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承元二十七年冬,荆国边城,清水镇。 时至年关,这里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夜,厚厚地积满了清水镇里所有的屋檐巷弄。 雪色映衬着家家户户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伴着热闹的吆喝、孩童的嬉闹以及提早响起的零星鞭炮声,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年末渲染出最为浓重的年节气息。 清水镇中有家酒馆,名曰回头是岸,在镇子里颇为显眼。酒馆位于小镇中央,二层木质小楼在前作为门面,占地甚广的后院则为家眷居所。 此处老板是一高大魁梧粗犷不羁的汉子,虽刀疤贯面略显狰狞,却也因其豪爽忠义的性格结交了诸多兄弟好友。久而久之,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便都知晓了清水镇中有处名叫回头是岸的酒馆,听说那里有豪爽好客的老板和手艺颇佳的老板娘,有最烈的好酒和最大块的肉。 年关将至,甚少有人选择在此时再运一趟货物或再跑一趟镖,而是纷纷赶回家合家团圆。于是清水镇不像往日熙攘热闹,酒馆也早早的便打了烊。 关门落锁之后,汉子转头问自家婆娘:“宁大当家的今儿个身体如何?可有好些?”一脸担忧,再不复白日在人前那份自在豪爽。 他家婆娘亦是满面愁容道:“朝暮妹子风寒未好,今日孕吐却又更严重了些,吃得一日比一日少,这可怎么办是好……” “小霞,花嫂子,你们莫担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没事的。”正当两人愁容未展之时,女子的说话声从后院传来,随即一只纤细玉手将隔帘掀起。 只见这白衣女子长发如黛,星眸琼鼻,容颜精致,冰肌玉骨,端的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纵然脸庞消瘦,面露病色,也难掩其绝代风华。 此人便是宁朝暮无疑。 “朝暮妹子,你怎得出来了?今日天冷风寒,你身子还未大好,况且雪天地滑,万一……”老板娘迎上去拉住宁朝暮的手,捂在手里暖着。 “花嫂子莫急,朝暮心中自然有数。劳烦嫂子晚上做碗山楂粥送到朝暮房里可好?”宁朝暮笑意盈盈,花家嫂子赶忙点头称是。 “那就辛苦嫂子了,朝暮先走一步。”说罢转身掀帘而出。 门外站定。 迎面而来是彻骨的寒风,厚重的棉衣亦无法阻挡凛冽的冬意。零星几朵雪花儿顺着风从空中飘落,冷不丁落到脖颈里。雪花儿瞬间融化在温暖的肌肤上,只留下几滴融后的雪水,犹如离人之泪。 仰起头,闭上双眼。泪水悄然滑落,隐入鬓角。 岳烬之,我心系于你九个春秋,却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朝朝暮暮相伴于君侧,到头来却是一己痴缠。 这几年纵情江湖鲜衣怒马,你波澜不惊地温柔着我的岁月。 而今尘缘落定,唯愿你现世安稳流年静好,执卿之手与之偕老,恩爱百年。 最后,谢谢你留给我的,一个牵挂。 从今往后,朝暮便,回头是岸了。 伸手摸着略微有些凸度的小腹,宁朝暮勾唇一笑。眼眸之中的忧伤尽数遮掩,目光悠远而清亮。 此刻天光尽去,夜色上演。 只是无法知晓,这里究竟是故事的结束,还是开始? ------------ 第零一章 驭龙岭宁朝暮 惊雷破空,大雨瓢泼。阴暗的天色逼仄,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宁家的两位小姐,在下跟随你们一路,奔波劳顿,却也乏了。如今时辰正好,此处亦是山清水秀,我就在此送你们上路吧。” 两女子身穿蓑衣狼狈行走在山野小道之中,却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林中响起,在雨声中清晰可闻,有如雷鸣。 说话之人的身形在大雨之中慢慢显现,黑衣白发,手持长刀,刀身之上隐隐寒光。 “姐姐,他们来了。”身形稍小的女子拉着另一人的袖子,言语中尽是遮掩不住的慌张害怕。 “歆儿莫怕。”女子出言低声安慰,却亦是脸色青白,嘴唇发抖。 片刻之后,她强撑着底气,朗声道:“这位先生,我不知您为何要对我们姐妹下此杀手。能否告知这究竟是何人之命,也让朝暮做个明白鬼。” 老者仰天而笑:“宁小姐,恕我不便奉告。不过……你很快就能知道了。等你到了阎罗殿,问问你那短命的老爹,你问他死前见了何人,那便是何人主使。” “哎,红颜命薄,却只能怪你们这辈子生错了人家写错了命盘,无端命丧荒野!我阴段天手里,却也不多你们这两条亡魂!” 说罢横刀而来,身形快如闪电。 年长女子心下满是绝望,自知无法逃出生天。瞬间似乎堕入无涯黑暗,眼眸之中只有那道惊魂夺魄的刀光。 …… “啪!” 天色微亮,似是卯时将至。 无色堂中充斥着一种时岁颓滞般的安静。这一声书册落地的闷响声发生于此情此景,不由得倏然放大,将斜躺于堂上首座的女子惊醒。 这一眼端详,应着朦胧天光,只见她发髻稍乱,精致的容颜之上惨白未褪,凤眼微睁,一身绯红色薄衫勾勒出窈窕身段,端的是动人心魄,我见犹怜。 宁朝暮自梦中惊醒,出得一身冷汗。却不想好不容易做了此梦,天意弄人在即将梦到他之时醒来,心里空落落地疼。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便可看到他了。 探身将书册捡起置于桌案之上,摩挲着手中已经锃亮的银锭子,无由来地叹了口气。 如今是承元二十三年,她掰着纤细玉指细细算着。 自成国逃至此地已是五年,接掌这座寨子也已三年余。日子过得清清淡淡平平稳稳,只可惜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半空落不得地。一是担忧自家妹妹日渐孱弱却无法医治的身体,二是始终无法探得父亲的生死,三则是……那年惊鸿一遇送与的芳心,至今仍不知究竟送给了谁。 宁朝暮又叹息一声,黛眉微蹙。 枕于高椅的扶手之上,闭眼轻揉已经纠结成“川”字的眉间。 今日是七月初十,五年前的今日便是遇到他的日子了。当日那般相遇,千余日夜竟再无缘得见。 却也无奈,萍水相逢,交浅言浅,甚至自己从未见过他面具之后的那张脸,这又从何找起? 五年之前,家门突变。她携幼妹歆儿自成国逃离,颠簸一月余终于行至边境云岭。本以为一路东躲西藏并无人发现,却不曾想早已被人盯上,意在进入荆国之前将其截杀。命悬一线的瞬间,她被一白衣公子所救。 自那时起,这白衣墨发,身形颀长的身影便成了她的执念。 依稀还记得当年的场景。 大雨之中,白衣公子跪倒在地,以手中长剑支撑身体。衣袍被雨水淋湿,衣摆处的墨竹更欲破衣而出。右肩之上血迹淋漓。一旁地上,便是追杀之人的尸体。 刀口深可见骨,她包扎时微微发抖,他却依旧平静淡然,轻言安慰。他自面具之下传出的声音低沉而模糊,却让她落稳心安。 之后三人结伴同行至清水镇,一路你来我往,聊得投机,十足惬意。再之后,三人至于清水,他只留一个“月”字相称,便成了她寻寻觅觅朝思暮想的念想。 客栈之中,他与在此等候的同门师兄匆匆而去,道一声“来日再见”,留下银子将她们安置于此。她留下一锭带在身边,如今已锃亮如镜。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轻抚耳根处那道几不可见的缝隙,喃喃自语:“我终归没来得及问清楚你的名姓。而你,也未曾见过我的真容……” “这样我们如何才能再相见……” 泪水洇湿,宁朝暮躺卧在高椅上暗自神伤。又被这段回忆勾起了离愁别绪。 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那锭银子,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她仰头直视屋顶,目光茫然而涣散。 墨竹犹自摇曳,犹如春梦一场。 …… “开寨门咯!”刚过卯时,宁朝暮的思绪便被洪亮的声音打断。这是寨子这些年来固有的规矩,从老寨主掌舵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严整的条条框框。三声震天吼响过之后,便要开始演练了。 宁朝暮听此,便也从高椅之上起身,缓步行至门前站定。一身绯红衣裳在天地之间煞为惹眼。盛夏七月的清晨天气虽不似春秋之凉爽,但山野之间却也依旧小风习习,颇有几分带着新鲜露水味道的凉意。 此处名为旋风寨。六七年前,一众被荆成两国之战祸及的流民依荆国驭龙岭为屏障建立起了这方据点。 驭龙岭以西是荆国边关小镇清水,自清水镇往西而去便可进入成国的云岭山脉。驭龙岭以东行个四五日路程便可到达荆国北方重城落雁城,由此便可进入横天宫幽云山地界,进而到达东方夏国。 因其地域意义重大,官家曾多次围剿。却又因驭龙岭山势天险,守易攻难,也奈何不得。所幸他们几乎不行谋财害命之事,劫之有道,于是便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了。 自五年之前逃至清水镇,妹妹宁歆儿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恰逢听说驭龙岭旋风寨的老寨主身患重病广招天下名医,便带着妹妹上山委身。一边为老寨主延命,一边想尽办法为歆儿治病,一晃两年。老寨主最终撒手人寰,却无奈一生无儿无女,最终却将寨子托付给了她。 两年的时间,寨子里的兄弟们也早已日渐佩服了这个柔弱女子,她亦是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又加之无处可去,便一肩扛起执掌此处,又是三年。 缓过神来,宁朝暮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寨子里的弟兄们操练的场景,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十年之前,谁能知晓自己如今会是这种境地,有着此般波折辗转? 她摇摇头,似是要抛去那些伤春悲秋的想法。略微舒展筋骨,便又回到桌案之前坐下,重新翻看起了医典。 想到歆儿如今缠绵病榻,痛不堪言的模样,宁朝暮心中便一阵一阵地疼。 ------------ 第零二章 劫路初风波始 日过晌午,阳光照射在天地之间,蒸腾起一阵热浪。四面无风。 宁朝暮端坐于无色堂主位之上,颦眉思索,不时执笔落纸疾书。即便香汗频淌,衣衫濡湿,也无暇看顾。 坐在堂下八仙桌旁的老者轻摇羽扇,闭目凝神,掐指而算。这老者名曰卦春秋,据说原为行走江湖颇有玄机之名的算命先生,十余年前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实则却在这旋风寨安了家。 掐至一点,他突然睁眼对宁朝暮道:“小暮,今日有大事。” 宁朝暮被这一声吓的一哆嗦,抬头回道:“啊?” 卦春秋还未回答,便听一声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 “报~~~~” 来者是旋风寨望风堂的兄弟,专司山上山下联络事宜。近日来,荆国又无端掀起了一阵剿匪除盗的浪潮。为了不无辜牺牲兄弟们的性命,旋风寨亦是收敛许多,由明转暗,山下斥候与山上兄弟以暗号彼此联系,事无巨细皆先请示大当家的宁寨主。 可是这人……是个胖子。 “启禀大当家、卦姥爷,一刻钟前山下有人来报,说两男子牵马路经驭龙岭,往清水镇方向去了。请大当家示下,我们到底是劫还是不劫。” 胖子禀报之后,未得回应。于是瞥眼偷瞧,只见大当家的正蹙眉而思,气质淡雅,怎么看都与旋风寨的草莽格调格格不入。 少顷,宁朝暮将目光挪至胖子身上,开口道:“你从三个转弯之外的堂口跑过来跑了整整一刻钟,他们人都不知道走多远了。还劫?劫个鬼!” 宁朝暮朱唇轻启,银牙暗咬。玉手微扬,准确无误地将手中书册命中胖子的脸。 堂下胖子心想,自己怎得会瞎了眼觉得大当家的和咱们寨子格格不入呢?我怎么会瞎了眼觉得大当家的是温柔贤淑气质淡雅的美人呢?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之后胖子接下书,一脸委屈地说:“大当家的,我也不想来啊!可是他们都有事可做,只留我一个人在堂里当值……” “好了,别说了。”宁朝暮玉手一挥:“两个人同行十有**没什么油水,万一再踩着硬点子,得不偿失。犯不着再往前追了,你回去传讯给山下的兄弟吧。” “遵命。” 胖子心里长舒一口气,正欲转身往外走,却不曾想刚刚转身,宁朝暮又开口发话,直愣愣吓了他一身冷汗。 端的是积威之慑。 “算了,还是我去吧。等你滚回望风堂,山下的兄弟早等急了,指不定还寻思着大当家我是晕了还是死了,这么久没个回信儿……” 说罢,起身便往外走。胖子挪着硕大的身子,努力紧随其后。 正当此时,一直未曾出声的卦春秋将其唤住,温言道:“小暮你看,大事来了吧。听卦爷爷的话,带上寨子里的兄弟,备好你那些药,从山上抄近道走。沿着后山栈道往清水镇方向追,务必在过耳峡峡口把人劫下。这两个人,你不仅要劫,而且还要劫回大的。” 卦春秋双眼微眯,精光暗闪,执起羽扇摇晃几下,仙风道骨,一脸的高深莫测。 ―――――― “少爷,我们就不能停下来歇歇么。您在前面走的潇洒无匹风流倜傥,可是一点都不考虑岳越我的感受……” 驭龙岭山野之间,牵马而行两位过路人,玄衣墨马,轻装简行,惟有说话的半大少年背着一只不大的包裹。就此看来,宁朝暮所言不错,这两人的确看似没有什么油水。 此时两人正不急不徐地走在山路之上。 或许这个不疾不徐只是指的在前面仰首阔步衣不沾风一脸悠闲淡然的年轻公子,而与身后那个牵着马同时又被马牵着、满脸幽怨一副小受气包子模样的半大男孩毫不沾边。 虽过正午,日头仍旧高悬,阳光直射而下。山间林木郁郁葱葱,掩去了大部分光阳。但此时行路却亦是折磨之至,毕竟今日山风未起,吹不散积久而成的热浪。 一路走来,男孩嘴里诸如此类的嘟囔声从未断过。此时他的汗珠已经从额头流到了脖颈,头发粘湿,狼狈不堪。 行走在前的年轻公子丝毫不为所动,只丢给自家书童一个让人炸毛的悠闲背影。的确,同在蒸笼一样的环境里,玄衣公子轻袍缓带衣裳严实而规整,却无汗无倦,一派闲然写意。看似不像在烈日炎炎下赶路之貌,却有在春日微风下赏花之感。 书童岳越瘪瘪小嘴,无奈还是牵着马,快跑两步到无良少爷身边。 “烬之少爷,我们从横天宫出来一个月了,您知道我磨坏了多少双鞋了吗?七双啊!整整七双!这是我以前两年才穿坏的数量!而且我脚底都磨起来了好几个水泡,有些都磨破了,您一点儿都不心疼我。” “无妨,你以前没出过远门,脚底太嫩。等水泡好了起了茧子就不会再疼了。”声音温柔悦耳,言语内容却清淡淡地恼人。 果不其然,跟在身后的小书童听说这话,眼泪珠子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眼见着马上就要掉下来。他了解自家少爷的性格,所以开口抱怨的时候就没指望听少爷说句安慰人的话,可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 “少爷你骗人!”少年声音又响起,控诉自家公子的恶行:“前几天岳越帮您洗脚的时候可没见您脚底板的茧子,照样跟大闺女一样又白又嫩。您这也是在外面行走江湖这么久。肯定是有别的方法不告诉我!” 玄衣公子失笑:“你傻不傻,少爷我是练家子,又在横天宫得师父真传‘游龙云雪步’,行路之时驭真气而行,怎会和你一样磨坏脚底。前段日子我带你回师门,不是让师叔看过吗?他说你根骨稀松平常,练不得高深功夫。自己长得不争气,那有什么办法。” 叫岳越的半大少年跟在岳烬之身后,迎着自家少爷嘴上插来的刀子,泫然欲泣。 “再说,不是还有风雷么?你上去骑着,我帮你牵马。” 转头看看身边这匹高大威猛又帅气和少爷气质非常搭调的高头大马,恰好此马也转头看他。黑马打了个响鼻,一人一马对视之间岳越心中泪意更甚。 “少爷我才不要骑它,在它背上还不如走着轻松。前几天我都快被它颠散架了,屁股整个大了好几圈,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了。少爷你说,如果我一路骑着它,到了平城那得变成什么样啊?到时候肯定没大姑娘喜欢我了。”岳越拉着风雷跑到玄衣公子身前,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直接拉起了衣摆。 “而且它那么凶那么小心眼,您不发话它死都不让人骑,我看,上去个神仙都得被它颠下来。那几天我不就是骑了它一会儿吗?它大半夜还在我包裹上嘘嘘。少爷您说您养的这是什么马啊!让您惯得这么嚣张……” 对于自家小书童一轮又一轮好不疲软絮絮叨叨的语言攻势,玄衣公子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依旧一脸笑意,走的潇洒。 “既然骑不惯,那就接着走吧。今天太阳落山前我们要到驭龙岭外的镇子上休息,前面大约还有四十里。” 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噎住了小正太一张一合喋喋不休的嘴。少顷,他一路小跑紧紧跟随在少爷身后,整个驭龙岭都回响着惨绝人寰的哀嚎。 “少爷,您不能这样啊!您什么时候这么丧心病狂没有人性的,那会累死我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驭龙岭上空“扑啦啦”惊起了一群飞鸟。 ------------ 第零三章 劫财还是劫色 日头向西,暑意稍解。山风渐起,吹动山间林木,蝉鸣亦缓。 宁朝暮已经带着山上的兄弟们由近道下山,赶在两人之前到了过耳峡,埋伏于此处已经两个时辰之久。 如今人还未至。 此时,旋风寨的好汉们在过耳峡口已经等得快睡着了。却因大当家的宁朝暮这次随同下山劫道而精神紧绷,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出了点什么纰漏,从此就被记恨下。 尤其是此次领头劫道的九尺大汉,更是兢兢业业。这九尺汉子姓花,长得很委婉,且有个很委婉的名字叫小霞,没少被人笑了去,因而给自己取了一名号叫“震天虎”。当初宁朝暮曾派人出门寻药,他为了回家抱媳妇儿而冒大不韪拒了,之后还没得大当家的一个好脸。此次主动请缨,便是存了将功赎罪的心思。 百无聊赖,相邻的弟兄们便开始小声猜测起宁大当家此次劫道的来意。要知道,自从大当家的接管了旋风寨,还未曾下过一次山。霎时间众说纷纭。一说身负重金,二说身怀重宝,三说血海深仇,四说见死不救之恨。 唯一一个弟兄突发奇想,说:“难不成是大当家的想劫个相公回去?”结果被其余兄弟一阵暴打。虽说在他们心中,对于宁大当家的敬畏居多,但是不可否认在他们心里,宁朝暮仍旧是个够义气有担当的好妹子。而且是个让人难生亵渎之心的绝世美人儿。在这群山林莽汉心里,实在想不出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她。 “噤声。”正当弟兄们商量的火热,境况愈演愈烈之时,花小霞发话了。他向四周打起手势,随即再无一人出声。 他一直伏在地面以耳听声。他本生于山野之间,因两国交战民不聊生无奈入伙为寇。端的是有一身适用于山林旷野的好本事。远远听到两人一马的脚步声,他知道,人来了。随即在心里咬牙切齿道:“这么一段山路居然走了两个时辰,你们是属王八的吗!老子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再好好地让你们吃点苦头!” 说罢一挥手,四周分散的兄弟们箭在弦上,整装待发。 这厢,玄衣公子走在路上依旧是那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不似赶路更像游山玩水。身后的小正太岳越却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机械地跟在岳烬之身后,眼泪汪汪。 “少爷,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快要累死了,我们歇一会儿吧。”片刻之后,岳越张张小嘴,继续磨蹭自家少爷。 “等过了前面的峡谷我们就停下来小歇片刻。你这是头回出门或许不知,这驭龙岭常年盘踞一帮山匪,前方的过耳峡则是他们拦路劫道的最西界限。如果我们在这儿停下,万一遇到匪徒,我担心护你不周。” 此时,汉子小霞正猫在旁边树林里细细观察,心中暗道,这两个男人长得都着实不错,保不齐大当家的真是动了劫色的心思,面上一脸猥琐。想罢,他豪气冲云,只想着一定要把这新姑爷绑回寨子,于是哈哈大笑说:“两位公子,不用着急赶路了,就在这儿停下吧!” 说罢举手一挥,弟兄们便各自拿着兵器向前,两侧林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听此,玄衣公子一脸无奈,对身边少年岳越说:“你看,说什么来什么吧。” 话音未落,玄衣公子便见驭龙岭山道两侧密林里霎时间钻出了百来号劫匪,手里分别拿着刀枪棍棒锤锏刀等各种各样的武器。匪盗为首的是一彪形大汉,脸上一道陈年刀疤从眼角划至嘴角,面目狰狞。此人便是彪形大汉花小霞是也。 “各位兄台,在下携幼弟从荆国北方落雁城而来,绕道驭龙岭前往清水镇走亲访友,不知诸位拦下我二人所谓何事?”玄衣公子微笑拱手,言语之间煞是客气。 “难道你觉得我们哥们儿几十个拿着刀枪棍棒是来唱大戏给你们看的么?老子要抢劫你们,这下明白了吧!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他张牙舞爪地挥着手中长刀,却不曾想还未说完,就见眼前飞来一只钱袋,赶忙伸手捞下。 “道上的规矩我明白。我兄弟二人轻装简行,身上没带太多银两,这里有一些切莫嫌少,就权当请弟兄们喝酒了。舍弟第一次出远门,没见过打打杀杀的场面,劳烦您手下留情,别吓着孩子。” 当下,团团围在周遭的旋风寨匪盗们齐齐傻了眼。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这么多年,头一次见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花小霞在劫道一行摸爬滚打好多年,早已是江湖惯犯。此时他心中顿感一阵惋惜:劫道这么多年,头一次见这么上道的。要是按照往常,指不定心情大好,与其交个朋友,一起去清水镇喝酒去。可如今是大当家的下的死命令,一定得把这人绑回去,可惜啊可惜。 不过这两个公子近处一看,大的丰神俊朗,小的清秀可爱,暗暗赞了一声大当家的眼光不凡。 无奈,他仍是穷凶极恶的嘴脸,压了压嗓子,沉声道:“兄弟你挺上道的,可是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像是缺钱花的人么?我们像是为了钱拦路打劫的人么?你太侮辱我们了!明白地告诉你们吧!今儿我兄弟一帮全体出动,不为钱财,就为了把你们两个绑回山上去,老老实实地在我们这儿当压寨相公!哈哈哈哈,小的们,上。” 岳越一听这话,吓的脸色煞白:“公子,他们居然……居然要把你绑回去当他的压寨相公!你可不能从了他啊!在家的时候夫人总是跟我讲,周小姐嫁人就嫁了,她会给你找个更好的。您可不能破罐破摔,误入歧途啊少爷!” 花小霞听之一声狞笑:“小公子,你听错了。我的确是要把你哥哥绑回山上当压寨相公,可是你,也逃不了!” 岳越一听这话,已经面如土色,嘴里喃喃道:“完了,这下不仅少爷晚节不保,连我也要城门失守。太丧尽天良了,太丧心病狂了,对我这么稚嫩的少年你们居然也下得去手。” 听着身边少年的话,玄衣公子面上多了几分尴尬,当下心中也顿生几分恼怒,对少年说:“小越,抓紧了。既然你们想绑人,那就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吧!” 随即伸手抓住少年腰间布带将其抛起,抛坠的落点恰巧是身畔大树的一根最粗壮的枝桠。之后没空理会他一连串的惊叫和哀嚎,与一众劫匪打斗起来。 “啊……呃……我,我的天啊!”头顶树枝上岳越的小脸憋得通红,身子在树上蜷缩成一团。“少……爷,您这是要我的命吗……树枝……卡的我的小兄弟……好痛……啊……”树下的骏马风雷似乎听到了头顶上岳越的哀嚎,马脸仰起,满满的同情。 另外一边,只见玄衣公子只身向前,引腰间玉笛为剑,脚步腾挪之间身形俊逸潇洒,一手变化多端的剑法使的行云流水。 隐在密林之中未曾现身的宁朝暮暗自叫好,同时却也不知为何。虽然与那位公子素未谋面,却有一种熟悉感。 玄衣公子虽心生恼怒,却在下手之时留足了分寸,只将人穴位点住,并无大碍。片刻之后,眼见还有数不清的匪徒前仆后继而来,玄衣公子眉头微蹙,手下随即换了剑法。 只见他出招快如闪电,所指之处笛尖化作五道虚影,一触即回,霎时间便又有五名旋风寨匪徒倒地不起。之后回身续招,衣袂飘飘,玉笛在其手中舞的快慢有韵却又让人无法触及其分毫。招式精妙,让人佩服。 旁边密林中,宁朝暮眉头紧锁,询问身边卦春秋:“卦爷爷,看这位公子的身法招式,似乎像是横天宫出身……” 卦春秋轻捋胡须,依旧笑的高深莫测:“小暮丫头,这回你没看走眼。‘惊鸿照影回移步,剑指苍天梅五分。’这的确是横天宫的身法剑招,而且能学至五分境界,这位公子势必是横天宫主的亲传弟子。” “那……我们还劫么?我看不如……”宁朝暮紧蹙的眉头越来越深,眸子之中尽是迟疑之意。 “丫头,爷爷告诉你如何做你就照做不误。出自横天宫又如何,就是跟天王老子有瓜葛,今天也得把这两个人劫回去。时辰差不多了,打个暗号,让自家兄弟贴路边改往西侧走,然后把你前些天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些劳什子药顺风散了。” …… 盏茶之后,东侧战圈儿范围内已经没有一人清醒,包括被点穴倒地的旋风寨好汉若干,包括丰神俊朗的玄衣公子,包括被迷昏了之后从树上掉下来的少年岳越,包括那匹遵循着“好事儿从来轮不到坏事儿一般逃不了”的定律的马。 “这小白脸太他妈能打了。”花小霞一脸愤懑地走到玄衣公子身旁,抬腿便想踢之泄愤。却突然想到这是大当家的指明要的男人,说不定真就成了压寨姑爷,以后追究起来日子不好混。便放下了腿,只余嘴里骂骂咧咧。 “剩下的还能动的兄弟们清理一下现场。把这两个人和自家的兄弟都抬回寨子,动作快一点。”下完命令,宁朝暮便和卦春秋先行回去了,留下身后一声声哀嚎。 “晚上改善伙食,肉管饱,酒管够,快点儿干活吧。”走出去不远,卦春秋带着笑意的声音悠悠传来,瞬间点燃了汉子们十二万分的热情。 花小霞自觉心似明镜,嘿嘿一声憨笑,心想:看这架势,大当家的确确要娶姑爷了。 ------------ 第零四章 鸡窝见闻实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天一早,旋风寨西边鸡窝棚里传来了如此响彻天地惨绝人寰且持久的叫声。说起来并非什么大的状况,只不过是昨日宁朝暮询问卦春秋劫道之由无果,气急攻心,发话让花小霞把人丢鸡窝棚里而已。 一大早,岳越刚揉着眼睛清醒过来,觉得浑身酸疼。伸手摸摸身下,是硬的硌人的地面和略有粘连的稻草。睁开眼,却只来得及看自家少爷一眼,转而就被低低飞起的公鸡扑腾了一头一脸,霎时间受到了惊吓,张嘴便是之前那声悲惨的长嚎。 想他虽名义上是公子的书童,可自小没吃过任何苦。虽不至于锦衣玉食,却在生活用度上也能比得上小户人家的少爷公子。怎能想过有朝一日能在这种环境中睡了一夜,而且还被鸡扑腾了一身粪便鸡毛。岳越越想越觉得委屈,磨蹭到自家少爷身边,眼泪汪汪。 一大早听到声响便跑过来的狰狞大汉花小霞推门而入。昨夜他累死累活地将人弄回来,赏是没讨着,还触了宁朝暮的霉头,被盛怒之下的宁大当家暴打一顿。虽然他干的这个差事左右不讨好流尽了辛酸泪,可是事到如今入地无门还是得硬着头皮接着往下伺候。 每每思及至此,花小霞都忍不住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当初图一时便宜没出远门办事儿,如今报应来了。 花小霞沉着脸进来,打眼却看到岳越这幅头顶鸡毛、两包眼泪水儿的萌人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大步走向他身边。这一笑,脸上的旧伤愈发狰狞,在花小霞的脸上结合出了一种异样的猥琐。 见此情景,岳越揪紧了衣襟向自家公子身边靠了靠,在心底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少爷被这个禽兽玷污了去。此时的花小霞还不知道自己在岳越心中的形象已经堕落至此,倘若知道,免不得又是一把辛酸泪。 “你……你不要再过来了!你再过来……再过来我就……”岳越眼见昨天领头劫道的“大当家的”越走越近,笑容越来越猥琐,衣襟越揪越紧,出言呵斥却透出恐慌和紧张。 花小霞蹲在岳越面前,伸手摸了摸岳越的小脸,转头看向仍旧昏迷的岳烬之,接茬道:“再过来你就怎样啊?说出来让老子听听,看看能不能吓着我,哈哈哈哈。”边笑边想伸手探探岳烬之的体温。 纵然现在是夏之七月,可是在晚夏初秋交界之际,山上的夜还是颇有几分凉意的。虽说是大当家的下令把人丢进鸡窝,可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还是他花小霞吃不了兜着走。 眼见着这个猥琐汉子伸手“轻薄”了自己,却还想狞笑着“轻薄”自家少爷,岳越怒火中烧,扑上去咬住了汉子马上就要伸到地儿的手。圆眼怒瞪,仿佛在说:“我家少爷冰肌玉骨玉洁冰清,怎么能让你这种山野屠夫占了分毫便宜!” 花小霞“嗷呜”一声惨叫,将岳越甩开。举起手一看,明晃晃的两排牙印,道道见血。他现在已经欲哭无泪了,谁能想到伸手探探体温以示关心这样的三温暖行径都能遭此飞来横祸。 天理何在? “喂,我说你个小兔崽子怎么一点都不按常理出牌?你是恐怕不让人知道你是你哥哥的弟弟还是怎样?我只是想伸手摸摸关心他的身体,你至于下口那么狠么?都他妈咬出血了!” 岳越依旧眼泪汪汪,却似乎有了要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睁大眼睛梗着脖子说:“你这个禽兽,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对我哥哥做什么!关心他的身体?我看你是想玷污他的身体吧!我呸,你这个混蛋!你丧心病狂!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你要是敢动我们家少爷一下,我就跟你拼了!“ 花小霞听的一头雾水,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难道现在外面的世界已经黑白颠倒了吗?难道在他们那里关心一下就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了吗? 花小霞站起身,一脸迷茫,俯下身来想像岳越问个清楚。殊不知他这张脸在岳越眼中已然无比狰狞,他靠近一分,岳越挪着屁股向后躲一分。终于到了花小霞满意的距离,他眯了眯眼睛,柔声问:“你刚刚说的什么?” 岳越此时三魂七魄吓没了一半,胸前抓着衣襟的手指节已经发白。在他眼中,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可憎的“大当家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如今他看上去很愤怒,岳越心中的积攒的那股劲儿一次泄了个干净。 “我……我……”岳越眼圈儿又开始泛红,嘴里小声嗫喏着。 “说啊!怎么不说了。老子粗人一个听不懂,你来给我好好解释清楚。”花小霞越觉眼前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于是继续俯身凑到岳越眼前,想听明白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你不是昨天拦路抢劫的时候说要把我们绑到山上来,让我家少爷给你当压寨相公么?你这个趁人之危的混蛋,我家少爷天人之姿怎么能是你这种人能玷污的!”岳越越说心里越激愤,语调不由自主地拔高。 可是当他说完一段抬起头看到眼前这张满是横肉的脸时,又害怕地放软了声音。他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要个压寨相公的话,那就让我代替少爷吧……” 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了起先紧紧抓着的衣襟,无助地哭出声来。 花小霞这算明白了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原来世道没有变,天理没有变,只不过是眼前这孩子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你一直认为是我要和你家少爷结龙阳之好?”花小霞无奈问道。 “是……”岳越靠坐在地,不停地抽噎。 “你好好想想,我昨天应该说的是把你们绑回来当压寨相公没错吧?”花小霞故作循循善诱状。 “没错……”岳越认命地掉眼泪珠子。 “可是压寨相公是给大当家的呀,是不是啊?” “是……可是不就是你么……” “我他妈什么时候说我是大当家的了!老子冤啊!”花小霞仰天长啸,悲痛欲绝。 “那你们……你们大当家的是不是比你还面目狰狞……”岳越越哭越委屈,虽说知道眼前这个彪形大汉并非他要“委身”的那人,可是总归是要奉献的,献给谁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我自小喜欢的和以后即将喜欢的那些姐姐妹妹,可能我们从此就走向陌路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偶尔会比我还可怕。”花小霞摸着下巴,沉思片刻之后得出了如许结论。 岳越一听,立马哭的肝肠寸断。 面前的汉子就已经够可怕了,大当家的居然会更可怕。他会不会有什么不良癖好,会不会虐待我,会不会…… 花小霞头大了两圈,为什么事情都说清楚了这个孩子还是这么忧伤。思前想后,终于在他哭昏过去之前找到了整个事件的症结所在。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那个,补充一点,我们大当家是个女人。嘿嘿嘿嘿……” 岳越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产生了大悲大喜的波动。在他二次昏倒之前,存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城门终于保住了。 清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阵晨风掠过,吹起玄衣公子散落在地的长发。 无喜无悲,安静而眠。 丰神俊朗。 ------------ 第零五章 是我看上你了 旋风寨,无色堂。 天色已经大亮,堂前宽阔的练武场上,却空旷至极。往日卯时刚至,练武场上就已经演练声起人声鼎沸了――想是因昨日的突发劫道事件留下的后果无疑。 无色堂下有一不高不矮的木质台阶,宁朝暮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苦苦沉思。眉头紧蹙,嘴里咬着半截不知道哪儿捡来的树枝,时不时地低下头在地上涂涂画画。 “……横天宫的主要影响范围是在荆国,所以我肯定不能藏身在荆国。”皱着眉,正欲涂掉地上写的荆国二字,但转念一想:“但是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最后还真得在荆国保命。算了,待定吧。”便只在荆国上画了一个圈儿,不再理会。 “荆国的南面是南洋越国,与这片陆地之间隔着大海,在地域上来看应该是最安全的。但是路途遥远,渡海还容易遇到风暴,有极大的葬身鱼腹的危险。而且听说那边语言不通极为仇外,喜欢几个男人分享一个女人……刁民!十足的刁民!”在南洋越国上画上一个圈儿。 “荆国的北面是连绵万里的草原,属北苍国。国内各部落首领划分领地众多,人员复杂,易于隐蔽不易被发现。的的确确是个好地方……”宁朝暮喃喃自语道。 “可惜北苍国人外貌与我们相差太远,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如果选择北苍的话,那势必要过上整天易容以油腻腻的肉食为生的日子无疑,这也太痛苦了。而且据说那里缺水,十天半月都可能洗不上澡……”没由来地一抖,拿起树枝在北苍国上又画了一个圈儿。 “荆国的东面是幽云山,过了幽云山往东是夏国。可是……横天宫就在幽云山上,八成还没等我偷渡过去就已经被抓起来一百遍了,不行不行……”在夏国上重重地打上一个叉。 “那就只剩荆国西面了,我想想……他大爷的,荆国西面不是成国么!好不容易从成国逃出来,差点搭进去一条命,即便爹爹至今无讯,暂时还是不回去为好。”最后在成国上打个叉。 把半截树枝重新咬回嘴里,宁朝暮看着一地的圈圈叉叉欲哭无泪。天下之大,就没有她区区一个弱女子的藏身之处么?!该死的老混蛋卦春秋!招惹谁不好非得招惹横天宫那个庞然大物,到最后还得老娘自己擦屁股。 不行,不能这么坐以待毙。我得先去把那两个祸水处理掉,以绝后患! 想罢,宁朝暮起身风风火火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和同样风风火火来报信的花小霞撞个满怀。宁朝暮怒从中来,对着花小霞拳脚相加一阵招呼,打的他抱头求饶。花小霞抱着头捂着脸,心里默默流泪:为何终伤于我乎…… 拎着明晃晃的杀猪刀站到鸡窝棚之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他捂着被打成熊猫的脸,一瘸一拐地跟在宁朝暮身后,精神萎靡。眼见大当家的手持厨房那把杀猪不沾血的宝刀一脚踹开鸡窝门的时候,他被吓愣在了当场。随即撒丫子往回跑:“不好了卦姥爷,大当家的要杀人了!快来救命啊!” 宁朝暮拎着到脸色阴沉地往前走,逼人的煞气让窝棚里的鸡亦是不敢轻举妄动,瞬间安静了许多。迷迷糊糊睡着的岳越被踹门声惊醒,揉揉眼睛,却见眼前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绯衣女子,容颜精致,犹如天仙下凡。 岳越弱弱的问:“您就是大当家的么?” 宁朝暮听闻,蹲下身子,捏捏岳越满是灰尘却扔显水嫩嫩的小脸,展颜一笑:“没错,我就是驭龙岭旋风寨的大当家。” “那……那您劫了我们回来是……是想……” “劫你们回来当然是为了杀了炖肉啊!你看这水嫩的小脸,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孩子。这样的质地,清炖是最好吃的了,没有那些奇怪的味道,口感最好,姐姐最喜欢吃……”说着,宁朝暮笑的风情万种,拿刀侧拍了拍岳越的脸。 “像你身边这个呢?就不能清炖只能红烧。他年纪略长骨肉长开,又是练武之人,肉质偏硬且有杂味,红烧可以很好的遮掩骨肉本身所带的那些个不好的味道,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比较下饭。哈哈哈哈。”宁朝暮仰天长笑,心想,你们两个混蛋折腾的老娘一晚上没睡,不好好吓唬吓唬你怎么够本。 “我……我……你这个大魔头,大魔女,你这个……呜呜……”岳越眼泪汪汪,还未说完便哭了起来。原以为是柳暗花明。虽然被绑上山来压寨,起码对方大当家的是个女人。可是谁曾想这个女人居然存的是这样的恶毒心思。少爷至今未醒,可我为什么醒那么早!如果也像少爷一样昏迷的话,或许就感觉不到疼了吧……思绪至此,岳越悲意更甚,哭声响彻云霄。 “咳咳……这位小姐,烦请不要欺负我这弟弟了,他自幼胆子小,经不得吓。”说话之人正是清醒过来的岳烬之。岳越眼见自家公子醒了过来,立马扑倒在岳烬之怀里,这一早上一个人面对两个魔头的委屈爆发开来,瞬间哭湿了少爷的衣襟。 宁朝暮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观察劫回山寨的这个男人。只见他身形颀长,玄衣得体,腰间斜挂白玉长笛。轻抚小公子头顶的手手指修长匀称,骨节漂亮有力。再往上看,一头长发以玉簪松散束之,刘海斜搭,散落在身后。一张脸更是剑眉朗目,鼻梁挺直,端的是俊逸非凡。昨日山林之中只是赞叹于这位公子的利落身手,不曾想居然是如此不凡的人物。 “不哭不哭,少爷这不是醒过来了么。想必姑娘就是宁寨主吧?”一边伸手抚摸着岳越头顶,一边转头看向出言恐吓的宁朝暮,玄衣公子眼神平和淡然,没有丝毫虎落平阳的狼狈。 “早闻驭龙岭旋风寨宁大当家颇有侠名,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端的是侠骨柔肠,巾帼不让须眉。” “过奖过奖。”宁朝暮面色略有尴尬,手中的刀悄悄往背后藏了藏。 “不知此次宁寨主将我兄弟二人请上山究竟所谓何事?” “我……我请你们上山是为了……为了……”宁朝暮结结巴巴,不知如何答之。老混蛋卦春秋只说一定要把人留下,却不给只字片语的原因。 此时花小霞从鸡窝门外探头进来接茬道:“那是因为我们大当家的看上你了呗!”声音震天响:“扑啦啦”吓飞了一群鸡。 宁朝暮转头,在漫天飞舞的鸡毛下狠狠地瞪了花小霞一眼,顺手丢出了手里的杀猪刀。却不料花小霞喊完这句话后立马转身就跑,瞬间连人影也看不到了。只余杀猪刀插入门边的木围墙上,入木三分。 “花小霞你这辈子别让老娘看到你!”宁朝暮河东狮吼顺风直至三里之外,一不做二不休转头叉腰对岳烬之说:“没错,老娘劫你是因为看上你了。” 奔跑在寨子里的花小霞眼泪汪汪,大当家的,那句话是卦姥爷让我说的,您可不能又怪罪在我头上啊!我怎么能这么命苦,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又是百年身…… 旋风寨西苑的卦春秋卦老爷子此刻刚刚雕完两个木雕,一男一女,脸面让人着实眼熟。他嘿嘿一笑,不知从哪儿扯一截红线,将两人牵起。 “宁丫头,岳小子,这是天赐的机缘啊!莫要辜负了。” ------------ 第零六章 他是岳家烬之 花小霞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么倒霉过。 自告奋勇下山劫道被暴打一顿,把兄弟们从山下扛回来累个半死,一言不适惹得大当家的一顿暴打,毛毛糙糙撞到大当家的又是一顿暴打,帮卦姥爷传话如果不是跑得快恐怕已经一命呜呼却因此被大当家的深深记恨,现如今还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百孔千疮的心灵继续给大当家的做牛做马。 哎,花小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大当家的长得这么美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心里这么阴暗呢?不明白啊不理解。 “你叹什么气!你再叹一声我听听!叹啊!叹啊!”花小霞还沉浸在自己忧伤的心灵小世界里的时候,被后脑勺上传来的疼痛猛然惊醒。 眼见大当家的拿着先前蹂躏过鸡窝门墙的杀猪刀蹂躏自己的后脑勺,叉腰怒吼,花小霞泪流满面:“大当家的我错了还不行么,我不该叹气。您下手可悠着点儿千万别拿歪了,这可是脑袋啊大当家的!和西瓜一样嘎嘣脆……” “小霞兄弟,以前大当家的我万分倚重你,你憨厚老实,任劳任怨,高风亮节,忠勇仁德,是为寨子里兄弟们的楷模。可是这些天你的所作所为伤透了我的心。”宁朝暮语气沉重,一脸心痛。 花小霞听见此话,心中突然顿生愧疚,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事,愧对了大当家的看重,于是张嘴道:“大当家的,我……” 话未说完,只闻宁朝暮语气陡然逆转:“所以,你以后最好夹起尾巴来做人,否则老娘玩儿不死你!快走,磨磨蹭蹭地想找抽么!” 说罢一刀背又抽在后脑勺上。壮汉花小霞顿时觉得从温暖的人间四月天坠到了冰窟窿里,人生暗淡无光,一片绝望。 “这位大叔,你辛苦了。”岳越满脸同情的仰头说道。 从鸡窝棚到宁朝暮的无色堂中间相距不近的路程,只见花小霞顶着肿成核桃的熊猫眼,前面抱着岳越,后面背着玄衣公子,颤颤巍巍,步履蹒跚。 此时日头逐渐升至半空,昨夜喝醉的旋风寨的弟兄们已经清醒过来,纷纷出门上工,家眷们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出门洗衣浇地,孩子们在路边嬉笑打闹,整个寨子好不热闹。 “表情放开心一点,听到没有!别跟受到虐待的一样,让人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想。晚上不想吃饭了是么!”宁朝暮小小声狠狠地威胁花小霞。 听罢,花小霞努力调动起脸上的肌肉,寻找自己最为灿烂的微笑。香肠嘴熊猫眼未干的泪痕强装的微笑再加上那道陈年旧疤,花小霞整个脸上呈现出一种被凌虐过却享受着的扭曲变态的美感。 岳越小正太无意间仰头看了一眼,自此开始,哆嗦了一路。 “大当家的好,虎哥好。” “大当家的,啥时候您有空我再去找您看看我爹的老寒腿成不?” “大当家的,小霞哥。” “哟,虎爷,您怎么还背了俩人呢?” …… 一路过来,这一行四人受到了寨子里人的集体瞩目,宁朝暮亲善之至与众人招呼说笑,而花小霞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胳膊累得快没了知觉,奔腾的眼泪水没人能看到,只能默默地流到肚子里。 “大当家的,兄弟们已经从启天城把九转玄阳参带回来了,总共花费三万两金票。剩余两万两已经交回至账房处,药给您放在了无色堂。”眼见转个弯儿就是无色堂了,一行人却被下山买药的兄弟的通禀停了下来。 “做的好,辛苦你们了。你带兄弟们去账房那儿领赏去吧。”宁朝暮面上笑的有如春风迎面,温柔如水。 花小霞内心的泪水更为澎湃汹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还不如出远门去帮大当家的寻药呢?也总比如今遍体鳞伤来的好。 “那我代兄弟们先谢过大当家的了。”此人作揖正准备转身离开,抬头的瞬间看到了花小霞的脸,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虎哥,几天没见,你这脸色可是不太好。” 花小霞听闻,闷声回道:“昨晚摸黑上茅房,不小心掉坑里了。” “那你没事儿吧?” 花小霞默默流泪,心想我这像是没事儿的样子么?! 接着又听此人说:“我这头回听说掉坑里还能把脸摔成这样,兄弟真真儿长见识了。不过虎哥你都摔成这样了还能一次背起两个人,也真是世间少有,勇猛无双!要不兄弟我帮你背一个?”此人伸出大拇指,在花小霞身前虚点了一个赞。 “不用!虎哥我是谁!别说两个人了,就是再多两个也累不倒我!况且我这是为大当家的干活,虽死犹荣!”花小霞梗着脖子,正气凛然地回答。吼声之大,震耳欲聋。心中却想: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哟,以后我宁愿下到山里去当斥候也不要再见到大当家了,这他妈太不是人干的活了…… 无色堂后院厢房。 “叫什么?” “岳烬之。”“岳越。” “多大了?” “二十三。”“十四。” “生辰?” “承元元年六月廿一。”“承元十年腊月初八。” “哪儿的人?” “荆国。”“和少爷一样。” “去哪儿。” “清水镇。”“我跟着少爷。” “好了,没了。” 宁朝暮放下手中的毛笔,笑吟吟地看向两人。 “姑娘就只问这些?”玄衣公子岳烬之笑颜以对。 “你来自荆国,姓岳,名烬之。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吗?”宁朝暮起身,在房内左右踱步道。 “岳姓在荆国算不得大姓,名门大族便只有启天城岳老将军一家。荆国岳家,无论在本国还是敌国,听其名皆无丝毫诋毁。一门忠烈,三代良将,为荆国立下赫赫功劳。”宁朝暮眼神熠熠闪光,对口中所言岳家之事颇为熟稔。 “岳家老祖宗岳有悔跟随开国君主荆易飞征战南北,位列荆国的开国元勋,是为将门之始。岳老爷子岳连峰,纵横沙场几十载,开疆拓土,为荆国打下大片江山,获封定国公。” 宁朝暮停顿片刻,略作思索,又接着说道:“而这一代,岳老将军共育有两子,岳家大公子岳宿之自小跟随老爷子征战沙场,无疑又是一代将才,而今接替岳老爷子的职位镇守荆国最西平城斩马关,威名赫赫,让虎视眈眈的成国赵家军队不敢动弹。岳家二公子岳烬之,自小负有才名,地理天文谋略战阵无一不通,后拜入天下至尊横天宫门下,潜心修习。两个惊采绝艳的后生,让荆都各大世家都羡慕红了眼。” 话说至此,她转眼看向岳烬之,笑意盈盈:“而公子,年龄相仿,气度逼人,显然就是岳家岳二公子无疑,是也不是?” “姑娘心思缜密,消息灵通,在下佩服。”岳烬之笑道。 一旁的岳越颇为不屑,满满的小孩子脾气:“切,就会卖弄。我家公子这些事儿谁不知道啊……” 宁朝暮眼睛微眯,看向岳越的眼神颇为戏谑:“这些消息的确可以说人尽皆知。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岳家岳二公子婚配年纪至今未娶是为单身,是也不是?” “是。” “那是不是说姑娘我算是捡到一个大便宜,劫压寨相公劫的毫无后顾之忧呢?哈哈。”宁朝暮眼睛晶晶亮,问的虽是岳烬之,却意在逗弄旁侧护主心切的半大少年。 “不许调戏我家公子!”岳越梗起脖子,像只发怒的小公鸡:“我告诉你!我家公子玉洁冰清天纵奇才眼界颇高,才看不上你!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岳烬之见此,在一旁笑意更甚。 “好了好了,姑娘我逗你玩的,你们两个好好歇着吧。这里是我旋风寨主堂的后院厢房,周边清净,无人打扰。晌午我会差人把饭菜送来。” 想了片刻,宁朝暮接着说:“至于你身上所中的**,熏过我屋内的解魂香自然会好。倒是烦请公子帮忙解开我那些弟兄们的穴道,朝暮在此谢过了。” 说罢,转身离开。 毫不拖泥带水。 只留身后的岳越一脸困惑。 宁朝暮走后,岳烬之内功运转,察觉体内**已去过半。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抚摸着腰间的玉佩,百思不得其解:“琅琊暖玉在身可阻世间万毒,这次居然会着了道,真是怪事。” 说罢闭上眼,剑眉微蹙。 ------------ 第零七章 共解一纸残方 两日之后,无色堂。 “……七笼草一两,月空花两钱,九转玄阳参一支,思枝木三钱。以金蟾血为引,水三碗煎成一碗服之。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宁朝暮写完,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墨迹未干的药方轻轻吹气,偶尔重翻药典,仔细参详。只见她神色逐渐由晴转阴,黛眉蹙起。 思之片刻,最终一脸挫败地将手中药方揉成一团,随手丢之,俏脸埋于双手之间。 “哎,还是不对。月空花可以中和五色断肠草的毒性不假,可是同样也改变了思枝木的药性,思枝木药性一变,必然失去了与一线天相辅相成之效,化补药为毒药。” 宁朝暮又拿起一旁的残方细细研究:“如果再加七钱玉鸠果,倒是可以稳定三味药的关联,但是玉鸠果与七笼草亦是药性相冲不能同服……难道这个残方是古人留下来玩儿我的么?