------------ 上卷 :情本如侬,英雄无归 ------------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11-10-04 深红色的落地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悄悄地束起,阳光漫不经心地洒了进来,一缕一缕的穗子在暖意的午后安静地思考着。轻轻的风呢,还是“沙沙”作响的树叶,偷偷地朝窗外望着,初秋季节,还残留着夏天的味道,只是,那薄情的夏天,不辞而别,就像你,还没有像我郑重地告别就独自远去了。 那站在窗边形单影只的人儿,是这么想的吧,因为那双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似乎荡漾着说不尽的离愁别绪和恋恋不舍,眼角点点的湿润,是抑住的泪光吗?也许只是明媚的日光穿过了玻璃,穿过了眼睛,留下一汪湖水的碧色。 她环抱双臂,懒懒地斜倚在墙边,婀娜的身姿,即使纹丝不动,也如倾城的景致,让人浮想联翩,色彩浓重的旗袍丝毫不显阴沉和压抑,反而如此流光溢彩,那种不张扬的大气,不粉饰的精致,不做作的华丽也许只有眼前的人儿才能拿捏地恰到好处。波浪一般的刘海斜斜地贴在右侧的额角,独占风光,朴素的发髻则低调地盘在脑后。 你到底在看什么呢?目光到底已经延伸到了怎样的前方,思维又已经神游到什么样的年代,我们初遇的时光?轰隆隆冒着蒸汽的火车?还是你寂寞的眼神,和我宠溺的微笑。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时光的车轮狠狠地碾碎,丢到连风也吹不到的地方去了,就像我的心,早已支离破碎,我想一片一片的拣起来,重新拼凑。也许这样,我还看得到你曾经低头踱步的身影,指尖的雪茄余烟袅袅,你那深色军装上的流苏和勋章。 可后来我才发现,拼凑起来的,不过是我的孤独和想念,也许等到下一个轮回,我能够向你讨回你欠我的时光,和我欠你的,一往情深。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一步一步,声音沿着墙壁向这个房间诡异地飘近。她的身体逐渐开始僵硬,有些微微颤抖。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这时,房门的把手响了起来,门,旋即开了,抑制不住的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她抽泣着缓缓转过身来,眼前,那件藏蓝色的军装,呢子的风衣,白色的手套,军帽下,赫然就是那张无论世间多少轮回都永远不相忘的脸庞。他朝着她张开双臂,那样的笑容,那个怀抱,终于,我们都忘不了你我曾相识的过往。 就在悲伤的女人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瞬间,眼前人如水波荡漾般渐渐消失了,愣在原地的女人不知所措,迟疑片刻,敲门声再次响起,她默然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失控的情绪,声音安详却不失威严地说,“进来。” “大嫂,南京方面的人已经来了,正在客厅等你呢。”她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和她丈夫同样军装的年轻人,心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下,都割破了她遍体鳞伤的思念。 “好,我这就过去。”段天博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终于,她一个女人,还是要背负起所有,就算为了她深爱的丈夫,她丈夫的家族,或是为了他们的儿子,她必须义无反顾。擦干了眼泪,稍稍整理下妆容,这个东北三省最有权力的女人,雍容而优雅地缓缓顺着扶手楼梯,款款走来。 大厅里,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人们都在很严肃的说着什么,三三两两一群,都是关于最近发生的这些个事情所引起的巨大影响,军界和政界的人,都想从这件事中看出个所以然来,难道,最终真的会有人大获全胜?那么那个全盘皆输的人又是那个倒霉蛋呢。 只有一个人面色阴沉地坐在豪华的沙发中央,一声不吭,不过从周围那个胸前挂满勋章的人对他那么毕恭毕敬看来,这人来头一定不小。突然,所有的人都安静起来了,注视着眼前这个高贵冷艳的女人,一步一步走下扶手楼梯。这时段天博立刻走了过去,先是向这个女人行了礼,然后转过来,朝着所有的客人介绍到“各位,这位就是大通的长嫂,东北军阀总司令段天楚的夫人,孙凤仪。” 人群一片寂静无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欣赏着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贵气。这位段夫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皮肤保养的很好,谈不上肤如凝脂,却是很白皙光滑,高挺的鼻梁俊美异常,似如异族女子,一双妩媚生姿的杏仁眼顾盼生辉,宽阔光洁的额头尖尖的下巴,嘴角骄傲地上翘,倍显娇俏,总的来说,一个典型的古典美人。 此时,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男人站了起来,转过身子面向段夫人,依旧面无表情地问候了一句,“段夫人好啊。”,孙凤仪稍稍欠身回礼,侧身对身旁的段天博说到,“大通,你在这里陪着各位南京来的客人。”然后对着那个严肃的男人笑靥如花地说了句“何部长,我们到南歌的书房谈吧。”然后身形袅袅地走进了书房,接着,何部长尾随其后地进来了。凤仪走到段天楚平时办公的桌前,不禁又是一番伤感汹涌袭来,仿佛那一只钢笔,烟灰缸里的余灰,未完成的文件,都飘忽着她爱人的身影. 于是她强迫这自己从思绪里走出来,转过身,倚着桌子,调笑般地说了句“好久不见啊,中原。”略粗的声音温柔而庄重,听到段夫人还如昔日一般称自己的表字,面前这个严肃而僵硬的何参谋长终于露出了鲜有的笑容。 “凤仪,好久不见。”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从何承勋嘴里讲出来,却好像迷失了几个世纪,曾经的恩怨迭起,曾经的峥嵘岁月,已经多少年了,相熟的二人却连心平气和讲一句“好久不见”的机会都没有。可今天,是真正的和气生财,还是早已暗潮汹涌,段夫人心里充满了疑惑,犹豫和不解。如果今天南歌还在,那么,哦对了,南歌是不会和南京政府握手言和的,而如今我做的这一切,会不会是与南歌的心愿背道而驰的呢?孙凤仪心里嘀嘀咕咕已经好多天了,但是,无论如何,现在这么做是唯一的出路。 “凤仪,没想到这么多年未见,再见的时候,我们居然要公事公办啊。”何承勋的口气听着有种自嘲的意味,还有着淡淡的无奈和失落。 “办完正经事你在舍下多住几天吧,咱们好好叙叙旧。”凤仪微笑着盯着一脸凝重的何承勋。 “在我动身之前,已经叫人把冯大总统拟好的条款寄给你了,你有没有事先看一看呢?” 孙凤仪轻轻地笑了一声,调侃地说“冯大总统亲自拟定的条约,我又怎么敢不看呢。” “咱们二人作为双方的最高级别代表,需要事先沟通一下,然后…” “然后我们会定个时间,正式地谈判和签字,这个你放心,我们东北不会这么草率了事的。”看着一直拐弯抹角的何承勋,孙凤仪也准备和他玩起太极了。 “那么东北方面的意见是?”何承勋决定先试探一下那份条约到底给东北军阀方面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首先我想明确一下,开给我们的条约和开给沪系的条约,是不是条件设定得基本一样呢?”孙凤仪示意何承勋坐下,悠悠地问到。 “关于军队的编制,财政的收支,南京方面基本做到不偏不倚。” 何部长看来还是想糊弄一下东北方面,如果他以为打马虎眼就能顺利骗着孙凤仪签字,那么就是说明他对孙凤仪的认识还只停留在十年前,而这十年,孙凤仪在段天楚身边不断进步的时候,估计何承勋正在梦游阶段。 “何部长不见得吧,仅仅是编制这部分,我就可以把它看做是南京政府故意叫我们裁员,借此削弱东北方面的战斗力。”凤仪悠然地吹着香茶的蒸汽,头也没抬地说。 “之所以削减东北军的数量超过沪系,我想原因,你段夫人不可能不明白吧。”何承勋微微扬起头,淡然地盯着孙凤仪。 “原因?我不懂,我懂的只是,沪系裁员人数仅仅是我们的三分之一,难不成南京已经有所偏袒了?”既然你不想讲明白,那么我也只有装糊涂了,孙凤仪决心和他暗战到底。 “凤仪,你该不会不知道,东北军阀除了控制东北三省之外,连着山西山东陕西河北的军阀势力也一并吞了吧。”何承勋将大实话抛出来,看孙凤仪怎么接招。 “就是因为我公公一个不小心控制了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南京就看着眼馋了?非得借着合并的机会分一杯羹不成?” 其实孙凤仪怎能不知道这些个原因呢,可是她现在站在东北的立场上,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为被南京改编之后的东北军争取最大的利益,中原,如今我已不只是姓孙这么简单了,更重要的是,我是段天楚的夫人,如果我利用曾经的感情来逼你让步,你怪我,我也没办法,只是希望你能理解。听这口气,何承勋已经感觉到孙凤仪准备为了给东北争取利益无所不用其极了,于是准备缓和一下气氛。 “呵呵,是啊,天下有谁不佩服‘东北虎’段沛襄段大帅的啊,还有故去的段少帅小东北虎,也是雄韬武略啊。”官场上沉浮十几载,夸起人来果然有板有眼。 “公公打下东北的江山不容易,拿下中原四省的军阀就更是费尽心机,南京如果就这么坐享其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段夫人依旧悠然地啜饮着热气渐渐消失的茶,和何部长练着太极。 “凤仪,削减人员这件事咱们可以再商讨嘛,对于编制的事,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捞着便宜,也没有个结果,这种办事效率,何承勋担心回去会被同僚耻笑,于是干脆将下个问题抛出来转移视线 。“沪系改成上海驻军,东北改作东北驻军,这个,倒没什么异议,主要就是,为什么山西改成了晋军,而河北划给了北平,改作北平驻军呢?这些原来可都是我们东北的地盘啊,即使现在改编了,至少也得算在东北驻军名下吧。”孙凤仪决定在这件事上不做退让,裁员裁就裁了,以后还能以其他名义重新征兵,而地盘一旦削减了,就直接地削弱了实力和战斗力,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南京还不在东北的头上肆意妄为啊。 “凤仪,我也就直说了吧,关于地盘的重新划分,当然是为了均衡各地区的实力,东北的占领区太大,不利于南京政府统一管理,沪系的地盘也削减了不少,一部分地区划给南京直接管辖了。”何承勋看出孙凤仪已经琢磨出了他们的企图,也已经不准备退让了,所以还是得用沪系当作挡箭牌。 “哦,是啊。”孙凤仪做作地笑了下,立刻收敛住了笑容,:“何部长,据我所知,沪系的确把一部分地区让给了南京,可是杭州和苏州这等富庶地区还是在沪系的掌控中啊,而且冯总统把湘西等一些偏远地方也划给了沪系,这恐怕,难以服众吧。” 孙凤仪恨恨地想,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南京和上海交易的时候,沪系在杭州和苏州的问题上决不妥协,而狡诈的何永濂,也就是何承勋的父亲,用南方一些偏远地区来换靠近南京的一些地区,沪系孤儿寡母的,再加上为了保住江南商会对沪系的支持,提出了不交换苏杭两地的要求,便压力之下不得不答应何永濂的条件,何永濂果然不愧于民国第一老狐狸的称号,比起老爹来,何承勋还嫩了些。 “这个问题,等下我叫人拍电报给大总统看他有什么指示吧。”何承勋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明显是在暗示结束这次谈话,而孙凤仪也决定不用再纠缠下去,明天,双方就要在谈判桌上正式交涉这些问题了,所以现在,都回去养精蓄锐吧。 “好,那我们明天再仔细地商榷吧。”孙凤仪缓缓起身,“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叫兰姐做一些淮扬菜给你送过去。”看着她俏丽的嘴角和弯弯的眉眼,何承勋的回忆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在英伦的小街道上谈笑,漫步,在别具风情的庄园里饮酒,唱歌,那么令人无限怀念的岁月早已黯然退下人生舞台,只剩下淡淡的回味而已,而这种依恋和不舍,有可能将何承勋推下事业的高峰,让他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不可挽回。 是夜,繁星几点,稀稀疏疏。孙凤仪惆怅地望着镜子中,那个佯装精神却早已疲惫的人儿,明天开始的谈判,关系到东北军阀的命运,她绝对不能将段家几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否则,她将无颜面对段家仅剩的三弟和年幼的义澜,无颜面对死去的段家祖宗。更让她心如刀绞的是,她怕段天楚会对她失望。 手扶额头,眉脚的忧愁,终日不解。突然,凤仪低下头啜泣了起来,南歌的影子,总是在她快要逃离深渊的时候出现,再次将她受伤的心打击地碎成一地。每次南歌的回忆涌入心头,凤仪都如心如刀割般的痛苦。也许,回忆一个人到极致,便是如此的肝肠寸断吧。 何承勋的出现不曾带给她重逢故友的喜悦,更多的,是带给她一些不愿再提起的回忆,南京的出现,背后,是沪系的崩塌,是江南的倒戈,是阴谋,是暗算,而此时的她,必须带着东北,逃出生天。 ------------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11-10-05 眉头紧锁的何承勋在客房内来回踱步,一刻也无法安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和孙凤仪的重逢而高兴,另一方面是为下午二人的谈话无果而伤神,现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播放二人曾经相处的片段和今天下午凤仪的身影,二者交叉循环,何承勋的思绪已经彻底被搅乱了。现在的他心浮气躁,难能静下心来分析眼前棘手的问题。 果然,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的痕迹如此明显,凤仪变了,妩媚不复往日的清纯,精明不复曾经的纯真,那个风情万种话里藏话的女人,真的是那年扬帆起航一起去英国留学的小女孩孙凤仪吗?何承勋自己夹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不能自拔。 回想起下午,如果不是自己站起来果断地结束了谈话,他差一点就要开始对孙凤仪做出让步了。没错,她的要求,他从不曾拒绝过。而今天,处在针锋相对的位置的两人,逼不得已地和对方明枪暗箭地过招,或者说,逼不得已的,只有一厢情愿的何承勋而已。桌上,精美的淮扬菜,四菜一汤,还有香喷喷的米饭,因为被忽视的太久,已经冰凉地黯然失色,餐桌前的主人毫无胃口,忧虑满腹。 这时,几个人步履匆匆地走过走廊,敲门声响起,“进来!。”终于,帮他解决麻烦的人来了。 “何部长。”这几个人一致地向何承勋行礼。 “坐。”何承勋丝毫不多说一句废话,“兰姐,把这些菜重新热一下,等我交代完事宜再送进来。”何承勋出去将兰姐叫来交代一番,原来,曾经最爱的淮扬菜现在在他眼里也如昨日黄花般失去魅力,他只想叫眼前所有的障碍立刻消失,也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平静下来。 兰姐出去后,何承勋背对着来人,面向窗户,平淡地说:“今天下午我和段夫人谈了谈,东北方面似乎对我们开的条件并不满意,而且挑了很多刺儿,认为南京方面做地不够好,有偏袒沪系的嫌疑,东北方面没法接受。”这几个高级官员听到此,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早就听说这个孙凤仪不好对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刘大校也觉得问题很棘手。 “可是当时召开国会会议的时候,冯总统就已经说了这些条件并不是平等的,不是吗?”肖上尉疑惑地问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给双方的条件开的价码不一样。”何承勋转过侧脸,深深地说到。 “绝对不可能一样。”一向精明的方参谋开口说到:“咱们和沪系谈判的时候,是在沪系大帅吴玉战死,沪系群龙无首江智悦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基础上开出条件的,沪系只有一个继承人,就是吴玉的独子,吴奕。” “听说那孩子身体还不好,一个和丈夫有嫌隙的寡妇,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对咱们南京构成的威胁,和东北简直没法比啊。”刘大校补充道。 孟师长开玩笑道:“吴玉的二太太居然没给他留下个一子半女,搞得沪系香火快断绝了。” “看来江氏一族早晚是要完蛋的啊,北洋王江宽就只有一个儿子,还给吴玉暗中弄死了,这毛小子看来也没什么指望了啊。”肖上尉玩味地说 。“我们给东北开的加码之所以这么高,就是因为东北军阀潜在的实力太强大了,对我们是最大的威胁。”何承勋阴沉的。 “没错,没想到段氏一族的男丁居然这么兴旺,从段沛襄那一辈起,段家最不缺的就是男孩,现在虽然段天楚已经死了,其二弟段天阔也亡,可是段家的后辈还是人丁兴旺呢。”方参谋长扶了扶眼睛,继续说着,“段天楚和孙凤仪有二子一女,段义澜,段义淳和段缘雪,老二段天阔有一子一女,段义清,段义湘,算上他家的花花公子段天博,就有四个可以继任东北大帅的人选。” 何承勋听着,脸色更加阴沉,“等到段天博结婚生子,又有一堆姓段的小子来搅和了。”孟师长显然没看到参谋长的脸色的变化,口无遮拦地说。 “对!”何承勋狠狠地敲了下桌子,“这就是为什么大总统开给东北的条件相对苛刻的原因了。” “人丁兴旺,军力充足,地盘广大,就算东北军阀改编之后改叫东北连,他仍旧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只要有个姓段的毛娃子登高一呼,东北立刻就反了,咱们也就功亏一篑了。”刘大校谨慎地分析着。 “所以,这些条件,他东北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逼急了,老子管他多少姓段的,一锅端,全给他灭咯!”孟师长拍案而起。何承勋示意孟师长不要激动,安抚他重新坐下。 “条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或许可以在某个点上变通一下,表面上是东北获利了,其实咱们南京实质上才是赢家。”方参谋试探性望了望何承勋,“现在在裁员方面,东北表面上表示可以接受,感觉上是让了一步,然后逼着咱们也得做出相应的让步,所以孙凤仪就咬着编制这块儿绝不松口,拒不接受,这才是最头疼的。” 何承勋捏了捏眉头,很是疲惫。“聪明人呐,知道权衡利弊,自己先佯装吃亏退步,然后在她的利益点上,逼着你妥协,这个女人,比起段天楚的招数,真是如出一辙,毫不逊色。”肖上尉赞叹到。 “既然重新划分地域这方面东北的意见很大,那么我们也稍作调整吧。”方参谋认为何承勋一定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于是给他开了头。 “可是一旦我们重新拟定范围,南京很有可能就要吃亏,搞不好沪系的人看到这个情况,再跟咱们起别扭,那就难办了。”参谋的话不无道理。 “重新拟什么拟,东北稍微不满咱们就让步,以后那姓段的还不得更嚣张!”孟师长有耐不住急性子了。 “段夫人娘家在北平,她父亲一手掌控北方商会,堪称是东北的经济支柱。如果把北平单拿出来,恐怕她的意见会最大。”方参谋看到孟师长又要着急上火地偏离主题了,于是立刻放下评论,开始着重分析。 “然后呢?”何承勋饶有兴趣地问。 “北平距离南京较远,我们说实话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而脱离了东北,北方商会的实力也会削弱,对全国经济的发展没有好处,倒不如送个人情,把北平划给东北。”何承勋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剩下的四省呢?”肖上校追问到。 “将河北一起划给东北,但是陕西,山西和山东,要独立出来。”方参谋回答说。 “这三省原都是北方商会的势力范围啊,现在?”孟将军疑惑不已。 “行走江湖做生意嘛,没有什么是可以成为界限和限制的,再说,北方商会虽然一直是东北的经济支持,但名义上还是独立出来的,不会因为地域的重新划分而受到太大影响。”方参谋解释到,“同时,东北势力的缩水,还能使得北方商会有所收敛,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经济上的联系网和控制力,间接地又束缚了东北军阀的反弹力。”这么看来,方濬才是何永濂大人的衣钵传人啊,用不了多久,方参谋就要成为民国第一谋士了,前途不可限量。 何承勋琢磨着,觉得这条计策就目前来说是最能缓和双方关系使得合并任务继续执行下去的方法了,军政部长很受用,向方濬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裁员照裁,编制重编,关内四省不能全叫他们占了便宜,北平和河北还给东北,至于其他三省,距离南京太远,我们暂时把他们作为交换条件。明天谈判的时候,绝不可以有漏洞让东北钻了空子。”何部长最后嘱托到。 “是!”四人行完礼,便退出客房。正巧这时,兰姐将热好的饭菜重新端了进来,此时的何承勋心情舒畅了很多,似乎恢复了吃饭的欲望。面上稍露喜色的何部长正准备开始享用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来势凶猛的思绪,淮扬菜,对他来说就好像是过去的时光,永远都是那么对胃口。可如今面对旧日的相识,自己却无法面对了。原来往昔,除了可以用来铭记,还可以用来遗忘。而现在的孙凤仪于他,只是一段想要铭记的遗忘吧。 夜幕下,这座北方重镇显得异常安稳和宁静,少有车辆穿梭在街道上,他真不明白一直在花花世界穿梭游走的孙凤仪,怎么就能过着这么波澜不惊的生活的呢?其实他不懂,过去的那些灯红酒绿带给孙凤仪的只是年轻时那种空虚的享乐而已,她真正的生活,或者说她生命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是从段天楚走进她的世界开始。 但是十年了,何承勋似乎永远走不出那个怪圈。从伦敦到北平,从上海到沈阳,穿越无数的距离,消磨无数的时光,他最终等到的却是,那个孙凤仪早已不符当初的幻象但却像过去一样永远阻碍着他的思维和理智。就是因为这样,当这个女人离开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早已输得一无所有,输掉了善良,输掉了家人,甚至输掉了那个在很久以后的后来,在无法挽回的时候,他于匆忙中猛然发现的一份被扭曲了的却深沉的爱。 ------------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11-10-06 初秋的午后,永远那么善解人意。暧昧的暖意夹带着时不时有些清冷的风儿,让人模糊了记忆,困倦了眼睛,却偶尔,那些不愿再记起的事情又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平静的心依旧逃不过阵阵来袭的绞痛,究竟忘却,要耗尽多少的心力才肯罢休。 凤仪一个人坐在帅府的花园里,独自啜饮着花茶,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寂寥的天际。天空如此广阔,慈悲地容得下世间的所有,可为什么,那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却始终无法找到归宿。这样的无际都没有它藏身的一隅,这样的宽阔都盛不下它孤单的泪滴。无论多么歇斯底里的呼喊,最终只有空洞的回声相伴。阳光伟大到可以融化一切,寂寞,悲伤,欺骗还是背叛,似乎在这样的光芒下,都虔诚地皈依了最初的理想,那种坦荡和平和。 可为什么,越是这样本该宁静而安详的午后,越是这样温暖的阳光,凤仪越是感觉到周围满满都是南歌的影子。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似乎还在耳边,他捉弄自己时流露的宠溺甚至是坏笑,通通阻挡了凤仪眼中的全世界。 自从段南歌去世以后,凤仪就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花园里打发时间。有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是段府的客人一样,在主人的花园中闲坐,偶尔,段大帅会和他的妻子在悠闲地散步,她就那样,满心幸福地看着他们,就一直这么看着。她的天楚是那么真实,离得那么近。 而如今,景仍在人已逝,似连乎那沉默朴素的冬青,都藏着南歌的点点滴滴,思念,疯一样地蔓延,已经把孙凤仪的身心完全禁锢,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囚徒,永远得不到救赎,而她的罪,就是遇到了真爱,却早早放走了他。 幼子义淳在读小学了,长子义澜小学快毕业了,凤仪正盘算着把他送到天津奉雅中学去读书,那是英国人和华商投资兴办的贵族学校,今后的路子还是会像他的父辈一样去读军校。目前东北军阀的大小事情都由大通接管。虽然段天博是一副花花公子做派,但处理起事情来还是很有分寸的,当然孙凤仪的决策还是占很大分量,毕竟大通还不够沉稳事故。 可她孙凤仪难道就是那种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人吗?如果这么说,何承勋第一个不相信。因为那样真的太累,段太太似乎也承担不了这样的压力,她只想活得自由自在,和南歌一起,相守到老,可在段家的那个继承人真正长大成人之前,她就算为了南歌,也要顶起这个家。 和南京的谈判已经历时五天,双方似乎都很有心情搞拉锯战,你唱罢来我登台,一锅粥搅合地不亦乐乎。 南京来的高级官员先是一副奉天承运钦差大臣的派头“传圣旨”,本以为东北顾及整体形势会睁只眼闭只眼索性答应了,没想到东北方面的人突然细腻得如南方的绣娘,一针一线锱铢必较,条件开得满天飞,气得何承勋直翻白眼喘粗气。王参谋倒是吐沫星子处处开花地据理力争,可东北的态度阴晴不定,时而委屈地像童养媳唠叨自己的损失,时而又摆谱地像大爷,好说歹说就是不搭理你南京的规划,把从上到下十来个人搞地焦头烂额七窍生烟。 然而大总统下了死命令,东北是最后一块硬骨头,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拿下,否则被卡死的就是南京了,于是何部长带领一众老少地在这里咬紧牙关心一横地耗着。东北也不傻,反正都是在自己地盘上,老大也亲自坐镇,完全一副绿林好汉谁怕谁的势头。当双方人马唇枪舌战了五天之后,各种文学本事都发挥到极致的时候,似乎终于要有结论了。 正在这个时候,陕西秦军的刘大帅居然和山西晋军的汪大帅交起恶来。原来双方本来就为修铁路的事情已经有了嫌隙,因为当时有段天楚力压,所以表面上还没有动刀动枪。谁想到,谈判的内容泄密,双方的人知道东北愿意交出山西和陕西,让这二省独立的事情以后,撸起膀子准备大干一仗。 晋军的汪大帅年少气盛,早就厌烦了老爹的那套保守政策,一直找机会挠秦军的痒。现在东北和南京谈判,正是修理姓刘老匹夫的最佳时机,少帅头脑一热,大军就挥到陕西门口了。这下南京不知所措了,而东北突然就从劣势转向了强势的一方。何承勋接到冯总统的紧急电报,指示这二省不能全部独立出来,山西重新划给东北编制,而陕西撤销自主权,归于南京政府。 就此,双方算是真正达成了统一的协定,这几天两家都心力交瘁,这下总算有个交代。到底谁吃亏了谁盈利了,阴郁的何承勋和高傲的段天博都选择了沉默。 终于,孙凤仪舒了一口气,她自己并没有多么精明的头脑,但是借助各方的周旋和角逐,这件大事终于解决了。虽然东北没有了以前完全自主的统治权,可是她已经最大程度地保障了东北的利益,不至于像沪系那样,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南歌,你看到了吗?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真的已经很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去想我很累了,没有你在身边,连勇气都从心中剥离出去,就好像一个躯壳,四处行走里面却是飘渺的游魂,该何去何从,求求你告诉我。 “这么悠闲啊。”孙凤仪猛地回过神来,发现何承勋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空洞的眼神突然跌回尘世间,她礼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对谈判的结果还满意吗?”老奸巨猾的何承勋很想要弄清楚那些个吵吵嚷嚷胸前都挂满勋章的人里面,东北到底是谁说的算,将来的大帅接班人又到底是谁?那个小学还没毕业的段义澜,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段天博,因为现在这个时局,一切都没有个定数。 “义澜还不懂事,东北军所有的高级将领满意了,大通满意了,我就没什么意见了啊,呵呵,比起这个来,我对上周刚从俄国运来的珠宝更有兴趣。”凤仪的嘴角扬起一个淘气的弧度,每一度都是十分的精致和美丽,也许美丽的女人天生就有大把大把烧钱的灵感吧。不过何承勋的世界里可不是靠购物主导的,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憎恨太极这个东西,孙凤仪现在讲话已经完全让人听不出个结果,故意用障眼法糊弄自己不算,还把话题扯到八竿子打不着上。 段义澜还在中学里读书当然什么都不懂了,她却把他放在第一个说,然后提到了东北那一杆子将领,最后才提到谈判桌上的老大段天博,那么出现的这些个人,高矮胖瘦的,到底谁才是说的算的那个? 男人毕竟是行动的产物,恢复理智的何承勋已经不想再沉溺于这些没有结论的事情中,因为时间久了,真相自然就会浮出水面,任你孙凤仪再是太极高手,将来南京政府授命的时候,谁来接旨总不能再糊弄人了吧,哼!溺死真相,我看恐怕你孙凤仪还没这个本事吧。 何承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开头,显得很局促不安,一杯茶端起放下无数次,而孙凤仪,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位老相识的尴尬,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分多钟,何承勋终于开口了:“凤仪,对于段天楚的死,我很遗憾。”话音未落就一阵后悔涌上心头,自己干脆笨死得了,什么不好提非得提孙凤仪最伤心的事,正在他懊恼不已的时候,孙凤仪反而表现地很淡然。 “都是日本人陷害的,谁也没有能力阻止。”不仅是段南歌,段家二少的命也给搭进去了,凤仪不禁想到此,心中又是一阵痛楚。 “将来你们的儿子一定会为段大帅报仇的。”这回话音倒是落了,不过何承勋开始认为自己压根就没上过学,完全不懂得怎么讲话,估计这会儿他心里正求着孙凤仪走了的神还没回来,没听到自己说过什么。 “中原,你是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啊。”孙凤仪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向大方得体的何中原现在居然如此窘迫,调笑到,即使现在不再是孙小姐而是段夫人的她,依然改不了过去那种喜欢捉弄人的性子。 “幼婷还好吗?”不等何承勋开口,孙凤仪就先认真地询问到。何幼婷是何承勋的独生女,何承勋对其宠爱有加。 “婷婷前些阵子还因为陶然的事情伤心,现在已经好多了,毕竟是小孩子嘛,不会想的太多太复杂。”何承勋悠悠的口气倍加无奈。他的夫人许陶然于三个月前心脏病突发死亡,留下了年仅九岁的幼女何幼婷,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好像惊慌失措的幼兽,充满了悲伤和恐惧,成天又哭又闹地要妈妈,何承勋只得耐着性子是又当妈又当爸,又哄又教的,很是心酸。 “陶然她…真是没想到,她还这么年轻。”凤仪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妥当,因为这位何夫人许陶然恰好是段天楚姨妈家的表妹,怎么说都算是亲戚了,而且无论是和段家,还是和孙凤仪本人,都有着一些无法释怀的过去。而这些心结,何承勋也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情,越是关系密切的人,就越不想再提及,比如何承勋和孙凤仪。但是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纵使再多的过节,也已随逝者而去,对于陶然的去世,凤仪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 “心脏病突发?我印象中,陶然好像没有心脏病的病史。”关于许陶然心脏病发死亡的噩耗,很多人都认为疑点重重,因为许陶然的身体一向很好,并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死亡之前也没有发生什么能够把她打击致死的“大事件”。可是何家已经宣称许陶然是心脏病发死亡的,舆论也只有止于平静,猜测并没有停止过,那些个闲来无事的官太太贵妇人们还是喜欢讨论这个曾经骄傲光鲜的何太太的离开作为茶余饭后的休闲。 何承勋一直低着头,好像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又好像在掩饰着什么,忽然,他勉强地抬起头来,向四周望了望,四下无人,只有暖暖的阳光,嗯,坦荡的阳光,似乎也来凑凑热闹关心一下这件事的背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陶然,的确没有心脏病。”凤仪的眼睛随即睁得很大,那到底是?“她是自杀而亡的。”终于,何承勋吐露了事情的真相,松了一口气,心里的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突然就放下了。 “自杀?”凤仪听得更惊恐了,好像一股血流直冲脑门,脸涨得通红,她需要时间慢慢接受这件事,自杀而亡?逐渐地,脸色回归正常,她捋顺了气息,不由地开始回忆起有关许陶然的点点滴滴,许陶然会自杀?凤仪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许陶然那个骄纵蛮横无理取闹的大小姐的形象,把全家上下老爷姨娘阿猫阿狗欺负个遍还丝毫不带同情心的这样一个人,会因为什么自我了断呢? 看着满脸疑惑的凤仪,何承勋用一种不含感情的声音缓缓说到:“三个月前,沪系大帅吴玉,阵亡。”瞬间,一阵晴天霹雳劈开了孙凤仪尘封了十年的回忆,时光汹涌地倒退,到那个最初相识的原点。那个从来都是一身军装器宇轩昂的男人,冷峻的眼神,沉默寡言,指尖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回忆的蛛丝马迹正在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轻轻靠过来,企图温柔得把孙凤仪牢牢套住,而原本倔强的她,却没有抗拒。原来她从来就没曾走出过这个影子,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姿投下的影子。回忆是座牢,孙凤仪却永远得不到时间的营救,面对这个男人,时间,也无能为力。 翌日,南京派来的谈判代表团要离开沈阳了,临行前的送别舞会,何承勋邀请孙凤仪跳了一支舞。二人的舞步都还是那么娴熟,配合地很完美,周围都在画着圈圈的人们模糊了孙凤仪的知觉。她没有享受音乐的美妙和何承勋许久未见的温柔,此时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许陶然的自杀,和吴玉的阵亡。 这一切一切,都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她觉得离自己这样远,这样无法靠近。虽然他们都和自己有着各种各样的瓜葛,但她还不知道,从十年前她做出那个决定起,他们早已咫尺天涯。 庭轩,没有人可以解释他对于孙凤仪的全部意义,因为,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从来都是,永远都是,如果当初的故事里没有他,谁都不会是如今的摸样。吴庭轩,吴庭轩,孙凤仪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或者厌倦了这些纷纷扰扰,现在的它,只想静静地回忆,十年前的那个,吴庭轩。 一辆辆黑色的轿车开出了大帅府,孙凤仪心中的阴云也随着汽车的远去而逐渐消散。秋风终于开始散发着某种思念的气息,因为秋天,没有了夏天的热烈,春天的柔情和冬天的静谧,它多了几分旧日时光的味道,让人思绪万千。秋天就像个念旧的情人,每每形单影只的时候,她就禁不住地开始痴痴地回想着,曾经,某些人某些情,缱绻如午后的那一抹明媚。就是某个秋天的下午,她遇见了,吴玉,吴庭轩。 ------------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1-10-08 北平的秋天,一向都是简短急促的。先是腻腻歪歪地拖着夏天的裙摆撒娇不松手,接着又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地扇扇冷风扫扫枫叶,然后就开始急不可耐地朝着冷漠的冬天招招小手抛抛媚眼。原本不短的时间,却被她这些个活色生香的“交际时间”占去了大半,真不知道原本那个恬淡温柔的秋天怎么就变得如此轻佻浮躁了呢? 时间催生改变吧,自从满清灭亡了之后,整个国家就在开放与保守之间万分挣扎,天平的两端永远也达不到平衡。什么该变化什么又该保留,没人拿捏地准,因为连评判的标准,都被开始重新评判了。所以对于季节来说,偶尔摆摆姿态做出些小改变,也算的上是紧跟社会潮流了吧。 今年的秋,似乎又开始留恋往昔的宁静和温暖了。除了暖暖的阳光和舒适的秋风,空气中,隐隐散发着某种信号。有些人远走了,有些人回归了,而有些人,则永远不会再来了。危机,暧昧,还是杞人忧天而已?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有各式各样的看法。 但此时,掩盖不了的是,孙家大院的上空弥漫着担忧和着急,愁得团团转都是因为南边的一隅闺房,忧伤地飘着思念的味道,就像秋天,任她浓妆淡抹莺歌燕舞,都永恒般地散发着,思念的味道,谁也逃不掉。 “怎么样,小姐吃了吗?”一个衣着雍容的贵妇人看到急匆匆踏进厅堂的小丫头,赶忙问到。 “夫人,小姐连门都没给闻香开。”小丫头害怕被夫人责骂,紧张地低着头回答。 “不给开你就敲啊,把她敲烦了她自然就给你开了不是。”夫人愁得眉头紧锁,不停地捶着手。 “闻香敲了,可没敲几下,就听到小姐把桌上的茶具全给摔了,吼地好大声说不要敲了,否则要我好看。”家里人都深知大小姐的脾气,大多数时间还是很温柔的,但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不要去烦她,否则,刚刚闻香经受的只是小前奏而已。 “我怎么能不知道她是这个脾气呢,可是,这饭已经两天没吃了,她准备把自己饿死是怎么着啊。”夫人也有些开始发火了。 “妈怎么了啊?”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什么惹你生气了啊?”前脚踏进大厅后脚就从闻香端的盘子里随手拿了块点心塞嘴里,很是满足的样子, “还不是你妹妹啊,两天没吃饭了,刚刚还冲着闻香大发脾气,再这么下去,哎,我看她是不想活了!”这个贵夫人也不是个温柔似水的性子,看到女儿这么消耗下去,心疼不已的时候还得怪这丫头自己不争气,折磨自己。 “令仪吗?”年轻的少爷好像还是不把这个当回事,继续和自己母亲开着玩笑。 “令仪?令仪如果现在就开始这样,那看来活不下去的就是我了,怎么生了你们这么些个不争气的东西!”当母亲的还是恼怒儿子的嬉皮笑脸了。 “妈你别生气啊,我这不跟你开玩笑呢嘛,千万别生气啊,女人生气多了容易老的。”公子哥儿一边给母亲捶着肩膀一边安慰着。 “哼,少来这套,你以为这不争气的里面不包括你吗?”母亲扭头瞪了儿子一眼, “哎呀娘啊,天地良心啊,现在的孙令麒已经彻底和不争气划清界限了好吧,你看看我刚从爸的公司里忙回来,这饭还没吃上呢又赶上您太后老人家发火,接着又颠颠儿地来请您消气,结果呢,反倒被你又带上一起骂了,我这什么命呐。”这位孙令麒公子无辜地细数着自己的委屈。 “少把自己说的好像被虐待了一样,你替老爷打理公司也没耽误你花天酒地啊,没少见你和那些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哪儿有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母亲,令麒公子还是少费劲糊弄夫人了吧。 “工作之余,娱乐一下,不犯法吧。”孙少爷反抗的声音明显低了几个八度。 “行了行了,不和你闲扯了,先让你妹妹把饭给吃了再说吧,闻香,叫李妈把饭再热热,我给小姐送过去。”夫人出马一个顶八,看来这回是横了心掰开嘴巴灌也得把饭给灌进去,这孙大小姐脾气再大,总不会朝着自己母亲摔锅砸盆了吧。 “哎呀妈,你们都不要太紧张了嘛,凤仪现在心情正处在一个低到你们无法想象的低谷,你们不该再用这些个锅碗瓢盆的事去触她霉头了。”孙令麒翘着二郎腿品着茶,娓娓道来。 “锅碗瓢盆?烦她?”孙夫人的气儿一下就冲到了脑门,“我难道是闲着没事烦她吗?她嫌吃饭烦是吧?她嫌我烦是吧?好,等哪天她饿死了我气死了她就彻底不烦了!”孙夫人出身前朝武将之家,行事风格都颇为爽利大气,此时她一拍桌子挺身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孙令麒看着母亲急了赶忙上去阻拦,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凤仪小女孩嘛,总要用一些别的方法哄哄的啊是吧?”孙夫人的气儿还没捋顺的时候,孙少爷紧接着说:“这个交给我好了,日落之前,我一定让她把午饭吃了。” “你也拿出点平时哄小女朋友的功夫哄哄你妹妹,就没那么多我要烦的了。”说完,孙夫人转身就离开了。看着好容易把母亲大人打发走了,令麒立刻把闻香叫过来,吩咐了她几句,小丫头直奔府外,而孙少爷就乐得自在地吃着精心给孙小姐准备的午饭,开始思考着怎么和他大妹妹过招,哪怕是连哄带骗也得把饭让她吃下去。 有人说男人沉默的样子最吸引人,而孙大少爷平日里一向活泼爱闹,想象出他沉默的样子实在是有些难度,可这张俊朗帅气的脸又没有办法平平庸庸地不吸引人。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杯盖,时不时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孙令麒身上是有明显的公子气,但却又并非是那种花花公子气,而是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同时带有明显的新派作风。和他背后这个强大的家族不同,他反对阶级特权和一切不公平丑恶社会的一面,但是他骨子里带有的上流社会气质又来自于这个有贵族背景的家庭。 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而那种亦正亦邪在矛盾中纠缠不清的男人,恐怕是最有致命诱惑的吧。只不过孙令麒和另外一个真正是这种德性的男人比起来,逊色了很多,现在姑且就说,思考着的男人最有魅力吧。 绾园又恢复了三年前那种过分的宁静,花草树木都在敷衍了事般地假装欣欣向荣。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一草一木又何尝不想被欣赏着枝繁叶茂呢?不然空有的美好只不过是在四季交替中毫无生气地消耗掉罢了。 绾园是孙府里南边的小院,原先是专门为长女孙凤仪建的,后来有了小女儿令仪之后,两个丫头就一起住在里面。这个精致的小院满足了一个女孩子所有美好的想象。孙家是北平最强势的一股家族力量,虽然孙家的老爷孙逢耀并非高官厚禄,却一手掌握着北方的经济动脉,实力不可小觑。孙家算不上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豪门大户,准确地说就是从孙老爷这一辈才兴起来的家庭,所以更多地接受了新的思想新的理念,比较民主开放。就拿绾园来说吧,虽然从外面看还是前清风格的青瓦灰墙,但是里面的修饰却是完全西洋风情,好像裹着旗袍的金发碧眼女郎一样别具风情。在这样的父亲的呵护下,没有哪个女孩子是不幸福的吧。 至于说到三年前,便是凤仪离开家去英国留学的时候,少了大小姐的绾园,寂寞了许多。那个平时喜欢在院子里吵吵闹闹的身影突然就离开了,好像就是园子,也开始学会想念了,几片凋落的树叶,几朵打蔫的花儿,都无时无刻地不提醒着,凤仪离开了,似乎已经很久了。一年后,园子的另一个主人也离开了家,去了天津的奉雅学校读书。 此番,原先家里最热闹的地方反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不过孙夫人还是每天叫人来打扫,保持女儿们离家时的样子,因为当她们回来的时候,希望绾园还是充满了生机和快乐。如今,大小姐回来了,绾园本该重新闹腾起来,只不过,孙大小姐带回来的,是一份凄凄惨惨戚戚。委屈的园子便又泄了气般地寂静下来。 “闻香,又来给小姐送饭了啊,这是今儿第几回了?”这应该是闻香踏进绾园最多次数的一天了吧,正在打扫的识月很是同情地问了句。 “第几回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得肯吃啊。”小丫头无奈地摇摇头。 “咦?怎么还是今早的那几个菜啊,刚刚听说夫人特地给小姐准备她最喜欢的西洋点心不是吗?”识月掀开盖子看了看很是疑惑。 “哎,本来的确是这样的。”闻香瞅着四下无人,就冲着大小姐的门“悄悄地”大声说:“今儿啊夫人因为小姐绝食的事儿心里不舒服,就到街上去逛了逛,你知道碰见谁了。” “谁啊?”识月又朝着凤仪卧房的窗户靠了靠近。 “方夫人。” “方夫人?哪个方夫人?”识月糊里糊涂地提高了嗓门地问。 “哎呀你个臭丫头,笨死你得了,吵这么大声干吗啊!”闻香指了指识月的脑门,佯装恼怒,“当然是,的那个方夫人咯。”闻香说到这儿的时候,朝着凤仪的方向昂了昂头,提示识月。 “哦哦哦,方子孝少爷的母亲呐。”傻识月终于“恍然大悟”。闻香立刻朝凤仪的窗户看过去,有个人影仿佛动了动,欲说还休的,接着又不动了。 终于出效果了,闻香朝着走廊那边站着的人递了个眼色,继续说到:“咱们夫人一脸忧愁的,那方夫人怎么能看不出来呢,自然二位夫人就聊开了呗。” “这么说,方夫人知道小姐绝食好几天的事了?” “是啊,方夫人听着很是心疼,回家后啊,就让下人专门去巴黎之约西点店,买了小姐最爱吃的点心,特地叫人给送过来呢。” 那个终于经不住诱惑的影子慢慢从床边站了起来,朝着门的方向走过来。“那点心呢?” “本来我是送点心来的,结果路上碰上了少爷,你知道少爷啊,看到这么些个点心,直接就给抢过去了,说什么小姐几天没吃饭了胃口不好吃这么多甜食对身体不好。”闻香边说边朝着走廊那头看着。 “什么?点心就都被少爷吃了?”识月瞪大了眼睛心想,完了完了,这小姐非得弄死少爷不可啊。 “吱呀”一声,好像封闭了一个世纪的寂寞之门开了,一个面色苍白的人儿憔悴地出现在门口,那个感觉,就好像现在刮一阵风能刮掉一片花瓣也能把她刮跑一样。 “孙!令!麒!”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突然就愤怒地亮起来了,没想到孙小姐瘦弱的体内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闻香识月两个小丫头吓得直哆嗦。 孙大小姐已经张嘴直呼大哥的名字了,看来事情已经非常严重到祥生少爷无法控制的地步。 “孙令麒在哪儿呢?”面对大小姐怒火中烧的质问,识月抖着抖着朝走廊那边方向指了指。随即,一个能杀死人的眼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直线抛了过去,直中孙大少的窝藏地。 “你你你你,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这么快就把我卖了啊。”孙令麒一路走过来,鄙视两个丫头的临阵变节。 “少爷小姐,我们在夫人那边还有事,就先走了啊。”机灵的闻香放下盘子,拽着识月就溜了,傻傻的识月还没反应过来,连拖着扫帚一起逃了。 孙凤仪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朝着哥哥大喊起来,“孙祥生,你干的好事!”,令麒和凤仪年龄只相差两岁,所以在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多长幼有序的规矩,但是平时凤仪还是很尊重令麒的,总是哥哥长哥哥短,大不了叫一声孙祥生,可是今天,哥哥没看清形势,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举动,悲哀啊。 “啧啧,看来没有母亲说的那么夸张,以刚刚您大吼的杀伤力程度来看,孙大小姐并不怎么饿啊。”看着大吼大叫的凤仪,令麒倒是松了口气,显然,妹妹还没饿到就剩半条命的地步,现在正是自己出马拯救她的最好时机。“孙大小姐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啊,小心天干着火,咱家这院子可值不少钱呢,这万一要是烧了,” “我管你啊!”凤仪粗暴地打断了令麒,“你,你,”几个你还没说出口,孙令麒就懒洋洋地问道,“是不是想问孙夫人的点心呢?嗯?”打小一起长大的,谁不了解谁啊。凤仪接着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赌气没说话。 “傻妹妹,你真当哥哥二百五啊。”祥生说着走到闻香留下的托盘前面,微笑着看看凤仪,慢慢打开,精美的点心整齐地摆在盘子里,都是凤仪平时最爱吃的。 凤仪缓缓地走了过去,看着这些个点心,无言以对,开始抽泣起来。“好啦好啦,傻丫头,别哭啦,哥哥只是忍住了一时的嘴馋而已,你没必要感动成这样啊。” 孙令麒还是那个二皮脸的德性,大度地拍拍凤仪的肩膀。没想凤仪哭地更大声了,伏在哥哥的肩膀上尽情地发泄着这几天来的伤痛。令麒无言,只有默默地借给她肩膀,让她把想哭的眼泪通通哭出来,也对,现在只有哥哥的肩膀,还能给自己哭,而他的肩膀,永远不会再属于自己了。 终于,顶着红肿的眼睛,孙小姐终于哭累了,颓然地坐在回廊上,呆呆地瞪着这些个点心,好像他们,都是似曾相识的回忆,那么揪心。“妹儿啊,想吃就吃吧,别这么矜持。”孙令麒想尽力让妹妹开心起来,可似乎远没他想的那么容易。 “这些,都是方夫人买的?”沙哑的声音倍感凄凉,凤仪瞪着还浸润着眼泪的大眼睛,问着哥哥。 “妹妹啊,你这几天没吃饭,体力上没什么表现,倒是营养都缺在脑子上了啊。”祥生佯装无奈的把玩着怀表,以原先大小姐的性子早就仗着伶牙俐齿对着他开火了,可现在看着凤仪完全没反应的样子,还是那么直直地盯着自己,令麒有点慌了。 “怎么可能是孙夫人送的呢,傻丫头,方夫人现在还在南京,怎么会出现在北平城还正好被妈碰上了啊。”凤仪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好了好了,凤仪,这些个点心是我去巴黎之约买的,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嘴巴这么叼只吃这几样,哥还不知道吗?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骗你出来吃点东西,再这么下去,你是甭想再次活着踏进巴黎之约了,哎,失去你这个老主顾,巴黎之约的老板得哭死咯。”凤仪不管不顾地又开始哭起来。 “凤仪,对于墨礼的事,我们都很难受,本少爷和他怎么也都是排名不分先后的北平五少啊,而他又差点成我妹夫,怎么都是亲上加亲,但是你自己这么自我折磨下去,除了伤害你自己,还伤害了你的家人,我想,墨礼应该不想看到你这样吧。”孙令麒的声音还是很随性,但是口气正式了很多,凤仪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凤仪,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都很爱你,别做那些让我们担心的事了好吗?”孙令麒俯下身把凤仪搂在怀里,心疼地说到。迟疑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孙少爷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现在失魂落魄的凤仪,他实在没法把眼前的人和三年前那个神采飞扬地去英国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这三年发生的事情,真的能使得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人变得如此陌生吗?难道就是因为方子孝的出现改变了凤仪?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方子孝的离开,就足以摧毁凤仪的所有,一切一切都在瞬间灰飞烟灭。方子孝,你对于孙凤仪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答案,恐怕连凤仪自己都不知道吧,只是面对方子孝的过世,一直无忧无虑的她尝到了那种叫做天崩地裂的滋味,无法挽回。 当晚,三天没出房门的凤仪和母亲还有哥哥一起用了晚饭,孙夫人听说女儿终于肯出门了,激动地亲自在厨房做起饭来,似乎只有自己动手才能做出合女儿口味的饭菜。原来,母亲的心愿就是这么简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回到母亲身边,永远都是那个乖乖的孩子,就好像不曾长大过。 ------------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1-10-10 “倏”地一下,孙凤仪惊恐万分地从床上坐起来,那个被打断的噩梦好像一条冰冷的蛇,摄人心魄地将她周身缠绕。寒战间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生生挖去了一块。额头上汗涔涔,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刚刚恍惚中发生的一切。 肃穆华丽的教堂,黑压压的人群,都在低声祈祷着。一步一步,响亮的脚步声,尴尬地踏破了这种安宁,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看向来人。黑色的马靴,红色的骑马装格外扎眼,高高挽起的发髻有些凌乱,额间散落着几缕头发,还滴着水滴,眼神里的疑惑不用解读,这个场景,她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是过去,还是现在?教堂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她的大脑,心乱如麻。 她缓缓望向前方的神坛,只有神父对她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虔诚地祷告着,朝着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的人,静静地给予着忠告和对来世的祝福。忽然间,她感觉自己的心里燃起了一把焦灼的火焰,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以至于奔跑着朝那个棺材跑去,就好像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从她的灵魂里剥离出来一样,那个人是? “凤仪!”一个高大的身影忽得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去路。 “中原?”被生生拦住后,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忧愁,同时还有掩盖不住的恼怒。 “孙凤仪,这是墨礼的葬礼,你居然,你居然穿着红色!你!”一阵惊恐的战栗麻过全身,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腿软得迈不出脚。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么刺眼的红色,在一片黑色中,那么讽刺地存在着。她愣住了,她不知如何是好,葬礼,葬礼,方墨礼的葬礼,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恍惚中噼啪裂开,心碎的声音。再一抬头,何承勋已经不见了,原先都盯着自己的人,也早已纷纷低下头,好像自己不曾存在过。 一步一步,她缓缓走向神坛,神父依旧低声念着什么,一直没有抬起过头。忽而,她的脚步就软弱了,没有勇气再靠近一步,最后一步,去证实,里面的人,是不是有着剑眉星目的五官,线条温柔的脸庞。 “孩子,有人来看你了。”突然,神父的话她听得懂了,原本拗口的拉丁文她从来不曾学会过,只这么一句,使得她鼓起勇气,走到棺材的边上。 “墨礼。”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奋力压抑住内心的狂风暴雨,睁得圆圆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 还来不及吞噬心疼的时候,只见, 一滴眼泪,悄然从方子孝的眼角滑落。 上一波的震惊还没褪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孙凤仪连伸出手来捂住嘴以防惊叫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滴含着痛苦,怨恨,不舍的眼泪,无奈地滚到寂寞的棺木中,永不见天日。 “阿门”一个世纪之长的祷告终于结束了。人们跟着念叨着,对死者最后的告别,“阿门” 与这声音极不和谐的声音,惶然响起,脚步声? 她不安地回过身,看到教堂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缕温暖的阳光从门缝淘气地挤进来,它似乎以为这里,有着快乐和幸福。脚步声慢慢走进了这缕阳光里。 “墨礼!”凤仪看到那个有血有肉的身影,随着阳光的照射逐渐透明起来,方子孝微笑着,看了看凤仪,转过身说了句,“一衣见一心,你心里,终究是没有我的。”凄凄然走出大门。 “墨礼不是这样的,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穿着,这个,我,这是你送我的骑马服啊,你忘了吗?!”孙凤仪着急慌忙地一边解释着,一边朝着门口跑过去。阳光在瞬间消失了,门外,是冷冷的滂沱大雨,哗哗不止,每一滴似有千斤重,狠狠砸在她的心里。她颓然地想要回到棺木前,猛地发现何承勋已经站在子孝的棺材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中原我。”你为什么要解释呢,你想要解释这么多干吗呢? “过来凤仪,墨礼想和你道别。”那种暧昧而诡异的笑,让孙凤仪心里一阵发毛。 她缓缓走到棺材,睁开紧闭的眼睛,“啊?” 方子孝不见了。 “方子孝从来不曾来过这个人世,这一切都是你想象的结果。”凤仪惊恐中发现对她说这句话的人是神父。 “他不属于你,他不曾来过。他不属于你,他不曾来过。” 一个疲惫的午觉,就这么醒了。 初秋的北平,还隐隐地热着,好像在挽留夏天。不该离去的墨礼,还是弃自己而去了。 “小姐今天穿哪件啊?”闻香抱着一摞衣服一步三蹦地进来。 “穿什么啊?”她呆呆地还没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骑马啊,小姐忘了么,大少爷跟小姐约好了今天下午去德龄马场骑马啊。” “骑马?”她好像一个正在恢复期的失忆病人。骑马,骑马,猛然间她把目光投向闻香放在桌上的衣服,骑马服?梦里的一切一切又清晰地浮现出来,红色的骑马装,子孝的眼泪,暴雨中的阳光,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她感到头上好像有个紧箍咒一样,紧紧匝着她的脑袋。 “这件红色的好不好?小姐穿红色最好看了!”闻香喜滋滋地拿起那件鲜艳的红色骑马装,羡慕地看着。 “不要红色!”凤仪一个箭步冲过来,将衣服抢过去,抱在怀里,好像抱着这件衣服,就能留住墨礼,留住墨礼对自己的爱,留住那段烂漫的时光。 闻香看着失魂落魄的凤仪,心想,大少爷的想法果然是对的,小姐真的要出去走走,如果不走出这段阴影,那往后的日子,算是毁了。 窗外灿烂的阳光啊,你能分一份宽心给凤仪吗?方子孝,如果你真的踏着那一缕阳光离去了,请留一寸,放下给凤仪吧。 “祥生,你妹子什么时候来啊!”向巍拉着一匹黑马的缰绳,一边梳理着它的鬃毛,开始不耐烦了。 “你以为我把大小姐拖出来容易吗,几寸嘴皮子都磨了个寸草不生才侥幸成功。”孙令麒公子也真是不容易,自从那次把凤仪哄出来之后,发现虽然她开始吃饭了,可是心情完全没变化,大部分时间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里,任谁叫都不搭理。令麒决定进入“麒氏精神疗法第二步,诱之”。 凤仪还在奉雅读书的时候就和一般的名门淑女不同,酷爱骑马。去了英国之后,骑术不知精进了没有,三年不见,倒是胆儿肥了不少。投其所好以诱之,正中下怀。“凤丫头来了之后谁都不许提墨礼的名字啊,小名,别名,艺名,字号,英文名通通都不行!” “墨礼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梁少美翘着二郎腿,悠悠说到。 “梁大少,可别在凤仪跟前没完没了地说‘没了没了’啊。”孙令麒这时候婆婆妈妈地像个保姆阿妈一样。 “凤仪妹子这阴影啥时候能走出来啊,她回国也得有小三个月了吧。”井祎略带愁容地看向令麒。 “墨礼是五月没的,葬礼结束一个星期凤仪就回国了。” “那个何承勋回来了没?”梁少美忽而来了兴致。何承勋此人属于作风端正严谨治学派,跟孙令麒他们几个来往甚少,北平五公子里最放浪不羁的要数梁公馆的梁少美,梁大少平时候最爱拿何承勋的一脸正经像开玩笑。 “没有,凤仪提前处理了事情匆忙就回来了,何承勋应该是这个月回国。” “抓紧啊!再不开始这都几点了!”性子最急的是向巍,他已经骑着“黑云”跑了好几趟了,酣畅淋漓。 德龄马场是前清德龄公主出资建的,原名是德龄围场,给满清贵族狩猎取乐的地方。梁少美的爷爷曾经是前清外事大臣,和德龄公主府交情甚好,前清亡了之后,便出资买下了德龄围场,改名德龄马场,供城中的官宦子弟娱乐。 “珉谦,你要带的那个人也没来啊?”井祎是这五个人中最有谱的一个,性情沉稳,相较梁珉谦的散漫,孙祥生的活跃,向岳青的急性子,方墨礼的温和,井俊斐的主要任务是给另外几个人收拾烂摊子的。 “我这朋友今天有别的事情,要晚来一些,说了不用等他。”梁少美为人虽然高傲并且不羁,但是却对有义之士高看一眼,最看不惯的就是何承勋这种“装”出一幅谦谦君子像的人。 “凤仪来了。”井祎看到远处一个穿着黑色骑马装,随意地甩着马鞭的姑娘朝他们走过来。 黑色?令麒心里咯噔一下,凤仪从来不穿黑色的骑马装。 “三年未见,令妹可好?”珉谦永远改不了这种浪荡的气质,实在有愧梁家二老给他的取的这个一个文雅翩翩的名字,珉谦。 “不牢您老挂心。”孙令麒白了梁少美一眼,朝凤仪走过去。 “凤仪啊!”向巍正好遛过来,兴冲冲地朝凤仪摆了摆手。 青葱的草地,淡蓝的天空,骏马健美的身形,还有这些欢声笑语,生活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空荡荡的心,反而呼吸地更加顺畅,再无那种窒息的错觉。可再看看眼前的人,珉谦,俊斐,岳青,哥哥,北平五公子,不就差了那一个吗?墨礼,少了墨礼,剩下的他们,还有嬉笑怒骂的生活和交心的挚友,可凤仪少了这一个,便失去了全世界。 “岳青。”凤仪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五个人里面,井祎最长,其次是梁少美,再次是孙令麒,然后是方子孝,最后是向巍,向巍比凤仪大一岁,索性不愿叫哥哥,直呼其字。 “凤仪还是不愿叫我一声哥啊,哥心里那个苦哦。”向巍说着说着又跑远了。 “长高了啊。”井祎拉开椅子,叫下人倒了杯果汁送过来。 “三年啊大哥,还能不长个只长肉吗?”凤仪一直最喜欢井祎,总觉着井祎比孙令麒更像哥哥,他有着哥哥温暖的微笑,贴心的照顾,还有取之不尽的宽容。 “鉴定完毕,凤丫头还长了泼辣的性子。”梁少美连起都没起来,懒懒地朝凤仪看过去一眼。 “再次鉴定完毕,珉谦哥哥长了懒肉,只可惜没长嘴上啊。”凤仪喜欢和哥哥们在一块,就好像在这个圈子里,没有风雨,没有烦恼,即使有,也会有人把他们全挡住。 孙令麒会意地看了梁少美一眼,和珉谦的嘴仗中,他发现凤仪头上的阴霾在消散。 “哎三年了,凤仪对我的感情只有减没有增啊。”梁少美惆怅地咂咂嘴。 “哪有,我这三年全想的是你啊珉谦哥哥。”凤仪朝着他挑了挑眉毛。 “哎呦,珉谦,看来我妹妹对你还是一往情深啊。”孙令麒不觉坏笑了起来。 “全想着怎么回来变着法钻着空子损我吧她。”虽然梁少美此人的嘴至贱,但是奇怪的是,他总能和凤仪心灵相通,俩人在一块斗嘴,和一对说相声的似的。 凤仪得意地笑了笑,她抬起头,望着宁静的天空。在她心中,浩瀚的天空里,一定藏了很多智慧,还有故事。所以每每她困惑,伤感,或者开心时,都会抬头望望天,感谢今天的阳光,救了我的心伤。 “凤仪选匹马吧。”向巍骑马回来,心情高涨。 德龄跑马场是由梁公馆经营的,梁少美特地留了几匹好马给自己和兄弟们。黑云的烈性子最适合向巍,井祎什么马都可以驾驭,但是更中意脚步稳健的哈萨克马,孙令麒喜欢外形漂亮的马匹,梁少美不喜欢白色的马,他的御用坐骑是德龄马场唯一一匹枣红色的“灵犀”,凤仪倒是对马匹不挑剔,只要跑得快就行,真真是个野丫头。 她出神地看着几匹拴在树上的马,平日里最欢的那个肯定能引起她的注意,可现今,那匹最安静的白马,好像走进了她的心里。那是墨礼的坐骑,德龄马场最温和的一匹,就想温润的墨礼一样。她怜惜地抚摸着“凝夕”,原本安静的“凝夕”忽的躁动不安起来,不停地用蹄子踢着树干。远处,看到这一幕的梁少美,感叹了句,“那不是墨礼的凝夕吗?凤仪的心魔,早晚害了她。”孙令麒看着凤仪呆呆地对着凝夕,不觉皱眉。 “凝夕,你想墨礼了没有?”凝夕的鼻子呼了呼热气,昂昂脑袋,好似在寻找它昔日的主人。 “走,凝夕,让我们去天边看看,看看那里有没有墨礼的影子。”潇洒地翻上马背。那样凝重的黑色,似乎与凝夕不太协调,却又好像临摹了此事凝夕的心事,逝者已矣,追悔莫及。 凤仪不断抽打着凝夕,让它越跑越快,仿佛要超越时间,回到过去,在夕阳的尽头,方子孝在朝她招手。随着凝夕速度地不断加快,凤仪真真出现了幻觉,树影匆匆后退,犹如过往的片段在不怀好意地重现。 凝夕从未跑这么快过,脚步逐渐不稳,而它背上的凤仪丝毫没有发现凝夕的异样,反而,她沉浸在风呼啸的洗礼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鬼使神差地,她渐渐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凝夕背上一松,心里一紧,肆意狂奔,几经颠簸之下凤仪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凝夕了,就好像一瞬间凝夕意识到曾经的主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它,这种失落,连一匹马都感受的到,更何况是他的爱人呢。 “凝夕!凝夕!”凤仪使劲拽了拽缰绳,想要勒住疯狂的凝夕,而凝夕反而因为她忽然的使力而更加癫狂起来,在树影重叠中横冲直撞。 “砰!”枪声响起,一阵痛苦的嘶叫中,凤仪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发现随着凝夕马蹄踏过的地方,血迹斑斑,凝夕受伤了!然却没有停下脚步,跌跌撞撞中依旧向前奔跑,只是速度减慢了些许。 “砰!”又是一声枪响,凤仪再次捂住了耳朵,她失神地朝着四周望去,看到一个身穿土黄色军装的男人正快速向前跑去。白色手套里握着的枪,直指凝夕。第二声枪响后,凝夕已逐渐无力瘫软,此时正处在跑马场最高的高坡上,凝夕腿一滑,混乱的脚步左摇右晃,惊慌失措的凤仪就要顺势跌下,余光中,那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已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一把拽过缰绳,一手拉过凤仪,凝夕惊恐中抬起四蹄,男子见状,一个快速转身,将凤仪护在怀里,于是听见沉闷的一声,凝夕高抬的两蹄狠狠踏在了他的后背上,这个男人不得前倾了少许,凤仪隐约看到一个侧脸,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和眼角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微微皱起。 凤仪还来不及回头看看他,凝夕轰然朝着他们的方向倒下来,这个人顺势垫在自己下面,躲开凝夕庞大的身躯,不得不重重摔下山坡。紧接着听到“额!”的一声,是男子痛苦的一声叫唤,她回过头来,发现这个男人的胳膊正正戳在了一块大石头的尖角上,心里紧张地想着,完了,应该是摔断胳膊肘了。安然落地后,她慌忙起身。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摔到胳膊了?”凤仪焦急地跑到他身边,不知所措,然后,凤仪又看看倒在血泊里的凝夕,鲜血汩汩从腹部流出,眼睛忽闪着哀伤和不解,凤仪一心的不忍,难道说,凝夕要随着方子孝去了么? “我,额,我没事。”他的表情显然背叛了他。 凤仪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嘶”他猛然用左手护住右手的胳膊肘,深吸一口凉气。“骨折了。”表情瞬间淡然,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一样。 “你等着啊,我这就去叫人过来。”凤仪站起来立刻转身想要回去叫令麒他们。 “不用了,放的那两枪,自然会有人过来。” 凤仪默然,缓缓转过身来,端详着眼前的人。 首先,他射杀了凝夕,其次,他伸手矫健地救了自己,再次,他对自己摔断的胳膊毫不关心,凤仪陷入了一片茫茫的不解。 他始终没有抬头,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凝夕,是活不了了吧。”凤仪走到苟延残喘的凝夕面前,温柔地捋着它的鬃毛,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和眼前的救命恩人讲话。看着凝夕垂死前的样子,凤仪恍若看到了,病床上已然支持不住的墨礼,也是那样到处鲜血,眼神中有一分不舍,还有一分安详。 忽然,凤仪就失声哭了起来,不顾一切眼泪横流,凝夕的死,再次揭开快要结痂的伤,撕裂了最悲哀的过往,此时流的,恐怕不是泪,而是血,自心里汩汩流出的鲜血。 他看着哭得不顾形象的凤仪,疑惑不解,好像此时受伤疼得半死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姑娘。 “对不起。” 凤仪懵然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 “我杀了你的马,对不起,你,别哭了。”说着,他低下了脑袋。 “不,不是这样的。”凤仪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走吧,不知道我哥他们什么时候来呢,别耽误了你的伤势。”她走过去,顺势就要扶起受伤的男人。 “凤仪!凤仪!”孙令麒焦灼的声音响起,还有几声狗吠。他们带了猎犬过来以防万一。 “凤仪!”第一个出现的是梁少美,看到凤仪安然无恙,站在原地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喊道,“凤仪没事,不用担心!”,眼神一转,看到躺倒在凤仪怀里的男子,表情愈加痛苦难当。 “庭轩!”梁少美立刻冲了过来。“有人受伤了!”孙令麒他们听到后随即赶过来。 “庭轩?”凤仪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男子,庭轩朝他微微一笑,“刚光顾着看你哭了,忘了说,我是吴庭轩。” 吴庭轩,吴庭轩,一个已经刻进我生命画卷的人,那天午后,我的凄凄艾艾,用你的无辜受伤,换得烟消云散。 孙凤仪,孙凤仪,那一刻,马背上的惊慌,或是苍白的眼泪,已经困住我的一生,写满了生命的每分音符,我已无处可逃。 庭轩,如果,我不曾有我的使命,你不曾有你的顾及,我们会不会,按照前世说好的约定,今世相逢,绝不错爱。 凤仪,其实那不是你的使命,那也不是我的顾及,只是,就这样,我们选择了背道而驰,回头刹那,此生已过。 “他怎么样了?”凤仪他们等在手术室外面,大夫出来后,她第一个冲上去,关心地问着。 “没事,就是右胳膊肘骨折,后背有多处瘀伤,虽然没有伤及脾脏,但是外伤比较严重,要静养。” “真行啊孙大小姐,您这赔了本少爷一匹宝马,还搭上了本少爷的朋友,你说,你怎么赔偿本少爷。”梁少美听着吴庭轩无大碍,松了口气,又开始拿凤仪开玩笑。 “小女子给梁大少赔罪了,梁大少百岁千岁万万岁,万寿无疆。”凤仪做行礼状,把周围的人都逗乐了。 “爱妃免礼。”梁少美还配合地过来扶了一把凤仪。 “好啦,”看着凤仪又要反唇相讥,井祎拦住了她,“既然庭轩已经没事了,我们就回去吧,过两天过来看他。”此时天已经黑了。 “今儿这出唱得不错,够刺激。”向巍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去。 “珉谦,我带凤仪走了,明儿过来看他。”梁少美朝孙令麒挥了挥手,示意离开。 凤仪转身,朝病房里探了探,想要进去再看看他。 “行了孙大小姐,别惦记了,不用你赔偿医药费,本少爷留两个丫头在这儿伺候他,不劳您费心了。” 这是第一次,孙凤仪没有反驳梁少美,她想了想,默默点点头,跟着令麒离开了。 夜晚的星星,明亮而纯净。凤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爬起来,托着两颊,呆呆地看着夜空。你瞧,夜晚的故事,更加美丽,那些关于爱,关于情,关于我们的爱情。好像长长的银河,永远也讲不完。 真想,我们的故事,就一直这样讲下去,直到,直到星星不再闪烁,直到阳光不再耀眼,直到我们的心灵触及到最悲哀的世事,忘记所有的时候,当我再次遇到你,我还是会爱上你,即使那个时候,你已改名换姓,你已不复当初,可我,认得你的眼睛,读得懂,你眼睛里的故事,曾经有我,也只有我。 ------------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11-10-10 “少爷,孙府大小姐来了。”梁少美正翘着二郎腿,在花园里边喝着茶边看着今天的报纸。浦星银行决定借贷给秦军的刘兴刘大帅,支持修建陕西境内的铁路,并且将利息下调了,同时承诺,如果晋军给浦星银行将业务进入东三省的通行证,他们将加大借贷款额,大力赞助晋军的煤炭工业,并且将铁路的百分之四十自由行使权减去百分之十的利润卖给晋军。面对如此条件,晋军大帅汪重艺小算盘没拨拉几下就答应了。 “啪!”梁少美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摔。浦星这么做的意图太明显了,想要挤兑惠洋就是了。浦星是长江以南最大的银行,隶属江南商会。而被打击的惠洋银行,就是梁大少爷的父亲梁缜一手办起来的,北方的金融中心,惠洋银行背后的靠山是北方商会。而两个银行之间的争斗,其实就是江南商会和北方商会的烽烟再起,又一轮掐架惊艳上演。 国内目前局势混乱,经济状况若不是江南和北方两个龙头商会把持,恐怕早已瘫痪。而两个大佬之间的你争我夺互相挖坑陷害,也一定程度上滞怠了经济的发展。 清王朝灭亡了之后,经过几年短暂而迅猛的变革与斗争,形成了三大股势力。东北军,南京政府,和沪系军阀,各划领地,各自为王,并且在周围不断挑起战争吞并土地,都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占据最广阔的统治领域。在吞并的过程中,这三方军阀之间免不了拉帮结派相互倾轧。不过最典型的组合还是,沪系和南京时不时闹点分赃不均的别扭,而有百分之七十站在同一立场上,和东北抗衡。 传统意义上,江南和北方商会,分别是南北方军阀的“友情”资助人。然而近来江南商会的先锋军浦星银行频频插手北边的贸易,不断有意无意地掺和在南北方之间,意图很难断定。到底是单纯为了打击北方商会呢,还是背后的推手是沪系军阀或者南京政府。梁少美认为后者不归他管,而前者,浦星敢在本少爷头上拉台子唱戏,那我只能让你有去无回了! “哟,凤仪小姐好啊。”梁少美走进客厅,看到凤仪正拎着一个食盒,出神地站在那里。 “吴公子怎么样了?恢复地好吗?”凤仪放下食盒,盈盈走了过来。 “哎,你每天定时定点打击我,也从不问问我怎么样了,小心脏有没有受不了刺激习惯性梗塞啊。”梁少美如果不是银行家的公子,去当个滑稽演员还是很有前途的,这张演不了好人的帅脸,配上那自然流露的演技,想不红都难。 “您那心脏完全是钢筋铁骨匝的,像小关心这种外敷药,没作用的。”她一把拎过食盒,示意梁少美带路。 吴庭轩自那日受伤住院之后,恢复地很顺利,没两天就出院了。由于本身就是梁少美的客人,于是就索性在梁公馆养病。 “这,这是什么皇宫秘方玉盘珍馐吖?” “骨头汤。” 踩着软软的地毯,走到二楼最里面的客房,就是吴庭轩暂住的地方,安静且舒适。 “庭轩,骨头汤带着凤仪来看你了。”梁少美推开门,凤仪从后面闪到前面来,看到吴庭轩正单手握着一本书在看。 “孙小姐来了。” “你不用动弹,快躺好。”凤仪放下骨头汤,把要起身的吴庭轩给按住了,然后拿了个大靠枕放在他身后。 “嘶~”倒抽一口凉气,凤仪的手瞬间缩了回来,“碰到伤口了?”凤仪紧张地看了看吴庭轩。 “那是我抽的。”倚在躺椅边上的梁少美百无聊赖。吴庭轩看着凤仪,笑了笑。凤仪今天决定不和少美配合着“说相声”了,毕竟她今天来的目的不是彩排,是来看望病人的,而且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病人。每每想到此,凤仪就甚是内疚。 “吴公子,这是我在家亲手炖的杞子猪骨汤,里面还有蜜枣和竹笋。”庭轩看着凤仪,微微惊讶,这两天他也从珉谦口中听说过凤仪,像这种大家小姐,还会煲汤,给自己? “你不是说叫骨头汤吗?”梁珉谦对凤仪的敷衍回答表示不满。 “那是简称。我想,缺什么补什么吧,吴公子的胳膊肘骨折了,是不该补补这方面的食材呢。”她看着自己炖的汤,满脸写满了问号。 “哎呦幸亏伤的是骨头,万一伤着脸了,孙大小姐准备炖什么给补补啊? 凤仪盛出一碗汤递给庭轩,然后看着少美说,“哎,只能煮银耳莲子珉谦羹了。”闻之,庭轩不由地摇摇头笑了出来。 “炖我?凭什么炖本公子?”少美不服 “谁不知道我珉谦哥哥倾国倾城绝世美男,这吴公子伤着脸了,只能拿您老的绝色容颜来补了。”说罢,看着无奈的少美,扑哧没忍住笑。 “你怎么不叫他重新投胎呢。看到吗庭轩,我这凤仪妹子只有对自己觉着对不住的人好,你看我,平日里任凭她压榨,她半分同情心没有啊。” 一个家仆进来,附在少美耳边耳语几句,少美点点头叫他先下去,然后对凤仪和庭轩,“惠洋的经理来了,我要去开个会,悠着点补啊,别补成八臂哪吒了。” 庭轩看着他们,觉着这样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没有背负太多的秘密,没有要扛起太多的责任,没有不断要向上爬的欲望和贪念,就不会有那么阴暗的一面,就不会有冷酷的手段,和委屈自己也伤了别人的结局。不由的,吴庭轩叹了口气,吐出的是一时的沉重,永远的背负,还是要生生咽下。 一抬头,发现凤仪正盯着自己,不觉面色微烫,红潮涌动。 “好喝吗?”竟是如此小心翼翼的一句。 “嗯,好喝。”一勺接一勺,就是最好的答案。 “唔,这是我第一次炖汤,不,是第一次做饭,不,应该是我第一次戴上围裙掌勺呢。”小脸上充满了自豪。 “真是,辛苦你了。”这无限滋补的汤里,他是否喝出了凤仪的那份真诚和认真? 良久无言。 “嗯,你有没有,弄伤自己?”庭轩的性子还是沉默的时候居多,这点和井祎有几分相似。 “弄伤?”望向窗外的凤仪回过神来,一脸不解。 “就是,第一次做饭嘛,也许会,因为没经验,又要用刀子又要开火下锅的。”他想知道,这个女子,是不是为了给他炖汤,在厨房里灰头土脸手忙脚乱,那时候的她,一定很可爱。 “有啊。”凤仪坐到他的床边,撇了撇嘴。 “哪儿?切着手了?”庭轩不禁紧张起来。 “不是。”凤仪的声音低了下去。 “油炸着胳膊了?” “烫着嘴了。”凤仪啊觉着很丢脸,所以不愿意说,煲个汤还能把嘴给烫了。原来是心急火燎地试第六次煲的汤的时候,给烫肿了。 庭轩的目光随着她的话移向凤仪的嘴唇,果然,红肿了一块,心里觉着歉意。忽而不由地,观察起凤仪的嘴唇来。凤仪的嘴唇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很饱满得像樱桃的那种,但是放到她整个脸上以后,就会觉着这张嘴长得恰到好处,十分娇俏,不由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灵气。 “你是军人?”凤仪探过头来问了句。 “是。” 她还记得吴庭轩把她从癫狂的凝夕身上救下的时候,那身土黄色的军装,深深刻进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即使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是那件军大衣,那个矫健的身姿,还有,那份救她的心,已不能忘记。 “难怪呢,身手这么敏捷。”凤仪不觉微露笑意,低着头,玩弄着吴庭轩的床单一角。 “如果换成是我哥,哎,那恐怕骨折的是我,淤青的是他,谁都幸免不了哦。” “怎么会呢。” “什么?你还想让我骨折外加淤青吗?哈,孙令麒倒是捡了大便宜了!”忽然这么一说,吴庭轩倒是愣住了,无言以对。 “嘿嘿,玩笑啊。”这次她笑得咧开了嘴,那样翘翘的樱唇配上整齐的牙齿,粒粒似珍珠,眼前的人儿愈加精致。 “吴先生,” “叫我庭轩。” “哦。”看着吴庭轩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凤仪忽然觉得,将来的某一天,这双眼睛里映出的女主角,一定很幸福。是羡慕吗?还是只是胡思乱想而已?谁知道呢,反正孙凤仪说不清楚。 “敢问吴先生小字为何?”凤仪总觉得直呼其名略有不妥。 “呵,平凡出身非官非贵,无字。”吴庭轩说到这儿的时候,似有一股愤懑悄然升起,好像极力在反驳刚才这一番自嘲,却又宿命般地只能隐在阴影中,默默待命。 “哦。”凤仪更加来了兴趣,她自小接触的人里面,并非全是官宦子弟,但是对自己的出身如此坦然的男子,只有吴庭轩这一个,反倒添了几分疑问,也许,这并不是事实呢? “那天,打死了你的马,真是抱歉,看的出来,你很珍视它,”吴庭轩还记得惊魂未定的凤仪走向躺倒喘息的凝夕时,那份沉重和痛苦,绝不是装出来的,她最后看向凝夕的眼神,是郑重的道别,让人不忍正视,怕的是真的看懂了,亦会心伤。 “凝夕在德龄马场很多年了。”提及此,浮现于凤仪眼前的,却是曾今在凝夕的背上,纵马驰骋的方子孝,绚烂的晚霞,渲染地那么不真实,好想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去,随着墨礼远去的步伐,直到天的尽头。 “等我胳膊肘长好了以后,我再去给你挑一匹一样的马,好吗?”忽而染上眉梢的落寞和哀愁,好像紧紧攫住的是吴庭轩的心,为什么,看到凤仪这样染上淡淡一层无奈的样子,自己却无法呼吸,这是,我在替你痛吗? “不用了,这个世上,再没有凝夕了,即使长得一模一样,也,再不同了。”就算那匹马活过来,代替不了的,是那个暮色中,墨礼牵着她的手,悠闲地走在无人的德龄马场。小厮牵过一匹雪白无暇的骏马,墨礼接过来后,转过头溺爱地看着她,说,你喜欢这匹马吗? 它跑得快吗?少年的凤仪兴冲冲地看着它,似乎想从这片洁白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瑕疵来。不快,因为它懂得思考和欣赏这个世界的风景,说着,方子孝望向天边,血染一样的霞光,就叫它,凝夕,好不好?凤仪朝着同一个方向看过去,夕阳缓缓落幕,留下两人长长的背影,相依不孤单。 好!这是我凝望着你的那个夕阳西下,凤仪依恋地看着方子孝的侧脸,心中溢满了爱情幸福的泡沫。 墨礼不在了,凝夕也不再是凝夕了,所以,它也离开了。 无论那泡沫有多么美丽,剔透着恋人心上的色彩,却是轻轻一戳,便消散地无影无踪。 庭轩不解地看着凤仪,可是找不出答案。 “凝夕属于我的,一个朋友,他已经过世了。”一个朋友,如果真是一个朋友就好了,烙下的印记,岂是一语带过就能化解的。 “不说这个了,庭轩,你是读的军校还是在军队服役?” 就这样的一下午,暖暖地过去了,两个人一问一答间,空气都仿佛染上了秋天桂花的香气,甜甜地,连时光,也歆羡无比。原来永恒,不见得比瞬间珍贵多少,只在乎,这一瞬间,有颗心,独一无二地,为你而跳。 凤仪直到吴庭轩睡去,离开梁公馆的时候,都没再见到珉谦。只听管家梁泳叔说,梁少爷抽了一下午烟,惠洋来的几个高级官员,都眉头紧锁,神色紧张,他们关在会客室到现在都没出来。凤仪眼角一亮,看到茶几上摊开的“新之闻”报,略读通篇,不由地也担心起来,因为她的父亲,北直隶最大的财阀势力,正是北方商会的会长。而今浦星的这点动作,很明显是在挠北商的痒,然后静观后效。 东北的势力范围近几年已趋于稳定与和平,再加上北方商会的力挺,财力大增,爱闹事的几个主儿也被大帅段沛襄威逼利诱着给镇压下去了,大范围短时间内不会发生具有杀伤性的战役。而南方的形式就比较不乐观,沪系目前还处在不断吞并征讨的过程中,南京由于和沪系离得近,多多少少受到了战争的不良影响。同时南京集团下的几个军阀完全没有和气生财的意思,虽然没有乱成一锅粥,但是看形式这锅粥也已经糊了一半了。 照这么说,那么,这次浦星,猛然心一紧,凤仪望向紧闭大门的会客室,心想,看来事情应该是恶化了,已经不是浦星赞助秦军的同时,借机深入北方这么简单了。 “识月,我哥呢?”凤仪从庭轩那里得到的那份轻盈的心情,随着浦星二字逐渐沉重起来,一进门就想要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孙令麒,然后通过他的分析,看看需不需要告诉他们的父亲。 “凤仪回来了。”孙夫人叶黎扶着梳雨缓缓从后厅走来。 “妈。”凤仪轻快地叫了声,立刻过去换下梳雨,搀过孙夫人。 “这是刚从珉谦那儿回来?”孙夫人看到凤仪的精神渐渐恢复往昔的活跃,不由欣慰,看来,令麒那小子还是挺中用的。 “是啊,主要是去给庭轩送汤呢。”庭轩二字脱口而出,凤仪神情一动,悄悄吐了吐舌头,梳雨在边上看着,偷偷抿着嘴笑。 “那孩子没事了吧,哎,你说说你,怎么就能出这种事呢,也怪令麒,那匹马疯了居然还栓在马场里,这不是等出事呢嘛!”孙夫人平日里最疼女儿,哪儿哪儿的错都是儿子惹的。每当这时,孙令麒就委屈地和童养媳一样,哀怨悲戚。 “他恢复地很好,珉谦哥那里照顾地很周全,您放心吧。他的伤毕竟是我惹的,心里总归是过意不去的。”说这话的时候,凤仪真的不含一丝感情,只不过,是我有亏于你,还恩罢了。 “行啊,汤也炖了,人也看了,等他康复了,你这意也该过去了吧。”孙夫人的爽利在北平的贵妇圈里也是出了名的,从不啰嗦,说一不二,恐怕这也与她的出身有关。 “那匹马呢?”原本神色和蔼的叶黎忽然凌厉起来,连凤仪都吓了一跳。 “死,了?” “被杀了?”叶黎的脸上闪过一丝的光辉,好像寻回了丧失已久的家族荣耀,随之而来的是黯然下去的落寞。凤仪没有捕捉到后来的变化,只是那一刻,她感到母亲好像很希望凝夕被杀掉,心不由抽了一下。 “嗯,就是吴庭轩,他想救我,但是凝夕疯了又停不下来,只好,只好开枪了。”声音逐渐低下去,她也许不想这个故事就这样完结,完结了凝夕的生命。 “这小子好生聪明,而且当机立断,绝不手软!现在,不比当年了,如果还在我叶府,这匹马是要拖到马场外射杀的!凝夕算是好命的了。”叶黎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划过手上皱纹,细数着往昔那个将军府邸中,他们所熟悉的一切一切,渐渐失去的,和悄悄溜走的。 凤仪看了看神色有些激动的母亲,明白母亲出身的那个大家族,和她不甘心这一切都随着一个王朝的覆灭而烟消云散。虽然她的丈夫是北方最有财力的人,但是那种从根上的失落,是再多的金钱也弥补不了的。 孙逢耀的夫人叶黎的祖父,是前清从一品大员,神机营的都统。神机营是满清最基本的军事力量,叶氏家世显赫,在朝堂的地位可见一斑。正是虎父无犬女吧,叶氏家族仅有的几个女孩子,个个都是义薄云天英姿飒爽之辈。这也正是文官出身的孙家选择叶黎做儿媳妇的原因。 “是不又在珉谦那儿用过饭了?”孙夫人已经恢复了常态,她知道只要凤仪去了梁少美家,肯定少不了大晚上吃饱喝足才回来。 “没有,珉谦哥哥忙了一下午,我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最后告辞都没找着他。”凤仪说罢开始东张西望,“哥哥呢?爸回来了吗?” “着什么急啊,老爷从石家庄回来了,刚一回来就把孙令麒叫到书房,到现在没谈完呢。”孙夫人这么一说,凤仪更是深感事情严重,她必须要问清楚。 “正好你没吃饭,我们也都没吃呢,一块儿吃了吧。”孙夫人开始叫着梳雨和识月张罗着晚饭。 “妈,我要收拾一下,明天去趟太原,你们先吃吧。”孙令麒从书房里出来,冲着孙夫人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回房收拾去了。 “这是怎么了?令麒?令麒?吃了饭再收拾啊。”孙夫人追在孙令麒后面喊着。 “不了,我还得去趟公司,晚点回来,叫闻香给我留点饭菜。”一转眼就消失在走廊里。 “爸。”看到孙逢耀缓步从书房中走出,凤仪立刻站了起来。 “凤仪回来了啊。”孙逢耀看到长女,紧锁的愁眉一展而开。“过来让爸看看,哎,上次在德龄马场,没摔坏吧。”孙会长疼爱地把凤仪拉到怀里,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生怕出一点差错。 “好了好了啊,又不是瓷娃娃,哪儿这么多婆婆妈妈,快吃饭了。”孙夫人招呼着大家坐下。 “爸,我事情想问你。”吃着孙夫人夹到碗里的菜,忽然想起来自己主要是有疑问要到父亲这里得到证实。 “吃完饭再说吧。”孙逢耀很明白凤仪想要问什么。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两个姑娘,一个活泼,一个沉静,可是真聪明的,是眼前活泼的,而那个经常不言语的,却没多少主意,反而太过天真,想一出是一出。 也许真的出事了。 孙令麒连夜赶去了太原,而孙逢耀则亲自坐镇北平,一连一个多星期都没见到少美的影子,听说梁公馆最近是彻夜加班加点的开会。的确,这几年来都没有这么出人意料的事了,看来也许真的不只是一场商业争斗这么简单了,凤仪原本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孙逢耀,结果看到人心惶惶到处戒备的情况,北商应该已经洞悉了事实了。更令人吃惊的是,近来向巍也消失了,现今只有井祎有时候会过来陪陪她,或者陪她一同去看望吴庭轩。 “岳青呢?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井祎和凤仪悠闲地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对于当前突如其来的危机丝毫不当在心上,井然有序地生活着。当然,这也是孙逢耀他们想要的,安定的后方,才是抗打击的根本。 “岳青和孟军长去了太原了。”向巍去了太原?军队都牵扯进来了?凤仪不由一惊,看向井祎。 “奉天那边的意思是,事情只是个苗头,不能够大惊小怪,而且主要牵扯是商业利益的争斗,所以就安排了直隶军区负责这件事,这不岳青,昨天夜里走的。” 向巍的父亲向远之是直隶军区的司令员,向巍现在是旅长,骁勇无比,据说这是来源于他那一半满洲人的血统。向巍的额娘身份已不得考究,只说与恭亲王府是远房亲戚,正黄旗,钮钴禄氏。向巍那饱满的额头,急躁的性子,和勇猛善战,都无不彰显着满洲人的性格。 北平四公子,三个人都忙得不见踪影,只有京都华翎大学校董事会主席的公子井祎,面对军事和政治纠缠不解的时候,无所事事。 “庭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得耽误大半北洋军校的学期了。”井祎看着墙上贴的征兵的告示,不由地想起吴庭轩在北洋军校读书的事情。 “北洋军校和北洋水师是什么关系?”凤仪觉得很迷惑。 “北洋水师是北洋军校的游泳部。” “俊斐哥哥?!”凤仪对井祎的玩笑感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向老道的井祎居然也会,像自己一样口不择言? 北平安详地一如往日,只不过,那些无数看不见的牢牢网住北平命脉的网,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似乎非要打出一个死结来。死结的开始,就是那个来自南方的,浦星银行吗?还是另有其人未现身而已。 ------------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11-10-11 苏州,顾公馆 “谢邦,少爷人呢?”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从后厅缓缓走来。她面色严肃且僵硬,似一堵刷了一层厚厚白漆的墙,那样死板而拒人于千里,在墙里面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宽容与温和。 “回夫人,少爷,他在银行呢。”谢邦的头始终低着,也许他以为不直视眼前这位老妇人就不会暴露自己的那点心虚。不过看来是常年打掩护的高手了,语气里丝毫听不出谎言骨子里的忐忑。 “邦叔你以为你护得了他么?”一个音调细而高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一股子娇气与怒气浑然一体。谢邦听着这“啪嗒啪嗒”高跟鞋着地的声音,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来证明他着实惹不起眼前的来人。 “少奶奶,少爷他,这个点,的确在办公。”谢邦虽然更怕少奶奶,但是毕竟发月钱的主儿还是那个花花公子啊,所以此时绝对不能“卖主以求全身而退”。 “办公?哼,我看是在‘夜玫瑰’办公呢吧!”谢邦已经抵挡不住这股杀气腾腾的怒火了,因为这个大少奶奶的音调已然越来越高。盛怒之下,难有全尸。 “曼一!。”顾夫人厉色看了包曼一一眼,瞬间那股跋扈劲儿就灭了下去,畏畏然地缩在一边。 “谢邦,前几日浦星这么大动作,是念槐策划的吗?他怎么没告诉我一声?”苏州顾奉尧的夫人伍茜尔以铁石心肠和心狠手辣闻名。顾奉尧过世之后,由于顾氏庞大的势力,他的长子也是独子顾念槐接任了江南商会会长的位子,然而这个纨绔子弟的背后,还有一个铁腕的“老佛爷”在垂帘听政,那就是顾夫人伍氏。 “夫人,少爷说这是整个商会的幕僚开会决议的,首先赞成的就是浦星银行的聂行长。”谢邦平日无事就跟在顾念槐身边闲着,有事的时候就负责给顾大少爷善后,尤其是他强势的母亲伍茜尔和他那个娇纵的妻子包曼一找事的时候,谢邦,就已义不容辞地在风箱里当那个吃力不讨好的耗子,就这样摔打多年,深得顾少爷的信任。 “整个商会决议的?我看是在‘夜玫瑰’里开的会啊是不是!”今天顾少奶奶是咬死“夜玫瑰”不松口了。 “曼一,你张口闭口夜玫瑰有完没完!”顾夫人对这个无法无天的儿媳妇也有些不耐烦了。 “母亲,你知道茂咏啊,他找浦星银行开会?说他找夜玫瑰的舞女们开会我倒是更相信呢!”包曼一冲着这个冷面婆婆撒着娇还不忘损毁顾念槐,想想如果顾念槐现在在家,估摸着又少不了大吵一场。 自这位包小姐嫁进顾公馆之后,这里每天就像搭台子唱大戏一样,而且场场不是嘴仗戏就是打戏,这每个月府里的瓷器玻璃家居都要检修一次。顾少爷是家里的独子,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索性搬去了顾家的别苑“挽风苑”。一来避开了那个疯婆娘,二来还免了母亲大人每天上朝似的耳提面命,真是一箭双雕不亦乐乎! 但是此时,谢邦大管家倒是感谢这个以处处添乱为主要任务的大少奶奶,因为,这回恰巧帮他躲过了一劫。 “好了,谢邦你下去吧,平时多提点着点念槐,叫他不要每日里花天酒地,虽说这老爷留下的产业根基稳固,但是他还是要更加勤勉啊。”顾夫人看来也被曼一闹乏了,没有力气再追问下去了。 “是,夫人。”谢邦从容地退下,至大门前,才回头说了句,“这泼妇德性,还怪少爷去夜玫瑰找舞小姐?少爷不去找我才奇了怪了。” 厅堂里的两个女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顾夫人紧紧抿着嘴唇,眉头深锁而无解,到底是装了江南商会的事情,还是有些事情,到如今也放不下呢?皱纹的沟壑很深,让人相信,那里面,一定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而正是这些事情,夺走了本该属于这个女人的那份美貌与娴静,如果她曾拥有的话。 “哼!舞小姐!”顾夫人不由狠狠地吐出这么一句,似乎想要撕碎这个词,还有头上顶着这个词的那些浓妆艳抹不知羞耻的女人们。 “哼!夜玫瑰!”包曼一鼓鼓地撅着嘴,恨不得一棍子将那个销金窝一样的夜总会给砸个稀巴烂,看那个顾念槐还到哪里去“开会”! 偌大的宅子金碧辉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这样的富豪之家。然而里面的两个女主人的不快与恨意,却在它华丽的表面上,涂上了一层永远抹不掉的阴霾,直到很多年以后,当一切归于平静与朴素的时候,抬头望望天,一片澄澈,灿烂的阳光,好像照耀着每一寸呼吸。青灰砖里蜜,琉璃瓦上霜,那时候才懂得,会不会太晚? 夜玫瑰? 殷琮抬头看着这几个霓虹灯饰缠绕的大字,暗觉一阵不可思议划过心头。这小子,还真这德行啊,丝毫不会稍稍有所顾忌吗?紧接着又会心一笑,是啊,如果不是约在这里,这之前的事情,又怎么会这么顺利呢?殷琮整了整衣服,大步走了进去。 “顾少,殷琮来了。”一个侍者小心翼翼地进来通报给正在贵宾包厢看歌舞的顾念槐。 “哦?来了?带他进来。”接着他接过旁边一个人比花娇的舞女递过来的香槟,喝了一口,然后冲着正要离开的侍者说,“那个,把莺莺叫过来。”顾念槐回过头一脸坏笑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挑逗似地在她颈间摩挲着,低低地说:“现在有客人,不能好好陪你了,今晚你跟我回挽风苑,你好好跟我讲讲那个,那个,啊。”听到如此,那个舞女笑得花枝乱颤,轻轻拍打着顾念槐的肩膀。 “顾少。”殷琮进来正看到顾念槐和一个舞女缠绵难分,但还是叫了一声。 “唔,越祺来了,快坐,我已经叫了莺莺,她马上过来陪你。”其实此时的顾念槐已经微醉了,殷琮看到顾念槐那个纸醉金迷的样子,不觉淡然。 “越祺,这次的忽然出招,着实把惠洋那帮孙子给镇住了,听说梁少美那兔崽子召集人开了一个星期的会,一个个整装戒备如临大敌,哈哈,想想本少爷都觉得好笑!”顾念槐点起一支雪茄,得意地笑起来。 梁少美都紧张起来了,哼,这才说明梁少美将来一定比眼前这个喜不自胜的更有潜力,也更为可怕。 “顾少,北方近来如此安定,经济条件这么稳妥,不赚他们一笔,我们岂不是亏大了。”殷越祺接过顾念槐递过来的一杯酒,微微笑道。 “也多亏了你的这主意啊,这秦军一修铁路,汪重艺那个老匹夫坐不住了,紧接着咱们就赞助汪重艺的煤炭生意,这样两边都买账,咱们就赚到盆钵满盈啊!”想想这次浦星的配合,顾念槐也着实有点心虚。以往对于顾念槐来说,浦星是很难摆布的,自从聂常胜走马上任之后,对顾念槐是言听计从了许多。 “这次浦星这么配合,多亏了聂常胜,过两天等他出差回来,本少爷要好好犒劳他!对付北商的先锋,咱们当然也要派先锋打头阵了嘛。”顾念槐已经开始飘飘然了。 “如此一来,南京方面对我们的支持会增加,这样一来,咱们就有筹码对沪系开价了。”在此看来,南商资助了秦军,就是在间接地支持南京政府,商有了官的保护,财路才更宽。 “没错没错。”顾念槐忙着给自己斟酒,完全不在意殷琮说了什么,殷琮好像也不在乎他是否认真在听,只顾说自己的。 “来,越祺,我敬你一杯,得你相助,顾氏从此昌盛不衰!”“砰”杯光影影中,看不出谁是赢家,谁在沮丧,每一张脸都那么模糊,好像已经融化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 “顾少!”这一声叫得甜得发腻,引得殷琮不禁皱眉回头,看到了一个妖冶艳俗的女人,水蛇一般扭了过来。 “来,莺莺,去陪殷少爷。”顾念槐眼瞅着彬彬有礼的殷越祺该怎么对付眼前扑面而来的“脂粉气”。 “殷少,来抽根烟吧。”这个叫莺莺的舞女熟练给殷琮点了一支烟,殷琮左手接过烟,右手搂过莺莺纤细的腰枝,笑了笑,“莺莺小姐果然是杨柳细腰不胜风情啊”,然后明目张胆地在上面捏了一把。 “哟!我以为殷公子不爱这般风花雪月呢,原来,也是行家啊哈哈!”顾念槐笑的声音令人十分不快,然而殷琮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笑嘻嘻地盯着莺莺看。 “哎呀,殷公子不要盯着人家看了嘛,看的人家这小心肝啊,扑通扑通的”舞女莺莺做娇羞状,顺势钻到了殷琮怀里。 “哟,越祺,我这得把莺莺的心肝拿出来看看,上面是不是写了殷越祺三个字啊!”顾念槐今天的躁动与兴奋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顾奉尧去世后,虽然他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江南商会会长的交椅,但是实在难以应付的来,除了他把大部分功夫都放在“夜玫瑰”应付这些五花八门的舞女上面了.另外就是,他实在没这个脑筋,幸好偌大的家业十分稳固,就算败个十几年的也败不光. 而如今,这位殷公子替他出了一招向北扩张的策略,使得整个中原地区陷入了一种恐慌,因为大家都在猜测这次南商如此举动的动机何在。而在一段时间内,南京和沪系都对南商着重拉拢,并且,他本人是不懂政治的,尤其是当下复杂到说是许多个高尔丁死结纠缠在一起也不为过的情况,去触碰一下政治的敏感神经,对顾念槐来说,除了盈利的喜悦,还夹杂着一种刺激的感觉,所以一时间顾念槐得意忘形。 “我跟你说,莺莺可是夜玫瑰的头牌歌女,比起当年那个,尹泠玉,也差不了太多嘛!”看起来这个莺莺小姐是顾大少爷下一个要力捧的角儿了。 “是啊,去吧,去给殷少爷唱一首‘恋芳唇’。”殷琮看到顾念槐支开了莺莺,连带着自己身边的舞女,不知为何。 “越祺,这林家失了你,可谓是失了左膀右臂,他们,真的都不在乎的吗?”一圈一圈的白烟袅袅升起,似乎为殷琮的秘密多加了几层迷雾,叫人捉摸不透。 “哼,他们?他们只是不知道失去的是左膀右臂而已。”殷越祺的眼神中射出一道精光,叫顾念槐不寒而栗,竟然瞬间清醒了不少。 “林立芳狡猾一世,没想到啊。”顾念槐摇摇头,不觉惋惜。殷琮除了这次的事情,还帮他处理过其他一些棘手的事情,比如怎么和浦星上一任那个不知趣儿的行长周旋,所以顾念槐认为殷琮着实是个人才,而林家居然视其为空气,完全不加重视,让他感觉很费解。 “他再狡猾,看到他那个草包长孙之后,就变得更草包了。”殷琮赌气似的一口喝完了杯中酒,良久无言。 “放心吧越祺,你跟着我,必能闯出一番天地,到时候,让整个林家都拜服在我顾家的脚下,让他们见识到你的才华!”碰杯,干了! 深秋已经毫不吝啬地将寒意送上,晚上的大街上,除了行色匆匆的几个路人,商家都早早关了门,平日里繁华著称的姑苏,如今也有些凉意袭人,不觉一阵瑟瑟。 殷越祺一个人站在孤独的火车站台上,将衣领高高竖起,微微低头,专注地沉默着。此情此景,真不知道寂寞的是他,还是这个孤零零的车站。 一幕幕的舞池旋转,一幕幕的觥筹交错,雪茄,红唇,香粉,酒精,这一切一切的背后,藏着多少谎言,背叛,利用,暗害,虚情假意都已经是最最不值得谴责的东西了,它是否就是为了暧昧地麻痹着这个浮华而颓废的世界而已。 “啪”殷越祺打开怀表,一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开往杭州的火车就该出发了,他提起行李箱,缓缓走向登车梯,每一步听起来都很沉重,好像是灌了铅,又好像是,装了太多的心事,不愿意相告。 是不是太累了呢?累,当然是累,但是当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投身其中,他就没有资格叫累,而且,也只有一个人能够承担起这份累,那就是殷越祺,他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这个“殷”字! 坐在窗边的他,再次打开那块古香古色的怀表,静静地看着里面的那张照片。一个英俊神武的男人,身披盔甲,手持长刀,力挺在马背上,即使那个时候的绿营早已堕落不堪,即使从旗主到士兵都已腐败到骨髓,即使这个曾经最有资历最具战斗力的绿营,早已保卫不了这个王朝哪怕一隅的安宁,这个男人,却仍旧以此为傲,以他能穿上这样的战甲而自信满满。当然,自他卸甲之后,这份生命力逐渐悲哀地丧失,直到,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刻。 如此,殷琮坚定地看向窗外的黑夜,似在说给自己,又似说给那一片茫茫黑夜,但是他知道,照片里的人,肯定听到了,伴着那豪迈而质朴的笑声,他感受得到,疲劳一扫而光,心脉被注入了强劲的力量,去面对,曾经怯于承担的那些,关于挽救一门的败落,关于那个多么不愿卸甲归田的“殷”字。 爸,放心吧。 “呜――”白烟起长笛鸣,他的征程,早已没有了回头路。 ------------ 第八章 更新时间:2011-10-16 桂花飘香的日子,真的会和桂花的味道一样香甜沁人深入心房吗?树叶零落的那种金黄,是过季后的颓败,还是风头正盛的灿烂?那细细的枝干上,挂满的火红啊,请将眼前这团清冷熊熊燃烧吧,可是烈火后的灰烬,还是掬一缕秋风,漠然散尽,去到那传说中的天涯海角,看一看尽头的生命,会不会在消逝的那一刹那,沐浴到爱的余晖。 “令仪怎么还没到啊?”这已经是孙夫人一下午第七次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疾步到门厅前,朝大门口望去,那暗红的两叶大门中央,还没有出现她挂念的身影。 “夫人,少爷已经去火车站接了,您就放心吧。”梳雨说着接过识月递过来的小碗,里面是珠圆玉润的小圆子,拌上酒酿,闻一缕微醺的美味。 “咦?怎么没有桂花味啊?”孙夫人的眼睛还盯着门口,只是顺手把圆子汤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却没有桂花香的清甜,不由皱眉。 “闻香已经去买了,应该马上就回来。”识月慌忙接腔道。 “我是无妨,主要是凤仪这丫头,没了桂花蜜就不喝粥。”说着说着,孙夫人退回到椅子上,一口一口喝起来。“话说,凤仪人呢?”最近这丫头总是见首不见尾的,让孙夫人好生奇怪,和她玩得最好的梁少美最近忙得首尾不见,孙令麒也是这几天刚从太原回到家的,那凤仪到底是? “不知道啊。”识月和梳雨交换了一下眼神,摇了摇头。闻香是凤仪房的丫头,只有闻香知道凤仪的行踪,而现在闻香出去买桂花蜜了,所以说,只剩一片无解。 “这疯丫头一直就是坐立不安的,真是费神,她要是有晓,”说到这儿,叶黎忽的就停住了,神色稍间紧张,咳了两声掩饰着追悔可及的尴尬。 “二小姐回来了!”眼尖的梳雨看到大门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后面跟了好几大箱子的行李。 令仪小姐回来了。 “令仪!”孙夫人喜上眉梢,快步走出去迎接已好几月未见的幼女。奉雅中学每年都会在十月放一个短假期,这不,孙令仪便从天津回家来了。 “妈。”令仪轻轻地喊了一声孙夫人,然后浅浅一笑,一带而过。 “来,让妈看看,哎呦,这小下巴倒是比走的时候圆了,小丫头长大啦,会照顾自己咯!”叶黎张开手臂,把令仪紧紧搂进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充满了不舍和怜惜。 而令仪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似要抽手。孙夫人对令仪的不热情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且不以为然,就好像已经熟悉了她自生下来就如此安静都没有大声哭过一样。 “妈,来拥抱一个。”红光满面的孙令麒热情地向孙夫人张开手臂。 “识月,把二小姐的箱子给少爷,让他抱回房间去。”说罢,转身拉着令仪往厅堂走去。 “哎,我会不会真是你和爸捡来的?或者说,难道我是二表姨的孩子,被你们收养了?!”冲着孙夫人的背影好似焦急地喊了一嗓子,孙夫人甚觉好笑,偷偷笑了两下,令仪抿嘴,两颊抹上盈盈笑意,回头会意地看了令麒一眼。 可是听到“收养”两个字的时候,孙夫人的身子硬生生地一怔,僵在原地,不过下一刻便恢复了常态,令仪倒有察觉,微微转头看了母亲一眼,发现母亲的神色稍稍有变却立刻恢复了,心生疑问,但很快也过去了。 “当初老爷和我把你捡来的时候要知道你这么能生事,早就从哪儿来送哪儿去了。”孙夫人头也没回,说着走到前厅里,顺势坐下了。孙令麒一耷拉嘴角撇出满腹委屈,看来自己搞不好还真背了一段纠结凄凉的身世,说不准还有个血海深仇什么的。这么一想,自己突然心情好了起来,这些完全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传奇人物啊!瞬间,孙令麒感到自己的后背无数道金光闪耀而出光辉无限! “识月,去给二小姐端碗圆子汤来。”说完便端起刚才放下的汤又开始喝了起来。“还没到晚饭时间,先煮了汤给你压压饿啊。” “哎?姐姐呢?”令仪发现自己平日那个爱闹腾的姐姐居然没有飞出来接自己,不觉纳闷。 “谁知道这丫头去哪儿了,可能是去找俊斐了吧。” “哪有,是因为凤仪跟我一样,当初被捡来的时候没被发现这么爱生事,所以被爸又给扔回去了呢。”令麒送完行李回到前厅。 听到此,孙夫人微愣,然后白了孙令麒一眼。这一切都没逃过令仪的眼睛,似乎母亲对某些词表现地很敏感,难道说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这个家里发生吗? “识月就是懂事,不枉本少爷多年来对你的栽培。”孙令麒很明显没有及时捕捉到这个白眼。识月的确很有眼力界儿,端了两碗圆子汤过来。令麒翘着二郎腿缩到椅子里,细细品味起来。“没有桂花?”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孙凤仪爱吃桂花蜜,所以在某些时候,桂花蜜的出现总伴着孙凤仪的亮相。 “俊斐哥哥现在还在华翎教书吗?”令仪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孙令麒。 “你俊斐哥哥人淡如菊,比较适合校园生活。”孙令麒此话的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只有你祥生哥哥我才能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杀出一条血路,接受万众的膜拜。 “倒是和墨礼哥哥挺像呢。”其实令仪喜欢没有桂花蜜的圆子汤,但是她从来没有提及过,因为每每喝粥,凤仪总会嚷嚷地全天下都知道她爱喝桂花蜜,所以令仪今天喝着这没有桂花蜜的粥,不由眉心舒展,很是愉快。 话音落,孙夫人和孙令麒的动作都停滞了,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孙夫人的眼神瞬间瞥开了。 “令仪,墨礼在英国出事了。”孙令麒一甩刚才的吊儿郎当像,严肃且沉重,一是为了方子孝,一是为了凤仪。 “出事?”令仪握着汤匙的手不觉停顿一惊。“然后呢?”一阵不祥之感不期而至。 “过世了。”孙令麒低下头,这三个字着实不该从他嘴里讲出来,朋友的离世,对他而言,那种承受,亦是痛苦。 “天哪,”令仪放下手里的碗,轻轻叹了一句,“那姐姐。。。”凤仪和墨礼的故事,曾经一度让她感到爱与被爱的那种美好,也开始有了某种期待。然而,现在墓碑上刻着的那个名字,是不是已经把墓前祈祷的那颗心,也带进了深深的土地,在一片忘我的黑暗中,说好在去往来世的列车上,不见不散。 君身已逝,妾心宛亡,每一缕怀念的痛,丝丝入扣,直到紧紧箍住整个的心,在一瞬间,撕成碎片,灰飞烟灭。这样的感觉,令仪还不懂,但是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只是到那时,令仪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爱,竟然是,迷途而忘返,心如既往,哀走火成魔,离别不过一悔之长。 “梁珉谦怎么还不在家啊。”凤仪此时正趴在前院的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编着一个项链绳。背后夕阳的光彩,似乎全被她嘟嘟的小脸勾走了,因为此时的她,人面胜桃花,相应嫣若红。 “听咏叔说珉谦好像去了‘扶绿嘉苑’了,这个把月因为浦星的事情,倒是把他累的够呛呢。”吴庭轩看似随意实则专注地看着凤仪左一下右一下地编着,其实看起来倒是蛮简单的,只不过这样样式普通的项链绳凤仪是要自己带吗? “原来太子殿下移驾行宫了啊。”凤仪深深打了一个哈欠。 这几日梁少美忙着惠洋的事情,无暇顾及其他,倒是凤仪很自觉地在梁公馆照顾吴庭轩,眼瞅着过不了多久,他的绷带就可以撤掉,从独臂恢复到原来那个身手矫健的吴庭轩了。 “孙小姐,吴先生,圆子汤来了。”小侍女端了两碗玉白色的汤粥缓缓走了过来。 “啊!圆子粥!”无精打采的凤仪好像被针扎了一样来了精神。 “放桂花蜜了吗?”吴庭轩问到。 “特地交代厨房,放了。”小丫头谨慎地回答 “嗯,下去吧。”说罢,吴庭轩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你也爱喝桂花蜜?”凤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冲着吴庭轩充满了英雄所吃略同的感慨。 “你爱喝嘛。”吴庭轩头也没抬,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凤仪刚要张口喝便打住了。 “因为你上次你炖了圆子汤来看我的时候,跟我分着喝的,记得吗。”终于,吴庭轩抬起头,淡淡看向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的凤仪。 “唔。”不由地不好意思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凤仪怀着内疚的心情,经常炖个粥煲个汤的来看望吴庭轩,再珍贵大补的汤粥她都没想法,但是只有煮了圆子粥的那次她小声求着吴庭轩分一杯羹喝。 “可是,这怎么能看出来我爱喝桂花蜜?” “因为你喝汤之前,先闻了闻味道,你自己说,你在闻什么味道啊。”不禁,吴庭轩温柔地笑了笑。 “这你都发现的了?你在北洋该不会学的是侦察吧。”晚霞悠悠挂在天边,品位着人生百态,看到眼前这青梅竹马似的小温馨,许久未有的感动吧,让它忽然间光芒万丈,衬托着吴庭轩的影子,那么迷人。 庭轩笑而不语。 “最后再加上一片菩萨像的金叶子,项链绳就编差不多啦。”凤仪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提起那个暗红色项链绳,然后傻笑了笑看着吴庭轩,“我的手比较笨啊,只会这最简单的花样,不过,花样太复杂,脖子就会不舒服了对吗?” “这是,你要戴的?” “不啊,是给你的。”一阵强烈的心跳加速,一向平静自如的吴庭轩,着实控制不住自己内心这突如其来的异样。尔后,面颊烧红。 “给我?”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望向凤仪。 “是啊,红绳是保平安的啊,你看这次,多险啊,万一磕着脑袋了,哎,呸呸呸!”凤仪放下红绳,开始认真地喝粥,“反正啊,要求个好彩头嘛,更何况,你是个军人,将来少不得要枪林弹雨刀尖舔血的,”说到这儿,凤仪的眼神闪过一丝的不安和落寞,而这道微光,叫吴庭轩精准地捕捉到了。 “而且,”凤仪从自己领子里拿出一个绿绳穿着的玉佛像,盈盈的淡绿色,赏心悦目,一看便是上好的玉品,“男戴菩萨女戴佛嘛!”她放回去了以后说,“我已经帮你选好了一个菩萨像的金叶。” 夕阳再多的留恋,也只会化作夜幕下的一缕往昔,晚霞再多的色彩,也终究输给了暗夜那片深沉的墨黑。此时相对而坐的他们,可知道,有种美好,注定无法长久,只是这两颗逐渐贴近的心,不禁要问命运,它可知道,有种情愫,像毒药,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即使是片刻的时光,也可深入骨髓和心房,直至无药可救。 命运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给时光加了期限,谁都不可触碰它的底线,超越它的轮回,就将永世守望,不得救赎,守望一颗完好无损的心,救赎一刻情深难忘的沦陷。 即便是那些胆大狂妄至情痴爱之徒,看到沾染了泪滴和血珠的心之葬地,都会退缩,都会选择重来。我只是不希望,奈何桥上,有太多的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忘川河中,有太多的千年情不灭,痛苦煎熬。 可是,命运,你又是否看到,血色妖冶的彼岸花,会不会思尽永生,只是想见那沙华一眼,还有那一碗孟婆汤,因为超越了天地人三界的情种,笑尽浮生,即使进入来生的轮回,却还有某个瞬间莫名的失神,可是喝下的那一刻,太少的眼泪淹没不了太多的回忆? 所以,我给了感情,残忍的牵绊,任何一颗曾为爱跳动的心,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泪眼婆娑。在那个期限来临之前,太多的眼泪,已经在情人之间,划出一道淼淼的天河,终究是跨不过的,从前,是回不去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每个婴孩的眼睛,都那样的澄澈,是天河的水洗净了前世的哀愁吧。 可我愿意带着你的眼泪,举身忘川河,世世不负卿。 当吴庭轩轰然倒在硝烟弥漫中的那一刻,嘴角的那抹笑意,映出了沙华对曼珠最后的承诺。 举身忘川河,世世不负卿。 ------------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11-10-25 杭州的街头,不似苏州那般精致小巧,有种娇气易碎的感觉。同是江南风情,杭州流露出的,是一种典雅的贵族之气。犹记那年崖山之役,随着陆秀夫心灰意冷亡而犹烈的纵身一跳,沉入大海的,还有巅峰时代的文明。杭州,那当年见证了繁华锦绣的临安,在王朝更迭诸多世纪之后,依旧保持着那种金粉之都的大气温婉。 纵观现今国家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北平的贵气,金陵的繁盛,上海的西化,甚至是曾经偏安一隅的盛京之都奉天,历经了前清重心南移之后的落寞,现如今在强硬东北军阀的统治之下,犹显霸气张扬,对中原虎视眈眈。 杭州,会再次退出争夺的漩涡和历史的舞台吗?它不会甘心的,那比起吴侬软语更显硬气的方言,昭示了它从未屈服于落败的野心,就好像这个城池最大的家族,林家一样,从未想过,就这样,永远屈居人下,即使要低头,他们也只是在假装,低下头的沉思是在谋求一个更有力的崛起。 殷琮一个人站在落地大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像在思考,又貌似在发呆。殷越祺虽然年轻,却很难让人猜准他在想些什么。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并非终日挂着一副冷漠傲气高深莫测的外表,平日倒很是亲切随意,好像思考或者筹谋这类词眼跟他没有半分关系。 而真正当你对他放松戒备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利齿不知什么时候已磨好,在你还来不及后悔诅咒喊救命的时候,早已扑上来撕裂你生命的动脉。这里的你,指的是殷越祺的猎物。殷越祺的角色转变,说是猎豹一样的速度,着实不为过。 “这天怎么突然就阴了?”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从楼梯上下来,拿着礼帽正准备离开,瞅了一眼外面铅灰色的天,不觉心情大减。 “这两天天气一直都不好,我还是在这儿呆着吧。”殷琮说完,懒懒地往软软的沙发上一躺,腿翘在茶几上,好不舒服! “天气鬼成这样,我这高尔夫打不成了。”帽子一摔,这位大少爷也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斜倚着闭目养神,还是在思考?其实,思考这个词和眼下的翩翩佳公子才是风马牛不相及呢。 “我听说今日来了个德国的钢琴家,好像要在‘黑森林’演出。”殷越祺本身对于有关艺术或者文学的东西都没什么研究,但就是比较爱听钢琴曲,所以,才知道会有个钢琴家在本城最为昂贵的西餐厅演出。 “好!那就改去听钢琴去!我还没听过德国钢琴家弹琴呢。”林翰一跃而起,精神重抖擞,拿起礼帽,盘算着新的出行计划。 “这还有不一样?”殷琮惊讶之意溢于言表,充满了求知欲地看着林翰。 “当然了,美国人弹出来的钢琴更富时代感,有一种突破传统,结合现世的感觉,法国人呢,自然不用说,抒情浪漫,英国人嘛,”林翰的艺术修养和品位可是相当的有造诣,不然的话,怎么会“林家有公子,红颜不胜醉”的美誉传遍江南呢。 “拜服拜服,专业专业。”殷琮及时打断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滔滔不绝,作揖不止。 “一块儿吧,你就准备这么翘着腿翘一天么?”林翰一边吩咐下人去通知约好的朋友们改了约会地点,一边对面容颓废的殷越祺表示不满。 “不了,我这从苏州回来还没回过劲呢,我得再歇歇。”殷琮揉了揉额头,显得疲惫不堪。 “老爷子到底派你干嘛去了啊?”林翰上楼准备去换一套专门用来欣赏音乐穿的礼服。 “老爷子等会儿还要在林府见我呢。” 良久,林翰换了一身香槟色的西装,潇洒走来。神清气爽,愈发衬托得殷越祺一脸愁容,逊色不少。 “那好,我去黑森林,你去林国府,咱们后会有期,保重,留步。”说完,林翰就乘车离开了浣景庄园。 听到汽车渐渐远去的声音,殷琮缓缓睁开眼睛,一股凌厉之气擦锋而出,刚才那副慵懒性情的气质瞬间灰飞烟灭,随之而来的是火药味弥漫四起。他站起来,走到大门口,早已看不见林国府大公子的专用坐骑飞速飚去。 “林国府?哼,凭你,也就剩个林了,国府两个字,你担不起。”一丝冷笑闪过,带来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寒意,居然是锋芒划过皮肤的,那种灼热的痛,和随之而来的阴森恐惧之感。 “庄凡备车,去林,国府。”那个故意的停顿,似是讽刺,又恰似回味,林国府,愿你真是衬得起这个名字,世袭荣华,荫承富贵! 所谓的林国府,其实是杭州林家的老宅,在杭州城南,而林翰居住的浣景庄园,是林家的别苑。之所以称之为林国府,林氏一族的势力可见一斑。 他们的生意遍布华南,在林国府现今掌门人林立芳之前,曾经担任江南商会会长,结果到林立芳父亲这一代,由于经营不善,会长的位子只能拱手让人,在林父下野的这段时间里,林立芳拼尽全力扶持林家,疯狂积累财富,直到林立芳年过花甲,林家的资产才达到会长巅峰时期的八成。 但如今林家的势力,已经足够让现任会长交椅上的苏州顾家感到床榻边上有他人酣睡了。所以说,要说林国府大,那的确是家大业大,可是,也只有他林立芳一个人孤独地支撑着而已。 虽然是号称林国府有气势恢宏之感,倒是朴素静雅的一处府邸,丝毫没有金碧辉煌的照耀。由此也可见住在此府邸里的人,不奢侈不高调,隐忍且坚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单枪匹马地把林家从火坑里救出来,并推到今天这样令江南所有商户战栗的高度。对于这些,殷越祺着实佩服林老爷子。 “少爷稍等,老爷马上就过来。”殷琮落座之后,开始在脑海里回放前阵子出差的事,思忖着该如何和老爷子说。 “琮儿来了。”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响起,显其中气十足,再见其人,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红光满面,是个保养得到,身子骨硬朗的老者。 “爷爷。”殷琮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着林立芳一拜,等到林老爷子坐下后,方才坐下。 “这次去苏州,辛苦你了。”林立芳眼睛里的故事,和殷越祺很像,那就是迷雾中还有迷宫,始终猜不透。而这团迷雾中若隐若现地闪烁着精明强干和野心勃勃。 “不辛苦,这是我分内之事。” “嗯。”林老头对这孩子的表现很满意。“老黄,你们都下去吧。”丫鬟上过茶后,林立芳就让他们都下去了。殷琮看到下人都离开了之后,整了整心思,正要开口, “翰儿呢?” “大哥出去,看音乐会去了。”殷琮的声音丝毫没有任何变化,哪怕是微小的波澜都没有起。 无言,老爷子稍显丧气。 “说吧。”林立芳一下一下刮着茶碗,闻着茶水悠悠的香气。 “现在秦军的铁路已经修至陕西的边境,而晋军的煤炭也已经运出山西,顾念槐的公司的确是大赚了一笔。” “嗯。”林立芳继续沉默地听着。 “晋军的煤炭已经运出,正在联系收货商。” “出了山西境了?”林立芳深知晋军大帅汪重艺没有耐性,浦星给开了这么优惠的条件,对于靠煤炭支撑的晋军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所以,他的货应该差不多备齐要出境了。 “已经到边城了。” “秦军的铁路,也修到边城了。”林立芳拿起桌上的报纸,看到了大大的标题,“陕西铁路已修到晋边,汪重艺是拦是放?”。不觉一笑。 “拦也只是想想的,答应了浦星的条件,就必须得放,而且自己的煤炭现在正处于交易的关键时期,不好再出其他幺蛾子。”殷琮娓娓道来。 “如果拦秦的铁路,就是拦浦星的业务,那么自己的煤炭生意必然受损。”林立芳对殷越祺的分析表示赞同。 “聂常胜已经准备在太原筹建浦星的分行了。”殷琮稍稍看向林立芳,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听了会是什么反应,高兴,还是忧愁。 “这是顾念槐的主意吧。”林立芳端起茶碗,悠悠喝了一口。 “聂常胜给了顾念槐点提示。” “顾念槐好大喜功,就算聂常胜不给他提示他也会这么做。”顾奉尧幸亏你死得早,你的草包儿子只能任人宰割了! “聂常胜建议顾念槐,加大投资力度。”殷越祺不动声色地说了这么一句,林老爷子眼前一亮, “加大力度?好!好一个聂常胜!”林立芳不由大喜。 殷越祺只是笑笑,并未接腔。 “好一个殷越祺培养出来的聂常胜啊!”老爷子深明其意,意味深长地看向殷越祺。 “坑挖得大猎物才套得多,好容易在孙逢耀眼皮底下从北方境地开了个口,聂行长说,无论如何要借此机会,让这个口越开越大,所以就必须即刻立住阵脚。” “什么都没有开一个大规模的浦星分行阵脚来的稳啊。”林立芳第一次朝殷越祺投去赞许的目光。 “聂常胜,这步棋,能保证多久?”林立芳眯起眼睛看向殷琮。 “保证到聂常胜活腻味了为止。”越祺坚定地给了个回答,王者风范初露端倪。 “嗯,接下来,” “这一环已经扣住,接下来,就是等后来几环,环环相扣。”殷琮的脑海里回放起那天晚上在夜玫瑰和顾念槐的对话,好像是最后的遗言一样,不,现在留遗言还为时尚早,游戏,不是你说不玩就可以结束的,除非,你是赢家,且我再无反击之力。所以,请耐心等待我给你,最后的墓志铭吧。 “好!”林立芳拍案而起,“琮儿,泰和那边的郑经理正在到处找你呢,你过去看看吧。”说完,林老爷子起身向厅外走去。 “是。”殷越祺恭恭敬敬地朝着林老爷子浅鞠了个躬,即使知道他的背影看不到。就好像他看不到自己的做出的努力一样,只要有子卿在,殷越祺哪怕是赤手空拳把林家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也只是徒劳,因为长孙林子卿,才是林立芳的心头肉,才是这个林家永远的继承人,无论是汇通八方家产万贯的林国府,还是一贫如洗倾家荡产的林家茅屋,它也都只有一个继承人,林子卿。 从泰和回来之后,傍晚,府里出奇地安静,因为林立芳和老朋友出去听戏了,要很晚回来,林子卿是几乎不在这里住的,府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却从未散发出孤独的味道,就像林立芳本人一样,子孙稀少,妻子过世,自己一个人,却照样风生水起地生活着,丝毫没有半点的寂寞在他身上停留。 也许只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才能有如神助一样,纵横商海,傲视群雄。殷琮看天色已晚,就不准备回浣景庄园了,更何况他今晚还需要加班加点,而浣景那边一定来很了多林翰的朋友在闹腾,所以,就留在林国府吧。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就来到了北苑,西厢是他的客房,站在西厢门口正要推门进去,莫名一股引力叫他驻足,转过身,不由地感受到了从对面蔓延而来的,一种寂寥的感觉,忽而心酸不已。他转过身,朝东厢房走去。 “吱呀”推开门,空气里少有浮灰,殷越祺打开昏黄的灯,房间里倒还整洁,看来平时下人并没有疏于打扫这里。他留恋地四处看着,像是极力地在拾起回忆,却也像在品味褪色的时光,苦涩却会让人不留意间上瘾。他轻轻关上门,把自己尘封在一段很久以前,这个屋子的主人还健在的时候,那些幸福和欢笑的唯一的理由。 殷琮走到床边,看到幔帐上挂着一个已经褪色的荷包,淡绿色的缎面上绣着点点清雅的桂花,如此栩栩如生仿佛看一眼,就看尽了一汪秋色,还有那弥漫的香甜,浸润了洒落的岁月。殷越祺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绣桂羞涩地渐渐露出它本来的纯白色,惹人怜爱。 “母亲,我来看你了。”殷越祺神色不觉黯然,紧紧把荷包握在手里,似乎想要拉住母亲渐行渐远的生命。那朵桂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对父亲的一往情深。 殷越祺的父亲,生在锦秋季节桂花飘香的日子,所以被取名,桂,而这么多似要跃然而出的桂花,正像母亲初见父亲的时候,被殷桂身上的英气所打开心扉,从此一生不离不弃。如若初见,还是不如不见? 殷越祺少待片刻,便离开了。只有扯掉过去的牵绊,才能一往无前地争取未来。他殷越祺,要亲手缔造一个未来! 叶心青青,殷殷有情,荷包的背面,绣着一句人生最初的美好,只是对那个女子来说。当她手里拿着自己缝好的荷包,心里的那份忐忑和青涩,是不是都已经将灵魂附着到了这句话上?然后她想将自己,也绣进这个荷包,绣进殷郎的心里。 于是,她署名道,有珍。 她是林立芳的女儿,林有珍。 他是林立芳的外孙,殷琮,林有珍和殷桂的独子。 他的头脑和手段最像林立芳,然而,就因为这个姓氏,他只有干活的时候才能得到外祖父的重视,封赏的时候,他只能默默退居子卿的身后,看着他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显赫和荣宠。 然而,为了在林府生存下去,为了给自己的抱负一个起点的高度,他只有,那样任劳任怨,荣辱不惊,他管那个没有头脑的表哥叫大哥,管鲜少关怀自己的外祖父叫爷爷,努力让全府上下忘记他“表少爷”的身份,他不是为了融入这个家庭,而是为了让这个家里的人认为,他属于这个家庭,从来都是,不会因为他姓殷,这个没有财力没有背景的姓氏,而与林氏家族格格不入。 看着聂常胜拍来的电报,他知道,整个浦星银行,早已逃不出林家的手心,或者说,这个林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被掌握在殷琮的手里。苏州顾公馆被寄托在愚蠢且浪荡的顾念槐身上,杭州林国府被交接给少脑却风雅的林翰身上,是不是就像每一个即将没落的王朝,总要出个把败家帝王,好让帝国在灭亡的时候坍塌更有说服力一样。 顾念槐,林翰,正是他们的存在,让殷琮的乱世而起,成为了注定。 是时候,该改朝换代了。 ------------ 第十章 更新时间:2011-11-01 春天都走了,冬天还会远吗? 这是半年前凤仪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句话,如同一句咒语,一段写给自己的墓志铭,盘旋在生活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是不是就像墨礼的灵魂,面对凤仪的脸庞,恋恋不舍去。暖意丛生的空气中,夹杂着丝丝清冷,凉入心脾。 凤仪怯于回忆这过去的六个月,自己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活过来的。记忆的碎片,似乎长出了锋利的角,每想一下,便生生割出一分的痛来。 光影交错间,那披霜带寒的片段渐渐的,融化在一片,柔如彩虹里,每一缕色彩,都像善良而辛勤的小精灵,努力地为凤仪扫去大雨滂沱时的阴霾。而正是这样的一道明媚,却好像深深印在了吴庭轩那双神色清冷的眼睛里,每当凤仪看向他的时候,那些忧愁的暴风雨,却一百八十度大变调,唱起悠扬雨中曲,踢踏着快乐的节奏。 愣神间,孙凤仪匆匆将眼睛从吴庭轩的身上移开,却没有发现,自己的睫毛下,已然有了彩虹般绚丽的剪影。 他依旧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报纸,神色安宁。 “岳青!”凤仪朝着刚进门的向巍招了招手。庭轩闻之,便站起来,礼貌地和向巍打招呼。 “庭轩兄已经没事了啊。”向巍和庭轩握了握手,便顺势坐在咖啡桌旁。 “来一杯‘七果虹之恋’给向少。”凤仪欢快地冲着向巍说,“岳青,这可是蒂鑫最新的饮料,连‘巴黎之约’都没上货呢,这不,隆重邀请向少莅临品尝啊。” “哟,在下受宠若惊啊,这‘蒂鑫酒店’的大千金替我买单,岂有不捧场之理啊。”向巍豪爽地笑了笑。 北平最奢华的国际级大酒店“蒂鑫王朝”是北方商会会长孙逢耀旗下的产业。自从吴庭轩病愈了之后,凤仪就安排他住在这里。没过几天,吴庭轩就买了车票,准备返回天津。 “向旅长这阵子的事就算是忙完了吧。”吴庭轩放下报纸,参与到谈话里来。 “哎,差点累死我,这在太原北平天津西安来来回回穷折腾,段大帅府那边没什么指示,老爹说,那就主要还是侦察为主,灭火至上,不要轻举妄动。”向巍喝了口水,然后大吐苦水。 几个月前的“浦星危机”在直隶军区的几番调查交涉之下,排除了南京集团和沪系的“政治入侵”嫌疑,北方商会和东北军阀都松了一口气,其实不止北方,南方的势力当初也是互相猜疑,后来发现其实这次“浦星危机”的目的没有掺杂政治阴谋之后,也都解除了警备。 双方都大吐一口气,然后这股气流,在南北交界出混合之后,却拧成一股飓风,开始猛烈地摇撼着南方顾氏集团的势力。 “既然危机解除了,那怎么不见我哥和珉谦哥啊?”近期孙令麒鲜少在家,而是一直在北商在密云的“宏徵”钢铁工厂那里办事情。 “珉谦上个月去了合肥,这个月去了南京,现在,应该回来了吧,怎么,少美还没回来?” “珉谦家的惠洋银行在合肥开了分行了。”说着,吴庭轩把报纸递给了凤仪。 “合肥?那不是南京的地盘吗?”凤仪满脑子问号。 “那几个月前浦星不还是开进了太原了。”向巍接过服务员端过来的“七果虹之恋”,看到这几种颜色梦幻地缠绕在杯子里,似乎都不舍得喝下去呢。 “可我听说,浦星的太原分行已经倒闭了啊?”凤仪征求似的看了看吴庭轩,似乎在央求吴庭轩帮自己把满脑子里乱成一团的线给理出个头绪来。 “我感觉浦星太原分行的倒闭,好像是被套进去了一样。”向巍是个军人,对经济这些东西甚不了解,一般来说,当孙令麒和梁少美在讨论经济问题的时候,向巍就会自动装聋,转向井祎,交换一下关于近期“舶来品”的话题的意见。虽然不是内行,但是这句话,却一语道出了背后的玄机。 “浦星,应该是陷入了一个连环局里。”吴庭轩被向巍的一句话带出了灵感。 连环局?好生阴毒,向巍和凤仪都不由地吸了一口冷气,凤仪皱眉,脑袋里的千丝万缕正在有序地排列出答案。 “小姐,该走了,车已经备好。”一个侍者上来,通知凤仪,庭轩是时候该去火车站候车了。正在思考的凤仪,被这么一打断,线索瞬间散乱了。 “好吧。”凤仪看了庭轩一眼,“走吧?”迎来庭轩一个肯定的眼神。 “庭轩,今天祥生和珉谦都来不了了,井老大跟他老爹去参加学术交流了,也来不了,向某不才,代替他们送送你吧。”向巍一介武夫,没什么文采也没什么脑子,但是凤仪却认为向巍最可爱最好相处,尤其比起那个经常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梁少美来说。 “下雪了!”随着凤仪的一声,大厅里的客人都纷纷向外看去。 “冬天来了。”凤仪悠悠地叹了一句。 在她心里,总是偏执地认为,只有下雪的那一刻,才真正代表着冬天的来临。 因为冬天,需要雪色的纯白和它带来的安宁,甚至于它的温度,似乎凉了一颗心,才是冬天应有的味道。 向巍带着侍者提着行李走在前面,凤仪和庭轩走在后面,一路不语。凤仪想把刚刚流失的思路再找回来,而庭轩呢,则有意无意地盯着凤仪的背影,好像想把她的身姿剪成纸花,贴在自己的眼前,这样,便不会长久之后,这张小脸会在岁月里被模糊的记忆碾成碎片,飘荡在遗忘的风中,思念成灾。可是,为什么会思念呢? 一阵卷着小雪片的冷风随着大门的敞开席卷而来,猛然吹醒了吴庭轩缠绕不开的想法。为什么会思念呢? “嘶~”这阵风毫不怜香惜玉地吹进了凤仪的脖子里。 “戴上吧,别吹生病了。”庭轩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不由分说,戴在了凤仪的脖子上。 一阵,突如其来的暖流,瞬间流过了全身。 一缕,莫名其妙的味道,片刻恍惚了嗅觉。 这是他给予的温暖。 这是他带有的味道。 凤仪不自觉地掖了掖颈边的围巾,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庭轩笑笑。 忽然,一抹金色自吴庭轩的脖间映入凤仪的眼帘,那不是,她之前给他的金叶子吗?凤仪原本想要用红绳亲手编一个项链绳,结果编地七扭八歪,实在有愧于那片菩萨的金叶子,她玩笑说,用她编地绳子穿着菩萨,恐怕菩萨看到了一生气,都不会保平安了吧。于是她劝庭轩再去买条项链绳,穿上金叶子。 可那金叶子穿着的,不正是自己那条编地一塌糊涂的红绳么? 两片红晕,飞上玉腮。 “你不冷吗?”凤仪怕庭轩看出自己的小心思,赶忙问了句。 “你忘了我在哪儿读书吗?”庭轩明显没有注意刚才凤仪的变化,他立了立大衣的领子,在凤仪前面,走了出去。 北洋军校官宦子弟居多,但是训练的严苛程度,却丝毫不照顾任何权贵,因为这所学校,必须对得起它“北洋”这个名字和它的血性!这是北洋军校的创始人说的,从那里毕业的向巍做到了,吴庭轩,也一样做得到,而且会做的更好。因为他没有一个披星带杠的父亲,一个出身权贵的家庭,所以他自己,除了付出更多,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路子。 等他们到北平火车站的时候,雪已经越下越大,凤仪的睫毛和鼻尖上,都沾上了雪花,还有融化之后,晶莹的雪水。她看着越来越大块儿的雪片往吴庭轩的脖子里灌,自己的心不由地因为寒冷而感到一紧,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同身受呢?凤仪咬了咬下嘴唇,似乎想看看,这一丝的疼痛,吴庭轩会不会也感同身受地感觉到。 很明显,走在她前面的吴庭轩没有感到任何异样,只是默然地走着。 忽然脚一滑,凤仪还来不及喊出声,就向后倒去,而此时的吴庭轩正转过身来说“小心地上,”那个滑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刚稳住不向后仰的凤仪,重心又发生了前倾,在庭轩张开双臂的瞬间,凤仪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朝前扑去,正巧扑进吴庭轩的怀里。 “呃,”吴庭轩将脱口而出的一声硬是压回了肚子里。因为孙凤仪正用一只手狠狠掐着吴庭轩那个刚卸下钢板不久的左胳膊以防再次跌倒。 稍稍稳住之后,凤仪发觉自己抓住的那只胳膊明显地受不住力,有些微微颤抖,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骨折刚愈的那只,有如五雷轰顶,立刻松开手,然而一个不留神,又向后倒去,吴庭轩迅速伸出右手,将她牢牢扣在臂弯里。 雪,轻盈地飘下,暧昧地落地。 四目相对中,凤仪好像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没错,是自己,卡其色的大衣裹着的那个鲁莽的丫头,正心情复杂地望着自己。 “小心点。”吴庭轩用左手把凤仪拉起来,声音里丝毫没有变化和波动。 “对不起啊。”一阵失落,飘然而至,冰冷了一颗已然有温度的心。 “庭轩车来了。”已经拉他们好远的向巍冲着吴庭轩喊道。 “走吧。”待凤仪站稳之后,他稍有犹豫,然后立刻松开手,转身离开。 轰隆隆,工业时代的骄傲,这个庞然大物,冒着似乎要穿越苍穹的蒸汽,缓缓进站,等待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庭轩,欢迎下次再来北平做客!”向巍热情替梁少美给吴庭轩送行。 “一定,多谢向少的照顾,代我跟珉谦他们道别。”庭轩客气地跟向巍握了握手。 “吴公子,一路平安。”凤仪平淡地讲了这么一句,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那一句情不由人的吴公子,将面对面的这两个人都刺痛了,吴庭轩略有吃惊,但很快就归于平和。 “天冷了,孙小姐请回吧。”吴庭轩点头致意,转身上车。 逐渐大起来的雪花,连成了纯白的天幕,将他们二人隔开,似要永不相见。 凤仪稍有哽咽,望向车厢,看到吴庭轩落座后,随着袅袅的蒸汽和一阵轰响,火车出发了。吴庭轩朝着凤仪和向巍挥了挥手,火车就慢慢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哎,你的。”凤仪忽然想起脖子上还带着吴庭轩的围巾,可是吴庭轩已经背对着他们坐下。一阵泄气。 直到火车的尾巴渐渐驶出视野,凤仪才垂下眼睑,跟着向巍离开了火车站。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时不时地整整围巾。 原来这一切,一切幻想一样的美好,都是错觉而已,不由苦涩。 “岳青,凤仪。”一辆老爷车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梁少美从车上下来,风尘仆仆。“庭轩走了?” “刚走,你晚了一步。”向巍吩咐着下人去把他的军车开过来。 “这不正忙着惠洋在合肥开分行的事情嘛。”美少爷的疲劳挂在脸上,不言而喻。 “南京同意了?”向巍不由一惊。 “当然了,不然谁替他收拾烂摊子。”少年成名的踌躇满志,似乎天空已经盛不下自己的雄心壮志。“真是多谢了浦星,没想到啊。” “好手段!珉谦,我军区还有事,先走了,你送凤仪回去吧。”向巍和梁少美和凤仪匆匆道了别就走了。 “孙大小姐怎么一脸蔫儿了啊。”梁少美引着凤仪上车,自打凤仪从墨礼的阴影里走出来之后,就没见过她如此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蒂鑫喝着过期咖啡了。”凤仪不耐烦地说了句。 “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不砸自家招牌嘛。” “哎,南京是怎么给惠洋放行的?浦星居然没反对?”孙凤仪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严重的情绪化,这不,她忽然就对刚才未完的话题产生了兴趣。 “这要从浦星太原分行的倒闭讲起。” 这样一个环环入扣的局,最终还是请君入了瓮。 “董事长。”来者恭敬地鞠了个躬,等待回答。 “有为,坐吧。”林立芳一身马褂坐在一个欧式的办公室里,似乎有些不入流,但是,他是这栋大楼的拥有者,对于老爷子穿了什么,谁敢有异议? 郑有为坐下后,微微整了下西装的前襟,“董事长,浦星太原分行已经关门大吉了。” “我昨晚得到的消息。听说很多人都为浦星的倒闭,添砖加瓦了啊。”一缕清茶飘香,悠悠回转在压抑的办公间里,立添清新宁静之感。 “浦星的北上,果然惹恼了梁缜,这不,惠洋现在在合肥开了分行,南下和浦星分庭抗礼了起来。” “惹恼了梁缜,还是惹恼了孙逢耀啊。”林立芳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孙逢耀,这个北方大地最大的财阀,让无数人听到他的名字,都充满了敬意和畏惧,那来自对万贯家财的敬意,和对孙逢耀商场手段的畏惧。孙逢耀,在一个硕大的家族破败了之后,硬是从一片废墟中,立起了一个金融王国,覆盖整个北方,就是“东北虎”段沛襄,虽不完全依靠,却也一手力挺,希望得到孙逢耀在财力上对东北的支持。甚至于老奸巨猾的林立芳来说,北方侯孙逢耀,始终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实力相当的对手。 “对对,是恒耀的孙逢耀。”郑经理马上更正了说法,有些畏惧地看了看林立芳。 “惠洋银行只是恒耀的对外窗口而已。”惠洋的梁缜虽说也是一方财阀势力,但是仍旧领命于北方商会的龙头老大,恒耀公司。“就像浦星一样,被操控着出卖了浦阳的愚蠢”浦星银行和浦阳贸易都属于苏州顾氏集团。 “这次北商忽然提高了钢材的价格,超出了秦军的支付能力范围,刘兴本就缺钱,想依靠兴建铁路大赚一笔,哪想着刚修出大门口就捉襟见肘了,于是,就还不起浦星的贷款,下面回报说,浦星苏州的总部,已经亏损了一笔,也算是个内伤了。”郑经理希望这等消息能化解老板脸上常年不化的冰霜。 “损而不报撑门面,是怕商户和民众对浦星失去信心,越是安静装得没事一样,就说明伤地越重。”林立芳眼睛里那团迷雾背后的精光,可以一眼看穿别人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甭管多少浮云遮望眼,一语击破障眼法。 “谁想到正巧这个时候,豫军和鲁军不知谈妥了什么条件,一夜之间联合起来,提高关税,拒绝晋军煤炭入境,近几日急得汪重艺吹胡子瞪眼干着急。” “豫军的邢勇夫贪财,鲁军的张璟狡诈,二人都是贪婪之辈,这次看到汪重艺仗着浦星的资助赚钱,自然不会让让路,不劫一票怎么甘心!”河南和山东都隶属于南京集团,由于南京集团采取的联邦形式,内部本就不太平,经常演习式掐架,这么多年来南京一直就在自己地盘上灭火中疲于奔命。 “晋军赖以支持的煤炭生意受损,自然连带着就是他们的赞助者浦星的受损,于是太原分行没开几个月就倒闭了。” “伤的不轻吧。”淡淡一句话,却让人不由毛骨悚然,商界的厮杀,没有硝烟不流血,却一败涂地地同样壮烈。 “是啊,没想到一个区区太原分行的倒闭怎么会对总行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郑有为对此一脸不解。 这是注定的,从聂常胜在浦星走马上任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殷琮攥住聂常胜的身家性命时起,这场仗的代价,浦星已然承受不起。 “现在整个江南地区会不会因为浦星的受创而受到影响呢?”林立芳要保证自己的盛森公司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扳回一局。 “自从顾奉尧成为江南商会的会长起,浦星就操控了南方的经济命脉,现在它受创,南方的局势不是很稳定。”郑经理深知江南商会的会长二字,是林老爷子的心病,他毕生都在为了夺回曾经的荣耀而奋斗,怪只怪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父亲将家业败得太过千疮百孔,林立芳心力憔悴之下,也只能到如此地步了。 “好,我明白了,你去做事吧。”郑经理出门后,深呼一口气,重任卸下倍感轻松。 “老洪,派人去浣景通知一声,今晚我过去用饭,叫那边准备着。”林府的管家洪图得令立刻出去交代晚饭事宜。“还有,叫子卿不要到处鬼混了,今晚如果我见不到他,这个月的月俸全扣光!” 威严之下,是祖父对长孙那种望子不成龙的悲哀和无奈。这是他的次子过世之后留下来的唯一的儿子,是他的心头肉,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而现如今,这位林翰林子卿除了风雅之事,其余一概不管,叫他两脚一蹬之后,该如何安心合眼。 琮儿?不知怎么的,林立芳的眼前出现了殷琮的影子。 好厉害的殷琮,这把浦星困地进退两难的一个局,几步棋,全是自己的外孙殷越祺摆下的阵。他不由地赞叹起越祺的才智,尔后,却是一阵的不安。 殷琮的手段和办事的能力自己见识到了,这将来,越祺安分守己还好,那当然能襄助子卿,是他林家之幸,可如果殷越祺下定了决心越俎代庖,那么子卿绝对是不可能玩得转的。林立芳眉宇间的愁思,又深深地在额头轧出了几道沟壑。 有珍啊,你告诉父亲该怎么办,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在利用他的能力的同时束缚住你儿子的野心勃勃?不要怪父亲太自私,只不过,这事关我们林家的百年基业,我不得不多用一分心思,希望你明白。 像往常一样,梁少美带着凤仪去用了午饭才送她回到孙府。一路上她都少言寡语,而一向镇定自若的梁少美也开始不安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凤仪的身上附加了这样一份诡异的沉默。 “少爷,到了。”梁少美和凤仪各自思考着自己忧心的事情,都没注意车已经停在了孙府门口。 “珉谦哥,谢谢你送我。”这份感谢很明显没有发自真心,因为孙凤仪连看都没看梁少美一眼,就灵敏地从车上下来。她急需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好整理一下这半天发生的事情,关于自己,关于吴庭轩。 “好好休息。”巧了,今天梁少美也格外平静,没有说话的欲望。 梁少美正送凤仪朝孙家大门走去,瞬间,双双愣在原地,凤仪的表情由一开始的惊讶,瞬间黯淡堕入深渊,而梁少美,则是满脸的不屑,然后不自主地走到了凤仪前面,好像想要挡住面前的这一切,挡住将要把孙凤仪吞噬掉的心魔。 “中原。”凤仪垂下了睫毛,轻吐出,最后一丝的快乐,随着吴庭轩的远去,或者随着,何承勋的到来,而消失殆尽。 冬天,真的已经来了。 ------------ 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1-11-04 吴庭轩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专注地盯着哈满水汽的车窗,陷入了思考。墨玉一样的眼睛想要拨开迷雾,得见青天。 丁九从上海给他来信说,沪系大帅江宽正在加足火力朝着南昌猛攻,盛森贸易也趁此机会倒腾起军火生意来。盛森那边派来人和留守上海的江智源谈判,愿意帮助沪系买进德国原产的军火以加紧吞并战争的步伐,而沪系则会对盛森以后的生意加以照顾,至少,条件要比对浦阳优惠的多。 沪系的大公子本是拿不定主意的,但是看到老爹正撸起膀子和赣军的宋振铎喊杀喊打抽不出空来,决心当一回家,和盛森签订了协约。盛森倒也很地道,无论从军火的配置,质检,实演到运送,都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江智源感到自己这次帮沪系拉了个长久的赞助人,很是满足,还特地在上海最大的夜总会“百丽宫”办了庆功宴招待盛森的代表。 盛森已经占尽了好处。吴庭轩紧紧握住了丁九的来信,将信纸揉皱成一团。浦阳贸易因为浦星的亏损现在根本腾不出手来,趁着南京周围乱成一团的时候,盛森悄悄地迂回到南京的背后,直接和上海接洽,而且合作地很成功,和沪系少帅江智源的关系也算是拉上了。这背后,吴庭轩总觉着还有事情没有完全暴露出来,到底是什么呢? 得到答案只有两条渠道,时间,或者殷琮。 当棋逢对手的英雄还互不相识的时候,他们都只能在各自的迷雾中,不断寻找和开拓,直到最终的巅峰对决,最后相见的那一刻,是第一次见面,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吴庭轩沉浸在这片未解的迷惑中太久了,于是不自觉地用手把窗户上的水蒸气擦出一块明镜来。 雪,越下越大了,似乎正在极力掩埋过去一年的是是非非,愿意用这一片纯净,给世界一个新的开始。 不知怎么的,一个曼妙的身影,迎面而来,是从车窗的玻璃上款款而来,还是从,吴庭轩的眼睛里? 那雪舞飞扬中的一眼,果真剪下了她身姿的纸花,贴在了眼前。 嘴角,自然地扬起一个弧度,是从心底而来的丝丝久违的幸福之感。虽然见到孙凤仪的第一面自己就给弄成了骨折,但就是这样一个略带悲剧色彩的开始,却叫他有了命中注定的感觉。就是那一刻,我看到了疯狂的凝夕,和惊恐的你。 即使是那么危机的时刻,你倔强地想要控制,想要战胜突如其来的不测的坚定,深深打动了我。黑色的骑马装在你身上,显得过于沉重,因为那衬得你的脸色更加惨白,可是当你回过气来安下神来的那一刻,两颊飞上的嫣红,叫我不由,怦然心动,深陷其中。 此时窗外的雪花,也好像被庭轩深情的眼神融化了,寒风中,情不自禁旋转起了舞步。 想想凤仪最后那句“吴公子一路顺风”,不由心里一紧。他感受到了凤仪突然转变的冷淡,却不知是什么引起了她的不快,而本就少言寡语的自己,更想不出此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看着向巍的友好道别,和待发的火车,他只说了句不痛不痒的“小心着凉”,唯一做的就是转身上车。 哎,真是笨!吴庭轩不由叹了口气。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带着的项链,那纹路蹩脚的红绳,好像绕满了凤仪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带在脖子上的一圈回忆,吴庭轩没有意识到,其实早就套住了他的心,囚徒而已,无处可逃。 “夫人啊,少夫人,怎么没提前通知一声就来了啊?这,也没准备。”谢邦心惊胆寒地看着来势汹汹的顾夫人伍茜尔和少奶奶包曼一,义无反顾地挡在了第一线。 “闪开,念槐呢!”伍茜尔一把推开谢邦,直接杀到了客厅。除了伺候的丫鬟,根本没有顾念槐的影子。 “什么时候重新装修的?”包曼一搀着怒气冲天的婆婆,发现此时眼前的客厅自己完全不认识了。 “挽风苑”原先是苏式园林风格,极具古典韵味,是当年顾奉尧老爷在世的时候买下并亲自督建的,顾老爷虽是商人,但是颇有文学修养和底蕴,审美品位更是非同凡响。“挽风苑”曾被苏州的文人雅士奉为可以和“拙政园”相媲美的园林杰作。而如今。 “他还有心思搞装修?”伍茜尔扫过客厅一周,发现自己认识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现在完全身处一栋欧式别墅里。 “哦我想起来了,茂咏曾经说现在的‘挽风苑’是公公特地给习姨娘重修的,估计是怕妈你看了碍眼,才给重新整修了吧。”包曼一只顾自己说着,丝毫没有发现伍茜尔的脸已经惨白地如同鬼魅一般,尤其是“习姨娘”三个字,狠狠地扎在了她的心头,快意地折磨着她早已忘却的回忆。 “顾念槐!”顾夫人冲着楼上大喊一声,拂袖一扫,将茶几上的玫瑰花苞茶具全都摔到地上,零落满地。 “邦叔,少爷人呢?”包曼一的声音倒是不紧不慢,心平气和。 其实听到“习姨娘”三个字的时候,谢邦的心差点一瞬间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知道这个名字在顾家里是不可触碰的禁忌,所以他连抬头看一眼夫人的脸色都不敢,只是静静地低头呆着。看来曼一少奶奶摆明了打着旗号看热闹来了。谢邦在心里说了一句。 顾念槐和包曼一这对夫妻很有意思,就不说什么相互扶持生死与共了,他们连互不相干和平共处都做不到,深怕对方不做点错事好让自己大大笑话一番。每每有一方犯了错捅到老夫人这里,另一方就会火速把事情闹大,然后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不时添油加醋地看场好戏。 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首,一门双逆子,顾氏哀矣。 “少爷,少爷出去了。”谢邦自然知道老夫人这次来得杀意四起是什么原因,平时少爷稍有品行不端不务正业,自己打打马虎眼也就算过去了,可今天,恐怕,自己会被伤及无辜了。 “废话,这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不出去了,还能死了不成啊。”包曼一扇着蕾丝花边的折扇,优雅地坐下,翘着二郎腿,很是享受现在这种顾念槐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死了,敢情你想当寡妇不成?”这个媳妇一向没心没肺口不择言,跟茂咏就从来没有平心静气地说超过三句话,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就给儿子选了这房媳妇,再加上刚刚又冒冒失失地提了自己的心头大忌,不由地对曼一的厌烦又增加了几分。 “这个家上下没一个叫我省心的!等哪天我死了看你们是不是能消停消停!”伍茜尔霎时满脸通红,心悸了起来。 “那就彻底没人拉架咯。”谢邦躲在角落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嘟囔了一句。 “母亲,您别生气,我这不是,我不是说着玩呢嘛。”曼一赶快做到婆婆身旁,给她怕怕胸口,顺了顺气儿。 这时候一个小丫头悄悄溜进来,附在谢邦耳边说了句什么,谢邦神色一变,想要离开大厅。 “站住。”顾夫人斜睨了谢邦一眼,微微拉长了音调。“叫少爷进来。” 谢邦一身冷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他本想通知少爷赶紧开溜,因为少爷此时进来不被老夫人骂个狗血临头被少夫人冷嘲热讽一番,这件事是不会结束的。 “是啊邦叔,你这不是存心跟婆婆对着干嘛。”一个长相如此漂亮的女人怎么可以连笑声都这么尖刻地不讨人喜欢呢,谢邦无奈地摇摇头。 “母亲?”顾念槐一进门,就尴尬地愣在原地,松开了搭在女伴肩上的手。 “你!”包曼一一眼就看到了被顾念槐搂在怀里的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还没等伍茜尔发话,包曼一居然几步冲到顾念槐跟前,冲着那个女人上去就狠狠甩了一巴掌,清脆响亮,“啪!” “贱人!勾搭他?你也不看看他老婆是谁!”包曼一一手抓住那个左脸红肿,头发微有凌乱的舞女的衣领,似乎还没出这口气,上去又是一巴掌,“少爷都是被你们这帮小妖精给带坏了!”紧接着又左右开工地扇了几下,吓得那个舞女连哭都不会了,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好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此时的包曼一完全疯了一样,脸色涨的通红,眼睛都要迸裂出来,咬牙切齿。 “够了!”顾念槐刚从震惊里反映过来,一把抓住了包曼一的又要扬起的手。伍茜尔和谢邦还在一片惊讶中没有回过神。 包曼一一把甩开顾念槐的手,转过来面对着那个已经崩溃的舞女,阴沉地笑着说,“从今往后,如果让本夫人再在苏州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你,到时候,可不只是扇你几巴掌这么简单了。”说完这话,她神色得意地看了顾念槐一眼,顾念槐被她嘴角的那丝妖娆给吸引住了,竟然忘记了反对。 “滚!”包曼一甩开舞女的衣领,立刻冷下一张脸来,给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最后一句警告。 那个舞女吓破了胆,狼狈地从“扶风苑”里“滚”出来,遭受这么大的肉体和精神折磨,她居然连哭都不敢出声,呜咽着就跑走了。 因为她知道包曼一是真真惹不起,不仅苏州,乃至整个江苏省,没有人不知道包家小姐包曼一的,她的父亲包启豪是江苏省警卫厅的厅长,她的兄长是苏军的师长,如此雄厚家世的包小姐脾气还十分娇纵,所以,如今她不一溜烟赶快逃了,今后搭进去的,很可能就是一条小命了,而且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且无人追究。 “晶蓝,快给少爷上茶,忙了一下午,挺累了吧。”收拾完舞厅小狐狸精的包曼一甚为满足,示威般地看了顾念槐一眼,回到伍茜尔身边,安静坐下。伍茜尔也只是责备地看了曼一一眼,并未出言教训。 顾念槐猛地从刚才那一幕中回味过来,“包曼一,你刚刚那是在做什么!你想怎么样!拆了这个家吗?!”冲着大少奶奶就是一顿怒吼。 “我在干什么?我是在预防你拆了这个家啊大少爷,有错吗?”从不能受一丁点委屈的包曼一立刻反唇相讥。 “那你至于,至于把莺莺打成那样吗?”顾念槐的语气稍稍软了下来,毕竟是有妇之夫,心里有愧。 “哼,莺莺?一只破鸟还真想变凤凰?下次让我碰见,我打折她一双翅膀,叫她做只真正的鸡!” “好了不要再闹了,让我多活几天吧。”伍茜尔一脸愁容,被他们这么一搅合,自己来干嘛的都忘了,只是不停地掐着印堂穴,缓缓喘着气。 “母亲,你别生气了,我,我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所以。”顾念槐看到母亲气得厉害,赶忙坐到她身边来。 “还不是因为你!” “你闭嘴!不能少说两句吗?!” 良久,伍茜尔睁开双眼,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媳,一股凄凉之感油然而生。顾奉尧在世时,自己就为了给儿子争份地位而费心费力,后来终于得到了该得的那份,还娶了儿媳,本以为可以过几天安心日子,结果,两个孩子又闹个不停,现在浦星危机连带着浦阳的生意都受到重创,这叫她该如何是好啊。 每每辗转反侧,食不下咽,短短几日,老态毕现。 “念槐啊,以后把心思都好好放在生意上吧,你这个会长的位子完全是因为老爷的势力留给你的荫福,你要上进才是啊,不要每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念槐听了,默然无语。 “曼一,以后你也少闹腾闹腾吧,多关心关心你的丈夫,这个家,而不是每天尽想着怎么闹得个鸡犬不宁,也给我们顾家生个孩子。”嫁进顾家近两年无所出的包曼一惭愧地低下头。 “我累了。”顾夫人撇开两个孩子的手,独自转身上楼去了,一步一吃力,走到转角处就听到一声,“老爷,茜尔就快来陪你了。”猛然间,茂咏和曼一对视,眼神里都充满了对对方的怨气。 “现在秦军还不上贷款,晋军的煤炭搁置,浦星是不是损失很严重了?”这是曼一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与顾茂咏讨论非拈花惹草事件,一时间,顾茂咏很受用。 “是,浦星是南商的龙头银行,现在受损,南商的其他银行应该出来解困的,结果。”虽然说今天顾念槐带着莺莺被顾夫人撞个正着,但是这几天他其实都忙得焦头烂额。 “现在怎么了?” “泰和银行不愿意帮忙,声称自己外债严重,没能力帮忙。”说到此,顾念槐恨恨地咬着“泰和”俩字,恨不得撕碎了它,连带着它背后的林氏集团一起毁灭。 “那么除了泰和,没有其他银行可以相助了吗?” “其他都是地方上的银行,没有如泰和的实力,根本自保都难,更何况,哎。”顾念槐疲劳地摇了摇头,接着说,“盛森趁乱正在南方战场上疯狂敛财,使得泰和的财力更加雄厚了。”林立芳那个老狐狸果然狡猾,趁着顾家无暇他顾的时候,不来解围只顾自己发财,着实让顾念槐恼怒不已。 “你是会长啊,你可以,你可以,让盛森关门啊!”包曼一又拿出了大小姐的脾气,谁不听话就直接灭了!可是离开了家族的庇佑,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简单,即使贵如顾氏,也要小心权衡,左右顾忌。 “常胜说,以盛森现在的财力,如果停止运转,那么整个南方的经济将遭受更大的损失,是我顾家承担不起的了。”顾念槐本是没有经济头脑和手腕的,更是贪恋风流吃喝玩乐,一个标准的花花公子作风。 然而当今天上午,聂常胜愁眉苦脸地把这番话告诉顾念槐的时候,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了一阵心寒,感到自己似乎背负了无法掌控的东西,那种可怕,除了他,没有人可以理解,这也是为什么自小连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都背不完整的他,今天竟然可以完全记清楚聂常胜的一番话。 “少爷,聂经,”谢邦匆匆进来,话还没讲完,聂常胜后脚就跟了进来。看到脸色的铁青的浦星经理,顾念槐不由地紧张起来。 “顾少,泰和银行出资赞助买下了晋军的煤炭,并通过之前盛森在南方的关系,卖给了江宽,现在,泰和的实力,已经超过浦星太多了。”聂经理说道此,神色悲戚地看着顾念槐,希望自己的老板好歹也给出个建议来。 对于很多事情,顾念槐总是搞不懂动机和他们背后的意义,但是有一样他明白了,作为南商,或者作为顾家最大的支柱,浦星银行,很快就要被代替了,而在浦星支持下的浦阳产业,也将因此,受到重创。 看到失望中还略带迷茫的顾念槐,聂常胜心想,不是殷琮太厉害,而是顾念槐太愚蠢,到现在,他都看不清形势。 泰和已经将南北打通了。 本想将势力深入北方的浦星,忽然间腹背受敌,最后的赢家居然是一直备受打压默不出声的泰和银行。 “还有,”此时这件豪华客厅里的气氛,已经冷淡到了极点,顾念槐只想立刻逃离这曾经的安乐窝。 “还有?!”急性子的包曼一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愤怒地看向颓然不懂的顾念槐,“浦阳都被你败成这样了你居然还带那些不三不四的狐媚子鬼混?!活该浦星落魄至此!”这么无情冷血的一句话狠狠地砸在了顾念槐的自尊心上,刚才小夫妻稍见好转的气氛瞬间被包曼一的眼神给破坏地稀巴烂。 不等顾念槐回应包曼一就立刻转身出去了。 “少爷?”聂常胜小心翼翼地叫了顾念槐一声。 “啊?”回过神来的顾念槐,有气无力,“你刚说还有,还有什么?” “由于咱们这次为了一鼓作气而加大了给太原的投资,挪动了浦星在合肥的款项,本就引起了皖军大帅高致庸的不满,结果这次太原分行的倒闭,全赔了进去,”聂常胜似乎也在担心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了打击,于是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到,“于是,孙逢耀的惠洋银行趁虚而入,赞助了皖军,您知道,本来皖军的经济情况就不好,南京就总嫌他们拖后腿,这次惠洋出面解决了难题,于是,南京集团决定,给惠洋银行的南下,放行。” 终于,这道晴天霹雳还是来了,而且稳稳地劈在了顾念槐的头顶上。 哼哼,自己人的拒不相救,对手的趁虚而入,这次浦星危机带来的损失,到底是谁的错?不可能,不可能就这么失败了,每一步都没有漏洞没有错啊!殷琮的每一点分析都是奔着盈利而去的,怎么可能会损失至此呢!只不过他顾念槐料不准政治形式,又分析不了经济状况,最终,还是败给了这个乱世。 由始至终,顾念槐都不愿意承认,浦阳的失败,无论现在的还是将来的,都是败给了他自己,与人无尤。 幽暗的房间里,浅橙的窗帘忠诚地传达着温暖的颜色,一个颓然万分的老人,安静地坐在摇椅上,背对着窗子,似乎害怕那一束光芒,照亮了所有不想记得的往事,可终究,还是因为儿媳的那句话,提起了她骄傲的一生,最大的遗憾,她被偷走了爱,被剥夺了幸福。 终于,一个名字,怨念丛生地从伍茜尔的口中吐出。 习习柳。 翌日,聂常胜到顾夫人跟前,将这次所有的失误一个人通通背下来,伍茜尔盛怒之下解雇了聂常胜。然而,就在一周后的浦阳董事大会上,顾念槐任命聂常胜为浦阳的总经理,并且自己出钱帮助聂常胜买下了浦星的一部分股份,从此聂常胜成为了持有浦星股份的浦阳总经理,一时间风光无限。 “怎么样啊聂经理,还算满意吗?”天鹅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袅袅的白烟飘过昏黄的灯光,优美的钢琴曲萦绕四座。 “殷少,这次真是吓破我的胆了,你是没看到顾夫人大怒的样子啊。”聂常胜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不由地一阵发憷呢,赶忙呷了一口茶压压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得罪伍茜尔,怎么完全笼络住顾念槐呢。”殷琮气定神闲地靠在沙发上,悠悠吐了口烟圈。“失去了浦星行长的位子,却进入了浦阳的高层,常胜啊,浦星只不过是浦阳的一部分财产罢了,现在你聂经理的地位,更盛当日啊。”殷琮就是用“贿赂”这一招,摆平了两个人。第一个就是浦星的前任行长李力,虽然李力此人贪财,但是经商头脑还是不容小觑的,这也是为什么一直在顾念槐身边碍手碍脚不受待见的原因,殷琮通过派人暗地里行贿然后检举他收受贿赂把李力拉下马之后,就在顾念槐身边安插了自己的棋子,聂常胜。 当年聂常胜也是有过经济问题的,只不过殷琮通过林家的势力把他保了下来,所以聂常胜的小命是捏在越祺的手里的,不得不合作,完全是牵线木偶一个。 浦阳和浦星都已经从内部被瓦解,顾家的坍塌指日可待。 是顾家真的已经无药可救到如此地步了?还是殷越祺想的太简单? 再聪明不过殷琮,也要明白一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和顾家玩起拉锯战赢了,背后林家的第一把交椅,却仍旧与他无关。 看来,不仅要把顾家拉下马,必要时刻,林家也要成为牺牲品!殷越祺狠狠地捏了捏沙发的扶手,记上心来。 ------------ 第十二章 (上) 更新时间:2011-11-06 自那日在孙府门口碰上何承勋之后,孙凤仪的心情就被不情愿地再次拉进了谷底,再次在那段难以磨灭的痛苦中沉沦,就好像近几日的天空,被冬季染上了忧郁的颜色,怎么也褪不掉,久而久之,就沁入骨髓,成为了与生俱来的习惯。 虽然在家人面前,她表现地若无其事,但是每个人都深知,越是貌似真实的乐观,背后的苦楚便愈加真实。凤仪的眉眼间,假装不出来这么多的快乐,因为何承勋的不期而至,和吴庭轩的不期而别。 “妈我回来了。”凤仪披着米白色的貂绒披肩,一边脱下手套一边朝厅堂走来。 “今儿气色不错啊,哪儿玩儿去了?”孙夫人知道女儿体质虚寒,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血气不畅,便着闻香准备了汤婆子,等到凤仪回来立刻给她暖上。 “是珉谦,前几个月,凝夕不是,”说到凝夕,凤仪略有失神。为什么几乎每件事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和方子孝联系上呢?是不是因为这个人,早已融入了自己生命的每一寸呼吸,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断骨连筋的痛,似要撕碎了凤仪的七魂六魄,永不超生。 “这是梁少送给凤仪小姐的金鱼,以供小姐玩乐。”后面的跟班立刻跟上来,打了个圆场。 “对,珉谦为了补偿我,特地在‘名贵家族’让我挑了几条金鱼回来养着。”凤仪回头看了看玻璃水缸里的那几条颇为精致的金鱼,不由有了隐隐笑意。 “这珉谦倒是体贴啊。”孙夫人也来了几分兴致,走到鱼缸边上欣赏起来。 “这两条是玉印头吧,哎,这条是,什么蝶尾?鳞荧蝶尾!”孙夫人用手指贴在鱼缸外,尾随着金鱼游动的痕迹,好像想隔空捉到它们一样。 “那是荧鳞蝶尾。”凤仪喝了口闻香端过来的香茶,满身寒意尽褪,心里暖融融的,看着母亲兴致勃勃的样子,觉着很好笑,也很幸福。 “这是,鹅头红吧。”孙夫人不确定地看向凤仪。 “专业啊!很多人都会把它认成鹤顶红呢。”叶黎听到女儿的赞叹之后脸上立刻铺满了智慧的光辉,无限得意。 “以前你外公府上,就是提督府嘛,到处养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猎狗啊,就是那些侧夫人姨娘们的懒猫儿,要么就是几只成天叽叽喳喳的鸟儿,只有我啊,养了几只金鱼,静静的多好。”原来母亲看到这些游弋的生灵,又惦念起了往昔的时光。 此时凤仪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开始懂得母亲,也开始渐渐地向母亲靠近。因为母亲家族过往的一花一木,一人一事,和自己怀念墨礼的感觉是一样的,都是那么真实,在时光柔和的背景下,动人心魄。 “妈,早知道你这么喜欢金鱼,”凤仪撒娇一般地靠过来,搂着母亲的胳膊,顽皮地说,“我早就打发梁大少到‘名贵家族’去买了,或者,今天应该再多买几只,养在你房间里啊。” “哎,你个臭丫头,我以为你这个乖乖女儿要亲自去给妈买呢,结果,还是去压榨少美,真不知道少美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啊。”嘴上这么说,叶黎心里的满足还是笑在了嘴上。她轻轻地抚摸着凤仪刚刚回暖的手,就想女儿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在自己身边呆着,即使她爱撒娇,即使她不听话,可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举世无双。 “‘名贵家族’里面的东西贵得吓死人呢。”站在一边的识月既羡慕又忐忑地说了一句。 “那可是,要不怎么打发美少爷去买啊是吧!”凤仪趴在桌子边上,认真地观察着这几条已经被看烦了的金鱼,兴趣不减。 “妈,你看,我最喜欢这条黑色的,墨龙睛蝶尾。”相比于其他金鱼鲜亮多彩的外形,只有一条墨黑色的金鱼,略显孤僻地在一边,静静地漂浮着,很少动一动。 “极品啊!”孙夫人完全被这条墨龙睛蝶尾吸引住了,眼睛随着它不经意的一下游动而闪烁着光芒。 “黑得都看不到它的眼睛啊。”识月也靠了够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墨龙。 “想看眼睛的话请欣赏‘望天’,那眼睛长的,瞎子都看得见。”凤仪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哪儿呢哪儿呢?”识月没有看到那头上长眼睛的望天,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连瞎子都不如了。 “就是因为长得太丑了,所以没要啊。”凤仪看到识月满脸的迷茫,好像阴谋得逞一样地坏笑起来。 “小姐又耍我。”识月委屈地嘟着嘴,跑到了孙夫人边上。 “把鱼缸抱下去吧。”闻香带着“名贵家族”派来的小厮把这个精美的玻璃鱼缸给抱到了偏厅。 “凤仪啊,刚刚令麒回来了,拿了张向府的帖子,说是邀请你们去参加舞会,他给放他房间里了,你过去拿了看下吧。” “哥哥已经走了?好吧。”凤仪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凤仪,我刚刚叫令仪去找了何中原,跟他道个歉,对于那天咱们家对他的唐突,我实在感到有些过不去。”原来那天何承勋突然造访,让孙夫人感到十分不快,没讲几句话就送客了,因为她就是怕凤仪见到了何承勋,又会勾起方子孝的回忆,再次回到痛苦的漩涡中,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所以今天,她遣了令仪去拜访何承勋,聊表歉意。 “哦,”凤仪稍有沉默,“那,令仪今晚去吗?” “她应该从‘蒂鑫’直接过去向府,你就不用管她了。” 孙凤仪在回房间的路上,沉浸于一片理不出头绪的思考。有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溺水一样,如此无助,如此揪心,可是就在最后的那一刹那,便有灵感的光芒突现,一闪而过之后,便又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 那天当她看到何中原的眼睛的时候,她读到了那种痛苦和不安,他从不愿意伤害自己,他怎么可能伤害自己!在英国的三年间,如果说是方墨礼给了自己精神上的爱与满足,那么何中原就是那个教会了她怎么爱生活和照顾自己的人,或者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活。 而当时的凤仪,单纯地认为生活的全部,就是方子孝,只有方子孝,对于何承勋的无微不至,她甚至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这次他突然地出现,只是为了想看看自己好不好,想看看墨礼的离世是不是已经崩溃了自己的生活。而自己呢,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讲,无礼且无情地把他晾在身后,决然离去,只是责怪他的出现,而忽略了他的关怀。 原来她还是忘不了何承勋的那些理所当然,原来她责怪的只是何承勋的影子,已经和过去的岁月融为一体罢了,见伤心,忘不能。可是,这并不是何承勋的错啊! 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孙令麒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就看到了一封淡金色的帖子躺在茶桌上。凤仪略读一番,原来是向巍的同胞姐姐向淼和他姐夫胡润新从美国回来了,所以向府要办个宴会,给他们接风。想想这一家,凤仪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向巍出身军阀,他的家族还有着与前清贵族联姻的历史,所以整个向氏的人都属于保守而典型的军阀做派,向巍的气质就更上一层楼地和前清的八旗亲贵有几分相似,而且是神似,然而向巍的姐姐向淼,却和整个家族格格不入。 她的端庄大方不同于传统的名门闺秀,因为她的身上兼具一种温暖的亲和力和清澈的文雅之气,宛若兰花,却又非那样的清冷孤洁。虽然向淼的长相算不得绝色美女,但是由于这种浸润着智慧,善良,敏锐,亲切的气质,使得向淼成为北平当之无愧的名媛典范。 向淼和自己的丈夫是在美国认识的,这位胡润新就更是向氏家族里的一朵奇葩了。胡润新,或者应该尊称一声,胡教授,是在美国读书的著名数学家,这次回国,就是受到了井祎的父亲,京都华翎大学的校长和董事会的邀请,回国效力的。这样一个低调行事,冷静沉着且智商超群的姐夫,实在是浮躁的向巍学习的榜样。 正准备拿了帖子出门,凤仪的眼睛不经意间扫到了孙令麒书柜的一个相框上。这个已经稍有褪色的金属相框,复古印花,让凤仪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相框翻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缭绕着斑驳的过往,昔景仍在人已逝,莫哀叹,情犹见。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下午,凤仪刚刚陪着母亲去“织云坊”选了新的缎面做旗袍,便兴冲冲地赶到德龄马场去赴墨礼和中原的约。不巧自己穿的是旗袍,所以就不能骑马了,看着墨礼骑着凝夕在夕阳下一圈一圈地跑着,实在按耐不住兴致的凤仪要求子孝带着她骑,于是方子孝把她抱上马,让她斜坐在马背上,自己带着她骑。 凤仪第一次这样好像坐在自行车上后座上一样斜坐在马背上,很是激动,涨红的脸蛋在暮色中,熠熠生辉,被风吹乱的头发,挡不住的是年华似水,美眷如花。凤仪的小腿还不安分地动着,想鞭策凝夕跑的快一些。 “凤仪就像要飞起来了一样。”何承勋说着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凤仪斜坐在马背上,张开双手,歪着脑袋冲着镜头笑着,艳若桃李烂漫无暇。而方子孝呢,在一旁拉着凝夕的缰绳,侧身看向凤仪、 可是眼前的这张照片没有方子孝,应该是孙令麒怕凤仪会睹物思人,所以把子孝给剪去了。然而凤仪的头是朝着墨礼的方向歪着的,所以,就算减去那一角,也掩饰不了方子孝的存在。凤仪记得当时,方子孝一手牵着凝夕,一手朝她伸过去,护在她前面,唯恐她坐不稳掉下来,这样,他就能第一时间接住她。 就算我想飞,你还是会拉着一条线,保护我的,是吗? 于此,凤仪已经不忍心再想下去了,眼角的盈盈有光,她忽然记起了什么,放下照片,就立刻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凤仪打开衣柜,左翻右找,把衣橱里搅合地一片狼藉,终于,一件旧日的衣服呈现在眼前。 是一件明黄色的旗袍,上面绣着朵朵兰花,蓝紫色的情愫,淡淡然在一片暖暖中娓娓铺开而来,素净中透着明媚,羞涩里不失端庄。这是三年前,承勋的礼物。 当时拍了那张照片之后,何承勋调笑到,凤仪好像要飞起来了!一个星期后,她就收到了这份旗袍的礼物,可是由于裁剪不当,对于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凤仪来说尺寸过大了,所以一直就放在衣橱里再没有穿过。 现在,镜子中的人儿,与这条旗袍不能再相配了,简直是天衣无缝。凤仪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熟悉的衣服里,遥远却陌生的人,四年前那条几乎废弃的裙子,现今却如此裁剪得当,只不过原本脆生的颜色,染上了一层怀旧而已。这让凤仪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种默契,一份回忆,还是,她始终不明白的,何承勋的一片心。凤仪的眼神顺着滑到了裙边的开叉出,一只黑蓝相间的画眉鸟,跃然而出。 这就是,飞翔的意境吧。 凤仪没有想到,当时压根就没仔细看过几眼的裙子,居然如此这般有心思,那一句“要飞起来了”,何承勋居然真的将飞翔的生灵,绣到了她的裙角上,将轻盈的羽毛,贴在了她的脚边,也许,如果孙凤仪愿意,何承勋也可以将整个天下,送到她的石榴裙下!只不过,将来有一日给她半壁江山的人,却不会是那个曾经对凤仪情深一片的何承勋罢了。 不要随意践踏一份感情的深厚,也不要轻易估计一份感情的重量。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每个人费尽心思,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永远对每个人,一诺千金。 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滴眼泪逼回眼眶,凤仪脱下了旗袍,视若珍宝般将它工整地叠好,放在衣箱里,这并不是珍藏了过去,而是,赋予了将来。 当一个人,刻意背对着夕阳的时候,内心是孤单的吧。因为有种缅怀不舍得,有种希冀不奢求,只有面对自己被无限拉长的影子,才发现,由始至终,都是一无所有的一厢情愿。 “中原哥哥。”孙令仪看到低着头一脚一脚踢着地上小石子的何承勋,一股怜悯和不忍集结在胸口,她开始有些埋怨自己的姐姐,而更多的,是一种羡慕。绝情如凤仪,背后的何承勋依旧在守护,不离不弃。于是,令仪即刻走上去,扬手打翻了一杯调进了余晖的自饮悲伤。 “令仪小姐。”看到来人,何承勋礼貌地微微颔首。 “怎么想到约在华翎大学呢?”令仪收到蒂鑫王朝前台的回电之时,竟有些奇怪,为什么何承勋要约她在京都华翎大学门口见面。 “进去走走吧。”说罢,何承勋自顾自地走进了大门。 “中原哥,今天妈叫我过来是为了,”令仪立刻小碎步跟了上去,想要解释来意。 “我知道,不用了。”何承勋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令仪的话。 孙令仪微张的嘴,尴尬地闭上了,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快。 “孙夫人不用觉得歉意,凤仪更不用。是我不该如此唐突来访,又勾起凤仪的伤心事,要怪,只能怪我考虑不周详。”何承勋的父亲何永濂是南京政府外交部的部长,为人八面玲珑老奸巨猾,而何承勋的家教与修养,均来自于这个背景复杂的何氏家族。 何承勋的曾祖父曾是大清朝的吏部侍郎,洋务派名臣文祥的旧部,后洋务运动失败,仕途一片黯淡的何侍郎,便弃官从商,由于家底丰厚,不消多久就已富甲一方。 到清末维新变法时期,已从商两代的何家义无反顾地支持维新派变法,待戊戌六君子被捕维新派被赶尽杀绝之时,幸亏当时何永濂的父亲何弃仕出面,花重金买通了地方官,使得何氏一门逃过此劫。 当过朝廷大员又经过商的何氏家族,历经波折,仍旧屹立不倒,不管以何种方式,使得何家的每个人身上,都具备一个特点,就是彬彬礼数之下隐藏着颇深的心机,玩得转吏部,行得开商海。 出自于保守的官僚之家,却又热血支持维新思想,本就矛盾的事情集于一身,便形成了何氏的性格,包括何承勋,也注定了他命途的结局,生于矛盾而末于失衡,挣脱不开的是上天安排的枷锁,还是自己的内心而已。 中原,你背负的,终究还是天底下,最广阔的一片土地,和它背后的功成名就,当孙凤仪横亘其中,你又该如何抉择。 令仪无言,只感觉那个削瘦的影子,越拉越长,似乎预示着没有尽头的落寞和苦闷。 “华翎的冬天,别有一番味道。”忽而令仪不想再提起那些关于姐姐,关于子孝,关于每个人都想保护的一段往事,只想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个黄昏。 “你知道吗,其实华翎的校园更适合骑车子逛,比走路有意思多了。”何承勋的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猜得出,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曾经承载着太多的念念不忘,凤仪银铃般的笑声,飘过落满了金黄树叶的校园大道,掠走了他所有的心跳。如今对他来说,这早已成为了一种负担,没有想象的珍贵,却比想象的沉重。 令仪看到周围不时有自行车要么飞快要么缓缓地骑过,对于眼前这所名震全国的京都华翎大学,多了几分的憧憬和喜爱。 “华翎的前身是翰林学堂吧。”周围零落的几栋清代建筑,别致却失落地点缀着校园不起眼的角落。 “京都华翎,求的,便是那顶戴花翎罢了。”令仪恍然大悟这所大学名字的来历,看着何承勋毫不在意的表情,略有不解。如今天下没有一个有抱负的学子不向往京都华翎大学的,而从这里走出来的人,没有一个不为此而感到骄傲的,为何承勋对此却不屑一顾? 何承勋出身官宦之家,令仪亦身家不菲,但她也有的常识是,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头上顶了京都华翎的牌子,便是要被高看一眼的,贵如井俊斐,傲如梁珉谦,都是华翎的校友,也都将华翎当做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是为了朝服花翎而来,又有何过人之处!如今看看当年在这里写下梦想的人,墨礼离世,我和珉谦也只能子承父业,饱学如俊斐,还不是继续在这庙堂外的小庙堂里继续培养着渴望跃居龙门的学子,好一番讽刺!” 何承勋的一番自嘲,却穷尽了这所最富盛名学府的那一点点最后的颜面,所谓的科学,民主,都只不过是翰林学堂从长跑马褂换了一身西装革履,剪掉长辫子容易,祛除内心的根深蒂固又谈何容易。国难当头,象牙塔里的学子却仍旧只关心一朝为臣的荣耀,谁会在乎这个国家所经历的磨难,和未来要面对的所有超负荷的承受。 晚霞落幕,仿佛一首挽歌,第一根弦的拨动,已触及了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连身后的影子,都蹑手蹑脚得没入随之而来的黑暗,天际之外,会不会有藏身之处? ------------ 第十二章 (下) 更新时间:2011-11-06 凤仪匆匆忙忙地从“名贵家族”的店里钻出来,抱着孙令麒订制给向淼的礼物,就准备招呼个黄包车往向府去。这个时候的大街,正要带着北平人进入一天当中最喧嚣最放松的时间,夜晚的到来,也带来了一片莺歌燕舞灯红酒绿。 行人,电车,黄包车,还有老爷车,穿梭避让,好像时空在交织一样的混乱,而这片混乱中,却又隐隐显现着有迹可循的秩序。一个王朝消失了,但在它曾经的土地上,还时时会看到它存在过的痕迹,难以磨灭,这就是历史的证据,不可毁灭,不可篡改,更不得亵渎。 凤仪在马路的一端,被车流人流夹击着总过不去,急得直跺脚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她皱眉中远远看到一辆黑色的老爷车,横冲直撞地就过来了。两旁的行人纷纷朝路两旁躲避,引起阵阵骚乱。 忽然一定睛,看到自己斜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大把鲜花,正准备过马路的时候,被鸣笛声吓到了,立在马路中央动弹不得。眼瞅着那辆老爷车就开过来了,凤仪立时不顾其他把手里的礼盒朝路边一扔,迅速跑过去一把将小孩子抱在怀里,然后立即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黑色的汽车急忙刹车,但很明显已经控制不住之前急速行驶的庞大身躯,这时一阵更加刺耳的轮胎与地面电光火石间摩擦的声音,随着两道乌黑的散发着汽油味的车轮印深深压在马路上,车,停住了,将小孩子慌乱中扔下的玫瑰花轧地“横尸满地”,惨不忍睹,在每一片被轧得面目全非的花瓣上,都仿佛飘走了一个花的幽灵,在控诉着残忍的罪行。 抱着小男孩在马路边刚刚站稳脚的凤仪,还未从刚才这一幕中定下神来,周围的路人也都大松一口气,纷纷用赞叹的眼光看向这位“勇猛”的小姐,并且指责这辆车的主人,竟敢在闹市区最繁华的街上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啪!”车门被下来的司机打开了,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从上面下来,直奔凤仪而去。 “个臭娘们儿,不要命了你!居然敢拦本公子的车?!”来者满身烟味,头发不知抹了多少油全部向后梳去,油光粉面,出言不逊。 凤仪被他张口就开骂给惊住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用手护住了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还有这个贱犊子!看到本少爷的车还不滚远点!居然胆大包天要硬闯?!我倒看看你有几条贱命啊!”说着,他竟然上前狠狠地戳了戳小孩的脑门,恐惧的小孩哇啦一下就哭了。 “干什么啊你!”缓过劲来的凤仪,看到面前的恶徒如此嚣张,顿时怒向胆边生,一抬手将那男人的胳膊打落。“你差点撞了人你居然还占理了?!要不你现在给本小姐躺那儿去装死,让本小姐教教你怎么扮恶人啊!”凤仪咬牙切齿地回击道。 “哟,这小娘们嘴倒是不饶人啊!”男人歪着嘴,阴险地笑了笑,“看来,她是个乡下妞儿,不知道本少爷是谁啊。”这句话像是说给后面的跟班听的。 乡下来的?凤仪心里冷笑一声,就单单她身上这件从俄国买来的貂绒披肩,就能买好几辆这种老爷车了,这个人居然看不出来,哼,那就好对付了! “告诉你,北平市警察局赵局长,是我舅舅。”他弯下腰,在凤仪耳边,响亮地自报家门。 “哟,我以为是谁呢,一个区区警察局长的,外甥,也敢撒野?!”凤仪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气得这个男人顿时面色通红,怒火丛生。 “个小骚货,居然不识好歹?!信不信本公子,”说着抬手就要朝凤仪的方向一巴掌扇过来。 “哎?慢着,”凤仪敏捷地抵住他就要落下的胳膊,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不知道这位外甥有没有听说过,‘流水的地方官,铁打的孙万贯’啊?”说罢,将一个犀利的眼神悠悠地抛向了这个男人。 瞬间,他原本凶神恶煞的表情就僵住了,然后一脸白痴像,好像在回味这句话背后的引申义,逐渐,他的脸色开始布满了恐惧和不安,他有些心慌地看着眼前这位悠然自得的姑娘,都不顾的被叫了一声外甥,片刻,转身回到车上,冲司机吼了句,“走”,落荒而逃。 如果他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他万万不敢如此出言不逊地欺负孙逢耀的女儿,两天后,他那舅舅赵局长拎着他就到孙府去道歉了,左一句孽子右一句不忠不孝地给孙逢耀赔罪,狼狈的这位公子哥儿,以后再也不敢嚣张了。 人群渐渐散去,不过还在津津乐道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凤仪松了口气,完全没有注意,隐没于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一直都在关注着她,然后欣赏地笑了笑。 “吓着了没?”凤仪立刻蹲下,去安慰受到惊吓的小孩子。 “谢谢姐姐。”他揉了揉眼睛,抹干了挂在眼角的几滴眼泪,然后看向马路中央,零落一地的玫瑰花,也逐渐被过往的人群踩得稀巴烂。 “我的花,我师父回去一定会骂我的,他会不让我吃饭的。”说着隐约又抽泣了起来。凤仪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遗憾得看向自己飞出去也已被碰碎的礼物,那是一对蓝田玉的合卺酒杯,送给新婚的向淼夫妇的礼物,莹莹的白玉,连破碎,都那么优雅而高贵地散落一地。 “我的礼物,我哥哥回去一定骂死我了。”不由吐了口怨气,她看着眼下这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心生不忍,她知道如果小孩就这样回去,会受到什么样的虐待,所以,“来,不哭了,姐姐再去给你买一大束花好吗?” 小孩再次揉了揉眼睛,天真地看向凤仪,“真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当然了。”凤仪也不管自己的礼物已经归西,她坚定地牵起小孩子的手,朝着对面一家花店走过去,她知道,现在自己是小花童唯一的依靠,只有她能保证这可怜的孩子今晚能有口饱饭吃。 一股浓浓的墨黑已经抹上天空,华灯初上,仍不见车水马龙的繁华安静几分,只不过来来回回的行人少了许多。 “小朋友啊,这里没有玫瑰花,只有牡丹花,用牡丹花代替好吗?你看粉红色的牡丹花也很漂亮啊。”这是这附近唯一一家花店,玫瑰花已经卖光了,还剩一束粉色的牡丹。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话,感激地看向凤仪,然后神情忽的又愣住了,一片凄凉。凤仪实在无法想象这样凄惨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的脸上?难道是生活有如此苦难,是自己无法体会的吗? “我全买下了。”一个温暖的男声,轻轻在耳边响起。凤仪和小孩双双回头,看到一个笑容温和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沓钱,准备递给卖花的孩子。 “你买下了?”凤仪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大晚上地买一束牡丹花要做什么,更何况这些牡丹根本就是垫箱底的货了,五成都已经打蔫儿,毫无牡丹的艳丽大气而言,自己重金买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他,一个陌生人,这又是唱哪出啊? “谢谢哥哥。”小孩子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他愉快地把花递给这个男人,然后冲着凤仪甜甜地笑着,“谢谢姐姐救命。” “不用谢,以后千万要小心啊。”凤仪追随着小孩子跑远的背影,体贴地喊道。 “送给你吧。”凤仪回过头,看到男人把花儿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递过来给她,“还有些香气呢。” 凤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是?” “刚刚你在大街上严惩恶少的景象,我算是见识到了,很是佩服。”凤仪从没见过笑起来这样温暖而且好看的男子,比起吴庭轩的沉默,梁少美的不羁,何承勋的得体,子孝的淡淡感觉,眼前的男子,礼貌中不失真诚,给人一种信任的力量,不得不去相信他所说的话。 “谢谢。”凤仪微微颔首,轻轻抚了抚已经被寒冷的气候摧残到凋零的花朵,“真的还有香味哎。”不自觉地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笑意盈盈。“你为什么要买下来呢?”猛地想起来刚才这个人买下花的时候,小花童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真真让凤仪有些心寒。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究竟背负了多大的重担,为了生存,或者还有其他理由。 “你虽然把花赔给他了,但是天色已晚,他要到多久才能把这些花都卖掉回去交代呢,所以,不如买下了,好让他尽快回家。”男子的声音很好听,和他的笑容一样,都洋溢着温暖如玉的感觉。 “哎,我真是太粗心了,居然没想到这出,还好有你,真是谢谢你了。”凤仪也如释重负,开心地捧着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哎呀!”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礼物也没了,而且看着天色,舞会也已经耽误了,不由恼起自己来。 “我不知道你的礼盒里装的是什么,不过看起来很名贵,不如我陪你到附近看看,重新置办一份吧。”说罢,看了凤仪一眼,征询着她的意见。 “只能这样了。”垂头丧气的凤仪开始回忆这附近有什么店可以买到像样的礼物的。 “里面装了什么?” “一对合卺酒杯,蓝田玉的,是我哥哥特地订制的,给一对刚归国的新婚夫妇的朋友。”凤仪觉得这次原谅自己也不是,不原谅也不是,很是无奈,这对酒杯是名贵家族的新货,平日里的那些个玩意儿是没有向巍没见过的,所以再买了也没有意义,凤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像是蓝田玉这种东西,你们应该是见多了,不如送个别具特色的。”凤仪瞬间有种被灵感击中的感觉,充满期望地看着他。 “你跟我来。” 穿过了两条街,他们来到一个小巷子里的一个铺子,“彩云乡”,很低调却颇具色彩,这里面专卖一些奇珍异宝的玩意儿,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孙凤仪居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她不自觉地被眼前这些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东西给吸引住了,每一个都要仔细观察一番,流连忘返。这个男子看来和店里的老板很熟,居然说动了老板拿住镇店之宝之一,也是一对合卺酒杯,只不过是泰银做的。 周身镶嵌了绿松石的图案,红玛瑙点缀着细腻的花纹,月白石铺在杯口出,纯真剔透,实在是珍宝中的艺术品,艺术品中的上乘佳作。看到这一对杯子的时候,凤仪爱不释手地简直要占为己有了,不过在这个男子的监督下,还是规规矩矩地包装起来,当做礼物送给向淼夫妇。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真是个有想象力的人。”凤仪抱着新的礼物,开心地笑也露齿了,她每每露出那两排珍珠粒儿般的牙齿的时候,更添灵气。“谢谢你。”礼貌却不客套,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不用,我们两个今天都助人为乐了,这不是很好吗。”他看到凤仪如此喜欢自己给她介绍的东西,感觉也许面前的女子,和他,会是心灵相通的知音呢。 “是啊,这也是缘分呢,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子稍加犹豫,然后望向溶溶月光照亮的前方,悠悠地说了句,“天涯路人,何必相识,有缘自会再见。”凤仪先是似懂非懂,然后就释然一笑,简单地道了别之后,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向府,希望在宴会结束之前,自己能不负众望地现个身。 走了几步,不自觉地回过头,看到拉着女孩的黄包车已经渐渐跑远了,他浅浅一笑,眼前浮现出之前她勇斗恶少保护小孩子的场面。 当那个恶少扬手要打她的时候,其实自己看见了这个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和无助,但为了保护怀里的小孩,她必须表现得无所畏惧,甚至装出一副黑吃黑的感觉来。 即使很多年后,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甚至于当时,他在心里默念的那么一句,你不用怕,如果他真敢对你动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那时柔和的月光,好像偷听到了他心里这么冷冷的一句,缩了缩脑袋,躲到云彩后面去了。 等孙凤仪饥寒交迫地赶到向府的时候,宴会已经结束了,留下的都是向家的熟客,三三两两地在喝茶聊天。她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前因后果,索性不解释了,直接把礼物呈上。 果然,当这对合卺酒杯一亮相,就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人,向淼的无限惊喜,胡润新的一脸欣赏,连那个平日里最爱挑三拣四的梁少美,都颇有些为之倾倒。看到这个效果,凤仪在心里又默默地感激了那个陌生人很多遍。只不过孙令麒白了她一眼,很明显,这个阵仗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孙凤仪的品位远远在孙令麒之上。 临走的时候,向淼夫妇再三感谢凤仪送的礼物,说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有特色的东西,今后要带回美国去给洋人看看咱们中国人的智慧和手艺。 “姐姐,今天我去见了何中原。”洗过澡的凤仪懒洋洋地靠在太妃椅上看着今天的报纸,令仪穿着睡衣走了进来。 “唔,他,不怪我吧。”凤仪有些担心起何承勋来了。 “没有,他觉得这是他的冒失,还希望你原谅呢。”令仪走进来坐到凤仪的边上,回想起今天下午的那一幕幕,对于何承勋,自己是有几分心疼和怜悯的。 “他还是那么包容我,我真不应该,让周围的人都为我操心,为我难过,令仪,我是不是特别的,失败?”披散着头发的凤仪转向妹妹,满脸的是未解的悲哀。 “怎么会呢,如果你不为了一些事情伤心难过甚至失去理智,那就说明你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你想当个冷血动物吗?”令仪捋着姐姐的长发,耐心地劝道。 “这么说是没错,只是我不应该因为我的伤心,给别人添麻烦。”凤仪还是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不值得原谅,尤其是那天,对承勋,对一直对自己呵护备至体贴包容的何承勋,孙凤仪不能原谅自己。 “我们不是别人,我们是你的家人,是港湾,回到港湾里,不应该好好休息吗?” 凤仪无言,只有感动,那种姐妹情深的温暖,还有父母亲,还有哥哥,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一份关爱,燃烧着这个家族的火焰,生生不息。 “今晚你过来睡吧,咱们讲讲悄悄话。”凤仪搂过妹妹,紧紧地拥抱着她,那是一母同胞的情谊,永世不灭。 如果几年之后,他们之间还顾念这种亲情的话,那么很多悲剧,就可以避免了。只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尤其是当姐妹俩站在抉择的两端时候,牺牲,在所难免。 两姐妹的悄悄话讲到了大半夜,第二天,当令仪昏昏沉沉地起床的时候,发现姐姐已经不见了,紧接着就是孙夫人带着识月和梳雨到处找都没找到凤仪的影子,只是闻香发现凤仪写了一封字条塞在了大门下面。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和令仪,你们不用担心,这阵子你们为我操心太多了,我想出去走走,换一个环境,换一份心情。今天中原就要离开北平了,我准备与他同行。勿念,祝好,凤仪。 何承勋一个人提着箱子,略有不安地站在站台上,眼神涣散,是昨天没睡好,还是有心结未解呢。他此行的目的是想看看凤仪,现在看到了,为什么还放心不下呢。是因为没和凤仪解释清楚她还怨自己吗?还是,他看到凤仪走不出墨礼的影子那番心痛未愈。久久,想不明白。 “想什么呢。”一个清脆而甜美的女声飘进耳朵。承勋不敢相信地转过头,看到孙凤仪正笑着注视着他。 “凤仪,怎么是你?”他甚至不奢求凤仪会原谅他再跟他讲话,而如今,她居然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很久以前,那么要好的朋友一样说话,一切,在这一刻,又回到了最开始。 “听令仪说你要去上海接你的教授吗?带我一块儿去吧。”何承勋不由地注意到,她那件奶油色的大衣里面,穿着昔日他送给她的旗袍,那个关于飞翔的故事。 “好看吗?现在穿上完全是量身定做地一样合身呢。”发现何承勋的眼睛盯在自己的旗袍上,不禁调笑道。 “好看。”何承勋此刻的笑容,放下了一切的不安和烦恼,因为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他们的身边,再也不会子方孝的影子,没有方子孝的影子,凤仪的眼睛,就会这样专注地看着自己,那样潋滟的波光里,是倒映了多少的美好啊。 “是不是还能飞起来呢。”说着,凤仪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翘起小腿,做飞翔状。她只想,留住自己的朋友。而他,却只卑微地想留住这一瞬间,就这一瞬间,凤仪只属于他的这一瞬间而已。 “轰隆隆。”谈笑间,北平已经成为了一个结束,一段往事,现在,他们的心思,都双双飞向了那颗耀眼华丽的南方之珠,去迎接新的生活。 吴庭轩打开这封日期标注是三天前的信封,里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有事,速回,万泉。万泉是沪系少帅江智源的表字,吴庭轩皱了皱眉,思绪随着脑海里的一条条线索,飞向了那个,他没有一刻会忘记的地方,那个他无限渴望却受尽磨难的地方。 吴庭轩的侧脸在朦胧的月光下,像雕塑一样挺拔英俊,却也如没有感情的雕塑一样,冷漠无情,这样王子般的面容,似乎不应该铺满冰霜。 终于,那道愁眉解开,紧接着,是他志在必得的信念涌上心头,就如同一头要夺回领地的雄狮,在睿智的沉思中,蓄势待发,势不可挡。 上海,他握紧了手里揉皱的信封,默默地回味着这个名字。 那咱们,上海见。 清丽的月光暧昧地洒在窗户上,似乎在隐隐挑逗着吴庭轩的思绪,抬眼间,他好像看到了孙凤仪的剪影,衬着白玉般的月光,正甜甜地冲着他笑。就那么一瞬间,吴庭轩的嘴角,擦过许久未见的,一抹真心的笑容。 原来,这张印着你的身影的纸花,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 第十三章 (上) 更新时间:2011-11-11 隆冬已至,北方的寒冷,来势汹汹,气势逼人,狂风呼啸着扫过冰冷的大地,每每及此,走在大街的人总是急不可耐地想把每一寸肌肤都藏在温暖的棉服里,尺寸必争地躲避着寒意的追逐,这种对冬季的偏见和态度,似乎惹怒了它一样,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严寒入侵。 孙凤仪一直认为,冬天就像一场不带感情的批判,冷漠生硬毫无眷恋可言,所以自己对它也没赋予多少感情,也许只不过因为此时,还没有出现一个人牵着她的手,漫步在冰河之畔,白雪之巅,在冬日里感恩的一缕阳光下,去捕捉对方脸上,因为温暖而绽放的色彩,那么叫人沉迷而难忘,教会她去领略冬的美好和意义。 自打火车开出天津以后,吴庭轩就再没有见过一丁点的雪花星子,只有单调而干燥的寒冷而已。或许,冬季真的是一个缺乏想象力和同情心的季节,只不过此刻的吴庭轩没有心情去感受和体会有关季节和季节抒情的事儿,现在的他,必须在火车的颠簸中,想办法弄清楚上海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己从十七岁到十九岁的两年间,一直是沪系大帅江宽的亲卫兵,虽说如此,他与少帅江智源关系并不亲近,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公正地来讲,江宽父子俩的为人实在是无可挑剔。 江宽江容绰,义薄云天,胸怀天下,毕生夙愿便是一统长江两岸,上下团结,复兴民族,虽说是个军人,却待人细心周到,并且格外体恤下属。江智源并未完全继承其父的凌云壮志和智慧谋略,然而是实实在在的好人一个,从无少帅的架子和傲气,平易近人。 念及此,吴庭轩倒是希望江宽比他想象中的恶劣百倍,如此,他便可以…可惜,在沪系军队里的五年,早已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抹去了。吴庭轩不由叹了口气,真不知有如此的长官,是福还是祸,是命运的眷顾还是故意使绊子。 这些暂且不管,不过此次江智源给他打了封如此简短的电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自己之前并未从丁九那里听到任何风声和预告,而且近几日的报纸,除了喧嚣地报导江宽和宋振铎杀红眼了之外,并未有任何信息来源于上海。 再解不开的谜题,也终有个答案,只在乎有没有人知道而已。看似螺旋纽带一般的思绪,还是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终结于此。 上海,别来无恙否? 吴庭轩提着箱子慢慢从火车上下来,因为他一直在注视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答案,或者一点点提示,正隐匿其中,也在寻找着他。 “先生来份报纸吧,最新的‘沪都早安’。”一个少年带着鸭舌帽抱着一沓报纸,在人群中随意地穿梭着。 “早安?你该问问我吃下午茶了没有啊。”一个男子打趣道。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的时间,一般来说早报应该最迟在上午十点钟就已经不会再卖了。 “这不是,早上没卖完没有完成任务嘛。”男孩子憨厚地笑了笑,继续在站台叫卖。 “先生来份‘沪都早安’吧。”吴庭轩老远就听到叫卖声了,正想拒绝,忽的转念一想,自己还在江宽身边当警卫的时候,知道江宽有个习惯,就是下午的时候读‘沪都早安’,他经常嘲笑自己说要落后于时代了,因为他小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是一上午的时间都用来操练,直到中午以后,才开始读书,这不仅是江宽的习惯,更是北洋江氏大家族里的每个男孩子都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规矩,那段时光,更像是北洋水师曾经的恢弘篇章,留在他血液里的精神支柱。 “好的,来一份吧,正巧今天早上没有读报。”吴庭轩把钱递给他,这个男孩子立刻说:“谢谢先生,上面的这份脏了,我给您拿下面的吧。”说着掀开上面两份,把第三份递给了吴庭轩。 “第四版的文学鉴赏非常好看,是赏析如梦令的。”说罢,少年有意无意地看了吴庭轩一眼,抱着满怀的报纸,转身湮没到人群中去。 如梦令,吴庭轩打开到第四版,发现上面除了大大的标题“如梦令小析”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忽然看到这行字下面有个细细的箭头,从“析”字指向“如”字,思考片刻,转瞬恍然大悟。于是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中,朝着出口处过去。 “庭轩哥!”吴庭轩刚刚从拐角处谨慎地出来,就被眼尖的同顺给看见了。“我就说庭轩哥一定看得懂暗号吧。”同顺骄傲地朝旁边一起来的人说了句。 此刻,同顺和另外两个人正神色警惕地等在一辆车的旁边。 “同顺,出什么事了。”卖报郎,过期早报,如梦令,暗号,便衣军人,这一切都说明,大帅府出事情了,而且不是小事。 “庭轩哥,上车再说。”说罢,几个人迅速钻到车里,离开了这个巷子。 “这些都是九哥的注意。”同顺一向崇拜吴庭轩,对其敬重无比。 “老九人呢?”这次来接应的居然没有丁九,叫吴庭轩颇为不解。 “九哥守在大帅府,和往常一样。” “到底怎么了?如梦令小析,孟儒西巷,并且目的地是小令居?这些都是我猜的而已,老九这步棋真够险的,万一我没有买那份早报怎么办?”想想甚有道理,如若不是吴庭轩联想到了江宽的读报习惯,怎么会想到来人也许就是大帅府派来的便衣探子呢。 “这个你放心,九哥说了,他派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说服你买份报纸的。”同顺是丁九的小弟,按部就班地传达着信息。 “大帅府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目的地是小令居?”吴庭轩之所以猜出目的地是小令居也是因为“如梦”和“析”字的中间部分的油墨有些污了,很随意地形成了两个分别指向“令”和“小”的箭头,关于这小令居吴庭轩也是有所耳闻的。 小令居是大帅府下属的地产,然而规格却连个别苑都算不上,尤其是和大上海最著名也是被奉为经典花园的一栋别苑“隐月园”相比,更是相形见绌,它只有一栋青瓦小楼和一个朴素的小院子,并且地势偏僻,是当年大帅夫人董唯若和江宽闹翻了之后,搬去独居的地方。 原本江智源急招他回来就已经不明所以,地点居然还设在自董唯若去世之后就常年无人气的小令居,吴庭轩越发觉得这次秘密接洽秘密地有些让人坐立不安。 “九哥其他的就没有多说,只说一定要不声张地把你接到小令居就可以了,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吴庭轩便不再多问,也不再多想,一切,都随着越来越近的“小令居”而浮出水面。 终于,这个低调地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庭院,出现在庭轩的眼前。 青瓦白墙,蔓藤缠绕,一栋终年在一片绿意盎然中寂寞的小楼,映入眼帘。这是小令居在暖意洋洋中应有的景象,只不过寒冬季节,忠诚如蔓藤,也渐渐被时间枯萎了生命,一共三层,每一层都开着半圆的窗户,也不知是些个什么风格。园子里除了几棵冬青还透着生命力的呼吸,一片荒芜,只是各式各样的凋零在暗示着,这里到了春夏季节,定是花红柳绿生机勃勃。院子里有挂篮,还有茶桌。这样看来,虽然大帅夫人一个人住,生活的内容倒没有减少什么,喝茶赏景游玩,样样俱全。 “先生请上二楼。”一个中年男子朝吴庭轩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将他引进小楼。一路上吴庭轩还是忍不住在猜测,现在将要和他见面的,到底是谁。虽说给他发电报的是江智源,但是他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心里笃定这个正在等他的人,肯定不会是江智源。 因为丁九守在大帅府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要稳住那边,那么最能稳住那边情况的人只有一个了,那就是江智源。想着想着,就不觉到了二楼,一个半伸入阳台的会客厅。“小令居”虽然朴素,但却以其建筑风格的诡异而小有名气。 “庭轩!”一个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的女子,听到脚步声,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在看到吴庭轩的瞬间,紧张的表情终于松懈了下来。 “江小姐。”少许惊讶过后,吴庭轩还是注重礼数地叫了声“江小姐”。沪系大帅府的大小姐,江智悦,江智源的同胞姐姐。 “这里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江智悦快步走过来,把吴庭轩拉了过去。江智悦原本因为担心吴庭轩是否接头顺利和等待中冰冷的双手慢慢有了温度,而吴庭轩原本温暖的手,却不知怎的渐渐冷却了下去。 “是,我看到了,小令居这里除了几个服侍的老妈子,其余的男人,都是少帅亲随的便衣吧。”吴庭轩素以观察入微的能力而优越于众人,果然就这么几步路,他已经看出了小令居里面正在上演的情节。 “没错,阿源现在被困在少帅府了,所以只能约在这里见面。”江智悦端庄的笑容里,掩盖不住满满的忧愁。 吴庭轩并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因为他在留给江智悦时间,让她能够把事情娓娓道来。 “庭轩,出事了。”终于,大家闺秀宠辱不惊的风范还是被抛到了一边,江智悦一脸愁容,乌云盖顶。 “哪里出事了?南昌,还是上海?”吴庭轩虽然早就料到沪系出事了,但是听到江智悦的语气,自己的心里还是抽搐了一下。 “都出事了。”江智悦缓缓耷拉下了眼皮,疲惫写在脸上。沪系的大千金算不上容姿上乘的美丽,却有一种天生稳重的风范,又与北平向淼的书卷气息有所不同的是,江智悦的气质带有几分拘谨和疏离感。 当然,那是和不熟悉的人,如果是和自己认为是朋友的人,比如眼前的吴庭轩,她就能够自然地表达出内心的感受,只不过她那种叫人难辨真伪的从容和淡然,往往会掩饰了她真实的情感,有的时候是好事,有的时候,难免会错过一些东西,比如自己的感情,和别人的用心。 “智悦。”吴庭轩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江智悦的旁边,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虽然说吴庭轩年纪轻轻就已经见识过枪林弹雨命运剧变,但是当听到南昌和上海都出事的时候,还是不由地紧张起来,替江宽紧张,也是为沪系紧张。 可他明白,既然自己现在能坐在这里,和江智悦面对面,就足以说明自己当下是她的依靠,如果他吴庭轩现在已然自乱阵脚,那么只能说,江氏姐弟对自己的信任,被完全辜负了。 “大帅出什么事了?”吴庭轩稍加思索,决定还是先去问一下江宽的情况,毕竟江大帅是主心骨,只要他没事,沪系就不会塌天。 “前线回报说,宋振铎是块硬骨头,居然久拿不下,我军战士诸多伤亡,由于伤口感染而导致死亡的数量更是与日俱增,而父亲,因为操劳过度,急火攻心,居然心脏病突发,卧床不起了,现在南昌那边,完全是霍叔一个人在支撑着。”江智悦用手撑着额头,斜靠在沙发上,悠悠地说到。 “这岂不是雪上加霜。”十五岁就上过战场,见过死伤的吴庭轩深知一旦部队遭受了瘟疫或者感染不治此类情况的话,对于战斗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甚至都有可能不战而败,这样的结果,是沪系损失不起的。 更糟的是,沪系的顶梁柱江宽又突发心脏病,虽然有霍海代替他指挥,但是精神领袖一旦倒下,对于战士们的斗志,又是一种削弱,如此下去,吴庭轩简直不敢想象,难道说“北洋王”江宽,就要陨落在宋振铎的地盘上了? 吴庭轩甚至都不忍心再去问又有什么人在江宽的后院放火了,他实在担心江智悦会支撑不下去。但是他错了,江智悦,比起弟弟江智源,更有一股继承了“北洋王”衣钵的气质,看起来宠辱不惊的气质中,带有刃锋于无形的心机和俯瞰天下的气势。 “最近,阿源发现,上海在对前线的供给上,出现了滞怠,检验不周等情况,而且守城军队也出现了异样,到处都有部队的调动,派了丁九去暗查了才知道,原来有人,已经意图不轨了。”说到此,江智悦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股欲杀之而后快的心情。 “是谁?”吴庭轩的脑海里正在对沪系的一帮高级军官做着筛选和排除。 “周镜茗。”江智悦郑重地看向吴庭轩,吐出了这个名字,眼神里有厌恶,也有不忍,那是一种遭到背叛之后留下的伤痕,在隐隐作痛。 “他?他怎么会想要反了大帅呢?”周镜茗和江宽自小便熟识,二人的父亲都是前清北洋水师的军官,后来清朝灭亡,江宽带着出身北洋水师的一众兄弟,骁勇善战,借着北洋水师的威名和人脉,占地为王,建立起了沪系军阀,而周镜茗,除了是沪系的元老,更是江宽的密友。 “这件事压根没有敢告知父亲,我怕他听说是周叔意图谋反之后,更加怒其不忠,心脏病,你也知道,万一气极突发,说不定就。”事关父亲的性命,江智悦的忧虑不言而喻。 大帅府面临的不妙程度已经超出了吴庭轩的想象,前线吃紧,后院起火,这已经不是江宽分身乏术的问题了,一旦处理不妥,沪系将失败地无力回天。也许,如果这次江宽真的被两面夹击而亡,那么自己就… 想到这儿,吴庭轩恍惚中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孤单却坚强的身影,站在一座恢弘不复往昔的府邸前,不屈的眼神中所书写的信念,在江宽侥幸的失利中得到了实现,嘴角上,情不自禁地弯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但是顷刻间就消失殆尽,眼角闪过一抹凌厉,打断了刚刚魂魄出窍的错觉。 不能!江宽就算是一败涂地也不应该是现在,至少,不应该毁在周镜茗这个老匹夫的手里,不应该毁在吴庭轩大器未成的时候! “大帅那里没有治疗心脏病的药物?还有,军医难道没有办法解决伤口感染吗?” “没有,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也没有心脏病的病史,霍叔信上说是一着急后心脏病发的。”江智悦的声音越来越弱,隐隐透着虚弱和无力,恐怕这么多天以来,她承受了不知多少的担惊受怕,对于一个本应该吃喝享乐的军阀小姐来说,江智悦,的确背负了许多不应该担在她身上的重任。 “而且,治疗感染,盘尼西林本就是很难弄到手的药物,在一些地方都是禁运的,所以,”终于,一滴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了不知多少个转转之后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步履犹豫地划过江智悦的脸颊,似乎还在想着是否有回头路,可是不待多想,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直至吴庭轩听到一阵低低的哽咽声。 “智悦。” “现在周镜茗又把上海城给封了,把大帅府和隐月园给围了,我和阿源,简直就是,就是,”说到这儿她已再无勇气支持下去,小声哭了起来。 “智悦。”此刻的吴庭轩,开始有点忐忑了,因为他从未见过脆弱而无助至此的江智悦,她是从来不畏惧问题和困难,认识这么多年从不轻易流泪的江智悦啊,吴庭轩并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哭,比如几个月前,就有一个女子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过,只不过她的那种哭,是一种伤到心里无法释怀肆意妄为的哭泣。 凤仪的样子再次毫无征兆地闯入吴庭轩的思绪,那些关于远方的战争,关于后方的谋反,关于身边不知所措的江智悦,通通都悄然退出他的心尖上,现在,这个地方,只留个一个女子翩然独舞。 每当孙凤仪的剪影映入他眼帘的时候,吴庭轩连眼睛的光彩都会瞬间发生变化,那原本冰冷而且深不可测如同孤独的深渊一样黑色的眼睛,会焕发出一种难得的明亮和温暖,润如黑玉。 随着他听到的一阵抽泣,把吴庭轩从一种莫名的思念当中叫醒起来,让他忧愁的,是眼前的智悦,她面对现下的棘手不得不隐忍而无奈流下的眼泪。在江宽身边当亲卫的时候,就经常与江智悦打照面,智悦虽然平日不多语,但是每每见到吴庭轩,总会说上几句,久而久之二人竟然比旁人要熟稔许多。 而今算得上生死存亡的关头,她选择了依靠和相信吴庭轩,这是郑重的承诺,和身家性命的交托,是权衡之后,还是不由自主?也许江智悦也给不出答案,但是吴庭轩也不需要答案,因为此时他明白了,这是危机,更是机会,康庄大道上从没有天赐良机,只有艰难险阻的悬崖峭壁上,才会亲眼看到命运略带危险意味的微笑。 终于,犹豫了片刻的吴庭轩,还是缓慢且谨慎地,用手臂挽过江智悦,希望环绕在她肩膀的胳膊,能给予她,至少在心理上,一种支持和港湾般的归属感。 身体稍稍一僵的江智悦,脑海中有瞬间的空白,紧接着是脸红心跳的混乱,最后,还是轻轻倒在了吴庭轩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烟草香,和他带来的安心。 也许,我那么喜欢和你说话,那么想和你见面,那么简单的想法,都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吧。 片刻,江智悦从吴庭轩的怀里缓缓起身,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已经有些干涸的眼泪,稍稍带有鼻音地说:“一个多星期前我就已经托人从日本买了最好的治心脏病的药,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送不出去。” “周镜茗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城围了?”周镜茗也是北洋起家的一代枭雄之才,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急功近利不思后果的事情。 “没有,只不过,他每天监视着从上海外出的车,尤其是货车,看来,他是想父亲死在南昌才会甘心了。”所谓的包围,就是周镜茗明目张胆地以各种有理由没理由把大帅府和隐月园给围了,然后以安全问题为由,严格检查进出城的车辆,尤其是可以承载货物比方说药物的车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连几盒药都很难送出去,更何况是大批量的盘尼西林呢。”周镜茗也以各式各样的理由阻止江智源买进盘尼西林,当然江家也知道,即使买进了,无法安全运送到前线,结果也是一样的。 原本宁静安详的小令居,就在几句谈话中,不情愿被重重拨不开的愁绪笼罩,空气中散发着死亡的味道,让人不禁有种窒息的幻觉,悠然世外的一片小天地,自董唯若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原来看尽花开花落的景致了,也许,就一直不曾有过,只有已然香魂归去的董氏女,才最最明白。 凛冬已至。 ------------ 第十三章 (中) 更新时间:2011-11-16 这几日出奇地安静,安静地匪夷所思,安静地叫人不得不自我怀疑这份波澜不惊下面是不是埋藏了什么惊天大阴谋,只待喷薄而出的瞬间,完全崩塌这个世界,不留余地。这就是此刻顾念槐心里在嘀咕的想法。 挽风苑太平静了。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脸上布满怒其不争的冷酷和僵硬了,而那个不省心的包曼一居然也没有过来挑挑毛病找找碴。顾念槐已经开始三番五次地跑到主楼的门口去看看门上是不是贴了什么门神咒符的,把这些叨扰通通帮他拒之门外了。 当然是有人帮忙,只不过,不是黄符门神罢了。 “阿全,去把车停好,然后叫晶蓝把我新定做的西装拿出来,还有,你去再给梦川打个电话,最后确定一下时间。”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大少一面扣着袖扣一面头也不抬地下楼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阿全和晶蓝都正在努力地在沉默中冲着顾念槐拼命地摇着头,阿全已经痉挛到呲牙咧嘴了也没能引起少爷的警觉,规规矩矩和阿全站在同一排上的晶蓝睁大了眼睛抽风状地冲着沙发方向努着嘴,当他俩快要面瘫的时候,发现没有得到回答的顾念槐终于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战战兢兢的阿全和晶蓝,欲哭无泪。 “你们这是?” “顾少爷这又是要去哪儿啊?”尖尖的声音,故意拖长的腔调,明讽暗刺的攻击感,都昭示了来者何人,且其意不善。 我就知道,好日子过到头了!顾念槐心里暗暗想到。 你早该知道,这种平静只是假象,暴风雨,迟早要来。 “出去有事呗。”顾念槐从来都不是个惧内的人,只是每次和曼一发生争吵,他都会头痛不已,感觉曼一总是没完没了地大声嚷嚷,让他很烦。 “你新订的西装在这儿呢。”包曼一站起来,一只手悠然地拎着一套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顾念槐看了她一眼,抬手就要把衣服拿过来。 “哎?着什么急啊。”曼一灵巧地一闪开,把西装换到另外一只手上。 “你来干什么?”顾念槐隐隐皱着眉头,不满之意显而易见。 “你今天是要出去,不过不是跟什么梦川,而是跟我。”曼一娇气地一昂头,波光盈盈的丹凤眼挑逗着顾念槐本就不踏实的思绪,发髻上别着的水晶发饰衬着一汪顾盼生辉。 包曼一是个很美的女人,那种精致的美,好像名贵的瓷器一样赏心悦目且易碎,叫人甚至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整个顾府都是这样欣赏眼前的妙人儿的。只不过,假以时日,当这层美丽的皮囊渐渐脱去的时候,不仅仅是伍茜尔和顾念槐,还有阖府上下,都发现包曼一内里藏着的,是一股不加自控的娇纵,锋芒太显,尖酸刻薄,嫉妒心重,如果叫顾念槐写下所有包曼一的缺点,甚少读书的他肯定可以写一本比四书五经加起来还厚的书。 “别在这儿跟我添乱,‘宾淇’今天开业,我得去参加典礼。”顾念槐回过神来之后,不耐烦地把衣服从妻子手中抢过来。“下午还得回浦阳,常胜有事情要回报呢。”说着把衣服穿好了就要出门。 “站住。”包曼一慢慢回过头来,眼神凌厉且威胁凛凛地看着顾念槐的背影。“‘宾淇’开业还要带‘夜玫瑰’的舞女去典礼,你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啊?” “包曼一你是专程来吵架的吗?!”顾念槐回过头怒目圆睁地瞪着毫不在意的包曼一。其实每次争吵的时候顾念槐都非常想潇洒地一走了之,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顾念槐总是不由自主地留下来和妻子唇枪舌战正面交锋剑拔弩张一把。 “怎么,你还嫌上次那个莺莺滚地不够远吗?”曼一一步一步滑行般地朝着丈夫逼近,气质平添一股阴森之感,“要不要本少奶奶让这个梦川滚到马六甲你就甘心了。”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看顾念槐内心的挣扎不休。的确,上次那个舞女莺莺已经彻底从苏州消失了,搞得夜玫瑰的老板损失一员大将叫苦不迭,而顾大少呢,自那日吵完之后就忘记这件事了,郎心薄凉,也许出走对于莺莺来说是件好事呢。现在顾念槐手头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上午的开业典礼只不过是个小插曲,而这么一件小事面对包曼一都做不成,顾少爷真是忍不了一厢火气冲天。 “我,” “我们今天去无锡,”还没等顾念槐张口就被包曼一不耐烦地打断,“爸妈昨天就已经过去了,这不邀请包家的姑爷赏脸光临么。” “你,” “你上午的典礼叫别人替你吧,又不是拜堂成亲非你不可。”话音刚落就打发了阿全和晶蓝去收拾顾念槐的行李。 哼,这次看我不把你带的远远的,叫什么鸟儿啊川儿的都找不到你,包曼一忿忿且得意地想到。 没错,梦川莺莺这次都找不到远在无锡游玩的顾念槐了,不仅她们,连下午火烧屁股赶过来的聂常胜也找不到顾念槐了,因为大少奶奶吩咐了,谁也不许追到无锡去,急得聂经理在伍茜尔那里直跳脚。顾念槐夫妻俩各有各的胡闹,这会子闹到一块儿去了!如果再赶过去无锡事情恐怕就要给耽误了。 伍茜尔开始恼怒自己为什么这几天没有呆在挽风苑看紧念槐,这样说不定就能阻止曼一胡闹了。可挽风苑是心结,更是心伤,似乎每靠近那个地方,浮现出的,都是自己往昔的痛苦和无奈,对于这样一个记载了伍茜尔最不想记起的过去的地方,远离,始终是解脱和救赎。 还是由我来决定吧,当伍茜尔同意了殷越祺告诉聂常胜的提议之后,越祺完美转身。 南京,宁江公园。 林翰少爷无精打采地坐在湖边的茶桌边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心里默念着来之前殷琮交代给自己说的话,然后盘算着这财政部长什么时候能来。眼下的美景对他来说居然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宁江公园坐落在南京政府办公地的不远处,虽说是个公园,几乎是官方办事的地方,于是就有大把大把的资金用来再三修葺公园的各个角落。现今的宁江已经是南京的一抹秀色,名扬全国。生平爱玩的林大少爷眼下的心情只有视而不见。 谁都没想到几个月前的“浦星危机”影响力这么大,后续事件接连不断,搞得南方商界焦头烂额,趁此机会惠洋银行还插了一脚进来,让整个南商都感到面子上挂不住。后来泰和借机买下了晋军的煤炭转卖给江宽发了一笔,高兴之余殷琮提醒林立芳说这件事有可能会引起南京方面的不满,盛森需要给南京集团一个,合理的解释,以保全身而退。 老林听了之后直拍大腿说有道理,然后让殷越祺把什么该说去告诉林子卿,把他的宝贝孙子生拉硬拽地派来了南京,充当杭州林氏的代理。 殷越祺心里很明白林立芳如此做法,就是要让林子卿找机会崭露头角,为以后的接任林家产业做个热身。可是也不知林老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他明知殷越祺亦敌亦友,却还是让这个外孙去教子卿如何处之。殷越祺很绅士地笑了笑,好,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告诉你,该怎样,不失体面地退出吧。 “少爷,刚刚李秘书过来说,邓部长开会去了,得晚过来一会儿,劳您再等一下。”林立芳老头还是比较周全的,怕子卿搞不清楚状况,特地叫泰和的经理郑有为跟着一起过来南京,帮衬着林子卿处理一些棘手的情况。 “爷爷真是,哎,干嘛叫我来啊,叫越祺来不就行了。”林子卿伸了个懒腰,哈气连天。本来这几天他和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到上海去玩一阵子的,这下全被打乱了。顾念槐是一个混,林子卿是一个玩,一个鲁莽,一个从容,一个不学无术,一个风雅至极,由此,林顾两家无论谁接任了江南商会会长的位子,那都是北方孙逢耀烧香拜佛求来的大好时机吧。“盛森和泰和的事不一直都是越祺处理的么。” “少爷,董事长这次是想让少爷熟悉熟悉生意环境,这以后,林家还不都是少爷的嘛。”郑有为虽然不清楚林家的纷争,但是他看得到殷越祺的精明,也明白自己的顶头老板林立芳的心机,所以说,要想太子爷顺利即位,太有能力的外戚——殷越祺,不得不清理干净。此时的林家王朝又离不开殷越祺,那么只有让这位百无聊赖的储君大少先学学打理朝政,以免将来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林子卿不屑地看了一眼郑经理,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如果不是来南京,我这会儿已经到上海了。” “看来林少爷是百忙之中才过来见上一面的啊。”一个浑厚的声音不期而至,林子卿的身子稍稍一震,立刻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略有发福的男人走过来。后面跟着的秘书,那不正是刚刚过来跟郑经理交代的财政部的秘书么!郑有为慌忙推了一下林子卿,以示提醒。 “哪里哪里,郑部长你好。”林子卿接到暗示后马上站起身来,微微鞠躬,因为爷爷交代了,财政部长是前辈,所以要表达足够的尊重。 “邓部长,这是林氏盛森的,总经理,林子卿先生。”郑有为立刻越过林子卿走上前来,向来者介绍林子卿,并且将那个“邓”字念地很重。 林子卿心里一惊,略有不安,当时郑有为推了自己一下,是在提醒说来人就是财政部长,可是他忽然就忘记了财政部长姓什么,接着就脱口而出“郑部长”,不觉轻咳两声,尴尬万分。 “哦,林立芳董事的家孙吧。”相比之下,邓长青的功课做得更加充分。 “是。”林子卿尴尬地笑了笑。 “好好,请坐吧。”邓长青,南京政府财政部长,曾留学于英国剑桥大学的建筑专业,由于南京的后台是英国人,所以特别任命了留英的邓长青从建设部转到了财政部坐第一把交椅。虽然不是专业人士,但是聪明如邓长青还是很快熟悉了财政方面的工作。 “林经理,你的祖父身体可还好啊?”邓长青曾经与林立芳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的手段颇为强硬且毒辣。 “爷爷他很好,多谢您的关心。”林子卿虽是大家出身见惯大场面,从来都是如鱼得水应付自如,只不过此事有所不同,他需要过来交涉的,是有关盛森和南京之间利益纠葛的问题,这很明显远超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邓部长,我此次过来,就是为了向您说明一些事情。”林子卿决定直接进入主题,然后能够尽快把越祺教给自己的那段话背出来。 “林经理果然够爽快啊。”邓长青笑着看向自己身后的秘书,意味深长。 “此前泰和帮助晋军买下煤炭并且转手卖掉,并不是为了帮助北方和南京政府为难,这实在是出钱出力帮助南商而已。”现在提及南商两个字,就是直指苏州顾家。 “看来南商内部果然是团结一致嘛。”林氏帮助顾家?鬼才相信呢,在邓长青早年的任期内,林立芳和顾奉尧掐得你死我活,完全是势不两立,如今怎么可能同舟共济起来了? “毕竟是共同的利益,所以无论曾经有什么矛盾,现在面对外扰,还是要内部团结。”郑有为现在的角色就是相声里面的那个捧哏。 “这么说盛森还是处在浦阳的领导之下?” “那是那是,整个江南商会的企业都要听从于会长。”郑有为明白自己和林子卿来的任务就是把脏水全泼在顾家身上,简而言之殷越祺是这样交代的。 “所以说,是顾念槐董事长为了赚钱已经不顾和南京的情面了。”邓长青看到林家颠颠儿地来解释就知道,林家首先对此事没有太大的操控权,其次,林家也想要落井下石。邓部长的表情从微冷到微微有些笑容,好,他不管林顾两家有什么恩怨,哪一方伤害到了南京的利益,就绝对不能轻饶。 “其实这都是顾家事先安排好的,浦星首先大动作赚得一大笔之后,如果事后出了什么岔子,按兵不动的泰和就要出来圆场。”终于,林子卿的任务完成了。在此刻他脸上出现的轻松的笑容,叫邓长青十分不解。 “部长您也知道林顾两家素来是对手,但是现在林家必须听命于顾家,所以即使是顾家拿林家的银行当挡箭牌,我们也只能听命于他们。”这趟回去林立芳真应该好好犒劳郑经理。“我们是生意人,谁都不想得罪,只想本分赚钱。”郑有为一句话,表明了盛森谁都不偏袒的政策,松了一口气。 “好,我明白了。”邓长青起身,“二位一定很累了,李秘书,带郑经理和林经理去宁江宾馆入住,好好招待。”邓长青伸手示意谈话结束。 “多谢邓部长,后会有期。”林子卿认为自己已经表达了需要表达的东西,至于目的有没有达到,就只能成事在天了。 邓长青重新坐下,目送着二人渐渐离开视线,不由一笑。 “部长,我已经叫人安排了。”李秘书折了回来。“而且,那位殷先生也已经搭上午的火车离开南京了。” 殷越祺,也来了。 “他们两个是表兄弟?”邓长青实在不敢相信,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深不可测且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和今天这个不知所云不明所以的人,是兄弟? “是,殷越祺是林立芳女儿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前朝绿营的护军参领,后来一家人投奔了岳丈家。”寄人篱下才有如此的隐忍之气度,再加上其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气。 前日,邓长青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用水晶打造的剑桥大学一隅的缩影模型,邓部长虽然任职财政部,但是内心对于建筑的热爱从未减少过,而此模型又是自己的母校剑桥大学,珠光宝气对于邓长青来说早已没有意义,而眼前这份非凡的礼物,引起了邓部长的好奇。 没有署名,礼物没有署名。 昨天下去,一个年轻人前来拜访,相对于相貌秀气的林子卿来说,多了几分阳光和刚毅。他就是送这份礼物的人,他以个人的名义来访,他叫殷越祺。 殷越祺向邓长青提了一个方案,南京方面买断南方钢铁的贸易,用来对抗北商的“宏徵”钢铁,不仅可以帮助秦军把剩下的铁路修完,更可以牵制孙逢耀。 “那么谁来赞助这次的锻制钢铁呢?” “浦阳贸易。”殷越祺笃定地回答邓长青,“浦阳现在需要一个机会来翻身,所以您放心,他们一定答应。” 邓长青没有再往下问,他没有去问为什么殷越祺是林家的人,却在此时提议由顾家来承接这个项目,因为他明白,坐在自己对面这个态度温和却不软弱的青年,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一个自何永濂的父亲去世以后,世上再无双的生意人。 殷越祺可以逆转任何情况,危机或者胜利,而刚刚离开的林子卿,他除了把所有责任推到浦阳贸易身上之外,没有任何能力,殷越祺,却能够用时事去操控利益。“下午我去见大总统,把浦阳贸易的事情汇报一下。”虽然林子卿此行并未获得南京方面的好感,但是有一点他成功了,他成功把顾家拉下水了。 夜玫瑰这个灯红酒绿的销金窝完全是为了夜幕而存在的,还不等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谢幕,“夜玫瑰”已经被霓虹缠绕,妖娆上演。 “越祺,顾夫人已经答应只提供药物,不帮他们运送了。”聂常胜给对面的殷越祺倒了一杯红酒,正看着他的脸色。 今天的殷越祺很疲惫,他今天上午的火车离开南京,接着就来到了苏州,和聂常胜会面,辛苦明目张胆地挂在脸上,将他的最后一点阳光折磨殆尽。 “我侧面提醒了夫人,现下中立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南京很有可能趁着江宽朝南吞并的机会向沪系下手。”聂常胜的作用就是将殷越祺的思路完全复制到顾家的意识里。 “顾夫人,是要挣扎好久,才听从你的建议的吧。”殷越祺连眼睛都睁不开,不断地用手指揉着印堂穴,好像头痛缠绕他很久了。 “是啊,我的五脏六腑都快给跳出来了,顾夫人雷霆大怒,一边骂顾念槐一边骂少奶奶。”这已经是聂常胜第二次见识伍茜尔的怒火了,可还是不习惯,心惊胆寒不已。 “怎么顾家娶的媳妇都这么泼辣。”殷越祺不由想起了那个同样不省事的包曼一,每每谈事情的中间,顾念槐还经常向自己诉苦,抱怨包曼一的凶悍霸道,殷越祺由此决定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娶个温柔的女子进门,现在的他不知道,也许将来,上天真的会眷顾他的梦想。 “最后实在没办法,伍茜尔才决定采取这个中立的方式。”不管前奏多么激烈,目的终归还是平静达成。 “真不知道顾少怎么就在这个时候跑去无锡了,他这心里也太搁得住事了。”聂常胜下午风风火火赶到“挽风苑”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的时候,是真的着急了,因为上海那边的意思是形式不等人,而这边自己的老板却跑到外地度假去了。 他当然会在这个时候消失了,因为他的妻子包曼一知道他又在和莺莺燕燕的舞女鬼混在一起,当然会绑也要把他从苏州绑走了。殷越祺慢慢睁开眼睛,含有深意地笑了笑。 这次顾念槐的确是冤死的,因为这些空穴来风的舞女,这些花花事迹,都是殷越祺派人吹到包曼一耳朵里的。就是为了让顾念槐在关键时刻不在浦阳把关,一切,就能握在殷越祺的手里了。 他点上一支烟,漫不经心望着楼下舞池里忘情旋转的人们,爱人,情人,还是那些羞于面向世人的不为人知的秘密,都在一股子眩晕中,忘情地露出马脚。这样居高临下的感觉,殷越祺很喜欢,而且也只有他,能够胜任! 这下,浦阳就会心力有余地,帮助自己收购钢铁贸易了吧。 已经有人倾向与一方,中立,就不再有优势了,可惜,林子卿,顾念槐,你们都不明白。 上海的热闹,比起北平,多了几分慵懒和情调,你可以想象自己在巴黎的街头,伦敦的咖啡厅,维也纳的露天音乐台,罗马的珠宝展,一切一切的想象力都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实现。此刻的江智悦姐弟俩,面色从容却心事重重地在最繁华的街头,有心地走,无心地逛。 “姐,你确定吴庭轩此人可靠吗?”江智源说话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朝着四周瞭望,生怕这次以逛街打掩护的会面被偷听去了。 “放心吧智源,我绝对信任庭轩,我相信爸也是。”江智源握了握智源的手,想叫他安下心来。毕竟江宽能把出资把他送去北洋军校读书,可见对他的期待和信任不同于一般。“送货商找到了吗?”前日一批盘尼西林已经秘密抵达上海,然而浦阳贸易却不承诺运送至前线,南昌,这让江智源着实伤脑筋。 “找到了,还是盛森。”幸好之前因为煤炭生意和盛森拉上了关系,现在危机关头,盛森愿意帮忙运送。 “好,不用紧张,一切,都会按计划行事的。”智悦神色郑重地看了一眼弟弟,叫他不用担心,虽说江智源是沪系的少帅,可他所见所想所经历,比起智悦,还是要逊色很多,面对如此境地,自然忧虑过甚。两日前在“小令居”,江智悦已经和吴庭轩密谋好了送药物出城的计划,现在,吴庭轩应该已经在和丁九布置场面了。 周镜茗,不如就这次,干掉你吧。江智悦神色犀利地看向前方,恶向胆边生。 周镜茗,不如就这次,成就我吧。晴朗的天空下,吴庭轩的眼睛闪过一丝阴沉下的快意,仅仅是那一秒,正值气盛的太阳都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来自这个男人的不断膨胀的野心,或者说,是一种人生的目标和信仰。吴庭轩朝着钟楼看了看,似乎在为周镜茗的生命,和自己的独角戏出场,做最后的倒数。 ------------ 第十三章 (下) 更新时间:2011-11-21 究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城市缠绵着一种虚伪的寂寞还是一个分不清冷热的城市孤独地更加可悲?上海城的太平盛世愈到夜晚愈加霓虹万丈妖娆动人,似要一股摄人心魄的魅影染透夜的灵魂深处,不管北地的苍茫苦寒还是南国的战火难安,只在它一指勾魂间,尽相遗忘。 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在花枝粉墨不胜风情间,将我的影子,悄然淡去? 孙凤仪一手扶额倚在车窗前,冷冷地注视着窗外。 上海城的郊外,便是那不知所谓的“冷”。除了黑咕隆咚的夜色,就剩下鬼影憧憧的密林,随着老爷车的缓缓行驶,而欲说还休地后退而去。就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单调,证明了此时凤仪貌若专注的样子,只是伪装罢了。 浓稠如墨的黑夜,有什么牵绊住了你的眼光? 而就是这没入夜色的窗外,凤仪却总感到一丝不安之意,于不留意间,攫住心思。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瞪大的眼睛,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一丝不苟地关注着他,审视着她,进而是看透了少女的心思之后,以一种无礼而泼皮的态度威胁着她。 她的心思一览无余,竟是在这最看不透的夜幕中。 凤仪来到上海,本就是毫无目的的,失去,得到,微妙之间,理不出头绪,索性,抛下这一团乱麻,换个地方,重新认识自己。 何承勋到上海来接他在英国就读时候的教授,艾德霍普金斯先生,这个凤仪曾经认为是“一个艳压群芳的帅老头”的经济学家,来参加为期三周的学术活动。凤仪一路从北平,在火车上,到上海,订宾馆,去码头,接教授,坐车回城,她认为自己做了该做的所有事情,简而言之,就是得体。 面对胆怯却隐藏着炙热的态度的和何承勋,她自然流露,面对这个拄着文明棍的英国绅士,她淑女翩翩,而这些从嘴角扬起的或淡然或爽朗或甜美的笑容,却掩盖不了她那始终没有细细纹理的眼角。 眼睛的背后,是心里住着的,最真实的自己,一个可为天使可为魔鬼的灵魂。 凤仪偶尔的失落,莫名的忐忑,精神抖擞背后的心不在焉,时而无影无踪,时而汹涌袭来,只为了证明她矢口否认的心思,关于一件土黄色的军装,和那件军装里面,一个让她不由自主开始挂念的人。 手套,枪口,睫毛,骨折,炖汤,面对面,夕阳下,桂花香,项链绳,怀抱,怀抱,这会子心不在焉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孙凤仪的心态了,如果有种思路,叫做漂浮于九霄云外的话,那就最适合不过了。 透明的玻璃窗,本是纯洁坦荡毫无秘密的,现在,却在演绎着一个女孩子的回忆录,而开车的承勋和副驾驶上的教授一路上的谈话,则更像是一把保护伞,言语之外,她安之若素。 没注意到何承勋时不时地从反光镜中关切地看着心事重重的凤仪,碍于教授的面子又不好过多询问,孙凤仪就这样盯着每一寸关于吴庭轩的细节,从眼前,跳着华尔兹,旋转而过,一个优雅的回身,不留痕迹。 她不由地掖了掖脖子上带着的围巾。 镜中的影子,堂而皇之,才发现,她居然带的还是吴庭轩离开北平之前给她戴上的那条围巾。 是,她决定去向何承勋道歉,她记得穿着三年前何承勋订制给自己的衣服,这一切,她似乎都很上心很在意。可是,她却那样带着另一个男人顺势给自己的围巾,一直带着,一种无意的习惯,把他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会比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自己,更加刻骨铭心的吗? “凤仪,你都发呆了整整一路了,想什么呢。”何承勋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想我累了。”她随意地打了个哈欠,继续盯着窗外看,一只手紧紧抓着围巾,好像这样,就能抓住那个人哪怕一丝一毫一样,可她便就是这样可笑地心满意足着。 “索尼娅发呆之后总有意想不到的想法呢。”艾德老头也好奇地回过头来,和蔼地笑着说。虽然艾德并不是凤仪的教授,这一老一少却颇为投缘,由此凤仪和子孝就经常到艾德家里去蹭饭。 也许所有的开心都值得回忆,但不是所有的回忆都值得铭记。 曾经那些的快乐中,有承勋,却没有凤仪的一片铭记。 如今似苦若甜的回忆中,却让凤仪记住了―― “嚓――”一阵拼命的急刹车,猛然间将车上的三个人都狠狠推向了前方。神思恍惚的凤仪更是冷不丁一头栽到了前面的椅背上,顿时眼冒金星。 承勋扶着方向盘,手指摩得通红好像淤血了一样,艾德抓住了座位边上的把手,也无大碍。 “凤仪,你没事吧?碰到哪儿了没有?”承勋惊魂未定中还牵挂着凤仪,语气中的十分焦急都无法涵盖内心的百分不安,眼神中的紧张也无法掩盖已在灼烧的心肝,看来,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她的身边是谁在守护,孙凤仪,这一生,是我何承勋亏欠于你。 “我,没事,嘶――”凤仪拖着沉重的脑袋抬起眼睛,本想安定一下承勋,紧接着一阵疼痛从额头袭来,伸手摸了摸擦发现左额角给磕地肿起了一块。 “乔,你看。”艾德的声音密密麻麻透着惊恐,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汽车的前方。一个身形高大穿着长呢大衣的人,半弯着身体,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刺眼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可见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受到刚刚的惊吓所致。 那个人稍稍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朝着汽车看了一眼,定了定,然后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过来。虽然步履已经十分不稳当,甚至可以用跌跌撞撞来形容,这眼前的几步路对他来说似有百里之长,但是莫名有一股凛冽之意扑面来,让人心生备受威胁之感。 “乔,我们快走吧。”艾德老头很明白现在这个国家的形式有多么动荡,月黑风高,郊外密林,黑道白道都在从事着自己的勾当。也许这里刚刚发生官匪火拼,或者是分赃不均,总之,有一万种说法,都没有一个成为让他们停下脚步的理由。 何承勋发动起汽车,也准备离开。 “砰砰砰”那人已经走到了承勋的窗口,开始拼命地敲着窗户。 一阵异常大声的敲窗声把刚刚被撞地晕头转向的凤仪都给敲清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承勋的对面。 那个男人的右手里拿着枪,他在用枪敲着窗户! 何承勋瞬间不寒而栗。 倒不是说他有多胆小,而是他手头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他们的武器,如果,一旦有一个如果,那么就只剩下后果了。 “砰砰砰”看到车里的人无意开门,那个男人又敲了几下。 凤仪被这一声敲得更加清醒了,她朝着前座挪了挪身子,看见男人的头虽然低着,但是抽动的身体暗示着他正在经受的痛苦,而他捂着腹部的手上,正汩汩不断地流出液体。 血?! 凤仪和承勋的脑子里同时划过了这个词。 不行,要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何承勋立刻收回眼光重新启动汽车。 不行,这个人可能有生命危险,要救他。孙凤仪紧接着就要打开车门。 “凤仪!” “索尼娅!” 孙凤仪和艾德同时下了车去,留着何承勋坐在车里干着急。 就在此时,也许那个男人已经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轰然倒下。凤仪见状赶忙跑过去,就着刺眼的车灯,她看到这个人的腹部的确在流血,焦急万分,她把手伸到男人的鼻子下面,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救,我。”惨白的嘴唇无力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庭轩!” 孙凤仪记住了吴庭轩。 无论似苦还是若甜,即使是染上鲜血又有何惧,只要你是我眼神里的倒映和心里头的挂念。 听到凤仪的一声大叫,何承勋立刻从车上下来。 “这是?” “别废话了,快把他扶上车。” 上了年纪的霍普金斯教授帮不上体力活的忙,就赶紧过去给他们把后座的门打开,让凤仪拖着吴庭轩坐了进去。 “庭轩?庭轩你怎么了啊?你睁开眼睛啊!你,你不要吓唬我啊!”吴庭轩只是闭紧了眼睛默不出声地倚在凤仪身上,这样的死寂已经把凤仪吓破胆了,她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的心被封进了冰里,还是有块冰溜进了自己的心里,总之,那种凉彻心扉的感觉,痛不欲生,因为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希望,被攫进了茫茫黑夜,永世不得超生。 “凤仪这是谁啊?”何承勋焦急慌忙地开着车,还不忘时不时地回头望着这样相依相靠的两个人,而凤仪脸上那种少有的心急,竟然让他产生了种隐隐被刺痛的感觉。 “乔,专心开车。”艾德生怕刚才的情况再次发生,便提醒着不在状态的何承勋。 终于,吴庭轩睁开了眼睛,稍稍恢复了一丝生命力。他没想到,这一刻,他眼前出现的,竟是凤仪。 “怎么,是你。” 吴庭轩,因为疼痛而扭曲了的嘴角,毫不掩饰地绽放出一丝笑意,那么欣慰,那么无憾,似乎此时自己的无药可医失血过多换来这样一张为自己担心不已的脸庞,也是值得的。 凤仪想去拉着他的手,以减轻心理上的折磨,却不想,抹了满手的鲜血。 “庭轩。”是枪伤,腹部中弹,以流了这么多血来看,应该伤得很深。 “你不要怕,我们这去医院。”她不由地张开双臂环抱着吴庭轩受伤的身体,将不忍的眼泪藏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你不要怕,因为有我。 “你也不要怕。”吴庭轩轻轻拍了拍凤仪的胳膊,似在安慰受到惊吓的她,又似在说给自己听。 你不要怕,因为我们拥有彼此。 “等等,”吴庭轩的身体在凤仪的怀里猛地一僵,眼神里一道精光闪过,凌厉之气腾然而出,“他一定在城门设了关卡。” “关卡?你得罪谁了?是不是和枪伤有关系?”凤仪惊讶地看着计上心来已经丝毫不觉痛的吴庭轩,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我们也不能,去普通的医院,周镜茗老匹夫肯定会派人搜查各大小医院的。” “周镜茗?派人追杀?庭轩,这到底是怎么了?”孙凤仪不由地再次紧张起来,有关卡,过不过得了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过了,普通的医院又不能去,难道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吴庭轩死吗?她的胳膊不由地又缩紧了几分,似乎要紧紧地把吴庭轩活命的机会握住,即使,是和命运,和死神的比赛,我也要赢! “周镜茗?沪系的军长周镜茗?”何承勋似乎隐约听出了点头绪来。 “你是?”吴庭轩看着前座开车的何承勋不由地杀气毕露,一只手已经伸出来朝着边上的枪摸过去。 “啪”凤仪敏捷地意识到庭轩的举动,立刻腾出一只手轻轻压在了吴庭轩的手上,迎上他质疑的眼光,她只是平和却笃定地摇了摇头。 她信任承勋,很多年都是这样,可是终有一天,信任也成为了他们之间最奢侈的回忆。 “既然去不了普通的医院,那就去外国人开的医院吧,那里应该是不容易被搜查的。”艾德看得出现在后座上身负重伤的是索尼娅的朋友,而且是个很重要的朋友,因为他只见过凤仪像这样子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托马斯,也就是另一个,叫方子孝的学生。 凤仪闻之,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趁着凤仪的手松开的机会,他悄悄地把手枪挪到自己的身后,以防万一,即使不是为了防备何承勋,前面进城的时候,也许会派得上用场。 “就快到城门口了。”承勋提醒了一下凤仪他们还没想好瞒天过海的方法呢。 “关卡,关卡,”凤仪手足无措地看着眼下这么一个大活人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她恨不得把脑袋给拆了好想出个办法来,在看看满手的鲜血,如果磨蹭太久,那么庭轩的伤,想着,眼神不禁落到了吴庭轩因为强忍着疼痛而逐渐狰狞的脸上。 “承勋快把大衣脱下来!”何承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听到凤仪的口气不容置疑就把大衣脱给她了。拿过衣服后,她略想片刻又拿了后座上的靠背垫子过来,车上的三个男人都满肚子不解,实在不明白这姑娘在折腾什么支什么招。 “来,先把这个围上,被守门的士兵看到你在流血就不好了。”凤仪取下脖子上的围巾,麻利地解开吴庭轩的衣服,给他缠在了腹部,奶白透着淡黄的围巾瞬间浸上殷殷血迹,凤仪的手不由地一抖,惊心动魄。 “别怕,没事的。”吴庭轩一把抓过凤仪那只颤抖的手,用坚定的眼神告诉她,就算为了你,我也死不了。 其实当他睁开眼看到孙凤仪的时候,就注意到那条围巾了,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带到现在,就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已经没那么痛了。 秘密出城,枪战,中弹,拖着一路的血跑了这么久,求助,晕倒,醒过来,发现躺在她的怀中,占尽了她的关怀。 原来天堂和地狱,不过一墙之隔。 如果是为了见到你,不用说跨过一堵墙,千山万水又怎样,刀山火海又何惧! 随着远远望见几个正装待发的守城士兵,何承勋,霍普金斯,孙凤仪和吴庭轩,四个人的呼吸声居然都那么细微地听不到,竖起耳朵听,才发现,那声音,都是踏着各自的旋律,慌乱的心跳。 看到士兵的一个手势,何承勋的车缓缓停下。 “啊!”孙凤仪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哟,这是怎么了?”一个士兵走过来,看到一件大衣下盖着一个微见肚子高高隆起的女人在痛苦地哼着,旁边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半个身子也裹在了大衣下面,应该是在抓着女人的手。 “军爷,我家夫人要生了,您就行个方便,让我们立刻进城送医院吧。”何承勋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要递给他。 “哎~~先别忙着孝敬,上头交代了,今天要仔细检查每一个过往的人和车辆,要抓一个叫吴庭轩的人!。” 听到这,何承勋不由皱了皱眉,而吴庭轩的一只手已经去摸那把手枪了。 “哎呦~”凤仪察觉到了庭轩的异动,立刻叫了一声,“啊我不行了!我要死了!”紧接着是语无伦次的狂躁。 “军爷,我们不认识什么吴庭轩啊,这是我们家小姐,那是姑爷,这是在城外休养着呢,结果今天就要生了,您就行行好,快点让我们进城吧,这再耽误下去,一身两命啊!”说着又朝那个士兵手里塞了卷钱。 这个看门的似乎动摇了,他退过去和旁边几个人小声商量着,似乎还拿不了注意。 凤仪余光注意到庭轩的神色右边,也许是腹部的伤已经疼得不能忍了,也许是那个叫周什么的老匹夫很可能就快追过来了。 “啊!”一只血淋淋的手从罩在身上的大衣里拿出来,颤抖着伸向了士兵,把那个军人惊得撤开几步远,就连何承勋和艾德都吓得面无血色。 “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死了啊!”看到受到惊吓的士兵,计觉得逞,又更加将手靠近他们,恨不得把满手的鲜血擦在他们身上,“求你救我的孩子啊!”,一个有流产危险的母亲,此时肝胆俱裂。 “thiswomanhastotaketheoperationimmediately!lifeisindanger!(产妇必须立刻手术!有生命危险!)”一直在旁观演的艾德忽然发话了,满脸的焦急与恼怒还有一串听不懂的洋文又将守城士兵吓一大跳。这个年代,洋人有的时候就是一张通行证,眼下这个医生,说不准就是哪个大帅哪个军长的御医呢,这要是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果叫他们几个多了几分动摇。 “军爷,这是我家的朋友,英国来的大夫,是送少奶奶进城找医院的。” 忽然间凤仪发现庭轩似乎已经忍不住疼痛,表情开始扭曲了,她一转脸看到一个士兵带有几分好奇地看着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姑爷,疑点重重。 “啊!”这回叫的轮到产妇身边的男人了。 原来,凤仪一把抓过吴庭轩的右胳膊狠狠咬在了虎口处,利齿之下,疼痛难当,那一脸的扭曲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bequick!whatthehellareyoudoing?!(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愤怒的艾德又是一连串听不懂的指责加上装都装不出来的真着急,终于打动了守城士兵。 “快过快过吧,别真耽误出人命来了,那个吴庭轩怎么可能有个待产的老婆呢。” 最后,汽车冠冕堂皇地疾驰进城,带着一个处事上道的司机,一个胎儿不保的产妇,一个暴躁的洋人大夫,还有一个沉默不语却任妻子发泄痛苦的丈夫,这里面,不可能有周镜茗下令要围追堵截的那个人。 “索尼娅果然厉害!我说的吧,她发呆之后一定会有灵感!”艾德异常兴奋地表演了一场戏还客串了一把颇具个性的私人大夫。 “教授,快告诉乔该怎样去你说的那个医院吧。”凤仪边说着边把裙子里的那个靠枕给取了出来。 刚才演的那出“临产”的戏,每个人都很投入,都表现出了几乎专业演员的水准,似乎凤仪真的是那个快要生孩子的少奶奶,而神色严肃却对老婆宠爱无比的吴庭轩,就是她的丈夫,何承勋口中的姑爷,想到此, “这两个孩子演的好像真的夫妻一样,很般配啊。”艾德完全没有顾忌到何承勋心里已经打翻了一缸醋。 凤仪心里还是偷偷乐了一下,主要还是乐自己帮助庭轩解了围顺利进城找医院,无论救的真的是肚子里的那个,还是自己身边的那个,她都义无反顾,心甘情愿。 突然,她感到自己肩头一沉。 吴庭轩终于还是晕过去了,带着刚刚那一幕凤仪奋起而护他的场景,那种夫妻的情分,即使是演出来的假的,可他知道,自己感到的那些幸福,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就这样,带着脸上那点隐喻一样的笑意,他将闭上眼睛后的身家性命,连带着谜题未解之前,在无助和黑暗中,郑重交托给了身边唯一的她。 智源应该已经离开周镜茗的地界了吧。 智悦应该放心了吧。 从这一夜的诡计交火中逃生,他安然睡去。 你不用怕,有我在这。 凤仪轻轻抚上庭轩的头发,一下一下,想要舒展他的脑袋里,那些关于自己不知道的,却让他心力交瘁甚至于付出生命的担待和抱负。 何承勋默默无语地开着车,朝着艾德告诉他的医院开去。 这一刻,他既无视,亦无言。他仿佛看到,那只蓝黑色的画眉鸟,还是毫无留恋地飞离了自己身边,朝着那个身着军装的男人,倾心而去。 三年前留不住的,三十年,三百年,又何用之有! 想着,何承勋不禁加快了油门,朝着医院飞奔而去。 ------------ 第十四章 更新时间:2011-11-23 隐月园原先的名字叫“留园”,是北洋王江宽的父亲还在世时督建的别苑,完整地保留了清式建筑,一个“留”字不言而喻。江家出身北洋水师,江宽的父亲江哲系北洋水师的总兵,副都统。清朝亡了之后,北洋后裔们便拉起院子过日子,在南京政府的枕边,安然而卧,划地为王。 至于为什么江宽后来将留园改叫隐月园的事情,江智悦也不甚清楚,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只记得那年八月十五夜,夜空阴沉雾气丛生隐隐不祥,直到十六那晚也没看到月亮,叫眼睁睁巴巴等着的智悦丧气不已,更令智悦不解的是,这两天她也没有见到父亲,而母亲则在八月十七那天愤然搬离大帅府独居于小令居,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听霍叔说,八月十五那天,民国最著名的歌星尹泠玉死了。 看来那几日,真的很不祥,不仅仅是智悦的周围,甚至于整个上海,都弥漫着愁云惨雾,那不是中秋该有的气氛。智悦难过的是,母亲好像再也不愿和父亲讲话了。 上海难过的,和这个国家,难过的是同一件事情?是因为这纷乱的世事,苦难的苍生,还是为了那个传奇一样的花样女子的香消玉殒? 而父亲,愁眉不展茶饭不思了许久,父亲难过的又是什么呢?智悦不知道,是中秋无月之夜,是混乱的时局,是母亲的离开,无论如何,一定和那个女明星的死无关吧。 关于死亡,智悦年纪太小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那一幕,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出现。 爷爷去世前的时候,拉着父亲的手,老泪纵横地反反复复就只说这么一句,我不是人,我对不起荔辛,冬郎,你要替父亲向荔辛一家赎罪啊!然后就开始念叨一些听不懂的话了。当时父亲便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着垂死的爷爷说,爹,吴叔一家已无迹可寻,不过儿答应你,只要吴家还有一个人在世,我就一定代您赎罪,您就安心吧。 听到这话,祖父原本已经痛苦到狰狞的脸,居然慢慢舒展开了,似要笑出来一样那么开心,然后朝着站在边上的智悦招招手,江宽赶忙把智悦推到父亲边上。那时候智源还没有出生,家里只有智悦一个孩子,虽然年幼,但江智悦的举手投足间都沿袭了江家人大气的举止,聪慧的心思,深得江哲的欢心。 可当祖父拉过智悦的小手摸摸她的脑袋之后,又开始糊涂不清了,随即又开始念叨那些关于荔辛,关于赎罪的过往。直到那天傍晚,听着母亲凄厉的哭声,小小的智悦居然心里开始打鼓一样不安,她疑惑地看着霍叔,发现霍叔正低着头含泪哽咽已然说不出话来。 大帅去世了。 爷爷走了。 “小姐!小姐!”一阵轻轻摇晃下,江智悦被从梦中推醒,那些关于爷爷的一切都随着光明打开眼幕而不舍地散去。 “怎么了?”她疲惫地从沙发上慢慢起身,揉了揉疼痛不已的额头,“我怎么睡着了?!”忽的发现卧在太妃椅上看书的自己居然恍惚间睡着了。 “大小姐您恐怕是太累了吧,您看这都凌晨两点多了。”桃子把智悦叫醒恐怕是看她窝在沙发里的样子太难受了。“您还是回卧房休息吧。” “有没有消息来了?”智悦迷迷糊糊中差一点忘记自己为什么熬到凌晨还没有休息的原因,瞬间紧张起来,全身的血液一时间滚烫不已而片刻之后又冷却下来,这一冷一热之间,夹着的是什么?担心?担心沪系,担心智源,还是,另有其人? “大小姐。”一个绅士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向智悦行了军礼。 “桃子,你去做点夜宵端过来。”智悦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过来,支走小丫鬟,然后请来人坐下。 “田翼,事情,还顺利吗?”沪系大小姐优雅的做派里,隐约模糊着一种特殊的关心在里面。 “顺利,少帅专程的运输队伍已经安然离开,正前往南昌去。”智悦从这个计划形成的那一刻,到现在,完成的时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智源已经将药物安然运出,爸那里,应该会解困了吧。 现在回想起那个计划,前前后后算人算心,的确是最最万无一失的,只是如果有那个“失”,失的也是, “那么,庭轩呢?”那个唯一的牺牲,就是策划出这次行动的人,吴庭轩。保住智源,保住沪系,可如果庭轩真的就为了这些而葬送了自己,江智悦的心里,好像有锅煮沸的水一样,正有一些欲喷薄而出地东西在束缚中无限挣扎。也许,奋力抗争想要得到的自由和新生,便是吴庭轩平安的消息。 “吴副官,应该按照他的计划撤退了吧。”其实田翼也不甚清楚吴庭轩的去向,因为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吴庭轩没有告知任何人包括江智悦他的行踪,以保证机密不会流失,周围的人不会受到牵连。 周镜茗是沪系元老级人物,奸猾无比,疑心颇重,而吴庭轩便是利用了周镜茗“智者千虑”的疑心病,,大摆空城计,调虎离山。 吴庭轩知道周镜茗料定这批盘尼西林一定会左躲右藏蹑手蹑脚地运出去,所以对着大张旗鼓出城的少帅慷慨放行,然后根据探子来报吴庭轩秘密装备的情况,派了小股部队摸黑前去拦截。 周镜茗怎么也没想到当天上午,在江智源天真的笑容下掩盖的正是他百般阻挠运出城的药品,而深夜那个装备精良部署严谨的吴家军,居然就是个空壳! 一拍脑门骂祖宗八辈过后的周军长,一面劫杀吴庭轩,一面气急败坏地派人去拦截江智源。可是,吴庭轩早已之前策划了兵分三路,一路掩护,两路先分后合最终将药物送离周镜茗的势力范围,眼瞅着前面三股兵力,不能明目张胆地追踪,却又失了方向感,时机已过,只能作罢。 智者千虑,失之又失,后生可畏,畏之晚矣。 “大小姐,这个时候,少帅应该和护送部队已经会合了。”田翼今天客串了一把路人,是江智悦的安排,将整个个过程看在了眼里以便回来报告。 “没见到庭轩?”其实和吴庭轩比起来,江智源那边的情况更加让人担心,所以田翼现下没有任何吴庭轩的消息。 “这也没人报个信,万一受伤了,该怎么进城呢?也没有事先安排接应。”从不慌乱失仪的江智悦,因为行踪不明的吴副官,已然失了分寸。的确,受伤应该放在接应范围之内考虑的,可是吴庭轩却总说参与的人越少越好,这样他反而能够灵机应变没有负担。 “吴副官十六岁就在沪系当兵了,大帅的吞并战争都参与过,现今又在北洋军校历练了两年多,不会有事情的。”田翼虽是江智源的手下,却对这个大帅寄予厚望的吴庭轩尊重有加。毫无疑问,这么年纪轻轻上战场丝毫无怯意反而拼杀在第一线,有时候,他眼神里的冷酷和深意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说,吴庭轩真的为了沪系豁出命去了? 战场上奋力拼杀,学校里残酷训练,现在,又拿自己的性命作为唯一的赌注抵死助少帅之力增援江宽,沪系于他,是运气,还是晦气?无人知晓。 “丁九呢?好像这次的计划里庭轩没有提到他?”丁九比吴庭轩稍年长,却一直在吴庭轩鞍前马后一丝不苟,二人亲如兄弟,两肋插刀。 “我也没见到丁九,倒是同顺跟着吴副官出城了。” 庭轩,你在哪里啊?你到底怎么样了?平安与否? 智悦垂下眼睛,睫毛的阴影中,投下一片失望和寒心。 两点三十分。 孙凤仪两眼无神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钟,疲惫不堪,忧心忡忡。 吴庭轩被推进手术室已经将近一个钟头了,还是毫无音信。 她从环绕的臂膀里抬起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已经泛血丝的眼睛,胳膊也已经僵硬到麻木,面色蜡黄毫无色彩,这些她都已经无暇关心了,眼下,她只关心,一个小时前大夫口中那个失血过多十分危险的病人,是否能够安然无恙。 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围巾闪过脑海,一大片殷殷血色,如一把尖利的匕首,瞬间穿透了她的心,疼痛和寒冷浑然一体,吞噬着生命微弱的痕迹。凤仪颤抖着拿过它,刺鼻的血腥味悍然来袭,顾不得让人作呕的味道,她只呆呆地看着这大滩的血迹,想象着吴庭轩的生命,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剜去一块,不由一阵绞痛之感,拧住心头。 直到被护士推进手术室前的那一刻,昏迷不醒的吴庭轩依然死死抓着孙凤仪的手,始终不愿松开,虽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可是另一种类似超自然的力量,驱使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强行握住最后一丝恋恋不舍。 也许,他还一直沉浸在之前演的戏里面,紧紧握着将要临产的痛苦的妻子的手,给她力量和安慰。 可如今,即使需要勇气和支持的是自己,他也要永远站在她的身边,至少,将她心跳的温度,握在手里。 “小姐,你得让他放手啊,不然的话怎么进行手术呢。”小护士看着凤仪似乎也不愿松开躺在病床上这个男人的手,不由催促道。 庭轩,你一定要挺过去,这就算是答应我了! 她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背,一阵冰凉传到嘴唇即刻流过全身,忍不住的心疼,引出了眼泪,瞬间落下,在他的手背上弹出一朵小水花,冷冷绽放着你身我心的痛楚。 吴庭轩的手,徐徐垂落。 不顾满手的鲜血,孙凤仪将围巾紧紧握在手里,感受着吴庭轩生命唯一的迹象,呆若木鸡,不言不语。忽然,已无生气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护身符,护身符。”孙凤仪腾地起身,摸出自己脖子里的玉佛,想要祷告,愣住了一瞬间,又放回衣服里,开始双手合十,轻声默念,菩萨,求求你,一定保他平安,一定要救他,我愿意用任何代价交换,求求你。 那条七扭八歪的红绳,先知般地穿满了凤仪的祷告,即使丑得入不得厅堂,金菩萨的光辉,便是一片真心啊。 虔诚到卑微,只求他一念安好,一世平安。 安静到诡异的走廊,回荡着低低的祈祷声,配着滴答滴答的走针脚步,在向死神,疯狂地讨回生命的权力。愿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战胜时间的魔力,留住他的生命,也留住她的心心念念。 猛然睁眼,如果,如果吴庭轩就这么走了,那么,孙凤仪感觉到自己原本已经拧巴到窒息的心,忽的松开了,一瞬间的空气,带来的却是缠缠绵绵蔓延开来的撕裂的疼痛之感,难以抑制。她的手已然瘫软得抬不起来,可她还是硬撑着让微颤的手,摸到心脏的位置,似乎想要抚平这种凄凉的心悸。 古云西施有心痛之症,时常疼痛难忍,步履维艰之时却风情无限。在凤仪眼里,也许,那股难挡的心绞痛,是为了那个忠义难两全的范蠡吧。 紧接着,一股中药一样苦涩的味道,肆意地折磨着味蕾,一味药,苦彻心扉。 她只想着大夫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却从没想过,如果万能的大夫真的回天无力,如果吴庭轩就这样,连一句“小心天凉”的告别都没有,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她,那么,那些动人心扉的遇见,便只是骗走了一段时光这么简单吗? 还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从嗓子眼蔓延开,染遍了生活的素描,原来不想要这一黑一白间的朴素,还可以鲜艳到残忍。 孙凤仪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这样拽着五脏六腑向下坠去的沉重和劈头而来地残酷,她双手捂着脸,在祈求闭上眼睛后的黑暗,会将失去庭轩的那一幕一幕给隔绝而去,给予自己一些冷静和心安,可是,当恐怖的暗夜袭上心头,却又按耐不住那种期待光明的心切。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分不清是自己的念叨,还是心跳的笔画,声声不息。 终于,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 他的生与死,她的喜与悲,迎来了最后的宣判。 “万幸,送来的及时,现已无大碍,不过病人失血过多,伤口很深,还是要好好静养。”一个洋人大夫看到蓬头垢面心如乱麻的凤仪,便立刻过来相告,想让病人的“家属”放心。 庭轩,你还是信守承诺的。 你还是,不忍心,留下我一个人的,对吗? 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吴庭轩,面色惨白毫无生气,孙凤仪甚至都感觉自己会不会是产生幻觉了,是不是,吴庭轩已经死了? “小姐,您是家属吧。”看到步履沉重跟在后面的凤仪,一个小护士立刻靠过来,似有事嘱托。 “嗯?”她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呆呆地点点头。 “病人伤势严重,要好好护理,如果留下病根了,以后可够受的。注意这几条,一,”孙凤仪只顾着看着吴庭轩被推进了病房,恨不得把他的一丝一毫都看进眼里,而对护士的叮嘱充耳不闻。 干净清冷的病房,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吴庭轩,呼吸略显费力,时不时会发出阵阵呻吟声,是因为梦中有恐惧的画面,还是身上的疼痛挥之不去? 眼泪,一颗,一颗,还是背叛了通红的眼睛,潸然而下。凤仪浑身的力气,已经在担心中,完全流失殆尽,现在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随意地将额间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一双山涧溪水一样波光潋滟的眼睛,柔情如虹,水样灵动。而这潭溪水,中了魔咒,只能倒映出,水之仙子心上之人的影子,因为,她想永远都能看到他的样子,从英姿飒爽,到两鬓斑白,从天荒,到地老,从仙心凡动,到万劫不复。 庭轩,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凤仪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无力,却坚定 “凤仪?”何承勋出现在门口,口气冷淡地叫了一声。 “艾德回去了?”凤仪如今心跳的节奏,只会为躺着的吴庭轩所牵动,再无其他。 “嗯。”此时的何承勋,已经没了心跳的欲望。“你的朋友,没事了吧?”说着缓步走进来。 “手术成功了,但是身体受伤严重,需要静养。”凤仪只是机械一样重复着大夫的话,因为她丝毫不想讲话,只想静静地看着他,就那样,在夜色溜进来的幻影和魅惑中,只一心好好地守护着他。 “哦,那就好,现在很晚了,我们该走了,明天再来看他吧。”说完,未看凤仪一眼,也不再征求她的意见,转身离开。 何承勋从未想过,自己在孙凤仪的面前,可以这般地潇洒与自主,而不受她的影响与牵绊。 是心死了吗? 或许,只消心灰意冷,便与死无异。 “中原我,”眼前的吴庭轩还在高烧中自己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凤仪转身想要拦住承勋,却发现身后无人。轻轻叹了口气,便追了出去。 何承勋神色黯淡地等在车里,点了一支烟,寂寞地燃着袅袅浮起的往昔。凤仪的心不由一紧,她开始害怕想要说出口的话,她害怕承勋对她的信心,会像烟头微弱的光芒,不安的闪烁间,消失殆尽。 侧首见,吴庭轩病房里的白光,让她抉而无悔。 “中原,庭轩现在还在发烧,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 “好。”说罢,掐掉烟,迅速启动汽车,一阵轰鸣带着呛人的烟气,何承勋决尘离开。 怔怔望着已与暗夜融为一体的汽车,只有与安静不和谐的发动机的声音,诉说着他的渐行渐远,夜色仅仅留给孙凤仪,满心的惊慌,而已。 何承勋从来没有这样丢下过孙凤仪,把她就这样不闻不问地抛弃给了黑夜。一股酸溜溜的瑟瑟之感涌上心头。 是什么变了吗? 从你选择方子孝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情不由衷了。 “好的,谢谢护士。”颓然回到病房的凤仪听到了护士和一个男子的交谈声,立刻停住了脚步,悄悄贴到墙边静静地听着动静。 今晚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是一场类似兵变的阴谋,已经让孙凤仪无限的心惊肉跳,本以为在艾德推荐的医院里能安生一刻,结果,来者又是何人? “护士。”等到护士出来朝走廊尽头走去的时候,凤仪悄悄跟在身后叫住了她。 “哦,太太你好。” “刚刚,是不是有人来看我家,先生了?”凤仪想了想,还是伪装一下最保险。 “哦是,刚才有个人,来问有没有人受伤住院了,我告诉他有位孙先生。”既然守城的士兵都已经知道了吴庭轩这个名字,那么身中枪伤而住院的吴先生必然会在搜捕的名单上首当其冲,所以,凤仪就擅自主张给吴庭轩改了姓。 “他说她是孙先生的表弟,来看看他。” 既然姓都改了,这位“表弟”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呢? “等下那位童先生会过来给孙先生办理住院手续,太太您还没有给您的先生办理呢。”只顾着想何承勋的事情,连住院手续都忘记了。 “好吧,那,既然小叔来了,就让他来办吧,我过去看看我先生。”孙凤仪略加思考后,还是认为不要和这个敌友不分的“小叔”正面相见了,但是,为了确保庭轩的安全,她需要,鉴定一下“小叔”的身份。虽然单枪匹马地过来探视庭轩,但是万一是上头下达了密杀令,想到此,凤仪不禁毛骨悚然。 “这个姓孙的八成是吴庭轩,上头说了,格杀勿论。”话音未落,接着是手枪上膛的声音,寒意凛冽,杀机四伏,防不胜防。 “啪啦”,孙凤仪把事先拿好的小药瓶朝着对面扔了过去。 “啪啪”又是一阵上膛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默契而起,似用暗语在向对方宣战,一场对决,在所难免。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逐渐靠近,凤仪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此时的呼吸声,比猫步都要轻,而一股紧张的热浪,毫不知趣地在烘烤着冰凉的手脚。 忽然间,对方的脚步,似乎凝固在了原地。 “别动。”果然一个举着枪的男人从病房里小心翼翼地闪了出来,然后首先朝着有滚动声音的方向瞄准过去。 “别动!你是谁。”凤仪拿着庭轩之前的手枪,顶住了“小叔”的后背,低沉且阴森地问了一句。“别想着反击,我可在英国间谍组织受训过,,劝你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枪口又朝里按进了几分。 “里面那个是不是吴庭轩?” “我告诉你,周镜茗的计划已经完败了,你杀了庭轩哥也没用!今天就算我们都死了,他周镜茗个老匹夫也会不得善终的!”听完“小叔”慷慨激昂的“遗言”,凤仪不禁笑了笑,看着这个男人已经僵硬的身体,玩笑似地用手枪敲了敲他的肩膀,“小叔”一个激灵,抖了抖身子,顺势转过来,拿枪对准了凤仪的额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意盈盈的女子的脸。 他满脸疑惑,却又不敢放松警惕。 “童先生,请您过来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吧。”走廊那头的护士冲着“表弟”的背影喊了一声。 “哦好。”同顺触电一样立刻回过头冲着护士回了一声。 “童先生?你到底是谁表弟?”凤仪趁机掰过同顺的胳膊,然后举起手枪再次抵住他的腰,悠悠地在他耳边问了句。 “还有,孙太太,您要记得我跟您交代的那几条,好好护理孙先生啊。”护士脑袋一歪,看到了同顺后面的一角,是孙凤仪,便不忘嘱托了一句。 “哦好。”凤仪着实被这一声孙太太给惊到了,周围没有人的时候叫就叫了,可现在,旁边的这个,也许真的是庭轩的表弟,那自己可就,想着,手立刻松开了,红晕公然爬上脸颊,痒痒的微烫,挠着小鹿乱撞的心跳。 “孙先生?孙太太?你是谁家的太太?”已经回过神的同顺,趁着凤仪走神的空隙,一把将她的胳膊拧在她身后,拿枪指住了她的下巴,装作凶残的眼神里已经走失了些许笑意。 “刚才只是为了试试你啊。哎哟你弄疼我了!”凤仪一撅嘴,一皱眉,委屈万分中还透着一丝丝不服输的倔强。 “试我?你怀疑我是来杀庭轩哥的?”同顺松开了手,把枪收了回去。 “我又不认识你们谁是谁,万一有个一万,我怎么对得起他呢。”说罢,朝着病房里那个男人的方向,投去了点点怜爱,星星不舍。 “哦,哦!所以你就装了一把来暗杀庭轩哥,然后把我引出来,看我的反应?”同顺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刚刚那一幕原来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试探。当初护士说孙先生是孙太太送来的,同顺就惊讶地下巴差点掉下来,庭轩哥的老婆?还是说这次行动中有女人的参与?无论是哪一者,都足够扯下他的下巴。 “可是,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把他送过来的人。你真是他表弟?童先生?” “我是庭轩哥在沪系的手下,我叫同顺。” 原来是庭轩的人,这下就放心了,惊心动魄过后又是一波惊心动魄,现在,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吧。 “小姐,真是多谢你把庭轩哥送过来,如果不是你,现在恐怕。”提及此,同顺眉头深皱。说到今天的任务,他并没有直接参与,而是从旁掩护,结果没想到周镜茗投入这么大的兵力来拦截他们,激战许久之后,吴庭轩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同顺想方设法进城之后,谨记吴庭轩的嘱托,开始在外国人开得医院里找他的踪迹,寻了几家都没有,快要放弃的时候找到了这家英国人的医院,听说今晚只有一位孙先生受伤住院,同顺几乎要仰天长啸的时候,发现了一样东西。 “你怎么知道孙先生就是吴庭轩?”孙凤仪给他换姓就是害怕被追踪到,可是既喜又悲的是,还是被找到了,只不过是自己人而已。 “因为我看到了这条围巾。”同顺指了指外面椅子上那条印满鲜血的围巾,“护士说伤员来的时候腹部大出血,用这条围巾包住的,我想,差不多是庭轩哥了吧,普通人想要这么重的伤也没机会啊。” “看你傻傻的样子,脑子还挺机灵的嘛!”同顺的一脸认真着实让凤仪觉着好笑,不由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像是真的一家叔嫂一样。 “这位小姐,倒是你真真吓到我了好不好。”想起刚才那一幕,同顺还是心惊肉跳不休,“装挺像啊,虽然是女人的声音,可我还真信了。”那个让人心生寒意的声音,居然让同顺相信了来者不善。 “我可是戏剧系毕业的学生哦。”这个倒是真话,孙凤仪在英国学的是戏剧,如果不是名门小姐,恐怕会去当个女演员吧,就像当年的尹泠玉那样,书写一段民国传奇,经典永不褪色。 “戏剧系的学生还会给枪上膛?!还会防身术?!你这个戏剧的学费交得挺值。”说到这儿,同顺倒是真的感觉自己的手腕让凤仪拧得有几分后痛呢。 “你还不是拧我了,你可是个军人哎,下手居然一点不留情。”凤仪瞥了通顺一眼,揉了揉自己被掐红了的手腕,怨念悠悠。 “你可说你是英国间谍培养出来的啊,不下手重一点怎么制服你啊。” “哈哈你还是傻啊,说什么你都信。”凤仪一下子就乐了,越看同顺越觉得好笑。 “你到底是在哪儿学的防身术啊?还有那个,给手枪上膛?” “不告诉你,告诉你了我就没有后招了。”说完就自顾自地走进庭轩的房间,刚刚还调皮的样子忽然就安静下来,专注地看着熟睡的庭轩,爱意丛生。 “孙太太,你放心回去吧,我来照顾庭轩哥。”同顺注意到了凤仪早已透支了体力,眼睛就差支着根小棍撑着了。 “小叔啊,大夫交代了几件事情,你要记住哦。”打了个哈欠,凤仪转过身来,“一,要煮补血的食物,二,要躺着静养,不能乱动,三,要吃消炎药,四。”谁说护士的话孙凤仪没有听进去?她记的,恐怕比护士还要清楚吧,因为受伤的,是她心上的人啊。 走到医院楼下的时候,才回想起来,承勋已经走了很久了,不禁鼻头酸酸的。 原来何承勋不会一直在原地等着自己,等在原地的,只有自己而已。 所以说,习惯是恶魔,先俘虏你的心,然后再将其摔到细碎一地,来弥补的机会都丝毫不留。 她不可能再那么自私想要霸占所有人的关怀,子孝,承勋,哥哥,少美,向少,井大哥,她已经习惯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转,为她着想,替她担下生活的不幸,将一个乌托邦送到她的裙下。 冷风不怀好意地吹着她被眼泪风干的脸庞,丝丝疼痛,沁入心田。 终于,还是要扛起自己的生活。 她看了看手中沾满吴庭轩鲜血的围巾,所有脆弱和依赖一扫而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跑马场?火车站?还是今夜,倒在血泊中的你依然牵着我不放手? 不管怎样, 你的出现,成全了我所有的奋不顾身。 一步一步,背对着朝阳的梦魇,疲惫却坚定地,没入一片黑暗中。 庭轩,愿你一世平安,就好。 我便不怕,命运甩给我一副,怎样可悲的脸谱。 因为我的艳阳天,在你的笑容里,长生不息,经久不离。 ------------ 第十五章 更新时间:2011-11-27 一幕纷繁色彩的落叶之景被白色的光缓缓束起,清冷的空气轻轻吻上冰样的玻璃,是否为玻璃背后氤氲的温暖之息所着迷? 睫毛粘连的朦胧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面朝窗外伫足稍许,转过身朝床边走过来,伸手抚平她额头凌乱的刘海,然后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仍旧有些余热未散,不由皱眉。 他的影子真好看。 穿上躺着的人儿傻傻笑了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似要抓住床边坐着的人一样。 “不是低烧么?也能把脑袋烧糊涂了?”何承勋纳闷地伸手再次摸了下凤仪的脑门,不是很烫啊。 “中原?!”惊天一道雷把身体的温度瞬间劈到冰天雪地,尴尬的凤仪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汹涌回流。 她以为色彩斑斓的落叶帘幕之后,会是吴庭轩,给自己的独角戏,自私挟持了幸福。 “是我啊,你以为是谁呢。”和记忆里上一次的何承勋完全不同,那层冷漠像是蜕皮一般不见了,回来的,又是往日里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照顾有加的他。 真是病得不轻,这会儿吴庭轩恐怕根本起不了床呢吧,一丝不安惊鸿掠过。 “这,是什么时候了?”凤仪想要坐起来,却抵挡不住全身袭来的酸疼,“噗通”一声又躺了回去。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吧。”承勋朝着房间里的挂钟望了望。“你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醒了一次,吃了药,这不,一觉睡到现在。” “哦。”凤仪揉了揉疼痛不已的脑袋,似在极力回忆这段记忆里的空白那些被莫名删除的片段。低头不语,“这,这是谁的房间?!”看到自己正盖着的被子,好像不是自己房间的?! “是我的房间。”承勋掖了掖她的背角,示意正挣扎着要起来地凤仪重新躺回去。 无言,只剩瞪大了一双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神色复杂地望着何承勋。 “今天凌晨,你晕倒在大厅里了。”何承勋平静地起身,去端了一杯水过来给凤仪。 晕倒?凤仪拧住了眉头,要从这个线索中寻回一些蛛丝马迹。 “是,我从医院回来之后?” “嗯。” 今天凌晨,凤仪安心地把还在昏迷中的庭轩交给小叔子同顺之后,向护士要了回到“英芝酒店”的路线之后,便在一片茫茫黑夜中,形单影只地上路了。 转转悠悠了大半夜,直到自己再也忍不了寒风刺骨手脚麻木的时候,终于,英芝的霓虹灯牌救世主一样和蔼地在向她招手了。 挂着满脸冰凉的露水,拖着已经不听使唤的双腿,孙凤仪“飘”进酒店大厅之后,就安心地晕倒了。之后,有意识的第一次醒过来,就是刚才。 “正巧门厅的经理知道咱们是一起的,就打电话叫我下来接你,回不了你的房间,就只能住我这儿咯。”凤仪犹豫地接过水,动作迟缓地喝了一口,差点噎到,紧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原本就被被子捂的红红的脸蛋这下子涨得猪肝一般。 “你慢着点。”庭轩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看着小孩子一样看着连喝水都能噎到的凤仪,不觉好笑。 可是孙大小姐似乎决定不领何承勋的情,杯子“咣当”一声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拨开承勋的手,拉过被子迅速钻了进去,头也不抬冷冷地抛下一句,“你不是决定不管我了吗?噎死我你顶多是个人证,操什么心呢!” 看着凤仪极力隐藏着内心的不满和怒火却又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这种纠结万分的表情,起先有几分笑意,随之而来的,却是抚不平的哀伤。 她到底是在乎我的关心,还是只是习惯了我的关心? 其实从昨天晚上何承勋赌气抛下凤仪回到英芝之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她如果没有回来,何大公子心里已经打翻一个酿醋厂了,如果回来了,她一个人,没有汽车也没有黄包车,月黑风高危机重重的上海,她又该如何安然无恙? 越想心里好像越有千万只针在隐隐扎着他的心,坐立不安之余,又到酒店的前厅来回踱步,回到房间辗转难眠。早知道现在这么如坐针毡,当初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在那儿和凤仪一起,担心着与己无关的担心。 终于,一个电话,几分惊喜交错满心忧虑,半是悬空半落地。何承勋抱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孙凤仪回到自己房间,把她安置好了之后,又在天亮之后去叫了大夫,大夫说经了一夜风寒和疲劳,很容易得重感冒,高烧隐患也极大。 还是老样子,何承勋少爷又客串了一把老妈子,打发艾德老头自己去了展览会,然后留下看着这个任性倔强醒过来之后还有可能跟自己发飙的冤家。 真是冤家,没有任何成本的就套牢了他一辈子。 情之所以,其愿无悔。 “凤仪,对不起。”何承勋坚持到现在,依旧躲不过满盘皆输的命运。 凤仪转了一个身,背对着他,无动于衷。 “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怕,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夜路,这万一。”何承勋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有个万一他该如何面对孙凤仪的家人,该如何面对死去的挚友子孝,忧国忧民大爱之下的他,其实最最面对不了的,还是自己。 沉默,搅拌着浓浓的歉意,逐渐消散的怒气,将一段并不纯洁的友情,拨开云雾得见重生。 我又有什么理由怪你呢。凤仪原本气恼撅着的嘴,控制不住地撇得好生委屈,一串眼泪,断线而下。 因为她真的很恐惧。靴子踩在地上的每一下,似乎都被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魅所附体,只等她难掌心魔的时候,一口将她吞噬掉。 前路漫漫,暗夜无边,冷清不散,恐慌难逃。 庭轩,庭轩。 七魂没了六魄的孙小姐,口中的念念有词,是要驱走阴魂不散的恐惧,还是要安慰自己的心灵? 前方的英芝宾馆已不是期待,现在自己背后百里之外,他的呼吸,才是光明之城的所在。 “凤仪,别生气了。如果这次的事情被祥生知道了,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啊。你就消消气吧。”看着挺尸一般的凤仪,承勋推了推她的身体,似要激起她的反应。“还有你那个珉谦哥啊,你这要是不原谅我,他本身就够讨厌我的了,这下还不得把我暗杀活埋了啊,啊?” “哼。”凤仪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少美已经够讨厌何承勋的了,如果知道他凤仪妹妹被折腾成如此凄惨之境地,说不准真的把他尸沉大海呢。 “笑了?不生气了?”看到她的身体微微抖了抖,何承勋舒了一口气。孙小姐虽然惹不起,可是并非娇生惯养的乖张女子,如果说偶尔的贤淑端庄可能是装出来的,那么内心的海阔天空却是气质之淳与生俱来。这点和她的妹妹孙令仪比较之下,彰显无遗。令仪看似安静沉稳,实则却是无主见疑心重之辈,内心压抑着冲动和偏见,只等爆发的狂澜之波毁灭到来。 狭路相逢,勇者的时局,却还在襁褓中酝酿。 “我饿了。”凤仪缓缓地转过来,倚在靠枕上,抿着嘴唇,有意无意地撇一眼恭敬从命的何承勋。 “对了,你还要吃药呢,我去叫一份下午茶给你,等着啊。”何承勋看到凤仪情绪转好,欣喜之意全写在脸上,恨不得上去拥抱她一下,还是被她尚未完全解冻的表情给生生拒之门外。 “中原。”刚刚起身的何承勋被凤仪一把拉住袖子。 “嗯?”按捺着内心小小的憧憬和渴望,故作平静实则期待地看着凤仪。 欲言又止下的眼神,欲说还休着谁的心扉? “叫人,把我的围巾,洗了吧。”若有所思的眼神无情地从何承勋的身上游移开,落到了沙发靠背上搭着的围巾上,深情落座。 刺眼的鲜红色,经历了时间的洗刷和空气的作用,已经变成了深红色,也没有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鲜血沉淀了颜色。 我沉淀了对你的感觉。 划开的伤口流失了血液,却缝进了为自己而动情的心跳。 所得,所失,不过瞬间转换。 只看你的条件,我的代价,是否吻合到天衣无缝。 何承勋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凤仪的额头,似乎那条围巾和它沾染的另一个男人的鲜血,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尘埃,与己无关。 当你交出一颗心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另一个人的心,却也被决然挖去,一样流血不止,一样无药可救。 “好。” 不管你提出怎样的要求,多么无理,多么胡闹,多么将我的生命窒息掉,我也会说一声,也只会说一声“好”。 可惜,可惜这个世界的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天涯无边,海角无头。几分可怜又可悲的情意,在动荡岁月的反光镜之下,映出的,却是权谋利益纵横交错下挂着面具,违心的奢华。 谁披着身不由己的堂皇外衣,谁又包藏着利欲熏心的优雅企图。 再不会有一句这样不含杂质的“好”了。 再不会有一个专注为你的何承勋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凤仪会感到不舍和失落吗? 如果会,那么以后的所有,就不会有个开始,也不会有个结束。 这个世界不允许悬而未决,就像不允许一心两倾一样。 私心的下场,就是再也没有心了。 凤仪突然捂上心口,一阵绞痛不告而至,刺痛瞬间抹掉了所有杂乱的思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稳住心跳和情绪,若有所思地躺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吴庭轩苍白而安详的脸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这心疼的出处,便是害怕他的离开,害怕身边没有他的日子,不仅仅是孤单,更是一种现世的虚无和恐慌,因为心已经被掠走了一块,该怎样弥补呢。 庭轩,庭轩。 睡意,盎然于一片袅袅的思念中,在梦境与现实间,黑白颠倒,任意穿梭。不知远在“圣玛丽安”医院病床上的他,是否也莫名感到了,这种心电感应下的时空交错,眼花缭乱着前世今生,强求的缘分或者是命运的摆布。 “嘶~” 吴庭轩从噩梦中被一阵疼痛感惊醒,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眉头间,写满了恐慌,这是第一次,冷漠沉稳的吴庭轩,毫无保留地献出一份担心和挂念。 第一眼,便是寻找那个窈窕灵巧的身影,却是, 凤仪,你在哪里? 那张剪下她身影的纸花,似乎被昨夜的寒风,吹到了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空荡荡的病房,空荡荡的心房,是啊,早已被掠走的一块,该怎样挽回? “庭轩哥!”同顺从外面正准备进来,看到吴庭轩的右手上,正有鲜血涌出。 原来他的右手正挂着点滴,他刚刚这么大力一扯,把针头从血管里拽了出来。 “护士!”同顺朝着外面大喊了一声,“你怎么现在就醒了?大夫说麻药的药效过去,至少,还应该在一个小时以后啊。”护士进来后,同顺手忙脚乱也帮不上忙,看到吴庭轩丝毫不觉痛,只是自顾自地在思考着什么,那么认真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比如,偷运药物出城。 “庭轩哥?”同顺朝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吴庭轩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哦,我没事。”随即又陷入了沉思,他在回忆刚刚做的那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都怪同顺那一嗓子给喊没了。 “还说没事呢,怎么提前醒了?还扯掉了点滴。”护士止住血之后,重新又给换了一瓶药水,耐心地责备起他来。“没伤到伤口吧?” “没有。”吴庭轩伸手摸了摸缠满绷带的腹部,这才感觉到腰间萦绕着的疼痛之感,折磨不休。 “谢谢护士啊。”同顺笑容可掬地跟在护士后面道谢。 “哎?孙先生你太太呢?怎么到现在也没过来看你啊?”小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他们聊了起来。 “我太太?”吴庭轩的记忆,从昨天夜里惊险过关侥幸进城之后就是一片埋在黑暗里的空白,除了,自己好像一直牢牢地攥着什么东西,死活就是不愿放开,是什么呢? 是悬于一线的命吗? 还是挂念一身的她? “哦,大嫂她不是将近四点钟才回去嘛,肯定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同顺看到庭轩尴尬的沉默和护士疑惑的眼神,义无反顾出来解围,毕竟,他可是亲自和“在英国修习戏剧表演和票友军事演习与间谍特训”的“大嫂”过过招的,武当与峨眉,实力相当,手段颇像。 “也是,她一直等在手术室门外,我看到她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已经崩溃了,好像随时都能晕过去呢。你可要好好照顾你太太啊孙先生。”说完,小护士推着车就出去了。 “呵,孙先生”吴庭轩玩味样的吐出这三个字,笑了笑,苍白的脸色似乎配不起这样真心的笑容,惶然受惊。 这还真是她想出来的啊,吴庭轩昨夜算是见识到孙凤仪的想象力了,虽然以那种方式过关显得匪夷所思,但是毕竟,就是她,用了自己的方法,全力保下他吴庭轩一命,然后,又守在手术室外面,要晕过去的崩溃?怕是焦急忧虑前后夹击她无力抵挡了吧。 嘴角,又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想要描绘出凤仪为自己心力憔悴的一幕,那么自私地,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那时候,吴庭轩三个字,已经完全霸占了孙凤仪全部的心,寸土不让。 他自私地想要她为自己难过,自私地不在乎自己小命的岌岌可危。 爱,本就是鲁莽而自私的,不是么? 这一下一下毫无头绪的浅笑,看得同顺半天摸不着头脑,咦?这个伪嫂子不就是个救了大哥的路人么?这,傻笑个什么劲儿呢? “你,在凤,在她那儿是怎么过关的?”凭着自己对凤仪的了解,当时铁定是草木皆兵的情况,而同顺又是凭什么没有被凤仪再次充满想象力地给玩残废而安然到如今的呢? “这个,完全是一场惊心动魄美女与英雄的谍战场面啊,当时,”同顺顿时一扫刚才不解的阴霾,吐沫星子满天飞地要开讲自己如何大战特务军花的故事,忽然又停下了。 “怎么了?说啊?” “不对啊,你们是不是本来就认识啊,不然,不然,怎么会?”同顺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大概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嫂”和庭轩哥并不认识,这后来,后来的后来,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完全说不通啊。 “嗯,是在北平认识的,朋友。”如果只有朋友这么简单,就好了。 如果只是朋友这么简单,他就不用为日后的所作所为买单,赔上了自己的所有的一切,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只是悲剧的一角而已,如果你忍心看到故事的全景,也只有心碎到不痛,流泪到干涸,只求今世相随,遂来生不欠。 吴庭轩,何承勋,都输给了他们各自生命里最大的庄家,孙凤仪。 假使庭轩能够像承勋那样,及早抽身为自己筹谋的话,也不至于,独角演绎完悲剧的全幕。 人各有命吧,吴庭轩的命,早已被孙凤仪拿去,至少此生,已然还不回来了。 如果有来世,你还会这样,输掉所有毫无保留地献出你的爱吗? 不会, 因为我已承诺给她,愿千世万世承受忘川河的煎熬与痛苦,但求你与我重逢的一刻。 无论天上还是人间,有你,才有命, 有命,才能够爱你。 于你,我早就没有了保留,因为你,是我的所有,何谈输赢,也没有得失。 沙华与曼珠,并蒂双生, 原来,海有眼泪,石有心跳,天涯有尽头,海角亦无有路。 我只有你,而已。 “继续说吧。”吴庭轩望向窗外冬日的下午,阳光透着清凉,偶有瑟瑟发抖之时心里却暖意丛生,这就是爱的两面吧,幸福始终看不到背面心伤的影子。 我会为你,挡住幸福反面,所有的阴影。 可谁知,便是这样的情愿,吴庭轩站到了凤仪看不到的地方,再也看不到的世界,直到,无处可寻。 有人就这样单纯,一直到他老去。心机,谋略,岁月带来一些东西,也带走一些东西作为交换,可是有些,是他本人不愿意拿来交易的,是印记,是心结,甚至于是古董和尘封已久的宝藏。 只待系铃人重新出现的时候,一个照面,迎刃而解。 ------------ 第十六章 (上) 更新时间:2011-12-03 “啪”,分不清楚是犹豫还是走神良久之后,江智悦浑浑噩噩地在棋盘上重重落下一粒子,然而她的手,却按在上面迟迟没有离开,此刻凝固的,是时间,还是江大小姐的思路? 江智悦这几天的表现都好像卡住了的唱片,忧虑到上火,铁了心不让她的生活节奏一路流畅,因为她会时时陷入某种莫名的安静,眼里没有焦点的茫然,又排除了她在思考的可能。 淡然的呆滞,是超脱的表现,还是无能的伪装? 阿源虽然已经带着药物出城,但是是否逃脱了周镜茗的追杀尚未可知。 庭轩也已经有下落了,在圣玛丽安医院躺着,但是身负枪伤元气大损。 父帅是否还能续写往日的神话,撂倒宋振铎,大捷之后班师回朝。 近两天周镜茗也在玩失踪,他是不是还在上海智悦都不确定。 以上来自四面八方主演阵容各不同的片段,合成了一个叫平日里精明沉稳的江智悦也无能为力的现实,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什么也做不了。念及此,一股怒己不争的火气直冲头顶,微颤的嘴唇和紧皱的眉头交相辉映着游离在爆发边缘的情绪。 忽然,智悦扔掉了手里握着的棋子,然后把桌上的棋盘和棋盒通通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棋子亢奋地洒了一地,自顾自地跳跃着黑白争锋的高歌。 颓然的智悦重重躺回了藤椅里,连同自己的脑袋和身体,都软绵绵地似要就此消沉下去。 爸,悦儿不孝,没能帮你看好家。 阿源,姐姐没用,帮不了你。 庭轩,智悦无情,要你去送死。 上天,你惩罚我吧!我愿意承受任何痛苦,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他们平安。 是啊,原来吴庭轩在江智悦的心里,已经和她的父兄一样重要了,不是吗? 不行,我要清醒!我要振作! 江智悦猛地从椅子里坐起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不能就这么颓废下去,因为我不能够,让他们有后顾之忧,不能够,让他们再多一份没有必要的牵挂! 话音落,江智悦昂首挺胸地站起来,走到阳台边上,打开阳台的门,“呼”一阵冷风卷着世间所有的苦难,一股脑地钻进她的家里。 “这下倒是清醒了。”智悦毫不畏惧寒冬的凛冽反而恣意欣赏起如此带来的意志的力量。我的父亲,北洋王江宽,和他的沪系,都是不可战胜的! 自小,江宽就是智悦和智源的偶像,他们以这样的父亲为荣,为榜样,为一生的效忠和追随。 “嘀――嘀――”尖锐的鸣笛声配着整齐脚步声的和声硬生生地闯进智悦的耳朵里。 “这是?”她慌忙跑到阳台边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完了,这下真的全完了。”智悦一个没站稳,无力地想要跌落,却撞到了墙上,勉强支撑着站立。 “军车,部队,周镜茗真的反了!”智悦喘着粗气,慌乱不堪,不知如何是好。周镜茗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地闯进大帅府是冲着谁来的?兵权?府邸?还是江智悦? 再强干的女人,也还是个女人。 浑身滚烫心里发毛的智悦甚至于感觉自己已经迈不出一步路来了,为什么,突袭的恐惧密密麻麻地攫住了全身不得动弹分毫? 如果周镜茗今天真的反了,那么父亲或者阿源没有一个能在可补救范围内赶回来,那么一切,就再无法挽回,只剩下尘埃落定了。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就范,我要想办法拖住周镜茗,智悦极力从翻江倒海的脑袋里捋出个头绪来。父亲,阿源,你们要尽快回来! 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被自己紧攥着有些皱了的裙角,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是那个全上海都为之羡慕和尊重的沪系大小姐,江智悦。 现在有我,也只有我,能够救沪系了,我不能让爸失望,还有,爷爷。 江哲最疼爱的孙女,有他们的江家人特有的智慧和胆识。这样的关头,正是历练和考验的好机会嘛!老爷子如果看到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定会捋着长胡子笑呵呵地这么说。 从阳台走回小客厅,扑面而来的温暖,柔和地褪去了刚刚浸透在冷风里的身子,也让智悦恢复了几分理智和勇气。她优雅地蹲下身,一颗一颗地把之前扫落的棋子捡回来。 “大小姐,” “大小姐,周军长有请!” 管家达叔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军人前后脚地上楼来,同时叫住了智悦。 “大小姐,”蒋达叔厌恶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士兵,和蔼却透着忧虑地对智悦说,“周军长来了,带着满满几车的枪杆子,我说这是要围猎还是要阅兵啊。” 满满几车的兵?哼,周镜茗,你就差提前通知“沪都早安”的记者过来拍照追踪了吧!江智悦并未完全抬头,只在心里恨恨地咒骂到。 依旧神色平静地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茶桌,还有落下的几颗棋子。 “大小姐,周”那个士兵明显对于江大小姐的忽视很不满,就又喊了一声。 “达叔,今天什么日子啊?”智悦不紧不慢地叠着棋布,打断来人,冲着蒋达问到。 “今天,是初六,也就是阳历的,八号。” “有什么特别吗?是适宜红白事啊?还是,适宜大规模,人口调动?”说到调动俩字的时候,她缓缓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楼梯口的士兵,加重语气。 “没什么特别,就是,沪系上海九军的调动,有些不合常理。”蒋达虽是大帅府的管家,却是和江宽从小相伴长大,沪系的事情没有他不清楚的,智悦姐弟俩也把蒋达看做是亲叔叔一样。 “还有,后天,是夫人的祭日。”达叔的头,浅浅低下了。 智悦的母亲,董唯若,便是七年前,在那个同样寒冷刺骨的冬天,带着满腔的怨与不舍,离开人世。 母亲,智悦的眼底,隐约有了些阴影。 母亲,我好想你。 “走吧。”把棋盒的盖子稳稳盖上之后,悠悠起身,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个被晾在一边的士兵一眼,朝楼下走去。 智悦的背影,沉静恬淡,丝毫看不出她内心,到底有几分的恐惧,又有几分的胜算。 其实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被一而再再而三愈加用力地狠狠攫住,艰难跳动,甚至不能呼吸。她抓着下楼的扶梯,这么用力,好像要把指甲都扎进木头一样。 无论事成与否,她已下定决心,要保住沪系江氏的气魄和颜面! 站在还有四五阶楼梯的地方,智悦很自然地停住了,直直地看向倒背手静立在客厅里的人,周镜茗,周军长,默然不语。 周叔,你为什么要背叛爸,你怎么可以! “是周叔啊。”刚刚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立刻被一副乖巧小侄女的样子换上,她的心机之戏,诡异上演。 周镜茗回过头来,看着微笑着向他走来的智悦。 你,真的好像她。只是紫色的裙子里,早已不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了。 果不其然,佳人再难得,只可惜,只有他懂得。 “悦儿。”周镜茗从往昔如烟中很快找到出路,淡淡地和智悦打了个招呼。 “周叔,如此兴师动众是为哪般啊?”智悦朝着门外纠集的部队看了一眼,“后天是我母亲的祭日,这刀枪棍棒的,恐有不合适吧。” 听到祭日的时候,周镜茗已然浑身不适,他重整了下精神,冷冷地回答说:“悦儿,今天我也不再说那些台面上没用的话了,”智悦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而她背后的达叔则朝前进了一步,就站在智悦的身后。 “阿源那小子真行啊,居然在我眼皮子地下把盘尼西林运出上海了。我追了好大一段路也没追上。”周镜茗的口气里已有诸多不满,“狐狸战术?居然找到这么蜿蜒崎岖的路道出走,这么周密而且狡猾不堪的想法,不像是你那个文弱的弟弟想出来的吧。” 狐狸战术?应该就是田翼口中兵分三路一路虚掩,两路半道会合的方法吧,只因此法与逃跑的狐狸采取的方法有些相似,故名狐狸战术。的确,凭智源绝对想不出,只可惜,周镜茗不知道,他们身边有个人,叫吴庭轩。 “让我扑了个空不说,追了半天还给绕的晕头转向,”周镜茗略带威胁地朝着智悦走近了两步,厉色地看着她,似乎所有的错误都必须由她来负责任一样。 “江智悦,这个法子,倒挺像你想出来的。”周镜茗曾经听过还在世的江哲夸赞智悦“类父”,所以,狡诈的江宽想得出,江智悦说不准,也能瞎猫抓个死耗子。 “我?我根本就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智悦避开和周镜茗正面交锋,转身走到沙发边上,优雅坐下,倒了杯水,自得饮之。“阿源前几天说军区有事情,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狐狸战术?难不成他去猎狐了?” 周镜茗看到智悦坐下了,也不请自来地走到她对面坐下,也倒了杯茶,“哎,这什么茶啊,大帅这才走了几个月啊,府里就这么松懈了?快去换茶!” 站在客厅里伺候的丫鬟急忙跑过来把茶壶端了去。 “蒋达,后天是夫人的祭日,你这个做管家的,都不去打理一下事宜吗?大帅不在,但是规矩不能坏,礼数不能少嘛。”周镜茗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把屋子里无关人士通通赶出去,然后一对一地找智悦麻烦。 达叔接到智悦同意的眼神之后,很不放心地出去了。 “智悦侄女,”一股阴森之气随着这一句智悦侄女,将恐吓蔓延过来折磨着智悦紧绷的神经。“你就别装了。堂皇之词我也不打算讲,没错,禁运盘尼西林还有心脏病药物,就是为了,让江容绰他,再也回不来上海。”如此恶毒之言居然让周镜茗轻飘飘地带过,智悦不禁紧紧捏了捏沙发的扶手。 “而现在,不知是天助还是人为,居然给运出去了,所以现在,你周叔的情况很不乐观嘛。”周镜茗翘起二郎腿向后靠去,静候江智悦的回应。 “周叔,你就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你背叛了父帅背叛了沪系?”江智悦没想到周镜茗居然开门见山,还是五岳之首这样的大山,重重砸在了智悦的肩膀上。 扛不起来也要抗! “我没有背叛江容绰,更没有背叛沪系!”智悦开始怀疑周镜茗是不是学过诡辩,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 “那你不要告诉我,外面一车一车的枪杆子是来放礼炮贺新年的,早了点吧。”智悦装作毫不在乎地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再凉的茶水,也浇不灭此时心头不安的热气腾起来的紧张与不安。 “我和江宽都出身北洋水师门庭,沪系的江山,也是我们几个共同打下来的,凭什么他坐镇一方占山为王,而我,只是一个区区的军长。”周镜茗站了起来,在沙发前面来回踱步。 江智悦看出了一点的不安和呼之欲出的愤懑,随即迷乱了起来。为什么,一向洒脱不羁的周叔,忽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我爷爷,” “不要提你爷爷!是,江哲是北洋水师的总兵,副都统,可我的父亲也是啊!难道只因为他在满清灭亡之前就匆匆去世,所以我就要对江家俯首称臣吗?!”周镜茗狠心地揭开了家族隐藏多年的伤疤,开始越来越激动。 “是,是因为最初建立沪系的人是我爷爷,所以我们江家就成为了北洋集团的主心骨,但是,在吞并战争中,冲锋陷阵的也是我的父帅啊!”智悦身上的沉稳也在慢慢流逝,愤而还击。 “我,霍海,孟祥福,蔡晋还有李由,哪一个不是舍命陪君子!”想想往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之情,想想曾经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的凌云壮志,却还是走到今天,这样叫人于心不忍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祥福和蔡晋都死在战场上了,李由当年,为了救你父亲,残废了一条腿,我们这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拱手让一个天下给你江家吗?!”周镜茗突然转身冲向智悦,让智悦不禁心惊肉跳,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周叔,”智悦看着涨红了脸周镜茗,回忆倒退了回了零零碎碎的时光中,拼凑一段峥嵘的往事。 江宽,周镜茗,霍海,孟祥福,蔡晋,李由六个人,由于都出身北洋水师官宦之家并且自幼交好,被世人称为“北洋六杰”,个个骁勇善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气吞山河之势扫平南方,与南京政府分地而治。 孟祥福和蔡晋于早年战死沙场,而李由则在沪系对阵鄂军姜如致的恶战中,为了掩护江宽,腿中六枪,其中有两枪打中了神经,不治而废,整日郁郁寡欢,最后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江宽悲痛难忍之际,把李由一家送去了俄国疗养。 几年时间,北洋六杰已不复当初,江宽势不可挡地拿下半壁天下之后成为了威震八方的“北洋王”,而霍海与周镜茗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沪系军阀最高级的将领,分别被封为“武致将军”和“武懿将军”,这也是沪系军阀唯一的两个将军。 “周叔,这也许和我爷爷在北洋水师的地位有关系,可是,你不得不承认,我父帅,始终是北洋六杰的领袖,不言而喻。”智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周镜茗心虚的地方,那就是,江宽说的算,俨然是他们当中不成文的规定,而他们,则都默默地遵守着,并且没有人愿意打破这种平衡,直到今天,周镜茗的反叛。 “领袖?哈哈!哈哈哈哈!”周镜茗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开阔的厅堂里,叫智悦十分不快。“你以为你的父亲,还有你们为之骄傲的爷爷江哲,真的是你们心目中,文才武略德仁兼修的榜样吗?啊?!”周镜茗已经失去控制了,他好像一个酗酒的醉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周叔,文才武略德仁兼修,用在我父亲和我爷爷身上,绝不为过!”智悦的语气里,也多了些许危险的意味。 “江智悦,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是北洋六杰的领袖,沪系今天之所以姓江,是因为你那个在北洋水师只手遮天的爷爷势力所致,你有没有想过,你爷爷何来后半生的权贵加身?”说到智悦的爷爷江哲,周镜茗的情绪,似乎已经缓和下来了,转眼间就温和下来的语气,却叫智悦不受控制的焦躁起来,此般的绵里针,究竟是要扎在谁的身上? “爷爷是北洋水师的都统,”智悦反唇相讥,却毫无底气,不是说江哲的背景有所造假,而是关于他的背景,智悦真的所知甚少,除了知晓爷爷是前清命官之外,简直是一无所知。 “哼哼,都统,你又可知道,这个都统的官位,他江贤成是怎么得来的?” 智悦明白了,周镜茗此刻,便是要用一个又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真相,来慢慢瓦解自己对沪系,对爷爷,甚至于对父亲的信念。 洗脑?你周镜茗也该看看洗的是谁的脑! “周叔,无论这个官位是使了什么手段得来的,至少,爷爷他的确胜任得了,自古,有能者居之,何错之有?” “好,好一个有能者居之,好一个类父的江智悦!”此刻周镜茗寥落却响亮的掌声,的确出自于真心。 江贤成阴沉内敛,江容绰骄傲霸道,性格不同却皆是枭雄之才,传至第三代江万泉,却有如白面书生一般,英姿气势样样不足,窃以为沪系江氏气数已尽当另立“新君”之时,周镜茗感觉自己的后背被轻轻拍了下,一个细腻却坚定的声音,默默想起。 周叔,你是不是忘了悦儿啊。 江智悦,短短一句话,将她骨子里的凌厉果断一览无余。 “好!”戛然而止的掌声,从噪声中逃离出来的客厅,安静地可怕,只有落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昭示着,眼前,是个现实的世界,没有因为这无缘无故的静止,而堕入另一个,没有生命的空间。 “既然你说不在乎手段只在乎结果,那周叔就告诉你,你德高望重的爷爷江贤成,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得到眼下这个结果的。”周镜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智悦,“坐啊”,说着自己也坐了下来。 “呵呵,不要觉着我们坐在了对面,就当成一场谈判,就当,周叔还像小时候那样,给你讲个故事吧。”周镜茗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打了几下,似在整理思绪,碰上智悦冷冷的眼光,才停了下来。 “除了这个眼神不像,其他,都像地不像话。”智悦被周镜茗急速转变的温柔语气吓住了,看着他眼睛里不会骗人的波光,荡漾着年少的光芒。 “听跃滔说,江哲临死前一直在念叨一个人名。”稍稍翘起眼角,看到面色冷峻的智悦似乎没有搭话的意图,就自顾自地讲起来,“是不是荔辛?” 荔辛啊,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都恕不了的罪啊! 爷爷临终前只念叨了这么一件事,智悦又怎么可能不记得,后来,她问过江宽,关于荔辛,只可惜江宽完全无意告知。 “荔辛姓吴,名穹,字荔辛。”周镜茗放慢了调子,加重了语气,却丝毫没有引起智悦任何的反应或者变化,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 “他是谁?”因为智悦对这个名字,百分之二百的没有印象。 “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但你一定想知道他是谁,对不对?”周镜茗一眼看穿了智悦竭力隐藏的意图。 “也许他是爷爷的朋友,同僚,我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他是你爷爷临死前唯一念叨的人,因为你问江容绰,他却不告诉你,因为,”周镜茗向前探了探身子,悠悠地说,“你爷爷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一家!” 重磅炸弹还是凌空炸开,智悦的脑海立时混沌不堪,甚至有嗡嗡的声音在耳朵里幻觉一般想起。 他猜对了,自己之所以想知道关于荔辛,是因为爷爷说过,他对不住这个人,还有他们一家。 一向和蔼慈爱的爷爷,怎么会如此忏悔,要父亲来救赎这个老人的生命? “你爷爷北洋水师总督的职位,还要多谢了吴穹吴荔辛啊。”不怀好意的微笑,正对着智悦的厌恶之感,却丝毫不觉。 没错!我就是要崩塌你的世界!让你骄傲的家族,低下他的头颅! “当年清廷和洋人开战,因为江贤成的失误,整条战船被包围,死伤惨重,然而你爷爷,为了自保,居然诬陷他当时最好的战友和同僚,吴荔辛。” 失误?战败?自保?诬陷?当这四个词语一块儿出现的时候,同时出现在智悦眼前的,还有浓烟弥漫下残破的战船,燃烧的海面上挣扎的躯体,刀光血影前,是因为损失而痛苦的咆哮,尔后,却是自私与阴毒完美编织的谎言和陷阱,套进去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还有最后的良知。 “怎么可能?”智悦不久之前惊恐的感觉,再次悄悄钻回她的体内,肆意作祟。 江哲并没有埋没他最后的良知,因为他穷其一生,也在临了之前不断要求江宽的,便是要寻找吴家的后人,完成自己的救赎。 “怎么不可能,光绪皇帝年少气盛,一怒之下,撺掇慈禧灭了吴穹满门,一个不留啊。”周镜茗摸了摸下巴,真把自己当成个说书的了。 灭门?比起刚才的情景,这一幕,才是染满了血色的无边深渊,咬牙切齿地沦陷其中。 看到因为震撼而苍白的脸庞,周镜茗对这番话的效果,颇为满意。 “一门十七口,全部伏法。” “这就是你的爷爷,一个懦弱的缩头乌龟!自己犯了错不敢承担,害死友人!” “他就是这样得来往后的显赫地位的!果然是有能者啊,挡他者死!” “依我看,他这一辈子,坐着总督的位子,坐着大帅的位子,那颗心,都是悬着的吧!十七口,总有一个会显灵回来报仇的吧!” “吴荔辛时任总兵,如果当年,没被所谓的有能者害死,也许今天的沪系,就该姓吴了是不是江小姐?” “江贤成,哼哼!他文武双全不仅要谋国,还要谋命啊!” 难怪,爷爷一直要找吴家的后人,一直想要给荔辛赎罪,一直一直,都难以安宁,也许直至魂魄出窍的那一刻,他仍旧,是愧疚的,是自责的,是得不到圆满的。 周镜茗的口气一句比一句重,似要重重压力之下,将刚刚凶如老虎的智悦重新打回小猫的原型去。 爷爷。智悦痛苦地垂下脑袋,思量许久。她的难过,有一部分,是为了无辜受死的吴穹一家,但是她还小,完全不能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惨烈,她只知道,自己的爷爷,因为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难能释然,即使是死亡,也没有这件事对他的折磨更甚,所以更多的,是心疼爷爷。 “怎么样悦儿,你们江家人,一代接一代的,都是够有手段的吧?佩服佩服。”