翻遍了药典医书尝试了一百多种搭配仍旧毫无进展。不行,我得再想想,这个药方是歆儿最后的希望了……” 宁朝暮摇摇头,抬首提笔重燃斗志,散去了先前满脸的沮丧,又翻开了药典。 “宁姑娘对于药之一道颇有心得,岳某佩服。如若只是针对此方交互冲突的几种药物进行替换调整,岳某倒有一想法,不知姑娘可愿拨冗一听。”温和悦耳的男声自耳边响起,宁朝暮转头便看见岳烬之淡淡微笑的脸。 “岳公子是何时过来的?朝暮忙于填补药方未曾听闻,公子莫怪。”宁朝暮小惊片刻,起身回神问道。 听见此话,岳烬之身后探出来一张气鼓鼓的小脸:“公子来了好一会儿了你都没发觉,真是好没有礼貌!而且你还把纸团儿丢在了我头上,讨厌死了!” 正是小正太岳越无疑。 “哟,岳越也来了,快来让姐姐摸摸脸。”说罢不顾岳越的挣扎,将之强行拖至身边,在粉嫩的小脸上又揉又捏。 自从那天偶尔捏了一把岳越的小脸开始,宁朝暮就喜欢上了这种特殊的手感。每次只要有机会便是一阵揉捏,直至蹂躏至岳越眼泪汪汪,岳烬之出言救下为止。 “岳公子刚才似乎说过,有其他修补药方之法?”宁朝暮看向岳烬之,目光中有期待,有欣喜,有担心,有急切。 “的确。岳某在横天宫从师十数载,除了身法武功之外,便对这医之一道甚感兴趣。或许在药理钻研之上并不及姑娘精通,可也算是略有一二心得。”岳烬之坦然回答。 宁朝暮揽着岳越肩膀侧身而立,伸手弯腰道:“公子请坐。” 岳烬之毫不拖沓推辞,前行一步坐于桌案之前,拿起桌上残方稍看几眼,便将宣纸以镇纸抚平,提笔而书。神情专注,胸有成竹,下笔如行云流水之势。 宁朝暮凝神随看,不由得暗暗心惊和赞赏――惊于眼前公子卓绝的记性,赞在他这一手潇洒惹人的好字和通阔宽广的博学。 片刻之后,岳烬之将笔放下,把新出炉的药方递至宁朝暮面前,笑道:“姑娘请看,这样改之如何?” 宁朝暮下意识接过,思绪却还沉浸在药方之中。此前她随着岳烬之的笔墨以将药方看完,却发现自己思绪的运转速度越来越跟不上岳烬之书写的速度。有些药用之精妙不由得让她暗暗叫好,有些药材的替换却让她一时半会儿思索不透不得其解。 在怀中岳越的挣扎之下,宁朝暮回神过来,定睛而看,嘴里喃喃道:“七笼草一两,五色断肠草一株,九转玄阳参一支,一线天五钱……这些是残方中确有的主要药材。其他相应辅药公子亦是调整的精妙,药性比朝暮先前所想强的不是一分半分。” 至此,话语一顿:“可是岳公子却去掉了中和一线天药性的思枝木,化解五色断肠草毒性的月空花,加之与七笼草药性相冲的夜机白花和一味并解毒又解药性的苏木藤,这是为何?” “而且新添一味流阴果纵然可以更好的激发玄阳参的药效却又削弱了一线天的功效,我觉得这有些得不偿失,虽也曾想过,却最终还是放弃了。” 宁朝暮仍旧无法想通,出声发问。 岳烬之展颜一笑,伸手拿回药方,起身靠近宁朝暮身边:“姑娘请看。在这个方子中,你所说的流阴果削弱一线天的药性,是在思枝木中和其药性之后,但是我去掉了思枝木,便没有这一问题。” 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后下挪指道:“一线天因没有思枝木的中和,微带毒性,且药性猛烈不易融合,但是夜机白花与七笼草的冲突之中若是加上它,却能达到三者的平衡。同时解决了一线天的毒性,且固本培元效果更甚。” “还有苏木藤,这种草药并不常见,它长于幽云山之巅,乃是解毒圣品,同时又如姑娘所说也能消解其他药的药性。但是在辅药之中原本应有的萝渊草我由二钱增至八钱。煎药之时先将五色断肠草和萝渊草以金蟾血浸泡一昼夜,便可全然无忧,进而也解决了金蟾血为引身子负担过大的弊端。此法姑娘可以翻阅《幽云杂记》,略微有些偏门。” 说罢潇洒一笑,问道:“如此方法,姑娘可否满意?” “公子太厉害了!不愧是岳越自小崇拜的公子!”岳越在一旁听的热血沸腾崇拜非凡,整个人扑到了岳烬之怀里。 宁朝暮微咬嘴角,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如此这般,既保全了整个方子本应具有的药性,又不会又任何药物彼此之间冲突削弱……公子真是好手笔,朝暮佩服之至。” 说罢盈盈下拜。 岳烬之伸手相托,同时问道:“不知姑娘研究这张残方究竟为何?这张方子我曾经听说过,补全之后的功效对于医治经脉沉疴之症颇有奇效。如今之世,对于造成此种伤症的阴毒功夫尽数已除,岳某稍感好奇。” 宁朝暮神色暗淡,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舍妹小时候受了此般重创,这些年身体愈发不好,我想尽了各种法子都无法阻止病情的恶化。这张方子……可以说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稍加思索,岳烬之道:“为医者讲究对症下药。虽然古时传下的残方大多用药精妙专攻疑难,却也不能做到对每个病人都能全然适合。如若姑娘允许,岳某希望能为令妹请诊问脉,一探究竟,以期明了到底是何种病症。” “如此也好,请公子随我来。”宁朝暮稍加思索,便点头应允了。 “另外公子今日到来所为何事?朝暮心系舍妹之病,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岳越从一旁探出身来,说:“我家公子是想问问你,何时放我们下山去!你这个大魔女,假惺惺地对我家公子百般关照,实则偷偷封了我家公子的内力,我看透你了!” 岳烬之看向宁朝暮,笑的一脸无奈:“姑娘见谅,岳越虽名义上是我的小侍从,实则我一直将他当做弟弟,自小宠的没边儿。” “无妨。朝暮想问公子,公子下山可有急事?” 岳烬之稍稍停顿,答道:“没有。我带着岳越两个人出门游历,并未有事缠身。” “既然如此,朝暮真心实意地请公子在我这旋风寨小住两天,共同探讨医道可好?至于公子的内力,则是**的遗症。解魂香之中有一味药为无心柳,公子可曾听说?”宁朝暮笑的一脸狡黠。 岳烬之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回答:“未曾。” 宁朝暮笑道:“这味药是我在这驭龙山脉之中发现的,对于解毒尤其是**一道奇效显著。但随着体内**渐解,内力也会重归于零。直至一月之后才可恢复。公子莫担心。” “既已着了姑娘的道,岳某还有拒绝的权利么?”岳烬之听此无奈道:“不过岳某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 说罢拿出系于外衫内侧的琅琊暖玉问:“岳某家传琅琊玉,佩之于身可避世间万毒,可遇到姑娘的药,却全然无用,姑娘可否告知岳某究竟为何?” 宁朝暮翩然一笑:“岳公子可知,世上之药分为先天与后天两种。先天之药是指天地之间孕育而成的各类藤木草药,而后天之药则是用特殊方法人为炼制的药品。琅琊玉我也曾听说,此玉对于先天之药的确防而不漏,却对后天之药无用。” 稍顿,宁朝暮又补充说:“不过公子大可放心,对于后天之药此道精通的世间并不太多,只手有余。而且后天之药的炼制亦是诸多限制难上加难。所以公子的琅琊玉随身佩戴十有**是不会出纰漏的。” “只可惜这次偏偏遇上了姑娘,不是吗?”岳烬之哈哈一笑,拱手道:“岳某多谢姑娘答疑解惑。不知何时去为令妹问诊呢?” “不妨就现在吧。” ------------ 第零八章 阿姐我尚安好 房门被宁朝暮轻轻推开,发出了木头独有的“吱呀”声。门开之后扑面而来的是略带沉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药香,与屋外或成两个世界。 岳烬之心下略微泛起来些苦楚,所谓经脉沉疴,实为以阴毒手法,将内劲封存至人经脉之中,从内侧逐渐侵蚀。此症疼痛之至,为人所不能忍,不知这些年这姐妹二人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居然用于一女子之身,着实让人气愤。 “岳公子请进。”宁朝暮先踏入门内,回身对岳烬之说。 “好。” 宁朝暮站在门侧,待岳烬之进屋之后迅速将门阖起,在前引路。 “姑娘真是好手段,居然能想到用熏香之法延缓此类病症。”岳烬之不由得赞赏一声,深深吸气品之。 “你以七笼草为主配以通天藤和硝石粉,用药草之毒压制沉疴之劲,此种方法以毒攻毒确有良效。只不过……”岳烬之不知不觉中悄悄皱眉,语气也随之放缓。 “我知道,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岳公子这边请。”宁朝暮只余叹息。 “歆儿。”宁朝暮走至床边,握住了妹妹的手。 “阿姐,我猜你一定又要问我今天身体怎样感觉如何了对不对?自从我卧床不起以来,你每次来看我都是这么问,歆儿耳朵都要听起茧子来了。”小姑娘嘻嘻一笑,声音虚弱至极。却可以想象如若没有重病缠身,她将是如何的古灵精怪。 宁朝暮心中一阵阵地疼。 “阿姐,我尚安好。你不要担心我,不要哭。” 宁歆儿强撑起精神安慰,她知道阿姐为了她这些年来日夜不得安眠。她亦是舍不得。 宁朝暮鼻尖酸涩,自小与歆儿姐妹情深,从师研习药道近十载,却始终无能为力治好她的隐疾。当年师父耗尽心血将沉疴压制,但旧疾终究还是在三年之前爆发出来,自此日日夜夜身如刀割。 自从来到荆国,听说那张古时流落下来的方子能治这类顽疾,便翻遍了医书药典推敲琢磨,却仍旧三年至今不得其果。如若不是遇到了岳烬之,妹子的病痛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宁朝暮思至此处,对这几天为了躲着她而二度下山去清水镇访友的卦春秋突生感激,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思及至此,宁朝暮微微叹气,笑着对歆儿说:“歆儿,姐姐已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随后指着岳烬之说:“这位就是姐姐曾经跟你说过的,荆国岳家岳二公子。岳公子擅药石之术,今日来为你诊脉,再敲定医治之法。” 岳烬之上前坐下,伸手拍拍宁朝暮的肩膀,似是在说,放心,有我在。 半个时辰之后,无色堂后厢小厅,宁朝暮翩然入座。 她一脸期待地看向岳烬之,不曾想,却见他负手踱步,面上愁眉深锁,雾影重重,不知在思索什么。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最后一线希望的烛火也开始明明暗暗摇摇欲灭。 “这脉象……究竟为什么……这不应该啊……”嘴里喃喃自语,岳烬之凝眉思索,眼神之中没有焦距。 屋内安静异常,宁朝暮屏气凝神,一动不动,生怕打断了岳烬之的思绪,抱憾终生。 “是了!必然是如此!”忽然,岳烬之拍手顿足,转身看着宁朝暮,眼神清亮,一派云开见月明之象,喜形于色。看的宁朝暮亦是长舒一口气,提起来的心落回了原地。 她看着眼前与他对视之人,在这道目光注视下突然觉得窘促不安,心中略生异样之情,面上也泛起了微微羞红。宁朝暮心中默默感概,这位岳公子端的是龙章凤姿,丰神俊朗,越来越让人挪不开眼了。 可是……罢了。 宁朝暮思至心事,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意动。却忽觉心中空落落的,飘散而开一丝落寞,在心壁之上生根发芽蚀骨相随。 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宁朝暮问道:“岳公子想必是有定论了?饭菜将凉,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岳烬之此时仍旧眸光闪亮,他坐于宁朝暮对面,开口道:“还好我们没有贸然用上那副上古的方药,如若不然,那既是歆儿的救命药,又是阎罗帖。” 此时宁朝暮正伸手微倾,执玉壶替岳烬之斟酒。 听到此话不由得面色倏变。 岳烬之探手举杯一饮而尽,将玉杯至于桌案之上,另一只手拿过玉壶重新将酒斟满,道:“宁姑娘,我且问你,如果歆儿所得,是古书所言的经脉沉疴之症,则症状显现为血脉逐渐蚕食薄弱直至殆尽,是也不是?” “公子所言不错。歆儿自小有疾,病痛难医。后朝暮从师学成归来,师父他老人家出手压制,这才舒服几年。三年前,病症复发,至此只得以药石之效稍作压制。自从为歆儿诊治之后,师父就游历世间再也未见,无处可寻。所幸得到了这张方子,便日夜研究将其补全,以期让歆儿早日解脱。” 宁朝暮话语间满是无奈和痛惜。 “可否冒昧一问尊师名姓?沉疴之症却可以一人之力压制近十年,着实是大医精妙,吾辈所不能及,改日定当登门求教。”岳烬之满面恭敬之色。 “庐阳真人。” “竟然是庐阳前辈。前些年岳某曾在横天宫有幸见过前辈一面,而后便听师父说又四海云游去了。前辈医术精妙连我师父师叔也是赞不绝口,却不知究令师究竟用的何种手法,配的哪些方药?” 宁朝暮微微摇头:“究竟是如何压制,说起来我也未曾得见。否则受之启发,现在也不会只有这么一条路。师父当时说过,沉疴之症是一年烈于一年。那时歆儿年纪还小,症状不比现在,如果是如今这种境况,恐怕师父也是回天乏术。” 说罢抬眼看向岳烬之:“算了,莫说这些。公子继续说诊断之况吧。” 宁朝暮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岳烬之微微一笑。 “好。歆儿的血脉现在正处于被迅速蚕食的阶段,但因姑娘始终以药温养遏制,所以境况还未至最恶劣之处。但是我今天以真元之力探入歆儿心血经脉,却发现在她体内不知道存在何物可以消融我的真气。”岳烬之习惯性地微蹙眉头,看的宁朝暮心里一阵忐忑。 “后来我百般思索想到,曾经在跟随横天宫司药韩长老学艺时,曾接触过一种至阴致寒之物名曰柔肠百转,此物为万毒之精华凝炼而成,据说乃是极北霍家家传之物。” “柔肠百转?!”宁朝暮惊呼出声。 “没错。此物百余年未曾出世,横天宫也是在江湖通缉一霍姓弟子之时无意间得到的。柔肠百转入体隐而不发,而是逐渐铺陈于身体脉络,附着于壁侧,甚难发现。每月初一十五发作一回,身体略微冰冷伴有剧痛,着实是柔肠百转……” 听着岳烬之的话,宁朝暮一颗心冰冰凉凉,坠入谷底。 她何尝不知“柔肠百转”为何物?当年偶尔提起,她还曾对师父说这至毒之物却赋予如此缠绵多情的名字,必然是女子所炼。师父笑了笑,没有回答。 此物无方无解,当年霍家那位前辈炼制出此物之后便驾鹤西去,什么都没留下。 宁朝暮手指揉绞着衣摆,指节发白。 “……因为柔肠百转的毒发之状与经脉沉疴恶化之症确有相似,因而姑娘从未发觉。岳某亦是因为曾经见过,所以才能想起。那张古时的方药着实可以治愈沉疴,但用药皆为纯阳之物。如果没有发觉柔肠百转贸然用药的话,至阴至阳交汇和合,即时便性命堪忧,神仙无救。”岳烬之最后断言。 宁朝暮听此,眼泪珠子终究忍不住掉了下来。 当年爹爹诊治歆儿无果,只得四处寻奇药保元续命。她为歆儿之疾,百般波折才拜入庐阳真人门下,年仅十余遍离家随师,江湖游历。虽之后病症被师父暂时压制,却终究也有药石无用回天乏术的那一天。 最终她寻到了这张可治沉疴的上古药方,夜以继日研习医典以期补全。眼见就可以让歆儿解除痛苦了,大喜之下却又落到了这同样是张阎王帖的大悲里。 一来一往,绝望顿生。 见宁朝暮悲从中来梨花带雨,岳烬之却仍旧笑若春风,悠然喝了一杯酒才开口道:“不过无妨。在下不才,但恰好能解柔肠百转。” 这话犹如一道惊天霹雳响在宁朝暮耳边,她不敢相信,迟疑问道:“岳公子,此话当真?” 岳烬之笑道:“自然作数。横天宫有一秘法,恰巧对症。待到柔肠百转再次发作之时,你差人在房里燃起炭炉,备好大桶热水。届时我行功法将延展至经脉之中的毒逼至檀中,将毒血放出。之后姑娘备好沉疴之药,顺势将病症除去就好。” 岳烬之举杯,向宁朝暮虚虚一敬:“稍后我写张固本培元的方子,到时姑娘将药煮好连药渣一起,放入桶中与热水混合做药浴之用。届时让歆儿泡之,以防药力过于刚猛元气有伤。此般答案姑娘可否放心?” 宁朝暮破涕为笑:“朝暮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岳烬之自怀中拿出一角绢帕递于她:“无妨,岳某知晓,姑娘是真性情之人。把这惹人的琉璃珠子擦掉,我们用膳吧。” 宁朝暮接过帕子,心中甚暖,甚安。 心如浮萍,悬空无依些许年,而今终于落定。 抬眼偷瞧。 眼前之人,温雅如玉。 ------------ 第零九章 墨色竹白衣骨 七月廿十,风云雷动,天降暴雨。 一声声震耳的轰鸣响彻天空。 磅礴大雨从天上落下,狠狠地冲刷着立秋时节天地之间未尽的暑气,再换之以淡淡的凉爽秋意。雨水敲击过树梢,在路面上汇聚成溪流,顺着往地势低处流去。 如此天气,耳边所闻只有唰唰雨声和哗哗流水,再无其他。 宁朝暮着绯红衣衫站在无色堂之前,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久久未动,犹如一抹黑白水墨画中嫣红绝美的风景。 凝望良久之后,她伸出手,缓缓探出屋檐,直至雨中。雨滴落于手心,坠得生疼。而后将手掌握起,却留不住任何一滴,只余掌心被忽至之雨染湿的命运轮廓。 看着掌心的纹路,宁朝暮突感一阵悲凉。如此这般事事不及,活于此世究竟有何意义?父亲生死不知,妹妹病痛缠身,所爱求之不得。只余日复一日在驭龙山顶,看朝阳夕阳,听草动虫鸣,赏花开花谢,无止境地放空。 幽幽叹息。 往年,每当立秋前后,驭龙岭皆会降下一场大雨,今年也并无例外。虽然这雨,与五年前初十之雨有所不同。曾经是暖的,如今却寒意彻骨。 但却终归是种怀念。 无端愁绪不知不觉漫上心头。 忽然之间,她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撑伞自远处走来,在雨幕之中渐渐清晰,却仍旧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愈走愈近,宁朝暮的心逐渐提起。 没错,就是这个身影!就是他! 朝思暮想五年,求之不得五年。如今惊鸿一瞥,却见那人如梦中千百次梦到的那般,在大雨之中缓缓朝自己走来。 她颤抖着,压抑着,却终究留不住自己的脚步,从堂前台阶之上飞身而下,迎向那抹心系梦萦的身影。一步,两步,三步……心中却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 宁朝暮在大雨之中前行,莲步已失方寸,天地之间只余那一人身影。纵然此时倾盆大雨浑身湿透,却仍觉一颗芳心在阔别五年之后,重新回暖。 终于,两人身影相近,身形相对。宁朝暮站在对面之人的伞下,绞着玉手,盯着绣鞋前端,低头不语。她缓缓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宽阔的胸膛、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下巴。如此贴近,就在眼前。随后便又如小女儿般,羞得垂下头去。 此时此刻,听着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觉得分外清晰。似乎将伞下方寸之地,围绕成了单独的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人。 良久,她欲打破沉寂的尴尬,轻声说:“我……” 却不曾想被对面的男子抢了先。 他说:“宁姑娘,这么大的雨,你出来淋雨作甚?” 却是岳烬之无疑。 宁朝暮慌忙抬头,却看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的确是岳二公子岳烬之,并不是五年前那张冰冷无情的金属面具。 但,却是如此相像的身形…… 于是宁朝暮怀抱一丝希望,问道:“岳公子五年之前,可曾来过这驭龙岭?” 岳烬之稍作沉吟,回答:“不曾。” 宁朝暮瞬间仿佛忘却了一切,脑海中的一切美好的期待随之破裂,只余“并不曾”三字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之后眼前画面突然模糊,天昏地暗。 旋风寨后厨,花小霞正跟在一个美妇人身后不停地碎碎念叨。 “媳妇儿你说,为什么今天宁大当家的跟疯了一样,啥也不说就往大雨里面冲?” “媳妇儿你说,为什么今天岳公子冒着如此大雨出行?他去哪儿了? “媳妇儿你说,为什么今天宁大当家和岳公子在雨里站了那么久?” “媳妇儿你说,今天宁大当家的和二公子都说了些啥啊?” “媳妇儿你说,他俩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俺真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俩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媳妇儿你说……” 美妇人煎好药,沥干净药渣把药倒在碗里,放于木托盘之上。而后端起托盘塞到花小霞手中,顺便拿着中午剩下的包子堵住了他啰啰嗦嗦地嘴,吩咐道:“快把药送到朝暮妹子房里,岳公子在照顾他。另外他们是不可能的,朝暮妹子心里有人,这一点可以满足你的八卦欲望了吗?最后一点,包子可以吃掉,但是不准把任何东西落到药里。好了快去吧。” 美妇人边说,边推搡着口不能言的花小霞出了后厨。 花小霞一只手托着托盘,一只手拿下包子狠狠咬了一口,感慨道:“宁大当家的真当是情路坎坷,如此波折,还是俺虎哥好,如花美眷在怀,好不惬意。恩……白菜猪肉馅儿的,好吃,还是媳妇儿疼俺。” 于是便边吃边往无色堂去了。 平躺在床上。 宁朝暮仿佛置身于另一个虚空,正慢慢坠入自己的记忆里。回身四顾,周围皆是昏黑一片,偶尔闪过几帧回忆里破碎的画面,带来一道或明或暗的光亮。 在这里,她仿佛看到自己瑟缩在记忆的角落,身影陷入黑暗中,犹如陷入泥沼。她梦到了年幼的自己、梦到了家族、梦到了师父、梦到了歆儿、梦到了五年前斩向脖颈的一刀,之后毫不意外地,又梦到了他。 随后一阵又一阵的痛楚潮涌而来,几欲让人窒息。却只能生生承受,无法解脱。 她梦到他救了他,又梦到他离开她。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雪白衣裳,挺拔颀长。她似乎在这里喊出了当年她未曾说出口的话,她大声叫道:“不要走,你不要走,你可曾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可是张开嘴,却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之后她发觉自己可以动了,她飞快地奔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从身后紧紧抱住,怀中所触,尽是他的体温。一仰头,亦不再是冰冷面具,但依旧模糊遥远。虽然此时近在咫尺,却仍旧雾影重重。 她努力地睁大双眼,想看清他的容貌。终于,似乎在千百年的遥远的岁月之后,她逐渐开始看清!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人微笑着,唤她:“宁姑娘。” 她浑身一颤,天地之间却突然开始破碎。 她挣扎着,想再看一眼,想再看一次,却离他越来越远。 “宁姑娘,宁姑娘……” 耳边传来温柔低沉的男生轻唤自己,宁朝暮从回忆之中挣扎出来,努力睁开眼,挣脱出那个支离破碎、让人心痛欲裂的世界。她知道自己正躺在闺房床榻之上,周身被褥温暖柔软,却仍旧止不住从心底泛上的,彻骨的寒。 她伸手抚摸,只觉自己泪流满面,枕巾濡湿。另一只手却挣脱不动,却是放于另外一只大掌之中与之紧紧交握。 岳烬之。 宁朝暮试着挣脱回自己的手,却顿觉浑身无力。 如今满是尴尬,便又转头闭上了眼。 “宁姑娘,先莫睡着,把药喝了。” 岳烬之将药碗端过,扶起宁朝暮的身子,让其倚靠在床帏柱上。 “宁姑娘今日……” “抱歉岳公子,我失态了……我将公子错认了他人。” “他是何人?” 之后久久沉默,不作回答。 岳烬之见之亦不再多问,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入宁朝暮口中,竭尽温柔。 宁朝暮缓缓偏过头去,泪水又难以控制从眼角滑落。 她哽咽着,轻轻问道:“岳公子……可曾有一件绣着墨竹的月白长衫?” 岳烬之目光专注,动作轻柔,停顿片刻,回答:“也不曾。” 话语中隐约的一丝压抑,无人知晓。 喝过药后,宁朝暮沉沉睡去。 岳烬之起身,将碗放于桌上。 侧脸偏转隐在虚影里,悲喜不见。 不知是谁,入了谁的回忆。 ------------ 第一零章 下山寻药之始 时间一晃,便至八月。 初秋天空澄明,光阳温柔暖照,勾勒出几分颇为慵懒的秋意。 宁朝暮百无聊赖地斜躺在无色堂的高椅之上,以书遮面,着实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报~~~~”花小霞拖着长音风风火火地奔进来通禀。 “何事?”宁朝暮的声音自书本底下传出。闷声闷气,无精打采。 “启禀大当家的,去成国丰邑的兄弟们回来了。” 宁朝暮听此,旋即一个翻身坐起,将书扔到桌子上,道:“传。” 自从补全药方,并从岳烬之处得到可以完全医治好歆儿的承诺之后,宁朝暮无时无刻不心急如焚。只消得带回这一株五色断肠花,自己多年的夙愿便可得偿,歆儿也不必再受那么多痛苦。却不曾想,日复一日,时间不知不觉已过去一月,派去丰邑的队伍却还是没有回来。 片刻之后,高矮不一的三名汉子鱼贯走入了无色堂,在堂下恭敬站定,齐声行礼。 宁朝暮赶忙问道:“如何?可曾带回五色断肠花?” 其中为首的一位精壮汉子上前回话,道:“启禀大当家的,我们几个兄弟愧对您的嘱托。真是没脸来见您。” 说话之间,脸上羞惭之色更浓。 宁朝暮听此,瞬间脑海一片空白,默不作声。却知终归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好事多磨。 稍过片刻,她朱唇微启,道:“说说看,什么情况。” “我们兄弟四人从寨子出发,不消半月便赶至成国王家的所在地丰邑。之后我们想办法求见王家家主,却被告知家主外出访友,无缘得见。我们在丰邑又等了五天,却得知了王家早已昭告天下,要在十月初一举办赏药大典的消息。” “赏药大典?”宁朝暮反问道。 “确是。所谓赏药大典,名义上虽为赏药,实则是医道较量无疑。”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岳烬之风度翩翩地从后堂走出,登时让未曾见过他的人齐齐傻了眼。 这男人从大当家的无色堂的后院而来?!他是何人?! “宁姑娘莫怪。我刚刚替歆儿诊完脉,无意间听到有关赏药大典的消息,便不住出声叨扰。这位兄弟,您请接着说。”说罢拱手行礼以示歉意。 看着岳烬之这幅样子,任何人都难生责怒之情。 先前通禀的汉子清了一下嗓子,道:“这位公子说的不错,王家所举办的这次赏药大典,目的却是在于聚集天下名医,受之以重宝,进而达成某些目的。随后经我们百般探查得知,王家的嫡女王大小姐似乎身患怪疾,四处求医都每个所以然。无奈何只能出此对策。” “那这与我让你们找的五色断肠花又有何干?”宁朝暮颦眉不解问。 “这五色断肠花正是王家所公布的十大奇药之中的一味。后来王家管事说,即便我们出重金相求,那也无法更改。之后我们便被那杀千刀的管家赶出了门外,而且先前与他看的那株九味藤也被他吞下。”汉子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连九味藤也被她们空手套了白狼?”宁朝暮字字从牙缝中逼出,眼神之中尽是怒火。 堂下的三名汉子已经惭愧地连想自决于大当家面前的想法都有了,最后依旧是为首的那名汉子回答:“是……后来四子趁夜色去王家一探究竟,想盗出五色断肠花和九味藤,却不曾想王家防卫如此森严,发现之后被打成了重伤,千方百计才饶了一条命出来。” 说至此处,汉子的声音中已经略带哽咽:“我们本想杀去王家为四子报仇,可是却怕耽误了大当家的正事。这才从成国赶回来。请大当家的重重责罚。” 说罢,三人齐齐跪倒在地。 宁朝暮坐在高椅之上,目光无神,精神萎靡。 良久,她挥挥手,道:“算了,你们先下去吧。安顿好四子,先让林大夫为他看看伤势,别耽误了。等晚些时候我去看看他。” 待到三人离开,无色堂内便只剩宁朝暮和岳烬之两人。 盏茶功夫之后,岳烬之开口道:“宁姑娘,你如何打算。” “去那赏药大典,遇神杀神。这五色断肠花,我势在必得。” “不择手段。” 言语之中执着且坚定。 岳烬之笑了笑,温声说:“好,我陪你。” ―――――― 三天后。 时过申时,天色已经大亮。宁朝暮背着行囊,领着宁歆儿自无色堂中走出,岳烬之和岳越随于身侧。仍旧一身绯色衣裳,却不再是轻袍缓带,而是换上了简单利落的侠女装。 这便是要出发,往成国去了。 这一月之内,岳烬之身上功夫恢复了十之七八,歆儿的身子也被调理的大好。此次下山,首先要回横天宫将歆儿安置下,之后再两人同行去丰邑。 寨子里的兄弟们早已聚集在无色堂前的练武场上,一个个眼眶微红。五年以来,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当家的时而温柔如水、时而火爆无比的脾气,习惯了每日练武和劫道归来之时总坐在无色堂前笑吟吟看着他们的红色身影。而身侧女子家眷们则更是已经哭的泣不成声,这些年相处,大部分人都已经与她情同姐妹,万分不舍。 宁朝暮站在台阶之上,看到这一幕心里也忍不住泛起酸意。虽说五年之前来此处,只是无奈所为。这几年下来,却早已把这些忠实憨厚热血耿直的汉子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良久,宁朝暮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走到花小霞面前,道:“小霞哥,老寨主在世的时候便倚重你,你完全可以扛得起旋风寨的大任。我走的这段时间,寨子里的一切事务就都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决定不了的事情,你就去山下清水镇寻卦爷爷回来。怕是要辛苦你了。” 说罢,重重地拍了拍花小霞的肩膀。 花小霞本就泪眼朦胧,见此便如滔滔江水,汹涌泛滥,连绵不绝。 花小霞身侧的美妇人随后上前一步,拉住宁朝暮的手说:“朝暮妹子,自你来山上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一天。如今却要出这么远的门,走这么长的路,你让嫂子如何不心疼。” 妇人忍住眼眶之中打着转的泪水,拿出一只小巧的包裹:“这是嫂子给你做的衣物鞋子,你不擅女工,万一在外面衣服鞋子坏了,也有的换洗……”女子想接着说些什么?却已然泪流满面,将宁朝暮搂到怀里。 …… 片刻之后,宁朝暮将眼泪收起,脸上挂起了总是现于人前的盈盈笑意。 “兄弟们这是作甚,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都哭丧着脸,大当家的我不乐意看。”随后看了一眼花小霞,接着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事无巨细皆由虎哥决定,如果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懈怠,别怪我到时候回来严惩不贷。” 之后,宁歆儿也上前几步,对众人行礼道:“这些年,歆儿身体孱弱,多亏诸位大哥大嫂照顾。如今随姐姐出门寻药,定当治愈归来,以报哥嫂们这些年为歆儿寻药治病的奔波劳碌之苦。” 盈盈一福。 待歆儿话音落定,宁朝暮抬头看看天空,朗声说:“好了弟兄们,我们该上路了。莫将这些离愁别绪挂在脸上,我们江湖儿女从来都是潇洒纵意,要这些小儿女戏码作甚。” 演武场上,人群从中间自发让出了一条路。 四人一马从人群中穿身而过,即将踏上另一段或许不再如此安稳的行程。 突然,花小霞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姑爷,请您一定要照顾好大当家的!” 之后便听众人齐声说道:“姑爷,请您一定要照顾好大当家的!” 声响震天。 岳烬之听此,并无否认。 顿足转身,拱手道:“请诸位放心,烬之必将护得宁姑娘周全。” 四人一行终得离开,渐行渐远。在驭龙岭之上,再也看不到了。 ------------ 第十一章 落雁城祸端起 “吁~~~” 一辆马车由西向驶来,停在了荆国北部重城落雁城的城门外。此时正值傍晚,正是城门内外来往人流最密集的时候。进城的人赶忙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之处,出城的人则更是行色匆匆,力争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到达最近的驿站。 落雁城,正是通往幽云山横天宫的必经之路。 车厢前靠坐的那位赶车公子玄衣如墨,潇洒俊朗,正是岳烬之无疑。 他们一行从驭龙岭而来,赶至落雁城整整花了七天的时间。由于歆儿随行,所以一行人通常是在歆儿身体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安排路程。但即便如此,接连持续的赶路生活仍旧让歆儿苦不堪言,劳累伤神。所以出发两天之后,他们到达了出驭龙岭之后的第一个小镇,在那里准备好了车驾,以马车代步。 “我们到落雁城了。”岳烬之温润的声音响起。 听见此话,车厢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只玉手从内探出,将车帘掀起。玉指修长,指端莹润,让人观之便想一见玉手主人的芳容。随后,帘后探出了一张俏脸,肤如凝脂,黛眉琼鼻,一介倾城颜色的绝代佳人。 宁朝暮自车厢中探出头来,仰头望着高大古朴的城门之上“落雁城”三字,嘴里喃喃出声:“原来这里就是落雁城,我还是头回来此。” 岳烬之笑答:“这里就是荆国北方最大的一座城池,因与北方北苍国想接,两国之间贸易繁荣,所以落雁城与启天城比起来,繁华程度也不遑多让。而且受多种文化的影响,这里颇有异域风情。” 说罢,岳烬之打马往前走,边驾车边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落雁城中休息,待明日一早出发,再行五十里便可到达幽云山的地界。” 说完略微稍作停顿,接着说:“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歆儿累坏了吧?” 稍后,便听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岳哥哥不要担心,歆儿很好。虽说是有些疲累,但比以前常年卧病在床足不出户要快乐太多。” 女孩儿虚弱的声音之中尽是满足。 “这些日子所过之处大多都是山岭荒野,荒无人烟。如今到了这落雁城,等会儿稍作休息,可以好好地逛上一逛。” “好!”车厢之中齐刷刷地传出三个声音。 “歆儿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来落雁城的时候都惊呆了,这里居然有卷头发大胡子蓝眼睛的怪人,还有好多好多连我在启天城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车厢之内传出岳越喋喋不休的声音,谄媚地卖弄着自己的见闻。 岳烬之笑了笑,此时已过了城门,继续赶车前行。 “好了,下车吧。” 车子停在一家客栈门口,岳烬之唤车上三人下车。宁朝暮掀帘而出,虽旅途奔波,却面无倦色,仍旧光彩照人。她甫一出现,绯红色的身影便吸引了过路往来之人的目光。 宁朝暮下车之后,紧接着出来的是岳越。最后两人合力将歆儿扶下车,卸下行李之后,马车便被客栈的车马小厮驾走安置。四人一行往客栈大堂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群像是来自北苍国的客商模样的人。虽未着锦衣华服,却亦是气势逼人,令人侧目。 为首的一人盯着远处客栈门口的红衣女子良久,直至其进入客栈还未缓过神来。之后,他吩咐道:“派人盯好,把该打听的打听清楚,你们几个随我去会会他们。” 随后眼睛微眯,精光暗闪,脸上余下一丝毫不遮掩的垂涎:“我要那个女人。” 再说客栈之内,岳烬之定下两件上房之后,四人便分作两路回房间休整休息了。待到他们洗刷完毕,换好衣衫下楼,已经天色暗淡,只余西方天空一抹不再耀眼的晚霞。 岳烬之携三人在客栈大堂中落座,当下便唤过小二。 只见小二端着茶壶茶碗一路小跑过来,面上堆笑,问道:“岳公子您这次真是好久没来了,小的当真是万分思念啊……” 岳烬之笑骂道:“依旧是那张油嘴滑舌。” 小二哥嘿嘿一笑,端的是古怪灵精,随即便问:“谢公子谬赞。那这次还是老几样?” “自然。对了,再加一份山楂粥。” “好嘞,您几位稍等~” 说罢拉着客栈酒馆里惯有的长腔而去。 待小二离去之后,宁朝暮好奇问道:“似乎公子对这里很是熟悉?” “那是自然!”岳烬之拿过茶壶将茶满上:“这些年往来各处,来回师门都会在此处落脚。这里环境不错,菜做的尤其好吃,等会儿你们可以尝下,肯定觉得不虚此行。另外,还有一点不为人所知,这家客栈是横天宫的产业。” 一旁的岳越口茶喷出,反驳道:“明明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让宁朝暮忍俊不禁,宁歆儿娇笑连连。 岳烬之一脸无奈,狠狠地瞪了自家书童一眼。看的岳越一缩脖子,登时不再说话。 幸好此时小二已经端着他口中岳烬之的“老几样”从后厨而来,缓解了岳二公子被自家书童出卖的尴尬。 “岳公子,您久等了。酥炸芦花鸡,黄焖牛肉,清茶芦笋,九味芥蓝,三江烩,糖醋猪骨,益气老鸭汤,另加桃花酿一壶,山楂粥一碗。菜已上齐请您慢用~” 处于落雁城这般繁华之地,这家客栈的菜肴做的确实精致非凡。难得的是这里同样兼顾了做菜的效率,因此招揽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商人旅人。 岳烬之煞是满意,一锭银子丢出,准确落入已经转身离开的店小二怀里。他回头一笑,遥遥拱手。行止之间可见长久而来的默契。 桌上三人看着眼前满满一桌的菜色,闻着扑鼻的香气,不由得食指大动。这一路过来,城镇驿站稀少,包裹里的干粮肉干早已经吃的腻了。即便岳烬之偶尔带些野味回来烤制,但哪能比得上这客栈里的新鲜菜**人可口? “这道菜是这里的招牌菜,名叫酥炸芦花鸡。选三月龄的上好散养芦花鸡,将其加特殊材料腌制,之后下油锅酥炸,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质细腻多汁……这道是黄焖牛肉,后厨以上好牛脊肉入菜,经过十七道工序烹制而成,肉质滑嫩,口味独特……”岳烬之一边介绍,一边为三人布菜,三人吃的不亦乐乎。 “姐姐,这粥真好喝。”宁歆儿尝了一口山楂粥,惊喜地说。之后便不依不饶地要让宁朝暮尝尝看,一尝之下,宁朝暮也爱上了这种酸甜的口感。当下便欲叫过小二哥再添一碗,却被岳烬之劝住了。 “朝暮,歆儿的身体受不得酒力,但是你一定要尝尝这儿的酒。”边说边把酒壶拿过,为之斟酒。 “这酒,名为桃花酿。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朱颜醉。酒色如琥珀,入口甘醇,回味无穷无尽,着实为这世间一等一的好酒,亦是这落雁城的一大招牌。此酒后劲不大,酒性不烈,颇为解乏。朝暮不妨试试看。”岳烬之边说边帮宁朝暮倒满一盅。 宁朝暮举起酒盅,凑至眼前。只见杯中之酒颜色深沉犹如血珀,于白瓷酒盅相映成景。轻嗅一口,便闻到了不算浓郁却味道勾人的酒香。小抿一口,果然如岳烬之所说,入口甘醇,回味无穷,霎时间便让人记住了这种味道。朱颜醉,果然是好名字,贴切之至。 酒不醉人,人已醉。 正当此时,一青年人行至桌边,对宁朝暮拱手道:“这位姑娘着实是天姿国色,如同这朱颜醉一样让人迷醉。我与几位朋友偶来此处,不曾想竟得见姑娘这般天人。不知可否请姑娘喝几杯水酒?” 宁朝暮酒杯放下,扭头打量。 岳烬之低头喝酒,目光逐渐冷冽。 世间红颜皆祸水,此话如今着实应了。 风雨欲来,一触即发。 ------------ 第十二章 莫要碰我娘子 宁朝暮听言,酒杯放下,扭头打量。 只见面前这位男子身高七尺,油头粉面,胯宽肚大,故作风雅,令人作呕。好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堆起了虚假的笑意,眼中则是未能尽数遮掩的阴狠威胁,犹如色中饿狼一般,难让人不厌。 而他抬手所指的那桌同伴,眼见亦非善茬。 右手边所坐男子精瘦如柴,贼眉鼠眼,却身着貂皮长袍,如同偷穿大人衣服一般可笑。他手中把玩着一把柳叶飞刀,手指蜷伸之间颇为灵活,让得这死物飞刀恰如活物。 左手边所坐男子则体态浑圆,宽口高额,面白无须,唇色嫣红,狭长凤眼之中颇有媚意。兰花指微翘,提壶斟酒,端的是似驴非马,丑态百出。 而居中正对的那位男子,棕发蓝眼,须发浓密,不言自威,气势颇为逼人。因眉骨略高而更显深邃的眼睛里,宁朝暮毫不怀疑自己看到了一种如同看向禁脔的眼神。 如此阵仗,宁朝暮也登时明白过来,心中暗恼居然犯下了如此大的疏忽,凭空招惹这些个是是非非。 即便心中如何羞恼,面上的功夫依旧做的十足,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 宁朝暮展颜一笑,斟酒举杯遥敬道:“今日随外子出行,又有弟妹在旁,多有不便。妾身在此遥敬诸位公子贵人,请诸君勿怪。” 说罢一饮而尽,让早已暗中注意到她的人暗叫一声好。 面前男人瞬间神色冷冽:“姑娘这是何意?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几个,如此折辱?” 这话何意?这显然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了。 宁朝暮仍旧笑意盈盈:“公子此话怎讲?妾身一介女流之辈,而今随相公远行,来这落雁城开开眼界长长见识。难道这落雁城的规矩就是强迫良家妇女上桌陪酒吗?” 男子不怒反笑,脸色愈发狰狞,阴狠道:“即便是强迫你那又如何?今天你是陪也得陪,不陪也得陪。” 说罢便欲伸手去拉宁朝暮的胳膊。 当下客栈大堂里安静如斯,来来往往吃饭的住店的此时都转过身来围观事态发展。此处火药味之浓,已经让在座一些心善之人揪起了一颗心。同时更有一些急性之人已经在心底默默地骂起了在桌边独酌喝酒一派清风朗月之意的岳烬之。 虽说这玄衣男子面如冠玉,一副书生做派,给人手无缚鸡之力之感,却也不能硬生生看着自家娘子被人折辱却还一言不发吧。做如此之想的人不在少数。 倒是一旁端菜送茶的店小二眼光颇到,见此情境便眼珠一转脚底抹油,绕去后堂通风报信去了。 且见这厢,男子的手将将要碰到女子的皓腕了,却被一只竹筷拦住,进不得分毫。男子大怒,再添三分力气,却仍旧只差那半分。直至这男子面红耳赤,也没能奈何的了宁朝暮分毫。 顺着竹筷往上看,另一端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手的主人一脸笑意,无风无浪。便只得坐在那里,喝一壶酒,抬一抬手,世间狂澜便奈他不得。 着实是好骇人的风度和气魄。 岳烬之微微抬眼,说道:“这位公子,您失态了。” “你这个小白脸,你……”语言却在尽占下风时变得苍白无力。 “在下来此,确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诸位调戏我娘子,我也就忍了。且让我娘子敬过诸位一杯酒。如今得寸进尺,你们却不要如此不知好歹。” “好!” 客栈西北角落一桌独坐一中年男人拍桌而立,大声叫了一声好。只见他身高九尺,膀大腰圆。络腮胡子满面,双目似两只硕大铜铃,活脱脱一位让人望而生畏的彪形大汉。 “我本以为你这一副书生模样,没什么担当。正欲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行当,却不曾想竟然亦是深藏不露,着实好风度。姚某佩服。待得公子处理完这几个杂碎,定当与公子痛饮一场。”汉子哈哈大笑,笑声震耳欲聋。 此时,先前居中正对而坐的那位男子脸色更加阴郁,眼神之中除去垂涎,又多添了几分嗜血的残忍。他起身前行走至岳宁两人桌边,身侧两奇形怪状之人也随之跟上。依身形脚步来看,亦是身手不俗的练家子。旁侧之人为岳烬之再捏一把冷汗。 为首的男子开口,声音略带生硬:“让你重新回答一次,这女人给还是不给?” 岳烬之双眼微眯,戏谑答道:“给如何?不给又如何?” “把她给我,我饶你们一条命。不给,你们三个都得死,她依旧还是我的。” “即便如此,那就……”岳烬之目光之中冷意连闪:“试试看吧!” 说罢,岳烬之一手将桌子掀起,另一只手将宁朝暮拉至身边,见情况不妙,岳越也赶忙抱起宁歆儿躲至自家少爷身后。待桌椅落地之后,岳烬之欺身向前,迎上四人。 那姓姚的汉子手持长刀快步赶至宁朝暮身侧,豪爽笑道:“在下替公子护得家眷周全,公子且放手一搏吧!” 岳烬之听此心下稍安,举止之间更是潇洒几分。踩着游龙云雪步飘然入阵,抽笛化剑,游转腾挪于四人之间,身法精妙之至,让人沾不到半片衣角。 再谈对阵。 先前起身相邀的男子使钩,一手钩法精妙灵活,舞的密不透风,虽自保有余力道不足,却招招往要害招呼。左侧那人不人妖不妖的男子则手持一把九环大刀,刀法大开大阖,刀劲十足,端的是虎虎生风,只不过此种组合的场景让人顿觉怪异。 而居中而坐那位,则从腰间抽出软剑一柄,剑身薄如蝉翼,剑刃寒光连闪,足以见得这是把上品神兵。此人剑法平实无华,却走阴险毒辣一路,一招一式之间岳烬之险象丛生。 右侧精瘦男子从大战将始之时便抽身于战圈,隐在外侧,拿捏时机御气而发一枚柳叶飞刀,刀刃漆黑无关,居然是用剧毒浸染。且飞刀角度刁钻古怪,正是最出人意料之处,着实给岳烬之添了诸多麻烦。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虽然岳烬之身法招式更胜一筹,却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交手之间略显下风。 一旁岳越急的眼眶微红:“这可怎么办是好。对面那些痷臜之人招招不留余地,若是公子长剑在手还好,如今却只有一支玉笛,能顶什么用啊……” “长剑?”宁朝暮暗自颦眉。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交手数十回合,岳烬之眉头微蹙,对面四人却愈加气焰嚣张。待得使柳叶飞刀的那人绕至先前那位姚姓汉子附近之时,那大汉便立马飞身上前狠狠一掌,将之杀了一个措手不及,重伤吐血,无力再战。之后重新回护至宁朝暮三人身边。 随后,不再提防暗器偷袭的岳烬之轻松许多,免去了先前的分神压制,招式之间愈发凌厉起来,一时之间下风不显,逐渐变得游刃有余。 “多谢姚先生援手。”一旁宁朝暮行礼谢道。 “这位夫人莫要折煞我。我老姚心折于这位公子的风度气魄,有意结交。更看不惯那些狗东西仗势欺人……” 说话之间,只见岳烬之愈发如鱼得水。说是迟那是快,在使钩男子换招之时,玉笛连点,封住穴道之后一脚踹出战圈,又折损一个。看的周边诸人热血沸腾,不由得暗自叫声好。 “都给老夫住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后破空而来两只竹筷,将寻事挑衅的两名男子的武器击飞出去,真真是神乎其技。 一七旬老者由后堂走出,古井无波,不怒自威,让人不由得猜测其身份。 “老夫乃是这兴隆客栈的大掌柜,如今你们在此寻衅滋事,净做些肮脏无耻的勾当,着实污了老夫的眼。今日老夫饶你们四人一命,快滚。”眼神看向寻衅四人,目光中尽是不屑。 “老东西,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爷乃是……”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只见一道虚影闪过,霎时又回到原地。 “老夫不管你家老爷是天王老子还是诸侯皇帝,来我这里吃饭自然得遵循我的规矩。快滚,否则一个不留。” 听罢,为首的那位男子眼光如毒蛇一般蜇人,幽深狠毒,令人发憷。之后,他狠狠地对另外两人说了声走,便抬脚向门外去了。身后那人一看,顾不得其他,拖着被点穴的使钩男子,与重伤的柳叶飞刀相扶而行。 将将行至门前,为首的男子蓦然回首,眼神之中尽是阴狠之色,图穷匕见。 ------------ 第十三章 谁还困于旧情 偶然间来这落雁城兴隆客栈吃饭,却无意间遇到如此畅快淋漓一场好戏。今日种种,随后月余之内都成了所见之人的乐谈。街头巷弄之间,但凡听说过这故事的人,都对那玄衣公子和正直汉子的所作所为叫一声好,对那红衣女子的倾城容貌诸多遐想,亦对那北苍而来阴险毒辣无耻下作的小人唾弃一声。 甚至于连那些来自北苍国的商旅,听此之后也以之为耻。 打斗之后的客栈大厅一片凌乱,所幸兴隆客栈的店小二们训练有素,齐齐上阵,三下五除二便将之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如若不是桌上饭菜还温热,主角依然还在,保不齐有很多人以为只是恍然梦一场。 那先前出现的高深莫测的老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结了这桩纷争之后,便即刻如同没有出现过的一样。此等高人行径更是引发了新一轮的猜测热潮,究竟这位老者是什么人?究竟这兴隆客栈的背后是什么背景? 众说纷纭,不得而知。 话说那四人被赶走之后,岳烬之走回至宁朝暮等人的身边,柔声问道:“朝暮,歆儿,抱歉,受惊了吧?” 宁朝暮张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回答,便听得旁边那姚姓汉子的大嗓门轰然响起:“公子真真是好身手,看的我老姚一阵目瞪口呆。如此年轻才俊,你这个朋友,我老姚交定了!” 岳烬之微笑抱拳,道:“多谢姚先生仗义援手,如若不然,在下今日可就要狼狈不堪了。如果在下没看错的话,先生定然就是江湖之上颇有盛名的侠客柔心姚不平,是也不是?那一式裂天掌功力深厚,早已臻至大成,令人佩服之至。” “哈哈哈哈,兄弟猜的不错。那便让我也猜上一猜。看公子的身法招式,道心剑意,应当是出自横天宫幽云峰一脉,可有错否?”这姚不平眼光也甚是毒辣,与岳烬之顿起惺惺相惜之情。 岳烬之与其相对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之后,他拱手道:“承蒙姚先生不弃,今后在下就以老哥称呼你,如何?” “如此这般甚好。那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去痛饮一番,恐怕惟有一醉方休才能不辜负今日的因缘际会、良辰美景啊!” 宁朝暮三人在侧,见此情境,亦有些劫后重生的意动。 说罢,两人欲相携而行,却见先前与岳烬之颇为熟稔的小二哥从内堂中跑出,将之拦下。 “岳公子,岳公子,您请留步。” 岳烬之顿足转身,问道:“怎得?出什么事了?” 小二哥凑至岳烬之耳边,细细耳语。甫一说完,便又跑着迎来送往去了。 岳烬之回过神来,便看到身边四人八眼都齐刷刷的看着他,当下温柔一笑正欲开口说话,便看岳越一副西子捧心状,哀嚎道:“没天理了,少爷又摆出这么迷人又深情款款的表情……” 稍稍搞怪让大家心中残存的一丝压抑尽去。 岳烬之伸手揉着岳越的头顶,笑骂:“你这个小兔崽子,越来越喜欢打趣少爷了。” 随即便向众人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姚先生或许不知,这家客栈是我横天宫的产业,而刚刚那位老者则是横天宫一位辈分极高的长辈,已经出俗世太久太久,一直在此处看顾。