周镜茗想要击垮智悦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心有窃喜,喜不自胜。 “即使错了,也已经无可弥补,只要生者自勉,便是为死者积德。”智悦重整情绪,想要装出来的镇定,却依旧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和失望。 爷爷,你怎么可以!男人的担当,你就是这样担当这一门十七条人命的孽债的吗? 如果吴家真的有后存于世,如果真的要找江家报仇,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处之? 也许当年清廷真的已经把吴家人赶尽杀绝,那么你们现在在地下见了面,您,又该如何面对? 原来,江家和吴家的恩怨,已经不是找,与不找的问题了,因为找不找得到,有份情谊,被生生粉碎,,有份债,金山银山挖心掏肝,也还不起。 “江家的人,怎一个心狠了得啊,居然连个小姑娘都不例外。”周镜茗看到这件事居然没有打击到智悦,便心计又起。 “周叔,你不服的是我父亲,总拿爷爷的事情做文章,是否多此一举呢?” “知道吗,你可不是第一个类父的江家人,因为你的好父亲容绰,也很类父。”周镜茗嘴角的得意之色,居然叫一向温顺的智悦想要扇上两巴掌。 这股愤怒,只是因为,智悦很难再接受,江家未知的故事了吧。 “你又想告诉我,我父亲是不是也坑害了什么同僚才得来今天的呢?父亲全是靠自己的勇猛善战,才拿得住沪系的!”是,也许爷爷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但是父亲,她父亲江容绰,仍旧是女儿眼里,最英雄的英雄! “是,他在战场上的确是个奇才,勇猛上也绝不输人,可是,可是你知道,你父亲,江宽江冬郎,又是怎样,德仁兼修的吗?”周镜茗把智悦又给逼回了沙发上,智悦惊慌地看着周镜茗,不是因为害怕失控的周镜茗,而是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名字,江冬郎。 ------------ 第十六章 (中) 更新时间:2011-12-10 江宽字容绰,可他另有一个小字,名曰冬郎,然而,除了他的父亲江贤成,没有一个人敢叫江宽冬郎的小字,甚至于她的母亲董氏,也不允许叫父亲冬郎。可现在,周镜茗居然明目张胆地直呼父亲冬郎的小字!智悦隐觉不祥。 “我的父帅,江容绰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没有什么值得你诟病的。”的确,江宽虽是沪系的大帅,却从没有做过任何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智悦不明白母亲和父亲决裂并且独居至死的原因。在她心目中,江宽便是完美的凡体,绝无仅有,只不过现在,这样的完美,又多了一个人,吴庭轩。 “好丈夫?好父亲?哈哈!好啊!好丈夫好父亲!容绰,你这辈子算是值了!”看到周镜茗挂在脸上的冷笑之外,还隐藏着不着痕迹的恨意。 恨意?周叔因为什么而恨父亲呢? “你怎么从来不问问你的母亲,为什么会和江宽闹翻,为什么一个人搬去无人问津的小令居,为什么临死了身边也没有你的好父亲?!”一连串的问题,似乎给了周镜茗一个挣脱的机会,却也问懵了智悦。 为什么?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为什么呢?她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是害怕答案,会将这个神一样的父亲,狠狠打入地狱吗? 爷爷,已经在地狱了,智悦无法再看到,鬼哭神嚎中,再多一个江氏子孙的身影。 “唯若,看来你的一双儿女,从来不曾在乎过你啊。”周镜茗看着脸上铺满问号的智悦,渐渐恢复了冷静,而这句话中,智悦听出了,浓浓的哀伤,似乎已经搅拌不开,注定要困住他的一生。 唯若?冬郎?周镜茗一口一个叫出让智悦惊骇不已的称呼。如果说他直呼父亲为冬郎是由于老子反正已经反了谁还怕你的心态,那么,他又为什么赤裸裸地管自己的母亲叫唯若?更叫智悦无法接受的是,周叔的一声“唯若”所饱含的感情,是她从未从父亲嘴里听到过的。 母亲,你们之间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母亲,你为什么要早早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周叔,母亲死的时候,我跟阿源都在天津,而父亲,父亲他,”智悦的回忆不自然地模糊起来,是啊,当时父亲在哪儿呢?为什么完全没有父亲的印象呢? “江宽在哪儿呢?啊?”周镜茗难以抑制的悲愤泛滥成灾,掠过他所有的理智,只剩下,一份埋在心底沉重不堪的怀念。 唯若,你的冬郎在哪儿呢? “他去了武汉,因为姜如致死了,他的儿子姜谨博要接替大帅之位,江宽去参加姜府举行的即位仪式。” 董唯若去世那年智悦只有十三岁,脑袋里肯定记不住这些个人名事情的,可是她由不解的迷惑立刻转为了反驳的高昂姿态。 “是,因为有公事,所以父亲,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不能算是,父亲的过错啊?” “江智悦!”听到智悦这么说,周镜茗明显被震惊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董唯若七分相似的女孩子,怒火中烧。“你怎么能?!好啊,果然是江宽的女儿,和他一样狠毒冷酷!” “那是你母亲的最后一面,你居然也可以这样不痛不痒地一笔带过?!” 江智悦没法理解周镜茗为何会痛心至此,因为她不知道,母亲已经病了很久,十二月的离世早就是无可挽回之事,而父亲,没有守候在她身边而是仍旧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不知道,弥留之际董唯若口齿不清地念着冬郎的名字,这个她一生都没有当着江宽的面亲口叫出的名字,而她却至死没有见到他一眼;她假装看不到,她病榻边,一直都只有一个人,直到溘然长逝的片刻,也只有一个人。 “她临了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人。”终于,挣脱了这么多年禁锢的枷锁,周镜茗倍感轻松地道出了这件事。董唯若的葬礼,都没能等来她的丈夫,孤单上路,真不知道奈何桥之上,她看到的一幕幕过往,会不会让她悔得不愿再投胎为人,遍尝喜怒哀乐? “周叔?”智悦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由风流,到阴狠,到激动,再到现下颓然万分的周镜茗,震撼万分,转念,也为母亲的悲哀唏嘘不已。 “你的好父亲,从来没有真心好好待过唯若,他的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一个歌女的身上!”有对唯若的可惜,对江宽的恨意,还有,对自己的可怜。 谁说所有付出真心的人都会得到善待和珍惜?如果是这样,这世上,便不会有董唯若和周镜茗这对可怜人了。 “歌女?怎么可能?我从不记得父亲和这样风月场所的女人有来往啊?”此刻,江智悦正在拼命维护着江宽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不被支离破碎。如果有歌女舞女,那也只是逢场作戏的应酬,因为她的父亲,在母亲在世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情人或者妾室。 “从没有和唯若订婚起,他就已经和那个女人有来往了,而且很多年都没有断过,直到他和唯若结婚生子继承沪系,这个女人,始终是你母亲的梦魇,等到她死,都没有把江容绰的心,还给唯若。”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在,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智悦的理智也随着父亲形象的崩塌而流失殆尽,她只顾摇着头喘着粗气,浑身冰冷。 “不可能?你为什么不知道?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十年了,你一直在奉雅读书,上海这边的宫闱秘史,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周镜茗的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他点了一支烟,点起了一段不堪回首。 智悦重重地跌回到沙发里,愣愣发呆,无话可说。 原来,父亲也不曾是想象的那般完美。原来母亲亡故的背后,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原来,鼻头一酸,清泪两行。 “周叔,她是谁?”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这样捕获父亲的心,毁掉母亲的生活。 “尹泠玉。” 尹泠玉?民国传奇的歌星尹泠玉? 浸润着还未被抹去的泪水的眼睛,一股脑吞下了震惊和惶恐,哽咽难耐。 尹泠玉,尹泠玉,是,她只知道这个歌星是父亲的朋友,她却从没想到,正是这个“朋友”,是父亲的牵挂,母亲的心结。 智悦想起江宽一直很喜欢听尹泠玉的歌,家里的唱片几乎都是尹泠玉的,无论父亲是快乐,还是遇上难事的时候,总会有一首尹泠玉的歌,一分一毫一句一句浸透到父亲的心里。而且她还记得,只要父亲在听尹泠玉的歌,一定不许有人打扰,她和智源也不可以。 难道说,只有那个时候,父亲才会感觉到尹泠玉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边吗?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父亲不把尹泠玉娶进门来?”军阀之人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之事,而当时沪系大帅江宽只有一妻,反倒成了民国的一段佳话,直至夫人去世之后,江宽才开始有了秘密情人和一个续弦妾室。 “哼!这都是报应!是他对不住唯若的报应!娶尹泠玉?他当然想!他还想休了唯若娶那个狐狸精当大帅夫人呢!”周镜茗恨恨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吐了一个眼圈,缓缓说到,“只可惜,尹泠玉,从没喜欢过你父亲。” 智悦的心脏,就在这短短一上午,已经历经了一个人可以经历的各种感受,现在的她,只剩下疲惫,还有麻木。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是,江宽江冬郎,风流倜傥,堪为北洋六杰之首,可是那又怎样,他心尖上的人不喜欢他,他也没办法!”此时的周镜茗,幸灾乐祸溢于言表,可智悦知道,那只是为了母亲出一口气,抱不平罢了。 “十年前死的?那不就是母亲和父亲分居的那一年?”就是那年无月的中秋节,自己没见到父亲,而母亲在两天后,愤然搬离大帅府,在偏僻的小令居,郁郁而终。“尹泠玉,不就是那年八月十五死的?”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十年前的八月十六,沪都早安的头条,就是传奇歌星尹泠玉昨日于家中自杀的消息。而十五那天没有见到父亲,恐怕是因为父亲已经得到尹泠玉暴毙的消息,赶到她家去了吧。 父亲撇下自己,弟弟还有母亲,就是为了那个,从不曾喜欢过他的女人。突然间,智悦的心抽动了一下,感到了一种抚不平的伤心,隐隐作痛。 后来,父亲对于母亲的离开丝毫没有反应,只是一个人关在靠近阳台的小客厅里,一遍又一遍的听着那首尹泠玉的成名曲《饮月华》,面无表情。半个月以后,江大帅的别苑“留园”便被更名为“隐月园”至今。 现在,她居然切身感受到了母亲的怨气和恨意,还有那种无能为力的脆弱永远追不回丈夫的一颗心。 “唯若在小令居,一直抑郁不已,最后,也没熬过去。”四年后,董唯若病故。智悦看到了周镜茗眼中,奋力擒住的泪水,然而点点泪光,却出卖了他。 “周叔,你爱母亲,是吗?”智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周镜茗稍有犹豫,“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唯若出身文官之家斯文优雅,和我们这些成天舞刀弄枪的小子不同。”董唯若的祖父,是前清户部尚书董恂,书香门第熏陶下的名门气质,自然不凡。“但是她和我们几个都很要好。直到你的爷爷江哲建立了沪系,她的家族才想要和江家联姻,来重振董氏的名望。”原来,埋葬掉二人幸福的,居然也是一桩政治联姻。 “如果,如果不是你的父亲继承了沪系,而是我,唯若就会嫁给我,就不会过着这样形同枯槁的生活!也不会就这么早早的去了!” 智悦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泪流满面的周镜茗。 原来,铁血丹心的行军打仗之人,也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泪,只为着阴差阳错下的命中注定,和爱人飘然远去的永世难再见。 “唯若这个傻丫头,虽然和容绰表面上闹翻了,可是心里从没有一颗放下过他,直到临死昏迷的时候,还叫着冬郎的名字。”也许周镜茗也被自己的这一句给深深刺痛了,他停顿半晌之后,“智悦你可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你爷爷,还有谁可以叫江宽为冬郎?” 智悦无言以对。 “尹泠玉,我只听到过尹泠玉一个人叫江宽冬郎,因为,你父亲,这个好丈夫,不允许尹泠玉叫他大帅,在她面前,他永远只是江冬郎。” 在董唯若悲哀的背后,江宽和尹泠玉之间,也许是一段动人心魄的美好,如果没有董唯若的先嫁,没有尹泠玉的芳心未许,他们,会不会成就民国最浪漫的爱情史诗? 智悦想象着母亲临终之前,周镜茗挣扎的心态。自己爱了一生的人就快要离开人世了,心心念念的却仍旧不是自己,这样的痛苦,比起流血牺牲,还要触目惊心几分的吧。 “周叔,即使你坐上了沪系大帅的位子,母亲嫁给了你,她也不会幸福的,因为,她爱的,始终是我的父亲江容绰。”智悦抛却感情,正色说道。 周镜茗微微怔住,失望的表情挽歌一样弥漫开来,他似乎沉浸在这段悲伤中,不能自拔。 智悦开始后悔了,她后悔自己说出这些话来伤害眼前的人,毕竟,他真挚地爱过母亲,也许,他是唯一一个把母亲的一切放在心上的人,而远方的父亲,则让她失望不已。此刻,智悦甚至忘却了周镜茗是个要谋反的人,她默默走近他身边,“周叔,无论如何,斯人已去,而这段往事,也已经过去很久了,我。” “沪系,唯若,我总不能,统统失去吧。”一扫而光先前的痛楚叫智悦惊叹不已,又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演员吧,脸谱说换就换,毫不耽搁。 周镜茗阴狠的口气,也拂去了智悦对她的同情。 “周叔,你应该知道叛乱的下场。” “大丈夫在世,重在一个志存高远,我屈居人下几十年,忍痛割爱一辈子,对于沪系,我已经仁至义尽了!”算起来,当年风华正茂的北洋六杰,现已步入不惑之年,也许,对于一个心存鸿鹄之志的男人来讲,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给自己的一生,多填补一份遗憾。 “立场,都只是命运的安排,你这样记恨父亲,难免有失公允和气度。” “哼!不管怎样,今天,我就要让江宽付出代价!为情为志,我都与他势不两立!”周镜茗猛然起身,惊得智悦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想,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够阻止周镜茗的行为,那就是董唯若,只可惜,七年前,这种可能就不存在了。 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会劝阻周镜茗的叛乱吗? 也许不会,因为她恨父亲。 也许会,因为,她同样爱着父亲。 母亲,你能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办吗? 智悦的心里乱打鼓,已经失了分寸。 周镜茗缓缓走到大厅门口,打开大门,门外整齐的士兵和军车整装待发。他得意地看了一眼智悦,“江智悦,这次江宽和江智源有可能死里逃生,所以,你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了!” 智悦,被软禁了。 她有气无力地“噗通”一声坐下,黯然戚戚。 父帅,阿源,庭轩,你们都在哪儿? ------------ 第十六章 (下) 更新时间:2011-12-26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感冒也附送如此多的后遗之症。 现在已经坐在车上的凤仪依旧浑身酸疼若软无力,而且脑袋里有着挥之不去的重量可观的睡意浓浓。距离上一次意识到意识基本清醒,大概是,昨天下午。并且支撑着体力不负众望地与何承勋解决了恩怨,想着晚上睡醒了之后,去看一趟庭轩。 庭轩,你有没有醒过来? 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会不会没胃口,会不会只想安静地睡去? 没有拉着我的手,你会不会很孤单? 绵绵不绝的问题,抚平着痛苦,安慰着忧心,在几分痴缠间,竟生出点点甜蜜,抹在了凤仪的唇边。 原来,单单是想念,已经足够她笑容浅浅,如同清风叮当着小溪水,情由心生,不言而喻。 凤仪按了按太阳穴,脑袋还是似困非困地疼着,且看喧嚣的大上海,浮华若梦的生活,都被一股不请自来的自然之感剥去华服,隔离红妆。恬淡的花香之静怡,柔软的阳光之睦亲,恍若梦一场,栖身于天堂的,无人之境。 是因为有了庭轩,才有了这般,对吗? 被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所包围,凤仪一步一步,心神不宁地朝着吴庭轩的病房走去。 一步,他是否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两步,他有没有已经苏醒过来? 三步,他还记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 四步,原来一直铭记的,都是自己罢了。凤仪无奈地笑了笑,重整心情,姿态婀娜地向他走去,向他的心里走去。 一步,无论危险与否,我都与子相守。 两步,即使他还未醒来,我也会握着他的手,握住他属于我的每一刻。 三步,如果他遗忘无余,我就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演给他场景重现也可以啊。 四步,停顿,犹豫,他的心里,是有我的,是吗? “孙太太。”查房的小护士看到驻足在庭轩病房门口愣愣呆住的凤仪,热情地叫了一声。 “哦?”看来孙小姐对于这个自创的称呼却不甚习惯,迟钝地惊了一下。 “孙太太来看孙先生啊,孙先生已经醒了,没有危险了。” 舒了一口气,凤仪忘记了自己刚才在忐忑些什么,转身便要推门进去,结果, “他人呢?”病房里空无一人。 “咦?”小护士也凑过脑袋来,发现自己的病号居然大病未愈就偷偷从他眼皮底下溜了。“上午的时候还在啊。”她看了眼墙上挂的大钟,十二点五分。 “他干嘛去了?他怎么可以下床呢?!”凤仪的口气,除了焦急,还有怒气,当然,还有疑问。 大小姐有发飙的危险。 “以他现在的伤势当然不能随意下床了。”小护士赶忙表明自己来自专业的医院,受过专业的教育,立场坚定,只不过这一切都无法弥补自己放走了还未完全脱离危险期的病号的事实。 “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他?”巧合,还是阴谋?两股思路默契十足地冲进她的脑海里,时而各自独行,时而扭在一起,让凤仪顿时心生郁闷,头痛难当。因为前夜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棋行险招。 也许是庭轩的部下,向他告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然后,庭轩离开。 也许是被那晚追杀他的人找到了,把庭轩强行逮捕。 可能是同顺。 可能是周镜茗。 她从没想过,生死之间,就这样一线相隔。 刹那间抽搐的心,剥离了空气,窒息了思路,凤仪的腿,有些疲软。 “好像是有,”小护士极力地将时间拨回到几个小时前。“哦,想起来了,娟莉说她给孙先生查房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着军装的人,我瞅着背影,差不多是童先生,就是你的表弟。”她始终把“孙先生”和“孙太太”看做一家人,表弟不分彼此嘛。 “你早说嘛,吓我一跳。”凤仪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晕,轻拍了下胸口。是同顺,就应该安全了。 同顺怎么能让受伤在身的庭轩离开医院?!情绪刚刚有所缓和的凤仪再次飙到云霄之顶,心悬万分。 “同,表弟怎么能让我先生下床呢?” “我当时不在,所以”小护士低下头心虚地念叨着,不敢直视怒目圆睁的“孙太太”,兴许这位不好惹的夫人一个恼怒把自己和医院送上法庭也说不定呐。 “娟莉!”余光瞥到了远处一个正在登记的护士,身边的小护士突然冲她招呼起来。 “珍妮怎么了?” “你有没有看到5号房的孙先生去了哪里?” “哦你说前夜刚做完手术的那位啊,有个童先生来找他,说了几句后,孙先生起身就要走,被我拦着了。” “你拦的人给拦哪儿去了?”凤仪看着眼前这个叫娟莉的,心里更没谱。 “我是想拦呢,结果那位孙先生很生气,面色铁青,简直是要吃人的样子呢。”娟莉绘声绘色地讲故事一般摇头晃脑,凤仪感觉这样的性子真的能担任护士的职责吗? “其实孙先生压根就没理我的劝告,换上衣服就和童先生走了。” “我以为还有什么精彩的情节呢,这样就完了?”凤仪瞟了娟莉一眼,深感她完全可以转行去当演员了,天赋异禀啊。 “孙太太?”珍妮碰了碰毫无反应的凤仪。 “童先生也没有说他们去了哪里是吗?” “是,不过看着他们神色紧张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也就没敢多问。”这个颇有眼力界儿的娟莉说完就跑开了,只留下满脸疑问的珍妮,她似乎也很有兴趣知道“孙先生”的去向。 凤仪略思片刻,转身走开,一路小跑急匆匆地离开医院,来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 车水马龙间,把她仅有的一点点思路也侵吞殆尽。 同顺到底带来了怎样的消息,庭轩到底去了哪里,他的身体有恙与否,通通不得而知。 突然,眼前出现了载满士兵的军车,一辆一辆,拉成一条长龙,经久不绝。 “这是哪儿来的兵?”凤仪还未从刚才的迷雾中逃生,便又跌入了另一个更加未知的谜团中。 “这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凤仪已经完全无暇顾及自己被眼前“军车游街”挑起的好奇心,准备招呼一辆黄包车回到英芝再做打算,既然找不着目标的下落,那就只等目标自动送上门来了。 “这不是浙军的兵吗?怎么来上海了?” “我瞅着还是朝大帅府的方向去的。” “难道因为江大帅不在,这是要变天吗?” “前些天那个九军的周军长,还不差点把上海掀翻了天,哎,谁的天不是天呐,只要咱们有片天底下生活不就行了嘛。” 凤仪的灵魂被两个男人的对话给出了窍,灵感犹如洪水过境般咆哮而来,眼前的零零碎碎忽而就顺理成章地连成了条条框框。同顺来报,庭轩不顾伤势离开,浙军来沪,大帅府,凤仪频频点头,思有所思,还有最后一个关键字眼,那就是, “周镜茗!”微启朱唇,咬出了一个豁然开朗的名字。 前夜追杀庭轩未遂,这两日又地毯式搜索掀翻了上海,其实这一切,都只来源于此。 凤仪迅速调转了方向,因为就在此刻,她好像感觉到了庭轩的气息。 你的前方,就是我的方向。 大帅府。 门厅大开,内外两股气势,相冲而起,对峙僵局。九军的枪口围城了一个弧,对准了莫名其妙且来者不善的浙军,而浙军的弹药,也已将九军纳入了射击范围之内。 空气,凝固到窒息,气氛,已然悬于一线,双方,似乎都是静止不动的棋子,谁也不敢妄走一步,打破局面。 “周军长,你还是回头是岸吧,连个突破口都没有,你准备怎么突围呢?”一个身着藏青色军装的军官,邪魅地笑了笑,很是绅士地提醒着对面客厅里的周镜茗。 “哼!老子压根就没想过要突围出去!我劝你识相点赶紧离开上海,这里的事情,不是你能够掺和进来的。”周镜茗整了整身上的佩刀,面对来人,很是不屑。 “周叔,”浙军的军官刻意压了压帽檐,好言相劝,“如果你现在放弃,我想,大帅还是会原谅你的。” “纯汝小儿,你和你老爹一样,都只知道跟在江宽屁股后面颠颠儿地跑,毫无男子汉的气魄!”年轻的军官是晚辈,周军长不请自来地教训起来。“真不知道汤彦休看重你哪点了把你招来做女婿!” “你!”即使是晚辈,被直呼其名,如此被羞辱,血气方刚自然沉不住气了。 “霍师长。”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冲动。 “周镜茗,”霍纯汝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你以为你绑住了江大小姐,就能够逼大帅和少帅就范吗?你以为围住了大帅府就能拿下整个上海,整个沪系吗?” “文悫,这就是我的突破口。”周镜茗满脸笑意地回过头,看了看泪眼迷离被两个士兵挟持的江智悦,甚是满意。“江宽那老儿怎么会不担心他女儿的安危,他已经对不起董氏了,难道还要残害亲生女来成就他沪系的霸业吗?” 你一问,我亦一问,迷局,就是没有答案。 “周军长,放了大小姐,一切好商量。”刚刚劝住霍纯汝的军人开口说到。 “你,看着很面熟,好像不是浙军的人吧。” “属下丁九,霍海军长七军的团长。” 是丁九去杭州搬的救兵,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行动当晚,庭轩的左右手丁九居然没有参与进来。 原来所谓的狐狸战术,直到今日,才算表演完整。既是狡诈似狐,又怎么可能不留后手,没有退路呢? “丁九,救我!”江智悦欲哭无泪地在叛军手里挣扎,却被铁腕狠狠箍住,动弹不得。 “哼,放了她,就等于了毙了我自己还有九军的生路!”周镜茗转过身,走到江智悦面前,用手枪,挑了挑智悦的下巴。 “你别碰她!”丁九急火攻心,冲着周镜茗大喊到。 “只要霍纯汝放一个枪子儿,我保证,这颗脑袋里,也会吃一颗枪子儿的。”周镜茗威胁地冲着霍纯汝和丁九笑着,然后再次转向吓哭了的智悦,压低声音说:“虽然你很像唯若,我一万个舍不得杀你,只可惜,我对你父亲的恨意,便是那一万零一。” “怎么办,照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霍纯汝焦灼不堪,实在想不出方法来。 “先拖延着,总有办法的,但一定要确保大小姐无恙。”丁九横下一颗心要和周镜茗死扛到底,而那个办法,就是吴庭轩,虽然他不知道吴庭轩能不能来,就算来了又有没有作用,但是只要庭轩知晓,就一定有主意。 “文悫,这汤彦休一向眼馋沪系大帅的位子,这会儿正好有机可趁,怎么可能派你来救驾呢?” 汤彦休,字沉庵,是浙军的大帅,为人高深莫测,与江宽亦敌亦友,是江宽不得不依赖却又不得不防的人。外传汤彦休的浙江距离上海太近,所以夺权的欲望,也更盛。 “周军长,乱臣贼子,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有不臣之心呢。”霍纯汝拍了拍手套,挑衅地看向周镜茗。 “乱臣贼子?也总比怀才不遇好吧。”周镜茗刻意地笑了笑,直戳霍纯汝的弱点。“汤沉庵一向不待见你,难道说,你在杭州不得志,要另谋出路了?” “再不得志,我也是浙军的师长,汤大帅的女婿,再另谋出路,我也不会走上背信弃义众叛亲离之路。”霍纯汝和汤大帅的女儿汤心璇的确是江宽安排的一桩政治婚姻,目的是把霍跃滔之子安插到自己不甚放心的汤彦休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汤彦休自然也明白的很,于是对霍纯汝的态度便一直很冷淡,在事业上,也采取了保守和打压的政策,让霍纯汝至今还只是个浙军的师长,于此,他本身对江宽,是有怨言的。 “文悫,即使你走上背叛江宽之路,我想,也是值得理解的。”周镜茗深知霍纯汝的心态,于是和他玩起了攻心战。 一个人的心,才是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坚实最强大的防线,只不过这里一旦失手,就将万劫不复。“因为,你对江宽当年拿你做交易,也是心存不满许久了吧。” 丁九看了看周镜茗的成竹在胸,再看看霍纯汝脸色大变,便心知不好。“霍师长和霍军长一样,都是忠于大帅的!”临危之间,丁九无论如何也要螳臂当车地拦他一拦。 “如果你当年留在上海,现在怎么说也是个沪系的师长了,哪还会偏居一隅当个浙军的小小师长。”眼看周镜茗在一点一点地策反霍纯汝,丁九却说不上什么话,阵脚大乱。 “文悫,如果你现在刀锋一转,跟着我干,我保证,拿下沪系之后,直接任命你为军长!你的老丈人,也只能和你平起平坐罢了。”眼见霍纯汝已然不接腔,便知道他的内心也在自我剖析,于是立刻抛出利益诱惑之,说到狡猾,周镜茗不输给吴庭轩。 “周军长,你悠然自得地在这里和霍师长谈天,你可知,驻守在上海各个关卡的九军士兵,都怎么样了?”如果没招可出,便与对方出同样的招数,只要找到要害,一样威力无穷,丁九记得吴庭轩这样说过。 “各位,九军,除了现在在大帅府的之外,其余人等,已被汤大帅派来的二师剿灭了,姜大帅派来的鄂军已经在路上,就算我们这次无法安然走出这里,你们,也同样会葬身此处,而你们还在城里的家人,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就是策反嘛,策谁不是反?! “丁九!你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原本精神抖擞端着枪的士兵被丁九这么一说,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狙击手表现地和买菜大妈一样不专业。鄂军的姜谨博之父姜如致虽然兵败江宽,然而两人确实惺惺相惜的朋友,所以这次拉来了鄂军相助,九军必然心虚慌张。 周镜茗狗急跳墙地一把抓过江智悦,然后拿枪指着她的太阳穴,威胁道:“九军的士兵们,江宽的软肋就在我手里,他如果敢乱来,就等着办丧事吧!”然后阴狠地看着霍纯汝和丁九,“你们如果再敢胡说八道,枪子儿听不懂话,可认得出脑袋!” “周叔,一切好商量,你先放开智悦,万一将来吓出个失心疯,大帅一样饶不了我们。”纯汝放下刚刚周镜茗的策反之言,冷静地缓了缓形式,心里却一直没底儿。 忽然,丁九感觉身后有异动,他转过身,一个士兵悄悄塞他手里一张字条,然后默默地隐到队列中,无声无息。 轩至。激怒茗,分散注意。丁九把纸条又塞进了霍纯汝的手里,示意他想办法。因为霍纯汝从小也在沪系大院长大,对于怎样激怒一个从小就熟识的人,还是他更加可靠。 “周叔,你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想要改朝换代篡得沪系,还不是因为自卑嘛。”霍纯汝自小在沪系军阀的孩子里并不算怀有大才的那一种,他脾气急躁,亦正亦邪。谈不上不学无术,却从没有一个老师喜欢他。谈不上作恶多端,却是最让人头痛的一个。 就是这样一个爹不喜娘不爱的男孩子,偏偏被江宽委以重任,光明正大地去见识老奸巨猾的汤彦休,而他却做地很好,久而久之,居然从光明正大“光明正大”地转为了地下操作,汤彦休却没有察觉。这就是他的优点,有一双会察言观色的眼睛,有一张能够反映出眼睛所看的嘴巴,俩字儿,灵活。 “我自卑?我堂堂北洋六杰,何自卑之有?” “堂堂北洋六杰?还不是屈居江家之下。你父亲周显和江哲同样贵为北洋水师的总兵,却没给你带来一个大帅的位子。”一戳即痛,霍纯汝果然还未失其“气死人不偿命”的坏小子本色。 “霍纯汝!你小子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周镜茗的脸怒而通红,破口大骂。 “周叔,你说,如果祥福叔和蔡叔没死,又或者李由叔没有废了双腿,你如今在沪系,会有这样的地位吗?武懿将军?恐怕连个武字都挨不上吧。你知道,大帅一向最器重的是我父亲和李由叔。” “武”字号的将军在沪系军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正如“德”字号将军在南京,“威”字号在东北军阀。冠上这样的字眼,就如同继承了曾经冷兵器时代那些声名显赫的战神的衣钵,傲视天下也有了气魄和资本。 “江宽!我今天就让你付出代价!”他扣动了扳机,智悦面如死灰,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已经被激怒的周镜茗,和一个失心疯有什么区别?纯汝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师长,你怎么把这些陈年旧谷子的事情都搬出来了?你又不是‘沪都早安’的记者,这些士兵又不是观众,这么大张旗鼓干什么啊。”丁九顺势煽风点火。 “好啊,你开枪啊,你打死智悦,叫大帅痛苦一辈子,挖你家祖坟,再杀你家孩儿,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的夫人侯雨蓝早就带着女儿离你而去了,大帅想杀都没得杀,真是吃亏咯。”霍纯汝佯装可惜地捋了捋刺刀上的穗子,感慨不已。 周镜茗的妻子侯雨蓝出身银行家,婚后一直备受他的冷落,尔后忍无可忍,带着双胞胎女儿远走欧洲,自此再无音讯,让周镜茗近不惑之年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也许他的偏激,他的仇恨,都是合情合理的,是吗? “竖子!你真以为我不敢吗?!”他狠狠掐住智悦的脖子,枪口磨着她的皮肤,即恐惧又生疼,有那么一瞬间,智悦甚至希望周镜茗开枪打死自己,便不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开吧,大丈夫说一不二。”霍纯汝似乎毫不担心真的会擦枪走火让智悦送了性命,此时的丁九也有些害怕了。“周叔,你下得去手吗?江智悦,活脱脱的是董唯若夫人的翻版啊。”最后一句,才是点睛之笔,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出,在低调地铺垫着。 这一幕,好像被时空隔离出去了,扭曲地沉默着,周镜茗,江智悦,霍纯汝,丁九,所有人的心,都狠狠一沉,再迅速提到嗓子眼。 智悦不安地抽动了一下,甚至都不敢看周镜茗的脸色,那就像是死神的脸一般生人莫近。但是她清晰地感觉到周镜茗神经似地松了下狠狠抓着智悦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然后抬起头,专注地盯着智悦布满泪痕的脸。 和唯若,真的很像吗? “当然,除了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像她奶奶。”看来霍纯汝还是个爱打听,这么机密的事情都逃不过其法眼,还得赞叹江宽一句,慧眼识才。 “比爹没赶上时机,争权没顺应民意,连心爱之人,也输掉了,周叔,你这些年,到底都得到了些什么?”霍纯汝下意识地看了眼丁九,言下之意,火候差不多了。 “没赶上时机,没顺应民意,还有唯若,唯若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啊,我到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周镜茗彻底迷失了,他絮絮叨叨地就反复在念这几句,两眼无神,不知所以。 他手中的枪,也颓然落下,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紧绷的心弦却没有轻易松开。 “庭轩哥?”隐匿在士兵中的同顺征询地问了吴庭轩一句。 吴庭轩摇了摇头,智悦还没到安全范围内,不能贸然行动。 同顺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时候时机才能到来? “好!沪系没有了,唯若也没有了,既然我什么都没有了,那我能拉着沪系大小姐陪葬,也值了!”周镜茗癫狂再起,拽过智悦,拿起手枪,直指她的眉心。 霍纯汝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能说的,他都已经说完,如果再逼一把,很可能逼得周镜茗和智悦同归于尽,无能为力之时,只看天意了。 “周叔,母亲,爱过你。”智悦微弱的声音,颤颤地在周镜茗耳边轻轻响起,却如炸弹一般,五雷轰了周镜茗的顶。 “什么?你说什么?”周镜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智悦,几分糊涂中是董唯若的影子,几分清醒中,却是不一样的眼睛,周镜茗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我曾经去小令居收拾妈的遗物,发现,发现她的枕头下,放着半片桃木的书签,”智悦紧张的声音微颤,仓皇地寻找着勇气来讲完这个故事。“上面,刻着一个字,茗。”已堵在嗓子眼的心,似乎也消失在寂静之中。 “唯若。”周镜茗久久陷于震惊之中。枕下,一直放于枕下,放在身边,放在没有事故没有戒备的睡梦中,那么坦然且安详。因为有你的陪伴,我才会安心啊。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乃至于唯若临终前身边的自己,都不能亲口听到她说,我一直静静地爱你。 他安静地看了看眼前的智悦,放开了手,丢开了枪,落魄地向后倒退几步,脚步都已经不稳了。 “大小姐!”同顺大喊一声,朝天放枪,一声轰响,所有人都停顿住了,压根来不及反应,也不予思考片刻,又是两声枪响,收回了所有人的目光,因为一片血红之中,周镜茗倒下了,心脏中弹。对面,吴庭轩的枪口,烟起声落。 “智悦!” 霍纯汝大喊一声,想要冲过去拉过智悦,慌乱之中的江智悦,看到不断流出血的嘴角,一张一合,像有话对智悦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中。摇摆之间,她看了倒在血泊里抽搐的周镜茗一眼,向他走了过去。 “智悦,不要过去!”霍纯汝焦急地喊了一声。 智悦朝着霍纯汝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成王败寇,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角色的转换。 “唯若心里,还是,还是有我的。”智悦从未见过这样灿烂到凄凉的笑容,安心而无憾。 周镜茗,北洋六杰之一,沪系第九军军长,武懿将军,死于叛乱,身后无妻无子女,孤坟一座。 却是心满意足。智悦喃喃说到。一场叛乱,一条性命,换得至爱之人心里的一寸地方,于他,倒也值了。 “庭轩哥!”智悦被同顺的一声大叫给惊了起来。 吴庭轩脸色苍白,汗涔涔,捂着腹部,已然站立不稳。 “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同顺紧张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吴庭轩。 “没事,没事。”他摇摇头,看着奔过来的智悦,微微一笑,想叫她放心。 “庭轩!”智悦转眼来到了庭轩身边,解开他的外衣,顿时触目惊心。 白色的衬衣,血花灿然。智悦战栗地看着庭轩,心疼不已。 “没事。”原来一路奔波,再到刚刚举枪射杀周镜茗,导致腹部伤口开裂,血流不止。吴庭轩再说没事,也掩盖不了额头皱纹下的阵痛。 “庭轩。”坚强到冷酷的智悦,看到庭轩至此,禁不住潸然泪下。庭轩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智悦立刻揽过支撑不住的庭轩,那一刻,心碎,也有声音。 霍纯汝看到智悦没事,便叫人收了周镜茗的部队,等待少帅回来处理,然后整编了自己带来的部队,撤离了大帅府,只留下一队人守护。 “嫂,孙夫,孙小姐?”耳边传来同顺的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庭轩回过头,看到站在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 孙凤仪。 她微微起唇,似有话要说,又若无言以对,紧皱的眉头出卖了眼神里的漠不关心,和吴庭轩看不出来的醋意大发。 他也似要开口似沉默,二人就这样静默到残忍地对视着。吴庭轩怎么也没想到,智悦的那句庭轩,彻底打破了凤仪的留恋和幻想。她下垂的目光,那么犹豫的停滞,挡住了心里最后一秒的不舍和心痛。 庭轩。 吴庭轩! 转身离开。 ------------ 第十七章 更新时间:2012-01-02 她没想到帅府大门到军区大院口的这段坡路这么长,好像是通向天堂与地狱的交错处无尽头。 也没想到矮矮的鞋跟垫在步伐错乱的脚底会硌地这么生疼,好像再多走一步脚掌就要撕裂开。 更没想到看到另一个女人那么暧昧含糊地叫他庭轩自己的心会拧成麻花,好像再不离开就会碾碎成灰。 极力装作从未忘记发光发热的阳光,也掩盖不了冬日寒风的肆虐。干燥犀利有如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疯魔般划在凤仪的脸上,明明细嫩的皮肤已然遭受到灼热的割裂之感,却痛地那么含蓄,若有若无,因为刀下滴血,心碎无痕。 庭轩,庭轩。 越想那一幕就控制不住地走得更快,劲风愈疾地扇着她耳光,脚下的痛苦就愈加明目张胆,而前方的路,鬼魅一样地浮动在眼前仿佛永远都走不完。 就在呼吸急促到快要忘记呼吸,浑身的力气一抽而光,满心的醋意也要反酸到胃的时候,就在一瞬间,凤仪的脚步不再偏执狂似地僵硬地加快,壮烈有如心一横,南墙撞,每一分空气夹带的冬风化成了一盆冷水劈头浇下,冰凉过后的微温,是理智在回流。 只顾着自己的一念之气,差点忘记了,他的伤口挣开,血色俨然染成了一朵盛放的花,会不会感染?会不会失血过多?每一个“会不会”都有意无意地给凤仪原本箭步如飞的脚踝套上沉重的脚镣,妄图拴住她的离开。 “孙小姐!” “嘀嘀!” “嫂子!” “嘀嘀!” 孙凤仪如果再不回头,真不知道开车追在她后面的人会喊出什么来了。随着汽车的越挨越近,凤仪的步子也越迈越小,她心里一万个想潇洒地甩手走人,可是那唯一的理由,成全了她的犹豫不绝。 终究,她还是放不下吴庭轩。 “孙小姐,您别走这么快啊。”同顺摇下窗户,一手搭在窗边笑嘻嘻地说,想要缓解现下的尴尬和嫌隙。这按了一路的喇叭终于给凤仪按停了,如若她还不反应,同顺还真担心这和报警似的鸣笛又把霍纯汝的部队给召回来了。 “敢情你这四个轮子一个发动机还赶不上我两条腿啊,按什么喇叭啊!”凤仪使劲儿瞥了同顺一眼,吓得同顺心里直发毛。她很想这一眼能狠狠瞥在吴庭轩眼里,只不过,现在的他,应该还在那位江小姐怀里吧。 念及此,凤仪一个狠狠咬住嘴唇,瞪得溜溜圆的眼睛预告着怒气的丝丝复燃。他那么想救她,那么不顾一切地抛下凤仪,不顾伤势,就为了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在她身边,甚至于不惜以命换命的代价。 情深及此,无需多言。 恍惚间,孙大小姐的腿居然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紧绷的身体也松散不堪,失望的幽灵不动声色地隐匿到凤仪的点点感情中,粗鲁地绑架了挣扎不休的一颗心,渐渐凉透。 “庭轩哥要我送你回去,上车吧孙小姐。”同顺看着凤仪的脸色和表情一变一个样,实在费解,捉摸不透她的独角戏。暗暗赞赏了一番孙凤仪的戏剧功底之后,还是不忘完成吴庭轩的交代。 “同顺,”趁着智悦把他安顿好去收拾残局的空隙,吴庭轩暗地里叫过来同顺,“你去看看凤仪,开车送她回去吧。”回忆刚刚那一幕关于凤仪,清瘦的身姿随时有被风吹跑的可能,还有她不敢置信的眼神和赌气似的离开,都让吴庭轩不敢相信地锥痛了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从年幼离开那座红墙深院起,他的心已经冻结地坚如顽石,不会动摇,没有破绽,永永远远都会保持这样的韧性和顽强,直到生命无能为力到消逝为止。 可就在转眼之前,吴庭轩的心石,早已斑驳不堪,漏洞百出,无可挽回地露出了一抹突突跳的鲜红之色,原来,我还是血肉之躯,原来,我还有心。 当我可笑地害怕你会被一阵风吹到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当我多余地担心你会因为眼前的景象抛下我独自远行,我才发现,我早已不是坚不可摧,我还有这么多的,放心不下。 可同顺的一句“庭轩哥”,好像把车里的马达瞬间装到了孙凤仪的身上,她一扫蹙眉的忧郁和纠葛,也不顾脚底疼痛未去,再次跌入之前癫狂的加速中,大步走开。 “孙小姐,孙小姐?”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同顺看着孙凤仪再次抛下她跑开,完全跌入了迷雾中,深叹她惊世的脸谱天赋。 “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不用你管!” “不行啊,庭轩哥要我一定把你安全送回去。” 同顺怎么也想不到,激怒孙凤仪的居然就是一声“庭轩哥”,或者简单的说,就是“庭轩”俩字。 听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想起江大小姐扑过去把跌倒的吴庭轩抱在怀里,生怕周围的人不知道她从头到脚都写着“关心”俩字! 我还会气不打一处来地想起他不等我,不问我,甚至不告诉我一声就深入虎穴地来救她,居然只是为了救她! 然而,最刺痛我的却是,一个被秋天的情愫所溢满的下午,你跟我说,叫我庭轩,霸道而温柔,一把拽过了我的心,也没问我同意了没有。然就推开我的时候,也如出一辙地自私与独断。 吴庭轩,你怎么可以! 刻在胶片上的一幕幕可以洗去,可是刻在了心里,脉搏上,眼睛里,又该怎么抹掉? 想忘记却更残忍,割伤了眼圈,红红一片。 “孙小姐,你没事吧?”同顺把四个轮子一个发动机带来的速度和凤仪散步的步伐保持了高度的一致,老乌龟一样在凤仪边上无奈爬行。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把温热的眼泪逼回了肚子里,却难耐鼻尖的酸楚,又惹了一片红通通。“叫你别管我!走啊!”她看都没看同顺一眼,就无礼地冲着同顺大声嚷嚷。因为她怕看到同顺,就会控制不住眼泪,她怕同顺看穿她的戏码,看穿她的脆弱。 现在的她,害怕吴庭轩知道,她还关心着他。 “可是庭轩哥说了,”百口难辨,怨念丛生。 “那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你的庭轩哥,叫他别管我!”顷刻间凤仪顿住步伐,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 “嘶~”一阵寒战掠过全身,眼睛因为细密的疼痛感而眯成了一条线,嘴里的腥气浓浓袭来。 “孙小,” “你还说!都怪你!”原来凤仪恶狠狠地回答同顺的时候同样卖力地咬破了自己的嘴,鲜血殷殷,触目惊心。此时还不忘口齿不清地把同顺赶走。 “可,”同顺踩住了刹车,愣愣地看着撅着受伤的嘴气鼓鼓走开的孙凤仪,终于消失在视野中,冷锋过境,寸草不生。 “可是庭轩哥说,他担心你啊。” “我,不放心。”看到同顺收到指令后略带迷惑的眼神,吴庭轩头也没抬地回了句。 现在的他,害怕有人知道,他已经有了弱点。 乌云迭起,电闪雷鸣,狂风肆起,骤雨倾盆,下雨下雪下刀子,黄沙过境,草木堪折,尘土迷眼,飞石走砺,人哭兽哭鬼神哭。 这样的景象,才可以让凤仪的伤心有凭有据,应情应景。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王母不怜人,万里晴空一片洗蓝,云彩悠悠阳光和暖,只有时不时的阵阵冷风,阴险地提醒着人们,不要太过喜形于色而忘记了现在是一年之中最苦寒的时候。 一片灿烂中挂着的泪珠,才最残忍。 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害怕失去吴庭轩?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忘不掉江智悦与吴庭轩的相惜与暧昧,她生气,她嫉妒,她发怒,她使性子,仅仅是这样吗? 前尘往事,似乎找到了准音符,开始急不可耐地倒带,一分一毫,都生生划过她的心尖。 其实她念念不忘的,是吴庭轩的白色衬衫上,那朵盛开的血花,凌厉到极致的美丽与无情,艳冶共襄。 就是这朵花的样子! 中了魔咒一般,频频出现在凤仪的眼前,鲜血淋淋。 今天是这样,开在了朗朗晴空下,毫不掩饰的狡黠。前夜是这样,开在幽幽寂夜中,欲拒还迎的冷艳。半年前亦是这样,开在朦朦浓雾中,却是天真烂漫的厉色。 方子孝满身鲜血地躺在病床上,紧闭的眼睛,下垂的手臂,微弱的呼吸,惨白的脸色。 凤仪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开得如此张扬绚烂的花朵,翩然的花妖想要吞噬眼前的人,便诱惑着慢慢收拢施了魔法的花瓣,让子孝渐渐昏迷睡去,醒来在另一个没有痛苦和哀伤的世界。那里,也不再有孙凤仪了。 “小姐,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这位先生已经去世了。”这个英国的大夫语调平静地对凤仪说了这么一句,把凤仪从一片疯狂的幻想中拉了出来。 墨礼被花妖带走了。 他不再爱我了。 随着弯弯如月牙的眼角绽开的笑容,却是簌簌两行泪,坠落在扬起的嘴边。 是哭是笑? 不吵不闹。 在她心里最难过,最痛苦,最无所适从的时候,往往一大捧花,就会添两笔浅浅的笑容,在她若有若无的小酒窝里,安慰着睫毛心结的方向。 很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来过一个客人,应该是很尊贵的客人,因为家里为了迎接他们一行人的到来风风火火地准备了好多天。后来孙老爷要带他们去参观一下故皇城,凤仪因为好奇就躲在帘子后面偷偷听着,一串串皇室成员拗口的名字从他们的谈话里蹦出来,结果一个喷嚏,自己被逮了个现形。 记得自己颇为不好意思地被从帘后拖出来,来的客人略有惊讶,而父亲看到是自己,仍旧不改笑容慈爱地盯着她,如同她是这个世上最倾世的珍宝,哪怕拿整个皇城都无法与之交换的珍贵。 “重庭兄,令嫒的嘴巴长得很有意思啊,”那个叔叔很有兴趣地端详着她,“这么上翘的嘴角,动人之外,又贵不可言呐!” “四爷过奖了。小女富贵不敢言,倒是这俊俏嘛,便是却之不恭了!”孙逢耀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那个被称作“四爷”的叔叔把凤仪拉到跟前,好像在细细欣赏着爸爸眼中的倾世珍宝。不懂事的凤仪,并无胆怯害羞之感,反而冲着四爷甜甜地咧嘴笑开了。 “看来凤仪和四爷倒是有缘呐!”孙逢耀看到女儿的从容可爱之态,又是赞不绝口。 “来,过来叔叔这儿坐。”四爷更是欣喜不已,把凤仪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半刻,便伸出手指在她的小脸上轻轻一戳,“这么漂亮的嘴角,倒是缺了两个小酒窝陪衬!” 凤仪闻之,也伸出小手戳了戳自己的脸蛋,又专注地盯着四爷的脸看了看,“酒窝是什么?喝了酒就会有吗?” 客厅里的人听到都大笑起来,而四爷笑得更是合不拢嘴,“傻丫头,酒窝是长在脸颊上的美人窝啊!” “那四叔有酒窝吗?”凤仪居然又去戳四爷的脸,不解疑云。 对面的孙逢耀看到凤仪如此大胆,稍有担心,倒是四爷看到凤仪的纯真,竟是疼爱不已,拍了拍凤仪的小手说:“四叔怎么会有呢,只不过凤仪是小美人,有了就更漂亮啦!” “四叔也有,因为四叔很英俊啊!”凤仪更加疑惑地盯着四爷俊朗的脸庞,思考着为什么四叔没有酒窝呢。 “哈哈!这小小丫头懂得赏识我啊!”四爷惊喜地侧过脸看着凤仪,小丫头便是略有笑意,她上翘的嘴角就会露出无限甜美浓郁。 正是因为四爷对自己喜爱万分,下午去皇城的时候,四爷做主带上了凤仪。 后来,小酒窝倒是成了凤仪心头一事,爸爸却是一笑置之,谁想几年过后,凤仪的脸颊居然隐隐出现了两个浅浅小小的酒窝,伴着她“既美且贵”的嘴巴,俏不可言。 开心的凤仪跑去问妈妈为什么自己会慢慢长出酒窝来呢,叶黎总会疑迟片刻,目光驻足在她渐渐形成的小酒窝上,然后说,他们孙家里只有一个人生有这样标致的酒窝,是多年前去世的姑姑,孙晓绾。 而凤仪周围的人都知道,烦恼的时候,只要有一大束惹她喜欢的花捧,那隐约若现的小酒窝,就会给上扬的嘴角勾出来,纵有千行泪,也难敌倾城一笑。 怀揣着浓雾不散的心事,凤仪漫不经心地溜达到了一条租界的街上,各式各样的花店,礼品店,西点店,好像顷刻间将凤仪送回了英国留学的时光。最幸福的样子,莫过于有方子孝的表情。 她溜达到一个花店里,看到沾着雨露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恍惚不休。浓浓的色彩,妖冶大气,扑鼻的香味,芬芳舒畅,只是这点点的水珠,剔透晶莹,为何,如此像自己的眼泪,流浪在晴空万里之下,灿烂地受伤? 未及想完,已是泪流满面。店里的老板看着哭地稀里哗啦的小姑娘,甚是不解。 “小姐?” 凤仪立刻捂着嘴巴跑开了,她摇晃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肆意地流着泪,让冬天的手把泪珠风干在自己的脸上,生疼不已。 原来,在世间晴好中独自伤,是如此快意,却孤独不堪。 看到那样的玫瑰花,就是看到了现在的自己,花滴泪,终不奈心呕血。 “叮呤!”终于,在拥抱了冬日这么久之后,她再也耐不住满身的寒意,颓然地走进了一个甜品店里,想要喝上一杯暖暖的茶,如果心已凉透,那就关怀一下胃吧。 凤仪跌跌撞撞地走向一个无人的小桌,结果不小心擦过了旁边的桌子,连带着桌上的一小杯咖啡洒了满桌。 “对不起,对不起。”凤仪本想赶忙道歉,却都没了力气,这是软绵绵地吐出这几个字。 “没事没事,”桌边的女人赶忙站起来,才避免泼出的咖啡洒到自己身上,一抬头,却是一个苍白的少女映入眼帘,“孙凤仪?” 失魂落魄的孙大小姐本想要飘着走开,就被一声自己的名字叫住了,她有气无力地回过头,两眼无神地盯着那个满脸不确定的女人,看了几秒钟。 “凤仪!”对面的女人首先反应过来,满脸喜色地上前一步拉住凤仪的胳膊。 “子,妍?”小迷糊终于回过神来,不确定地叫了句。 “怎嘛,这才一年不见,就不认得我啦!”方子妍把呆若木鸡的凤仪拉到后面干净的小桌边,把她按着坐下。“这脸上,怎么是哭了吗?”孙凤仪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有点点泪迹,挤眉弄眼地告诉方子妍,这小姑娘刚刚稀里哗啦痛哭一场,还未还魂。 “没,没什么。”暖意洋洋中,凤仪逐渐冷静了下来,草草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没有酒窝,也没有微挑的嘴角,其实,根本没有笑意。 子妍的表情也逐渐淡了下来,认真且担忧地看着情绪不稳定的凤仪,“墨礼的葬礼,已经举行过了。” 凤仪听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面色从容的方子妍,不敢相信。 子孝的遗体已经运回国,连葬礼都举行过了,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脑海中子孝的映像,还是小河畔的船夫,骏马上的骑师,厨房里的大厨,爱买花,爱逗她,爱哄她的活生生的人啊,即使是最后那一面,他依旧优雅如王子,满身的鲜血,也淹没不了阳光的姿态。而如今,已是化为灰烬,尘归尘,土归土,现时,是否已经站在奈何桥上,等待下一个轮回了。 “怎么可以,怎么会。”再次陷入幻觉,喃喃低语,缓缓摇头。 “没有邀请你,是因为,”子妍小心翼翼地看着凤仪呆呆的脸上表情的变化,生怕说出什么来刺激到她,毕竟,她曾经深爱子孝,也是子孝,无尽的牵挂。 “因为墨礼的死,是我的错。”凤仪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这句她埋在心里很久,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也没有勇气面对的事,方子孝的意外身亡,孙凤仪责无旁贷。 “是,我父母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们没办法邀请你参加墨礼的葬礼。”看到平静的凤仪,方子妍稍稍放心,继续说到,“但是凤仪,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墨礼也不这么认为。” 子妍把手搭在凤仪微颤的双手上,被一阵刺骨的冰凉吓了一跳,微挑眉毛,顷刻间恢复平常。 “他们是对的,就算不是直接,墨礼,也是间接被我害死的,我逃避不了的,妍妍。”凤仪的沉静瞬间褪去,涌上来的,是悲哀的呜咽,淹没了她的心田。 看到凤仪痛苦地不能自拔,子妍都忘记问她一句刚刚是怎么了如此失魂落魄,只顾着拍拍她的肩膀,想让她安静下来。 “凤仪,我和墨礼是双胞胎,我们俩的心思是心有灵犀的,所以我说,这事不能怪你,至少,不能完全让你承担。”子妍正色道,“只是,我没法劝说爸妈,你知道,老年人都很固执,再加上晚年痛失长子,自然痛不欲生以致失去了理智。” 凤仪微微颤抖的嘴唇,紧紧咬着手指的关节,似乎想让这种痛苦转移。痛在你身,伤在我心,而如今,你这一去,我身心俱灭。 “服务员,要杯伯爵茶。”子妍实在不忍看到凤仪现在有如失心疯般的样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是头疼。 “烧了,居然就这么烧了。”听到凤仪低低地自言自语,子妍转念一想,瞬间恍然大悟。 “凤仪,你这次来上海如果没什么事,就跟我回一趟宜兴吧。” 听及此,凤仪不解地看着方子妍。方子孝已经火化,方乔夫妇视她为杀害子孝的凶手,此时此刻,叫她该如何处之,又有何脸面,去面对墨礼之冢。 “我感觉得到,墨礼很想见你,无论是不是最后一面,你该知道,方子孝永远最想见的人,是你孙凤仪。”方子孝和方子妍是龙凤胎,虽然长得不甚相像,但是脾气品性,倒是如出一辙。而他们固执守旧的父亲,就是南京政府的副总理,方乔。 凤仪懦弱,闻及方乔夫妇已经迁怒自己,便怯于见到他们,可是子妍说的对,无论怎样,她都不该负了子孝的心意。 难道这最后一面,你也不愿见我吗?恍惚中,凤仪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子孝的影子,带着淡淡忧伤地质问着自己。 “好,我就跟你,走一趟南京,去宜兴。”我不为谁,只为你,理由已足够。 子妍看到凤仪的样子,如释重负,欣慰地笑了笑,“那好,我还得在上海耽搁一两天,陪我老公办点事情。” “是啊,我差点忘记了,妍妍已经嫁为人妇了呢。”凤仪看着子妍幸福的样子,羡慕之下,满目凄凉。 “都忘记问了,你一个人来上海的?” “不是,陪着中原还有霍普金斯教授。” “何中原?我就说呢,祥生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呢。” 小姐妹你一言我一语,便是暖流畅然,慢慢地溶解掉凤仪的心结,轻揉眉间的纠缠。 如果子孝还在的话,也许坐在这儿的,就是方子孝夫妇俩了不是? 可倘若如此,那么庭轩,又该如何? 没有墨礼的离世,就不会有马场的邂逅,就不会有,这往后的种种。 也许,我们便是命中不该相遇的。 这一刻,我该如何是好,墨礼。 凤仪深深饮了一口茶,余光穿过玻璃,匆匆略过来往的路人,也许,吴庭轩,就只是生命的过客罢了。 只可惜,这一念之过,却牵绊一生,一幕剧的路人匆匆客,一辈子的沉沦心心念。 你淡漠的背影,我不忍的回眸,而为何,我的心,还会痛地缠绵不绝。 吴庭轩,我该如何,同你告别? ------------ 第十八章 更新时间:2012-01-07 十八 “凤仪?” 面对面坐着,孙凤仪只能把脸一扭,赤裸裸地把眼前人抛出了自己的视野之外,怡然自得。这脸上虽摆着一副赌气,却好像并不那么生气。相由心生,这等脸谱,岂是一般人驾驭得了的? “凤仪啊,还生气呢?”坐在茶桌对面的男子却也不见紧张,慢条斯理地问着,好像也没有奢求得到答案。方子孝的脾性倒是很合他的表字,墨礼,文质彬彬,礼仪双全。 “我只能说,火还没消,其他的,无可奉告。”孙凤仪收回眼光,优雅地端起茶杯,挑衅似地瞥了对方一眼,低头啜饮起来,还不时左顾右盼,愈发流光溢彩。 又是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整个伦敦都染上了阳光的颜色,懒洋洋地清新着,让人舒服地只想静静地坐下来,喝杯咖啡,品一品这难得的悠然和惬意。 白皇后咖啡厅的花园里,孙凤仪和方子孝坐在茶桌的两端,一杯咖啡,一杯红茶,一盘水果拼盘,一份欧培拉,女子的恬淡,男子的风度,一切,都如想象般平静和美好。 没有人看得到,茶点之上,二人之间,微笑以下,气氛早已尴尬到冰点,事出无因,亦无从解决。也没有人看得到,支言片语之间,男人应付式的温柔语句,女人火药味的撒娇回击,早就是一片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 只是,他们都演绎地很到位,活脱脱把战争片演出了文艺味儿。 方子孝在孙凤仪转身间,失望和惊讶双双袭上眉头,难下心头。 孙凤仪在方子孝沉思间,窃笑和满足通通喜上眼角,“奸计”得逞。 我愿意哄你,安慰你,任你吵闹,也许是因为我爱你,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想打破某种平衡,因为天枰的两端,都是你的心和生活,一碎具损。 我想赌气,想甩脸子,想逗你,只是因为我爱你,你却没有给予我正确的回答,所以我想小小的惩罚你一下。 “那你到底怎样才能消气?”方子孝把点心朝凤仪的方向推了推。凤仪一向爱吃零食,尤其是做得好看的点心,特别能讨她的欢心,和嘴角一翘,酒窝一笑。白皇后这里下午茶的精致在全伦敦都是响当当的,也是这位大小姐长期逗留的地方。 “那可说不准。”凤仪仍旧不正视子孝的脸,伸出手压了压自己的礼帽,灿然一笑,竟引来了刚走进来的一位英国绅士的驻足,停滞片刻,那个英国人朝凤仪微微鞠了一躬,才走开。 凤仪心满意足地转过来,这才正经地看着神色依旧不变的方子孝,似在等待什么。 “那么看来这次,要花点功夫咯。”方子孝不见丝毫不快,仍然保持着翩翩公子的风采。他叫过一个服务生,低声交代了几句。 凤仪的好奇心在此刻俨然是睡过头了,居然没有上去问一问,反倒悠然自得地继续喝着她的茶,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姐下午好。”一个英俊的侍者推着一辆花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每一束都包在花纸里,娇艳欲滴,好像刚刚离开枝头不久的生机勃勃。 凤仪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明显被吸引过来了,她认真地看了看每一束花,一时颔首,一时沉思,一时微笑,着实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这就是你的花点功夫?” 以往凤仪不高兴,只要一束她喜欢的花就一定能博美人一笑,而如今,他知道她生了很大的气,所以特地把平时她喜欢的花全买来装饰到一个花车上。不说是爱花的她,就是个路人,看到这满眼的争奇斗艳,也禁不住要艳羡了。 “不喜欢吗?”看她许久不表态,子孝倒是几分沉不住气了,问了一句。 “其实不用买这么多的。”微微头一歪,便不再看这些花一眼了。“只要买一种就行了,我只要那一种。”凤仪稍稍前倾,像是透露个小秘密似地,煞有介事地对子孝说。 哼,真是个小姑娘。子孝在心里默念一句,却是兴致再无。“你想要什么?”这次似乎连装都懒得装了,丝毫不带感情地问了一句。 这样干巴巴的语气凤仪也听得出来,她心里暗暗一惊,忽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子孝爽约,因为一个女人爽她的约,让凤仪十分不快,虽然说的确是子孝有正经事要办,和那个女的也毫无私情可言,可是凤仪如果不气他一气,似乎难解心头郁闷。 但是眼下的子孝,冷冰冰的,让凤仪在心里偷偷打了个寒战。 那也不能作罢! “罗里大道的花店新来了一批从荷兰运来的蓝色郁金香,我就要那个!”孙凤仪话头一转,身上似乎顷刻间长出了密密麻麻刺儿,全部竖立起来,整装待发。 “好!”方子孝的一丝笑意,立时冻住了阳光的温度,甚至于让整个花园的气氛,都如临恶寒。 那真的,是笑容吗? 凤仪的坦然再也装不下去了,在方子孝离开之后,她紧紧皱着眉头,不得其解。 她不解,子孝的温和与风度都被谁偷去了? 她不解,子孝的人在她面前,可却感受不到心跳。 她不解,更加暗悉不祥。 “小姐,那边有位先生送了一份玫瑰巧克力给你。”侍者端着一份精致无比的巧克力到凤仪面前。凤仪回头,看到了刚才朝她鞠躬的绅士,轻轻点头。 “我不爱吃甜食。”说完就拿起包甩手离开。 那一幕的走开,再换不回同一个舞台了。 华灯初上,霓虹遍天,最后一刻的黄昏也退出了舞台,留给一个金粉镶嵌的大上海,这个最美丽的主角。一个人孤单地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的孙凤仪,看着人潮涌动,车灯接龙,却感觉自己在演一场独角戏。 没有剧本,没有观众,只有自己,一个人,傻傻地霸占着舞台,等待一个落幕。 和子妍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从奉雅到伊莎,从钢琴到戏剧,从前清到尹泠玉,从改良旗袍到法式假发,天地之间,何其广阔!许久未见的他们,虽算不上是至交,却也是聊得来的朋友。凤仪这一个白天,风风火火马不停蹄,病还未退,气又上来,都忘记了吃饭,这一个下午茶,就又是布朗尼欧培拉左拥右抱的享受了。 告别之时,二人约好了两日后结伴返回南京,去面对注定的宿命。 子妍走后,凤仪毫无头绪地闲逛着,哪儿也不想去,什么都不愿想,就喜欢这么漫步在暗夜中,一步半晃,跌跌撞撞,直到被地平线吞没。 才好忘记这一切。 还是想要逃避的,是吗? 吴庭轩,沪系大小姐,方子孝,方家,英国,花,死亡,凤仪除了感到脑袋沉重不已之外,似乎眼睛也跟着肿胀到要爆炸一样。 走着走着,恍恍惚惚的凤仪忽觉前方若隐若现的一栋建筑眼熟不已。便小跑了几步近看,原来是西品大街的背面,茉莉大街。无论是颜色,还是店面的安排,亦或者空穴而来的一种感觉,凤仪总觉得它的样子,像极了伦敦的罗里大道。正痴痴地盯着茉莉大街的花店,在回忆中溺水挣扎的时候, “啪。”整条街的灯都在瞬间点亮了,五光十色耀眼无比。而就刚刚的那一刻,刺痛了凤仪最敏感的神经,顷刻间,茉莉大街轰然坍塌,一片荒凉的废墟中,只有她自己形单影只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停车!”一直望向窗外的孙凤仪毫无预兆地冲着司机大吼一声,连身旁的何承勋都被吓到了。 “嚓。”一阵急刹车的刺耳之音,让她的脑子里更加混乱不堪。 “怎么了?”承勋看着凤仪慌忙下车,便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 罗里大道布满了尘土和烧焦的味道,何承勋不禁掩面皱眉,而孙凤仪却直直盯着眼前的废墟,欲哭无泪,叫人心疼不已。 “这是,这是怎么了?”何承勋不晓得真相。原先他正在家里看书,凤仪一个电话过来说子孝出事了,正在罗里大道边上的医院里抢救,就匆匆接了她一起赶过来,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伦餐厅用的煤气爆炸了,连带着周围这一片用煤气的房子都烧了。” “差不多烧了半条罗里大道呢。” “听说受伤的人都不是烧伤的,是炸伤的。” “那生还的可能,” “没可能了,这可是爆炸啊。” “最严重的还是艾斯黛花店啊,就在杜伦的一楼。” 杜伦餐厅和它一楼的艾斯黛花店被炸得面目全非,已经到了完全认不出来的地步。 “凤仪?” 孙凤仪一个没站稳就要跌倒,何承勋顺势扶住了她,看着脸色铁青的凤仪,毫无头绪。 “墨礼。”凤仪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地指着花店的废墟。 “墨礼?” “墨礼,爆炸的时候,正在这里买花。”哽咽饱含着恐惧已然口齿不清,凤仪停不下的颤抖让她甚至于喘不上气来。 “这里?!那岂不是说?”何承勋看看崩溃的凤仪,再回头看看残骸断壁,心惊肉跳。爆炸的时候正巧在这里买花,岂不是说,被炸个正着?! “凤仪别看了,我们上车!”不由分说,何承勋把瘫软的凤仪一把拉上车,直往医院赶去。 “凤仪,你们很少在罗里大道这一带活动。而且,墨礼就算给你买花,也不会到这么远的这儿来买啊。”承勋的语气紧张了许多。 “是我,是我。”凤仪惊慌失措地重复着“是我”,像个失明的人一样,眼神没有焦点地忐忑着。 “你?你让他来这儿的?” “是我,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前面的司机一个惊吓差点撞上了路牙石。 承勋沉默,不再过问了。只一心等到医院,看看上天是否眷顾子孝的生命。虽然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很明白,以艾斯黛被爆炸炸毁的程度来看,里面的人,能够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眼看着凤仪,理性都难以忍下心来。何承勋知道,如果方子孝有个好歹万一,那么孙凤仪的失控程度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三个这么多年的交情,承勋很明白子孝对于凤仪的意义,即使是近几天来,子孝隐晦地向自己透露,他觉得对凤仪的感觉逐渐转淡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是子孝真的负了凤仪,在孙小姐的心里,有份地位,是无人能及的。 “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这位先生已经去世了。” 一个惊雷在他们的头顶,堂皇劈开。 方子孝的身上,安详地绽放着一朵妖艳的血色之花,笑靥嫣然。 那一刻,承勋的心里,除了震惊,就是一股脑的绞痛不堪。 呆若木鸡的孙凤仪,片刻过后,她轻倚在门旁,僵硬地说了句,“墨礼,我的蓝色郁金香呢?” 方墨礼,你承诺给我的花呢? 你承诺给我的道歉呢? 你承诺给我的幸福,又在哪儿?! 深吸一口气,凤仪狠心转过身,想把欲滴而下的眼泪就此截住。可惜,当心伤再次被撕裂开的时候,那股鲜血,仍旧是一个味道,那么想念,难以抑制。 又是一个泪如雨下。 倒是夜晚,是最好的伪装,伪装开心,伪装痛苦,同一刻,我是自己,却又那么陌生。 不想回英芝,不想见到承勋,又不想一个人,在夜色中迷路。 我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难道还要我连个错的方向都没有吗? 乱逛间,百丽宫的灯牌,七彩闪耀,诱惑无比。 “好,今天,我就不再是我了!” “欢迎光临。” 只有花花世界的戏,才能把烦恼,遮在幕后。 珠光宝气,轻掩扇面,媚眼如丝,狡黠其华,孙凤仪的如玉无瑕,随着舞曲的节拍,华丽脱落。 今晚的面具,便是一缕黑色的羽毛,将心灵中幽暗的一面,尽情释放。 凤仪身姿轻柔,走起路来就是一道风情万种,小的时候曾经被一个俄国的芭蕾舞老师看中,想要领她学舞,结果却因为怕苦就没有坚持。后来去了英国,天资不减,一夜之间成为了学校的舞会皇后。 “看到索尼娅的交谊舞,有种回到宫廷时代的感觉。”艾德老头与凤仪合作一曲之后感叹道。 芭蕾舞没有学会,舞者的姿态却是与生俱来,以至于渗透到举手投足的每个细节,都透着韵律和节奏。 百丽宫包揽了上海最好的歌女和舞女,财大气粗招摇不已,据说百丽宫幕后的大老板从未现过身,好像与沪系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敢如此张扬外露。 暧昧热烈的气氛,是舒缓凤仪心情的最佳良药。平日里她一定觉得台上艳俗不堪,台下吵闹过甚。此刻,她如鱼得水,享受其中。 “先生,这杯酒是那位小姐送您的。”这位先生看着侍者送来的橘子花,莫名其妙,顺着侍者看向了坐在不远处朝她微笑的凤仪。 “她是?” “抱歉,我也不知道。” “袁先生不认识我了吗?”凤仪款款走来,伸手端过她点的栀子花,示意侍者可以走开,笑意渐浓地盯着一脸迷茫正陷于苦思中的这个男人。 “你是,你是孙家大小姐!”恍然大悟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 “凤仪有礼了。”凤仪半开玩笑似地轻拉起裙角,向袁栋行了个欧式的礼。 “哟哟孙小姐,我可消受不起。”袁栋赶忙去扶起孙凤仪。 “那就请宏梁哥消受小妹点的这杯栀子花吧。”波光灵动,盈盈笑意,凤仪顺势扶住袁栋的胳膊,另一只手端过酒杯,递给他。 有那么一瞬间,袁宏梁感觉自己好像迷失在孙凤仪的温柔网中,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动作迟钝地接过酒杯,丝毫没有平日里器宇轩昂的风采了。 “凤仪小姐,墨礼人呢?”猛地想起来这位风姿绝代的女子,可是名花有主的。 “今儿是来玩的,还是来念前尘往事的?”凤仪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流露出更大的魅惑之感,让袁栋几乎意乱情迷。 “好好,今儿我就陪孙大小姐玩个痛快!”袁栋看到凤仪决口不提方子孝,以为二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严重的甚至于已经分开了,未免惹她不快,便三缄其口。 “想和舞会皇后跳支舞吗?那就喝光它。”凤仪招呼侍者又端了一盘酒过来,兴致正浓。 此刻,没有烦恼,没有揪心。 没有庭轩,没有墨礼,也没有自己了。 原来,没有灵魂的躯体,照样可以活地风生水起,有滋有味。 那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干杯!” “砰!” ------------ 第十九章 (上) 更新时间:2012-01-14 啪。 十二点一刻。 暗夜无星,月笼苍穹。 温婉的月光,就像醉人的酒精,忘情的华尔兹,麻醉着在痛苦的漩涡中挣扎不休的孙小姐。 放肆的大笑,灵巧的旋转,任性的吵闹,爽快的一饮而尽,直到“英芝”的灯牌赫然出现在头顶上的时候,她的脑子里还充斥着缤纷迷眼的球灯,妩媚多情的靡靡之音,还有袁栋映在酒杯中的脸,一团乱麻嗡嗡作响。距上一次打开怀表,已经是四个小时之前了。 “凤仪,你慢点啊。”袁栋倒是没喝醉,他搀着醉醺醺的凤仪从车上下来,到走进大厅几步之遥,凤仪却走得东倒西歪一步三跌。 “我没事,你快走吧。”孙凤仪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晚上点了十几杯各不相同的酒混着乱喝一气,不醉个七荤八素都对不住那些洋酒的价钱。 “我把你送上去吧。”袁栋看着摇头晃脑凤仪晕晕乎乎的样子,很是不放心。 “不用。”大手一挥,差点倒在袁栋怀里。“这样被何承勋看见了,他又要,又要,婆婆妈妈数落我了。我,闲的才去招惹他。”凤仪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故意加重了“闲的”俩字,似对何承勋的无微不至反感已久。后面的接待侍者保持着微笑,却无所适从。 “那我走了啊。”袁栋把凤仪放稳了,生怕她一跟头栽倒在地,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可是真真跌不起。“你自己小心啊。” “别,啰啰嗦嗦的,走吧,拜拜。”凤仪朦朦胧胧地和袁栋告别之后,有些站不太稳了,她使劲儿地睁了睁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一些。 “麻烦你,送,送一杯百果茶,不,不是白果茶,是,是百果茶,到303房间。” “好的,是百果茶,请您放心。” “是百果茶,不是白果。白果那么苦,我还不如直接要苦丁呢。”凤仪略有不满,撅起嘴来更显可爱。 “好的,明白了,是,一百种水果泡的茶,对吗?”前台的接待侍者无限耐心地打发着这位疯到半夜还喝醉有理的大小姐。 “嗯嗯,对,要一百种哦,少一种,我都,不给钱哦!”凤仪这下心满意足了,微微一笑,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美若桃李,纯似朗月。 “孙小姐。”凤仪刚要离开,被一个从楼梯口走过来的领班叫住了。“孙凤仪小姐,这里有您的一封信,请收好。” 信?凤仪满脸迷糊地接过来,一脸无辜地思考着谁还能把信送到这儿来呢? 老孙家的人?自己撇下一封信就逃之夭夭了都没有追杀过来,应该不会来信,就算写信,也没有地址啊。 俊斐哥哥?珉谦?岳青?虽然波澜壮阔的“浦星危机”已经过去一些时日,这些个公子哥儿们还是要享乐事业两不误,估计也不会写信给自己。尤其是知道自己是与何承勋一起的时候,一脸嫌弃与不屑的梁大少就更难与自己为伍了。 还有,还有,忽然一阵疼痛涌上脑门。算了,干脆不想了。凤仪一边上楼一边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想要缓解疼痛感。 下次一定不能再胡喝海喝,就算千杯下肚,也不能再蹦蹦跳跳了,就算蹦蹦跳跳,也不能再跳画圈圈的交谊舞了,这脑子都快被晃成豆腐脑了。 正摸索着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眼睛不听话地总想要朝着走廊的尽头看去。承勋房间的门,好像中了咒语般,沉默而牢固地锁着,却又散发着麝香一样的诱惑让你去一探究竟。 “凤仪,你怎么又喝酒了?” “凤仪天气凉了,记得带上围巾啊。” “不是跟你说不要骑这么快吗?” “凤仪,” 时光氤氲弥漫的雾气中,岁月的剪影一幕幕上演。醉醺醺的凤仪莫名其妙地认真起来,认真地回忆着何承勋过去的种种,好像他讲过的每句话自己都能背诵下来。无非就是怕她贪杯,怕她生病,怕她有危险,怕她不开心,琐琐碎碎,字字真心。可每每如此,总会招致孙小姐的不待见,而承勋,依旧欣然为之,滔滔不绝的,是言词,亦是关怀。直到子孝离世的那些日子,他无言以对,她匆匆逃离。 哪一刻的专注,总有最后一个音符,曲终,便人散。 “这下可以安心地洗个澡睡个觉咯。”凤仪再次跌回游离的状态,收回目光,关上回忆,轻快地谢幕。 不再往下想,是因为猛然间发现,何承勋,似乎已经默默退出了自己的舞台。可孙凤仪的潇洒,只是不在意吗?还是没勇气,而已。 “孙小姐。”手脚迟钝头脑混沌的孙凤仪马马虎虎地洗了个澡,就想立刻倒在软软的床上,一觉昏天黑地睡到失忆为止,或者,就这么一直睡死过去到海枯石烂。她不想面对和方子妍的约定,更不想面对何承勋的失望和冷淡。还有吗?还有什么,是她如鲠在喉的吗? 还有,她该如何,退出吴庭轩的人生。 或者,在茫茫人海擦肩的那一秒,忘记回眸,这样,时间就不会有停留,而她就不会有记忆,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理由,让她的犹豫和不舍,难辞其咎。 也许她是个天才的演员,是个美丽的舞者,可是,在吴庭轩的舞台上,她会迷失自我,会不知所措,会意气用事,会变成,一个陌生的自己,只是为了去习惯,这样的轨迹,和你一起。 “我的茶吗?”凤仪听到敲门声,便去打开门,看到了那个刚才送信的侍者。 “是您的百果茶。”侍者微笑着走进来,把茶杯放在了小茶桌上,恭敬地鞠了一躬,“您放心,是我亲自督促厨房煮的,不会放进白果的。”看到凤仪满意地冲自己笑了笑,便轻手轻脚关门出去了。 凤仪端着百果茶,看着送茶的侍者推门出去,紧皱眉头,总觉得记忆好像缺失了一块,留下一片空白,让疑问缓缓铺陈开来。 “忘了什么呢?”她念叨着倚在太妃椅上,边喝茶边寻找那片回忆。“这个侍者好像是,” “孙小姐,您的信。” “是信!”那不就是不久前给了自己一个小信封的侍者嘛!恍然大悟间,又陷进了寻找记忆的泥沼,“那么,信呢?扔哪儿去了”扫视房间一圈,每一件家居都虔诚地报告着自己没有私藏信件,无辜清白。 “信呢?奇怪了,这就是前后脚,”嘀嘀咕咕的凤仪把双腿收上来,准备完全躺在椅子上,忽然感觉身下好像有纸张被揉皱的声音。 “在这儿啊!”伸手拿过,发现信封被坐在屁股底下已经委屈地褶皱些许。“真淘气,哪儿不好躲啊!” 说是一封信,还不如说是一张卡片大小,只是有模有样地放在了一个小巧的信封里,就俨然成了一封正儿八经的信。 白色的信封,干净简单地多余;没有收件人,也没有落款,神秘怪异地离谱。好生奇怪,却又好生无趣。 “信呢?”凤仪还是耐着性子打开信封,却发现空空如也,眼睛一下字睁地滚圆,却好像也装不下满心的问号。“这是?”此刻发现信封的内里是淡淡的且不均匀的团团粉色,“这味道,是?”这是凤仪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了,“玫瑰!”是玫瑰花的香气,此刻正从一片纯白中,淡淡散开,萦绕而来。 “那信呢?”凤仪闻到她最爱的玫瑰香气,情绪瞬间安定了不少,心情居然也畅快的几分。她撤开封口,朝里面张望着,“有字儿?”逐渐深入,发现信封的内壁似乎写了几个字。 “这又是什么机关吗?还是?”自言自语中,凤仪索性把信封沿边撕开后,发现原来这根本不是个信封,就是一整张白纸,然后叠成了信封的样子罢了。而信封的内壁,就是“信”的内容。 凤仪,今日过来陪我一起晚饭,可好。 六点半,我等你。 寥寥数字,温和却有力,让人无法拒绝。恐有不忍间,却已心向往之。 吴庭轩,3c。 落款几笔,早已铭刻心头。 为什么在我辗转,徘徊,难以作出抉择的时候,你却偏偏,要如此出现? 不顾其他,自私无情地把我,再次拉回到你的生命中,我曾有梦想,却亲手破碎它的地方? 吴庭轩,你有你的江家大小姐,我有我的方子孝,我们本各不相干,两不相欠。 纵然方子孝已经不在人世,纵然江氏女爱你心切,纵然我似乎已一无所有,但我亦无需你来选择,来牺牲,来做任何事情,都与我何干? 只言片语的思考间,凤仪的情绪凌然激动了不少,她使劲地把信封攥紧在手里,好像只要一个气沉丹田,就能握出满手的碎片来,绝尘抛却,不复留恋。 如果我的心思,也能如此洒脱。一颗完整的心,化作碎片之后,也能落得个随风而去,那么,我根本就不需要舞台,也勿需诀别之词,只要,心向天地间,哪怕命只须臾,倒也值得了。 望着暗紫色的落地窗帘,凤仪的思维又不知云游到何方,已然无归意。疲惫间,竟然堕入梦乡,安静地睡着了,只是那只手,还死死不愿放开,满手的香气,满心的挂念。 就像中枪昏迷的吴庭轩,握着凤仪的手,不愿放开一样。 同心同景,寄言寄情。 孙凤仪,你还要否认到何时? 吴庭轩,你又还要掩盖到何日? 倘若直到命中注定不相为谋的那日,是否重伤之下的心口,会有半分的悔意? “砰砰砰!” “何先生,百果茶已经给孙小姐送去了,她看起来已经清醒了很多,您不用担心。”前脚送过茶后的侍者后脚就来到了何承勋的房间前,敲响了门。 “好的,我知道了,多谢。”承勋神色平静,给了侍者小费以表谢意。 凤仪,就算是关心,就算是爱,也会疲惫,也会心累。虽然我依旧想把你握在手心里,呵护有加,但是我已经受够了这种理所当然和不耐烦,请你原谅我,以后我只能,也终将永远,在幕布之后,保你周全了。 咖啡色调的房间,橘色的灯光,一片温暖盎然,然而此刻,谁会体谅何承勋的陡然一片心凉? 挂钟里的指针急不可耐地走着,却感觉针脚好像被吸铁石紧紧吸附,艰难之余,难以动弹。 一,二,三。 睡得很沉的孙小姐,似乎感知到了指针的召唤,居然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了。浑身酸疼,脑袋更疼,忽觉浑身冰冷,原来是忘记了盖毯子,给冻醒的。 “三点半了?!”睡意正浓地揉着一只眼睛,另一只惺忪不已地捕捉到了此刻的时间。 晚饭,凌晨三点半,凤仪顿感心慌,腾身坐起,草草收拾了一下,拿起手套和信封,便朝着楼下奔去。 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如何了。 说辞只是徒劳,倘若无心,何须掩饰。 庆幸这次倒是不用自己心惊胆战地走夜路,凤仪从英芝叫了一辆车把自己送到了圣玛丽安医院。 也许是睡意并未全消,一路上凤仪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如同游走在尘世与天界的边缘,似梦非幻,恰如人生,便是坠落,犹记前世。 昏昏沉沉伴随着一阵冷风吹进车里,被瞬间卷地无影无踪。 “小姐,到了。”司机很有礼貌地下车给凤仪开门。 “多谢。”汽车发动起来,即刻消失在夜色中。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踏进这家医院,每一次的心情不尽相同,各有滋味。第一回的恐惧,第二回的焦灼,直至今日,这种略带苦涩的平静,便是挟持了她的一颗心,等待宣判。 高跟鞋的声音,寂寞地回想在长廊里,这样的耀眼与突出,却没有赢得一丝关注。因为凤仪很清楚,每一间病房里,都一种难耐的痛苦,一份疲累的心态,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庞,一念,再无心力关心世事。 “吱呀”凤仪尽可能地轻轻推开吴庭轩病房的房门,已经不是当初的那间病房了。因为这次吴庭轩对沪系大小姐,甚至于对整个沪系,都救驾有功,于是就搬到了圣玛丽安的豪华病房,三楼的c间。 说不准,是江小姐假公济私的结果呢。凤仪看着满眼舒适华贵的陈设,顿生不满,心结再结,就是死结了吧。 吴庭轩静静地睡着,脸色比起前日,已有了些红润,健康了许多。凤仪稍稍松了口气,这就说明,之前的行动,没有旧伤再添新伤此般严重。 原本立在床尾的孙凤仪,着魔般地朝前走了几步,迟疑间,还是挪到了庭轩的床头位置,又着魔般地盯着他,细细地端详。 从德龄马场相识于危难时起,她自诩吴庭轩的样子已经分毫不差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可是现在,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这么仔细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既生爱又添恨的男人。到底暗藏着何魔力,又是生有何等摸样,可以如此折磨孙大小姐的一片芳心。 吴庭轩的眼睛并不大,却是深邃有如无底洞,永远深不见底,捕捉不到的影子般狡猾与敏锐。亦如黑玉,时而温暖如君子,时而冰冷如顽石,让人于这一冰一火中间,只得束手就擒。可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他闭着的眼睛,又细又长,优雅地阖着,等待着被唤醒,朝阳,或者暗夜。天使与魔鬼,又有几分差别? 高挺的鼻梁,如傲立的山脉,立足于人世间,却尽享云端的风景。连着一张略薄的嘴唇,坚毅而无畏,他紧紧地抿着嘴,好像在坚守着什么秘密,又好像,在毫不留情吞噬着敌人,吞噬着阻碍。 忽然一抹金色,将她的眼睛,被一片回忆的雪片,深深吸引。那是她送的金菩萨啊,吴庭轩仍旧带在身上,这一幕,唤起了些许时日前,在北平的车站。那一眼,喂饱了幸福感,却也瞬间,掏空殆尽。 其实,这样就好,不是吗?此刻,凤仪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题,缓缓舒了口气,脸上的一丝笑容,洗尽了往日的烦恼与不快,只待明天,后天,将来的将来,我只记得,曾经一丝一毫的幸福。 情不自禁,凤仪慢慢伸出手,碰了碰拴着金菩萨的红绳。每一片丑陋扭曲的花纹,都编进去过她的真心,至少曾经,诚挚无暇,只可惜如今, “别碰它!”凤仪的那只手毫无预兆地被吴庭轩伸出的一只手突然抓住,还低低地吼了这么一声,吓得凤仪差点叫出来,冷静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拽不出自己被扣住的手来,而吴庭轩,却仍旧紧闭着眼睛,似从梦境中无力挣脱出来,那样虚伪的安详和沉默。 “太太来了。”一个护士蹑手蹑脚地进来,凤仪更是没有察觉。 “哦,是啊。”略有尴尬。 “呵呵。”娟莉看到庭轩攥着凤仪的手,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额,我,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看到小护士的笑,自己更添几分紧张,顿时有些结巴。 “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啊,孙先生说要等太太一块来吃晚饭。” “哦对了,晚饭。”凤仪一拍脑袋才刚刚记起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有点事情,没来得及,他,吃过了吧?”稍有羞涩,凤仪克制住了心跳和绯红,淡淡一问。 “没啊,孙先生说一定要等太太来了才会吃,因为他说您已经答应他来陪他一起晚饭呢,所以。”娟莉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却是换得凤仪的难以置信。 他,居然为了等我,到现在都没有进餐? 他是个病号啊,怎么能够这么不规律地饮食呢! 他,凭什么笃定我一定回来?! 满腹的疑问,扑棱如蝶,喋喋不休,让凤仪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去把晚饭端过来啊,想要饿死病号吗?”凤仪和娟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谁都没有注意到吴庭轩已经醒了。 “好的,您稍等,我这就去拿。”吴庭轩慢慢用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脸上不易察觉的异样,有如在偷偷诉苦,自己的伤痛。 “呵呵。”娟莉窃笑着跑了出去,凤仪更加不解,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吴庭轩握在手里没有放开。 “你叫我来,干什么啊?”凤仪忙不迭地把手抽了回来,佯装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痛不痒地问了吴庭轩一句。 “想,”吴庭轩这一张口,似乎还没想好该说什么,竟生生愣住了。 “想什么?” “想,让你陪我吃饭。” “想陪你吃饭的人多了去了,干嘛找我啊?”不说还不气,这么说来,江智悦的脸再次浮入孙凤仪的脑海中,顿时闷气横生,说罢转身要走。 “别,是我,想,见你。”吴庭轩赶忙拉住她的袖子,终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 凤仪停住半刻,回过头来,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光盯着吴庭轩。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又究竟想干什么?! 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令人琢磨不准,百猜不透。 “你白天就这么走了,同顺也没能送你回去,我,不放心。”吴庭轩微微颔首,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再次回归以往的自如神态,理所当然。 “孙先生,您的晚饭。”娟莉把晚餐送进来,“太太来了,您就好好用餐吧。”机灵的小护士赶忙离开把门关上了。 “怎么样太太,病号可是因为您饿到现在才吃上饭,您好歹,就作陪一下吧?”吴庭轩狡黠的眼光让凤仪打了个寒战,木头人一样站着,陌生地看着他。 “好吧。”凤仪顺势做到了病床边的椅子上,无所适从。 吴庭轩并未问她为什么在这么诡异的时间才出现,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但是脸色并不好,似乎这饭菜并不合他胃口。 “不好吃吗?”凤仪问了声。 “上次住院的时候,有孙小姐亲自下厨,而这次,只是医院的餐厅送饭,自然,不能比咯。” “吴先生,这次你腹部的子弹又不是我打进去的,这做饭的活儿,自然就不归我了吧?” “嗯。”吴庭轩只答应一声,并未说话,这样的冷淡,已经快要让凤仪在这里坐不下去了。看到庭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凤仪少不了会担心他伤势的恢复。 “那么,你想怎么样才能吃下去啊?现在再做饭是不可能的了啊。”当关心你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我就明了,我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我了。 庭轩百年冷酷终露一笑,他举起勺子,朝凤仪看了一眼,似有暗示。 “你可真会享受。”凤仪会意,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甚是觉得好笑。于是把椅子拉到庭轩的身边,端过米饭,喂了他一口。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快,恼怒,都已不值得一提,我好像,只想留住,我们的现在,哪怕只有这一刻。 方子孝,何承勋,方子妍,通通灰飞烟灭到了九霄云外,凤仪的眼睛很大,却只能容得下吴庭轩一个人的身影。见到他,一切就都有答案了。 只愿,是正确的答案吧。 “你喝酒了?”凤仪坐得这么近,吴庭轩自然闻到了她身上还未完全去除的酒气,皱了皱眉。毕竟喝了这么多酒,岂是洗个澡就能完全洗掉的,虽然一杯百果茶让她清醒了不少,却没法把她的衣服,从浓浓的酒气中解救出来。 “我,呃,是,喝了一点。”凤仪有如被揭穿了一半尴尬不已。毕竟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满身酒气总是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和仪态的。 “嗯。”庭轩朝前稍稍探去,闻了闻,然后又靠到床头,不露声色地说:“这都闻不出是喝了什么酒,应该喝了不止一点吧。”一个眼神深深地抛向凤仪,等待回答。 看到凤仪小慌张过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吴庭轩倒是担心了起来。 今天白天她就这么走了之后,智悦的暧昧,丁九的着急,沪系上上下下的赞赏,却都无力挽回吴庭轩的心不在焉,因为此刻他的心,已经随着凤仪的出走而游离开去,义无反顾。现如今再看她,神色平静却暗潮汹涌,浑身酒气不做解释,凤仪,你究竟何如? “凤仪,我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凤仪明白庭轩想说的是今天白天的事情,可他猜想的,远远没那么简单。 她放下勺子和碗,又拉了拉椅子,直到吴庭轩的床头。“今天,碰到了一个朋友。”吴庭轩的专注和紧张之色,却让凤仪安心了不少,现在,她只想把自己的烦恼,通通倾吐出来,只告诉他一个人听。 从什么时候起,吴庭轩已经成为你的支柱和依靠了? 而你又是否确信,他承受的住你的一片真诚? 毕竟,从未有人看得透他,你不应该让自己例外。 只是,我宁愿相信你的同时,也原谅了伤害。凤仪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娓娓道来。 “还记得凝夕吗?它的主人,是我的朋友。” “他死于意外,而那场意外,是我造成的。” “我错过了他的葬礼,再见,便是一捧尘土了。” “我该如何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告诉我。” ------------ 第十九章 (下) 更新时间:2012-01-29 夜的颜色为何久久还不愿褪去?清冷的幽灵团团围住了地平线,不惜用自己来自黑暗的身躯去妄为地挑衅太阳的光芒,或许会被这耀眼的朝霞之光而燃烧殆尽却毫无怨言,你是否,还生有可恋? “然后,我想也没想,就买了最快的一班船票,回国了。”凤仪呆板地讲完了整个故事,无神且疲惫的眼睛,又多了些许怆然之感,更显黑暗与幽深。 “所以这次你准备去无锡,是因为?” “我遇到了他的双胞胎妹妹子妍,是她想让我回去方家的老家宜兴,看一眼墨礼。”絮絮叨叨了半天,凤仪俨然忘记了眼前的吴庭轩,只是自顾自地再回忆着从不敢触碰的伤心事。 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去面对这个悲剧,这份勇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想当时自己仓皇回国,便失魂症一般不再踏出屋门一步,直至今日,能够坦然地倾诉,难道只因为,坐在对面的,是吴庭轩吗? “庭轩你能相信吗?墨礼碰上了罗里大街的爆炸,只因为我赌气要买那里的鲜花?”甚至于凤仪自己都难以相信,竟是满腔疑问地,冲着庭轩,尽是迷茫。 这就是凤仪一直以来的心结,不敢提亦不敢解的心结。流淌的时光并未赐予半分的宽恕,却竟如湿了水的尼龙绳索一样一圈一圈让她窒息。 或许是酒劲还未过,又添心事,凤仪头疼难耐,拧起的眉宇间,是碎了满地的往事,片片剜心。 吴庭轩专注地望着凤仪的揪心,默默无言。 “雾都一别今何在,便是枯蓬满墓碑了。”凤仪长舒一口气,还郁结一份难得的自由。 “欲饮酒时须饮酒,青山偏会笑人愁。”庭轩别有深意地看了凤仪一眼,倒是凤仪自己扑哧笑了出来。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还是在暗讽我饮酒过度啊?” “如果饮酒过度可消满腹离愁,倒也不妨青山一笑啊。”庭轩吹了吹冬瓜海米羹的热气,然后喝了起来。 看到庭轩放下了喝完汤的碗,凤仪想着递给他手帕擦一擦嘴。“哗啦”一个不小心的起身后却没注意搁在她腿上的手包顺势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 一支口红,两只珍珠卡子,一支淡金色的钢笔,还有那个简单却奇怪的信封。 “这个,到底是信封?还是折纸?还是?”凤仪起身捡起零零碎碎的东西重新装进手包里,仅仅留下了那个吴庭轩邀约的信封,冲着他摇了摇,询问道。庭轩笑了笑朝着凤仪伸出手掌。 这是?凤仪稍有迟疑,便搭过手去,被吴庭轩一把拉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心头打鼓,红晕上脸,不知所措间犹未忘记感受庭轩掌间的温度。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如果这也算是牵手的话。 虽说常年握枪的手掌并不光滑舒服,那些茧子和不平坦的僵硬,却叫凤仪生出几分安心和依赖也未可知。 “这是,我亲手折的信封啊。”庭轩将信封拿过来,端详片刻,然后将信封顺着折痕拆开。 “你还会折纸?”凤仪倒是满眼不相信地盯着他看,叫庭轩横生几分不舒服。 “就会折个信封罢了,算不得会折纸。”庭轩的语气瞬间默然下去,似乎陷入了某种充满哀伤的追忆中。 这点简单到粗糙的折纸,还是同顺的母亲李氏教给他的。那个时候,自己的母亲积劳成疾怨念不散,而致一病不起生命垂危,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庭轩除了向同样清贫却仗义的童家借点钱,只能自己饥一顿饱一顿还要在码头帮工来支付母亲的医药费。看着病入膏肓的吴夫人,面对无计可施的大夫,还有昂贵难抗的汤药费用,庭轩甚至于感觉自己已然熬不过了。即使是七岁那年离开总兵府也没让他如此绝望过。 元宵佳节,荷灯漂流,燃点福祉,手足无措的庭轩想要点一盏荷花灯为母亲祈福的钱都没有,就只好去央求李婶子,教他折几只纸船,放到河中。 单薄鄙陋的纸船,在美丽耀眼的荷花灯群中显得孤僻异常,可那总是承载着儿子的心愿,和母亲的希望。 “庭轩。”凤仪推了推出身的吴庭轩,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那,这些个粉色的,一团一团的,又是什么?”信封便罢,只是这些这个粉印子最叫凤仪疑惑难耐。 “你看像什么?” “我闻着是玫瑰花的味道。” 答不对问,庭轩只觉凤仪的自然和可爱。的确,豪富一方的孙家并未养出那等飞扬跋扈娇纵无礼的千金大小姐,眼前的她,坦荡率真,像自由的云朵,像璀璨的星子,像一片,最美的天空。 “鼻子倒挺灵的,是玫瑰。” “你,你还是没解释清楚啊?玫瑰怎么了?” 看着凤仪愈发的着急与不解,庭轩反倒是更加不想将答案告知,就让她这样缠着自己,一直缠着,直到永远。 “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吧,告诉我啊?”凤仪还真是锲而不舍地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儿的摇啊摇啊,却没有意识到这么一晃,连带着他受伤未愈的腹部跟着疼痛起来。 “好好,告诉你,很简单,就是用玫瑰花的花瓣,浸润了水之后,一片一片印上去的啊。” “一片一片,印上去的?”凤仪惊讶不已地盯着吴庭轩,看来是用尽了想象力也没有想象出这么一回事来,既气恼又开心的样子,让吴庭轩爱难释手。 “可是,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喜欢玫瑰啊?”这也是为什么艾德老头很喜欢索尼娅小姐的原因,她总有很多问题,问也问不完。 “嗯。”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 “你又来?你告诉我啊,快告诉我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庭轩的胳膊又是一阵无赖地摇晃。 “是,珉谦。” “梁少美?” “扶绿嘉苑有片玫瑰园对吧?” “牡丹亭?” 梁家的扶绿嘉苑原有一大片的牡丹园,梁老爷将其命名为“牡丹亭”,尔后舶来货兴起,这欧美国家大肆流行的玫瑰花渐渐流入国内,赶时髦的梁老爷就把牡丹花全部刨出,改种玫瑰花了,只是这名字,也不知是忘了改,还是没有好名字来替代,竟还是叫做“牡丹亭”了。 “牡丹亭里的玫瑰每年都秃秃的,很少有人能见到花开胜景,原是因为开得最好的时候,这孙大小姐就会来大肆采花,不留一片而去了。” “啊?” “少美是这么说的。” “哎呀。”听及此,凤仪有些不好意思了。的确,美少爷所言非虚,每每牡丹亭繁华盛放的时候,梁珉谦总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看着千奇百艳被凤仪一扫而光,通通出现在绾园的各个花瓶里,怎会不忧伤。 “那,都是你,亲手,一片一片印上去的吗?”害羞的孙小姐赶忙转移话题。 “你觉得呢?” 眼珠子提溜一转,不假思索的她拿起吴庭轩的手,把手指凑到鼻子下面使劲闻了闻,果然,玫瑰飘香。 心中一喜,难以言喻。 转念一想,悲之无声。 “以前,在伦敦我们住的地方,也有一片大玫瑰园,有一回墨礼为了摘新开的玫瑰花给我,竟是扎破了每一根手指。”你说,回忆是苦涩的,还是甜美的?孙凤仪却无从品来。 庭轩略皱眉头,“怎么样能叫你不要胡思乱想呢?”顺势握了握凤仪的手,然后轻轻松开,并未看向她,而是若有所思地朝着前方看去,那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约翰康斯泰伯尔的《白马》,缓缓铺陈开来的田园景色,在油画的浓墨重彩中,相得益彰,让人心生惬意。 “约翰康斯泰伯尔?”凤仪顺着庭轩的目光也朝那幅画看去,然后安静地看着看着,默不作声。 “你喜欢吗?” “我更喜欢他的那幅《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笔法处处透着一种呼吸之感。这幅《白马》还是压抑了些,那个教堂,竟是阳光灿烂的舒心呢。”凤仪自顾自地笑了笑,尔后没有发现庭轩早已收回目光,略带欣赏和分析地看着她。 “听同顺说,你在英国学的是戏剧,竟对绘画也有这么多的认识?”凤仪出身北平豪门,自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一身的毛躁和不安分,不得不让人生出几分疑惑来,这位孙小姐,真的是如此多才多艺吗? “还真不太认识,只是墨礼他平日里爱画,所以。”一句“子孝”的脱口而出,居然没有半点的不快,似是这流水账般的谈天,叫她心里开释了不少。 “我,更喜欢莫奈的画。”印象派的唯美与模糊,才是一种更为开阔的境界和委婉的生活吧。 “孙小姐该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吧?”庭轩深知凤仪背后的那个家族势力到底有多大,所以对凤仪本身,也多处了几分猜测。 “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小姐倒是每一都不精啊哈哈!”终于还是笑了。孙凤仪性情开朗却也浮躁,自是无法精通这些个要定力和耐心的艺技,便是由着心情浅尝学而止罢了。 “这可是戳了我母亲的痛处呢,如果以后见到她,切莫提及啊!小女子这里先谢过了。”凤仪朝庭轩作揖行礼,这会子笑的便是这吴庭轩了。 “这个时候,也无心再睡了。”庭轩朝着墙上的挂钟看了看,一个多小时溜得这样快,现下已经快到五点钟了。 “读本书给我听吧。”庭轩这才想起松开凤仪的手,朝着床头的柜子指了指,正摊着一本书。 凤仪闹腾了前半夜,又熬了这后半夜,已是疲惫不已,但是又不忍破坏了眼前如此的气氛,宁静而知心,你我而已,遂强打几分精神来。 “这是,见闻札记?”凤仪拿起摊开的书,好奇地问了庭轩一句。“你喜欢这种,清新的散文?我一直以为。”说到这儿,生生停住了。 “以为什么?” 巧笑一丝说到,“平时这么严肃的一个人,不是更该喜欢德国人的哲学吗?哈哈!”庭轩没想到凤仪会这样打趣他,无奈中,幸福偷偷弥漫。 “看哲学累心,病人需要放松嘛。” “这篇《英国的乡村生活》你已读完了?” “嗯。” 凤仪毫无目的地乱翻着准备再找一篇来读。 “要不,就读这篇,《幽灵新郎》吧,名字听来倒是十分有趣。”庭轩有意无意地凑过来瞄了一眼,轻轻说到。 “幽灵新郎?冥婚啊!”凤仪觉着一丝凉意,不住摇头。“病人不适宜听这么沉重的段故事,不如就这篇《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吧。” “好吧。”庭轩从书上收回目光,却留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英国的一隅,浮想联翩的,是你与他生活的影子吧。 “无家可归者在茫茫人世一无所有,因此,颠沛了一天后,当他蹬掉靴子,穿上拖鞋,舒舒服服地躺在客栈壁炉前时,便会产生短暂的独立感和归属感。”凤仪恬美微粗的声音,平缓地响起,像极了悦耳轻巧的小夜曲,一颗心,抛却沉重和辛苦,也会情不自禁,轻盈起舞。 庭轩时不时地望着那幅《白马》怔怔出神,恍若雪白的幽灵,真的会四蹄踏风而起,穿透这眼前的和风絮语,抹尽赤橙黄绿的色彩,终向自由而去。尔后,又微微颔首,似是发呆,只是忽闪的睫毛,像是个告密者,诉说着他的若有所思。 “然而,最讨人喜欢的藏品还是莎士比亚的椅子,它放在其父作坊后面一间阴暗小屋的壁炉边。当他还是孩子时,也许曾怀着顽童的迫切心情坐在这里注视着转动着的烤肉签子。” 不慌不忙地安心念着,声音高低起伏有序,偶有停顿,也不乏沙哑之音。夜色中的安详,让近日来腾云驾雾的心情不敢想象,就只坐在庭轩的床头,读着河流,读着街道,读着歌谣,宛如暮年的阳光,叹息中,再现拂晓前,最初的遗忘。 如此的认真,以至于庭轩的目光,也被斯特拉特福德的风情,掩饰而过。 你会怀疑时间是否已经陶醉而凝固,却又会思量时间到底是蹑手蹑脚还是根本没有手脚,所以这份安静,才如此纯粹。 呼吸声,翻书声,竟不知哪一个,更加小心翼翼了。 “乡村仍是一片萧条,但英国的景色总是葱茏一片,气温的突变会对风景产生惊人的影响,看到春天初醒,”突然感觉身旁的呼吸声好像太过规律了,于是悄悄停下,侧首看去,吴庭轩静静地闭着眼睛,肩膀松懈,安稳的呼吸已陷入沉沉睡意。 还是不由被吸引而沉迷,凤仪竟凑了过去,直到他的脸已经近得不能再近,如果一份爱意,也如此唾手可得,是否还依旧真实?胆大的孙小姐伸出手指,顺着庭轩英挺的鼻梁而下,浑然不知自己已然沦陷在一片心甘情愿之中了。 这双眼睛睁开,便是唤醒了初春的心跳吧? 已经太过劳累的凤仪,也不做多想。一阵浓浓的睡意涌上,她将手中的书搁在床边,自己朝后靠在床头边,不假思索地匆匆睡去。 睡莲幽幽,清池澹澹。写意的时光,模糊了岸边,我枯萎的追忆,却映出了水中,你年轻的模样。 半晌,寂静无声。 吴庭轩缓缓睁开眼睛,从片刻的闭目养神中苏醒过来,倒是凤仪戛然而止的读书声叫他心生异样。 睡着的凤仪,甚是惹人怜爱,平日里活泼爱动的她,好不容易有了安静的时候,也是如此佳人红粉之姿,倾城之色,引人恋之不已。 这是吴庭轩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特别地,细细打量孙凤仪。曾经每一次的相见,印如脑海的,便是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的一个人,竟从未仔细看过孙小姐到底生的模样。 比起江南女子清瘦的脸蛋,凤仪的脸庞更显饱满圆润。宽阔光洁的额头,好像藏了许多鬼机灵的小秘密。单是这点,竟与直隶军区的大公子向巍有几分相似之处。 下巴既尖且翘,倒是与她上扬的嘴角辉映生姿,倍显灵动瑰丽。 她的鼻子也生得奇特。比一般女子的鼻梁要高挺些,说起来,缺了些汉人女儿的柔美,更有异族姑娘的特点。 吴庭轩眼睛里的温度,第一次从冰天雪地,来到了一片春意盎然。他那么温柔地,谨慎地,却又是贪婪地,把凤仪的每分每毫都尽数收进眼中,铭刻心里。 如果有一天,我完成了背负的使命,我们是不是可以,骑着马儿,迎着日光,沿着小道,悠然于世间。 你爱睡莲的静美,爱日出的印象,那么我,就会爱上你爱的一切。 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庭轩不觉苦涩。当自己完成了这所有,仅剩的,只是一条受到诅咒的生命了吧,将会担上更多的孽,更多的债,纵有来世,也未必还得清! 但是遇到了你,我就多了一点奢望,于我的生命,就是地狱中盛放的一缕救赎,泣血的眼泪,只为拯救干涸的荒漠,迷路的心魔。 也许,霞帔凤冠的身后,我即使已被废为荒野幽灵,也只愿,一朝踢轿门,久为卿画眉,永世做你的新郎。 诸多感慨,及不过自嘲一笑。庭轩拿起反铺在床边的见闻札记,飞快地过滤着书页,陡然一停,竟是那未答应的请求。 “就读《幽灵新郎》吧,名字听起来倒十分有趣。” 命运捉弄之时,也怜悯你继续叹息。 “啪”凤仪沉重的脑袋不支,一下子耷拉到了庭轩的肩膀上。看样子她的确是太累了,不觉其他,依旧昏昏地睡着。 你说梦想有多重? 便是你的心事,靠在我的肩头。 七岁目睹望族的倒塌,十三岁亲历生活的沉重,十五岁忍其丧母之痛,十七岁已见惯血肉横飞。无论是站着,跪着,哪怕是爬着,他也已经熬到今日,他的抱负虽不能说只有一步之遥,却已塔远望尖了。 可当他感受到,凤仪的呼吸就在耳边,温热的酒精拌杂着叫不上名的花香,居然醉人难耐,甚至于让我忘记了前路何方,你于我,是福还是祸? 正纠结不已的时候,凤仪的脑袋渐渐要从庭轩的肩膀滑落。“还是个小孩子。”便是这一下子,再多的烦恼也抛却脑后,只想自私地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吴庭轩把凤仪的头挪到了自己的腿上,他想着也许这样,这丫头会睡得舒服些。只是这头连带着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他重新缝好的腹部伤口上,定是有些疼痛的吃不消。 只不过,有种麻醉,叫做情愿。 夜色,是思考的颜色,是最为清醒的时候,却也是最为恐惧和压抑的时刻,某些哀怨,某些阴暗,某些痛楚,在黑暗的掩护下,倾巢而出,吞噬希望。现在,却是吴庭轩第一次,就想这样迷迷糊糊地度过,这般一夜永眠,没有压力,没有诡计,没有所有的思量,只有你的梦境,和我的深情。 庭轩半睡半醒地靠在床头,并不踏实。凤仪趴在他的腿上,倒是睡得很安生。 这般,连阳光,也按捺不住歆羡之色,悄悄从窗帘的缝隙中,生生挤了进来。 “吱呀”同顺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看到的,竟是惹得太阳也要嫉妒的一幕。 “庭,轩,哥?”惊讶之极,不敢置信。 警惕的吴庭轩,稍稍停顿,睁开眼睛。并不在乎同顺扭曲的表情,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同顺颠儿颠儿地一路小跑过来,看清了躺在他庭轩哥身上的是“凤仪嫂子”时,顿时欣喜万分,窃笑不已。 庭轩不理会他诡异的笑容,和着急地要蹦出来的心脏,只是静静地问了声“安排好了吗?” “九哥已经把一切都办妥了。霍纯汝的部队晚上离沪,等下,八点多钟的时候,会过来这里。” 昨日霍纯汝已经帮助江智悦完成了九军的整编。毕竟是浙军的兵,不宜多留,今日就该撤退,只是吴庭轩想要约见霍师长,这也是江智悦的意思,于是霍纯汝就打算拖到今天晚上再走。 “田翼那里,怎么说?” “田翼自然好说,咱们这次也是帮了少帅的大忙,田翼怎么会不合作呢。” “好。”知晓一切妥当的吴庭轩,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依旧沉睡的孙凤仪,忽然间就洗去了昨夜里那些唯美而虚幻的想法,重装上阵,江湖再现。 既然我无法放下使命,也割舍不下你,如此,就让我为你争得这个天下吧! “同顺,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让我再看一眼这最后的安宁,一刻也好。 只可惜,一念之差,回头无岸,不成佛便成魔。只待一欲万劫之时,可还记得,我曾幸运地拥有,你的笑颜,正如菩提葱茏,却再不复,明镜之台。 “凤仪,该醒醒了。” ------------ 第二十章 更新时间:2012-02-06 “额,春天初醒,”庭轩轻轻推了推睡得正开心的凤仪,想要叫醒她,却看着她安静的背影又心生不忍。而似醒未醒的凤仪还沉浸在今天凌晨的看画,念书当中。惺忪醒来之时,居然还在念叨着未完成的那一句。 “还初醒呢,已经醒啦。”庭轩忽生一种爱惜地看着起身未遂重新又趴回去的凤仪小姐,好像她是一只懒懒的猫咪,别无所有,只爱在有阳光的地方舒服地打个盹,梦想,就这么简单。 “好大的太阳。”凤仪微微睁开眼,一缕从半开的窗帘中溜进来的阳光,充满好奇想要掰开她的眼睛,去看看,是否,她的眼睛,像吴庭轩心目中的那样,灿烂如星光,让我不忍遗漏哪怕一丁点的闪耀。 “这才八点钟,离好大的太阳还得有四个小时吧。”庭轩鬼使神差地居然伸出手去捋了捋凤仪前额凌乱的刘海,而凤仪呢,竟也没察觉不妥,依旧赖着不想起。 前半夜在百丽宫跳舞喝酒纸醉金迷,后半夜又给病人喂饭,赏画,念书,孙大姐看样子从没在一天之内做过这么多事情吧,自然如豌豆公主那般万分不适了。 “唔。”极不情愿地起身,凤仪转了转脖子,伸了个懒腰,猛然就停住了,几秒钟后她电击一般地弹起来,却是身不由己,“嘶~哎呀!”保持着那个扭曲的姿势睡了几个小时的腰和后背俨然已经僵硬,再加上一个猛子地站起来,一股酸疼顺着腰部一直爬到颈椎。 谁知腰酸背疼还不打紧,腿竟也麻木了,一个疲软地没站稳,重新又跌了回去。 “小心!”庭轩迅速且恰到好处地接住了跌倒的凤仪,扑了个满怀。 凤仪小姐的身子僵硬了,连带着眼神也凝固住,尴尬也惊讶地盯着吴庭轩的波澜不惊。而庭轩也不顾自己其实也已经麻痹的身躯,还是伸出双臂陪着凤仪的迟疑。 宛然一对雕塑。自古便有神女峰,望夫石,似乎生生要将一对爱人撕心裂肺地扯开才能满足古人对于痴情绝恋的想象。而如今,竟是郎情妾意重逢欢喜里,回荡着另一种感人的气魄。 “庭轩哥!”同顺将敲门和进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至于同时完成了这两个动作,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霍,纯,汝,师长,来了。”羞涩的同顺默默地低下了头,佯装无辜,企图躲避审判。 “知道了,请他稍微一等。”庭轩倒是毫不在意,等着慌张的凤仪手脚不利索地起身站稳了之后,冲着同顺吩咐到。 “额,我,”凤仪的脸上好大一片火烧云赫然亮相,而自己则是撇嘴挤眉地尴尬不堪,甚至于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合适,只是不停地捋着颈间的长发。 “那么,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不甚清楚的话语匆匆讲完,便拿起手包,却又犹豫不决起来,在走还是不走间挣扎摇摆。 “好。”同顺和庭轩异口同声了一句“好”,三个人都惊讶地抬起头,互相朝对方看着,甚觉好笑。 “好,嫂子,嫂子,好!”这片火烧云又烧到了同顺的脸上,同顺结结巴巴再次低下头去念叨着。 “好,那你先走吧。” 一刻间,一盆凉水尽数泼了凤仪满脸,也浇进了她的心里,泠然,且冷酷。 他居然,没有一丝的不舍和留恋? 原本惊于同顺回答的凤仪,将这份诧异的表情保持地完好,不显山露水地掺杂着满心的不解和不信看向了庭轩。 吴庭轩却不觉任何的异样,还是保持着微笑,只是看着皱眉立在原地的凤仪。 “再见。”也不管腿是酸还是麻了,凤仪想要尽可能洒脱且迅速地离开这个病房。走到呆呆伫立的同顺身旁的时候,压低声音却咬牙切齿捎带威胁地于她耳边耳边吼了一句,“谁是你嫂子!” 紧接着听到的,就是节奏紊乱张狂不已的“蹬蹬蹬”的高跟鞋走路声,渐行渐远。 “请霍师长进来把。”庭轩呷了口茶,虽然他腹部的疼痛感是这么的强烈,可他还是暗暗忍了忍,立直了身体,等待霍纯汝的到来。 同顺侧身,霍纯汝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霍师长来了,快请坐”同顺示意同顺给霍纯汝搬了椅子坐下。 “吴副官的伤势如何了?”未及坐下的霍纯汝,还是客套地关心了一下庭轩。 虽然说霍纯汝是浙军的师长,但是论地位还是甩了吴庭轩几条街的,只是江宽尤为器重吴庭轩,也使得他的地位在沪系更加特殊一些,作为外省的军官,霍纯汝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小伤,霍师长不必担心。”吴庭轩十四岁就在沪系服役,十五岁已然参加了江宽对阵鄂军姜如致的大小恶战,那些大大小小的负伤和现在的枪伤比起来,不足挂齿。 “庭轩兄这次可是为江大帅立了大功了啊!”霍纯汝看了看这间病房既豪华又舒适,把披在身上的军大衣扯下来挂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 “要说这大功,还是少帅冒死运送药物功劳最大,庭轩只不过是,救了大小姐一命而已。”庭轩略感异样,还是隐藏了情绪,不温不火地观察着形式。 “说来倒也奇怪。周镜茗在上海叛乱,大帅那边又吃紧,这一直以来都心思颇多的南京方面,居然没想要趁火打劫,来个黄雀在后?”想来这个疑问,也是他的岳父汤彦休的疑问。 “南京的大总统贺毅萍一直就很不安分,但是也颇为忌惮东北段氏的兵力,所以说,这个黄雀,他可不一定能当得了吧。”庭轩正在病愈中,严禁烟酒,只怕现在,他倒觉着思考的时候,手指间少了些道具吧。 “当真是天佑沪系!”霍纯汝是个军人,没有文人的细致,然而当年被江宽选中去联姻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性情急躁的他仍极为敏锐。此刻他明显感觉出来吴庭轩迂回式的回答。“谁能想到,这个时候出来添乱的并非东北军阀,竟是自乱阵脚呢。” 沉不住气的霍纯汝急切地想知道近几天翻天覆地的巨浪到底是谁挑起来的,便逐层诱之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而吴庭轩,站在沪系的立场上,只有保持冷静,说地直白一些,就是必须要装憨卖傻。 一个真正聪明的人,真正聪明的地方,就是懂得如何装作不聪明。 后院的火,虽是借助外援,倒也是扑灭了,至于还有没有星星之火,躺在病床上的吴庭轩不得而知,眼下,只有交给江智悦来处理了。前方的药物也已经运送到,战事如何,就要看江宽的恢复和霍海的战术。目前的沪系,简单的说,就是很虚,再经不得一点乱子了。 霍纯汝是吴庭轩请来勤王的,而他背后的目的,到底有没有汤彦休的指使,还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不言自喻的是,汤彦休一向骄横跋扈,就是在江宽面前,也少不了几分的嚣张,如此,汤大帅的女婿,霍纯汝很难被完全信任,至少,吴庭轩必须要保留几分怀疑和警醒。 “据悉,不仅仅是内乱,外面,也不太平。”如此看来孙小姐不应该给庭轩念那些个悠然世外不痛不痒的避世散文来陶冶心情,怎么的也应该读读《沪都早安》吧,想到这儿,吴庭轩脑海里浮现的,是孙凤仪,恬静的侧脸,久陷其中。 霍纯汝疑惑地看着笑容若隐若无的吴庭轩,心下以为他已经一切尽在掌握,才会在此刻诡异地闪烁着笑容。 “秦晋两军又打起来了。”霍纯汝为了要输人不输阵,也是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叙说着前线刀光血影的战事,竟如家常事一般坦然。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段沛襄安定了东北之后就几乎再无战事,还保得内外平安了。”很快,凤仪的影子飘然而去,而吴庭轩,也回归正题。 只是刹那的失神,是你偷走了我眼睛里的光芒。 霍纯汝和吴庭轩默契一笑,“是晋军。” “段沛襄当年为了要拿下山西,差点就全赔进去了。”东北军阀吞并战争的时候,山西的大佬还不是汪重艺,而是黄敏。这个黄敏倔强如牛,即使段沛襄要挟不成杀了他唯一的儿子,黄大帅也誓死不投降,那场战争的惨烈,绝不亚于江宽带领北洋六杰挑起来的的“平南战争”。 “依着段沛襄老虎一般的性子,居然容忍他人枕边酣睡,实属不易,想来这山西对于东北军来说有多重要。”霍纯汝所指的“他人”,指的是黑军的前任大帅关克用。 关克用此人凶悍无比,甚至于‘东北虎’段沛襄也不得不忌他三分。从他的这个姓氏,已窥见一斑。关克用是实实在在的满洲人,原姓瓜尔佳氏,骁勇善战,清王朝倒台了之后,满洲人纷纷改换了姓氏,而瓜尔佳氏就变成了汉姓中的“关氏”。 当初段大帅在强攻山西黄敏的时候,关克用居功自傲,频频找茬,而那时俄罗斯和东北的合作关系面临一拍两散,北极熊们在边境上蠢蠢欲动,时不时地动点小动作来挠东北的痒。 看来每个想要建功立业的人,都需要面对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境,踏过去的就会名留青史,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踏不过去的,就会变成青史,衬托另一个伟大的人。 危急关头,段沛襄答应和关克用平分天下,才使得乐颠乐颠的关克用卯足尽头镇守边关,才不至于辽军全力南下的时候爆出内乱。古时候少数民族的汉子绝不亚于高加索人的强壮勇猛,果然,关克用这回真的克住了俄罗斯人的不良企图。 “段家的三爷不就是战死在山西的?”段沛襄家族共有四子,那次战役里牺牲的是他的三弟,段沛旻。 “真是有先见之明,黄敏没死的时候段大帅就料定了汪重艺将来会揪住秦军不放吗?”霍纯汝爱取笑别人的坏毛病在汤府也没有改掉,估计也会时常气得他老丈人吹胡子瞪眼。 “每每晋军和秦军掐架的时候,沈阳就从来没有束缚过,而每次的战火,都会烧得南京政府屁滚尿流。”看吴庭轩的口气,就是在嘲笑南京方面的软弱无能了。 比起固若金汤的东北军阀,还有侵略性十分之强的沪系军阀,南京政府的确是面子上挂不住。他内部的结盟十分不稳定,几个爱闹事的主儿好像都巴巴瞅着哪天南京镇不住的时候取而代之。然就经济资助来说,沪系和南京好像都买了江南商会的帐,也没尝到多少甜头,反而是稍有偏颇,内讧又起。 “秦军的铁路修了一半就搁置了着实也是对南京不利的,所以贺毅萍这回狠下心来助其一臂之力,结果又闹开了。皖军的高致庸一直就不满南京对于安徽的不重视,这下还不是又一次打破了醋坛子。”安徽距离浙江并不算远,所以霍纯汝也算是目睹了徽军在经济上的无能和窘境。 “张璟和邢勇夫也没放过贺毅萍吧。”鲁军的张璟和豫军的邢勇夫一向是同气连枝,有场子一起砸,有利一起分的,这会子看到南京明目张胆地偏袒刘兴,这还不撒丫子闹他一闹。 “不,这次他们没有放过的,是邓长青,听说财政部已经被莫名其妙的人士砸了两回了。”这个时候内外乱得如此井然有序,真的都只是偶然吗?霍纯汝深深地看了一眼吴庭轩。 “上海这边暂时已经不是热门了,也就是安全的。”看似二人好像再闲聊政事,实则是吴庭轩在通过霍纯汝给予汤彦休他老人家一个警告,现在外面乱的很,你也甭指望南京会狙击上海来给你可乘之机! “霍师长,其实这次最大的功臣当属你,如果不是你前来围住周镜茗,后果会更加难以挽回。”吴庭轩此言是在暗示霍纯汝,你小子已经往上海这边靠拢了,不要想着回头还能站在浙军的阵营里给上海添乱。 “也多亏了丁九前去说服了我。”霍纯汝一开始接到信息的时候,心里别提多犹豫了,因为他自己的立场很不明确,因为他不能预见自己未来的走向,而现今这么一去,就是板上钉钉没有回头路了。 “虽然周镜茗说你只是浙军的师长,可我看有了这么一出,少则是,调回上海,重则,”吴庭轩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传闻汤彦休的两个儿子好像都不太成器,少帅自会言明。”吴庭轩深知一点,掌握了江智悦,就是掌握了江智源的思维,所以,他很有信心。 霍纯汝也接到了信号,很明显,他这次救驾是向江宽表明了忠心,如果调回上海,那便与地方军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留在浙江,吴庭轩也说了,自己那两个大舅子一个平庸一个学术,都与打打杀杀沾不上边,汤彦休后继无人。另外,江宽对于汤彦休一直如鲠在喉,欲处之而后快,现下从他这里得益最大的,是江宽出战后,留守上海“监国”的太子江智源,所以“少帅自会言明”,自当言明。 “有一点我还是想要,多问一句。” “请讲。” “这次我带着兵来上海,可说是没有得到岳父批准的,如此?”如此,万一回去老丈人气疯了要对我扒皮抽筋该怎么办? “你放心,田翼会护送你一直回到杭州。”你放心,江智源的心腹会以大使的身份,将你与江宽的利益关系撇开。 “好,那么,庭轩兄你好好休养,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那么纯汝,就先告辞了。”心满意足的霍纯汝,瞬间也觉着吴庭轩顺眼了不少,也就不再客套了。 “纯汝兄一切保重。大小姐和丁九会去送你。” “告辞!” 古云进退有道,现在“退”的那一步棋,算是走得还稳妥,现下要考虑的,就是“进”的那一招了。 此“进”是为了沪系,也是为了自己。乱世出枭雄,那么就让这世道,更乱一些吧! “庭轩。”同顺送着霍纯汝走了一会儿之后,丁九后脚就进来了。 “盛森怎么说?”丁九一早就去见了盛森来的代表,商定了协议。“盛森已经同意在合肥开办轻工业,包括两家纺织厂,一家和德国人合作的化工厂,还有一家运输公司。” “看来少帅和盛森的关系是处的不错。”之前也是盛森帮了江智源一个大忙,助沪系运送药物。现在顾氏和林氏的立场已经慢慢明朗了起来,林氏很显然更倾向于沪系,而顾氏,则在顾念槐的懵然不懂中悄悄偏向了南京,那么在摆弄砝码的人,就是那个殷越祺。 “等到田翼把霍纯汝护送会杭州以后,叫他来见一趟我,我想,他还应该去一下合肥。”南京大办钢铁的举动实在引人怀疑,也许这么多年的隐忍和窝囊已经受够了,那么这次,是要给谁掘坟墓了? 无论是不是沪系,吴庭轩都决议要吧南京手中掘墓的铲子抢过来。 “还有,这是习小姐送来的东西。”丁九拿出了扎在一起的几个盒子,放到庭轩的床头。 “她怎么,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所以她很担心你的伤势,叫下人送来了好多补品。” “好。” “江小姐说这两日的事情太多,只得过几天再来看你,并且等你出院后,她已经安排你住在小令居养伤。” 左边一个习小姐,右边一个江小姐,好一个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吴庭轩,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孙小姐的位置。 “刚听护士说,好像孙小姐来过?”丁九略有迟疑地问了句。 “嗯。” 可惜孙小姐又被气走了。 “这两天有很多要做的事,另外可能要出院了,所以,这些琐事,就无需再提了。”吴庭轩踌躇满志的脸上,还有着显而易见的冷酷。如果习小姐江小姐还有孙小姐看清了吴庭轩如斯的无情,谁会留下,谁又会走开? “孙先生该换药了。”小护士珍妮敲了敲开着的门,心情甚好地进来要给吴庭轩换药。 “伤势稳定了是否就可出院了?”丁九明白在医院办一些事情很不方便,万一有个探子什么的,就全白费了。 “是,”珍妮一圈一圈地拆开包裹在庭轩腹部的纱布后,皱了皱眉头,“是不太可能了。” 最后几圈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渗透了,而重新缝好的伤口,情况也不乐观。 “孙先生,您这是?”小护士很难理解一直病卧的吴庭轩,伤口怎么能恶化呢? “没关系,换药吧。”今晨的隐隐疼痛就在提醒着他,也许是孙小姐再三拉扯着他的胳膊,也许是孙小姐躺在他的身上压了一夜,也许,总之,孙小姐欠了吴庭轩的,看来还不清就走不开了吧。 “庭轩,这。”丁九很是紧张不安,因为他知道,庭轩多伤一天,他们的大事就要拖延一天,可想,盛年光景,又有几时可以拖拉不决。 “正好,危机暂且解除,我也能,偷懒几天。”毫不在意的吴庭轩,身心放松地朝着床背上靠去,随手正想拿起凤仪今早撂在床头柜上的《见闻札记》,恰恰看到了她忘记带走的,玫瑰瓣信封。 刚刚那个事业为重的吴庭轩瞬间开始模糊,而此时此刻的,是一个深深喜欢着一个姑娘的男人,吴庭轩。 丁九把护士送出门之后,回过头,看到庭轩正在折一张纸,最后折成了一个信封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来。 “差点忘了!”丁九慌忙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了庭轩。 “你的信差点忘了给你了。” “谁的?”庭轩似乎没什么兴趣 “嗯,还挺香。”庭轩拿起凤仪落下的信封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发现花瓣的香气还残留些许。或者最浓郁最深刻的,是他期待的心情,和孙凤仪的味道吧。 “叫,”丁九拿到信的时候估计也没注意落款,现下才想到要看一眼,“许陶然。” 是她? 爱撅着的樱桃小嘴,盈盈泛波光的大眼睛,烟幕散去,这样的一张脸,一个人,款款走来。袅袅仙气,撩人妩媚,灵动潋滟,似乎她距离这样的女子还很遥远,但她就是她,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至淳至情,却又至纵至戾的陶然之气。 呵呵,许陶然。 “前几天差点小命都没了,就没顾上给你。”丁九此刻一定纳闷极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姑娘找吴庭轩呢?而且每一个来头都不小,习小姐江小姐孙小姐,这不,又来了个许小姐。 “还有一个包裹,先收在同顺那儿了,等他回来之后给你吧。” “嗯。”吴庭轩只是专注地盯着信封上“许陶然”三个字,摩挲良久。 “你说,如果这些个许小姐江小姐孙小姐的,把后面那俩字儿都换成‘夫人’,那你们老吴家可热闹了!”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丁九甚是开心,不怀好意地笑着。 这几日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霾,算是消除大半,紧张不堪的沪系军人,也好歹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便是要逮着机会找乐子了。 “你忘记了,习夫人。”丝毫不为所动的庭轩,把信封放在了桌上,拿起那本《见闻札记》开始百无聊赖地翻着。 “可不是,怎么把桐妹忘了。”别瞅着丁九嘴上一口一个习小姐的叫着,实际上,他们也是相熟于早年的旧人呢。 “漏了谁都不能漏了她,她可是众夫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呢,没有她,就是我吴家的损失。”吴庭轩面对着明枪,选择了放冷箭回击。 “哟,看来这后院不够安宁了呀。”庭轩与丁九相视一笑,嘲弄之意转而成为了一种默契的表情。 “我吴家还娶不起这些个夫人吗?”有意无意地停顿于此,原本该是一幅娇妻美妾的场面,却冷凝在吴庭轩瞬间阴沉的眼神里,是追忆,更是愤懑。 “我现在去安排,等我消息吧。”丁九无言以对,离开医院转而去找田翼。 “春天初醒,现在的春天,还在后半夜没醒呢吧。”吴庭轩朝窗外望去,厚厚的玻璃将酷寒隔离开,却宽宏地让阳光去爱抚它所有的子民,那么伟岸,那么想要让人拥抱,刚才的锋利之气,温柔了不少。好像来了灵感一般,他顺手把信封插在了凤仪未读完的那一页,然后悠闲地把书翻到了《幽灵新郎》,看来,他还是对此充满好奇。 “真是个傻丫头,有什么好怕的,还真会闹鬼吗?”自言自语间,开始慢慢读起来。 奥登沃德是德国北部的一片荒芜浪漫的土地,离美恩河与莱茵河交汇处不远。 凤仪,给你留着了,下次,要继续为我读完,一直这样,走到太阳落山,生命末微的时候,好吗? “凤仪,想什么呢?”在火车站候车的子妍推了推正在发呆的孙凤仪。 “没什么。”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何承勋自己要去南京的事情,这何承勋倒是自己也有事情,陪着霍普金斯教授去了苏州小游再加会友一番。 “没什么。”再次情不自禁地想到今天早晨吴庭轩的淡然和冷漠,凤仪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几分。 也许,从德龄马场那时候起,就一直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在意过我吧。 微微叹气间,嘴边挂着的,竟是一丝释然的微笑, 那么就去南京,最后看一眼,曾经深爱我的人吧。 谁又知晓,你无由的寂寥,竟是另一个人的奢望不到,强取也好,委屈也罢,命,却总是不从我意的。 惩罚吧,倒是心安理得许多。 是吗? 许陶然。 ------------ 第二十一章 (上) 更新时间:2012-02-15 半面是没落清廷挥不去的暮霭烟霞,半面是兴盛西洋莞尔间的晨钟朝阳。半是古典半洋化的天津卫,一直以来都恭敬地站在北平的身后,谨慎地接受着帝国辉煌后的点滴沐恩,直至最后一个王朝轰然倒塌之时,一个形色皆不逊于上海的天津城,张弛有道地开启了一个世纪,别有深意的旅程。 熏染了太久的帝王之气,将八旗旧风的慵懒和腔调了学了个有滋有味,却又在望海处的风起云涌中,把文明棍燕尾服电话电报也拿捏得当,就如中西文化相融后的一块玉璧,只是,和氏璧的倾城之色已经淹没于历史,而天津这块玉璧的风姿,正倾倒于世人,蒸蒸瑰丽之色。 这也是为何,天津有如此力道可以与北平相提并论,在纷乱的世道,在上海,南京,沈阳为首的混战中,立于中立之地,而中原最富盛名的两所学校,奉雅中学和北洋军校,一文一武,架起了天津城骄傲的肱骨。 宏伟之下,最耐人寻味的,还是街边巷角的人情风味,灯红酒绿下的淳朴之色。 “庭轩,今儿我哥来,你可得帮我美言几句啊。”小雨绵绵中,行人车辆依旧匆匆忙忙,无暇驻足欣赏雨滴涟涟的情景。梁少美心情甚好之时,却也不忘交代同座的吴庭轩一句。 “少美,庭轩要是不帮你美言,你这三个学期能过得唰唰地顺溜儿?”副驾驶上的章铨故意地调笑道。 “那是那是,庭轩,这最后一次捞兄弟,可不能让老弟我晚节不保啊。”梁大少在北平一向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角儿,来到北洋军校以后,才深刻感受到了真正的生活是该如何,一个男人真正成长的节奏和韵脚又该如何。 “知道了,我还真能把你往教练员的壶里装洗脸水,几天蒙头不去上课,还把腾均上铺的风扇给拧松了这些事告诉你大哥吗。”庭轩满意地看着少美逐渐扭曲的脸。 “好哇梁少美,老子差点被风扇刮花了脸就是拜你小子所赐啊!你完了!。”正在驾驶汽车的柏腾均死命地踩着油门,老爷车在大街上如一条胃疼的长蛇,左扭右屈,两旁的人纷纷避让。 “腾均兄,你好歹也可怜一下车上两名无辜的人吧。”章铨着实吓了一跳。“少美还不安抚一下?”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错了啊各路英雄好汉。”梁大少又鞠躬又作揖,全然没有惠洋大少的冷傲之气。 “你大哥已经是北洋出去的军人了,你那富得流油的老爹怎么还把你送来了啊?”章铨一边捏着下巴,一边做思考状,时时还心不在焉地隔窗赏雨。 “我是来,旁听的。”少美很严肃地纠正了关于他到底是不是北洋正式学生这件事。 “梁大公子可是金融才子,怎么跑这儿受罪来了。”柏腾均也颇为不解。 北商惠洋银行梁缜原有三个儿子,长子梁少忱,次子梁少羹,幼子梁少美。少忱聪敏通达,文武双全,更是北洋军校获得“青云麒麟”勋章的优秀学员,可惜其父梁缜原本想让他子承父业的愿望泡汤了,这个儿子太有主见,自己跑去当兵了。次子少羹体弱,两岁夭折。梁缜夫妇过于悲痛,直到三年后才有了这个宝贝的幼子,梁少美。少忱比少美年长七岁,这也是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美非常敬畏长兄的原因。 “还不是老爹认为我骄纵不堪,难当大任。”原来梁少羹的夭折给梁缜夫妇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以至于非常宠溺幼子而使得梁少美的性情叛逆不羁,不拘礼法,骄纵孤傲,实非人才也。不得已,才被父亲一个狠心给送到了北洋军校,学习三个学期,纠品养性,培养坚韧的精神,灵敏的身手,和睿智的头脑。 “这就是为什么我老爹狠心把我发配到天津来了。”韧,敏,达,北洋的三字箴言,就是学生的推动力,也是父母的一片期许。 “您这也叫发配?您可是北平人士啊梁大少。”柏腾均一个漂亮的转弯绕过一辆马车。柏腾均是吉林人,大老远跑到天津才算个发配,这跟眼前的梁少美倒是太过浮夸了。 “韧,敏,达,三缺三,我能不来嘛?” “这么说少忱哥就是三全了。” “我哥何止三全啊,简直就是地和。”吴庭轩真是从未听说梁大少海口夸过什么人,一个人梁少忱,另一个就是井祎,后者好像是个做学问的人。 “令兄这种明星人物宴请我们,我们实在是,受之有愧啊。”梁少美呆完最后一个学期就要离开,本就是章铨吆喝着要少美请客的,结果少忱来亲自请客了,章铨倒显推脱了。 “可不是嘛。”柏腾均也跟着附和,“真的是‘渠’会所?” “闭嘴吧你柏腾均,谁不知道你柏家在长春,那可是街头一霸治安隐患,说不准‘渠’会所的长春分舵就是你家开的,少在这儿给我装相。”一向嘴不饶人的梁少美可算是抓着柏腾均的把柄了,大肆嘲讽一番。 “谁说的!”柏腾均按了按车笛,“我柏家可是良民,顶多算个地头蛇吧,‘渠’会所长春分舵门口收保护费的。” “哈哈!地头蛇!你们可听见了!”章铨和梁少美爆笑不已,只有吴庭轩微微笑了笑,不做发言。 因为他明白,以他这种家世,如果不是江宽的赞助,根本没可能来北洋上学,即使有幸考上了,却也不见得能够付清学费完成学业。况且北洋军校,是一所贵族军事学校,专门培养军官,皆是达官贵人子弟才会来这里镶金读书,就像是他们同一寝室的这几个,柏腾均虽未言明自己来势何如,想见在长春城也算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章铨,山东人士,据说与鲁军大帅张璟是亲戚,坊间传闻,为避嫌,特把“张”姓改为了同音不同字的“章”,当然,更加玄乎的是,说章铨此人是满洲人,原姓章佳氏。纷纷扰扰云里雾里,竟是追究不得了。 “渠”会所是天津卫最销金最有名的娱乐场所。北洋的纪律严明,学员极少有机会外出,所以,即使平日大手大脚如少美,也只来过一两次。 “大鹏今天来不了真是可惜了。”少美懒洋洋地朝后靠去。 “他家里有事已经急着赶回去,也不知道处理地怎么样了。”薛鹏也是他们在北洋的好友,据吴庭轩观察,薛鹏的家世很一般,平日里也颇为节俭低调,并不如眼下这三位的张牙舞爪。 “他妈找死啊!”一辆黑色的轿车一阵呼啸便从庭轩他们的车身边超速而去,气愤不已的腾均顿时伸出脑袋破口大骂,紧接着一个狠踩油门,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谁这么嚣张?”副驾驶上的章铨也颇为不忿,怂恿着柏腾均火速追凶。 “这可是市区啊。”少美倒是一副谦谦公子的作风,只是撇了撇嘴朝外望去。 “幸亏是双行道。”庭轩没什么反应,依旧平静地坐着。 “咣当!”终于,前面那辆超速的车还是撞上了一辆压货的车,顿时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少美他们的车紧咬着前面的车,随后赶到,紧接着,后面的车也逐步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排了一条火急火燎的等待长龙。 “老头,你不长眼啊!”那辆十分高调的车里出来一个人,一脸歪像,明眼一看就知道是个爪牙喽啰,嚣张无礼。 “先生,是你朝着我的车撞过来的啊。”一个中年汉子从货车里下来,还挺有耐心地要同他评理。 “你瞎啊看着我们少,”小喽啰略停一下谨慎地侧身看了看,“我们少爷的车过来,你他娘不会闪啊!”这小厮还嚣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实在让人想朝他脸上来几拳打他个鼻青脸肿。 “这!”柏腾均一个怒火中烧压制不住就要打开车门,被章铨按下了。 “请你嘴巴放干净点。”送货司机也有些怒了,正在隐隐压抑中。 “放干净?我呸!那也得看老子对谁!”小厮步步逼近大汉,并且狠狠地戳着他步步后退,“怎么样啊,怎么样啊,爷不仅嘴巴不放干净,爷还想踹你呢!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妈的!”中年人一脚上去,将这喽啰踹到地上,还划出老远,旁观的人霎时都安静了下来。 “这大汉有两下子啊!应该是我们山东爷们儿。”章铨颇为幸灾乐祸地看戏很有嚼头。 “这一脚还能看出来籍贯?你长得什么眼啊。”梁少美似乎对眼前的事并无兴趣,又拿兄弟开始消遣。 “我看是东北爷们儿。”许久未发话的庭轩也插了一句进来。 “有见地!”隐忍许久的柏腾均赞同地看了庭轩一眼。 “同意。”少美举手表示同意,“刚刚要下车揍人的可是东北爷们儿,山东爷们儿哪儿去了?” “你懂什么,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章铨头头是道地为自己辩护。 “忍你个大头。”看着前面的车上又下来几个人,上去揪住火车司机的领子,似要教训他,腾均已经忍无可忍,这一脚要生生踹开车门了。 “干什么呢!”又是大声一吼从身后传来,在一个小跟班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之后,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步伐很有韵律地朝前走去,目不斜视,一股不可抗拒的傲人之气扑面而来,竟然让柏腾均瞬间动弹不得,连下车都忘记了。 “这个女人,有一股杀气。”章铨摸了摸下巴,装作若有所思很有心得地说。 “这个女人,有一股,香气。”梁少美模仿着章铨的动作说到。 “香气?”梁大少的一句话足以把所有人的目光通通从精彩的车祸中吸引到自己身上。 “你看那头上层峦叠嶂的卷,想要卷成这样的花儿,一定要用那种最新‘s香’发蜡,这个牌子的发蜡,嗯,那个味道,”少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自我欣赏地迷幻在脑海中,换来一车人迷惑不解的目光。“以我梁大少对女人的见地,绝对是‘s香’不会有错,它带有一种,扑鼻而来的香气,有几分,茉莉的味道。” “她要干嘛?”柏腾均看着这位小姐虎虎生威地就朝车祸那边扑了过去,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她是巡捕房的?”章铨总能给出毫无意义的回答。 这位小姐顶着刚才梁少美描述的大波浪头发,随着步伐一翘一翘,有几分淑媛的仪态,玫粉色的小洋装凹凸着并不高挑却有型的身材,只是那走路的气势就已经告诉你,眼前的人儿,决不好惹。 “我说怎么回事啊!谁在这儿添堵呢!”尖尖的声音一到,划破了所有人的听觉。极亮的声音,极快的语速,一语之下,就连马上交火的人们,都默默地停止了下来。 “闹什么呀,都给我散开!”跟着几个类似保镖的人物后脚匆匆赶来,一字排开站在了这位小姐后面,气势压顶。 “不错,看来前面那辆奔丧似的车里,也该出一位有分量的人了吧,这才公平。”章铨不管不顾梁少美还迷失在“s香”里面,热闹地看的风生水起。 “她要是能疏通现在的情况,倒也是不错。”庭轩评价。 “她要再不行,就我上!一大老爷们儿,还能怂了不成!”腾均使劲儿拍了拍方向盘。 “呀,天都快黑了,咱们再不去,我哥就到了,军人,是以迟到为耻的。”眼下的好戏怎么也勾不起梁少美的兴趣来,以至于腾均回头瞥了他一眼。 “这姑娘的声音,真难听。”谁说梁大少不感兴趣了?他用力堵了堵耳朵,生怕自己被震聋了。 “你,就是你,领带系歪了的那个,你撞了他的车,爽快些赔点钱,本小姐还赶时间,被跟这儿添乱!”吴庭轩虽然也是见惯了豪门大家的娇纵之人,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对“颐指气使”这个词,有了更加形象的理解。 “你,开车的,别跟着打了,他们几个打你一个,万一打残了,这趟工钱还不够你付医药费的呢。”干净利索,说罢,转身就要走。 “这小娘们,”一个穿黑衣的小厮上来就要抓住这姑娘的肩膀,紧接着被她后面的一个壮汉保镖给撂倒了。 “哎哟你他妈!”被摔了之后还已然出言不逊,他的帮手想要还手之时,那个迟迟不肯现身的“更有分量的人”,终于得见真颜。 “我说这都什么事啊。”一个极惹人厌拖拉着强调的声音,从那辆车里飘了出来,“啪”的一声,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里面出来。 他心不在焉地整了整西装的扣子,故意挡住了那位小姐的去路,迟迟不肯让开。 “哟,这不是,”一抬头,喜上眉梢之色中,还带有几分色迷迷,“这不是许,” “你?”这位雄纠纠气昂昂的姑娘也是瞬间,脸色更加难看,想罢是认出了眼前人更添几分堵吧。 “汪予珈,快让你的人给我麻溜儿的滚开,堵这儿算什么啊!”眼中含有厌恶之色,正愈离开,却被名为汪予珈的年轻公子哥伸出一只手给拦下。 “你们这帮孙子!怎么给本少办的事?!惹着许大小姐了知不知道!”汪予珈做戏一般地训斥着堵在路中央的几个手下,装腔作势更令人不快。 “是少爷,小的办事不利。”领头的那个鞠躬哈腰之后,转身推了推火车司机,“还不滚,等我们少爷收拾你呢!” 那辆火车的前灯被撞的稀巴烂,前头也撞地很重,司机决计不愿离开,纠缠又起。 “汪予珈!”许小姐怒气冲冲地瞥了汪公子一眼,很是不满。 “阿豹,给几个钱打发他走走走!”汪予珈丝毫未往出事的地方瞧,眼睛只是死死盯着眼前娇美如花的许小姐。 “这,长得,挺漂亮的。”柏腾均努力地朝左偏着脑袋,想要一窥花容。 “就是脸盘子有些方。”梁少美从腾均和章铨之间的空隙中,还是捕捉到了许小姐的几分色彩。 “挑剔吧你就,她眼睛很大啊。”章铨不满地努了努嘴。 “我梁少美的女朋友,们,哪个不比她漂亮啊。”少美两手抱头朝后一趟,又跌入了回忆似水年华中。 庭轩稍稍加了几分注意,只是许小姐微微颔首,并不看的清楚,此后,就记不得了。 好歹把那个货车打发走了,拥堵的街口慢慢恢复了人流的涌动,夜幕也在此刻,深深降临在天津城上,似要开演更加精彩的一出戏。 许小姐不理会汪予珈的殷勤,甩脸回到车里,翩然离去,而腾均他们的车,也得以行驶。 “黑吃黑,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庭轩看了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这要等巡捕房,压根就没戏。你看那个男的满脸的欠抽就知道一定有点来头,否则怎么会这么霸道。”腾均的气儿似乎还没有捋顺,仍旧紧握着方向盘,很是激动。 “我就说这姑娘是巡捕房的吧,你看,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章铨自我欣赏不已,在这点上,绝对不输于梁少美。 “我觉着,她长得有些神似,黎筱。”片刻不语的少美,竟是回忆出了这么一个名字,颇具意味。 “这谁啊?”半是关心半走神的章铨吐出这么一句。 “少美的女朋友,之一吧。”庭轩不禁笑意。 “像,非常像,连霸道的举手投足都像地要命。” “哟,那这黎筱的来头,可不,小哇。”章铨无聊到陪着少美胡闹,“腾均,是不你表妹?”居然还去拍拍腾均的肩膀,瞬间,四个人都笑了。 晚霞的表演,也正在最绚烂的时候,叫人想叫安可而欲罢不能。 “我们到了!” “欢迎光临‘渠’会所。”四个人前前后后,在一片霓虹缭绕中,踏进了本城最奢靡的夜总会,还未进入,一片莺歌燕舞海内生平之感,就袅袅袭来。 盛世之下,谁会在乎疾苦和哀伤? ------------ 第二十一章 (下) 更新时间:2012-02-25 “哥!”进了席曳萝的大舞厅之后,零零散散的人群已经落座,舞台上炫彩的灯光也已经打好,只是表演者还没有到位,但是满满的酒香混着各色香水的味道已经开始偷偷弥漫。梁少美还是穿过层层人群遮望眼,看到了最角落里那张桌子边坐着的男人。 “哥!” “来了。迟到了啊!”梁少忱听到了少美叫他,即刻站起来迎接他们几个的姗姗来迟。 “大哥。”剩下的仨整齐乖巧地叫了少忱一声,便默不作声了。 “腼腆地和大姑娘似的。怎么,现在北洋也教女红吗啊?”听到少忱开玩笑的声音,柏腾均最先勇敢地直视了梁少忱,然后傻傻笑了笑,“嘿嘿,那倒没有。” “坐啊。”少美招呼着另外两个冒充木乃伊的人放轻松落座。 梁少忱是北洋毕业的顶尖级学员,“青云麒麟”优秀生,据少美说,现在是晋军的师长,每一次“秦晋挠痒”,他哥哥一定身先士卒。再加上桀骜不羁的梁大少如此的敬畏之情,于是乎,一个沉默谨慎拘谨木讷的形象,就自动地在他们三个的脑海里生成,然而真正有血有肉的梁少忱,却是庭轩见过的,最有“亲和力”的军人。 北洋军校,无论军官还是教官,形形色色都见过不少,英挺的,阴沉的,高大的,矮胖的,老奸巨猾的,皮笑肉不笑的,当然,还有稚嫩的学员,都差不多的阳光和单纯。 只有今天梁少忱的这一面,就否定了以上所有的幻象。腾均和章铨也相继发现了这一点,气氛缓和了许多。 “路上有人闹事儿添堵呢。”少美无论对长兄有多少钦佩之情,毕竟亲兄弟,还是满脸的无赖相,随意惯了。 “你梁大少没有替天行道吗?”梁少忱一直驻军在山西,许久未回过家了,也许久没有见过这个不省事的弟弟了,长兄如父,话虽如此,还是笑不拢嘴。 “梁大少?”章铨满脸诧异地看着这兄弟俩,“少忱哥才是老大吧,为什么管少美叫梁大少啊?” “哈哈看出家庭地位了吧!”少美猖狂地大笑起来,“在这个时候应该有酒嘛。”梁少忱听罢顺手招呼了侍者过来。 “是啊,我们梁家,就说整个北平,除了他,谁还敢自称是梁大少啊。”少忱也不生气,和蔼中,却时时带着威仪,这是一直一言不发的吴庭轩观察来的结论。 “不知道你们爱喝什么,先点了红酒,其他自己选吧。”侍者先送来了一瓶红酒。 “那是因为,我人见人爱的大哥,必须被称作‘梁师长’,花花大少什么的怎么看得上呐哈!”少美给少忱还有自己斟满了酒,“虽然是红酒不是烧刀子,咱不管那洋玩意儿,我得敬梁师长一杯,赔罪赔罪,失礼失礼。”兄弟俩竟是用传统敬酒的方式喝了杯红酒,想来,就像是天津卫的感觉,传统地洋化着。 “原来是这样啊,来,我们也要敬大哥,啊不对,梁师长一杯,多谢款待。”腾均带领,章铨还有庭轩也敬了梁少忱一杯。 “都是自家兄弟,何故客气!”少忱示意少美给所有人都斟上酒,“该道谢的是我,少美在北洋受训,多亏了你们的帮助,在这里,作为兄长,我也要替家父,敬你们!” “还没介绍下呐。”少美打断了敬酒,“哥,这是柏腾均,章铨,吴庭轩。”少美一一介绍,少忱点头致敬。 “都是哪儿人啊?” “我是长春人。” “济南。” “我是,”吴庭轩稍有停顿,“我祖籍徐州。” “南方人?不完全是,也不完全是北方人,嗯取南北之精华啊!” “我,年幼时在很多地方呆过,所以,” “他是多民族人,嗯。”少美钻空子开玩笑的本领实在让人无语。 “其实庭轩的口音有些上海那边的味儿呢。”章铨虽说和少美不正经地有的一拼,但是细密的思维,也很卓著。 “呆过上海呗,你没听他说呆过很多地方嘛。”柏腾均觉着丝毫不在乎。 “哎,优雅的红酒就被我们这一群粗人这么喝,真是没品呐。”少美牢骚的劲儿又上来了。 “我们可不比你在北平的公子哥儿,我们可是粗人。”章铨回顶少美的功夫一直都让人赞叹不已。 “他们?”少美凄凉地冲着少忱一笑,“哥,你说向巍那小子也算是绅士吗?” “向巍算不上的话,那么另外几个,可比你绅士多了。”少忱拿过菜单,想来这几位也一定是饥肠辘辘了,慰问一下胃才是正经。 “那是,井祎已经超越了绅士,你们绝对没见过这么儒雅复古的男人。”井祎这个名字庭轩倒是有印象,他就是少美嘴里赞不绝口的另一个人。 “别把井祎说的这么老气横秋的,还复古呢!”少忱拍了拍少美的肩。 “少忱哥,你就是在那个号称‘找事王’的汪重艺手下服役?”庭轩很关心梁少忱是怎么在仕途上打拼的。 “‘找事王’?汪重艺是找事王的话,那么刘兴是什么?找事霸王?”章铨对晋军大帅怎么得来这个名头打起了十二分的兴趣来。 “是,我是晋军五师的师长。”梁少忱从少美口中听到最多的就是吴庭轩,“所谓多事,你们指的是秦晋之争吧。” “其实,这也算得上是历史遗留问题了吧。”章铨自顾自地思考着。 “历史遗留?那不该是秦晋之好吗?”腾均反问了章铨一句。 “那鲁军和豫军的狼狈为奸怎么解释啊?遗留问题?”少美也同时像章铨发问。 “你,去问历史学教授,你,去问邢勇夫。”章铨先指腾均,后指少美,“问题解决!” “该去问张璟大帅嘛。”庭轩也没有帮章铨解围的意图,“你不是他大侄子?” “大侄子?”少忱来了兴趣。 “大哥你别听他们胡说,我才不是他大侄子呢。”章铨赶快地自我辩护。 “难道是大外甥?” “大你的头!” 语罢,侍者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 “表演什么时候开始啊?”章铨东张西望焦急不已。 “是不是美女啊?” “听说请了法国还是俄罗斯人来表演呢。” 话还未完,菜肴和美酒已经上齐。 “好了快吃饭吧,点儿不早了。等会儿有表演的时候就过去看吧。”少忱招呼着他们吃饭。 “庭轩,我还得专门谢谢你。”庭轩看到梁少忱举杯,赶快立刻放下手中的刀叉,“上次,如果不是你,恐怕少美,也得落个残废吧。”少忱所说,正是第二学期的时候实战演练,少美在危机时刻,被庭轩不要命地回来给连拖带拽地逃离了爆破区,否则,即使不丧命,估计也要扎个缺胳膊少腿。 “少美是我们的兄弟,自当相互扶持。”庭轩举杯,一饮而尽。 少美也拍了拍庭轩,大恩不言谢。 “大哥,秦晋之火到底要烧到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啊?” “直到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啊,可能性不大。” “就算没有利益冲突,双方也已经把交战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呢。” 连军人也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消遣娱乐,是不是距离天下太平已经不远了? 败落的清王朝不会这么想,逐渐成型的军阀不会这么想,外强虎视眈眈也不会这么想,良辰美景现世安好,永远只是军装的肩章上,最缺的一颗星。 “汪予珈,你又来干嘛?”从对面洗手间往回走的吴庭轩,走到半道上,听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不禁停步。“你该不会是跟踪我吧?” “陶然,这大路朝天,同走一边也算是缘分了,再说咱们怎么说也是老相识,请你跳个舞,你也不赏脸吗?”果然,就是今天傍晚那个盛气凌人的男子,现在虽说语气温和,却依然叫人想要拒之千里。 “汪予珈,本小姐今天是来消遣的,不是来找抽的,一路上你还嫌添堵添的不够吗?”这位许小姐也是字字不留情面,翘着二郎腿,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汪予珈一眼。 “陶然,本少对你,可是一片倾慕啊。”汪予珈居然上去抓了许小姐的手,一下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许小姐也不依不饶,两人就这么拉扯起来,旁边的人也不敢插手,庭轩听觉不对劲,就靠近了几步,以待观察。 “跳支舞嘛,有这么不情愿吗?”汪予珈无愧于花花公子的名声,把许小姐拉得离自己极近,另一只手顺势揽过她的腰枝,温热的气息耳鬓厮磨,暧昧不已。 “你放开我!”许小姐一个耳光,就响亮地扇在了汪大少的脸上。 汪予珈深吸了一口气,应该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用手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就要慢慢肿起,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许小姐。 “干什么!”许小姐的气焰更嚣张一筹,丝毫没有退让的痕迹。 “许小姐,您这如此冒犯了我们少,”一言不发的汪予珈后面的跟班这时站了出来,“我们少爷,是不该赔个礼道个歉?”客气话中威胁之意不言自喻。 “哼,道歉?”许小姐抱着膀子冷笑道,“就凭你汪予珈这等无耻之徒也配?” 汪予珈趁着许小姐眼睛长头顶的时候,一把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狠狠地捏着,似乎就要听到骨头变形碎裂的声音了。 “许陶然,”汪予珈还是想要挣回自己的面子,依旧心平气和,但是咬字刻意重了许多,也许,此刻的他想要撕了许陶然也未尝不可。庭轩听得入了神,竟然忘记了走开。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如此对本少爷?”汪予珈拧得许陶然动弹不得,而倔强的女孩依旧不低头,反而更加任性地扬着脑袋,憎恶地冲着汪予珈。 “你就这么着吧,到时候看我不告诉姨夫,告诉大表哥!” “我告诉你,”他凑到陶然的耳边,阴险地抛下一句,“别说是段家的表小姐,今天站在这儿的就是她段家大小姐段绮如,也得给我汪予珈七分面子。” “那也不代表你欺负我,姨夫就会放过你!。”许陶然纵横东北无人能敌,全赖她的大姨夫,东北军阀的大帅段沛襄的威望,现如今受到如此的凌辱和挑衅,如何能淡然处之! “我很难想象,”汪予珈皱着眉头,假惺惺地装可怜说:“段大帅会为了这点儿女小事,来找我父亲兴师问罪吧。” “我,” “你大表哥?他就更不会了,他若是知道我汪予珈对你情有独钟,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以为你这等凶悍的女人,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吗?也只有我愿意包容了啊。”汪予珈得意洋洋地看着许陶然脸色大变。 至此,许陶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底气全无,原本怒气冲冲的面色,也变成了虚弱的蜡黄色。汪予珈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她似乎再无理由对抗了。 看着一言不发的许陶然,汪予珈得寸进尺地说到,“陶然,刚刚那一耳光,啧啧下手够狠的,怎么的,也得给本少爷,一个心理平衡吧。”说完,示意旁边的小厮拿过来一瓶打开的酒。 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直刺而来,许陶然反感地皱了皱眉头,脸扭向一边。 “陶然,喝了这杯,我就既往不咎。”下人递过来一个盛放白兰地的玻璃杯,完全不似女士饮酒所用的高脚杯,然后倒了满满一杯。 “俄国伏特加,艾达龙,”汪大少把酒杯放在鼻子下面,很是陶醉地闻了闻,“嗯,陶然,你可是白山黑水的女儿,这个,没问题吧。” 汪予珈松手,许陶然的手腕被攥得红红一圈,接过酒杯的瞬间,甚至都拿不稳差点摔了出去,颤抖的瞬间,汪予珈的手趁机扶了过来。 “我可是懂得怜香惜玉的,这是艾达龙的浆果浸酒,没那么烈,放心喝吧。”本是温柔的语言却换来许陶然更加愤恨的眼神,以至于想要将汪予珈整个人烧掉一样。 没那么烈?仅是这个在许陶然看来和医用酒精没什么区别的顶级烈酒气味,已经快让她闻醉了,别说是喝下去这么一大杯。 一股子气堵在胸口,几乎口不能言,再看到汪予珈那个奸计得逞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恨不得全泼他脸上,看能不能瞬间给他毁个容! “喝啊。” “喝啊。” “喝啊。” 看到周围的人都不怀好意地劝酒,许陶然的已然不能呼吸,气息紊乱,胸口起落无序。 “喝吧陶然。”汪予珈没那个耐心了,想要帮她一把,便粗鲁地一抬手,将酒杯掀了起来,大口的伏特加就这么猛然灌进许陶然的嘴里,来不及反应的她呛得直咳嗽。 “放开她!”一个男人打断了闹剧,快步走了过来,抢下了陶然手里的酒杯。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打量着来人。 “不用我说了吧,叫人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给我拉出去。”片刻,最先反应过来的汪予珈满不在乎地命令到。 吴庭轩做了个“慢着”的手势,有条不紊地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恩怨,你现在强行灌酒,而这位小姐又极不愿意喝,我看,你有些过头了吧这位先生。”平稳的语调,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就好像吴庭轩对于梁少忱的第一印象一样。 “哟,这还出了个打抱不平的?”汪予珈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张三李四,因为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违抗过他。 “识相的就快消失,本少当没见过你,否则,后果,你付不起。”汪予珈耍起大牌的样子,完全是自然流露毫不做作。 “你别管我。”许小姐似乎也不领情,想要拿过自己的酒杯。 “我不管你,被灌个半醉出了什么事再管可就真来不及了。”吴庭轩丝毫不在意,也没有回头地回答了她一句。 就在那一刻,喜怒无常的许小姐,有了一闪而过的动容,似要从胸中涌出,却又归于了平和,难以言语。 “这哪儿来的玩意儿,跑这儿装孙子来了。”汪大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吆喝开了。 “你,”性情并非冲动的吴庭轩也被汪予珈的口不择言给激怒了,就要出口反击。 许陶然立刻拉住了他的衣角,暗示他不要掺和。陶然定了定神,很平静地对汪予珈说:“你不要针对他,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许陶然一力承担!”说是沈阳许家的陶然小姐霸道难懂,每天吆三喝四任意妄为,可是竟没有人仔细地关注她,骨子里的那股巾帼精神,红缨不倒。 “喝光它。”汪予珈收起了原本对着陶然谄媚的笑容,阴冷地伸手指了指吴庭轩手里的酒杯,很像在回答,可是威胁之意,同样明目张胆。 “喝光它,我就原谅这个人对本少爷的唐突。”起先还想要争执的陶然听到这一句,顿时气弱了下来,很是忐忑地左顾右盼,不知何如。 “我替她喝!”吴庭轩也不是个傻子,看到气焰嚣张的许陶然都认怂了,他也明白了眼前的人确是不好惹,于是就提出了这个一个好似中庸的解决方法。 “哼,谁准你替她喝了?”汪予珈横眉一挑,故意拉长的语调似在警告。 “我喝!”许陶然抢过酒杯就要仰头饮之的时候,被陆续过来的几个人打断了。 “少帅。”腾均少美还有章铨隐约听到了这里的争执,眼尖的章铨看到了庭轩没准也被牵扯其中,就要过来探个究竟。腾均看到庭轩因为护着一个弱质女流而被为难的时候差点又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了,少美认出了此人,还有庭轩保护的那个女人,就是几个小时前在街上吵闹的那一对儿,心知不妙,未免纠结横生,还是叫来梁少忱,结果没料到。 “少帅?”庭轩他们几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少忱恭恭敬敬地向这个飞扬跋扈的汪予珈行了个军礼。 “梁师长?”汪予珈也没预见会在这里碰上自己老爹手下的师长,可他没有丝毫的尴尬或者羞愧,只是更加趾高气扬,“梁师长,这里没你的事,你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了。” 汪予珈,系晋军大帅汪重艺的独生子,年二十三,性格张扬外放,不学无术,好大喜功,曾就读于北方汉桢陆军军官学校,在读期间惹是生非,疏于功课,最后还是看在他父帅的面子上才能勉强毕业。一直以来从不缺女人相陪的汪少帅,最近盯上了段家的表小姐,儒商许万林的女儿许陶然,幼时曾有一面之缘,再见竟生情愫,纠缠不断。 而这位许小姐,从那个出车祸的路口,也探出了几分端倪。 “少帅,这位吴先生,是我弟弟的同窗,亦是战友,少不更事,多有得罪,还请少帅见谅。”少忱拿出了一个军人的态度,不卑不亢,而少美看到哥哥如此,心下明白了境况,便看了庭轩一眼,告知他要谨慎,切莫冲动。 “梁师长,这本不关他事的,只是我与许小姐之间的私事,可他不请自来,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汪予珈倒显委屈,好像被逼无奈的样子,腾均看状,咬牙切齿地根本不能忍了,“他还没有办法?都他妈是这孙子惹出来的。”章铨听到,立刻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叫他别逞口舌之快。 “庭轩他,可能看到这位小姐,”少忱看了看眼神复杂的许陶然,也没看出个究竟,“年轻人容易冲动,少帅一笑泯恩仇嘛。” “别别,梁师长,这话用在我爹身上好使,对本少,没用。”汪予珈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和事佬的美意,一意孤行地要和许陶然吴庭轩死磕到底。 梁少忱被驳了面子,脸上也颇为挂不住,只得住口。