适才小二哥正是来告知我,那位前辈想见见我。大家都算不得外人,不如一起前去如何?” 姚不平甚是感动于岳烬之的坦然率性,但却亦是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当下便回答道:“我这人虽只是一介江湖散客,但毕竟不是横天宫中之人。既然前辈没有召见,那我还是不去的好。我就在这大厅里一边喝酒一边等你们出来。” 说罢便寻了张就近的桌子,掀襟而坐。 岳越与宁歆儿对视一眼,眼中已经有了主意,便扯着岳烬之的袖子说:“少爷少爷,歆儿还想喝这儿的山楂粥,而且我也还没吃饱呢。我俩也不去了,就在这儿跟姚大叔一起等你们。” 岳烬之沉吟片刻,说道:“那也好。有姚先生照看着,断然不会出什么事情。” 说罢,转头对宁朝暮道:“那我们两个进去吧。” 宁朝暮张口道:“那位前辈不会怪罪吗?我怕……” 岳烬之笑道:“这一点你着实不需要担心。刚刚小二哥传话时说,前辈让我带你一起。况且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吗?” “那好,我随你去。”宁朝暮应允下来,转颜对歆儿道:“姐姐随你岳哥哥走一趟,你与小越两人在此处好生呆着。姚大哥,拜托您了。” 姚不平哈哈一笑,道:“弟妹客气了,这里就交给大哥我了,贤伉俪大可放心。” 宁朝暮羞红了一张脸,张嘴辩解道:“姚大哥,我……” 岳烬之笑了一笑,道:“朝暮,我们进去吧。” 两人举足向内堂而行,只余得身后岳越隐隐约约的小声音,满满的抱怨:“哼,就勉强让你当一会儿我家少爷的媳妇儿吧……” 只消得片刻便听闻宁歆儿怒气冲冲地反驳:“我姐姐怎么了!我姐姐这么漂亮又有涵养的大美人,哪里配不得你家少爷?!” “对对对,歆儿说的对,我错了……” 两小斗嘴声响起,犹如青梅竹马那时最刻骨铭心的年华。 内室。 推门而入,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幽幽檀香,氤氲着沧桑的味道。 这是一间算不得宽敞的后堂居所,屋内明亮简单,只有寥寥几把菩提沉木椅,一张围坐接地榻,一方桌案,一处棋盘,一帧行书,一幅寒梅踏雪图,一盏紫铜香炉,另加一套嵌血白玉杯。如此几样,却处处都透露出古朴禅意。 “此处,是老头我这几十年来亲手布置下的。却还入得眼否?来,坐。”老者正端坐于矮榻之上,面前桌案摆放着那套白玉杯盏,盏中热气氤氲,茶香冉冉。 “太叔祖道意已至大成,晚辈们拍马不及。” “切莫看轻了自己。” 宁朝暮随岳烬之走至榻前,并肩跪坐在老者对面。 “太叔祖,您身体可好?烬之三年未曾下山,请太叔祖责罚。”岳烬之言语之间满是尊敬。 老者沧桑一笑:“这有何可责罚的?老头我在此方寸之地观天下云涌,甚是快哉。” “太叔祖玄机造化堪比天人。” “净会吹捧老头我。话说这女娃子也很不错啊!烬之你好眼光。” 岳烬之面上大窘,当即说道:“太叔祖,您看错了……” “老头子我还未老眼昏花老糊涂,该错的对不了,该对的想错也错不掉。”说罢悠悠叹气:“这几年你桎梏自己太深太重,老头一直放在心上。如今转机初现,老头心中大慰。虽前路迷茫,却仍要坚持本心。这些年来,你是我唯一看得入眼的子辈,太叔祖便点播几句于你,莫再困于旧情,伤于执念。切记切记。” “女娃子亦要谨记同样的道理,莫走太多委屈路啊……” “今日之人,出身北苍青山派,太叔祖并非不想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实则年轻人终归需要磨砺方成大器,这恰巧也是个磨练的机会。” “但是万事需谨慎。” “好了,老头子我累了。你们二人这便回去吧。” 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宁朝暮顿觉恍若隔世。有些内心的念想,在老者的闲谈中,被触动了。有些思绪,似乎明白,但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明白。不停的在明悟,又不停的在迷茫。终究又是一片白茫茫大地,那人却在天之彼方。 最后还是叹一口气,无奈看不懂自己。 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块锃亮的银锭子,下意识地轻轻抚摸,想到了那个潇洒离去的身影。 突然却不知为何感觉,岳烬之抛银子给店小二的姿势,让她感觉如此熟悉。 ------------ 第十四章 夜色又起风波 当宁朝暮和岳烬之从内堂出来时,正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虽被其余的食客指点谈论,却也并没有发觉。直到被岳越拉住袖子,才分别缓过神来。 “怎得只剩你们两人了?姚大哥呢?”宁朝暮张口问道,颇有不解。 岳越牵着二人的衣袖到桌边坐下,宁朝暮一看桌上满满当当的残羹剩饭便傻了眼,喃喃道:“这俩孩子真是疯了。” 岳越嘿嘿一笑,清清嗓子说:“这不是……饿了一路了吗?再说这儿的东西那么好吃,不吃个够本怎么成。” 歆儿在一旁笑意盈盈,脸上红润的面色如同熟透的苹果的光泽。 “对了,你还未说姚大哥究竟到哪里去了,话说今日还是多亏了姚大哥,一定要好好谢过。烬之,你说是不是?”宁朝暮偏头问道。 “那是自然。”岳烬之笑着回答。 “那恐怕你们小两口是没这个机会喽!”岳越下手抓起最后一条鸡大腿,嘴里塞得满满的道。 “你这小兔崽子找打是不是!”宁朝暮凤眼怒瞪,黛眉微竖,拿起竹筷作势便要像岳越头上敲去,惹得岳越咬着鸡腿包头求饶。 “宁姐姐,我错了还不成吗?谁让你们扮起夫妻就没完没了,都不知道注意点影响,我家少爷可是有心上人的……” 宁歆儿立刻辩解道:“自大狂,我姐姐也有心上人!……” 两小的无心之谈在两人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与先前横天宫前辈的教诲相呼应,真真称得上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人心中间或都泛上一阵苦楚。这些日子相伴而行,几乎已经忘却了这种心痛,如今却卷土重来,锐意更甚,顿时伤的结疤的心底鲜血淋漓。 很多时候,世人总会故意埋葬一些事实,或者无意忘却一些事实,然后恣意快活地生活在虚空里。突然有一日,这些封存却从未消失的痛楚翻涌而出,足以将人瞬间淹没,冷却至骨。 “姚大叔说,他收到了朋友的传讯,有急事需要帮忙,便让我告知你们他先行一步,以后再遇定当补上这顿酒。” “好,我知晓了。你们吃饱了吗?说好要带你们逛逛落雁城的。” 二小一听岳烬之这话,立马对视欢呼起来。 出了客栈,四人漫步在落雁城内。 待到四人夜游归来,已经月上中霄。 岳越手中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着实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宁朝暮袖子之中则有一只梅花簪子,精致惹人,确是岳烬之的眼光。作为回礼,宁朝暮亦是挑选了一只竹骨簪,恰似他的风骨。 到了客栈,大厅里已经几乎是空空荡荡,惟有两三桌客人依旧占据着大厅角落,或闷声喝酒,或高谈阔论。见他们一行四人入内,皆是抬头看了一眼。 这三两桌客人皆着荆国服装,面貌特征却各具地域性,半数以上来自北苍。虽看似佯装与酒客无异,实则眸中精光暗闪,杀气外漏,岳宁两人当下便心中有数了。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正是这一眼漏了那么些个破绽,功亏一篑。 可惜,可惜。 见四人准备上楼,临近门边独酌那人亦是迅速喝干杯中之酒,拍桌大喊一声:“小二,结账。” 说罢起身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哎,这一天太累了,老子得回房歇着去喽!” 小二哥在这落雁城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是古灵精怪敏感至极。他应了一声,匆匆走去,路经岳烬之身边的时候,微微一顿,轻轻一瞥。 岳烬之满面微笑,眼神之中毫无担忧,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说:“不妨事,放心就好。” 一瞬间交互,随即如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岳烬之护着宁朝暮三人往楼上客房走去,小二哥亦是高声应和着:“这位客官您久等了,一共是三两八钱……好嘞,谢谢您呐……” 果不其然,大汉结账之后便随着他们上了楼。 待到汉子从门外离开,宁朝暮扶着歆儿从房中出来,轻轻地敲响了岳烬之二人的房门。 关好房门之后,两小此时也顾不得困意倦意,凑上前来便是一脸担忧。虽说岳烬之与宁朝暮两人并未开口说一言一语,但是两个玲珑剔透的孩子也是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公子,是不是下午那群人又要来了?”岳越一张小脸揪成了包子,他还没忘记下午自家公子以一敌四险况百出的场面。 “恩,应该没错。”岳烬之把玩着玉笛,一脸漫不经心。 “那您还这么漠不关心!您忘了下午那几个人耗子大了咬死猫的场面了吗!”岳越急的在房间之内团团转圈。 “您看,下午那群人虽被那位前辈打发了,但是必然是对我们怀恨在心。再说他们领头的那位又如此垂涎宁姐姐的容貌。所以如果这次真真是他们出手的话,必然是倾尽人力,有了万全的准备。凭我们几个老弱病残,怎得能抵抗?少爷……” “闭嘴!”岳越喋喋不休的小嘴被宁朝暮拿着带回来的糕饼堵上:“小兔崽子,你说谁是老弱病残!” 岳越嘴里一阵呜哩哇啦的声音,眼神自然而然地向宁朝暮飘来,意思明确:除了他家少爷之外,所有人都属老弱病残之列。 “小兔崽子,你忘记了鸡窝里的灿烂清晨了吗?”宁朝暮慢慢靠近岳越的小脸,朱唇张合,语气轻快而充满回味,顿时让他想起了人生之中到目前为止最为虐心最不堪回首的故事。 逗弄够了岳越,她直起腰,恢复了正经模样,对岳烬之道:“烬之,你放心就好。” 岳烬之踌躇半晌,道:“这群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在你身上,势必不会伤及你二人性命。夜间行事,又是在这个吃过闷亏的地方,我猜测十有**他们会用药,你说呢?” “烬之与我所想无二。既然提前窥破,那今晚定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教他们竹篮打水,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 夜色已深,宁朝暮与歆儿二人回到了房间,稍加布置,便将灯火吹灭,安稳入睡了。宁朝暮和衣躺在床上,小褥微搭。凤眼在黑暗中轻轻合上,侧耳细听四周的声响。 果不其然,一时三刻之后,门外传来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至宁朝暮所入房间门前站定。宁朝暮睁开眼,迎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霎时将门外人的作为看的清清楚楚。 窗綾被人划开一道小口,随即一支香药探进,点燃之后无光无亮,只能眯起眼睛,隐约可见几丝袅袅香线升起,随之消散在空气里。 却是如此没错了! 宁朝暮轻嗅气味,心里已经澄澄亮亮。黑暗中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药不过是中等偏上的迷魂药,对身怀琅琊暖玉的岳烬之和提前服用过清心之药的三人没有丝毫的威胁性。一颗稍微悬起的心终于落地,只等坐地收网,化险为夷。 片刻之后,或是判断药效已经发作了,窗外一人低声说道:“可以了。” 随即隔壁房门之前也传来一个声音,道:“这边也一切顺利。” 想罢是这些人兵分两路,打的是将四人全部迷昏,进而不声不响达成目的的主意。 之后便听两件房门先后被打开,七八人鱼贯而入宁朝暮与宁歆儿的房间之内,点起火折子走至床前。 为首一人细细端详了片刻,说道:“怪不得大哥如此念念不忘,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天人之色的美貌姑娘。” 说罢搓搓下巴,若有所思道:“想我王山也是堂堂人杰,却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有什么便宜都是大哥占着我跑腿儿,这是什么道理。不如……” 此人几声淫笑,显然是动了色心。 “这一对姐妹花要是抱在怀里,那滋味,岂不是要快活的像神仙了吗?哈哈哈哈哈……” 却不曾想,这淫声秽语还未说罢,便觉胸口微微发凉,似乎有物透体而出,之后便无端的断了命。 此人倒下之后,宁朝暮睁开眼,看到如同杀神一般站于窗前的岳烬之,霎时间心生莫名的触动。在这个弥漫着药味和血腥味道的房间,见他微微一笑,便是满满的心安。 岳烬之手持沾血短刃,微笑说道:“让你受惊了。” 第二日清晨,一行人驾车早早上了路。 房间的尸身血迹早已被客栈之人清理干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昨夜血腥杀戮过的两件屋子,又如同什么事都未发生过的一样,在今后的每一天迎来送往新的客人。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宁朝暮陪着岳烬之坐在车前,两小在车厢里正睡得昏天黑地。 岳烬之指间把玩着昨夜沾染了血腥的那把短剑,少顷,随手丢出,面色不变。 “为何要丢掉?只是因为沾血了吗?”宁朝暮不解问道。 “不。因为,这不是我的剑。” “那你的剑又在何处呢?” “在心里,埋葬在记忆里。” 马蹄哒哒,一路向西。 晨风微凉,凉不过人心旧忆。 ------------ 第十五章 入幽云至横天 幽云山。 此山位于荆国与夏国交界之处,占地不广,却山势奇骏,拔地而起,颇为雄壮。天光在上,灵脉在下,古时以来便是有名的灵气充萦之地。幽云山高耸入云,山上草树林木郁郁葱葱,自山底向上三分之二处却已入雪线,自此而上终年皑皑白雪。 这冰天雪地,便是横天宫的门派范围。 话说这横天宫,实为当今天下不可动摇的武林至尊之地。它传承自千余年前荒祖时代,与之同一时期甚至更早的江湖门派都已泯灭倾颓在时代的长河里,只有它依旧千年不倒,源远流长。横天宫一脉自前世大能凌天剑客而始,据说此位大能有通天彻地之能,最终的归向却众说纷纭。或说云游四方,或说剑破虚空,或说驾鹤登仙,林林总总,皆为一桩桩传奇。 横天一派传至今日已经三十三代,千年积淀之下底蕴深厚,愈发成就其不世威名。如今横天宫宫主玄海尊者,武功奇高,一手问天剑法已臻大成之境,再加以横天宫的诸多精妙武学,是不可争议的武林第一人。除此之外,横天宫在药道医道之上亦是涉猎颇深,久而久之也成为了普天之下一大医者圣地。 千余年来,横天宫始终为江湖正道之魁首,万宗俯仰。在横天宫治下的武林各派,大多以苍生为己任,发扬武林正气,秩序井然。 亦是为江湖一大幸事。 再说宁朝暮四人。 四人一骑自东向落雁城而来,快马加鞭不过半日有余,便已到幽云山地界。至山下陡峭崎岖之地,四人弃车而行,将软榻置于风雷背上,安顿好歆儿,便开始入山登顶。这一路山中风景与驭龙岭全然不同,惹得三人不停叽叽喳喳,讨论的好生热闹。由山下青郁景致之中忽过雪线,却又是两个天地。知觉冷风铺面,入目皆是雪白,颇有冬意。 一路行来,人亦是慢慢多了起来。能在此处自由行走的大多都是横天宫低代弟子,或外出练功,或下山办事,皆是行色匆匆。这些弟子大多入门不久,没有资格入内门走动,对于岳烬之这一横天宫惊才绝艳的同门师兄、师叔甚至师叔祖皆是闻之其名未见其人。远远观之,也不曾想此人是他。因此这一路,倒也免得些让人无奈的繁文缛节。 两人无话。宁朝暮悄悄转首看向岳烬之,却未曾想如此巧合,正对上一双漆黑莫测的眸子。这眉眼处处皆是恰到好处,不差一分一毫,似是上天巧夺天工之作。两人相视一眼便急忙错开,各自都是尴尬至极。 宁朝暮俏脸微热,却总散不去脑海里方才一瞥之下的那双眼睛。身侧的男子黑衣黑发黑眸黑马,发间玉簪腰间玉佩手中玉笛,风度翩翩地行走于这雪色天地之间,端的是气度非凡,让人不注目都难。 她却不曾想,自己这身大红衣衫,俏脸微红的模样,看在岳烬之眼中,亦是天上地下独一份,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举足而行,前方的路逐渐没有了坡度,想必已经登至了山顶。路旁的房屋院落逐渐多了起来,来往之人亦开始有些岳烬之所熟悉的面孔,于是乎岳烬之便时不时颔首微笑,彼此招呼。 四人一马一行人顺着中间大路往前走,岳烬之简略说道:“虽说自雪线之上便属横天宫,实则只有在山顶才算的上是师门所在。这路两旁的院落皆是弟子居所,这条路走至尽头,便是横天宫学道授业的核心所在。” 片刻之后,宁朝暮随岳烬之停步,抬头看去,入眼是长长的台阶,连接着恢弘大气的宫门城楼,门上上悬写有横天宫三字的大匾,笔迹韵味古朴悠远,道意无双。 “这字……”宁朝暮不由得喃喃。 “是开山祖师所留无疑,是我横天宫的至宝。通常只有习武之人能看透其中的道意所在,没曾想朝暮也能感受的到。”岳烬之笑着回答,言语中有些惊诧。 “道于无形,无处不道。横天宫的这块匾额我曾经听师傅说过,他还曾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宁朝暮稍稍一顿,接着道:“其实,世间并不是只有武学才追求道意,甚至医道药道都是如此。在这三字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冲突着却又和谐着的平衡之道,让我突然对药之一道有了新的感悟。多谢了,烬之。” “朝暮莫要谢我,太见外了。”岳烬之回礼道。 如此对话听得一旁的两小白眼直翻,每每两人这般说话,都客气疏离地如同陌生人,即便脸上的表情再真挚无华。 所幸这样的对话没持续太久,横天宫宫门之处有一白衣之人踱步而出。 “师弟,果然是你!”白衣人一看是岳烬之,便飞身而来,眨眼之间到了眼前。 “师父方才让我出来迎你,我还不信。你这才下山两月而已,怎得回来如此之快?你不是说要去平城看你大哥再去成国游历一番的吗?”白衣人一串连珠炮般的话语。 “多谢师父师兄挂念。我此次下山的确是游历之意,却不曾想中途生了些变故,便先回师门一趟,请教师父,聆听教诲。”说罢,转头对宁朝暮道:“朝暮,这是我大师兄,姓陆名水,一身本事出神入化,尽得师父真传。大师兄,这是……” 白衣陆水这才转神看岳烬之身侧之人,登时被宁朝暮一张祸国殃民的脸看的丢了魂儿。 “这,这,这……”口齿无能。 “陆师兄好,朝暮这厢有礼了。”边说边盈盈下蹲,对之行礼。今后的日子就要把妹妹安置在这里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古训她自是省的。 “这应该是弟妹吧!烬之,师兄果然没看错你!好眼界。弟妹免礼,我是这儿的大师兄,他们都归我管。以后有事儿说话,这小子欺负你你也尽管说,我收拾他。”说完拍拍岳烬之的肩膀,一阵善意的挤眉弄眼。 宁朝暮面上大窘,当下便要出口反驳。 “切~一见美色就出卖兄弟的露水姻缘大叔你好……”身侧的岳越懒洋洋地拖着长腔问好,打断了宁朝暮刚欲出口的话,也引得歆儿一阵捂嘴偷笑。他是不会忘记第一次来横天宫的时候这个坏人是怎么“欺负”他的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找打是不是!师伯我不介意帮你疏通疏通经脉,继续提高资质……”陆水咬牙切齿。说起来他也冤枉,当初小师弟带这个贴身小童来横天宫,让他帮忙看看资质。他好心好意日日帮其以真元疏通温养,使得这孩子的垃圾体质变得不是那么垃圾,却不曾想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好了师兄,莫开玩笑了。我这次回来着实有要事。朝暮的妹妹身患重疾,我想让师父看看有没有什么治愈的法子。”岳烬之正色道。 见此,陆水也收敛了面上的不正经之色,回:“既然如此,那为兄便带你们先去见过师父,我们兄弟俩稍后再叙。” 说罢便引之向门内行去。他转身的一刹那,瞥见了宁歆儿的脸,心中颇有一阵熟悉之感。百般回想却毫无头绪,便摇摇头,不再纠结了。 有道是,无端因缘终有道,只是未至相遇时。 身后一路脚印凌乱,仿佛凌乱至极的命轮。 寒风吹过,再无影踪。 ------------ 第十六章 横天纪事几则 “师父,如何?” 空旷的大殿之中,香烟袅袅。细细闻之,尽是些安神固本的草药,用药低调,精妙之至。 殿中东侧有几方檀木座椅,此时众人正聚于此处,围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神色紧张。 听岳烬之的称呼,这老者定是横天宫宫主玄海尊者无疑。 “经脉沉疴,柔肠百转。烬之你所断无错。”老者直起身,缓缓说道。 “那师父可有何医治之法?” “自是有的。”老者回道。 听闻此话,众人皆是满面喜色。 “这病无外乎只有两点,一是如何化解柔肠百转。此阴毒有两种方法可破,其一是寻一万年阳参,以纯阳之力冲散阴毒之效。其二,则是我横天宫的聚阴功法,以真元聚合体内阴毒,使之全在檀中,放血即可。虽然横天宫中精于此法门的人不多,但烬之就是其中之一。此法虽对内力有损,却相对而言不甚严重。” 老者稍稍一顿,接着道:“最难解决的怕是这第二点,经脉沉疴。这种病症我也是头回得见,没想到还存于世间。这种病症可用换至亲之血延缓压制,但恐怕只有那张专治沉疴的古方才可治愈。哎,我有一老友名唤庐阳,医道精妙在我之上,却已多年未见音讯全无。如果他在,说不定……”边说边摇头,言语之中满是可惜。 众人欣喜之意瞬间冷却下来,人生无奈之事不知凡几。宁朝暮满脸苦涩,对玄海尊者说:“多谢前辈诊治。家师正是庐阳真人,十余年前曾出手帮舍妹压制病情,可如今舍妹的病重加重,怕是家师也束手无策没了办法。” “原来你竟是庐阳的徒儿。”玄海尊者眼神之中一阵唏嘘。 “师父,我跟朝暮已经填好了那张古方,请师父过目,看是否可行。”岳烬之边说边将药方递至玄海尊者面前。 玄海看了半晌,不时皱眉思索。片刻之后,便面露喜色,对两人说:“你们二人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方药精妙无匹,可用之。” 之后又稍有踌躇,开口说道:“但是歆儿姑娘的身体底子太差了,即便你们已经严密斟酌用药,但药性刚猛却依旧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烬之,你去司药殿去找你师叔拿三颗褪骨丹,先替歆儿温养着。” 听闻此话,岳烬之大喜。这褪骨丹是横天宫的高级丹药,培元固本温养身体之效是天下万药之最。 “但是,这药方之中的几味药却并不好寻啊!这五色断肠花和一线天即便我横天宫中也并无存余,这……”玄海尊者眉头紧蹙。 “宫主莫替我们担心,药方之中的药这些年来朝暮已寻之大半,惟有五色断肠花还未曾寻到。后来遇到烬之,更改方子之后又添了一味苏木藤,据说只有这幽云之巅才有,此次前来亦是想拜求一二。”宁朝暮回答。 玄海尊者展颜一笑:“丫头无须如此客气,等会儿让烬之带你去找就好。另外前几日,我似乎听说成国有一世俗家族要召开赏药大典,这彩头之中便有五色断肠花。实在无法,便也只能走一趟了。” “师父,我们此次回师门第二件事便是为此。歆儿身体不便,再加体内柔肠百转极易复发,所以我们商量之下便决定将歆儿先安置在师门,然后我与朝暮二人下山求药。不知师父可否麻烦师叔帮忙照顾?” “自然可以。不过你师叔如今并不在横天宫,似乎下山寻友去了吧。正好师父我出关不久,与歆儿这丫头又颇有眼缘。便不用麻烦你师叔了,我照看着就好。你们放心去就好。” “多谢师父(前辈)。”岳烬之与宁朝暮二人一揖到地,惊喜万分。 待到三人走后,玄海尊者转身细细端详歆儿,问道:“歆儿丫头,你是哪里人?” 歆儿笑意甜甜,回答道:“回禀前辈,歆儿姓宁,是成国宁国师家的女儿。” “你与朝暮是嫡亲姐妹?” “这道不是!”歆儿笑的一脸淡然:“我是爹爹娘亲收养的孩子。” “那你可知亲生父母的消息?” “这倒不知,听娘亲说,父母将我放到了钧天城慈悲寺门口,恰巧那日爹爹陪同娘亲来慈悲寺上香,便将我带了回去。其他的,爹娘就再没提过了。”语气之中稍有落寞,却转而消失不见:“我虽不是爹爹娘亲亲生的女儿,但是自小他们对我很好,姐姐更是疼我更甚,歆儿很知足。” “哦……”玄海尊者心中一动,便不在说话。 这孩子,与我那老友,面上似乎有些神似啊…… 宁朝暮三人正往司药殿行将而去。 “岳越,你准备怎样?是与我和朝暮姐姐前去成国,还是抛弃少爷,徒恋美色,留在横天宫陪着歆儿?”边走,岳烬之边问道。 岳越走在后面,表情如同受气的小媳妇儿,一张小包子脸揪出了褶子。 “少爷,您这是身为一个长辈该说的话吗?您觉得对我这样一介可爱无比的后生说这样丧尽天良的话合适吗?”岳越眼泪涟涟,悲愤出声。 “呜呜,人家以前都说了要陪着歆儿的……可是这不是不忠不孝……您干嘛说的那么严重……”小小的声音在后面自言自语,语气之中满是两难的心酸。 的确,自家少爷这话一说,就如同戳开了一层窗户纸,即便自己再怎样想留在横天宫陪着歆儿,这下都化为了泡影――自小的家教,他不能背上这种丧尽天良被强加于身的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的罪名。 “好了,你别吓唬他了。”宁朝暮看不下去了,虽说这孩子平日里淘气又气人,却要是真真难过起来,这张正太小脸对女性来说倍儿有杀伤力。 边说,宁朝暮边将岳越搂到怀中,软言抚慰。 岳越心里如今就如冰火两重天,一边是不要脸欺负人的少爷,一边是温柔可人三温暖的朝暮姐姐。他甚至顿生后悔之情,为何以前没有认识到朝暮姐姐的好,总是百般刁难万般斗嘴。再说,歆儿妹子凡事都听姐姐的,再不讨好以后包准没什么好日子过。 思及至此,岳越仿佛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金光大道。不由得面生孺慕之情,脑袋在宁朝暮怀里蹭了一蹭。 ――难得这货于“逆境”之下瞬间明悟,可喜可贺。 “无妨,他习惯的。”岳烬之一脸云淡风轻的无所谓,让自家小书童碎了一地的心又再碎了几分。 “好了,我们到了。”岳烬之停步,面前是一座精致古朴的药楼。 只见说话之间,一橘黄衣衫的女子从里面迎来,飞也似的奔至岳烬之身边,挽住了他的臂膀。这女子柳眉凤眼,娇俏喜人,体态玲珑窈窕,却一脸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岳师兄,我早先就听陆水师兄说你回来了,正想去看你呢。你这离山的几日,小遥很想你呢。” “呕……”岳越头埋在宁朝暮怀里,发声总是犀利而不合时宜。 “师兄,这位是?”顺着声音传来方向一看,刚欲张嘴教训这个和她一直不对付的小子,却看他此时正在一红衣女子怀里,这女子美若谪仙,柔情温婉,让这自称小遥的女子心生莫大的威胁之感。 感觉到怀里的岳越不住地拉扯自己的衣角,再转颜看向岳烬之后者亦是满面无奈,当即眼珠一转,心中有数。 “妾身乃相公之贱内,姑娘有礼了。”松开岳越,宁朝暮摆出一副三好夫人的姿态,向小遥招呼道。 见那小遥姑娘瞬间便如被雷劈过的一样,脸面之上如同开起了染坊,岳越忍不住笑将出来。 良久,小遥才缓过神来,满面心痛、不敢相信的神态,问岳烬之道:“师兄,她所说是真的?!” 岳烬之笑笑,并未否认,将手臂从小遥手中抽出,道:“师妹,此次我们回来是为了寻苏木藤,烦请师妹领路。” 小遥泪眼迷蒙,跺跺小脚,扭身便往司药殿内去了。 门外岳烬之对宁朝暮说:“多谢朝暮替我解围。这易小遥是我师叔的小弟子,又因得是女子便从小备受娇宠,性子娇蛮,姑娘莫怪。” “哼,我就看不惯她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还总把公子当成他的未婚夫婿,我呸,她也配,就凭她那副胸大无脑,眼睛长在天伤的样子,公子怎得会看上他。”岳越一脸鄙夷。 岳烬之无奈一笑,一行人随之往殿内去了。 待取得苏木藤之后,岳烬之便与易小遥简言道别,别无它话。 宁朝暮走在岳烬之身后,稍稍落后几步。却不曾想,被易小遥追了上来,并肩而行道:“你难道就是师兄心系多年的那个女人?不是听说你嫁人了吗?又回来纠缠他作甚!” 宁朝暮面上并无变化,心中却翻起了重重波澜。 却又听这女子接着道:“不过我告诉你,师兄是我很多年前就看上的,我是不会放手的,你等着。” 见宁朝暮不为所动,便自讨个没趣,转身回去了。 宁朝暮立在原处,手中轻轻摩挲着那锭银子,若有所思。 ------------ 第十七章 启天初入岳府 时至九月,秋意甚浓,林木落叶萧萧。行走于山野林间,早晚已有了萧瑟的凉意。 宁朝暮与岳烬之已下山多日,如今走走停停,已近荆国国都启天城地界。岳烬之依旧是那一袭玄衣黑马,贵公子气度显露无疑,也遮掩不掉。宁朝暮绯色衣衫相伴于侧,骑于枣红大马之上,凤目横波,轻纱覆面,颇有几分侠女的英姿飒爽。 “烬之,怎得我们突然要改道启天城了?你回家是有要事吗?”骑在马上,宁朝暮不解问道。 “哦,是这样的。我娘亲自年轻之时跟随我爹东征西讨,落下了病根,一直在用药调理。前几日在山上之时,家中曾派人传信过来,说是娘亲的药即将用尽。恰好我人在师门,便想顺道将药送回去。”岳烬之轻轻一笑,接着道:“抱歉忘记跟你交代清楚,让朝暮困惑了。” 宁朝暮听此,本就算不得困惑的心思霎时无踪无影,笑着回道:“烬之切莫如此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况且我们时间充裕,我又未曾来过这启天城,如此安排也能跟着你开开眼界。只不过,我跟你一起回去会不会不方便?” 思及至此,宁朝暮眉头稍蹙。这一路以来扮假夫妻之事算不得少,但这回终归是跟人回家,孤男寡女,让人误会,终归不好。 岳烬之摇摇头,回道:“朝暮放心,不会的。更何况,此次我们也不会在启天城逗留太久。 “那……就如此这般吧。” 岳烬之笑笑:“朝暮,我们快些赶路可好?” 宁朝暮应其一声,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便扬鞭策马,卷起一路风尘。 天空阳光普照,光泽世人。 “这就是启天城吗?”看着高大城门之上的启天城三字,宁朝暮不由得轻声自语。 启天城是荆国国都所在,城门恢宏壮观,颇有泱泱大国的风范。此处比落雁城多了几分肃穆少了些许异域风情,又比自己的来处――成国钧天城多了几分冲霄豪气少了几分精致典雅。 着实又是一番从未见识过的风景。 北城门之外,两人两骑已伫立许久。男子玄衣俊朗,女子红衣墨发。虽看不得女子之容貌,却由眼及心,可以想象免不得又是一代佳人。两人于启天城外,引得城门守卫和来往民众不住地注目和猜想。 之后,岳烬之似乎是微微叹气,翻身下马,对宁朝暮说:“我们走吧。” 城门之前,执勤守卫例行询问:“为何处人?进城所为何事?” 岳烬之踌躇片刻:“我们是荆国启天人氏,进城为了回家。” 声音如常,宁朝暮却听得几分微不可闻的干涩和低哑。 牵马走在启天城的青石板路上,宁朝暮听着周身喧闹嘈杂的吆喝声,看着此处不同于任何自己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心中略微有些小女孩般的新鲜雀跃。待扭头看向岳烬之时,却发现他脸色微白,嘴唇紧抿,眼神幽深而渺远,如同隔离出了这个热闹的世间。 顿时,宁朝暮心中的欢喜散的无影无踪,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身边这个男子,究竟有怎样无法触及的故事。 她听过太多太多关于荆国岳家的杂谈故事,听过太多太多关于岳家二公子岳烬之的传奇之闻,却未曾听过岳家烬之公子有怎样的过往情殇。心中有如猫挠,却只能隐而不发。 一步一步,由城北至城西,越行越缓。耳边已经听不到烟火闹市的嘈杂喧嚣,自此一路入目处皆是彰显贵极人臣的高墙青瓦,但又仿佛在富贵气派之下禁锢着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遵循世代的世事人伦。 长街尽头,驻足。 宁朝暮扭头,看见隐在宽袖中垂下的左手越握越紧,指节已经青白如玉。 仰头,岳府。 门口的青衣小仆早早地便看到了岳烬之的身影,待二人行至门前,岳夫人已经带着一众家仆丫鬟在门口等候。方才听说自家二儿子回来还带了一个姑娘,岳夫人当下便按捺不住,急急出门迎接。自三年之前发生那件事,自家儿子便如同遁入空门不近女色。再也不谈风月。如今却突然带女子回来了,这为娘的岂不激动? “娘,您怎得出来了?”岳烬之似是自回忆中挣脱出来,张口问道。 “你以为娘是为了你么?”边说边狠狠一瞥,随即面色春风化雨般转换,走向宁朝暮,握着她的手,亲切道:“姑娘,是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啊?” 宁朝暮被岳夫人的热情吓在当场,却亦是极快的缓过神来,温婉有礼地回答道:“回岳伯母,我姓宁名朝暮,是成国钧天人氏。” “成国?”岳夫人蹙眉思索,却终究释怀。敌国就敌国吧!那又何妨? 想罢,岳夫人便牵着宁朝暮的手往府中而去,边走边说:“管家,你安排人把公子和宁小姐的马安顿好,再差人备些茶果,晚膳好些准备。” 管家应声退下。 岳夫人转头对宁朝暮说:“宁姑娘,我们二人进府聊。哎,真好的闺女……” 岳烬之轻声失笑,而后望着入府的那个红色身影恍惚出神。 脑海中,却非朝暮的容颜。 入夜,华灯初上。 岳府一片喜气洋洋,全府上下都听说烬之公子带心上人回来了。后厨卯足了劲儿往中厅倒腾珍馐美味,就怕给岳府落了脸,更怕给这位将来的二少奶奶留下不好的印象。 中厅宴席。 岳家虽为显赫之族,却人丁稀薄。到了岳烬之这一代,嫡系便只有他与大哥岳宿之兄弟二人。因此相对而言,岳家的家宴总是没那么热闹。 宴席之上,岳老爷居于上座,岳烬之邻座,岳夫人则拉着宁朝暮的手坐在两人对面。经过几个时辰的谈心,岳夫人对宁朝暮是越来越满意。再看了面纱之下的那张脸,更是越看越欢喜。 即便岳烬之曾私下与母亲解释说并非如此,但岳母却丝毫不以为意,大有必须让宁朝暮成自家儿媳妇的架势。 “咳咳!”上首的岳老爷清了清嗓子:“烬之啊!你这次是要去成国?” “是的,爹。” “那是走驭龙岭还是走斩马关?” “我们要赶在十月之前到达丰邑,时间虽不算紧张但是总要提防变故。从启天城到斩马关一路,官路平整,距离稍近,不出意外我们会从斩马关去往成国。”岳烬之细细思索之后回答。 “既然如此,你正好去看望一下你大哥。最近边关不稳,与成国交战虽依旧平分秋色,但对方却总能抓住我方军队的漏洞,以多击少,倚强凌弱,屡屡得手,实则落于下风。你大哥忙得焦头烂额。”岳老将军言谈至此,言语中也多是担忧。 “另外,前几日安阳王派人寻得奇药,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陛下担忧你大哥的安危,特地赐予两颗,你也顺道带去吧。” “好。”岳烬之应下,神色无异。 “行了行了,吃菜吃菜。”岳夫人插空便劝道,顺手又给宁朝暮添了几筷菜肴:“你们何时出发?” 岳烬之回道:“明天一早就走。” “那朝暮呢?” “她自是随我一起。” “哎,一个姑娘家的,怎能受得这种奔波劳苦。不如你让朝暮留在家里陪我,我真舍不得她。”岳夫人言语中诸多不舍。 “伯母,您不用担忧朝暮。我也是江湖儿女,自是能吃得苦。况且此次烬之还是为了舍妹之事辗转奔波,我过意不去。”宁朝暮安慰岳夫人道。 如果再多留在这岳府几天,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哎,那好吧。烬之,你一定得好好照顾朝暮,知道了吗?要把她好好的给为娘带回来,否则为娘饶不了你。” 岳烬之微微一笑,轻声应下。 思绪却已飞至边关平城。 不敢触及,却又不得不触及。 世事弄人。 “舞衣,你还好吗?” …… 只在启天城停留一日,两人便匆匆上路了。 时间颇紧,片刻不得闲。 ------------ 第十八章 原来确实是你 天色尚早,镇子里却早已热闹起来。路边出早摊儿卖点心饭食的铺子数不胜数,袅袅升起的油烟灶火和早点交织混合的香味飘散开来,极有人间的烟火气息。 宁朝暮一身布衣行头,近的端详竟是打扮成了一少年书生的模样。 自启天城出来之后,她便一直作此打扮,一是因为那一身红色衣裳太过惹眼,二是这女扮男装出门在外多少方便一点。岳烬之对此并无异议,这一路过来着实是省了不少麻烦。 宁朝暮溜达在客栈附近的小街上,看着两旁摊子里的油糕花卷豆花馄饨不由得只吞口水。前几日赶路尽是夜宿荒郊野岭,不见人烟,啃干粮啃的银牙都要硌掉了。如今看着眼前任君随意的热腾腾的早点,口腹之欲剧烈翻腾起来。 “老板,帮我包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宁朝暮在一家早点铺子前停下,点着几样吃食便让老板打包起来:“另外,老板,再单独给我一只肉包子。” 打包完毕,宁朝暮潇洒的扔下半串儿铜钱,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迈着四方大步往客栈走。包子塞嘴里,咬一大口。唔,真香。咂咂嘴,宁朝暮愈发感觉,还是男子装扮方便多了。若是一如花似玉的丫头在路上啃包子,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指点伤风败俗。 到了客栈,宁朝暮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上走。行至岳烬之门前站定,略微清清嗓子,探出手向中呼了口气,皱鼻闻闻,有股包子的葱味儿。便两步跑回自己的房间,用清水仔细将口漱了,又嚼了几口茶叶,这才拎着油纸包重新回去。 二次站定,探手叩门。 手还未触及门面,便已经从里面打开。 岳烬之依旧那般温润如玉的笑脸,衬得门外宁朝暮举起未放的手煞是尴尬。 “额,烬之,你怎得知道我来了?”宁朝暮垂手低头,讪讪问道。 “自你第一次来我门前时,我便已经听到了。本想起身为你开门,你却不知道为何又跑了回去。”岳烬之笑笑,侧着身将宁朝暮让进屋内,回身关门。 “烬之真是好耳力。快来吃饭,我今天去买了早点。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宁朝暮将早点放在桌上,一一解开放好,招呼岳烬之吃饭。 “这些天赶路,辛苦你了。这一路虽说驿站不少,却也没得吃食。吃干粮吃厌了吧?”岳烬之笑问。 宁朝暮俏脸微红,被岳烬之看穿了心思,只得胡乱回道:“我才没那么娇生惯养……” 却不想一回头,看见岳烬之右手低垂,外袍只堪堪挂了左肩,衣袍之上亦有暗暗的血迹和不知如何破掉的痕迹。当下宁朝暮顾不得尴尬,急忙问道:“烬之,你这是怎得了?” 岳烬之掀襟而坐,一派翩翩作风似是无事,云淡风轻的说:“朝暮无须担心。昨夜我出门办了些小事,巧遇一个小贼,疏忽大意受了些小伤。不碍得。” “让我看看。”宁朝暮起身站到岳烬之身边,岳烬之起初推脱不让,却终究拗不过朝暮的倔性子。 他无奈道:“也罢也罢,烦请宁大夫诊治,在下感激不尽。如若将在下的外袍一起补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话插科打诨,正巧淡了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宁朝暮展颜一笑,嗔道:“你何时也像岳越一样贫嘴了。” 边说边将岳烬之的外袍和中衣褪下,正欲宽下内衣,却忽然发觉有一物什落到了自己脚边。她蹲下身子将小物捡起,细细打量。 只见那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香囊,玄色为底,缎面以金丝银线入绣。香囊荷包双面皆有字绣上,一面是岳烬之的烬字,而另一侧,则是一个舞字。移至鼻端轻轻一嗅,还有幽幽的兰花香气,却因时岁久远,香气渐杳。 宁朝暮心中略有一动,微有不适。却即刻便想,自己心中铭刻着那个身影,此时却为旁人之事不适难过,真真不该。 想罢,她便堆起一脸笑容,一如往常,起身将香囊举至岳烬之眼前,颇为八卦地说:“烬之兄,这是何物啊?难不成……” 岳烬之脸上的痛楚一闪而过,快的让人难以发觉。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轻轻笑笑,伸手拿过香囊放在怀里,对宁朝暮道:“没什么?故人之物而已。” 宁朝暮心中的不适和疑问并无丝毫减少,听此却也不再追问,只又接着脱岳烬之的里衣。 倒是岳二公子,似乎是觉得此时房间内的气氛略微尴尬,便出声笑着逗她道:“宁大夫,你就这么剥了我的衣物,是不是得对我负责呢?” 宁朝暮在费劲地解里衣带子,边解边说:“我对你负责?负责个鬼。你不知道多少人求着我……” 说话声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此时宁朝暮已经将岳烬之的里衣解开,同样褪下右侧身子。顺着漂亮的锁骨往下看,右手臂上有一道被稍加处理过的新伤。而两者之间,却见一道自右胸到肩头的陈年伤疤。这道疤目测已经五年有余,早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狰狞模样,只余下一道褐色的印记,提醒着一些人,一些难以抹去的故事。 如今看在宁朝暮眼中,却如同当年鲜血淋漓般深可见骨。 是它。是他。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这道伤疤,在五年之前的雨天,因她而生受。她曾经近近的看过,抚摸过,包扎过。他,连同这道刻骨的伤疤,被她这些年日日夜夜的挂念着。 如何认得错? “朝暮,朝暮……” 耳边传来岳烬之略有几分担忧的唤声。宁朝暮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娇躯不住地颤抖。 “你……你是他对不对?对不对?” 这话喃喃而出,宁朝暮紧紧地抓着岳烬之的衣角,看向他的眼神中颇有几分狂喜的希冀。 岳烬之却被这番话问的一头雾水,不知事情原由。 “朝暮,你所说究竟何意?”岳烬之伸手稳住宁朝暮的身子,反言问道。 “我,是我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宁朝暮眼泪顺着脸颊不住留下,不知道究竟是激动,是喜极而泣,亦或是别的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五年之前,七月初十,在云岭。”宁朝暮言语之中满是希冀和害怕,她肯定眼前之人却是当日之人,却害怕他早已忘了她。 “云岭?”岳烬之眉头微蹙。 见此情境,宁朝暮的心凉了半截,随后低声说道:“你在那儿杀了阴段天,救了两个人……” 岳烬之猛地一拍额头,道:“原来如此。我记得此事,却因过去太久一时未能想起。难道你跟歆儿……” “的确,我跟歆儿就是你救下的那两个女子。”宁朝暮的声音之中又提起了几分热度。 “这真是……世事无常,皆有定数。原来我们五年之前就曾见过。怪不得,当日第一次见到朝暮,便对你的声音有些熟悉之感。原以为我听错了,不曾想真的是你。”岳烬之言语之中一阵唏嘘,这件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时隔五年,突遇故人。实为有缘。 “我记得当日被师兄匆匆叫走,却只能把你们两人安顿在清水镇。后来你们如何去了驭龙岭?还接手了旋风寨?”岳烬之将前后想通,衔接于一道,便对宁朝暮二人这些年的经历发问了。 宁朝暮平静下来,边为岳烬之处理新伤边讲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岳烬之凝神细听,不时地小问几句。 晨色透过窗户照入屋内,映出空气中尘埃的踪影。远远看去凝结出圈圈光晕,时间如同静止在画中,两人成了最为惹人的风景。 二人一面问,一面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日。 宁朝暮此时脸色微红。如今知晓眼前之人便是心系之人,心中的介怀倏地全然解开,小女儿的满怀心事羞将出来,让岳烬之也是看在眼中。 无奈,少顷。 岳烬之低头,道:“朝暮,对不起。” 额前碎发在眼眸之处遮掩出暗色的阴影。 他看着她。 却是两个天地。 ------------ 第十九章 我不会放弃你 梦里黑黢黢天地界,惟有一白衣公子,衣摆之处墨竹绣色,银色面具覆面,宽肩窄腰,身形颀长,腰悬长剑。 他道:“阴段天,十七年前屠尽玉虚派满门,盗走门派至宝寒天玉髓。横天宫发布江湖绝杀令,你却沉心静气隐匿无声,逍遥法外十七年……” “今天我本是路过于此,先抛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所为不谈,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遇到了你,就没有不随手收之的道理……” 画面转换,他与人斗至一处,刀光剑影凌厉异常。交手几十回合之后,对战者霎时之间猛然改招,刀式由下劈变为上挑,攻向他腿部的寒刀上移至脖颈之处横劈,他此时已腾空而起躲避之前的招式,人在空中无法转换身形,眼看危在旦夕。只见他硬生生提气将身子上提半寸,长剑换至左手,以右肩迎向刀刃。 至此寒刀避过要害重重砍入右肩,同时他左手之剑贯穿阴段天左侧胸膛,不多久便气绝身亡。 他跪倒在地,以剑支撑身体。她一袭蓑衣,雨中为他包扎。 他的声音透过金属面具传出,略有模糊。 她见其右肩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手不由得微微发抖,反倒是他轻笑安慰,言谈间依旧平静淡然,与受伤之前无异。 顺路同行至清水镇,一路上你来我往,聊得投机,十足惬意。他说他叫月,他称呼她为姑娘。 清水镇中,她与他客栈相对而坐,欲问其名姓得以报之,却终究不得。他与他师兄匆忙而行,她与她妹子留于桌案之前,黯然神伤。 他说后会有期,离开之时留下了银两,和周身若有似无的药香。 她抚着耳根处那道几不可见的面容缝隙,落寞说道:“你还未告知我你的名姓,而我也还未曾让你看过真容,这样我们如何才能再相见……” …… 宁朝暮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楼下喧嚣声依旧,却全然不复往日心境。 她平躺在床上,眸中涣散无焦,只盯着床顶帷帐,愣愣出神。 昨日她又见得了那道朝思暮想的伤疤,又揭开了心里那道从未淡去的伤疤。 他说,对不起。 他说,我注定辜负你的情意。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透过门纱而望,身形是他。 “朝暮,你可起身了?”岳烬之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却不知为何模糊地如同在梦里一般不真实。 宁朝暮缓过神,摇摇头,甩去哪怕已经泥沼深陷的伤痛,坐起身来。昨夜回房,她倒头便睡和衣而眠,今早起床倒也省了几分麻烦事儿。便踩着麻布小鞋起身,定定心神。 “我快好了,烬之稍等。” 言语之间有浓浓的鼻音。她无奈一笑,不再言语。几步行至水盆之前,撩起凉水洗了把脸。 既然彼此皆是困扰,那就试着忘了吧。 待再次抬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眉眼清亮,笑意盈盈。 “吱呀”一声将门打开,便见一身玄衣的岳烬之岳二公子正在门前静候,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散发着勾人的气味。 “烬之,你好早。” 岳烬之缓步进门,在桌前站定,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案之上一一解开,恰是昨日她买的几样。 他转身而坐,笑道:“今日换我来服侍宁大寨主了。不知大当家的可否满意?” 看着岳烬之的笑意满满的眸子,宁朝暮登时一阵暖心,便笑着回道:“自是满意的。烬之秀色可餐,小女子垂涎已久。” 两人相视而笑,不再多言。 饭罢,宁朝暮着小二端上两杯清茶。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尴尬。 少顷,宁朝暮清清嗓子,问道:“烬之,前夜你究竟去做什么了?怎得会受伤?” 岳烬之端着茶杯轻轻摇晃,喝口茶道:“没什么。我有一旧交暂居这座清远镇内,为横天宫搜集江湖情报多年。他偶然提到前些年通缉的一采花贼在附近出没,此人专坏黄花闺女名节,且手段残忍无比,但因其功夫不低,尤其一身轻功极为高明,总能逃出生天。此次我这朋友问我愿不愿顺手除了此害,我应下了。” “然后呢?” “然后晚上就去蹲点喽。听了大半夜的墙角,真真折磨人。”岳烬之说及此处,宁朝暮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此人逍遥法外亦是有其保命的手段,我许久不做除恶之事,却是疏忽了。喏,这就是疏忽的后果。” “怎得能说是许久不做除恶之事呢?前阵子在落雁城,岳公子不还大显神威,以一敌四,又救了小女子一命吗?”宁朝暮回嘴道,言语之中尽是狡黠。 岳烬之听此失笑:“不知道是哪个红颜引发的祸水,吾等草莽又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是也不是?” 宁朝暮娇嗔一句,凤目横斜。 “不过从启天城出来这一路,你男装扮丑确是省了不少麻烦,呵呵……” 岳烬之双眼微眯,低头轻笑。宁朝暮看着他的样子,却不由得愣了神。心里压抑半晌的苦涩又开始松动,一点一点渗漏出来。 同时,却亦是夹杂着一些些期待。 期待什么?难道应该去试着争取吗? 思及至此,宁朝暮心中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想,虽不知岳烬之心中究竟有何故事,虽不知自己的对手是怎样的人,虽不知自己究竟被不被他所喜,可是总不能轻看了自己,总不能不争而败,日后守着自己的心伤过这一辈子。 万事皆有转机,谋事在人,之后成事在天。 宁朝暮如此想过,心中的负面情绪已然尽数收敛封存,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挑战的期待。她抬头看向对面心系的男子,朱唇微启正欲出声,却不曾想对面之人已经抢先一步。 岳烬之张口说道:“朝暮,恐怕我们需得尽快赶路了。” 宁朝暮听此,端坐正色问:“怎得?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昨日我得家里的传信,爹说边关战事告急,似乎是我大哥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让我尽快赶去看一看。其他的他没有细说,具体情况不可知。算算日子,大致是我们离家之后他收到的大哥的消息,这样一来一回传信之间相隔应有半月左右。” 岳烬之眉间紧蹙,言语之中甚是担忧。 宁朝暮思索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尽快上路吧。” “我也正有此意,此时天色尚早,天黑之前我们便能赶至五柳。过了五柳之后,再行三日官道,我们便可到达平城。只是这一路奔波劳碌,朝暮又要辛苦了。” 宁朝暮由于心境的转变,此时听到他一言半语的关心,就如同吃了蜜一样,赶忙回答:“不妨事的,你不用担心我。” 