于是,在汪予珈的淫威下,周围陷入了一片谜样的安静之中,无人能解。 “汪予珈,我已经退到不能再后退退到墙角跟了!”一直沉默的许陶然忽然就爆发了,沉稳的梁少忱也惊了一下。“我劝你见好就收吧!再这么下去,休怪本小姐和你没完!” 看到汪予珈正想开口,许陶然好像一把机关枪,又突突开始扫射了,“怎么,就算我姨夫看着你爹的面子不追究,你也甭想反咬我一口,总之,谁也占不着便宜!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再一次,吴庭轩对于“巾帼不让须眉”这句话有了更为感性的认识,呵,许陶然,真是好样的! 汪予珈被许陶然的一通开炮给傻在了原地,可逐渐的,太阳穴位置上的青筋暴起,眼睛也恶狼般地眯了起来,看来这口气不出,他汪少帅枉生为人了! 梁少忱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更加不安。一向自负的汪予珈被许陶然堵了个哑口无言,已经大失面子,依着他的行事作风,这口气不挣回来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如此下去,岂不是更加麻烦,现在唯一能够挽回的,就是让汪予珈认为自己不失体面,才能勉强补救。 “许小姐息怒。”少忱安抚了一下脸红脖子粗的许陶然,然后笑着对吴庭轩说,“这样吧,毕竟,你,”他有意识地看了一眼陶然,“你们有错在先,当然,也有误会,干脆,就举杯解恩仇,庭轩,你替许小姐喝下这杯酒,咱们就当再无此事,好吗?”少忱想出了这么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这冰封的局面也该融化了吧。 “好。”吴庭轩的心情已经在刚才陶然的一顿吵闹还有尔后的冷却中安静了下来,看到眼下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正要举杯的时候,又横生变故。 “慢!”汪予珈突发奇想地按下了吴庭轩的胳膊,松了口气的少美他们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既是英雄救美,那就救地,更加壮烈一点。”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不祥。也都为庭轩默默地担忧着。 “去,拿一瓶艾达龙,辣椒浸酒。”汪予珈故意将“辣椒”一词字字吐清,想要看看众人被惊吓的场面,有多么让自己欣然。 侍者送上来一瓶艾达龙辣椒浸酒,汪予珈一把拿过来,然后把已经被冷落许久的酒杯推到一边,把一整瓶的伏特加放到了吴庭轩的眼前。 “全喝了吧,一笔勾销。” “庭轩。”少美紧张地看了眼依旧神色不变的吴庭轩。许陶然咬牙切齿地又要与他争论的时候,该轮到吴庭轩轻轻挡住了她前倾的身体,稳稳地拿过酒瓶,不带感情地看了一眼貌若无辜却辛辣无比的辣椒浸酒,便昂头畅饮。 “你,”许陶然欲言又止地看向“壮烈”的庭轩,然后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得志的汪予珈,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喝,完了。”吴庭轩步伐不稳地扶着桌子,把瓶子摔到了桌子上,等着汪予珈的说法。 汪大少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居然没认输,本该心有不满,但是已经承诺了,又不能自扇耳光,只能悻悻作罢。 “好,算你有种。”汪予珈心有不甘地冲着吴庭轩说了一句。 “陶然,每次见到你,都很愉快。”走到许陶然边上,汪予珈不忘调戏她一句。 “我们走吧。” “少帅慢走。” “梁师长,回见。” 看到离开汪予珈前前后后离开了会所,梁少忱赶忙问庭轩身体有没有异样。 “没,没什么。”他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撑着身体,嘴上说没事,面色潮红,似乎在警告着身体的超负荷。 “他又不是俄国佬,怎么受得了一口气喝一瓶,还是最烈的辣椒伏特加啊。”许陶然大小姐气性又回来了,开始对着别人指手画脚。 “还是这位小姐了解他,‘没事’是庭轩的口头禅,他说没事的时候一般都有事,而且是大事。”少美似乎还不当回事,仍然忘不了嘲他几句。 “庭轩?”眼花缭乱的灯光下,也看不出她是什么脸色,只是现在,她觉着两颊在发烧。 “就是他咯,替你灌下一整瓶酒精的人,他叫吴庭轩。”章铨麻溜儿的过去扶住晕晕乎乎的吴庭轩。 “这会子估计从他肚子里取出个肝胆肺的他也麻木地没反应了。”柏腾均看着快要昏迷的吴庭轩,可惜叹道。 “送他回去吧。”许陶然看了梁少忱一眼,少忱默许,几个人扶着清醒有余但是步伐不稳的吴庭轩朝着楼下停的车走去。 好容易把他塞了进去,腾均就坐上了司机的位子,少美搭少忱的车子跟在章铨他们的后面,准备回北洋军校去。 关上车门之前,陶然拉着庭轩的胳膊,欲言又止,只是眉间锁住的忧愁,在低诉着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叫许陶然。”在腾均和章铨糊里糊涂的眼神中,她终于吐出了这一句。 明亮尾灯渐渐朦胧在细密的雨帘之中,站在台阶前的许陶然,压根没有察觉到雨还没停,或者说,她刻意想让清清冷冷的小雨,冲淡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念之差,一步之错,一心须臾,一生无舵。 “吴庭轩。”陶然雨中的背影,就如为庭轩的名字,配的一首诗,那么韵味无穷,别有洞天。 许陶然,被热烈的酒精麻个半醉的吴庭轩,也的确只记住了“许陶然”三个字。 躺在病床上的吴庭轩,打开了同顺送来的许小姐寄的包裹,原来是两个布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许小姐亲手缝的,难怪如此粗制滥造的针脚遭到了同顺无情的奚落。 呵,许陶然,再次让吴庭轩对于“陶然”这个词有了更加,后现代主义的认识。 “挥兹一觞,陶然自乐。”都说人如其名,这也是让吴庭轩重新认识的另一个词,看来陶潜的一片田园美梦,就让这样性情的“陶然”给重新抒写了。 神通广大的许小姐找到了庭轩的住处,然则得知的消息确是,吴庭轩住院了,急性胃出血,又是一次病痛,让他结识了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姑娘,或者说,“红颜知己”,至少陶然是这样希望的。 “我在奉雅中学读书,以后,我们就可以常见面了?是吧。” “北洋军校十九期,步兵科,吴庭轩。” “军校的管制好严的,看来,我很难见到你了。” “哦我记起来了,奉雅和北洋之间会有联谊的,这样我们还是能见面啊。” 庭轩好像压根没有插话的机会,只能乖乖的看着许小姐的神采飞扬,她的世界里,就像书中的乌托邦,象牙塔,所谓的苦难,所谓的窘境,所谓的带着一切险恶的词汇,都不曾出现在她的人生中。这样顺风顺水呼风唤雨的许陶然,似乎也很难接纳陌生人,到自己的世界中。 庭轩看着她,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子没什么区别。 只是你不知道,从现在起,我愿意接受你到我的生命中,或者,我可以离开我的世界,只愿你能够,接纳我,包容我,爱我。 也许,吴庭轩是一个很容易让女孩子一见钟情的男人。 这样的笑,是客套,是真心,还是习惯? 是我的世界太大却又太拥挤,而我,也不忍心你的等待而已。 正当无所事事的吴庭轩握着许陶然寄来的布偶留恋在一年半以前的回忆当中时,神色紧张的丁九闯了进来。 “庭轩,南京出事了。” 看来,是时候该出院了。 ------------ 第二十二章 更新时间:2012-03-06 “长青,军政部那边有动静吗?” “军政部那边如果再没有动静,我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人全死光了!” 焦虑不安的邓长青坐在沙发椅上,几次都有想要弹起来的冲动,他呕心沥血地着急着好像再如此无作为地下去,邓部长本人都能自燃成一个火球,就是烧死自己,也要绚丽壮烈。 “老何,你给支个招啊!”看着不紧不慢的外事部长,翘着二郎腿抽着雪茄,旅行观光一样地无所事事坐在自己对面,邓长青已有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再拍死自己的想法。 “长青,干着急是没用的,其一,要看大总统的态度,其二,”何部长颇具深意地笑了笑,弹了弹烟灰,“其二,就要看军政部的下一步行动了。” 何永濂,南京政府外事部部长,号称“民国第一狡狐”,处事方法自成一套,规矩章法全凭心意,除了把外国人绕得团团转,在南京内部,也是个坐吃八方玲珑八面的主儿,同时也是何承勋的父亲。 邓长青虽说也是官场老手,但是比起盟友何永濂来说,还缺了一份有能力熬死别人的耐心和冷静。如果说邓长青是聪明,那么何永濂才称得上叫做精明。 “大总统?军政部?你怎么不说还要等等方乔的意见呢?”混迹官场,结党营私,是罪名,却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否则,党争害得死你,清党,依旧送你归西,看只看,如何在争的时候瞄地准,退的时候撤地快。 “你要知道,方乔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大总统的意见。”副总理方乔,也就是方子孝的父亲,阴狠固执,为了在国会中的势力和地位,与何永濂邓长青一派,势同水火。 “我说老何,你们何家的势力,绝不弱于他方家,怎么他方仁宇就能捧出一个大总统,咱们就只能在这里束手束脚看人家脸色?”邓长青所指,就是如今南京政府贺毅萍大总统的当选一事。 “我们何家,顶多算得上是富庶之家,要说上家族势力,经商之人比起方家来,还是力道不足。”何氏家族由仕转商,得益于何永濂的父亲,何弃仕的商海纵横,后人称,何弃仕此人,是世上再无双的生意人,他去之后,何家又由商转仕,归功于他的儿子何永濂。 “方仁宇的崛起,不就是又一个‘奇货可居’的例子么,倒是‘无双商人’何弃仕,没当成这次的吕不韦。” “只能说方氏一族与贺大总统的渊源太深,岂是你我联手就能轻而易举探得清的。” “方乔每次开国会的时候,摆着一副顺位继承人的嘴脸,看着我就想,”邓长青一腔愤慨还没有抒发,就被三声敲门声打断。 “你想给他毁容,也要置后再议,现在,请进!”何永濂安抚了一下邓长青的情绪,尔后李秘书进来了。 “邓部长,军政部的徐部长来了。”李秘书看到何永濂也在,朝着何部长行了礼,然后恭敬地通知了邓长青一声,那个该来的灾难,还是如期来了。 “请他进来。”何永濂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抽着他的雪茄,真真把自己当做空气一般透明,却又时刻存在的东西了。 “邓部长。”李秘书前脚刚走,这个时间差看来,应该是通传不到一半的时候,这位更加火烧眉毛的军政部长,就一脸不满地后脚跟了进来。 “徐部长来了,快请坐。” “这是?何部长也在啊。”军政部长看到一身便装的何永濂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一副邻居串门的样子,徒增了几分不解。 徐锐锋,南京政府最年轻的部长,曾经服役于国民革命军,得到过的最高军衔是中将。在前清备武学堂学习过,后赴德学习军事。曾就读于北洋军校,是第一期学员,也是北洋军校第一位获得“青云麒麟”称号的学员。徐锐锋原名徐锋,从军之时是有名的神枪手,从而也成为了民国第一批职业狙击手,故而被当时北洋的校长,在在毕业典礼的时候给他的名字中加入了一个“锐”字,彰显其锐意不可挡的军人气质,也昭示了徐锐锋此人,是北洋军校的骄傲。 正是抱着刚正不阿的精神,这位初来乍到的新任部长,对于南京政府内部的朋党分化不甚清楚,因为他刚一上任,秦晋两军就用一场过家家似的常规战争,为其送上了就职大礼,然后,一份更大的礼也不请自来。 “邓部长,何部长,锐锋长话短说,想必二位已经听闻皖军昨日炮轰宜兴的事情了吧。”明显的责怪之意包含其中,让邓长青听来不甚舒服。今早他手忙脚乱地叫休假在家的何永濂前来帮忙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预料到了徐锐锋会找上门来。 “听说了,听说把宜兴小城炸地更小了。”邓长青点头的同时,何永濂回答了一句,听说这次皖军炮轰苏军丝毫不手软,把城郊炸地一片废墟,让宜兴的地盘又缩小了不少。 “那么这件事,和我,我财政部,有什么关系呢?”的确,乍一看来,军事闹出冲突该是他徐锐锋的责任去解决,但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很明显想要把责任全部推给邓长青。 正当徐部长准备把排练好的说辞噼里啪啦地摔给邓长青看的时候,何永濂再次开口了。“徐部长,皖苏两部的军方是怎么说的?” 徐锐锋没想到话局风头一转,即刻难以回旋之下,只能将火气生生压抑了回去。“苏军的总督,也就是冯大帅,十分不满,已经闹到了南京,非得让大总统给个说法。”徐锐锋似乎并没有重视何永濂提的这个问题,只是干巴巴地在叙述着。“高致庸一直装傻充愣,两个小时前才拍了电报说什么因为溧阳驻军发现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意图破坏沿线的铁轨,被皖军发现了之后又蓄意挑起冲突,不得已,才开了炮。” “炮,轰小股的武装力量,哼哼,这个马虎眼,他还真能厚着脸皮打的过去啊。”何永濂听到了高致庸给的说法之后,就已差不多明了当中缘由。但是比较学术派的邓长青明显还没有领略其中的意思,因为他不明白,军政部是如何从财政部挑出刺儿来的,毕竟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总统什么意思?”邓长青刚出口的问题,瞬时又后悔了,因为何永濂明明说过,大总统的意思,就是方乔的意思,而方乔的意思,就是和他们两个对立的意思。 “大总统只是说,让牵扯的几方人马各自解决。”徐锐锋说到这儿的时候,自己也稀里糊涂地跌进了迷雾中,这又是哪一出的太极? “冯世渊二话不说就找到了我们来哭丧,你不觉得奇怪吗?”何永濂准备让徐锐锋在迷糊一下。 “苏军隶属南京政府且不设独立的军事统治,甚至于冯世渊冯大帅,也只是江苏省的总督而已,自然应该由我们来解决。”徐锐锋的稚嫩之处,在何永濂设的局中正在一步一步暴露出来。 “锐锋,你可知道,历来咱们南京政府内部出现矛盾,甚至是战争,都是自行解决的,唯独这个苏军,只要出了事,就往南京捅。”邓长青比徐锐锋足足大了十五岁,叫一声锐锋,也是叫得起的。 “冯世渊他安的什么心,你不知我不知,大总统也不知,但是高致庸安的什么心,你我都应该清楚。”邓长青现在急于撇开徐锐锋的找茬,力求让自己的经济援助计划能够一切顺利。 “邓部长,高致庸的胡言乱语,晚生听得出来,但是我今天来找邓部长你,要说的是,请你停止援助秦军的钢铁业务,因为近期的交火,都与经济方面的事宜,脱不开干系。”徐锐锋差点就忘了自己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过来开茶话会的,这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终于一吐真言。 他还是说了,邓长青看了一眼何永濂,可惜何部长正在低着头状似思考,没有给予邓部长任何回应。 “皖军的经济实力一向很弱,高致庸本就不满,但是素来也很少挑起事端,现今一定是忍无可忍了,才会炮轰苏军来示威的。”徐锐锋是个军人,他只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军事方面,至于南京在其他方面的运筹或者打算,都与他无关。 “锐锋,你是在怪我财政部没有给予徽军足够的经济支持了?”邓长青早已知道这个答案,这也是徐锐锋今天会来拜访的原因,但是他必须要把责任再推回去,才能为自己的下一步目标保驾护航。 “财政部支持谁放弃谁,于徐某无异,只是这次的冲突,的确是由于南京方面对安徽不够重视,而南商的顾氏集团又一再因为裙带的关系偏袒苏军,财政部从不加以制止和调整,这几日,又大规模地运作钢铁业务,高致庸已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非要撕破脸了。”谁说徐锐锋不懂其他只识刀剑?! “徐部长该不会是认为停止了钢铁业务,皖军就能罢手的吧。”何永濂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至少能够给高致庸一个心理上的平衡。”徐锐锋不做退让。 “皖军小规模地,炮轰了一个小城,的郊区,并且给了一个狗屁不通的解释,已经显而易见,要么是高致庸闲来发牢骚,要么就是有人从中蓄意挑拨,无论是二者哪一,目的都不在闹大。而冯世渊此人十分滑头,除了捞金的时候当仁不让,武力上的小打小闹就从不愿费一兵一卒自伤实力,动辄依赖南京方面,”作为一个外交家,除了南京政府,处理其他事件的时候,他都会以一种外事的角度来看,比如现在,江苏和安徽,就是国际会议上两个掐架的别国而已。 “如果真的伤重了,冯世渊自然会亲自揍皖军以报仇,但他的态度,同样是满不在乎地汇报给我们,再说一次,冯世渊安的什么心,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双方这点儿没有任何阴谋利益的冲突,完全由你军政部就可以出面摆平。”何永濂此人,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只要结果正确,过程采取什么样的措施都不打紧,所以,无论此次谁才是真正需要负责任的一方,只要不会损害到他们的政治图谋,即可。 “但是,” “知道那个真正光脚的是谁吗?是秦军。”邓长青领会了何永濂的意思,恰到好处地加了一句,也是为自己的未来的行动,多加了一个筹码。 “秦晋之争由来已久,如果我们放弃资助秦军,而东北的段氏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晋军的叫嚣不管不问,那么秦军一再被打的结果,堪忧的就是整个南京,因为我们不助秦军,一旦他顶住了,那么他一定会坚定地要从南京政府中脱离出去甚至于反咬我们,如果被打趴下了,那么东北军就会借势猛扑过来,你去问问高致庸,有那个本事挡住那只东北虎吗?”何永濂不管秦军到底比起晋军来有多少优势又有多少劣势,总之,决不能让皖军这次的反常,成为阻止南京下一步计划的绊脚石。 “的确,浦阳一昧地赞助苏军我们没有加以调整,是财政部的失误,也给你的工作带来了麻烦,借着这次,我会对浦阳的业务作出调整。”邓长青看到刚上任的徐锐锋就碰上了大麻烦,也不忍把责任全部推给他,就顺势安慰了几句。 “邓部长,你这是哪里话,”徐锐锋克制住了自己动怒之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客气话,憋了一肚子苦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后生晚辈,又能如何。“晚生初来乍到,对于这里的事情,了解太浅,如有得罪之处,还请邓部长指教。”徐锐锋恭敬地朝邓长青鞠了一躬。 “锐锋,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若不嫌老夫无才,定当鼎力相助。”邓长青看着危机解除了,压力也少了许多,看到晚辈如此态度,大为欣赏。 “锐锋还要赶到冯总督那里,就不耽搁了,何部长,邓部长,锐锋告辞。” 何永濂目送徐锐锋出去之后,换下了刚才和蔼的笑容,“到底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向邓长青发问。“虽说咱们内部内乱不断,但也都是些小恩小怨,构不成大威胁。你看这次,沪系南侵,上海空巢,前阵子还出了沪系高级将领反叛的乱子,本应该是咱们吞掉沪系的大好机会,怎么会一时间从背后蹦出这么多麻烦来?” 不仅仅是何永濂,包括贺毅萍,南京上上下下都感觉似有无形的力量在操控着时局,却揪不出源头,实在堪忧。 “沪系出了大事,内部风波过去后,依旧平安无恙,可咱们,好好的局面,先是被秦晋的战火给搅和了,后又出了高致庸炮轰苏军这档子事,也失去了宝贵的时机来偷袭沪系。” “听你这口气,是在怪盛森集团的林立芳了吧,可是他买了晋军的煤炭才让晋军吃饱了撑的拿刘兴开练。”何永濂还不知道,林立芳再奸诈再不济,也即将成为过去,现在的对手,更加摸不着头绪,他叫殷越祺。 “如果林立芳有错,那么顾念槐也吃不了兜着走,徐锐锋刚才也说了,如果不是顾念槐始终格外照顾他丈母娘家,高致庸也不至于发狠动武了吧,无论属实与否,他是少不了牵连的。”邓长青深知顾念槐与苏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虽说顾念槐包曼一夫妻不和已经是人所皆知的事,但是顾念槐偶尔萌发的理性主义精神提醒他,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作,从未影响过顾氏对于苏军的偏袒。 何永濂明白江南商会内部的林顾之争已经让南京历任财政部长都焦头烂额,这下可好,居然双方都有份给南京添乱,格外统一步调,让人哭笑不得。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是着力着道,还是借力打力?谁能预料,原本风平浪静的局面,居然一瞬间变成了乱上加乱,乱成了一窝蜂,让有心有力的南京政府狙击沪系的梦想化成了泡影,一时间自顾已然不暇,此间,到底是谁,在翻云覆雨? 吴庭轩在看书养伤, 殷越祺在规矩上班, 邢勇夫和张璟在打算盘, 高致庸签完了合同在送客, 冯世渊告完状继续养精蓄锐, 以上,究竟是谁?还是他们全部?是预谋?还是默契? “不要再想拿下沪系的事情了,听说宋振铎没镇住江宽,北洋王即将再次大捷,咱们也没什么机会了,眼下,还是着手自己的麻烦吧。”邓长青没有何永濂的心思,却实干了许多,眼下的重担都落到了财政部身上,这点小麻烦,不足挂齿。 “这个徐锐锋,小子挺灵活,看样子不仅仅是一介武夫。”何永濂明白,新人加入,如若不为我用,只能除掉,更何况,他身负军权,何等重要! “你是说,” “看情况吧。” 何永濂看到麻烦解决,便辞了邓长青,回家休息去了。于是邓部长,也开始着手处理眼下的事情,盛森,林氏,浦阳,殷越祺。 “锐锋啊,怎么样?” “副总理,他们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由我军政部全全承担。” “那两个老狐狸,怎么会自己吃亏让你得利呢,自然会把矛头通通指向你,和你的军政部。” “属下无能,实在有愧。” “哎,虽说他们不愿意祝你一臂之力,但是我相信,你会解决好的,老夫也会在大总统那里,帮你美言的。” “属下自当尽力,请您放心。” “好,那我挂了。” “多谢方副总理,再见。” 徐锐锋,就快归到我麾下了。放下电话的方乔,忍不住地得意了一下,狡猾如何永濂也没有想到,方乔快了他们一步找到了徐锐锋,帮他分析出了这么一套理论,也就是说矛盾的根儿,在于财政部的偏袒和无能,他料到邓长青与何永濂会辩驳地徐锐锋哑口无言,在此时施以援手,定能拉拢他! 谁拉拢谁打压,谁推脱谁担当,于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摸清了门路之后,漂亮地解决问题,至于方乔,还是邓长青,对我的价值,就是提供线索,助我尽快成长,所以,你们都不用太费心了。徐锐锋摸了摸挂在墙上的德国产毛瑟98k卡宾狙击步枪,犹忆神一样狙击手,英姿飒爽的岁月,他不屑于争斗,不屑于阴谋,他只想尽职尽责,以已之力,为国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庭轩哥,田翼参谋长来了。” 吴庭轩虽未痊愈拆线,但是身体情况已经可以出院休养,于是他就搬到了江智悦为他安排好的小令居暂住。此时的太阳,平添了几分温柔和活泼,有意无意地昭示着春天的来临,那是温暖,是复苏,是褪去寒意所带来的哀伤的弥撒之音,就是这样简单的甚至于玄幻存在的气息,却让人们单纯且笃定地相信,苦难终将离去,我们注定会幸福。 吴庭轩坐在阳台上,安心地晒着太阳看报纸,似乎世事混沌,皆与之无关。只是他脸上绽开的丝丝笑意,与他刚刚看到“沪都早安”上的新闻极不搭调,因为黑体的大标题写着“皖军炮轰宜兴,南京草率解决”。 前天他在医院里得知了苏皖交火的消息,就急着要出院,好说歹说求了大夫搬了出来,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便义不容辞地将这一消息散布开来,言语间,犀利泼辣,丝毫不给南京政府留情面,“面对皖军言辞闪烁,苏军称没有武力回击的计划”,“南京政府敦促皖军赔款未遂,自赔抚苏成替罪羔羊”,“南京的无能已被内部军事冲突暴露无余”,“如果将南京政府各省之间的不和比作妯娌矛盾,那么南京政府就是史上最失败的婆婆”。 “这才是想象力,连婆媳矛盾都能想地出来。”庭轩折好报纸,阳光集结下的色彩,描绘出了孙凤仪的影子,因为那是他见过的,最有想象力的女孩子,只是现在,不知是自己太忙,还是她太忙,好像已经几天都没见过她了。是自己惦记她吗?还是她压根不惦记自己,那天她走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开心,但在吴庭轩看来,完全是没有缘由的。 也许女子难养的原因之一,就是太过善变吧?或者不是,只不过在吴庭轩眼里,他最想靠近的女子,就是那太过善变,让他头疼不已。 “吴团长。”田翼进来后朝庭轩行了军礼。 “团长?”庭轩和同顺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二位还不知道啊,大帅亲自发了电报来,告知大小姐说,吴团长在去北洋之前,军功足以升至营长,只是因为要送去读书,所以一直让你呆在警卫连,现在又立下一功,晋升为大帅警卫团的团长,当之无愧。” 足以升至营长,那些南方大地上的战火硝烟,原景重现,每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每一次从战友的尸体上踏过去继续冲锋,每一次弹片刮身炮轰烟熏后的顽强求生,想他在演习的时候把梁少美从爆破区拉出来,却是并非生手了,因为他曾经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把九军十二师的师长潘劲松在被炸晕的时候,从敌区给救了出来,自己同样完好无损。 那年,他仅有十七岁。 那年,母亲去世已有两年。 那年,他被调至江宽的警卫连。 那年,他是同龄人中,唯一立下战功的人。 “庭轩?”田翼看到稍有走神的吴庭轩,以为他太过激动所以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哦,那么,大帅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有,大帅说等他班师的时候,亲自回来给你升职,要晚些时日,不过少帅一周之内会赶回上海。” 江智源要回来了,看来这个江智源很是厚道,运出药品的计划虽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但是置自己于此危险境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就目前看来,他没有抢功,也没有居功,只是完完整这个地把这份功劳放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那是因为,即使无功,他依旧是少帅,将来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沪系大帅,所以他压根不需要这些零零碎碎的功劳。 他不稀罕! 内心的惊涛骇浪,以一副风平浪静的姿态出现,谁又能责怪几分? “最重要的是,大帅已经授权吴团长,在大帅回来之前,由你辅助少帅还有大小姐,担任摄任的,职责。”田翼很想从吴庭轩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几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对自己极为有利的信号,但是正如灯塔上的信号灯,看似光明的背后,是否能够一路顺风,此刻还无从告知,所以,他依旧要保佑一贯的低调和稳重,决不能因为一点点的甜头而自乱阵脚。 “是。”吴庭轩站起来朝着田翼敬了军礼,再无多言。 摄任?江宽绝不怕沪系会出个摄政王来,但是你怕不怕,摄政的王,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王? “对了,这次周镜茗被击毙,九军由谁来接任军长?”一言不发的同顺突然想起来周镜茗“武懿将军”的称号会不会有人来袭承。 “当然是潘师长了,潘师长也会随少帅回沪。”自打吴庭轩不要命地把昏迷的潘劲松救出来之后,感激涕零的潘师长一家就把吴庭轩当成了自己半个儿子,一直以来都多加照拂。所以潘师长升职,吴庭轩为人为己,自当高兴。 “阿翼,这份功劳里,也必须要仰仗你。”庭轩示意伺候的丫头去奉茶,请田翼坐到自己对面来。 “庭轩哥过奖了,田翼为少帅办事,庭轩哥你此番是为了沪系,为了少帅,田翼自当鞍前马后,绝无怨言。”田翼一直以来都是江智源的心腹,所以从偷运药物的计划伊始,就全权参与其中。 “汤彦休那边,没有给霍师长难堪吧。” “汤大帅此人你我都了解,有三分不快,也要七分挂在脸上,看来霍纯汝在浙军的日子并不好过。”田翼奉命护送霍纯汝的部队回浙江,顺便给他老丈人一个交代。 “我并未透露半分少帅不在沪的消息,只说此去全赖少帅的意思,日后大帅定当重谢汤大帅,重谢霍师长。”田翼是军中少有的善辞令的人才,所以无论信任与否,这两件外交上的大事,还是遣了田翼去处理。 “阿翼,将来你注定会是军参谋长啊。”好一个田翼,一句重谢汤大帅让汤彦休再大的火也没地儿发,只能生生咽下,一句全赖少帅的意思,大帅会重谢,让汤彦休想要处罚霍纯汝也不得不看江宽的脸面,一句话,两头都怪不得,只能呆在原地干生气了。 “团长过奖了。”田翼从杭州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安徽,昨晚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你点起的苏皖之火,可一点都不过奖了吧呵呵。”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没。” “怎么,你也和大帅一样,都在下午才看‘沪都早安’啊。” “这倒不是,今天的报纸怎么了?” “南京政府的军政部前些日子改朝换代了,这件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给解决了。”田翼拿出今天的报纸,摊开在吴庭轩眼前。 “军力惩皖经济偿苏,新任部长锐不可当。” 这就解决了?吴庭轩感到一股寒意正在身体中慢慢散开。一个撒丫子胡闹的,一个爱告状的,怎么都得闹他十天半个月不消停,结果,竟然一日之内就解决了,这个新任部长是, “徐锐锋,北洋一期学员,国民革命军第一批职业狙击手,曾赴德学习军事。”田翼指了指报纸上徐锐锋的照片,言语间沉重了不少。 “北洋一期,难怪出手这么稳狠准。”吴庭轩从徐锐锋的身上,他看到了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输给北洋一期,作为学弟,也不丢脸。 “阿翼,你成功说服高致庸小范围地炮轰苏军,已经是我方获利最大,虽然这件事解决了,但是南京想要偷袭我们的时机已经耽误了,现在仍是个烂摊子,它也抽不出手。”田翼悄悄杀到安徽,与高致庸以及皖军的高级将领彻谈一番,挑拨,利诱,威胁,亦真亦假,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劝得高大帅一拍桌子一骂娘就跟苏军干上了。 “总之,我们还是赢了。”看来徐锐锋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他甚至于能够与财政部联合起来共赢,高致庸舍不得钱那就裁他的兵,而财政部原本的计划就是扶植浦阳贸易,那么浦阳得利就等于苏军得利,这是其安抚之道,他徐锐锋不费分毫就三下五除二给摆平了。 “庭轩哥,说句实话,现下,也只有你摄任,大帅才放心,沪系的军人才能放心。”田翼此人比起那个文雅的江智源,要聪明,更有江湖气,话已至此,吴庭轩明白,少帅对自己,也是放心的。而自己的下一步,也会稳扎稳打,直到沪系大军班师回朝。 “武懿将军的位置已经悬空,庭轩哥,大有希望啊。” “不知道武懿俩字的风水好不好,哈哈!”二人皆大笑起来。 自己一枪让武懿将军送了命。似乎给这个名号下了不祥的咒语。 江宽已经见识到自己的谋略,那么接下来,他吴庭轩,就要替沪系,替大帅,替自己,扫平南方!军功当头,任谁是谁的嫡系血脉,都只能靠边站,因为无功受封才是最愚蠢的骑虎难下。 摄任,摄政,亲政,没有人可以妄言,这不可能是一人所为。 ------------ 第二十三章 更新时间:2012-03-15 花红柳绿是江南。 可是残冬未褪的气息,却从不眷顾它易碎的娇嫩,同样的冷淡,漠凉,像是北方集结着呼啸而来的风霜雨雪,在肆意折磨着楚楚可怜的南地,正如风花雪月的李后主,看到饥饿如狼杀红眼的北方大军那样,碎了一地的金银玉器,挽不回帝王丝毫之器重。乌蓬下,青桥上,正在融化的积雪,一点一滴努力地冲刷着压抑的阴霾,想要一洗旧颜,妆盛眉浓地迎接属于江南的半掌灿灿日光。 紧挨着无锡的宜兴小城,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只不过少了平日里的悠然和淡泊,也不复以往的精致与细巧,感受最强烈的,竟是一种突兀的小心翼翼,左顾右盼。何故至此? 因为城内的欣欣向荣一如往常,也掩盖不了城郊的废墟一片残垣断壁。热粥煎饺,酱菜蛋花,人们的内心却无法安逸照旧,因为这份担惊受怕绝非杞人忧天,昨夜打破宁静的炮火冲天,换来的,是他们的冯大帅照旧到南京政府去喊冤要钱,可是每一个江苏的百姓都知道,仅此却阻止不了皖军再胡编乱造一个理由接着炮轰宜兴城,如此下来,城郊的那片荒凉,不消多久,就可以在城内原景再现了。 宜兴城外的方家祠堂,昨日不幸中招,被炸了个稀巴烂九间房塌了八间半。庄严肃穆的祠堂,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保得先贤的庇佑,在钢枪铁炮火光冲天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忽然让人感慨,唯心的精神,是多么可笑。 “呃。”坍塌的东厢房废墟中,一只手颤抖着伸了出来,僵硬且虚弱地奋力推开一块砖石,露出了一张灰突突的小脸,额头还有一块鲜红到刺眼的伤疤。她似乎感觉到了脑袋的疼痛,想伸手去扶住头,却是浑身都动弹不得。 一片茫然间,她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闭上眼,是黑暗刺痛,睁开眼,阳光的洗礼又太过刺眼,倒是眼尖,看到伸出的那只手上的宝玑表,已被砸地面目全非,更不用提看得了时间了。兴许如果不是这块贵的吓人的腕表质地坚硬,自己的手腕应该已经骨折了。 时间规规矩矩地在她迷迷糊糊的记忆中,倒回了昨天,宜兴城。 “凤仪,我就不留你在南京做客了,你跟我回一趟宜兴吧,子孝的遗体运回了老家,葬入了我们方氏祠堂。”正巧今日子妍的父母,方乔夫妇应邀去了大总统府上赴宴,凤仪才得以进入方公馆,收拾一下方子孝的遗物。 “好。”这是她认识方子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到他家中,竟是在这样的条件之下,瞻仰遗物。 书桌,衣柜,相片,电话,每一寸地方,都不怀好意地跳跃着子孝曾经生活的片段,这是孙凤仪人生中,最催泪的悲剧电影了吧。 “子孝,还是那么喜欢蝴蝶兰吗?”凤仪看到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漂亮的白色蝴蝶兰,又不禁勾起了再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也总爱放一盆在客厅里。 静如潭水的白色,裹着玛瑙石般的红心,剔透着淡然,妖冶地隐晦,与那外热内冷的方子孝,神形俱似。 “哎,这有什么好看啊,连点香味儿都没有。”凤仪每次看到子孝一副爱护有加地样子盯着蝴蝶兰看,就经常颇为不屑。 “不一定有着妖冶香气的花儿才招人喜欢啊,况且兰如君子,蝴蝶兰可是兰花之王。”这个时候子孝就会更加专注地盯着它看,压根不是在欣赏所谓的君子之风,只是单纯在看一个美丽的女子,一段动人的故事,那么着迷,那么深刻。 “兰花之王?你这拐弯抹角地是想昭告天下方公子你,是极品君子吗?”凤仪饶有兴致地看着蝴蝶兰,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好像有一只蝴蝶,正悄悄地从花瓣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有种展翅飞去的欲望。 子孝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迟疑地从那盆花上移开,落到了窗外,更远的世界中。 “瞧你那色迷迷的小眼神,算计什么呢?”凤仪背靠窗台,将那个世界,隔绝在身后,却阻止不了,乘着翅膀的心情,飞翔而去。 “我在想,虽然这极品君子在下还不敢妄称,但至少与这兰花之王颇有眼缘,应该算的上是,有品位的君子了吧。”微微垂下的眼皮,在整理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是在暗示我喜欢玫瑰花很没有品位吗?”凤仪悄悄逼近了子孝,然后不由分说坐到他腿上,扬起小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威胁她。 “没有没有,我错了,真的,这,这些兰花只是摆设,我就喜欢那种香气妖娆的玫瑰花,好吗。”子孝抬起眼睛,轻轻地揽过凤仪的腰,摸摸她的小刘海,爱怜不已。 你说这些蝴蝶兰都是摆设,可是为什么,你许诺过你为我而爱的玫瑰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些“微不足道”的摆设,却好像留住了你每一面的身影,如同拈花的落蝶,恋恋不已。 “哦,这是子孝最喜欢的花儿,蝴蝶兰。”子妍看到凤仪一动不动地站在这盆花前面,一言不发,就走了过来,和并排站在窗前,好像在为子孝祈祷,安静,却虔诚。 蝴蝶兰?一瞬间,凤仪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在悲伤的表面,又陷进了更深的落寞中。 难道他,真的是我生命中的庄家? 这是第一次,阳光的温柔网中,没有出现吴庭轩的摸样,此刻的心悸,让凤仪暗生疑窦。 我无法拒绝,我爱过的你。 却更无法掩饰,我正在爱的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昂起头,闭上眼,希望自然的光华,能够让自己安心半刻。 “哦对了,凤仪,子孝有一块腕表,是他的遗物中,保管的最妥善的一件,我想,这应该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吧。”说罢,子妍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呢子外套,从内置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盒子。 “宝玑表?” “情侣款,我猜另一块,应该正带在你的手腕上吧。”子妍的眼光移到了凤仪的手腕上,果然是一模一样,正好配成一对情侣表。 凤仪沉默不语地盯着自己的手表看了看,酸酸的鼻尖,正预告着瓢泼雨泪的来临。 子妍的眼圈也红红的,却还是拍了拍凤仪的肩膀,让她不要哭。子孝是她的双胞胎哥哥,是凤仪的初恋爱人,于谁,都是一场感情的浩劫,是一句刻骨铭心却有泪无声的告别。 “这是?”凤仪拿出了这块表握在手里,想象着子孝的温度还在,温暖还在,爱还在,留神间,忽觉有异。 “怎么了?” “这花纹,是,不是玫瑰?”表盘边上雕刻的花纹,是蝴蝶的一个翅膀,顺图案一直延伸到背面,是另外一只翅膀,左大右小,线条流畅,十分精致,但是这只蝴蝶的图案,似乎很有问题。 “我看下。”子妍接过来看了眼,笑了笑说,“当然不是玫瑰啦,是蝴蝶吧,哎你瞧,正是蝴蝶兰的那个样子啊。”子妍的眼光落到了窗台前的那盆蝴蝶兰上,赞叹不已,“果然是好手工,蝴蝶栩栩如生,既像安静的蝴蝶花又灵动如活物。” 蝴蝶兰?蝴蝶?凤仪心中的阴云愈加浓不见开,黏稠的往事充斥在脑海中,似乎想要崩溃最后一条清醒的神经。 “你的也是?”子妍放下子孝的手表,又饶有兴趣地想要看看凤仪的那只表。 “我的,是玫瑰花。”凤仪呆若木鸡地面对着眼前的局面,底气不足的声音,出卖了她正在颤抖的内心,她明白,最坏的猜测,还是应验了。 “玫瑰花,蝴蝶?”子妍迷惑,“这怎么能凑成一对情侣表呢?” 宝玑表推出了几种不同图案的情侣款,包括玫瑰,蝴蝶,藤萝,夜莺四个系列,当初他们在伦敦的时候,几个学生闲来无事一块儿去逛街,凤仪和她的一个日本朋友竹下凉子都看中了这款情侣表,凤仪自然不用说,子孝买下了这对玫瑰图案的,而凉子同学则是对着那款蝴蝶式样的腕表歆羡不已。 “这两只表放在一起,正好凑成一对蝴蝶,就好像你们中国的神话故事,化蝶一样,那么浪漫动人。” “将来会有个喜欢你的男人,为你买下这对蝴蝶的。”凤仪还记得子孝一边给自己系上那只玫瑰的手表,一边安慰着全神被吸引的凉子姑娘。 将来会有个喜欢你的男人,为你买下这对蝴蝶的。凤仪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块一块地割裂开来,只为了让那些关于方子孝的记忆,一点点流逝而去。 可是这裂缝,为什么也放走了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灵魂? 这个躯壳,究竟还属于谁? 是啊,凉子的温柔婉约像极了美而不妖的蝴蝶兰,既有着美好的外表,也拥有兰花般纯洁正直的灵魂。她的轻盈,身姿与脚步,可不就是翩翩起舞的蝶之精灵吗? 原来,子孝早就已经不再爱艳冶不可方物却任性肤浅的玫瑰花了。 时间的婆娑之下,他愈加看清了灵魂的颜色和样子。君子爱淑女,无论是发梢,鼻尖,还是眼窝,都生生见证了他心底,那一朵盛放不败的蝴蝶兰,玫紫,乳黄,珠白,苓蓝,每一抹的颜色,都跳跃扑闪着一只,灵动唯美的蝴蝶,和自己的灵魂,双生双栖,心有灵犀地谱写着一曲,荡气回肠的化蝶之殇。 可惜啊可惜,一只蝶,已经陨落了。纵使娇艳花一朵,也难逃枯萎与衰败的命运,因为它的灵魂,那只蝶,已凑不成双,也难再独活了吧。 可是孙凤仪,最先枯萎的那朵,却是你最爱的玫瑰花,你懂吗? 竹下凉子,我多么希望我的猜测,不是真的。我多么希望我的朋友,没有背叛我。我多么希望,子孝,还给我的生活。 “凤仪,怎么了你?”子妍照旧把凤仪的愣神当成了她回忆子孝的精神恍惚,但是看着这两只并不搭配的“情侣表”,初生端倪。 “怎么会,这样呢。”她不安地看着神色平静的孙凤仪,此刻子妍甚至希望凤仪能够哭两声吼两句,可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更令人担忧。 “咱们都不要多想了,放回去吧,让他,安心。”凤仪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想要把表重新放回盒子中。 时至此时,我依旧想要掩饰,想要挽救,想要蒙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告诉自己的心,一句很真很真的谎话。 我猜,方子孝,喜欢上了竹下凉子。 其实,方子孝不再爱我了。 心中泛滥的洪水,终于还是冲破了最后一道闸门,将再无神采的眼睛淹没,她已经不受控制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把表扣在垫子上,却怎么也放不好。 “我来吧。” “不用,我来。” “啪”盒子和手表同时摔到了地上。 “凤仪。”看到已然精神崩溃的孙凤仪,子妍诸多不忍,却无从开口。 “没事,没事的。”她擦了擦眼睛,蹲下捡起盒子。 “这是?”垫子下面,藏了一张小纸条。 我予你翔之天际,你令我归心似箭,我也爱你,凉子。 她给了他飞翔的广阔意境,他给了她回归的宁和之地,她是他的蝴蝶,他是她的兰花,她是他眼睛里的自由和晴朗,他是静静落在她心头的爱意与信仰。 “我,也,爱,你。”凤仪再也无法蒙蔽良知,即使自己是个文盲,是个傻子,但这句话,不可能不懂,也不再有辩解的理由。 一个也字,无需多言。 “那么,我,算什么?”泪眼迷离的孙凤仪,从未如此无助与落魄过,她失魂地看着子妍,换来的,是子妍忧愁的目光。 “凤仪,” “我算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吓得方子妍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如果现在说她得了失心疯,人们也是相信的。 孙凤仪发狂地好像在找寻着什么,失魂落魄,嘴里却止不住地在念叨着“我到底算什么。” 紧接着,一盆一盆的蝴蝶兰被她狠狠地扫落,破碎的花盆,散落的泥土,配着依旧娇艳的花朵,触目惊心,残忍至极。 因为,那也是一条生命的,挽歌。 “子妍,你告诉我,我在他心里,算什么!” “哈哈,他是她的翅膀,她是他的港湾,那我呢!我是谁的谁啊!” “我才是方子孝的女朋友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凤仪狠狠地拽着子妍的胳膊,不管不顾地使劲儿摇晃着,痛的子妍眼泪都出来了又不敢吭声。 “他们,怎么这样对我,子孝,你如何忍心啊。”松开子妍的胳膊,失去支撑和平衡的凤仪,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满脸挂着泪珠,怔怔地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除了几声哽咽和喘息,再无声响。 良久,子妍也只是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并未去打扰她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独自疼痛着。 有份回忆,只能独自找寻,有份痛,也只能独自消受,爱是自私的,爱过之后的荒芜,也只能葬着一份怀念。 终究,还是逃不掉的孤独。 “凤仪?”子妍瞅着她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句。 听到呼唤的孙凤仪,茫然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方子妍。她从未经历过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即使身为戏剧系的学生,她演惯了各式角色,尝尽了悲欢离合,可当自己真正成为其中一部分的时候,当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都来自灵魂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压根承受不起。 凤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手帕擦了擦残留的泪痕,勉强地朝着子妍笑了笑,“对不起啊,我刚刚,我”未几,又是一种酸楚,困住了鼻子,模糊了眼睛。 “凤仪,这的的确确是子孝对不住你,诸多往事已作古,自行悲伤又何苦啊。”子妍也同样惊于这场毫无预兆的“情变”,而看似坚强的凤仪,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作为子孝的胞妹,她无言以对,却又不忍放之任之,“其实你亦晓得,事已至此,哭笑皆不值得。” “不值得,哼哼,不值得。”她晃晃悠悠地走到破碎的花盆跟前,捡起那多无辜的紫色蝴蝶兰,自言自语,“竹下凉子就像这朵花,看起来那么单纯,那么无辜,实则,骨子里隐藏的妖艳之气,就是顶着这若兰的高洁,蒙骗了我们所有人。” “纯洁也好,妖媚也好,那都是子孝的选择,于你,是伤害是背叛,与他,是福是祸,不提也罢。”子妍与凤仪交情并不深,但是眼见她的失落,任是有几分的怜悯与善良,也会不惜赠予的。 “子妍。” “嗯?” “我,想去和子孝到个别。” 方子妍掩饰不住的惊讶,直直抛向心外无一物的凤仪,听到她淡淡的这么一句,更是不解。 “最后一面,便两不相欠。”说罢,将手中的花儿狠狠捏碎,决绝地扔进了风里。 无需陪同,我独自前行。相爱也好,离别也罢,都与人无尤,如今,还是我孙凤仪,一个人来同你告别。 凤仪走到方府的大门口,每一步,都如此沉重,却又有种暗喻式的轻快,在逐渐渗入,也许是因为,这每一步,都在丢掉一点点的关于过去,关于我们,越来越轻的步伐,却愈加缓慢,是枷锁吗?还是难舍在作祟。 就算是枷锁,撕扯地我鲜血淋漓,寸步难行,我也要走出这片乌云下的阴影,走出你的世界。 就算是剜心般的不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匕首,生生割断最后一丝牵挂。 如此,回头看了一眼陈旧的大门,阳光是新的,心情,却是旧的。 “再见,方子孝。” “再见,孙凤仪曾经的爱。” “再见,方子孝与孙凤仪。”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的时候了。 再见,我逝去的时光。 默哀,致敬,唯剩离开。 “救,救命啊!”脑袋昏昏沉沉,连眼前的景象,也都模糊着东倒西歪起来,孙凤仪奋力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砖瓦碎片,想要从废墟中爬出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昨天发生了什么? 祠堂,牌位,一个人,夜色月光,独自徘徊。 炮声,火光,晃动的柱梁,凋落的碎石,无处可逃。 在最后的黑暗前,是一根柱子,砸到了她的头。 沉沌中,月转星移,视而不见。 方子孝,竹下凉子,宝玑,蝴蝶,兰花,子妍,统统被卷入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中,在一声声的尖叫求救中,被吞噬殆尽。 孙凤仪,却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如期发生,坐视不理。 庭轩? 吴庭轩。 模糊的背景中,那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男人,朝他伸出手来。 凤仪,该醒了。 凤仪,我来了。 凤仪,跟我走吧。 这份果毅,这份近似残忍无情的利落,只是为了让吴庭轩的念想,更加理所当然吧。 孙凤仪,你承认吗? 腰酸背痛头晕脑胀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孙小姐,甚至连哭笑都不甚明了。她只是着急费劲地想要把被压地麻痹的身体,从坍塌的砖瓦中拉出来。 “孙小姐!” “凤仪!” “孙小姐你在哪儿啊!” “凤仪!” “我,我在这儿。”凤仪想要叫出声,却因为没有力气,而且嗓子干哑,声音微弱,根本不可能被听到,于是她就捡起手头的碎石头,一块一块不停地朝外丢去。 “在这儿呢!这儿有人!” “凤仪!” 凤仪,该睡了。 暗夜再起。 ------------ 第二十四章 更新时间:2012-04-02 黑夜的背面,是光明之地。好像只有万丈光芒之时,邪恶的力量,才会跳动更加强劲的脉搏,是角逐,是较量,却也是勾心斗角,是打情骂俏。 暮色起舞的白天鹅,牛奶汤里的黑可可,夜幕璀璨的白练河,黑羽扇镶的银丝线,凌乱的时光碎片,席地而起,风中沉浮,时而逆流而上,时而慵懒漂游,都努力地在过去的时光机中,狠狠地撕碎自己,疼痛,难敌一厢情愿。胶片上朦胧的灰色脚印,究竟是缺失了几分的尊重和怀念?还是只是时过境迁,再经典的影片,也只属于帷幕的后台,属于掌声的渐落,属于熄灭的灯光。 暖暖的咖啡色,沾染了浓郁的香气,渐渐冲淡了色调,低沉的土黄色,像某个心念的人,难忘的军装,阳光,似乎也热心地掺和进来,小家碧玉的米黄,犹如清甜的小米粥,简简单单,却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感。白色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密林,委婉地送来了朝阳的爱慕与追随。 “这都一天一夜了,她怎么还没醒过来?不会,不会是伤到脑子了吧?”方子妍忧虑不已地看着毫无生气躺在床上的孙凤仪,不免又着急地询问着大夫。 方大小姐前天夜里听说了在宜兴城外发生的开火之后,心生不祥,孙凤仪总归是一个人去了方氏祠堂,这天意巧不巧的,万一就砸到她头上了该如何是好?人命关天之外,又该如何与孙家交代?这一遭,偏偏是惹火烧身的买卖。 天还未亮,方子妍就亲自带着家丁赶到了方氏祠堂,果不其然,一片废墟,如此零落之感,激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看来这孙小姐的八字的确与子孝的不怎么合拍啊,如若真有个好歹,便是生生克上了。 “大小姐,孙小姐在那儿呢。” “哪儿?快把她拉出来啊!” 神志不清浑身是伤的孙小姐,立刻十万火急地被送回了方宅,这一趟,就是一天一夜,除了轻声的呼吸,和微跳的脉搏,已然找不出生命的迹象。 “贺夫人,孙小姐的头部受到了重击,出现昏迷是比较正常的。”方家请来了宜兴城最有名的大夫,务必要救治孙凤仪,至少要让她头脑清晰地回到北平去。 “可是这都一天一夜了啊,会不会,变傻了?”大夫的一句“头部受到重击”忽然点醒了方子妍,不免更添忧虑,好不好地把孙小姐变成了个失忆的傻瓜,孙氏一族依旧饶不了他们。 “这个,”大夫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最后的结果会不会如此,也只看天意了。“必须等到她醒过来才能判定,大脑有没有受到伤害,但是不可避免的是,” “咣当!”子妍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死死地盯着大夫抚了抚眼镜,平静地冲着自己说,“轻度的脑震荡是确诊的了,醒过来的前几天也会出现恶心头晕的症状,恢复以后也尽量让她不要受到什么刺激。” “轻度,脑震荡?”方小姐只顾着惊恐地看着医生,全然没有注意,躺在床上的那位,忽闪忽闪的睫毛,预示着即将醒来的信息。 脑震荡?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自己以后不再是个健康的人了,再没有权力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幸福了。 是方子孝的诅咒?还是自己设下的圈套。 “是啊,你瞧她额头上这么大一片血迹,估摸着,不小的砖石砸的吧。”孙凤仪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现在厚厚地缠着一圈纱布,倒横生几分英勇之感。 “贺夫人不用紧张,孙小姐慢慢恢复,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如果将来过度用脑的话,会惹下头疼眩晕的毛病。”说罢,大夫又检查了一下她身上包扎好的瘀伤。 “身上的伤无大碍,大多是擦伤,没有伤到筋骨,恢复恢复就好,只是左腿严重扭伤,需要长时间养伤。”大夫放下孙凤仪的胳膊,转过身去收拾医药箱。 “那,也只能这样了。”方子妍示意小丫鬟进来送大夫出去。 虽说这件事情不是由方家引起的,更加无奈的事,方家也是受害者之一,但是毕竟孙凤仪在拜访方府期间受伤,的确叫人伤脑筋,因为她不是别人,是北方商会会长家的大千金,而方家,又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南京方面,自己又是贺毅萍大总统的儿媳妇。 寻常人家的小矛盾,到他们这里,很有可能会引起立场上的斗争,继而掀起波澜壮阔的局势之变。生于侯府将相之门,岂是常人所能承担! “大夫,那么孙小姐,她不会,失忆吧?”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方子妍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这个,呵呵,应该是不会的。”大夫不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只当孙凤仪是个普通的病号。“醒来初期可能会出现记忆片段的缺失,但是大范围内的失忆是不可能的,您就放心吧。” “好的,谢谢您,您慢走。”子妍瞧着大夫远去的背影,无限的希望那个药箱里面有万能之药,让死气沉沉的孙凤仪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活蹦乱跳。 “哎。”贺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明知这不可能,却还是揣着幻想和一线希望。她虽是方乔家的女儿,却不及凤仪的学识与思想,相比之下,更像个闺阁中出来的大家小姐那般传统与贤淑。她看不懂官场上的斗争,不明白经济问题,更不清楚分帮结派的水深火热,即使她是大总统的儿媳妇,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她不懂,也不想去懂,她所有的生活只限于喝喝茶打打牌逛逛街的贵妇人情调。 可是目睹了孙凤仪面对情变的打击,现在又生死未卜地躺在病床上,担忧之下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今日形势不仅乱,且乱地微妙,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步步错。所以自己这里,断断是再不能出任何篓子了! 园子里静静地绽放着纯白的山茶花,将此刻的气息,装扮地如此圣洁与安然,他们虔诚地盛放着,似乎只为了房间里面,那个正在熟睡的公主,不惊扰她的美梦,却期待她睁开灿若星子的眼睛。 “去,把孙小姐病房里的花换成玫瑰花。”子妍这么做,好像在安慰自己,凤仪会苏醒地快一些,病也会痊愈地好一些。 “哎,把大厅里和走廊上的茶花也摘了去,换成玫瑰花。” 凤仪,求你了,快快醒过来吧。 明亮的黄色,像是夏日的柠檬气息,在春天的主演中,恍然出现,就要吸引着孙凤仪苏醒过来的时候,谁想,又是铺天的黯淡,翻滚的乌云,进而,夜色再次侵袭而来。 睡吧美丽的公主,还未到你醒来的时刻。 卷翘的睫毛,静静地垂落下来,关上了眼前最后一丝光明。 我还是选择了,黑暗的拥抱。 请你原谅我。 一滴眼泪,有意无声,憔悴滑落,隐入发色之中,渐近安息。 只剩晶莹的泪痕,在日光的威逼利诱之下,苦笑着蒸发掉旧日的时光。 可念上海,你是否,偶然间,有一点惦念我? 第七天。 “啪!”吴庭轩猛然合上《白霜》,游离却力道十足的眼神,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读的这本书到底讲了些什么,那些关于晚清的凄凉,关于王室的没落,关于一个没有舵手的国家,正在徘徊的边缘,一眼即生,一眼深渊。热血,战斗,军功,勋章,还有一个民族的骄傲,这些曾经让他奋起追逐的梦想,家族,荣耀,那份沉重的负担,这些一直深深烙在他心底的信念,在分心的时时刻刻,被毫无征兆地侵蚀掉,渐渐退让,直至消亡。 第七天了,孙凤仪,你到底去了哪里! 这趟南京,也早该回来了! “吴团长,送您去医院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请您准备出发吧。”一个仆人轻轻地走进来,恭顺地说到。 “嗯。”满不在乎地答应着,却一动也没有动,定在时间的原地,想要找寻某种失落感和一份,不露声色的想念。 “庭轩哥!”同顺一路小跑地就上到了二楼的小客厅里,神采飞扬地不知道碰上了什么好事情。 “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看到泰然自若的吴庭轩,自己反倒是疑问起来。 “我在等你的消息呢。”吴庭轩看着傻愣愣的同顺,实在是哭笑不得。当年若不是通顺的母亲李氏帮衬着,他与丁九也难能熬到今时今日,而提携憨厚的同顺,也成为了吴庭轩的责任,因为,他是兄弟,是家人。 “哦对了,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同顺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股幸福的感染力,无论是贫穷饥饿,还是战火纷飞,逆境,还是顺利,他都一如既往地乐观与勇敢。 “怎么回事?”庭轩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需要去医院拆线,原本倚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由地前倾起来,认真地听着同顺即将说的一字一句。 “我可是大上海最有口碑的包打听,这点事情还是难不倒我的。” “别啰嗦,快说。” “好。”看到庭轩真有些急了,便娓娓道来。 “我今天去了英芝酒店,大堂的经理说,嫂子,”自知失言,同顺立刻住口,小心翼翼地看了吴庭轩一眼,不觉异样,便继续说下去。“孙小姐三天前就已经离开了,也没说去了哪里。” 她走了? 她就这样走了? 南京吗?还是另有其他却无从告知。 神色依旧平静,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起来,随后,就是深深的苦涩,溢满心头。从前再大的艰难也从未让吴庭轩这般心生失意,这般无助与绝望。 她不辞而别,只是轻轻的离开,已然带走了吴庭轩半边的世界。 她为什么会这样离去? 她还没有给自己念完书。 她还没。 看着吴庭轩紧紧拧住的眉头,同顺开始明白了这位冒牌的“嫂子”在他庭轩哥的心里,早已是明媒正室的地位了吧。 “这也就是,没有消息了?”冰冷刺骨的声音让同顺吓了一跳。 “不过经理说了,孙小姐临走的时候给一位何先生留了口信,说她去了外地,过几天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同顺老老实实地重复着口信的内容,自己竟也逐渐糊涂了起来。 去了“外地”,过“几天”回来,这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嘛! “庭轩哥,你不是该去医院拆线吗?” “别打岔,然后呢?然后又什么也没有了?” “经理还说,今天早上刚有一份给那位何先生的电报,只是何先生不在,非他本人不能取走。” 何先生?吴庭轩在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搜索这位何先生。 难道是出事的那天晚上,凤仪车上的司机?那个满眼嫉妒醋意横生的何先生? 凤仪居然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同这个何先生说明去意,想必是不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吧。 没有告诉自己,也没有告诉同伴,孙凤仪,你疯了吗! 越想越生气的吴庭轩,“砰”地一下一手拍在了小桌上,一杯茶水险些被打翻。 “那个,你别激动,我呐,也不知道这封电报与孙小姐的去向有没有关系,于是,”听到这个刻意的停顿,吴庭轩抬起头来,阴沉地看着同顺。 “我就走了。” “倏”地一下吴庭轩站了起来,拿起背后的大衣,二话不说就要离开。 “等等,”同顺拦住了吴庭轩,不明所以地问了句“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英芝,拿电报。”无论有没有关,先去看了再说,就算是用抢的,他吴庭轩今日这个恶霸也是做定了! “等等,庭轩哥你稍安勿躁,听我说完。”同顺拦住了吴庭轩,收起原来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我暂时离开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借用泰和银行的电话呢,给英芝的前台打了个电话,”终于到了上海最富盛名的包打听同顺最精彩的时刻了。“我说,我刚才回到家,看到孙凤仪小姐来了,和我哥在商量事情,好像有什么事要找何先生,约他在城西吴家桥的小令居见面,请他尽快过来。” 听到此,吴庭轩的脸色,逐渐回暖,恢复了正常,欣赏地看了看同顺,“好小子,越来越机灵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弥天大谎阴谋诡计的我同顺也会,只是我娘不让我用罢了。” 很好,只要这位何先生来了,就有最大的可能弄清楚孙凤仪的所在,无论是从那封电报,还是从何先生对孙凤仪的了解来看,都会提供最有用的信息。 忍了这些天,沉稳内敛的吴庭轩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内心,想要见到她的冲动,只可惜,佳人已远去,杳然无音讯,可笑吗?还是讽刺,或者报应。 可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的,哪怕上天入地,刀山火海! 倘若当初,你能有今天的决断,她也不会如此草率地离开了吧。 既错在过往,就不要留给未来。 “吴团长,楼下的车,” “叫他等着!”吴庭轩气定神闲地坐下,丝毫不理会自己拆线的事情,他只需要在这里等那位何先生的出现。 “庭轩哥,你今天还有不少事儿呢,难道就要坐在这里干等着?”自打周镜茗叛乱的事情起,整个上海就没有安生过,大帅府的愁云一路阴霾到了小令居,江智悦,田翼,浙军,林氏,南京,千丝万缕绕指柔,让人伤透了脑筋。吴庭轩,已经是目前的主心骨,因为江智悦完全依靠吴庭轩的能力在处理沪系的事情,少帅还未归沪,一切都由江智悦说的算。 情况至此,吴庭轩居然还有心情处理这档子事情?同顺有些疑惑地盯着他,愈觉陌生。 孙凤仪,你会成就他?还是就此毁了他。 吴庭轩再次拿起刚才扔下的《白霜》,看似无聊实则心急地读了起来,不顾同顺一个人坐在哪里,疑问丛生。 “我与江小姐约了明天见面,今天有什么好着急的。”他有意无意地在解答着同顺的疑问。 “南京方面正在愁着怎么解决自己屁股后的矛盾呢。” “而南商的动向,咱们无法预测,但只要目前握紧了盛森,就足以对付。” “所以,”庭轩抬头看了看正在回味他刚才说的话的同顺,“我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凤仪,她去了哪里,是否安好。” 同顺缓缓地点点头,似乎也大致明白了些许,这些问题,以往都是庭轩与丁九来商议的,也难怪同顺这小子云里雾里。 “你拿去看吧。”吴庭轩合上书,扔给了同顺,自顾自地走向床边,专注地望着窗外,专注地思考着。 晚霞送来的灿烂,有些虚伪,有些浮夸,因为它美好的如此不真实,让人不禁怀疑,这个伤痕累累的天地间,难道还保留着此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情与画意。 就算有,那份恬淡悠然的心态,也不复存在了。这是一场争夺,就如同巨大的野兽在争抢猎物,争抢丛林中唯一的王者之尊,肝脑涂地间,花开花落之境,只好缓缓转身,退回到墨香袅袅的书本中去,在历史的长河中,作壁上观。 孙凤仪的出现,险些让他忘记了这个世道的真实面孔,一个仿佛从书中走出来的人,也无法掩盖一个再也回不到书中的世界。 那年,她只有十八岁,桃夭灿然的外表之下,二八已过,双十即来,她也在蜕变,在思考,甚至于在默默无闻中,完成一个华丽的转变,到那时,你是否还会爱她,兴许洗尽铅华,兴许贪婪狡诈,纵然容貌旧如初,心似几分熟? 这场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么,既不要轻易放弃,也不要随口承诺,是擦肩而过,还是牵手并行,站在阳台上的庭轩,躺在病床上的凤仪,皆无从而知。 便是继续前行吧。 “这书名儿倒是好认,只是这里面,”同顺自言自语地打开书,“我不认识的字儿太多了。” “那就一个一个地认。” 时间的一分一刻,消耗地如此缓慢与艰难,而吴庭轩的焦急之情,在分毫间急速增长,即将谢幕的霞光,也不忍目睹,只得谨慎地退回到地平线去。折磨,反之,正肆意地兴风作浪。 “团长,有位何先生来拜访。” 夕阳淡出之时,带来希望的征兆,恐怕黑夜之主,绝非魔王,而是一位无心堕落的天使吧。 “请!” ------------ 第二十五章 (上) 更新时间:2012-04-04 冬天的滞留,似乎已经太久了,久得让人忘记了生活的脉搏与节奏,只在冰冷和萧条中浑浑噩噩,恨不能将那点中看不中用的太阳抱入怀中,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的温暖。 雪地红梅,雍容盛景,何故被纯白耀地刺眼的吉祥之色,凄厉地染上几分的冷漠与绝决?看来,素裹之姿,自当无力容下悦之心头。连迎亲嫁娶这等大喜之事,也要推到春日序曲的奏起。 “子卿,你怎么一脸的心不在焉?”林立芳并未看他的长孙一眼,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魂不守舍。享尽丝竹风雅的林大公子近日来横生异样,幸得平日里一直在浣景庄园下榻,而林老头又固执地不愿离开林国府,祖孙二人甚少见面,也使得林子卿免于被爷爷耳提面命追根刨底,只是今天的应酬,他不得不以林家长孙的身份来参加,平日里的挡箭牌表弟殷越祺,也无法代替他。 浙军汤大帅府上办喜事,林立芳携长孙林子卿道贺。 “没什么,就是这两日,睡得不太好。” “上次你离开南京之后去苏州干什么了?” “我,”一月前林子卿去南京见了财政部长之后,就脚底抹油似地赶去了上海,和他的朋友去会合,结果这伙人临时改变了注意,浩浩荡荡又去了苏州,然后林大少也马不停蹄地追随到了苏州,惬意地玩了许多时日,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了杭州。泥塑般的老人家,虽未见子卿,却早已一切尽在掌握,不禁又是一番忧心。 林立芳有两子一女,长子一直未生育,中年后领养了个女儿,一家子便移民去了法国,从未回来过,次子早逝,膝下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林子卿,然后就是林立芳的女儿,林有珍。林氏人丁不兴旺之余,还个个的英年早逝命途不济,真不知道是不是老头子的命太硬,克死了妻儿,只留的一个长孙,一个外孙。 奈何长孙愚钝放浪,外孙却精明剔透,韧如磐石的林立芳,也渐渐坐不住了,他要亲自出马,把这个唯一的孙子扶上位,无论他成才也好,不成器也罢,终归是他林家的血脉,是林国府嫡系血亲的继承人。 只是,要对不住一直以来为林氏家族效力的殷越祺了。 可惜,这个世上,还没有人,敢欠我殷越祺什么,谁都不可以! 林立芳笑了,越祺,别怪爷爷狠心,即使天纵英才,林氏的归属,还是我说了算。 殷越祺也笑了,那么爷爷,你尽管去扶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好了,我会摧毁的你的王国,然后在这片废墟上,重建属于我的江山,天下易主,自当改姓。 那么,就各出奇招,各显神通吧! “子卿,”林立芳突然回过头,严肃地看着魂飞魄散的林子卿,“之前的事,等到回府再跟你算账,今天是汤彦休办喜事,你绝对不可以出一点岔子!听到没有?” “哦。” “盛森现在正和沪系处在一个发展势头最为乐观的阶段,泰和就快进入安徽,汤彦休办喜事,就是江宽办喜事,不可含糊。”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向交代给林子卿听。 “哦。” 子卿,你若能有越祺五分的上进心,三分的头脑,爷爷也不至于愁煞至此。林立芳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老人,第一次无心地暴露了他的苍老,他的无力,就像是对从未言败的人生,最大的嘲讽。 “大小姐,你为什么不和袁先生一块儿来杭州呢?”去往浙军大帅府的路上,丁九不解地看着江智悦,而江小姐则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只顾着一个劲儿地盯着窗外,心事重重。 “少帅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会回来,大小姐,身上的担子,可以放一放了。”丁九看罢,以为江智悦是为了沪系的事情在筹谋,所以满心的疲惫,通通彰显在脸上。 “丁九,庭轩的伤口已经可以拆线了,怎么会感染呢?”智悦一只手托着下巴,喃喃了这么一句,寥落之情,冉冉而升。 “哦,这个啊,”丁九的心里狠狠一揪,尴尬万分,正恼自己怎么如此愚笨,大小姐的喜怒自是与吴庭轩相关相息啊!沪系大到塌天,小到芝麻,都已经尽在江氏父子的掌握之中,智悦的辛劳得到了沪系上下的尊敬和拥戴,这样又如何,一个女人所想,并非全源自此。 “嗯?”江智悦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丁九极力掩饰的不知所措,一片忧伤,略过智悦的两颊,却停在了丁九的头上。 丁九无论如何不忍心,也同样开不了口告诉江智悦,因为吴庭轩指使同顺前天晚上给一个叫何承勋的男人下了套,得知了那位孙小姐的去向,于是编了这么个郎情薄凉的借口,不出所料,现在的他,哪里是因为感染而住院了,应该正心急如焚地飞驰在去宜兴的路上呢。 庭轩啊,那个孙凤仪到底什么地方这么吸引你,让平日里沉稳的你像如今这样自乱阵脚心向往之?眼前出身高贵人且典雅的江小姐,在你眼里,似乎与一众豪门名媛无异,都无法留住你的目光。 “大小姐,庭轩他,那个,我具体也讲不清楚,反正是行动不太方便,跑长途已经不可能,更不用说还要当您的舞伴了,他也担心状态不好会叫您尴尬的。”跑长途不可能?!那还不是风尘仆仆地扑向无锡去了!此时此刻,一直以来对吴庭轩信任且钦佩的丁九大哥,居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怒其不争的意思。 “是不能来,还是不想来,”江智悦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变成一个自己曾经所不屑的,幽怨哀戚的女人。 “袁栋什么时候到?”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她轻呼一口气,一扫脸上的潮红,回归了平静的常态,而那颗安静下来的心,竟如死去一般,再无苏醒与跳动的可能。 “袁先生,和我们出发的时间一样,所以,”丁九实在不好意思提醒江智悦说,这位外交官的公子热情邀请江智悦同行遭到冷拒之后,还要做出一副冰释前嫌之态以她男伴的身份去参加汤家的喜宴,一向豁达大方的江智悦也有心胸狭小的时候,只是那一片小小的地方,却留给了一个不愿意驻足停留的人。 追逐的游戏,究竟谁玩弄了谁? “到了酒店之后,帮我约袁栋,喝杯下午茶吧。”提前见一面,磨合一下感情还是必要的社交礼仪 “好。”丁九庆幸江大小姐终于恢复了风采和理智,如此自己也好办了许多。 骄傲的她不会知道,一封电报已然撕碎了吴庭轩所有的隐忍和防备,纵然是竭力维持的冷静和淡然,那遗传自外交家之精明的何承勋也看得出眼下吴庭轩定然是非去不可了,而自己就算是去了,恐怕也没什么作用,倒不如也伪装一把放心与自在,等在原地。 “庭轩哥,明天和大小姐约好的去试礼服怎么办?” “你可是她的男伴啊,难道要爽约吗?失约于江智悦可不是明智之举啊庭轩。” “还有今天下午推到明天早上的去医院拆线呢?” 吴庭轩紧紧握着那封电报,并未理会焦急的同顺和发愁的丁九,冷酷且带有威胁意味地看着儒雅依旧的何承勋,说了句:“你放心,我明天就过去。” 何承勋,不知从何时起,孙凤仪的事情已经再与你无关了,你不用一副苦大仇深呕心沥血的样子,从我出现起,她就已经归我管,归我照顾了! 吴庭轩,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野心和睿智的男人,竟然会在这一刻,失了分寸,任他吴庭轩几分聪明到诡异,也掩饰不了的现实,他推掉了与江智悦的约定,就相当于推掉了霍纯汝的亲自邀请,甚至推掉了去医院拆线的事情,只是为了想在她最困苦的时候,能够守在她身边。 看似无懈可击,却奇获突破口,何承勋默默地站在灯光的背面,像个局外人一样,伺机捕猎一般地看着一个有形无形存在于沪系内部的小集团,自己的思路逐渐开阔了起来。而他的背后,也逐渐升起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而这个黑影,也会拼劲全力吞掉眼前的一切,就是几年之后,沪系军阀的心脏! “恭喜大帅啊!” “同喜同喜,多谢刘老板来捧场啊!” “这不是高会长嘛!许久未见。” “恭喜大帅也恭喜二少爷啊!” “犬子性情浮躁,如今能有人拴住他的心,我也算是放心了啊。” “爹,曾市长来了。” “恭喜恭喜汤大帅!学鸿娶了媳妇也该收收心了,这下您就放心了吧。” “借您吉言,但愿如此啊!” 汤彦休府上披红带绿炫彩无比,此刻正在举行一场最传统的中式婚礼。 “大帅啊,自心璇出嫁以后,府上已许久没办过喜事了吧。” “是啊,现在学鸿终于能安定下来,我跟玉竹,也甚为欣慰。”汤彦休红光满面,看起来十分高兴,拍了拍井夫人挽在他胳膊上的手,风韵不减当年的井夫人温婉一笑,对上丈夫的目光,看起来颇有默契。 汤学鸿是汤彦休的第二子,资质平庸且生性风流,圣璀中学毕业后,自身毫无建树只懂流连花丛不亦乐乎,母亲见儿并无成就之质,便叫他娶妻安家,让恼怒而忧心的父亲也算稍稍放下心来。即使明知婚后他也不会洗心革面,可总算对家族,对公众,也有了个交代。 汤学鸿是汤彦休三姨太井玉竹的幼子,井夫人同时还育有一女汤心玥,是汤彦休的长女。 “那可不是,学鸿娶了媳妇,这我们的父亲大人啊也省了份心,谁叫学鸿是爸最挂心的幼子呢。”一个笑意盈盈的女人迎面过来挽住了汤彦休的另一只胳膊。 “哟,这不是心玥大小姐嘛!井夫人真是好福气,女儿贴心,这儿子还听话。”这位汤家的老朋友财政厅长的夫人拉着井夫人的手,热络地放不开。声音尖锐甜腻给人一种华而不实感觉的汤心玥,却用一种冷漠甚至于不屑一顾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身材墩圆的厅长夫人。 汤心玥虽是放纵惯了,若是平日里在汤彦休面前此等大大咧咧地涉及到一些敏感的事情,比如家中最受宠的孩子,或者说,将来最有可能袭承沪系的儿子,汤大帅决然会冷语相加,甚为不满。而今天是娶儿媳的好日子,老爷子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小事一桩,这不转脸,还要去接待喝喜酒的贵客们。 目送父亲走开后,汤心玥立刻冷下一张脸,语气颇为不屑地冲着这位夫人说, “但是学鸿将来过得好不好,可不怪我这当姐姐的多话,还得看那媳妇是否配得上我汤家栓得住学鸿的心,无能的媳妇总是看不住丈夫的,到时候啊,就是哭啊都没地儿呆着去。” 井夫人听到女儿口出此言心下一惊,近来财政部长的桃色绯闻可谓是风生水起,原先预料他夫人今日也难能到场的,结果却还是来了,还装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正室姿态。井玉竹虽未想到心玥会放肆至此,然并未阻拦,只是笑了笑,竟像一种鼓励,叫傲气的汤心玥更加有恃无恐。 厅长夫人听及此,略带尴尬,便匆匆辞了他们去。汤心玥从不收敛自己的喜形于色,而井夫人对儿女的不当行为也从不教诲或加以制止,也许与出身低微学识不高有很大的关系。传闻井玉竹嫁进汤府之前是个唱戏的花旦,因为生的貌美被汤彦休相中,另外汤彦休喜欢的二姨太因病独居不能相伴左右,而正室夫人出身名门,自然仪态大方,于是井夫人的进门就成了理所当然。 作为唐学鸿的胞姐,汤心玥俨然成为了这场婚宴的焦点,陪着父母交际应酬显得端庄得体,实则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又有哪一些是需要真正的学识和修养来体现的呢?作为这个家族的长子兼学历最高最有造诣的才子,汤学鹤与妻子阮慧冬,已然沦为配角,只是默默地在与稀稀落落来与他们交谈的人,温和地说着话。 “江大小姐来了啊!哟,这不是袁公子嘛!”刚刚进门的江智悦与袁栋正巧碰上了从后楼过来霍纯汝,霍师长见到了沪系来的人,更似见到了亲人,热情地走了过来与袁栋握手。 “恭喜贵府啊!”江智悦奉上准备好的礼物,霍纯汝身边的夫人汤心璇礼貌性地朝智悦笑了笑,接过礼物,就静静地站在纯汝边上,再不多言。 “江小姐袁先生来了!”汤心玥一阵风似地就飘了过来,让江智悦和袁栋都迅而不及应,稍有愣住,幸而袁栋反应快,立刻回礼:“心玥小姐好久不见。”智悦似乎没多大兴趣想要和汤心玥寒暄,却是被霍纯汝的表情给吸引住了,看到霍纯汝厌烦的眼光和扭曲的嘴角,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小姐这是有什么喜事吗?还是开心咱们学鸿终于安心娶妻过日子啦!”汤心玥自是不管智悦有几分情愿几分礼数,只管竭尽全力地维持好局面,以博得父亲的欢心。 “喜啊,当然喜。”未等智悦开口,纯汝倒是接上了话茬,“依着学鸿的性子,娶了正室,少不了还得娶姨太太,喜事恐怕是办不停了,要是再娶进个戏子进来就更好了不是,大家都爱,看戏嘛!”看来霍纯汝在汤府惹是生非难能休,不仅惹过岳父,这下连大姨子都要被气得翻白眼了。 “心玥别听纯汝胡说,他的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那么不招喜,连海叔都经常被他气地胡言乱语呢。”智悦面色和悦地“数落”霍纯汝,走过去拍了拍汤心玥的手臂,以缓解尴尬的气氛。 “娶个戏子进门倒好,谁教这做正室的无能,生不出儿子呢!”汤心玥毫不顾忌地狠狠剜了霍纯汝一眼,而霍纯汝那个厚脸皮丝毫不在意不说,还嬉皮笑脸地迎着看她,让汤心玥更加光火,“霞露若是如此,父母亲倒都管不着!” “额,汤小姐,带我过去拜访下宋兄吧。”袁栋出面引开了怒气冲冲汤心玥。 “你这个逞口舌之快的毛病还没改啊!”江智悦靠近霍纯汝夫妇,小声说到。 “遇上这种人只能旧病复发了。”霍纯汝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兴许是上次的事情他的泰山大人也没为难他,如此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 “你看心璇都没说话呢,就看你巴巴不停。”汤心璇只是低下了头,羞涩地笑了笑。 “她要是敢说话,还能被她姐姐一直欺负到现在?”霍纯汝十分漠视地看了一眼脸蛋通红的妻子,毫无怜惜之情。 也许是她懦弱内敛的性格,让张扬的霍纯汝丝毫不欣赏,也许是她并不美好的容颜让做丈夫的甚至怜爱之情也唤不起。肤浅跋扈的汤心玥继承了那个花旦母亲的几成美貌,正是如此,无论她多么招人厌,却依旧能博得一点宽容。 “江小姐,我,我过去看看母亲准备好了嘛。”汤心璇站立不安,只得告辞。 “霍纯汝,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怎么这点情面都不留呢。”江智悦有些看不过去霍纯汝的无情和冷酷,不由指责他一句。 “我霍纯汝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像她,这么没主见这么无能的人。”本想追加几句的江智悦看到霍纯汝那股伤感和忿忿,似乎觉着自己没有权力说他什么了。霍纯汝的果敢和主见,让他与父一般凌云壮志,原本与之相配的,该是一个惊鸿之姿快意江湖的女子,现如今为了江宽的联姻安抚政策,只能与眼前这个平庸的女人过完此生,如何不愤慨,如何不寥落! 生于汤家,却才貌全无至此,只因汤心璇是汤彦休正室夫人侯蓝霜的女儿,才得以被江宽选中,嫁与霍纯汝。 智悦生出几分同情之感看着壮志难酬的霍纯汝,忽然发现,其实他真的是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而那个汤心璇,实在与纯汝是天上地下。 难不成?智悦突生一个想法,忍不住浑身寒意,父亲就是故意选中这个才貌俱庸的汤心璇放在霍纯汝身边,才不会让霍纯汝明里暗里的间谍工作被发现。 父亲,您可知道,纯汝一生的幸福,已然葬送。 “你怎么看起来怏怏的,你又不用和这么无聊的人过一辈子,我看袁栋就不错,人长地英俊,还是外交官的公子,与大小姐你,天生一双人啊。”看到霍纯汝的心情转好拿自己开玩笑,智悦也轻松了不少,轻轻地在他身上打了两下以示警告。 “你瞧大哥。”霍纯汝看到汤学鹤儒雅地站在不远处,与一个长者正在交谈。 “汤学鹤?怎么做大哥的,今天反而处处成了陪衬呀。”智悦也感觉出来这个家庭里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说它,畸形的结构。 “大哥有学问,人且仁义,在这个家族里,身为长子,却没有得到长子应有的待遇,一是因其庶出的身份,而吕夫人有抱病许久,二则,就是那个祸国殃民的井玉竹。”霍纯汝从不掩饰自己对三房一脉的讨厌之情,背地里甚至一声井夫人都懒得称,却直呼其名。 “瞧那位大嫂子,也是个如吕夫人般贤淑的人吧。”汤学鹤的夫人阮慧冬恬静地站在丈夫边上,挽着他的胳膊,也不时地参与到谈话中,一幅夫唱妇随渔舟唱晚的水墨画面。 “大嫂出身名门,自是举止得当,这可好,偏偏凸显了不知分寸的汤心玥出身大家,却缺家少教上不得台面。”看到有人从他们身边过去,智悦轻轻拉了拉纯汝的衣角,叫他当心隔墙有耳。 “你看汤心玥,不放过分毫显示他们夫妻恩爱的机会,坊间谁不知,宋家译早就在外面拈花惹草夜不归宿了,真是可悲。” “大家族的矛盾不可避免,还要靠你多多担待啊纯汝。”智悦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同时,也旨在安慰安慰他在此的孤寂。 “有闻汤彦休在外面有个私生子是不是?”智悦稍稍靠近纯汝的身边,掩人耳目地问了一句。 “我也听说过,只是说是传闻,毕竟当年风流倜傥,惹点桃花债实属正常。”纯汝似乎不以为然。“后来又有人说,那不是私生子,那是大帅的侄子,因为兄弟早逝,所以归到岳母大人侯蓝霜的膝下,养在别苑。” “谁能人人都像江大帅那样洁身自好啊。”的确,董唯若逝世之前的江宽,作风严谨,从未惹出过桃色绯闻,实在叫人敬佩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智悦苦笑了两下,实在不愿答茬。 毕竟,父亲无论有多爱那个叫尹泠玉的女人,也只埋在心底,而那么多年,也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如此狭小的心房,如此唯一的心念。 也像母亲,也像周叔,像世间每一个,有情的人。 “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丁九也跟了进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智悦的身边。“盛森的老板林立芳亲自来了。”附耳一句。 “哦,纯汝我先过去给林老板打个招呼。” “我去看看汤心璇是怎么在自己家迷路的这么久还没回来!” 江智悦带着丁九便朝正与汤学鹤夫妇聊天的林立芳走过去。 “哟那不是上海最著名交际花,百丽宫的习苑荷嘛!” “是呀,她怎么会来汤家的喜宴?” “难不成和汤学鸿有关系?” “汤学鸿花心大少处处留情,谁知道呢。” “不一定哎,我可是听说习苑荷与汤家姑爷宋家译关系暧昧呢。” “这样风月场的女人,谁说的清楚,恐怕连自己都不清楚吧。” 习苑荷的出现,成了一道风景,夺人眼球,屏人呼吸,仿佛连空气都在她身上静止,只为一睹芳容。 湖绿色的旗袍没有繁复的绢花朵朵,则是青色的祥云飞鸟的图案,一气呵成的静谧带有婉转的独特感,黑色的狐狸皮袄裹在肩上,在她妖冶的卷发下更显艳色逼人,生生叫周围的佳丽失了颜色。乌黑的盘发仅带着一个银制的蝴蝶夹子,倒略显素净了,只不过衬托的一头乌云,美不可言。旗袍高高的开衩,欲说还休地露出玉腿,让女人嫉妒,男人遐想,这不就是一个交际场上的女人,最高的成就吗? 看起来,像一棵妖冶成精的柳树,青色佳人,一世倾城。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她怎么来了!”看到习苑荷出现最紧张的人,要数汤心玥,她着急且生气,只顾掐着她丈夫宋家译的胳膊不松手,痛的男人紧皱眉头。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约她来的!”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反抗,只得小声却咬牙切齿地反驳着怒不可遏的妻子。 “这下好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回头那个霍纯汝要是敢笑话我,我一定跟你没完!”说罢,松开手,气得鼓鼓的汤心玥径直朝着习苑荷走去。 “这位小姐,恐怕你不在宾客名单上面,所以,” “她是我的女伴,怎么会不在宾客之列呢。”再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而这恰恰是汤心玥竭尽心力想要得到的关注,竟然就这么轻易被抢走了。 “是么,大姐。” “你?” “奉父母之命,来参加三弟的婚礼,大姐,该不会,不给面子吧。”这个男人自信满满地朝着汤心玥走过来,这是既霍纯汝之后,又一个不把汤大小姐放在眼里的人。 更叫汤心玥无法反驳的是,他穿着军装,浙军的军装! 在军阀的家庭里,一旦进入军界,那么地位则是其他子嗣无可比拟的,此刻,汤心玥也不由退以观态。 “学鹏啊,是时候让你进入公众的视线了,我会精心为你选择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的。” “井玉竹母子这么多年嚣张跋扈,我无子,她受宠,吕夫人又体弱,我们着实受了不少气。” “学鹏能有如今,全赖大伯母的垂爱与照料,北洋毕业后,我定当回到沪系,为您争得地位!” “还叫大伯母吗?” “母,亲。” “我膝下无子,能将你归到我名下也是我的福气,所以,娘一定会为你的将来筹谋。” “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伯父答应,让你正式回归到汤彦休这一脉来,今后也该改口,叫你大伯,父亲了。” 父亲。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路人甲乙丙的薛鹏了,从今天起,我会挽着整个南方最美丽的女人出席汤府的喜宴,从今天起,我要征战沙场立下功勋,从今天起,我要保护养母和妹妹不受人欺负。 无论外界传闻如何,我究竟是汤彦休的侄子,还是所谓的私生子,都不在乎了。 从今天起,我就是汤大帅的第二子,汤学鹏。 “学,鹏?”汤心玥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汤学鹏?”江智悦开始迷糊了,已经理不清楚汤府内部盘根接错的家谱,哪怕只是这一代,已然复杂神秘至此? 汤学鹏?丁九总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却又说不上来哪里熟,很是纠结。 “二哥和,习小姐,是父亲亲自发话请来的。”霍纯汝眼瞅着这边热闹再起,一阵风般飘了过来,很是满意地看着汤心玥的失态。 “习,苑荷?” 习小姐听到一个犹豫不决的声音,迟疑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并不熟悉的面孔。 林子卿痴痴地望着习苑荷曼妙的身影,浑然不觉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我们过去吧。”汤学鹏自是不管不顾林子卿对习苑荷有几多爱慕,径直搂过她朝内堂走去,正巧汤心璇扶着侯夫人走了出来。 一瞬间,侯夫人捕捉到了汤心玥气急败坏的样子,嘴角不由一笑,然后再看了看对面面色灰白的井夫人,对今天学鹏和习小姐的出现,甚为满意。 汤心玥,今天是给你的第一课,你牢牢记住! 井玉竹,你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学鹏的回归,就再无学鸿的位子了。我的胞妹侯蓝雨无能,当年失爱远走,我侯蓝霜绝不会重蹈覆辙!不仅要夺回丈夫的心,还有他手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学鹏,我不管你的母亲是哪家女子,良家闺秀也好,青楼风尘也罢,如今,你就是我侯蓝霜的儿子,也是最大的筹码! 清王朝倒下了,几千年宫闱里的争斗硝烟,却从未散去,夺嫡之争,也从未结束过。 姜还是老的辣,不得不承认,蹦跶了半辈子的井夫人,很有可能在此时,惨烈地跌一跤了。 没有戏子,这出戏照样好看! 百鸟朝凤的热烈下,几段恩怨,几段不言喻,几段暗里藏刀,花脸下,入戏的角们可已领略? 帘幕后,还有不愿意屈从于这么“老土”传统婚礼的汤学鸿,还有一个花瓶似呆板的新嫁娘郑霞露,不问世事的汤学鹤夫妇是否暗地里也有所倾向? 汤府的好戏,已经覆水难收了。 ------------ 第二十五章 (中) 更新时间:2012-04-05 “母亲。” “母亲。” “夫人。”侯夫人气压全场的出现,幼辈们都纷纷过去请安,井玉竹虽不情愿,但是作为妾室,这一声夫人,还是铁打的礼数,低人一等,不得不从。 “姐姐您慢点。”井夫人到底是戏子出身,眼力活脚力快,很快便贴到侯夫人身旁,热情地叫了一声姐姐,趁机搀扶着她,以示好意。 “玉竹,今天学鸿娶妻,你这当婆婆的,自然最大。”侯蓝霜的大太太气质,始终让这个家族的人为之钦佩,自此,无人敢越俎代庖哪怕一点点,就算是汤心玥母女,也只敢暗地里使点小把式,大动作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瞧这话说的,咱们府里哪个孩子成家,您都是最大长辈呢,是不是。”井玉竹朝人群里扫了一眼,看到汤心玥铁青着脸盯着汤学鹏和习苑荷,呆若木鸡,对母亲的暗示毫无回应。 “大帅。” “大帅。” “父亲。”汤大帅和高会长正商量着事情,看到人都到齐了,便立刻走了过来。 “大帅啊,刚刚玉竹说,无论咱们家里哪个孩子成家,我这个做主母的,都是最大的长辈,你看是不是?” 侯蓝霜撇开井玉竹和心璇,过去挽住了大帅的胳膊,声色响亮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蓝霜,你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主母,谁也不可撼动!”汤彦休话音落此,声重几分,似是宣布,亦是警告,警告的是谁,谁心里,自当有数。 井玉竹感觉自己刚刚被自己扇了一巴掌,不疼,却响亮。 夫妻俩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后,得到丈夫的默许,侯蓝霜朝着汤学鹏招了招手,学鹏领会,朝大帅夫妇这里走过来,而井玉竹竟然发现,大帅的旁边,压根就没有自己站的位子了,只得悻悻地退到一边去。 “各位贵客来宾,首先,对于各位出席小儿汤学鸿的婚宴,汤侯蓝霜表示不胜谢意,其次,大帅与蓝霜,要向各位郑重介绍一个重要人物。”学鹏走到大帅的另一边,朝汤彦休点头致敬。 “各位,彦休要向大家介绍的,是我的次子,汤学鹏。”汤彦休话落,学鹏一步上前,朝着来宾浅浅鞠了一躬。 “天哪,这位英俊的公子又是哪一出?” “次子?汤彦休的二儿子不就是唐学鸿么?” “难不成,真的是他的私生子?” “私生子都公开承认了,看来又要有位夫人入府了吧。” 汤学鹏看到来客们暗地里窃窃私语,用一种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忽感无所适从,有些忐忑不安的眼光,缓缓地扫过人群,忽然,迎上一对明艳动人的眼睛,冷淡中带有关心,就像冰河里的太阳,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而他,却如同得到了无限的鼓励和力量,立刻自信了起来,眼神中所带的威严,俨然如大帅府的公子,那么像他骄傲的父亲。 谢谢你,小荷。 习苑荷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到汤学鹏因为自信而流露出的风采与霸气,欣喜万分,平静的外表依旧维持着仪态万千,此刻已被占据的心灵和眼睛,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有另外一个人,始终在认真的观察着自己。 对不起,林少。 “学鹏是我早逝长兄汤彦伯的遗腹子,在北洋军校读书,一直养在蓝霜那里,现在,我汤彦休正式宣布,侄汤学鹏,正式过继到大帅府,正室夫人,侯蓝霜名下,从今日起,与汤学鹤,汤学鸿同为汤府之子。” 终于,一直精于算计的汤心玥从吃醋嫉妒中回过神来,惊讶地盯着宣布这条消息的父亲,还有一脸得逞样的主母。 井玉竹想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却没有成功,她游离的眼神从汤彦休身上转到侯蓝霜身上,再到高大健壮的汤学鹏身上,那身军装,是她费尽心力想要给学鸿争取的地位啊,还没弄清这个野孩子哪儿来的,就一通被抢去,父爱,地位,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学鸿的婚礼,自己就被这么抢了风头,侯蓝霜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抢了她的所有,她苦苦经营至今的所有!一个生不出儿子活该守一辈子活寡的女人,竟然多出来这么个儿子,还超越了自己生养长大的儿子! 宾客再次归于热闹的氛围中,婚礼马上就要开始。 “学鹏啊今后要好好努力,听到没。”侯蓝霜居然主动拉着井玉竹一起,走到学鹏的身边,似是非要井夫人看场好戏。 “是的,母亲。”学鹏毕恭毕敬地回话。 “这养在别苑的孩子啊,就是懂事,哪儿像我们学鸿,被宠坏了,这么没规没距。”还未等井夫人开口,这个煞风景的汤大小姐立刻赶了过来,为母亲助阵。 “所以,浙军的军装,也只配给有规矩的军人穿,不然,什么阿猫阿狗不三不四的人都能穿,咱们沪系,还如何挺立于南方,与东北虎对峙,与南京抗衡?”学鹏器宇轩昂地对付了汤心玥的刁难,侯夫人甚是满意,她不知是何意味地微笑着看了一眼井夫人,不知所措的井夫人只得苦笑应对。 “心玥,打今日起,就不要一口一个别苑养子的挂在嘴边,让外人听了去像什么样子,你没看到你父亲说了么,学鹏是大帅府的二公子,不是什么流言蜚语所说的那些,”井夫人装作失口,稍作停顿,故意又给侯蓝霜撂了个难堪。 “那些都不重要。”侯夫人走到学鹏前面,帮他整了整衣服,“重要的是,你姓汤,是汤家的孩子,是我,的儿子,这就够了。”抛给井玉竹一个犀利的眼神,意为无论他是汤彦伯的儿子也好,汤彦休的私生子也好,他终归是汤家人的后裔,而且认自己为母亲,这就足够了。 井玉竹母子再无言,正欲借口离开,却被侯夫人的一句话给拦下了。“学鹏,你带来的这个姑娘是?” 此刻汤心玥决定留下,好好听听这个习苑荷到底怎么个说法! 习苑荷袅袅风姿地走过来,优雅地朝侯夫人行了礼,然后静如处子地看着她的眼睛,“习苑荷有礼,夫人您好。”侯夫人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习苑荷之所以能够成为上海,乃至于南方最有名的交际花,其原因在于,她身上毫无风月场上女人的做作与浮夸,美艳却不俗气,聪敏却不娇纵,健谈却不聒噪,像一杯颇有故事的葡萄酒,光鲜且稳重,竟如出身名门的淑媛,这也是她颇得贵族人士喜爱的原因。 “习小姐你好。”侯夫人很是亲切地打了声招呼,装作一副并不相识的样子就走开了,使得想要探个究竟的汤心玥败兴而归,井夫人亦怏怏不快,差点忘记今天是自己儿子娶媳妇了。 行礼过后,送入洞房,喜宴上再次热闹起来,宾客们吵吵嚷嚷的话题与刚才那个貌似被逼婚的新郎与呆若木鸡的新娘丝毫无关,谈论的主题,无不与大帅刚刚认进门的那个儿子有关,关于汤彦伯到底有没有遗腹子,汤学鹏究竟是不是私生子,汤家的玉玺将来何去何从,来宾们不亦乐乎,几乎忘记了他们来参加的是婚礼,而不是国会会议。 有那么一刻,习苑荷衷心地希望,别人在谈到她的时候会讲,这是二公子的太太,习小姐。 汤学鹏的夫人,该是个多么幸福的名字。 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与宾客高谈阔论迎来送往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在希望自己也能与这个男人,有喜结连理的一天。这样,就能每天在太阳的普照下,静静地端详美好的样子,手绘自己梦寐以求的满足与安定。 可你知不知道,那是等不到的一天,就如我们相遇在世界结束的时刻。 渐渐地,她发现汤学鹏并无意与自己讲话,只是借着自己的人脉与交际,极力与汤大帅周遭的这些个商人官僚搭上关系,他的野心表露地太过明显了,那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吞下整个世界,才恍然发现,自己只是天地间的最渺小。 多么可悲。 就是这么一刻,习苑荷感觉自己与汤学鹏离的那么远,不是距离,而是嫌隙。她有些感慨地看着汤学鹏英挺的背影,落寞地举着一杯酒,悄悄地走开了。 我多么可悲,该还你自由的天地,纵然断了翅膀,翱翔的一颗心,死难成灰。 “他带了你来,却没有照顾好你。”一个人站在没有人的侧厅,靠在圆拱边上,静静地端着酒杯,却没有喝的欲望,想这样清醒的,醉一次。 “你是想说我本不该来吗?宋先生。”就是没有转过身,她也知道来者何人,却懒得回答他,只是这么不知由头地回问了一句。 “苑荷,心玥看到你之后,很生气,我,你,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宋家译看到习苑荷的淡漠,心急地上前一步,也不知是解释,还是自白,只这么絮说着。 “学,汤学鹏不是说了么,我是他的女伴,和你无干。”学鹏,我似乎不应该这么叫你吧,这样的亲近,会让我忘了分寸,陷地更深,每每如此卑微到心酸之时,她对兄长与主母的恨意就更进一层,真怕有那么一天,我疯魔,却不成活。 “苑荷,”宋家译试探地朝前走近了几步,“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会与汤学鹏在一起,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始终一往情深,独一无二。”他掰过习苑荷的肩膀,低沉地说出这么一句,任哪个女人,都会觉得这片深情而感动的话语,简单,却蚀骨。 然而这招偷心之术,在习苑荷身上似乎失灵了,也许是太多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因而,也听过太多相同的情话,又何来绵绵倾心之感。 她不为所动地,甚至于冷酷地,直视着宋家译情海翻波的眼睛,冷笑着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未几,嘴角上沾上一滴暗红,昏黄的灯光下,原本的剔透,尽是浑浊,在樱桃红唇边,呈现几分血滴的摄人心魄而来。卷翘的睫毛轻落,却留下了一丝妖媚的眼神,叫人欲罢不能,宋家译鬼使神差地,竟要吻了上去, “哎,宋先生,你这是干什么。”习苑荷的脸敏捷地侧面闪过,语气温热地问了这么一句,挑逗更甚。 “苑荷,不要再跟汤学鹏在一起了。”猛然间,宋家译闻到了一丝陌生的香气,那不是他平日里喜欢的味道,也不是习苑荷平日里爱用的香水,不由横生嫉妒恼怒之意。 “我们,又什么时候在一起过?现在吗?在你太太的娘家?”一连串的问题,叫宋家译瞬间涨红了脸。 “你以为搭上了汤学鹏,就会有好下场吗?!”虽然他与汤学鹏并无瓜葛,但是看到汤心玥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也明白,一条船上的人,唇亡齿寒。 “搭上谁对我来说不一样?”习苑荷用舌头舔去了嘴角的酒滴,盈盈笑意地看着有些生气的宋家译,而宋姑爷眼里,眼前的美人儿,浑然一幅西洋名画,神女临境,画中走出,在袅袅的蒸汽中,正飘飘仙去,他只想说句,不要走,可惜脱口而出的,竟是如此伤人之言。 “贱人!”恼怒之极的宋家译一手捏过习苑荷的下巴,让她生疼地皱起了眉头,瓷娃娃一般的脸颊上,生出几条生硬的细纹来,而下巴上,也深深印上了他粗大的手指,压下的鲜红的痕迹。 “那个汤学鹏就是不知哪里拱出来的野种,你也是!所以你喜欢他!你们真是相配啊!哈!”失态的宋家译青筋暴突,似要吃掉这个曾经让他挖心挖肝的交际花。 “你,放开我。”风月场上混久了,什么话也都听过,但唯有一个词,是她不可触碰的底线。“我不是野种,学鹏也不是,三思而言!”面对忽然严厉起来的习小姐,倒是宋家译有些不适应了,他以为欢场上的女人呼之则来,呼之即去,哪有尊严可谈,更别说如此撕破脸来捍卫的尊严了。 “哦,我忘了,你无脑则无思,而且你没心没肺,难怪你老婆这么讨厌你,我也一样!”最后一句,狠狠地从她嘴里咬出来,终于,她得逞了,彻底惹怒了宋家译,然后赢得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啪!” 死神降临一样的寂静,诡异的二人之间,窒息的空气,更像一幅油画,一幅,惨痛的撕裂。 “苑荷,我,我,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看到习苑荷脸上突兀的红肿,和嘴角一抹血丝,宋家译霎时后悔了,他赶忙扑上去把苑荷揽在怀里,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也在忏悔自己的冲动。 习苑荷像个木偶一般,呆呆地任他紧紧搂着,不做回击,亦没挣扎。 学鹏,这个时候,你在哪里。 仅仅一刻,她就懂了,之前所想所奢望,都是自寻烦恼,自找罪受,他们看起来神仙眷侣郎才女貌,实际上,却是相遇却无相守之缘的,两个孤魂罢了。只不过汤学鹏的身上,还有府院主母的利用价值,而自己呢,只会加深那个女人最孤独的仇恨,所以,那么相似的境遇,那么不同的结局。 “你走吧。”毫无感情的声音,平淡地在他耳边响起,却残酷地刺穿他的耳膜那般叫他痛苦不已。 “你真的爱上他了是吗?!” “你说话啊!说话啊!” “好,”剧烈地摇晃下,习苑荷仍旧不愿和宋家译多说一句话,这样的态度,已然将他推到陷阱边上,崩溃之巅。“啪!”他摔碎了茶桌上的瓷器,拿起一片碎瓷,阴狠地看着她,想要她屈服,要她害怕,要她低下头来求他。“等我划破你漂亮的脸蛋,看看汤学鹏还要不要你!” 终于,女人脆弱的眼泪,也随着崩溃而留下,懦弱,颤抖,晶莹剔透的惹人怜爱,使得宋家译也不由地手抖了一下。 汤学鹏,如果我真的毁了这张脸,你,还要我吗? 原来,让她万丈深渊的,还是汤学鹏,这个名字。 “你混蛋!”一个男人像只愤怒的野兽,鲁莽地冲进来,扯过来不及反应的宋家译,然后将同样惊讶的习苑荷挡在身后,狠狠一拳将宋家译打翻在地。 “你,”习苑荷万万没有想到,冲过来的人,居然是林子卿?风雅多情的公子林子卿?暴怒地将宋家译打地眼冒金星的人,不是她心念的汤学鹏,而是这个她从不愿多看一眼的林子卿。 “你这是,” “你他妈是谁啊!敢跟我动粗!”宋家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想着自己在习苑荷面前被人撂倒,羞恼万分,恶狠狠地瞪着林子卿,抹干净嘴角的血迹,然则林子卿再次扑过来抓住了宋家译的衣领,凶恶不逊于他地说:“我他妈警告你,从今以后,再让我看到你为难这位习小姐,别怪我林子卿下手不留情!”说罢将他甩开,晃晃悠悠还未站稳的宋家译,跌倒在茶桌边。 “这,这是在干什么!”汤心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子卿个娘希匹算什么东西!”缓过气来的宋家译无视汤心玥的出现,掏出手枪一个箭步跨到林子卿跟前,直指他的额头。“老子打死你信不信!”气疯了的宋家译脸涨得通红,眼睛如恶狼般布满血丝。 “家译!”虽然宋家译平日算不得谦谦君子,可如今爆发如斗兽一般暴烈,也是汤心玥从未见识过的,寻人而来的她着实吓了不轻。 “家译你,”汤心玥的眼神从两个憎恶对方且静止的男人身上移开,看到了站在林子卿身后失落的习苑荷,怒气横生之余,细微地观察到她凌乱的头发,嘴角肿起,下巴有掐痕,再看看这两个失去理智为一个女人而打架的男人,瞬间恍然大悟。 “好哇都是你这个小狐狸精惹的祸!”汤心玥气急败坏之下,抓起宋家译打破的那个瓷器的碎片,朝着习苑荷的脸就扎了过来,慌忙之下,林子卿连忙闪到习苑荷的前面,生生替她挨下这道躲不过的伤痕。 “嘶。” “砰!”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血!” “子卿!” “心玥!” 突然冷静下来的汤心玥,因看到林子卿脸颊到下巴上的一道鲜红的血痕而吓得眼泪噼里啪啦,颤抖的手慌忙扔下碎瓷,摸索着想要去抓住她丈夫的胳膊,摸到的,却是僵硬无比,好像死人一样的胳膊。 枪响? 林子卿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脸上骇人的疤痕还有火辣辣的疼痛,只是刚刚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的片刻犹在,似要无休止地重演,让恐惧更深刻。 习苑荷失聪一般地没有听到响声,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林子卿脸上的伤痕,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啪!”闻声寻来的汤彦休上来冲着宋家译就是一个大耳光,让神思飘移的女婿瞬间回过神来。 “噢,父亲!”手枪滑落地上,宋家译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压根不敢直视他老丈人的眼睛。 “你他娘放肆!敢在老子府上舞刀弄枪了!”面对这个不争气的女婿,汤彦休大好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气不打一处来。 争女人本就有失体面,居然还和府上的贵客争一个交际花,还开枪了!这是汤彦休不可原谅宋家译的地方。 “老周,把姑爷带出去,让他好好反省!”汤心玥立刻撵着她丈夫离开父亲怒火未灭的时候。 “林老板,万分歉意,如果小婿伤到子卿,我一定叫他拿命来抵!”汤彦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跟着进来的林立芳也不好再说辞,只得作揖,请他离去。 “逆子!”林立芳上来就想赏他宝贝孙子一耳光,结果手起眼落,那倒血红的伤痕已经流血不止了。 “我,我去给你拿点药吧。”被刚刚真实到见所未见的一幕吓到的习苑荷,回过神来,慌忙就要跑出去拿药。 “等等!”林子卿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没事,”摸了一手血的他,也有点惊异,心下,汤心玥真够狠的,再转念一想,这一下要是划在习苑荷的脸上,想想都后怕,冷汗漱漱。“你不要紧吧?”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惦记的是我? 习苑荷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宋家译的威胁,汤心玥的行凶,再到林子卿不顾一切地替自己出头,还挨了一下,这一切,自己值得吗? 只在上海有过一面之缘,苏州相邀游玩,萍水相逢,浅浅相识,却已有英雄救美的戏码,如此扑朔迷离地上演,又是一出闻所未闻。 “我,没事。”说话间,下巴还生疼,但是看到林子卿脸上不停冒血珠的伤疤,立刻忘记了疼,轻快地跑开了,“等我。”就是她的一句话,一回眸,居然让惊魂未定的林子卿笑了出来,那么温暖,那么幸福。 “你个!”林老头对于自己被忽视了这么久很是生气,又舍不得下手打孙子,只好拿起拐杖,朝他的腿上打去以解气。 “哎哟!”子卿从幸福的幻影中飘了出来,才发现爷爷正怒气腾腾地盯着自己。 “爷爷您下手轻点啊,我这脸搞不好已经保不住了,您再把我打残了,我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啊。”心上人跑了,在爷爷面前,林子卿抛却了英雄的外衣,再次变回了那个不谙世事抵赖撒娇的小孩子,也许,那才是他最原本的样子。 “来之前怎么说的啊!此行的目的,就是让南方的各界人士都认识认识你,为你以后接手盛森和泰和铺垫啊!你可好,因为争风吃醋,还敢和别人打架!还是汤彦休的女婿!这,这简直是,你要气死我么!”林立芳望子不成龙地用拐杖敲打着地板,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还好林子卿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爷爷莫生气,您坐您坐。”换了个茶杯给林立芳倒了杯茶,哄老爷子气消了自己才能消停。 “爷爷我刚才维护了一把正义,小时候您不是教我要仁义,要勇为吗?和那位姑娘,没有关系。”说到“那位姑娘”的时候,他还是很虚伪地停顿了一下。 “我教你的要仁义,要勇为,是让你用在争女人上面的吗?别跟我打马虎眼说和那个女人没关系,当时这个场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的出来是为了什么!更何况,习苑荷这个女人谁不认识,有她在的地方,男人可能消停吗?!”老爷子一杯茶洒地到处都是,激动难安。 “可那也是宋家译,他过错在先啊。” “他们汤家的事情不用你来维护正义!” “我,” 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林子卿针扎了一般弹起来,想要容色得当地迎接习苑荷,“林少爷,” “你是谁啊?习小姐呢?”林子卿看到来的是个小丫头,立刻泄了气,压根连话都没得讲了。 “习小姐她和汤,和二少爷走了,临走前嘱咐我来给您上药包扎一下。”小丫鬟紧张不安地看着焦躁的林子卿,声音细地和小猫一样,叫林子卿都不忍心言重了。 “好吧,不用了,东西留下,你下去吧。”林子卿也不关心自己脸上的伤会不会留个疤痕,只是毫无心情地把丫鬟打发走了。 林立芳只是静静地看着丧气的林子卿,好像在等他自现原形。 “爷爷,我,”习苑荷没有出现的这个打击,让他连油嘴滑舌的力气都失去了,林立芳看着年少的长孙,似乎看到了时光模糊的镜子中,曾经的自己,就再也没有理由不去原谅他了。 “子卿啊,” “老爷,出事了!”随从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满脸是汗,很是着急,手里握着一封电报。 林子卿和林立芳的眼睛同时落在那封电报上,不祥的乌云瞬间布满了沧桑的屋顶,如几千年前深埋的哀怨和灾难的精灵,今夜,即将逃出生天。 “南京把钢铁业务交予浦阳贸易,买断山西业务。”林子卿干瘪的声音未落,就见林立芳身子有些摇晃。 “老爷!” “爷爷!” 难道,林家,依旧逃不过陨落的命运和诅咒? 哎,一片黑暗,溺杀了林立芳的视野。 ------------ 第二十五章 (下) 更新时间:2012-04-07 挽风苑无风,欲挽之心,愿留一段年华。 “柳儿,这个园子,是送给你的礼物。”倩倩嘉影,凝眸驻足,身后,是她丈夫,无限怜爱的目光。 “礼物?送给我?”远山秀色,不及眼前春光,她的眉尖,已然临摹了远方的山黛之美,而唇角,已含湖光莹润,佳人难得,枕边手心皆是错。 “太贵重了,柳儿受不起。”女子有些慌了,只顾紧张着脸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府上不是已经有了别苑,何故要再建一座?” “柳之姿,号称美人,风起情生,故名‘挽风苑’。”才华横溢的男人亦望向前方园子外面的树林,放逐着自己最真实的自由和遐想。 挽风,便是留恋美人之姿了?习习柳忍不住地笑意,柔情荡漾,似水年华。 “柳儿,以后我们可以来这里散步,你说好吗?” “雨后空山,软软的泥土,踩上去,都是一脚的芳香。” “奉尧,树丛茂密,如果我们迷路了怎么办啊?” “那我们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山里去,做一对凡世神仙。” “可惜柳儿命途不济,无法与夫君结发同好,这一生一世一双人,怕是来世再约定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都是那些为赋词强说愁的文人胡诌出来的,你我已见,便是人生。” 这是所能想象出,桃花源中,缱绻情深的鹣鲽之色了吧。 “嘿!” “哎!” “往哪儿打呢你!” “你,你接不住还能怪谁啊!” “顾念槐!” “只要你服输,我就,哎你!使诈啊!” “怎么样不行吗?!” 苏杭双城,南方双姝,一个大气,一个温柔,然则杭州抑郁阴霾之时,苏州却难掩高兴之色,多么舒畅的一个好天气! 更加难得的是,顾老板无暇留恋于风月场所,竟然在挽风苑里精神高涨的打网球,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网球伙伴,正是他三两语不合就要唇枪舌战的妻子包曼一。 小夫妻俩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地一局又一局打着这西洋传来的新式运动,就连旁上伺候着的下人,个个挤鼻弄眼地传达着同一个信息:他们俩居然能玩到一起去? “嘿!”大少奶奶发狠地使劲一抽,准备让顾念槐难堪的时候,谁想顾念槐转身一接,大力发球,又将这气势狠狠地打了回去,结果曼一完全招架不住,奋力接球未遂后,重重跌倒。 “哎哟!”跌倒之后的顾太太不顾旁人地撅嘴撒气起来。 “怎么样,摔着没啊?”看到包曼一摔倒,顾念槐显然开心多过关心,看这口气,就快要笑出来了。 “怎么,摔断腿才叫摔着吗?!”正愁气儿没地儿出,这不,顾念槐的不体贴正撞枪口。 “哟哟哟大小姐哎,您穿的可是长裤,能摔得多疼啊。”顾念槐故意模仿着包曼一骄横的口吻挤兑她,叫大少奶奶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看来顾念槐生平的爱好,除了花天酒地之外,又多了一条,就爱招惹包曼一。 “你过来扶扶我啊!”包曼一真是着急了,要是现在能站起来,肯定冲过去狠狠地揪他耳朵了。 “不是晶蓝扶你了么,晶蓝,快扶少奶奶起来。” “呀,真的划破了!”晶蓝将包曼一的长裤卷到小腿,发现小腿到膝盖之间,有几处擦伤,白色的裤子都有点点血丝。 “还真摔破了啊,我来看看。”瞅着情况好像不是玩笑,顾念槐稍加紧张地跑了过去,“哎呀你怎么,”本想脱口而出的是“这么不小心啊”结果张嘴就变成了“怎么这么娇气,这点小伤还叫唤,亏你说自己网球打得多好多厉害呢,真是笑话!” “你!”怒睁圆眼的包曼一,差点就伸手就揪他耳朵了,结果,转念一想,立刻带着哭腔地说:“念槐,我的脚腕,好像不太能动了,你看看是不扭到了?”可怜兮兮的样子让顾念槐信以为真,赶忙蹲下来,去检查她的脚腕,结果, “啊!” 下人们都自律地转过头去。 “包曼一你咬我?!” “我叫你不关心我,哼!”原来趁着顾念槐低头的时候,包曼一像狩猎的豹子一样,迅速扑上去,在顾念槐的耳垂上使劲儿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疯了吧你!还有血?!”顾念槐伸手去摸自己红肿的耳垂,结果摸下来一看,还有血迹,他既恼怒又委屈地看着奸计得逞的包曼一,又好气又好笑,居然奈何不了她! “哼哼,这下本少奶奶解气了,晶蓝,扶我起来,回去擦点药。”包曼一也感觉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儿,立刻一副嫌弃的表情用手抹去,然后洋洋得意地站起来,满意地看着顾念槐扭曲的表情,然后腿脚稍稍瘸了点地回到挽风苑里去了。 “这,这什么世道啊!有这么,这么没有家教无法无天的妻子吗啊!”顾念槐怨念地等着包曼一的背影,气呼呼地做到休息的遮阳伞下,自言自语。 “少爷!”聂常胜看起来心情大好地朝他走过来。 “少爷,我有个好,”刚要启齿的聂经理,看到满脸愤懑的顾念槐,还有他红肿的耳朵,满腹疑问,“少爷,您这是,您的耳朵这是,” “你怎么来了?”顾念槐想不出来该如何回答聂常胜的问题,气未消减地反问了聂经理一句。 “哦,南京那边传来了好消息,财政部长邓长青任命咱们浦阳贸易承担这次的钢铁业务。” “浦阳接手了业务?”顾念槐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有点措手不及,因为他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得如此信赖。 “老板,其实这次的计划是,南京方面想要垄断钢铁业务,然后伸入到北方,最终的目的,除了咱们自己的经济利益外,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打垮北方宏徵。”聂常胜感觉表情迷茫的顾念槐也许没有理解这件事实质的玄机,于是有必要再细致解释一番。 钢铁,垄断,宏徵,顾念槐差点就要飘飘欲仙了,仿佛天地之间,尽在手心掌控的膨胀之感,已然冲昏头脑。一旦这次的计划成功了,他可算得上是光宗耀祖,成为实至名归上的钢铁大王,这是什么概念,北方之侯孙逢耀将溃不成军,而林氏盛森,将再无能力与之抗衡,留个全尸与否,全赖他顾念槐的意思。 “可,邓长青究竟为什么会青睐我们?来接手这项业务?”陶醉的清醒,阴冷袭来,顾念槐很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斤两,而南京方面,对他更为了解,又如何会属意他的浦阳? “林立芳那个老狐狸派了他的孙子林子卿去了趟南京,把脏水全泼咱们身上了。”聂常胜此话一出,顾念槐忽感刚才的喜悦,瞬间变成了海市蜃楼,浑身冷汗。 “什么?!这个老头子还真不消停啊!” “但是,殷先生也去了一趟南京,而且在林立芳之前。”殷先生出马,顾念槐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现在真有点佩服自己,当年怎么就在林国府安插了个内奸呢!如此泡沫般的成就感,再次掩埋了理智的疑虑。 “好小子!林立芳雪藏殷越祺,可知有多么愚蠢。”每次当殷越祺表示对林家的不满和自己壮志难酬的时候,他就认为殷越祺投靠他的立场就更加可靠了,不禁沾沾自喜。 “越祺他人呢?”顾念槐也懒得问殷越祺究竟跟邓长青说了什么,让顾家与南京的恩怨一笔勾销,让林家的栽赃以失败告终,其中的纠葛纷繁,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只消结果是有利的就足够了。 “还有更好的消息呢。”聂常胜自那次揽下顾念槐的责任被伍茜尔大骂一通之后,虽然在殷越祺的运作下当上了浦阳的经历,然而一直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以免招致非议。今时不同往日,一连串的捷报让这位手握重权的大经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 “还有?还有什么啊。”其实这一个好消息已经足已让顾念槐身心放松一段时间了,他谨慎地去揉了揉被咬破的耳朵,拿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静待佳音。 “林立芳啊,听说了咱们浦阳这一仗胜地这么漂亮之后啊,突发心脏病休克了。”这一足以让林国府上下鸡飞狗跳的消息,传到了苏州这边,立马变成了好消息,所以,有些时候,善恶本就是一家。 “心脏病?休克?”惊讶的顾念槐被果汁噎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因为一直以来,林立芳精练干瘦的摸样已经深入人心,就像传说中不可能实现的永动机,那么让人生畏,结果呢,居然因为浦阳的得利,而心脏病发休克了,这对浦阳顾家来说,已是不能再好的消息了。 林立芳倒下了,林氏就快完蛋了! 虽然顾念槐并不认识林子卿,但是林大少的“斑斑劣迹”他也早有耳闻。这位林公子与自己的能力,完全是半斤八两,只不过他得到了殷越祺这个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帮手,只待杭州林家坍塌的那天,再以酒相敬,潦倒过江东,毕竟旧日枭雄! “死了吗?”紧接着,顾念槐没稳住思路,又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没有,林老爷的身体底子还是很好的,现在只是受了刺激,暂时性的休克。”聂常胜没想到自己老板的求胜心切已然超越了礼义廉耻。 “不过,这也够林家受的了,毕竟那个林子卿,是个不成事的。”看起来,顾念槐自我感觉还是非常良好,自视高于林子卿。 “这次真是惨大了,您知道林立芳是在哪儿晕倒的吗?” “哪儿?” “浙军汤彦休府上,他家的二公子,不对,是三公子的婚宴上,啧啧。”想林立芳一代金融巨富,居然落到如此地步,还晕倒在了浙军的府上,恐怕将来的合作关系也会面临危机,因为标志性人物的衰落,会使得合作伙伴们逐渐丧失信心。 “等下,”顾念槐发现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信息,他需要暂停着理一理。 “念槐,我的水呢?”包曼一包扎完毕,又兴高采烈地出现了,大老远就冲着顾念槐嚷嚷着要喝水。 “她怎么又来了。”顾念槐仅闻其声,已经大失所望,再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样子,更添被咬耳朵的伤心事,愈发难以释怀。 “少奶奶。”聂常胜见到包曼一,立刻乖乖地站起来行礼。 “聂经理来了,坐。”包曼一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顾念槐旁边,顾念槐立刻不适应了起来,左顾右盼,不知所谓。 “你看啊,我的手腕也擦伤了呢。”包曼一高举缠着纱布的手腕到顾念槐前面,想要讨得一点点的关心。 “好好,知道你摔得够惨够重,你回府歇着去吧啊,我跟常胜还有浦阳的事情要商议。”顾念槐恨不得立刻把包曼一打发走,努力地敷衍着。 “我不,我偏不!”包曼一一副故意为之的样子冲着顾念槐,看样子,爱惹顾念槐也是包曼一的癖好。 “少奶奶怎么摔伤了?”聂常胜看着僵持不下的夫妻俩,准备出面解救一下顾少爷。 “还不是跟这个没用的人打网球打的。”包曼一看似不满地瞥了顾念槐一眼,可是为什么,一股窃窃欣喜的意味,却暧昧地散发开来,这句话里,究竟有几分责备,几分打情骂俏? “我没用?拜托你啊,摔得四脚朝天的可是你啊!”顾念槐噌的一下就被点着了,奋起还击。 “四脚朝天?”包曼一明显很不满丈夫的用词,准备全力开火,将其烧成灰烬,“要不是你那个臭球扭七八歪的扑过来,我能这么视死如归地去接吗?!” “别说那没用的,还是你球技差我一等,承认了不就结了,不要做无谓的垂死挣扎了。”说到此,顾念槐送上一杯果汁,好像在安抚战俘的样子。 “差你一等,那你干嘛找我陪你打球啊!爱找谁找谁去!”说罢,曼一少奶奶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也没碰那杯果汁,甩脸子就要走。 “哎哟!”心急的她忘记自己的腿现在不方便了,猛地一下站起来,一个没站稳,顺势就要跌倒。 “小心!”顾念槐本能地立刻弹了起来,扶住了就要倒下的妻子。 这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一次安静。 没有争吵后的硝烟,没有眼神里的厌恶,没有互相伤害的心,只有,顾念槐第一次注意到,包曼一的眼睛,是那么安宁的纯黑色,那么水灵与纯洁,或许曾经太多次的争吵和误会,只是因为他这个做丈夫的,从未认真地关心过他的妻子吧。 “你看,说一句小心,也没那么难啊。”曼一笑了笑,用一丝温柔的口气,掩盖躁动的内心和面颊上,不知何时飘来的绯红。 看到二人似有似无的相拥,聂常胜不由地疑问,他们两个人,真的一直都是夫妻吗?为什么有种,陌生的心有灵犀? 难道这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像很多年前,同样在这里的一对人儿,那么美似如画,你我相遇,已是人生。 “我,谁说的。”不知所措的顾念槐,心下一动,却不知为何,居然鬼使神差的一松手,并无准备的包曼一重重跌落在地上。 “啊!” 这下,真的把脚腕扭了,顾念槐挨的那一口,也不算冤了。 “我说少爷啊,您干吗总和少奶奶过不去呢?”聂常胜看着二人争吵似平常,作为一个旁观者,都已然疲惫,为何当事的二人,依旧乐此不疲呢? “是她和我过不去。”顾念槐这次反驳的声音,明显了低了许多,有些自责,有些心虚,有些,于心不忍了。 “那你就谦让一下她嘛!她娇纵惯了,颐指气使已经是性格,想要改变已经很难了。”聂常胜自是知道包曼一出身的家族,太过于宠溺她,父兄对她的宽容,才导致了她今天的样子。 “我,” “那你说,你知道你们俩不合,为什么还要和她一块儿打球呢?”这也是聂常胜的疑点,顾念槐一直偏爱找一些名媛或者交际花一块风花雪月,最最头疼的便是要和这位合法妻子一起做什么事。 “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因为梦川他们都不会玩网球,丽紫小姐倒是会,可惜装腔作势地不愿意玩,没想到这个刁蛮的包曼一居然会玩。”而且还打得很好,这是顾念槐心里的一句话,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那一球,如若不是自己故意刁难,曼一也不可能接不住,但她仍然奋力去接,就像她的脾气,从不认输,那样倔强的认真下,还藏着一份微妙地叫人心动的可爱。 此刻,顾念槐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却被聂常胜精准地捕捉到了。 “少爷,虽然您也算是遍览群芳,但是您,并没有真正地爱上过谁,所以您才不知道该怎样,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处,对吗?”由此可见,聂经理也是情场上的吕布,高手中的高手。 “什么没有真正爱上过谁,你说什么呢。”顾念槐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些紧张不安,却又不知因何而起,自己现在脑海里充斥的,回放的,竟然都是包曼一打网球时候轻盈的身姿,漂亮的动作,甚至是她咬自己那一下时候的自以为是,还有他从未自习注意过的,她明艳的双眸。 “聂常胜,我叫你来是让你来教我怎么招架女人的吗?”生怕自己的心思被戳穿,顾念槐立刻换上一副冷脸,冷冰冰地武装自己。 “好好,是属下的错,属下不该介入您的生活。”聂常胜不禁笑笑,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我刚刚想问什么来着?都被那个包曼一给搅乱了!”顾念槐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回忆刚刚自己的谈话被打断在哪里,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打断了自己。 “汤府,婚礼,林立芳休克。” “对!二公子,后来又变成三公子了,就是这个,这是为什么?” “哦,那得从之前讲起,汤彦休的正室夫人侯蓝霜有个养在别苑的义子,他的身份一直为人所猜测,是私生子呢,还是,” 晴朗的天空下,包曼一委屈的离去,带走了顾念槐好心情中的,一寸最明亮的阳光。 曼一,可惜你没有听到,今天有好消息,而且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曼一,我不再是你心目中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了,你知道了吗? 你为什么,就那么不乐意接受我哪怕一丁点。 我应该是,讨厌你的吧,包曼一? 请别让我喜欢上你,我怕那会是我接受不了的自己。 顾念槐矛盾不已心神不定,他颓然的垂头,却不知,苏城那头顾府的窗台边,曼一委屈的垂泪。 本是红豆之缘,奈何自欺相思。 “爷爷怎么样了?”一直安守在家的殷越祺听到林立芳心脏病发的消息后,赶忙冲到前厅,发现老爷子已被家里的人团团围住,而林子卿,也忧愁不已地跟在后面。 “大哥,你的脸上是?”知道林立芳休克的消息,并未引起殷越祺的诧异,毕竟,他去过南京以后,就该料到今天的结果,但是该要戴上面具的时候,他仍旧一副心急如焚的孝子贤孙模样,可是看到林子卿脸上一道明晃晃的伤疤之后,这份惊异,完全是真实的了。 “没事。”林子卿似乎没有功夫搭理殷越祺,一行人乌泱泱地把林立芳抬到房间里,大夫随即也来了。 “怎么没去医院?”殷越祺问了身旁陪他们去汤府的家丁。 “老爷回来的路上清醒了一下,叮嘱一定不要去医院。”殷越祺心中便有数了,好一个深谋远虑的林立芳啊,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宁愿自己回家养病,也不要去医院,让这件事情被多事之人沸沸扬扬地宣传开来。 “大夫,我爷爷怎么样了?”林子卿自知今天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如果不是自己在爷爷与汤彦休面前与宋家译发生争执,爷爷也不会早有心疾,再添刺激,才会心脏病发。 “无大碍,只是受了刺激,要好好静养,我已开了药方,叫家里人去医院里拿药就好了。”送走大夫后,林子卿和殷越祺双双留在了林立芳的房间里陪着他。 “越祺,你先看着爷爷,我去医院包扎一下伤口。”林子卿心下还是害怕自己脸上留下个可怕的疤痕,急急离开林府去了医院。 外公,如果你愿意选择我为继承人,那我也不会,一边行使着你的命令,一边还背负着自己的筹谋,变成如今,这样进退两难,刀鞘见血的双面间谍了,你也不会,在原本和蔼的夕阳之时,发生这样可悲的一幕,一个强悍了一生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在最无力的时候,自己惨淡跌倒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子卿,子卿。”林立芳有苏醒的兆头,喃喃地叫着林子卿的名字。 外公,你可知道,你的心头宝林子卿,可能会毁了你一生的心血和基业啊。 “爷爷,是我。”殷越祺平淡地走到林立芳的床头,有些戏谑地看着苍老的外祖父,此刻,如果稍微心生歹念,也许这个老人,就再无留“遗诏传嗣”的能力了吧。可是他了解林立芳,这个老狐狸一定已经把所有后路安排妥当了,所以,最不明智的行为,就是在林立芳面前,自以为是。 “越祺?”清醒过来的林立芳看到身边站着的是殷越祺而非林子卿,心里一沉。 “子卿呢?” “大哥他,去医院了,他脸上受了伤,去包扎一下。”殷越祺看到林子卿脸上的伤的时候就明白了几分,老头子的晕厥,肯定与林子卿的一些行为脱不了干系,而林子卿究竟做了什么,脸上的这道疤痕,在悄悄地泄密,这个时候提到伤疤,等于旧事重提,旧疤重揭,让他重病之下,更添心烦。 “越祺,我有话问你。”林立芳示意殷越祺扶着他坐起来,在身后垫了个枕头,他靠在床头,有些无力地问着。 “爷爷您请讲。”殷越祺永远那么守规矩,那么合心意,那么,委屈自己。 “浦阳承担南京北进钢铁业务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林立芳浑浊的眼眸,却放出令人生畏的精光,就像是已经修炼成精的人,那么可怕。 “爷爷,这次,林顾两家,都以不同的方式,无意中伤害到了南京的利益,而我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殷越祺在外祖父眼里扮演的,就是一个聪明且听话的角色,与其说是角色,倒不如说是提线木偶来得更贴切。 “那么,浦阳究竟凭什么拿到钢铁的业务?”林立芳始终不明白,林子卿去过南京,分明已经达到抹黑顾家的目的,而邓长青又为何,偏执地要把这么块大肥肉,再给顾家?他难道不怕顾家一朝不成事,自己也要乌纱不保吗?南京的党争林立芳也是了解几分的,何邓一派,绝不会如此草率。 “也许,跟咱们从沪系那边得利,有些关系吧。”殷越祺有意无意地在泄露着什么。 “你说,资助上海的事情?”林老头有些费神地回忆着,却好像记不起来,看样子,不服老,已不是自己说的算了的。 “爷爷,我们受益,浦阳受损,还不得罪南京,这三者,完全不可能兼具啊,也就是说,发生错误,是应该被允许的。”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也是殷越祺的一片苦心。他已经绞尽脑汁在为林家谋利益,可是同处南方,沪系与南京对峙,自己还要斡旋于林顾两家之间,甚至于让两方都认为他是自己人,殷越祺,你又何苦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因为,这小小的一隅,盛不下我的雄心和志向。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这么简单。 而这样黑暗深沉的角落,也是外公您,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 “错误?这可不是小错误啊越祺,财政部这会子是要铁了心垄断钢铁,打击宏徵,进一步深入北方,而此时我们错失商机,已是天大的损失。”林立芳不由叹气,忘记了自己还在病中,不该动用太多的心思。 “损失最大的,应该是孙逢耀和他的宏徵啊爷爷,您未必多虑了。”殷越祺的迷魂阵是越摆越顺手,久而久之,自己也会入戏太深,骗过最精明的眼睛。 “那你说,我们该如何?”林立芳试探性地问了问越祺的意见。 “不作为,坐山观虎斗,借机收渔翁之利。”越祺略思考片刻,自信地答了这么一句。 林立芳稍加赞同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纵然他心中依旧还有疑问,到底为什么,林顾之争,他殷越祺非要卷入和北方的抗衡中,他究竟在筹谋什么? “而且,爷爷,对于南京政府的决策,我是决计无能为力的,我想,就算您出马,也一样会无功而返,官场上的事情,已不是我们从商之人,能够把握得了。”殷越祺的最后一句,既是为自己开脱,也是警示林立芳,想抓住我殷越祺的小辫子,还没那么容易。 你不该,错不该,年少气盛,锋芒太露! 林立芳静静地看了一眼殷越祺,安分守己下掩藏的踌躇满志,他看到了女儿的样子,浮现于眼前,伤感涌入心头。 那是他唯一的女儿,最宠爱的女儿,早早撒手人寰,将稚子托付于己,而自己还要防备算计着这个孩子,真真是父亲的不该吗有珍? “爹,桂哥在那边太孤单了,有珍要去陪他了。”那时候的父亲,还正值鼎盛春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姿,面对女儿苍白的生命,无能为力。 他怪自己,清朝灭亡了之后,女儿一家来投奔他,他看不中这个无才华又无家势的女婿,冷眼相待,却不想殷桂也是铁铮铮的汉子,可是一介武夫,却又什么也做不得,日日寥落,命终呜呼。 “越祺,好好听爷爷的话,娘去找爹了,你要乖乖地长大啊。” 母亲冰凉的手指,从越祺的手心,悄然滑落,林立芳接过孙儿的手,默泪地向女儿无声的承诺。 “爷爷,妈去哪儿了?” “爷爷,帮大哥做功课是我的错,你惩罚我吧。” “爷爷,账本已经清了。” “爷爷,顾家在顾念槐手里,已经是没路,不如,让我们来推他们一把。” “爷爷,浦星已经行动了,我们准备,迂回突袭吧。” 越祺,英雄出少年,也许偏偏是你这个外孙,继承了我林立芳的心胸和智谋,也许我们一样,都是少年成名,可惜了,你不姓林。 从今天起,你还是把你的狐狸尾巴藏好,因为,我要重新掌管林氏家族。 “越祺,你回去吧,等子卿来了,叫他过来见我。”林立芳把靠背拿开,安静地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是。”殷越祺默默地退出房间。 透亮的阳光下,殷越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前途未卜,他要林家的产业,他还要江南商会的第一把交椅,他要纵横南方商界,甚至于吞掉北方侯的领土,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下一步棋,又该何去何从? 到底是先从太子爷林子卿手里撺掇权力,还是先借用林家的势力扳倒顾家,为自己增加筹码? 爸,妈,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从少年,到英雄,你还忽略了太多的东西,虽说乱世而起,可你又是否为这个乱世,把好了命脉? 所以,也许刚刚你说的那句话,才是最真心,最明智的。 坐山观火,借机行事吧。 ------------ 第二十六章 更新时间:2012-04-11 湖光宁静,绿草葱葱,和煦的晚风,吹醒了南柯之梦,静谧的温润日光,打开了眼睛的天窗,就如你,最爱的星月同辉般璀璨。 一段不知名的音乐,悠悠传来。温婉的钢琴,与深沉的大提琴,倾心和鸣。少女披散的乌发,雪白的长裙,如一只迷路的天鹅,哀伤而优雅,身后,是无尽的湖水,荡漾的波光,像是希腊神话中的水之女神,想要她年轻的生命,来交换永恒的容颜,吞噬的时光,终究,还是凡人无法补救的。 她只有向前跑啊,只有无尽的奔跑,赤裸的双脚,放纵地踩踏在松软的泥土和青草上,聆听夜之神明的心情,和风穿过发梢的窃窃密语,朝着一片更加广袤的无法预料而去。 冥冥之中,我已明了,前方,是光明的国度。 快到无法掌握的瞬移间,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最隐晦的力量,直到,她的脚尖,逐渐立了起来,一阵清醒的疼痛,让她看到了,鲜花环绕的舞台,温暖的木地板,洗去了清冷的气息,温馨的灯光,放逐了自然的薄情。 还有舞台下,安详的他。 神女样的长裙,不知何时,变成了芭蕾舞的蓬蓬裙,未名的音乐,却从未断落,耐心地唱着自己的调子。 只有起舞。 月光下,最美的天鹅之湖。困在舞台上的舞步,却阻止不了,漂游的灵魂。那是草原,是雪峰,是彩虹,是晴空,是脚尖点地,渐近的渴望。 柔长的提琴,清新的钢琴,是黎明前,亢奋的秘密,在低声诉说,害怕着,却又欲说还休地期待朝阳的拥抱。 他笑了,笑得真好看。 也许他喜欢如此纯白的舞裙,或者是娇俏的脚尖,旋转的舞步,和飘逸的思绪。 她忘记了,这是一场交易,用她年轻的生命,换来一曲亡灵之舞,愈快的节奏,狠狠撕裂了她的脚步,电闪雷鸣的声响,也在做着最后的警告,咬碎了她眼中的心事,留下一片空白挣扎的头痛欲裂。 逐渐,她忘我的舞动中,痛苦之下,惊讶地低下头,看到翘蓬蓬的舞裙,不知何时,藤蔓盘根接错般,延伸着染成了血红色,如此烈艳的张扬与大气,似乎想要吞噬天地,来做最后的抗争。 那是一只天鹅,骄傲和自由。 他不由地站了起来,缓缓地鼓掌。只剩我,不敢置信的眼神,出卖了珍贵的灵魂。 终于,她倒下了,倒在眩晕的红色中,鲜艳明媚,是裙摆,还是海洋? 这是,我心血的告别。 大幕拉上,最后的缝隙中,她看到,那身军装的口袋上,别了一朵,泣血的玫瑰花。 收起微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酷的眼睛。 好长的一个梦啊。 呆若木鸡的凤仪,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脑海里着实已经乱如麻,是那个说不清楚的梦境,还是近日,无比真实的处境?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思考,只愿这样默默地坐着,去面对她畏惧的一切。 伤,伤在心口。 “凤仪,你好歹说句话吧好吗?”起初看到孙凤仪苏醒了过来,方子妍大大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所有麻烦都解决了,结果,这位醒过来的孙小姐,竟是没有半点反应,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讲过一句话了,就那样行尸走肉一般地傻坐着。 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像沙漠上,干涸的水源,细若游丝的呼吸,灵动着满是绝望,让人着实担心。 方子妍差了下人给她喂饭,她也只是被动地张嘴,一言不发,眼神呆滞。 究竟是被砸坏了脑袋,还是受到方子孝的刺激太大了? 这个,恐怕不是大夫能够讲得清,也许她自己,也未必明白。 “大小姐,外面有位先生,说要见孙小姐。”一个仆人进来禀报。 “何承勋?好快啊这就到了,快请。”方子妍听到何承勋来了,如释重负,在她眼里,何承勋能够解决所有有关孙凤仪的麻烦,这二人,竟是这样缘分天定如此般配吗? 会不会将来有一天,找她麻烦的,也会是这个,曾无限怜爱她的男人。 子妍看了看擦干净嘴巴靠在床头的凤仪,依旧动弹不得,对于何承勋的到来也吝啬着丝毫的心动。 楼梯上响起了陌生的脚步声,子妍整了整衣服,准备站起来迎接客人的时候,忽然发现凤仪的眼珠,敏感地动了一下,像是尘封了千年的神女雕塑,遇见了云彩洒下的天庭之光,光明之下,忆起了不堪回首的,死去的爱情。 一步,两步,三步。 “承,”转过身来的子妍看到门口矗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完全陌生的男人,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请问你是?何先生,没来?”方子妍的脑海中飘过无数种猜测,却拼凑出这种零零碎碎的线索,问了这么一句。 来人却没有回答,严肃的眼神,游离在房间中,最终看到病床上,那个苍白的人儿,静静的潭水中,急切地翻起了波浪。 为什么,会有种久别重逢的味道萦绕身旁?让人心生安逸,无限向往。是一个拥抱,一个怀柔天下的拥抱,能将自己的脆弱与寥落通通包容其中。是一个眼神,一个牵肠挂肚的眼神,让我品尝到自己的幸福与苦难,又与你何干。是这样吗,究竟是什么,让我死气沉沉的心脏,好像一梦之间,就走到了来世,走到了有你的人世间。 那是我爱的温暖和依靠。 是你吗? 凤仪缓缓抬起眼睛,用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朝门口看过去。 再没有浓密卷翘的睫毛俏丽顽皮,没有珠光润玉的唇膏所增添的色彩,没有两颊间莹莹扑扑的红绯之气,而她的眼睛呢?那双会讲故事的眼睛呢? 满是疲惫,与哀伤,让人不忍直视,移开目光的时候,却又难以割舍。 子妍更加迷茫地盯着对视的两个人,看出了丁点端倪,不知如何是好。 一瞬间,起风了,天翻地覆,沙石漫天,无垠的沙漠啊,重新找回了它的神灯与公主,你看,干涸的泉水,终于记起了它的前世今生,和它往生的女儿啊,化作烟去,留下的,是虔诚祈祷后,献给它的眼泪。 啪嗒,啪嗒。 这原是传说中的,起死复生之术? 来者,定是那逆天的灵药。 该是牺牲了多少次轮回的心血与信念,才会重生为天界的使者,来拯救陈旧面纱下,沉睡许久的爱人。 “我,你们,”子妍尴尬地词难连句。 “额,方小姐,请,请这边。”同顺此时义无反顾挺身而出,将子妍带出了卧室,代替吴庭轩给她交代一下此事的来龙去脉。 子妍犹豫着就出去了,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回望了一下,可是对自己的疑问,没有任何帮助。 凝神的一刻,你是否看到,有个饱含歉意的灵魂,正坦然地离去。 赎罪,缘灭,尽头。 该说再见的是方子孝,该说好久不见的,是我心念的人吗? 吴庭轩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面对凤仪,含泪欲落的眼睛,和难以释怀的心结。 是在怪吴庭轩吗? 孙凤仪自己,都不知道该怪谁,或者,最应该责怪的,是自己吧。 垂落的睫毛,奋力而为,也没有留住,滚落了心酸的泪滴。 你看到了什么?心痛,委屈,无奈,还有牵扯了不忍的,潇洒而过。 终于,吴庭轩心下一横,大步走向了他的心之向往。 这一路的着急,一路的奋不顾身,一路的忘却了自己,不都是为了要见到她吗?此刻的滞留,一文不值,只会平添她的心伤,这难道不是你,最不愿见到的场景吗? 去吧,大胆地去拥抱你的爱人吧,即使时光相隔又如何,你的心,跳动着我的节奏。 “凤仪。”七天了,你让我平白无故担忧了七天了啊。 凤仪依旧没有抬起眼睛,垂下的目光不为所动,如此冷冰冰的无动于衷,让吴庭轩深感心痛。 几分痛在你身,定然加倍承担在我心。 可你明白吗,我痛不欲生的,已在心头,你又如何补偿,你留下的,不堪一击的空白。 时间凝固了最古老的传说,咫尺之间,天涯已隔,吴庭轩默默地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额头裹的一层厚厚的纱布,难以想象,丝毫不动弹的身躯上,又有多少伤痕?吴庭轩这一刻,自顾自地将一颗完好的心,残忍撕裂。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与子同在,与子同气。 我,始终与你在一起,你知道,就好。 腼腆地再靠近一步,心急如焚的疾驰,竟在这种满茶花的园子里,消逝殆尽,只剩得,这毫无必要的小心翼翼。 “你,去哪儿了啊。”断断续续的一句话,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只为觅得,你的踪迹。 “你去哪儿了啊!”一瞬间的崩溃,泪如雨下,哽咽不成声。 吴庭轩,当我目睹了曾经珍爱之物的坍塌与破碎,历经了真心的辜负与践踏,火光冲天的危机,梁断柱倒的恐惧,最终,将我的灵魂与身体,任由茫茫黑夜吞噬掉。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垂头哭泣的女子,卸下了吴庭轩,冷漠的防备。 我的爱人啊,卸甲之日,是否你归田之时? 功名利禄,呼风唤雨,还是田园山水,鸳鸯伴侣。 让你放弃这所有,恐怕夺人所好,可是否愿意为我,退让一步? 仅此一刻吧。 终其一生,都难以懂得心的田地,又何来我们放马归山的那一天。 吴庭轩慢慢地搂过孱弱着抖动的孙凤仪,将她的头埋入自己怀中,给她一片天空,尽情地哭泣。 愿我的胸怀,足够宽阔,能够尽情地收集,你的眼泪,汇成片片云彩,温柔我,枯萎的心房。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终于放纵开来心绪的她,用力捶打着吴庭轩的胸脯,任意发泄着苦涩的伤痛。 从未喝过这样苦的一味药,不幸的是,竟是这样教会了我的人生。 然而吴庭轩只是一只胳膊紧紧地拥着她,不做言语。 自私的庭轩,给一句暖心的承诺,对你来说,就这样难以启齿吗? “别哭了,不会了。”这可是你倾心相赋所言之词?竟只是这样的劝解,这样的含糊,这样的让我,不由自主地退却千里。 而孙凤仪不会了,不哭了,因为她发现,她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便与心交托。 不是不愿承认,而不敢相信的是,在那样的阴云密布时,我竟有心另觅佳音,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或许我压根就是天界放逐的罪人,让我在灵魂的翅膀上,重重跌落。 然后,密林疾驰,虹雨灿灿,超越时间,掠过回忆,生死一线,情衷一眼。 无言的静默中,她表白了自己的心情,而情之所系,你可懂得? 从未见过如此失落憔悴的孙凤仪,往日里神采飞扬灵动可人的公主,一夕之间,宫殿的败落,王子的出走,那个永不褪色的王冠,还残喘着弥留的荣耀,仅此,也再无法证明,美丽的公主,还是这个王国,最爱的女儿。 失去了神采奕奕,换得一片难得的朴素,吴庭轩却不免有些害怕,害怕曾经那个动人的鸟儿,真的被折断了翅膀,也埋葬了对天空的爱慕与梦想,再也不是,让他心灵一动的姑娘了。 那么,同样埋进深深土地中的,是否还有自己的当时,和那份真心。 你懂吗,其实你我,都无法全身而退,兴许,就是初遇那一刻开始的吧。 春日撒娇似地靠近,也安抚了受伤小城的恐慌与困境,让欣欣向荣的花草树木,都精神饱满起来。 冬天,终日颤抖惶惶的寒冷,真的在料峭边上,抽身离去了。 “她今天看起来气色很不错,比昨天强似百倍,恢复地很好。”大夫过来看过凤仪后,告诉方子妍病号的情况很乐观。 “扭伤的左脚脚踝还要养几天。” “这倒不打紧,主要是她头上的,没伤到头脑就好。” “没发现颅内大出血,轻度的脑震荡来说,她有没有恶心眩晕这两日?” “她,”她这两日如行尸走肉一般,除了呼吸和眨眼睛就再无其他。“如果症状严重,我会差人再去请您的大夫。” “方小姐请放心吧。” 心情舒畅的贺太太放心之余,从同顺一带而过的话里头,还是没有听明白什么个意思。在南京方公馆给子孝收拾遗物之前,她一直以为,心系子孝的凤仪,此刻定是失魂落魄心如刀绞,毕竟,一个心之留地,便是人间寻寻觅觅,可遇不可求,如此而去,伤心欲绝在所难免。 尔后,子妍也看出了何承勋对凤仪的点点情愫,心下,此刻能够让凤仪从阴影和伤害中走出来的,该是他了吧,也算是他这么多年照顾有加的修成正果。 谁想,那个出现在门口,让凤仪的生命死灰复燃的男人,不是想象中对子孝背叛的理解和安慰,也不是那个望眼欲穿苦尽甘来的何承勋。这时候,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这样照亮孙凤仪的深渊与苦痛,为她指了一条无病无痛无忧无虑的道路,就是他的手,被枪炮磨糙了的手掌,握住了孙凤仪的未来。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正是因为这是吴庭轩允诺给她的世界,结局,才是随之而来的伤痛和忧虑。 得之,还是择之,命数,还是心中有数? “大小姐。”送饭的仆人随之上楼来。 “今天做的什么?” “虾仁粥,大夫吩咐说要吃胃口清淡的。” 子妍点了点头,朝房间里看去,吴庭轩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撑着头,眉头紧锁,身姿僵硬,应该是这样坐了一夜,所以没睡好吧。 “方小姐早。”同顺一大早精神大好地向方子妍打着招呼。 “早。” “嫂,孙小姐情况如何了?”同顺伸出脑袋朝房间里看了一眼。 “庭轩哥怎么,”未及方子妍回答,同顺就冲了进去。 “庭轩哥你就这么,坐着呆了一夜?”大夫进来之时,吴庭轩就已经醒了,现下只因劳累,还有腹部的不适,所以才找了个舒服的动作呆着。 “你的伤口不及时拆线的话,不会有问题吧?”同顺因着这一天的奔波,差点忘记了吴庭轩自己还是半个伤员呢。 “嘘。”吴庭轩看着还在熟睡的孙凤仪,示意同顺安静,然后出去。 这一夜,她睡地很安详,光彩不再却韵味依旧的样子,正如七天前,见闻札记中走出的女孩,像一本烫金名著里的字字句句,经典姿容,还在青春的尾巴上,瞭望远方。 “方小姐。”吴庭轩从房间里出来,向站在门口的方子妍打了招呼。 “吴先生,”起初不知该说些什么,子妍愣在原地,“这两天,发生了一些,事情,突发事件吧,凤仪,”停顿中,子妍满心同情地向依旧闭着眼睛的凤仪看去,“承受了很大的创伤,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昨晚她却守口如瓶,什么也没告诉他。 听到这儿,吴庭轩眉头一紧,脸色立刻冷峻了下来,让方子妍不禁心理上有些怵,还是保持神色平静地继续说到,“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你,这次的受伤,虽然不会留下后遗症,但是,她头部受到重击,恐怕得了,轻度的脑震荡。”子妍还以为凤仪不知道这件事,刻意降低了声音。 “脑?”同顺还未开口,就被吴庭轩一个警示的眼神给封住了嘴。 “轻度的,严重吗?”吴庭轩浓浓的担忧弥漫开来,叫方子妍切实感觉到了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的,某种感应。 头部重创,脑震荡,他浑身上下忽感的刺痛,阻断了他所有的想象力,来重现一幅多么残忍的画面,慈悲的上天,难道悲天悯人之心,便是这样报复在它最天真的信徒身上的吗? 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无限后悔昨日没有真挚地表露心迹,让她好受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最真实的感情,才是她的最受伤害。 可惜这时,我们却无从得知。 “说不上严重,但是她以后,也受不得刺激,所以,我告诉你是希望你,好好照顾她。”我虽不完全了解,但是也看得出你们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一定要照顾好她,不要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因为,脆弱的她,已经逼迫自己到无能为力般地坚强了。 殊不知病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也灵敏地听到了,自己所承受的病痛,不禁一阵感伤,泪眼朦胧。 果真,一切一切的苦难和难以承受,甚至于难以理解,都是源于,我便是那天界放逐的罪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罪有应得吧。 而此生,就是赎罪的朝圣之途。 往深处想想,头痛欲加,凤仪伸出手捂住了额头,厚厚的纱布,刺激了她已经很脆弱的神经,好像要炸裂开来的脑袋让她糊涂中推倒了柜子上的水杯。 “凤仪!”吴庭轩第一个冲了进来,子妍和同顺听到声响,却还是慢了一步。 看到匆忙闯进来的吴庭轩,倒叫自己手足无措了起来。她费力地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庭轩眼见,赶忙过来帮扶一把,而凤仪却淡淡地推开了他的手,全凭自己迟缓地倚靠在靠枕上,头痛之感渐散,残留之余,依旧折磨不休。 目及此,同顺和子妍对视了一眼,一样忧心,凤仪的举动,是一种信号,一种拒绝别人施以援手的信号,可这并不似平日里她的作风啊,难道说,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额,凤仪,该吃早饭了,快,把粥端过来。”看到眼神淡漠无动于衷的凤仪和尴尬立在原地的吴庭轩,子妍招呼着仆人把早饭给端了过来。 “我来吧。”庭轩从下人手里接过碗,在她床边坐下,很仔细地舀了一勺想要喂给她,没想, “不用了,又没摔断胳膊,还是我自己来吧。”凤仪无情地从庭轩手里近似于抢过碗来,自顾自地一勺一勺喝了起来。 昨晚,虽然二人并无过多交谈,凤仪也早早就睡下了,可总算,他们二人,都深深地感怀到了心里那份对对方的依恋和牵挂,让凤仪安慰,让庭轩安心,可为什么,仅仅一梦之间,凤仪竟好比那尘封入冰的雕像,再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吵不会闹,除了寥寥数语,已与前两日的状态无异。 摔断胳膊,二人不约而同地静默着心跳了一下,是啊,庭轩曾经还为她摔断过胳膊,那时候,凤仪小姐可还不是给他喂过汤饭吗? 时光啊,某种巧遇,某些重合,终究是为了戏谑一把苦难的人生,让那些眼泪,和叹气,不再如此悲伤。 兴许这样,凤仪冷若冰霜的表情,稍稍动容了一下,而身边的吴庭轩,则只是垂下了眼睛,并无多言。 “那个,同顺啊,我们,也过去吃早饭吧。”子妍深知眼前的僵局自己也无力开解,只得先走为上计。 同顺倒是对眼前的诡异情节很有兴趣,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谁想被方子妍给生拉硬拽扯了出去。 只喝了那两口,却再无胃口喝下去,自己所郁结,也不知如何告知于他,此番进退皆是错的局,可是自己曾经愿意走的? “我,”好吧,既然如此生硬的你我之间,那就由我来开口吧。没想刚要启齿,一阵子的心慌和恶心之感涌上胸口,一时间竟不能呼吸,她感觉自己的胃骤然拧成一团,不由地头朝床边偏去,将喝下去的几口粥全吐了出来。 “凤仪!”庭轩敏捷地起身,一手接住了差点被她扔出去的碗,一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害怕她头沉脚轻地摔下床来。 “你怎么了?”吴庭轩递上手帕,轻轻拍了拍凤仪的后背,让她缓缓心。 抽得全身发抖的孙小姐,颓然回过头,望着庭轩脸上的担心,就像看一出笑话,自己,就是那引人发笑的小丑一角。 “叫人,进来打扫一下吧。” 庭轩听到,把碗放到柜子上,然后走了出去,返回之时,拿了清扫的工具,自己打扫了起来。 “你,”凤仪惊于庭轩会亲自打扫,虽然她还不了解他的出身和背景,只是愿意这样为自己的男人,除了父兄,恐怕只有他了吧。 她就这么风轻云淡地忘记了,曾经在英国生病的时候,那个方子孝,也照顾自己悉心至此,只不过,仅此一过,千功难赎。 心的地方,就是这么狭小,女人的心,更是如此。 “你,没必要这样。”她抚平了胸口的闷气,悠悠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吴庭轩手中一滞,听若未闻一般继续清扫着,让孙凤仪无奈中夹杂着欣喜,又延长了几分。 “受了点伤的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心里所想和所顾忌都是何物?孙凤仪惊讶不已,面对突如其来的默契和心意相通,不是安慰,更添沉重。 “我摔着了脑袋,说不定,以后会变成一个傻子呢。”口气有所缓和的凤仪,抱着自怨自艾,自言自语。 吴庭轩打扫干净后,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刚刚放下的粥碗,“再喝点吧?” “你没听到我说吗?”凤仪对于他对自己说的话的无视有些焦躁,竟冲着他吼了起来。 “你这么聪明,稍微傻点,不碍事的。”就这么一个故意打的马虎眼,让凤仪觉着好笑,笑话的,还是自己。 吴庭轩颇有深意的微笑,让凤仪不知如何回应。“那,那我以后,也有可能,会失忆啊?这个比变傻可怕多了吧!”无论如何,孙小姐是铁了心要逼他后退不可。 这时候,吴庭轩也严肃了不少,他伸出手摸了摸凤仪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得到结论一般点点头。 “你干嘛啊?” “我帮你检查一下你到底了少了多少的记忆。” “这摸额头也能摸出来?” “没有,但是摸出来你没发烧却在说胡话。” “说什么胡话啊!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大实话!”凤仪这下真的是着急了,急睁火眼地瞪着不紧不慢的吴庭轩。 “凤仪,”吴庭轩坐到她的床边,这是他赶来宜兴以来,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的讲话。“你见过大战过后的战场是什么样子吗?” 纠结的唇语,不知答案,莫名其妙地看着吴庭轩。 “你又见过战地病房里的战士,是个什么模样吗?”吴庭轩这时候颇有一份为人师表谆谆教诲的风范,耐心与平和,雨露在感化干涸的土地,和以它赖以生存的人民。 “没,有。”凤仪紧皱眉头,摇了摇头。 吴庭轩深吸一口气,把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眼睛看向了窗外,流年不惊地陈述着,一些如烟往事,血色如故。 “激战过后的战场,你一定在书中看过,一片狼藉,可你又真心了解,硝烟烙在每一个战士身上,最真实的疼痛吗?”有份回忆,无法感同身受。 “除了书中所描绘的,灰色的天空,不散的硝烟,破败的兵器,最触目惊心的,当属血肉模糊的尸首,四肢分家的,认不出身份的,大有人在。”凤仪不禁瞪大了眼睛,她听出了吴庭轩每一句话中所咬重的“书中”两个字,因为她自己无法感同身受,所想所理解,都那么教条主义。 “战地病房里,除了护士抢夺生命的脚步声,就是哀叹声,哭号声,绵绵无断,比起战场,绝不逊色的一片狼藉。残坏的身体,崩溃的头脑,鲜血,已是平常。”吴庭轩,眼前的男人,到底都经历过什么,让他说起这样触目惊心的事情,宛若睡前故事般平静与安详。 凤仪,握紧了他的手。 “我想说的是,”走出过往的回放,吴庭轩从窗边抽离了目光,转过身,会意地看着孙凤仪,“无论大的小的伤痛,都不要放弃,对生命的爱惜和敬意,也是对自己,人世间走一遭的责任。” 那些散去的英灵,那些残缺的身体,带着对生命的留恋,在黑暗中惋惜,如果此刻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可悲的奢侈! 我懂得,只是,这样的我,是否还有可能陪伴在你身边?凤仪静若黑夜的眼睛,这样疑虑与责难交织地看着吴庭轩。 “你没见过,这么粗的桩子,砸到脑袋上,这,” “你是没见过我身上的伤疤吧,你这点事儿也算事儿的话,那我早就是废人一个了啊!”终于,几天以来,她舒心地笑了笑。 “可我怕,”又是一阵阴霾笼罩,“我要是,忘记,”本想脱口而出的那个你,纵一片不忍,亦疑惑满腹,可还是改口说,“忘记很多事情,怎么办?” “那,”吴庭轩装作一副不在意,“找大夫啊!你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 “你真是!” “好了好了。” 对视而笑,恩仇具泯。 “哎,我忽的想起,你是不曾经摔断过胳膊?”凤仪忽闪的眼睛,那么真实地叫人相信,纯真的灵魂,真的存在过,可将来,又是否会长眠于它曾经眷恋的栖息之地? “是啊。”庭轩以此鉴定凤仪的记忆力并未受损,很是放心。 “是因为什么呢?” 眼睛里的光芒,此刻,浑然正是索命的无常,让挣扎,如此凄厉。 “你说什么?”庭轩紧张兮兮地抓住她的胳膊,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我是说,你为什么摔断过胳膊?又是在哪里?”凤仪的迷茫,同样真实。 哆哆嗦嗦地深吸一口气,吴庭轩伪装得笑了一下说,“认识你之前,摔的。” 凤仪歪着脑袋,无辜地看着他,回忆着这有关“遇到他之前的摔伤”,越想头越疼。 扑哧,实在看到吴庭轩逐渐扭曲又想回归正常的表情忍不住而笑出来。 “你骗我!”不可思议之余,更是如释重负的高兴。 “唉,我可不记得我骗了你啊。”凤仪耍赖可是很有一招的,惹得吴庭轩哭笑不得。 “看你成天严肃的样子,让你一笑十年少嘛!” 可现下,笑的这样开心的,只有她自己。 凤仪笑弯了的眼睛,侧首瞄到了床头的一束玫瑰花,脸色阴沉下来。 蝴蝶兰已死,玫瑰花又岂能独活? ------------ 第二十七章 更新时间:2012-04-14 好说歹说,终于把吴庭轩打发去吃上午茶后,方才还光彩熠熠的容颜,立刻冷淡了下来,之前让他感受到那么真实的亲切和释怀,瞬间转而变换为可怕的冷静,和同样可怕的寂静。 在英国的时候,戏剧系的教授就一直以为她将来有志成为一名电影明星,也许有一天,她会震撼整个大银幕? 举手投足的感知,感情瞬移的味道,一颗星,看穿夜的秘密,一阵风,倾听云的故事。 sheisdrama(她就是戏剧)。 难道说真知灼见的师父,已经未卜先知了孙凤仪的一生,那绝不逊于银幕故事的跌宕起伏? 她有些犹豫地转过脸,不带感情地望着花瓶里,艳冶极致却故作无辜的玫瑰花,渐渐扬起的嘴角,凌厉地划过一丝冷笑,仿佛一束花,也违抗了她的意志,居然产生了如此不快的心情。 褪去霞光的色彩迷人,朝阳更添满腔的蓬勃和力量,让绵连的回忆,在薄雾与冷珠中,黯然散去。普照万物的宏大之下,孙凤仪勇敢地迎着白光,最后一次,用心血,在心之墓地上,写下最后一句,墓志铭。 愿回忆与你一同远去,若喜,则念,若悲,则弃,岁月不留,我何执着。 披上朝霞晨露,似如凤冠霞帔的新娘,莲步轻摇,那真的是一段,美好的年华。 曾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才是最恰当的墓志铭,自己,反倒略显啰嗦和固执了。 “子孝,那天晚上,我所遭受的飞来横祸,是你的不得安宁,还是对我,有所怨念?” “如今,竟不知究竟是谁辜负了谁。” “毕竟,你别恋在前,我移情在后,如此说来,我们都是自己所不屑的那种人。” “好吧,就此缄口,就怕玷污的,是各自,最单纯的回忆。” “似水流年?哼哼,终难敌如花美眷,看来,我那样想,该是再恰当不过的。”你与竹下凉子的蝴蝶恋兰,才是所谓的落花有意,流水缠绵。 孙凤仪着魔般的撕下一片玫瑰花瓣,深深看在眼里,凑近鼻子闻了闻,嗯,还是那样香气张扬,丝毫不懂收敛,就如昔年的自己。 呵,昔年这样陈旧坦荡的词汇,孙凤仪也会用了吗? 也会这样审视自己的过去了吗? 这样的清醒与理智,还为时尚早。 不知怎的,孙凤仪竟把这片花瓣放到了嘴里,品味瞬间,开始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还好似在回忆着什么,这种味道,一定在哪里见识过。 伴着迷茫的咀嚼,她渐渐想起来,好像是一种云南的特产,酱玫瑰花瓣,不过自己只记得酱香的味道,压根就没有注意过玫瑰的口感。 自己的爱情是不是也若此?品味到的,只是表象,或者被附加的感觉而已,最本质的,竟从未察觉。 而在一切都不复前世尘埃落定的时候,才留意到这万分讽刺的苦涩味道。 凤仪从床上下来,左脚的疼痛还是那么明显,她甚至都不确定能不能走路,可她还是那么毅然决然地,想要倚靠自己,站起来,走下去。 就像她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果毅如旧。 沉默着拔出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束,紧紧握在手心,越抓越紧,那是回不到的过去,还是到不了的未来? 为了玫瑰最原本的姿态,家里的仆人特意没有削去花茎上的叶子,连带着玫瑰一身的刺儿,也在原地。 就这样,越是痛,越是不情愿放手。 因为此番的轻易,等同于对自己过去所付出所经历一切的否定,甚至于藐视。 有不甘,有执念,更多的,是痛楚中,最幸福的一丝麻木。 每个人,都有一份不可触碰的倔强,对某个人,某些事。 凤仪每走一步,脚都会疼一下,她仍旧不管不顾地朝外面走去,是挣脱,还是奔跑? 人鱼化为人的那一刻,也是一样的负担和承受,最虔诚的鲜血,正好用来祭奠曾经最纯洁的爱情。 雪白的睡袍拖在地上,轻如烟云划过地板,让步履沉重的凤仪,多了几分优雅的轻盈之感,她只顾缓缓地走出房间,走廊上,楼梯间,不知用了多久的时间,她拔去了房子里所有的玫瑰花束,待走到院子前的时候,手里,俨然已经捧了好大一束玫瑰。 脚底的疼,心里的酸,手中的血,在阳光洗礼的那一刻,都被赎去罪过,圣洁的,如同纯洁的天使,那最初的生命。 已经有几天,没有这样贪婪地分享空气和太阳了? 倘若换做黑夜,这一幕,便是最生动最刻骨的写实,幽灵新娘。 凤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花园里,茶花映洁,锦簇秀放,耀着她暗淡无光的脸色,都多了些许光彩。 颔首,凝视手中的玫瑰,低语,挥别唇边的留情。 “凤仪?你怎么在这儿?”吴庭轩匆匆用过餐之后发现她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忧心忡忡地追到了外面来,手里还拿了一件淡蓝色的天鹅绒斗篷。 初春含寒,本就冷冷的心,可还能承受窗外,丝丝的凉? “有火柴吗?”她转过身向吴庭轩,声音飘渺地问了一句。 “有。”吴庭轩心下更紧张无比,以为她怕是要做什么极端的事情呢,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 “那么,再去帮我拿个花瓶过来吧。”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离开吴庭轩,望向了天空,似在寻找里面的城市,飘扬在音符之上的,云朵筑城。 疑惑之下,还是照办无误,吴庭轩从客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雕着白色花纹的宽口花瓶,有些犹豫地交给了凤仪。 凤仪把手里的玫瑰花一朵一朵又重新插回到花瓶中,刚刚她精神恍惚地想要夺取这些花朵的生命,现在却又慷慨慈悲地要将他们送回生命的起点。 她意为何? “火柴,递给我。” “你,” “给我。” 吴庭轩没再坚持,而是顺着她的意思把火柴递给了她。 “虽未清明,亦非忌日,可总算是我,与你诀别的日子。” “我们之间的约定,就像我曾经最爱的玫瑰。” “诸多牵绊,付之一炬,也算终了了吧。” “如烟,在我看来,不敌成灰。” 最后一句话音刚落,她利落地擦着了火柴,将花瓶里的玫瑰花点燃。 缱绻美丽的花朵,在火势熊熊的那一刻,将妖冶诠释到了极致,再不会有比开在烈焰上的花朵更加明艳放纵的绝美了! 太阳的万丈光芒下,竟要与之相较相媲美。这等的放肆与烈性,不正是孙凤仪挥别过去的气性吗? 似凄非凉,虽绝亦美,只是这样的时刻太过短暂,不消多久,玫瑰逐渐枯萎零落,最终成灰。 这便是,被美丽,毁掉了美丽。 从始至终,孙凤仪萧条地站在燃烧的花瓶边上,那样的冷静,没有一丝感动的眼泪,或者伤怀的抽泣,居高临下的眼神,孤独地可悲,凌厉地可怕。 她从不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正如前言,双十未至,可还有万里苍穹,在静静等待岁月恩惠下的探索灵魂中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则,兴许是万丈深渊,也未可知。 就是坠落,也一定会是,最完美的姿态,最惊艳的谢幕。 从始至终,吴庭轩未加言语,他注意的并不是眼前这个焚花的人,同样也是呕心沥血在燃烧的花束。 依稀多年前,恢弘家族的倒塌,定也是这般的热烈而绚烂,数十年的冷清和寂寥过去了,正如暴风雨前夕那样带有危险意味难得的安宁,一场浩劫,就要来临,另一场震撼人心,也亟待上演。 “不是白菊,也是我的心意。”凤仪盯着渐渐熄灭的火光,喃喃自语。 “焚花一场,寄予君旁,愿你收下,吾爱之殇。” “天堂之上,且还给你,自由的灵魂。” 怜爱之人葬花,淡泊之人散花,而如今这一出焚花,又是描绘出了一个怎样的人? 精灵一样的单纯与快乐,在清纯的丝绒蓝之下,女巫的本性,已经呼之欲出。 吴庭轩走过去,把斗篷披到凤仪的身上,又退到一旁,给她的时间,一点尊重。 焦糊的味道中,还隐隐夹杂着玫瑰的香气,想是未央宫椒房殿,最美丽的王后死去,就是这样,棺木中灰暗衰落的样子,也矢志不渝地铭记着她曾经的风华情意。 很多事情,青史难书,你可知,最伟大的帝王,虎视六合之功,三宫六院之福,盛世之下,记忆之中,是否有一个深爱却难得的恋人,湖水泛舟,摇曳远去,决然与君,相忘于江湖,无妨帝王或草莽。 娇贵的公主,远嫁蛮夷,孤雁哀鸣,蒲苇落泪,连琵琶弦,都无力奏起,然而,英俊伟岸的汗王,便是如此,将无垠的天空与草原,拱手相献,我愿做你的雄鹰,为你守护所有,死而后已。 风,是最好的遗忘,和葬礼。 “这哪儿来的糊味?”方子妍后面跟着同顺从大厅里走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知如何是好。 “哎呦差点忘了!”同顺光顾着看热闹,一拍脑袋才想起来,他快速走到吴庭轩跟前,附耳言说,“庭轩哥你忘了吗,九哥说他说服了大小姐在杭州多呆一天,估摸着今天就该回上海了,咱们若再不回去,怕是不好交代了吧。” 一句伤口发炎急需静养,作为借口,叫敷衍,也叫欺骗,丁九劝江智悦大局为重,为着江宽的面子和交情,也要在婚礼之后多呆一天,也就是今天,他们启程回上海。 如果江智悦回到上海发现吴庭轩压根就不在,吴庭轩,你是否想好了说辞来圆谎? “还有拆线,你还没拆线呢。”同顺又及时地补充了一句,然后等待指令地看着吴庭轩。 拆不拆线发不发炎在吴庭轩看来乃是小事一桩,唯一挑动他神经的一句话,是涉及到如何跟江智悦交代这件事。如今的形式不能再好了,江家人一个都不能得罪,原也是开罪不起。 江智悦虽不是那般骄纵跋扈的大小姐脾气,却也是一个难以被拂逆的性子,现下,吴庭轩还不知道江小姐对他已然倾心以付,否则,他就有机会见识到,这样的女人,是无法容忍谎言,和背叛的,重创之下,这样的女人,又会变得多么不择手段,多么可怕。 可是她呢?她该怎么办呢? 蓝色衬着白色长袍的少女,黑色的头发微微拂起,在静好的日光下,如天使一样灿烂和美好。 她的心呢?是否已经变了颜色? 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依旧是我们相遇时,最初的模样。 “妍妍,”凤仪抱起地上的花瓶,“这个花瓶,等祠堂修复好了之后,帮我送过去吧,就放在子孝的灵位前面。”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深蓝色背后,藏着的心事,“愿他年年有芬芳,永不孤单。” “唔,好吧。”子妍接过花瓶之后,烧焦的味道更为刺鼻,想是这糊味是从花瓶里传出来的。 “凤仪你的手!”随着接过花瓶的一刹那,子妍看到了孙凤仪伤痕累累血滴垂挂的手。 “怎么了!”吴庭轩闻之立刻走了过来,抓起凤仪的手,看到这一幕,他甚至于有些生气地看着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去拿点药酒。”同顺瞄着情况不对头,立刻回到房子里去拿些包扎的东西。 “不用了!”凤仪冲着同顺喊了一声,“等回去再,简单弄一下就好了。” 子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凤仪血淋淋的手,找到了一些小刺儿扎在里面。“我怎么还说府里这一路走过来的玫瑰花都不见了,昨天才吩咐下去全都摆满了玫瑰的。原来,是不是你?” “嗯。” “哎呀大小姐啊,这玫瑰没有去刺你怎么能握在手里呢,你看看扎成这样,可得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呢,不得疼死你?”子妍示意同顺去拿包扎的东西。 “咦?可是,花儿,都哪儿去了?”说罢子妍才发现虽说孙小姐满手扎地血肉模糊,可是这些花却凭白消失。 “花儿,”凤仪斟酌一下,“都给了,子孝了。” 听到子孝的名字,子妍惊慌地抬起头,愈加迷惑。 “好了,你就别操心那花儿了,拿你几朵花还舍不得给吗啊?”逗笑似得看着子妍。 “瞧你说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那我再叫花匠送些过来。”子妍深知凤仪的喜好。 “哎,别忘了告诉花匠,送,”凤仪扫视了一圈这静静的庭院,思考片刻,“送些白茶花来吧。” 白茶花? 吴庭轩与方子妍不约而同地朝对方看去,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都倒映着自己的担忧。 烈焰红玫瑰,一夜之间,就被雅韵白茶花所替代。 一个时代的翻天覆地,也是从这小小的一角,拉开的吧。 “额,哦,好的,我这就去交代,凤仪你快回屋吧,在这吹了这么久的风,你的病还没好呢,还有你的手。” 白茶花,欣喜之下的吴庭轩,忽感腹部一阵疼痛。 “我没,”话音未落,左脚实在不堪重负,让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正有些疼痛难耐的吴庭轩并未来得及扶住她,只得任她陨落一般地倒下。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将刺眼的阳光,隔绝在梦境之外了。 上海,大帅府。 “虽说大家庭里面的恩恩怨怨咱们也是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么尴尬的场景,我真是第一次眼见为实啊。”丁九护送大小姐安全回沪,任务完成。 “大小姐好。”正在等待的田翼看到江智悦回来,恭敬地迎接她。 “可不是呢。”江智悦同生于大家族无疑,可是人丁稀少,倒是免了这万般的不适。 “听说汤府的婚礼办地挺隆重。”田翼叫下人端上茶,丁九和江智悦劳累了一天,也都坐在沙发上休息。 “是挺隆重,只不过主角不是那对新人。”丁九看了眼江智悦,回答了句田翼。 “是那个认祖归宗的汤学鹏吧。” “没错,哟呵,看来沪都早安的记者,跑新闻倒挺卖力啊。” “大小姐,浙军的态度如何?汤彦休,没有为难你把?”田翼关心地问了句江智悦。 “这倒没有,汤老头怎么也得顾及一下办喜宴的面子啊,而且瞅着纯汝上蹿下跳的劲头,他岳父也没怎么为难他,足以证明,上次那件事情这就算是了结了。”智悦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如果哪天浙军要办汤彦休的葬礼,我敢担保,霍纯汝依旧还是那个上蹿下跳的德性!”丁九哈哈大笑起来。 “你该不是想说,汤彦休是被霍纯汝气死的吧。”田翼微笑,霍纯汝与汤彦休翁婿不和已是上流社会老生常谈的秘密。 “怕这是我为沪系办地最后一件事了,智源什么时候到?”江智悦疲惫不堪地喝了口茶。 “大概还有三四天的路程。” “大小姐这两天疲于应酬,早些休息吧。”丁九站起来,意为送大小姐回去歇息。 “嗯,田翼你先回去吧。” “是。” 田翼出门后,智悦的眼睛里再次生出了光彩,“丁九,庭轩,你帮我去问问庭轩他现在伤势如何了吧。”似在希望,也在乞求,让丁九为难不已。 庭轩啊你到底回来了没有啊,这要是被戳穿了,咱们都得完蛋! “哦,好,我等下就去小令居看一眼,大小姐您就放心吧。”丁九想要糊弄江智悦去睡觉,然后腾出时间来处理吴庭轩捅下的篓子。 “我,跟你一起去吧。”智悦站起来拿起搭在手边的大衣,准备出门。 “这,这就不用了大小姐,你想万一他不在小令居,我调头就得去医院看看,您这,太折腾了,您就睡一觉然后安心地等着就行了。”丁九满身是嘴地想要劝她留下。 如果再做坚持,自己名门淑媛的身份,便是要有损了,稍带点羞涩,她低低地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丁九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之后,火速离开大帅府。 “这是,什么地方?”孙凤仪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耳边轰隆隆的声音愈加明显,而自己一个转身似乎都能从床上跌下来。 “凤仪,是我。”猛然睁开眼,看到吴庭轩正坐在自己床边。 “这是,”她近乎于弹跳了起来,朝窗外急速后退的景物看去,“火车上?我为什么会在火车上?” “是我,带你上的车。”他有考虑过凤仪的不高兴和不接受,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能违逆江智悦,又放不下孙凤仪,只好把还未病愈的孙小姐一同带上回去上海了。 “去哪儿?上海?”虽未不高兴,惊异还是有几分的。 “嗯,我上海有些事情必须得回去。”天哪吴庭轩这也算是解释?孙凤仪无法理解地看着吴庭轩。 “我在方宅修养也挺好的。”言下之意,你干嘛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带走了。 “嗯,是,方小姐照顾你,我,我们都很放心。”吴庭轩有些尴尬,便朝窗外看去。 “你!”孙凤仪一巴掌打在了吴庭轩的胳膊上,怒睁圆眼地盯着他,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噢!”这一下打下去,疼的居然是自己,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两个手掌也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弄疼了吧。”吴庭轩并未责怪地拿过她的双手,安放在被子上,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地安抚着她。 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她心灰意冷地扭过头,再不看他。 究竟要到何时,你才会亲口告诉我,你关心我,你放不下我,你,喜欢我? 是不是要到我披上嫁衣的那一刻?你才会克服自己,放下一切? 你可知道,什么叫为时已晚,追悔莫及? 你不知道,所以你不配幸福! “睡会儿吧,我们很快就到了。”看到孙凤仪要躺下,他赶忙给她拉好被子,然后安静地走开了。 他不会知道,自己这样无言的关心,只会给凤仪带来更深刻的伤痛,你瞧,睁着眼睛睡觉的她,只是为了想哭泣。 一滴,两滴,流了太多的泪水,也会流失太多的感情,直至一片空白,一无所有。 如果说放弃是最好的解脱,可我却宁愿思念成灾。 一切的厄运与灾难,都是我理所应当的惩罚。 漫长的人生路,怕你我只是过客而已,如果为了这一时间的乱花渐欲迷人眼而失了分寸,忘了身份,不知华发满头之时,会不会唏嘘后悔。 无缘,便罢了吧。 孙凤仪的手死死抓着被子的一角,雪白的纱布上,渐渐渗出了点点血迹。 这一页的故事,我读的太久了。 ------------ 第二十八章 更新时间:2012-06-07 第一次感觉呼吸如此的顺畅,竟是因为心里,空落落了一块。 孙凤仪独自坐在车窗前,疾驰而逝的窗外,正在上演一幕幕的情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一气呵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哪怕只是一幅,能讲故事的画面。心破碎了,眼前的光景,也洒了一地,补救尔后,细碎的裂痕,明目张胆。 她习惯了关心,习惯了宠爱,或者说,她习惯了就那样细微若风流畅似水地融入到她所想亲历并肩的所有一切。 她无法接受冷淡,无法容忍沉默,无法面对,有意或者无意的哑剧般的无言以对。 谜题,对于孙凤仪,从来不是一件有好意头的事情。 入世太浅的望族女儿,这般的坦荡与爽利,稍带点点的好胜与急躁,年方十八桃夭少女身上,无疑是难得的可爱甚至淘气,倘若难以收敛而改正,诸多年后,殊不知,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种伤害。 她还不懂得,人生这盘棋局,最为精妙与意趣之处,就在于它的无可告知,与擅自遐想。 行进中眼花缭乱的景象变幻,渐渐地,窗上模糊地倒映出方子孝的脸来。 如果天上真的有它的城池,云朵筑墙,阳光露水,月色长廊,那就是一个值得拥有这个男人的天堂吧。 是她最温柔的恋人。 此刻,凤仪并未褪去满脸的生硬,机械式地一片一片拿起盘中的曲奇饼干,了无生趣地吃着,当子孝的模样,幻化地出现在她眼前时,颤抖的手,扔下了半块饼干,眼中的泪,青涩兜圈。 焚花一场,并未洗去你的影子,反而,在我的耳边,纹上了你的名字,无论是佳音的旋律,还是磨难的倾诉,仅仅一丝空气的叹息,都会让我记起,这个图腾一分一毫的痛,都是为你。 忆起子孝,不是痛苦,不是酸涩,却是,太过甜腻了。她看了看手中的饼干,想着沾着咖啡吃吧,于是倒了一杯咖啡,平生最怕苦的孙小姐居然没有加伴侣,单单是这幽黑的颜色,让你忘记甜甜的味道,已然足够。 的确够苦,却还是胜过单纯无心机的甜味。 人啊,是不是足够的磨难才会让你感恩生命呢?还是说一路的坎坷,才会让你对于生活,萌发点滴的兴趣? 子孝可以被原谅,因为他曾给过的美好,一句话已足够。 而吴庭轩呢?当这个名字溜进脑海的时候,凤仪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和无奈的一丝叹气,已经烙上了无法原谅的罪过。 也许我们相识未几,已经背上了满满的回忆,而每一页的文字中,主角总是你和我,未有幸拥有大喜,亦无大悲之伤,可生命中,已然不可或缺你的一席之地,为什么这样,我还不能够,走进你的世界,去目睹这样冷峻的外表下,正该隐匿着什么样的季节? 初春吗? 窗外的季节明艳地快要送上一个吻,我却还在做这毫无意义的猜测,这不该是我最不爱做的事情吗? 难道,我会迷失自己,而你,就是这一段迷途? 该不该,值不值,甘心与否? 孙凤仪,现在的她,给不了答案。 疑惑是会膨胀的泡沫,原本睡醒之后清醒的头脑,忽的一下就眩晕起来,还有时时的胀痛感,凤仪伸手去扶住额头,厚厚的纱布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胶布,横在额头边上。 心想肯定难看死了,便即刻起身去找一顶帽子,想要下车的时候带上,好遮一遮这疤痕。 “哎?庭轩哥你怎么也出来了?”同顺自己坐在包厢外面哼着小曲打着牌,才发现吴庭轩正从对面走过来,脚步沉重不已。 “孙小姐还没醒吗?”丝毫没有注意情绪低落的吴庭轩,同顺只管自顾自地说着。 “醒了,刚醒,没多久。”吴庭轩毫不在意地回答着。 当你托腮歪着脑袋,沉静地望着窗外,为什么咫尺之间的我,如此畏惧去看你的眼睛? 因为我害怕,那里面的故事,从没有我。 凤仪的背影,带给吴庭轩这样的孤独之感,让他不忍留下,只得离开。 听到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同顺不由抬起头,看见吴庭轩的脸上阴云密布,少不了“哎”了一声。 “你叹的什么气。”同顺的世界里,从没有忧愁二字,他所经历的一切,从不是风调雨顺条条康庄,吃苦受累之下,依然有着能从岩石的夹缝中寻找二月兰的勇气和快乐,哪怕磨破了手脚,也不为疼痛皱一下眉头。 正好应了他这个名字,同顺,这是他的母亲,为图个好意头,取自麻将用语“同花顺”,求他一生事事顺心。同顺原本是姓童的,倒是这个小名大家都叫惯了。 “自打我认识你起,你就极少有个笑脸,以往呢,如若不是沪系的事情,咱们弟兄还有幸看见你有个舒坦点的表情,现在可好,啧啧。”同顺一边洗牌,一边感叹吴庭轩命途的坎坷。 他也没有反驳,因为同顺的这番话,真切地说到了他的心里。 平日里,除了沪系军阀中的事宜,自己完全没有生活,也不会有多余的心情,或者表情,他知道,自己一心都扑在了某个信念上,再无余地去多心其他。 现在呢?不得不承认,就是从孙凤仪离开上海那天起,自己人在沪系,心却不知道已经流落何处,此般的心不在焉六神无主,看在同顺眼里,是开天辟地的一桩好笑之事,在丁九那里,决然是不折不扣的颓然忘本! 严重至此,吴庭轩内心克制着,也要收敛许多。 “你少废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粗鲁地打断同顺,然后坐在了茶桌对面。 “轩哥,这一码看来是孙小姐不愿与你多言,我跟你废话那是一片心地向善啊天地良心。”看到完全不领情的吴庭轩,同顺仍旧一副嬉皮笑脸。 “对了,别忘记丁九哥交代你吃药。”来之前,丁九怕他伤口发炎待归来之时无法顺利拆线,便嘱托他按时服用消炎药。 没关系,包厢里面的人不愿意理你,到了上海,自会有人,与你倾心相谈。 “到啦!”随着轰鸣的火车缓缓进站停下,同顺麻利地把牌通通收进盒子里。 “你去,还是我去?”同顺瞧了瞧俨然无动静的包厢,征求着吴庭轩的意见。 “你,去吧。”不加思索,吴庭轩给出了答案。 眼下的这俩人同顺都有些不认识了,曾经的那些心有灵犀,惺惺相惜,难以割舍,好像一夜之间都消失殆尽,更加诡异的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竟是如此的同步,就好像,没有人曾经爱,也没有人受到过伤害。 没有人,曾出现在谁的生命中。 一直不懂得繁华落尽旧如梦的滋味,眼前,竟有几分意思了。 “嘭。”凤仪猛地推开门,同顺的脑袋不偏不倚被撞了个正着。 “哎呦!”头昏眼花的同顺表情十分痛苦,“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埋怨之余只得轻轻揉着额头红着渐渐肿起了一个包。 “哦,对不起。”原本看到同顺窘态的凤仪正想笑出来,结果侧目发现了吴庭轩正盯着自己,然后即刻收起表情,冷淡地道了个歉。 “你,你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说罢还要为自己辩护一句,让同顺更委屈多多。话落,又是一阵干呕涌上心头,让凤仪脚步不稳差点跌倒。 “怎么了?”庭轩快步走上扶住了她的胳膊,现在,他更加不敢想象孙凤仪那天夜里到底被什么击中的头部,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的惊吓和疼痛。 吴庭轩,你自诩英勇无畏,顶天立地,却连一个关心的女人都照顾不好,救急不到,又有何颜面称得上如此的天纵英才。 “没事,没事,可能是,刚才喝咖啡,太苦了。”凤仪轻轻拍了拍胸口,气儿顺畅了不少,侧首望向吴庭轩,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看透什么一样。 庭轩也注意到了凤仪的眼神,心底浮起了几分激动,虽然被理智所压制下去,但是略起涟漪的表情,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可惜,凤仪直起腰来后,淡淡地推开了吴庭轩的帮扶,“没关系,走吧。”自行朝前走去。 同顺也忘记自己头上有个大包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二人微妙的交锋,深感不妙,待吴庭轩惊讶过后的起步后,他也快跟了上去。 “这,这,你看这是怎么了啊。”一路朝着吴庭轩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赶快朝着孙凤仪跟上去,结果好心当成驴肝肺地换的一脸冰霜。 “同顺,你过去,扶着她。”看到步履飘飘似乎眩晕不止的孙凤仪走在前面,倒是千百个不放心,立即差了同顺前去。 凤仪居然没有拒绝,反倒很乐意同顺搀着她的胳膊走着。 上海站熙攘依旧,左脚未愈的她不由地完全依靠在同顺的胳膊上,而有了这个帮手的开道,也不至于被推来搡去。虽说近来同吴庭轩生疏了不少,可是同顺却是越使唤越顺手了,而同顺这小子呢,碍于压力,还是要硬着头皮担待着伺候着,心里少不了还是要抱怨吴庭轩几句的。 热闹非凡,多姿多彩,上海的面貌已不是几个简单的词汇就能够描述精确,表达尽致的,春天已至,再不用被寒冬的气氛所渲染地冰霜冷雪,暖意融融,灿然熠熠,最好不过春之时了! 可是为何,自己却如履冰河,似乎已经越来越远离这座城池,眼前的所有,已成为一条不归之路,正从她的指尖,她的身边,她的心上,倒退而去,想要回到最初的原点,回头是岸,守护着最后一丝值得和回忆。这样离开的倔强和她是多么地相似啊,也笃定了再不回头。 离家太久的孩子,再硬的心肠,也会有半分的柔转。 凤仪,北平也开始想念你了。 于是一路上,总不过是北平的边边角角,点点滴滴,缠绕心头。憩园的桃花定是相映红,满芬芳了,徳龄马场的青草又该长齐了,京都华翎里“东湖”,小鱼儿又要上钩了。 好久没有见到梁少美那副嘴脸了,好久没有和井祎边沿着街巷闲逛边谈天说地,好久没有和向巍策马共舞了,好久,没有见到哥哥了。 想到他们,凤仪的眼睛居然有些泛红,酸酸的鼻尖,正有着忍不住的泪珠要洒落开来。 “孙小姐你没事吧?”扶着她的同顺观察到了她的异样。 “没,我没事,”凤仪吸了口气,装作是要感冒所以不适的样子,掩盖过去自己欲哭,便是无泪。“倒是你,还疼吗?”凤仪关心地问了问同顺。 走在前面的吴庭轩听到了这么一句,稍有停顿,还未侧脸,已经再度走开。 同顺憨厚地摇了摇头,凤仪该是没注意吴庭轩的小举动,只是专注地盯着同顺,再次收回目光,定格前面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此刻你就在我身边,却是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以前的所有,难道是错觉吗? 还是后知后觉而已。 你们都不会懂得,口不积德的梁少美总在我低落的时候讲最刻薄的话,只是为了让我看清现实认清自己。井祎为兄更为师,那是我心灵最平静的归宿。急躁鲁莽的向巍,曾是我最完美的舞伴,而我那点班门弄斧的枪法,还是拜他所赐。 哥哥,孙令麒,和父亲一样,那么爱我。 承勋,几日未见,你又可好? 若是何承勋在跟前,少不了的关怀和多余的担心,有该叫孙凤仪嫌弃和不屑了吧。 我不否认,但是同样要承认的是,没有你的关心,连这座城市,都陌生地叫我害怕。 而我们呢,吴庭轩,面对我,你更多的无言,我们没有过谈天说地,没有过心灵上的交换与倾听,甚至于,你连一支舞,都没有请我跳过。 此刻的吴庭轩,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连那个一直以来出力不讨好的何承勋,偶然的未出现,竟让他赢了吴团长一个回合。 林林总总的琐碎,蒙蔽了生活,还有最真实的感情。 “同顺,你送孙小姐回英芝吧,我自己去医院。”出了火车站,吴庭轩回过头来交代到。 “不必,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身上还有伤,有同顺跟着,还有个照应,不会诸多不便,以免措手不及。”孙凤仪未必了解他们与江智悦所代表的太子党一派的立场和关系,就这么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引起了吴庭轩和同顺的关注,稍加警惕。 如果她都看出来了,那么江智悦岂不是已经尽在掌握? 看到她头上的贝雷帽没有遮住的疮疤才想起来,眼前的姑娘,身心俱损,脆弱难耐,于是走上前,帮她把帽子稍稍拉低了些,“挡住那个疤,才好看啊。”一时间,他难能可贵的温柔口气让孙凤仪有了一瞬间的失神,正所谓不知所措,是因情不知所起吧。 “哦,”她伸出手做做样子抚了抚帽子,然后冲着吴庭轩说了句,“好看不好看的都没关系,你看你脖子上这根红绳,编地这么丑你不还带着吗,这是谁的手工啊?” 你说什么? 惊涛翻滚,海浪起伏,一道惊雷劈下也不过如此。吴庭轩恐惧不已地看着孙凤仪的脸,不可能,她真的是忘记了吗?不对,她前天才和自己开过玩笑,她定又是在耍弄自己。 可是这样随意且安然的表情,绝非故意,更不用提是撒谎了。 伤到头部,真的这样严重吗? 可是看到吴庭轩忽然严肃到有些狰狞的表情,她以为自己口不择言冒犯了什么,立刻说:“我,我可能说错话了,对不住啊,你别往心里去。” 僵在原地的吴庭轩让孙凤仪如坐针毡,此刻她都有些恨自己了,庭轩于眼前,她亦无话可讲。 罢了,凤仪推开同顺,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 就这样离开了? 不曾回头的远去,更加刻骨铭心。 这几天的担忧,惶恐,再到相见,释然,原以为他们的感情,会更加亲密浓郁,谁想,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此刻的离开,薄凉尤甚,貌似不为所动的吴庭轩,少不了一个寒战。 凤仪,你到底怎么了? “庭轩哥咱们快去医院吧。”丁九为了不叫江智悦怀疑吴庭轩出城了,故意没有派车来接他们,而是让他们悄悄赶去医院把线拆了。 “走。”送给已经没了踪影的凤仪最后一个注目和牵挂,吴庭轩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每每离开这个地方,哪里都好,文典小镇,荒野山林,灯红酒绿或者是青山绿水,他都能够受到一种感染,寄情于景,让思想和心胸,纯粹地做个深呼吸,去渲染,去感知,去爱。 然则,当上海这两个字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那种平和与慈悲也如皮囊般脱落,取而代之的,正如法王那个完美的胞弟所遭受的铁面具,不同的是,于吴庭轩,这不再是单纯的面具,更是一副铠甲,遮蔽的保护的,是一个血肉之躯,更有它祸福相随,生死相依的灵魂。 这个时候,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逐渐靠近一个抉择,而天平的两端,正是凤仪,和上海。因为随着上海的走进,孙凤仪,也渐行渐远。 原来,凤仪内心忽感的陌生之态,吴庭轩的心中,同感无异。 过多的灵犀,怕是累赘了。 便是不如真挚的相惜。 “庭轩!”当吴庭轩所搭乘的汽车缓缓驶进大帅府的时候,他看到江智悦已然正在门厅里面徘徊,旁边的丁九远远瞅着无所事事,近处怕是紧张不得了了。 “大小姐。”吴庭轩下车,语气温和地朝着喜形于色的江智悦打了个招呼。平日里的那种过分的礼貌与客套今日全然不见了,这样一声,虽叫的是大小姐,却也亲近不少。 “达叔茶备下了吗?”聪敏的江小姐自然也听得出庭轩语气上的变化,心下更是窃喜,然而面子上平淡了许多,怕是自觉刚才稍有失礼了。“哦我差点忘了你不该喝茶的,要不,喝点,该喝点什么呢?”纵然手头没有活儿也做,可智悦看起来也是忙里忙外有些手忙脚乱呢。 “不用喝什么,进去吧我们,”吴庭轩始终带着一点微微的笑容,让智悦知足不已。 凤仪,你若对我有智悦这般亲切的几分,我的心里,也不会这样冷了。 可见,正是这一声“庭轩”,让吴团长徒生了那许多的情感,比如思家,或者温暖。 “拆线了吧,顺利吗?”智悦还是要维持大家小姐的风范,原本要脱口而出连绵不绝的问题,终归还是简洁地缩成了这么一句话。 “一切都好,已经没事了。”毕竟叫江智悦付出太多的心情,吴庭轩认为不明智,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也不忍心。 “也没那么好啊。”同顺站在吴庭轩的身后,有意无意地插了一句。 “怎么个没那么好法?”智悦略有担心。 “庭轩哥,”脱口而出后,顿觉不妥,又立刻改口,“吴团长有点线头发炎呢。” 虽是部下,至于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近,还是少知为妙。 “发炎了?”智悦立刻转过身来面对着吴庭轩,忧愁满面。 “没事,稍微有点发炎,很正常,”可惜江智悦似乎不相信,如此,吴庭轩只得再加一句,“大夫这么说的。” “对了,少帅还未归吗?”轻伤不下火线,是一个军人该融入骨血的纪律性格。 “也就是这两天了,待智源回来,你的团长就真的名正言顺了!”智悦是真心为吴庭轩高兴,她强烈的心愿,就是想看到吴庭轩一步一步走到沪系的最高位置,与她相匹配的位置,私心吗?或者爱更多一些吧。 吴庭轩越过江智悦的肩膀,看到了挂在壁毯上的一把佩剑。 英雄佩宝剑,美人配英雄。 “你在这把剑吗?”智悦看到庭轩的眼神定格在那把宝剑上,吩咐达叔给拿了下来。 “啧啧,一看就是好货,绝对的价值不菲。”同顺一脸眼馋地盯着宝剑。 “何止价值不菲,”丁九也靠了过来,“绝对是价值连城了吧。”的确,上面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如同华服在身的贵族,即使躲在一个小角落,这样的举止,这样的气派,也埋没不了他优秀的血统和门第。 “上面的真金白银还有各式珠宝是值点钱。”智悦笑盈盈地把剑拿在手里,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女将风范。 “值点钱?!”这句话深深地刺激到了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的同顺。“这一水儿合计合计卖了,估计都够我圆满一生了。” “瞧你那点出息!” “致富也有错吗?” “其实这把剑最最价值连城的地方,是,” “尚方宝剑?” “顺子你别打岔!” “同顺还真是识货。”江智悦满意地看了眼同顺。 “真的?!”同顺这孩子就快要下跪去把剑接过来了。 “这玩意儿也能流落民间?”丁九把不争气的同顺给拽了起来,“国民都革命了,这下跪已经废除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这是传统,我回家还得给我娘跪着捶腿呢。” “还真有几分小太监的气质。”丁九原本的不满瞬间变成了笑意。 “你们别打岔。”这回是吴庭轩出来打断了他俩。 “这是同治皇帝御赐给我的祖父江哲的。”门庭的荣耀,正是这般普照宗族的,如最广阔的天空和最辉煌的太阳让人折服! “我记得好像是某次战役,爷爷立了功,然后同治皇帝就赏给了我们家,然后封爷爷为,北洋水师的都统。”江智悦满是陶醉的畅游在江哲的家族崛起史的时候,忽略了吴庭轩一点点阴沉下来的脸,更不会想到,他拧成乱麻的内心。 江哲!都统! 这四个字,恨不得咬碎在嘴里,让他们一同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个,也算遗产会祖传吗?”同顺似乎更加关心这把绝世好剑将来的去向。 “是啊,以后就会是智源拥有了。”智悦提起弟弟,不免一番疼爱和赞许,不管他是否担得起这样的胆子和责任,只要他是江宽的儿子,智悦的胞弟,一切,就会成为现实。 江智源,哼!想要继承传家宝,继承沪系?你怕不怕,就是这把宝剑,一剑封了你的喉,断送了江家沪系的江山! 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与你无干,那么其他无辜而受到伤害的人又何辜! 荫福传到你这儿,早已是父债了,你有是否做好准备,来子还? 不为人注意的冷笑,迅速划过吴庭轩的嘴角。 “大小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暂且告辞,先回去了。”正在江智悦带着他们俩热火朝天欣赏着前朝遗物之时,吴庭轩冷不丁的打断了他们。 “唔,”现下反应过来的江智悦有几分沮丧,“好,那你就先回去吧。” “你,” “告辞。”这次,居然粗暴地打断了江智悦的还未出口的想法,让丁九着实摸了一把冷汗,事后回想,也理解了几分。 庭轩,这个愿望达不成,你永远都无法拥有自由的自己。 左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 改朝换代,风云莫测,战乱不止,祸患难绝,普天之下,哪一个又不是那可怜之人? 他们只想要一片平安生息的地方,也这样强求一样的为难,可怜,更是可悲。 贵族,或者平民,生逢乱世,都一份难以言喻的悲哀,明了的,便是义无反顾吧,汤府的学鹏,霍家的纯汝,还有,背着一段沉重却不知何为的庭轩,不明了的,只能是任人摆布了,孙凤仪,江智悦,还有更多更多的,未曾谋面。 只是你要相信,我们终究会见面的。 耐心等待吧。 ------------ 第二十九章 (上) 更新时间:2012-06-11 镜花水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凤仪坐在梳妆镜前,面对镜中的自己,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人,仍旧陌生无比。子孝的情变,庭轩的别离,光彩熠熠的脸蛋上,也学会了蒙上一层面纱般的阴影,只想掩盖自己的一心之地,她伸出指尖,微颤着触到镜子里的,另一头的自己。 你会笑一笑吗? 还是一道淡淡的疤痕。恍然醒过来,赶忙抽回手指,轻轻碰上额角,来回摩挲着看起来十分碍眼的伤疤,这一举动,却是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了。 还是要多涂点脂粉把它遮住,于是乎来了精神气儿的凤仪开始使劲儿朝上面抹粉,以求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收拾好了吗?”何承勋推开掩着的门,循声走进了凤仪的里卧。 “好了好了就好了。”之前只顾着专注于脸上的伤痕,忘记了梳头发还有擦口红,何承勋这么来催,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了。 “我是不打紧,艾德也不打紧,只是咱们迟到的话,就失礼了。”承勋心急神不急地坐到沙发上,看着凤仪梳洗打扮。 翩然精致。 一个丈夫最赏心悦目的时刻,就是他美丽的妻子,正恬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有条不紊地梳妆着她的如花容颜。每一个角度都是魅力,每一个动作都宛若艺术品。 承勋静静地看着,竟有几分入神不已,似乎忘记了霍普金斯先生还在等待,他们要去的地方又时不我待。 “今天这个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给忘了,你快点告诉我,不然到哪儿张口结舌该多尴尬。”凤仪一边描着眉毛一边斜着脸蛋朝何承勋问话。 “长安逃,萧琴歌主演的。” “没错!我就记得是长安什么,可是忘记是长安什么了。” “这都什么什么长安的啊。”何承勋听得晕头转向,但眼见凤仪这次归来并没有沉沦于悲伤,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的,否则,操心的是他,不讨好的依旧是他,他堂堂金陵的何公子这又是何苦。 “这个电影的宣传排场都这么大,数不准会是个惊天劈地的伟大作品呢!”脸上的功夫做完了,凤仪拿起梳子又开始梳理她的三千忧心丝。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这是好长好长的一首诗呢,红烛,喜饼,凤钗,盖头,新婚前夜,新嫁娘坐在铜镜前,在这喃喃不绝的梳理间,感怀着对爱人最美好的想象。 就让红烛再多燃烧一刻吧,我多怕熄灭的时候,天亮了,梦也该醒了。 “就算电影没那么大潜力,依我看这个叫萧琴歌的女演员,很有可能会红遍全国。”承勋耐心地等待中,不时拿了果盘里的水果尝尝解解闷。 “萧琴歌?以前都没听说过,是个新演员?”从梳头中回过神来的凤仪,觉着这个名字听得耳生,不由问了一句。 “是啊,你看宣传单了吗?这部电影里的配角全是电影明星,《贵妃醉酒》里出演梅妃的徐嘉嘉,《喋血》里面的左刀将军陈一民,《镜中人》一炮而红的情侣搭档卫小柔和纪莱,在这个电影里面,璀璨的众星拱月啊,只有女主角,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这样?为什么呢?电影讲的什么故事需要如此排场来衬托?”手里还握着头发的凤仪就一步三蹦跶地走到承勋身边,想要看他手里拿的宣传海报。 海报上冠冕堂皇地印着这些个响彻大上海的影星的名字,每一个都足以吸引千万的歆羡与目光去看这部大电影,只不过这海报之上,却只有萧琴歌一个人的身影,再多大牌的名字,此刻也不过是绿叶衬红花。 清甜悠远的木香味道从凤仪颈间散发开来,迷药一样洒落在承勋的周围,差点叫他忘乎所以。 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谁的味道? “问你呢!”侧目注意到承勋的发呆,凤仪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哦。”清醒过来的何承勋,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从凤仪的迷魂散中解脱出来。 “你看,它写的是,这是一部庄重的讽刺批判历史作品。” 庄重的,讽刺批判,历史,作品。 浓重的格调,将这些明星的名字几乎要隐匿在这样深沉的颜色中,还是那句话,女主角的形象,如同黑暗中绝世而出的莲花,那样夺人眼球。 “它想表达的意思是?”凤仪逼着自己思考了一下之后,只得迷惑地看着何承勋,希望他给出答案。 既然他总能给你想要的答案,你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来难为自己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答案。 “大概是为了将这部电影与之前的那些电影区分开来。” “打着这个旗号就能让这部电影的影响力扩散开?” “比方说,这是一部基于历史题材的当代电影,名字里的长安,从女主角的旗装还有这座紫禁城的剪影,它影射的,应该是清王朝,再看逃字,正巧体现了‘讽刺批判’的主旨,是一种逃离旧世界的呐喊之情吧。”家世显赫的金陵何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却从未有纨绔子弟的恶习作风,且是学识渊博之人,客观地讲,在这点上,梁家的二少梁少美,与其可谓是差之千里。 无论贫贱富贵的家门,都希望能有一个光宗耀祖的好子孙。 这是孔孟之道的热火,烙在民族脊梁上的图腾,融入骨血,永世恒存。 何承勋是这样的骄傲,方子孝亦是,梁少忱同样,但梁少美孙令麒之流,只得退居次席,谦逊做人了。 “这样的恢弘巨制,聚集了几乎现下最好的影星,居然找个新人来担纲女主角,会不会太,”凤仪看到海报上的设计,女主角身着旗装,只以侧面示人,欲说还休之感呼之欲出。 “匪夷所思?” “不不,我看是以退为进,隐用战术吧。”火眼金睛的孙小姐看出了门道。 “使了太多的心眼,万一主角演砸了,整部电影就全完了,翡翠公司也不少受牵连。”这是国内实力最为雄厚的唱片公司翡翠唱片与紫檀影视的第一次合作,所以这部《长安逃》还未上映,场面已经摆了如此隆重。 “行了行了,孙伯父又不是翡翠的股东,您不用操这个心。”承勋看到凤仪握着海报依旧在研究什么,“赶紧吧,再晚咱们真的要迟到了,你知道霍普金斯可从来不迟到的。” “你看怎么样?”终于收拾好了她微微卷曲的头发,转过身来朝着承勋咧嘴一笑。 姜黄色的呢子礼服,头发用深紫色的蝴蝶发带简单束起,卷卷的辫子斜扎在一侧,淑女不失活泼。 人常说,平静安然,是能想象到,最简单的美好,可凤仪每每带来的感觉,总是这样的灵动与纯净,如果说前者似云,那么后者则如水,清澈,欢快,如万物的源泉。 莞尔一笑,出水芙蓉,是对凤仪,最好的诠释。 “好多了,”承勋看着凤仪的眼神,顿觉失言,于是又加了一句,“和从前一样,漂亮。” 这些日子以来,我以为笑容已经彻底告别了你的脸颊,凝重与悲伤,对你来说太过沉重了,你不应这样自寻苦恼,因为你也承受不起。 虽然待你归来之日,伤痕累累,可我没有忘记曾经告诫自己的事情,不再过多的参与到你的生活中,为你我的相处,都留一些余地,将来不至于,死无退路,尴尬僵持。 这也是为何,我再无往日那些冗赘甚至于啰嗦的关心和照料,只是让你自然地恢复着。 凤仪,你也需要长大,你不可能永远都是孩子,也不可能身边永远都有我,所以,纵无承受,也该独自面对。 现在看到你,像衣裙的颜色那样的明亮与美好,想我这份心,也算是托付有道了。 “走吧走吧!”凤仪拿起手包挎着承勋的胳膊就匆匆下楼去与霍普金斯教授回合了。 娇兰的香水,蝴蝶夫人,这样沉重的忧伤,却有着谜一样的轻薄悠然,与凤仪看似明快的装扮,格格不入,于无意中多带了一点沧桑之感,使得眼前的轻松显得刻意了许多。谁能想到,一直以来上天入地无往不利的孙小姐,竟会怀揣这样的几分凄凉。 跃于青丝上的蝴蝶,于冥冥之中如此扎眼而揪心。 收到首映礼请帖的,几乎都是本城的名流之士,除了翡翠与紫檀两大公司邀请的客人,就是上海社交圈中的绅士淑媛,今天所到的记者们该是忙个不停了,采集现场的信息不说,当然还要将来宾们拍个遍了。 也只有此等盛会才能将诸多耀眼的名人汇聚一堂,对于报纸来说,千载难逢。 “索尼娅你看,成为电影明星是一件很有前途的事情啊,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呢?”霍普金斯教授朝着女主角晚晴的扮演者萧琴歌看过去,她笑意妖娆地挽着翡翠唱片的董事长,在记者面前搔首弄姿地拍照,估计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都应该是,“上海滩再出传奇,萧琴歌艳耀银幕”。 “好妖娆的女人啊。”凤仪摇摇头感叹道。 艳压群芳,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虽说这里可以说聚集了全上海最华贵的女人和最漂亮的女人,但萧琴歌依旧靠着她波浪的长发,鲜艳的红唇,曼妙的腰肢还有隐隐显露出的长腿,硬是让原本该姹紫嫣红的场面,只得她一人独辉。 “艾德你说,那位小姐在你们英国人眼里,算得上非常漂亮吗?”凤仪对于突发奇想的这个说法很有兴趣。 “不好说,至少我觉得算得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艾德推了推眼镜,很认真地评价说。 “果然是,艳压群芳,娇若海棠。”何承勋的眼睛也被吸引了过去,惹得孙凤仪一个不满的目光。 “你看乔如此的专注,这位琴歌小姐在这里,定是一等一的美人。”霍普金斯注意到了这其中微妙的变化,玩笑说。 “喂,你的意思无非是,花中贵妃在此,在座的群芳,已是忝居一个‘芳’字了?” 这下轮到她来调侃何承勋了。 何承勋并非好色之徒,对于萧琴歌的赞美,也仅限于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上,这倒叫孙凤仪揣测出了许多意思。 “何出此言啊?”何承勋有些不好意思地略低了低头,压低声音说了句。 “何出此言?何承勋曰的啊!”这句话艾德可是听懂了意味,笑的不行。 “我要是成为演员,”有些不服气的孙凤仪说到这儿,忽的就没有下句了,艾德和承勋双双看着她等待她继续对自己夭折的演艺事业说点什么。 “应该演技比她好吧。”生硬的下句,又惹得艾德笑起来。 “索尼娅该不会是觉得自己没有她漂亮吧?”艾德怜爱地看着有些沮丧的孙凤仪,“这位琴歌小姐虽然美艳至极,但是举手投足间,缺了些气质和风采,似乎,似乎只懂得,”说到这儿,艾德也讲不下去了,只是原因同凤仪的不一样,他好像找不出什么词来精确地描述。 “搔首弄姿?”承勋试探性地问了句。 “嗯,应该是,没错,就是!”这样写出来都不容易的词汇艾德又怎么能脱口而出呢,毕竟中文对他来说只是个爱好,因为他欣赏这里的传统文明,所以才下定决心要学习这样一门难得惊天动地的语言。 遥望萧琴歌与紫檀和翡翠的老板们说说笑笑,花枝乱颤的样子,凤仪徒生一种想法,也许这位琴歌小姐并不完全是是艾德所说的,那样没有灵魂,只不过她太过美丽的样貌,还有这样浮夸的交际场,掩盖了她内心中最真实的一面吧。 此刻,她对这位绝色美人的嫉妒之情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盛,甚至于多出了一点点的感慨,或者说,骄傲之感来。 场面上谈笑风生你来我往的人们,有多少是身不由己的,有多少,又是心甘情愿? 也许我的姿色逊于你几分,可惜,我的生活,却是比你的完整千倍万倍。 无需羡慕,更无需优越感十足,索取有度,各自人生罢了。 至少她,他还有他,这三个人是心甘情愿来观赏电影的。虽说这位神秘的新人横空出世,但是众多电影明星甘当配角,唱片界的大佬同影视公司的佼佼者强强联手推出的作品,更为吸引观者。 大红嫁衣披上身的女子,侧脸所掩埋的故事,背后紫禁城的剪影,五色旗化作霞光,笼罩在紫禁城之上,暗喻着王朝的覆灭和新的时代的降临。 长安逃,所要逃离的,是千年的枷锁,无论它昏庸还是辉煌,历史车轮倾轧之时,都只得覆灭! “会是一个好故事的。”凤仪挽着承勋朝里面走去。 “你倒是很有信心。”承勋看着凤仪认真的表情,不禁想问一句。 “因为,我有一颗电影明星的心啊,我说它会成功,就一定会成功!”艾德闻见,赞同不已。 “没有索尼娅的银幕,真是可惜。”艾德撇下他们二人独自溜到大厅的周围,去观赏展览的文物与画作,都是与本部电影有关的东西。 当然,这种场合,自是少不了几阵风吹进耳朵里了。 “那天听紫檀的美术指导说啊,卫小柔听说自己出演一个配角,气了个半死,你要知道,《镜中人》这么大的成功,已经把卫小柔捧得太高了,现下让她给萧琴歌这个小角色配戏,哪里甘心呢。” “肯定啊,再过一个月,就是大上海选美皇后的时候了,卫小柔本来想借着她电影明星的名头搏个头衔呢,这次风头被抢,到时候也难能成事了恐怕。” “那徐嘉嘉呢?当年《贵妃醉酒》她可是把女主角踩在脚下死死的啊翻不了身,一部电影下来,杨贵妃没让人记住,记住的反倒是梅妃,徐嘉嘉现在的雅号可是‘徐梅妃’,谁想这回,演的瑾妃,听翡翠的人说,是友情客串,只露了几面就结了。” “就更不用提其他那些戏骨了,难道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萧琴歌是那谁谁包养的小情人?” “你看她那个狐媚祸害的样子,那些个大老板哈喇子估计都流到长江对岸去了,谁不想染指啊。” “我猜着是跟翡翠唱片有关系,不然的话,紫檀拍了这么多电影,凭什么就这一部翡翠要参与制作啊。” “有可能啊,不过翡翠一向是高产明星的,你看十来年前的那个尹泠玉,芳逝了这么久,影响力一点不减,也许是翡翠看重了萧琴歌,觉着她是可塑之才,才加入的吧。” “说什么都没用,看电影好不好才是真的。” 这小小的开幕式就这样热闹非凡地演习一般,每个人都有设定好的台词。 电影好不好另当别论,就论当前,萧琴歌已经是人们的绝对话题焦点,显而易见成功了一半,再凭着她的姿色,称霸上海滩个三四五年,估计是胜券在握的了。 至少为今,还无人能从她那里抢去风头。 “压轴的来了啊。” “啧啧这才是有品位的美人,萧琴歌太肤浅了。” “区区萧琴歌又如何与她相提并论。” 即使没有这几句闲言碎语,看到来宾们的眼睛一致朝着一个方向看去,凤仪也自然地顺着这个方向瞧过去。 “习苑荷?”身边的何承勋叫出了一个名字,然后像其他人一样,都专注地看着来者,她的每一个脚步,每一寸摇摆,每一个眼神,已是上佳之作,连带着盯着她看的人,都无法被冠上好色之徒的名声,倒是无动于衷的人,会被视作是不解风雅。 没错,出身百丽宫的交际花习苑荷小姐,就是如此的出尘脱俗。且看柔美似柳的习小姐,如何抢了妖娆如花的萧琴歌的风头。 “你看习苑荷的表情,谁看得出她出身百丽宫的舞小姐啊,生生一副名门闺秀的风范。” “的确,那初出茅庐的萧琴歌走起路来一步几摇的,也不学学习小姐的仪态,风情万种不是这样单纯靠卖弄的。” 几句话,再加上宾客们各式各样的表情,男人的赞赏,女人的嫉妒,让这位习小姐陡升更多的神秘感和吸引力来。 “你认识她?”何承勋脱口而出的名字,可见,即使不相识,也该是有所耳闻的。 毕竟孙凤仪生长在北地,对于南国的形形色色,还了解甚少。何承勋就不同了,长于南京,到上海该是再熟悉不过的地儿,眼下这位可是家喻户晓的上海滩第一交际花,如何能不似曾相识,如雷贯耳。 习苑荷对于这份安静已然见怪不怪,得体地同熟识的几位打了招呼之后,径直朝着紫檀影视的老板,邱寒身边走去。 “寅征好久不见了。” 习苑荷的出现,引起了萧琴歌的恐慌,事先计划好的,这次首映礼,甚至于整部电影,都是为了捧红她,让她大出风头而特意策划的,眼看着目的就要达到了,习苑荷的到来,让她沮丧了不少。 黑色的敞领绢花连衣长裙,低调持重地烘托出颈间孔雀绿宝石的项链,卷发缕缕束起成花苞状,洁白的羽毛发夹别在发髻边上。 低调凝重的黑色,将习苑荷装扮地宛如一只孤傲的黑天鹅,冷眼看世间纷扰,唯有发间的一抹白羽毛,隐隐透露着暗夜女王的前世,沉睡的心脏中,还有几许的慈悲与纯洁。 她的来临,更加深刻地演绎了海报上所极力在表达的情节与内容,关于一段没落与兴起。那样的涵义与内韵,似乎只有习苑荷这样的感觉才能淋漓尽致的表达,萧琴歌更似一朵只会开放的花儿,再无其他。 比起习苑荷,萧琴歌才像风尘场上的女人。 而习苑荷直呼邱老板的小字,关系之亲近可见一般,让萧琴歌不由畏缩了不少。 “苑荷来啦!”邱寒见到习苑荷过来,立刻撇开刚刚还亲密挽着他的萧琴歌,立刻迎了上去,更为亲密地拉住习苑荷的手。 “老板的戏,若不捧场,那真是该打该罚了。”邱寒也是百丽宫的投资人之一,与习苑荷早就熟络。 “有你来,这部电影,会有更大的影响力和口碑的!”邱老板也看到了,随着她的出现,越来越多的目光才逐渐聚焦到女主角所站的位置这里来。 习苑荷虽是出身百丽宫的舞女,但是聪敏超于他人,久而久之,竟成为了邱老板的小参谋,时不时地给出的建议,总能让邱寒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使得他对习苑荷更加刮目相看,更捧之为宝。 “苑荷姐来了。”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此刻如果失礼,损失的只有自己而已,倒是叫别人占了便宜去,还会让自己在老板心目中的位置,大打折扣。 “琴歌啊,将来可要成为大明星了呢,先祝你,首映告捷吧。”萧琴歌对于习苑荷的出现颇有不满,但是她没法否认的是,当初选定她为这么大的一部电影的女主角,最后能够拍板,全赖习苑荷的一句话, “选了她,翡翠就能与紫檀合作,有了造星工厂的加盟,你害怕拍不出好电影,捧不出一个电影明星吗?”邱寒闻之,当即答允启用新人。 不在于别的,单单是萧琴歌的歌喉,就足以成为紫檀与翡翠交易的筹码。 能将歌儿唱得这般柔转绵长叫人心动的,也就是十多年前红透半边天的尹泠玉小姐了。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吸引人们窥探欲的香艳内情,事实上它背后隐藏的更大的利益,不是闲聊的人们能够明白的了的,同样,他们也没有兴趣知道,比起这些,他们更希望有一些隐晦的桃色的新闻,以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不敢当,有这么多的前辈,”说到此,她挑衅地看了一眼徐嘉嘉,“琴歌何德何能,只得尽本分。”她暗地里嘲讽徐嘉嘉已虚岁二十五,让这位电影届的大姐大十分恼火。 习苑荷捕捉到了这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战争,无奈地笑了笑,“只要各自演好自己的角色,电影就一定会成功的,如果乱了剧本,可就要闹笑话了呢。” 听及此,萧琴歌的气焰也没那么嚣张了,徐嘉嘉本想出口还击,也按捺了下去。 年纪不大,资历不小,习苑荷在大上海的地位,就是如此。 “这位习小姐出口如此凌厉,柔中带锋,恐怕背后的靠山,不止这么一个邱老板吧。”风月场上的事情,孙凤仪还是懂一些的,有梁少美和向巍在她身边,不想懂也难啊。 “交际花的身家性命不可能只栓在一个人上。”如若换成旁人,何承勋该是有几分厌恶的,可是谈及她,只是平淡的口气,再无其他。“听说与习苑荷交好的公子哥们,全是因欣赏她的美貌与气度,不似那些风月场上的女人。”如此并不相熟之下,都已为她辩护,凤仪见识到了这位习小姐的影响力究竟有多么不可思议。 “艾德逛哪儿去了?”趁着何承勋还沉浸在习苑荷的想法之中,凤仪拽着他去找那个到处溜达的小老头去了。 想习苑荷的出现,明天的报纸就更有写头了吧。 “苑荷我来给你介绍,翡翠唱片的侯岚震侯老板。”邱寒拉着习苑荷过去向翡翠的大老板打招呼,萧琴歌尴尬万分地冷落在原地,还要冲着镜头故作笑脸。 神色冷漠的侯岚震打量了一下习苑荷,这样的眼神竟让一向优雅从容的习小姐不知所措起来。 “习小姐,咱们见过。”一句话让习苑荷立刻回忆出了他们曾经相见的场景。 杭州,汤府办喜事。 侯岚震正是汤彦休正室夫人侯蓝霜的胞弟,也就是说,沪系叛乱的武懿将军周镜茗的前妻侯蓝雨与他们二人是一母同胞。 终于明白何故翡翠唱片一直在这个行业中是龙头大哥的地位,这么多年来的歌星几乎都是翡翠唱片旗下,看来,做生意与交际花的共同点是,一定要有个坚实的后盾才可靠。 在周镜茗离异叛变致死之前,侯岚震在南方行事,几乎是纵横无阻的,就算周镜茗这支势力倒下了,浙军依旧可以依靠,更何况现在侯蓝霜又收养了汤彦休最出息的一个儿子,前途不可限量。 悲哀的是,出身高贵的侯岚震,并不赞成汤学鹏与习苑荷来往过甚,学鹏还未成器,更不用谈立足,如果再与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从他们侯家的角度考虑,是万般不可的。 “原来见过啊!那就更妙了!”邱寒没能体谅到习苑荷心中的恐慌,还有侯岚震眼神里的威胁之意,他更希望二人能够熟络,对自己与公司都大有益处。 “寅初,可否请习小姐做我的女伴?”侯岚震伸出胳膊,在邱寒的点头之下,习苑荷必须委曲求全,她走过去挽着翡翠唱片大老板的胳膊,同他走开了。 “苑荷不愧是我最看好的人,连翡翠的老板都能轻易搞定,啧啧,”邱寒转过身走到萧琴歌面前,低语道“你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的本事,我就算是成功了。” 琴歌听罢,朝着习苑荷与侯岚震的身影望去,女人心细,一眼就看出了习苑荷的不适,更甚的是想要逃离般的冲动,嘴角一笑,“放心吧老板,自会有那一天的。”这一刻,她明白即使是习苑荷,也有应付不来身不由己的时候,琴歌小姐对自己的信心,猛然冲入云霄。 习苑荷,不过如此! “习小姐,”当习苑荷感知二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尴尬到冰点的时候,侯岚震开口了。“听我大姐说,你似乎很,关心学鹏。” 似乎关心?习苑荷差一点就要冷笑出来了,倘若只是有点关心,似乎关心,自己也不会为了汤学鹏而神伤不已,每当想起自己在他心中毫无分量,也难能为他筹谋争取到他想要的东西,就恨不得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再听不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人,恐怕心里会安生一些。 “我与学,汤二公子虽相识不久,但很谈得来,是很好的朋友。”一厢情愿也是有尊严有体面的。 “嗯,交朋友是很好,”侯岚震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不再那样冰冷,“聪明的人,从来不会,妄图做些什么。”此语,是再明白不过的警告,它在警告习苑荷,不要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汤学鹏,又是否是梧桐枝头,还是那些叫不上名儿的破枝头儿而已! 他们正巧走到了清王室御用饰品展的前面,侯岚震指着一根白玉钗对习苑荷说,“你看,这根白玉镶金钗,在众多金贵精良的饰品中,看起来似乎没那么起眼了呢。” 光滑温润的白玉,灿灿的黄金镶边,小巧玲珑,甚是好看。 “可为什么紫禁城里的女人,个个都嫉妒佩戴这只钗的人呢?因为这是光绪帝赐给珍妃的。”侯岚震兴许对历史没那么了解,但是对于古玩或者文物,还是非常在行的。 “珍妃?清皇室的最后一代宠妃吧。”习苑荷搭腔道。 “没错,正是因为光绪帝独一无二的宠爱她,也叫她逐渐忘记了分寸,从一个聪明的女子,变成一个反被聪明误的可悲故事。”侯岚震提及的,正是珍妃由于支持光绪帝搞改革,再加上她独宠叫帝后不和,终被她霸道的婆婆慈禧太后推进井里,光绪帝痛失至爱,珍妃香消玉殒。 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 “宫里宫外的人,都说珍妃聪明,习小姐,依你看,珍妃,算得上聪明人吗?”侯岚震很有深意地看着处变不惊依旧容色平静的习苑荷,等待她的答案。 “苑荷从未痴心妄想过,对现下的状况,亦是满足。”侯岚震,你费尽心思敲山震虎,不惜把我比作那个宫廷斗争的牺牲品珍妃,无非就是想要我离你的侄子远一点,我又有何不明了的? “难怪你在上海滩能有今日的地位,聪明之人,自当如此。”侯岚震对于习苑荷的回答和态度都很满意,估摸着自己的姐姐也该放心了。 学鹏,汤学鹏。 习苑荷的眼角,渐渐布上了阴影。 小荷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们都只是别人的木偶和傀儡罢了,正如当年壮志难酬的光绪,和只能为她琴瑟解忧的珍妃,这一对可怜人。 谁说我们之间又不是,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的苦楚呢? 只是习苑荷还不及珍妃的那般幸运,虽未白首,而两心从未离,汤学鹏亦不像光绪的忍辱负重,他要前程,他要抱负!奈何习小姐,从来都不是他矢志愿得。 汤学鹏明白的,习苑荷还不知道,却还挣扎在自己铺好的漩涡中,沉沦毁灭。 “何承勋?” “袁栋啊!” “袁公子啊这是。” “凤仪小姐,有日子没见了。” 凤仪挽着承勋,迎面走来了袁栋偕同另一名他们二人皆未见过的女子。 “紫檀势必要把这部电影捧红啊,眼瞧上海能请来的名流都到齐了。”这位外交官的公子姗姗来迟。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江智悦小姐,沪系的大小姐。”沪系二字叫孙凤仪心下一惊。沪系,岂不是吴庭轩当兵的地方?那么庭轩,你又在哪里? 自从宜兴回到上海后的这三天,她连吴庭轩的影子都没看到过,不由沮丧了一些。 “智悦,这是何承勋,你应该知道的?”袁栋看了一眼江智悦,这位大小姐面不改色地朝承勋伸出手,“那是自然,南京外交部长何永濂的独子。”江小姐语调平淡端庄,神色亦无变化,叫凤仪觉着好生无聊。 “孙凤仪。”还未等袁栋开口介绍,凤仪就自我介绍起来,眼角弯弯却无笑意,然后未等满面冰霜的江智悦反应过来,便与她草草握了下手说,“袁栋哥,电影就快开始了,咱们就都入场吧。” 说罢冲袁栋甜甜一笑,“江小姐也请吧。”不等何承勋同袁栋打声招呼,就被孙凤仪拉走了。 “孙凤仪?她是谁?”目睹了凤仪一些列娇嗔无礼的行为,让闺秀做派的江智悦着实惊了一把。 “北方商会会长,孙逢耀的长女。”袁栋还在思念凤仪刚才俏皮的笑容,只是干巴巴地这样回答智悦的疑问。 北方侯孙逢耀的女儿?出身如此豪庭,竟是这股子活泼劲儿吗? 多有不解之余,还是入场去观赏电影了。 “你干嘛着急地走啊。”落座以后,何承勋对于刚才孙凤仪的快速的离开表达了疑问。 “那位江小姐一副爱答不理讨债未果的怨妇样子,咱们干嘛还杵在那儿看她那副脸子自讨没趣儿呢。”她脱下手中的手套,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那是江小姐守礼数,怎么叫爱答不理呢,还欠债未果?你啊真是。” “我怎么了?她守她的,我走我的,有何不妥,”看到何承勋还要张口说什么,“艾德!这边!好了电影要开始了,谁再说话谁就是木头人!” 陷入一片漆黑的观影室,只剩的银幕上的恩怨情仇,你来我往,殊不知黑暗中的座位里,更加精彩的心机之战,正在如火如荼的上演。 习苑荷的郁结,侯岚震的防备,萧琴歌的得逞,江智悦的无心,何承勋的自得,孙凤仪的心不在焉。 同一幕剧中不同的角色,却是各自一片天地,正如这四分五裂的国家,每一寸土地,或是呻吟,或是哀歌,或是沉静,或是沸腾。当一片天空塌下之时,它的人民,又该多么渴望一个英雄的出现。 可英雄总归是要伴随着乱世的,苦难的民族,又可愿为了这样荡气回肠的史诗,而做最残忍,最痛心的守候? ------------ 第二十九章 (下) 更新时间:2012-06-18 终其一生,她都在寻找这个男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他拉氏宝媛跪在紫禁城外,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在暗红色的宫墙前,深深地行了跪拜的大礼。低头,莞尔一笑,起身,高傲倔强,仿佛大殿内除了皇帝一人,谁人都不足以放进眼里。 身后,他他拉氏宝妞正欲登上马车,不由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只剩叹息。 闻声,马车前静静伫立的呐喇氏晚晴侧过头,“你二人皆被选为嫔,何故叹气?” 宝妞仅仅垂下了眼睛,默默地退到了马车里面,再不做声。 是啊,何故叹气? 从体元殿过分冰冷的空气,与不输于其冷漠的气氛,晚晴早就明白了一入宫门即深渊的结局,皇家的威严,在帝王身上未多显现,却是皇太后的阵势,已然登顶。 宝媛从报上名字的那一刻起,晚晴就看到光绪皇帝的眼睛早就离不开她的身上了,先前的宝妞,和其后的晚晴,在年轻的皇帝眼中,乃风去无痕雁过无声。 可她也捕捉到了隆裕皇后针刺一样的眼神,还有其他宫人各异的表情与目光。 在光绪眼里,是欣赏,是疼惜,是陶醉,是不是已经足够了? 人各有志,在晚晴看来,只有一个人对她来说,就是全天下。 博尔济吉特查卓。 你是谁?!秀女待选之时,晚晴为宝媛设计与小皇帝偶遇而打掩护在宫中迷路的时候,于黑暗中鲁莽地撞上了一个人。 此刻的宝媛不知去向,晚晴自己害怕不已。 你不是宫女? 我, 你该不会是待选的秀女吧。 晚晴的心狠狠一沉,尔后的事情,让她不知所措。查卓将她送回了储秀宫,月色溶溶下,她恍若看到了自己梦中人的模样。 博尔济吉特查卓,一等公爵辽国公的长子,博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的后裔。 本王,有些喜欢你。 当晚晴匆匆转身想要回房的时候,耳边悄然绽开了一朵明艳的爱情之花。 香气四溢,心动不已。 四目相对,晚晴不解的眼神,和查卓温暖的微笑。 自此,她再无心情去关心当今圣上是何等的美男子,入选宫妃是何等的荣耀,没落的呐喇氏族又是何等的需要她带来皇室的裙带关系,她都忘了,心中唯有查卓是也。 样貌平凡性格和顺的宝妞因着家世的缘故,被封为瑾嫔,而那个花容月貌聪明伶俐的妹妹宝媛,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清皇室最后一位宠妃,珍嫔,尔后的珍妃,从封号便可知皇帝对其视若珍宝独宠无二。 宝媛大红嫁衣下的骄傲与运筹帷幄,宝妞偏殿清冷中的平淡寂静,都让奉命进宫来参加婚礼的呐喇晚晴感慨万千。 当她再次入宫的时候,用钢枪火药洗劫一空的八国联军早已绝尘而去,畏首畏尾的宗室重又焕发出了外强中干的不可一世。 静芬皇后的忧郁与笨拙不曾减少,却见更甚,太后的不满与皇帝的冷遇,她可还能再经历更为棘手的境遇?瑾妃宝妞的身影,依旧是平和与安宁,仿佛这些宫变战乱从不曾影响过她,从前平庸的姿色,在众花凋零的季节,居然昭显出不一般的韧性之美来。只是这一次,晚晴再也没有见到与皇帝伉俪情深的珍妃娘娘。 皇室历经变幻,已经千疮百孔,可晚晴的查卓呢,他又去了哪里? 自打她秀女落选之后,时隔几个月,她收到了博尔济吉特查卓的来信,他在奔走,在忙碌,在为这个国家的命运,做着最微薄,也是最伟大的努力。 署名是他的小字,长安,他告诉晚晴说,他希望这个国家,能像当年长安盛世一般,让她的子民不再受苦受难。 你去吧,为了我们的民族而奋斗吧,生在乱世虽可怜,却也有着更为壮丽的命运安排。、 此后,便再无音讯。 呐喇晚晴拒绝出嫁,与家长决裂,皇室崩塌,满洲的贵族也作鸟兽散,孤零零的她为了查卓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在奔走天涯,她做过浣衣妇,当过歌女,教过国文,也流落过街头,饥饿,疾病,思念,寒心,这一路上,她已经尝尽人生百态,见证了混乱不堪的国土,可是她却再未见过心心念念的博尔济吉特查卓。 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前后殡天,骨瘦如柴的隆裕一脸苦闷地上了徽号成了清朝又一代太后娘娘,醇亲王府又出了一位小皇帝,国家没有朝着更加光明的方向前去,反而陷入了更加黑暗且四分五裂的泥沼中,痛苦挣扎。 终于,心灰意冷的晚晴回到了重现繁华的京城,她听说,五年前登基的小皇帝逊位了,正是由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隆裕太后宣布的,大清,亡了。 从一个病入膏肓的王朝最后出了一位雄心壮志的爱新觉罗氏君主,想要力挽狂澜开创盛世,到只能由一个油尽灯枯形同槁木的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来昭告天下,这个延续了二百六十八年来自北方的王朝,铁蹄已断,狂傲已软,彻底死亡。 站在厚厚的宫墙外面,晚晴的心里五味杂陈。二十三年过去了,一个襁褓婴孩到都足以顶天立地的时间,她却一无所有。一路奔波,见惯世事,她受到命运胁迫般替代这个宫廷里面的主人,去抚摸这片土地的每一丝脉搏,可否依旧强健如初,或者药石无灵。 现如今,她回到了这段缘分的起点,红墙之上,冰冷如旧。他他拉宝媛,或者说,是前朝珍妃娘娘,曾经虔诚地在这里朝着天子跪拜,叩谢恩宠,而如今,只剩叹息。 邻居多年,也分离多年,晚晴想尽办法重回紫禁城,看到了更加年轻鲜丽的女孩子向宫廷虔诚地献出她们的幸福与青春,也看到了时隔二十三年后的瑾太妃。 不减当年的恬淡与顺和,贵为长辈太妃的宝妞与晚辈相处甚为融洽,一起喂鱼赏花进餐,孤单的小皇帝溥仪,喜爱依偎在她的身旁,想是在深深的宫禁里,寻找一些家庭的温暖和亲情吧。 珍妃娘娘,比起瑾太妃,你们究竟谁才是幸运的那个? 从年方十四的豆蔻年华,盼至徐娘半老的不惑之年,从晚月,盼至晴朝,却不知君在何处。 无论谁是幸运的,自己,永远都是悲哀而孤独的。 住在宫禁中的这几日,算是填补了她当年落选的遗憾,庭院宫殿此时看来,也不是人口中传的那样天家富贵华如天庭,倒是每每过多的安静,徒生凄凉与萧肃。 一日瑾太妃去拜访其他的太妃,晚晴收到了一封信,邀约她于储秀宫相见,虽说宫禁不宜随意走动,可现如今宫里也没几个管事的人儿,于是欣然赴约。谁知到了那儿,并没有宫女和太监,只有几个侍卫,荷枪实弹地守在储秀宫的周围,正殿里面,有个男人,正背对着自己。 呐喇,晚晴? 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你是?还未出口的话语,早已跌落的眼泪。 你好,在下,铁长安。 长安?铁,长安? 晚晴泪眼模糊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冲自己微笑的中年男人。 这是总理大臣袁世凯的亲信武官,铁长安! 噢,原是这样。 晚晴轻吐了一口气,查卓,好久不见。 一切情与牵绊,皆起于储秀宫,今日,我便也在这储秀宫,与你做个了结。 此刻的他,已是内阁总理手下的高级军官,府里已有正妻也有几房姨太太,呐喇晚晴,满洲旧日无权无势的八旗子弟,铁将军是万万不可能与她在一起的。 晚晴,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我又如何不明白,二十多年的等待与煎熬,我早该明白了。 第二日,正在御花园里用早膳的瑾太妃与前来请安的铁长安收到消息,呐喇晚晴在储秀宫里毙命了。 既是了断,那就来个干脆的结束吧。 瑾太妃与铁长安赶到的时候,看到万念俱灰的晚晴,着了一件宫中旧日里的喜服,把自己吊死在少女的梦想,最开始的地方。 大红色的嫁衣,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血腥与刺眼,生生地叫瑾太妃一个站不稳重重跌倒。 查卓,或者应该管他叫,铁长安,一步一步,朝着晚晴的尸体走过去,将她放下来,深情地看着她,然后把她揽到怀里,好像这个已经冰冷地一动不动的女人还有呼吸,还有生命。 宝媛,你不要走,我回来了。 这件嫁衣,是当年珍妃他他拉宝媛大婚那天穿过的。 泣不成声。 你骗了她一生,又有何资格说这种话! 稍稍缓过气来的瑾太妃,怨念中又稍带怒气地说了一句。 是那一夜,我撞见的女子,与宝媛实在太过相似的样貌,叫我徒生聊以慰藉之感,于是从那天起,辽国公世子便从京城消失了。 他要满足自己对抢走宝媛的皇室的憎恨,尔后,他要向逼死宝媛的宗族报仇,他暗地里杀害了不少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只是为了这样一种扭曲而阴暗的情愫。 于她,见过那一面,她就是他心目中活生生的,自由的宝媛,尤其是那个背影,像极了初遇时的他他拉氏的姑娘。 只是她的静和,稳重,却与他心爱的珍妃,差之甚远,让他无法生出,甚至于一丝丝相似于替代品的爱情来。 至此一面,终生一念,就算是宝媛离开后的补偿吧。 直到两天前,他再次入宫探望瑾太妃的时候,才得知这个傻傻的呐喇晚晴,居然为着那一面,几乎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不忍至此,才决心见上一面。 一面,天人永隔。 宝媛。长安的一滴眼泪掉在晚晴的颜上。 白绫下的嫁衣,呐喇晚晴凄苦的一生,也算是逃离了对长安的痴恋,还有他的魔咒。珍妃宝媛,从初入宫禁,宠冠后宫到落井而亡,也再没有见过曾经的恋人,博尔济吉特长安。而颓败的清王室,永远也找不回繁盛的长安之气,最后的最后,只有万劫不复。 晚晴这一走,似乎暗示着清王朝断掉了梦回长安式地复兴与昌隆的最后一丝希望和念想。 “总理传话,国民革命了!” 国民政府成立,大清宗庙,连这一隅,恐也难保了。 长安紧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到背后的士兵焦灼的表情,看不到瑾太妃因恐惧与惊讶而瞪大的眼睛,他只是知道,自己也许,离曾经的方向,也会越来越远了,正如宝媛的离开,晚晴的死亡。 长安,长安。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死去的肉身,飘荡的魂魄,又有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宝媛,长安的宝媛。 长安问天。 落幕。 正当观众准备离席的时候,一张照片赫然出现在银幕上。 珍妃,他他拉宝媛。 “哦!”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银幕下的观众通通惊叫了起来,无论是全神贯注的,泪眼抽泣的,哈欠连天的,都在这一瞬间,被抓住了眼球,也抓住了心智。 尹泠玉!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散场后,所有的人对这一幕仍旧念念不忘地讨论交谈中。 “妙不可言,可谓电影到今天最经典的一幕。” “真没想到尹泠玉还有这样一张旗装的照片?” “哎看到泠玉小姐,好像时光都倒流回了十年前一样。 “太可惜了,啧啧。” “心思之细巧,不可不谓之绝!” 孙凤仪与何承勋出来之时,也沉醉在这一幕中不能自拔,倒是艾德老头不明所以,没什么反应。 “非常精彩的电影!”其实艾德从头至尾都在认真地观看,不住频频赞许,只是这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他没有看明白,确实可惜,不然,他的评价会更高。 “亦真亦假的故事构造,深深浅浅的感情逻辑,还有这么出色的演员,没想到这里的电影工业已经进步地这么快了!” “只是,索尼娅,”他叫住了只顾着往前走的孙凤仪,“最后那位珍妃娘娘露脸的这个人,是很有名气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样子。” 看来,艾德还是捕捉到了这最后的精巧设计。 “何止很有名气,她在这里的地位,就是一段传奇。”算着孙凤仪的年岁,应该对尹泠玉没什么概念和印象,但是她能够深深感受到尹泠玉这个名字送带来的影响和效应。 “而且,她早已辞世。” 这下轮到艾德大吃一惊了,随后便是不住地点头,如此娴熟地拼接时间线索,才会得到这样一部如音乐一样具有节奏感的电影。 “看到这儿,竟然说不清楚,究竟晚晴是女主角,还是一直未露面的珍妃是了。” 原来无论是电影起初珍妃冲着紫禁城叩拜的样子,还是后来有关她的点点回忆或者是情境重演,珍妃的镜头,始终只有背面,从未拍过正面,也是突出了查卓认为晚晴的背影与珍妃如出一辙的缘故,才引出这样一段悲苦的孽缘吧。 直到最后,整个故事升华的一刹那,珍妃娘娘终于揭开庐山真面目的时候,民国最著名的已故女明星尹泠玉的样子出现了。 这一张照片,再次震撼了整个上海滩,和这个国度。 尹泠玉小姐身着清末的旗装,面容娇俏,气质安宁。 是她红遍上海不久之时的样子,嫣然清纯。 该是多么宝贵的一张照片啊,号称是尹泠玉的绝版留影。 “难怪紫檀会和翡翠合作啊,除了翡翠可以帮着出唱片之外,紫檀还可以用翡翠私藏的尹泠玉小姐的绝版照片来锦上添花完美收官。”不得不说邱寒还是非常深思远虑的。 “这首歌确是很好听。”一言未发的何承勋补充了一句。 朝起如墨,晚若晴。 豆蔻情生,忘梅年,君心未至花已老。 孤影薄,难为萍水厚如。 郎心寡,笑衬红妆泪花。 可算有情人? 韶华落尽,匪石无转。 长乐未央,岁岁平安。 朝起如墨,晚若晴。 这首专门为电影配的曲《长安如晴》,是电影的主演萧琴歌小姐演唱的,虽不及当年尹泠玉的一曲艳绝,也算的是难得的好歌,更加重要的是,萧琴歌的嗓音,不可多得,犹甚当年的尹泠玉。 “也许紫檀还有另一层意思。”何承勋回顾完这只缠绵悱恻的歌儿之后,冲着艾德和凤仪说了一句。 “嗯?” “你想啊,最后一幕,查卓,也就是长安,眼前出现了珍妃尹泠玉的样子,怀里抱着与之相像的晚晴,不就是想要说,” “如今的晚晴,就是曾经的珍妃!”凤仪迅速地接了一句,看到承勋的表情,好像在说,还差那么一点点, “如今的萧琴歌,正是当年的尹泠玉!” “没错!我想这才是紫檀的策略吧。” 用尹泠玉经久不衰的名气来力捧新晋的花旦萧琴歌,紫檀,你真真是费了不少脑筋和功夫啊。 “不知道明天的报纸会怎么说,反响大不大呢。” “我觉着故事的情节很妙,但是女主角晚晴,似乎并未多么出色。”艾德默默的这么一句,似乎道出了这次所有观影人的心声。 自电影散场到他们已经走到悦前电影院的门口,似乎鲜有人谈论萧琴歌所饰演的晚晴,说的更多的都是关于情节与配角的,比如心机沉重的瑾妃,那个想要娶晚晴做姨太太的军阀,当然,还有绝妙一笔的尹泠玉版珍妃。 “从起初的花样少女,到后来的后来,凝重的中年妇人,萧琴歌的表情似乎始终如一,而举止,也没有将从年轻时的稚嫩,到历经变故后的沉稳一气呵成连成一线。”艾德虽说是经济学的教授,如此看来,似乎对电影艺术有不少的见解呢。 “而且落难之后还是如此浓妆艳抹,想要突出晚晴的美貌情有可原,但是忽略她的身份背景,有些小失分寸了。”看起来孙凤仪对萧琴歌艳若玫瑰的样貌心存些许的不满与蔑视。 “琴歌小姐可以成为一名更出色的女歌星,比演电影更适合她。”何承勋显然宽容多过苛刻。 “徐嘉嘉的瑾妃很有味道,虽然没有几面,年龄跨度又大,可是气韵上的把握的确不凡。” 看来,徐嘉嘉的配角也许风头会再一次盖过主角,就像她当年的梅妃力压杨玉环一样,萧琴歌损其不成怕是要被损了呢。 电影成名,歌成名,配角成名,不会再有更尴尬的挑梁主角了吧。 兴许呐喇晚晴换个人来演,就会是如上的结果,只不过女主角是萧琴歌,一切,就注定不俗了。 “琴歌小姐,你对将来朝歌星方向发展有没有计划?” “萧小姐你觉得《长安如晴》和当年尹泠玉的《饮月华》相比起来如何?” “你认为究竟是呐喇晚晴是女主角还是珍妃是?” “萧小姐,琴歌是你的本名还是艺名?” 虽说观影来宾们的兴致并不如此高涨,或者说,对这位萧琴歌小姐没有赋予太多的关注,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部电影的出色,并不来源于女主角的出色,掩盖了作为一个主演的光芒,可是记者们显然认为萧琴歌才是今晚,也是电影最大的亮点,所以这一散场,就把她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眼看着记者们的问题逐渐由电影延伸到了对萧琴歌私人生活的窥探,凤仪他们失了兴趣,准备离开这里,只是艾德老头儿对现时的记者发布会很有兴趣,围在外面津津有味地听着。 “何先生?” “哦,是习小姐啊。”正朝着门口走去的何承勋他们,被身后的习苑荷给叫住了。 “这么有时间在上海逍遥啊。”习苑荷一洗之前收到侯岚震威胁的心里不痛快,笑意盈盈。 “托习小姐的福来上海清闲几天呐。”看起来何承勋与习苑荷应是有稍许的交情,客气也不甚刻意。 习苑荷的名字,虽不及尹泠玉那样如雷贯耳,却也是鼎鼎大名童叟皆知的,而这一次,是孙凤仪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上海最著名的交际花。 她是一个并不完美的美人。 凤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细看来,习苑荷的五官并非处处精致,而气质上,比起如花娇艳的萧琴歌,也显得清淡了许多。 但是,她有种独特的味道,似香茶上漂浮的烟霞,悠悠隐晦地释放着自己的魅力,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清秀之姿,便是只有美人柳,可尽述七分了。 “好了不打扰你了,”习苑荷看了一眼站在何承勋身旁的孙小姐,微微点头致意,“我先回百丽宫了,咱们回见吧。” “好的,有缘再聚,习小姐慢走。”目送她出去后,何承勋看到孙凤仪颔首若有所思的样子。 “想什么呢?” “这个习小姐,”凤仪圆溜溜的眼睛灵活地打了个转,直视何承勋,“很有气质。” “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听罢,何承勋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估计是想要说,气质?废话,没有气质她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吗? “哎?”忽然回过神来的何承勋补充道,“你该不会是觉得习苑荷长得并不是那么漂亮吧,所以你才说她有气质。”后面那句,明显是想要狠狠地扇孙凤仪这句话一个耳光。 “哪儿有,”孙凤仪有点心虚地回了句,“我想说的是,她有种招人喜欢的气质,”看到何承勋依旧怀疑的表情,就顺势加了句,“你看之前那位江小姐,就长的不讨喜。” “讨喜?”何承勋感觉近几天从凤仪嘴里讲出来的话都莫名其妙,此刻又觉着江智悦长得不讨喜,挂着一脸的无奈,他也多少能够理解。 孙凤仪在北平横行惯了,口无遮拦也是常有,只是这青春烂漫很好,总能轻易得到宽容和谅解,如若长此以往下去,何承勋对凤仪的前景,忽生担忧。 “江小姐为人谨慎端庄,严肃些也属正常。”其实他内心想的是,对江智悦纯属多虑,只你这急躁单纯且又反复无常的性子,该如何是好。 “她长得很像,”凤仪便把她一贯口不择言的风格发挥到底,“像,宫里的嬷嬷!”突然眼神一亮,终于吐出了这个词。 “嬷嬷?”何承勋又发觉凤仪近来还添了叫人哭笑不得的特点,“好吧孙小姐,请你严肃认真务必求实地告诉我,你可否亲眼见过这紫禁城里的嬷嬷?” 面对何承勋一副探求真相的样子,凤仪半张着的嘴,有些微微的抽动,想来她的脑子里飞速拣选淘汰着答案。 “见,过!”真是死鸭子嘴硬! “向岳青家里的管事,以前就在紫禁城做过事,是个老嬷嬷!”阿弥陀佛,看来向少那不清不楚的八旗身份,多少还有点用处。 “你,我,真是。”现在轮到何承勋的眼角在微微的抽动。 就这样漫天闲扯,他们已经走到了电影院的门口,双双默契似地安静下来。 春晚微寒,凉风丝丝,别有一番清爽之意,不若冬日的压抑,夏日的沉闷,秋日的零落。想来那些诗情画意赋歌情长,该是有多么眷顾一年最讨喜的时节啊! 在二人都走神之际,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驰至凤仪跟前,静静停下。 “等你很久了。”一个男人的脸,从窗户里面显露出来,略有笑意地盯着凤仪看。 是你。 你终于,肯出现了? 凤仪看到他的时候,起先是一阵惊讶,然后随即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喜悦,可尔后,一股浓浓的酸楚悄悄地弥漫开来,直到将那些膨胀的快乐吞噬殆尽,也将凤仪眼中灿烂的光芒,轻轻吹灭。 你我的生命,就在这重复的重逢中,消耗殆尽,所以只想问你,如此,又何故重复别离? “你,有事?”凤仪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本该有所不悦的吴庭轩,却依旧挂着笑容。 “不然呢?”被反问了这么一句,轮到凤仪不知所措。 “上车吧。”吴庭轩似乎不准备再沉浸于这重逢后无意义的对话中。 犹豫了一下,凤仪看了何承勋一眼。何大公子倒好,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看大戏的脸色,神情“和蔼”地回看着凤仪。 两个人都没有勇气说出那么一句去吧,或者,我去了,丝丝缕缕纠缠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究竟是灵犀,还是牵绊,这么多年了,他们依旧看不穿。 因为前有方子孝,后有吴庭轩。 且看何承勋的境遇,实在是天不怜我,时时刻刻前有狼后有虎,前有旧情,后有新欢,始终一力难敌。 “我,去去就回。”还是凤仪爽快地招呼了承勋一声,准备开门上车。 为什么? 何承勋有些看不懂了,这些天来,凤仪身上的伤有所好转,心情似乎也回暖了不少,只是只字未提过吴庭轩的名字。他以为原是有嫌隙与隔阂,二人的故事,兴许正在逼近尾声也未可知,哪想现在,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他的车。 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吧。 “嗯,”承勋顺势走过来,朝着车里的司机吴庭轩点点头,然后一把抓住凤仪的手,“早点回来。” 除了何承勋自己看着孙凤仪的眼睛,凤仪与庭轩的目光皆落到了相握的两只手上,只是凤仪的表情波澜无惊,看起来与梁少美这家伙握她的手感觉无异,而吴庭轩的表情,已然不能解读,似乎阴郁中带有不屑,更有近乎狂躁的反感暗含其中。 “轰!”吴庭轩不耐烦地发动了汽车,催促着“难舍难分”的孙小姐赶紧上车。 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凤轩二人,承勋的心里,竟第一次如此平静,他恢复安宁的眼睛里,好像暗暗部署了什么东西,可惜现在,他本人也无从说起。 世事纷乱,不若随缘。 沉默,还是沉默。 吴庭轩的眼睛直视前方,幽暗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着不为人知的光芒。几天未见,唯恐相忘。 凤仪,仿佛放下了许多。 她习惯了拥有,一旦失去,再三失去,便不再耐心担待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原本气氛凝结之下,最该是有些配合情境的话语,缠绵情意,谁想,她居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反似二人是街坊邻居般随意熟络。 “我去了英芝,你不在,”吴庭轩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她,“何先生也不在,那个洋人也不在,”凤仪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吴庭轩说到何先生的时候,刻意变了腔调,讥讽不已。“前台接待的侍者说,你们是收到紫檀的请帖,去参加《长安逃》的首映了。” “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凤仪朝窗外看去。“不对啊?”紧接着又迟缓地回过头来,皱着眉头撅着嘴瞪着吴庭轩,没错,是瞪着,因为正在开车的吴团长也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从身旁飘拉过来,且来势汹汹。 “他们怎么可以随意告知客人的去向?!还有没有王法啊!”孙小姐怒吼了起来,在吴庭轩的面前,也逐渐肆无忌惮地暴露了本性。 “王法?要是有王法,大清也亡不了了。”如此这事,吴庭轩松了口气,淡然处之。 “你说你究竟对英芝做了什么!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孙凤仪脾气一上来居然两只手同时掐住了吴庭轩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狠狠地掐着他。 “哎!”疼痛之余,车也不受控制起来,长龙摆尾一般在大街上蛇行,路人纷纷避让。 吴庭轩立刻握紧方向盘,踩了刹车,朝路边人稀的地方停去。 凤仪的手,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要是你永远不放手,该多好啊。 吴庭轩原本僵硬的表情,转而缓和下来,慢慢地布上了丝丝温柔之情,让原本急睁火眼的孙小姐,抓着他胳膊的手,力气松懈下来。 “还不放开?”颇有挑逗意味地看着一脸着急却无辜的凤仪,庭轩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那么珍惜与怜爱。 “我不!赶快交代!不然你甭想神志清醒四肢健全地活着离开这条街!”句句威胁,北平孙氏的大小姐脾气果然够大。 “好啊,有骨气的,就永远别松手!”吴庭轩倒也来劲了,准备与孙小姐“同归于尽”的架势。 听到“永远别松手”的时候,稍有迟疑,看着吴庭轩鲜有的一脸坏笑,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感觉自己貌似中计了,腾地一下红了脸,火速松开手,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你的伤,好些没有?”吴庭轩轻轻地凑过来,问了一句,语气柔和地好像正在安抚熟睡的婴孩,只怕吵了她。 “脚受伤了还要蹬着高跟鞋来参加首映?”看到凤仪没有答话的征兆,又追问了一句。 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吴庭轩如今竟然开始絮叨起来了,真像个嬷嬷! 想到这儿,凤仪联想到了之前说江智悦长着一张嬷嬷脸的事儿,感觉甚是好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吴庭轩看到凤仪笑了,也不管她是为什么发笑,自己也舒心了下来。 她还不至于那么讨厌自己。 “你笑什么?” “哎,我可是脑袋受过伤的人,不因物喜,不以已悲,异于常人也。”满脸的无赖相的孙小姐,让吴庭轩不知如何是好。 “快告诉我你刚才在笑什么。”吴庭轩听到她提及脑袋受伤一事,心口一紧。 “我在笑,你与我及刻钟之前见过的一个女子,很相像,也来得很般配啊!”凤仪欢快的语调换来了吴庭轩满腔的不满,他有些幽怨地看着她。 “我的伤,没什么了,脚嘛,我穿的这双鞋跟很矮的。”看到吴庭轩似要生气地样子,凤仪灰溜溜地转移了话题。 “没有这么娇气啊,你想那以前宫里的娘娘,就算怀着孕不得还得蹬着那一步三晃的花盆鞋,没关系的,再说,我还有复祺随叫随到搀扶我啊。”说到何承勋的时候,她看到吴庭轩的眼神再次阴沉下来,又悻悻地住口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找我干吗?” 停顿一下,吴庭轩再次发动了汽车,“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语气正式沉稳了许多,开始叫孙凤仪陡然心惊了一下。 “见一个人?谁啊?”此刻的紧张,不亚于新媳妇见公婆,让凤仪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说见了我就知道了啊!”凤仪快刀斩乱麻地堵住了吴庭轩的台词。 “为什么?”倒是吴庭轩有些不解。 “因为如果是陌生人,见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是熟人,见了我肯定知道还用问吗?”凤仪滔滔不绝的回答掩埋了吴庭轩的思绪。 如果没有战乱,没有抱负,没有计谋,只有这样平淡的生活,在磕磕绊绊中平安到老,该是莫大的幸福吧。 这个梦想,也曾是父母亲所想,或者时候,所奢求的,却一生难圆,自己又有何脸面,对这样虚幻之事,抱有憧憬! “我的,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的,很重要的人,与我何干?”刚才还精神高涨的孙小姐,这句话间,默默一点惆怅,降低了音调,让稍见缓和的气氛,再次跌入谷底的沉默。 暮色睡去,夜色初降,上海另一面的瑰丽,亟待上演。 百丽宫的歌舞升平,将上海带入了一片纸醉金迷中,让它忘记了现今天下未定,外虏未平,它的守护神还在南昌生死未卜,却只是一抹娇笑,一丝媚眼,琉璃样的灯光,美人柔软之姿,靡靡之音悠扬,酒精混杂着尼古丁,像极了那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而正对着它的北方,辉煌了两个世纪的紫禁城,成为了天下间,唯一的冷宫和囚笼。 你听见它在哭泣吗? 琅琅笑声下的上海,永远也不会听到。 庭轩引着凤仪向百丽宫走去,舞池里旋转的一对对身影,让凤仪目眩地有些心慌,曾几何时,她也爱融入这样的旋转中,忘情地消耗着青春和心情,如今,有些物是人非了。 正当她左顾右盼的时候,有个清澈的声音开了口,“庭轩。” 凤仪打了个激灵,看向来人。 习苑荷? 习苑荷的表情也是满脸的惊诧,旋即收起,露出一副笑容。 比起之前,这片笑意,真诚亲切了许多,却也没那么美的醉人了。 “你们见过?”吴庭轩看着二人面面相觑,不禁疑问。 “在刚才的大电影首映礼上,有幸见过。”未等孙凤仪开口,习苑荷得体地回答。 凤仪压根就不想开口。 庭轩,这是第二个女人,这样叫你吧。 不由脸色转暗,心情欠佳,讪讪地面对着眼前这个不知和吴庭轩有着怎样关系的,美地异乎寻常的女人。 嫉妒?还是? 吃醋吧。 有一点,一点点。 凤仪对自己内心的波动稍加安慰之后,收起刚才的冷淡的表情,嘴角含笑,骄傲地看着习苑荷。 轻微眨眼间,名门望族之气浑然天成,那股子带点娇媚又添生硬的傲慢,便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 看到凤仪瞬间的变化,习苑荷似乎明白了些许,依旧带着微笑。 孙小姐已然把习苑荷当成一个势均力敌的情敌来看待了! 不由哑笑。 “我来介绍一下,”吴庭轩大男人没看出女人微妙的交锋,准备介绍一下双方。 “北平,孙凤仪。”初春降雪,怕就是这个味道吧。 孙氏族人遍天下,然而当这个姓氏和北平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再是百家姓中一个普通的姓氏了,它象征着权势与财富,所以孙小姐的傲气,也是情有可原的,更甚,除了孙逢耀的家族,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姓孙的人,会这样理所当然的将一个姓,与一方土地公然相连以告知身份。 “我妹妹,小桐。”看到孙凤仪气势压人且有些蛮横的自我介绍,庭轩居然有点自得,然后看了一眼处乱不惊的习苑荷,说了这么一句。 妹妹? 瞪圆了眼睛瞅着相视而笑的习苑荷与吴庭轩,孙凤仪自乱阵脚。 习苑荷是吴庭轩的妹妹?那么到底是吴庭轩原本姓习,还是习苑荷这个风情万种的名字只是艺名,其实她姓吴? “表,妹?”不甘心也没明白过来的孙小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你来说吧,表妹。” 习苑荷招呼着侍者端上来几杯果汁,请凤仪小姐入座,看似这段家谱是要好好探究一下。 ------------ 第三十章 更新时间:2012-07-10 孙凤仪端着一杯石榴汁,轻轻地咬着吸管,想要故作不经意却又满怀不信任地盯着并排而坐的吴庭轩与习苑荷。 兄妹? 表亲? 习苑荷甚至都看得出孙凤仪头上飞舞的满天问号了却要隐忍不发,不禁与吴庭轩相视一笑。 看到这一瞬间,凤仪轻咳了一声,幡然醒悟重新表示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对孙小姐的大名早有耳闻,不若今日一见。”交际花最实际的任务,除了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涂脂抹粉,其实就是跟各式各样的人相处,处理各式各样的事情,所以,面对这个被宠坏的女孩子,她算是为庭轩解围,也会处理得当。 “耳闻?习小姐过誉了,难不成你在惠洋银行存过钱?”凤仪轻挑眼角地白了吴庭轩一眼,答了习苑荷一句。 看来真应了当初梁少美那句,孙凤仪只有对自己觉着有亏欠的人才会好,当时那个乖巧温柔的姑娘,好像一夜之前消失了,眼前的这个,竟让吴庭轩倍感陌生,好像她的本性凸显,让自己渐行渐远一样。 一阵心凉。 自私的人啊,如果你对于她的过去能够感同身受与子同气,便省了此番无谓的责怪吧。 习苑荷愣住了,看了吴庭轩一眼,发觉他的表情也不那么自然,想必是原本温馨平和的一家团聚场面,已经悄悄地被孙凤仪辣手瓦解掉了。 “哦,呵呵,我的钱一般都是存在泰和银行的。”习苑荷认为自己看起来比凤仪长两岁,便包容了她的找茬和责难。 正当三个人无所适从的时候,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朝吴庭轩行了礼之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庭轩点头。 “今晚潘师长在这里摆宴,我需要过去。”说罢他看了看凤仪,她还保持着那种冷漠的样子,让庭轩的心里着实很难过。 “小桐,帮我招待好凤仪,那边结束了我再回来接她。”发觉吴庭轩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的时候,孙凤仪睁大了眼睛,惊讶中还有被激怒的不满,更加狠命地把吸管咬瘪了以发泄。 “孙小姐。” “孙小姐?”习苑荷叫了两声,孙凤仪才回过神来。 “孙小姐,”发现孙凤仪还如小孩子一般,倒让习苑荷松了一口气。“庭轩一直都提起过你,也早就想介绍我们认识,只是他军区最近都不安生,也没抽出空。” “他是你哥哥?亲哥哥?堂兄还是表哥?”凤仪对这些客套啰嗦的话都没有兴趣,在吴庭轩面前伪装的那副漠不关心的嘴脸也不见了。好奇心本就重的她最最要紧的是要弄清习小姐与吴团长的关系。 “庭轩的母亲,是我的义母。”习苑荷说到这儿的时候,不易察觉的停顿中,饱含了一丝的悲伤和无奈。 “哦,”凤仪嘴角翘笑好似明白了,“那你是他家的童养媳还是和他定了娃娃亲?”她睁地滚圆的眼睛那么纯洁,叫人实在无法出言责备。 “孙小姐,我们是不是有误会啊。”看出症结所在的习苑荷决定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 “有啊,你还没解释完呢。”凤仪悠然自得地靠在沙发椅上,翘着二郎腿,兴趣满满地等待答案。 “既不是娃娃亲,也不是童养媳。”童养媳?可笑!依着她往日的出身,除非他姓吴的是皇亲国戚,否则,还没有谁能把她买进来做童养媳。 可是想到这儿,另一段回忆也不怀好意地来凑热闹,让她的仇恨感又增万分!从那日汤学鹏的冷遇,侯岚震的胁迫,到刚才,孙凤仪看似无意的误会,都叫她对那个门庭里的主母恨之入骨!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兄长!如此的母子,定不会善终! 因为这段恩怨的终结者,将会是自己,也只有自己,才最有资格将那个家族,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习小姐?”这会儿轮到习苑荷沉溺在自己的回忆中,孙凤仪来叫她了。 “哦。抱歉,刚刚,想起了一点旧事。”歉意过后,习苑荷正色道,“凤仪小姐,关于我的出身,上海这里的人也多有猜测,恐怕除了庭轩的亲卫兄弟,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哦?看似有点一级机密的意思啊。” “也不是,只是现在,不想看到你因为我,而与庭轩有所误会,所以,” “所以你要告诉我?如果我知道的太多,你不会灭口吧?” “要灭口,吴庭轩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你,”习苑荷的身世在上海滩的确显有人提起,好像约好了一样,更添不可告人的神秘之感,“你该不会是皇族后裔吧?”凤仪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好像猜中了一样兴奋。 “皇族后裔?”习苑荷越来越觉得孙凤仪是个可爱的姑娘,“如果我是,那么被灭口的就该是我了,你也看了之前的《长安逃》啊。”除了铁长安的私心之外,现实中,也有不少皇族亲戚在革命中遭到了杀害。 “简单地说,我娘去世了之后,庭轩的母亲,收养了我。” 凤仪的好奇瞬间变成了惊奇,这样凄苦的身世,本该梨花带雨地诉说,却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平静,好像说的是戏文里的故事,与己无关一样。 “怎么,孙小姐现在明白了吧,我们既不是堂兄妹也不是表兄妹,但是,我们是兄妹。”说到这儿,凤仪明显感觉到习苑荷时刻谨记的礼节,转而成为了一种充满信心与幸福的笃定和依赖。 庭轩和吴母一定待她很好,否则,以习苑荷的心气儿,又如何能深情至此。 此刻,凤仪忽然觉着自己从进门开始的种种行为,十分的乖张无礼,羞地脸色绯红滚烫,为自己惭愧不已。 比起流落民间寄人篱下的习苑荷,自己倒更像是那没教养的野丫头。 “习小姐,刚才,是我无礼了,凤仪在这儿跟你说声对不起。”终归还是世家调教出来的孩子,有错就认,才是对颜面最好的维护。 “不必如此客气。”习苑荷看到真诚道歉的凤仪,刚才少有的阴霾也散去了。“虚长你两岁,孙小姐若不介意,叫我姐姐吧。” “好啊!但是,那总不能我叫你荷姐姐,你也捋着叫我孙小姐啊。”凤仪熟络起来,以前那精灵剔透的性子又回来了。“叫我凤仪好吧。” 俩人,撇去之前凤仪没头没脑的误会,现在真的像姐妹俩一样,谈天说地不亦乐乎。凤仪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性格又太过沉静安稳,所以亲姐妹反倒是没什么共同的爱好或者话题可说的。平日里,也就偶尔能见到方子孝的妹妹妍妍能够聊一聊,再就是向巍的姐姐向淼了。 凤仪一直敬向淼为长姐,有困惑有心情都会向她讨教,可惜向淼去了美国之后就很少回来,直至前几个月和胡润新回国定居之后,凤仪的姐姐和师长重又回来了。 爱闹腾的孙小姐一直都觉着向淼同井祎二人,气质如兰,风华儒雅,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凤仪再想象不出世间是否还有这样相配的完美存在了。谁想到她的淼姐姐居然“抛弃”了井祎,在美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祝福之下,也为井祎惋惜不少。 “俊斐哥哥,大家都说你和淼姐姐佳偶天成,那么你到底喜欢她吗?”凤仪抹了满嘴的冰淇淋坐在井祎在京都华翎后面的小院子里,享受着夏日树荫下的清凉。 “淼淼这个姑娘,是我认为对温婉贤德这个词语最好的诠释。”井祎望向花圃边上摆的一盆栀子花,洁白若雪,花如笑涡,极尽玲珑之姿,看地出了神。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凤仪也不抬头,只顾着吃冰激凌,却还没忘了那个问题。 “人人都谓我是品兰公子,享尽虚名,可我不过只是一介文人罢了。”井祎一向平和静气,谁想今日寥寥数语,竟有这般的悲怆丝丝,叫人难以理解。 看到凤仪又要张嘴说自己没回答他的问题,井祎摸了摸她的头,如兄如父,“小丫头,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不懂。”回答地倒是干脆,“但我懂的是,你是品兰公子,淼姐姐小字雅兰,横看竖看你们都般配地惊天动地啊。”小小年纪的凤仪认为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看起来好看,就能够喜欢,能够相爱,能够白头偕老。 “你现在当然不会明白。”井祎丧气地回过头,目光再次停留在那盆随着偶有的清风微微摇曳的栀子花上,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神里,荡漾着片片温柔。 “我与淼淼心意相通兼有灵犀,”井祎的声音忽而变得很遥远,好像是一个远走天涯的人,在默默地诉说,一份无法完整的爱恋。“可是,以她高华之气,更需要一个踏实能干的丈夫,来周全她的生活,并非我这种,只在这校园里读无用书,在花圃边悠然买闲的人。”说到这儿,井祎的眼睛从纯白的花瓣上游离,抛向了头上的青天,似乎向淼在他的心目中,是云朵,是青鸟,是一切的美好和自由,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有幸得之。 “而对于我,淼淼对我来讲,于生活和现实太远,她是书中的颜如玉,可遇不可求,想看之下,比之圣洁无暇的栀子花,倒不如灿若朝霞的石榴花,” 这是一句未完的话,也是井祎,看不懂自己的地方,所以,他无可奉告。 难道就是这样,向淼选择了实干精明的数学家胡润新,而井祎,只在与向淼相知相惜的念想中,笑看人生,追无所求。 是不是,比起栀子花的娇嫩易碎让井祎敬而远之,石榴花的朝气蓬勃,更带给他放松的真实感。 总不过是擦肩。 可是俊斐哥哥,如果这番话是你的真心话,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想来,你的“善水斋”始终种满了郁郁栀子花,一袭繁华就像太阳的瀑布,跌落到了仙女的湖泊中,飘飘然地耀白一世。 偏拿因鲜艳而美好的石榴,来伪装自己,内心满满的却是一片栀子花海。 此善水,乍看之下,念做上善若水,不过在井祎的心中,该是独一无二的向淼吧。 向大小姐端庄嘉宜的举手投足背后,凤仪联想到的,却是怀抱栀子花,井祎满心溢满的落落之寞。 怪只怪,我们太过相似了。 凤仪一直都在怀疑,这个文弱却不软弱的井哥哥,会不会为了一个无可替代的向淼,而一生不娶,为理想善终呢? 就算井祎狠得下这颗心,你又如何确定,雅兰小姐会忍得下这颗心? 习苑荷看着舞池里旋转的红男绿女,嘴角的笑意,说不清楚是为了应景的微笑,还是隐晦地嘲讽之意,或许久居此地,她早已看穿了你侬我侬背后的虚情假意吧。 如果面前是汤学鹏,你又是否能够如此坦然而清醒? 情,劫也。 “荷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凤仪从井祎的栀子花中醒过来之后,对神秘如海的女儿一般的习小姐的感情生活来了兴趣。 “喜欢?”这么一句,倒像她是个阅人无数的情圣一样,喜欢这种东西,都是虚幻。“有吧。”说的那么不肯定,连自己都心惊了一下。 “有吧?有还是没有啊?”在孙凤仪心里,能够这样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天下唯梁少美这个浪荡子是也。 “有。”正视了自己的内心,她也平静了不少。 “是谁啊?”凤仪的眼睛里再次闪烁着光芒,她赶紧坐了过来,靠在习苑荷边上,对这个“谁”表达了极大的兴趣,“谁这么积善积德能俘获习姐姐的芳心?” “我,”正当习苑荷哑口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凤仪一瞬间朝着她们桌子的右面看去,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满脸憋了通红,眼神猛然冷酷狠辣了起来,习苑荷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那张桌子的人无非就是一些富家公子小姐正在玩乐,没什么不妥之处。 “凤仪?”习苑荷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孙凤仪依旧不为所动。习苑荷心下感觉有些不妙,正考虑要不要把吴庭轩叫回来。 “荷姐姐,我有点私事要处理一下,很快回来。”这个声音冷硬的很?习苑荷抬头看了看她板着的脸,也没做声,只得任由她去。 “好。” 孙凤仪一步一步有些故作迟缓地朝着那一桌走过去,身上的凌厉之气没有随着缓慢的步伐而减少,反而愈加叫人生畏。她走的那样慢,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她在想什么? 终于,不想要发生的事情,还是如期而至。 “竹下,好久不见了。”甜腻的声音,阴郁的语调,这样诡异地组合在一起,摄人心魄。 坐在里面的竹下香织差点没反应过来,只是木偶一样机械式地抬起头,当她认出孙凤仪的那张脸的时候,因为心虚而脸色煞白,随即又换上了一副,做作的笑容。 “凤仪!”竹下小姐从座位上站起来,故作热络地朝凤仪走过来,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这种感觉,真的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意外重逢,充满了真挚的喜悦和情感。 “孙凤仪,没想到会在,这儿,上海,见到你。”忐忑不安的竹下想的是,您大小姐不是北平人吗,怎么混到上海来了? “意外啊,”孙凤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还不若说,剜了她一眼,“霍普金斯教授来上海游学,我作陪。” “哦。”也不知她听明白与否,只是不住地点头。这桌的人都以为二人是老友,也不以为奇。 “各位,这是我在英国留学时候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孙凤仪。”竹下香织害怕极了孙凤仪的眼神,因为她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孙小姐是否知晓,所以心一直悬着,想要尽快转移孙凤仪的关注点。 凤仪只是冲着这群人笑了笑,并未多言,她转过脸看着满脸尴尬的竹下,觉着无比好笑。“霍普金斯你记得吗?是墨礼的教授。” 墨礼,方墨礼。 阴云布上竹下香织的额头,尽出虚汗。“墨,墨礼的教授啊,我,我不太,认识。” “哦,是哦。”凤仪今天铁了心要让竹下香织不可见人的丑一路出到底,“白胡子老头有什么可认识的,方墨礼你是认识的哦?而且还很熟哦?”不等竹下凉子违心地要否认和方子孝也不认识的时候,就故意地不冷不热添了这么一句。 “香织,我们之间好像生分了许多啊,真是可惜这么多年的同窗之情,想当初墨礼还活着的时候,咱们,可是相熟的很啊。”竹下的一群朋友都像看戏一样盯着他们俩。 “哦,是,那个,对于墨礼的死,我,你别太伤心。” “死了好几个月了什么心都禁不住伤啊。死地干净还好,万一死地一塌糊涂负债累累,只怕难能安息。” “负债累累?”孙凤仪说的话她越听越糊涂了,那张清秀淡雅的脸庞逐渐被怀疑和恐惧铺满,倒是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感。 “方大公子是总理的独子,钱债自然不会欠,怕只怕欠了一屁股情债,做鬼都得被拖累,真是可怜。”终于点到位了,她有些恶狠狠地看着不知所措的竹下。 “情,情债?”可怜的看来是竹下小姐,这会儿都有些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香织,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请这位坐下来喝一杯吧。”一个男人听着二人的话音有些不大对头,孙凤仪气势逼人的样子,一看就是上门来讨债的主儿,想要替她解围。 “不用,朋友叙旧,情意真,则不假酒。”凤仪连头都未回,直接轻轻一挥手,轻盈地拒绝了,还是这样正面对着竹下。 这么一下,居然叫对方感觉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服从,乖乖坐下了。 “凤,凤仪,你,你没事吧?”她其实想说的是,凤仪,你的情绪好像狂躁症的前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自当有事。”原本香织期待的回答是,没事就不能来找朋友聊聊天了?如此的话,倒还要顾及着颜面,推脱着不至于会爆发,谁想孙小姐已经明打旗号来下战书了。 “竹下香织,我问你,我只想从你嘴里亲口听到,真话。”不等竹下再问什么事,就被孙凤仪噎了个正着。 “你和方子孝,是不是背着我,暗度陈仓了?”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震撼到了,表情统一地整齐,都是满脸的愕然,然后整齐地看向柔弱的竹下香织。 “暗,暗度陈仓?”可惜的是,这个日本女人的成语学的并不如的她的口语国文好,她没有听明白。 “怎么,要我说的更直白一点你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孙凤仪朝着瘦弱矮小的竹下逼近了一步。 孙凤仪身材高挑,虽然今天穿的鞋鞋跟很矮,却让她气势不减,使得心虚理亏的竹下在她的阴影里,更加恐惧。 “你,解释给她听。”凤仪盯着竹下的表情,朝着刚才邀她喝一杯的男人伸出手指。 那个男人,面对寻衅的女人,本该呵斥制止,而现在,却鬼使神差地朝着竹下声音微弱地说,“暗度陈仓是,”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竹下此刻平静了下来,她明白孙凤仪发现了她与方墨礼之事,无从辩驳,眼见孙凤仪一股子杀气,更只能安然接受现实,娇柔的脸庞也恢复了安宁之色,与子孝家里的蝴蝶兰,还真真有几分神似,方子孝啊方子孝,凤仪哀叹。 可她是如何得知的?因为方子孝意外去世之前,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孙凤仪也并未发现什么端倪,谁想人都入殓多时了,这段陈年旧事居然大白天下。 “你是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还是明白了你做的事?” “凤仪,我,”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生落,一个红红的手印,干脆地落在她的脸上,渐渐要肿起来。 “你!” “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下地狱去问方子孝吧!”说罢又是一个耳光,竹下香织含辱的同时,她的朋友也被孙凤仪的举动激怒了,纷纷站了起来,朝孙凤仪围过来。 “这哪儿来的疯女人!把她扔出去!”刚才那个被孙凤仪使唤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也强势了过来。 凤仪丝毫不搭理他,只看着嘤嘤捂着脸哭泣的竹下,解气不少。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再大的火气,也消散大半了,只是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免不了怒气横生。 “这位小姐,你先是出言不逊,接着又出手打人,是否太过分了。”有个年轻的姑娘出来,拉住了生气的男人想要同凤仪讲道理。 孙凤仪慢慢转过身,第一次面对他们,眼角暗含的锋利叫周围的人不由一退,紧接着她笑意浮上来,“出言不逊?出手打人?我打的就是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私人恩怨,不想误伤的,就别掺和进来!” “这小娘们挺横啊!”有个男人忍不住这样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低声下气,就要冲过来的时候。 “各位怎么玩着还玩上火了?”习苑荷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凤仪的身后,得体地冲他们笑了笑。 “习?习苑荷小姐?”他们没想到习苑荷会出面过来解围。 就不用说习苑荷在百丽宫里近似老板娘的地位,就算是在大上海,黑白两道也得给几分薄面,自不用提这些不知道哪儿来寻乐的纨绔子弟。 习苑荷略略欠身,在凤仪身后拽了拽她,想要平息这场纷争。没想到凤仪却不领情,不依不饶。 “我还没听你亲口说呢,竹下香织!” “打都打了你怎么如此蛮横霸道?” “欺人太甚啊!” “说啊竹下香织,背后这些事做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今天?你那点偷鸡摸狗的勇气都哪儿去了?连承认都不敢了?!”越说越愤怒的她顺手抄起一杯酒就朝她脸上泼去。 “啊!”竹下香织先是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又紧闭双眼,眼泪从皱起的眼皮下面哗哗流出来。 “香织!”这些扑了过去想看看她怎么了,原来凤仪拿起来的酒杯里装的恰巧是威士忌,烈的很,进了眼睛烧疼了眼球。 “快去洗洗吧。”习苑荷也有点紧张了,立刻拜托她的朋友送她去清洗一下。 “无法无天了!”一个男人举起手就要朝孙凤仪打过来,却被一只刚劲如铁的手握住,抬起头,看到了寒冰一样冷冽的眼神,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想干什么。”低沉的声音,压迫一样的质问,男人悻悻地收手,因为他看到了来着一身沪系的军装。 在这个道德逼近沦陷,文明遭到洗脑,制度还未成型的特殊时间里,一身军装,就是权威,也是答案。 “她,她打了我的朋友。”男人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因为吴庭轩的脸色铁青,看起来火气不必那位出手打人的孙小姐小。 竹下香织好像生怕有人指控孙凤仪的时候没有人证,硬是不愿意去洗脸,只是她的女伴用手帕给她擦了擦,睁着通红的眼珠泪水满面,浑身哭地颤抖,更加凄惨了几分。 听起来是孙凤仪理亏,毕竟出手打人是不对,可是偏偏她还一副理直气壮,似乎那两巴掌还没打过瘾的样子,吴庭轩看到习苑荷皱着眉头朝自己使了使颜色,然后正抓着孙凤仪的胳膊,担心她一个冲动又赏竹下一个耳光。 竹下香织红红的的眼睛可能是哭的,或者是酒精刺激的,可凤仪的眼睛同样通红,却是一副杀红眼的疯魔状。 要让她尽快离开。 吴庭轩示意习苑荷带孙凤仪离开,自己来解决这个烂摊子。 也许是孙凤仪的力气都被怒火用尽了,软蔫蔫地任由习苑荷把她朝百丽宫外面拽去。 “别走!还没个说法就想走?!”另一个男人以为孙凤仪想溜,立刻喝止,却被吴庭轩一个眼神给吓地住了口。 “怎么,竹下香织还没挨够本小姐的耳光吗?”还没等到吴庭轩开口,孙凤仪用力甩开了习苑荷径直折返了回来,吓地竹下香织直往她朋友的怀里缩。 “凤仪!”吴庭轩不能眼看着风波再起,更何况潘劲松还没走,如果看到这一幕,恐怕也会牵连到他,于是严厉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孙凤仪再次坠入到元神魄散的状态,看了吴庭轩一眼,他的眼神比起刚刚的语气,要温和许多,满是关心和担忧。 气也出了,走吧。 “说法,我来替那位小姐给个说法。”吴庭轩说罢,这些人也减了气势汹汹,因为这场面看起来听八分,都是竹下香织做了偷情之事,而刚刚扇人的那位,正是所谓的“正室夫人”。所以也平复了心情都坐了下来,好像想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来。 “这里,我先替她道个歉,抱歉,打人,总归是不对的。”同时,他冷淡且带有警告性地看了刚才想要打人的男人一眼。 “但是,”声音略微抬高,“我了解她,定是事出有因,否则,这位小姐,为何不反抗呢,恐怕是理亏于人吧。”虽然吴庭轩没有看她,竹下香织抽搐性地抖了抖身子,好像害怕孙凤仪再来找后账一样,而她的朋友们,也无言以对。 “你们一定也不想,你们的朋友,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旧事而失了面子,女人嘛,有些方面的事情,还是要顾忌的。既然歉我也已经代她道了,此事就作罢吧。”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看到这伙人再无人出头,吴庭轩甩手离开。 “凤仪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样毛躁”习苑荷拉着还气地发抖的孙凤仪,实在担心。 “荷姐姐,这事你不要管,我说了,这是陈年恩怨了,你们也解决不了。”看到竹下香织的脸,方子孝的面孔再次浮现眼前,不仅引出了往日的回忆,连孙凤仪的眼泪,也点滴滑落,比起受欺负的竹下,更可怜几分。 “好了好了,我不管是什么,既然气也出了,你就别再生气了,等会儿庭轩出来,” “孙凤仪!”习苑荷话音未落,吴庭轩就火速从百丽宫里追了出来。 “干什么。”孙凤仪只是低落地爱答不理了一句。 “该我问你,你都干了什么?你知道这样当众挑衅伤人的后果吗?如果今天小桐不在场,我也不在,你会怎样嘛?!”吴庭轩的担忧不无道理,孙小姐无论如何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果真的惹恼了那些男人,后果很难想象。 “你冲我吼什么!”孙凤仪被彻底激怒了,“做了见不得光对不住人的事儿的是她竹下香织,我有什么可顾忌可害怕的!” “我知道理亏的是她,可是她受了伤又一言不发,明摆着是要让那些男人欺负你替她报仇,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你怎么这么没脑子!”关心则乱,关心孙凤仪,则让吴庭轩失了分寸。 “你说什么?”原本尖锐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连吴庭轩也不由地退缩了,认为自己说错话了。 “凤仪,我,” “连你也要替他们来教训我!好,很好!”她甩开习苑荷转身就要走,谁想没走几步就干呕起来,一个晃悠人摔倒在地上。 “凤仪!”顷刻间吴庭轩感觉自己内心膨胀的焦虑就要烈焰成灰,他快步过去扶起了晕倒的孙凤仪,在心里狠命地骂自己口不择言,叫受尽委屈之苦的她还要受自己的责备。 望着凤仪惨白的脸,已经分不清是因为病的,还是刚才被气恼的。他也忘记了宜兴来之前大夫和方子妍的嘱托,凤仪的轻微脑震荡,不能受刺激,否则会承受不住而突发晕厥。 眼冒金星的凤仪微微缓过劲来,朦胧中看到吴庭轩按着自己的人中,习苑荷满脸惊吓地偎在旁边。 猛然抬头,横眉冷对地看了一眼吴庭轩,“你放开我!”然后使劲挣扎着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但是又头痛欲裂,毫无力气。 “庭轩带她去看下大夫吧,她今天心情太过激动,伤到身子就不好了。”习苑荷也过来扶住了孙凤仪。 “好的,那你回去吧,我照顾她就行了。”说罢不由分说抱起孙凤仪就朝着汽车走去。 “你放开我!”不禁又瞪大了眼睛,似乎希望这样恶狠狠的眼神能将他逼退。可是,如果他真的走了,你会潇洒到仰天大笑不留遗憾地离开吗? 一股温热的眼泪,划过脸庞。 凤仪从没这么委屈过,孙家大小姐从没受过委屈,自打离开北平起,一桩桩一件件,都排山倒海千斤沉重地朝她袭来,狂风暴雨后打地她毫无还击之力。 也是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的养尊处优是这样无用,从她耍性子耍地方子孝丢掉性命开始,一切,就朝着错误的方向,再不能回头了。 她停止了对吴庭轩的愤恨,停止了吵闹,就这样安静地任由吴庭轩把她抱上车,好像有太多的事情,想要理清楚。 习苑荷站在繁华的面前,给心地留了一片宁静的孤独,看着远去的他们,百般滋味。 当年自己晕倒在街上的时候,就是庭轩哥哥这样背着自己回家。 叫小桐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因为有他在。 汤,程,术。 闹事过后,流泪的终究还是自己。 凤仪,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自打我到吴家以来,庭轩从没有带过女子来给他的妹妹认识,你是第一个。 凤仪,不要误会庭轩,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你该明白的。 习苑荷的眼神里,有几分莫名的依恋,和沉迷,把吴庭轩送到了自己到不了的远方,送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睫毛下,是心疼的阴影。 ------------ 第三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2-07-21 “扑通” 水花四溅。 清澈的水流,好像跃海的鱼群,从她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起,因为陌生人的闯入而忽然乱了方向,水泡迭起,淡然而坚定地涌向她,似生出许多藤蔓来这样无形却有力地缠绕住她,越是激烈的挣扎越是无处可逃。 落水的人儿想要张开嘴巴呼救的时候,忽而抬头,看到一束阳光优雅地落入水中,如同仙灵驾到,青青的水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着悠悠浮动,像是对光芒的爱抚与呢喃。 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闭上眼睛,却如此专注地仰望着,这弱水中的别有洞天,这样纯粹而圣洁,只剩她脑中一片空白。 晶莹珠粉的天仙子步摇被水神淘气的小恶魔偷了去,乌发瞬时散开努力呼吸一般地疯狂自由地飘荡着,一分一毫丝丝抒情。只她的眼睛,受到蛊惑一样盯着那片洒落的光芒,内心里,是否在祈求,命中注定的太阳的儿子,会轻轻俯下他尊贵的身子,把自己捧在手心,拉出这万劫不复之地。 一阵强烈的窒息之感,马上就要吞噬掉她的生命,那一刻, “扑通”! 伴随着热烈跳跃四散开来的水泡团簇,另一个身体重重跌入水中,好像披着朝霞踏着阳光,奋力地劈开水流的阻挡,笃定地向她奔来。 有种信念和依赖,无缘由,无牵绊,天生而来,由心而生,哪怕这是我们各自人生的,第一次见面,却好像等待了几个世纪的念想,暗暗心动。 终于,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呼吸不过来之后,不舍地闭上了眼睛,却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微笑。 你终于来了,我的王子。 只感觉腰间被狠狠揽住之后,一阵奋力地向上挣扎,激怒的水流从她耳边咆哮而过,千万般的留恋。 脖子被紧紧抓住,空气越来越稀薄,她不由自主地拽着搂着她的那个人,想要获得一丝生气的时候,那个男孩,却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的嘴唇。 “啊!”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凤仪还在忌惮刚刚的那个梦,美好的如同水晶宫里的传说,让人神往缠绵,而最后的那一瞬间,那种窒息的感觉,将她硬生生从梦中拉了出来,连那个男孩子的样子,她都没有看清楚。 “我的步摇呢?”其实这不是梦,或者说,这个梦,是凤仪在回忆一件真实的事情。她已经快要记不清楚那次落水的事情了,没想时隔这么多年,她居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个步摇,美名曰天仙子,自那次落水之后,就再没找回来过。 而这个梦,却从那时开始,缠绕凤仪许久不散,以往她从没看清楚过那个少年的脸,也没当回事。而今,虽然依旧不甚清楚,但是凤仪的心中,却好像受到了命中的指引,有种渐行渐近的吸引力,正充满诱惑和危险地,朝她靠近过来,暧昧的气息,让她想要躲开,却又不自觉地靠近。 说起来她倒真的想找算命先生给她看看,这辈子会不会是那什么鱼美人转世呢。 那年有个被称为四爷的人来北平,父亲陪着他游览故皇城之后,一行人又去了颐和园。 凤仪因为四爷对她的格外宠爱,而获得同行的机会。她穿了一件藕粉色改良后的旗装,简单明净,额前梳着齐齐的细碎刘海,后脑勺挽了个菱形的发髻,插了支天仙子的步摇,玲珑俏丽,剩下的头发则散落着放在胸前,甚是活泼好看。 颐和园好大啊,那时候只有七岁的凤仪还不会欣赏那些巧夺天工价值连城的建筑与珍宝,只是这山这水,真真把她吸引到叹为观止。 午饭是在清晏舫用的,父亲与四叔在船头处用饭议事,自己则在船尾闲着无事写字打发时间。四爷送了她几张前清皇家用的赵氏贡宣,淡兰色洒金宣纸,上面还有慈禧太后储秀宫的水印,对于见惯奇珍异宝的孙氏来讲,也是难得的珍品。所以孙小姐耗尽功力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着一首张先的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醒。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花弄影,凤仪咬着毛笔头,尴尬地发现自己忘了后面是什么来着了,阵阵微风吹起舫上的竹帘,虽叫人清醒许多,可午日当头,依旧燥热。 花弄影,花弄影,花弄影之后呢?她盯着左右晃动的帘子,似乎马上就要记起来的时候,风冷不丁大了起来,风神此刻意兴阑珊,吹了竹帘唰唰飞起。 “我的纸!”话音还未落,桌上未完成词的宣纸已然漫天飞舞,朝着舫外的水里就飞去了。凤仪连想都没想一个箭步追上去,幸而快到船尾的时候抓住了纸张。 “啊!”幸而之后便是大大的不幸,因为此刻的她已经头重脚轻,一头跌进了湖里。 尔后,便是那梦里,真实又虚幻的一幕。事后,她只记得在晕过去之前有人把她抱了上来,至于是谁,她又是怎么醒过来的,她的簪子去了哪里,便一概不知了。 凤仪呆呆地摩挲了一下嘴唇,那个吻,又是否是真的? 一阵火热烧上脸来,哎,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不管那样温暖且甜蜜的感觉是否实实在在地发生过,现在,那股子窒息的感觉,却真实到冷酷地攫住了她的呼吸。 “怎么回事?”凤仪用手扶着胸口,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明明躺在小令居的床上啊,怎么会,这般不适地要窒息呢? “救,救命啊!”凤仪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滚下来,打翻了桌上的水杯,一阵骚乱和响声引来了刘妈的注意。 “哎呦!孙小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刘妈闻声冲进屋子之后就发现凤仪脸色通红地倒在地上,呼吸微弱近似僵硬的身体在倔强地挣扎着。 “快来人啊!孙小姐不好了!”刘妈一时不知所措,便朝着外面大声叫喊,然后接着跑过来想要将她扶起来。 “怎么了凤仪!”吴庭轩第一个赶了过来,看到孙凤仪倒在刘妈的怀里,眼神闪着痛苦和绝望,嘴巴一张一合好像一条快要溺水的鱼一样无助,脸色暗红,颤抖的手紧紧捂住胸口,甚至要掐住脖子那样挣扎。 “这是,这是怎么了?”吴庭轩一把扯开刘妈,把孙凤仪揽在自己怀里,神色之激动好像马上窒息的是他自己一样。 “庭轩,庭轩我,我喘,喘不上气,”接着狠狠掐住了吴庭轩的胳膊,似留遗言一般叫人心碎的劲头,“救,救我。” “怎么了这是?怎么会不能呼吸了呢?”吴庭轩伸出手,掐住了凤仪的虎口,以防她昏死过去。 凤仪焦急的眼睛扫过房间,桌子上一瓶妖冶缱绻的鸢尾花故作无辜地映入眼帘,叫她心下瞬间透凉,心潮澎湃。 “鸢,鸢尾。”说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凤仪!”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末日,那么对于吴庭轩来讲,不是家族的倒塌,不是自己的生死一线,却是眼前,孙凤仪死亡一般的沉睡,和她的没有呼吸。 她不会死,她不能死!吴庭轩不敢置信地看着凤仪软弱无力没有知觉的身体,自己的内心撕裂一般的痛苦。 我还没有向这个女孩子敞开心扉,告诉她我有多么在乎她,多么爱她,她不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丢下一段未完成的缘分潇洒离开。 家族走了,母亲也走了,我只剩下你了,吴庭轩有些幽怨地看着眼前这个貌似不谙世事的姑娘,心下有些想要嘲笑自己的莽撞和脆弱,原先那个心如铁石的吴庭轩,居然这样把生命的重量,如此轻易地就栓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凤仪!凤仪!”吴庭轩不顾一切地摇晃着她的身躯,却并未有半点动静。 “大夫!叫大夫!”暴怒之下的吴庭轩,突然想起了孙凤仪刚才念叨的鸢尾花,再看到窒息而昏迷的孙凤仪,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待孙凤仪醒来的时候,自己正挂着吊瓶,躺在床上,猛然一惊,朝着茶桌上看去,那瓶鸢尾花已经不见了。 “醒了?”大夫看到她睁开眼睛之后,拿起听诊器放在她胸口听了听,然后微笑着说,“小姐,不用害怕,已经基本没事了。” 凤仪似懂非懂地看着大夫,然后又迷茫地扫视着四周,原来她还在小令居的卧室里。 “凤仪。”吴庭轩一步走近,抓着凤仪的手,生怕一不留神,眼前的人儿就会随时消失一样,就会走地一干二净,将他的牵挂生生撕碎扔进天涯的尽头,任其自生自灭。 “哎哟。”凤仪皱眉,原来是吴庭轩握地太近弄疼她了。 “请放心吧,这位小姐只是呼吸道过敏地厉害,并不是你们所担心的突发心脏病或者肺功能障碍等等。”说到这儿,吴庭轩的表情放松了许多,却再次抓紧了凤仪的手,只是这次,温柔了许多。 “既然已经弄清楚是对鸢尾花粉过敏就可以预防了,但是一定要小心,花粉过敏可小可大,现在是无事了,也许花粉过敏可能会诱发哮喘窒息,心力衰竭或者肝肾损坏。”说到这儿大家都有几分担心了,吴庭轩看着孙凤仪,好似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稍不小心就会破碎到无法弥补,而他,已经决定用生命来守护的人,绝不可受到这样的苦楚。 看到吴庭轩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孙凤仪倒是给逗乐了,大手大脚的性子也忘记昨天晚上二人大吵闹得不愉快的事情,居然从吴庭轩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然后反过来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了吴庭轩的胳膊,整个身子都朝他的身边靠过去,活脱脱一个厚脸皮撒娇的孩子。 依着孙大小姐往日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捉弄一下他就释然了昨天的怒火呢,就这样近似拥抱地挽着吴庭轩的胳膊,好像抱住了自己的天下一样,那么幸福和知足。 其实她不知道,此刻有些反常的行为,只是因为再次经历了她的最脆弱之后,凤仪便自然而然地幻想着落水中,那个如太阳一样的少年的依靠,手臂,和嘴唇,她在回味,在追逐,在渐渐靠近,那份心跳。 “那么,她不会留下什么病症吧?” “就目前看来,是不会的,这位小姐并无心脏病史,且无哮喘病,这次发现的早抢救的及时,吴先生,不用担心。” 大夫走了之后,刘妈颤抖着走到凤仪床边,带着哭腔委屈地说:“吴团长,孙小姐,我真是无心的啊,我不知道孙小姐会对鸢尾花过敏啊。” 吴庭轩无语,说实话即便不知,已然有错,他禁不住非常恼怒刘妈的粗心大意,但是身在江智悦的府邸,自己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盯着她,仅此已经叫刘妈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凤仪觉着自己应该出来说两句话,不然看着刘妈冤屈地可怜呢。 “没关系,我是客人,你又如何得知我会这种花过敏呢?算我自己倒霉吧。”提到自己倒霉,反倒招致吴庭轩一个白眼。 “不许说倒霉这种话!”这些不吉利的话,本无影响,只是面对凤仪的事情,吴庭轩不得不多心几分。 “吴团长,鸢尾花是大小姐喜欢的花,所以每天我都会来换上一束,谁想到孙小姐,” “我小时候有过对鸢尾花粉的过敏史,所以一眼看见就明了了,你不用自责了刘妈。”凤仪好言相劝,可是刘妈仍旧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战战兢兢。 “好了刘妈,我也没怪你,孙小姐也无碍,你先出去吧。”听到大小姐三个字,吴庭轩小心地看了凤仪一眼,发现凤仪的眼睛也只是朝着窗外看去,安静地过分,很明显是在故意回避着什么。 谢天谢地的刘妈迅速离开了。 风起,云动,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朝他走来,飒飒扬起的衣衫,微长的黑发,额间鬓角,遮住了他的颜,她的想。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竹帘乱而有序地起起落落,如编钟演奏着恢弘却寂寥的宫廷乐舞,让人遐想翩翩,宫灯下,长廊里,百转千回的,是曲调,还是柔肠?心情于静若水中,却偏偏悸动不已。 风,挑逗着不急不缓地吹着,少年俊朗英姿,稳重安静中,且带股仙气天来的气度,那是她曾梦想中,太阳之神,苍穹的王子。 绿水上飘满了凤仙花的花瓣,奇怪的是,却无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哀怨,红粉绝色,艳阳之下,争相将美丽与青春,祭祀给深宫几许,却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红花未落,自己倒先落水了。 想及此,凤仪不禁莞尔,却未曾注意到身边的吴庭轩,更加紧张不安了起来。 昔年的倾慕,今日的怀恋,从景从梦,正是一个女子的情窦初开啊,对于一个幻影,近乎完美的幻影,那么朦胧的心动。 “凤仪。”不等凤仪反应过来,吴庭轩已经一手把她拉进了怀里,不觉自己已然患得患失。 他心跳有些快的不像话,更有一股烟草味缓缓地弥漫开来,好像在情深款款地诉说着一段古老的乐府诗,悠扬当中,却将前路密密遮住,之前的梦境一扫而光,未及反应过后的凤仪,乖巧地将脸搭在他肩膀上,欣欣然地笑了。 终于,你还是有情的。 不长的时间里,忽冷忽热,几起几落,让孙凤仪早已经疲惫不已,想放手,舍不得,不放手,又委屈了自己,溺水般的挣扎几许,从梦境,落入凡尘。 那个少年呢?让自己如沐天堂为之向往的人呢?走在凤轩纠缠的边缘,你又在何处悄悄注视着我悲哀的角色,伤痛满满,与爱的总是擦肩。 也许那个少年压根就是不存在的,傻傻的姑娘,水天一色中浮现的光辉,让你痴了满心的情,迷了半生的缘,真的只是一个幻想,眼前真真实实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吴庭轩啊。 “怎么了?”她轻轻拍了拍吴庭轩的后背,自己受了病,反过来却在安慰他。此刻原先该有的脸红心跳居然一闪而过,平静地叫自己吃惊,但她清醒地知道,她爱他,从徳龄马场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已经深陷进去了。 “凤仪。”吴庭轩还是这样单调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仅仅是这个名字,已经是吴庭轩的一片赤诚,再无所求,他贪恋此刻的静好,没有争吵,没有危险,只有他们两个,默默地相守着。 “哎。”凤仪也是这样耐心地答应着他的呼喊,想叫他知道,我始终在这里,只是为你。 “不要走,好吗?”忽而放开凤仪,庭轩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一谭深不见底的湖水,灵动地闪着光芒,也让他情难自拔。 “走去哪儿?”凤仪开始有些不懂庭轩了,不明白他怎么了,想说什么。 “离开我,”吴庭轩郑重其事地看着她,“不要,离开我,好吗?”深深的眼睛,恨不能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刻进心里,带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带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是何时起,他有了这样的心情,他也不晓得,只是这样点点滴滴中,他的内心已经被这个丫头占据了,有些无奈,却也满是甜蜜的负担与罪责感。 十几年过去了,充斥着杀戮,计谋,抱负还有欲望,吴庭轩的内心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膨胀的幸福感了? “凤仪。”吴庭轩起身,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心中默念,谢谢你,凤仪,让我再无后顾邪侵入骨,早该坠入地狱的灵魂,对天堂的光芒,有了一丝丝的念想,对人生,也多了几分慈悲。 可这些,他都没有说出口,他更多的是贪恋这一响的岁月葱茏安宁,万不要像《长安如晴》所唱的,朝如墨,晚若晴,那么一切,都只剩下此情可待成追忆,惘然长叹了。 这一刻,凤仪着实吃了一惊,抬头望着吴庭轩从未有过的柔情依依,对于他今日的反常,她分毫不敢相信,刚想开口, “凤仪,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你就在这儿安心养着。”吴庭轩看了看表,好像还惦记着什么事情没有做,然后像是哄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发,嘱咐她要听话。 “昨天的事,是我不对,”霎时间想起来什么一样,他带有愧色地加了一句,“你还生气吗?”傲气凌人器宇轩昂的吴庭轩,也会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即使犯错的,的确是孙凤仪。 “你喜欢我吗?”凤仪并未回答庭轩的疑问,却是恬淡地问了这么一句,居然叫吴团长都红了脸。 庭轩停顿了一下,张口一个“我”的口型,之后竟是哑口,久久的无言,不知是无法表达,还是心下未定,这一刻,每一秒,都漫长地煎熬。 凤仪充满希望地望着他,却换了这般的迟疑,心下一沉,冰凉如霜。 相视的两人,一个淡然下的焦急,一个焦急下的心凉,是否月老的红线上,沾满了谁家儿女的泪滴? “唯你而已。”看到凤仪漠然地垂下了眼睛,有一种毫不在乎和毅然放弃把吴庭轩深深刺痛了,终于,他开口了,“唯你而已”,庭轩郑重地放下这句话,重重握了下凤仪的手,笃定地叫原先失望的凤仪有种莫名的感动,看到他难得的单纯之彩,心下暗喜,原来,凛冬已过,春意盎然,千言万语,不过为博红颜一笑。 凤仪注视着庭轩的离开,沉溺在温馨中躺在床上,认真念想着吴庭轩英挺背影的眼神,却不由地飘到窗外,恰巧此刻吴庭轩走到了庭院中,偶然一回头,正对上凤仪巧笑的眼角。 这个英俊的男人朝着自己挥了挥手,眼神中的宠溺,已经快把自己吞噬掉了。凤仪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整个人的生气一瞬间就全回来了,方墨礼的情变和突然逝世给孙凤仪留下的伤痕,在吴庭轩尽全力的呵护下,终将痊愈。 凤仪冲着他把手放到耳侧,做了个睡觉的手势,乖乖的样子融化了吴庭轩的每一寸心田,让他忍不住想要冲回来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深深地亲吻,这样纠缠的牵挂。 形势当前,万不能糊涂了事,吴庭轩的汽车终于消失在孙凤仪的视野中,凤仪的眼神,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小令居的景致中。 当有人爱你的时候,连周围的空气,都那么可爱,其实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芍药花瓣在风中吹落了一地的嫣红,如同花神的婚礼,那样惊艳,凤眼看地出了神,为了敬献份诚意给大自然的杰作,她不由自主地喃喃念了一句,明日落红应满径。 明日,落红,应满径。 明日,是属于谁的日子,落红,有洒在何处的小径。 惊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念想,又回到了那片水中。 风未定,人初静,他模糊的影子,再次宿命般地浮现凤仪眼前。 你,究竟是谁? 凤仪有些焦急的眼光无处可落,随即失落不已,仿佛刚刚满心的幸福,现在,又决然空出了一大块。 眼神扫落到了庭轩远去的车辙上,尔后催促着自己坚定了信念。 无论这世上有没有如此的你,我都是爱吴庭轩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的内心,然后心平气和地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息着。 鸢尾啊鸢尾,上次就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居然还是你! “鸢尾是大小姐最爱的花。”刘妈的这句话咒语一样再次想起,让孙凤仪对那个嬷嬷脸的沪系大小姐更添几分偏见。一面之缘,已不合至此,人生的机遇,还真是奇妙到不可言说。 孙凤仪,可惜你忘记了吗?吴庭轩离去时,太过刻意的匆匆,你拥抱着他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心动,他可疑的停顿,你自然的失神。 宿命啊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让虔诚却无知的人,为之癫狂。 其实,就是各自的人生罢了。 ------------ 第三十二章 (上) 更新时间:2012-08-27 品芳楼是大上海最富盛名的苏式早茶楼。它不若街头巷尾人声鼎沸的早点铺子那样客似云来,也不具富人流连金贵奢侈的高级会所的做作格调,品芳楼别有一番心平气和闲云流水的味道,因为它处于平民区的闹市中,且朴素中带着神秘,亲切中略藏品味。正对着的就是一片廉价的弄堂,而背后却是繁华无比的茉莉大道。 它的客人总是不多不少,不致冷清也不致嘈杂,它的食物是地道的苏州味儿,虽然苏州与上海很是相似,但是苏州的尔雅韵味,却是浮华上海滩的一道素净纤纤的风景。 江智悦一个人静静地靠着二楼窗边坐着,外面阴沉冷清,失了春意盎然,竟多了几许萧肃之感,诡异的很。铅灰色的天空,究竟是隐藏了多少亟待吐露的秘密,才憋屈出这样一副脸色来。 看来有场雨的来临,是躲不过了。 江智悦静静地看着窗外忙碌的生机,漫无目的,倒显得自己有些空虚的感觉,不知是迫不及待地想尝尝这里色香味兼具的小吃,还是因为在等待的人迟到了所以等的有些焦急,江家大小姐有些凝重的侧脸,伴着空气中飘渺且湿润的忧郁之气,渐渐入画。 智悦的眼睛乍看来有一股子的温和贤淑在其中,可是仔细品味,会发现这双深沉地近乎黑色的眼眸里,隐隐散发出一种强势和控制欲来,只不过层层睫毛和略微朝下的眼角看起来那么与世无争般的无辜,掩盖了她内心最真实的一面。然而,眼睛和心灵,却是长相不同的双生子,究其根源,还是一模一样的,谁也别想撒谎。 这阵子江家,沪系的事情纷纷扰扰惊心动魄,黑云压顶城欲摧的压抑感挥之不去。往大了说,沪系现在的地盘纷争并未完全消弭,虽说父帅攻城略地这些年来几乎难逢对手,除了几年前记忆犹新的那一次艰苦卓绝的对鄂征讨,沪系军阀还面临着强悍的川军的不妥协,和已收复的湘军的蠢蠢欲动伺机谋乱。 沪系上下为了一统南方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譬如当年的对鄂战争,除了李由在最后的恶战中痛失双腿之外,智悦还清晰地记着那年她从奉雅回到上海之后。 “姑姑?”智悦和家仆拖着行李出现在大帅府的门口,却看见她的小姑姑一脸愤然与失望地也拖着行李,正风尘仆仆地朝门口走来,冷不丁地一抬头,看到掺杂着惊讶却有开心的智悦,眼泪簌簌而下。 “悦儿!”江宽的二妹江宛一把拉过智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顾自己愈哭愈烈。 “姑姑,你怎么哭了?”智悦示意身后的随从把行李搬进去,自己顺势拉住了江宛的手,想要拉着她往回走,江容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拽住了智悦的胳膊,死死地立在原地。 “姑姑?” “悦儿,姑姑要走了,你,。”未罢,江宛又是泪流满面,凄凄惨惨的样子是智悦打小到如今见所未见。 江宽有兄弟姐妹三人。印象中的姑姑江宛意气风发,颇有几分巾帼英雄的意思,和父亲江宽甚像,而三叔江宏比之,就多了甚多纨绔子弟的懒懒散散,平日里大大咧咧不务正业。 爷爷江哲最看好父亲的未来,定能成就霸业,却认为最聪明最有才华的儿子,是江宏,溺爱不已。所以,说到哭哭啼啼,她宁愿相信是三叔江宏,也绝不会把这情境和小姑江宛联系到一起。 “走?”智悦这才想起来江宛手里的行李箱,和她一副诀别样子的征兆,心有不安。 “姑姑你说笑了吧?你走去哪儿啊?”智悦不敢相信江宛姑姑说的话,或者说,不敢把这话与她心中所想,合二为一。 “我没说笑。”江宛也回头看了一眼行李,或者说,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背后的华丽门庭,一瞬间,浑身的刺儿都竖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悦儿,姑姑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你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江宛看到心疼的侄女,一脸不舍,却又难以违背内心的意旨。 自从大嫂董唯若搬离大帅府与江宽分居之后,悦儿与阿源的生活都是江宛在照料,对于这件事情,江宛还是埋怨江宽的无情,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被母亲狠心抛弃的姐弟俩,作为一个女人,江宛认为还是自己哥哥的责任最大。因尔,他们姑侄的感情一直很深。 “姑姑!”智悦听到一句“也许再不回来”的话,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不敢相信江宛所说的话。“姑姑要是你走了,” “悦儿!”江宛有些焦急地打断了智悦的质问,“悦儿你听我说,姑姑走后,你除了照顾好自己,更要照顾好阿源。”江宛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认真的表情叫智悦有点担忧,她更加不免揣度,大帅府这短短几月,经历了何等变故,看着情形,不过就是江宽兄妹的矛盾,或者说,已经严重到要决裂的地步。 “照顾好他,也是保护好他。”年幼的江智源是江家唯一的男丁,甚得重视,连江宛临走,都要费口舌交代一番。 看着智悦又要张口说什么,江宛果断打断她继续说,“悦儿你先听姑姑说完。阿源年龄太小,母亲不在父亲又少管,现今只剩下你这个姐姐了,也唯有你能够保全他。” “保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智悦精准地抓住了江宛一番话的核心。 说的有些激动,江宛稍微缓和了下来,语重心长的样子与她年龄相差甚远,“天下纷争,难得我们有一片领地,可惜也不能够安宁,阿源是沪系未来的继承人,这条路,太艰险了。”江宛的黯然之色,好像要飘然远去。 “那姑姑你为什么不亲自留下来保护阿源!”智悦对江宛姑姑的出走忽然很生气,认为这么多年来照顾他们的姑姑就这样弃他们而去,很失望很伤心。 “我不能再留下了!永远都不会!”江宛突然而来的激动也叫智悦吓了一跳。 “那父帅知道吗?三叔知道吗?”智悦想要平复一下江容的心情,不由想到似乎很久没见过三叔江宏了。江宏的生活总结起来就是四处闲逛无所事事,所以有段时间不见他也是常有的。 听到江宏的名字,江宛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汹涌澎湃,连嘴唇都颤抖不已,她抓着智悦的手更加用力,叫智悦感到很疼却又不敢挣脱。 “阿宏,”江宛深吸一口气,逼退了这股子带有狂躁的忧伤,坚定且冷淡,“悦儿,你的父亲,我的兄长,他真的,真的太狠心了。”好想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智悦和江宽十分相似的气韵,恍惚间,又回头望着大帅府的公馆,颓然。 “三叔怎么了?姑姑你和父帅又怎么了?”智悦觉着自己站着的双腿都在微颤,豪门是非恩怨多,她打小就懂,可她没想到,会恶化到如此境界。 “所以,姑姑嘱托你,也请求你,保护好你周围所有的人,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还有你自己。”看江宛的神情,这似乎该是她想要交代智悦的最后一句话了。 “为什么是我?”智悦看到无可挽回,只得轻轻问了一句。 “因为你,是我们北洋江家的女儿,也最像江容绰。”语末,转身离去。 背后呆呆的江智悦没有听到,江宛的最后一句话,沉庵哥,再见了。 沉庵哥,有生之年,你我受命运摆布,连争取,都变成了一种自私的伤害,请原谅宛儿近乎残忍的一意孤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掉全世界也不想失去你,反之,毁灭全世界也不想看到别人在你身边。你早该明白的,所以只有离开,是宛儿活命的唯一出路。 留下还未回过神来的智悦,刚烈倔强的江宛就永远地从上海滩消失了,此后再无人听说过当年的江家大小姐江宛的名字和踪迹。 江家自董唯若之后,又少了一个人 看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智悦也没敢开口问这事,可是第二天,她居然从《沪都早安》上看到一条震撼的消息,三叔江宏,被处死了。 她的三叔,父亲的亲弟弟,就这样离世,她作为家人,竟然是从报纸上得知的消息,情何以堪! 从此,江家门族一下子就失去了三个人,冷落万千。 姑姑出走,三叔被杀,父帅的一言不发,浙军的汤彦休火速从杭州赶来,竟也没个答案又灰溜溜地离开。智悦将这一切同江宛临走前所说的话串在一起,除了不懂汤彦休的来因,其他也悟出了一些门道,再到母亲的小令居,看到她含泪给江宏烧纸钱的时候喃喃道,宏弟,一路好走之余,就只有,江容绰,你好狠的心!泪眼朦胧中,剩的一片怀恨在心。、 可智悦很聪明,她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一定不要过问,家中已经鸡飞狗跳了,如果自己再跟着添乱,恐有不妥,也不利于姑姑临走前的交代。 无情,这是第一次,智悦对父亲江宽,生出一点点,有别于亲子之情的畏惧。 谈到江宽的无情,智悦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的惨淡收场,还有那个叫做尹泠玉的女人。 也许是前几天看的那场电影吧,旗装尹泠玉的影子挥之不去。和静和似水的董唯若比起来,尹泠玉的灵动美好,正如诗经中所描述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于是在江容绰的眼中,也有了如此比较,更是应了尹泠玉名扬在外的称号,桃姬夫人。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尹泠玉的过往,也懂得有关尹小姐,还有当初的一切一切的情由,恐怕,会有一部比《蝴蝶夫人》更为倾世的作品《桃姬夫人》,面向世人,幽幽敞开她的情怀,娓娓道来一段故事。 尹泠玉的出身不高,正巧是生长在此刻江智悦注视着的这片平民弄堂里,微贱出身,却屡屡受到命运的青睐,让她一歌成名,红遍民国,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同时,还俘获了父亲,这个时代最英雄的男人之一,他的全部真心,留给自己的母亲,一个身份无比之高贵的士族女子,一片前途黑暗,抑郁而亡。然则,这过往的辉煌,似乎使得她最后的匆匆收场,讽刺了许多。 一命换一命,竟不知道该怪罪于谁了。 “江小姐。”小二在柜台那里看着江智悦稍稍回神,就立刻麻利地过来,问她需不需要点餐。“江小姐要点餐了吗?” “哦,”从记忆的迷雾中解脱出来,是有些饥饿感了。“好的,那先给我来一碗糖粥吧。” 糖粥是这里的招牌食物,也是苏式早茶最经典的味道。生活已经很苦涩了,就让味觉甜一下吧。 “然后,”心想来客平素不爱吃甜食,思量了一下嘱咐道,“两碗咸豆腐花、焐熟藕、粢饭糕要羊肉的、牛肉锅贴、盒子酥、还要萝卜丝饼、蟹壳黄。”精心挑选了这么一些之后,才最后为自己加了一道甜食,“要一小份海棠糕好了,就这样吧。” “好的,请稍等。”小伙计离开之后,智悦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情,阴郁的脸庞,稍稍放晴。 这满桌子的精致小碟点心,似乎有点宫廷宴饮的意思,听说那慈禧太后每顿膳食,都是要摆满一桌子的佳肴,可见隆重有加。 家国天下固然重要,可是一个姑娘的心思,谁说又逊色几分呢?纵然是北洋王家的女儿,也有一份动人的情怀,只在我们初遇的年华。 不懂得开始为何而起,不代表不会看透结局为何而终,也许江宛一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却硬是要与自己的命数相违背相抗衡,如今的杳无音讯流落他乡,又是否是她最终的结局? 江智悦倾心至此,却万万料不到,眼前所有的期望和美好,却仅仅只是个开始,是个她看不到结局的开始。 ------------ 第三十二章 (下) 更新时间:2012-09-11 “庭轩!”一切的一切,江家的冷清,沪系的重责,董氏与泠玉的女人之争,通通抛诸脑后,江智悦的眼中,只有一个吴庭轩。 早就说过,吴庭轩是一个很容易叫女人一见钟情的男人,只可惜,坠入感情陷阱的,可能是王子的公主,也有可能是政治的猎物。 想是怕听到吴庭轩一声客套的“大小姐”自己心里不舒服,倒不如自己先开口了,果然,听到这一声暧昧大过情分的庭轩,本就要脱口而出的大小姐也生生憋了回去。 “智悦。”一句平平淡淡的“智悦”,足够江大小姐开心很久了,纵然与她想要的一声“悦儿”还有些疏离,但对于惜字如金的吴庭轩,已是不小的进步。 “你,没吃早饭?”庭轩看到满桌子的碟碟碗碗,实有惊讶。 “嗯,这不在等你呢吗?”智悦莞尔一笑,眼神中原本的算计和心机都融化殆尽,呈现出一片雪色的纯洁来。 “哦,那,你久等了。”庭轩于智悦也算是旧相识,可是不知道为何,在智悦跟前,庭轩总有那么多的拘谨感,由此带来的距离,还叫智悦心有不悦。即使如此,智悦却固执地还想要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殊不知,有些差异,就算努力弥补了,心中还是有事过尔后的隔阂。 “知道你不爱吃甜的,所以,特地都点了咸的点心。”庭轩听到这句话,心下惊讶许多,因为他压根不记得自己何时表露过不爱吃甜食这件事,可江智悦却实在道出了实情,停顿半刻,冲着江智悦抱有感激的笑了笑。 “可我有些不明白,你是南方人,怎么会不爱吃甜食?”智悦暗暗窃喜,就顺势聊了起来。 “这个,可能是因为我打小在福建长大,所以,并不如江南人那么爱吃甜食。”长大这个词,委实有些过了,那里只是他出生的地方,要说成长,或者长大,还是要拜上海所赐。 “小令居住的习惯吗?”吴庭轩在剿灭周镜茗反叛中立了功也受了伤,于是细心的江小姐就安排他在小令居安住疗养,小令居废弃这么多年,倒是一处休养的好地方。 听到“小令居”三个字,庭轩突然噎住了,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住的很好,多谢大小姐。” “哦,”大小姐三个字威力无比地刺痛了江智悦的心,这是第一次,让她感觉,自己原本无坚不摧的内心世界,居然如此脆弱。“如果住的习惯,那就,” “明日是大帅回沪,要摆庆功宴,我的伤势已经无碍了,所以,”之前思量着要一口气说完的,看到智悦有些可怜的表情,忽生不忍心,只得停顿了下,语气缓和了下来,“我是个军人,只有军营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是,我明白。”智悦收起了方才失去理智显露出的小女儿态,又恢复了往昔里的端庄淡然之气,这个时候,她最像她的母亲。“只是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叫我很担心。”重又恢复的音调,找回了江智悦天生的自信和傲气。 从他们密谋破解周镜茗的叛乱,到庭轩的失踪,重伤,再到负伤营救自己和大帅府,旧伤复发缺席汤府的婚宴,还有沪系之外的利益纠缠纷争,这些所有,只能够让江智悦对吴庭轩的信任与依赖与日俱增,好像一条尼龙纽带,越缠越紧。 “没关系,这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吴庭轩轻轻拍了拍智悦的手背,以示安慰,“已经都没事了。” 智悦的脸不经意间飘上了浅浅的绯红,伴着庭轩的宽心,智悦好像直到这一刻,才舒了一口气,谁想到,眼泪居然夺眶而出。 “智悦?”庭轩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情景,距离周镜茗叛乱已经有些时日,为何到了现在,她居然哭了出来,庭轩却陷入了迷茫,不知如何开解。 “是,都已经没事了。”哽咽的强调里,溢满了喜悦之情。 原来,江智悦感慨的,是庭轩的这句,已经都没事了。 本与她何干的事情,却条条桩桩压在自己的肩上,为沪系应酬,为沪系保全,为沪系筹谋,父兄远在战场,她又能怎样? “其实我这次最担心的,不是周镜茗的背叛,不是浙军是否愿意相助,而是南京。”智悦用手帕沾了沾眼角的泪滴,正色说到。 “没错,不怕内忧,不怕外患,如此,尚且可以拼上一拼,怕的是,”庭轩表示赞同地看了一眼智悦,“内忧外患,拼出来的,只怕是一条绝路。” 周镜茗再有本事蹦跶,浙军的救驾再有多少的私心其中,这也都是沪系内部的事情,他们手中还有鄂军姜谨博这张牌,如若前方胜了,大军挥师,直捣上海老巢,谅他周镜茗也只有死路一条,汤彦休亦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败了,鄂军也可先行保护沪军的前线力量,父帅倒下,至少霍海霍跃滔还在,更何况区区一个周镜茗,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就能当得沪系的大帅!所以,整个南方内乱,周镜茗兵败是可以预料的,迟早的事儿。 怕就怕此时,百无聊赖的南京趁机插进来一脚,腹背受敌,岂有生路! “阿源已经告诉我了,沪系得以保全,全是依靠了你。”智悦看着眼前的吴庭轩,和心目中爱慕已久的英雄人物,真真是一模一样。 “要谢的,却是南京自己。南京内部本就势力混乱,怪只怪他没有调节好,导致腾不出手来在我们背后狙击。” “秦晋开火,鲁豫相挟,都是南京事物的家常便饭,就算是拖,也只能暂时拖一拖南京的后腿,关键的绊子,还是苏皖的交恶,你吴庭轩的计谋。”智悦为庭轩感到骄傲,也为自己的眼光更多了一层的肯定。 “呵,”庭轩苦笑,好似这件功劳压根与己无关。“原以为挑起苏皖经济上的冲突连带着军事冲突,够南京军政部忙活好一阵子,没想到这次贺毅萍居然换了个这么难缠的角色徐锋。”的确,徐锋的走马上任给了吴庭轩整盘计划狠狠的一击,现在,他已经把北洋第一期的神枪手既当做偶像,又当做最强有力的对手。 “的确很险,如果不是宋振铎物资不济为不至山穷水尽而投降的话,上海的命数,不知何去何从。”江宽明日抵沪,紧接着就会举办庆功宴,以彰显北洋王宝刀未老的实力,也为了震慑一下蠢蠢欲动各军主帅,让他们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仔细看来,南京似乎意不在沪系。”智悦敏锐的观察能力来源于她的父亲,“你看,南京只是将了林氏集团一军,进而扶持顾氏,向北方挺近,看来南京的算盘,最终还是要北上啊。” “在军事实力方面,北方更加难以撼动。”吴庭轩也觉得南京的这步棋走的有点费解,想要动北方的地盘,居然毫不顾忌段氏的实力,实在愚蠢! “为了安抚陕西秦军,他们名义上要资助刘兴的钢铁,实际上是打着旗号要北上,依我看,军事上不好说,至少经济上,他们谋求的,是北方宏徵。”