敲定此事之后,两人便收拾了各自的行囊,退房赶路去了。 日头渐高,两骑骏马绝尘而去。 自背影而看一人挺拔匀称,一人玲珑纤小。 尘土飞扬。 ------------ 第廿十章 西渡必死之境 不消三日,二人便路经五柳,到了西渡口。西渡口建于乾河之上,由东南至西北而过,是通往平城的最近之路。乾河河水终年湍湍,修桥无法,年年雨季被毁,只得船渡。这江中摆渡之人个个身怀绝技,几十年如一日练就了一手精妙至极的摆渡功夫。 过了西渡口,便距平城不远了。 渡口之处算不得热闹,却也并不冷清。如今雨季未褪,大部分商队宁愿绕驭龙岭而行,也不愿意担这种极易天灾人祸的风险。 江边一座茶庐,竹墙藤顶,底部深深嵌入地面,为的防止一早一晚颇为猛烈的江风。竹屋四面透风,却生意颇佳。原因无他,商旅行人等船过河之时总需要一个地方歇歇脚,喝几杯热茶。 宁朝暮与岳烬之两人将马拴好,便也落脚在了这家茶庐里。茶庐里空空荡荡,除店家之外便只余得门边小桌一人。两人进门之时看了他一眼,便再没注意。 “烬之,此次丰邑之行后,我想去趟钧天城。” “怎得?” “当年我自钧天而出,逃出生天。这些年却一直未曾打探到我爹的境况。此事疑云重重,无论是虎口狼穴我也得重新回去查个清楚。” “去便去,我陪你。”此话甚是暖心。 慢悠悠地喝了几盅茶水,宁朝暮眯眼一看,江中正慢慢驶来几艘小船。便与岳烬之说了,结账就要往外走。 待他们走出茶庐,门边那人忽的抬头阴阴一笑,唤过茶庐老板,以嘴贴耳,低声说了几句。老板行礼作揖,紧接着便出门不知道往了何处。屋内之人嘴角勾起,蓝色眸子之中闪过几道寒意。 “从落雁城一路跟着你们到了此处,总算追到了死门。这次看你们能往哪儿去!” 江面之上,颇有些水蒙蒙的寒意。两人将马安置在船尾,便兀自走去船头瞧瞧风景。 迎着江风,岳烬之横笛起势,漂亮的嘴唇靠至,闭目而吹。笛声空灵飘渺,凌秋韵远,在耳畔辗转缠绵,煞是醉人不醒。二人便如此这般立于船头,迎风举袂,自成水墨。 眼见船行至江中,透过水气隐隐可以看到江岸,宁朝暮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慌乱。抬首望天,空中乌云已聚,雷声渐透,竟是大雨倾盆之象。又隐约听到了船尾马儿的躁动嘶鸣,心头一分凝重更是重了几分。 此时岳烬之一曲已尽,宽袖微翻,纤指修腕,清俊如谪仙。他剑眉微蹙,唇角紧抿,背于身后的右手在袖中紧握,指节青白。眼前虚空之中,一袭红衣翩然起舞,在净月湖畔清冷却柔软的月光下,心里寒泠泠地疼。 你可安好,我们许久未见了吧…… 恍惚之中,却听到宁朝暮慌乱无匹的惊呼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 “烬之!” 缓神过来,便听破水之声响在咫尺,利刃破空之声带风而来。 寒刃破空,危在旦夕! 从水中破水而出七人, 尽着防水绸衣,手中各执刀剑钩锏箭枪鞭等兵器,六男一女,来势汹汹。只见七人从船下水中腾空而起,前后左右上下皆交织成严密之网,似是疏而不漏。中有一人从正下方袭来,将船一分二处,登时四分五裂。 另外六人,四人攻向岳烬之,刀剑钩锏出招狠辣皆向要害。一刀齐肩横扫,刀势霸道无匹;一剑直插软肋,刁钻精妙;一钩远远抛出,直攻命门;一锏自头顶砸落,端得有气吞山河之势。 还有一男一女二人,一人落于远处浮舟之上,拉弓射向宁朝暮,却并不招呼要害,只戏弄一般贴身而过,惹得朝暮慌乱不堪。另一持鞭女子则欺身上前,欲将浮木之上的宁朝暮制在怀中,并无伤人之意。幸得宁朝暮曾跟随师父学过一身勉强过眼的身法,一时三刻也未被制住。 岳烬之只听得宁朝暮一声喊,待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已是身陷合围之势。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化玉笛为剑势,格开一刀一钩,右手化拳为掌,运气相抵,震开自上而下拍下的一锏。随后脚尖踏木板御气而起,身形攒动直向宁朝暮之处,任那剑斜入左肋而面不转色,一掌逼退那持鞭女子,探手将宁朝暮揽在怀里,提气疾行向岸边飞身而去。 此时那方才从水下持长枪破水而出的男子亦是转圜而来飞身加入了战圈,横枪于水,拦住了岳烬之逃逸的身形。此人一把梨花长枪,圆精不滞,变化多端。枪尖连刺,霎时间寒星点点,银光瓅瓅。两人交手三个回合,势均力敌。岳烬之一手揽住宁朝暮,又受了剑伤,身形受阻,不及之前十之二三。 就这片刻,身后的六人紧随而至。这七人埋伏于水中良久,又是如此恶劣的水下环境,毫无疑问水性奇佳。且轻功颇俊,水上之战如鱼得水。一时之间岳烬之险象丛生,顿时又受了几处轻轻重重的伤。这几道伤却也不是白受的,岳烬之笛端突生锐意,顺势将那持锏与持鞭的两人击落水中,生死不明。 在他怀中的宁朝暮始终煞白着一张俏脸。她看得出她成了岳烬之的拖油瓶,如若不是护着她,他不至于落到这般狼狈不堪腹背受敌的境地。 岳烬之右手将宁朝暮护住,左手改招将连天剑法舞的密不透风,剑势连绵,生生不息,逼得五人不敢上前,惟有钩箭程远,还能稍加威胁,攻势稍减。宁朝暮抬头,由下而上看着岳烬之的脸,清俊淡然,刀工斧镌,眸若寒星。或许五年之前,他便是这副神情吧。 忽然耳边听得岳烬之一声闷哼,心下便知是他又受了一道伤。战局于水面之上,着力不易,再加之他还护着她,更是渐显疲惫之状。方才边打边逃,交手三五回合之间便可向岸边靠拢三丈。而今距岸边不过七丈上下,却再难进半步。 此时天空乌云密布,江风更盛,风云雷动,正是将落大雨之相。闭上眼睛稳了一稳心神,判了一下风向,宁朝暮轻声说句:“烬之,冲出合围往西北去,江边有丛江苇。” 岳烬之听之,古井无波的面上出现了一丝波动,轻轻颔首,接着便重新提气,脚下虚踩,身形快如闪电,向西北方突围而去。留得背后空门,霎时间一剑一箭同时而中。岳烬之登时身躯一震,速度却分毫未减。 宁朝暮此时眼眶湿润,她哪能不知这是一步险棋?虽七人已去两人,但岳烬之已身负重伤,寡不敌众。 可是?他却信她。 “抱紧。”岳烬之只觉喉咙口甜意翻滚,生生压制。 宁朝暮听此立即依言而行,玉臂舒展,搂住岳烬之的腰。随后岳烬之两手皆放,脚踏横波,将左手玉笛换至右手,接着顺势揽住朝暮。至此右手招式更是气势非凡,大开大阖之间尽显纵横天下之势,面上愈加冷峻。 拨开左侧攻来的一柄长剑,岳烬之近身以笛端锐意废去其右边臂膀。随后便不再理会此人,与使枪之人凝神交锋。玉笛与长枪冲撞,以巧对巧,见招拆招,虚空幻影之间,绝妙之至。只见横枪之人一枪刺出,枪锋直攻岳烬之下盘。他顺势提气而起,点枪尖趁势而上,跃出五人合围之圈,踏水纵身往西北而去。 五丈,四丈,三丈,两丈,一丈…… 江苇丛近在眼前,宁朝暮却觉面上有湿,抬头看天本以为是雨,却不曾想岳烬之脸色苍白,血自唇边溢出,气息杂乱,已是大崩之相。 岳烬之紧紧护着她,踉跄半步滚至苇丛之中。宁朝暮被他护在怀里,抬起头来却见身后一张狰狞无比的脸孔——先前被锐气断去一臂的剑客追至,狠狠一掌。岳烬之一口心血喷出,染红了身前一片浅水。 “朝暮……最后还是……还是没能护你周全……”岳烬之苍白清俊的脸上依旧笑意温柔,气息渐弱,眼底尽是抱歉。 宁朝暮将岳烬之紧紧抱在怀中,泪水难控。这个惊才绝艳之人,这个她心心念念之人,如今却为的她,如此狼狈,性命垂危,却还是遗憾没能护得她周全。宁朝暮心中尽是撕裂之痛,无以复加。 “没事的烬之,已经没事了。你坚持一会儿,我一定会医好你的!你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话至最后,已经几近嘶吼。 “呵呵……此生诸多遗憾……”声音低沉几不可闻,却复杂之至。再无知觉。 “烬之,烬之!”撕心裂肺,绝望无匹。 此时大雨终倾盆。 如同五年之前初相遇时一样。 低下头,轻轻蹭蹭他的脸,如同许多次梦里一样。偏过头,吻住他的唇,彻骨冰凉。 怀中之人,气息全无。 截杀之人已尽数追至江苇丛,为首之人言语之中带了十万分的愤恨:“真是好一出感人泪下的戏码。可是再怎样,他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若不是主上有令不准动你分毫,今日我势必杀你以祭我那两位弟妹的在天之灵!” “呵呵。”宁朝暮轻声而笑,未抬螓首,声音温柔之至,所说之话却透着绝望之至的杀机。 她说:“他死了。今日你们便为他陪葬吧!” ------------ 第廿一章 此局生门何在 此话方出,便惹得对面五人仰天大笑,一脸荒唐。 为首那人笑罢,眼神之中透露几分不知死活的狠辣:“让我们陪葬?就凭你?你是想用你那朱红小嘴一口一口咬死我们,还是想脱光了衣服迷得我们****呢?”言语中又多了几分淫靡,确是危机过后动了邪心。 “虽主上命我们将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可是此处荒无人烟,是死是活真真与我们无关。你男人杀了我两个兄弟,只他一条命也相抵不过。小美人不如陪我们哥几个乐乐,再与你男人一同共赴黄泉可好?” 说话者正是先前一直射远箭逗弄她的那名箭手。此人矮小干瘦,眼神猥琐,被朝暮美色所动,下身亦是有了反应,裹在紧身绸衣之中,煞是明显。 宁朝暮听着,面上依旧丝毫不动。头上的皂巾在方才的打斗之中早已散开,不知去处。发丝散落。 “北苍青山?” “却是。我青山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行走江湖从不遮头露尾。当日你们在落雁城让我加主上落尽了面子,他还不知道要如何折磨于你。不如在此让我兄弟们乐够了,给你个痛快了断……“ 江风穿过江苇丛减缓,拂过雨淋的青丝,与岳烬之的长发交织在一起。低着头,伸出手,玉指各自夹起两绺,编至一处。用随身携带的采药小刀割断,将发结安安妥妥地放在怀里,于心口处。 “我若想死,无需借你们的手。”小刀在手中散着幽幽寒光。 宁朝暮手掌摩挲着岳烬之冰凉的脸颊,眼眸之中毫无波澜。另一只手微探,折下身侧不远处地面生长的一枝暗色藤蔓,放在鼻端轻轻嗅之,眼皮不翻,轻声细语而道:“烬之,这鬼蜮迷萝正是最茂盛的时节。香气已经大成。这些人,很快便要随你陪葬了。” 对面几人似是又一次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正欲开口大笑。却突然凝滞不动,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合上,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宁朝暮将岳烬之轻轻平放在地上,在他眉间落下一吻。之后便起身走至五人身侧,蹲下身来。脸上笑得清疏淡雅,端详着地上五个双眼圆睁、似是不敢相信的恶人,如同看着砧板之上待割的猪肉。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宁朝暮笑意翩翩,却隐着彻骨的寒意。 为首持长枪之人喉咙之中一阵咯咯之声,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天空之中大雨洒落,雷声大动。宁朝暮的声音轻轻缓缓地响在耳边,颇有一种阴森死气。 “这藤蔓,名为鬼蜮迷萝。伴生于苇,香气悠悠,遇水更盛。七月落花,八月结籽,九月将死,药性大成。入药可安神静气清心,为熏香上品。”她展颜一笑,如同妖娆之至的罂粟:“若与迷迭相冲,则一时三刻药性即变,有软骨散功之奇效。方才打斗之中,我迎风散了一只迷迭香囊。” “如何,满意否?” “满意,自然……满意……有,有你男人抵命……我等满意至极!”话至尾音,此人已几近癫狂,欲挣扎而起,却终究没有丝毫办法。 宁朝暮无风无波,只轻轻说道:“如此便可安心去了,做个明白鬼吧!先去为你们青山一派打个前阵……” 采药小刀虽精致小巧却锋利异常,划过脖颈血脉,鲜血喷涌而出,如切无物,刀不染血。宁朝暮下手之时毫不迟疑,不消片刻,五人的便死的不能再死。血流成河,洇染出一朵朵盛放的洛神花,接着被大雨冲刷,只余浅浅的红。 之后,宁朝暮站起身来,再未回头看一眼。走至岳烬之身边,跪坐在地,将他抱起斜靠在怀中,终究压抑不住心中的绝望,埋在他的肩头,痛哭失声。 他却再也不会温柔安慰她了。 大雨倾盆而落,似是悲痛,亦是缅怀。 雨还在下,却声势已缓。宁朝暮背起岳烬之,过江向西而行。风雷那两匹马早已在江中激战之时失了去向,宁朝暮背着他,佝偻着,踉踉跄跄,已经行了近乎十里。脸色苍白如纸,沐着劈头盖脸落下的大雨,脸上有种近乎死人般的呆滞安静,如同行尸走肉。 一次次摔倒在泥泞的路上,一次次重新爬起。岳烬之温柔清俊的侧脸如同睡着一般,却无感,无觉。 一路柔声细语,喃喃着,说与他听。 “或许,你已经记不清楚我们五年之前的第一次相遇了。那时候你一身白衣,衣角的墨竹正如你的风骨。” “当日我以为自己命数已尽,却不曾你横空出世救下了我。从那之后我就忘不掉你了。” “这几年我找你找得绝望,本以为惊鸿一遇遗憾一生,却最终还是又认出了你。是天意吗?” “你知我对你有情,却始终逃避。我不想难为你,但心底终究是未曾放手的。” “我知晓你心中有一段往事不愿提及,但是和你假扮夫妻的一路,真的很沉溺其中。” “你说要陪我去丰邑,陪我回钧天城。你说要一路护我周全,怎能食言?” “你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失约了,没能做到。”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一次。我怕是这辈子都还不上你。” “我曾想日复一日,我能解了你心中的情殇。你却狠心到连这个机会都不愿给我。” “我会手刃青山一派,为你报仇。” “我会回启天城岳府请罪于你的爹娘,回横天宫跪悔于你师父,去平城替你看看你大哥。听你娘说,你的心结似乎就在于此……” …… “大哥?!” 宁朝暮不知想到何处,面上终于有了些神色,迷茫之后紧接着一阵狂喜:烬之,我想到了!皇帝曾赐予你大哥两颗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无论如何,都得试它一试。相信你大哥不会怪罪。 思及至此,宁朝暮浮萍无依如同枯槁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探入怀中摸出一只檀香木盒。离开岳府之后岳烬之就将盒子交予她保存了,说是得空可以稍作研究,看看是否有那传说中的奇效,一是怕药不符实,出些不可挽回的后果,二是想如果符实,则可以试着看能否配置出来。 这一路上两人风餐露宿,却也把此事忘得干净。如今看着眼前的盒子,宁朝暮似乎在绝望之中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将岳烬之扶坐在地上,她玉手颤抖不停。盒盖虽轻,却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 烬之,佑我。 盒内是两颗圆润的丹药,泛着隐隐的清幽之色。闭上双眼,拈起一颗置于鼻端轻嗅。 霎时间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远在清水镇钓鱼喝酒的卦春秋亦是心神不宁。他从腰间摸出三枚铜钱六爻问卦,卦上却是大凶之相。 “完了,这次的劫数真是大发了。” ------------ 第廿二章 忽转圜生机显 药是好药。轻嗅之下,宁朝暮便如此断定。 此药不负奇药之称,制药之人不仅用药精准不惜成本,而且剑走偏锋以奇制胜。乍一看似乎超乎一般药理的范畴,细细琢磨却也能前后左右想个通透。就药性看的确有奇效,说是活死人肉白骨并不夸张。 但…… 这些显然不是让宁朝暮面色大变的主要原因。 在记忆中,师父曾经提起过这类逆天的奇药,此药与其中所提之一略微相像。如若所记不错,这药还有搭配服用的一粒子丸,如今盒中却不见其踪影。若是就这样服下,则会将药中慢毒深埋骨髓,从此受制于有解药之人。 宁朝暮一颗刚热起来的心霎时间又凉透了半截。 此时大雨已停,山野之间弥漫着雨过之后的清新气味。山风阵阵吹过,凉爽且柔软。宁朝暮一身泥泞,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处处污渍伤痕,浑身透湿。相对而言,岳烬之要体面很多,玄衣遮盖了暗色的血痕,被宁朝暮一路呵护身上几乎没有半点脏污。早先在江边,宁朝暮便用随身所带未曾丢失的草药为他简单处理了伤口,止住流血,又含一片玉灵参在他口中,以保元气不散。 宁朝暮身体发软,摇摇晃晃跪坐在泥地之中。闭上双眼,思索片刻,面上绝望之色倒是去了七八分,只有深深蹙起的额头昭示着处理毒性的棘手。 所幸,还有救。 宁朝暮此时的心绪以雷闪般的速度运转,她在回忆医书药典之上她所看过的所有与此药之药相关的药性药理。除了为妹妹歆儿续命那次之外,她第二次感觉自己所学如此浅薄,悔于当初没能专注一点,再专注一点。 究竟是什么? 到底该如何? 不,不对,不是这样…… 时空如同静止一般,宁朝暮蹙眉思索,久久不动。以药解药,以毒攻毒,说起来看似容易,实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药性不可相冲,不可相抵,不可相悖。这药中之药林林总总几十种,早已自成循环。若要在不改变药性的前提之下加几味药进去解毒,难如登天。 可是为了他,这天再高,亦是要登的! “以九灵芝破阴阳草,阴阳草与玉鸩果相悖之毒加芙蓉仙去解,芙蓉仙致使天行木药性改变可以用冰沢水平衡,冰沢水与地仙枝成化骨之毒可加七星草调停,七星草虽与绿叶紫藤花相冲,却可用九灵芝弥补……是了,这就对了!只需多加三片九灵芝,配之以方才推断而出的药物,便可一劳永逸,无须担心丹药之毒。” 宁朝暮憔悴不堪的脸上终于透露出几分光彩,虽方药不全,却终归是想到了解决方法。她艰难起身,蹲至岳烬之身侧,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喃喃说道:“烬之,我定能将你救活。如此这般,我才能还你所欠的恩、情。” 莞尔一笑,天地失色。 过了乾河往前十里左右,有座冷清的小镇名唤澧水。宁朝暮一路背负着岳烬之从乾河岸行至此处,终于赶在天暗之前到了镇上,寻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这一路没少遭人讨论和指点。所幸贴身包裹未曾丢失,一路搜集的药物虽浸水潮湿却不曾遗落,有钱有药,这称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 面前桌案上,香炉一方,清水一碗,汤药一盅。 檀香木盒之中有一纸笺,薄纸上书:“断气三日之内,需保有一丝元气不散,合者,可服之。服后需燃定神香稳定心神,切记。香尽,魂归。” 拿起定神香在鼻端闻之,安定心神之用确确不假。 叹一口气,宁朝暮将丸药捏碎,小心翼翼地融在水里,生怕掉落了一丁半点。端碗走到床前坐下,将岳烬之的上半身掀起靠在自己怀里,靠近吻上他的唇,柔软地顶开牙关。之后朱唇微启,凑至碗边含了一口,托住岳烬之下颔,以唇渡之。 速度虽慢,却也是别无他法。画面旖旎,却与香艳无关。 渡药完毕,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这定神香虽说只有小小一截,燃了如此之久却只去十之一二,煞是奇妙。宁朝暮将岳烬之重新平放在床上,被子盖好,起身用袖子抹了抹唇边残存的药渍,轻轻舒了一口气,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时至半夜,宁朝暮稍加梳洗,坐在桌案之前托腮而思。自从遇到她之后,他似乎就总是劫数重重。从头想来,所得结果都是——她太没用了。 五年之前相救,他身中一刀,伤可见骨。因为她帮不上分毫。 五年之后再遇,他帮她寻药,却在落雁城遇到垂涎她美色的恶人,客栈之中他险境频生。因为她帮不上分毫。 如今,恶人穷追不舍,在乾河设下必杀之局,起因是她,她却仍旧帮不上分毫。 …… 她会什么呢? 识药?配药? 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些可以让他活过来吗? 在山寨之中偏安一隅度日,她的头脑运筹可以安稳一世,如今却身入江湖,直到血淋淋的教训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唯有实力才是上者。 无论如何,我不想做一个需要保护的弱者! 更不想……保护不了我爱的人。 偏头看着床上生死未定的岳烬之,宁朝暮玉指紧握,眼眸之中是耀眼的神采。 即便他就此……我也要有能力去为他报仇! 她提笔而书,落于纸上一字——毒。 墨迹深深,气魄非凡。 以药救世,用毒救人。医毒同道,以毒入手,是让自己尽快成长起来的快捷行径! …… 一夜无眠。 红烛燃尽一支又一支,桌上逐渐铺满了记着密麻小楷的笺纸。受乾河之战的触动,她着重整理所有相冲的药性药理,在记忆中翻找着师父留下的毒药配方以及家族之中传下的与后天之毒有关的用毒之法。 鼻端是定神香清幽的味道,心境逐渐平缓开朗。 待到朝暮写完一页抬头,发现天色已大亮,天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屋内,驱散了黑暗残留的压抑,让心里稍稍有了些暖意。 回头看看桌上的线香,一夜燃至六七之处,剩余小段仍在幽幽散着香气,却亦是让宁朝暮一颗平稳一夜的心倏地悬空起来。 香尽,魂归。 还余三四分。 会如愿吗? 深深呼吸,努力地平静了内心的忐忑。宁朝暮起身活动,敲打揉捏着坐了一夜之后酸痛无比的身体。揉捏一阵之后,顿觉肚子饿了,便拎着钱袋子出门觅食。 出门一路嘴里念念有词,尽是昨夜整理过的药性药理,却也是因此没看到路过之人无一不对她指指点点。直至咬着包子回到客栈,掌柜的看不过去才出声把她叫住:“这位小哥,小哥?” “啊?”宁朝暮听唤,恍然惊醒:“掌柜的您有何贵干?” “小哥,您看……您需不需要好好洗个澡打理打理?”老板脸上讪讪,虽觉说话如此直白不好不好,却也看不得如此之人住在自家客栈上房污了桌椅被褥。记得他昨日似乎还背着一个昏迷的黑衣男子,不知死活。若不是他给的银子让人拒绝不了,自己是绝对不会松口让人住进来的。 宁朝暮听老板如此说话,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依旧是昨日雨淋风吹泥里滚的那身破衣。抓过头发闻了一闻,味道着实有些精彩。昨日精神紧绷,不觉身上黏腻无比异味重重,现下意识到了,真真忍受不了。 “烦请掌柜的差人将热水和浴桶送至房间吧。多谢了。对了,顺带捎个屏风上来。” 顺手放下几角碎银便往楼上去了。 身后掌柜的登时松了一口气,江湖险恶,如此好人不多,以后说话还需谨慎啊。 宁朝暮推开房门,入内之后迅速回身将门关上,生怕逸出定神香气。轻轻地走至床边,探身看了看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脉搏,终究还是探了几探,没能落下。 回头看看桌上香炉,只剩指甲长短一截,愈近,愈怕。 生与死,一九分成而已。 经历了大起大落,心似乎已经麻木了。 宁朝暮直起身子,心中无喜无悲。 你若醒来,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 你若就此而别,我会做完自己该做的事,随你而去。 仅此而已。 “咚咚咚……” 此时敲门声响起,小二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您的热水,烦请您开一下门。” 宁朝暮将门打开,客栈小厮们迅速地安置好浴桶屏风等物,给了赏钱之后便让他们出去了。 插好门窗,兑好热水,拿上昨日新买的衣物。站在屏风之后,宁朝暮散开束发,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直至身无寸缕。端的是纤足玉腿,椒乳蜂腰,玉骨冰肌,世上无双。 宁朝暮迈入浴桶之中,自肩部以下都浸在水中,朦胧着先前那帧绝美的风景。闭目仰头,靠坐在桶壁上,被恰到好处的热水包裹其中,舒服得几乎要叹出声来。 记得上次如此沐浴还是在启天岳府,那时温水美婢,心绪舒畅,还未经历这几日天界至地府的波折辗转。那时还深种着当初那位白衣公子的梦,如今白衣公子却躺在屏风之外的床榻之上,生死未卜,全靠天意。 泡在温水之中昏昏欲睡,宁朝暮恍惚之间想起了很多东西。想到十五年前的家族,想到十年前的师父,想到五年前的他,想到三年前的歆儿,想到驭龙岭的兄弟们,想到……想到所有深埋在生命之中的过往云烟。 想到了过去,又想到了将来。她想成就一身炉火纯青的用毒本事,从此守住自己所在乎的一切。她想与他一起,鲜衣怒马,飘荡江湖,路见不平便拔刀。她想穿上大红色嫁衣,在不久的以后做他的新娘。她想…… “扑……” 正在宁朝暮脑海之中一遍遍过着支离破碎不知前后的画面之时,却被外间某处重物落地之声惊醒。 这是? 朝暮急忙从浴桶之中而出,寥寥草草穿好里外衣物,从屏风之后匆匆跑出。 屋内无人。 床上亦无人。 “烬之!” ------------ 第廿三章 一朝缠绵悱恻 宁朝暮穿好衣物从屏风内侧急行而出,环顾只见四周无人,床上亦无人。 “烬之!” 言语之中尽是慌张失措,又有着无法抑制的狂喜。她匆匆几步小跑至床榻之前,将方才滚落在地的岳烬之扶起。岳烬之此刻虽双目仍闭,却已有了知觉反应。碰触之下,宁朝暮感觉到了他体温回暖,气息虽弱却生生不绝,似是已从阎罗殿中闯了回来。当下不由得将他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烬之,你再不醒过来,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这两天一夜,着实是出生入死般的经历。