真不知道江智悦在奉雅有没有认真的学习,一个女子,居然对政治权谋分析到如此地步,可见面子上的美好芳华,终究难掩心机深沉和野心勃勃。 “财力雄厚是地盘之争最大的优势。”想到目前南方的两大财阀顾氏和林氏都没有明确的投靠方向,庭轩着实也有些担心。“目前南方局势不稳,北方城池可以说固若金汤,所以南京趁机从北方谋求利益,而我们沪系,又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们,不失为一记良谋。” 南京这么久以来处于守势,此次颇为灵活的带有进攻意为的战术,真不知该感谢邓长青的头脑,还是那个新任军政部长徐锋了。 “既然南京一心扑在对付北方上面,那我们就只好趁此机会,来收拾好所有的后顾之忧!”江智悦与吴庭轩,如不是身份的差异,也许是很好的伙伴与同盟。 “既然这次南京的倾向顾氏如此明显,看来是想借着顾氏会长的机会,拉拢整个南方的财阀来成事,我们又恰好与林氏的合作居多,看来,这立场是早晚要分明开了。”吴庭轩说的正是南京将钢铁工程赋予了浦阳集团,而明显冷落了盛森。 “如此,我们岂不是占了下风?”的确,在江南商会,还是顾家的实力更大,操控能力更强。 “有些事情,不能只看眼前,焉知未来江南商会,不是林氏的天下?”吴庭轩玩味一笑,倒叫江智悦不明所以了。 吴庭轩想到的是,之前浦星贸然动作,又猛然跌倒,紧接着盛森大赚一笔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损害了南京的利益,整个南方的金融界利益交错混乱,唯有一个结论,这一切,不可能是自然发生,当中,一定有人在暗自操控。 而就目前来看,形式却是对顾氏不利的,即使顾氏看似捡了个大元宝一样垄断了钢铁工程,却明显在态势上十分被动,简言之,就是被南京牵着鼻子走。处于被动的一方,劣势相对明显,所以即使吴庭轩搞不清楚经济走向到底怎样,他心理上,还是更看好林氏盛森。 “如果是,那最好,毕竟,我们和林氏,更有合作的可能。”智悦毕竟并未正式涉足权谋之术,只看眼前林氏与沪系几番合作,感情还是有的,那么对沪系有有利,自己就安心而来。 “不说这些了,这些啊,就交给阿源和父帅去操心吧。”智悦夹了一块海棠糕,津津有味地吃着。 “想想,人的命运还真是神奇,”智悦的思路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断了,筷子停在了半空,陷入了一片思考。“如果当时周镜茗真的叛变成功,那么如今,我可能就没命在这里吃这香甜可口的海棠糕了。”江智悦此刻的笑容,却叫吴庭轩感到一阵寒意。 仔细回想当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被暴力要挟之下,居然能够冷静处之,现在忆及当初,没有半分的恐惧和哭哭啼啼的可怜状,竟是眼前的坦然和不在意,这样的胸襟太可怕了,吴庭轩难以察觉地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智悦。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是啊,命运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庭轩恢复平静,“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却又劫后重生,实在是大富大贵之兆啊。” “福贵不敢,就是希望将来,不要再有这样的狂风恶浪了。”智悦放下筷子, “我想周镜茗并不敢真的要你的命吧,他不至此,就算他彻底疯狂,霍纯汝师长无论如何也会抢救你一条命的。” 说起霍纯汝,倒是叫智悦有些开心了。 “霍纯汝?你还真是放心把我的小命放到他手上啊!刀枪无眼,就算勉强救下了我,估摸着也得缺条胳膊少个耳朵的,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啊!”江智悦的眼前已经想象出了霍纯汝一脸尴尬之下还偷偷嘲笑自己丑若无盐的样子。 “就算真的是那样,你可是江宽的女儿,怎么会愁嫁呢?”庭轩言下之意,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你就算是貌丑残废,也会有人争着抢着要娶你的。 “女人如果真的能依靠身份地位就能够得到爱情和幸福,那么我的母亲,”提起母亲,又是一阵心酸,眼神飘向了尹泠玉年幼的故居,所想,大概就是在埋怨尹泠玉的红颜祸水吧。 吴庭轩见此,心下有些不痛快,便岔开了话题,“智悦,我倒是很好奇,当时你究竟在周镜茗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能让他分心至此?”实际上在场所有的人都有这个疑问。 江智悦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吴庭轩,不禁笑了出来,“我也是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来的一桩旧事。” “我告诉他说,我曾经在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看到她的枕头下,有半片桃木书签,上面刻着一个字,茗,周镜茗的茗。”江智悦悠然的语气,完全不似说了一句让人命丧黄泉的绝话,这样的语气,如同在叙述一件吃喝拉撒的事情这么简单。 “茗?那么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吴庭轩对沪系大帅府的过往不甚了解。 “周,周镜茗,”从周叔改口直呼其名,智悦稍许不习惯,“他一直爱慕我的母亲董唯若,所以,也只有关母亲的事情,才能给他致命的打击。”恍惚间,连身为军人的吴庭轩看着江智悦,都觉得她有种视人命如草芥的错觉。 殊不知江智悦的狠心,也来自于她伟大的父亲。 “所以这件事,是你编出来的骗他的吧。”董唯若去世多年,更不用提所谓的遗物,看情形,江智悦撒谎的成分居多。 “不完全是,”智悦有些黯然,毕竟她说出口的,是一份见不得光的私情,且有关她失和的父母亲。“母亲的枕头下面,的确有半片书签,只不过,写的不是一个茗字,而是一句‘茗之所至’。” 茗之所至?吴庭轩满头雾水,也未悟出这短短四个字有什么含义,只得继续等她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这句茗之所至是什么意思,”说到这儿,智悦慵懒了许多,“反正,是和周镜茗无关的,因为这么多年了,母亲只爱我父帅一个人,所以我只好骗他说,书签刻了个‘茗’字,是因为母亲对他亦有情。” 好一个狡诈的女子,吴庭轩的笑容不由变成了赞赏,一副慧眼识英雄的样子,似乎在自言自语,如果此女将来为我所用,定不负所托成就大事! “只怪周镜茗太过可悲,太相信他那份孤独的感情了,真是兵败为红颜。”吴庭轩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他注意到江智悦此刻的嘴角,是一副恨恨的得意之色。 悦儿,没想到,你亦如此心狠手辣,不输给你的父亲。如果江宛此刻也在听,定是这样一句痛心失望的话吧。 就这样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吴庭轩竟然忘记了今天上午他才刚刚拥抱了心爱的女子,本该悸动喜悦的心,却被这冷冷的世事装满了,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忘记凤仪还在病中,自己承诺要回去照看她。 这个乱世,从来都是半点不由人的,不管你情深几许,也终将被湮没成尘埃。 看来想要吸引一个人,也不全要依靠美貌和才情,志趣相投,不失为一种方法。 在这个凄美绝情的谎言落幕之际,窗外,那片桃姬夫人的故乡,飘起了毛毛小雨,更叫人,想要思念,曾经你的模样。 江智悦万万没有想到,其实,她只是讲述了一个真实的谎言。 真情,世上却只有周镜茗和董唯若知晓。 这片书签,是周镜茗亲自雕刻,送给董唯若的,就在她离家搬离小令居的那年。 所以,当周镜茗听到有关书签,有关一个“茗”字的时候,就恍然知晓了所有!当年甚至拒绝收下这片书签的董唯若,却在日后岁岁年年地放在自己枕头之下,陪伴自己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她把它放在枕下,放在自己内心最没有防备的地方,放在自己梦想最纯粹的深夜。 不管唯若爱不爱自己,这样,对自己几十年的情深似海,也已经足够! 然而,就连周镜茗都不知晓的还有,剩下半片刻着腊梅花的书签,董唯若亲手提了四个字。而剩下半片,董氏女将其带入了黑暗凄凄孤单深深的坟墓。 名曰,唯若如水。 茗之所至,唯若如水,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静静地爱着你。 只是人世间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坎坷,让我们注定擦肩而过,不得善终。我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梦想的一切,却连最终想要对爱的男人表明心志直面真心的机会,都奢侈地得不到。 现在,你也来陪我了,想那慈悲的孟婆,应该会牢牢记得我的叮嘱,在你喝下孟婆汤之前的那一刻,告诉你,我爱你,这也是我,最卑微的请求,情愿拿来世的幸福交换的赌约。 蔚然,现在,你听到了吗? 这凄苦的二人双双都不在了,纷乱苍茫的人世间,就再无人知这样深沉动魄的爱情故事。 江冬郎,你可曾忏悔过?为你的妻子,你的兄弟,你从不愿付出的江山,与爱情。 想必不远处,桃姬夫人的魂魄,也轻轻吐了一口气,掺进了清凉的雨滴中,滴答滴答地,期望有个机会,告白自己的心思。 董唯若,尹泠玉,大上海最为人歆羡传奇的女子,却都在各自的伤心事中,辗转心痛,难以轮回。 ------------ 第三十三章 更新时间:2012-09-26 “孙小姐?”正在走廊上打扫的刘妈一转身,看到一个姜黄色衣服的身影匆匆从客厅内走出来,直冲着小令居的大门而去。 “刘,刘妈?”孙凤仪和刘妈一样的惊奇,她原以为冷清的小令居没几个人的,所以也不会有人看到自己,没想到就这么被捉了一个现形。 “孙小姐你没事了啊?”看到精神头很不错的孙凤仪,刘妈既庆幸又疑惑,刚刚才从过敏性窒息中恢复过来的孙凤仪现在手忙脚乱地要去哪里? “我,没什么事了,吊水已经打完了。”凤仪伸出手背上的胶布给刘妈看,以证明自己此刻性命无碍。 “哦,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心里面想的是阿弥陀佛得亏没事,不然依着吴团长那个眼神非得杀了自己不可。 “那个刘妈,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凤仪撩了撩披肩的长发,觉着好像少了点什么头发有些凌乱,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悲苦地想想恐怕那次轻度脑震荡真的留下后遗症了也未可知。“也可能不会回来。” 刘妈满脸的凝噎看着凤仪的天真烂漫,再回忆一下她刚才说的话,她那句话压根就没有意义啊! “如果庭,如果吴团长回来了,请帮我转告他,我在英芝,等他。”等他,忽然想到,心中有个牵挂的人,幸福才这么真实,充满了内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霸道地宣誓着他对自己一片芳心完全占领的主权。念及此,凤仪傻呵呵地笑了一下。 刘妈的表情立刻更加诡异了几分,她开始怀疑孙小姐难道过敏伤到脑袋了。 全部领土?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缓缓响起,好像女巫配制的毒药一样袅袅生烟,朦胧中,预兆着灾难的降临。 风未定,人初静,风未定,人初静。心绪不宁,人亦不静,凤仪的心中,有一块地方,正波澜再起,蠢蠢欲动,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 仰天,她看到了阴云密布的天空,而她所倾慕向往的耀眼的太阳,此刻俨然不知何处去,心下失落不已。 “我要先走了,看天儿可能要下雨。”不等刘妈开口就匆匆消失在门口。 “看天是要下场雨了。”刘妈摇了摇头,继续干着自己的活。 英芝酒店。 凤仪正拿着从侍者那里借来的烫发钳把她卷曲的长发慢慢拉直,然后两只眼睛还在装满衣服的箱子里来回审视着,在抉择到底要穿哪一件。 随着眼角线在逐渐的愤恨压抑中缓缓延伸,记忆回到了一个小时之前。 吴庭轩走后,在幸福中无所事事却又稍许有些头晕的凤仪想要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了解,十分不安。 竹下香织!凤仪的眉头紧紧拧住,眼神中射出一道怒气足以燎原的精光,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成天办成一副娇滴滴的可怜相,却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这样人皮妖心的女人,最是可恶! 心里把她咒骂了无数遍之后,凤仪不顾吊水还没打完,就自己心一横把针头扯了出来,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竹下香织,咱们走着瞧! 女人的心,本就那么一点地方,说是心胸狭隘,也不算是贬义词,更何况从未如此受屈的孙小姐,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一切的偏激,嫉妒,报复,这些笑容娇艳的恶魔一瞬间从潘多拉的盒子中通通窜了出来,窜进了孙小姐的心里,此仇不报何脸面见天下! 仇恨,原本只是男女之间你情我愿聚散离合的事情,在怒火中烧的孙凤仪心里,已经上升到仇恨,家仇国恨一起报,更不用说这还是个日本女人!虽说当时一些上层人士娶一位日本太太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情,只可惜,这个叫竹下的女人触了孙凤仪的霉头,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因为在孙凤仪十八年的人生中,还不懂得什么叫被辜负。 所以,胆敢第一个来碰高危防线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去死吧,竹下。 凤仪看着镜中直发的自己,好像有点不认识的样子,额前几缕自然凌乱的头发,肩上柔顺地搭着垂直乌黑的长发,衬得她的脸蛋更是清秀,比起以往的活泼洋气,此刻多出了几分古典美人的柔弱之态。 可她也注意到了,这些日子没吃好睡好穷折腾下来,脸色并不太好,甚至于显得有些过于苍白虚弱,似乎连头发,都轻飘飘的。 很好,她要的就是如此之态。尔后,又在一叠旗袍中翻江倒海,如果穿得太妖艳,就白白浪费了这黛玉一样病态娇弱之美,如果穿的颜色太过素净,倒显得面无血色失了姿色,真真费神。 渐渐,心中有了主意。 卡翠珊珠宝行。 “少爷,有位小姐找您。”袁栋刚刚跨进门,就有人过来通报,有人找。 “谁啊?”袁大公子在杭州呆了几天趁夜赶来上海,现在头正疼犯困,却又不得不来公司看一看,毕竟这是自己的心血,如果搞砸了,自己又有何脸面去面对父亲。 袁栋的父亲袁华是沪系军阀的外事部长,专与各色难缠的势力打口水仗,连沪系一向的资助者德国人也一并拿下,袁氏一族官宦出身,所以袁华老先生对独子寄予厚望,可没想到,看似乖巧实则叛逆的袁栋一点都没有从仕的意思,反倒是抽了一笔钱,开了上海最大的西洋珠宝行,扯大旗叫嚣着要自己干一番事业,弃仕从商。 袁华没有办法,只好以五年为期限,让袁栋自己打理生意,如果失败了,一切后果自负的情况下,以后的安排都要无条件地听从父亲,男儿金口一开岂有反悔的道理,所以无论袁公子在哪儿玩在哪儿浪荡,该回来打理的时候,一定会按时回来。 “只说姓孙,正在会客厅里等您。” “孙?”袁栋迷迷糊糊地正在回忆自己认不认识姓孙的女性客户的时候,猛然眼前一亮,一下子来了精神。 “好!我这就过去。”说罢就快速朝会客室奔去。 他的手下看到自己老板从昏睡状不消几秒钟就变为亢奋状,纳闷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工作了。 袁栋轻轻推开会客室的门,看到屋子里站着一个姑娘,正背对着自己。一身牙色的条纹旗袍将窈窕的身形充满暧昧地勾勒出来,朴素的颜色配上活泼的条纹,纯净优雅。半长的黑发简单地梳成一个辫子放在脑后,一个珍珠穿成的头花绑在辫子上。 眼前的一幕让袁栋开始推翻刚才的猜测,来人看样子不似孙凤仪。虽说身形是有些像,可是孙小姐的打扮装束一向是洋气娇艳,爱穿洋装甚于旗袍,颜色上也不会选这么朴实无华的色调。 “孙,小姐?”袁栋有些犹豫地张开口。 “宏梁哥哥。” “凤仪?孙凤仪?!”袁栋惊讶地脱口而出,竟然真的是孙凤仪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抛却红尘素净清雅了? “你,你,”袁栋走到凤仪的身边,绕着她探究式地转了一圈,实在不太相信,却又有很大的惊喜蕴含其中。 “怎么了?”其实袁少的反应原已在凤仪的掌控之中,只不过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孙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朴素了?”袁栋立刻收起刚才的样子,有些窘迫,然后朝着老板椅走过去,懒洋洋地坐在里头。 “这样,不好么?”凤仪不自信地朝自己看了看,又有些无助地看了看洋洋得意的袁栋。 “我只说了朴素,却并未说不好看啊。”故意想要逗逗她得逞不已。 也许她从前的装束让人觉得耀眼美丽,而现在她的样子,纯洁质朴,却有种让人心中怦然一动的幻觉,袁栋的心情,正是如此。 “宏梁哥,你这是口头上欺负我啊。”凤仪也坐了下来,抬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大小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凤仪与袁栋交情并不深,只是袁栋与梁少美相熟,又曾在伦敦相遇过,所以对于她的来意,袁栋还是很有兴趣探询一下。 凤仪眼角带笑地盯着袁栋看了几秒钟,看到袁栋的脸色稍稍泛红之后,才微微把头扭开,“看中你这上海最奢华的西洋珠宝行了怎么办?送给我吧。”凤仪再次回过脸来看着袁栋,只见他的脸色更红了。 “看中什么?”袁栋想了无数个来由,却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怎么,宏梁哥舍不得啊。”略带委屈地看向袁栋,倒叫袁栋觉得自己愧对凤仪了。 “既是凤仪妹妹看中了,再金贵也得舍得啊!”想过来是凤仪在开玩笑,袁栋倒也不急着问,便与她调笑下去。“我袁宏梁就做一次昏君,散尽千金博红颜一笑吧!”袁栋点起一支雪茄,袅袅的白烟顺势升起,将眼前静若溪水的女子笼罩其中,竟似仙女下凡一样美好。 “这要真是如此,想来小妹我在上海也无立足之地了,袁老先生不是要对我扒皮抽筋啊。”凤仪“咯咯”嬉笑两声,站了起来,走到袁栋的桌边,抬腿坐上了他的桌子,坐到了他的眼前。 这一举动到让袁栋也没想到,他有些惊讶地往后仰了一下,更加不明白今天孙凤仪的来意。 “其实,是小妹有一重要事情要办,而眼下,只有你袁大少爷才能帮我办成。”凤仪压低了声音,更显鬼魅。 “愿闻其详。”袁栋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到也不至于是个登徒浪子,他压抑下有些烦躁的心情,淡淡地回了一句。 凤仪看到袁栋在做自我挣扎的时候,阴阴一笑,正色道,“我想要一个人,从上海消失。” 袁栋听罢再次不敢置信地看向一脸平静的凤仪,今天从看到她的背影起,已经有太多叫他费解的事情发生了。 未等他开口,凤仪又追加了一句,“让她,从这片国土上,彻底消失。” 没错,他没看错,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看到了凤仪眼中的冷漠和嘴里的咬牙切齿。 “你想,收买人命?”在这个混乱的世道,每天都有人死亡,以不同的方式死亡,收买人命的勾当,也在最黑暗的统治者治下,每每发生,却无人问津。 “那到不至于,本就是犯法的事儿,干嘛叫多一个人知道来节外生枝呢?”凤仪起身,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翘着二郎腿,别有深意地看向袁栋。 由于北方侯孙逢耀的宠爱有加,孙家的长女一向有恃无恐任意妄为,但是一直以来,却从未做过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副江湖儿女的潇洒伶俐。 可如今? “只是想叫一个碍眼的人,滚蛋罢了。”凤仪不含感情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 “哦,”袁栋算是有些放心了,长舒一口气。“那好办,告诉我他是谁,我立即打发人叫他滚的干干净净。” “嗯,”凤仪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是,滚到海外去。” “啊?”袁栋看着凤仪的不为所动,不禁皱了皱眉头,“滚到国外去?我们这么大的国土你连一丁点栖息之地都不给啊?” “不给!” 袁栋看到凤仪笃定的答案,叹了一口气,思考片刻后说,“那好吧,但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还有,他究竟是谁。” 凤仪朝椅子软软的垫子上仰身过去,“她是个日本女人,叫竹下香织,她得罪了我,她的国家也冒犯了我们的国家,统统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日本人,日本女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什么罪过?”关于家国恩怨自然不用解释,疑点还是在个人恩怨上,问出这么些个问题,袁栋脑海里却正在搜索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竹下,竹下香织。 “我说了啊,她得罪了我。” “我,我是问她怎么得罪了你。” 凤仪的急性子立刻火上来了,“甭管她为什么得罪了我,我现在是找你把她驱逐出境遣送回国,又不是找你来心理疏导的。” “好好好,”看到凤仪有些火了,袁栋立刻安抚了一下。“你先坐下,喝口茶。你说你着急上火的,白白坏了这一身打扮的意境啊。”袁栋趁机讨好了凤仪一下。 “宏梁哥,你的舅舅不是上海警察局的局长吗?所以这件事情,只能这么好办了吧。” “哦,是到是,可是,我,”话语未落袁栋忽然想了起来,有些惊恐地看向孙凤仪,“这个竹下香织,该不是东京竹下家族的女孩子吧?” “是又如何?”凤仪毫不在乎。 愣了一下,袁栋立刻端了杯茶走到凤仪身边,压下内心的紧张,和颜悦色地像哄小孩一样对她说,“妹子啊,这个竹下,可不是普通人物,你难道不知道竹下家族在日本是个什么地位吗?” “反正不是皇亲国戚。”看来没有什么是能够威慑住孙凤仪的。 “是,可是你不了解,如果是普通的不重要的皇亲国戚倒还容易解决,不怕失势王,就怕当权郎啊,这个竹下家族在商界军界都有无比重要的势力,因为他们的血统十分高贵。”袁栋开始担心如果凤仪一头死磕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自己还是尽快把她的报复之心压下去。 “再说了,你又不说是什么理由,我们有什么理由将她遣送回国。”袁栋希望凤仪能够放弃这个想法。 “是么?大家族?”凤仪又岂会不知道竹下香织的家族背景,毕竟在英国同学三年,可是,她又何时臣服于谁过?“我说,无论她是竹下还是竹上,还是东西南北,她如今惹到了我,我就得好好教教她礼貌,给她个教训!” “凤仪,我。” “理由,你不是要理由吗?”凤仪邪魅地嘴角一扬,“既然要驱逐出境,就找个,足够力量的证据吧,我来帮她想想,比如说,藏毒。” “什么?藏毒?”袁栋开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可怕,眼前静如处子的她,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妖邪恶魔,这么不择手段的理由也想地出来! “军阀混战,为求利益,栽种大烟也不是稀有的事儿,”此刻的凤仪很是平静,她小啜一口茶,清清嗓音,继续说,“可是如果栽到上海栽到江宽家门口来了,就有摸老虎屁股的嫌疑了吧。” 她说的很对,各大军阀栽种大烟的确是山高皇帝远管不着的事儿,只不过眼下在上海,就在“皇帝”脚下,万一被发现,再被那些热血记者报道了,整个沪系军阀的脸面何存!而且私藏鸦片本就是很重的罪名,所以,这次的竹下香织,无处可逃! “你找人,先把大烟藏到她在日租界的公馆,然后通知一下你的舅舅大人前去拿人,记得一定要足够量哦。”巧笑倩兮,却惊悚兮。“至于证据啊,调查啊,现场什么的,自然有警局的人,一应做到,就全赖你的局长舅舅了。” “又是个日本人,企图贩卖鸦片荼毒我子民,非吾族人,其心可诛啊啧啧。”原来凤仪小姐已经完完整整地策划好了这次的阴谋,而袁栋能做的,就是相助实施。 袁栋脚步有些发虚地朝凤仪身后的沙发走去,一屁股坐了进去,想要冷静一下。 凤仪想的,不过就是诬陷,可是诬陷一个有名望的日本人,会不会对国事有不利,现下的国际局势也有些混沌不清,万一因为这些小事起了国家冲突,岂不知罪难担当! “凤仪,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情本身,虽然有所不妥,可是为你出一口气也没什么,只不过,你现在想要对付的是竹下家族的人,我恐怕,就算舅舅是警察局长,也不敢如此草率妄动。” “说到底,还是怕日本人拿侨民说事呗!”窝囊废!凤仪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可面子上还是笑靥如花。“虽然现在我们开罪不起日本小国,但是你别忘了,沪系背后站的可是德国人,日本人不敢乱来的,更不敢因为谋一个家族里的某一个不检点的女子做了不光彩的事情而轻举妄动,更何况,我坚定地相信,竹下小姐,是不会把原因告诉她家里人的。”看到袁栋的表情渐渐舒缓,她知道,事情,基本上就要得手了。 “那么,你确定?”袁栋再次考虑过后,想从凤仪那里确定这件事。 “确定,让她利索地滚回家去!” “好!。”袁栋一拍腿,这件事情就算成了。 “宏梁哥,虽说我们不外,但总要表示下心意,”凤仪端起茶杯,向袁栋敬茶,“想要什么好处,尽管去找孙令麒好了。”专门负责给她收拾残局的人士孙令麒闪亮出场。 袁栋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神采飞扬奸计得逞将凤仪之前所有看起来颇为矫揉造作的妩媚姿态纯净样貌一瞬间毁灭地烟消云散,苦涩地笑了笑,甚至于有点后悔自己栽进了孙凤仪给她设下的圈套里,孙凤仪骨子里的横行妄为怎么可能消失地这么让人疑惑。可惜,孙小姐这里,口头之约也是没有反悔余地的。 “宏梁哥,我希望,”凤仪察觉到了袁栋心不在焉之下必然正在找借口动摇托词,于是她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甜甜地说,“我希望在我离开上海之前,看到大业得成,也不枉此行了。” 弯弯的笑眼中,竟没有丝毫的笑意和善意,袁栋看到了,更多的是威胁和恶意,他知道孙凤仪耐性有限,也来不及细想,只得附和,“放心,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办到。” “但是,”袁栋清了清嗓子,也拿出一副大爷的模样来开条件了,“说到报酬,去找祥生兄,咱们这情分就太见外了,叫我袁宏梁以后还怎么在上海滩混。” “哦?”听话听音,怎么听,这话里,别有深意,凤仪也起了几分兴趣。 “凤仪妹妹,这件事情说的不好听点,也不是什么光彩积德的勾当,我愿意接下,完全是看了你的面子啊。”这句话袁栋说的很慢,不知是在给凤仪留出遐想的时间,还是自己也正在琢磨该如何开口。 “却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宏梁哥哥这等胸襟,功德无量啊。”卖给自己面子?孙凤仪嗤之以鼻,倒不如说是卖给孙家人情,可是既然她说了要孙令麒来还人情债,自然就暗示了孙家领这份情,袁栋还想做什么? “呵,我一个商人,还没这么大的度量和理想。”他倒是颇为不屑,起身走到凤仪跟前,近的几乎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怀里,一股暧昧的气息瞬间蔓延开来,却叫凤仪十分抗拒,她也顺势向后仰去,客气地笑了笑。 “你今天,真是出乎意料的漂亮。”袁栋深陷情网一般伸出手去抚了抚凤仪额前的头发,叫孙小姐浑身上下打了激灵,鸡皮疙瘩满身。 “我想你,陪我,”凤仪还是保持姿态地没露出嫌恶的表情,而袁栋的眼睛中,溢满了柔情,和爱怜,或者说,一种极力的想要占有的欲望。 孙凤仪微微侧过身,将脸扭开,赶紧呼吸两口冷静的空气,然后转过脸,娇俏的眼角不自然地扬起,充满了放肆和不满,甚至生生射出了一丝恶狠狠,叫袁栋生生退却了。 “宏梁哥,话,可不要只说半句哦。” 袁栋接收到了她的信号,是种忍耐的底线,和危险的警告,那个竹下不好得罪,毕竟家族势力远在东瀛,而眼前这位小姑奶奶,才是万分地开罪不起。 “咳咳,我想要你陪我参加,明晚江大帅的庆功宴。”袁栋礼貌地向后退了两步,整整领带,一副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其实心中已经谴责了自己很多遍,真是不可教也,怎么突然会对她产生了冲动?或许是今天她这样的装扮,太过清丽纯净,让自己贸然忘记了她真正邪恶可憎的面目。 “哦,是这样啊。”凤仪看到清醒过来的袁栋,也悄悄松了口气,“好的,那咱们,到时候见吧。” “哎?你的女伴一向不都是沪系的那位江小姐吗?”江小姐与袁先生经常出双入对地出席一些场合已是上海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大家更加知道的是,二人也确实没什么男女之情。 “她啊,”袁栋颇有几分不屑,“江智悦每天故作矜持端庄对人冷言冷语还时不时甩脸子,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儿。” “这倒是,反正我第一次看到她就不太舒服。”凤仪回忆起了在《长安逃》的首映礼上与江智悦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自己还很不厚道地把她形容为“嬷嬷”叫何中原指责一通。 “是这样,江智悦要陪大帅出席,可能你不知道,咱们江大帅自从夫人过世后,身边的妾侍都没有资格陪同大帅在公众面前出现,也是变相地不承认她们的地位罢了,所以一直以来都由他的长女陪同他。”想想江智悦那个生人勿进的样子和气质,倒是挺合适陪同父亲出场压阵的。 “北洋王一代枭雄居然如此专情?”凤仪听到江宽自董氏去世后的“贞洁”行为,歆羡不已,更加增添了她想要一睹其风采的愿望。 “专不专情的,谁也说不准,反正我是不用再去找江智悦了。”想起上次在杭州江小姐的所作所为袁栋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父亲力压着自己,谁稀罕谁去! 凤仪拍了拍袁栋的胳膊,俏皮地冲他一笑,可爱至极,与严肃的江智悦形成鲜明的对此,然而这次,袁栋吸取了教训,坚决不为所动。 “宏梁哥哥,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凤仪径直朝门口走去,袁栋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等到藏毒犯落网之后,别忘了叫人通知我。”这最后一句话,叫袁栋再起一身不适,却也装模作样地答应了,将这位大小姐送出去。 “少爷?”之前的那个秘书又出现了,他瞅着袁栋一个人出神地站在楼梯口,“少爷,那位孙小姐已经走远了。” “哦,是么。”袁栋回过神,“你现在就去给刘公馆打个电话,告诉舅舅和舅母,今天晚上我去吃饭。” 孙凤仪从卡翠珊珠宝行出来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正在忏悔自己。 今天之所以这样出尘脱俗的素净,只是为了想要引起袁栋的怜悯之情,进而让自己的想法能够达成,甚至不惜对着袁栋甜言蜜语,哄他心情好了之后,利利索索地把竹下香织赶回日本去。 庭轩,可是想起了庭轩,凤仪心中颇有点不是滋味,今晨,她才刚刚听到了来自最沉默的海洋,最动人的告白,虽然他几乎没有说什么,没料到的是,原来他的声音,已经是最美的语言。 凤仪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放任自己的思绪沉溺在一片熙攘嘈杂的街边,来往的行人车辆模糊了成一幅油画的背景,而她,只是无比想念,画作上,郑重写下的名字。 想起袁栋看她的眼神,好像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样叫凤仪浑身不自在,此刻她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自惭形秽,更加让她无奈的是,看到袁栋,她又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方子孝来。 想当初认识袁栋还是因为墨礼,时过境迁历经种种,她不想原谅墨礼的背叛,却也不能够放下对墨礼的感情,日久情淡,感觉,却不会变,随着时间的倾轧而过,某种印记,愈加深刻和明显,感怀,难以释怀。 呼之欲出的疼痛,膨胀到失去呼吸和心跳。 墨礼,天堂之上,可否有我们曾经梦想的,彩云之城。 ------------ 第三十四章 (上) 更新时间:2012-10-15 记忆中的春暖花开,是温柔的色彩,而记忆中的冷雨寒夜,却也让时空中这一段的人儿,刺骨冰凉,花瓣在轻风中飘落,也会温柔地落在你的掌心,却握着现在的空气,而凄清的雨滴,也会毫不容情地重重打在我,早已结痂却重伤难愈的心头。 “墨礼,这是咱们京城最有味道的茶艺馆了。”梁少美大摇大摆地带着令麒他们几个晃悠进了北平最有名气的一家复古茶艺馆,如薰馆,民间也称老梁如薰馆,因为惠洋银行的梁缜行长贡献了这里大部分的珍奇古董,让一个戏台子从最原始的凉茶铺变成了现在品味和气质极佳的“如薰茶艺馆”。 “梁大少来了啊!”小二看到梁少美跨进来之后,殷勤热络地吼了一嗓子,意欲叫他们掌柜的听到亲自出来“接驾”,结果却惹的少美一脸不快。 “嗯,别叫你们掌柜的过来了。”看到梁少美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走在他身后的令麒笑了笑,冲着方子孝说,“墨礼,这如薰茶艺馆是珉谦的爷爷买下的,所以,” 子孝点点头,表示理解,更是理解了梁珉谦的臭脾气和店小二的假谄媚。 “珉谦,梁老爷是不是快把半个京城都买下来了?”向巍这几年来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一些著名的地段商铺或者景点,或多或少都和老梁有点关系,比如徳龄马场,达美电影院,咸宜文房四宝,婕妤金器,望晴公园等等。 “梁老爷子以前该不会在内务府掌势吧。”令麒看着珉谦的脸逐渐扭曲,开心地不得了。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胡扯了,咱们今儿是要带墨礼逛北平,照你们这么说下去墨礼会以为我搞帮派的!有失我温文尔雅的气质。”方子孝从无锡来到京都华翎读书,认识了令麒他们几个,虽然性格各有不同,却也是志趣相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圈子,也是北平最名流的交际圈,北平五公子,妙龄少女们心头的一抹绯红。 “温文尔雅?”孙令麒实在忍不住了,“你顶多就是那个尔,温文雅你都沾不上边。” “说你没文化你还偏得提供点证据,”珉谦故作失望地摇摇头,“拿本康熙字典好好查查,本少爷的珉谦二字都意为何。”得意,又是粱少美式令人发指的得意之色。 “珉为玉,谦又意一个逊字,解释起来,便是,一块成色平平的玉咯!”平日里一向不爱文墨的岳青居然文绉绉的对出这么一句,着实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向岳青!”少美这次无言以对,更激起在场各位的第二次惊奇。 “珉谦二字解释地,甚是贴切,倒是可以在康熙字典上,多加几笔了。”俊斐也觉得这话越说越有趣了。 “要不怎么说岳青到底是满人的后代啊!四书五经不行,这老祖宗的字典可是翻地溜溜的!”令麒的目的达成,开心不已。 结果听到“满人”二字,该是轮到岳青的脸微微泛红,似有不适。 “得嘞,既然大家干巴聊的这么尽兴,看来如艺坊和雨薰斋都不用开了。”粱少美决定利用专权来表达不满。 “别啊!”岳青一听,骤然第一个着急了,如艺坊的珍奇玩意儿多的眼花缭乱,是如薰馆的最大的亮点,也是缘何“如薰茶艺馆”名震北方的筹码,更是向巍最最流连忘返的地方。“您这谦谦美玉一样的君子,怎可如此小气!” “刚才还是廉价货色,这会子就一跃为上乘,敢情,这也是康熙字典里头写的?”少美典型的得理不饶人,叫岳青抓耳挠腮的头痛。 “这下,到不知是该怪祥生,还是岳青了。”子孝看着他们唇枪舌战的硝烟弥漫,却觉好笑。 “哎,叫他们闹去吧,我带你到‘雨薰斋’去品茶。”井祎觉着他们实在有失体面,就自己带着子孝走开了。 如薰茶艺的茶字,指的就是“雨薰斋”的茶。雨薰斋是梁老爷子花了大价钱把苏州的拙政园的八成模样给搬了过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红柳绿宁静淡然,在喧嚣于皇家之气的北平,如同一个精致的江南女子,或者一方柔美的丝帕,清丽绽放。 “好地方,的确是,好地方。”方子孝一边品茗一边欣赏着“雨薰斋”的氛围,十分赞赏。 “该是好熟悉的地方吧,比起你们江南又如何?”墨礼系江南人士,对园林的风格品味,该是最有见解。 “嗯,”思虑少许,悠然开口道,“就如这茶,雨前龙井,雨中佳影,雨后荷塘吧。” “三雨对三味,果然妙极!”俊斐不禁对墨礼的才华另眼相看钦佩有加,“只是不知这雨中佳影,墨礼心中是否已有人选了?” “俊斐惯会取笑,看来祥生他们不在,也少不了有人拿我寻开心啊。”倘若不是英年早逝,民国便又多了一位佳公子,可惜,可叹。 “不不不,只是这茶香有情,忍不住,要细细探来了。”渐渐的,有细腻灵动的小曲袅袅飘然款款而至,清脆婉转,真不知是不是那黄莺小仙转世为人所唱呢。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墨礼轻轻地合着曲调,念出了白居易的诗,“昔日天子脚下,颇有感慨啊。” “何解?” “也是雕栏玉砌的江南水乡,金碧辉煌的天子宫殿,可不也有如花兰女吟唱如斯?”原来墨礼感慨的,竟是坍塌的爱新觉罗王朝,和他最后的掌权者与送葬人,叶赫那拉氏的兰贵人,万人之上的皇太后。 “谁想兰贵人那一曲,竟唱衰了一个王朝啊。”联想起来,井俊斐也很有感触,如今虽不比当初万园之园的盛况,却也拙劣地模仿了几分,望天下,如今四分五裂水火难容,哀愁之情,生生未减。 顶天立地男儿,自当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 忽而,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姿映入方子孝的眼中,一个身着暗绿色风衣的女子,带着宽檐的棕色帽子,更夸张地配了一副墨镜,从回廊中迅速掠过,环顾四周,看起来很警惕也很紧张的样子。 穿得像是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机构,却有些伪装地过了火,适得其反,衣着斑斓胜春的时节,不引人侧目到才蹊跷了。 “那是?”子孝示意井祎朝着那个神秘女子的方向看去,不待井祎转身,那个女子居然一阵风一样地飘到了他们跟前,着实叫子孝惊异不已。 “你,” “珉谦呢?” 还未等子孝开口,那个女子已然先声夺人。而一开口就问梁珉谦何在,定是认识俊斐不差,井祎审视地看着眼前人,然后露出了叫子孝不解的笑意。 “你是?”子孝还是很想弄清楚来着是谁。 “粱珉谦呢?!”神秘女人更想弄清梁少美人在哪里,而且语气急躁了一些,预示着暴跳如雷已经不远了。 眼瞅着两个如此固执的人,俊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恰巧此刻,远远看着珉谦和祥生结伴正朝他们走来。 “好了你别闹了,你要找的人就过来了。”看似俊斐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他伸手拍了拍姑娘的头,不以为意。 “你干嘛呢!”谁想这个女人迅速闪开伸手把俊斐的手打落,一副被冒犯了很生气的样子。 “你,” “珉谦!”很显然她也注意到了梁少美正过来,却没有注意到俊斐和墨礼都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么个大费周章把自己全副武装包裹起来的女人不想让别人认出来,既然不想被认出来,那就一定是他们认识的人,他们认识的女子中谁能演这么没头没脑一出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可回想她刚才的样子,似乎又不像在演戏,难道猜错了?俊斐脑中闪过无数推断和疑惑。 “梁少美!”这个女人迈着小碎步朝梁大少“扑”过去,“梁少美你这个负心汉!”然后她死缠着少美不停捶打他,把孙祥生吓地往后一跳,而男主角少美则完全僵在原地,看着店里的客人纷纷把目光撒在他身上。 完了,被梁老爷子知道就惨了。 “梁少美我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由于动作太大差点把帽子给震下来,她赶紧一只手扶住帽子,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梁少美的胳膊。 “嘶哦!”终于忍不住疼的珉谦再也保持不住翩翩美玉的气质叫了出来。 “你,你是谁啊你!” “我是谁?你连我是谁你都不记得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啊!”说罢居然哭了出来,让少美的惊恐程度又上一层。 “珉谦,该是欠了不少,情债吧。”子孝大概弄清了状况之后,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见生人勿进,自己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香莲暴打负心汉”这出戏了。 “是倒是,只是,”井祎还是不死心地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女人,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 “行了,掐也掐了打也打了,别再闹腾了啊!”孙祥生率先恢复了理智,上去拉开了看似失去理智的女人和失去智商的少美。 “你谁啊!我和梁少美的恩怨与阁下何干!”不依不饶地又要冲上去折磨少美。 “孙凤仪,挺能演啊。”祥生这么开口一句,所有人都安静了,然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一秒,一秒半,“孙凤仪?孙凤仪又是谁啊!好啊梁少美你说你到底还有多少女人啊?!你当初是怎么承诺我的啊你说啊你说啊你!我父亲把钱投资给了你你就甩了我啊你!劫完财又劫色你还有没有做人的底线啊!”原先以为能松一口起的少美再次陷入深渊,而且是万劫不复的那种。 劫色的罪名,冠到梁少美头上也不算太冤枉,毕竟这么多年万花丛中过,浑身都是叶的名头也不是虚得的,只是这还劫了财,还把道德底线都给沦丧了,就有些承受不起了。 “得得得,别给我装了啊,什么劫财劫色的,你这妮子劫财倒是真的,看这从意大利订制来的衣服都快被你扯烂了。”孙令麒一把拿掉了那顶大的出奇的帽子,想要揭穿“凶徒”的真面目,谁想结果, “非礼啊!”一声刺耳的女人穿破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孙令麒被声音震撼到的同时,恐慌地发现这个女人一头齐耳的学生短发,棕褐色,完全不似凤仪的黑色长发,孙大少爷瞬间心下发毛了。 看来,真的不是凤仪的恶作剧,真的是梁少美这厮又在外面沾花惹草欠下情债了,差点又被自己对他没有底线的信任给欺骗了。 “对,对不住啊。”祥生陪着一脸假笑,“你,你们继续。” 俊斐和珉谦也是盯着这头短发愣住了,“让你装!”少美迅速摘下了女子的墨镜,露出了一双水灵淘气的眼睛,惊恐如小鹿,纯净似清泉,一刹那,叫她演绎地纸上生花。 那一刻,我看到,纵是雨中静谧佳影让人遐想翩翩,也不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动了我的世界。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那谁嘛。”梁少美眯起他狭长的眼睛,慢慢歪到一边的嘴角,再给孙凤仪的命运做着倒计时。 换做别的人,老早就慌得求饶了,子孝虽然认识他们不久,心里却也八分明白,这几位中间,向巍脾气虽然急躁,这气儿却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没头没脑的,井祎就不用讲了,中文西学浸润出来的才子,遇事都是以最温和的方式解决,孙令麒向来洒脱,鲜少有事放在心上,独独这位梁大少爷,是梁缜夫妇宠大的幼子,也是最能折磨别人的一个。 想到这儿,他甚至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等着眼睛故作无辜的少女,看年龄不过十三四岁,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这么一出? 然而他只知其一不明其二,即使梁少美横行多年未逢敌手,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物降一物,再比方说,他没有看清楚此刻珉谦眼中的恶意,是如此的虚假和伪装,还有隐藏至深的点点笑意。 是不是只有对这个丫头,才让跋扈骄纵的某个人,束手无策,甘拜下风。 “哟,这不是,珉谦哥哥吗?”女孩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脸旧友重逢的惊喜抓住梁少美的胳膊。 “你终于看出来了啊,我长地好抽象吗?”珉谦拨开她的手,让凤仪轻轻朝后退了一步。 他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 “哎,这位小姐,我可不认识你,你别靠的这么近,小心我喊非礼啊。”凤仪想要蹭到祥生旁边寻求少美怒火下的庇护,结果被撵了回来。 “哎孙令麒你是不是我亲哥哥啊!”小妮子忘记了之前自己是怎样对亲哥哥大喊非礼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过分。 被几个表情严肃的大男人团团包围,子孝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情来,“好了,你们不要为难她了,我看她,” “为难她?”祥生和珉谦齐刷刷地瞪着枉做好人的墨礼,带着一股恶狠狠的委屈,让置身事外的方子孝成为了众矢之的。 “呵呵,你们都收敛收敛,墨礼不明情况,你们就别为难他了。”俊斐走到小姑娘跟前,看着她一脸死不认错的表情,忍不住取笑孙祥生,“祥生,真怀疑你们孙家的小妖女究竟是谁调教出来的?居然比你还混世不羁。” “你是,她是祥生,家的?”如果眼前的人儿和孙祥生是一门家人,如此看来,倒也不足为奇了。 “我就说这两天天气阴霾我印堂发青,原来是孙大小姐学校放假啊。”早就知道珉谦的火儿是装出来唬人的。 “你这一头短发是怎么回事?”祥生才几个月没见到妹妹而已,就连头发都没有了?真是岂有此理啊! “哦,墨礼,忘记介绍了,真是失礼,这是舍妹,孙凤仪。”孙令麒适才反应过来,这圈人里头,还有一个没见过自己家这个混世小妖女呢。 孙凤仪,有意思。 墨礼与凤仪的初次见面,在近乎谐谑的氛围中,好似命运的有意为难,事后多年,玩笑一样的人生,这道坎,终于还是没有踏过去。 “您大驾光临就是为了给你珉谦哥哥当众难看?”看到原本眼睛都盯在他们身上的客人们都纷纷散去,珉谦倒是开始享受起当主角的感受,于是很是不满风头被抢。 “对啊,你这头发是怎么了?”珉谦依旧没能赢得了孙凤仪,现在是,将来也一并如是,不为别的,只为你曾经用尽最美的纯净,叫我一声,哥哥。 “你猜?”凤仪看到自己又把大家唬住了,眼睛里充满了得意的狡黠之色,这个样子的她,很像很像梁少美。 “还用问吗?肯定是这死丫头无声地反抗她的芭蕾舞课,索性把头发剪了,这样也就不用去上课了。”梁少美的刻薄一张嘴,一向是挤兑人的好手。 说到芭蕾舞课,凤仪却是几分惭愧之色毕露。大家闺秀必修的芭蕾舞课,着实是最让她伤脑筋的事情,学吧,自己吃不了那个苦不乐意,不学吧,她的母亲不乐意,进退两难。 所以说,大家都明白她辍学的心思,自然联想到这里,高贵传统的芭蕾舞舞台,如何容得短发的舞者?当时也只有最先锋的女学生,才会为了新世界新思想而剪掉了旧时代妇女最宝贵的长发。 “小妖女,该不会是假发吧!”祥生又想趁她不备去拽她的头发。 “哎!”眼疾手快之时,孙令麒的手被凤仪狠狠拍掉了,“疼!” “不是假发?”祥生的手停在半空中,惊愕地观察着这怎么看怎么像假发的头发。 “应该,是。”凤仪赌气地理了理头发。 “那不得了!” 几个人颇有兴致地围着她探讨假发的问题,梁少美不乐意了,“唉唉唉各位,你们还有没有关心一下刚才为了某位小女子恶意耍弄过的受害者的心灵独白啊。” “珉谦,其实,看来,你也不是第一次被当街拦住了吧。”只有墨礼回过神来照顾一下受害者的心灵独白,却也被戏弄了。 “哎你们!”珉谦哀叹,“墨礼我可告诉你,他妹妹,真不是一般的妹子啊,非常人所及,你记得少招惹她。”前车之鉴,血与泪的教训。 “挺有趣的,”墨礼不多留意,只觉有趣,“小妮子都爱胡闹的,你梁大少爷就包容一回。” “一回?你知道千百万怎么写吗?”珉谦猛地站起来,一手拨开俊斐和祥生,揪住小妖女,“老实交代,你到底干嘛来了!看你这鬼鬼祟祟的装束就知道你满肚子的鬼。” “说就说嘛这么凶干什么。”凤仪整了整貌似假发的假发,“其实是我放假之前呢,在学校和琼英他们,烫头发玩,结果,” “把琼英烫死了?”少美问道。 “怎么没把你的嘴烫金封印呢!”凤仪白了珉谦一眼,“结果,有一部分的头发,嗯不对,是一小撮,给烫焦了。” “一小撮?多小的撮?”祥生根本不相信。 “好吧,是一片。”知妹莫过兄,诚然。 “哦,明白。那么劳您再解释一下,您那一片烫糊的头发,和本少爷有何干系?”珉谦要看看她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没有关系啊。”凤仪一脸的无辜,好像一个可怜的失忆孩童,之前所有的所有,都没有发生过,叫珉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没烫着小筱吧?”听到琼英的名字之后,珉谦突然就忘记了自己与孙凤仪的恩怨,开始惦念起凤仪在奉雅中学的同窗,天津英美烟草黎氏的千金,黎筱。 “梁少美你有没有点良心啊!烫焦的是我好吗?!”孙凤仪十分不满地再次白了梁少美一眼,“你亲爱的黎筱已经把头发减了。”就知道梁少美听到此话整个脸都会扭曲,所以孙凤仪才阴险地抛下这么一句。 “剪短了?!”果然,梁大少爷暴跳如雷。 黎筱是奉雅中学女子马球队的队长,为人飘逸潇洒,还带有些放纵不羁,这也是为什么她一个女子能在这项激烈的对抗性运动中成为佼佼者的原因,也使得她在一众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中,风头颇盛,崇拜她的男人远远超过了爱慕她的男人。 而见惯花姿百态的梁少美,近来又爱上了这一口,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穷追猛打,单纯的黎筱全然不知梁少美的“恶名”,居然对他青眼有加,叫凤仪对少美不屑,为好友不平。 翩翩长发倾泻而下,是每个男人心中珍藏的一袭倩影,而性格脱俗张扬的黎筱果然又没叫大家伙儿失望,率先把头发给剪短了,接着凤仪就彻底从少美的责怪中解脱了,因为他一直在絮叨着黎筱为什么要剪头这件事情。 由始至终,没有交集的凤仪和墨礼,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河流,各自流淌着各自的生命,他只看到了一个短发女孩的恶作剧,虽然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可比起墨礼心目中的窈窕淑女,过分的不安静与活泼,差之甚远。而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直到第二年的冬天。 是这么久的时光流逝,洗去了年少的轻狂,安抚了躁动的性情,叫我们都多出一份难得的静谧与舒心来。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第三十四章 (下) 更新时间:2013-01-24 北平的冬天,是一个专注回忆的角色,而那时候的我们,没有这般泛黄的念旧惺惺相惜,却有着大把大把的未来心甘情愿被挥霍。 每每到了冬季,就感觉,沧桑的皇城,又老去了些许,寒冷的岁月,似乎是这座城池前世的机遇中,情难终了的爱人,不论谁背叛了谁,谁又输掉了自己,今生的女子,化为风,化为雪,化为最无情的冰峰,狠狠地折磨着曾经深爱的男人早已憔悴不堪的身体和心灵。 永恒的罪孽,永恒的烙印,便是时间与生俱来的惩罚。 若无你我的相遇,怕是我永远也发现不了,这片我生长的土地,最恻隐的慈悲,和最深沉的美丽。 “珉谦已经三节课都没来过了,他干什么去了?”子孝与令麒走在京都华翎的新学大道上,刚刚结束了一节德意志哲学的讲座。 “他来了也没用,肯定也听不懂。”令麒神情恍惚,好像还未从哲学讲座的汪洋理论知识中走出来。 “何出此言?”像方子孝和井祎这样的好学生,永远理解不了听不懂课的哀伤。 “他还不如我呢,我也听不懂。”令麒的自然科学学得比较顺手,像这种脑筋绕口令式的哲学,还是德意志人的古典哲学课,对他来讲与天书无异。 “放在前清,我肯定连个举人都中不了,梁少美估计连从学堂毕业的资格都没有。”孙令麒为了挽回自己仅有的颜面,每每贬谪自己,总要带上梁少美。 “连举都中不了的二位现在居然在全国最好的大学里读书,到底是你们改邪归正了,还是华翎盛名不复?”这个问题不说也很明白,这二位“不学无术”的学子,一位是北方商会会长的大公子,另一位是惠洋银行的三少爷,他们能为京都华翎带来的利益,只有华翎的董事会可以想象。 士别数年,谁又可预知前路,一位用尽了阴谋诡计从商界成功转投政界开始玩弄政治命脉,一位则势不可挡的建立了货币王国将北方商会纳为己有与江南的无双财阀正面交锋,然则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佳公子,却早已烟消云散在下一世的漫长轮回中,无人识得。 京都华翎,鼎力在一个王朝曾经的巅峰上,究竟以谁为傲,又为谁嗟叹。 “还别说,这个邪,确实归不了正了。”孙令麒想到那些德意志的大胡子和他们深邃地略显刻意的眼神,就一阵不自觉的胃抽筋。 “哦珉谦啊,他去天津卫了。” “咱们还没放假呢他就又到处溜达了?”看起来子孝对少美的生活作风和习惯知之甚少。 “梁三少爷到处溜达还会看学校的日程表吗?他其实是去天津卫看望凤仪的一个同学去了,就是那个叫什么,黎筱小的。”奉雅已经放冬假,孙家的混世小妖女也已经被安安分分地收在家中不得自由出入了,想到凤仪被夫人锁在家里的样子,孙令麒就是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嘻嘻。 “黎筱啊,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剪了短发叫珉谦捶胸顿足好几天的姑娘?”距离上次听到这个名字已经遥远到记不清楚的地步,他却还记得,有个一头短发的女孩子,和她的眼睛,会说话。 “不是叫黎筱小吗?”孙令麒的脑子就没那么好用了,连名字都没有记清楚。 “第二个小是因为大家总叫她黎筱小姐,所以嘴巴不留神就叫成黎筱小咯。”真不知道在唠叨方面,子孝和井祎谁更胜一筹呢。 “你倒记得清楚,怎么,也对她有兴趣?”在沾花惹草方面,孙令麒与梁少美可谓是各有手段难分伯仲,“不过别怪我没有警告你,黎筱小这类女子,你是绝对收不了的,还是把她让给少美吧。” “何解?”子孝温和地笑了笑,很好奇黎筱这类女孩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无解。” “什么?” “说了啊,这类女子对你这种男人来说,是无解的,不要妄想了。”孙令麒以一副过来人的面孔拍了拍墨礼的肩膀,语重心长。 “祥生兄过虑了,这位姑娘素未谋面,何谈兴趣呢。”墨礼一边说着,一遍看向华翎的校园,干燥静谧,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植物,没有生气和心情。 “倒是有一人挺适合你的,可有意愿认识一下?”孙令麒忽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问。 “有意思,你是如何从古典哲学一下子转圜到介绍女朋友给我的?”未等祥生答话,又继续说,“不过说来我倒有几分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让祥生你觉得适合我,这种男人?” “向远之司令的长女,岳青的姐姐,向雅兰。”向淼小字雅兰,城中人皆称之为雅兰小姐,只有亲厚之人才会叫一声淼淼,此刻孙祥生一脸正经的管她叫雅兰,真有几分介绍人的意思。 “向淼?” “怎么,你很熟啊?” “有幸见过。” “见之如何?” “气度如兰,确实雅道。” “好!”孙令麒大手一拍,“这事儿就成了,明天我就坐庄把二位请出来,商讨一下婚礼的细节问题。” “好极,”子孝假意附和,“只不过有一事,”子孝故意放慢语调,“难道祥生兄没看出来,俊斐对雅兰有意?” “眼神不差啊!”原本孙令麒就是玩笑而已,却没想到初来不久的方子孝也看出了点端倪,“可是俊斐对谁都那样,不觉得对向淼有何特别。”“更何况,你不知道几年前还有传说梁少美喜欢向淼的吗?” “果真?”这起子陈年旧事子孝当然不知,却是一惊,“是真是假啊?” “都说了是传说了,自然真假难辨。”不过上流圈子里的香艳秘事从不间断倒是真的。 “这我倒觉得对我有些不公了,众人眼中,俊斐倾慕雅兰,珉谦追求黎筱,这些有主的名花在前,祥生兄可是故意拿我取笑?” “怎么,您这金陵来的美男子居然还怕他们?更何况咱们北平的名媛多了去了,到时候就怕你挑花了眼睛哈哈!” 俩人就这样说着笑着朝茵雪园走去,两位北平著名的翩翩公子走在校园里,自是吸引了几乎所有女子爱慕的眼光,孙令麒很受用,子孝只是一笑置之。 “哎哟!怎么给忘了!”就快走到茵雪园的时候孙令麒忽然大吼一声。 “忘什么了?” “忘记约了周教授谈话的事情了。”孙令麒与政治经济学的周成通教授约了一刻钟的会面,让一节古典哲学的讲座给搅和了全然抛到脑后了。 “哎真不知道古典哲学是不是临床精神病的一个分支!什么都给搅黄了。” “你现在要回去?你不是说了要去接你妹妹的吗?” “不如这样,”今天放假在家的孙凤仪心血来潮来到了茵雪园的舞房练舞,为了嘉奖她这份难得的孝心,孙令麒答应下了课来接她去吃“草上飞”的蒙古烤肉,“你先过去接她,然后咱们在学校门口见,我和周老头只约了一刻钟,很快谈话就结束,你和我妹稍等就是了。”说罢一溜烟地就往回走去,把方子孝一个人撂在那里。 冷冷清清的校园别有一番孤傲的滋味,风霜还未来袭,园子的姿态好似已然经历往事如烟后的安定从容。茵雪园是京都华翎大学名闻遐迩的四大名景之一,素有“茵雪冬仙”的美名。 京都华翎四大名景被世人誉为代表了春夏秋冬四季颜色的“四大美人”,分别是茵雪冬仙,东湖春濛,祁山夏情,钟恭秋迷。且不提春夏秋三美,只说这方子孝现在的“冬仙美人”茵雪园,之所以得名若此,皆是因为冬日萧素,其余的园子里千颜百色都已悉数凋落,唯有茵雪园这处,地热最好,从外头近来,头一遭就感觉暖意蔓延,于是华翎的校长突发奇想,在这里种满了耐寒的树木花朵,艳丽明快,说是小春景,也不为过。 最令人惊艳的,则是冬日飘雪后,皑皑白雪整齐地落在茵雪园一片片的绿色之上,让大自然的孩子,富有灵性的一花一木,都恍若披上了来自天界的无缝天衣,如此纯粹无暇之美,连溢美之词,都显得太过刻意浮夸,只有最平静的内心,和最真诚的欣赏,才是最好的表达。 可惜的是,初冬时节,还未落雪,想要一睹天娇容颜,怕是要等一等了。 忽然间,正准备踏进“欣欣楼”之时,被一阵叮咚轻快的音乐拦住了脚步,方子孝并不十分通晓音律,只觉给人以如此轻巧灵动之感的曲子,在这沉闷的季节实在让人心情愉悦舒畅,欢喜的很。 方子孝本想在欣欣楼下等着孙凤仪的,听到这阵子管弦乐合奏的精灵乐曲般的声音,鬼使神差地顺着声音的痕迹走上楼去,沿着楼梯,渐渐走近音乐的来源之处,解开黑暗童话,最后的秘密。 透过敷上了薄薄一层水汽的窗户,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女子,正在随着音律专心致志地跳着芭蕾,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蓬松的发髻在脑后,身着湖绿色的舞裙,蓬松的纱质裙摆,复古优雅,衬得这个女子,更多了几分如这音乐般精灵的气质。 然则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规矩却生硬地重复着一些芭蕾舞的基本舞姿的动作,距离的原因,子孝看不清楚她的脸庞,就轮廓看来,竟是面无表情的苍白。 虽然动作并不具美感,可整个人远观起来,却是如此赏心悦目,大大小小的芭蕾舞演出子孝看过无数,眼下的姑娘,水准应该最差的,可是她身上带着某种浑然天成的仙气,让观看的人感觉,教室,楼梯,小路统统都在被过滤掉直至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琥珀,草地,森林,鲜花,她,是偷偷溜下天界来人间寻欢的小仙子,是树丛中,太阳神的爱人,那么鲜活明艳的融化着人世间的一切。 美丽的姑娘,你要永远记得,你是太阳神的爱人,千年之爱,依稀那年水边。 在完成了几个动作之后,她开始踮起脚尖,停顿一下,随着音乐开始旋转起来,应该芭蕾舞中的巴特芒,前几圈还算顺利,可是随着音乐节奏的愈加激烈和圈数的增加,她的身体逐渐不稳开始左右晃悠,最终以致失去平衡,随之而来的,就是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上。 这样重重摔下来,一定很疼,因为子孝的心,随着她的倒下也狠狠抽了一下,好好一曲胡桃夹子未完,竟然变成天鹅之死的结尾了。 子孝慌忙推开门冲进了舞房,也不顾自己该怎样解释如此失礼的出现,只是那样一阵子的心疼让他条件反射一样必须要帮她。 “你没事吧?”女子扑倒在地的身体很快直了起来,发髻也被摔散了,卷曲的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 “嘶。”她没有搭理子孝,也没有惊异他的出现,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碰了碰脚踝,很疼,很可能是扭伤了,幸好还能动,应该没有骨折。 “崴到了吧?”子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她,“试试能动吗?” “还好,没有骨折。”她终于发现了子孝的存在,回过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四目相对,前世今生。 “你?” “你是?” 我们当中,应该有一个失去了记忆,否则此刻的疑惑与停顿,是否太过薄情。 原以为冷淡默然面无表情的木偶舞者,却有一双荡漾着泉水清清的眼睛,山涧行云间的精灵。 原来,我们却曾见过。 “凤仪小姐?” “方子,墨礼?” 子孝温柔地对着凤仪瞪得滚圆的眼睛,突然生出一种想要摸摸她的头发的冲动。 头发?犹记得初见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因为烫焦了头发而搞出了一场恶作剧,那时候,他只把她当成个不谙世事却爱胡闹的小孩子。 可眼前的女子,长长的秀发披在肩上,柔软光滑,还带有淡淡的茉莉的花香,活泼清甜中晕染着沉静的持重,连原本爱闹的眼神,也叫人感觉温婉了许多。她就这样侧身颔首地坐着,淡绿色的蓬蓬裙摆遮住了腿,宛若出水的人鱼初到人间一般,害羞青涩,呼吸间带着海风阵阵,是风之神的亲吻和问候。 方墨礼,一眼沉沦。 谁又说孙凤仪不是个容易叫男人一见钟情的女人呢? “方先生?”凤仪被子孝专注的凝神吸引走了注意力,连自己脚腕还疼着都忘记了,却也感到一丝奇怪,他到底在看什么呢?于是在子孝的眼前挥了挥手。 “哦,抱歉。你,叫我,”彬彬得体的方子孝居然也会不知所措了,“我与俊斐同年,你也叫我,哥哥吧。”兴许是方先生叫他听得陌生地怕人,让他们之间无故生出一道跨不过去的距离。 “茉莉哥哥?哈哈!”撩起袅袅仙气的面纱,情爱的潮水慢慢退去,孙凤仪的本来面目还是露出来了。 “啊?”一时间还未能接受眼前的人态度上的忽然大转弯,“呵呵,果真是祥生的妹妹啊。”方子孝的大致意思就是,他们两个一丘之貉什么的吧。 “我哥呢?” “他临时有点事情,叫我先过来接你,等下就过来跟我们汇合。” “哦。”说完,凤仪把头发撩到耳后,想要站起来。 “你的脚!” “哎呀!”莽撞的孙小姐瞬间就忘记自己的脚刚才受了伤,结果被方子孝拦腰抱住才未再次跌倒。 撞入怀中的茉莉香气,将他们淡淡缭绕,宁静的午后时光,煮成一杯红茶,醇香芬芳中,细细的苦涩渐渐入口入心。 为情所困的凡人,这是终究逃不掉的命运,却也是超然世外的神祗,最不愿意承认的卓然羡慕。 茉莉香气的姑娘,还有一个叫墨礼的倾慕之人,在初冬的清冷中,温暖四溢,这样的运气,是缘分吗?真是可喜可贺,却也可泣可叹。 “下雪了!”凤仪大叫一声,打破了这份缓缓流过的宁静时光。 是呀,窗外开始渐渐飘起了六角晶莹的雪花,尔后越来越多,柔情蜜意的雪花,内心却是颇有侵略性的,你瞧,她轻飘飘地落下,直到将整个世界环绕在自己银白色的怀抱中,紧紧搂着好像永远不愿意放手。 如果我也能这样把你握在手中心上,哪怕倾尽所有,让我的生命最终像雪花一般融化殆尽,我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亲爱的,你瞧,茵雪园的季节,真正来临了。 “是呀,北平的冬天,终于来了。”比起凤仪的兴奋,子孝平静很多,因为此刻他心中的悸动,只为眼前的姑娘。 “我要出去看!”凤仪压根就没注意自己正被方子孝圈在怀里,就势想往外扑去。 “等等!”子孝手臂上一使劲,凤仪立刻动弹不得了,然后,后知后觉的孙小姐才发现二人正以如此暧昧的姿势相拥在一起,很久了,却没觉得何处有不妥。 “我扶你。”看到凤仪烧红的脸蛋,子孝会意地笑了笑,觉着较之鲁莽来看,凤仪更多的还是惹人怜爱。 凤仪有些手足无措,却也只能任由着方子孝搀扶着走出舞蹈房,站到走廊上。 二人又是一阵的安静,凤仪发烫的脸总算被寒风吹降了温度,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只顾着看雪,想要忽略方子孝更为刻意的“赏雪”之时,是不是还要赏赏她。 “穿上吧,小心冻着。”子孝脱下外套披在了凤仪的身上,只顾着要看雪,却忘记了自己还穿着单薄的舞衣。 一股暖流,还有一股很清香的味道,凤仪知道,那是他的温度,他的味道,禁不住脸又红了起来。 雪花,越飘越大了。 方子孝的眼睛,也为这漫天飘雪所吸引,不曾想到,凤仪正安静地注视着他。 “怎么了?”殊不知子孝的心底,正欲喷薄出一股情愫来,汹涌如潮。 “我,想下楼,去看雪。”凤仪指了指欣欣楼下的一片草地。 “你的脚,” “我的脚没事啊,你看,还是可以走路的。”凤仪挣脱子孝的搀扶,一瘸一拐地试图走几步叫他看看。 “好了好了,瞧你这颤颤巍巍的,再摔倒了,我可,”子孝一把拉过她,像个大人在哄孩子一样好生哄着她,“我可怎么和祥生交代。” 我可是会心疼的。 性如墨礼俊斐之流,不善谈爱,感情的温度升的越高,却埋藏的越深,幸好,墨礼还有一份勇气去面对,俊斐若能如此,也不会有他与向淼那样,柏拉图式的悲剧了。 “哎!”未及反应过来,就被子孝打横抱起,朝楼下走去。 凤仪与雪倒是挺有缘分的呢,每每遇到雪舞飞扬,就总有一份怦然心动,曾经是子孝,后来是庭轩,那么后来的后来,谁又会陪我天涯海角,从夏夜,到雪飘。 如此亲密接触的两个人,都很紧张,也在刻意压抑着这种紧张,比如凤仪僵硬地把脸悄悄朝外别了过去,压根就不敢看子孝的脸,而子孝有些发抖的双手和努力调整的步伐,似乎都在预示着,有两颗心,正在靠近。 “哇,这雪越赚越多了啊!”小妮子还搂着子孝的脖子,整个人却又要飞了出去一触雪花朵的芳泽,幸好子孝小心的紧,差不多是把她整个人箍在怀里。 “越什么?”乍一听倒是没什么,可越觉越不对味,子孝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越?什么?”傻傻的孙姑娘硬是没有反应过来,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反问起子孝来。 “哎,不愧是北方商会的女儿,就是活脱脱的小财迷啊!怕是这漫天大雪在你看来也是雪银花花吧!”子孝真是没见过这么如出一辙的兄妹俩,性子活泼的让人无奈,却也让人责备不得,令麒作为长子,倒也知晓分寸,懂得场合,就是不知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般的胡闹,要到何时。 令麒,凤仪,麒麟与凤凰,北方侯从没放弃过重返当年满门荣耀的野心和梦想啊,这一双子女,相得益彰。 令仪,令仪,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孙凤仪的光环和孙令麒并不刻意的偏袒下,孙氏一族,还有一个女儿。 人言,既生瑜何生亮!可惜,阳光下的她确是美玉之姿,而阴云背后的你,绝非卧龙之才。 瑜亮之争,你可配? “是吧,一一得一,二八十六,哎,我的小算盘呢?”伶牙俐齿的凤仪偏头一笑更是娇俏惹人疼爱。 舞房里的一曲胡桃夹子早已结束,现在奏起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不同于胡桃夹子的黑童话般灵异隐秘,睡美人清新自然,跳跃的情绪好似熟睡的美人醒来之际就会化身高傲纯洁的天鹅,翩翩起舞,安静中,隐隐蕴含着勃发的力量。 猝不及防,凤仪挣脱了子孝的怀抱,蹦蹦跳跳地朝着被冰雪覆盖的草地跑去,心之牵动。 我的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飘飘飞雪,漫漫何伤,郁郁菁华,落落心芳。 她穿着大自然最纯净的颜色,犹如青木之华,在洁白覆盖之上的草地上,跃然起舞,婉转皓腕,脚尖旋转,偏头侧目,身形幻化如仙,写意着最美的画卷。 这一刻,我想到了永恒。 永恒的青春,永恒的美好,永恒的爱情,从没有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什么,是眼前从熟睡中宿命般醒来的美人,让我对生命,有了最奢侈的依赖。 可惜了,这一幕只属于子孝和凤仪,如若公之于众人眼前,必是京都华翎的第五绝美之景。 茵雪园,凤舞雪飘。 雪如爱,散了,去了,化了,只剩清泠的水珠,寂寞回荡在掌心,刺痛的却是肉心。 在时空扭曲的这一端,失神的凤仪伸出手掌,淅淅沥沥的小雨,轻轻敲打着几年后,她的手心,恍若那时睡美人的旋律,那时冬雪下的草地,那时爱着凤仪的子孝。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凤仪止不住的眼泪,懦弱地流下,你哀的,叹的,忘不掉的,抹不去的,是子孝别于人世间,还是心间? 雨水欲拒还迎地折磨着她清瘦孤单的身影,愈演愈烈的眼泪,混着越下越大的雨滴,竟不知是她,还是天空,更加心痛地哭泣了。 子孝,天空之上,你也在为我们的曾经而叹息吗? 我不哭,那个曾经爱我的男人,告诉我,真是傻小孩,我在这里,你就没有哭的理由。 子孝啊! 如果我不哭了,不闹了,不犟了,不置气了,你会回来吗? “凤仪!” 你回来了? 背后传来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凤仪浑身颤栗,幻象悠悠出现在眼前,子孝,你回来了? 回过头去,此生,就再也不见了。 皱眉头,丫头就不漂亮了。 “凤仪!”吴庭轩看到满脸泪痕精神颓败的孙凤仪,担忧之情立刻冲天如燃烧的火焰,他立刻冲过来把她揽进怀里。 和江智悦用完早茶,庭轩未及耽搁就往回去,结果面对的竟是人去楼空和打扫嬷嬷的支支吾吾讲不清楚,那一刻他恨不得掀翻了上海城。 孙凤仪!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凤仪你怎么了?” 好了,好了,都没事了。 久久不语。 “凤仪?”吴庭轩心下不安,犹豫地问了一句。 “庭轩,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脆弱如玻璃的声音黯然想起,哪怕轻轻地触碰,都会跌碎满地。 “不会的。”庭轩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心情不好,原来是在在乎我,时下,又有几分开心。 丫头,又说傻话了。 你不是子孝。 凤仪默默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睛。 这次我爱的人,请你不要离开。 滂沱的大雨飘下,是不是那年茵雪园倔强凝结的雪花,终于心碎融化? 寂寞在掌心。 没有痛苦,只有回忆,也许,我已经没有心了。 冲破闸门的大雨,天空的眼泪,淹没了我最初的爱恋,和最后的怀念。 下吧,下吧,高高在上的神明啊,倾尽你一生的眼泪,来赠与凡人以慈悲和怜悯,让他们在命运的劫难中,少一点点的心伤。 ------------ 第三十五章 更新时间:2013-02-16 “大小姐!” “悦儿!” 江智悦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卡翠珊珠宝行,去挑了几款今晚宴会要用的珠宝首饰,然后约了几个相熟的朋友,潘劲松师长的女儿潘倩苇,霍海军长的侄女霍恩彤等吃了上午茶,这才刚刚回到大帅府准备今晚的庆功晚宴。 “父亲!”达叔身后,楼梯上站着的,正是北洋王江宽,智悦的父亲,沪系的天。 一个男人动动脚,一片大地就会尘土飞扬,天生的王者姿态,威武的精神之气,就像神祗的前世今生,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念头,一个手势,天翻地覆的洪流滚滚而上,强力地推动历史的车轮碾过他保守顽固的脚步,鼓掌之间,便是天下重组风起云涌,颠覆下,抹不去这样被动的伟大与可悲。 “父亲!”智悦已有数月未见父帅,原本沉静的眼睛中光芒溢彩,连笑容,都似乎一瞬之间回到了纯真年代,抛却淑媛的仪态万千,她只是个父亲羽翼下的小女孩而已。 “悦儿。”江宽张开手臂,留出了最宽广的怀抱,给他唯一的女儿,这里没有风雨,没有险境,没有人心难测,没有利益交织,有的是永恒不变的家与爱。 家,与爱,膨胀开来的温情不知怎么的就渐渐冷却了下来,是啊,如果母亲还在,姑姑还在,英年早逝的三叔还在,最疼自己的爷爷也还在,这样的家,这样的爱,该是有多么的完整,多么叫人想念。 如今,智悦的心中轻轻叹气,她稍稍歪过头,看了一眼江宽,正是因为他心目中神一样的父亲,江家一族才连年遭祸人丁锐减,而庆幸的确是,还好,她还有父亲,安然无恙地在身边,她还有依靠,还有家。 矛盾,点点火苗,终会纠缠成地狱之火,狂热地吞下整个世界。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智悦很少讲话这么大声,却也因这重逢的喜悦而昏了头脑。然忽感不对,便压低了声音在江宽耳边问了句,“果真是今早刚抵沪的?” “阿源的工作做得不错,确实长大了。”江宽眼角包含笑意地看了智悦一眼,说了这么一句。 “阿,源?”聪明到可以用精明来形容的智悦小姐现下居然卡壳了,只是傻傻地望着父亲。 “阿源现在磨练地可以挑起一些担子了,可是父亲最看好的,还是我们悦儿啊。”江大帅牵着女儿的手走下楼梯,蒋达已经把茶奉上,看到父女团聚的场面,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大帅,您,”蒋达眼圈开始泛红,慈爱地看了一眼智悦,“您可算是回来了,哎。”再不多言。 “老蒋,如果连你都要这般唉声叹气,我若离家,还如何放心地把孩子们都交托给你?”江宽笑呵呵地打趣着多年的老朋友。 “是,是。”蒋达就此退下。 “悦儿。”江宽看着端庄娴静的女儿,不知怎么的,妻子的样子缓缓浮现在眼前,是啊,姑娘长大了,和母亲长地越来越像。想起唯若,也会在自己胜仗归来的时候,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满的温柔体贴,压抑的兴奋和思念,都只是静静的凝眸,和一杯清茶。 “父亲,你的病如何了?归程一切都还顺利吗?”其实智悦原本想要表达的,是父亲回来之后她的松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时时紧绷精神扛一身重担了,谁知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姑娘家家,这样的坚强,这样硬撑的坚强,这样逼迫自己的坚强,会不会太过无情和残忍,也将她爱的男人,生生逼退。 “悦儿,该是父亲问你,一切都还好吗?”原本听到智悦的话,江宽应该是十分放心的,因为近期的变故从没有变成女儿的困境和负担,她反倒关心起自己的近况。只是与年龄阅历不符的成熟,叫江宽多出了几分心疼和担心。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殊不知她看似强大的内心,隐藏了多少开不了口的脆弱和恐慌。 “如果不好,您还能看到我们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吗?”智悦看出了父亲的担忧,想要让他笑一笑。 可是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沪系的这一切,家族的这一切会在我的手中灰飞烟灭,害怕所有灾难来临的时候,我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还好,还好,我保护了弟弟,庭轩保护了我,庭轩,智悦的心中,铺满了温暖的笑意,幸好上天还对我有几分格外的眷顾。 “是我疏忽了,”江宽饮了一口茶,发现并不是自己往日里常饮的铁观音,却是亡妻董唯若最爱的绿茶,庐山云雾。自打董氏离家搬走之后,大帅府就再也没有泡过这种茶。 “几日不在,蒋达失了规矩了。”江宽放下茶杯,这话说的,不知是在埋怨管家,还是在怪自己,让唯若的一生,一点点地,从天之骄女,变成彻头彻尾的悲剧。 “怎么了?”智悦看到父亲似有不悦,赶紧朝他的茶杯里看去,猛然明白过来,是泡错了茶。 “哦,这两天,前几天是,是母亲的,祭日,所以女儿自作主张,”智悦不安地看了看江宽的面前幽幽飘着雾气的绿茶,正应了那个如诗如画的名字,庐山云雾,“算是对母亲的,缅怀吧。” 董氏的离家出走,智悦现在算是明白了,是父亲的过错,可是她同样明白的是,父亲对母亲这种不顾家族脸面的决然出走十分气恼,因为她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公众无限的猜测和议论,叫他江大帅的脸面更是挂不住。 所以,董氏对容绰的老死不相见,是夹杂着感情的怨念深深,而江容绰,却恼怒地干干脆脆,情爱不留。 黄蜂尾后针,无情则毒,不论妇人与丈夫。 “我叫人给换了铁观音来吧。”智悦起身就要叫仆人进来,被江宽拦下。 “不用了,你说的对,饮茶,权当是追思吧。”江宽的语气中,冷漠地听不出丝毫的追忆和思念,让智悦心下难受百倍。 “这次没预料到赣军这么能打,会耗时如此之久,更没想到,蔚然他居然!”提起周镜茗,江宽没有预期的愤怒,却淡漠地,更叫人生畏,更多的,是心寒。 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如今兵戎相见,如何能够不心痛,不惋惜。 更没想到的是,蔚然一生最爱的女人,居然是自己从未爱过的妻子,当然,这是江宽不知道的,否则,真不知又该是何光景。 “悦儿,你受委屈了。”江宽拍了拍女儿的手,无限怜爱,纵然他不曾对妻子有情,女儿,却是他的宝贝,他的骄傲,他一生的财富。 “父亲千万别这么说,悦儿作为北洋王的女儿,自当与江家荣辱与共。”江宽听及此,略挑了挑眉,心下不知是欣喜还是担忧了。 因为如此的荣誉感与责任感,和如此的气势与心胸,是他不曾在智源身上看到过的,至此,对沪系军阀,不知是福是祸。 还好,智悦是智源的亲姐姐,再不济,智源还有姐姐可以“垂帘听政”在背后辅佐他,那么他江宽未来的女婿,可就要慎重挑选了。 “父亲?”智悦看到父亲走神了,遂叫了一声。 “哦,悦儿啊,这次的危机,也算是锻炼了你和阿源,也试探出了沪系内部的忠奸是非,谁可堪大任,谁必须立刻除去,想必,你心里头也有数了吧。”江宽的意思很明显,无非就是要把周党一派的人统统除去,然后提拔年轻的军官,比方说, “这次多亏了吴庭轩,团长,”智悦慌忙加了一句,后察觉不妥,也不再多言。 “姓吴这小子果真是有两把刷子,当初也算是没有看错他,自当提拔,你不用操心了。”江宽并未上心,也就没有发觉智悦情绪的变化,因为他要筹谋和善后的事情实在太多,已经无法面面俱到了,纵然以八面玲珑的他,最忽略的一面之中,却是父亲这个角色。 “今晚的庆功宴准备的如何了?” “一切妥当,”智悦昨天才接到消息说要准备庆功宴的事情,就马不停蹄地准备了一整天,毕竟是大场面的事情,却要在一天之内完成,有些强人所难,智悦也算得上是全城动员,总要弄地气派堂皇才是。 “哦对了,悦儿啊,这次你要找个男伴。”江宽并未直视智悦的眼睛,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 “嗯?”智悦还未来得及跟江宽说自己已经给他订好了衣服,现在就会给送过来,没头没脑地听到这么一句,不知何解。 以往只要是沪系的正式宴席场合,江宽都是由女儿陪伴出席的,此举意在传递了一个信息,就是沪系的正室夫人位置,除了董氏,绝无其二,也奠定了江智悦作为一介女流在沪系不可忽视的地位。 可是父亲居然要自己找男伴出席,也就是说? “大帅,您的礼服。”一个暖如春风和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声音的主人穿着紫罗兰色的旗袍,手中点了一根香烟,笑意盈盈地靠在大门边,后面的随从手里捧着一套新裁制的礼服军装。 “你?”智悦惊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女人。“她?”然后又质问式地盯着父亲,等他给出一个解释来。一向在父亲面前温驯的女儿,竟也控制不住地失礼了。 “智悦,许久未见了啊。”她笑地很温和,向他们走过来,可她每走一步,智悦排斥的心态就加重一点,眼神中透露的不友好随着额头紧缩愈演愈烈,恨不得她立刻消失掉。 “拿来了?”江宽压根就没有去注意智悦的表情,只是笑着看着来者。 “是,是专门预留好的,否则根本就赶不及今天的宴会了呢。”她走过来,用手轻轻拍了拍大帅的胳膊,然后礼貌地站在他身后,举止颇为得体贤惠,可就是引不起智悦的好感来。 “悦儿,怎么没叫人啊?”从父亲的口气中略听出不满叫智悦心下一凉。天啊,恼羞成怒地失去理智,差点破坏了她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真是失策! 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了,父亲平时从不在意的妾侍随军夫人们,竟然也有这上得了台面的时候了? “霞姨。”智悦冷冷地叫了一句,顺势坐下,换上满脸淡淡的表情,整理心情,也在隐藏心事。 “悦儿,这些日子没见,大帅可是时时都记挂着你和阿源呢。”她走到大帅身后,把手放到他肩膀上,让人怎么看怎么像对琴瑟和谐恩爱的夫妻。这样夫唱妇随的场景,对于容绰和唯若来说,只有在大婚的照片上,才罕见的出现过,此后,无非是妾有意,郎无心而已,这般,叫董唯若的女儿情何以堪! “悦儿,今晚的晚宴,我要和映霞出席,所以我说,你要找个男伴陪你出席。”大帅说罢,也回应式地拍了拍这位夫人的手,谷映霞微微一笑,朝大帅更贴近了一点,以示心有灵犀地回应。 “父亲!”智悦实在按耐不住就要发火的时候,有人来了。 “父亲!”江智源和吴庭轩双双走进来。 “大帅!”庭轩立刻立正行了军礼。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讲,我要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养足精神应酬。”江宽匆匆打发了孩子们,示意谷映霞服侍他午睡。 “是!” “父亲慢走。” “这!” 江宽携侧夫人上楼去,夫人转头朝他们颔首示意,阿源倒是挺开心鞠躬行礼,智悦则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一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十分怕人。 “哦对了,映霞记得交代蒋达,今晚的宴会茶水,就用,庐山云雾。”江宽刻意的停顿,似在独自思忖,回味自己刚刚说的话, “傻了吧你!”看到智源还朝侧夫人鞠躬,更叫江智悦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冲着弟弟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哎姐!你干嘛打人啊!”智源对姐姐的“粗暴”很是不满,摸了摸有点疼的脑袋。 “你干嘛冲着谷映霞鞠躬啊!她是谁啊她!有点出息没有啊你!”倒是吴庭轩吓了一跳,这是他头一回见到一向沉着得体的大小姐公然发飙,还出手打了不相关人士,她最疼的弟弟江智源。 “她,她,她不是,” “她什么?她什么都不是!” 江智源愕然地无言以对,完全没法理解他姐姐失控的行为,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吴庭轩,倒是希望他能给出点能明白的意思来。江智悦气哄哄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看着桌上摆着母亲爱喝的茶水,更是火冒三丈。 “大小姐,不至于吧,大帅只是,”看到江智源无奈又无能的样子,庭轩觉得自己有义务出来替少帅解围,也替大小姐解开心结,他给怒气难消的智悦递了一杯茶,劝她消消气。 “怎么不至于!”江智悦一口气把茶喝光,“你可知道父亲从来不带任何妾侍出席这种宴会的,现在居然要带谷映霞,岂不是说要承认她的身份她在大帅府的地位了?!” “她,她的确是有身份的啊。”智源实在不明白姐姐到底在气什么,“她是父亲的随军夫人啊。” “所以就更不能了啊!随军夫人一向得宠爱,如果现在公众也承认了她的地位,那么,她就是将来帅府的女主人了!”智悦担心的无非是她母亲的地位被取代。 “即使是承认了她的地位,也不代表她可以成为大帅的正室夫人啊。”庭轩也觉得不至于此。 “她现在不是,可是她如此得父帅宠爱,将来万一生了儿子,我的傻弟弟,吃亏的是你啊!”说罢又犀利地瞪了弟弟一眼,替江宽不明,也替自己不解,她江氏一族的成员各个都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从祖父,到小姑,再到自己,三代无弱兵,怎么凭白会有江智源这样一个心智单纯的孩子呢? 智悦忘记了,她的母亲,便是这个家族唯一一个没有心思的人,正因如此,也一手缔造了自己最悲伤的故事。 倘若生性难合,豪门亦哀。 “生儿子?”庭轩和智源两人双双无奈地看着情绪激动的智悦。 “能不能生的不知道,就算生的出儿子,还要等他平安长大,哪里赶得上少帅啊。” “我不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谷映霞得逞!”智悦朝寂静无声的楼上看去,“好奸诈的女人,居然趁着这次对赣军的战争把父亲彻底握在手心里了!” “这次大帅在前线突发心脏病能平安回来,一是少帅的药送地及时,”吴庭轩明显地把江智源之功摆在头筹,“二来,谷夫人的照顾,也定是功不可没的。”也许江智悦的反应是有一些过激,但不得不说大帅凭空有次举动,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信号,可这意味不明的信号,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愈是迷雾重重,愈是玄机暗藏,尤其是这不同寻常的举动,来自于江宽江容绰,一切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被覆盖了危机,阴谋,嗜血,还有杀戮的色调。 吴庭轩是男人,无法完全领会江智悦的言外之意。她之所以惊诧,恼火甚至于愤怒谷映霞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如果说没有政治考虑,那是扯谎,因为第一个闪过脑海的想法,必定是有另一股势力要崛起与万泉姐弟俩争夺利益,可是随之而来更加汹涌的思潮却是,有个卑微到尘埃的女人,拥有了父亲的认可和爱,从母亲那里,抢走了父亲。 母亲啊,岁月流年,我始终在为你捍卫着生前死后的尊严,不曾忘记,不曾退却。 可是,智悦因为对母亲的怀念与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从未有人从董唯若手中夺取过江宽的心,她弄丢了它,而他,将它拱手献给了,尹泠玉。从始至终,谷映霞,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既非起因,也并非后果,只因为董氏与尹氏都早早地去了,才无辜地成为了江智悦仇视的靶心。 江宽,你以英雄的姿态,出现在这天下哀嚎之时,究竟披着黑暗力量的救世主,还是一个扼杀了自己慈悲心肠的刽子手。 其实又何止沪系的一个江宽这样刀枪无眼诡计无烟,那雄踞北方的段氏一族,在替满洲人看老家的时候,就已然把自己和这片土地血脉相容,寸土必争誓死相抗。 这世间的一切一切都在历经着痛苦和洗礼,蜕变与考验,论正邪之分,却是贻笑大方不值得了。 “姐,你想怎么样?”看到江智悦从激烈的恼火中悄然安静下来,让江智源反而更担心了。军阀门庭的宗族硝烟一向长焰不息,沪系江家罕见的简单与宁静也为世人所称颂,智源懂得,母亲早逝,确是父亲有意庇护他们姐弟的成长,才令其余的妻妾都少有接触,可他更加笃定的一点是,他的胞姐,是他最有力的保护伞!无论小姑还是小叔,他们终归有自己的利益,父亲若是有了其他子女,意外也并非不可能,只有一母同胞的智悦,才会无怨无悔地力挺自己。 所以现在他担心尤甚,他害怕姐姐会为了董氏一脉的利益做出凶险的事情来,在他看来,就算失去权势,心机单纯的智源永远希望他与姐姐安然无恙就足够。 “阿源,你不用担心,一个姨太太,我还是摆的平的!”江智源紧紧握住手中的茶杯,力道冲入之间,意欲捏碎不可,就像她想要摧毁所有挡在他们姐弟面前障碍与阻力的决心,和狠心! “我,”智源还未开口,被庭轩示意阻拦,也就悻悻然地坐下来,同样安静地看着智悦。 “大小姐,先发制人确实不失为方法,但是,属下认为,还是不要冲动,先探清门路再说吧。”吴庭轩看到江智悦鲜有的事态就明白这位的心思该是要快刀斩乱麻要杀谷映霞一个措手不及,但是他对此番做法的后效并无完全把握,毕竟智悦是他的靠山和筹码,他保住她,无异于保护自己正在崛起的势力。 因此,江智悦不能闯下这个烂摊子,也不能够绊倒在这件事情上。 “是啊姐姐,如庭轩所说,先冷静下来再观其变吧。”智源附和。 江智悦收回飘到远方的眼光,像是暗自明白了什么一样,微微挑起眼角,并未移动的侧脸,确实深深地看了一眼吴庭轩,眼神里饱含了探究,矛盾,思索,混沌复杂过后,便是放心,坦然和不易察觉的开心。 我想,他,是关心我的。 眼角边的丝丝细纹,开出了几分笑意。 虽说精准地捕捉到了江智源由心及眼的微妙变化,吴庭轩仍旧坦荡地迎上她略带质疑的眼光,没错,这一次,他是诚心想要帮她的,无惧任何。 颇有默契地交流,似乎像极了离开不久的江宽与谷映霞,只不过哪些是真心相待,哪些是同床异梦,就不得而知了。 “阿源,没事的,好好准备今晚的宴席吧,”她落到弟弟身上的目光,柔软地像质地最纯净的丝绸,是疼爱,是安抚,是一切的牵挂与难舍,傻弟弟啊,这一切,都只有姐姐为你争夺,哪怕撕碎的,是整个家族,吾亦无悔! 可惜,我们的家族,早已破裂不堪了,从江哲的逝世开始,江氏一族就开始疯狂地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延续着自己的荣耀,判亲弟死刑,对妹妹与妻子的诀别,抗下整个南方的命脉,江宽,铁血无敌,一句无毒不丈夫配上他来,绝非夸张。这也是为何,不是江哲,不是江宏,不是沪系内任何一名军事统帅,只有江容绰,称得上是“北洋王”! 一个“王”字的背后,掩埋了多少破碎的灵魂,泣血的白骨。 冬郎,冬郎。 连他至爱的女人,也难能与宿命相争,拼得保全。 玉儿,你要何时,才会回到我身边。 熟睡中的呓语,江宽平缓的呼吸,强有力的心跳,抖动的睫毛,眉间的愁锁,无一不是在痛彻心扉地怀念他梦中的姑娘,桃姬夫人,尹泠玉。而大战归来风尘仆仆浑身的伤痛,都痛不过这心头缠绕的思念无果。 她遗世独立地站在烽火之巅,珠白色的旗袍在尘世的污浊中一尘不染,恬静的样子含情脉脉,风起云涌之下,青丝含羞浮动在耳旁,是一个深爱我的男人,他的一诺千金。 笑意盈盈,双手合十,柔波荡漾的眼睛里倒映的,是江宽杀伐征战的英姿。 冬郎,冬郎。 玉儿,你等我。 美丽的女子,缓缓地向他招手,未知是重逢,还是告别。 可江容绰同样恨这个女人,你为什么要用报复自己,来惩罚我,最后还赔上了你的性命,我的感情。 我甚至可以原谅你未曾爱过我,却永远无法释怀你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最终离开我。 饮吾之心,皎皎明月。 谢君之情,灼灼其华。 《饮月华》的歌声,已经超越了曲谱音符的赏析与回想,它就像长出獠牙的天使,堕入黑夜后的凶狠与残忍,是美好,也是毒药,让你的爱情至极之时,也痛苦到深渊。 眼泪,是眼泪,是从未暴露于外人眼中的眼泪,踩着《饮月华》的旋律,滴答落下。 世人眼中,江宽是铁打的英雄,不屈不挠,不死不坏,自然,也无心无泪。 可是此刻在江冬郎梦境的最深处,似乎是失去了爱人的泉眼,汩汩的泪水,倾泻而落,落入碧波黄泉,落入干涸的心扉,落入最卑微无助的寻找,落入最声嘶力竭的呼喊,玉儿,我,真的很想你。 是美梦,还是噩梦,浑然不觉深陷其中的江宽,在寻找他的最后一丝怜悯和慈悲。 江冬郎,如果要你用这手中的权杖与天下,来交换爱人的重生,你可愿意? 你犹豫了,你畏惧了,你退缩了,你,又何尝不是在欺骗自己。 你无法要美人弃江山,亦不可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二者的成全,你所能做的,仅仅是居于庙堂之高两鬓斑白时,用一生来怀念,付出不了的爱情。 尹泠玉的死,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单纯善良的女子,面对无法成全,激烈地选择了牺牲自己。 与之相比,江宽,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懦夫。 冬郎,我等你,好不好? 手足无措的江容绰,默默地看着安详闭目的爱人,泪如雨下。 玉儿,你为什么骗我。 冬郎,我在来生,等你。 玉儿! 玉兰花落,思念无声。 谷夫人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看起来怡然自得,她终于,从一个无名无份的随军夫人,正式伴着大帅亮相沪系的社交场了。却不知,她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那样的狠劲儿,就要生生把自己的指甲捏断一样! 江智悦,你个黄毛丫头,居然对我好大的不满! 江宽,你心中无我我知道,却也不该对我薄情至此! 她眯起的眼睛,像一条准备吞噬敌人的蛇,强烈的进攻欲望就要消灭她仅存的理智。谷映霞回过头,淡漠地望了望屏风后面正在午睡的男人,咬牙切齿之余,心中柔软地地方,又被轻轻戳了一下。 江家有情郎,最是无情也难忘。 你怨恨,偏生是他! 可我说,偏生是你爱上他。 金枝玉叶董唯若,倾城佳人尹泠玉,前有珠玉,后有金粉,虽已红颜薄命,芳魂难留,可眼前的谷映霞,最不该自视如此,因为她微不足道的是,连替代品都算不得,却固执地以为自己拥有江宽心中的一席之地。 很多时候,悲剧,是自己一手上演的。 太阳啊,已经眷恋地翘首遥望西山的那边,可否有我,想念的微笑,等待的驻足,和你的模样。 那里,月亮的故乡,有没有来年的玉兰花,重生绽放? 是不是我远走他乡的爱人,归来无期。 ------------ 第三十六章 (上) 更新时间:2013-03-04 酉时,江氏公馆,盛况空前,大肆庆祝北洋王江宽伐赣大捷。 就如同新婚喜宴,是种仪式和祝福的方式,更是一种展示结合家族实力的最好机会。 对赣之役算得上艰苦卓绝,比之当年的与鄂战争略有虎头蛇尾之嫌,而江宽最终的胜利,似乎也大有占了天时之利,但是沪军怎么也是在情况占下峰之时不屈不挠煎熬至时机的来临,而军中大面积感染病毒,江宽心脏病发,周镜茗叛变等等事宜也传地沸沸扬扬,腹背受敌之际巧妙转圜,反客为主,最终凯旋。 今日江府的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就是以一种甚至于刻意的姿态,在彪炳战绩,是展示,是炫耀,更是一种警告,一种暗示。 江容绰宝刀出鞘乌骓未老绝杀赣军,沪系根基稳固内忧外患皆不惧,南方形势走向日渐明朗趋向一统。 无论是南京,还是东北,都不要妄想任何机会趁虚而入摧毁沪系军阀,即使有难,也早已内部肃清重整旗鼓,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比如周镜茗和汤彦修,一个击毙,一个警示。 此刻的江家府门,盛景出奇,因为宾客已不仅仅是上海的名流悉数到场,更为惊艳的是,整个沪系军阀所有帅府皆派人应邀前来道贺,就好像昔日皇家天朝,四方官民皆来朝贡一般威仪万方。因安全保密工作,各个大帅本人未能出席,全以嫡系代表前来。 距离最近的一次盛大场面,也只有江宛江铭心的订婚仪式了,只可惜结局,却落得惨淡收场。 “哥?!”霍恩彤穿过人声鼎沸的花园刚刚到大帅府的门口,就看到挂着浙军旗帜的轿车同时到来停在别墅的前庭,紧接着霍纯汝从车上率先下来。 “哟,恩彤啊。”霍纯汝油腔滑调地奔着他的堂妹走过来。 “汤彦修居然遣了你来?”霍恩彤半是疑问半调侃地瞪大了眼睛,言下有意地盯着她的堂哥。“你居然还没被你岳父大人扒皮抽筋晾到长江上去晒干成鱼片?”她挨近霍纯汝,低声道。 “你这舌头上是上了发条吗?”霍纯汝带有威胁意味地挑了挑眉毛,可他妹妹根本没放在眼里,继续猖狂地悄悄笑话他。 “他是?”紧接着,又有人从浙军的车里出来,确是霍恩彤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 “鹏少。”霍纯汝知道他妹妹惊异的是谁,立刻过去向他示意行礼。 “文悫这位是?”汤学鹏整了整衣襟,阔步走到霍恩彤身边,礼貌地笑了笑。 “霍恩彤,我堂妹,这位是汤学鹏汤程术,汤大帅的二公子,心璇的,哥哥。”说罢,与汤学鹏相视而笑,看来,汤学鹏对霍纯汝的介绍颇为满意,尤其是二公子,和汤心璇的哥哥,让他的身板挺地更为理直气壮。 “霍小姐有礼。”汤学鹏礼貌地伸出手,示意霍恩彤伸出手来行吻手礼。 “汤公子你好。”霍恩彤云里雾里地却是听从了霍纯汝的暗示,仪态淑媛地行了礼。 身后另有浙军的两名高级军官随从而来,为汤学鹏在江府打点开路。 “文悫,我过去和几位前辈打声招呼。”汤学鹏辞别霍纯汝,朝大厅走去。 “哦,这就是前阵子新闻满天飞的汤家新过继来的二公子汤学鹏?”霍恩彤的眼神追随着汤学鹏的背影,恍然大悟。 “是啊,你这丫头也开始看报纸了?”霍纯汝神清气爽地四处张望,与来往之人客套地打着招呼。 “没看啊,听智悦说的。”霍恩彤满不在乎地回过头来,“哎嫂子呢?” “她回霍府了,会陪着父母亲一同来。”霍纯汝满不在乎的口气,就算是谈论隔壁邻居也不该若此。 “哥啊你对嫂子,也太冷淡了不是。”虽说霍恩彤与汤心璇除了简单的亲戚关系没有什么交情,可毕竟同是女子,不免有种感同身受的心寒。 “得得得,你什么时候嘚吧嘚吧地开始数落你哥哥来了?”霍纯汝摸了摸她的头。 “哎呀你!”霍恩彤把霍纯汝的手拽下去,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您霍大少爷素来喜美女,可是汤家的面子,你总得给几分吧,不然小心你老丈人,” “老丈人个没完了不是?”此次霍纯汝自作主张地来沪勤王,却是得罪了本就对他有意见的岳父大人,只可惜江智源派人全程护送,又让他有不满讲不出,对霍文悫的意见就更甚。“我的岳父大人哪儿有空管我啊,二公子初来乍到,还不够汤彦修忙得焦头烂额呢。” “哎说道这个二公子,我怎么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呢?”霍恩彤的思路瞬间又再次转移回到已经湮没在人群中的汤学鹏身上,“像谁来着?” “像汤彦修呗!不然还能像谁,你又没见过他那个谁都没见过的娘亲。”恐怕汤彦修对霍纯汝的不满,除了他来自江宽的势力阵营之外,还有他这张百无禁忌的嘴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绝对没那么简单,他像一个,我们都应该见过的人,像谁呢?”霍恩彤较真的劲头和她哥哥倒是颇为相似。 “他像谁都没那么重要,管管好你自己吧霍小姐。”霍纯汝一把拉过霍恩彤叫她收回搜索汤学鹏的眼神。“对了,你今天的男伴是谁?” “我今天,没有男伴。”霍恩彤打了个激灵,回过头来,略有伤感地看着她哥哥,这一刻,她唯一寄于信赖的人。 “没有?为何?”霍纯汝也惊讶万分。 霍海将军家的内侄女霍恩彤,在上海的社交圈还是颇受欢迎了,也因着她是江智悦的闺中密友,而受到极大的重视,今晚算是沪系近十年以来最大的聚会了,霍恩彤小姐居然没有男伴相携出席,让霍纯汝非常不解。 “哥,我听说,恐怕,大伯,”别看霍小姐平时张牙舞爪,现下忧郁的表情,任谁都要心头一动,“大伯可能要把我嫁到外省去。” “嫁到外省?”霍纯汝常年呆在杭州鲜少回上海,对这边的情况生疏了许多。“要你去和谁联姻吗?我以为父亲会把你留在上海呢。” “嗯,我也不完全知晓情势,大伯也只是稍稍透露了一点,好像他们还没决定,是选择姜谨博,还是曾元厚。”霍恩彤咬了咬嘴唇,无奈至极。 姜谨博是鄂军大帅,江宽挚友,而曾元厚则是川军大帅,虽已归顺,却一直蠢蠢欲动很不安分。看来江宽与霍海合计下来,姜谨博这层难得的关系需要再加固,而曾元厚这样隐藏的炸弹,也需要有人去拆下来,或者至少掌握动向。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自古女人这样的使命,似乎已经延续成了一种传统,而以婚姻为纽带去谋求联盟或者利益的方式,是这样的堂而皇之作用非凡,没有人去关心大红嫁衣下,酒鼾心热时,那个新嫁娘,可否会命入歧途,而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又是否不会辜负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在周遭人的眼里,这样的联盟是最强有力的,不易破裂的,最好的选择,他们在谋算着金钱和利益,两个为此牺牲命途的幸与不幸,此时看来,多么不足挂齿地廉价。 “哎,”霍纯汝忽然词穷,只好拍了拍恩彤的肩膀,“我以为,你会嫁给少帅呢。” “江智源?”说到江智源三个字,霍恩彤心中闪过一丝落寞,“少帅今天会和倩苇,一起。” 看到妹妹的眼神飘忽不定,忧伤的感觉又加深了几分,霍纯汝真的很心疼。 “其实,嫁到外省,也不一定就不好啊,你在上海呆了十几年,换个地方换个感觉嘛!而且,无论是姜谨博之子还是曾元厚之子,毕竟身份家教摆在那儿了,说不准还是人中龙凤呢!再看到我霍家第一美女,定然郎情妾意比翼双飞嘛!”此时,他唯有说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不痛不痒的话,来安慰她。 “嗯,我想,今天大伯不叫我事先找好男伴,应该是想让我,见见,他们吧。”霍恩彤心里头也算清楚,今天川军和鄂军都是“太子爷”前来出席,是让这些要“祭祀”给联姻的年轻人们接触的最好机会。 “潘倩苇?”霍纯汝没料到今天会是潘倩苇陪同少帅出席,是不是昭示着沪系内部势力在重新组合呢? “倩苇呢?”江智悦推开智源房间的门,看到弟弟正在整理军装,问了一句。 “已经差了帅府的车去接了。”智源抬起头,笑地很开心。 “这下你高兴了吧。”江智悦走到智源旁边,帮他整了整帽子,“现在你们两个算得上是奉旨谈情,偷着乐吧就。” “姐,瞧你这话说的。”江智源嘴上如此,心里头还是乐开了花。 沪系上海大帅府里,高级军官的家眷子女是自幼相熟的,像是霍纯汝江智悦都是打小一同长大的,江智源潘倩苇他们比之年龄稍小,就不与他们一起,自己玩乐。 在这几个军阀小姐中,江智源自小就中意潘劲松的女儿潘倩苇,潘小姐温婉娇羞,与北平向家的向雅兰气韵多有相似,只是少了向大小姐的独立和热诚,倩苇更多的是柔弱与依赖,她依赖江智源,从六岁开始。 可是他们相处的年华中,潘劲松的军衔很低,虽说孩子们相熟,可是他万万攀不上少帅的地位,所以等到倩苇和智源略年长了之后,虽有情,却无法公开交往,因为不可以违逆家族的意志,所以从未在公众面前一同出现过。 “你喜欢倩苇我们都知道,原本以为又要棒打鸳鸯了我这当姐姐的还觉得对不住你,谁想到,也算上天怜人,她的父亲步步高升,估摸着下一位将军,就该要封给他了。”虽说现在潘劲松升至军长,但是将军封号这样的殊荣,也不会轻易就给的,但是智悦分析地没错,江宽同意江智源携潘倩苇出席今天这样的场合,是一种对他们情侣关系的默许,和对潘劲松仕途的肯定。 沪系即将诞生又一位“武”字头的将军了! “其实原本这些,对我和倩苇来说,都不重要,只可惜身居其位,不得不从,现在好了,都好了。”温厚的江智源傻呵呵的笑,映出了潘倩苇幸福的样子,也感染了他的姐姐,智悦安抚地拍了拍智源的胳膊,可是温暖的背后,总有阴影,智源与倩苇的情深一片,好像刺痛了江智悦心里,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吴庭轩。 中午一肚子气性地离开大帅府之后,江智悦回了一趟小令居收拾东西,无意间在侧卧发现一个紫色绸带的蝴蝶发卡,原先还以为是自己落下的,可怎么看怎么不像往常佩戴的风格,另外上面还有一股陌生的香水味,叫江智悦心头一紧。 这几日只有吴庭轩住到过这里,再无他人,而这种带有陌生香水味的年轻女子的发饰,叫江智源心神不宁甚至于烦躁不安,她问过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他们只说吴团长有个朋友病了,在这里住过两天,再无其他。 就是这个“朋友”,莫名地成了江智悦的心头刺,个中难受,只有她自己晓得。 原是孙凤仪一大早匆匆离开小令居落下的,然后被江智悦捡到,一个抛之脑后,一个念念不忘,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不公平的追逐与竞技,玩不起的,从一开始,就该退出。 “阿源,你能幸福和满足,是姐姐的愿望,我想母亲在天之灵,也放心了。”有一茬没一茬地对着弟弟说的话,又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今天,她该如何面对吴庭轩。 “姐,你今天要和谁一起?袁栋吗?” “额,不了,袁栋有女伴了,我,和吴庭轩吧。”这是第一次,江智悦提到吴庭轩,不带感情。 “其实姐,我一直以为,你会和纯汝哥在一起呢,你们小时候这么要好。”智源看了看姐姐迷茫深陷的表情,以为她是因为不能和袁宏梁一起才如此的。 “他?”提起霍纯汝,江智悦却是舒心地笑了。是啊,年幼的朋友,相遇地太早,也用尽了未来的缘分,如果,我是说如果,智悦和纯汝,晚些年再相遇,会不会,就不再有吴庭轩的故事了? 也许吧,至少,江智悦比之汤心璇,要貌美地多。 智悦轻轻一笑,愁眉开解。 至少,想起纯汝来,情绪大好,但却无心罢。 “说起霍纯汝我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听说父亲和海叔想把恩彤嫁到四川去。”霍恩彤和潘倩苇皆与江智悦交好,提及此,不免有些为朋友担忧。 “四川?曾家?可我听的确是姜谨博的儿子被钦定为霍家的女婿了啊。”江智源诧异地看着姐姐同样诧异的表情。 这些消息,究竟是谁传出来的?越传越离谱之后,就变成了谣言。 “霍纯潞现在国外念书,霍纯漪已经嫁到福建,纯汝娶了心璇,作为父亲仅存的嫡系,霍恩彤是剩下的可以联姻的孩子了。”的确,霍跃滔家的男婚女嫁无一不是在江宽的谋划之中,可以说是为了沪系的基业鞠躬尽瘁了。 长女霍纯漪十七岁那年,就为了沪系邦联性质的拉拢闵军嫁给了闵军大帅杜权的弟弟杜柯,次子霍纯潞为了避免成为提线木偶在外求学一直不愿回国,幼子霍纯汝继承衣钵,娶了汤彦修的二女儿汤心璇。 “如若周镜茗的一双女儿当年没有流落海外,如今到还也派得上用场呢。”江智悦所说的,正是与周镜茗夫妻失和的侯蓝雨的双胞胎女儿。 “其实恩彤的个性坚强独立,远嫁联姻对她来说没那么困难,如果换做倩苇,就是难上加难了。”在江智源心里,霍恩彤和他的姐姐类似,都是成熟理性的代表,而潘倩苇自然不多说,少了江智源就活不下去。 其实,哪个姑娘的内心,不需要一个爱她的男人的保护呢? 恩彤,何必太坚强。 “姐,父亲要带霞姨出席晚宴,你也别太放心上了,如果她真的意图不轨,我想父亲也不会饶过她的,如果她真的对父亲一心一意,有人替我们照料好父亲,岂不妙哉?” “好,好,姐姐知道了,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吗?”智悦帮弟弟整理好衣服,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宴会就要开始了。 “我去看看父亲那里准备地怎么样了。” “父帅今天要的是气派,气派给南京和东北看吗?” “我觉得,是气派给那些个不愿归顺和心有不服的沪系大帅看吧。” “哇,果然是气派。”袁公馆的车停在大厅外,袁栋携孙凤仪到来。 “气派?你孙小姐可是皇城根长大的,什么样的气派没见过啊?早生几年说不准赶得上慈禧太后出巡呢。”袁栋看着孙凤仪一脸的光彩万千,不觉好笑。 “我说的气派,指的是,我头一回见到,军队摆宴摆这么大场面的,”皇家仪仗孙小姐生不逢时没赶上,可是京城的各种销金奢靡确没有孙凤仪没去过的,“你说如果这时候来个空袭,沪系是不是就基本夫人和兵都赔光了?” “什么?”袁栋盯着孙凤仪满脸的诡异表情,越来越觉得看不懂这个女孩子了,“真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啊,你不知道这操持一个军阀要费多大劲吗?像你说的空袭一次全家败光?还真不知谁有这个胆量。” 谁能料到,数年之后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竟是对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俯首称臣,母仪天下,弹指倾城。 “那溥仪小皇帝我都见过,北洋王江宽至今还只闻其名未见真身呢。”孙凤仪对江宽本人可算是心向往之。一个男人的杀伐决断英雄气概固然重要,可铁汉情深的忠贞不渝更能触动情肠,比如现在,孙凤仪就对江宽与董氏的故事更感兴趣。 “哎,你还真以为,”原先孙小姐要往死里整竹下香织的时候看起来还十分凶狠,现在又像个幼稚的小女孩一样憧憬着神话一样的爱情,和她的英雄出现,袁栋越发看不明白了,“待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宏梁哥哥,我前两天拜托你的事情,办地怎么样了?”趁着还未被交际场上的灯红酒绿给灌醉,孙凤仪心里还担着这档子事没完结呢。 “已经安排地差不多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儿。”孙凤仪问及这件事的时候,袁栋心惊一跳,然后是阵阵寒气逼近。 原来,她是毫不掩饰地在利用自己。 总幻想着,自己也算得上玉树临风世家子弟,凤仪该对自己有点点的私人感情吧,只是,事实违背地这样直接而且残酷。 栽赃竹下香织的事情,是他一手操办的,并未告诉他的局长舅舅,只不过袁公子一句话,警察局上上下下就已打点妥当,只等到无辜的“犯人”静候落网。 “呵呵,走吧,想什么呢?”凤仪挽过袁栋的胳膊,心情大好地向会客厅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踏足大帅府。第一次的帅府充斥着军火,敌意,危险,第二次,美酒,灯光,华服,仅仅十来天的变化,就已天上地下,而这动荡世界的一生,谁还敢笃定地孤注一掷? 勇气的背后,从来都伴随着代价。 就是这里,她目睹吴庭轩不顾性命地去救江宽的女儿,她失望之极;今天,又是这里,她又会看到什么? 长长的睫毛下,掩埋了一束刺眼的时光。 “想什么呢?”吴庭轩盯着霓虹缠绕灯火辉煌静静地发呆,没有表情,也没有心情的样子,让丁九既担心又不满。 丁九是吴母一手带大的孩子,视如己出。年长庭轩,便一直以兄长的角色在他身边周全指点。 “庭轩,大小姐马上就来了,你这个魂不守舍的样子,你!” “哦,没事,我只是,有点累。”吴庭轩轻抚额头,愁绪万千。“小桐今天也会来吗?” “会吧,大概会陪着邱寒一起来。”然后他发现吴庭轩压根没在听,“我说庭轩,你最近是中邪了还是累糊涂了?每天怏怏的我说你什么好啊!你,你要是有小桐一半的,一半的,”丁九忽而嘴上打结,始终想不出来他想说的那个词儿,总之意思就是说现在萎靡不振的吴庭轩如果有习苑荷的一半,便离心想事成也不远了。 孙凤仪,江智悦,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剥离了现实。当孙凤仪的一颦一笑映入眼帘之时,吴庭轩觉得一切的理想志向,好像都越走越远,他只想沉溺在当下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那么纯粹的孤单,那么纯粹的依恋,那么纯粹的,吴庭轩。 智悦,江智悦,她的冷静理性,才像是帮助自己铺砌人生大道该有的样子,吴庭轩在这个女人的襄助下,能够越走越远,越来越接近他要的荣光,他要的宏图,他要的天下! 两厢,背道而驰。 可为什么此刻的心,好像是恋家的小孩,彷徨,怯懦,凝神,止步,时时回首,念念不忘,有支歌,有句话,有个人,想你回来。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啊? 天秤的两端,一念之下,似乎难结,可他忘记了,还有笑意陶然。 是呵,有个小姑娘,她叫许陶然。 她很想你,回来。 哎!梁山伯! 这个傻傻的姑娘,从吴庭轩救了她之后,她就恍惚觉得吴团长头顶梁山好汉的光环,还一直追问他是不是二姨的三叔的小舅子的祖籍是山东,这却是叫地道的山东汉子章铨有冤说不出,憋屈不已。 梁山泊,梁山哥,梁山伯? 兴许吧,惊鸿一瞥,与君一面,从此山水相逢,再不别离。 可惜,你韶华活泼如蝶俏舞,遇到的,却不是当年惺惺相惜两情缱绻的梁兄,眼前的人,满心装着不为人知的往事,不为人言的志向,更残忍的是,还有一个走不出心亦不愿放弃的女人。 多年以后,生死之间,许陶然平静地站在青水白桥边,想她恣意一世,洒脱无忧,从未如此沉重过,迷茫过,死心过,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成为自己丈夫的何承勋,面对与至亲段天楚一家的决裂,面对吴庭轩冲冠誓死为红颜,面对生无可恋的命运,是啊,还有何心台,她还有一个心爱的女儿,小名叫作,九妹。 我始终相信,你是我的梁山伯,是倾心之情的宿命,只是,前尘过往,如烟濛濛,巧合还是天意,你忘记了我的名字。 悲哀的是,轮回千年,英台仍然记得你的眼睛,只是梁兄的眼睛,却被换了另一颗心,另一颗不再爱我的心。 十八里桥相送,今生冷冷清清,梁兄啊,九妹等你,等地,太久了。 这一生,换我在桥边等你,送你,和你一起离开这人世吧,换我洗去心上的浮尘,下一世,你来找我,可好? 噗通!水波缓缓晕开,像我未完的想念,女儿啊,愿有人做你的山伯,无悔无怨。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吴庭轩唯一的儿子,小字,梁山。 为情为义,还是为你而已。 陶然的笑,从此不再云水间。 猛然间,吴庭轩的脑子忽然懵了一下,不知所想,却又想了又想,糊涂地厉害。 他看到了什么?过去?还是未来? 还是你感知到了你的英台,从过去,一直到未来,从未停止过等待? “来了!” 谁来了? 江智悦来了,吴庭轩看到了站在江智源身旁冷冷淡淡的江智悦,突然感觉这么近的距离,那么遥远的心,二人沉默地好生默契。 潘倩苇来了,她远远地就捕捉到了江智源的位置,然后笑地那么甜美无忧,却没看到近处的霍恩彤,笼罩在忧愁下的身影,和渐渐躁动的内心。 习苑荷来了,她一如既往地光彩夺目恬淡大方,只是这次的男伴,她轻柔地挽着殷琮殷越祺,迎上了汤学鹏受伤的眼睛,如履薄冰,不知谁心寒。 都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有点意思。”大帅府外不远处,挺着一辆黑色的汽车,车里的男人点起一支雪茄,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府的一举一动,宾客熙攘。 忽而,有某种魔力般,孙凤仪不知所谓蓦然回首,眼波流转,却是一片烟袅茫然,顿下,收回目光,而背影,却生生印上一道深深的铭记。 天涯路人,竟有相逢。 ------------ 第三十六章 (中) 更新时间:2013-05-20 你能想象吗?如果有那么一天,在富丽堂皇的厅堂,绚烂明亮的灯光下,我典雅依旧,像云,像月,像夜空般宁静美好,你英俊不改,像风,像叶,像星辰般闪耀夺目。微笑,举杯,饮尽繁华,牵手,相依,却擦肩而过,你的味道,我的愁绪,就这样,轻轻掠过,催人遗忘。 也许真的会有这一天,我们同在悬崖边,缄默无言,只剩不舍的对望,和崖下的云雾渺茫,此时此刻,如何取舍,如何选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孙凤仪的心里不舒服地咯噔一下子。她看到不远处,吴庭轩被另一个女人亲昵地挽着臂膀,在与来往的宾客把酒言欢,言笑晏晏。他还是那么英俊,却又带着令人生畏的冷漠,如此的锐利寒气,让他身边的江智悦,也隐约感觉得到。 千年峰雪亦有融化之时,只有在孙凤仪的眼眸柔波中,却消失了曾经的无限期望,和心灵的触动。 为何,她与吴庭轩之间的情缘,总是这样亦真亦假,时远时近,稀稀疏疏,密密麻麻,浓情蜜意中,躲不掉的苦涩忧愁。谈之有情,当年的墨礼,至少带给她的全是温暖和阳光,那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最美好的时光,这也是为何,忘却,成伤。 世间有种情,叫做有缘,无份。年少洒脱,如何懂得。 有人懂得,比如雅兰,比如俊斐,比如,他们无法拾起的错过,和相遇的旧时光,片片剪影,零落满心。 凤仪眨了眨眼睛,不知是想要看清眼前的事实,还是想要永远将吴庭轩隔绝在心头之外。 “智悦。” “宏梁。” 不是冤家不聚首,不是狭路不相逢,江智悦与袁宏梁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对望与寒暄,生生掩饰了他们身旁,吴庭轩与孙凤仪无法释然的尴尬与沉默。 难道,我们只能装作从未相识吗? 凤仪挽着袁栋的胳膊,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目光,散漫地游移在地板上。 吴庭轩僵硬如磐石,一动不动,更如完美的雕塑一般,只是连那股拒人千里的冷峻,此刻,生生冻住了自己。 难道,我们连相认的资格都没有吗? 想来好笑,不知为何,这二人双双三缄其口,甚至于连眼神和动作,都生分地如出一辙。 究竟为何? 我们并不是仇家,不是通缉犯,不是江智悦或者袁栋中任何一人的忌讳,而我们,却只能装作陌生人,却默契地分毫不差。 江智悦对自己有几分情义吴庭轩自己感觉得到,而女人对待情敌的敌意,可想而知,更何况江智悦这样有手段有计谋,占有欲强烈的大小姐,从她对待谷夫人的态度,吴庭轩更加心有顾忌,不敢与凤仪“相认”。 孙凤仪呢?当她捕捉到吴庭轩第一个惊讶过后的冷静,带有稍稍的不满之后,她失望,满心的失望,再提不起精神来与他“小别重逢”。 这是我们相爱之后,再无相恋。 不被家庭祝福的婚姻注定要悲剧,不被命运眷顾的相遇注定要分离,而我们,一个都没有逃过。 “我来介绍下,这位是,” “孙小姐,”江智悦不等袁栋说完就很没礼貌地打断他,却向孙凤仪伸出手来,“你好。”友好的语气,嫌恶的眼神,袁栋和吴庭轩,都看地真切。 比之袁栋的不屑,吴庭轩更多的是惊讶,他们竟然,认识?疑惑,和冷汗,双双惊心,倒不知该紧张,还是怀疑了。 “哦,差点忘了,咱们大小姐和孙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呐。”袁栋很绅士地搂着孙凤仪,似想要在江智悦莫名其妙的敌意之下保护她,凤仪起初不解,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江智悦,好像在回忆是不是哪儿见过她,然后又看了看袁栋,发现袁栋竟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盯着江智悦,温文尔雅的笑容中,透露着威胁和警告。 恍然大悟! 原来江智悦是为了报一箭之仇!不久前在《长安逃》的首映礼自己对她的“怠慢”,如今才带着股盛气凌人的嘲讽感。 冥冥之中,吴庭轩的顾忌是对的。如果说男人的心胸该如万里长空,汪洋大海,那么女子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怕只是阳光穿破云层的天空之恨,和波涛中微微荡漾的水纹,更何况是情敌见面,连狭路都谈不上,怕是死路相逢,分外眼红了。 江智悦,哼!孙凤仪的理智逐渐回流。江智悦,纵然你是沪系大帅的女儿又如何?我天子脚下横行多年的北方侯女照样不放在眼里! 很多事情,都是讲究缘分的,不过照面两次,对话寥寥不过两句的二人,竟早已看不顺眼多时,奈何多年后,更是要上演因为吴庭轩而燃起的没有硝烟的斗争,谁说,缘分又不是天注定的呢?红玫瑰,白玫瑰,都是带刺的罢,吴庭轩,你要采摘,就必须付出代价。 平时里不务正业地让孙凤仪嗤之以鼻的袁公子,却在此时,一把将自己护在身后,她知道,袁栋对江智悦的隐隐警告,是在保护自己!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然何以此刻,还是一样心寒?猝不及防地冻住了这股细细的暖流? 吴庭轩啊。孙凤仪刚才还在发抖的胳膊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轻轻地仰起脸,深深地,坦然地,不含感情地,看了吴庭轩一眼。 难过吗?心疼吗?不,我说过了,是不含感情的。 可为什么你的眉心,蹙地那么深刻。 为什么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不会出现。 “这位是?”孙凤仪看都没有看江智悦一眼,一把手反过来搂住袁栋的胳膊,巧笑倩兮地盯着吴庭轩,甜甜地问了一句。 你! 一瞬间,吴庭轩和江智悦双双怒火中烧。 江智悦恼怒的是,本来想要给孙凤仪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居然被她闪过不算还狠狠给自己背后捅了一刀。 好狡猾的女人! 没错,这一瞬间,她只能想到狡猾这个词,再看到孙凤仪连正眼都没有看自己,只是娇俏无比地笑看吴庭轩,如果说盈盈秋水的眼神中充满了诱惑和挑逗,也不为过。 岂有此理!江智悦从来不知道有关孙凤仪和吴庭轩的种种过往,甚至于压根就不认识孙凤仪,可看到这个姑娘,她心中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对孙凤仪莫名就充满了敌意,而自己呢,深感备受威胁。才貌双全的上海顶级名媛,就这样毫无由头地主观过了头地去评判一个人,如果说这样的无理取闹放在孙凤仪身上早已惯如平常,可是江智悦?着实失了分寸。 吴庭轩的愤怒,自然不用多说,是孙凤仪与袁栋过于亲密的样子。 “江大帅的警卫团长,吴庭轩。”心有灵犀这个词,用在袁栋和孙凤仪之间,实在诡异,却也恰如其分。 “哦失礼失礼,敢问吴团长,小字是何?”袁栋刻意地追加了一句,让江智悦和吴庭轩的脸色更加难看。 她的山明水净,他的沧海桑田,终于,还是等不到秋水长天一色,落霞染罗裙,鸿雁绕屋梁,执子之手,天长地久的时候了。 就江智悦所知,吴庭轩出身微寒,并不如官宦子弟家的男子,十六岁起便有自己的小字,彰显自己金玉门庭书香世家的身份。贫苦人家的孩子,又兼父母早逝,温饱都有够愁的,哪儿还有闲情逸致纠结于文墨。 这一问,狠狠戳到吴庭轩的痛处! 而对新晋的吴团长来说,伤的并非有无小字这等不痛不痒的小事,而是再次揭开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惨痛过去,此刻,准确的说,他恨的不是袁宏梁,更不是袁宏梁有意给他的难堪,而是江家,就是他现在所站在的豪宅的主人,那个马上要披星辰冠日月出场的沪系大帅,江宽! 心下,孙凤仪手心微微出汗,甚至都怯于去看一眼吴庭轩此刻的表情。 为什么,是害怕,还是不忍,或者,是心疼。 只有牵挂,才会心疼。 她悄悄叹了一口气,轻盈地挑起卷翘的睫毛,用一种吴庭轩最熟悉的眼神,柔柔地,安静地,闪耀着灵光的眼神,看着他。 “哦,吴庭轩啊,”恍然大悟状,顺手拉了拉袁栋的胳膊,“就是,珉谦哥哥常常提起的救命恩人呀!在北洋军校的那个!” 袁栋对孙凤仪突然而来的激动不知所措,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微微挤了挤眼睛,意思大概是,我们两个不是应该集中火力地诋毁这个男人然后让他旁边的女人下不来台面吗? 孙凤仪挑了挑眉毛,眼睛竭力睁地圆圆的,暗示袁栋立刻停止行动,一切看她眼神行事,看到袁栋还想要反驳的表情,竟生出狠狠的恶意来,才叫宏梁少爷讪讪作罢。 我努力想要护着你,可也许在背后伤我的,就是我要保护的你。 眼角流露的失落,无人问津,灯火辉煌处,他依旧是傲人的袁大公子。 微笑,他微笑地看着凤仪,默许了她的想法。 梁珉谦,北平五公子之一,京城花花大少之首,他所结交看中的朋友,更是救命恩人,必非寻常子弟,更何况出自这个国家最高等的贵族军官学校,二者相兼,已是不能再多的荣耀身份 原本针锋相对冷到极致的场面被凤仪化解了,江智源将要发怒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她心里的舒心是为了吴庭轩不用再如此尴尬,却依旧对孙凤仪充满了敌意,而这种敌意,就如同骨子里天生带来的,将要一直带到坟墓里,在黑暗中安静地燃烧不灭。 宿命,一早注定。 凤仪看到袁栋收了口,也松了口气,充满期许地看向吴庭轩,天真地以为会看到吴庭轩宠爱的,理解的,甚至是感谢的笑意,她以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孙凤仪深深喜欢的男人,懂的自己一片心,结果,她看到的,是吴庭轩半分没有收起敌意的表情,依旧狰狞,依旧冷漠。 此刻,凤仪的心,像是被一只铁手,死死地攥住,想要捏碎一样地疼。 眼泪,呼之欲出。 凤仪一刻凋零的失落,叫袁栋完全看进了眼里,可是,他无所作为,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听她的话了,要看她眼神行事,可是此刻这个女子的眼睛里,像要涨潮的湖水,波澜酝酿,让袁栋,不忍凝顾。 尴尬,第二次冰冷的尴尬,再无人想要化解。 也许你我之间的冰天雪地,是几世冻结的眼泪,和两颗,再不跳动的心。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寒意,竟叫我,唯有逃离而被迫告别。 “袁少,大小姐来拍张照吧!”此次的庆功晚宴,除了星光熠熠的宾客,还邀请了许多报刊的记者,这不,专门撰写大上海花花生活的报纸,《雅客》的摄影记者就开始邀请袁栋拍照来了。 “拍张照吧,精神点。”袁栋看到情况有转机,就拉着凤仪很愉快地答应了记者的要求。 “袁少,这位美丽高贵的小姐是?”全上海都知道袁少是沪系太子女江智悦的御用男伴,可如今二人各自携伴出席这么盛大的场面,看来,是要有大新闻咯!记者们对此都欣喜不已。 “他,”宏梁看着凤仪笑了笑,其实正在思量该不该报上孙凤仪的身家性命,如果照实回答,他袁栋的面子便是赚足了,第二天的新闻很有可能是“袁宏梁联手北方侯,美人在怀江山遥指”,这美人在怀还算有几分事实,那么江山遥指,就不明所以指的是谁的江山了。 但是,转念间,就是无尽的深渊。虽说北方商会与沪系并不属对立关系,而北方商会也并未公开支持段氏军阀,可毕竟国内现下的情况,是南北对立,硝烟不断的情况,他作为沪系子弟,和北商会长的女儿纠缠不清,如果江宽真的追究起来,对自己,对袁华的仕途,都是种无谓的冒险,更何况南商和北商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她是英国来的,索尼娅小姐。” 袁栋音落,闪光灯啪啪响起。 索尼娅小姐,孙凤仪浅笑。很好,袁栋做的很好,其实她本人也不想以真实身份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这次离家出走就有够叫孙家焦头烂额了,如果孙老爷子再看到孙凤仪的大名冠冕堂皇地出现在上海的报纸上,真不知道会不会一怒之下请向巍来通缉她回家。 “智悦小姐,请问,”拍完了袁栋这一对,记者们的目光又转投到江智悦和她身边的陌生面孔上。 “好了各位,我们家大小姐就不用拍了。”正当江智悦想要开口介绍吴庭轩的时候,蒋达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礼貌却严肃地挡住了记者,“今日大小姐要陪同我们少帅出席,这位,”蒋达回头看了一眼吴庭轩,“是大帅的侍卫官,在向智悦小姐传达大帅的事宜。” 此话一出,江智悦和吴庭轩都顿时红了脸。 侍卫官? 陪同智源? 虽说达叔的口气中没有任何轻蔑,可这样让他撇清与江智悦的关系,还是将吴庭轩的自尊心再次刺痛。 血债血偿! 这间大宅,所有江姓子弟,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江智悦紧张不已地偷偷看了一眼庭轩的表情,只见他淡定从容,没有任何不愉快,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更加堪忧了。 “少帅很快就到,各位请去别处拍照吧。”他指了指不远处,汤学鹏正和川军的太子爷曾以诚相谈甚欢,而其他各府的公子小姐们也陆续到来,星光熠熠下,更适合捕风捉影。 “大小姐,大帅在二楼的隽梅厅正在等你。” 父帅现在找我?江智悦愈发摸不透情况了,她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蒋达,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吴庭轩,杯光酒影,华灯明艳,倒映着多少不为人知蠢蠢欲动的黑暗,让她心慌。 浙军川军湘军鄂军的人都来地差不多了,个个英姿非凡天之骄子。川军少帅曾以诚少言谦逊,湘军太子徐书平气宇轩昂,而鄂军这次来的,确是姜谨博的三公子姜立峰,身旁还跟了一位明眸俏丽的女子,十分惹眼,很快成为宴会谈论的焦点人物。 智源呢?江智悦心中忽而一惊,来往人群中却没有看到她弟弟的身影。倩苇呢?自从进了大帅府之后,就再也没看到潘倩苇,只见霍恩彤陪着霍海夫妇在交际应酬,笑容很美,却也很僵硬,不知此刻她的心中,是怨恨自己的命运,还是怨恨江家把她当棋子。 或者更加怨恨,是她的发小闺蜜,潘倩苇? 隽梅厅里,幽幽地弥漫着灵香草的熏香,依着江哲生前的习惯,隽梅厅永远会点着香气淡淡提神醒脑的灵香草,那是江宽的母亲,罗氏最爱点的熏香。 谷映霞身着绛紫色梅花纹的旗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香炉散发的袅袅白烟映衬着她祥和美好,不食人间烟火,将她原本的世俗与心机,掩盖地天衣无缝。 智源也在。 原来智源在这里,智悦心下松一口气,但又一阵心跳紧张到胸口。 智源为什么会在这里? 楼下大厅中,客人几近来齐,而江宽却坐在这里,还把他们姐弟一起叫来,到底为何? “大帅,其实,”谷映霞一副好言相劝的口吻,冲着眉头紧皱的江宽开解说,“今天叫倩苇,” “好了!”江宽冷冷打断谷映霞的说辞,自顾自地抽着雪茄,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父亲。”智悦轻轻地叫了江宽一声。 “父亲!”智源焦灼地大叫起来,并不如往日那样温文尔雅,而且是冲着他最为尊重最为仰望的父帅。 “悦儿来了。”江宽看到智悦的出现,情绪并没有好转,反倒更加恼火的样子。 “阿源,父亲,”智悦轻视地扫过谷映霞,视若无睹的态度叫谷夫人颇为尴尬,却也无可奈何,年轻人的心高气傲殊不知,小人和女人除了难养之外,更加开罪不起,宁欺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是怎么了?” “阿源你先坐下。”江智源刚才颇为激动,一跃而起,现下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听从父亲的话,安静坐下。“悦儿,谁允许你携那个吴庭轩出席今天晚宴的!” 父帅从未这样对自己吼过。 智悦惊在原地。 谷夫人的嘴角张扬地扬起,完全一副看大戏地自的姿态,叫江智悦更加愤懑。 “吴庭轩?那个,我只是,”情急之下,不知如何开解。 “你是我江宽的独女,你的出现,不仅仅是和其他名媛那样社交应酬,你身边站了什么人,你和什么人在交谈,都代表了沪系的态度,我的倾向!”江宽重重地将茶杯放在茶几上,沉重的一震,让智悦姐弟都心寒不已。 “现在你居然带着那个无名小卒出席,是怎么个意思?沪系上下会怎么猜测,外界又会怎么看?智悦,我没想到你居然也如此没轻没重!姑娘家的心思我管不着,殊不知你这样,也是对那个姓吴的小子没有好处的。”听江宽的意思,好似并不知智悦对庭轩有情,只以为是庭轩曾经救过智悦救过沪系,使得智悦对他有着特殊的感情和依赖而已。 江宽,过去你不愿去了解妻子的悲伤,现在,竟也不愿去倾听女儿的心思,自私的你,除了争夺天下,还会关心什么? 伟大的人物,血肉之躯里,总也逃不过有一块没有记忆和温度的顽石。正是此等的冷酷和绝情,才缔造了铁打的江山,不在其位者,永远不会懂这样万人之上独享的孤单。 “竟然还差点让记者拍了照!”不等智悦以任何解释,“你让我江宽的颜面往哪儿放!他吴庭轩算什么东西,小小警卫团团长,竟敢和我江宽的女儿一同出席!”这几句太过凌厉,让智悦为自己,也为吴庭轩的前程恐惧不已。 “父亲,智悦错了。”江智悦不再做任何辩解,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承认了错误。 “姐!”江智源看到垂头丧气的姐姐,十分惊异,且不说往日里争强好胜的江大小姐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认怂,单凭吴庭轩对他们姐弟的特殊意义来讲,这个时候就该争出个丁卯来。 “父亲,吴团长虽说不是沪系高级军官也非望族之后,但是他救过沪系,帮过我和姐姐,智源认为他和姐姐一同出席今天的庆功晚宴,没有不妥。”向来温文尔雅的江智源今天也算是急火攻心了,竟然冲着自己父亲口出狂言。 “阿源!不要再说了!”智悦使劲儿地朝着弟弟使眼色,可少帅却一直盯着父亲,等待答案。 “阿源,你就不要再和大帅争辩了。”谷夫人轻声对智源说到,然后悄悄拉了拉他的胳膊,叫他消停一会儿,“潘小姐的事情已经够糟心的了,你姐姐都认错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潘小姐? 倩苇?! 看来,真的出事了。 江智悦之所以并未争辩而是及时认错,是因为她知道无论争辩的结果何如,自己都不会受什么影响,只会让吴庭轩的前途越来越糟,而且从刚进隽梅厅的气氛来看,阿源应该也是自身不保和父亲早已针锋相对的态势,智悦就更不应该再添一笔。 如今谷映霞提到了倩苇,看来智源也确实出了事。 “哼!”江宽只是冷冷了哼了一声。“潘家的事,容后再议。”智悦焦急的眼光并未换来气氛的缓和,江智源情绪激昂地据理力争,也没有改变江宽的一丝一毫态度。 霸道,本就是王者的性格。自古王族宫禁,天家富贵自有它独占的悲哀,做王的妻子,子女,宗亲,通通逃不掉他霸道的占有和皇命。如今皇权衰败,这些兴起的新式贵族,又在上演着同样的戏码,承受着同样的结局。 “映霞,我们下楼去。”谷映霞起身去搀扶江宽,更为得意地甩了江智悦一个眼神,除了讽刺,居然还有一丝得逞,让受了委屈的智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禁攥紧了拳头,似乎想要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打歪她那个尖刻的鼻子。 “悦儿,你和阿源一起过去,阿达,让劲松带好倩苇,不许她见少帅!” “父亲我!” 智悦一把拽住了江智悦的手,狠狠掐了一下,以示警告叫他闭嘴。 而谷夫人与智源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甚至于露出了一点的笑容,确是关心满满。 对智源和自己前后态度这么大的反差,江智悦甚至于从谷映霞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对阿源的担忧。粉饰太平?另有所图?也罢,现下的情形也想不了这么多了,至少她现在不会伤害阿源就足够了。 姐弟两人只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暖春的季节里,冷冷清清,恍若秋风扫过,不至极寒,萧素之感却凌冽心头。待到江宽和谷映霞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智悦才放了手,严肃地看着愁眉不展的弟弟,“阿源,究竟怎么了?父亲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白白便宜了看笑话的谷映霞!” “是这样,今天我在帅府门口接了倩苇,在宴会厅里应酬,突然达叔带人来了,说父帅要找我,”智源边回忆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边在分析着各中缘由。 “又是父帅找?刚刚达叔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智悦越听越觉得其中定有难以想象的秘密,正在被挖掘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父帅说,这次鄂军来的,是姜谨博的三公子姜立峰,还带来了他独生女,姜俪乔。”原来姜立峰身边那个容姿俏丽的女孩子,就是鄂军的大小姐。 “等等,”听到此,智悦好像有了一点灵感,“只来了三公子?姜立峣没来吗?”姜立峣是姜谨博的长子,姜立峰的同胞哥哥,赣军的少帅。 “是,只来了姜立峰和姜俪乔兄妹两人,而且据说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呢。” “这就更奇怪了,”江智悦正在陷入自己思维的迷雾中,想要为弟弟的处境想出个所以然,“川军和湘军据传闻是要联姻来的,所以来的都是少帅长子,鄂军的主旨应该不例外啊,为何来的却是三子?”至于这个所谓龙凤胎中的妹妹姜俪乔,没有引起江智悦的注意。 “也许他们不是冲着和亲来的?”智源一直都没有姐姐的精明,此刻更是一头雾水。 “哼,你以为呢?他们真的是来送贺礼迎新春的?”江智悦很明白这些个军阀心里头到底都揣着什么鬼主意,这鄂军的姜谨博算得上是江宽情如兄弟的盟友,但是亲上加亲的事,是必须要做,也不可能拒绝的。“鄂军与我们算得上是亲如兄弟,但是加强联盟亲上加亲,是不可避免的政策,所以他们来的目的,和川湘无异,但据我所知,姜谨博的长子姜立峣和次子姜立岩都还未成婚,是绝对不可能让幼子来联姻的。” 也就是说,这次不只有霍恩彤要联姻了。 “阿源,”智悦帮弟弟整了整衣襟,温柔地笑了笑,“我陪你过去,不用担心,一切有姐姐在。” 悦儿,你一定要保护阿源!江家的一切安危,就要靠你了! 江宛决绝却不舍的眼神,至今仍烙在智悦的心头,她很想姑姑有一天能够回来,给所有的一切,一个说法,一个答案。可是不管是爷爷,母亲,姑姑,还是三叔,没有一个能够回来了。 是啊,我爱的所有,都个个远去,再无音讯,只留我,伪装坚强,独守理想。 阿源,三世赎过,不及一时修福,长姐若此,夫复何求。 “姐,那庭轩他?” “他,自有他的去处吧。” 智悦强打精神不顾悲伤,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让阿源宽心,石榴红样艳艳的背影,将这凝重的气氛,衬托地更加让人窒息,好像这样虚伪的火热,一瞬间,就会吞噬掉所有的安宁。 十多年后,沪系的恩怨,天下的纷扰,似乎都逃不过同样的诡计,一早安排好的命中注定。这样的亲情,这样的爱情,这样的无法挣脱,这样的一错再错,结局,竟是这样凄烈的红色,燃烧殆尽我最难舍的思念。 那年石榴树下,霞露尽头,我只为你花开映红。 ------------ 第三十六章 (下) 更新时间:2013-06-13 “刚才,你,没关系吧?”待一波又一波的记者追去拍着新晋名媛姜俪乔和其他的公子哥儿去,袁栋才得闲问一句。 “嗯。”凤仪只顾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娇娇弱弱悲悲戚戚的样子,好不怜人。 “哦?不会真的被吓到了吧!”宏梁果断地停下脚步,扳过凤仪的肩膀,半开玩笑的口气,却隐藏着严肃的低沉。 他想关心她,他不想让她担心。 “嗯。”凤仪轻哼一声之后,缓缓抬起头,之前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神采飞扬的脸蛋中,竟透着一股子掌控不住的狡黠。 那束光芒,来自她的眼睛,最灵动的力量。 “吓到了?你觉得呢?”挂在嘴边的笑意,略过眼角,将袁宏梁的魂魄七分勾去六分半。 “你?!”先是一惊孙凤仪前后变化的迅速和无情,紧接着心情放宽了不少,他一把搂过凤仪,调侃说,“你个鬼丫头!连我都骗?!” 转念,袁栋一身恶寒扑面而来。他又想起了之前凤仪交给他的特殊任务,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毫不在乎地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吗? 方子孝啊方子孝,你和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而你,又独自承载了多少她肆意的过去。 “我想也是,你孙大小姐还能怕了江智悦?” “这可是沪系的地盘,我虽说不怕,也不能吃了眼前亏啊。” “看情形,她对你抱有敌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第一次长安逃的首映礼,就觉得不对劲,不过你也放心吧,智悦平时并非如此,这几次不巧,你撞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了吧。”宏梁递了杯红酒给她。 “她这沪系大小姐心情好坏与我何干?我与她素不相识井水不犯河水,她如此张狂无礼,好生丢了面子!”浅想来确实如她所说,可是仔细琢磨,就发现她自己都忘记了吴庭轩这一茬。 “哈哈!你还真是伶牙俐齿不饶人!不过我也听说,你在北平惹了祸,都是梁少美出来给你收拾摊子的吧。”看来孙凤仪在北平的事情,也有几分风头可传呢。 可是袁栋这话说的不假,孙凤仪在北平一向横行无阻肆意妄为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也算是警局赵局长最头疼的心病,说也说不得,抓就更万万不敢,前阵子带着他那个混帐侄子去孙府道歉之后,更是勒令以后见到姓孙的绕路走。而每次惹了什么祸,跟班也会自动汇报给梁少爷而非孙令麒,因为若想孙老爷不知,必然不能惊动孙令麒,尔后,全北平的人都知晓,孙凤仪的靠山是梁少美,这位爷才更是一千一万个惹不起,赵局长得知以后,已然头疼地无法正常办公了。 “是啊。”起先毫不在乎,“哎?我什么时候在北平惹是生非了?!,污蔑我!” “没有没有,小生这厢赔罪了。”说罢,挽着她的手,穿梭在宾客中间。 凤仪被牵着手,喜下眉梢,忧上心头。 庭轩,你在哪儿啊? 你还在怪我吗?你还在生气吗?你还,在和江智悦在一起吗? 鼻尖酸溜溜的,凤仪赶紧使劲儿睁了睁眼睛,生怕会落下眼泪,无人捡起。 “额,她是谁啊?好像备受推崇的样子。”凤仪立刻转移了话题,倒是对今天的来宾颇有兴趣。 长在北地,对南国之事所知甚少,今儿算是个机会,可以好好一探究竟。 她不曾想到,当晚所得知的一切,真的假的,实的虚的,有意无意的,竟然在数年之后,都成为了她一手操控对南局势的最基本的资源,无论是对江南商会,还是南京政府或者沪系军阀,今天宴席上的这个小姑娘,成为了最大的敌人和威胁。 时光和机遇,你真的很会开玩笑。 “她是鄂军大帅姜谨博的独女,姜俪乔,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呢。”姜俪乔娴静优雅地挽着哥哥的手臂,朝所有人甜美微笑。 “那她旁边是?” “姜谨博的幼子,姜立峰,据说和姜俪乔是龙凤胎。” “好个一表人才啊。”凤仪的赞叹绝非夸张。姜谨博共有三子,姜立峰最幼,不比两个哥哥,他的相貌最像父亲,俊美非常,所以他的双胞胎妹妹姜俪乔,也容姿明艳出众,号称“荆楚第一美”。 “就算他再英俊再多才,这联姻的任务,还是落不到他头上的。”袁栋看到孙凤仪对姜立峰的仪态十分倾慕,不觉口气酸酸。 真是好笑,他袁大公子竟会吃别人的醋吗?! “因为是幼子?”军阀内部,除了靠着势力范围和金钱交易维系着联系,联姻更是最重要的环节,就不必说沪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连着她未来的婚姻大事,都早早成为城中议论猜测的话题。 凤仪与少美亲近非凡,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他们两个是必结连理的。可是另一些人的意见是,凤仪出身商贾,虽说富可敌国,但毕竟还只是商人,所以孙逢耀一定不会再和银行家梁缜联姻,因而最佳快婿人选,应该是直隶军区司令向远之的独子,向巍。 “对啊,幼子有宠无福,一般来说江府嫁人一定要嫁给长子嫡孙没商量的,只有这样才能力保无虞,不过也有例外,那个,看到吗?就那个一副游手好闲样子的军官,霍纯汝,他的长姐霍纯漪,当年嫁到福建就是嫁的闵军大帅杜权的弟弟杜柯。”想要探听沪系内部的是是非非,找到袁栋算是找对人了,他父亲是外交大臣,他也是耳目灵通四通八达,要不怎么独自混迹商界却从未遇过什么麻烦呢,无论官场黑道,通通吃得开玩得转。 “弟弟?杜权没有儿子吗?”霍纯汝在沪系的家宴上如鱼得水,那个架势比少帅还多几分气势与风度,这样一个汤彦修的头疼病,沪系大院的捣蛋王,让孙凤仪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兴趣,或者说,对霍纯汝这般的风采,有种心有灵犀的欣赏。 正是如此毫无由头天然的吸引力,似乎也冥冥之中注定了霍纯汝的命运,沪系的命运。 你的前程,从不是孤独的,单调的,暗淡无光的,殊不知,这一路上的所遇所想,所识所求,终成结局。 “有啊,只不过,”袁栋低沉了嗓音,轻轻附在她耳边,“只不过北洋王,想要给闵军易主了。” “哦?”凤仪着实一惊。 “哎!可不能到处乱说哦。”袁栋半真半假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宏梁哥哥,你把这沪系内部的绝密告诉我,是摆明了不想留活口啊。”凤仪全然不了解所谓的闵军或者杜权杜柯兄弟,可这话儿递的,好像袁栋不灭她口都不成了。 “杜权早就被架空了,杜柯顶掉他哥哥,是早晚的事。”虽说福建远在沿海,但杜府内部的林林总总事无巨细,江容绰掌握的一清二楚,七年下来,终于即将完成闵军的权力交替,真不知是江宽棋先一步走对了招,“更何况杜权的儿子,管纯漪叫阿姨差不多,何谈联姻。”看来还是挑的霍纯漪这个女子,别有用意。 一路谈谈笑笑,袁栋不时地给凤仪介绍着来宾,简单地说一说沪系的恩怨情仇,趣闻轶事,而凤仪呢,很开心地听着他说书一样,心情却是愈发沉重,这么热闹的场面,在她心中,却是挥不去的落寞。 只因为,角落里,我有一颗在等你的心,惴惴不安。 竟是有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被完完全全地遗弃了,有关吴庭轩的一幕一幕,只是台上一场戏,尽管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剧情中,尽管她妆容精致的脸蛋上挂着大大的泪珠,终于,还是落幕结局了。 忍不住一阵揪心,痛不欲生。 可是我,真的爱你? “那是?”汤学鹏忽而转身,看到了伴在姜立峰身边的美人儿,不禁楞在了原地,连眼神,都专注地涣散一样,让人不敢相信。 是一见钟情吗? 在这样富丽堂皇到虚情假意的社交场,这个玩笑未免开地有些认真。 原本纯粹单纯的感情,真不知说是冠冕堂皇好,还是缺心眼的好。 因为这里,本就是无心的。 “哦?”霍纯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美女吗?是姜谨博的女儿吧。”文悫一代风流才子,什么个将军少帅的兴许不熟,可是名媛佳人却是如数家珍,没有不知道的。 “你如何晓得?”姜俪乔的初次露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是认识她知晓她身份的人,还是少数,汤学鹏并未移开追随她的眼睛,只是好奇地问了句。 “鹏少你有所不知啊,她旁边那位,正是鄂军大帅的三公子,姜立峰,而这姜三少有个双胞胎妹妹,你看那个姑娘,眉眼间和姜立峰诸多相似吧,更何况,我早有听说今次晚宴,峰少会携妹出席。”霍纯汝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忽略了静静站在他身边的妻子汤心璇。 只因为她不美,纵然她善良,和气,害羞,也掩饰不了她没有敏捷的思维,惊艳的才情,热烈的性子,她永远也无法得到丈夫的爱与倾慕。 她就是这样平凡的普通,让霍三公子,甚至于连看她一眼,都好像忘记了。 只因为她不美,不美地这样委屈,且安静。 “哎?你居然不知道?”猛地转向汤心璇,叫她一惊。然后霍纯汝毫不遮掩面子上的嫌恶,“你好歹也是沪系的贵妇,是不该过去打个招呼啊,不怪别人说我霍府不懂事。” “嗯?哦,我,抱歉啊,我,我不知道她,要来。”汤心璇紧张地绞着手里的丝帕,生怕霍纯汝更加讨厌自己。 “那就去啊。”文悫已然不耐烦了,只是挥了挥手,叫心璇赶紧过去和姜俪乔照个面,毕竟她是浙军过来的唯一女眷,这点礼数,不容有失。 “你这个家姐啊,就是太没本事,平时汤心玥在府中张牙舞爪她也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傻呆着,所以我说鹏少,”霍纯汝每每爆发出对汤心璇的不满时,总会忘乎所以。 “姜俪乔?姜,俪,乔。”像是一份精致的点心,在口中细细咀嚼品味,无法忘怀,“妙,这闺名,绝佳地妙!” 当一个女人入了一个男人的眼,那便是再平庸,也如上佳的艺术品,赏之,叹之,倾慕爱之,真真是眼角眉梢都如千金珍贵,无可挑剔。 这不正是,鹏慕乔女,贵在初心。 “哈哈!鹏少果真是最懂风情,这美人儿的名字,都叫你赏之如宝啊!”霍纯汝还不忘打趣他这位小舅子。 “其实哪儿有这么多的规矩,这‘俪’字取的是音,从的姜家立字辈,女孩子家不好用,就捡了个俪字,不必美丽之俗,倒也别致,还去成双成对之意,岂不妙哉。而那个乔字嘛,”不怀好意的霍纯汝还想着掉学鹏的胃口。 “乔字何解?”汤学鹏果然中计,着急地不放他姐夫。 “这乔字嘛,” “这乔字嘛,就更有来头咯!”长沙来的湘军少帅徐书平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这二人的“审美”中来。 “哟,相睦!”霍纯汝热情地拍了拍徐书平的肩膀,似老友重逢,而汤学鹏则只是礼貌地笑笑,徐书平也只浅浅地点头回礼,让汤二少爷感到有些尴尬。 他初来乍到,虽已在汤学鸿的婚礼上,在汤家二老的主持下认祖归宗光耀出场,却是人脉丝毫不备,场面也生疏地很,看他紧张却硬是充着自然的样子,也不免叫人心疼,好男儿自当志在天下,这一片全新的疆土,就要靠他大鹏展翅的雄心来征服了。 汤彦修自然做不得这些个琐碎又需要日积月累的活儿,其他人要么不甚信任,要么不够灵敏,或者品级又不够伴在学鹏左右,这要较劲起来,不亚于殿试选状元地稀罕。所以,汤彦修这个老狐狸,纵然再不满霍纯汝,但也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女婿,具备以上所有条件,更何况他出身沪系大院,武致将军之子,沪系上下的关系,都熟的八面玲珑呼风唤雨。 “相睦兄,这美人儿之事我最是关心,敢问乔字何解啊?”霍纯汝那点小算盘打地噼啪响,想着骗一骗徐书平来斗趣。 “文悫过谦了啊,在您跟前儿我哪儿敢班门弄斧啊,姜俪乔之名,你定是最懂不过,说来听听。”徐书平乃湘军徐继佐长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比起霍纯汝少了些许的绅士风度,更多了几分战将风姿,耿直爽快。 “得,你这前脚打断了我,后脚又把这摊子推还给我,是何道理啊?” “还不是怕抢了霍少的风头嘛!” “快些说罢,再这么扭捏下去,鹏少该走了。” 汤学鹏只笑笑,眼睛并未离开姜俪乔。 “姜俪乔是姜谨博独女,号称‘荆楚第一美’,据说原名唤作姜俪娇,后有人言,既姜四小姐貌美无双,自当比作那东吴二乔之姿,尔后就把那女字旁去掉,只叫乔,小名也为人称作‘乔女’。”徐书平一口气讲完,似有背诵的嫌疑,让人不免疑心他是否对这位大名鼎鼎的“乔女”关心过甚啊。 “行啊,小弟还是甘拜下风了,这洋洋洒洒的,都可以出自传了!”霍纯汝朝着徐书平作揖,好笑不已。 “依你看,姜四小姐配地上这个乔字吗?” “美则美矣,只缺乏些脱俗的气韵罢了。” “相睦兄真会说话,这意思,该是说姜四小姐美地俗气,过目便忘吧?” 霍纯汝和徐书平两人打趣了几句姜俪乔,就聊了些别的事情,而汤学鹏只是静静地从远处关注着姜俪乔的举动,专注地,叫人羞涩,很快,站在远处的姜俪乔注意到了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是否曾经,我们擦肩而过? 缘分,来的很微妙,像浅浅的波纹,无法热情迸发汹涌澎湃,却也不可能静止不动。 点头,微笑,至此。 至此,你的世界里,终究没有我。 “这汤府的二公子,倒是气度非凡啊。”殷琮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伴习苑荷,只顾痴痴地盯着一个方向,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属罕见,不觉朝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巧看到了汤学鹏。 同是痴望,情有不同。 “哦,是呵。”习苑荷再无往日里成熟得体的风韵,只是寥落地回答了一句,目不转睛。 殷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木讷的习苑荷,心中不免疑窦丛生。殷越祺的行踪,向来只是在苏杭二城之间,上海这花花世界他倒是鲜有涉足,从而与习苑荷之间,今晚也算是头回会面,但这大上海头号交际花的美名,他却耳闻甚多。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习小姐,如今竟摆出这么一副哭丧的脸,着实叫殷琮有些糊涂。 “新鲜了,汤二少这次来居然没有带女伴?”殷越祺算不上情场高手,却是观察人心的一把好手,为了要确定自己的判断,他试探性地,用这么一个问题,刺激了习苑荷敏感的神经。 “女伴?”她好像回过神来,“哼,想要带谁来,却不是他说了算!”原是指那日与汤学鹏相伴,是奉了汤家大太太的命,习苑荷自己个儿也明白地门儿清,侯蓝雨其一,是为了让汤学鹏能够得到更多的关注,或者说,在汤学鸿的婚宴上,凭着习苑荷的名头,夺取所有的关注,其二嘛,习苑荷的名字,对于很多大户人家的少夫人来说,都是颗致命的炸弹,当然,这些人家中,包括了汤心玥。 一箭双雕,井玉竹被死死地扼住了喉咙,不得动弹。 甘为人用,这就是一个情字。 冷漠到发指的口吻,叫殷琮笃定了八分。 习苑荷与汤学鹏之间,有点意思。 可是交际花的身后,不与各色权贵,都有几分意思? 这些都不重要,殷琮知道汤府喜宴当日,是汤学鹏回归汤家的日子,习苑荷也受邀出席,他最想知道的是,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南京政府和浦阳贸易的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将了林家一军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比如林翰被划伤的脸。他今天完全是代替有伤在身的林翰出席的,殊不知当林子卿得知女伴是习苑荷的时候,恨不得纱布裹着半边脸也要来! “越祺得习小姐相伴出席帅府家宴,着实有幸。”殷琮的彬彬有礼,并未换来习苑荷的热情以待。 得体大方是社交场不二的制胜法则,可交际花毕竟不是青梅竹马,她更多看重的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就算心高气傲如习苑荷,也无法例外,即使拥有百丽宫的一点股份不寻常的地位,可是对于邱寒的一声招呼,她也得放下架子随传随到。 所以,眼前这个白净文弱的年轻人,在她看来,简直一文不值。虽说出身林国府,身份却只是父母双亡林家的外孙,长孙林翰的助手,兴许他这一点点的地位,也只比外人高一些,实则一无所有。 今日若不是林翰破了相,林立芳卧病不起,怎么也轮不到他来代表盛森和林家来恭贺江府大喜!习苑荷心中无由一怒。 “殷先生谬赞了,实在不必如此客气。”习苑荷淡淡地移开目光,声色平静干脆地回答,“若不是家兄林翰为,”忽的就打住了,嗓子里卡住了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这好端端地划伤了脸,着实叫人心痛。” 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短短两句话,将殷越祺的尊严踢下骄傲的山巅。 她不屑于与殷琮相伴出席,却又不可能得罪林国府,更何况自己还欠了林翰一个还不清的人情,如今再见到汤学鹏,满心更是无以言表的郁闷。 “是啊,越祺何德何能,可是大哥的,伤,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了的,没想到汤学鸿的喜宴,汤学鹏的归家宴,竟然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殷琮何等的透彻,他很明白习苑荷的不耐烦,这对他倒也无所谓,他只想弄清楚林翰伤势的缘由,因为隐隐约约,殷越祺感觉得到,老爷子的晕厥,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可想而知,林翰长子长孙,是林老头子的心头肉,好俊的一张脸被划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该不是剜了林立芳的心这么痛苦。 软肋,他需要林国府心脏的弱点! 果然,习苑荷眉心一簇,再无言语,十分尴尬。 习苑荷,怕是多少有些关系吧,或者说,压根就脱不了干系! 林翰,习苑荷,汤学鹏,想到这儿,殷琮微微笑了笑,看来,有些眉目了。 “殷少,你平日里少来上海,不如让我来带你熟悉熟悉这里吧。”习苑荷忽而转变态度,殷勤地挽着殷越祺的胳膊,不再似之前的生疏。 美人相邀,何乐不为? 林子卿爱美女,也许身旁这个才貌双修的女人,对他有些用处呢。 命运的漩涡,开始转动我们宿命的轮回了。 挣扎与否,都逃不过被吞没。 “哟,看!江大帅来了!” “呀,这么一场恶战归来,竟然如此神采奕奕!果真是异于常人!” “哪儿有,我看啊,也是强撑着呢!你看他神色倦怠不少。” “他旁边那位是?” 之前宾客们还在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江大帅的健康问题,只一下子,就把注意力立刻转移到江宽旁边的谷夫人身上。 “这,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大帅居然没有带着,江大小姐?” “可不是么!自打夫人董氏去世之后,江大帅就再也没有带过其他的侧室夫人公开出现过。” “不得了不得了,这位夫人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江宽红光满面地拉着谷映霞,气势昂扬地从楼上走下来,朝着来宾们挥手致意,迎接所有人的掌声雷动,和敬意绵绵。 “各位,各位,”江宽示意掌声停止,“各位贵客不惜百忙之中,赏脸来参加江某人的庆功宴,容绰不胜感激!” 声如洪钟,威力不减当年!江宽江宽,一江两岸,这是江家一族对这个儿子最大的寄托,也是父子两代,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最不屈的渴望! 泱泱疆土,天下一统,才是这片土地,最终的归宿。 可以说,江宽的成就,就连他的老爷子江哲,也不得不说一个“服”字!生子当如容绰,诚然不假。 “值此与赣军一役大捷归来,沪系上下,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全军将士功不可没!”睥睨众生,唯我独尊!无论你强用强攻,还是弱有弱计,对于江容绰来说,都是铁蹄之下,皆为王土。 “当然,也全赖在座的各位,不弃我容绰,不弃我沪系,在此,江容绰敬各位一杯!”接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谷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江宽指点江山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爱慕和崇敬。一个女人,最成功的,就是找到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臣服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 “犬子万泉,小女智悦,”智悦姐弟俩乖乖地站在江宽身后,待到此时,向宾客们的点头致意,其实他们姐弟二人早就无人不知,只不过今儿江宽借此作为开场白,因为他接下来想要做的,是把谷夫人推出来。 “这位,是我的二姨太,谷夫人。” 智源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根本就没听进去,随着人群里发出的感叹声,智悦知道这一局,她输了。 掌声阵阵中,谷映霞款款地行了屈膝礼,端庄优雅,江宽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终于,时隔多年,沪系终于再次有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虽然只是姨太太,确是江宽承认的,唯一的姨太太,这对一个本应无名无份的谷映霞来说,已是莫大的荣耀。 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从此以后,谁才是整个沪系位份最尊的女人?江智悦?谷映霞?还是江智源未来的少夫人? 江智悦忿忿不满脸色发青,真不知这心里是憋屈了多少的怒火;谷映霞人逢喜事精神爽,从眼睛笑倒嘴角,好像旗袍上一朵一朵的梅花,也笑出了春意盎然的滋味;而那位默认的准少夫人潘倩苇,则面无血色地躲在父亲潘劲松身后,瑟瑟发抖,因着江智源的半途失踪,她心里十分不安,预感不详。 而厅中那个怡然自得的看戏一样的女人,才是多年以后,北方大地上,最尊贵的女人。 天机不可泄露,天意不可违逆,而我,则是天之骄子,顺势而生罢了! “今日天照吉祥,自是喜事成双成对!”江宽看似欢天喜地地要有喜事告知,实则来宾们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是沪系内部各军阀之间又要发生权力的移动和交接了,即便如此,所有人依旧兴致勃勃。 “首先,江某想要宣布自家喜事一桩!”话音一落,江智悦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自家喜事?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的信心卓卓,再看看刚刚回过神来的弟弟,真不知该为谁担忧多一点了。 天哪,自己奔来波去地想要拉弟弟和小苇一把,现下向来,该不是把自己推进去了吧!紧接着又是一阵恶寒,已输一局的江智悦已经完全被打倒了,她双腿有些疲软,此刻的她,唯有用焦急的眼神,想要在人群中搜寻吴庭轩的身影,那个被父亲冷言冷语赶出去的男人,是自己天下无双的心之所属。 没有,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心底除了恐慌,只剩一地荒凉。 江智源的表情,与姐姐无异,姐弟俩都在为自己不由自主的命运倒数着最后的自由。 “来,小乔。” 原来如此。 智悦深深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倩苇和智源中的任何一个。毋庸置疑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江宽选择了和姜谨博好上加好。 “智源。”江宽看了一眼呆呆望着自己的儿子,满脸的笑意也掩盖不住他心中的不满,因为他的宝贝儿子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让走过来的姜俪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在座的来宾都看得出来,这回,该又是拉郎配了。 “鄂军姜氏四女姜俪乔,贤淑端慧,礼孝仁义,今上海江氏,有意与武汉姜氏结秦晋之好,令犬子江智源,娶姜氏千金为妻,永结同好。” 钦此? 这一番的冠冕堂皇,与那几年前崩塌的清王朝有何区别?天家之言,一字千金。他江宽永结同好一句,江智源和潘倩苇一世的情缘,就全部被粉碎了。 又是掌声,好像停不了的掌声,象征着全天下都为沪系不久以后的喜事所欢呼,换言之,江容绰,得到了他的臣民,最虔诚的臣服。 江智源与姜俪乔,分别站在江宽的两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此形象,如此无情。 少帅一脸的不是叫大家都看地真真儿的,所以此刻姜俪乔的笑容,再甜,也是虚伪,也藏不住苦涩。 “好,好!”江宽却顾不得这些,颇为满意。“这其二嘛,便是我两位贤侄的好事了!” 这两位贤侄,又是指谁?在座能被江宽称为贤侄的,定是各个府上的公子少爷们,可今日来了不仅两位少帅,着实又是一个虚招哑谜。 看着江宽笑而不语,来人中都在互相张望寻找答案的时候,徐书平意气风发地走到江宽旁边。 “承蒙江大帅厚爱,今小侄徐相睦,特奉父帅之命,来向武致将军求亲,愿娶令侄女霍恩彤过府。”简单利落,话毕,徐书平恭恭敬敬地等待江宽的发话。 “哈哈好!恩彤自幼长在跃滔府上,性情温良才艺俱佳,得蒙湘军青睐,实属福气!更添我沪系内部同盟之好!”原来如此,江宽早已决定用霍恩彤去安抚一向也算恭顺的湘军,之前的疑问解决了,那么只剩最后一个提线木偶的何去何从。 霍恩彤面带微笑朝着眼神看向他的徐书平微微欠身致意,随即向客人们也笑着浅浅鞠一躬。正迎上同样松了一口气的霍纯汝的眼睛,兄妹相视而笑。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最后一桩喜事嘛,还是由我来亲自宣布。”看到前两件联姻并未引起波澜和骚乱,江宽也稍微放下心来。“此次对赣之役,沪系因为内乱损失了一名武懿将军,”顿了顿,江宽口气中带有的痛心,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兄弟几十载,依旧免不了利益纷争你死我活,蔚然,你就如此不容我江家吗! “我沪系‘武’字辈的将军,唯剩跃滔一人,”霍海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显而易见,霍海在沪系的地位,现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而此次,除了武致将军,还有潘劲松师长,身先士卒视死如归,救我军于水火。”众人的眼光,又歆羡地停留在潘劲松的身上,可是潘师长本人却并没有太高兴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救了江宽的老命,就算霍海也不在了,他依旧不会有“武”将军的封号,因为这是江宽起家时候立下的誓言,除了北洋六杰,再不可能有人获封武将军。 “挺年之女,潘倩苇,更是我上海的名媛,特此,也算我江容绰为小苇觅得佳婿,以诚。” 曾以诚,川军少帅,曾元厚长子,为人和善恭良,虽说智者多谋,却缺乏军人的气质,也是他经常为曾元厚所诟病的地方。 潘劲松的表情终于舒展开了。倩苇软弱无主见,嫁个太过有性格的夫婿,将来是要受气的,现在曾以诚的脾性为人所知,与小苇自是良配,他也算放心了。 无奈曾以诚有些迟疑,他看了看江宽信心满满的样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公众,宣布这件事情。 “各位,小侄不才,承蒙大帅错爱,”他始终不敢正视江宽,只得将自己视线的焦点,洒向人群。“今来,奉家父之名,替,家父向潘师长府上求亲,求娶潘小姐做正室夫人。” “什么!” “小苇!” 潘倩苇如风中蒲苇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的耳边,混乱地回荡着曾以诚的这番话,直至她看到江智源一个箭步冲过来抱住了她。 江智悦慌张,霍恩彤淡然,哪一份真诚的姊妹之情又在各怀鬼胎?汤学鹏崩裂的心痛,习苑荷故作的冷淡,又情为何物?为何谷夫人的表情,有着一闪而过的失落? 自古福无双至,江大帅轻敌了。 一句话,整个庆功宴陷入一片混乱。 天下烽烟扰,自不允许一隅的太平,哪怕是江冬郎在守护,一人之力也难敌天数的动荡。 诚然,又是一场好戏。 孙凤仪轻吐一口气,虽说同情万分,却也见怪不怪了,毕竟沪系乱了套,与她是毫无干系的。江府外那个潜伏着看戏的男人,嘴角明目张胆地挂起笑意。 南方不安,则吾安。 ------------ 第三十七章 (上) 更新时间:2013-07-10 戛然静止。 突如其来的戛然而止,像是一段缓冲,然后逐渐蔓延开延绵悠长的恐怖。 所有的人,都不安或兴奋的被笼罩在这片恐怖中。 灯火通明一片风采之下,是冰山般冷漠的肃静与默写的犀利。 孙凤仪也呆在了原地,思绪纷飞。 惊讶,冷淡,暗喜,窃窃私语,不知所措,每一副不同的表情背面,都是一颗躁动的心。 乱了,完全乱了。 这并非是凤仪第一次见场面出乱子,可是在沪系的大帅府,江宽在场的情况下,居然能如此有序的混乱着,好一个曾元厚,脆生地给了江宽一个怒气没地儿撒的巴掌,响亮地让全场一刻间安静如空,前来的客人们,不敢面对“龙威天怒”的江容绰,更不敢去想,那个擅自摸老虎屁股胆大包天的曾元厚! 立时,江智源不顾准媳妇姜俪乔还在场的面子,打横抱起潘倩苇就朝后厅跑去,潘劲松的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不知所措地抹眼泪,边哭边跟着少帅的步子,护在女儿身边。 而一向谨慎守礼的潘师长,此时此刻虽说脸色已变,居然还没有乱了分寸,他朝向江宽看了看,发现大帅的脸已经因为愤怒和惊讶涨成了猪肝色,他一回头看到潘劲松在等待自己的指令,只点点头,示意他跟随女儿到后厅去,这下潘劲松才放心过去。看似保持冷静的他,早已心乱如麻,眉头紧锁地跟在后面,却又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女儿,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就算再作孽,也无法改变。 凤仪看似百无聊赖地看好戏,本想离开这场混乱的是非,却忽而对这些身处其中的人产生了兴趣,她没有走开,只是静静地退到角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没有人说,开始,就能够注定了结局,但是反之,有如此结果,必会有相配的过程和蜕变,即使那个开始,并无半分关联。 此刻无油且细微的变化,已经暗暗昭示了这个女子,就要自然而然地,慢慢脱离曾经的骄纵天真不谙世事,而她颇为诟病的鬼灵与把戏,却为成为日后的“天之骄女”名扬天下,深藏不露地保驾护航,而至功不可没。 霍恩彤也有一时的惊呆,闺阁淑媛被这场残忍的表演吓住了,毕竟她也是刚刚尘埃落定了自己的婚事,战栗间很怕发生任何意外,让原本还算美满的联姻,落到和潘倩苇一个下场。可是转而,她震骇的表情翻篇儿之后,竟然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扬起一边的嘴角,带着诡异,嘲笑,和心满意足,片刻,便警觉地收住了自己险些暴露的心情,赶忙上去扶住了差点晕厥的潘夫人,满脸的心疼忧虑自己闺中密友的病情和前途,尾随而去。 原来是这样。 轮到孙凤仪些许惊诧了,倒不是为了别的,真没想到,看起来温婉善良的霍小姐和潘倩苇的姐妹之谊,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纯粹和真诚,至少霍恩彤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让孙凤仪感到很不舒服,虽然她理解,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女人之间的真心,还会隔着一层或薄或厚的心思,至少不会绝对地两肋插刀。 可是眼前的两人,都是还未经世事磨难诸事困扰的无忧少女,心思也已经如此深沉阴暗了吗? 江智悦的担心之情就复杂了许多,一方面是为了倩苇不幸的联姻,一方面是为了父亲政策被打乱,还有一方面,是为了被夺所爱的弟弟。看来这个家里最佳忧国忧民的,居然这个江姓的女儿。 她先看着智源把倩苇抱走了之后,又立刻过去安抚尴尬不已的姜俪乔几句,和颜悦色的言语不知叫姜俪乔好受几分没有,然后叫着姜立峰把妹妹先带回去公馆休息,送走姜氏兄妹,智悦准备看父亲的意思,是要她留下来主持局面,还是其他。 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女中豪杰,非江智悦莫属吧!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暂且不谈,今而能够为父担忧,也已是功德一件。 而娇滴滴的姜俪乔,就没有智悦这般的大气懂礼了,虽说江家大小姐知道弟弟不顾鄂军的面子,必然要竭力弥补,安慰姜俪乔,可是这并未抹去姜俪乔被冷落之后的不满。她愤愤地瞪着乌泱泱一群围着潘倩苇的人,幸灾乐祸且更加憎恨的表情表露无遗,尔后,跟着哥哥出去的时候,碰上了汤学鹏的注目。她只不过浅浅地回礼,便甩手离开了。 凤仪并未注意到汤学鹏微妙的表情变化,更加看不出汤二公子的叹气和他们二人之间的渊源,只是单单姜俪乔那种欲手刃潘倩苇而后快的表情,就意味着免不了有一场好戏了,在这个本就复杂的家族之间,又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凤仪,”事出之时,袁栋看到藏在镇定背后的慌乱,早已先知,就离开了一会儿,现下刚回来,“这边出事你也看到了,父亲那边需要我过去一下,抱歉,就不能奉陪了。” 孙凤仪第一次见到袁栋是这番严肃认真的样子,不觉好感倍增,比他平日里纨绔子弟的气息不知好了多少,而袁宏梁本就风流潇洒的外貌,此刻才有了正面的吸引力。 “嗯,快过去了吧,这下有够乱套了,江宽和曾元厚的交涉,估计还要倚仗袁华先生呢。”凤仪拍了拍袁栋的衣襟,轻轻笑了笑。 袁栋并未多做停留,匆匆离去。凤仪不禁又望了望前头,沪系的从主至仆,又该如何自处。 霍海第一时间走到江宽身边,附耳了几句之后,江宽怒气冲冲的样子并未好转,朝着曾以诚看去的时候,恨不能万箭齐发弄死曾元厚的儿子以泄恨。 而川军的少帅,心惊胆战不已,早前他就知道这桩事,完全是荆棘一片,能不能负伤都已不成多虑,如何生还才是正题。不知道父亲哪根筋搭错了,硬是要不给江宽脸,还得让自己来当这个冤大头,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曾以诚明白,江宽是要自己过去谈一谈,可他着实没什么好谈的,这些都是曾元厚的主意,可是柔弱的曾以诚也没办法,只得霍海过来,客气却威力十足地把他“拎”到隽梅厅去谈判。 “跃滔跟我去隽梅厅,映霞,你留下来,主持局面,安抚客人,”江宽拉了拉谷夫人的手,似在重托,叫谷映霞受宠若惊地痴了一下,便露出一个美丽鲜亮的笑容,“大帅尽管放心和将军去处理,这里映霞一定照看好。” 什么?!那厢,江智悦恨不能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谷映霞留下来主持局面?!这原本该是智悦的事情,而她早已有所准备,没想父帅一句话,自己就被架空了! 这个女人究竟给父亲下了什么蛊,自己是不是在父亲心目中已经渐渐没有地位了? “父帅,我,”智悦征求地看着面容僵硬的父亲,想要做最后的争取,争取江宽的回心转意。 “悦儿,你过去潘劲松那里盯着,”智悦愣了一下,说,“我想小苇她只是晕过去了,没有大碍的,只不过这里,” “这里交给映霞就无碍了。至于倩苇,也估计,不会有什么毛病,怕是吓到了。我要你去盯着你弟弟!这个不成器的,居然把准未婚妻给晾在一遍去抱潘倩苇!谁要他献殷勤了!如有不妥,立刻把他带走,带到我这里来!”此刻江宽的声色俱厉,让智悦很害怕地缩了缩身子,她真的不知道父亲怎么了,怎么会如此迁怒他们姐弟,很自然地,她狠狠地瞪了谷夫人一眼,而谷夫人并未触怒,只笑着回应,得体韵雅,颇有大帅夫人的风范。 一个随军夫人,一朝登堂入室,至少这江家府邸,怕是要变天了。 很快,各有分工的人群就都散开了,竟只留江智悦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智悦!”霍纯汝这时候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智悦的胳膊,因他远远就看着智悦脸色不好,似也要晕厥一样,并未察觉她到底为何呈如此疲态,殊不知是为了谷夫人在怄气呢。 “纯汝,我没事。”她看到霍纯汝的出现,欣慰地笑了笑,却掩盖不住苦涩。她想要霍纯汝帮忙,却又难以开口,虽说纯汝是沪系子弟,可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已经没有权力去麻烦浙军的女婿了。 这一刻,智悦看着不能再熟悉的纯汝,觉得如此遥远,竟连自己想要伸手拉住他,都是这样不可实现的遥不可及。 这种失去的感觉,让她的眼睛里,涌动着晶莹的倒影,倒映着青梅竹马的旧时光。 “大帅那边,我过去看一看吧。”似乎感知了智悦的欲说还休,和她的无助难熬,霍纯汝决定,无论如何,他要帮她一帮! 既有你跨不过的距离,那么,等我去找你好了。 小的时候总是智悦藏着掖着瞒着帮霍纯汝的忙,现在长大了,游戏规则却是变了。 正当霍纯汝要尾随着霍将军还有大帅过去的时候,汤学鹏出来一把拽住了他。 “文悫,大帅府内部的事情,我们浙军不宜参与,大帅自有定夺,三桩亲事都与我们无关,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公馆,另行打算吧。大小姐,我们先回去了。”说罢,朝着智悦行了礼,可惜的是霍纯汝此时不好过多言语了,因为汤学鹏毕竟是汤家的儿子,虽说还称不上一声少帅,可也是浙军的二公子,自己这个外姓女婿,无奈难能反驳,只得任由汤学鹏把自己连打带扯地拽走。 他回望了一眼智悦。 “纯汝!”智悦无力地叫了一声,自己最后一个能倚靠的支柱也走了。 这一刻,他相信了时间可以倒流。 悦儿,儿时欠下的情,文悫会一并归还,等我。 怎么办,该怎么办。 智悦看不到霍纯汝的内心,更无法读懂他离开的背影中有多少不舍和怀念,此时此刻的她,自顾不暇。智悦深感自己地位不比从前,弟弟这回的不理智也闯了祸,父帅那边还要和川军交涉,而小苇,和恩彤,想到两个都要联姻的姐妹,智悦难过地几乎要哭出来。她只看着前方,阿源和小苇早已消失的身影,痴痴发呆。 恩彤命好,嫁了湘军的大公子,算得郎才女貌千里姻缘,至少看起来,是那么的登对,天造地设不过如此。至于未来的日子,又是否过得来,就看他们二人,是否愿意把日子过下去。 小苇,小苇。潘倩苇本身就气虚体弱,早些年总病怏怏的,姿态也多了几分扶风弱柳之美,恐怕就算没有曾元厚这一出,她这个没福气的样子,也很难配给阿源。原想着与曾以诚结合,也算是修得圆满美事一桩,没想到就落到如此境地。 父亲精心安排的联姻,虽然没有被破坏,却被决绝蒙上无法泯灭的阴影,就像隐形的炸弹,早晚有一天要爆发出来,而沪系,阿源,自己,又是否可以幸免? 谷映霞!对,还有这个女人!江智悦转过头,看到谷夫人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宾客之间,安抚攀谈,邀约送客,女主人姿态拿捏十分得体,让智悦的憎恨,都有着说不出的狭隘。 看着人群渐渐散去,聊的当然还是这件事情,只不过,凤仪看到满屋豪门一刻冷清,着实叹气。 “真是可惜了,潘小姐与曾少帅,倒是佳偶一对,这么好的配对,竟被生生打破了,不知川军的少帅,可有几分叹息。”凤仪叹了一声。 无心一句,叫智悦听了去,尤其那最后一句“不知川军的少帅可有几分叹息”,如烙铁一般狠狠在她心头烙下一个印记,白烟过后,依旧萦绕。 尔后,正要离开去探潘倩苇的智悦,侧脸,看到了孙凤仪正笑意盈盈地站在灯光下,自信且温柔,慵懒亦妖娆,惶惶灯光下,这一刻的味道,可谓是,美不胜收。 凤仪也注意到了智悦正用略带疑问,甚至于带有敌意,而凤仪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微微颔首,示意之礼。 没错,江智悦现在的困境,可以成为她所有反常行为的借口,只不过,凤仪并没有原谅她无礼的打算,因为本就不合的二人,亦不会有友好相交的理由。 同样,江大小姐也并未因为孙凤仪的礼貌而对她多出几分好感来,相反,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心里念念不忘的,却是从孙凤仪那里听来的那句话。 潘小姐与曾少帅,倒是佳偶一对,不知川军的少帅可有几分叹息。 曲终人散。 看起来,曲终人散还算得上是功德圆满,像现下,曲还未终,人已散尽,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凤仪。”有人轻声叫了她一句。凤仪转过身,看到埋没在灯光阴影中的吴庭轩,缓步走来。 褪去黯淡,他迎着光明,像战争过后的勇士,像阴谋背后的智者,像无所不能的神祗,像她生命中一切刻骨铭心的热烈和期待。 只是,他不像太阳,不是太阳神的儿子,不是拥抱着光芒,来自天空尽头的我梦中的想念。 为什么,这样的男人,却没有散发着那样的光芒? 因为披着黑暗而来的吴庭轩,阴影衬托的英挺五官,和千年不化的紧缩眉头,让一切光芒,都悄然淡去。 这一刻,孙凤仪的脑海中,略过了几多风景。 风未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多少个明日,梦境才会有答案? “哦,你,是你啊。”之前偶遇的尴尬还未散去,凤仪的脸色并不好看几分。 “这里现在,未能收拾清静,我,带你出去走走吧。”话落,庭轩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而凤仪也欲前往。 “等下,你,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用,过去照看吗?”其实凤仪也并不清楚该如何表达,因为显然这件事情需要沪系的高层来解决,可是吴庭轩在沪系的地位又好像比他的军衔高出一些,再加上江智悦的关系,自然而然会有此疑问。 可她不知道,江智悦现在的地位危机,已经波及到吴庭轩。 看来他有今日,还是托了江大小姐的福。 殊不知,这样的裙带关系,成了吴庭轩日后最大的忌讳,也是他克服不了的心病,无论多大的功劳,多俊的才华,始终摆脱不了江智悦的笼罩和阴影。 “何用?”庭轩朝着后厅的方向看了看,悠远的眼光,却加深了额头的沉重。 凤仪幼稚,还看不懂吴庭轩的过去和悲伤,可她却万万看不得眼前这番沉闷和低落。之前她与江智悦近似交锋的不快,多少也有埋怨吴庭轩,可看眼前,却是无从说起。 “既无用,不若外出走之?”凤仪上去挽住了庭轩的胳膊,笑靥如花。 她想用轻柔的声音,清甜的笑容,让她的心上人,忘却种种的烦忧。 纵然吵闹纠葛,我想,你还在我心上罢。 我不懂如何帮你,却愿你百岁喜乐。 “小姐既相邀,小生自当从命。”凤仪此刻的善解人意,点化了他的心事,如开解,似释怀,通通忘却,逍遥世间。 二人的背影,从煌煌灯火中走向茫茫夜色。 似乎命运,早已预知了一切,也在暗示出一种难猜的魅惑,只不过,他要慢慢道来,慢慢让人领会。 此刻的偏厅里,愁云惨淡。 潘倩苇毫无生命气息地躺在床上,潘夫人泣不成声地守在女儿跟前,黯然发呆。智源一直坐在倩苇身边,焦急不堪地等着大夫。屏风外,潘劲松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想要抽根雪茄,却又要顾及女眷都在,更加烦躁不安的样子。 霍恩彤站在潘夫人身边,不知所措,只是时而抬起眼睛看一下江智源,始终痛苦模样。 她不愿去看小苇,不知是不忍,还是压根不想关心。 这就是江智悦跟进来之后,看到的景象。 “潘师长。” “大小姐来了。”潘劲松看到江智悦进来,立刻站起来迎接,虽说无法展露笑颜,至少不能够满脸怨怒,对江氏一族不敬是万万不可。 “潘师长您请坐。”智悦待长辈一向有礼,“小苇,还没醒?”她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生怕触痛做父亲的一片心。 “哎,还没有。”潘劲松只朝内室望了望,忧上心头。 “差人去请大夫了吗?”智悦随即起身,走到屏风前,“阿源。”当机立断地把弟弟叫了出来。 江智源看到姐姐来了,不情愿地松开倩苇的手,走了出来。 “阿源,你叫人去请大夫了吗?”她握住智源的手,轻轻按了一下,用眼神郑重警告他不能意气用事。 “去了,大夫很快就来。”真不知现在的倩苇和智源,谁更加了无生气。 智悦不满地瞥了弟弟一眼,转头看着潘师长,“潘师长,不若,我跟父亲说一声,叫亿萍回来吧。”眼见悲痛难耐的潘夫人,智悦心有不忍。 “可是亿萍还在南昌驻守,总不能因为这点家事,就招他回来吧。”潘亿萍是潘劲松的长子,目前也在沪系军中当兵,这次与赣军之战,年轻的潘家公子也有参与,目前正在昌南同赣军处理后事。 “小苇现在,这个样子,潘家夫人的情况亦不乐观,我想如果亿萍回来,是不是能,至少安慰一下夫人?”因着联姻的事,潘家整个受到重创,此刻如果儿子能在身边,也算是一种补偿,这也是智悦所思量的。 “哎,这还要看大帅的意思。”潘劲松并非贵族出身,所有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安分守己,一切遵命行事,这些年从未出过差错,也为江宽所赏识。 “父亲那边,估计已经为了川军的事情肝火旺盛呢,这件事我去跟霍叔说下即可,潘师长请安心,这件事,就包在智悦身上。”潘亿萍并非高级军官,少他一个不少,再说,亲妹出嫁,哪儿有兄长不回来主持事宜的,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那,挺年便全仗大小姐了。”潘劲松有些激动,看得出,他是希望儿子此刻能够回家来的。 稳定住了潘家,智悦决定去隽梅厅看看父亲那边处理如何,叫了智源出来。“阿源,不管你现在有多难受,也要给我忍住,”作为长姐,看到弟弟如此颓然,难过归难过,可是长在这样的家庭,对于普通人家的七情六欲,就无法全然释放,只得抑制有加。 “这件事情,算得上是曾元厚突然变卦,你我都不知他什么意图,川军不安分你也是知道的,所以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后患无穷,我们防不胜防,所以,阿源,”她拉住了弟弟的手,“看父亲的意思,对你之前的表现,很是不满意,阿源,你一定要镇定,知道吗?” 江智源默不作声,冷面垂视。 她从未见过弟弟如此,不由担心。“我去父亲那边探探情况,你,去照顾小苇吧。”已经足够残酷地棒打鸳鸯了,如果连这最后近似告别的机会也生生夺去,她做不到,她也再没有勇气这么做,就算为了过世的母亲,她这个家姐,无权至此。 “姐。”智悦转身之时,江智源冷冷地叫了一声。 “嗯?” 江智源看似深思已久后,不得不说。 “姐,我求你,救救她。” 短短一句话,如一根娇细却锋利无比的针,狠狠扎进了智悦最脆弱的神经,强烈的刺痛蔓延散开,让她泠然清醒,却又有种茫然的麻痹感。 这是她唯一的弟弟,相依为命的弟弟,母亲早逝姑姑出走都千叮咛万嘱咐要守护好的弟弟,父帅的独生子,沪系江山唯一的继承人,高贵如天命所归的江智源,这样无助地请求自己,不,不是请求,他的心灰意冷,他的无能为力,他是在乞求自己,卑微地乞求唯一的姐姐,救一救他爱的姑娘。 这一刻,智悦恨不能舍得一身剐,去告诉父亲解除婚约,去告诉曾元厚这个老匹夫别妄想了! 热血沸腾都是年轻的错误,智悦一样年轻,却是江家的长女,却是唯一一个没有权力这么做的人。 “阿源,”智悦转过身,拉住弟弟抓住自己不放的手,握在手心,“不是当姐姐的坐视不理,而是,我的的确确没有能力救她,因为唯一的方法,就是解除和川军的婚约,你觉得,这有可能吗?父帅会允许吗?” 沉默,又是这样散发着危险和绝望的沉默,垂头的江公子,却没有丧气的味道,而是一种沉思的意味,他似乎在思考,高高在上的沪系太子爷,从小呼风唤雨无所不从的自己,现在,连一个要被送入虎口的女人都救不了,更何况,她还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伤心,他生气,他看不起自己! “姐,我不求能改变什么,父亲非要小苇去联姻,那就去联好了!”智源的语气笃定而高亢,完全是豁出去的架势。“我只求,你能够求求父亲,不要把她嫁给一个比之父辈年纪的男人!这样太残忍了。”说到这句的时候,他的心,痛到痉挛。 “是我没用。”未等智悦说话,他抽出自己的手,看向阳台外面,大帅府的花园,山林,千层云外,万里苍穹,竟没有一丝舒心。“枉为少帅,枉为男人,小苇无助至此,我却连话都不能说一句,你过来这里,是父帅要你来监视我的吧。” 智悦明白,这件事情在阿源心里,已经成为一个无法释怀的心结,如若不解开,他这一辈子都会困在其中,寸步难行,自己一身倒也罢了,这沪系江山落到他手里,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 “且不论小苇与你之情深,我与小苇姐妹十几载,自是意重,如果能救她一救,多拼命我也是在所不惜的,可是这件事,我只能跟你说,无法转圜。” 外人眼中,江智悦是江宽的掌上明珠太子女,天下尽归所有,可也有此刻,无能为力,围旁观且心难安。 “不,不,”智源神经质一样的摇头,“是我没本事,如果我是父亲,是沪系大帅,一定不会就此轻易答允曾元厚的!他曾元厚敢如此狂妄地不给江家脸面,我一定让他付出代价!可惜,可惜,我只是个名分上的东宫,有何用!有何用啊!” “江智源!”一瞬间,智悦为母亲和姑姑惋惜不已,你们珍爱如此的宝贝儿子,居然为了一个女子魔障到无可救药了! 她一把拉过智源,掰过他的肩膀,眼神犀利地瞪着他,恨不得能把他登清醒额。“江智源我告诉你!暂且不提你有没有父帅的能力和气魄,如果你当得了这个元帅,我问你,悔婚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啊?你要怎样不给曾元厚脸面?!和川军开战吗?拖着刚从赣南战役中死里逃生的沪系军队再去和彪悍如狼养精蓄锐的川军打吗?!赣军和浙军会不会立时也反了?南京会不会从背后狙击我们?!为了一个女人的婚事,你要葬送掉整个军阀吗?!到底谁会付出代价!” 一通呛火,让江智源呆在原地哑口无言。 是啊,父帅天纵英明,都没有更好的办法,而自己凭着意气用事,就能解决问题吗? “江智源,潘倩苇只是嫁人而已,不是去送死,你何必搞得和哭丧一样?!再说,史上为国家为政治嫁给年长夫君的又不是没有过,前朝的公主格格也都有的是先例,一介平凡女子又有何委屈!” 江智源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已经无力思考。 “阿源,”软硬兼施为上策,智悦看来,父帅叫自己来稳住阿源是对的,这个弟弟,太不成器了!“北洋王如父帅,若此刻曾元厚说要娶我,你说,父帅会如何?” 智悦的声音哀怨,悠长,让自己都无比辛酸。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美丽的公主,凄凉地远嫁他乡,夫君早已耄耋,红颜却还桃夭,此生葬送,鸿雁不归,她摇晃着手中的银铃,是母亲的遗物,是家乡的歌谣。 父亲啊,你可曾后悔,可曾悲伤,可曾记得女儿红盖头下的模样。 我的爱人啊,你可曾离开到远方,再不忍落泪,倾听这样银铃作响。 我的土地,我的子民,天空怀抱里,再无我的思绪和芳华,只待多年以后,这段故事,变成了传说,我的灵魂啊,朦胧月夜时,大约会还乡。 她留下这个问题给智源,也给了自己,留下弟弟一个人在思考,自己决然离开。 “也罢,予信,这件事情,就暂且这样吧,老夫也不好为难你这个小辈,蒋达,安排曾少帅在府上休息几日再返程。”智悦走到门口,江宽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不出喜怒,只是平常。 不知道父亲的面色有没有好一些。 “大帅,小侄若有不妥,还望大帅不吝指正,只是此事,我,”随后,曾以诚的声音,轻飘飘地也传了出来,心里没底声音发虚。 “少帅,”这个,是霍海的声音,“此事既已如此,我们也不比再诸多纠结,只不过这善后事宜,还要大帅府来主持,少帅就只管放心住下,多玩几日,其余的,就是大帅府和川军交涉的事情了,少帅的任务,圆满完成!请吧!” 停顿了一下,脚步声渐近,随即门开,曾以诚唯唯诺诺地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管家蒋达。 “大小姐。” “江小姐。” 智悦立时退地远些,好像刚来的样子,礼貌地朝曾以诚点点头,擦肩而过之时,看到曾以诚的眼睛里,藏着欲说还休,来不及思考,就摈退了蒋达。 曾以诚看来,有话要说。 “智悦小姐,这件事情不论对错,予信只有一事相求。”曾以诚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让人无法拒绝,因为他善良,也因为他无辜。 “大公子请讲。” “我,想去看望一下潘小姐,不知可否通融?”曾以诚很是犹豫地讲了这句话,迎来了江智悦怀疑的眼光。 “智悦小姐切莫误会,予信知道,潘小姐因着要嫁给,”他尴尬地打住了,“要联姻,生了病,予信很是担心潘小姐的健康状况,心有不安,故此想要前去探望。”曾以诚坦坦荡荡,让人无从怀疑。 智悦盯着曾以诚,若有所思。 潘小姐与曾少帅,倒是佳偶一对,不知川军的少帅可有几分叹息。 孙凤仪的话,再次鬼魅般地在耳边响起。想到父帅在公众面前丢了面子,小苇昏迷不醒,弟弟颓然不堪,川军狠狠将了沪系一军,而谷映霞趁乱子,居然要顺势而上取代自己!这一切都是江智悦作为沪系的长女无法容忍的! 再看看眼前的曾以诚,深情款款的曾以诚,心中暗喜,计上心来。 “哦,难得大公子有如此仁爱之心,岂有不应之理,智悦会安排小苇近几日在隐月园修养,大公子前往便是,只不过,”智悦看着曾以诚表情的变化,愈发有信心了,“只不过,还望大公子顾及小弟与潘家颜面,尽量不要与他们冲撞,大公子可明白?” 智悦的意思便是,请曾以诚不要在江智源或者潘家人在的时候去探望,以免起冲突。 “予信明白,自当遵从,多谢智悦小姐。”话毕,告辞。 智悦望着曾以诚远去的身影,笑意渐显。 没错,无论如何,沪系的面子一定要争回来,为了大帅府,也为了自己不同往日的地位! 江智悦,想要得到万人之上的地位,就要付出万人难敌的努力,甚至是牺牲,只有自己,才能助自己,爬上这王者之巅,也只有自己,才能将自己救出困境。江智悦,你是江容绰最骄傲的女儿,是沪系的太子女,就算未来的江山是胞弟的,谁又敢说,他能少的了这个姐姐的襄助。 江智悦,拥有北洋江氏最优秀的血统,定当开创天地! “跃滔,去把袁华请来商量。” “阿悦来了。”霍海前脚出来,看到智悦在门口,便请她进来。 “是悦儿啊。”江宽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并未多看女儿一眼。 是,悦儿,你独一无二的女儿,悦儿来帮你了,父亲。 “是,父亲,是悦儿。” 我的灵魂啊,朦胧月夜时,大约会还乡。 可我是江智悦,我的巾帼名扬,定要锦衣璀璨下,故里耀天涯! ------------ 第三十七章 (下) 更新时间:2013-08-10 第三十七章(下) 月色温凉。此刻的天空,才渐渐开始有入夜的打算,似乎大帅府的吵嚷和种种事故让黄昏的落霞,看地入了神,迟迟舍不得离开,直至现在,才月上柳梢头。 威严肃穆的大帅府,在隐隐约约的夜光之下,更加静谧,这样的安静至刻板,仿佛一点点的脚步或者笑语,都会惹怒这座府邸的主人。 外围是层层叠叠是树林,傍晚十分,清凉恣意,却也多了几分恐怖,风声,树声,还是兽声,沙沙作响。奇声怪闻,有的人淡泊坦荡不过一笑置之,有的人则心神不宁草木皆兵,境界几何,全看心境。 今日有所不同的是,为宴请沪系各门阀的贵宾来客,张灯结彩,内院大大小小的树木枝桠上都挂满了彩灯,让平日里沉静的府院,多了些许的光芒和生气,这不,暗夜降临,也有着星星点点的光彩,不让人心生冷清寂寞。 可人心中的冷,心中的凉,岂是妆模作样地架起几盏光亮的洋灯,就能温暖地消弭掉的? 吴庭轩和孙凤仪并排走出大厅,走到院子中,漫无目的地逛着。虽说凤仪还挽着庭轩的胳膊,可二人之间,不知怎的,有着一道冰封的隔阂,再也找不回北平时期的默契,和依恋。 我们曾经承诺过,永远都不离开对方,可如今,为何这般地貌合神离? 还未有灾难,变故,还未有一切一切的阻碍,两颗相恋的心,总是各有所思。 是你不愿表达,还是我,心已不再。 他什么也不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凤仪斗胆仰起头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吴庭轩,原以为自己疑惑的面庞可以被淹没在浓浓的夜色中,没想到主道上的灯火一样璀璨,将她眼中的黯然,生生照出了光彩。 尽管如此,吴庭轩依旧无言,这样默默地走着。本就因着江智悦而不快的孙小姐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赌气似地脸看向旁边。 这吴庭轩不知是着魔了还是何如,竟然自顾自地超前走去,还不时地朝两侧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多亏了这院子里堂皇的光亮,吴庭轩远远地,看到霍纯汝,汤学鹏,姜立峰和那个姜氏乔女,四个人正在攀谈中。霍纯汝和姜立峰聊地兴致勃勃,时不时地还要逗一逗这荆楚美人,惹地姜四小姐掩面而笑,好不娇羞,汤学鹏只静静站在一侧,并不多言。 果然,竟然,是你! 吴庭轩深吸一口气,不知是何笑意,又意为何。眼神从探究,逐尔变为欣然淡定,寓意理解了些什么。 “吴庭轩你究竟!”跟在他身后多时的凤仪,实在耐不住火地快步走到他跟前,想要讨个说法,却迎上吴庭轩柔腻的眼神。 许久,许久未见吴团长的眼睛里,荡漾着这般爱慕与柔和了。 这下,凤仪惊地说不出话愣在原地。 就像最失意的人生,在北方的秋天中,垂头过后,忽而迎来了一个温暖的拥抱,贴心,融情,念念久久。 你忘却了所有的失望,不满,和伤害,也许只因为爱,哪怕一瞬间。 凤仪浑身竖起来的刺儿立时柔软如化羽之仙,安安静静。 “凤仪,你目睹过人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远处交谈甚欢的汤学鹏他们。 只可惜,庭轩并未留意到凤仪的变化,只为他而生的变化。 襄王与神女,谁的无心,谁的远望。 “变化?”被这突然的问题问住了,凤仪只顾呆呆地盯着吴庭轩看。 吴庭轩,真正算得上美男子。 “左不过就是富翁变乞丐,皇帝沦为阶下囚,麻雀变凤凰!”思路来了之后,却又滔滔不绝起来,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叽喳鸟。 “你倒是不存一分的同情心啊,除了最后一句,之前的也太过凄惨了不是。”看着凤仪认真的样子,惹地又是一抹笑意藏不住。 “这不是回答你的问题吗?人最大的变化,自然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就是天上地下嘛!” 庭轩默然。 是啊,天翻地覆,天上地下,前方的那个男人,和自己,可不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麻雀变凤凰,一个贵族变乞丐吗? “你出神地看什么呢?”凤仪眼见庭轩飘忽的眼神,忍不住凑过去朝远处看了看,只不过,她看到的是, “哎!你瞧,那不是,苑荷姐姐?”庭轩顺着凤仪手指的方便,看到了习苑荷的身影。 她遗世独立,沉静如画,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僵硬且美艳,如冰冷的雕塑,沉没在海底,多年未闻,世事看透。 然谁又明白,风声鹤唳百转千回之前,她的一片真心,也曾热烈地跳动过。 可惜,她是一棵树,一棵静秀绝美的柳树,摇曳生姿柔惹万千,却只会在原地等待着爱人的归途,而他,却是一只天涯为家飞翔为念的大鹏鸟,永不降落。 是吗?程术,我永远也等不到你的是吗?你的雄心,你的志气,你的未来,无一与我相关的是吗? 你从没有爱过我,是吗? 这些话,庭轩与凤仪听不到,汤学鹏亦无从得知,唯那颗厌倦跳动的心,冷暖自知。 我们都只是旁观者,看起来各有各的故事,殊不知,我们也曾是别人的故事,忘不掉的也好,悲欢离合的也好,欣然而已,我也曾是你的梦中人。 对吗,小乔? 汤学鹏回望大帅府的光华,说不清是渴望,还是嫉羡,再小心翼翼地看看眼前的人儿,波光流转,巧笑倩兮,徒生从此乔女是路人的慨叹。 我愿为你鞠躬尽瘁,可你却是等不到我为之奋斗的明天,天底下,还有更可悲的缘分吗? 不久之后,你就要被冠上沪上江姓,成为江智源的夫人,成为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愿望,眼下心上,便是无尽的痛苦。 江智源,江智源,这个嫡出的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少帅的身份, 恐怕,却是无缘的,不过强求一世,苦痛一世,兴许,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庭轩!” “老九?” 正当庭轩和凤仪只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不打照面的相互关怀着,丁九匆忙赶来,脸色煞白。 “庭轩,听说大小姐她,”还未完全表达出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戛然住嘴了,发现吴庭轩的身后,还站着孙凤仪。 “孙,孙小姐。”稍稍尴尬,刚才的话,也未说全了。 “是,兴许是大帅不满意了,我这小小军官,如何配的上他江家大小姐。”庭轩倒是并无顾忌凤仪在场,只是这不怒不怜,让人猜不透他的口气中,藏着怎样的心情。 “不是,少帅不是已经任命你为团长了吗?大帅没有准?”话音儿到这儿丁九就愈加着急了。如果吴庭轩这次升官未果,那他们几个的前途就更加渺茫了,不知如何是好。 “宴会中断,大帅去忙更重要的事了,自然,也顾不上我。”庭轩的眼光,并未从汤学鹏一行人身上收回来,饶有兴致,似乎都忘记了自己被江府冷落这件事情。 倒也并未完全忽略,只不过他的升职,只在后天草草宣布,就这样静悄悄的,沪系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军官而已。 也是这样静悄悄的,他曾经的家族,土崩瓦解。如今,他付出再多的鲜血和忠诚,沪系的仕途,却好像永远望不到头,因为这样一个庞大的集团,最不缺的,就是军官,并且是配有军功的军官,如若要爬上那武字号的将军之上,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更加混乱和黑暗的世道让自己建功立业。 可谁又能够笃定,他吴庭轩自有上天护佑杀出一条血染的道路?生死一线间,富贵天注定。 他不忍心,也无能为力。 此刻的前程,亦没入黑夜。 “我也听说了,”看样子丁九是听说宴会提前结束,慌忙赶过来的,这会儿还在擦头上的汗呢。“曾元厚这老儿有骨子蛮气儿啊!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违背江宽。”说到川军联姻时,丁九有几分看好戏的态度。 “这是江家内部的问题,就不归我们操心了。”也许是和江宽赌气,吴庭轩决定对这件事毫不插手,就算江智悦也深陷其中,他也不为所动。 庭轩,难道你我之间,只是名利的交易吗? 智悦寒心。 智悦,你自顾不暇时,也不是把我抛之脑后吗? 庭轩无奈。 曾经的患难与共,就如此不堪一击吗?我们都处在某个位置上,都被太强的目的性所牵绊,早已忘记我们之间,也许还有点点的真情吧。 “凤仪,让你见笑了。”沉浸思考中的庭轩,猛然发现自己还带着一个不明所以的女子在身后,抱歉地笑了笑。 “是啊,庆功宴出这么大乱子,怕是明天的报纸,又要吵地沸沸扬扬了。”丁九摇了摇头。 “不可磨灭的印象啊,”一直未吭声的孙小姐终于有机会讲话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如此郑重的晚宴上,亲历乱世,确实是好一出。” 亲历乱世。 不错,孙凤仪在直隶地界上,大大小小的社交场所也都出席过,大到官员任命,小到接风洗尘,无一不是太太平平花天酒地热热闹闹,让她天真地以为,纵然清王朝亡了,但在这世纪之末走下神坛的古都,一切仍旧井然有序风生水起,乐得自在地自我活着,因而,她永远无从得知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最真实的一面,究竟在经历些什么。哪怕是小小的凌乱和插曲,都未曾见过。 刚才,就在一刻钟之前,她亲眼目睹了军阀内部的纷争和勾心斗角,纵然是最高的领袖,亦有无可奈何之时,更不用提江氏门阀里,个中恩怨往来,也是心中有数历历在目。 原来这个世界,早已伤痕累累。 康庄大道一条是走不通的,人也总是要长大的。 有的人,会用难忘的一课来教会你成长;有的人,会残忍地逼迫你蜕变;有的人,会倾尽所有,陪你一起经历这世间的一切,他宠爱你,保护你,却也需要你,就像你,慢慢地会不顾一切地需要他,守护他,倾心爱他。 凤仪,你都遇见了谁?你又选择了谁? “庭轩,那这次大小姐找谁帮忙的?”丁九挨近吴庭轩,好奇地问了句。“以往都是你,可这次?”他好奇,也质疑,上次沪系出了叛乱这么大的事,都是吴庭轩一夫当关以身犯险地救江智悦,这次江智悦居然临危大乱之时,将吴庭轩支开,看势头是想要独当一面了。 “我也没头绪,这次出的事,从根本上说,和江智悦无关,”吴庭轩毫不避讳凤仪的存在,谈了起来,“若不是少帅和潘家小姐有情,怕是江智悦就有多管闲事之嫌了,依我看,她的危机,不若说出在那个随军夫人身上更好!”他犹记昨天大小姐急睁火眼的发飙。 “国事又兼家事,还真有够头疼的。”丁九也是觉得越分析越凌乱,只是对智悦甩开庭轩的行为颇有不满,“既是如此,那么军中,谁最有可能帮到她?” “哼哼,沪系人才济济,能帮她的大有人在啊,比如,袁栋袁宏梁?”说到这儿,挑衅般地看了凤仪一眼。 “什,什么?”只顾着走神的孙小姐压根就没听进去他们在说什么,倒是一句袁栋,叫她醒了神。 “呵呵,没什么。”庭轩看着瞪大眼睛却又疲惫不已的凤仪,觉得可爱至极,竟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 丁九和凤仪同时红了脸。 “咳咳,”两个不好意思的人亦同时咳了两声。 “话说能帮她的,自然非霍纯汝莫属。”前方聊天的几个人似乎正在尽兴,还未有离开的意思,话上说着霍纯汝,眼睛却始终盯着汤学鹏看去。 “霍师长?”丁九自上次去浙军搬救兵之后,和霍纯汝就颇有关系。 “她倒是想,依着霍纯汝的性子,亦不会轻易推辞,只不过,汤二公子,不会答应的。”是啊,汤学鹏刚刚认祖归宗,正是向汤彦修表现的好机会,必然和父帅一个鼻孔出气,对沪系呢,自是面子上尊敬之下,能不帮则不帮的原则,霍纯汝作为外姓女婿,不得二言。 “汤二公,汤,汤学鹏?”丁九猛然间想起什么来似的眼睛一亮。 “就是那位新晋的汤家二少爷。”凤仪实在忍不住沉默,找机会说了句话。 “怎么,你上次不是陪了江智悦去参加汤府喜宴,该是见过了吧。” “是倒是,还不是某些见色忘义的爽约大小姐才打发我去的。”丁九稍带不满地看了凤仪一眼。 “什,什么?”这下,孙凤仪更加无辜且疑惑地看着他们。 “说什么呢。”庭轩立刻打断了他。并非他不愿承认自己所谓“见色忘义”,只不过他不想再提起凤仪的伤心事。“看你似乎欲言又止,可有什么想法?” “哦对了!”光顾着指责眼下的二人,忘记正事了,“汤学鹏这个名字于我很是耳熟,总觉得你仿佛提起过,却又不甚明确,实在是要问你一问啊。” “汤学鹏吗?我怎么会认识汤二公子。”庭轩的语气听不出的淡漠,却又叫听者笃定的是,他在撒谎。 “当真?”这下竟是凤仪和丁九同时问了。 尔后,二人互看一眼,依旧互无好感。 “我认识的那个人,叫薛鹏。” 薛鹏,薛鹏,汤学鹏! 竟然,汤府的二公子,就是北洋军校那个出身同样平凡的薛鹏!庭轩少美几人的至交好友薛鹏! 背负这样的身世,他缄默许久,滴水不漏,隐忍无数,直到某天偶然消失,再见时,已不再当初。这恐怕,是吴庭轩见过的,最华丽的转变了。 可不就像自己当年一样吗? 他并未责怪汤学鹏向好友们隐瞒了家世,他只不过,有点难以接受这样锋利且宏大的转变。 梁少美,章铨,柏腾均皆出身商场或官家,少不得也是个城中人物,现在,连那个最最谦虚谨慎的普通人家的孩子薛鹏,也摇身一变,成为浙军军阀的二少爷,无论他是汤彦修的侄子,还是私生的儿子,他姓汤这件事,毋庸置疑。 “薛,薛鹏?!”丁九零散的印象,终于连成线索了,没错,就是薛鹏,庭轩曾经提及的北洋军校的好友之一,难怪当时听着汤学鹏的名字如此耳熟。“薛鹏?”重音落在了薛字上,“怎么又姓汤了?他没跟你们提起过他是汤彦修的侄子?” 他又如何会讲呢。那个时候汤彦修并没有许诺让他认祖归宗,他小小军校学生,怎敢妄自加誉。 你们只看到了汤学鹏荣耀加身,摇身一变变成了汤彦修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却忘记了他在过去的年华中,小心翼翼地说自己姓薛,勤勤恳恳地在军校里学习,忧虑不已地连个汤字都不敢提及,只因为惧怕因着自己的不努力不谨慎,把前途毁于一旦,只因为他不若江智源,汪予珈之流是名正言顺的东宫,所以他姓着不知道哪儿来的薛姓,做着最默默无闻的庶人,直至今日。 吴庭轩,你的羡慕,你不懂;习苑荷,你的怨恨,你也不懂,我汤学鹏终于熬到今日,不允许任何人毁掉我大鹏展翅的前程! 爱,没有,信任,没有,友谊,没有,曾经的薛鹏不在了,我早已脱胎换骨。 昔日的朋友,来自四面八方,兴许有生之年都不会相逢了,请让我,成为一个崭新的自己吧。 所以,有的错误,无情,欺骗,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作恶,只是都有自己的苦衷罢了。 智悦又何尝不是。 她的地位受到新夫人的威胁,而沪系又出了乱子亟待解决,胞弟的势头险些一蹶不振,江智悦已不是当初势如垂帘听政般的沪系大小姐了,所以,她要撇开吴庭轩,保全他,也保全自己。 庭轩,你为何不懂得? “北洋军校很多人的背景都很神秘,且都避而不谈,所以,不知道也属正常,正如那个油嘴滑舌的章铨,究竟是不是鲁军张璟的侄子,还是满口否认呢。”庭轩慢慢朝前走去,终于不再盯着汤学鹏和霍纯汝那边看。 夜色渐浓,迎宾道上的霓虹挂灯也熄灭了不少,来来往往的宾客也离开地所剩无几,汤学鹏与姜家兄妹也早已离去,习苑荷估计也与殷琮分道扬镳,大帅府又回到了无声电影一般的肃穆之中,恢弘的家宅里,正统堂皇的外表下,正充满了计谋,酝酿着剧变,可是又言,所谓的丑恶,诡计,如若是为了保护自己,又何罪之有? 丁九很识相地离开了庭轩和凤仪,令他二人闲闲逛逛地沿着小路朝大帅府外面走去。 再一次走同样的路,凤仪感慨良多。 那次周镜茗兵变,智悦被挟庭轩义不容辞赶来相救,而自己恼怒甩手而去,而如今,江家再次经历变故,吴庭轩却正悠闲自得地走在自己身边,真乃不可同日而语。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这样走着,走着。 凤仪的心里又出现了着急之感,似乎有话不吐不快,却又不知说什么,很是难受。 这样的尴尬和沉默,这样的淡然和疏离,是因为她不知道,原本庭轩要在今天的晚宴上,因着救驾有功,要被江宽隆重升职为团长,却被曾以诚突然打乱了,而他相伴江智悦出席这件事,更被江宽粗暴打断。他受到了侮辱,必然不适,更甚者要铭记在心以图后报。 尔后,又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汤学鹏,五味杂陈于心中,无解无休。 是,他也问过自己,为何不在劳军宴上去同汤学鹏打照面,依着薛鹏的个性,他不至于六亲不认的。可是精明如吴庭轩考虑到,毕竟汤学鹏从无名小卒变成汤家二公子,曾经的草芥出身和如今的金身富贵无法相提并论,因而汤学鹏一定会顾忌过往身世,不愿再提,所以如果吴庭轩自个儿过去打招呼,很有可能会招惹汤程术的不快,于自己是不利的。 倒不如,去等待,等待汤学鹏发现自己,金光灿灿地主动过来同他相认,自己只要感叹几句,礼貌几句,再恭维几句,曾经的兄弟之谊,也不会被破坏。毕竟同在沪系,如果情义如前,汤学鹏对吴庭轩,有利无害。 吴庭轩自顾自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和凤仪一同走到了大帅府的门口都未察觉。 凤仪也似乎被感染了,竟也这般的沉默不语,不同的是,她的脑海中并未思考什么,却是一片空白。 因为着凉的,是心。 “孙小姐。”一个司机匆匆跑过来,“袁少爷吩咐小的在这里恭候孙小姐,送您回去。” 凤仪和庭轩都着实一惊。袁栋好生周到,自己无暇奉陪,却不忘把她带出来更要安然送回去的道理,遣了司机前来接应。 “哦,有劳宏梁费心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心里还没放下吴庭轩这一路气氛诡异的沉默。 “既是这样,也好,时间不早了,你也先回去吧。”吴庭轩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劲儿来,略带歉意地笑着对凤仪说。 “好吧。”有的时候凤仪的脾气上了火,真是不愿多说一个字,是怕暴露了自己的失落,还是真的怕一口火气喷出来呢? 没有默契的时候,多说无益。 她利索地上了车,连句再见都不愿多说,便离开了,站在原地望她而去的吴庭轩,脸上渐渐布满冰霜,与这初暖的春意,格格不入。 你可知无话可说的时候,感情,是否还有路可走? 现在凤仪离开,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他也无心照料她,吴庭轩需要好好思及现在的情况,关于川军,关于江智悦,关于汤学鹏,关于自己。 高高俏俏的鼻梁,温柔顺畅地线条连接着棱角分明的嘴巴,上通光洁宽阔的额头,好一张美好的脸庞,艳若桃李何处不芬芳! 可惜,这幅美人图染上了忧郁的色彩,便黯淡了几分,有种病态的赏心悦目缓缓道来。 可惜,吴庭轩你却不懂得呵护和珍惜。 怕是这脸蛋上挂满的冰霜,都要融化成委屈的眼泪了吧。她静静地望着窗外,月光皎洁,偷偷地亲吻上她的脸颊,映出无限风情。 是她? 是她! 竟是让我在这儿,找到她了! 一直停在大帅府外看好戏的车里,那个藏在暗处的男人,原本壮志满满的表情,瞬间化为惊讶,兴奋,疑惑,最终平静下来。 同样的月夜,同样的人。 他不易察觉地笑了。当初不经意间的遇见,竟断断续续写成了故事,只是前次是为私事,这次是为公干,都能如此巧合,该不会是,缘分? 缘分无从得知,只不过,你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模样。 无论是见义勇为地救小花童,还是彩云之乡的选礼物,她的样子,一直在你心中,从未褪色。 他为自己欣然不已。 “二少爷,现在我们何如?”司机开口问了声。 “江府已然乱作一团,我们可以走了,不消几天等他们解决了这事宜,咱们也可以回去复命了。”声色沉稳,不疾不徐。 “是,二少爷。” 金粉王朝的大上海,已经吹起了阵阵来自北方的风,虎啸之戾,似是要撕破这盎然春意。 一路的沉闷,孙凤仪烦躁地走进英芝酒店,巧不巧地看到何承勋正坐在咖啡厅里悠然地看报纸。 “噔噔噔”,凤仪饶有兴致地朝他走过去想要看看他怎么就这么闲逸。 “回来啦。”何承勋头也没抬地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听到这个走路的节奏,就知道是孙凤仪来了。 “回来就好。”承勋抬头,微微一笑地看着凤仪,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凤仪。 心中一热。 承勋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让凤仪温暖许久,这样被关怀,被在乎,被守候,是这样的感动。 “嗯,回来了。”她轻轻俯下身,靠在何承勋的耳边,好像和他一起在看报纸。 人心,总还是向暖的。 以爱之名,为冰冷而守候的孤独,早已说不清楚是在守护爱情,还是因为找不回被放逐的心了。 “庭轩。”丁九出现在吴庭轩背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嗯?”吴庭轩始终守望着凤仪的车远去的背影,收不回来的目光,放不下的心,殊不知这紧锁的眉头,有几分是为她。 “庭轩,你不该为个女子,这般,用情太深。”看来丁九的愁绪更深,这么久以来,他早已察觉到吴庭轩的变化源自于这个孙姓的姑娘,却又不得干涉多余,可是现在的处境不妙,需要庭轩全心全意的斗志,而不是因着一个女人三心二意。 庭轩未答。 “孙凤仪小姐不比小桐,更不比大小姐,她是北人,于我们不仅帮不上忙,万一南北战争再起,她父亲和北方商会是一定会站在段家一边的,你若是和她渊源太深,恐怕,”丁九的话不无道理,虽说现在南北都处在内斗时期,但是分裂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外有强虏,这片土地,终究还是要一统之下护国卫家,大势所趋,这样的大战,怕是在所难免。 吴庭轩一挥手,不再多言。 丁九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便是,绝不会让这样的失误,成为前途的阻碍,而自己,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原以为大小姐那边,还靠得住,”戛然停顿,不觉心痛。 “除了我们自己,没有谁是靠得住的。”静默许久的吴庭轩终于开口,“就连江智悦的依靠,”他回过头看了看大帅府,冷笑,“还不是我们自己用命换来的。” “好!”丁九为之一振,“很好,庭轩,你能保有这份理智,我就放心了。”原想着庭轩为了诸事繁琐变得优柔寡断斗志全无,如今能出口若此,也无需白费心思了。“但我以为,还是不能放掉大小姐这条线。” 吴庭轩着实生她的气,很想就此甩手,可是清醒的头脑告诉他们,江智悦是你输不起的一颗棋子。 若是智悦听到,该是有多么难过。 只可惜,你是江智悦,你是沪系的大小姐,江宽的女儿,你没有资格难过,就像你没有权力以真心的名义,做任何事情。 “她,当然不能放!”吴庭轩阴沉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光芒,是志气,是计谋,还是复仇的火焰。 “九哥,去习公馆告诉小桐,今晚我有事找她。”吴庭轩的目光扫到不久之前习苑荷出现的地方,冷冷清清,戚戚暗暗,没有人会相信,爱情曾经来过。 “好。”丁九离去。 汤学鹏啊汤学鹏,该怎么处理这个人物,怕是要先造访习苑荷一趟了。 习苑荷与盛森顾家的交情看起来不浅,与汤学鹏的纠葛自是不必再说,而这川湘鄂联姻的种种,她这大上海最有名头的交际花,总不过也是知道一二的。 小桐,你会帮我,我永远都知道。 可是哥哥,你会永远都爱我吗? 习苑荷的眼中,吴庭轩的身姿,一如既往,怕是汤程术,也代替不了。 哥哥,我永远都会帮你。 纵然那个人并不在,这份情,花木也动容。 智悦又是否这般?还是仅仅利用而已。那么凤仪呢?想到凤仪,吴庭轩的心里,总是被软软地触碰一下。 凤仪,我不想你离开我,却又无法奢求你明白我,我们之间的缘,该不会如此消磨殆尽吧。 他,还是注意到了凤仪临走时,眼神里的失落,那种冰冷的失落,在吴庭轩的心中,重重烙下一个印记,很疼很疼,却又喊不出口。 可她是凤仪啊,不是精明却痴心的智悦,不是冷淡却心软的苑菏,她是孙凤仪,她不懂什么叫迁就,什么叫俯首,什么叫牺牲,什么叫保全。 只因世事于她太浅显,她还太年轻。 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孙家女,能够明白现在的一切,吴庭轩的一切,甚至于不惜所有的守护这一切。 只可惜那个时候,她已经姓段了,她只能毁灭这一切。 事实就是这样,命运就是这样,各自讲述,各自珍重。 何中原,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凤仪笑意点点,如繁星闪闪,闪亮了整个夜空的气息。 汤学鹏,我们会再见的,庭轩一个人走在黑暗孤单的笑道上,点起一支烟,再次陷入思考。 孙凤仪,后会有期,这个陌生的男人驱车而去,年轻的雄心,毋庸置疑的志在心得。 姜俪乔,原来是你,汤学鹏告别之时,拂不去的是记忆中校园门前那个惊鸿一瞥的女学生,至此,不忍回眸。 所以,阿源,不必轻易悲伤小苇的远嫁;阿悦,文悫的离开只因束缚和无奈,子卿,此次与习苑荷的错过,也并非一生。 只因为,人间何处不相逢。 后会,有期。 ------------ 第三十八章 更新时间:2013-08-19 阳光照耀地纯白,不加渲染的灿烂,本身就已将这世间染遍,所谓是无心而为,必有作为吧。 可它同样刺眼,因为太没有杂质的纯洁,让人的眼睛暴露地无比脆弱,如此晴空万里下,似也难以睁开眼睛。 万事有度,若是贪心越境,反而适得其反。 正是如此,才所谓并无好坏善恶之分,只看是否拿捏有度。 凤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码头,青天白日下,她的心里面,却有几分不可逃避的躲闪之情。 “凤仪。”何承勋来到酒店的客厅,看到孙凤仪一个人坐在窗边愣神,心下不安。 她回来了,这个看起来永远拴不住的姑娘乖乖回来了,本应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是从昨天起,凤仪就有些愁眉不展,时时沉默不语,时而又过度兴奋,何承勋嘴上再怎么否认,心里的担心永远是实实在在的。 “来了。”她只抬头看了中原一眼,浅浅笑笑。 “凤仪,今天艾德就要乘船回英国了,我的意思是,”他看似并不敢直接对孙凤仪提出什么要求,才会有这样犹豫的停顿,“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一定要今天去办吗?” “有什么重要?”她迷茫地看了中原一眼,像是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是啊,有什么重要呢?只不过我必须去。” 她又在戏弄自己。 何承勋容色平静,心里一样平静。 习惯了罢。 “这一去千山万水的,以后,怕是很难再见了。”何承勋的口吻中带有感慨,更让人不忍的,是他根本就是在乞求,乞求孙凤仪放弃那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来送别艾德。 月转星移,人却总爱守在原地,何以能再见? “中原,你可是在责备我薄凉?”凤仪此语,确确实实在责备自己。 “倒也不是,只不过我很好奇,你究竟有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去做?”他深知孙大小姐此趟过来上海根本就是闲来无事,又何故有如此借口。 “总之,你信我就可以了,我会尽量赶过去的,也许,也许来得及。”孙凤仪垂下眼睛,似在思量这两码送别之地的距离,看看是否赶得及。 “你这样坚持,我也不好多言了,但愿,”何承勋永远也争不过孙凤仪,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自己而改变什么,就像此刻,他想说的是,但愿,你不会后悔,只是张开嘴,无可奈何地变成,“但愿你赶得及,跟艾德告别。” 霍普金斯的上海之行终于结束了,昨晚,这师生三人在外滩享用了farewelldinner。在沪的几周艾德老头过地很开心,有乔陪着参加活动,有索尼娅陪着伺候早餐逛大街,两个年轻人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而温暖。 有人说,离别是另一段相遇的开始,地球是圆的,只要我们坚持地想要找到对方,就总有相遇的一天,平行的时空里,我的光阴,只愿为你纠缠。 可是,这一去英伦,海上颠簸便是数月,来回早已消耗太多精神和体力,且不说中原和凤仪这样的年轻人,霍普金斯已年届六十,怕是这一趟之后,再也经不起如此的奔波了。 而凤仪呢,当她从伦敦怏怏回归,再次回到北平的家族的时候,一切,早已开始身不由己,再几时,能够扬帆不列颠,去看满园的玫瑰,品味醇香的午后红茶,去走过那时的田间小道? 怕是再没机会了吧。 凤仪想到这儿,下意识地狠狠捏了捏手中的电报,自己,也不便久留了。 吾儿凤仪,久离家,甚念,近家中遇事,为父已遣家丁抵沪,吾儿安好速归。父字。 爸,我也想你了。 这次,离家太久,久地都忘记思念家人了,孙凤仪,你真不是个孝顺的女儿。而家中遇事几个字更是让她的归心似箭如在油锅煎炸一样煎熬。报纸新闻上,都没有听说北方发生了什么大事件,那么孙府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父亲催着自己回去,又是相关? 春风浮躁,阵阵划过脸颊,似乎也划去了最后一点点的同情心。 艾德,等我,等我去送别你。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你们也要等我,凤仪很快就回家。 “凤仪。” 凤仪被惊了一下,猛然回头,看到的,竟是吴庭轩。 “你?”不能够再惊讶了,吴庭轩为何在此,难道也是有事情?“你怎么在这儿?” “我,”突然哑口,“我来看看你。”他深深地看了凤仪一眼,似乎想要探出个究竟,仍旧迷雾重重。 眼前的女子,穿着纱质的黑色洋装长裙,领口和袖子恰到好处的镂空花样,让沉重的黑色,多了几分魅力的轻快,而裙摆一侧,效仿近年来时兴的高叉旗袍,亦用刺绣和镂花隐约开了一个高叉,让整件衣服,散发着一种东方式的魅惑与婀娜多姿来,裙角和领口都缀满了绸质的花朵,颇有几分冷艳的活泼感。 凤仪重回平静,并未回答,只是淡淡地转过身去,这抹浓重的黑色,在蓝天白云下,显得太过压抑,格格不入。而庭轩也颇有默契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心思同样沉重的她,不再多言。 吴庭轩的出现,让凤仪有些不知所措,并非她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她很担心吴庭轩会因为所发生的事情,对她有所评判。 因着他,你开始不相信自己了吗? 孙凤仪恨恨地咬了咬牙,决心坚定意志。 远处,警察局的一行人正朝这边走来,前前后后四下谨慎,中间有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双手被反铐在背后,步履蹒跚,犯人一样的她,似乎是他们保护,或者押送的对象。 竹下香织,我,也在等你。 码头的风很急很劲,竹下香织穿着白色的和服,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在风中肆意凌乱着,眼睛肿胀无神,还有重重的黑眼圈,似是忙碌许久睡眠不好的缘故,只是那精致的红唇,鲜艳依旧,在这黑发白衣的映衬下,更加耀眼,在孙凤仪眼中,也愈发刺痛。 “孙小姐。”打头的警察看到孙凤仪,眼前一亮,立刻示意身后的人停住脚步,他小跑了过去。 “嗯,辛苦了,都打点好了吗?”凤仪慢慢地拿出几个大洋塞在他手中。 “您放心,袁,额,大少爷都打点好了,待会儿就上船,此刻孙小姐有什么指示尽管提。” 这个警员点头哈腰地在孙凤仪示意下走开了。 “大家,去后面守着,留两个人看着这个日本人就行了,再过半小时开船。”听到吆喝声,竹下香织缓缓抬起疲惫的眼皮,木讷地盯着前方,眼神中的淡泊与沉静,让她美地如池中莲花,清净唯美,不尘不染。 “先,把她的手铐打开吧。”看到她被反铐的手,毕竟同窗多年,于心不忍。 听到孙凤仪的吩咐后,竹下的嘴角挂起的一丝笑,在鲜红色的映照下,竟有几分凄美。 子孝,就是爱上了这样的美丽吗? 凤仪的脸庞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收起被往事和情感所软化的思绪与眼神,换上一副充满了高傲与藐视的脸谱,朝着对面那个女人走过去。 庭轩有一瞬间想要阻止她,但是立刻就放弃了,只是慢步地跟在凤仪后面,他认出了那个被押送的女人,是曾经在百丽宫与凤仪发生冲突的日本人,当时的情况就乱成一团,现在又是这样一副光景,着实令人费解,看眼前,凤仪应该不至于过去再打她一耳光诸如此类,所以只小心跟着,也算对那个女子的一份尊重。 “我们又见面了,香织。”凤仪一步一步走近竹下香织,穿着黑色长裙的她所散发的危险气味越来越浓重,连竹下香织身后的警察都不自觉地朝前几步,好像要预防孙凤仪忽然把竹下香织一枪打死此类的事情发生。 竹下香织目不转睛地看着来者不善的孙凤仪,丝毫没有畏惧,只是冷冷地笑一笑。心里的恐慌,还是有一丝萦绕的,明知她的来意,却因着叫了一声“香织”而非“竹下”更添诡异。 “真没想到,你会来送我,消息够灵通的。”竹下慢慢地转了转被铐地僵硬的手腕,她的声音干涩,虽说疲软无力,却也有股子倔强,支撑着她单薄的身躯。 “该是我没想到,英国留学的竹下家的小姐,居然会贩毒。”凤仪就好像一个先知,在玩弄愚蠢的人们,只是这个世上哪儿有先知啊,幕后的操盘手而已,却把你们通通欺骗了! “我没有!”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大了原本耷拉着的眼睛,犀利地瞪着凤仪,在为自己辩护,忽而一瞬间,她的思维在快速转动着,恍惚间,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密密地织成一个网,也连成了线索,“你,是如何知道的?”她阴森森地看着凤仪。 “你觉得呢?”凤仪故作的得意之色让竹下的不满更加疯狂。 “我知道,你在北平只手遮天,没想到在上海滩你也,”说到这儿,她自己打住了,思考片刻,“该不会,是你是不是,是你!”瞬间眼睛充满了血丝,她狂躁地冲着孙凤仪吼了起来,甚至于冲上去想要掐住凤仪的脖子。 庭轩和跟过来的两个警察立刻冲上去,拉开了不受控制的竹下香织。 “是你!我知道是你!孙凤仪是你!”她被拉住之后依旧咬牙切齿地喊着,之前沉静美好的样子粉碎殆尽。“鸦片是你放的!警局的人也是你叫来的!是你!是你害我!”此刻的愤怒像是要挣脱枷锁的野兽,不顾一切。 而凤仪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当初既然做了,就能够遇见到今天,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方子孝,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还如蝴蝶兰一般花样美好。”她支开了吴庭轩之后,更加逼近了竹下香织。 黑裙中的凤仪,让人恐惧,像个能够掌握生死阴险狠毒的女巫,冷酷无情,而对面,瘫在地上软弱的竹下香织,纯洁的白色里裹着的,却是只善良受伤的白天鹅一般,憔悴怜人。 这样的对峙,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在黑白之间,颠倒着人情和是非。 “孙凤仪,你这个女人太狠毒了,你是恶魔!是恶魔!”她低声哭泣着,呜咽中,还在咒骂着凤仪。 “是我做的又如何?”凤仪并未生气,反而愈加起兴,“竹下,你总该付出点代价,不是吗?” 说到代价,竹下香织的目光有些躲闪,做了亏心事,谁敲门都一样怕,“是,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们对不起你,可你,却无论如何也不该诬陷我藏毒!” “你们?”凤仪不屑地哼了一身,“他已经上天堂了,怎么,你也想去相陪吗?你们?” 此话一出,吓地竹下浑身打了个激灵,从她意识到,那天莫名有队警察把自己家搜了个底朝天搜出大量的鸦片,到今天孙凤仪堂而皇之地承认是已所为,她懂了,这位孙小姐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也是刚才为什么她没有想要惊动警察,想要为自己洗脱罪名去翻案,因为孙凤仪既然栽赃到这样理直气壮,自己只有认罪一条路。虽说自己的家族在东京也是半朝遮天,可是毕竟在这里,眼前亏吃不得。而且连着几天的审讯,已经被折磨地崩溃了,竹下香织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凤仪,我们曾也是好朋友,子孝爱上了我,我,和他都有错,可是他人已不在,这件事也过去许久,你为何要如此报复我,你可知贩毒的罪名有多大吗?”竹下的哭声很轻,却很凄凉,让凤仪身后的吴庭轩,也颇为动容,却又不好出面言说。 “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没什么好解释的,”凤仪拍了拍手套,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再说了,如果罪名不够大,我又怎么,合情合理地,把你驱逐出境呢。”凤仪贴近竹下,在她耳边,如魔鬼般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让竹下惊恐不已。 “你竟恨我至此?!” “我就是,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了而已。” 她惊恐不已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裙子的女子,黑色的卷发梳在一侧,用镶嵌鎏金花点缀石榴红珠子的珠钗绾起,她精灵的眼睛里,闪烁着邪恶的光辉,而她唇上的红色,燃烧地更加热烈,更加无畏! 她是魔鬼,是魔鬼! “可你是诬陷,诬陷我,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愧吗?”竹下似乎还想打动她的良心。 “你和方子孝背信弃义的时候,心里有愧吗?”如此轻易地撕开自己的伤口,也许只有魔鬼,心里才不会痛。 “更何况,你们日本人,哦不,是倭寇,我们老祖宗,是这么称呼的,这些年犯下的罪孽也不少,藏毒算是其中最小的罪行了吧,”眼看着竹下逐渐扭曲的脸,凤仪就更来精神,“就不算打沉了前清的水师,杀了我多少同胞,抢了我多少资源和钱财,你这小小的遣返回国,也算是为你的倭寇先人和族人,赎掉一丁点的罪过吧,不委屈你啊。” 哑口无言。 竹下香织惊恐地看着语气平淡的孙凤仪,她明明感觉所说的这些所谓罪行与己无关,却又说不出任何话来为自己辩护,更不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诡辩,她在诡辩! 孙凤仪的得意,她的痛苦,竹下香织几近崩溃的思绪,在凤仪的神色中,竟明朗了起来,她淡去原本失望之极的表情,流露出了丝丝笑意。 “笑?你还笑得出来?看来这些鸦片之于你,真真是小意思了。”凤仪也稍稍不安,刚才还哭泣委屈的样子,怎么就笑地让自己这么毛骨悚然。 “孙凤仪,你神通广大颠倒黑白,你尽管诬陷我逮捕我遣返我也罢,可是你知道,墨礼他为何喜欢我吗?你又知道,他为何不再爱你了吗?” 愣在原地。 这下,轮到孙凤仪惊恐地看着神色淡然的竹下香织,这个女人落魄至此,居然还有能力反过来狠狠地将自己一军!这样无法还手的,被深深刺痛了。 没错,只有方子孝的移情别恋,是她猝不及防的伤。 “你说什么?”她朝着脆弱的竹下逼近,阴狠的口气并非是在问她,而是在威胁她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哪儿有收回去的道理,且看着竹下香织这个志在必得的样子,压根就没想收回去! “我说,孙凤仪,你这个骄傲又任性的脾气,才是方子孝离开你的真正原因。”她得意地看着孙凤仪逐渐变青的脸色,“并非我出色在哪里,问题只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知道吗,他遇难之前同你的那次约会,便是想与你讲清楚的,可惜,” “不要再说了!”孙凤仪突然间失去理智了,大声嘶吼到。 “我为什么不说!”竹下的眼神立转凌厉,“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很值得炫耀吗?你的霸道已经害死了子孝,害死你们俩的感情,可是你竟然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孙凤仪颤抖的双手,已经狰狞的脸庞,在对竹下香织的嚣张做着最后的警告,而她低沉的声音,已是警告中的警告。 “哼,他?”竹下看了看凤仪身后不远处的吴庭轩,心里明白了几分,“那个男人,是你的爱人吧?”凤仪猛然抬头,死死盯住竹下扭曲的脸,“终有一天,他也会离开你的,所有你爱的人,都会这样离开你,像子孝一样。”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落在竹下惨白的脸上,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映衬地更加血红地触目惊心。 吴庭轩呆在原地,无法决定是去阻止凤仪,还是任其恣意,这二人的争吵,言语间他也听去几分,大概是因着方子孝的事情,所以,吴庭轩心想,还是不便插手,再观望一下吧。 “哼,怎么,你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孙凤仪,也被说到痛处了?”竹下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惨烈却嘲笑地瞪着怒不可遏甚至于要歇斯底里的孙凤仪。 瞬移间,她冲到竹下跟前,用手狠狠掐住她的下颌,长长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嵌入到竹下的肌肤里掐地她生疼,一个大力把她逼到水边的栏杆处,将其半个身子按在栏杆外悬空,利落地从头上取下那个金灿灿的石榴花簪,将锋利的簪尾顶在竹下脖子的动脉处,很明显,只要这簪子划下去,本就虚弱不堪的她便是吓也吓的丧失抵抗能力了,然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扔进水里。 “你,你要干什么!”原本还自以为占了上风将孙凤仪逼得发疯的竹下小姐,后悔的肠子都来不及变青了,因为发疯的孙凤仪有多可怕,她已然承担不起后果,因为后果,有可能是葬送自己的性命。 “凤仪!”吴庭轩和那两个看守的警员也火速扑过来,却又不敢靠近,怕她做出任何更加疯狂的举动来。 “我要干什么,”孙凤仪的疯狂也不见了,她冷冷地嘲笑,“竹下,你不是说我霸道妄为吗?你说,如果我现在把你扔下去,然后派人给东京拍份电报,就说那艘单独押送你的船遇上风浪沉了,如何?” 竹下已经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眼前这个娇艳如花的女子,却是这样恶毒阴狠,这朵妖冶的玫瑰,怕是用毒药浇灌出来的吧。 此刻的孙凤仪,更加衬这件黑色的裙子。 “凤仪,你疯了吗!”吴庭轩看到二人正在对峙之时,示意三个人一同过去,瞬间把僵持的凤仪和竹下拉开。 竹下香织的腿一下子软了,她软绵绵的身子跌倒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敢站起来。而孙凤仪则被吴庭轩揽在怀里,僵硬地颤抖着,说不出话,眼神发直。 这一下,两败俱伤。 起航了。 竹下香织和押送她的两名警员,乘着开往横滨的客船,离开了上海。 海水悠闲地荡来荡去,云朵悠闲地飘来飘去,之前的警局的人也都离开了,只剩吴庭轩,和神情呆滞的孙凤仪,孤零零地站在码头,平静的码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凤仪手里还拿着那枚漂亮且锋利的簪子,头发被拆散后,散落在肩上,像奔放热情的吉普赛女郎,任长发和衣裙在风中飘扬,可这样的黑裙子,却永远不是他们的颜色,她,只是孙凤仪。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衣裙,她暗夜的灵魂,自不该行走在青天之下。 吴庭轩故作镇定和从容的背后,是惊讶,是难以置信,他无法相信,那个虽然任性却善良的姑娘,竟然会有如此心机狠毒和疯狂的举动,只为了报复一个自己容不下的人,被背叛的情,竟要她身陷囹圄,诬判重罪,以至于遣返回国,永远从这片版图上消失。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孙凤仪黑暗的一面,这也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心,产生了怀疑。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的心事。 为什么这件事,会如此痛苦?只因为曾经的爱人,爱上了别人? 不,如果事在当初,她也许会接受,甚至于原谅,一笑而过,可错就错在,这件事,暴露在方子孝遇难之后,相当于全盘否定了两人自幼的情意,而这份情意,包含了凤仪所有的信心和快乐,这是她无法接受的原因。 就像是给过去的自己,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天人相隔,你让我如何面对。 水的那头,站在船头的竹下香织,触手摸了摸被孙凤仪掐出一道伤痕的脖子,隐隐作痛,红肿的脸颊,还未平复的心境,似乎忘不掉的爱情,似乎记不起的友情,说不清,该怪的,难道是我们相遇的时光? 一滴泪,两厢不愿,却双双落下。 白衣的不是天使,黑衣的亦不是魔鬼,都只是有心的凡人,不同的躯壳,同样的眼泪,同样的心痛,只因同一个人而起,即灭。 “凤仪?”看到孙凤仪已经静静地站了好久,吴庭轩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 “你为什么会来。”她没有回应,只是这样平淡地问了一句。 “是,何承勋,派人通知我,你会来这里,叫我过来的。”今早何承勋叫人来告诉吴庭轩,孙凤仪会在码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所以不放心,特请吴庭轩前来照应一下。 现在看来,何承勋的做法,妥妥是明智的。失控的孙凤仪,也只有吴庭轩能拦得住了,否则刚刚就算竹下没有落水,脖子上被划出个大伤疤,也是不好同竹下家族交代的,凤仪任性,警局可交代不起了,到时候再连累了袁栋,更是不值。 这一切全凭何承勋的猜测而做出的安排。袁栋在策划了整件事之后,心觉不妥,原本想要告知何承勋一点,让他有所防范,却又担心万一事情闹大了,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介入,自己就多一分危险,因而保持了沉默。可是何承勋,是何永濂的儿子,敏锐的思维,早已嗅出了几分不对劲,于是他用吴庭轩,为孙凤仪上了一道保险。 凤仪,今生无论如何,我只想保你周全,即使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亦在所不惜。 “呵呵,中原,还是如此精明。”她转过身,有些无力地看着吴庭轩,二人就这样对视着,想要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自己的样子。 吴庭轩担忧地看着她,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自己的心中,对眼前的姑娘,也生出了几分顾忌吗? 凤仪转移开目光,一步一步地朝着岸边走去,擦过吴庭轩身边的时候,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这一刻,吴庭轩看到了她的脆弱,他想要抱住她,深深地抱住她在身边,不回头,不放手。 可是,他犹豫了,他想要伸出的手臂,又沉沉地落了回去,他害怕自己抱住的,真的是黑夜的妖,从此,她将噬咬自己的灵魂,直至毁灭,就像刚刚,她毁了竹下香织的人生一样。 吴庭轩拉住凤仪的胳膊,伸出手,温柔地捋了捋她凌乱披散的头发,仿佛在安抚一个暴躁的小孩子,“好了,都结束了。” “你也觉得我太过狠心了吗?”幽幽叹气,不知是否担心这一幕过后,自己在吴庭轩的心中,再无往日的美好了。 “我只是担心这样,既伤到了别人,也伤到了你。”凤仪现在颓然的样子,再不似刚才的暴躁甚至于凶残,吴庭轩无法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想着要安慰安慰她。 “这件事,他们不该瞒我到现在,”她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的天,似在说给天国的那个人听,“既然墨礼已经不在了,又为何要让我发现。” 如果能够装傻,她愿意一直骗自己,可是年轻气盛,又如何轻易做到。 “很多事情都是因缘际会,天命之事无法掌控,自己的心,却是可以掌握的。”言说间,吴庭轩想到了自己被打断的升职那件事,而更加让他不解的是,江宽只亲自接见了他,并未升他为团长。 愤怒吗?不仅仅是单纯的因为没有获利而气恼,这是一种羞辱,在所有人面前让他受到了羞辱!他不明白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因为之后,所有人都在忙着联姻和应对川军,连江智悦都再也没露过面。吴庭轩,连同他舍命保沪系的功劳,就这样湮没在人群中,成为一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那么他呢?他微笑,淡泊,从容,儒雅,没有一句违逆的话,没有一丝不快的情绪,让江宽在间隙中,也不由对他更为欣赏,不加表露而已。 可是吴庭轩的心中呢?也是这般吗? 谁又会真的关心他心中所想,所以他才这样开导凤仪,自己的心,可以掌控,千万不要连自己的心,也出卖给别人。 “这样说来,你也觉得我对竹下香织的所作所为,俨然是失控的行为了?”没错,是质问的口吻,这件事,她不容许任何人有疑义! “我只是想着,这毕竟已过去许久,而那位方公子也已不在人世,你心中有苦我懂,可是这样大费周章,也不算值得。”吴庭轩没有注意到凤仪眼神中的变化,也许,与制约相处的时间太久,他把凤仪和智悦弄混了,以为孙小姐也如江大小姐般地通情达理。 “不值得?”她苦笑,审视地看着吴庭轩,“你凭什么说我的所作所为不值得!”她举起手就要把手中的簪子扔进水里,被吴庭轩及时握住了手腕。 “我是怕你受到伤害。”他握着她的手,平静地说了一句。 “哼,你多虑了,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凤仪的怒气显然没有消。 “这么漂亮的簪子,扔了可惜了。”吴庭轩并没有听她说话,只是摊开凤仪的手,看了看那枚鎏金的石榴花簪,然后把她的手握紧,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他紧紧地握住凤仪的手,这一刻,举世无双。 起风了,心静了,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 “我,我很害怕,”凤仪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逼回眼眶,“我怕竹下说的是真的,子孝会离开我,我爱的人都会离开我,你,也会离开我。”说到这个“你”的时候,她无助地望着庭轩,好像这是世界的尽头,最后一眼。 “还说谁都不能伤害你,这么一句疯话你居然也信了?”庭轩开怀一笑,原来如此,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会怕的,哪怕只是没有道理的言辞,也会叫她记在心上。 “你,会吗?”她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脆弱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期待回答,紧接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为什么我这样的乞求你,让我如此心痛难耐。 “不会的。”他把簪子重新插回凤仪的头发上,帮她抹去脸颊上的眼泪,像看着一个小孩子一样宠爱地看着她的泪眼婆娑。 笑了,就这样简单地笑了,终于,晴朗的天空找回了失去已久的笑容。 就算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也请你记得,我依然爱你。 心里的,才是真心话,真是傻孩子。 “啊!”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凤仪惊叫一声之后连招呼都没打就朝着泊着英国船只的码头飞奔而去。 艾德,你要等我! 因为意气,在竹下身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对着吴庭轩又沉浸了太久的情感,而误了去跟艾德道别,惭愧不已的她只顾着争抢时间,把吴庭轩落在了身后。 吴庭轩不明所以地看到孙凤仪突然的举动,只得紧跟其后。 呜―― 船已离港,只能远远看到远去的船上,零零散散的人群在向岸上的人挥手告别。 “走了?”孙凤仪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岸边,看到何承勋一个人迎风站着,不甚寂寞。 “走了。”他转过身,看到失望亦懊悔的孙凤仪,正急促地喘着气,还朝着海上张望,她身边的吴庭轩,好似明白了其中缘由。 “对不起,对不起。”喃喃自语,凤仪朝着岸边走去,她遥望着远去的航船,想要找到艾德的身影,想要跟他说声抱歉,说句一路平安。 “他留了份礼物送你,让我暂为保管,将来在适当的时候,交还给你。”何承勋走到凤仪跟前,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吴庭轩,意味深长。 以后的以后,还能否再见? 以后的以后,我们,也再难相见了。 望着凤仪和庭轩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何承勋不禁感慨,这次回国,他的父亲就会安排他进入南京政府工作,而凤仪,则会乖乖回到北方,去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就算情深如吴庭轩,也难保和凤仪就能修得正果长相厮守。 以后的以后,谁还能在谁的身边? 月转星移,人却总爱守在原地,何以能再见。 ------------ 上卷 结语 更新时间:2013-08-21 “小姐,我们该走了。” “再等等吧,他会来的。” “老爷禁止你与何家少爷再有往来,他不会来了。” “我说的是,他。” 闹嚷的车站,焦急的凤仪,似乎再也等不到吴庭轩了。 我们可是要这样,草率相忘? 她永远也看不见,在远处,落寞的何中原独自守候她的身影,独自与她道别,匆匆之间,竟无言再见。 艾德预见了他们的后会无期,而他自己呢? 家信言速归,归来去何年。值此一面,遥遥无期。 “一路平安。”青衫马褂的吴庭轩,卸下往日的尚武之神,可赞翩翩儒雅,可怜淡淡一句。 “庭轩,我,不想离开你。”凤仪此次北归,似无缘由,却是父命难为,“也许,凤仪再无还南之日。”动情之处,潸然难语,心痛难耐,离别最苦。 “我会常常写信的。”吴庭轩拉起凤仪的手,给她戴上了一枚白茶花的戒指,玺玉所刻,栩栩如生。 “庭轩,再见。”深深地望着他,只怕无法再言说,凤仪忽而扑过去拥抱住了吴庭轩,只一刻,便慌忙跑开,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滴眼泪,滴进了他的心房。 “轰”火车启程。 庭轩,或许你始终对我,都没有那么感情深深放不下。 玻璃窗外等候依旧,侧首喟叹心冷如霜。 凤仪,我们会再见的,我等你的心,重生的那天。 纵人各有命,你若安然海角,我宁不惜天涯。 南北之间,是你我再也跨不过的鸿沟。 有凤来仪,缘绝中原。 孙府派出家丁四名侍女两名往上海接孙凤仪回北平,并孙逢耀明令禁止孙府之人与任何南京及沪系人士有任何往来。因此孙凤仪被严密隔离开来,翌日,火速护送回北平。 何承勋接到家书,南京政府任命书已下达,告知他下月正式进入财政部就职。艾德霍普金斯留下给何中原保管的礼物,是一枚宝嘉丽的钻石胸针,作为孙凤仪未来的结婚礼物。 江宽找到吴庭轩密谈,给了一封推荐书函,柏林军事学校和一张支票,全额费用,为期两年,三个月后启程。 “小苇,如果你想报今日之辱,就按我说的做。”近几日的休养,潘倩苇精神稍稍好转,而江智悦则紧锣密鼓地把她叫到一处,似有事相告。 “智悦,我做不到,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完成,完成这样的任务。”潘倩苇语气虚弱,心情全无。 “所以我说,如果你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除非你不想。” “我想!我如何不想!可是,这有辱名节的事,万万使不得,若是父亲知道了,” “你已落到如此境地,还要名节何用?父亲?你的父亲救不了你,我的父亲也无能无力,小苇,你唯有自救。” 一句唯有自救,让潘倩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思考。 “予信,万泉别无所求,只求将来在曾府,予信兄能看在我的薄面上,照顾小苇,维护她,保全她!”江智源希望尽灭,只此一托。 “万泉兄哪里话,将来潘小姐在帅府的一切,予信一定尽力打点周全,拼尽全力也会保护好她!”曾以诚年轻单纯,自然能够托付,这也是江智源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方法了。 “智悦,我答应你,不说三月,就算三年,三十年,我定不负所托,为了沪系,也为了自己。”再见到潘倩苇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散发着坚定而无情的光彩。 “小苇,既然他想要牺牲你的一生,来打击沪系,那么你,就用自己的美貌和智慧,毁了川军,来复仇吧!”江智悦的目的,于公于私都达到了。 “还有,听闻曾元厚认为我的名字太轻福太薄,要求我更名,那么请大小姐代为转达,小女改名为潘倩倩,两个倩字,双人偏旁,示意贵人相助成双成对之美。”神色自然志在必得,潘家姑娘已非昨日。 “好!我就等着看你,如何把曾以诚,攥在手心里。” 我要攥住的,还有整个川军!曾元厚,让我们刀剑出鞘吧! 一年后,沪系江氏亲自送潘氏倩苇与霍氏恩彤出嫁,潘亿萍护送亲妹,曾以诚亲自到川边境迎亲,五味杂陈,二人私下互通书信一年,潘氏女小字未改,心字有诚。 姜俪乔赴法读书,与江智源婚期定在三年后。 汤学鹏离沪前晚拜访习公馆遭冷遇,习苑荷只身前往杭州,探望病中林子卿,以示有情。 浦阳在南京政府的支持下,资助秦军修铁路,虎狼之劲意欲击垮宏徵,全面垄断钢铁。 北方侯,北方侯, 南人不满,北人不襄。 孙氏一族究竟还有花开几日红? 情本如侬,何苦贪心之伤,而弃衷肠? 英雄横刀,不耐逢血见光,无归未央。 ------------ 中卷 :铁马冰河,风雨如晴 ------------ 第三十九章 (上) 更新时间:2013-12-21 宽阔的土地绵延无际,粗犷的泥土,豁达的线条,用一种王者复苏的磅礴气势,在宣誓着华夏九州世世代代的主权和力量,蜿蜒的火车轨道,霸气地沿着它的脉搏,太阳在上,青天之下,隆隆地书写着又一段传奇。 自由飞翔的雀鸟,地里辛勤耕种的农人,延伸向北方略感春寒料峭的空气,一条大道坦坦荡荡,心胸从未如此开阔,前途从未如此遥远。 正如在最古老的时代里,我翻山越岭,只为见你一面。 是这样吗? 孙凤仪一个人坐在窗边,思绪飘渺地盯着窗外看,田地,山林,色彩,生命的气息,车皮外面的世界,被冰冷地与她隔绝开来,这是一条她从未走过的路,原本的她,拼了命地想要亲近这般不同的感受,现在却呆若榆木地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温凉的红茶,手指不安分地摩挲在戒指上,找寻回忆。 没错,是吴庭轩在她临走前相赠的茶花玺玉戒指,宜兴之历,他以为凤仪开始青睐于茶花,忘记了过去的玫瑰,过去的一切,这是他专门订制的戒指,想要戴在她手上,永远拴着她的心情。 离别最苦。她尝过各式各样的咖啡,黑的,苦的,甜的,加奶和焦糖的,醇香的气息就在她与吴庭轩离别之后,变得苦不堪言起来。 她很想他,发了疯似地想念他。 从相识,到别过,一幕一幕就如电影一般栩栩上演,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风吹草动,竟然十分精细地记在她的脑海中,现在又十分认真地在复习着。 每想他一下,就会不由自主地抚摸一下这枚戒指,那便是我费尽心力也触不到的你。 然而临走时,他的迟迟未来,他的沉默依旧,最后的最后,竟是自己不顾羞地冲上去抱了他! 那一刻,她只觉得舍不得,不知道为什么,宁愿他冰雕一般,在身边也是好的,至此一别,凤仪的心,空了一块,难以填补。 她只觉得,轰隆的火车,汹涌的人群,背后旖旎的春色,眼前零落的感情,好像这一生,再也无法相见了,一阵澎湃的辛酸,化作冰冷的泪雨,将心底无情地淋了个遍,再无一处温暖的地方。 窗外的景色,过眼不见,天外的庭轩,你可感我所知? “进来。”随身来的丫鬟是闻香,端着一壶茶,在保镖放行之后进来。 “小姐,老爷的君山茶泡好了。” “行了,给我吧,我端进去给爸爸。”凤仪打发了闻香下去之后,独自端着孙逢耀平日里爱喝的君山茶,敲了敲里头隔间的门。 “爸,是我。” 孙逢耀也坐在窗边,不如凤仪只在发呆,他开了一盘棋局,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北方侯的精明犀利,早在前清孙家还未发达之时就初露端倪。孙重庭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十面周全,权衡左右,游刃有余,虽说还谈不上心狠手辣,却也商人自古都无情,利落干净,斩草必除根,即使是同僚,每每看到他和蔼慈善的笑容后,都心有余悸莫名忧心,害怕被他算计,却也害怕被他抛弃,也许,这就是强者的气质。 自己同自己摆下战局,一心二用,左右互搏,就是老狐狸多年的狡猾,也是从第一次误踩陷阱开始的,而孙逢耀则自己给自己设计陷阱,既是害自己,也是救自己,如何能不称霸一方。 只一样,全天下都知道的一样,孙逢耀最疼爱他的长女,孙凤仪。逢人皆知,重庭对女儿的宠爱已经到了不加节制的地步,惹得无论是孙家还是北平城,都天怒人怨的。街头巷尾都闻说,这哪怕是小皇帝要娶孙凤仪做懿贵妃,他孙重庭也会因为嫌弃花轿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而拒绝呢。(懿贵妃是拿慈禧太后做妃子时的头衔做比方。)盛名之下,所有人都忘记了其实孙家还有另一个女儿的存在。 孙凤仪的相貌确实像父亲多一些,可好像又不是那么像,性格更是与孙氏夫妇大所不同,“重庭如此溺爱,不知是福是祸。”这是梁少美的父亲梁缜曾说的一句话,长辈之言,道尽世事,十多年后,倒也是福祸相依罢了。 “是凤儿啊。”正在思索中的孙逢耀听到凤仪的声音,停下了手中的棋子。 “这是特意为您烹煮的君山茶。”凤仪像只活泼的小鸟一样飞到父亲身边,奉上他最爱的茶。 孙逢耀摸了摸凤仪的头发,露出温暖的笑容,不似刚才的苦思冥想,终于舒展笑颜。 “嗯,好啊。”孙老爷喝了一口,悠然品味,甚是满意。 “凤儿喝了茶没有?”他伸出胳膊,揽了女儿坐在他身边。 “嗯,在外面看书的时候,也喝了红茶。”凤仪乖乖的样子,再不似几天前与竹下交恶之时那样跋扈,确实动人。 “哦?可是大红袍?” “大红袍?让您失望了,不是呢。”嬉笑道。 “就知道你这丫头啊,可还是英国红茶吧。” “正是。” “去年从孟加拉运来的红茶可都喝完了?” “没有,都被哥哥抢去了。” “真是这样?那可是稀有啊,每年五六月份才有,被令麒拿去了,凤儿得等到今年年底了。那你喝的可是阿萨姆了吧。” “爸爸您也开始懂红茶了呢!” “见你这次回来后,似乎不太喝咖啡了,倒也是好事,喝多了那黑黑苦苦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要是烹煮我平时爱喝的奶茶,还要带上那些蜂蜜牛奶的,我们父女俩轻装出行不能带这么多累赘,所以,我品的是祁山红茶。” “好得很!” 停顿少许,车厢里沉闷的气氛欢快了不少,虽说他们这次只带了两个保镖一个丫鬟,不知为何,每个人都有心事般地愁眉不展,只这时,爷俩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品茶,不快之气也烟消云散了。 “凤儿啊,辛苦你了。”恍然间,孙逢耀看着眉飞色舞的凤仪,与这外面凄风冷雨的世界格格不入,不由地心疼万分,他握着女儿的手,由衷地说了一句。 “为父亲效忠,小女万死不辞啊。”在父亲的羽翼下,她从不知这世道艰辛,而父亲,也是她唯一的支柱,这句万死不辞,真真切切。 待孙逢耀午休的时候,凤仪从里头出来,脚步有些虚浮,脑袋却是很沉重。 “大小姐,你脸色不太好,有些蜡黄,是哪里不舒服吗?”闻香眼瞅着凤仪状态奇差,赶忙扶她躺在沙发上歇息着。 “嘘,小声点。”凤仪立刻制止了闻香继续说下去。 “是,小姐,闻香明白您的意思,”闻香素来聪明,自是明白凤仪的意思,“可是您这偷偷吃药瞒着生病的事,万一病严重了,岂不是更麻烦?”闻香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被孙老爷听见。 “那也没辙啊,如果爸他们知道我生病了,怎么会让我一起来。”凤仪接过闻香递过来的退烧药和温水,仰头吃了下去。 “大小姐您也忒操心了,其实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您这个做女儿的操心啊。”闻香同凤仪一起长大,自是关心尤甚。 凤仪没有接茬,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迷惘中,是啊,家里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情,是不是轮得到她这个女儿来操心呢? “凤儿啊,辛苦你了。”父亲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一样的和善,一样的慈爱,这次,却有着不一样的苍老,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无所不能的父亲,终有一天会老去,只是她从未发现,父亲一直在老去而已。 是啊,她已经在奔驰的列车上,唯她一人此时此刻伴在父亲身边,只说明了一样,这个责任,她担定了! 之前吃药强压下去的高烧现在又有些烧起来,头脑一片混沌浑身酸疼,刚才那股子活泼劲儿瞬间就消失了,只剩软绵绵地躺着,闻香给她盖好了毯子让凤仪也暖和和地午休一会儿。 初春的北方,寒气依然,而我的世界,焕然一新。 窗外掠过的无数风景,再也打扰不了她的清梦一场。 “俊斐哥哥?怎么是你?我哥呢?”一路上睡的昏天黑地地还是感觉身体不适,凤仪终于回到了北平。 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气息。上海滩的灯红酒绿氤氲摩登渲染了时间的浮华,好像洒了金粉一样耀眼而醉人,比较之下,北平的古朴和喧闹显得太过黯淡了,似乎那个倒塌的王朝七零八落的尘埃,将京城厚厚掩盖,就这样不情愿地被洗尽铅华。 可是下车的一瞬间,她便把那个大上海抛之脑后,那样金闪闪的地方,却带给她更多的是伤害,吴庭轩和竹下香织,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友情,前者如身在冰窟,后者则是利剑穿心。眼前的北平,纵然是料峭春寒,在凤仪看来却别样的温暖,温暖到心里的泉涌化作眼泪,她感觉的到,一股拥抱的味道,非她不可。 孙凤仪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太过注重主观的感受,太过在乎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忘记了在上海,何承勋对自己算得上是无孔不入的关心,即使在吴庭轩出现之后,仍旧放不下她,她还忘记了与艾德重聚的时刻,英伦三年,值此一面,终其一生,还有袁栋袁宏梁,为了她,不惜动用警局去干一件非法的事情,而这件事情的后果会怎样还未可知,为她除去了一个仅仅只是不想再见的人。也许在凤仪看来,袁栋将来肯定要在令麒身上把好处捞回来,可他堂堂袁大公子,又能有多少在乎的好处要管孙家要呢? 所以她要回来,她要回家,这里才是一切,是她的一切。 “你可算回来啦。”井祎原以为凤仪看到自己来接她会兴高彩烈,没想到她竟然会问令麒在哪里。 “瞧瞧,看你们兄妹每天呛声,其实要好地很不是?”井祎搂过凤仪,开着玩笑地奚落她。 “哪儿有,”凤仪看到井祎来接她确实是高兴的,只是预料之外罢了。“我是想说孙令麒太不负责任了,他亲妹妹离家这么久回来,他居然都不露面的。” 这句话想说的是,哥哥,我很想你。 以后的以后,另一个女子,也会这样说,只可惜,她的哥哥,却再也无法重逢了。同样的心,不同的情,那般的泪眼迷离,心疼难耐,比之凤仪的嬉笑怒嗔灿然如花,可悲可怜了太多,也太深。 她长地很像自己,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她的哥哥,成了一生的孽。 缘雪缘雪,一季成绝,相遇在漫天大雪中的浪漫,却是零落成伤的结局,北地的寒冷,竟容不下一场她的哥哥想留住的雪样年华。 那一刻心最痛的,是凤仪,为她的儿女,去不到的未来,念不起的过去。只是此刻的凤仪,比彼时的缘雪,还要年轻,还要心无旁骛。 “梁少美呢?”好你个粱珉谦,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啊,我离家这么久你都不着急不惦记的吗?凤仪心里在猛烈地责骂这两个人。 井祎笑呵呵,他明白,凤仪哥哥这五位公子,除了令麒和过世的子孝,少美在凤仪心中的分量最重,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者在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意义深远的事情,只是有个词叫做,缘悭一面。 从第一面开始,这个丫头就是梁少美生命中摆脱不掉却又放不下的存在,在凤仪身上也一样,一样的默契和缘分。 “惠洋那边事情繁琐,少美抽不出身。”细心的井祎注意到凤仪这次回来神采上并未有起色,反之面色似更加憔悴,而情绪上也没有高昂许多,难不成是她心上,还放着子孝的事情? 时过境迁,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劳了,方子孝,你抛下我这么久,我是不是也应该沧海桑田,过期不候? “凤仪啊,这次上海之行感之如何啊?” “哦,挺有趣儿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她淡淡的口气,更叫井祎摸不着头脑。 “上海这么摩登热闹的地儿,自是趣事连连。”比起往日的浮躁,凤仪的情绪沉重了许多。“听闻沪系军阀好像出了不小的乱子,不知你有否见到?” “何止见到,简直是亲历。”这句话,带出了吴庭轩的影子,引得一声叹息。 他竟能如此,任我而去。 又是一阵揪心,控制不住的思念,让冷风吹地刺骨而生硬,好像硬生生地闯入,又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就走了吧,连心也掏空了,你这是要欠了我的债,又要谁来偿还? 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井祎聊着,就这样熟悉地,自由地,呼吸着北平的空气,感受着家乡的气氛,不为其他,只因为这座城池有她最爱的人,和最真挚的自己。 回到家又是一顿鸡飞狗跳,本想冲进门给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以解思亲之情,结果被孙夫人拿着佛珠追着一顿要喊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鬼丫头你还知道回家你还知道有父母啊!”这平日里脾气大过天的孙小姐只得“抱头鼠窜”地东躲西藏,情绪激动的孙夫人还差点被椅子腿儿绊倒。 “哎呀母亲大人,您这当心点啊,万一摔倒了女儿是立时要跪倒垫在下面保护您的!”好容易平息了情绪,凤仪和识月几个丫头把夫人扶了坐下,奉上茶来赔罪。 “少给我装糊涂卖乖!这错还没认罪还没赔,就顾着数落起我来了!”凤仪那点小九九在母亲这里一眼识破,孙叶氏是最懂这个女儿的,机灵有余且自有一套诡异的逻辑思维,经常让人看破了却又戳不破,很是厉害。 “哪儿有啊,错是要认的,可是您的平安更重要啊,万一摔着您的,女儿就是错上加错,回头怎么跟父亲交代。”这个装糊涂卖乖也是孙凤仪的强项,就这点,却还经常讨得二老欢心,换做那个沉静的妹妹,就没她这些个花花肠子了,也好管教了许多省心不少。 “哎?说到父亲,怎么没见着他呢?还有孙令麒呢?妈您看啊,是不是亲哥哥啊,我这趟回来他都没去接我的,这笔账我得记下。”凤仪一脸正经地又把矛盾指向了并不在场的无辜的孙令麒。 “瞧你这没大没小的,令麒不是你哥哥啊。”夫人眼瞅着又要冲着凤仪打一下,让丫头躲开了。 “我这,我这不是因为怀恨在心所以把哥哥俩字给吞下去了。”立时讨伐孙令麒的狰狞嘴脸又变成了讨好母亲的谄媚样儿,真是叫孙夫人怎么也恼不起来她。 “最近家里,是出了点事情,老爷忙地都顾不上回家了。”说到这儿,凤仪看到母亲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她心下明白了几分。 如果孙逢耀开始顾不上回家了,孙令麒和梁少美的失踪就属分内之事了,惠洋银行最大的股东是孙逢耀的恒耀集团,也就是荣辱与共的角色。现在想想她这次回家,孙令麒就罢了,连梁少美都没来接她,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都在蒂鑫开会呢,这么说我也有几天没看到令麒这小子了。” “所以家里最称职的孩子还是你的女儿啊,我这不是回来替爸爸还有哥哥陪着您吗?”凤仪又是嬉皮笑脸地贴上来讨母亲欢心。 “凤儿啊,以后若是出门,再不能如此了听到没有?”玩笑归玩笑,她此次上海去了这么久,家里人何止担心,报警的心都有了,如果不是有何承勋时时私下里给他们发电报,聊聊几个字报平安,就连她一意孤行谁也不告知地去了无锡那次,承勋担着后果也还是替她报了平安,她孙凤仪老早就被抓回家了,还能在上海滩呼风唤雨这么久? 这份无私的情债,孙凤仪又该怎样还来? 既是从未当做是债,该是从未生出一点爱吧。 “母亲我知道了。其实在上海,中原,把我和英国来的教授都照顾地很好,一切,都很好。”她的语气,在回忆中,虚无缥缈了起来。 上海,经历地太多,不忍回眸,就如此归存到回忆中吧。 唯有你,在我心底,挥之不去。 “我想去蒂鑫看看他们。” “你还真是不消停啊,赶紧回去换换衣服,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哪儿还有孙家大小姐的景儿,饿了吧一路上?我瞅着也没什么好吃的,你这妮子嘴又叼,叫了识月去准备饭菜,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去!”叶黎的唠叨一直都是镇压孙凤仪的不二法宝,看来不押着她,这鬼丫头早就一溜烟儿又飞到蒂鑫去了。 “好嘞好嘞谨遵老佛爷懿旨。”凤仪冲闻香使了个眼色,就悄悄从孙夫人身边溜开了。 “识月,差人去蒂鑫看看老爷在不在,就说大丫头回来了,叫他们爷俩回家吃饭吧。” 听到这儿,凤仪回头看了看母亲的身影,一股浓浓的温情涌上心头,爸爸和哥哥都要回来和她一起晚饭,也许这就是全世界吧,方子孝,吴庭轩,他们各是一角,就算坍塌,就算毁灭,孙凤仪的世界,还有更多的坚强和力挺,比如父亲,比如哥哥。 可是我的爱情,又该置于何地? 吴庭轩,我又该将你如何珍藏。 凤仪的心,终于还是交给他。而他,又将自己的心,拿去交易了什么。 庭轩啊,她想着,念着,握紧了手,睡着。 心,累着,眼角,竟也默默流出了泪,久久挂着不愿离去。 如果我愿化作你眼角的一滴泪,你可愿为我心疼一秒? 就这样昏睡过去,也不知是人太累,还是心太累,醒来之时,居然已是翌日。 “昨晚见你睡地太沉,就没忍心叫你,老爷跟令麒都回来用了晚饭,权当也是见过你了。”早起之时,母亲过来给凤仪梳头,边念叨着。 “呀,太可惜了!怎么就没叫醒我呢。”凤仪一边恼怒自己错过了和父兄见面的机会,一边揉着眼角似有不适感,那该是昨天的眼泪,留下的吻痕吧。 “是想叫醒大小姐来着,可是大小姐似要在梦中发怒了呢,闻香就怕了没敢叫。”边儿上准备早餐的识月顺着夫人的话斗趣了两句。 “说的正是,看你闭着眼睛张牙舞爪的样子,恨不能被周公捉了去。”夫人看到凤仪正在努力回忆自己昨晚“睡梦中张牙舞爪”态的表情,也乐了起来。 “得得得,叫你们损的,我还真不如被什么周公李公捉了去算了。”凤仪脸红了起来。 “李公?周吴郑王,也该是吴公啊?” “周公吴公倒是不清楚,咱们小姐最后该是被小梁公捉了去吧。”闻香的嘴更是不饶人,这一句话,凤仪的脸红地更厉害了。 全京城都觉得梁少美和孙凤仪有那么点金童玉女天生佳偶的意思,这连着丫鬟也不放过,还要玩笑几句,好不害臊!孩子们的小打小闹,长辈们却只哈哈一笑一笔带过,丝毫没有当真的意思,私底下都明白,如若真有结亲的可能,早已成姻缘,何故等到如今,也只是一时传闻而已。这厢,真正叫凤仪脸红的,确是那一句吴公。 “吴公,沪系在握,遥指的便是全天下了吧。” “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天下,而国之为公,天下,是国人之家。” “吴公胸怀江山,气势万里,又有贤妻幼子,家之典范,堪称楷模。” 家?何处为家? 江山在握,凤凰却不落地成美,这绵延的壮志,却因至爱不在身侧,而有未酬的疑惑。 多年后这段对话,并未起到奉承吴庭轩的添花作用,反倒勾起了他一段脆弱不堪的回忆,恰似雪中无碳,心中所冷,似已无力悲惨。 吴庭轩,这样一个男人,一个不屈不挠顶天立地,却又不情不懂的男人,在孙凤仪的心里,是一份压抑着澎湃,恰似无法言说的爱恋,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的事,生死攸关,相依相偎,心有灵犀,就要在对方心中生根发芽的情分,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一样,一切的意义,在将要爆发的瞬间,无声的熄灭掉,尘归尘,土归土,各回其位,各安其命。 就像是刮过湖海山丘的风,千里迢迢追寻着自由,怕是也思家了。 难道是命运,想要我们说再见了吗? “好啦,我想要去看看哥哥。”凤仪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孙夫人和丫鬟们也再不语。 “去吧,记着别去添麻烦啊。”做母亲的还担心凤仪企图不纯,估摸着又是在家呆着没人陪,才要去找令麒和少美,少不了嘱咐几句。 “妈。”这次凤仪并未如以往,还要玩笑几句,她只是淡定地看了看母亲,语气平坦,并无情绪,却有种让人安分而不可触碰的严肃,生生叫孙夫人骇了一下。 她远远地去了,背影婷婷,光芒四溢,像极了一个人,一个身在其位却并未履行过如斯责任的人。 倒不如说,她像极了那个家族,那个图腾,那个早已衰亡却烙印不灭的气韵。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有些命中注定,谁人也拦不住,就算是天要横刀,人亦无畏。 ------------ 第三十九章 (下) 更新时间:2014-03-02 “我要跟爸一道去。” 此话一出,整个餐桌瞬间陷入了安静。 满桌子精致的老北平菜肴,只自顾自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香味儿四溢,丝毫没注意到桌边围坐的人,已对它们失了兴致。福寿肘子,辣爆鸭肠,板栗烧鸡,罗汉大虾,醋溜木樨,八宝茄丁,如意卷,豌豆黄,四喜烧卖等等,争先恐后地在灯光下“搔首弄姿”将美味呼之欲出。说的简单点,这些都是凤仪爱吃的菜,数月在外,想必是淮扬菜和西餐都腻了味了,这不论是胃里还是心里,都思着想着家里的小厨房呢。 一家人满满团圆,好不容易相聚,还特地叫来了梁少美作陪,给大丫头接风,也让孙氏父子俩近日愁眉不展缓缓神儿,言语谈笑间,轻松愉快,二女儿令仪还在奉雅读书并未在家,至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梁大少爷,则被孙家当亲生孩子无二,甚是其乐融融。结果被凤仪的一句话,给冷住了气氛。 凤仪生硬的表情,看起来胃口也着实不佳,而短短一句话,桌上再无言语,可见之前各位的喜笑颜开,多少也藏了各自的心事重重,而凤仪,正好点破了粉饰的幻想,由此,带来了更大的坎儿。 这种带有好奇的安静,并非由震惊而起,更多的是因为不可置信,不愿相信的气氛,这样沉默,并不诡异,更多的想要表达的是某种意见的保留,或者直白地说,反对。 “你要去?”率先开口的是大少爷孙令麒,他毫不掩饰惊讶地盯着异想天开的孙凤仪,不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等等,你去干吗?不不不,再等等,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去吗?” 有且只有他一个人讲话,其他人仍旧是自顾自地沉默着。孙氏夫妇先是齐刷刷地看向淡然却坚定的女儿,又对视了一下,至于眼神交换了何内容就不得而知,却也并未发言。梁少美表现地最为不可思议,他竟然头也没抬,只顾着吃饭,是席间唯一一个专心被食物吸引的人,而那表情,却也是不负美味。 以孙令麒对妹妹的宠爱,无论说何话也不会如此的严肃,实在令人惊奇,一时间大家似也都难以接受,而他并未感觉不妥,只固执地盯着并未言语的凤仪,眉间多是不满,亦是担忧。 而这固执似也为亲兄妹间才有的相似,孙凤仪一旦决定的事情,任谁也难能更改,而如今她只大大方方提出来,就意味着这次她是去定了。但以往的小打小闹,怎能带到这等大事上来! “爸,妈,你们说话啊?”祥生寻求二老的支持。 “哥哥,你不问我去的缘由,就急着反对我,我倒也要听听爸妈的意见。”凤仪搁下筷子,不等孙老爷发话,就抢先与祥生呛起来,看这一脸化不开的认真,是要与哥哥扛上了。 “我,你,”孙令麒没想到她这回如此气势汹汹,居然横眉冷对上了。“好,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去,但你依旧要先跟我说说清楚,你知道此行究竟为何吗?” “有何不知,我,” “好了,都吵什么呀,回到家里来还不能消停。”孙夫人率先开了口,阻止了祥生兄妹继续争吵下去。 这正着急上火的两个孩子都齐齐地看向了当家人,他们的父亲,以等待一个答案。 “你们母亲说的正是,近日家中多事,好容易聚在家里,凤儿又是归家不久,就免了这些争执,好好吃饭吧。”孙老爷竟也笑呵呵地一概而过,丝毫没有做出判决的意思。 “满桌子都是你们这些孩子平日里爱吃的菜,哪儿还有工夫说话啊。”叶氏说着边往令麒的碗里夹了一勺海参肘子。 孙令麒惊讶不已地看着父母亲的放任不管,而孙凤仪则气鼓鼓地盯着哥哥,还在记恨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干爹干娘说的是啊,这海参大肘子凉了可就辜负家里厨子的一片心意了。”梁少美在兄妹俩的交锋中一直走偏道,这会儿终于开口了,他殷勤地给孙凤仪夹了一筷子肘子一筷子鳝段一筷子虾球,把凤仪的碗里塞地满满的,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希望这满桌的菜也能把她的嘴堵上。 “我想吃炖羊肉。”凤仪拿起筷子把肘子夹了起来又放回盘子里。 那盘香辣滋儿滋儿的炖羊肉正是放在孙令麒的面前,做哥哥的听到这话,心中百般无奈,还是夹了块羊肉放到凤仪的碟子里,“凤儿,哥哥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怕你跟着去,不仅照顾不了自己,还要连带着父亲多操心,兹事体大,你要懂事啊。” 凤仪刚想要接话,只感觉少美的手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怕她,凤仪起先不解,尔后便不再言语,因着一块炖羊肉,兄妹的矛盾也算是化解了。 “凤儿,听话。”孙老爷也夹了一块海参肘子,吃的津津有味。 “羊肉很鲜香,爸也尝一口吧。”凤仪换掉不悦的表情,乖巧地给父母亲夹菜。 “这,你给我也来一块啊。”少美笑嘻嘻地举着小碟,央求凤仪夹菜。 “才不。”凤仪也嬉笑起来。 刚刚的矛盾,悄然隐退,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而只有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却无法轻易放过。 “重庭,怎么还总皱着眉头啊?刚刚还说孩子们在家里就要和和气气的呢,自己反倒又愁起来了。”叶氏一边给丈夫更衣一遍数落着眉头紧皱的孙逢耀。 风波不断的一顿晚饭结束后,孙令麒因着这些天的忙碌有些不适,就直接回去睡了,由孙凤仪送走了梁少美。 “梨花,刚才令麒兄妹俩吵闹几句也就罢了,权当凤儿是无理取闹将玩一下而已,这件事就此过去了吧。”孙逢耀换好衣服,坐到躺椅上,捏了捏眉心,实在疲惫,让凤丫头这么一搅合,事上加事。 “我倒是没想到,令麒这么大动静地反对。”孙夫人坐到丈夫身边,帮他揉揉太阳穴以安神。 “令麒的担心不无道理,凤儿还是小丫头,能有什么谱儿,这件事,不该是她参与其中的。”孙逢耀的担心同长子的一样,显而易见,孙凤仪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小丫头?”夫人笑了起来,“你还真准备把你女儿捧在手里一辈子啊,你的千金大小姐过了春天,虚岁就快双十啦!” 叶梨心里知道丈夫的想法,也知道他对这个女儿有多疼爱,与其说不希望这个毛手毛脚的丫头跟去捣乱,倒不如说是忧心她的安全,此行远去东北,吉凶未料。 “总而言之,就当她没说过,姑娘家的在家读读书做做女工有何不好,不要总往外跑嘛。” “我说老爷啊,当年你把凤儿送去英国的时候,就该知道她那性子,大约是不可能在家里读书女工的了,现在才抱怨,总是老爷你不该后悔的呢。”要说这当年孙大小姐去英国念书一事,倒是多亏了母亲的鼎力支持,孙逢耀的推托之词和如今是一模一样,什么女孩子就应该养在家里好生调教云云,跑这么远去英国做什么。 可她还是去了,带着梦想,去寻找自由,遇到爱情,支离破碎,又转角安慰,多姿多彩的一生,恰此时才扬帆起航。如果没有这一段五味俱全的经历,孙凤仪又该是什么样子?兴许和她娴静的妹妹,会更多几分相似了吧。 “哎,当初送她去英国也不知是对是错,学的她现在主意这么大,跟父亲兄弟耍耍脾气的就算了,将来这要是嫁了人,夫家可还会如此包容?”孙逢耀面对这个女儿,操心时时刻刻。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你这北方商会会长的长女,可还会愁夫家不待见?”这一晚上叶氏都在打趣丈夫的爱女之心了。 “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凤仪可以去,而且,应该去。”玩笑归玩笑,叶氏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孙逢耀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但又却十分平静地看着妻子。 “重庭,虽说梨花并不全然知道这里头的针头线脑,可就看着你和令麒这公司银行两边跑,家里都见不到人影,我心中,也明白几分。”叶梨和当时的妇女并无大差别,都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一朝出嫁随夫安家,丈夫儿女便是一生,纵然她是上流社会的妇人,却也逃不过这般生命的轨迹,所以她可以不懂,但她理解,明白。 “夫人,” “你听我说,你这次去东北的计划,只有梁缜父子和北方商会的杨董事知道,我想,该是因着胜算不大,又怕军心大乱后方起火,行事才如此机密的吧。”谁言妇孺无知,怕是孙凤仪那些个鬼机灵,也是继承了母亲不少。 “夫人好生精明啊!”孙逢耀与叶梨夫妻几十载,从未纳妾,起先是因着叶家曾经的家世显赫,而不敢如此,后来,便是这叶家的女子,性情刚烈之余,又十分聪慧,能够夫唱妇随所致吧。由此,孙氏夫妇,也是那时候的一段名流佳话。 “随夫这些年,也该学到点皮毛吧。”叶梨充满仰慕地望着自己相守半生的丈夫,满是爱意和牵挂,而孙逢耀,也十分欣慰地握着夫人的手,久久不放开。 “所以说你那个女儿,比之我,可不更是厉害呢!” “凤儿?” “正是。重庭,你这次去奉天,只带了一个秘书和几名保镖仆人,没一个贴心的人,叫我和令麒如何放心。”孙令麒作为恒耀的总经理,父亲出行,自己自然要留守北平,一是为了方便处理还未解决的问题,二也是为着稳定人心防止内乱,孙祥生年纪轻轻,却是可以在父亲不在的时候独当一面了。 “我选择轻装上阵,就是像梨花你说的,忧心胜算不大,所以不宜张扬,如若以我孙重庭都无法解决,那么带谁去都是枉然。”北方侯此次决心一夫当关,可如若不成功,难道偏要成仁吗? “这话不假,更何况,被那些个本就不安分的股东知道了,怕是要下面做小动作蠢蠢欲动呢,但我的意思,带着凤仪,能照顾你的生活啊,我也好放心了。” “凤儿能照看好她自己我就阿弥陀佛了,夫人还指望这小丫头照顾她爹?”想起凤仪平日里洒脱顽劣的样子,孙老爷凭空里竟多出几分忧心来。 “这,凤儿,确实有些不那么省心,但依我说,她毕竟漂洋过海到那不列颠自己生活了三年,这会儿去上海,也不是安安生生的没惹事吗?姑娘长大了,可以为父母亲分忧了,你说是不是这理儿。”叶氏端了杯安神茶给孙老爷,帮他按摩。 “去英国的时候有那方家的小子,还有何永濂的儿子同行,倒也放心,这次去上海,时日久了些,也是为了接应故人,都没什么好操心的,可去奉天,”这孙家二老还真真不知道孙小姐在不列颠和上海都干过哪些事儿惹过哪些祸吧,也难怪孙令麒急跳脚地不叫凤仪同去,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更担忧。 “去奉天还不是和老爷你一起吗?更何况,我也不知道这大小姐能照顾你什么,保姆丫头的自然周到,只是有家人在旁,便心安不少,更何况,有些社交场合,比起老爷你们这些男人,女孩子更容易打开一些局面呢。” 听着听着,孙重庭陷入了安静的思考,也渐渐进入了久违的熟睡。 叶梨凝视着丈夫的睡颜,不由加重了呼吸,她似乎很希望此次去奉天,凤仪能够同行,无论如何,她也会促成此事。 今晚是上弦月,细细的月牙,轻轻挂在空中,这样的简单从容,却也无法抚平世人的心事重重。睡梦中还在思虑的孙逢耀,怎么也睡不着的孙令麒,和站在窗前,思绪放空的孙凤仪,他们的所思所想,可否如愿? 如果各随所愿,怕是又该有另一番纠结了吧,世俗的纷扰,缠不过人心,多不过烦恼,这凉夜的呼吸,也难还一分清静。 何不干脆忧己所忧,愁己所愁,不结果不停止,倒也给对方留了份安宁。 回到几个时辰之前,凤仪去了蒂鑫王朝看望自从回家后还未及谋面的父兄,很自然地碰到了晃晃悠悠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梁少美。 梁少爷起先一惊,用极不自然的表情看了看凤仪,紧接着换做一副笑容上前打招呼。 “珉谦哥哥居然没去火车站接我,惹了我伤心呢。”凤仪看到许久未见的少美,很是激动,又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尔后注意到梁公子并未有什么反应,便觉奇怪。 “哦,你回来了,是井祎去接的你吧。”少美平淡地让人生疑。 凤仪一团热情贴了冷屁股,难能适应,“我回来了?三少爷您是凉水喝多了塞了牙还是冷了心啊。”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唉唉唉,还真生气啊,我这不是,”梁大少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冒犯孙凤仪的话,看到孙小姐冷着一张脸走开的样子才立刻反应过来,“小生这厢给你孙娘娘赔罪了可好?”他又是死皮赖脸地上去抓住凤仪,求她原谅。 “珉谦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前天还没睡醒?”凤仪也并未真恼了,她看出了梁少美满脸疲惫魂不守舍的样子,本想询问,却得到了梁少美心不在焉的冷淡,就莫名其妙地脾气暴躁起来。 “这倒是被你说中了。”梁少美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本少爷不求休息之量,但求能睡一个无后顾之忧的好觉足矣。” 想起之前浦星危机的时候,虽说北商的人也忙的鸡飞狗跳,却也不像今日这般,给人沉重之感,因为梁少美的脸上,连个笑的意思都没有,凤仪隐约感觉到了严重性。 如果说上次的危机算得上一个“乱”字,怕的是北商受南边牵连出乱子,那么这次,称得上是“难”了,而且是北商内部面临的灾难,外来的灾难,伤在自身。 “梁家家大业大,少忱大哥从军去了,还不只剩您这唯一的儿子劳心劳力了。”凤仪碰上少美,忍不住地就要互相调侃,且说这二人自是不寻常的感情,却是有没有爱情在作祟呢? 很久以前,很久以后,前前后后的因缘,来来去去的故事,少美和凤仪,似是浓与水的关联,究竟是情意,情义,还是情谊,而已。 看眼前,也许有,曾经有,可是吴庭轩的出现,打碎了所有的可能和幻象,即便他若即若离,即便他从未承诺,可是爱啊,盲了目,蒙了心,才是放不下的爱。兴许是这么多年的珉谦,你看的太透,看的太多,只把他放下了,因为他温暖,他有心,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安慰,哪怕不用在心里。 残忍吗?早早晚晚的时间,轻轻沉沉的感受,谁又不在承受这种爱情的负担。 那么许久的未来呢?当她生命中的神之子,踏着光芒,俯瞰众生为她而来的时候,你可还记得,牡丹亭中的身影,年幼亲昵的哥哥,他们都曾为了你付出生命的真诚,却回不到你的生命之中。 有时,有时, 遇见,还是告别,逃不过那时。 “可不敢当不敢当,再操劳也不比祥生啊,你该是还没见到他吧。”二人聊着聊着就走到了蒂鑫的花园阳台上。那是一个弧形悬空,纯白大理石砌成的阳台,是蒂鑫王朝的一个下午茶咖啡厅,视野开阔风景绝佳,美名为“空中花园”,而咖啡厅的背后,就是酒店的巴比伦厅,浓烈妖娆的异域风情,同这阳台咖啡厅,连接地天衣无缝。 “还没有,所以我才来蒂鑫,想看看哥哥和爸爸是不是在这儿。”凤仪站在宽阔的阳台上,伸出的一隅,似将她爱抚地托在空中,她的心情瞬间舒畅了许多,好像一只小鸟带着歌声,心境开朗,直冲云霄。那种闲适的感受,只有在家才会有,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空气。“既是先碰上了珉谦哥哥,那就先跟你吃吃喝喝吧。” 服务员看到贵客,立刻恭敬地递过菜单,凤仪照旧点了自己平日里喜欢的英式下午茶,她钟意的阿萨姆奶茶照常,珉谦似乎没什么胃口,看着满眼的松饼水果塔奶油果酱,还有浓郁的奶茶,叫他很是头脑发胀,则要了日式的糯米甜品,豆乳布丁,玉子烧,和红糖核桃脆果子,饮品则只点了绿茶,口味如此清淡,梁三公子近来确实食欲不佳,也没那么意气风发了。 “虽说我在上海的时候,下午茶的点心也是由英国人做的,可就是和蒂鑫的味道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凤仪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光景,身旁坐着闭目养神的少美,似水流年的感怀,大概就是如此吧。 “小小年纪,倒生出不少感慨来,小心变成老妇。” “哼哼,等我变成老妇的时候,你可不是更老的老头儿,有什么资格取笑我?” “凤仪妹妹的这张嘴什么时候能温婉一些呢?” “等什么时候珉谦哥哥变成温婉的老头儿了,我一准儿奉陪!” “哈哈。” “哈哈。” 笑的声音,也那么熟悉,那么默契。像银铃,像洪钟,一个清脆,一个辽远,彼此惺惺相惜的世界,就在心中,在眼前。 “不过此次去上海,你这丫头心头够宽的,居然一去这么久,这北平城里少了孙家小姐,寂寞不少啊。”说是北平城想念凤仪的风风火火,也是说出了少美的心里话,这段日子梁少美少不了担心她,碍于何中原的电报只拍给了孙府,他也只能就着和孙令麒见面来知晓凤仪的情况,断断续续地连不成情节,好生无奈。 “何承勋这小子照顾你照顾地还周到吗?欺负你了没有?”梁少美一向看不惯何承勋所谓的“道貌岸然的斯文气”,常常冷嘲热讽。 “中原,是我和,是熟悉的老朋友了,自然照料地周到。”子孝的名字,脱口未出,便携着心头一两点的感慨,随风而去了。 “那你,欺负他了没有?”少美狡黠地看了一眼凤仪。 “珉谦哥哥还真是无风也要起浪,够无聊的。他可是南京外事部长的大公子,我怎敢欺负他。”凤仪虽说以往并不太在意少美说了承勋什么,可经历上海一事,她对承勋,心中存了些许的感激,和歉意,所以此刻,她并不愿接着少美的话茬,拿承勋取笑。 孙凤仪,何承勋对你的好,又何止这上海数月,不列颠三年,他从未漏掉一丝一毫对你的关心和爱恋,不懂的是你,懂了却又装作不懂的,还是你。 “哟,凤仪妹妹是哪壶开了大发善心啊。”可惜了少美并未察觉凤仪不悦的态度,依旧抓着何承勋的话头不放。 “既是善心,就是好事,你也开一壶不就是了。”凤仪并不采他。 午后的时光,像极了杯中的奶茶,幽幽浓浓的香味儿,温暖而甜蜜,融化了,人醉了。 梁少美略带惊讶地看了看凤仪,似乎感知到了她身上的变化,有些疑惑,更多的是不快。这样微妙的转变,上海的过去数月,该是经历了一些事情。 “我爸跟我哥都在忙些什么呢?看家里的样子,猜是许久未归家了呢。”凤仪只顾着喝茶,差点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该不是恒耀又碰上难处了吧?”心中一紧,孙凤仪猛然坐起,眼睛瞪地滚圆瞅着少美,看她这样子,倒是惹得少美不知所措起来。 “凤仪的额头,生的是真美。”梁少美不正经起来,真是拿他没辙。此时孙小姐的表情已经着急上火了,他却还有闲心欣赏凤仪的额头。 她前额的刘海侧编成麻花样,梳在耳后,脑后的长发也梳成麻花辫,精致地盘起来,带着一枚蓝宝石的发饰于盘发之上,典雅温柔。便是如此,露出了光洁宽阔的额头,常有人说凤仪的额头很漂亮,再加上她高挺的鼻子,总有些不像汉人呢。 “那珉谦哥有没有看得出我的额头快要火冒三丈了?”懒得跟他计较,倒是起了心直接威胁他得了。 惹孙凤仪生气?那真是下下之策。 “不敢不敢,妹妹快喝点茶消消火,烧着了你这美丽不可方物的小脸,我三少爷也赔不起啊。”有这前一招,少美今天可是再不敢招惹她不快了。 “我看你啊,就不该叫少美,大男人这么贫嘴的,倒不如叫少贫,少贫嘴。”凤仪也实在是懒得跟他瞎扯了,准备回去直接问孙令麒得了。 “你大小姐叫什么便是什么吧,我都行的,只要这‘少’字辈不改,我再贫也对得起梁家列祖列宗了。” “见不着孙令麒我着急,你还是得先跟我讲上一讲,是不是恒耀出事了?”虽说这孙家占据着北方商会的会长之席,地位和势力都十分稳固,但恒耀是孙逢耀的命脉,决不可出纰漏。 “凤仪小姐刚刚荣归故里,就立刻操劳起家事,你可要保重凤体啊。”少美的意思,并不想让孙凤仪过多参与到商会的事情里来,这里有她的亲哥哥坐镇不说,孙大小姐可不就只用诗情画意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吗? “梁少美!” “好好,这不是数月未见,都忘了跟你逗趣儿是怎么个意思了。如你所言,恒耀呢,确实遇上了,一点,麻烦。” “一点?麻烦?只是一点的,麻烦?” “一点点?” “梁少美!”一拍桌子,就势就要把少美手中的茶杯抢过来。 “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少美放下茶,用餐巾擦了擦嘴,“其实这次出的问题,不在恒耀,在宏徵钢铁。” “宏徵?宏徵怎么会出事?”凤仪的意思没错,宏徵钢铁是北方的钢铁巨头,没有其他任何一个钢铁生产厂的生意,可以与宏徵匹敌的,在世人看来,只有宏徵救恒耀的份儿,出事哪儿轮得到宏徵钢铁。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牵扯到南京方面,也就是你中原哥哥背后的南京政府,他们出手了。”说起这中原哥哥,少美的言辞间,还有几点酸溜溜的味道。 “南京出手了?这么说,牵扯到政界了?” “聪明!一语道破!问题的难处,就出在扯进来政治利益了,那帮南蛮子的后院,林家和顾家纷争不断,南京方面似乎有北进的计划,他们借着秦晋多年来的争斗,想要通过资助秦军修铁路,将势力深入到北方。” “北进?他们不怕身后的北洋王江宽了?” “沪系经历了一场战争一场叛乱,估摸着是要修养一阵子了,所以趁这个机会,是南京最没有后顾之后的时候,主意就打到我们这儿了。” “这对宏徵有什么影响?” “大小姐,南京拿什么资助秦军修铁路?浦阳的钢铁啊,有政府的护驾,宏徵压根就争不过,仅就税收和工厂设备,就足够宏徵吃亏的了,看起来南商会借这个机会反扑呢。”虽说凤仪是有几分聪明的,但对世事,还是看的不清,又太轻,就如同她从未觉得宏徵钢铁会受到冲击,她背后的恒耀帝国,也会有有求于人的时候。 “之前的浦星危机,南商受到重创,尤其是顾家,盛森的林家靠着和沪系的交易,不仅没受影响,还赚了一笔,”少美接着说,“所以这次,浦阳贸易很可能卯足了尽头想要打垮宏徵,垄断钢铁。” “南京政府这回居然是一心扑在经济上了。”邓长青的经济援助计划,背后到底暗藏什么政治阴谋,隐约中,也该猜到几分。 “经济上强势起来,接下来就该是军事反扑了吧。”近来倒是没从向巍那里听到什么风声,看来这些举动还未引起东北军阀的注意。 “这,怕的就是这招啊。”经少美几句话的启发,凤仪有些坐不住了,毕竟这几年北方的平静,让她,或者北商集团都舒坦惯了,政治上风浪再起,怕是战事在即吧。“恒耀的对策如何?” “说到底,咱们还只是商人,这些年就着北方势力的安稳平静,才稳妥地做生意,现在南京政府已经决定插手了,光凭北商的力量与之对抗,却有力不足。”少美同感。 “所以?父亲怎么说。”北方侯一句话,便是整个经济形势的决策。 “联合,寻求联合。”少美倒不晓得这些事情告诉凤仪有什么意义。 “就是说我们北方商会也要和政治联盟了?” “没错,只不过具体的计划,我就不得而知了。” “政治联盟?该是找岳青啊。” “怎么,你以为是和直隶军区开开联欢会就是联盟了?” “那还不如我嫁给向岳青来得直接有力呢。” 凤仪话语未落,少美的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好像掉进了冰窟里,空落冰凉,失去了主心骨的味道,原来,如果有一天,凤仪嫁人了,自己兴许是最难受的那个。 “接下来的,就是恒耀的机密了,你一个女学生还是少打听的好。” “梁少美!” “好好好,真是缠不过你,其实就是你的父亲,我们的会长大人,想要单枪匹马去奉天,向东北军寻求联盟。”说完,少美立时就后悔他用了“单枪匹马”这个词,虽说这个计划目前还是机密,倒是泄露给孙家人也就罢了,却说给了孙凤仪听,她爱操心不说,又最敬重她的父亲,此一“单枪匹马”,她便必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要跟父亲一道去。” 回来的路上,思虑良久之后,饭桌一言,一言九鼎。 日夜兼程奔跑在破冰不久的土地上,阳光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前方,有陷阱,有诡计,却也有信念,有志气,无论成功与否,这段命运的终点,是时候殊途同归了。 ------------ 第四十章 (上) 更新时间:2014-05-13 北方的三月天,芳菲未醒,寒意未褪,阳光夹在早已熟悉的微凉中,别有一番舒适。灿烂的暖意融融,融不化清醒的冷风泠泠,我纵有再多的爱情,也填不满你背影中的落寞,此后,便空出了我的心,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该走的时候,无论是催促声,还是挽留声,都与你无关了,你也该明了,别浪费了一片婉转的美意。 山间盘绕崎岖的小路,本相安无事地延伸在自己的土地上,自顾自地独立着,危险着,骄傲着,这像是一段天然屏障,任性地横在这里,脚下,便是陡峭的山坡。每当春夏时节,绿树成荫犹如华盖一般,谈不上亭亭玉立,倒也甚是青翠宁静,将它暗含的陷落的危险,巧妙地掩盖起来,一眼望去,反而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神秘感。 最重要的是,这段并不起眼的山路,是奉天城通向盛襄公馆的小路,且是最近的一条路,而盛襄公馆不是别处弄鸟养花的闲雅小院,正是东北军阀最高首领段沛襄大帅的别院府邸。较之奉天城内的大帅府,盛襄并非是一个喝茶赏花金屋藏娇的小公馆,它更像是一所别院,是段大帅的日常居所,占地和规格一个“盛”字彰显无二。 听老人儿说,这大观园似的盛襄公馆原是段家四兄弟的住所,然则在征战中老二段沛骁和老三段沛旻的故去,将园子的大部分住所空了出来,在段沛襄稳固了东北军阀之后,老四段沛征也并未住在盛襄公馆,而是携家眷住在了奉天城内,着实令人不解,尔后看到段沛襄一大家子都安置在盛襄公馆内,倒也明了其中方便之意。但城中众人皆知的事情是段府的大帅夫人文氏,亦不居于别院,而是住在城内的大帅府,由此也引得众人不少闲来之话,有关段家的秘闻,前尘是非林林总总,倒是成为城中一谈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个中人物,个中滋味。 既是段大帅的居所,自然是戒备森严生人勿近,所以这条小道上来往的车辆行人,几乎都是熟车或者相熟之人,且在进入大路之后,都是要经过严格检查才得放行,想要图谋不轨,实则难上加难,但在这条山间小路上,却是是非之地了。 “咱们这趟也算是收获甚丰啊,把姓关那孙子的压箱底都翻了个底朝天!”两辆黑色的福特车正跑在这条小路上,一路春光,五色俱全。副驾驶上坐着的男子得意洋洋,后座上坐了一个神情疲惫的男人,对他的话似听非听。 “大公子?”当他发现他口中的大公子并未有所回应的时候,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大公子毫无应答之意的时候,竟有些着急了起来; 。“大公子你还有何事发愁的?咱们离家一月有余,也算是有个交代了,我看你却是没有丁点欢喜的意思?” “大公子?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恭敬有礼了?”那位大公子总算开口了,疲惫的面容好歹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不是看您这一路都不爱开口了,琢磨着给你顶高帽子戴戴看你应不应声。”机灵话说着,开车的司机也跟着笑了起来, “珺哥,你这可不是讨人欢喜,你就是奔着惹恼大公子去的啊。” “哈哈,小六儿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坐在后头的男子此刻开怀大笑起来,紧接着那个小六儿的司机和他口中的珺哥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公子你就先回去晖园好好歇息着,小赵他们都已经回奉天了,而我会去与明充汇合,等过两日你休息好了叫他过来见你。” “嗯。”这位大公子再次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是在养神,可他并不放松的表情和依旧紧绷的肢体,隐晦地倾诉着这段日子的紧张和煎熬,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兵分两路的人马是何来头,关姓人家是谁,那位小珺哥在得意什么,而他口中的大公子又为何不为之欣喜? 风有戚戚,然阳光坦荡荡,灿白的光芒,恩赐给这片最广袤而肥沃的黑土地,因为他的勤劳,因为他的勇敢,因为他不屈的意志和不灭的爱,因为他,拥有太阳的儿子,那是希望,是力量,却也是权谋,是残忍。 乾坤郎朗下,泥土悠悠深沉,无奈,亦各有千秋。 “不过话说着你是不是也该去大帅府请个安啊?你不怕夫人饶不过你吗?” “崔珺,你哪儿这么多闲心思。” “但是我说啊,” “呼!”一辆黑色的车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小六儿不由紧张地踩着刹车,硬是把崔珺向后转的脖子差点闪到了。 “哎我说,” “大公子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这条路上的车,该是去盛襄公馆无异,开得这么慌张,着实太可疑了,小六儿,追上去看看。” “大公子英明啊。”崔珺正想用手揉揉自己被扭到的脖子,小六儿一个油门猛踩过去,将他的脖子又狠狠闪了一下,这下,崔珺完全是头部无法移动的悲惨状。 归功于小六儿的玩命追赶,很快就追上了前途形迹可疑的车子。 “不对,我看前面那辆车前面还有车,而且不止一辆,他们这是要,”崔珺绕口令似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哗啦一声,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崔珺他们三个起先都被惊到了,很自然的迅速捂住了头,紧接着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汽车之间碰撞的声音。 “砰砰; !”枪声再次想起。 此时崔珺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发现开枪的居然后座上的大公子! “南歌你在干吗?!” “打前车的轮胎!”大公子不管不顾崔珺的阻止和质疑,不由分说地指挥他朝着前车开枪,而崔珺听命令是听惯了的,自然二话不说地就超前车的轮胎一阵狂打。 车里的人立马就惊慌了,他们在奋力朝着他们前面的车开枪射击,没想到黄雀在后,自己的后方遭到了猛烈攻击,一阵乱枪之下,本来已经撞上他们要追击的那辆车的时候就被迫停住了,现在四个轮子被打的如马蜂窝一般,便是再也行动不了了。 “小六儿,把他撞下去。”南歌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 “是!” “砰!” 小六儿的车加足马力朝前面已经瘫痪的车撞过去,一瞬间,滚落山崖。 苍翠一片的安宁,被冷不丁地破坏,也被就此安葬。 浓烟阵阵。 崔珺打开车门,小六儿也打开车门绕到车后,去看南歌是否安全。 “这是,”崔珺看到眼前的一切,着实有些吃惊, 被撞下去的汽车留出一大片黑乎乎的空地,前方赫然是一辆侧身已被撞地伤痕累累的黑色汽车,零碎地布满了枪眼,玻璃被震地破碎。 “里面好像有人!”小六儿眼尖地大叫了一声。 “前面还有车!”崔珺没看到人,倒是看到眼前这辆“伤车”的后头,居然还停着一辆车,玻璃碎了一点,轮胎看起来被击中了几抢,但是并无大碍,如此一来应该是被它前面那辆千疮百孔的车可以地保护了,且保护地很好。 “这是发生了什么?”崔珺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一片狼藉。 “我去看看人受伤没。”小六儿看到前面那辆伤残的汽车里,似乎有人影在动,想过去看看情况。 大公子一手拦住了他,迎着崔珺和小六儿不解的眼光。 “让你撞下去的那辆车,”滚滚浓烟已然从山崖下面飘了上来,十分呛人,也很恐怖,它在耐心地拿捏着连人带车的命运,并未爆炸,虽然是重创,看似还有的救,“和我在关拓的军火库附近看到的车是一个型号的,这种车目前只有关家买进的雪佛兰,并不多见,所以我直接叫你去撞他。” 崔珺似乎明白了,他将眼神抛到了前面那辆受伤地好似在喘息等待救援的轿车上。 “而前面,有两辆车,暂时还无法判断敌我,不要轻举妄动。” 这一刻的安宁,这么焦灼,于心不忍。 “小姐; !小姐!你没事吧!” 缓缓抬起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因为恐惧还未回过神来。在刚刚枪击的时候,车后窗的玻璃被打碎了,一瞬间,贴身侍女义无反顾地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家小姐。 此刻,一张小脸迟疑地探了出来,有些心神未定,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慌。 “小姐!”小丫鬟自己被玻璃砸了一身,丝毫不喊痛。 “闻香,闻香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当孙凤仪反应过来是闻香扑上来保护了自己之后,才露出惊恐之色,她害怕闻香受到伤害,因为保护自己而受到伤害。 “我没事,我没事。”闻香先是着急地看看凤仪身上有没有被伤到,再是拍去自己身上的玻璃渣子。 “小姐,你的额头!”闻香看到了凤仪的额头被磕伤了一块,虽然有礼帽遮挡,还是有丝丝鲜血顺着流了下来一些。 “爸,爸!”来不及顾及闻香大叫自己受伤了,凤仪立刻反应过来她的父亲孙逢耀还在前面那辆车里。 “大小姐!大小姐莫慌!你受伤了没有!”副驾驶上的保镖很是惊慌孙凤仪的情况,眼看着孙凤仪就要跳下车,他也着急地跟着下来。 “小杜,我看司机师傅好像受伤了,你帮忙看下他,父亲那边还有薛队长。”凤仪交代完,就立刻下车,朝着前面那辆车跑过去。 “孙小姐!”小杜从窗户伸出手臂一把拉住孙凤仪,“孙小姐莫慌,孙老板那辆车该是无碍的。”他虽然并不能保证前车中的孙逢耀完全无碍,但是对几分钟前孙凤仪下的命令,依旧觉得胆寒,却钦佩。 舍车保帅,好一番巾帼气度!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后座上娇贵的姑娘,居然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车。 你这样的思量,这样的勇气,若有未来,该是要掀起多么大的波澜壮阔。 如此钦佩,不仅小杜一人。 正当崔珺他们三人按兵不动的时候,就看到从车里跑下来一个姑娘,还穿着高跟鞋,就奋不顾身地朝着前面那辆车跑去,车上的人也都陆续跟着下来了,一个侍女丫头,一个男人,和一个司机。 好有趣的组合。 南歌来了几分兴致地看着,紧接着一个年纪大的男人被搀扶着从车上下来,看起来被刚才的车祸吓地不轻,手脚似乎也不太利索了,不知是不是已受伤,紧接着几名保镖样的人立刻围成一个圈,把那位姑娘和老人护在中间。 有趣的是,他们并不关心一路追杀他们的车现在如何,也似乎腾不出空来查探一下究竟是谁救了他们,这些人,包括那个年轻女子,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那个老人。 “应该没什么大事。”南歌一句话,小六儿和崔珺都放下心来,解除警备了。 “轰隆!” 一声巨响,粗暴地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和思维,山崖下的车,爆炸了; 而也正是这一声响,让孙凤仪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后面那辆救了他们命的车上。 “怎么办,车爆炸了,怕是找不出个缘由了。”崔珺很是可惜地说了一句。 “既是和我们大帅府无关,也暂且应该不是军国大事,只要他们的目标,”南歌看了看前面还在小心戒备的人,“还活着,自然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理。” 此时,南歌注意到,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似乎是这群保镖的头子,他始终寸步不离地在那个老人身边,远看着有几分眼熟,却又不十分清楚。 “好了,这地方不安生,南歌的安全重要,咱们还是先走吧。”崔珺的一句话提醒了看热闹的两人,包括南歌。 “他们也不过来致谢吗?咱们可真的是路人拔刀啊!这份捡来的情意,也总该说声谢谢吧。”小六儿倒是有些不满那伙人的冷漠。 “你没看到他们正如惊弓之鸟,哪儿还有心思来致谢,走吧,盛襄那边等下派人来处理一下。”南歌倒是不以为然,并未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会从那辆雪佛兰的残骸中找出什么机缘来。 “小六儿啊,你还太年轻,大公子的意思,这重要的不是救了谁,重要的是咱们干脆利索地收拾了谁!”崔珺看起来和那姓关的仇怨很深,这话说的满脸幸灾乐祸。 “走吧。” 正当南歌准备回到车上的时候,注意到对面那个姑娘朝他这边看了看,然后凑过去跟黑衣保镖说了几句话,那个保镖听罢,迟疑了一下,接着她又讲了些什么,那个男人才点了点头,看似是得到了允准,然后她拍了拍那个老人的肩膀,就在侍女的搀扶下,朝他们走过来,两个保镖跟她身后,不近不远,以保周全。 “大公子,她这是要,”崔珺他们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个步履有些虚晃的女子,不知所谓何。 “她该是来致谢的吧。”小六儿倒是很开心地看到这个姑娘走过来,终于圆了他好人好事就该有句好谢谢的理论。 她,越来越近。 她身着蔚蓝色的翻领风衣,简洁利落,却又不失淑女的优雅温和。修长的个子显得有些单薄,也许是衣服穿得不似畏寒的本地人那么厚实,风衣的腰带束起来,让她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精神气儿。这份有些拘谨而高贵的穿衣风格,在这里并不多见,像是眷恋催生的爱情,陌生初遇了美丽。 一切来的如此突然,却又让人着迷,不知不解,不是爱情。 她,越来越近。 渐渐想要看清楚她的脸,然却羞涩地躲在那顶藏蓝色的礼帽下面,欲说还休地露出精致的秀色,不拒不迎,静谧地如画像,美地那么不真实。 她,一步一步,似有不稳,但拿捏得体,尽管只是走步,也好像配有音乐般地颇有韵律。 她,越来越近了。 ------------ 第四十章 (下) 更新时间:2014-05-13 她是谁? 南歌静静地,深深地,望着她走过来,想要一探究竟,又想要等在原地,这般好奇的欲望,是他从未有过的。 那样纯真的,鲜亮的,不加修饰的与天空一色的她,成了南歌一生中最轻快的回忆,最沉重的爱情。 我记得那一天的天空很晴,晴的有些发白,凤儿就这样在疾驰中缓缓地出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像那天的天空,蔚蓝的那么舒畅,像单纯的云朵,明快的自由自在,那是初春的三月,寒冷的北方还未开出一朵春意来,她就这样,开尽了我满心的芬芳。那样温柔的蓝色,温柔的她,就像我的整个天下。 以后的以后,当他们二人手挽手地走在空山新雨后,春去且吟秋的闲雅时候,南歌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如是静静诉说。 南歌既是出于情不自禁,也是出于礼貌地朝她走过去,还有十多步之遥的时候,她忽而就停住了,然后回过头示意侍女和保镖就此驻足,一个人朝他走去。 看到她所做的一切,早已满是欣赏,南歌甚至于有些会心地笑了笑。 好像此时此刻,就是我命中注定,在等她走来,走到我身边,走到我的手掌心,走到我的生命里。 当看得清她的模样的时候,凤仪有些羞涩,她压了压帽檐,想要遮住额头被碰伤的创口,只轻轻地笑了笑,还未迎来南歌的回应,她却突然僵住了,停在原地。 那一刻,南歌竟然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呢?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在紧张什么? 害怕她不再走到他面前吗?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擦肩而过吗? 害怕我们的相遇,只是虚伪的巧合,缘分,路过而已; 凤仪? 凤仪叫闻香和跟随的保镖止步之后,正想朝着救了他们命的那三个男子走过去的时候,忽然一阵措手不及的眩晕,让她差点跌倒。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凤仪虽说在刚才的车祸中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看眼前这一片昏花是所为何?而且一阵阵的头晕犯恶心,让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再无法行走。 难不成是之前伤过头,刚才又受到了撞击,想到这儿,她真的有几分害怕了,她害怕当初大夫说的不会留下后遗症是在骗她,她害怕这次的意外将再次带来病痛的伤害,她害怕自己的人生会如前一般再次跌进黑暗。 可此时此刻,她的身边没有吴庭轩。 有时候再见了,也许真的再也不见了。 指头的小白花,盛开不败,只在那时。 所有的恐惧顷刻间一拥而上,混乱中,凤仪感觉到脖子后头传来一阵刺痛,而这阵子抵挡不住的疼痛感竟然让她从近似昏迷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恐惧,依旧是恐惧,她颤抖的手循着疼痛感摸过去,摸到的是几颗锋利的玻璃碎渣,上面沾着斑斑血迹! 颤抖,凤仪的手颤抖地再也停不下来,她有些开始站不稳了,起初那阵子无力的晕厥感再次扑向她,疼痛,害怕,所有的情绪涌了上来,终于这一刻,她支撑不住了。 “小姐!” 闻香眼看着孙凤仪就要倒下的时候,惊慌地大叫了一声,她身旁的两名保镖早已冲了前去想要扶住她,可是, “你,” 可是他们都不及南歌迅速地跨了几步上前,扶住了巍巍颤颤即将摔倒的孙凤仪。 “你,我,对不起,我,”凤仪虽然有些迷糊了,可还是有意识的,她明明是想要来致谢的,现在却落在救命恩人的怀里,她此时此刻竟有些不好意思的再次脸红了起来。 “你受伤了?”一个明朗有力的男声,像阳光般温暖地,大大咧咧地,闯进耳中。 他的声音真好听。 凤仪此刻的眼神早已游离,并未去看他的样子,只是忽然被这样的声音,单纯地吸引了。 不似吴庭轩的阴冷,眼前的他,还未看其人,早已暖意满心。 “我,想要,谢谢,”凤仪忍着全身的难受,想要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却一个趔趄顺势又要跌倒, “不客气。”南歌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揽在了自己怀里,像是花开三月,拼命拥住了春天,赖皮地不肯放手。 终于,还是让我看清了你的模样; 该用怎样的辞藻形容眼前的你? 漂亮? 迷人? 纯净? 似乎很多很多的想法汇聚而来,却又简单而去,这一来一回的情绪翻转,倒叫南歌不知如何了。 熟悉? 竟然是熟悉之感? 为何是熟悉之感? 此情此景此时,初次相见的二人,迸发的确是一种寻寻觅觅而归来的熟悉之感,也许多年之前,时间之后,我们有幸遇见。 一样灿烈的阳光,一样温暖的气息,一样的眼神里柔溺着春意的情愫。 “小姐!你怎么了!”闻香看到南歌抱住了凤仪,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而她身后的保镖也只静静地看着。 “我,我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晕。”闻香很警惕地看了看南歌,把凤仪从他的臂膀里拉了出来,总觉得来人不怀好意。 “你,谢谢你了,但是你,”闻香差点就要开口责怪对方占他们家小姐的便宜了,一瞬间又清醒了过来,方才想起对方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便是十分不好再将那严厉之词说出口了,又想要让对方的男子放尊重一些,一时间,还真是难以表达。 “闻香,无礼了。”凤仪温和而严厉的看了一眼闻香,制止住了她接下来又不知要胡言些什么。而这闻香姑娘也是听话的很,或者说平时里伶牙俐齿比起家里其他丫头都要凶悍的她,偏偏连句不满的嘟囔都不敢有。 凤仪握地住这家世。 很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这样评价他的女儿。那时的祥生正是毛头小伙子鲁莽热烈地不服管教,凤儿活泼伶俐坦荡如这天空自由无尽,秋儿又稚嫩一些,沉静少言却显得胸中自有一番城池,可偏偏纵横世事的孙逢耀把这评价给了凤仪。 我孙家,亏得有她,有幸有她,唯有她。 是父爱,是重托,是孙凤仪一生的担子。 “不打紧,扶住你们家小姐。”南歌很不介意这些小事。崔珺看到他们家的丫头保镖蜂拥而上,也耐不住好奇地跟了过来。 好,漂亮! 虽说只看到了凤仪的半边面庞,他心里竟是止不住的倾慕泉涌。 也许有的人,并未开口,并未表情,就已如唯美漂亮的艺术品,浑然如天作的魅力,感染人情,动摇人心。 “孙小姐怎么了!”那个被认作是保镖头子的男人迅速地跑过来,走到凤仪身前,很是紧张却又沉稳地在保护着凤仪。 他? 这人走近了才十分看得清样貌,眼熟非常; 南歌和崔珺起先看到他的时候,不住地陷入回想,然后互看了一眼,似在交流意见,以看对方是否认识来人。 他! 很快,他们展开的表情表明认出了对方,而这个男人看到南歌的瞬间,就早已心中有数。 “哦!”崔珺大喊了一声。 南歌瞥了崔珺一眼制止住他的脱口而出,又朝着保镖头子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很快,三人形成了默契。 “你吵什么!吵到我们家小姐了!”崔珺那一声震到了闻香,小丫头很凶地吼了崔珺一句。 “我,” “十分抱歉,他,他从没见过漂亮姑娘,有些激动,还请见谅。”南歌懒懒地解释了一句,却并未去看闻香,很明显,他十分不爱跟这么凶悍的女子过多言语。 “多谢各位出手相救,请恕我们还有事无法过多耽搁,就此别过。”那个男人从闻香手里接过凤仪,仅是简单地朝南歌他们点头致谢。 很有意思的眼神交换,并未多言,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慢着,我看前面那辆车还可代步,后头这辆,”听南歌这么一说,大家才都从刚才的车祸震惊中反应过来,后面这两充当盾牌的车,已经被打成马蜂窝了无法再使用了。 “那怎么办!”闻香看了看保镖头子,似乎觉得他阴沉的脸背后一定有个解决问题的百宝箱。 “既是有缘相遇,又正巧搭了把手,段,”说到此,他猛然醒悟,干咳了一声,而崔珺和那个保镖也都很自然地装作没听见,“断断此时就不能够袖手旁观了,这样,就请我的司机把这位受伤的小姐送回去,不要耽误了看大夫。” 不由分说,阴脸保镖满口同意,让闻香很是不解,一直都很谨慎小心恨不得全城戒备的他怎么这么轻率就搭了别人的车,还是路边捡的顺风车。 “我说,” “那在下先替老爷小姐谢过这位公子了!大恩不言谢,义士有缘再见!”他很自然地接受了,并且并不再多耽搁一刻,就带着凤仪匆匆返回到那个老人身边。 小六则很快就开车跟了上去。 “等回去,就叫人来接应我们。”南歌和崔珺装好了戴在身上的枪支,就示意小六去送他们离开。 “谢礼,我们还没有谢,”凤仪昏昏沉沉之中还未忘记得如此大忙相助可不是一句谢谢了事的。 “孙小姐勿忙,在下会处理的。”那保镖不由分说地就把孙凤仪搀走了。 一步,一步,迟缓的步伐,你渐渐走远。 一心,一心,乱弹的心跳,你缓缓归来; 阳光正好,春意正浓,你我,正在。 冰河之畔,我终于守得一梦相见,还好,还好,这不是梦,你不是梦。 越是昏蒙中,印象中的存在,灵犀中的感触,就会越加强烈和清晰,这一刻的凤仪,再次旧伤复发,却又好像再次受到心有默契一般的触动和冲击,她只轻轻回过头,巧不巧地迎上南歌目不转睛的注视。 她微微颔首,他挥了挥手。 时光流动,婉转如歌,情似比肩,不若相见。 我闻言,空气也跳跃了起来,吹起花香,吹起阳光,吹起心跳,一切的一切都欢愉起来,似是见到了思慕已久的爱人,心扉荡漾,喜上眉梢。 “你看什么呢!” “你看什么呢!” 南歌和崔珺随着小六他们远去而醒了过来,相互质问。 “我,我看那个小丫头太凶悍了一定不好嫁人。”他有些害羞了,说话躲躲闪闪。 “我看,那个人是薛衍吧。”南歌尽力撇去那双陌生的眼眸带来的心有不同,将注意力赶回到那个神秘的保镖头子身上。 “是薛衍,我曾经在盛襄公馆见过一次他,就是这个表情!”崔珺回忆起曾经见过这个人一面,有几分熟悉。 “这个表情?该不是从来没换过表情。”南歌边说边走到山崖边,望了望下面爆炸到面目全非的雪佛兰。 薛衍,东北军阀大帅段沛襄私密警卫队的队长,这个警卫队始建于大帅府初立时期,早期的警卫队队长人前都是有军衔的普通军官,私底下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东北最神秘也是最为厉害的警卫队,人称“铜虎队”。铜虎二字来源于古代天家的兵符,天子大将一人一半,保家卫国顺应天命,而段沛襄由此来命名自己的警卫队,其意义和心态显而易见。 这是一只真正的“大内高手”所聚集的贴身护卫。他们平素的职责,与明代的“锦衣卫”有几分相似,除了保卫大帅的安全,和执行他亲自吩咐的秘密任务,当然还有监督,暗杀,行刺等等黑暗行动,他精心培养的铜虎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且闻风丧胆。 这个表情一成不变的薛衍,便是正当任的铜虎队队长。 “大帅居然派了铜虎队队长来保护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崔珺看出了那些远去的人身份应有所不同,却没想到有薛衍亲自护卫如此重要。 “而且姓关的一路追来又要行刺他们,好像,有那么点苗头可见了。”南歌依旧看着那片烧的焦黑的废墟,似乎破坏了眼下春天所该有的美好,是生机勃勃,而不是车毁人亡。 恍然,凤仪的样子再次混入脑海中,将有关铜虎队,姓关的,追杀行刺的思绪,渐渐淡出。 低头,侧首,嘴角,身姿,一分寸,一韵脚。来自田园的和悦鸟鸣,红茶浓郁的温暖,玫瑰的那一抹芬芳,云影悠然的蓝天下,她的出现,如诗如画; 好似没有看够,或是压根没有看清,那顶礼帽隐藏了全景,却留下了思恋的悬念,所谓,半面桃花半面妆的意境,就动情于此吧。 不禁,南歌笑了笑。 他平时并不是冷漠阴沉的男人,却是难得这样笑自己,笑自己为何陷入如此虚幻而飘渺的思绪中,简直不可理喻。 “哎,你说这一出,可惜了大好的春光啊!”崔珺啧啧地叹了一声。 “大好春光?你这还是要吟个诗来应景吗?”南歌深知崔珺平日的不学无术,比起明充他们差的远了,这会儿居然有这闲情逸致。 “不就是诗词歌赋嘛?谁不会啊!你以为只有你和明充这种假斯文会吗?”崔珺不服,决定一洗前耻。 “让我来想想啊,这个,你看这如丝竹般美好的节气,可谓是,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如此完整地吐出一句词儿来,崔珺很是得意。 “什么?将军白发征夫泪?”南歌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纨绔子弟,深觉自己没有审慎地交友。 “可不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词了!” “你知道这首词叫什么么?” “渔家傲秋思啊!” “你以秋思颂春景,也是古来奇思头一人!” “我这意境已然足够了。” 崔珺并不理会南歌的嘲讽,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其中。 军人的宿命,星辰变换王朝更替,却始终不曾离开他所守护的一方土地,是啊,大好春光之下,却是暗藏汹涌杀机重重,内有贼外有寇,未曾有一刻剑鞘里的沉睡,未曾有一刻真正的安宁,本该歌舞燕燕的时光,竟是羌管悠悠的悲怆之感。现在的他们都还年轻,都还狂妄,都只有一颗丹心,却不知铁血的代价,数年之后,顽劣如崔珺在战火不散的硝烟中,沧桑落了一地,才明白,将军如能白发,才是此生最大的恩赐。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是一句句传唱的童谣,是一声声无奈的感怀,是我杯酒中,你无言的心,融血的泪。 那么南歌呢? “你仅有的两句词,还是好好收着,等碰到了喜欢的姑娘再拿出来显摆吧!”南歌随性一笑,愿世事平淡。 他犹忆初景,山间清风,流水声声,林花不谢春红,却是铺满了你不可预料而来的小路。 是吗,孙小姐? 其实他的心中,也吟了句词。 风未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该是已经遇到喜欢的姑娘了吧。 ------------ 第四十一章 青园,青色如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情思,春意不解。 诸多纷扰难自销,可以不问世事,悠然自得,最后落得一个清净自在,也不在乎对得起对不起这周遭人世。也可以勇气当先,不顾狂暴,以决绝之姿力挽众生,生前身后即使无名,也算是轰轰烈烈,当不计得失。 可命运的轮盘,却有着自己的风水一卦。 躲避,不一定躲得开,果敢,不一定做得到,如何抉择,全凭心智。 一大清早,段家就送来两个大夫,十分严肃地给凤仪从头到脚又检查个遍,生怕有所遗漏。孙凤仪心里也明白,此次虽是意外遇险,但毕竟在奉天地头儿上,若有闪失,段家不好交代。最后确诊只是发烧,然后头部有轻微创伤,身上有两处弹片刮伤,都是皮外伤不严重,之后才好容易把大夫送走了。 孙凤仪此刻神情渺茫地坐在桌子前,她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苦闷,这样困顿的局面,前后皆无出路,竟是白费了北国园林的风光。自是不担心身体不适,也不知道父亲的状况如何,昨晚几乎是神志不清地被送到青园,朦胧中只记得脚步声来来往往,甚不清楚。 父亲住到哪里去了?闻香好似因为受了轻伤也被送去修养了,凤仪独自在这陌生的房间醒来,周围站着头也不敢抬的丫鬟阿嬷,很是局促。 青园的宅院是清式老建筑,据说是整座盛襄公馆的各个园子里年头唯一一个能与南园相论的园子,虽是年头悠久,却也是几经修葺,华丽但不张扬,安静庄重。 愈是这般专注的寂静,愈加让人好奇着弦外之音,海上一别,仅仅数日,却好似此去经年的悠长,我对你的怀念,一个转身,另一座城池,来不及规整,早已如歌似梦。 可知我心? 单相思,单行道的爱,注定是没有回头路的。 只不过是我,在路的起点,守候了你一辈子。 我一直在期盼,从未回头。 “凤儿。” 冷不丁被叫唤了一声,凤仪吓得没回过神,就看见她的父亲大人一脸阴沉地走进来,这样子,好似凤仪犯了什么过错,可自小就算是凤仪犯了过错,也不曾见父亲黑过脸。 “爸,你没受伤吧?”凤仪看到父亲本该是一跃而起,因为担心,也因为重逢的喜悦,可谁知脱口而出的,只是这绵绵无力的一句话。 她真的感到疲倦。 原来,这人生无力的事,并非是惊天动地的,只小小一句话,也可只剩惨白的笑容。 旁边小丫鬟扶住凤仪病弱的身体,她才得以站得起来。 “坐下,快坐下。”脸色铁青的孙逢耀看到女儿有气无力地连站住都很困难,瞬间就心软了,再不舍得说出什么严厉之词来。 “我刚去问过大夫了,你一直高热不退,居然没有告诉我!闻香这丫头现在也是越来越胆儿大了!你发着烧她也帮着瞒着!看我回去不把她扫地出门!”孙逢耀一大早就去找了给凤仪诊治的大夫,结果并不严重,只是他为父的心情,太过沉重了。 凤仪啊,你怎么敢! 大帅府派来接孙逢耀一行人的两辆车都送去检查,结果是孙逢耀坐的车只受到轻微创伤,简言之,在当时的情况下,还可以继续使用,但凤仪他们坐的后面那辆车,已经完全报废,且看车的受损程度,孙小姐没中弹已是万幸,虽然身上有弹片擦伤,幸好都穿着厚实,也不至于受伤太过严重。 昨日抵达盛襄公馆的时候真是人仰马翻,段大帅与段二公子和孙逢耀匆匆一见,保证定是要查出缘由,严加处置。 谢罢,听说凤仪已经晕厥,孙逢耀怒从心生,此时保护孙小姐的保镖小杜,偷偷告知了孙逢耀一件事。 “爸爸,您就消消气吧,不让闻香说的人是我,现在您又叫她如实汇报,闻香还要不要做人了,她就是一个小丫头,咱们还是多担待吧。”凤仪十分讨巧地亲自给父亲斟茶。 “好,闻香的事就不追究了,那你呢?”孙逢耀自然只是气恼闻香没有说凤仪一直在高烧的事情,否则这次来奉天决然不会带她来的。 “我?” “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舍车保帅?!” 终于,父女俩都有些震惊地盯着对方,十几年的父女,头一回,有些陌生而恐惧的东西,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他知道了?父亲知道了?一定是小杜说的。 “孙凤仪我问你,是不是薛衍队长让我们分开两辆车坐,你选了后面一辆,心里早就有些想法了?”遇袭这件事完全是突发事件,就算凤仪有心救父,如若她坐在前面那辆车里,也是有心无力的,孙逢耀觉得后怕的是,为何女儿独独要坐后面的车。 孙凤仪? 被父亲直呼全名的时候还真是不习惯,每每只有母亲教训她淘气的时候才直呼孙凤仪的大名,于父亲而言,凤仪心里涌出了几分恐慌。 “我,”一时哑口无言,她该如何解释?没错,是她主动要求坐后面的车,因为她有一种直觉,如果发生意外,危险一定来自后方,因为前方是前往盛襄公馆的路,早已被安全清扫,怕的是车后被跟踪而发生意外,所以只有她坐在后面的车里,才好掌握父亲的情况,以保父亲周全! 难怪,当她笑嘻嘻地说要坐后面的车里的时候,薛衍盯着她看了一下,若有所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后来,当凤仪从枪声中回过神的时候,她知道自己预料的危险发生了,慌乱之中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保护父亲!这是她孙家一脉的顶梁柱,这次来奉天事关整个北方商会的前途,所以父亲绝对不能有闪失! “停车,挡住我父亲的车!”凤仪并没有尖声喊叫,只是低沉却严厉地吼出这么一句话。 “孙小姐,你疯,” “你听我的!时间紧急舍车保帅!保住我父亲!”还未等小杜说完,凤仪下的命令,他们都颇有默契地听从了。 “我只是觉得,您不能出事,万一有个好歹,我们孙家怎么办。”危急关头,不做多想,直觉告诉她,父亲不能有事,一定不能,否则,北方就塌天了。 我不知道危险来自于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是想要袭击,还是要我们的命,但爸爸的职责,是整个北商的前途,不容有失。 “所以你自己的小命就不要了?”凤仪的思路直接而莽撞,这么不计后果地做法,孙逢耀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时只在想,来者不善定是盯着您,所以如果是我挡在前面,不一定会威胁到生命,可如果是爸爸,您,那就不一定了,” “所以,我也没做他想,女儿只是要为了孙家,为了我们的家人,保护您。” 这一刻,孙逢耀和孙凤仪的心,都狠狠抽了一下。 小女芳龄? 年方二九。 在波澜迭起危机四伏的年代,年轻的孩子们,背负了太多沉重的担子,过早的成熟,似乎从父母的羽翼下,刻意地早早离开了几年,坚毅而勇,思智而谋,像孙凤仪,像江智悦,像每一个年纪轻轻就扛起家族门庭的人。 凤仪这句话,讲地很暖心,作为父亲,有女若此,不再奢求,可背后,却是无尽的苍凉之感,好像对于北平孙氏,凤仪是外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所以才要牺牲她,来为孙家保住孙逢耀,保住整个家族的支柱。 心寒,北方的凛冬又回来了。 本想要发火的孙逢耀,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凤仪,你是我们孙家的女儿,是长女,如果你有个好歹,我又该如何对孙氏一族交代,我的家人不是你的至亲吗?你想过他们吗?” 心痛,那年清王室的破灭,带来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心痛,再次袭上心来。 “我也舍不得送死啊,”凤仪感觉气氛太过沉重了,不由地想要说几句俏皮话缓解一下。“再说了,咱们父女俩这不是完完整整的在这里吗?跟妈妈他们也好说好说,不告诉他们就是了。” 聪明,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了,慧极必伤,叫父亲如何忍心。 “凤儿,此事决不可有第二次,听懂了吗?”孙逢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情,神情一片愁云惨雾,无法言说。 “遵旨啊,嗯,父亲大人,哦不,咱们北平的前清遗老都怎么说来着,阿玛,阿玛大人吉祥!”凤仪朝着孙逢耀作了作揖,毕恭毕敬地说笑。 “我这女儿啊,养的才貌双全地养到这么大了,可不能有任何损伤,那我们孙家可是吃大亏了。”孙逢耀握住女儿手,似乎还希望眼前的大姑娘还是十几年的小孩子,要父亲一直手拉着,保护着,手心捧着。 阿玛,一句满语的父亲,让孙逢耀感觉,沧海桑田,不过须臾,这一生,就像一个圆圈,走着走着,便似曾相识,最后才发现,心的起点,从未变更。 “哥哥,我都知道,我没关系的,只要是为了孙家,我都没关系的。” 大红双喜,喜灯高挂,霓裳嫁衣披身的时候,晓绾如是说。 一身缟素,病入膏肓,气若游丝只落泪的时候,晓绾如是说, 哥哥,只要你在,孙家在,就好了。 轰隆一声,孙逢耀的悲怆,在心底哀鸣,撕裂的回忆,声声回想。 孙逢渠,他的亲妹,仅剩的至亲,随了那王朝的魂魄,陪葬而去,只停留在墓碑上的思念,落了雪,浮了苔,后人只闻那是孙氏一女子,罢了。 追忆是长是短,相见却无言,只是,再也不能有人,以高尚的名义,为孙家做着最卑微的牺牲。 已经去了一个,再不容许有第二个! 林花不谢,时光不散。仅仅是天南地北的分隔,看着眼前的茶烟花影,亭角楼台,似乎很多年华,已流水而过,这种错觉,让凤仪有些不知所措。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也从未被如此质问过,这件事的对错,她也无法做出判断,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杆秤,彼时一刻,她将父亲的安危,放在了最重的地方。如此鲁莽,怕是母亲知道了,也会批评她的不是吧。 结果呢?父亲安然无恙,稍受惊吓,自己受了小伤,可毕竟年轻力壮啊,如果是父亲受到创伤,问题就严重多了,这么想来,自己完全没有做错,但父亲的不满又是事出有因。 为什么? 怎么办? 其实人生,本就是一个困局,没有可能条条大路都畅通的,也许过几年之后的凤仪会明白,大局为重,就足够了。 “哟,这把我们孙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可是我们家待客不周了呢。” 正在苦恼中走投无路的凤仪,突然就听闻一个轻柔明媚的声音,由远处而来,凤仪不由抬头张望,看到一个身着白底珠灰色花纹的旗袍的女人,正带着几个丫鬟嬷嬷,朝她这走来。远远瞧着,这位妇人虽然并不多么苗条,却身姿优雅,穿着的旗袍很是素净,倒也是极为合身漂亮,风韵依依。 “孙小姐你好啊。” “孙小姐,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卢夫人。”正当卢夫人向凤仪打招呼的时候,她身后的小丫头很是机灵地提示了她一句。 “卢夫人您好。” 他? 刚同卢夫人打完招呼,凤仪的眼神在卢夫人的身后捕捉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影。 他?怎么会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满脸僵在原地的惊讶,换来对方充满默契的一笑。 即刻收回这满脸的疑问,也回礼般的笑了笑。 小丫头,收回你天真又质疑的眼神,昨晚已见过你,只不过那时你昏迷着,我只静静地独自重逢着。 “哦,孙小姐,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大帅府的二公子,段天阔,远抒。”看到他们二人表情的变化,卢夫人心中不禁猜测了几分,不以为然,很自然地介绍了下。 原来你叫,段远抒,原来你是,段大帅的儿子。 天涯路人,何必相识,既是相逢,不过相识。 是啊,他的样子,温和又风雅的样子,和数月前的那个黄昏侧,月上前,见义勇为后,恬淡地送上一束半蔫儿的牡丹花,心意暖暖,彼时的感受,一模一样,可不就像如此的季节吗?没有比他更能描述这春光艳阳了。 “二公子好。”凤仪稍稍欠身,向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段二公子,问一声时隔许久的好。 “孙小姐,好。”段天阔倒是一句“好久不见”差点脱口而出,怕是碍着眼前的卢夫人在场不好说,只省去了那“久不见”,留得一个好字。 “看起来我们段二公子的魅力,也足矣让孙小姐赏光啊。”卢夫人拿孩子们开起玩笑,看样子该是个好性情的人。 “双姨娘也该顾忌下孩儿的颜面啊,今后让孙小姐带回北平当了笑话去,我这半生的淡泊名利也算是白费了。”段天阔和卢夫人开起玩笑,也是有腔有调的。二人坐下后,丫鬟们陆续端上了点心水果。 “孙小姐啊,不要怪我这爱说笑的嘴啊,就是看到孩子们心里高兴,爱说个没完。”卢夫人拨了拨手中的念珠,饮了口茶,笑盈盈地端详着凤仪,凤仪只有些害羞地颔首,自己这并未精心梳洗的憔悴样子,面对初次见面的大帅府的夫人和久别重逢的段二公子,着实有些不自在,吝啬地露出丝丝笑容,紧接着扬起眼睛看了段天阔一眼,说不出什么情绪。 卢夫人是何人她并不知晓,但听了段天阔口中的姨娘,便明白眼前这位眉目清秀慈善和善的夫人,该是大帅府的一位姨太太,依着段大帅的军阀作风,早也听说妻妾成群不假,只不过看段天阔自称为孩儿,丫鬟们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看得出卢夫人的身份,也许并不一般。 “夫人风趣幽默,和年轻人的心性是一样的呢。”卢夫人这乍一出现,带来的点点欢声笑语,让凤仪的心情也放松了几分,之前那些情绪和事故的种种,也悄然被淡忘了。 “我呀,也是随性惯了,他们都说这叫和蔼,依我看啊,可不还是不服老嘛!”卢夫人皮肤白皙,小脸盘,丹凤眼,体态清瘦,兴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清减,她眼角的几丝鱼尾纹,看的很清楚,可也因着这般的身材,穿起旗袍来丝毫不输给年轻的姑娘,很是漂亮。 “双姨娘要照顾我们府上老老小小,可不该是和蔼的吗?”天阔冲着卢夫人开玩笑,可凤仪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眼角,正飘向自己。 凤仪倒是直剌剌地看着段天阔的大半张侧脸,好像要考验考验他这初见的戏码,他能装多久。 “天阔啊天阔,配上你这讨人欢的嘴巴,不知要迷倒我们奉天多少姑娘!”卢夫人拍了拍天阔的手,满是疼爱,很是像母亲。 “这奉天再多的姑娘,怀春的对象也该是大哥啊,哪里轮得到我。”段天阔轻轻拍了拍手,起身,整了整衣领,“姨娘,孙小姐,远抒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陪二位美人聊天了。” 同样的眼神,染了月光,迷了朝阳。 凤仪起身,卢夫人点了点头,示意允准。 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我们从北平到奉天,赶路般地再一次相遇。 再一次? 其实是两次,只不过上海的大帅府外,我只看到你的侧脸和背影,仅是这犹显不真实的点滴,我也相信了缘分和巧合这唯心的玩笑话,即使当时,你的身边,似乎早已有人心不在焉,却又像无穷的阴影那般独占式地守护她。 “孙小姐啊,” “夫人,您就叫我凤仪吧,”孙凤仪对亲切的卢夫人很有好感,伴着天阔意外的出现,也让她与段府拉近了很多距离,一开始焦灼的困顿与陌生感,慢慢消散了去。 “好啊,”听凤仪这么一说,卢夫人也显得很是高兴,她乐呵呵地给凤仪夹了块点心,“这孙小姐孙小姐叫的,倒显得我真像个管家婆呢!” “凤仪啊,昨天晚上从你们入府,我就已经听说了,”卢夫人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黯淡了一些,高昂的语调亦平缓温婉了起来,朴素而平静的时刻,同这园子的气息,不谋而合。 “身体好些了吗?”卢夫人的关心很是真挚,凤仪感觉得到,是不是客套,当事人自会分辨。 “好多了,多谢卢夫人关心,我也不过是有些发烧,昨日发生的车祸太过意外,还好也全身而退,小伤不碍事的。”凤仪说地很自然,颇有些一带而过的意思,或者说对这件事,她不想多说,多说无益,徒添烦恼。 “你呀,真的是受苦了。”卢夫人收回眼光,有些木然地看向别处,如同在思考,又在放空思绪,良久。庭庭院院外面围绕的山林葱葱,静默不言,尔后,才转向凤仪,郑重地说了这么一句。 凤仪起先有些不明所以,可忽然间,一种温暖的感觉漫过全身,好像自己的委屈,无奈,不为人所理解,就这么一瞬间,因着一句“受苦了”,都通通抵消。 那是母亲的味道。 她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单纯地想要保父亲周全,孙逢耀爱女之心之切,众人皆知,所以这也是为何她的一片苦心,甚至于牺牲,换来的是父亲的严加指责。这是出于爱,出于疼惜,出于不忍,一切的一切,凤仪心里都通透地很,只是此时此刻,她只需要这么一句,孩子,你受苦了,这样一句简单的理解和包涵,就足够了。 卢夫人的一句话,化解了她所有的郁结和不快,她只欣慰地,却也自顾自地,就这么笑了笑,似乎是笑给自己看,也算是给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个交代。 凤仪忘记了,如此这般,是母亲独有的温柔,像父亲,像兄长,都难能给予。 “卢夫人,谢谢您。” 她没有说“没关系”,没有说“不辛苦”,也没有发表任何仁义忠孝的热烈言论,她独独说了一个“谢”字,充满了所有的感激。 而卢夫人似乎也明白,这样一句看起来没有由头的谢谢,是她唯今所要表达的全部。 “我和大帅都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孩子,还是一个弱女子,竟然如此担当地保全你父亲周全,不简单,不容易,”随即,凤仪给卢夫人斟了茶,安静地听她讲话。 “如此金贵的大小姐,真是为难了,这要是换做我们家的丫丫,可不是吓哭个梨花带雨啊。”卢夫人接过凤仪递过的茶,开起玩笑。 “丫丫?是贵府的小姐吗?” “哦正巧,丫丫这两天就要回家来了,到时候啊就有人陪你了,让他们大老爷们去商谈大事情吧,小姑娘家的,就一起吃吃喝喝看看戏,打打牌好了!” “丫丫是我们段家的三小姐,等你见了就认识了,我们这位三小姐啊,柔弱地就像那书里的小人儿,一点也不像军阀家的小姐。” “也是有福气啊,丫丫上头有两个哥哥照顾着,定是不比你这般地巾帼神气。” 谈笑间,时间过去许多,青园却是热闹了不少,平素端庄沉默的园子,多了这些许的温情笑语,渐渐也恰似温柔。 男人的江山天下,多是磅礴雄壮,打打杀杀地运筹乾坤,可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力量,温柔的力量,母性的思量,却也能将这家国,深深地,拥抱地,独揽在怀中。 只要你信任她,拥有她。 凤仪不由自主地又去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左手,那枚丢失的戒指,让她自打醒过来就心神不宁,近乎狂躁。从她离开上海时起,吴庭轩的所有,就一点一滴地离她远去,她拼了命地想要留住,却发现,从人,到心情,到意象,再到手里唯一有关他的物件,竟丢失的一干二净。 比起救父,比起磨难,这才是她最心疼的触碰,一碰即伤。 庭轩啊,如果你要的是这长江以南的天下,我愿用我最强大,或者最微薄的力量,为你守护它,只可惜你不知道我的勇气,我也不明白你的胸怀。 凤仪的眼,一望向南,失落成双。 另一边,卢夫人也陷入了原地的沉思,青草离离,这人来了又去,青草春来了又绿,匆匆轮回,于情于景,不该叫做离园吗? 鲜少的安静,也许在怀念心中某一刻,某一刻和自己的告别吧。 从过去,到现在,还有未来,这些甘于平凡却又神秀之姿的女人,坚贞勇敢地守护着家族的一切,子女,先人,荣光,当然,还有他们心中最初的信仰,爱情,那些在枪林弹雨里拼命的丈夫,和远大之志,成为她们所有的牵挂,和力量。 从没想得到什么,惟愿平安,盼君归来。 南园门前,段天楚刚从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中醒来,驻足间,只觉东南方向有点点霞光,吸引了眼光去,还未至黄昏,午后的这般点点灿烂之光却是有些不同,未及多想,他整了整思绪,从容地走进南园该要去面见他的父亲。 盛襄公馆的南边是段天楚的居所晖园,而离晖园不远处的南边,正是孙家人下榻的青园,青天白日下罕见的五彩霞光,可谓是,天有祥瑞,必行云而来,凤凰落地,必伴霞光万丈,只看此刻,时机还未到罢了。 青园,青草如萱。 宿命,一早注定。 北地的春天,姗姗来迟,一切,刚刚开始。 ------------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唐,宪宗,元和年间,李贺李长吉所赋。 中唐羸弱,一首南园,郁结了胸中多少壮志难酬,百无一用是书生,且不论高高在上的凌烟阁中英灵威武,就是区区百夫长,也能有一席之地来保家卫国,偏偏一书生,志多却难抒。 而今,北方大地上最强大的虎狼之师,尽在麾下,前清留下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就撒手而去,内乱外寇之下,行武之志如何酬? 可这南园之主,却从未想地如此遥远,守得眼前的地盘固若金汤,就足够了。 历史洪流中那些难圆的效忠理想,在此南园之中,也算圆的大半了。 至少我段沛襄的地盘,还没人敢横行霸道! 段沛襄,字汉邦,奉天海城人。 “爹。” “南歌吗?进来进来!” 段天楚进门,看到他的父亲段沛襄大元帅正在细心地擦拭一把军刀,很是专注,儿子来了却头也没抬。 “这老毛子的军刀,比小日本的狠,还是双刃的。”段大帅手里握的是俄国恰克西军刀,黄金灿灿的十分好看,且是倒挂的,双刃刀头无比锋利。 “爹以前不是钟爱哥萨克马刀吗?还说在马刀跟前武士用刀都不算什么了。”段天楚在威严的父帅面前并没有噤若寒蝉,倒有些乐得自在的感觉。 “那那些马刀已经过时了,老毛子那些部落火拼还顶用,放到打仗上来,还真不能笑看了日本人的军刀,那家伙叫一个利!”说完就利落地把这把恰克西军刀放回到身后的刀架上,满排的各式军刀,都是大元帅平素里的收藏宝贝,任何人都不允许碰的,包括大帅府的孩子们。 “不如找个时间在校场比一比,看看是日本刀厉害,还是老毛子的军刀厉害。” “哎,还提比武?”大帅一听就来精神了,“对马海战输的老子都看不下去了!老毛子还有脸和日本人比武?” “俄罗斯帝国,也是时候该修理修理了,修得好了就像日本,修不好,前清就是个例子。” “修个屁!破船也就剩那三千钉子了!” “既然还有三千钉子,不若咱们借来一用了。”在对俄罗斯帝国的看法上,父子间似乎并不和谐,段天楚看来很想从罗曼诺夫王朝累计了数百年的船上再挖出点价值来。 “用不用地另说!对了,你这次去哈尔滨,查到什么没有?”老爷子行伍出身一向直来直去,这次遣天楚去秘密执行任务,心中也是少不了担忧,毕竟是他段家的长子长孙,万万出不得意外。 “父帅预料地没错,姓关的果然早就摩拳擦掌了,我们已经查到了黑军的秘密军火库,规模之大实在没有料到,应该是暗地里筹备已久的了。”段天楚这次带了铜虎队的警卫一同前往,才得了段沛襄的同意,之所以执意亲自前去,自是有他的道理。 “好个关克用啊!死了儿子他气焰倒是一点没消!”段沛襄震怒,一拍桌子拍地杯子里的茶水都洒了出来。 “关克用毕竟年事已高,没多久能耐可逞了,也就是摆在那儿当个镇山宝,黑军内部的权力交接,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当年的关克用勇猛如虎,浑身是胆地敢和俄国人单打独斗,连东北虎段沛襄也要礼让三分,把黑龙江划分给关氏,就因着他能挡住俄国人,后来渐渐势力做大之后,姓关的也敢和段沛襄叫板了,时常不服管,令奉天的大帅府十分不快又伤脑筋。说是养虎为患,可当初那情形,不养这只虎,俄罗斯这只熊也是要打进门的,也是情势之下,不得已为之。 可后来关家出了一桩大事,关克用的长子病逝了,大大打击了关氏一族的气焰,好一段时间安分守己。当时,关克用有三个已成年的儿子,和两个年幼的黄毛小儿,除了文武双全的长子,另外两子一个病弱一个文弱,都难当大任,谁想人有不测,偏偏是这个最看重的儿子,英年早逝,关克用一夜白头,痛不欲生。 “权力交接?该是关拓那个熊孩子吗!”段沛襄提起哈尔滨的关家是满满都是恶气难舒,战时被关克用憋屈地不得不划地让权,坐稳东北之后又是关氏的咄咄紧逼,一直以来都是大帅府的心头刺。 “虽未言明,但黑军的势力已经渐渐靠拢关拓了。”段天楚心事一沉。 没想到,七年前的关氏丧长子之殇,白驹过隙弹指间,第三代就这么长起来了,而且成为了关克用的得力干将。 关拓,字盛举,其父过世那年不过十岁,现如今早已是祖父的左膀右臂,比起那两个庸懦的叔叔,强过百倍,更让人畏惧的是,关拓自幼学文学不来,却是习武的好手,一身好武艺,说是干将,倒不如称其为悍将。 “关拓现在还没有坐上黑军的第一把交椅,但已经像模像样,很有关克用当年的风采。”卧榻边上,又长成个人物,如何不忧心! “黄毛小儿也敢跟老子叫板了?!” “倒不是说关拓敢跟奉天叫板,只是现在关克用逐渐将权力中心转移到他孙子身上,他的四个儿子,很可能是继任无望了。” “我们这回只是摸清了情况,并未有所举动,” “四个儿子,嗯,四个,儿子,”段沛襄念念叨叨,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报告!” 正说着,有个卫兵进来打断了段大帅的思路。 “什么事?”段大帅正皱着眉头愁煞了关克用这孙子和他孙子,现下又该是有新麻烦了,段沛襄十分不快。 “大帅,高军长到了。” “让他进来。” 天楚听到有人来访,并未有所举动,只不过静候在原地。 “大帅!”高军长进来后,朝段沛襄行了礼,抬头看到段天楚,立刻也行了礼,“少帅!” “青云,事情办怎么样了?”大帅从关氏一族的不满中拔出情绪,坐回他的熊皮座椅里,很显然知道高军长的来意,眉头亦没有舒展。 高阶,字青云,东北军四十七军军长,也是东三省著名的“威远将军”。 “大帅,我亲自去了孙家出车祸的现场,也检查了坠崖的车子,崔珺一直守在那里的,车子因为爆炸已经面目全非,无人生还。”孙逢耀一行人被接到盛襄公馆后,段沛襄立即派了最信任的高青云去现场调查事由。 “所以无法判断,或者说,无法指正,我们所能想到的,肇事者。”所谓肇事者,也就是, “在之前的追击中,我已经看到车牌,就是只有关家才有的雪佛兰,这件事一定是关家做的!”天楚像是在回答高阶,又像是再说给父帅听,更像是,在为自己辩护。 “所以,是没有活口,或者说,任何证据可以指正这次的袭击是黑军干的了?”段沛襄并没有去听儿子说了什么,他只是阴沉地重复了一遍高阶的话。 “目前,是。”高阶听出了段沛襄情绪不高的警铃,有些惶惶不安。 段天楚心中亦浮出了些许的紧张,虽说父帅一向对自己是器重有加,更为长子,全家上下都敬他服他,但此刻,他陷入的,并非完全是在担心父帅的恼怒,而是对眼前的事情,徒生迷途死胡同的无力感。 “天楚,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段沛襄很直觉地认为这是天楚的失误,尤其是段天楚做错事,他更加气恼,惹着关家的火儿,一并撒出来了,这次,竟然是朝向他最为倚重的儿子。 “大帅,当时的情形,崔珺已经跟我汇报说了,”被骂的少帅并没有吭声,依旧是冷冷地陷入思考,倒是一旁的高阶,小心翼翼地在为他掩护。 “说什么说!出事的时候崔珺当时不是也在嘛?!个兔崽子没一个成事的!”火爆脾气的段大帅连着崔珺一起骂了,当不知崔珺此时正战战兢兢地躲在院子里偷听呢。 “大帅息怒,” “父帅,黑军行刺确已是车毁人亡,但另一辆差点车毁人亡的车,我想您应该也见到了吧。”段天楚不会轻易认错,尤其是,还未能判定究竟是不是过失,按着段天楚的性子,如果大错塌天,即使不是他的责任,只要在他手头,少帅也会一力承担。 精英分子和精英的领导者,差别就在于,领导者不一定做事做的滴水不漏,但漏了水,一定是他出来全力弥补。 大多时候,统治,也是一种依靠,和拯救。 “另一辆?”段沛襄只顾着发火了,未及思考。 “另一辆,就是孙逢耀会长的车。”高阶急忙补充到。 “所以说,你是为了救孙逢耀,让我们错失了大好的指证关家的机会?”很可惜,段沛襄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 本想着就这件事,能借此向关家发难,正巧关氏一族处在新人还未长成,旧人已经衰败的关口,趁虚而入是最好的办法,好好机会就让段天楚这么大发慈悲的一撞,给撞没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弥漫着烟草味和紫檀香味道的房间,在异常的宁静中,涌动着危险的情绪,一边刺鼻,一边安神,在场的三人,各有所思,各站一边。 段天楚已无意再为自己辩护,他知道这件事自己有责任,虽然不应该是被直接指责的那个,但他选择了闭口不谈,此刻的争执不如立刻去想个办法挽救。 “大帅,”待段天楚离开之后,同样一直在沉默的高阶开口了,“您息怒,其实这件事,少帅也是有委屈的。” “他委屈什么?”悻悻然正在抽烟的段沛襄,提起天楚的过错,还有几分怒气存心中挥之不去。“不分三七二十一就鲁莽行事!怎么一点思量都没有!白让他历练了这些年!你们啊,你们,还好意思一个个地来跟本帅说他关拓怎样怎样!你看看我奉天的子辈,如何与他关家相较!” “本身这件事,就是黑军暗地里的行动,如果拿上台面来说,恐怕证据会不足,您看,如果黑军一口咬定只是意外事故,和行刺压根无关,我们也无话可说啊。”高阶了解段沛襄的脾气,易怒暴躁,火气容易上,却也消得快,就这么个风风火火的霸道脾气,大约也与从军多年有关。高阶也知道的是,很快大帅就会冷静下来。 “你接着说,”段沛襄确实开始慢慢从气愤中,回到冷静的分析里了。 背后,冷冷关上的大门,两边的卫兵肃然把守,徒生一种拒人千里的隔阂。段天楚进出南园一向都是无需警卫兵通报的,足显少帅在奉天的地位,和段沛襄的信任,可惜此刻,书房的那扇门紧闭,也推开了太多的东西,比如信任和耐心。 此时的南园,春风不胜凉。 “少帅!”远远看到崔珺正猫在外庭的一个角落,“你怎么出来了?哎,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看到段天楚面无表情地从大帅书房里出来,就知道一定没好事。 “你躲这儿干吗呢?”更坏的事,就是他无限崇拜的少帅,被大帅骂了。 “我是跟着高军长一起来的,我又不能进去,只好等在这儿,我倒是不知道你在里面啊。”早在回到盛襄之前,高阶就隐隐感觉,黑军派来的刺客车毁人亡却没抓到证据,恐怕会惹了大帅的不满,高阶了解段沛襄的脾气,更加知道他想要压制黑军甚至于斩草除根的心情有多急切,这一下把崔珺吓得不轻,他本想先去晖园给少帅通报一声,又怕自己白惹担忧,还是先在南园这边打探清楚了消息,再去跟段天楚通气儿。 “父帅想要对关家斩草除根的心太过急切了,我怀疑他甚至忘记了他想要用的借口,是孙逢耀父女的遇难。”晖园跟来的贴身警卫给段天楚点上了一只烟。 “怎么,大帅骂人了?高军长果然猜的没错!”崔珺一拍大腿,很是悔恨不堪。 “父帅认为是我们不该把黑军的刺客撞下山,否则就有证据了,可他根本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个情况。”在段天楚看来,撞车下山是唯一能快速脱险的办法,原因很简单,被追杀的一方,也就是孙逢耀一行人,根本没有抵挡能力,而他和崔珺只有两个人,武力太过薄弱,或者说只有两把手枪,如何成事,而对方,是有备而来的黑军的杀手,以此,没有同归于尽已是幸事。 “说白了,没有同归于尽已是幸事。”崔珺的这话,说到了天楚的心里。 “南歌,怎么样?”天楚和崔珺二人正往南园外走着,被来人叫住。 “怎么样,被骂了呗。”崔珺想想也觉得挺委屈的,垂头丧气。 “骂的该不是你吧崔由灿。”眼前这个年轻的军官英姿风发贵气十足,看起来,似乎比那段二公子更像段天楚的同胞兄弟。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崔珺很天真地问了句。 “要是你犯了该被骂的错儿,估摸着早就被吊起来打一顿了,看你这四肢健全的样子,应该还没这个机会。” 说到这儿,段天楚难得地笑了笑。 “哎我说高煊你,”本想顺嘴反击的崔珺看到阴沉着脸的段天楚有了点笑意,打消了这念头,“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来南园?找骂吗?”崔珺贼心不死地还是要把面子挣回来! “你就给我等着吧你!”这个被称作高煊的男人压根就没兴趣在这跟崔珺打嘴仗,只是很犀利地瞪了他一眼,准备秋后再算。 “听说我家老爷子从事发地儿回来就直接来南园,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一看到崔珺猴头猴脑地跟三孙子似我就知道没好事。”于无形之间又把崔珺损了个遍,这文采,也是崔珺舍命难及的风流。 高煊,字明充,威远将军高阶的独子,自小与段天楚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亲似手足,现任东北军四十二师的师长,他手下也是段天楚的亲兵。 “该是大帅责怪你们撞车吧。”高煊从段天楚不快的表情中猜到了几分。 “孙逢耀来奉天要干嘛我们都清楚,这对东北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情,救,是必须得救,如若有个好歹,我们也根本无法跟北平交代。我想说的是,关拓,或者关克用的关氏一族,不是这么一件事,就能扳倒的。”虽然当时并不知道前车是孙家人,但撞黑军的车下山,也是为了义气,没想到这一层,今回头仔细琢磨,也并未有差错。 “所以大帅是想用这件事,向关家发难?”段沛襄有多讨厌哈尔滨关家在奉天人尽皆知,所以这一遭,段天楚犯的错在大帅那里,恐怕不小。 “估计,是,”段天楚也不甚肯定,“其实我们这次去哈尔滨刺探,情况已经摸得差不多了,不急在这一时,一定会有更好的时机和证据,或者说,等我们有更强的实力。” 这次去哈尔滨的密探任务,由段天楚和高煊领头,崔珺赵炎辅佐,铜虎队二人保护少帅安全,四十二师精锐三人协助,堪称奉天东宫最强实力,刺探任务也很圆满,找到了黑军秘密的军火库,和他们私底下“反段”的一些证据。 “实力很难说啊。”崔珺此次同行,也看到了黑军绝对不容小觑的实力,不同于段家与俄国的关系,关氏一族一直向日本人购买军火,所以实力方面谁更胜一筹现在还真的很难断定。 “其实,与其说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举大旗讨伐关克用,倒不如先毁了他的军火库,等他实力大损再战也不迟。”高煊在立场上是绝对力挺少帅的。 “没错,我与明充想法一样,只不过父帅那里,老一辈的人更在乎这个名头。”随着年纪慢慢增长,段天楚越来越发现自己与父亲在某些问题上,分歧渐增,他毕竟无法抗衡父帅的威严,可凭着自己对东北军的效力,和不输前辈的智勇,难不成要一味臣服? 如今臣服,也不乏为一种制衡之术。 关家已经开始渐渐形成以关拓为军事核心的新集团,段家的改朝换代也在默默进行中,段沛襄一早就放大权给了长子段天楚,并且一直以来都是加以扶持,尤其是军队里不服管的老人儿,要么把他们的权力下放给年轻的子嗣,要么就直接免职,所以很久以来,除了段天楚自己的军功,父亲的支援也震慑了反对势力。 思量不同,段沛襄的性情过于急躁,很多时候,天楚也很隐忍,但此事,涉及到要真正开始拿关家开刀,另有一股正在崛起的新势力,加重了这件事的分量,也加急了段沛襄的心情。 欲除之而后快,正是段沛襄对关拓的态度。 “南歌,其实我觉得大帅之所以如此心急以至于怪罪我们,很大一部分原因,出在那个关拓身上。”高煊的才智,不输其父,但比起那个因平易近人而出名的父亲,高明充又多了几分年少的高傲和明目张胆,这也是为何奉天城的人都说,文绉绉的威远将军府里,怎么就出了个小霸王。 “那小子有这么可怕吗。”崔珺倒是不以为然,此次哈尔滨之行,他们并没有见到关拓本人,对这个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有几分猜测,也有很多不屑。 “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尽不信,毕竟不会是空穴来风,防着点不会错。”高煊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关,拓。”没想到一个刚长成的少年已经搅乱了奉天的布局,“哼,他再有本事,关克用再多的器重,别忘了,这小子,无论如何还有四个活着的叔叔呢。”段天楚说到这儿,崔珺和高煊都恍惚了一下,然后眼前一亮。 “说的正是啊!我还真不信那几个当叔的,就能就这么爽快地放弃关家所有的权力!”崔珺一扫阴霾摩拳擦掌,开始觉得他们反击有望了。 “除了关拓去世的父亲关啸坤,还有那个药罐子关陆,写的一手好字的关洋,之后那两个已长大成人的关威和关庆畴,哎呀呀,关拓的前景也十分堪忧啊!” 高煊深得段天楚之意,并且说的十分有道理,幼子长成,关威和关庆畴比之关拓大不了几岁,稍年幼的庆畴其实也只比他的大侄儿大了两岁而已,且关庆畴是关克用的老来子,深得关克用的疼爱,这也是为何他的名字,都和哥哥们不同,也就是对关拓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 “我还偏不信了,病弱的那个还没死,文弱的那个不代表没心思,另两位,七年前老头子丧长子立幼孙的时候,还是毛孩子,现在谁又知没有长出息呢?”崔珺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亢奋了。 “话是没错,可我担心,我们此举,该不会是养狼防虎吧。”高煊稍有些担心和疑虑。 “说实话,养不养地出狼我倒是也没谱,但我确定的是,一山,定不容二虎,特别是那两个已经长大的幼子,绝不会让关拓独吞黑军的,尤其是关庆畴。”毫无疑问,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黑军定是大患,而他这个东宫坐地稳不稳,是不是能震慑整个东北军,关家这一仗,是关键。 “关庆畴几乎是在关克用的独宠下长大的老幺,又与关拓年纪相仿,同样的年轻气盛,绝不会放掉大帅这个位子的。”高煊补充道。 “这个情形,怎么让我想起那大明朝了呢?”连甚少读书的崔珺都即刻反应过来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任他是那朱元璋,也保不了这朱允文。”高煊鲜少认同崔珺说的话,此时,就是一个例外,他甚至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崔珺,让崔由灿打心眼里得意了不少。 “关拓,应该不是朱允文,且他四个叔叔中,也不定会有朱棣这号角色。”段天楚并未沉浸在这段历史类比的窃喜中,他自信的是,关家四子有没有朱棣不重要,将来终结他“关允文”的,应该是他,段南歌! 走着说着,手中的香烟也已散成灰烬和刺鼻的味道,男人却偏偏钟爱这种味道,也许他的思量,气度,甚至于英俊的成都,都由这味道而生,迷了他人的眼。 不知不觉到了晖园门口,侍卫官正停着车在那里静候。 “好了,这件事该从从长计议,现在也不必多费言语,我得进城去拜见母亲大人,不然又要被追着骂了。”段天楚这一程的疲惫明显,似乎也不愿多言语了,那边大帅府里的母亲大人,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好,南歌你也注意休息,我就在这等我们家老爷子了,由灿跟你一同回大帅府吧。”明充朝他们挥了挥手。 “好,回见。” 盛襄之府,吞吐天地,不知和改天换日之时,是开国之勋,还是少年英雄。只这满满的凌云壮志,一脉承袭,和他所继承的英俊的样貌,分毫不差。 远远留下高煊在盛襄,段天楚是不担心的,他知道高阶定能摆平父帅的怒气,自己从这件事中所受的影响,不见得小,也不会太大,怕该是让父亲冷静一下,而自己呢,趁时拿出下一步的计划来。 疲惫还没散去,顺势又添新愁,他这东宫的位置,怕也不是人人都要趋之若鹜的了吧。 同样的山路,不见了昨日的惊心动魄,只剩半打午后的晴好,不多不少,不甜不淡,恰似温润的爱意,绵绵却坦荡。这一直还沉浸在关家的事情中,故地重游的滋味,让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个蓝色风衣的姑娘,漫漫于这山谷中的清风,溢满的青木花香,美不胜收的易碎感,让他忽而有种心慌。 潜意识里,蓝衣姑娘已与这眼前景象融为一体,似乎剥离出来的回忆,都那么的不清晰。 缘起,皆因关氏,竟因关氏,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般的恰到好处,才叫难忘。 “由灿,等到了大帅府,你记得差人回盛襄,让他们多多照顾一下孙家小姐。”段天楚从不会这般的细腻体贴,只不过彼时一刻所发生的灾难,撞车,枪战,危机关头命悬一线,就如枪林弹雨中的爱情戏,他遇到了她。 就这么的遇到了她,一切的感受,只得问他。 盛襄,她惊魂未定,不知前途何方,奉天,他乾坤之下,欲决胜千里,只这一切,似要擦肩而过。 从来没有缘分,是注定好的,不过是命运在强求。 ------------ 第四十三章 暮春许久,万物复苏,自然的轮回,总是不偏不倚,而人心呢? 杭城的暮春,等来的,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雨,似要洗刷掉许多,却又难以忘怀。 那般淅沥,宛若愁肠,似断非断,别在心头。 浣景庄园得名于其风头无二的别院景致,烟雨葱茏的江南,仅这一隅秀色,已将书中人,画中景,纳入袖中。 苏有扶风弱柳,杭又千般浣景,一苏一杭,两大家族争锋不断,恩怨数年,也不过是风雅之人。 可如今的浣景庄园,倒显失了魂魄一般,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便是那望族之家,也有新仇旧怨的更替,犹不及光景匆匆。 午后静默的浣景庄园外面,罕见地驶来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只静静等在那里,并不作声。 窗里窗外,光景有别。 “少爷许久不外出,怕也是要憋坏的呀。”外房伺候的小丫头端着午饭后送去花园的盆景,悄声地跟园子里的下人碎嘴。 “自打少爷,嗯嗯,挂彩后啊,这园子里都安静地吓人。”小厮也是百无聊赖之极,闲了跟丫头们闲扯着。 风光正好,时节最盛,浣景庄园依旧是杭城最秀,而人颜,亦或者人言,却都烦烦糟糟。 林家有公子,今日可安好? “都在这多什么嘴呢!”园子里的大丫鬟林萱路过,大声地斥责了悄悄在这私话的两人。 “萱姐姐。” “都闲着没事儿干了是吗?有胆子在这议论起少爷的是非了,小路,我看你是还觉得手头的活儿不够粗笨吧!”林萱发起脾气来,园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要给几分面子,更何况是这干活儿的下人。他们知道,惹了少爷贴身的大丫头,那今后要么被赶出园子,要么绝没好日子过,尤其是小丫鬟们,再也不要想进内室伺候了。 林萱端着子卿少爷的补药,正往花园过去,便听到了这闲言碎语,心里很是不快,此前因为林子卿受伤,已是心疼不已,连着俩月了,那个疤痕消去不少,但也还是明显,红印子的颜色渐渐从鲜红,而加深,再慢慢浅淡,非数日之功,以此,少爷再也不愿踏出门槛,甚至于从浣景庄园到林国府,也是不情不愿,半步难迈。 林家少爷退出社交界的事儿,在南方也是小有轰动,缺了这么个风雅公子,可还有什么风情可叹? 林老爷子那边十分不满,一方面也是心疼孙儿,毕竟是他林家独一无二的男丁,又生得一副难得的好面孔;另一方面,家事上林子卿也是趁机懈怠,耽误不少。而再一边呢,汤府倒是寻人时时问候,来往十分密切,也算是给林家,因祸得福地招揽了亲近。 看着少爷郁郁寡欢的样子,林萱很是焦急,这吃饭不是滋味,吃药更是照例行事,从未见过林子卿如此,即便是脸上挂了彩那日,却也有英雄般的快意,哪如现下,颓丧地风采不再。 “少爷,药炖好了,您吃点吧。”虽是找了洋医生给林子卿诊了脸上的伤痕,说怕是留疤,可这内补的药,还是那黑乎乎的中药汤子,苦地叫人变脸,十分不情愿。 “放这儿吧。”林子卿懒洋洋地坐在楼前的庭院里,手里握着电影的杂志,也不知看是没看,心不在焉。 “少爷?”看到林子卿并未有开动的意愿,林萱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 “嗯,药呢,先放这,少爷我倒是有些心思去弹琴了。”林子卿忽而来了精神,撇下林萱和孤零零的药汤,径直去弹他的钢琴了。 一首来自匈牙利的浪漫,来自弗朗茨李斯特的《爱之梦》。 悠扬如斯,渲染了空气和光芒,林子卿的身影,轻盈的指尖,行云流水的古雅,用在这新式的乐器上,竟唯美至此。 不会再有比李斯特造就的“爱之梦”更浪漫的梦了, 不会再有弹起钢琴,比林子卿更好看的男子了。 沉醉,放纵,遗忘,他在写自己的曲子。 脸上还未痊愈的伤疤,丝毫没有影响林子卿风花雪月的劲头,弹起这曲子,婉转依旧。 便是养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他养胖,反而更加削瘦了,这一切林萱都看在眼睛里,子卿少爷心里,定是有着一份折磨,愈加伤痛。 “都说我林翰是这杭城最为风雅的绅士,吟诗作对品酒驯马,样样皆可行,”琴声未断,林子卿自言自语了起来。 “红颜不胜醉,我一直以为,醉的是这份做派,心性,可直到,” 琴声,戛然而止。 断地生硬,生生觉痛。 “直到我再也不想出去见人,才知道,这些年妄图的骄傲和资本,不过是这张脸,还有这个家,而已。” 如此而已,竟是比那乐谱的结束,还要低落。 是梦,总是要醒来的,更何况,是最甜美也最残酷的,爱情的梦。 只是为迷惑凡人之心罢了。 并非那世人拜高踩低,伤了他一片自尊,反倒是要来探望的人也是要踏破门槛的。林立芳禁止府上的人向外道子卿所受之事,不过是身体抱恙,不宜出门而已。 “嗨,说了你也不懂,还是吃药吧。”悻悻然,林子卿留下意犹未尽的钢琴。 “是啊,少爷,上次大夫看了不是说了吗,很快就要痊愈了。”林萱自是听不懂大少爷的一番感慨,只听他说要吃药了,欣喜不已。 “少爷,午后太阳正大,您不能晒,少在院子里歇着了,还是回厅里去,” “少爷。”林子卿喝药的正当口,管家庄凡进来了。“少爷,有客人。” “客人?”林翰和萱儿双双抬头。 “老爷不是吩咐了浣景庄园近期都不见客的吗?有什么事,就叫去林国府好了。”林萱也是纳闷,隔了这么久,谁会上门拜访。 林子卿并未搭话,只喝了药,挑了一只梅干吃,去去苦味。 看来,他仍然不愿见人。 平日里,除了表少爷殷越祺常来住,林老爷也是鲜少过来,根本见不到几个人,如今竟不知哪里的访客,更是不愿见了。 “少爷,那位小姐说是上海来的习小姐。”庄凡默默地追加了一句。 习小姐? 习苑荷! 兴许世间没有一剂见效的创伤之药,却有着一味令人的灵魂起死回生的灵药。 情感这东西,纵使物理化学可以解释,却无法控制,无法完成,这般的奇效,便是让世间男女,尝遍喜怒哀愁,却依旧唯爱不可。 眼看着林少爷不期而遇的神采飞扬,林萱却是惊住了,说这话前一刻林子卿还一副“全世界与我何干”的颓然,一句“上海来的习小姐”,暮春已过,初夏,不期而遇。 “快请快请!”林少爷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整了整衣服,平日闲在家里,也是着装得体,淡青色西装裤,细条纹白色衬衣,林家公子,不负往日风采。 “怎么现在才来通报,快请进来,慢着,还是我去门口亲自迎接!”兴致勃勃的林少爷,已然忘记自己是个百无聊赖的带病之人。 “哎,少爷!”林子卿匆匆出门去,留下不明所以愣在原地的林萱。 “习小姐。”庄凡陪着林子卿很快离去了,林家少爷那股消失的劲头,怕是早忘记了自己脸上的伤。林萱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似听过,却又不甚熟悉,只觉得林子卿心里的寂寥,正渐渐退掉。 林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微风里,她静静地站着,缓缓的气息,靡靡地铺张开来,并不亲近,亦非遥远,在她,与他之间,仿若搭了一座桥,只她口中的林公子,可触及的桥。 夏意,终于把浣景庄园有些刻意的安静,抚地坦然而安心。 还未走出园子门口的林子卿,只看到远远的,习苑荷早已下了车,站在车门口,静静地打着伞,朦胧中,水绿色的羽纱袄裙,似要映入这江南的葱茏之月,纵然山水之画,水墨之缘,也不敌美人一隅,亭亭玉立。 此时的林子卿,竟怔住了,他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想念已久的人,已在几步之外而已。 心里的惊喜和狂热驱使着他直往前去,没错,他就是这样疾步走到园子门口的,心之焦急,让庄凡也不免惊异。 待见到了,远远见到了,却横生怯意,仿佛不愿去打扰这美人入画,怕自己贸然闯入,偏生坏了意境。 她笑了。 看到迫不及待出现在浣景庄园大门口的林子卿,习苑荷莞尔一笑,要着午后日光,也融融溢彩。 子卿定了定神,自若地朝着习苑荷走去。 “习小姐。” 唯这一刻,他林家少爷的风采,昨日重现。 “林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见到你。”子卿起先淡淡一笑,忽然僵住了表情,一股不期而遇的痛楚,漫上心头。 伤,是脸上的伤,让风度翩翩的林公子,竟触发了自卑的痛楚。 他有些尴尬地将原本注视着习苑荷的眼光移开,有些不自在。 “是啊,”习苑荷自然注意到了林少爷的尴尬,“是我想要来看望林公子,自然是你想不到,会在贵府门口见到我。”她很得体地笑了笑。那是让人自觉舒适的笑容,很漂亮,若是加以品味,却也是太过客套。 习苑荷是个交际花,如工作般地谈吐陪笑,可无论如何,她想要的那份玲珑清澈之感,却是摆不出来的。 曾也是春风十里的桃夭少女,如今容貌依旧,竟再无那一分相似的笑。 “自是。”林公子示意跟来的丫鬟帮习苑荷撑过伞,“小生能得习小姐赏光上门,实在荣幸。” “我也是心知冷暖轻重的人,所以,都是应当的。”跟来的丫鬟顺势从车里拿出一个顶漂亮的檀木盒子。 “不知林公子现在用药如何,我从上海的洋医生那里,带了些西药给你,对,”她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我也不甚懂,只听圣玛丽安医院的大夫说,是很好的。” “习小姐,费心了。”庄凡接过药盒,默默地和小丫鬟退后几步,让他二人好说说话。 “成天喝那些苦汤药,也都是有用没用的。”林翰似在自言自语,眼神也有些飘忽地只盯在地上,并无和习苑荷说话的意愿。 “这洋人的东西,好用也是一时的,养身体,还是咱们这又黑且苦的汤药啊。”习苑荷笑盈盈地看着林子卿,微热的阳光下,他的轮廓,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他很好看,那种散发着善良,矜持,甚至于有些娇生惯养出来的,一种好看。 “其实,”林子卿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习苑荷有些探究的眼光,一时间,一个沉默如水,一个心动如风起,却是瞬间熄灭的花火。 “其实?”习苑荷很自然地迎上他的眼睛,这一时间的风轻云淡,竟是习苑荷最真实的一面。 “说实话,养伤的这阵子,我也是疲惫的很,”林公子此时的坦荡,颇为突然。 “这个不比其他,毕竟是伤在脸上,林少,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诚恳,甚至于责备,习苑荷有些尴尬。 “不不,你听我说完。”看到习苑荷却是误会了,他慌忙打断她。“这些,对我,或者对谁来讲,都很重要,只不过,比起你的安然无恙来说,却又不重要了。” 他说,不重要了? 俊俏的一张脸,莫名为她受伤,却都不重要了? 习苑荷不可置信地看着情绪有些许激动的林子卿,这场客套的寒暄,开始让她慢慢体会,其中深意。 林子卿划伤了脸,她深知有愧,一直不敢面对林家,连上次大帅府的庆功宴,对顶替而来的殷琮,习苑荷的态度亦很是冷清。 而现在,林子卿却亲口告诉她,因着她,这些都不重要,都是小事? 这些年,追逐她的男人很多,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亦或风月场所礼尚往来,人鬼蛇神她都见过,原以为林翰也不过是个追逐习苑荷的美貌花名,所谓纨绔子弟而已。 “林少,你若是对我多有责怪,我反而心安,现如今,你叫我如何释怀。”习苑荷的这句话,走的不是心思,走的,只是心。 “明知你不会接受,全是我一厢情愿,不必介怀。”听到习苑荷这句回答,林翰反而松了口气。 是啊,郎有情妾无意,无法探究,也无法计较。 早知如此,一如初心。 浣景山庄的郁郁葱葱,似乎掩盖了前路,让眼前的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并肩走着,各有所思。 不似老友相见,却又默契缠绵,让旁人一头雾水,不知何事。 只是他二人皆不知,这样葱翠的夏天,这样般配的两人,你的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她的青衣若水缠绵悱恻,好看的,竟如世外的神仙眷侣,像习苑荷曾经想要私奔逃脱的父母亲,却终究被尘世羁绊了。 你二人,又是否有缘有分。 “即便如此,你林大公子,依然是江南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不是吗?”习苑荷试图轻松凝固的气氛。 “多谢,”林子卿只回头看了看习苑荷送的药盒,精美之下,毫无暖意,也罢,本已是初夏,又有何人在乎冷暖。“老远过来,就为了送些药,辛苦你了。” “等你好了,我要亲自看到你完好无损的脸。” 我想要完好无损的脸,只有这样的英俊,才配得上你。 我却又想留个疤痕,时时提醒着,我曾为你,不顾性命。 伤疤对男人来讲,不知从何时成为了荣耀象征,也许是愚蠢的打斗,也许是骄傲的战斗,男人的征服,阳刚,侵略性,似乎都被伤疤直白地表达出来。 林子卿的伤疤,再简单不过,只为红颜。 而他,正是这般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再合适不过。 “等你好了,我们上海重逢。”习苑荷润物细无声的婉约,乍看有灿然,初品似清流,却暗含着丝丝缕缕的阴郁,就像雨前的午后,穿过乌云的阳光,生硬地刺眼。 “一言为定。”林子卿本想沉浸在自己忽而开阔的视野里,却偏偏年少掩饰不住心性,他未发觉自己早已迷失在习苑荷的眼神中,身影里。 闷着雨的空气,终于在习苑荷离开之时,释放出所有的情绪,也许是轻松,也许是狂躁,总而言之,她在,他便如夺了心智,无法自已。 走了倒好,走了却放下了。 不许忘了,上海重逢。 淡然,果真的不适合林子卿,一句口头之约,早已让他乱了阵脚,怦然心动。 “小萱,药我就不吃了,拿下去吧。”此刻的林少爷,有如换了一个人,萱丫头不知如何表达,反正是,早已寂籁的眼神里,有了光彩,如此鲜活明亮,让人不忍打扰。 本想要辩驳几句的林萱,默默地把药端了出去。 她明白,如果此时有什么药,能入得了林子卿的眼,那便只有习小姐送来的药箱了。 “回去吧。”告别浣景庄园,习苑荷面无表情地坐回到车里,准备返回上海。 她来不及思索那一瞬间的动容,自己的惊讶,亦或是林子卿的深情,她只记得她为何而来,是否达成所愿。 空白的平静,好像验证了一切。 既已得到答案,为何愁苦不堪? 因为这只是个开始,往后,不及思索。 杭城的秀丽风光,拦不住她的心绪,和脚步,只不过,这位青纱女子,还会回来的。 交错而过,又一辆黑色的车,往浣景庄园而去。去者,安之若素,来者,却满心好奇。 “少爷,我们到了。” 汤学鹏从车上下来,眼光却追随者那辆离开林府的陌生车而去,心下,自林子卿卧病以来,林立芳早已明令禁止探望,言之需要静养,也就是这汤府的人,还可来探望。 所以,究竟是谁,也来探病林子卿? 说是探病,不如说是,拉拢。 汤学鹏虽说属于知情者,那晚汤府所发生之事,瞒也瞒不住他,可汤家上下,也只有这位新来的“二公子”跑得最勤快,一来二去,和林子卿倒是饮茶阔论,成为好友。 程术此举,既是为了汤府,也是为了自己。 而苑荷,这一介弱女子,又是为何? 报恩?礼仪?还是有何难言之隐? 各有心思,各有苦衷,我离开,方才你来,你回首,我自顾不暇,命运的轮回,似乎想要公平,却又钟爱离别。 曾经的慰藉,心底的归属,再熟悉不过的人了,换个晴天,换个时辰,竟陌生地叫人害怕。 那是谁? 你是谁? 你我的爱情,在这场较量中,是何角色? 不入我相思之门,又如何知晓。 “少爷,有访客。” “谁啊。” 林子卿慵懒地躺在藤椅上,手边放着的,是一纸手抄佛经。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安好,荷。 无心胜有心,有心皆苦,这沾了习苑荷爱用的香水味道,到不知这心,是否一往如初了。 “少爷,是汤二公子。” “程术来了,快请!”林子卿立刻起身,将习小姐的信物精心收在药箱里,迎接他的老友而去。 安静的浣景,抱病的子卿,没有人知道这里,竟成了外面世界,打打杀杀最得力的武器。 南方的争斗,从未停止过,只不过硝烟未起,我们都在摩拳擦掌,掂量手中的砝码而已,红颜,绅士,莽夫,皆为尘世之人,皆不例外。 ------------ 第四十四章 凤仪身体恢复了两日,便重新与父亲住到一处,孙老爷免不了还是有些埋怨女儿的鲁莽,却又奈何不了她,也是自己惯出来的性子,不免好笑。 “小姐,今天老爷吩咐了,让你好生在青园这里歇着,不要随处走动”前几日受了轻伤的闻香也回到了孙凤仪处照料,小心谨慎了许多,看似也被孙老爷教训了一番,心有余悸。 “喔,”凤仪对此并没有表示出兴趣。 自打之前偶遇了段府二公子和卢夫人后,就再无新人新事,那位貌似十分亲切的卢夫人,之后倒是经常差人来给凤仪送些好吃好喝的,凤仪心生感激,却莫名有被注视之感,似乎掌控她一举一动的,另有其人。 时空不会穿梭,只会悄无声息,汹涌而来。 而那位数面之缘的段二公子呢?自此也再没见过。 惊心动魄到波澜不惊,竟一夕之间。 盛襄庄园再次回归宁静。 “小姐?小姐!”闻香看到目不转睛空洞无神的孙凤仪,就知道她又跑神了。 “我知道了。”自从父亲严肃地跟自己谈过之后,凤仪对孙家和东北之事,决心暂时避开,如果自己只会徒添担心,那反倒不如不来。 乐得悠闲的她,似有了新的打算。 “闻香,我们去奉天城看看吧,既然父亲不让我们跟着他,我们就干脆自己出门。”服从,从来都不是孙小姐的处事风格。 “小姐,老爷交代的原话是,在青园歇着,不要随处走动。”闻香吸取教训,决意不让步半分。 “歇着就是不要乱逛不要惹是生非,那么只要安心自处,在哪里歇着不一样?”明知道她就是胡搅蛮缠信口开河,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闻香一个小丫头跟着她这么多年,也是受了不少有口难辩的委屈罢。 “小姐,既然您执意要出去,那我们必须找段府的警卫保护左右,才能跟老爷交代呀。”硬生生的围堵,自然不输疏通之法。 “跟着警卫也太招眼了,没事倒是招出事儿来了。”孙凤仪怎么能忍受一群护卫紧跟身后的不自在?自己说溜去上海也就去了,这从盛襄去奉天,还要警卫? 年少气盛,她早已忘却几天前的意外之灾,也将父亲的忧怒抛之脑后。愈是心中郁结难舒,愈是要畅快妄为,孙凤仪的不知收敛,在她外貌的端庄知礼之下,时而沉默寡言,时而蠢蠢欲动。 致命的吸引,许是来自不同,许是无尽相似,要么惺惺相惜,尔或渐行渐远, 拦不住的,是辞别。 庭轩于我,可是若此? 热心孤胆的孙凤仪,早已看不清距离,这心上的跳动,也如千里之外的回响。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时,有人在外敲门, “孙小姐,二公子来了。” 段天阔? 今日的段远抒便装而来,褪去军装的威严,一身马褂的他看起来像个斯文的读书人,颇有书卷气,亦备显平易亲近。 “许久不见,孙小姐。” 段二公子的出现,打破了青园过于客套的宁静,一潭死水的日子,因着新到之人,活了过来。 那些长久隔世在深院宫墙里的女人,又如何等来一纸春光? 孙凤仪是幸运的,她便是那金丝笼子,空中鹰雀。 “闻香,咱们的警卫,这不是来了。”孙凤仪略带狡黠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段天阔。 “警卫?”二公子和闻香双双看向了对方,一头雾水。 “二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凤仪很是客气地起身迎接。 “孙小姐不用如此拘礼,远抒此前在父亲处忙碌着,一直不得空,恰逢孙小姐养病,也不好打扰,今儿听说你的身体恢复地不错,便要来看看。” “承蒙大帅府的照料,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该出去走走,总是闷在屋里,好不好闷出病呢。”闻香听着,十分机警地一直盯着她家小姐,生怕她又出什么馊主意。 “这么说,这些日子,孙小姐甚觉无聊咯?”段天阔对她的“花言巧语”早有领教,未觉无礼,甚觉相熟,也是别有风趣。 “正是,不如请二公子带咱们去奉天城里转转,也领略一下北国风光可是?”终于说到正题了,孙凤仪十分期待地盯着段天阔。 “你,你要出去?”段天阔并没有应下来,反而有些疑惑。 “小姐,小姐你,”闻香一听,孙凤仪竟然还要往外跑,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要阻止。 “该不会,我父亲贴了全城禁令,禁止我踏出盛襄庄园一步吧。” “哦,哈哈,这倒不至于,只不过我也听闻,孙老爷不希望你离开盛襄庄园。” 看来这丫头,是坐不住了。 “盛襄庄园景色秀美,堪称一番杰作,层层深深,难以览尽,我总不能每天在园子里任意溜达解闷吧,毕竟这大帅和家眷都在此,如此叨扰,小女子可不敢。” 孙凤仪能将这僻静之地的无聊,表述地这么委婉,言语能力,也是叫段天阔拜服几分。 “孙小姐,你这么委婉地说盛襄无聊,就是为了想要出去吧。” “就是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陪我们前往咯。” 好狡猾的小女子! “孙小姐,你的父亲早有言在先,我也不好,”段天阔心想着,推辞一下,姑娘的一股子热情也就算过去了。 “二公子,”孙凤仪突然往前坐了坐,打断了段天阔,忽然紧张的气氛,叫段天阔不知所措。“咱们也算旧相识老朋友了,如果你能陪我们去奉天逛一逛,我自然是毫发无损地早去早回,如果,”她故意拖长了腔,“你知道的,我也有办法自己去,一旦知道我私自出府了,大帅定当还是派二公子来寻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呢你说。”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段天阔起先一惊,甚至来不及思考,就看到眼前的孙小姐笑靥如花,盈盈若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用陷阱困住了自己。 她竟然就这样,把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小女子啊! “如此说来,我倒是无法拒绝了?”被一个小女子绕地团团转,他竟有哭笑不得。 “二公子当然可以拒绝,你甚至可以告诉我父亲,但,这绝非君子所为,二公子定然不会的。” 她的聪明里,带着一股路数不定的狡黠,或者更甚,有股子邪气,这也是为何,在她日后的政治人生中,为人所担忧的地方。 高深的武功,必有走火入魔的奉献, 敢以一介草莽拿天下,必会因为狠辣而做绝, 凡事利弊,皆在自知,而自省,全赖天分。 “好,好,这次,算是我被你们,说服了。”段天阔微微一笑,看了看一旁有些憋屈不已的闻香,她想要段天阔阻止孙凤仪出门的计策,失败了。 “谢过二公子仁义周全,咱们奉天城走着。” 飞出金丝笼,她万里长空肆意。 奉天城,热闹,比之北平,不差。 要说北平的熙熙攘攘带着满清遗留之风,那奉天的林林总总便是沾染俄罗斯的气息。 “你们这街头的洋人,大多可是俄国人?”孙凤仪好奇的不是奉天城,而是离开那被困之地的自由和向往。 这份心境,于人而言,也许奢侈。 吴庭轩心事沉重,家事未纾,胸中的乾坤,远不是天下,只一块悲凉田地。 年轻的二人,还不知晓,甚至于是否爱情,你我都懵懂不知。 “奉天城中有俄国人,也有日本人,要说这东北之地,还是哈尔滨的俄国人多。”段天阔就这么地当起了陪同,和警卫,任她逍遥。 “俄国的建筑很美,俄国女子的裙子很美,俄国的雪,听说也很美很美。”英伦久了,竟对莫斯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没想到留英的孙小姐,对俄国有如此兴趣。”热情的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剪不断的思想。 “因为,我听说了很多俄国的故事,很有趣。” 有趣,没有什么比眼前的人更有趣了,她年轻,活泼,外秀不止,却又隐藏着内敛而非急于爆发的力量。她好奇一切,掌握一切,又时而兴起否定一切。 晴空如洗,清澈蒙心。 比起孙凤仪的出门放风,心情大好,闻香倒是多了小心翼翼,她很是诧异。孙大小姐是个压不住心事的人,尽管之前孙老爷对她的训导,熄灭了不少固执的热情,但从小一起长大的经验之谈告诉她,善罢甘休,不是孙凤仪的风格,她潇洒地可以,也执着地可怕。 日上竿头,人声鼎沸,孙凤仪的热情正在一点点消退,她渐渐安静下来。 “看起来,奉天对孙小姐的吸引力并不大。”段天阔也察觉到了孙凤仪突如其来的安静。 “嗯,”凤仪略有迟疑,引着闻香和段天阔都心有余悸地看着她,毕竟从盛襄山庄出来,几乎是被胁迫着,此刻,怕是她心中又有小算盘在噼啪作响了。 “我想啊,这奉天城最有名的地方,不该是大帅府吗?” 果然! 天阔二人看着孙凤仪天真无邪的假笑,不禁心中一寒。 这儿等着呢! “据我所知,大帅府是不对外开放的。”段天阔也不傻,立刻将军将了回去。 “那得看,对谁了。”孙凤仪丝毫不怯,反而正顺着话音得寸进尺。 段天阔原本以为孙凤仪只是因着大家作风,胆大率性而已,没想到从逼迫他带她出走开始,孙凤仪一直在要挟他! 在街头救人,不惧恶势力,又天真理想的她,本就不会如此简单。 “那么,是不是可以请二公子带路大帅府?” “其实,你怎么就确定孙会长,就在大帅府?也许,扑了个空呢?”话虽如此,段天阔已经准备回到车上了。 “也许,我就是真的想去大帅府看看呢?” 跟聪明的人耍心眼,简直自取其辱。 “孙小姐,其实你我都明白,你到底意欲何为,但你的父亲已经交代了,让你不要离开盛襄,我把你带出来,实在已经越界,孙小姐不想为难远抒不是?”段天阔打起了周旋。 “当然不会,你是主我是客,何来为难呢?”孙凤仪卖乖的时候,让人无法拒绝。“只不过,既然都出来了,我是一定要去大帅府的,如若二公子不引路,走丢了我,更是不好交代不是?” 每一个为她所动的人,最终,都为她所累。 这是宿命,还是光芒? 她为人知的一面这么坦荡,不为人知的一面,又如此猖狂。 段天阔在兄长的光环,自然内敛而压抑,却也坚硬异常,只不过,到最后的最后,孙凤仪依然用最强硬的方式,要挟他,无力还击。 这样的女子,遇上同样难以捉摸的大哥,会是怎样?段天阔不禁想到了他那拒人于千里的哥哥。 帅府的路,第一次走得这样犹豫和不安,却一如既往的漫长。 漫长的,像斑驳而窒息的岁月,因着那里不变的人,和照常的冷漠不堪。 大帅府居住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无比尊贵却也同样孤单的人。 一路上,各有心事少言寡语,似乎都变成了那个困在帅府里,寂寥的灵魂。 千方百计,她终于要得逞了,反倒有些打蔫儿,段天阔若有所思地盯着沉默不语的孙凤仪,却也懒得揣测。 至少此时,他已经缴械投降。 相较中西壁合的盛襄庄园,大帅府非常古典,进了重兵把守的前庭后,便是一重一重的宅门,似乎走不到头。 南江宽,北盛襄,这雄踞南北的心脏地段,巧不巧的,孙凤仪也算是都造访过了。 这段路,像极了她有朝一日奋勇而去的路,一重重,一段段,跨过了山河,还有大海,直到走上权力中心的顶峰! 那个位置,不仅仅是身处,还有身后,千万的愁绪,家国的命脉。 权衡博弈,跨过长江,谁住沉浮,答案,正一日千里而来。 “帅府平日里,只有母亲在居住,老人家不喜欢洋玩意儿,所以显得陈旧了。”段天阔可是把这趟真的当做观光了。 “这一重一重的院子,却如此开阔,倒像是小紫禁城一般呢。” “哈,不知北平的孙府,是不是也如小王府一般呢。” “北平可是王府林立,一点都不稀罕了呢。”孙府在城外没有别苑,只不过是把帝鑫王朝当做第二个家了吧。 二人寥寥几语,走到了“沛公楼”前,“这是父帅平日接待客人办公的地方,如果你想等你的父亲,差不多会在这见到他。”段天阔深感自己要闯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她带到了这里。 沛公楼,是大帅府的主楼,源自于段沛襄这一辈的“沛”字,平日里虽然帅爷不经常在帅府起居,但主要的会客厅还是在这里。 主厅自然是进不去,孙小姐也只能在院子里稍作休息。帅府看起来一切井然有序,亦没有遇到那个唯一高高在上的主人。 “孙小姐,主厅咱们是进不去了,你先在这稍等片刻,我有些事,很快回来。”段天阔安置好孙凤仪后,准备离开。 “多谢二公子成全。”凤仪到了这里,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反而让她更紧张,段天阔此时离开,让她不知所措,却要假装镇定。 “孙小姐,”段天阔压低了声音,“不该进的地方,千万不要去,我很快回来。”他说的,是沛公楼的正厅,这里的警卫只认大帅,不认其他。 “好。” 青木寥寥,和那紫禁之巅,确有几分相似,不知这里的少花寡木,又有如何的故事?只现在让帅府着实少了生机,安静地疏离。 “闻香,”待段天阔离开之后,孙凤仪有些坐不住了。 “小姐?” “你在这里坐着,我过去看看。” “小姐,你要去哪里?”闻香立刻挡在门前,誓死要阻止她。“小姐,你也听见了,段二公子怎么交代的,咱们人生地不熟,万一惹了不该惹的事,那可就” “哎呀,我只是想过去看看,父亲是不是在里头,又不会做什么。”孙凤仪一把推开闻香, “你,老老实实呆着,省得被发现了,回去坐着!”孙凤仪一个回头,把闻香给推进了门里面,自己溜了。 “请止步!” 摆脱了闻香的孙凤仪,刚刚靠近正厅的大门,就被警卫严厉制止住了。 果然,父亲一定是在里面。 “我不进,我不进。”她狡猾地笑了笑,悄悄地走到了侧厢,来回徘徊,竖起耳朵,恨不得能听到些什么。 “大帅,这种处境虽然受到了南商的逼迫,但我们仍然。。。” 是父亲的声音! 孙凤仪一下子振奋起来,更加把耳朵贴近了窗户。 “正面和南京冲突,东北暂时。。。。” 冲突?南京? 眉头紧锁的凤仪,联想到了宏徵钢铁遇到的危机,在上海数日的纸醉金迷,早已让她忘却了南北之争的敏感和纠结,联络东北,对抗南京?这条路,要看他东北王,放不放行。 正当她忘却周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时, 这一切,早已被远处的来人,看在眼里。 她穿着胭脂红色的连衣裙,明亮灼心,裙摆刚好遮到膝盖,露出优雅的小腿线条,要知道在东北的初春依旧寒冷,不会有女子这样的穿着。她披着灰色的斗篷,穿着同色的高跟鞋,焦急地徘徊在沛公楼侧面的窗口,一面小心翼翼地,似乎怕被发现,一面又偷偷摸摸地在打探着什么。 眼前的场景,也太过诧异了,如此不合时宜,竟然出现在大帅府,还是警卫森严的沛公楼院子里? 而眼前的女子,轻巧的身姿,碎碎的步伐,又蹊跷地可爱,像舞蹈一样有韵律,像舞台剧一样有故事,声色俱见。 能把偷听,变得这样有风情,也只有她了。 “你,在做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轰隆一声,孙凤仪的脑子炸裂开来。 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 心中汹涌澎湃的不是思想,而是眼泪,第一次她紧张地浑身滚烫,不知所措。 镇定了一下心情,孙凤仪缓缓地转过身,尽力隐藏心事,有些无辜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她? 你? 四目相对的两人,安静地如此合拍,似乎在欣赏,又在打量,充满质疑,又夹杂着一股靠近的力量。 裹在红裙中的姑娘,明艳动人,连这座寂寞的院子都明亮起来,她睁着圆圆的眼睛,极力想要掩饰和开脱,又激动地莫名让人生出怜惜,不忍责备。 身着藏青色军装的男人,淡漠冷静,好看的五官一半藏在了帽檐下面,只有星辰一样的眼神,直穿心房,无法拒绝,也无力辩白。 她,很像山崖边,曾经烂漫的五月之花。 他,很像模糊的记忆中,曾经留影的他。 这一刻,陌生又熟悉,冷漠又欣喜。 四目相对的两人,一个忘记了犯错,一个忘记了责备。 时光的雕刻,都是如此无言,又相惜,流淌的寂静,安抚着绯红和心跳。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率先回过神来的段天楚,立刻收回了蔓延开来的情绪,一派冷酷如审问一般。 “我,我是,”支支吾吾的孙凤仪,有生以来头一回,即使曾经被方子孝表白的惊讶,也没有此刻的无力。 面上冷淡如霜,心中早有些笑意,似乎孙凤仪越仓促,就越觉得有趣。 “你又是哪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挑眉的精光,孙凤仪瞬间回过神,反问起来。 她的言辞玲珑,不过是在蛊惑人心,而中毒的人,又何止你我。 “呵!我?”没想到一个漂亮的回马枪,竟是他被杀个措不及防。“你问我是谁?哈哈!”颇有些无奈的段天楚,笑了出来。 他一笑,好像天都晴朗了起来,叫人心有喜悦。 差点卸下防备的孙凤仪,猛地又紧张了起来,很是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也是来偷听机密的。”他整了整披在肩上的大衣,有些懒洋洋地盯着强装镇定的孙凤仪,她越是爱演,他就愈是要陪她演。 势均力敌,该是如此。 “你也,”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叫你也?我又不是在偷听什么机密,”她开始暗暗地想要趁机逃回到侧厅里去。 “哎?”段天楚一把拦住了她,这么好看的戏,怎么能走呢。“我还没说我是谁呢,你怎么就要,”他比划了两下偷偷溜走的样子,轻挑嘴角地盯着孙凤仪。 他没有发现,从相遇的第一眼,他就特别喜欢盯着孙凤仪,似乎她每一个微妙的表情,每一寸美好的模样,都不能轻易放过,就像现在,被抓了个正着,也不愿放过一样。 “我没有要,”孙凤仪也学着他比划比划手指,“你要偷听机密,我可不和你同流合污。”孙凤仪颇有些紧张了,眼前的男人一点点逼近,她只能一点点往后退,心情复杂。 “同流合污?和我?”段天楚又朝前逼近了一点,“很好,被你这么一说,我都快忘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忘就忘了吧。”一个灵活的闪身,从段天楚的手里逃脱。 “大哥。”背后传来段天阔的声音,终结了这两个人的博弈。 不得不说,至此,不分胜负。 “哦,天阔啊,”段天楚收回手,回头跟段天阔打了招呼。 “远抒!”孙凤仪像看到救命恩人一样喊了一声。 “你们认识?”段少帅再次回过头来,端详孙凤仪,颇有意味,甚至比刚才的质疑,思虑更重。 “大哥,这位是北方商会,恒耀集团老板孙逢耀的女儿,孙凤仪小姐。”段天阔感受了这里诡异的气氛,冥冥之中感觉孙凤仪似乎没听自己的嘱咐,闯祸了。 果然,是她。 山间的流光,北地的初春,那次突如其来的车祸和对弈,竟促成了最短暂的相逢,他还记得那件天蓝色的风衣,第一次让他心觉舒畅的色彩,回忆至深,难以忘怀。 此刻的孙凤仪,并没有躲避或逃脱,她依然站在原地,虽然有些恐慌,却又不惧与他的对峙,甚至口舌之争,这样倔强的姑娘,甚是有趣。 “凤仪小姐,这是我大哥,段天楚。” 少帅,段天楚。 听到这个名字,无数和少帅相关的印象涌上心头,她甚至顾不及回忆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只傻傻地站在原地,不作声响。 能够抑制住孙凤仪的,世上无几人,今时今日,也算开了眼界。 等待的转弯,有些张狂。 “孙小姐?”段天阔轻声唤了她一下,暗示有些恍惚的孙凤仪。 “原来是,北平的孙小姐。”段天楚抚了抚帽檐,颇有些玩味,不知此刻,是否有回忆在作祟。 “大公子,好。”她只抬起眼睛,生涩地望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既是孙府的大小姐,里头的贵客,是你父亲,那我,也的确算是在偷听了。”段天楚不知何意地笑了笑。 “嗯?”这句话,倒是入了她的耳,浸了她的心,凤仪抬头,眼神里恢复了光彩,不再有无所适从。 “偷听?”段天阔开始陷入谜团,不知这两人在说什么。 “天阔,你怎么来了?” “哦,我带孙小姐来奉天城逛了逛,正巧,去看望了下母亲。”说到此,引起了孙凤仪的注意。 母亲?没错,段府的妻妾至今也只是见了卢夫人一面,并未见过正室夫人或其他姨娘,颇有些神秘。 “我还未来得及去见母亲,她可还好?”说到母亲,段天楚的眼光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和生硬,被孙凤仪捕捉到。 “母亲正在壶心堂里念经,并未见我。”段天阔回避了孙凤仪的眼光,有些尴尬。 “嗯,她老人家安静惯了,别放在心上。”做大哥的安抚,也显得过于苍白。 “是啊,下次再来给母亲问安吧。”尔后转向孙凤仪,“孙小姐,来也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这不是征求意见,这是命令。 私自离开盛襄,闯沛公楼,撞见段天楚,又受到段夫人的冷遇,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好交代,此刻,天阔只想赶紧离开。 “哦,好。”闻香也从旁厅里出来了,惊恐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大哥,我先送孙小姐回盛襄了。” “好。”段天楚并未做多言。 “告辞。” 孙凤仪的一抹红影,很快伴着高跟鞋的声响,消失在院子中,哒哒哒哒,印证着逃避的时间,她甚至没有给段天楚一个回头。 也没有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回盛襄的路上,他们又陷入了来时的若有所思,自私地各自安静。 这一面,面对面,似乎没书中那般惊世美好为人动容,甚至更多的是,仓皇和惊讶。 可命运的迁就,你如何得知是哪一回的言语,哪一色的眼光。 那年嫣红,沉迷暗蓝,我们般配地,地动山摇。 没有光芒万丈,谁人可知,预料不及现实的一分一毫。 孙凤仪,我们终于,相见了。 ------------ 第四十五章(上) 上海的火车站,一如既往的热闹,较之之前的压抑和猜测,如今,在这青天白日下,显得坦荡安详。 这座城市,重新回到她繁荣灿烂的样子,只因为,江宽回来了。 所有的阴谋诡计,暗藏心机,风云诡谲,都因着北洋王的凯旋回归,一瞬间消失殆尽。 一个家族的力量,一个人的威望,尽在人心。 江家立足几十年的朝堂败了,江宽杀伐征战的英勇,重新屹立在这座城池,固若金汤,似乎能够保他江家世代传承下去。 然这世间的莫测,说不上是不怀好意,还是望尘莫及。 距江宽回府,大宴庆功也有些时日,待他休息过后,便要开始整顿周镜茗叛乱留下的旧事。 孰功,孰过,条理分明雷厉风行,叛乱的头子周蔚然已经被当场击毙,与之相关的高级军官,以叛国罪处死的处死,判刑的判刑,着实凄惨,而勤王有功的浙军,则受到了极大的褒奖和鼓励,好听的功劳,全记在了汤彦休身上,而好看的实在利益,则算在了霍纯汝的名下。 救驾大帅府,擒获周镜茗的功劳,都归了汤彦休,而部队的扩充,征兵的权力,以及大规模的购置军火,统统给了霍纯汝,位置不变,手中的权力和能量,早已不能同日而语。 此一记,在此让汤彦休吃了一剂苦黄莲,只好闷着骂娘。 大宴散去,各家公子也都面带太平天下特有的笑脸和从容,受恩离去,江宽大手一挥,稳定了联姻之事,看起了风平浪静,实则,和曾家的恩怨,就此结下。 两位和大帅府联姻的公子没有立时离去,而是多逗留了几日,这霍纯汝则借机留在上海,支开了他那不受待见的太太,陪着徐书平曾以诚二人,好不自在。 湘军的徐相睦已经打道回府,与未来的妻子霍恩彤并未做过多亲近,只川军太子爷曾以诚多有惴惴不安,始终没有离沪的意思,倒是叫江智悦生出几分疑惑,和领会。 既然你意图不明,那我也只消自行体会了。 “予信,你在上海这么久不回去,曾大帅会不会以为你被大帅府给私自扣留了。” 春光正好,曾以诚依然留在上海,而霍纯汝,则再没有理由耽搁了,将在下午启程回去杭州,这厢,反倒是曾以诚来送霍纯汝回杭。 “文悫又拿我玩笑。”在沪这段时日,曾以诚就从未舒展过眉宇和心情,带着父亲要命的差事来,应付暴怒的江宽在后,现如今,那位命比纸薄的待嫁潘小姐,竟然一直病到了现在,怜惜之间,亦忘记了不解,他始终觉得自家有愧,身为长子,就应该为父亲背下这债。 曾以诚是君子,却错失了他命中的淑女。 “哎,玩笑也好,实情也罢,你逗留太久,必生事端。” “潘小姐始终没有好起来,我确实是难以,”他的有口难言,一开始为义,尔后,却失去了方向。 今日的踯躅,竟是日后,不可磨灭的星火,这是缘,是孽,谁又是始作俑者? “予信啊,好自为之,为难的还在后头。”霍纯汝拍了拍曾以诚的肩膀,表达了少许的同情。他深深地明白,这件事的事后发酵,绝不会轻易作罢,即便婚事作成,此事,一定是未来曾元厚付出代价的垫脚石。 “精神点!”看着恍恍惚惚的曾以诚,霍纯汝也是许多不忍,期待用玩笑话,化解他的忧虑,“你看我这妹妹,许了人家,也忘了哥哥了,我今天回杭州,连送都不送一下,为兄实在伤心。” “嗯?恩彤小姐吗?”比起凄凄惨惨戚戚的潘倩苇,霍恩彤立时成为众人羡慕对象,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确实圆满。 “是呀,哎,”霍纯汝装作失望之态的爱演,和那位孙凤仪小姐之间,倒有几分相似。 “前几日,我也没见恩彤小姐多和你相见啊?”曾以诚的直白,叫霍纯汝有些挂不住面子。 “你说说你,早晚套不着媳妇,我走了!”霍纯汝哭笑不得地留下曾以诚一个人收拾摊子,他明白,回去杭州,那一场风雨,也是躲不掉。 岳父的警惕和审视,汤学鹏的意外回归,他和汤心璇之间的同床异梦,也被这个家族的风起云涌波及,难能自保。 曾以诚的前路漫漫,他霍纯汝又轻松几分? 生在当世,为人杰,还是甘做鬼雄,江东一诺,沧海桑田。 “徐书平已经回去了,你也没和他多聊聊?” 圣三一教堂,在晴好的天空下,庄严动人,委婉如诉。 “毕竟未婚未嫁,不想多耽搁什么。”今天的霍恩彤,心事重重,口中,也不似往日的随和温柔,多了几分不平和酸楚,似是这湘军的天之骄子,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的安慰和骄傲。 他人心中的幸运,在本人看来,却是莫大的困苦。 “也还好,不是盲婚哑嫁,到了掀盖头之时,才初次见面。”星期天,江智悦邀了霍恩彤到教堂做礼拜,顺便散散心。大帅府中乱了几日,也未得见江宽,潘倩苇还憔悴地病着,可怜江智源只得偷偷摸摸去探望,又怕撞上潘家人,好不自在。 “我唯一比小苇还值得欣慰的地方,是许了个年轻的新郎。”这番恨意和苦楚,被这句话,最有力度地表达,好不讽刺! “恩彤,”江智悦很是担心地看着霍恩彤,不知作何言语,面对这件事,她似乎没有发言权了。 “我爱慕智源,小苇怕是也猜到几分了。” “所以你,” “是,我嫉妒她,”眼下,霍恩彤似乎也已无所顾忌,她内心隐忍已久的,早已不知是情愫,还是怨恨。“从小我们一个院子里长大,明明是我和智源更亲近更知心,为何智源偏偏钟情于她。” 没想到,姐妹之间的情谊,到如今,早已裂痕满满,只不过这些年,霍恩彤的忍耐大方,掩盖了真相,使得江智源和潘倩苇,肆意地挥洒着年少的无忧和情愫。 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积怨已久的霍家小姐,早已不吐不快,如今即便面对潘倩苇本人,她也不会收手。 这一切,加深了江智悦本已舒展不开的愁苦,愈发无力。 “恩彤,我原只以为,你们自幼相识,自是情感深厚,没想到,你竟对阿源,如此情根深种。”她有些不可置信,却亦心疼不已地望着霍恩彤,无知无解。 相对于潘倩苇的后来,她与霍恩彤的交情更深,霍家的大女儿比之智悦他们年长地多,早年嫁到福建去,霍家夫人思女心切,霍海将军便把亲侄女接过府由夫人抚养,遂与霍纯汝江智源一同成长,如同骨肉连心。 “是,我从没想过与智源之间的情感会走到今天这般,他就像我霍家哥哥一样,就像我们一同长大的留园,模样未改,可谁知,来了潘倩苇之后,智源就,”原本烂漫的时光,陈年的往事,在这片坦荡的蔚蓝之下,如此哀伤。 原来,故去的不仅仅是旧事,还有曾经的初心。 “恩彤啊,”眼见着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霍家小姐,江智悦最先清醒过来,“你和小苇不一样,我们之间的情义,也不同。” 她要稳住霍恩彤! 三桩婚事,件件不省心,潘倩苇已经病得起不来床,而她弟弟这一件能否圆满,全看这两位沪系的官小姐,是否嫁地顺利。 所以,霍恩彤这里,不容有失,不能再让江智源为此分心苦恼。 当姐姐的,愿用尽全力,保你周全。 “不同?”霍恩彤的眼神,迷茫地叫人心慌,她明明早已知晓自己的归宿,也十分顺从,青天之下,算得圆满。可为何这眼睛,如同混沌的湖水,微微的涟漪下,尽藏心事,深不见底。 “最大的不同,该是我从没得到过智源的青睐,而小苇,是他珍爱之人吧。”霍恩彤长舒一口气,有看透,有不甘。 “小苇生性,如同她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担不住风雨,智源亦是天真,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但你,”江智悦并没有看着霍恩彤,她二人的目光,各自有远方。 “你坚强聪慧,是霍叔和父帅最看重的地方,小苇不堪重任,但你,是我沪系门楣的骄傲。” 这一切,如珠如宝,如身兼重负,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霍恩彤因着自身的品性和气质,成为了被狂热期待的那个女子,因着这份坚韧和勇敢,无法奢求爱人的怜惜和关心,自此,远走他乡,竟成为理所应当。 江智悦的心,狠狠一皱,她的爱情,不堪一击。 她的命运,是否也将掩埋与这份太过沉重的嘱托和期待。 “一个天真,一个纯良,他们真是天生一对。”有妒忌,有悲伤,有着不愿承认的甘心败北,霍恩彤泥足深陷,再难自拔。 “这样的一对,在这个世下,在我们的门庭,势必不可长久,甚至于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能成说。”谎言,事后诸葛亮般的谎言! 就几天前的大宴,小苇,智源,甚至于江智悦本人,都天真地以为以为这段缘分,得到了庇佑,能够开花结果,直至形势急转直下,无可挽回,也给江智悦的筹谋,重重一击。 “智源与我无情,与小苇一样无缘,十几年的交情,怕是小苇也会记恨我了,江家大院的旧日种种,也不过是一拍两散了。”笃定,赌气,霍恩彤的坚定,可是她离家之心,再无回头路。 在霍恩彤眼里,出嫁这一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她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意念,早早与躺在病床上那位,划清了楚河汉界。 江智悦的心痛,只有更甚,她眼见着曾经的朋友之义,手足之情,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她曾以为牢牢守固的江家第三代集团,会日益强大,长成力量,却没料到,第一个崩溃的,就是少主,她的弟弟。 “恩彤,你这样子嫁去湖南,是要我这个当姐姐如何不担忧。”姐妹远嫁,智悦之心,也是纠缠非常。 “嫁,也就嫁了,纵然是他湘军帅府,我霍家的女儿,一样不怵。”霍恩彤的骄傲,来自于霍家,更多的,还是背负着沪系江氏的家国天下,沉重,亦荣耀,和智悦没差。 “小悦,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筹谋筹谋了。”她回过头看了看眉头不展的江智悦,似乎将这忧愁,加深了下去。 江智悦自己? 智悦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关自己,倍加生疏。 她为这个家族付出太过的心血和操劳,竟让自己,成为了从未顾及的陌生。 可悲,可叹。 “你是大帅的独女,江家的女儿,你会嫁给自己心之所属之人吗?”头上的王冠,镶嵌了太多的珠宝,这份担当,岂可轻易? 她的心爱之人,此时此刻,又在何方? 救驾之后,无功而返,这样的草草收场,是吴庭轩心中抹不去的耻辱,他依然静默而顺从,低调且顽强,像山崖边千年不倒的树,又似杀气腾腾隐于草木,伺机而动的兽。 复杂的男人,复杂的形式,即便是江家独女,此时,应接不暇。 “我的婚事,还是要父帅做主。”智悦低声回答,却是心虚。 “江家的女儿又如何,派的上用场之时,只能义无反顾。”此言,不只是为了安慰霍恩彤,还是麻痹自己。 “如果你也嫁走了,上海的情势,哎。”恩彤一言,忧虑为先。 “上海的情势,如何?”听到上海二字,智悦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大帅府多年未有女主人,一直是你当家,一旦你也远嫁,大帅府的主人,明着,就是那位不好相与的姜俪乔,暗地里,也许是新上位的谷夫人,这里头外头,上海滩做主的,竟没一个自家人了。” 姜俪乔?谷映霞? 鄂军会不会伺机掌握帅府?谷映霞这个身份卑微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成为女主人! 江智悦热血沸腾,越发来气。 “智源为人纯良,容易被利用,少了你这个家姐,我们,又都不在上海了,着实令人担忧。” 霍恩彤,好一个霍恩彤,不枉你的哥哥是聪明绝顶的霍纯汝。 “大帅府做主的人,竟然没一个老人儿了?” “智悦,你还是想着,怎么能留在上海吧,或者说,不要走得太远,毕竟,智源需要你。”恩彤的心里,还有几分放不下智源,放不下自己,此刻的情,怕是竹马青梅,多过爱有天意了。 “这两天,听大伯说,那位新官上任的姨太太,已经开始张罗着给你说亲了,在大帅那里亦提过多次,你还是小心为好。”反过来,恩彤竟是在操心智悦那无踪无影的婚事了。 姨太太?说亲? 江智悦顿时怒气冲天。她究竟为何而气?为的是这个卑微女人的攀上枝头?还是为捍卫母亲不容置疑的地位?又或者说,在她的意识里,大帅府真正的掌门人,本就应该是江智悦,再无他人的独断和霸道在作祟! 自她以一人之力,将久经沙场的周镜茗逼到绝路,就不得而知,江智悦的不容冒犯! 亲事,亲事,没想到这原本象征着爱情与白头的愿景,此刻变得这么可怕,如恶毒的咒语,避之不及。 早从帅府大宴那天起,上海的亲事,早已与亲无关,只是一桩有政治利益的事,罢了。 教堂的钟声响起,慈悲的主,纯洁的天,竟谁也无法拯救。 这世间,能救你的人,只有自己了。 这话,智悦跟潘倩苇说过,为了鼓励她振作,此时此刻,她决绝地起身,将这世间太平的虚无抛在了身后。 她要救自己,遇神杀神! 白玉兰花,花期正媚,开地正好。 春色明朗,当真不同,经历了变革的隐月园在这番春意中,竟显得金光灿灿,倒是不辜负。 原本来寻父亲的江智悦,在百花齐放的花园里,正巧遇上了正修剪花枝的谷映霞,按说,不打招呼也并无不妥,毕竟她的态度一直爱憎分明,只不过今天,她打定主意,硬要去会会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哟,这不是智悦小姐。”明明来者不善,谷夫人笑容得体,沉着应对。 偌大的园子,叫江智悦感到刻意而冰冷的孤独,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她并未作答,只环视四周,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佣人,江宽并不在。 “父帅不在?”冷冷的抛下一句,似要扳回一个回合。 “这个时候,你了解的,大帅在月华阁休息。”月华阁取意于尹泠玉人人皆知,已叫江智悦心生不快,而谷映霞似乎察觉到了这句话的效果,怡然自得。 江智悦慢慢走近谷夫人,像是靠近猎物一样贪婪,又像是靠近敌人那般试探。 “听说,你最近在操心我的婚事。”看似无意,却是有备而来。 “自始至终,你都没有称呼我一声,姨太太也好,如夫人也罢,我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吧,这般,怕是你这位大小姐有失体面了。”谷夫人言语中话锋犀利,看似淡然无畏,心量之小,可见一斑。 “你?你配得上什么称呼?姨太太如夫人那是外人叫的,于我,倒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明枪暗箭,到不知谁更胜一筹了。 “你接受不了大帅另立夫人,我自是明白,” “另立夫人?谁?你吗?太抬举你自己了,你到了,只是妾室,夫人二字,你不配。”智悦对自己的回应也有些吃惊,她没想到独自面对谷夫人,自己竟有如此的气势和智慧。 “啧啧啧,真不知你这个脾气,将来谁娶了你,是福是祸。哦不,你是大帅的女儿,就算少胳膊少腿,也照样嫁的好人家。”谷映霞的阴险,言语中,显得低劣。 “既然如此,我的婚事,你便不该多管闲事。” 连一句不劳费心,江智悦都不肯讲究,二人间的嫌隙,早已光明正大,再无避讳。 “我的大小姐,你的婚事,自然是你父帅说了算,与我何干,只不过,沪上的太太们想要说亲,都找到我这来,我也不过是转述给你父亲,全凭他做主。”谷夫人想要推得一干二净。 “你知道就好,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干涉我的事,你心里头的小算盘,以为我就这么蒙在鼓里任人摆布吗?” “大小姐学什么不好,专学做别人肚子里的蛔虫,肆意揣测人心,不分善恶吗?”早已与婚事和尊严无关,此时的谷映霞,尽是想要在言语中击败江智悦。 “哼,一句全凭父帅做主,你就想撇清关系吗?你以为你在父帅跟前怂恿我外嫁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想把我早早嫁到外地去,以为这大帅府便是你的了吗?一个既无子女又无地位的小妾,奉劝你不要太贪婪。” “呵呵,有子女又怎样?也不见得活得到看他们长大成人” 终于,面对盛气凌人的江智悦,谷映霞使出了杀手锏,揭开了董唯若受冷落又早逝的伤疤,够狠,也够愚蠢,这一招出地太早,激发了江智悦卯足力量,势要将谷映霞扫地出门。 “你!”江智悦的脸色由红变地煞白,头脑中尽是愤怒之火,几乎要失去理智。 就在此时,下人来传,大帅叫智悦过去。 突然,她就开窍了,她原本想要回击的话语,立时没有说出口。 她只阴笑着看了一眼谷映霞,转身离去。 反倒留下谷映霞,有些吃惊,又猜测万分,江智悦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到底是何。 “父亲,阿源去看望小苇了”一进门,未等江宽开口,智悦就急匆匆地说上这么一句。 “悦儿,你今日有些反常,按理说,你弟弟做错事,你总是偏袒着护着,今天他去看小苇,你竟告诉我,可是有言难抒?”尹泠玉的旧唱片,她曾经最爱的蝴蝶夫人香水,这个地方,就如同她的再生,从未离去,而这里,只属于她的父亲。 一阵纠心。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即使伊人已去,留下的人,却痴情难负。她有点羡慕,有点幻想,幻想如若是自己,吴庭轩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父亲,女儿自知已到嫁龄,而且将来必是为了沪系而嫁,但我江家的担子完全放在阿源身上,您真的放心吗?”江智悦的来意,叫人捉摸不透。 “当年大帅府一起长起来的,走的走,散的散,您想想还有谁在上海?阿源身边一个可交心的人都没有了,想起这,女儿寝食难安。”她是有所图,她在图谋何事? 留下,留在上海,留住爱情。 江智悦算是为了自己能留在上海,争取爱情,却也实在是为了守护她那年少又单纯的幼弟,为长远而筹谋,此刻不惜以打击江智源的心智和能力,来达到目的 毕竟,江家再无男丁,早已散地七零八落,任江宽再强大,也无法保证在他之后,江智源自己能顶起这片天下。 江家人丁凋零是不争的事实,尚可责怪江宽杀伐无情,可他这些年并未光明正大纳妾生子,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我们江家人丁冷落,女儿实在不愿再同父兄分开!”说罢,泪如雨下。 是演戏,亦是情到深处,好一出精彩绝伦的戏。 很多时候,无法去单一而笼统地评判十分对错,面对这乱世,各有决断,自有考量,虽为利己之计谋,却也不曾损人,实在是难也! 江宽望着女儿瘦弱的肩膀,抽泣地抖动着,疼爱之情涌上心头,实在是,他还未曾认真地考虑智悦的婚事,却也并不一定要让她外嫁,而今江智悦泣诉不已,他应该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了。 江宽嫁女儿,一定是利字当头,可悲,可惜。 更何况,她长得太像她的母亲董唯若,这一生,自己有负于妻子,而这个女人,即便怄气,离家出走,却也从不与江宽为难,这个男人是天,她只有默默承受。 如今,他江宽纵然铁石心肠,也无法看着董唯若的女儿饱受委屈。 毕竟女儿于父亲,是亲情与爱,最深的不舍和牵挂。 “悦儿,听话,别哭了,好啦!”江宽的独女,才享有他的温柔。 “这件事,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考虑,你呢,也不要太过执拗,毕竟,父亲还没给你定下亲事,不是吗?”不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以示安抚。 “爸,我和弟弟,谢谢你。” 眼泪对女人,永远是最好的武器,也要看用在谁的身上。 江智悦作为女儿受宠不假,但对江宽来说,江智源才是心头肉,这一步子,她走对了。 小苇,你何时能醒来。 江智源独自坐在潘倩苇的床边,心事重重脆弱不堪,却不知外面,正天翻地覆,反而自己躲在了这里,不忧不虑。 捧在手心的孩子,终究是走不远的。 江宽看地了远方,忘记了身边,就如他心心念念痴心不改,却不怜眼前人。 隐月园,隐的是利益权谋,却再也藏不住情破天变。 ------------ 第四十五章(下) 封江,封疆。 江智源有些恍惚地盯着书房的牌匾,心中所想,千丝万缕。 江哲曾在这里办公,江宽亦在这里会客,隐月园的书房,已经是沪系最核心的中枢机构,现如今,父亲把他叫到这里候着,智源心里有些犯嘀咕。 这两日,他明里暗里去探望潘家小姐,并未有所顾忌,怕是父亲这边已经知晓。 此去,便是难能再相见,这最后的关心,该是允许的吧。 甚至于在江宽的会客书房,江智源心中所想,仍是病中的潘倩苇,着实难成大器。 “来了。”父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得智源不由颤了一颤。 “父亲!”立时,江智源朝着父帅行了军礼。 这小子还算头脑清醒,不是内室的见面,自然有规矩要守。 江宽快步走了进来,直接坐下,并未多看他儿子一眼,就先揉了揉印堂处,看得出他并未休息地好,反倒是拖着疲惫把儿子叫了来。 “父亲,您是不是没休息好。”智源试探性地开口,探探父亲的口风。 “我一个老人家,休息好不好算什么,你最关心的,是潘家小姐休息得好不好吧。”此时,江宽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带有血丝和干涸,十分沉重地望着呆呆站立的儿子。 “父亲言重了。”迎上父亲的眼神,他恐惧了,在此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依着往常,他如此言语软弱,早被呵斥,而今,江宽并未听出有不满,平添的,大概是忧愁。 “阿源,小苇身体如何了。”原本胆战心惊抬起头的江大公子,眼神中瞬间略过了色彩,柔和了许多。 “父亲?”起先仍有不信,“她,呃,潘小姐身体今日恢复尚佳,谢父帅关心。”这一句,暗含感激,和父子间的缓和。 少了母亲的周旋,父子间,总有着成长的挑剔与隔阂,时而结,也难解。 可他们姐弟的母亲呢,和丈夫都已相隔千里之外,恰似孤独。 儿女之缘,何以圆。 “既是无恙,你便不要再去了。”父帅的声音很是飘忽,让人不可置信。 因着联姻的事情,大帅府上上下下都疲惫至极,早已失去相磨的耐心,包括江宽。 依着往日,江智源怕是也要争辩上几句,明知自己所做不妥,却又倔着性子来,大概是他唯一一次犯了贵公子的通病。 “现逢乱世,我们的境遇,你也看到了,你爹,就在一个月前,刚从赣军的战场上,捡回一条老命,你这个做儿子的,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话锋的转圜,让他无力接招。 触动? 江智源若有所思地移开了眼光,他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在书房里游离,武器陈列,勋章,书籍,好看的钢笔,父亲和爷爷的合影,似乎与全天下的书房没两样。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封江”那幅匾额之上。 有所触动吗? 江宽口中的一切,江智源从头至尾地目睹,他如何没有触动。可惜的是,他还太年轻,并未成为整个事件的控制者,或者决策者,他只是一个打擦边球的参与者,所以他无法体会整件事的过程,它的惊险与绝望。 在小少爷这里,他只懂得恐惧,而已。 封江封江,一江两隔,他疑惑,自己究竟站在了哪一边。 “阿源,你现在已经是武汉姜家的准女婿了,其他事,无需你献殷勤!”江宽的一句“无需献殷勤”,彻底割裂了智源与小苇的情分。 没想到,我与你的告别,竟在今天此时, 我不懂,你不知。 “是,儿子知道了。”江智源虽然懦弱,却不糊涂,他明白有些真心话可以跟家姐说,却不能跟父亲说。 似乎,我已经站地离父亲很远了。 母亲啊,我真的很想你。 事已至此,他的热情和力气,也早已惨白。 “你,去门口静思一会儿吧。”江宽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不再多言。 已成年的孩子,需要独自去体会这个世界了,过多的言语,只会停滞他的成长。 江智源头脑太热,需要泼一泼冷水,静一静。 重压当前,毫无还手之力,直至此刻,他懵然无知。 封江之力下,一切都荡然无存。 后来,江潘二人的最后一次相见,则是潘倩苇,或者说潘倩倩,出嫁当日,江智源只能以送别曾以诚的名义,见了最后一面。 尔后,潘小姐一路以泪洗面,也成了另一端缘分开启契机。 江智源独自站在书房外,顶着烈日,头脑一片空白。 窗外,谷夫人正在说笑饮茶, 纳吉纳那,那尤西,尤西惹那,惹那杂沙 似是听不懂的语言,即兴哼唱的调子,竟然别样的好听。 非软糯古朴的江南小调,也不是百丽宫式的靡靡之音, 从未听过的歌声,从未见过如此的谷夫人。 她精神昂扬,欢快流畅。 少了内室的争斗和诡谲,女子的美好,生如夏花,纯粹简单。 这样的歌儿,约是山间情歌,不知她的心上人,有否在听。 屋内,江宽休憩地似有不安稳,这大概是唯一一处没有尹泠玉的地方, 没有气味,没有相片,没有她的歌。 谷夫人的隐隐歌声,倒也顺耳。 待房中传来大帅的鼾声,智源自觉差不多时辰,他隐有不安地朝内室望了望,父亲睡地很沉,他虽心有不甘,却只有颓然离开。 “阿源?”江智源垂头丧气地从父亲处出来,碰上了谷夫人。 “谷夫人。”智源如梦初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谷夫人微微点头。 智源,是个很好的孩子。 不知为何,谷映霞的心底,泛起一丝怜悯和疼爱。 她一向憎恶江智悦对自己的无礼和轻蔑,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大小姐嫁出去,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此刻的她,险恶异常。 可面对她的弟弟江智源,却从未厌恶起来,反而总是生出慈爱。 许是因为智源的善良,无法让人产生伤害他的欲望;许是因为她早已过三十而立,却无一子半女,对孩儿的渴望,催生了她的一点善心吧。 “去见了你父帅啊,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望着江智源的面如土灰,不知他是被数落至此,很是有些担心。 “没事,劳您挂心了,孩儿身体好得很。” 过了正午,阳光盛气渐减。 “阿源啊,你是家中独子,大帅自然期望过高,等将来你姐姐嫁走了,沪系可不还是指望你一个人呀。”夏日逐渐闷热,心绪亦如此。 “多谢夫人提点。”恍恍惚惚的江智源,却是因为这席话,愈加烦躁。 姐姐远嫁? 怎么从未听说过? 她江智悦可是任人摆布之人? 傻孩儿,正是姐姐的精明,你也早已在局中。 “好了,你可是大公子,咱们都宠着你捧着你呢,天塌下来,也有人担着,放心吧。”也许看到江智源重压在心头,谷夫人也是舍不得的。 为何,长子是我,独子还是我。 为什么。 江智源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和厌倦。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家世和身份。 十八年来,第一次叫他无所适从。 就如同前朝连连登基的小皇帝,自那风流且平庸的咸丰之后,没有一个孩子,是自愿登上这王朝之巅的。 整整五十年,他们只有愈加痛苦和无奈。 这黄金的枷锁,拖着沉重的帝国,他只身一人的煎熬和前行,如何叫人羡慕呢? 有的长子,雄心万里,野蛮生长,只为有朝一日,手握乾坤, 比如段天楚。 有的孩子,为何不生在那文雅读书之家,学有所成,神仙伴侣。 比如江智源。 “哦?吴庭轩,不在?”电话这头,江智悦的心,空洞了一下。 今日吴庭轩不当值,本是应该在家休息,智悦却没有找到他。 “智悦小姐,你有何事?”电话那头的丁九,隐约觉得有事,奈何偏偏庭轩一早就出门了。 “嗯,并没有什么重要之事,本是想和庭轩说说,他留德之事,那么回头再讲吧。”倍感失落的江智悦,这厢,想要挂上电话。 “智悦小姐,若是非常重要,你可以先告知我,毕竟,留德对庭轩来说,非常重要。”丁九早已看出江大小姐与吴庭轩之间的特别意味,他拼了命想要为庭轩抢得先机,偏偏他这兄弟,十分不上心,而今竟也不知去向,偏得江智悦来电。 “好,那我们新新百货门口见吧。”智悦的冰冷,并不由心。 新新百货是上海最时髦的百货公司,袁栋家也是股东之一,这里是上海滩少爷小姐们最爱购物的地方。 “大小姐!”丁九看到江智悦的到来,很是高兴;而江智悦满脸的失落,也是要命的很。 “走吧,我正好要配一副新眼镜。”江智悦并未询问吴庭轩,也没过多说些什么,而丁九本身就是军人,以保镖的身份守护江智悦,也未有不妥。 新新百货最近大规模翻修了一番,完全一派洛可可风格,华丽铺张。 “这样子一看啊,就是袁栋干的。”江智悦看到翻修的商场,不禁觉得好笑,这么刺眼而繁琐的装饰,也只有袁大公子的审美了。 “袁公子?”这是丁九第一次来新新百货,很明显非常不适应这里的装饰和氛围。 满眼都是衣着华丽矫揉做作的贵妇人富家小姐,还有背头梳地锃亮的老爷绅士们。 昂贵的衣帽服饰,首饰钻表,以及交织在一起的的香水味和喧闹声,他实在不知这浮华的地方有何魅力。 江智悦更是显得毫无兴致,直接来到了二楼配眼镜的角落。 “小姐,请您先验个光。”江智源把头伸进了验光机器。 “大小姐,平日未曾见你戴眼镜啊?”丁九对江智悦专程来配眼镜有所不解。 “我只有在头痛的时候,才会戴眼镜。” 看起来,最近江智悦的日子并不好过,连近视眼都复发了。 “府里一切都顺利吗?”人多嘴杂,丁九多有小心。 “好了小姐。”验光结束,江智悦转过头,理了理头发,并未作答。 “小姐,您可以在这边试一试镜框的样式。” 江智悦随手拿起一款眼镜戴上试了试,“那位姨太太,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听罢,丁九大概有所明白,江智悦目前陷入了和谷映霞的争斗中。 “联姻这事儿,家里上上下下都疲惫不堪,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们,没想到接下来我要应对的,竟然是她。” 并不满意这款造型,她又拿起另一款。 “谷夫,姨太太可是为难你了?”孩儿与后娘的斗争,亘古未断,并不稀奇,可江智悦如此之大的压力,从何而来。 “她又能如何为难于我,我放不下心的,可不还是弟弟。”黑边戴在眼上,太过拘谨,她也不中意,闲散地扔在一边。 原来今日的会面,和留德之事并无关系,只是一个孤独的女子,有很多话想要倾诉而已。 吴庭轩却不在。 并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留德之事,看起来更像是大帅的安抚之计,不提拔不表彰,大不了送出国学习,回来报效国家。 不痛不痒,叫并不老成的吴庭轩,难能领会深意。 国家动荡,正是枭雄出世的大好时机,此刻离开,似有故意支开之嫌。 江智悦心头最大的担忧,只是自己未来的婚事,相比较于担忧江智源,她撒了谎。 此时此刻,如果面前是吴庭轩,她不会刻意地来配眼镜,更不会絮絮叨叨心不在焉地说这些陈词滥调,她,想到这儿,手中的镜框滑落,镜片摔地粉碎。 “啊!”丁九和江智悦都被吓了一跳。 摔碎的,那正是她看中的款式。 金丝边,椭圆形,很好看。 “抱歉抱歉。”丁九捡起了摔坏的眼镜,非常歉意地递给了店员。 “我就要这个吧。”江智悦恍恍惚惚地看了一眼丁九。 “很抱歉小姐,这一款只有一副,如果您需要,只能多等几天再进货了。” 心头之好,大多是颇受欢迎的。 智悦不禁想到了吴庭轩,她心中的庭轩,那么万丈光芒,将来,是不是身边也少不了粉红倾慕呢? 比如上次见过的北平孙氏,那个女子的眼神,不由一般地鬼灵和坚毅,颇具侵略性,甚至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店员眼见着江智悦跑了神,十分尴尬地站在原地。 “好,那就下次吧。”忽然醒悟过来的江智悦,并未多看一眼,留下几个大洋,赔偿摔坏眼镜的损失。 新新百货的一楼大厅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热闹地叫人烦躁。 “大小姐,您也不要太过操心,您放心,我们兄弟三个,一定尽全力护少帅周全。”丁九迫不及待地表了忠心,虽然话说地有点大,但经上次一事,吴庭轩三人确是功不可没,更何况,忠心之人最难得。 “是啊,有你们,我也心安不少。”终于,江智悦露出了一点笑容,“哦对了,庭轩留德之事,正在联络中,很快,他就可以去柏林了。” 吴庭轩不得志的郁闷,丁九全然看在眼里,对于留学德国之事,他也并不上心,但丁九却是十分支持这件事。 “庭轩,你一定要往长远了看,大帅手底下没有几个是有这种高级军事背景的,霍海将军那批老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能领兵大战掌握乾坤的,一定是有本事的读书人。” 虽说丁九苦口婆心,可吴庭轩的面无表情,看得出他得失心过重,而失了分寸。 “厚积而薄发,现在的一点晋升,保不了你太久,如果是柏林军事学院回来的军官,可就不同了,比北洋的腰杆子还要硬,我们千万要把握住机会。”丁九相较吴庭轩,年长几岁,心思更韧几分,思虑也还是长远的。 “九哥,你觉得,留德,算是一种认可吗?”每个人都有怯懦之时,年轻的吴庭轩亦是如此。 “在外人看来,可能比不上一点点的晋升和那几千块大洋的嘉奖,但我相信,你日后的作为,一定是从柏林归来开始的。” 当初,他被送去北洋军校做一个旁听生,才有了今天, 现在,远离沪系的争斗,远走柏林去学习,他不知道明天又有怎样的翻覆。 “不管明天会怎样,彼时的你,一定不可限量。” 丁九对吴氏子孙的护佑,是来源于骨血里的忠诚,丁氏一直以来都是吴家的家将,当年吴庭轩的母亲死里逃生之时,正是带走了丁九,逃出生天。 而丁家,也随了吴氏的灭门,殉葬了去。 从小,丁九就知道,再艰难的日子,庭轩也要读书,而他这个做哥哥的,要担起养家的重任。 从此,他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希冀和梦想。 “好。”终于,吴庭轩答应了此事,却再也不愿见到江智悦。 距离十年后的自己,吴庭轩还有好长一段路,要攀爬,要越过。 诚如丁九所言,吴庭轩的作为,正是从柏林归国之时。 “庭轩,你对智悦小姐,也该好一些。” 你我的必经之路,如此恩怨分明。 “吴庭轩!” 当许陶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让吴庭轩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震惊,一向心思沉重宠辱不惊的他,少有地露出了惊讶混杂着惊喜之感。 “许小姐,怎么是你?” “我,第一次来上海,你可是我唯一认识的朋友啊!” 活泼热烈的许陶然,未几,也曾照亮吴庭轩的生命。 他有了笑容,许久未见的笑容。 “作为你唯一的朋友,当然要带你好好转转了。” “我,有点饿了。” “那就先从小笼包开始吧。” 便是这小笼包的赴约,错过了江智悦的来电。 命运较谁为先,愿意争取的那个,总是有些缘分的吧。 许陶然的争,江智悦的守, 孙凤仪正身在他乡,开拓另一番光景, 这盘棋,还真是难以看出,谁同谁,靠地更近。 此时是否可以言说,从天津奔波到上海的许陶然,不顾一切地逼退了江智悦。 而江小姐的睿智,也早已猜出,这样一个吴庭轩,必是少不了女儿之心的青睐,这份想象中的姹紫嫣红,刺眼地心疼! 只道是,一语成籖。 ------------ 第四十六章 柔和,旋转,夜莺和鸣; 静谧,流淌,月光莹莹。 肖邦特有的深奥,卷挟着柔弱手指的生涩,在钢琴上源源铺开。 “好,非常好,这里要减弱,想象一下,入夜的感觉。” 跳跃的音符,随之慢慢低沉,清脆而有力量。 “这里,我好像总是,弹不过去。” 坐在琴凳上的小姑娘,充满期待地看着钢琴旁的老师。 “你看,这里可以这样。”年轻的老师坐了下来,开始给她的学生示范。 这首夜曲,承载了太多的思想。 是夜,单纯和空旷为伴,让梦乡肆意流淌,可夜间的人呢? 你是否多了一分忧愁,又或是心悦之事,羁绊不休。 音乐究竟哪里开始?又在何时结束? 孤傲而即兴的肖邦,只记得一气呵成的奔放, 琴键上,再无第二。 看着眼前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可难题依然是难题。 这位老师有些于心不忍。 这首曲子,对于年幼的她,是不是太过哀伤了。 “我想弹好这支夜曲,我想在睡觉的时候,能梦见父亲。” “您曾说,肖邦的夜曲,讲述的不是夜晚,而是夜晚的思想,我只想和父亲再见一面。” 不过十岁的孩子,哀伤地这样丝丝入扣。 她只是很想念,远去的父亲。 嘭! 琴房的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面露凶光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弹什么弹!不要再弹了!”跟进来的仆妇直接冲向钢琴,朝着这个孩子过来。 钢琴老师惊吓之下,本能地想要护住她的学生,奈何瘦弱的女子被鲁莽的家仆使劲儿拉开。 她就像受伤的小鹿一样,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比黑夜,更让她恐惧的白天,阳光之下,竟发生如此悲惨之事! “小蹄子,给我滚过来!”那个凶悍的女人,穿着黑色的旗袍,胸前的小白花,柔弱无力。 她的母亲立刻扑了过来,护住了自己。 一身白旗袍的母亲,纯净地叫人不忍触碰,或许是深入骨髓的悲伤,已经将她彻底击溃。 “夫人,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伤害小桐,求求你了。”红肿的眼睛,眼泪未曾断流,而血,却是往心里流。 “你能做什么?”眼前的女人阴狠地笑了笑,朝这对蜷缩在一起的母女逼近。 十年前,苏州顾家,天翻地覆。 被赶出家门的时候,顾奉尧的大丧都未过。 伍茜尔急不可耐地将习习柳母女扔出顾家大院,就像扔出一袋垃圾一样。 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你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就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那首断了的《夜曲》,戛然而止。 顾念桐的韶华春光,就如这首没有学完的曲子。 残破,无法修补。 法国柑橘的香薰,弥漫在弧形的客厅里。雪白的大理石,铺砌地如同宫殿一样华丽,窗前,只一台钢琴。 这首曲子,似乎只能弹到这里。 落地的窗子,透不过旧时光的呓语,梦境不破。 一段乐章,像是个永远满不了的圆,找不到休止符。 这份情和孽,只有熊熊燃烧下去。 习苑荷走火入魔一样地重复着前段,来来回回。 藕荷色的丝绸晨衣,隐隐约约勾勒出她美好的身体,微卷的头发半挽起,漫不经心的风情,无法言说。 香水味混着烟草味,不知过客是谁。 这架价格不菲的钢琴,和她一样孤独,从未属于过谁。 这是百丽宫的老板邱寒赠与她的礼物,送礼之时压根不知道她习得钢琴,只因为觉得她的手指很美,连同这栋房子,只不过是一张银票而已。 她活得风光,又屈辱。 “小姐,您的燕窝羹。”一个丫头端上来一碗汤,静静地放在茶几上。 “小姐,有客来访。”管家在门口通报了一声。 “不见。” 习苑荷并未停下弹奏,她沉浸在自己的情怀中,难以醒来。 又过了许久,终于停下了弹琴的欲望, 走到客厅,看到外面站了一个人, 挺拔,孤单,衣着长衫。 汤学鹏? 他竟然一直在外等着。 习苑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下人来报说有客来访到现在,也该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这位汤二少就硬生生等了这么久? “小苏,去把客人请进来。”习苑荷收起了一时间的魔怔,得体地收了收晨衣的腰带,坐回到沙发上,平静自若地喝起了燕窝羹。 汤学鹏走了进来,并未张口,只是先冲着习苑荷笑了笑。 “上次回杭州前,想要来见一见习小姐,却吃了闭门羹,这不,今天寻了机会,再来登门拜访。” 他的手里,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二公子客气了。小苏,上茶。”习苑荷客套地笑了笑,甚至没有起身迎接,汤学鹏也并未觉得疏离,反倒很自然地自己坐了下来。 “你看看,喜欢吗?”下人离去后,汤学鹏显得亲昵了许多,也省去了习小姐这般陌生。 习苑荷也并未推辞,打开盒子,发现是一件精致的晨衣,纯白色丝绸的日式和风,晨鸟樱花麦穗等风景,绣上衣角,漂亮地让人无法拒绝。 “谢谢,我很喜欢,那就不客气,收下了。”习苑荷也是自得的收下了礼物,对于汤学鹏的来访,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大帅府庆功宴之后,汤学鹏意欲来访过习苑荷的小公馆,但这位习小姐以生病为由闭门不见,原是因为汤学鹏的无情,伤了心,加之受到过侯家的威胁,心中十分不快,只当不愿再见这个人,没想到,今天他又来了,而且是赖着不走了。 “小荷,之前的事,我很抱歉,你在我府上受到了伤害,”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意指汤心玥的丈夫对习苑荷的伤害,以至于误伤了林子卿的脸。 之后,他的母亲,或者说汤夫人警告他,不要与习苑荷来往过甚,而至于汤学鹏本人,他对习恐怕也只是知己之情惺惺相惜,言之爱恋,恐怕过多。 曾经,默默无闻之时,他不敢有爱, 而今,飞上枝头之后,他却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惊鸿一瞥,竟是真的, 不曾想过,还在北洋军校读书的薛鹏,某天在奉雅中学的门口,见到了一个美貌不可方物的年轻女子,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原以为就这样过去了的缘分,没想到在大帅府重逢了。 那个烂漫美好的姑娘,是姜俪乔! 终于,她成为了不可能的那个人。 汤学鹏的心里,疼痛难忍,可清醒过后,他明白,儿女情长的痛,不过一时得失,如若在汤彦休那里失了青睐,可就是一辈子的败北。 汤程术,依然是个聪明人。 爱这种东西,可望不可得,得到了,也许就变了滋味了。 “无妨,毕竟都过去许久了,我有并未受到丝毫损伤,只不过苦了林家少爷了。” 想起林家少爷,前些日子去拜访,林子卿一反常态,莫名地精神昂扬,叫汤学鹏一时不明所以。自打林少爷出事之后,汤学鹏就常去拜访,跟林翰的交情也始于此,算是建立起来了。 但初入汤府,他深感危机,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太过悬浮,没有根基的恐惧,常人无法体会。 “前些日子,我去林家的浣景庄园拜访过了,林子卿恢复地很好,不消太久,就该重出杭城了。” 听到这,习苑荷只浅浅一笑。 林子卿如何,自是习苑荷最清楚,只不过她并不知,浣景庄园外的一来一去,是他二人的命运转圜。 “不知你汤二公子,来我门上,有何贵干啊?”习苑荷略过林子卿一事,单刀直入地问道。 说是问,倒不如说刻意为难,一句有何贵干,是女子的矫情,夹杂着期待。 “你我本是知己,相见,还需要原因吗?”汤学鹏看得清楚,他回答地不徐不疾,收放自如。 没有爱的时候,最是清醒人。 “二公子,这话说得,可是要当心呀。”习苑荷的眼神从碗边飘过,拂过汤学鹏充满期待的面庞,睫毛下掩盖了一丝狡黠。 “你的舅舅侯岚震很早就提醒过我,不要与你走太近,若以知己相称,叫别人听了去,不是要说我痴心妄想。” 她与汤学鹏间的怨,生于此。 原以为是一对苦命鸳鸯,为世俗所困,可真实却不定有这般凄美。 “小荷,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事,他却未曾听说过,尽管大夫人侯宁霜曾提醒他,要他时刻检点自己的行为,然而侯岚震对习苑荷的反感,确是头次听闻。 “汤少爷,你的心思,该多放在汤府上,而非我这里。”习苑荷悠悠然地咄咄逼人,叫汤学鹏有些吃不消。 “汤府于我,是个华丽又生疏的地方,”看来是自己有愧于他人,不得不打情感牌,“也许外人看来,是无比向往,可我,却是噤若寒蝉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懈怠。” 这些话,也只能说与你听罢。 “舅,侯岚震这么说,是从他姐姐,他侯家的利益出发,而我对你这番,只为我自己而已。” 话是真话,情,却是假的。 他对习苑荷的这番话,只为证明自己的真诚,与对方是谁无关。 “谢谢你,对我如此坦诚相待。”面对心仪之人,总是会往好的地方想,哪怕安慰自己,也是好的。 “其实,汤家的形势,也并不是四面楚歌啊,汤彦休器重你,你又有大夫人撑腰,” 他究竟有何为难? “相对于一步登顶的我来说,反倒不如那霍纯汝混地风生水起。”汤学鹏在浙军,完全是倚靠霍纯汝在开路,但他急于摆脱这种束缚, “霍纯汝在沪系大院长大,别人比不得他的家世和名声啊。” “按理说,他是你的亲妹夫,岂有不帮助你的道理。”侯宁霜一门,女儿羸弱,女婿倒是强势的很,现在锦上添花又多了个儿子,碾压三房指日可待。 “文悫姓霍,父亲对他一直有提防,你也该知晓,与他的关系,要处理地很巧妙。” 汤学鹏入汤家时日不多,却也算机灵,看出了汤彦休对二女婿的态度,即使暂时是盟友,也要有所保留。 “程术,你的心思倒也是缜密的很。”看着眼前这个质朴的男人,习苑荷忽觉陌生,并没有料到他的多心与猜疑。 也对,他是汤家人,怎么能少了汤彦休的心思。 “现下世道,不得不思虑多一些,毕竟,能这样掏心窝说话的人,太少了。”汤学鹏静静地看着习苑荷,慢慢地发现,眼前的女子,确实很美,美得恬淡而高傲。 “程术没有妄图干一番多么宏伟的事业,只愿能有自己的作为,就足够了。” 夜曲的歌,白日的光,浑然没入这片雪白的氤氲之中。 一来一往,如佳偶天成。 “既然汤彦休选择了霍纯汝做你的指路人,说明他们翁婿的关系,并非一无是处啊。” 这是习苑荷最后赠与汤学鹏的一句话。 当局者迷,汤学鹏极力地想要成长,反而容易过于小心,迷失了心智。 旁观者清,尽管只是一介风花雪月的女子,有时,也看地清脆。 “最好的盟友,应该近在身边。”汤学鹏与习苑荷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近在眼前? 习苑荷窃喜地以为是自己,站在他面前的自己, 而在汤学鹏的心里,近在眼前的,却是杭城的林家。 原来,迷局与清者的转换,须臾之间。 林氏的支持,是他突破锁链的第一步,他要走出自己在浙军的第一步。汤学鹏的真心,是不是习苑荷唯一想要的未来呢? 恍惚间,她的视线无处停留, 忽而,他靠近,凝神,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温柔且绅士,没有一丝丝的冒昧或轻薄,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叫习苑荷忘却了礼节,风月场上见惯风雨的女子,竟兀自慌了神。 她妄自沦陷着。 这是一片,安抚了黑夜的白日光,安抚了她荆棘的意念,干涸的心灵。 这一吻,他争取到了在上海最灵通的一把手,即使违背了舅父的意图又如何,侯家的势力与冷漠,早晚要被自己踩在脚下。 他这般叛逆,好不快活。 那未完成的夜曲,已是散了元神的幽灵,飘忽在遥远的天际,黯然被吞没,不知从顾家出走的路,她还记不记得,要原路返回,血债血偿! “真怀念,这间小院,曾经容纳了我们四个孩子。”一席灰绿色旗袍的习苑荷,格外淳朴,也格外好看,较之白天的慵懒优雅,此刻的她,像是一个拥抱着炊烟袅袅的贤妻良母。 风情万种的波浪卷发,也梳成了简单的直发,清纯的模样,比往日的刻意着装,也显得年轻了几岁。 “同顺还住在这里?”习苑荷很是留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是,外人眼里,我们不好走得太近,只好叫顺子住这里。”一身军装的吴庭轩,淹没在暗淡的灯光里,隐忍着耀眼。 吴庭轩的母亲李氏,就是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抚养了自己的儿子,丁九,还有从外面捡回来的习苑荷。 自己都很难维持生计,为何还要带回别人的孩子? 她不能坐视不理! 乱世下,有太多的可怜人,吴李氏不可能帮助他们所有,但是遇到了,就是缘分,就是不能错过。 “这里,曾经摆着小镜子,干娘喜欢让我坐在这里,给我慢慢地梳头。” 吴庭轩从外面端进来两碗云吞面,看到习苑荷仍然沉浸在回忆中,不禁笑了笑。 “母亲说,这辈子有个遗憾,就是没有个女儿,能给她梳妆打扮。” 所以自打年幼的习苑荷进门,李氏对她视若己出。 每每为她梳头时,庭轩的母亲总会说,小桐啊,干娘要看着你长大,嫁人,再为你梳头盘发。 到那时,你就是我的母亲啊。 走上这条路,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吧。 习苑荷鼻尖一酸,让记忆退后。 “九哥哥喜欢在这里和同顺斗石子儿,同顺每次都输地屁滚尿流。”她立刻换了言语。 每一处角落,似乎都在平行世界,一如既往地生存着。 同顺顽皮打闹,总被他娘追着打,丁九早早就宽厚懂事,帮着吴李氏照顾家,那时候的庭轩,贫穷,却意气风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炉灶旁,饭桌边,油灯下,有个温暖的母亲,日夜操劳,念念叨叨。 “这里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走后,吴庭轩愈加沉默寡言。 “自打我娘离世后,这是我唯一的家了,你知道吗庭轩哥哥,那些公馆,别墅,百丽宫,都只是个藏身之所,只有这里,这里有你们,有干娘,要是我娘也在,就好了。”习苑荷的伤感,大概是从上午同汤学鹏会面而渐渐产生,也有可能在她的心灵中,从未消失过。 “吃点东西吧,怎的就如此伤感起来了。”他自己内心的空洞和疼痛,又与谁人说。 “庭轩哥哥,你说,击垮顾家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暮春的风,习习而来,这昙花一现的现世安稳,一不留神,就破碎了。 “顾家最大的对手?”吴庭轩颇有疑问地看着习苑荷,她清冷的面庞,让月光衬地颇有微光,多了些许温柔和想象。 汤学鹏的忽然示好,让习苑荷原本坚决的心,有所动摇,因着想为他好,而失了自己的方寸。只有面对吴庭轩之时,她才会记得,自己来自那个狭窄的弄堂,来自驱逐他们母女的顾家。 很多时候,她多么想要忘记,自己姓顾这件事。 “顾家和林家在南方争了十多年,你想说的,难道是林家?” “是,没错,任凭我在上海如何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我究竟非富非贵,什么都不是,拿他顾家终究无可奈何。”她聪明,透彻,原原本本地明白,自己以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扳倒在江南根基深厚的顾家。 她憎恨,那个昏庸的哥哥,那个狠毒的主母,她狂热的愤怒甚至于能够一夜之间吞噬那个家族,化为灰烬。 “可如果,顾家的死敌,变成了林家呢?” 习苑荷试探性地询问吴庭轩,也似乎在试探自己。 她眼中的狡黠,同那个来自北平的姑娘,颇有几分神似。 凤仪,你还好吗? 一时间的走神,吴庭轩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 孙凤仪在他心中的样子,美好,遥远,现在的自己,无法触及。 他不愿逃避,亦无法抗拒,他徘徊在自己的绝境里。 “你说的很对,林家和顾家一直都是死对头,却也一直处在一种微妙的势均力敌之中。”言下之意,如何挑起两个家族之间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且让这种冲突强烈到想要毁灭对方? “不着急,慢慢来,总有办法。”习苑荷看起来信心满满,对这并没有定数的前景,竟是志在必得。 她轻轻碰了碰桌边的信封,计上心来。 习小姐,子卿病情已大好,念习小姐关怀,不敢忘,只愿亲自前往登门拜谢,另需至沪上医院复查病情,到时见。 林子卿病愈了。 林子卿要来上海了。 有了林家最重的棋子,何须担心引不起林顾之争? 击垮顾家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郑有为,聂常胜,甚至于林立芳本尊? 这些人名和身影一个一个浮现在殷琮的脑海中。 他们或贪婪,或精明,或俯首帖耳,或深藏不露, 他们,都能给顾家致命的一击, 但最有力的武器,殷琮认为,是顾念槐本人。 这个顽劣不堪的公子哥,将让威风凛凛的顾家最终腐朽。 殷琮在浣景庄园的书房里,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想着自己的未竟的事业。 那么林家呢?林家将就此登顶吗? 也许吧, 林立芳的黄金时代早晚要过去,只要林家在林翰的手里,也难免要走上顾家的老路。 他就这么风轻云淡地碰撞着思维,面若风轻云淡。 这就是殷琮和习苑荷的区别, 一个看到外力的作用,一个预见本质所在, 境界不同,方式不同, 有缘似的,目的相同。 习苑荷和汤学鹏双双看准了林翰,殷琮也不例外。 毕竟,顾家的崩塌,是众望所归。 顾家身后的南京,内乱不堪, 林家身后的上海,权力重组, 又如何得知,财阀之间的角逐,不是政治势力的暗自较量。 你我都是棋子罢了。 “庭轩哥哥,听说你上海来了朋友?”习苑荷熟练地收拾着碗筷,吴庭轩则去打水准备洗碗。 这一刻,温馨地叫人,想让时光停止。 “是,一个,天津来的朋友。” “今天看你,就是不同。”习苑荷精准地捕捉到了吴庭轩的不同。 “有何不同?” “就是比之前几天,多了放松和笑脸,究竟什么朋友,这么不一般。” “一个,能让人开怀大笑的朋友。”许陶然蹦蹦跳跳的样子,浮上眼帘。 她快活,狂妄,像个永不会衰老的精灵一般存在。 吵吵嚷嚷的大街上,数她最欢实。 她说笑,手舞足蹈,开心地不像样。 吴庭轩以为,陶然生就如此,一生如此。 如果他有幸看到,许陶然嫁为人妇后的落寞与沉静,会不会有些许的遗憾与心疼。 甚至于当何承勋放下前尘往事,想与她重新开始的时候, 她拒绝了,她拒绝给自己新的生活,拒绝了自己本该美好的未来。 灼灼其华,只若初见。 “许久没见你这般放松了,和那位孙小姐在的时候,一样。”习苑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眼庭轩。 “她,回去很久了。” “你就,一点也不惦念她?” 惦念她?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从未离开过她。 迷路了,被囚禁了,沦陷了, 寄生在她身上,又有何不可? 只不过此刻的自己,便是无心了。 “哥哥,如若不是形势所逼,你真的不该和江智悦走太近。”江家出事之后,将吴庭轩的军功一带而过,这事前后,也是听邱寒说了不少,习苑荷有担忧,更多的是夹杂了私心的埋怨。 “怎么?” “每每你和她在一起,总是沉闷在胸,有意难抒的样子。” “大小姐,也是个很好的女子。” “是,没错,可奈何,她与你不投缘,” “缘分,也各自有说法的不是。” “无论什么缘分,你就放宽了心,去柏林学习,九哥费劲了心思促成你的德国之行,你千万要珍惜。” “我懂,你放心。” 暮色的雾霭中,两个人挽着手臂,了无心是坦坦荡荡地走在无人的小路上。 他们看起来像爱人,又像亲人,亲密无间。 前方的路,却是免不了要分开。 不是所有的约定,都会有同行。 “你以后不再回南京了吗?” “是” “那以后,我就,很难见到你了吗?” “是吧。” “你讲话,都不超过三个字吗?” “是吗?” “啊哈哈哈哈哈” “许小姐,我很快就要出国了,以后怕是很难再见了” “去哪儿?” “德国,柏林” 不知为何,本不该说的事情,他却能与她说,虽然不是机密,但未成事前,依然不好言说, 可就是许陶然,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快,让他放松了戒备。 他也需要没有压力的倾诉和分享,而这个人,又不会背负他太多的关怀和爱意。 坦然真诚,也是美好的感情吧。 一个在远方,一个在身边,一个不远万里而来,又将漂洋过海而去, 吴庭轩,差点忘记了与谁的初见,与谁的承诺。 此刻的他,只记得, 炉灶旁,饭桌边,油灯下,有个温暖的母亲,日夜操劳,念念叨叨。 ------------ 第四十七章 盛襄庄园,盛世时光。 连建筑的规格,都好比那紫禁城的东西六宫,规规矩矩正正方方,让人望而生畏,不得僭越丝毫。 只一点,相比起“前政后寝”的传统,盛襄庄园有着过多的疏离感。 南园,是段大帅的独居之地,晖园是段家子女的住处,各自分开为院,互不打扰。孙家拜访所下榻的青园,是供客人留宿的园子,而剩下的燕园,咏园,狮园,随着主人的离去,渐渐失去了作用和光彩,成为不可言说的秘密。 段沛襄“家天下”的思想深入骨髓,他的一举一动都追随着皇家礼仪的脚步。他独居于南园,不与妻妾同住,想到时,便去她们所住的园子下榻,看望子女。而正室夫人文氏,亦常年独自居住在奉天城里的大帅府,甚少涉足盛襄。 放眼盛襄,只有一座小小的碧桃院,紧挨着大帅的南园,算得上是南园的园中之园,而碧桃院的主人,就是卢夫人,卢宜双。 可见,卢夫人在段大帅心目中的地位。 春光正好,丰衣足食。 碧桃院,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小双,昨晚听你咳嗦了几声,是不是要看看大夫?”段沛襄正在更衣,目光严肃,镜中一瞥,望着为他忙里忙外的卢夫人。 “没事儿的,天气干燥,都少有些不适,叫下人去煮了雪梨汤就该好了。”虽说是妾室,这么些年,倒也夫妻情深,眼见大帅惦记自己的小事,心中一喜。 “你呀,对自己总是这么不当心,小心以后生病!”大帅的脾气较之青年时,也有些古怪了去。 “哎呀,怎么还生上气了!”看着大帅跟自己着急,反倒觉得这个老头很可爱。 “快来喝点粥,消消气。” “你啊你,从来都辩不过你。” 早餐的食物甚是简单,酱菜白粥馒头片,大帅也时常喝一碗酸汤面热热肠胃。早年打天下的习惯,督促着府里谨记朴素,禁止家人铺张浪费。 “近来,青园那边情况如何?” “挺好的,我去看过几次,只不过孙小姐,怕是无聊的很,一个姑娘家在这儿,也无处可去。” “吃穿上,都没怠慢把。” “听下人说,孙家小姐进食很少,似乎是吃不太惯咱们东北的菜,前日做的酸菜排骨锅,听说就吃了两块排骨,大约都给饿瘦了。” “那就注意下青园的饮食,去城里找个京味厨子,再找个淮扬厨子来。” “大帅放心,我中午就去办。” “对了,你记得,差人去哈尔滨,把小七叫回来。” “叫绮如回来?” “对,她放了假去许家呆这么久做什么,叫她回来,正好陪一陪孙小姐。” “我倒是听说,陶然那孩子放了假,却也没有回家,大约是跑出去玩了。” “陶然都不在家,绮如正不用呆了,立刻叫回来。” “听说,也是伊莎公学的老师带着去哈尔滨写生去了。” “无需耽搁,发电报,叫她回奉天。” 从兹归去白云乡,碧桃春昼长。 百无聊赖,何时何地,竟也显得虎视眈眈, 自打那日,孙姑娘在奉天大帅府,情形尴尬地偶遇了段家大公子之后,她变得安静了些许。 常常百无聊赖。 一瞬间,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平常。 孙凤仪想回北平的心,可谓是归心似箭。她第一次感受到,在一个陌生之地的恐慌,没有朋友,没有生活,自己好似只管喘气儿。 她何曾如此孤单过,北平的气息,沪上的繁华,即便远在英伦,却也有着校园的依偎。 孙凤仪从来都是个爱热闹的人,此刻的她,早已厌极了奉天。 孙老板与段沛襄的谈判,似乎进入了停滞期,这几天父亲并未与大帅多有接触,反倒是段家的其他军官,在与孙逢耀走动,有所动向。 段大公子不见身影,二公子远抒也再未踏足盛襄庄园。 孙凤仪当下,只顾着辜负时光。 毕竟当初,来是自己要来的,时局紧迫,她又如何讨得过多关注? “青园倒是藏了许多书。”天文地理,历史文学,如若是爱书之人,想读的必是应有尽有,若只是无心,也算是家风颇正的装点。 “小姐啊,这什么呀,圈圈画画的?”闻香是读不懂书的,却是寻了针线活做,自得其乐的很。 “这个啊,是俄文。”偌大的藏书阁,孙凤仪偏偏找了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来打发时间。 “小姐,你会说的那门外语,是什么来着?”闻香不在看书,兴趣倒是充足。 “是英文呀,你呀,这都不记得了吗?”虽说有英文的基础,但这俄文着实困难的很,与英文毫无共通之处,没想到她孙凤仪,竟也耐着性子读起来。 “哦,对,是英文。” “闻香啊,你这副手套绣地怎么样了?” 这二人好似闺阁小姐妹一般,闲情逸致,好度春光。 “本想给小姐织一副手套,怎的已是春天,这天儿很快就要热了,怕是无用功了。”小丫头便在孙凤仪的丝绒手套上,各绣了一只牡丹花,精巧无比。 “这以后啊,就是个记号,也省得秋儿拿错我的手套。”凤仪念着书,还不忘开玩笑。 “二小姐?那可是冤枉咯,谁不知道咱们孙府的绾园大半个园子,都是大小姐的衣服啊。” 孙凤仪的衣柜,在北平城也算是一景了,孙小姐喜好时尚,又爱热闹,每每出现,衣着打扮都是焦点,经常被写进当时的时髦杂志,《俊友》,引得好些社交名媛女明星都欣羡不已。除了从专程在苏州定做旗袍长衫,孙小姐的洋装几乎都是从伦敦和巴黎订制,足见孙逢耀的爱女之心。 “今年,大概收不到爸专门送的衣服了。”说到此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小姐今年的生辰,大概要在这里过了。” “既然已在生人地方,这生辰,还不如不过了。” “小姐今年可是十八岁的生辰,又是从英国回来的第一个生日,如何能不过。” “过了今年这个生日,家里人,估计要提亲事了吧。” 十八岁生辰,是广阔世界的来临, 十八岁生辰,也有可能失去自由。 每年生日,父亲都会送给自己一件订制的衣服,由于生日在三月末,暮春尔后,初夏将至,凤仪所得,大多是漂亮的裙子。 “哪怕提亲提破了大天,我也绝无可能嫁到这里来的。”无论眼前身后,这里都无聊透了。 “小姐啊,大约是闷急了。” “可不是闷吗,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闷过。” 说话间,一个小丫头扣门来送点心和茶水,模样陌生的很。 “咦?你看着面生,不是这园子里的丫头吧。”闻香看出来这是个生脸,多问了句。 “是的小姐,盛襄猎场正在举行马球比赛,里里外外都在忙活,奴婢是来替姐姐们当值的。” “马球比赛?”孙凤仪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要说这马术马球,孙小姐可是都练习过,马球相比马术,竞技性和激烈性都更强,她一个女孩子家的,浅尝辄止。 “这么热闹的事儿,咱们可得去看看。” 天朗气清,何以消停! “小姐,您看!这盛襄围场,不比木兰的小啊。”闻香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盛襄围场严阵以待,马厩里的骏马早已嘶鸣待发,场边身着骑马服的人,来来往往,好生热闹! “孙小姐。”卢夫人远远看到孙凤仪带着丫鬟来了,即刻迎了上来。“没想到,惊扰到了孙小姐。”这位春风满面的姨太太,从来都给人得体之感。 “卢夫人客气了,刚听说今日府上打马球,大感兴趣,必定要前来看看!” 凤仪的眼睛早已飞上了赛场。 “本身是打算邀请孙小姐来玩的,只是不知姑娘家是否感兴趣,我们府上的三小姐也不在家,怕你看得无聊。”卢宜双的言谈,总能让气氛热络起来,所以这府上大多的热闹,都是因着她而起,也难怪段沛襄对她有所偏爱。 “卢夫人您有所不知,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就学过打马球。” “哈哈,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女娃娃也不输给男人呢。” 这边正聊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朝他们走了过来。 段家兄弟。 “双姨。”他们是府上的孩子,自然跟卢夫人更亲近,叫地也亲切些。 卢夫人和段家兄弟寒暄着,神色的善意与关怀不会骗人,这般慈爱与用心,竟比那亲生母亲,不知温柔多少。凤仪明知卢夫人是妾室,府里的孩子没有她亲生所出,但她表现出的大方与主动,让人犹以为她便是这宅院的女主人。然则真正的段夫人,久居深宅,神秘地不曾露面,倒叫人凭空多出猜测和多言。 “那是四婶吧。”不远处,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神情淡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怎么,四叔的身体还未见好转?” 从段天楚的口中,凤仪大约是听出了段府的四爷和四奶奶些许, “四爷大概是还未好转,四奶奶倒是来了。”卢夫人朝着不远处望了望。 “哟,四婶来了,大约她那个侄女高卿卿也来了。”段天楚意有所指地看了天阔一眼,段天阔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凤仪笑了笑。看来,府上的少男少女,深情犹有几分。 “孙小姐倒是对马球很感兴趣呢。”段天阔立刻开始同凤仪讲话,为自己解围。相较于不屑一顾的段家大公子,这位二公子的举手投足着实叫人心生好感,他总是充满了善意和理解,似能轻易化解任何防备。 “马骑得还可以,马球打地就不太好了。”凤仪倒是毫不谦虚也不会推辞,她随手撩了撩头发,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牢了马场上正在试骑的人,跃跃欲试之感,让她的眼睛焕发出光芒。 是天真,也是欲望。 一直对凤仪不冷不热漠不关心的段天楚,听到凤仪会打马球,实在好奇地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十分普通的姑娘,此刻琢磨来,倒也不寻常。 而凤仪,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则有意避开。约是在大帅府的初见,实在尴尬,凤仪也不打算让回忆重现。 “女子善马术,倒也英姿飒爽。”卢夫人很是喜欢凤仪的多才不娇气。 “今天比赛,七儿没回家,就不邀请女孩子参加了。”段天楚话音还未落,一个身姿轻盈的女子就朝他们跑了过来。 “大哥哥,二哥哥。”这声音甜美的不得了,惹得段天楚想笑又忍着不好笑。他毫不掩饰笑嘻嘻地望着热情四溢的来人。 “卿卿来了。”二公子见到高小姐,神情尴尬的紧。 “大哥,你们打马球也带上我呀,绮如虽然不在家,但我这不是来了。”高卿卿,是段家四老爷夫人高氏的亲侄女,平日里与段府的公子小姐也多有往来,性情外向不说,对二公子更是紧追不舍。眼下,巧了抓着机会,主动请缨来加入比赛。 “卿卿妹妹,今日说好了是男人比赛,不邀请女孩子的,天阔,你说呢。”段天楚似乎有意把高卿卿这个麻烦交给远抒。 “额,是啊,卿卿,你们女孩子就在边上观战吧。”远抒说话时的眼光,总是很善意地停留在凤仪身上,说是回避高卿卿也有可能。 远来是客,不好冷待。 听到“你们”二字,高小姐才注意到孙凤仪正站边上,却是不依不饶,这性子,跟许家陶然有的一比。 “哥哥,可是我,” “好了,听话。”天楚说完,听到了召唤,便与天阔一道回去赛场了,十分不解风情地留下两位姑娘家在原地。 卿卿不好反驳天楚,却也心有不甘,开始缠着卢氏说事儿,免不了撒娇发嗲地责备天阔不带他玩。 “好啦,你跟孙小姐两个姑娘,就看他们比赛好了。”卢夫人大约也是受不了这般小姐的骄纵,对少言的凤仪,更添好感。 哦,这位高小姐,对段家二公子是有爱慕之情的。 “孙小姐?”高卿卿终于发现了孙凤仪的存在,颇有疑惑地看了一眼孙凤仪,竟是一种来者不善的眼神。 “高小姐你好。”凤仪对眼前的高小姐没什么兴趣,倒是对他们口中见所未见的绮如小姐,很是好奇。三番五次只闻其名的段府三小姐,哥哥手心里的小妹,大帅府唯一的女孩,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孙小姐喜欢马球吗?” “打是打过,就是技术不太好。” “以往绮如妹妹在家的时候,都会带上我们一起玩的。” “看来段家的姑娘,不输须眉,竟都喜欢,” 虽说和凤仪热络地聊着,高卿卿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赛场,热络地捕捉着二哥哥的身影。 场边一阵欢呼,原来是段天楚进球了,也打断了凤仪的话语。 他骄傲地庆祝着,自由而强烈的气息,恰如汹涌的情感,上天入地。 今天的阳光很好,很耀眼。 风流飒爽的他,背靠青天,散发着势不可挡的光芒。 这般光景,似曾相识。 孙凤仪,不由自主地走神了。 “喜欢什么?” “嗯?” “哎,大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进球了!” “嗯?” “我是说啊,你刚才说了一半的话是什么?”高卿卿有些疑惑地盯着支支吾吾的孙凤仪,警惕感再次涌起。 “啊?哦,我说,喜欢,喜欢,马球?”孙凤仪恍然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一句。 “怎么,大哥哥进球,你这是不高兴了吗?”孙凤仪从天楚和天阔的对话中,听出了高小姐对段二公子芳心暗许的意思,巧来抓着机会调笑一番。 “也不是不高兴,只不过,想让二哥哥赢而已。”高卿卿性子爽快,倒也不遮不掩。 “哎,我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该不会是在看二哥哥吧。”高卿卿吃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遮不掩。 “啊?哈哈不会不会。”凤仪赶忙摆手。 “那你,这么专心致志地,在看谁啊。”高小姐的狡黠也不次于孙凤仪,紧接着将了她一军。 “我,我在看,”凤仪赶快看了看场上,糟了,除了段天楚,她谁也叫不上名字。 “我在看你大哥哥,可以吗?”退而求其次,也比招惹了高卿卿吃醋的好。 “你们两个小姑娘聊什么这么起劲呢。”一旁走来了卢夫人,看着两个初遇的姑娘聊地热火朝天。 “我们在聊,孙小姐很是关注天楚哥哥呢。”高卿卿没有防备地就把凤仪出卖了 “哈哈,是吗凤仪?”卢夫人倒是来了兴致。“我们天楚啊,可真的是能文能武,奉天城里不知多少女孩儿爱慕得紧呢。” 凤仪听完,竟然忘记了尴尬,再次把眼光投向了马场上的段天楚。 他的驭马之术,球技,指挥,都让人难以转移视线。 丰神俊朗,大约是这个意思吧。 在北平的时候,他以为井祎哥哥是最理想化的男子,只不过书卷气太浓,少了些英气,尔后,那风度翩翩的方子孝,该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再后来,吴庭轩, 庭轩,她的眼前瞬间一片模糊,记忆折叠,木兰围场的那一幕,再次上演。 疯狂的凝夕,土黄色的军装,冰冷的枪声,秋后的暖阳。 他的温柔,他的深情,却永远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丰神俊朗之才,是身姿,是韬略,更是性情,以此,唯有眼前人,才配得上吧。 “可不是,东三省的名媛淑女,哪儿有不爱慕天楚哥哥的,看来孙小姐,也被大哥哥的魅力折服了哦。”这一番添油加醋,倒叫孙凤仪更加失神,忘记自己的言语。 清风百里,桃花纷飞,意外的走神,格外的定睛,她精巧俊美的五官,正在此刻宁静无声地挥洒着与生俱来的美貌。 清脆鲜艳的碎花长裙,明媚地像春日的花园,夺人目光。 她在看什么?想什么?她,究竟是谁? 山谷间,天蓝色的纯净,庭院中,绯红色的狡黠, 此时此刻,清风中的鲜艳与烂漫, 每一抹都是她,每一抹,也是猜不透的她。 正在马背上的段天楚,也走了神思。 “咦?你看!”高卿卿猛地一叫,凤仪突然回了神。 “好像有人受伤了!” 正在刚才,两队人马不小心发生了相撞,各自有一人跌下了马,受了点伤,立即被抬出了场外。 “比赛暂停了!” 不会是,段天楚吧!凤仪心头一紧,不知怎的,第一个想到的竟是他。 “谁受伤了?” 前场一片凌乱,尔后又恢复了宁静。围观的人群也十分紧张,纷纷异动。 “没事儿吧天阔!天楚呢?”眼见着段天阔走来,卢夫人十分焦急地问了句,抓着段天阔,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没事儿双姨,我们都没事儿,大哥那一队有人不小心受了伤,已经下场去治疗了。”段天阔微微一笑,朝凤仪望了过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卢夫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场马球比赛,只有她一个长辈在场,万一段家的儿子出了岔子,她没法跟大帅交代。 “二哥哥你没事吧!”高卿卿立刻跑到天阔跟前儿,担心地不得了,心里该是在窃喜有个机会跟二哥哥走得亲近些。 “没事没事。”段天阔任由她拉着胳膊,无法挣脱。 “比赛嘛,受个伤不算什么的,咱们继续啊。”随后而来的段天楚,则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未有丝毫慌张。 “叫个人补上来吧。” “还叫什么人啊,我来替补好了!”正中高小姐下怀,高卿卿十分狡黠地笑了笑,朝凤仪递了个眼色。 呵,还真是不放过一丝一毫和段天阔在一起的机会啊。 “你?就你一个女孩儿,难不成是我们欺负你吗?”段天楚无意让高卿卿加入,打算拒绝她的无理取闹。 可高卿卿好容易抓住的机会,如何轻易放弃,她决定拉上在场唯一的姑娘,看段天楚如何再说一个不字。 “要么,再添一个女子,便公平了,孙小姐!”,“哎,孙小姐刚才不是说,会打马球吗?正好,我们俩,一人一队,也是公平。” 在场的人多少有些吃惊,而孙凤仪与段天楚的眼光,终于对到了一处。 “你们俩?” “对呀,我们俩。” “不行不行,刚才已经有人受伤了,你们俩就别跟着添乱了。”天阔率先制止了卿卿的胡思乱想。 “我们下一场,叫友谊赛好了,不就可以了吗?” “卿卿你,” “孙小姐,意下如何?”段天楚打断了天阔的欲言又止,直径看向了孙凤仪,等她作答。 “我虽然球技不精,但打个友谊赛,还是可以招架的。”碍于大帅府一遇,凤仪对段天楚的哆哆逼人,有意回避,但既然他问了,我又何惧? “好的很,那咱们就来一场友谊赛吧,卿卿,孙小姐,你们俩各选一队把。”段天楚得意洋洋地看着孙凤仪,大有奸计得逞的感觉。 “大哥哥,我和你一队。”高卿卿忽转的风向,叫孙凤仪措手不及。暗恋二公子的高卿卿,怎么会选择和大公子一队?她想不明白,就迷迷糊糊地被抓到段天阔一队去了。 “你们兄弟俩啊,千万保证这两位姑娘的安全啊。”卢氏仍然心有余悸,眼前的孩子个个不省心,伤了谁都是自己的责任,不禁忧心忡忡,甚至于有些后悔举行这个比赛了。 “换衣服,准备上马。”她迎上了对面段天楚的眼睛,高傲而有力。 久违的跑马场,久违的速度,久违的骑马装, 那个驰骋校园,意气风发的孙凤仪,回来了。 ------------ 第四十八章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叮铃”一声门铃响,聂常胜和包曼一一前一后走进包厢,正抽雪茄看赛马的顾念槐,春风得意间,心情被打破,暴跳如雷。 上海的夏天来得不算热烈,女人们早早穿起了裙装,争奇斗艳,春光无限。 “少,少爷,少奶奶她,一定来,看看您,我就,”聂常胜实在无辜,谁也拗不过,谁也不敢违抗,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怎么了,顾念槐,本夫人来看你,是犯了法了还是犯了你的忌讳了?!”包曼一一把推开聂常胜,好不客套地直接坐下,理了理头发,骄傲得意。 “这位,就是殷琮殷先生吧。”包曼一不请自来地顺势坐下,她的对面,正坐着林家的外孙,殷越祺。 “顾少奶奶好。”殷琮很规矩地起身打招呼,给包曼一满了一杯茶,笑意和煦。 此时的“洋芮”赛马俱乐部,正进行着激烈的比赛和赌局。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成为谈话的最佳地点。 因为热闹,没有人会关心这两个人为何在此, 因为吵嚷,顾少爷大概会忘却苏州顾公馆的头疼事。 两位公子哥在这里赌马逍遥,再合适不过。 殷琮本无意与顾念槐约在申城相见,奈何这位顾少爷玩心太重,非是拉了殷琮来赌马,竟没想到,这厢,也是躲着顾少奶奶而来。 内室不平,何以平天下,这话,用在顾府,再适合不过。 “哎,越祺啊,今日我们不谈公事,我这是一肚子苦水无人可诉说啊。” 殷琮刚进门,碰上的便是顾念槐一副愁眉苦脸。 “包曼一这泼妇,三天两头找事儿,不能安生一刻,这几日,那岳母大人,也开始絮絮叨叨不停,你说,兄弟这婚姻宿命,怎么这般苦楚。”顾念槐先到了几步,桌上早已摆满了酒,看来,也是在孤身饮酒。 “顾少言过了吧,您的这段姻缘,可是占尽了美人与财富,可谓是人人欣羡。”包曼一的跋扈在南方是出了名的,殷琮也不免要打趣几句。 “就为这美色与财富,兄弟活得真是身不由己啊。” 当年顾家娶媳妇,前来牵线说媒的,都是苏杭两地的名门,警卫厅长包家,和南京江宁大学校长家的千金,最终顾家选择了跟前者联姻,一是为了包家的政治前景,二来,这位包曼一小姐生地着实漂亮,顾念槐初见,便神魂颠倒地找不着北,当即大婚迎娶,轰动当时。包曼一飞扬跋扈的事儿,不过是后话了。 “他委屈,我还委屈呢!两年未有所出,我母亲也是爱子心切,不就是问了几句吗,至于惹得他离家出走跑去上海?”聂常胜原计划开车来上海与顾念槐汇合,和殷琮一起商讨事宜,没想到中途被包曼一截了道,吵着闹着非要跟来上海。作罢,聂常胜只好开车把包曼一带来上海,一路上尽是苦水滔滔,搅和地聂经理神思恍惚,心情郁闷。 这位包家丈母娘,比之女儿的刚烈,更加彪悍,竟然直接从南京来到苏州,突然驾临顾公馆,找麻烦直接找到顾家夫人的头上了。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擒贼先擒王? “亲家母,茂咏与曼一成婚也已两年有余,曼一是包家的独生女,娇生惯养习惯了,小两口婚后,她做媳妇的有什么不妥,我自然会好好教育,可如今,二人仍旧无所生养,咱们做长辈的,也该插手管一管了。”包夫人言辞间,处处针对顾念槐,顺带着,连顾老夫人这做长辈的,也难辞其咎。 伍茜尔的性情自不是吃亏柔弱的主儿,可面对来势汹汹的包夫人,她招架起来确是有些吃力。 “茂咏成日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可也是为人子为人夫所为?年纪轻轻,不好好成家立室,每每我所知,便是些花花新闻,亲家母,我也是为了孩子们担心啊。” “亲家母,”伍茜尔心中埋怨儿子的不成气候,却也容不得亲家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虽说顾老爷去世多年,这顾家的身份地位也算不减当日,南商还在,顾家毕竟还是南商会长,何以沦落至此,为人所随意践踏辱没? “亲家母,您这究竟是担心,还是前来兴师问罪?生养之事,男子与女子共有责任,可毕竟,生孩子还是女人的责任更大,茂咏成天在外奔波,也没少了回家吧,你口口声声的灯红酒绿,也不过是生意场上的寻常事,否则,我顾家在南方的地位,如何稳固?三年无所出,我们也应该关心一下曼一的身体,是否适合生养!” 好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护住了儿子的尊严,也把责任推到了包曼一的身上,尽是责备媳妇不尽责不生养。 “生意场上的事儿?亲家母,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在糊弄我?虽说我顾家不是经商之家,但是,有所作为,还是碌碌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顾家老爷打下的天下,已经快让杭州林氏,给挤兑没了吧?现在如今在南方,浦阳和盛森,孰的财力更强,您作为浦阳的董事,也早该有所耳闻。”这一点,包母与包曼一颇为相似,说起顾家的亏损,竟是得意洋洋,仿佛不是自家损失一样。 尽管包家太太说的都是实情,可这亲家之间,把话说到如此,于撕破脸面有何不同?包家在南京的得势,使得包母愈加盛气凌人,竟不顾还在女儿婆婆的地面上,便毫不留情面。 最后,两位太太自然是不欢而散,也少不得都将包曼一责备了一通,却也将顾少奶奶这颗炸药点着了。 原本就闹腾的小夫妻的矛盾,一下子变成了岳母和婆婆的争执,如若处理不当,很可能就引起顾包两个家族的矛盾,依着眼前的局势,二者都非常强势,只不过顾念槐,再一次急转直下,当了逃兵,逃到上海。 “越祺,你说说,生不生养这种事儿,能怪的着我吗?她包曼一骄纵跋扈,从不安于室内,这也是为人妻子的道理?好嘛,她还没安生,这丈母娘都打上门了,叫我顾念槐的脸面往哪儿放!我顾家还要不要地位了?!” 这句话,该是顾老夫人的心里话吧。这个儿子耗尽了她半生心血,也将顾老爷一生的努力,消磨殆尽。 “好,她是名门闺秀,她有家族背景,我依着她让着她,尊着国法,一夫一妻不纳妾不娶姨太太不包小戏子,所以她生不出孩子,竟是我的责任吗?我要是在外面三妻四妾,儿子不知道都有多少个了!” 这么看来,平不了天下事之人,家事,也难能安宁。 “您呀,就好好在家先生上几个孩子,让两家的老人都安心。”殷琮眼看着顾家后院打闹,着实觉得头痛,没想到娶妻生子,竟是这般麻烦事。 “你呀,你先别自顾自地笑,等你到了娶妻的时候,也少不了是这些子麻烦事儿。”一干而尽的闷酒,闷的仍是心中之事。 “我大约是没这些事的,我哥哥怕是要和您一样咯。”殷越祺这话,听起来是玩笑,也难销酸楚,他,林家的外孙,娶什么人,跟林国府大约也无关,可林翰娶什么女子,和什么家族联姻,便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会关系到南商的势力平衡。 可惜啊,这林翰,早就心有所属,深陷其中了。 “话说你那位哥哥,近来总往上海往来,大约是有什么牵绊了吧?”顾念槐没什么精通,对这男女之事,却是不点自通,而今,真叫他说中了。 “大哥是林家的长房长孙,又十分英俊多金,自然行情紧俏。” 林翰与习苑荷互通心意后,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双入对,习小姐有了林子卿这个靠山,在上海风头愈劲,百丽宫也成了林翰常常出入的场所,沪上的一切纸醉金迷,早已叫林翰乐不思蜀,忘记了杭州,忘记了林家,忘记了祖父的愿望和嘱托。 他只想在上海做一个多金的闲散公子,远离商场硝烟,政治是非。殊不知,没有了这些,他林子卿的锦衣玉食,甚至眼前的卿卿佳人,也将不复存在。 这一切,让林立芳大为不满,他将愤怒,指向了无依无靠的习苑荷,多情女子多薄命,这碰上模样好的,便要被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世间的错误,却无男子来扛,好不公平! 这,也许是个机会? 习苑荷,殷越祺,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却双双紧盯着林立芳的举动,虽说道不同,却在谋着同一件事。 “林老爷子对林子卿颇有不满,该是我们的机会啊。”家里鸡飞狗跳,顾念槐眼下倒是觉得做生意搞权术,比每天左拥右抱有意义得多。 “少爷,黑风,跑输了。”一个小厮趁机溜进了包厢,带来的却是坏消息,顾念槐下注的骏马黑风,刚刚输了比赛。 “我去你!”话音未落,他的太太包曼一就径直走了进来,发生了一开始的一幕。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赛马输了,太太来了,简直人生两大憾事,此时此刻的顾念槐觉得倒霉透了顶,人生多失意。 “哟,瞧你这脸色,大概是赌输了吧,输了多少钱啊?”眼见顾念槐一脸的沮丧,包曼一反倒来了兴致,这夫妻二人吵闹到今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也从不输了兴致。 “包曼一,我输了钱,你怎么挺高兴的?你就是这么给人做太太的吗?”包曼一的得意忘形,让顾少爷愈发暴躁。 “你要不是混吃混喝混到上海来,怎么会输钱?是吧,殷公子?”这夫妻俩,除了互相掐之外,还喜欢殃及池鱼,搅得别人家也鸡犬不宁,被迫卷入他们的家庭琐事。 “顾太太,其实在下和顾少约在这里,也是因为要谈事,恰巧我身在上海走不开,顾少也是念及我,才不辞辛苦地来上海。”殷越祺早就摸清了顾家里外,无论包曼一如何刁难,他一定要挺身护住顾念槐。 “可以啊,茂咏,一个聂常胜不够,又来了一个殷公子,你的人缘倒是不错。” “我说,” “顾太太,现在浦阳贸易全面出击北方,借着秦晋皖鲁的战事,大兴钢铁,志在将北方宏徵挤出竞争,现在林家的盛森因为沪系而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我们在南京政府跟前翻身的最好机会,您说,顾少,他是不是很需要聂经理和我的参谋?” 北方宏徵?盛森?南京?沪系? 现今的局势,最敏感的词汇一拥而上,让包曼一应接不暇,她一个闺阁女子,平日里耀武扬威也罢,横冲直撞也罢,对于政治,其实是混沌不清的,可她的自信在于,顾念槐更加拎不清世事。 可现在,她被殷越祺的一番话,彻底说服了。 况且,殷越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这正是现在的商战之势,也是各大政治势力,在以另一种方式试探对方。 只不过,北方宏徵成了众矢之的,因为所有的军阀都知道,控制住重工业,是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 浦阳借此重新翻身,盛森因为沪系的按兵不动,只能观望,所以,南方的合力,撕开了宏徵的弱点。 孙逢耀亲自出山,拜访奉天大帅府,由此而来。 这么看来,倒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没想到殷越祺的一番话,竟能让包曼一乖乖回家? “看来这些年,本少爷是输在姿态上了。”哄走了包曼一,顾念槐心情大好,又加注买了几局,输赢无所谓,贵在心情甚佳。 “你看,同样的话,我说出来,必是与这刁蛮妇人一番争吵,而你,你看你,神色平静,字字铿锵,她反倒就相信了,失策啊失策。”话说着,一杯好酒灌下。 顾念槐只笑了笑,也饮了一杯酒。 只是,这番同样的话,你压根说不出口。 “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你哥哥?” “说到,我那子卿哥哥,若是也娶了高贵家族的女子,是什么光景。” “什么高贵女子,他现在不过是迷上了百丽宫的交际花吧,那个什么荷的。” 习苑荷,这个名字,再平常不过,而对顾念槐来说,却是不应该的。 “我说越祺,你哥哥这么下去,定是个牡丹花下死的结局了,你何不,” “顾少,我们初识之时,便是为了你保住顾家的地位,我换取林家的地位,不是?” 要说这二人初识之时,便是郑有为,聂常胜搭桥,助顾念槐解决了一宗贪污案,保住了顾家在南京跟前的颜面,使得从此以后,顾念槐对殷越祺言听计从,因为殷公子将自己的目的,也说得坦白 我为了林家的地位,如此为之。 既然你我各取所需,那便是最好的战友了。 “是,当然是,但此时,是你把林家嫡孙拉下马的最佳时机。”林立芳素来厌恶富家子弟生活铺张,放浪形骸,而如今他唯一的孙子,竟然放弃学业家业,在上海与交际花厮混,如此不检点,不把他老爷子气死才怪。 当然,不仅林子卿要下马,你顾念槐,亦如是! “林翰毕竟是我的表哥,我在林家寄人篱下的这些年,他也很是善待我,这般毁他名誉之事,我是做不得的。”殷越祺一边用迷魂阵迷惑顾念槐,一边要保住自己的名声。 “没想到你竟然对他如此有情有义,林立芳这个老头子,真是不识好歹啊。” “况且,他是林家的嫡长孙,怎么会因为这一点烟花柳巷之事,就被剥夺了继承权呢?”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殷越祺许久,顾家和林家,究竟谁才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来来来,不说那些空话,咱们现在,正是少年得意之时,要须尽欢!”顾念槐把包曼一撵回家,便是最大幸事,也让他对殷越祺的依赖,更加不可抗拒。 少年得意?他却从未有这福气。 此刻,他在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林氏,顾氏,究竟谁先灭亡。 “父亲,您放心吧,我自己在这里没事儿的,您就安心回家,我很快,也就回去了。”青园院内,凤仪在同孙逢耀告别,心里很是不舍,可面子上,装得一副无关紧要。 “凤儿,我也不甚清楚段家邀请你小住几日是什么意思,”孙逢耀显得很是为难,但就目前,双方并没有谈妥的情况下,他焦虑重重。“卢夫人出面留你,为父也实在不好推脱。”孙逢耀望着女儿,全是担心,也有不尽的疑惑。 留下来凤仪,真的如卢夫人所说,和凤仪有眼缘,想让凤仪和即将归家的段家三小姐段绮如做做伴? 绮如自小身边没有姐妹,尽是兄弟,打打杀杀的,一个女儿家很是孤单,卢夫人喜欢凤仪的多才与坦率,想着他们小姐妹能多多相处,也是一桩美事。 若说是以段天楚,或者段天阔的名义挽留她,孙逢耀倒觉得说得通畅,也许是开始考虑联姻了,但现下,合作悬而未决,又以女儿的名义留凤仪,着实猜不透。 “爸爸,没关心的,这边,也挺有意思的,人多热闹。”凤仪多少有不情愿,字字都是违心之言。 奉天,盛襄,青园,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无趣的地方。 人多热闹?哪里有她孙小姐的北平城热闹? 哥哥,少美,井祎,哪一个不是陪着她供着她带着她? 如今,她为了不叫父亲为难,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正好,爸,我也在这里好好观察一下,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们还能以什么方式,让他们找我们结盟。”当初请缨陪着父亲来奉天,便是抱着助父一臂之力的信念,现在如何能退却? “凤儿,我给你留下了保镖,闻香这丫头你也使唤惯了贴心,应该能护你周全,若有任何异动,他们会带你离开奉天。”话说得紧张,实际上,奉天怎么也不会跟一个弱女子过不去的,更何况,真真切切的,段绮如就要回家了。 “爸爸,”看着孙逢耀的汽车远去,她使劲儿忍着即将滑落的眼泪,咬紧了牙关,涨红了眼睛。 她不能哭,她孙凤仪什么时候哭过,惹哭她的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爸爸,我也想回家。” 尾气散去,盛襄庄园安静地可怕,仿佛这孤零零的山头,只有她一个人在呼吸。 思家之情,无可救药地弥漫,简直要击垮凤仪的心。 在英国,在上海,在天津,她有朋友,有亲人,甚至,有心仪之人在身边,以至于从未惦记过家里的好。 可奉天呢,她只有自己,空空荡荡的灵魂。 孙凤仪从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如此惧怕孤独的人,她热烈而强势的外表下,也有此刻的畏首畏尾,孤苦伶仃。 她一直走,一直走,随着汽车离去的轨迹走,走到了盛襄庄园的门口,一个人,站了许久,不愿离开。 “她一个人,在那儿站了很久了啊。”不远处,段天楚黄雀在后地也看了她许久。 “孙小姐吗?她的父亲孙老板今天离开奉天回北平了,大约是有些想家了吧。”高煊饶有兴趣地看着背影零落的孙小姐。 “她究竟为什么一个人留下来?”这也是段天楚不解之处,人所共知的,是卢夫人出面挽留凤仪,因着喜欢她,可孙逢耀和段天楚都心有疑惑,段天楚更甚,因为他太了解大帅府的生存之道,太了解自己的父亲。 “说是,小七快回来了,想让孙小姐跟绮如交个朋友做个伴儿,南歌,你觉得,” “我觉得,恐有事端。”段天楚的笃定,也是一种自信,他心中的奉天,应该是尽数掌握的。 “明充,想办法打听一下。”说罢,转身离去。 高煊倒是多看了凤仪几眼,有些同情,也只是叹了口气,随着段天楚离开。 “梅妈,晚上,我想吃炸酱面了,你多准备一些。”很少挑挑拣拣的少帅,今天却开了胃口。 “北平的炸酱面吗?好的少爷!”自小伺候他的梅妈,很是熟悉段天楚的胃口,今天点了炸酱面,也是头一遭。 “大少爷,您,不在晖园吃饭了?”梅妈正要去准备炸酱面刚端上来,段天楚却起身离开。 “嗯,要邀请个客人来。” 细嫩的葱丝,清爽的瓜条,甜甜咸咸的酱汁和鸡蛋,原来北平,是这个味道的。 “梅妈,少放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