尤其是服药之后希望与绝望交织并存之时更是难熬至极。任凭她内心再如何强大无匹,此时此刻都已压抑不住,发泄出来。 一时三刻之后,宁朝暮从极端的大悲大喜之中挣扎回神,顿觉怀中之人情况不对。岳烬之此时的确气息虚弱稳定,的确体温回转生机已迸,的确口吐呻吟似是魂归之相,却绝非正常表现。只见他面上潮红,唇色透苍白而出,妖艳如血。眼神涣散无焦,呼吸急平短促,肌肤温度已然高于手温。他不由分说便将她抱在怀里摩挲,无意识地撕扯着自己与朝暮身上的衣物。 这……分明是媚药之状! 可是?为何?为何会如此? 宁朝暮此时慌了神,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她知道肯定是药里出现了问题,但是却一时半刻无处入手想不到究竟问题在哪儿。此情此景之下,几十种药物齐齐涌入她脑子里,登时头痛万分。 她起身先将岳烬之拖抱回床上,这一折腾,昨天处理好的伤口已有几处崩裂开来,纱布之上清晰可见隐隐血迹。费尽力气将人安置在床上,两人身上的衣物也被折腾的凌乱不堪。岳烬之此时似乎已经累至脱力,亦或许是药效暂缓,总之片刻之间安稳许多。 累坐在床边稍喘口气,宁朝暮的脑子这才恢复运转。掰着手指一点点捋顺,定神香没有问题,药没有问题,解药同样没有问题,可为何作用在一起之后却是这种结果?蹙眉凝神细细思索过滤,却总是被床榻之上岳烬之时不时的一声呻吟搅得心不在焉。 突然灵光一闪。 是了,必是如此。 解药之中的七伤白翳与原药之中的灯笼芯虽皆为补气养神之物,两者结合加上定神香中定神木的催化作用,即刻便有催情之效。 宁朝暮伸手拍了拍额头,后悔得不得了。暗恼自己怎得会遗忘了这一处,前前后后推演了很多遍,却都忘记了这定神香的药性成分。可是话说回来,即使发现了又能有何办法呢?毕竟中**总比中毒药好办太多,况且这类**药效虽猛但也好解,解药所涉及的药草并不难寻。 “哎……”深深叹了口气,宁朝暮认命起身,便要走到桌案旁边写方抓药,给他解这一毒。心里不住地抱怨着寻药的安阳王和赐药的皇帝,给药就不能一次给全吗! 不过即便如此,她心中也还是欢喜的。 毕竟他活过来了。 却不曾想,她娇臀刚离床半寸,便被一条长臂横揽搂住了腰,紧紧地箍在怀里。耳后之处清晰地感觉到他炽热而急促的呼吸,身体不由得一软。之后灼热的吻便细密地落在了她的脖颈处,辗转吮吸,细腻绵长。 朝暮哪里经历过如此这般的温存,当下便麻了爪。 “烬之,你,你稍微忍耐一会儿,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她便被扮转身子,对上了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只觉唇上霸道柔软,一行一举处处不由分说,缠绵鸱吻。宁朝暮在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刚想挣扎出身,却听得他一声闷哼,想必是她碰到了身上的伤口,便再也不舍得大力挣脱。 岳烬之翻身将她压倒在床上,双眸之间无神无聚,却尽是情欲之色。微凉且略带粗糙的手指拂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随手指过处便是一阵颤抖。 他一寸一寸地吻着她,一件一件地褪下了她的衣物。她的身上还存着出浴之后未消散干净的湿润水气,恰似一道精心为他准备的盛宴。看着面前那张朝思暮想爱至深处的脸,宁朝暮心底某处倏地柔软下来,偏过头勾起唇角,眸色之中有无奈却无后悔,这一笑如三月春光一般耀眼。 虽心绪驳杂,却总归还是愿的。 之后便轻轻闭上双眼,随他去了。 这一折腾便是许久。 宁朝暮睁开眼,看窗外天光仍在,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稍微挪动身子,便觉身无寸缕,浑身酸痛的要命,尤其是身上某处,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疼。脑海之中又想起了之前帷翻被浪抵死缠绵的羞人画面,面上便如同火烧一样,热的发烫。 偏头看躺在身侧的岳烬之,被子横搭在胸膛之下,漂亮的肩线与锁骨裸露在外,眯起眼还能看到上面的点点红痕。再往上看,侧脸清俊,余红未褪。看的宁朝暮心中微热发痒,抬身低头在他眉间落下一吻,思索片刻,又吻住了他好看的唇。 帮她盖好被子,宁朝暮起身将衣服披上。低头看一眼自己,却接着转眼不好意思再看――身上处处痕迹,全是他的作为。心里不由得埋怨,这么旺盛的精力是一个刚刚由死还生的人可以具备的吗?这药……真真是精妙。 伸出手问过脉,只觉脉象虽弱却相当平稳,一颗心总算落定,不再担惊受怕了。又偏过头侧脸靠在他看似单薄实则精壮的胸膛之上,耳畔传来胸腔之中心脏的跳动声,亦是稳妥有力。听着耳边律动,宁朝暮一时半会不想起身,便伸出玉臂紧紧搂住身畔之人的窄腰,又温存一会儿。 就这么倚靠在他的胸膛上,顿觉时光在此静止。虽然身畔之人此时此刻并无知觉,却仍旧满足。不消片刻,宁朝暮在羞涩之外却又颦眉而思,似是想起了什么。方才岳烬之真真是药性驱使,反应举止全靠本能,才如此孟浪不堪与不知节制。他原本受伤便伤及元气,如此一来实则与掏空身子无异。 微叹口气,忍着身上的不适从床榻之上下来,离开了那个让她妄想依偎一辈子的怀抱。就着凉透的浴水草草擦拭了自己的身子,又收拾好床上带着点点梅花血的一片狼藉,穿戴好衣物便出门抓药去了。 出门才觉天已日暮,这一晃便是一天光景。 宁朝暮站在长街尽头,看着身侧匆匆行人,听着耳边的嘈杂叫喊,忽然觉得仿佛恍如隔世。这几天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全都堆放在一起,又觉得不过如此,没想象之中的那么可怖。 低下头微微一笑,宁朝暮迈着细碎小步慢慢地顺着街道往前走。 心情大好,如同身后落了一地的暖色光阳。 ------------ 第廿四章 入生路去平城 自那日之后,岳烬之又沉沉睡去,再无反应。宁朝暮每每看他躺在床上那副风轻云淡、万事无关、似要升仙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出来。 ――这似乎便是女子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某些事情,曾经的矜持与清雅便突然烟消云散,只余得几分真性情。 心态终归是会变的。 如今知晓了他已无大碍,便无端地幽怨起来。即便如此,还是照顾的无微不至。 端的是口是心非。 时间虚晃,三日之后。九月初六。 如今,宁朝暮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帮岳烬之擦身喂药,无时无刻不坐在桌案之前奋笔疾书。整理过心中所记的几乎所有药理药性之后,又抽空去了镇中医馆书苑,淘腾了几本医书药典回来,夜夜挑灯夜读。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理完一部之后,宁朝暮仰头展臂伸个懒腰。算算时间,到了该喂药的时候了。当下便起身下楼去后厨借火,在转身关门的一刹那,似乎看到床上之人手指轻微一动,揉眼再看,岳烬之依旧那副样子。便想是自己花了眼。 半个时辰之后,宁朝暮端着烫手的药碗上楼,着急忙慌地把门打开,快步奔向桌子准备将药碗放下,却听―― “朝暮。” 低沉而温雅。 愣愣抬头,本以为自己又在幻听了。却不曾想看到榻上之人正转头看他,神色憔悴,清俊消瘦,眸子之中却充斥着温润如玉的神采。 宁朝暮一眼看去,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剥离而出,时空之中只余下她与他两人对望,瞬间穿越了生死。宁朝暮手中的药碗掉落在地,滚烫的汤药齐齐洒在脚背上而不自知。她只呆愣地看着不远处那温柔而笑的人,此时此刻这些日子不知道奢望了多少次。 鼻尖酸涩,泪眼朦胧。凤眼一眨不眨,生怕那人再次昏睡。直至泪水漫出,看不清他的眉眼。她低下头,缓缓地蹲下身去,双臂紧紧地抱住膝盖。朱唇已被紧咬出了血痕,一声未发,眼泪大颗大颗地溢出,在衣摆处,在地板上,洇染成一朵一朵有悲有喜的琉璃情花。 “咳咳……”虚弱的咳嗽声起,岳烬之亦是眼眶微红,轻声道:“朝暮,来。” 一死一生之间,很多事情他已经明了。 宁朝暮听此,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榻前。 “来,坐。”岳烬之笑的温柔至极:“怎得这么几日不见,宁大寨主倒是变成眼泪虫了呢?” 本欲想插科打诨,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不曾想宁朝暮听见此话并未像他所想那样横眉怒目与之打嘴仗,而是扑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岳烬之身体一僵,转而放松下来,将手搭在宁朝暮肩背之上轻轻拍着安慰。心中思绪翻涌,无论无奈亦或痛楚,皆泛着让人动情的暖心。 七日之后。 大清早凉风习习,从澧水去往平城的官道之上驶过一架马车,赶车的小哥面白无须唇红齿白身形瘦小,垂在车驾下的两只脚却是精彩万分――未着鞋袜,整个被厚白绒布包成了馒头。 此人正是乔装之后的宁朝暮无疑。 话说这脚还是当日在客栈之中受到岳烬之清醒的惊吓烫伤的,几日过去水泡燎伤十去七八,可留下了片片疤痕。无法,便只得配了祛伤疤的涂药厚厚地抹在脚上,用柔软透气的厚绒布暂且包好,受不得磨。 车厢里不停出咳嗽声,惹得宁朝暮每每都是一阵埋怨嘟囔。 “我们就不能晚走几天吗?养好身子再走总好过现在这样半死不活。你怎么就这么倔呢?”言语之中尽是无奈。 “咳咳……我身子不妨事的。”岳烬之的声音从车厢之内传出,虽气息虚弱却满是笑意。 “外伤未好,内伤严重,元气亏损,肾气不足。我当真没能看出你哪里不妨事。” “呵呵……”岳烬之无话可说,只得轻笑两声。 “再说你现在武功尽失,我用毒之法虽暂时入道却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路上遇到强盗怎么办?” “这……”岳烬之哑口无言,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理亏。 “虽说平城告急,战事吃紧,可是归根结底还没到决一死战的日子。再说了那好歹也是座雄关,就算到了不死不休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被攻破。你担心岳大哥之前就不能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吗?” 宁朝暮愈说愈是气愤不已,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两鞭子。马儿吃痛,跑起来愈加卖力,扬起了车后一路尘土。 行路约十里,日头渐高。宁朝暮一人坐着无聊,方才数落完了岳烬之,便赌气不再和他说话。半上午过去了,着实憋不住。车厢之内安静无声,也不知他睡还是没睡,便厚着脸皮讪讪开口:“那个……” 温润的声音不多久便传来:“恩,我在。累了吗?” 宁朝暮的心无来由的放下,悄悄在心底松了口气。再开口言语之中也不再那么尴尬。 “你的内伤真的像你所说半点影响都没有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自她第一次为他诊脉开始,就费心于这个问题。剑客最后一掌用尽全力直攻背心,致使他经脉皆断。虽服药之后经脉重生,但是脆弱非常。从传统意义上说,岳烬之如今算是个废人了。 因此自从岳烬之醒来之后,她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着这个问题。虽说明知道岳烬之的医术比她还要高明,这事儿瞒不住,可就是自欺欺人不想让这个结果从自己口中讲出。 从天到地,落差太大。她害怕。 却不曾想,岳烬之对此只是微微一笑,波澜不动。反倒安慰她说可以温养而愈,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他表情很真实,可是她丁点也不相信。 “确是。横天宫传承千年,底蕴自然比你想的要深厚许多。我醒来之后便检查过自己的身体,虽说已经千疮百孔,但是还未至绝境。再加上那颗逆天之药的温养,过段时日便会好起来的。朝暮无须担心。”岳烬之声音温雅平淡,似是话语之中所说他人。 “哎……”宁朝暮坐在车外深深叹气,却也没别的办法。 车厢之中,岳烬之盘坐在内,呼吸吐纳丝毫不懈,颜色肃穆,眉间紧皱。 又沉默半刻,宁朝暮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开口说道:“对了烬之,你爹让你带给你大哥的那个药还剩一颗。” “你告诉过我。没事的,毕竟是为了救我,从急而用。” “不,不是这个。”宁朝暮沉吟片刻,斟酌着用词:“我是想,那颗药最好还是不要给你大哥。” “这是为何?” “这药似乎还有一颗子丸,却不在盒中。单服主丸虽于药性没有影响,但却会让人深种骨髓之毒,从此受控。所以,还是……” 岳烬之听此面色微变,闭目内视,却未曾发现骨毒。又伸手接过宁朝暮从外面递过来的檀香木盒,拈起丹药闻之。因他善于医道却并不专精药道,所以只觉有些不对,却说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为何我服过之后并无此症?”良久之后,岳烬之出声问道。 “那个,我研究出了子丸的替代之物,帮你一起服下,因而没出篓子。”宁朝暮踌躇半晌回答,脸色却羞红一片,言语尴尬。 耳畔听到了岳烬之的轻笑,他回道:“朝暮当真好才学。既然如此,那就配置一丸与这药一起交予大哥就好。毕竟前线危险瞬息万变,备着总是好事。” “可是……”后面的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可是究竟是谁有如此图谋?药是安阳王寻来的,皇上赐下的。我岳家一脉对荆国从来忠心无二,大哥又与皇上莫逆之交。这……究竟是为什么……” 宁朝暮听着车厢内岳烬之的喃喃自语,刹那间顿觉这或许是个布局已久的阴谋,心中一凛。却想到身后是身受重创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登时便安心下来。垂下眼睑,微翘唇角。 无论如何,不过是生死看淡,见招拆招而已。 之后仰起头来,眸子之中自信满满神采飞扬。 “驾~” 马车加速行驶在官道之上,向着平城而去。 ------------ 第廿五章 斩马关怎么走 成国与荆国交界之处,是一片绵延万里的山脉。山自成国东北方云岭而始,其势自西向东绵延向荆国境内,至荆国西北方驭龙山脉而终。 自云岭垂直向南而去,便是成国的边防重地青天城,城内外共驻守成国军队二十万,皆是精兵良将。而正东方与青天城遥遥相对的则是荆国平城斩马关,此处依驭龙山脉向南延伸的山势而建,易守难攻。但近年来亦是大肆屯兵于境,防卫森严,以时刻提防成国来犯。由于这些年两国关系愈发紧张,战事逐年吃紧,因此两国边境城门关卡对于出入其间的民众客商的管制也异常严格。 “天啊……” “怎么了?”车厢之中的岳烬之听闻宁朝暮这一声感叹,不知何故,便出声问道。 “烬之,这平城城关太……太……太壮观了,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倒不是宁朝暮没见识,实则是这平城建的的确有些夸张。整座城依驭龙山脉山势而建,一南一北皆至山坡为限,在山上立起了高大的城墙。一东一西则是通行之所,,城门目测高七丈,仰头望去直至脖颈发酸才能看到插在城头的军旗。城墙延伸至两侧山体为止,与山脉相接,似是将整座平城围在了山谷之中,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岳烬之听此,也从车厢之中探出头来,仰头边看边笑说:“所以平城自古被称作雄关,是得天独厚的军事边防。” “可是难道不怕哪天下大雨被山洪淹了吗?”这紧接着而来的一句话让岳烬之哭笑不得。 “这驭龙山脉林木葱茏,存水能力相当可观。另外说来,即使有山洪,那也会被两侧城墙阻挡之后分流至城内,城内的地面泄水方面处理地相当完善,这倒是不用担心。”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安心进城吧~” 这倒不是宁朝暮疑心病严重,实则是她现如今对水有着深深的恐惧。每次但凡与水沾边,生活总是瞬间变得惊险万分精彩绝伦…… 排队排了半晌才挨到城门,时间过得漫长而枯燥。只因城门处盘查相当严密,守卫恪尽职守,颇有泱泱大国军事重地的风范。 “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入城为何,可有人保,何时离城,去处为何?” 宁朝暮甫一听着一串儿问题,登时被噎在了当场,含含糊糊不知道从哪里答起? “我姓岳。”车厢之中伸出一只手,上面摇摇晃晃一块金丝线栓的坠子,看不出材质。坠子之下另挂有一铜质小牌,牌下坠着金色缨络。见此令牌,当值守卫立马抱拳行礼,二话不说就挥挥手放行了。 赶着马车走在平城大道上,宁朝暮忙不迭地发问:“烬之,刚刚那个是你大哥的令牌吗?” “不是。是横天宫的令牌。”岳烬之回道。 “原来横天宫门人的身份这么好用,你们那儿现在还收人吗?” 岳烬之听此失笑:“收是自然收的,不过方才进城可是凭的上面那坠子,那是才是我大哥的信物。” 宁朝暮立马被浇了一盆冷水。 “另外还得告诉你,其实刚刚进城根本不需要排队的。”声音之中颇有几分逗弄之意。 “岳烬之!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 …… 生够了闷气,她也已经驾着车在城里转了将近一圈。这里的确和落雁城启天城的感觉不同,虽同样繁华,但颇有几分成国家乡的气息。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们住在哪儿?”声音闷闷不乐。 “还生气?”岳烬之在车内反问。 “没有没有,妾身怎敢生岳二公子的气。”赌气的说辞。 岳烬之在车中哈哈一笑,道:“我们今晚去我大哥那儿,他府上有个从启天城带去的厨子,曾经游历过天下各国,能做各色美食。等会儿让你好好吃一顿以作赔罪。” “哼,借花献佛。”宁朝暮虽仍旧死鸭子嘴硬,言语之中已然不是那么硬邦邦了。转而仔细想想,岳家大哥到底在什么地方来着?似乎是平城的斩马关?是的,肯定没错了,记得岳夫人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想到此处,宁朝暮便喊住过路一人问道:“大爷,请问斩马关怎么走?” “你说什么?”大爷一头雾水,难道是耳背么? “我问你斩马关怎么走?”宁朝暮声音放大。 结果大爷回都不回,瞥下一个不屑的眼神就离开了。 “哎,哎,哎,大爷您别走啊……” 宁朝暮此时万分郁闷,难道哪儿说错了?身边刚巧又路过一卖菜大嫂,当下便又拦住问:“大嫂,请问斩马关怎么走啊?” “你说什么?”难道又一个耳背的? “我说斩马关怎么走?我们从外地来,要去斩马关!”宁朝暮这次是鼓足了底气大声吼出来,惹得一旁的人指指点点,皆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只见那大嫂更直白,直愣愣地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您这是拿我寻开心的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朝暮此时真真儿是一头雾水,难道这平城的民风这么不近人情吗? 车厢之内岳烬之早已忍不住笑,憋得咳嗽起来。 宁朝暮听此立马像点着了的炮仗:“噌”地一声蹦下车驾,潇洒一挥拉开车帘,叉腰道:“你丫笑什么笑,笑什么笑!看我出糗很开心吗?” 虽做男装,但是这凤目圆瞪着急上火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娇憨。 “咳咳咳咳……”岳烬之笑的咳个不停,宁朝暮见此无法,便爬到车里帮他顺气,边狠狠地给他拍背边说:“笑笑笑,笑死你算了!这辈子真是欠你的还不清,都要被你气死了还得上赶着来照顾你。” 岳烬之慢慢顺平了气,笑着说道:“朝暮,你最好了。” 听此一言,宁朝暮面上绯红,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 赶着车重新往前走,她这才知道,原来平城便是斩马关,斩马关便是平城,只不过斩马关是平城的旧城而已,人们习惯了连在一起说,既彰显了大城气魄,又言明了军事地位。 宁朝暮这才知道自己是个小没见识的,方才的举动恰似于在茅厕问人茅坑在哪里,不被人当笑话才怪。随即又埋怨起岳烬之,嗔怪他不提前告诉她。之后又想起他在车厢之中那句“你最好了”,便又是一阵羞臊。脸色变换不停,一红一白一黑煞是好看…… 车驾最终停在城北一座占地颇广的府邸门口,上书“平城府”三字,铁画银钩。令护卫进去通禀之后,宁朝暮不禁感慨:“烬之,你大哥这可真是过得土皇帝的生活。怪不得上面有人要害他……” 话说至此才感觉自己似乎挑错了话题,讪讪一笑。 岳烬之似是未曾听到,面色隐在暗色的光影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烬之,烬之?” 岳烬之这才缓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等会儿见过你大哥之后,先找间屋子休息吧!我们两人的药都该换了。” 岳烬之沉吟片刻便应下了。 过不多久,府宅之中便一行而出几人。为首一人身高八尺,面容与岳烬之有三五分相像,想必正是岳家大公子岳宿之。 见此宁朝暮也没来得及看旁人,便立即从车驾上跳下,免得失礼。所幸厚白绒布垫的多,没硌到脚。宁朝暮见岳烬之并无反应,便拉拉岳烬之的袖子,让他回神。 岳烬之此时微微叹息一声,随着下了车。 人生诸多无奈,该面对的时候逃也逃不掉。 ------------ 第廿六章 安顿平城岳府 天已日暮。 宁朝暮伸手将岳烬之从车中扶出,经过这几日的调养,虽气色稍好几分,却也还是勉勉强强。静卧赶路已是勉力而为,稍微动一动便是气喘咳嗽,惹得宁朝暮一路没给他好脸。 岳烬之踏在地上,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之后抬头往前看去,便见一熟稔之人向自己快步迎来,确是大哥岳宿之无疑。 岳宿之大步行至近前,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之后便与他紧紧相拥。 “咳咳……大……大哥……咳咳……”这一拍一拥,又动了岳烬之的伤势。 岳宿之听之即刻将他放开,仔细端详。这一端详不要紧,脸上久别重逢的喜悦消失殆尽,替代而上的是浓浓的担忧和愤怒。 “烬之,这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岳宿之语气阴沉,气势自然外露。 好不容易喘平了气,岳烬之答道:“大哥莫急,进去说。” 正欲举步而行。 “爹爹,这是二叔吗?”稚嫩的小声音怯怯地从身边响起,宁朝暮低头一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粉嫩嫩白生生,柔软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条小辫子,穿着一身金丝银线的绸衣,小手紧紧抓着岳宿之的衣角,躲在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当下便抵挡不了女性对可爱物什的喜爱之情,蹲下身来。 “小团子,你好。”忍不住伸出手来捏捏脸。唔,又嫩又滑。 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好奇,嘴里却回答道:“我不叫小团子,我叫诚儿。大姐姐你好。” “你怎得知道我是大姐姐?我明明是大哥哥。”宁朝暮逗他道。 “因为你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啊!而且手指软软的……”奶声奶气,揪着宁朝暮的手指不松开,可爱的样子惹得宁朝暮捂嘴直笑。 岳宿之见儿子的模样,也笑了起来:“诚儿,这确是你二叔。” “二叔好,我叫岳于诚。”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仰起头来看着岳烬之的脸:“二叔和爹爹长得好像。” 岳烬之听了笑意更甚,弯腰摸摸孩子的头顶。 “他……是舞衣的儿子。” 手掌突然一顿,气氛登时变得沉闷无比。 一行人鱼贯进府,一路无言。只有小团子岳于诚拉着宁朝暮的手,时不时的问些问题。宁朝暮见此情境,心中也是疑惑之至,因而回答的含糊不清,大多搪塞而过。 走了一段,岳烬之突然开口:“大哥,她不在府中吗?” 岳宿之回道:“不在,她去慈悲寺上香去了。” 宁朝暮虽听得一头雾水,直觉却告诉她,他们兄弟二人所谈之人,必定是岳于诚的母亲,那个叫舞衣的女子。这个名字很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名堂。 究竟是谁呢? 眼见着马上就到中厅了,宁朝暮快走两步上前扯了扯岳烬之的袖子。岳烬之此时才反应过来,对他大哥说:“大哥,我们赶路一天了,可否先安顿下来洗漱一番换换药。” 岳宿之停步,扭头打量了一眼宁朝暮,看到她被裹成馒头一样的脚时不由得勾唇一笑。见此宁朝暮尴尬无比,讪讪低头。 “岳苏,你带二少爷去西厢水云间吧!那是他以往来时住的老地方。”岳宿之吩咐道。 “大哥且慢,这次我与朝暮两人来,水云间只有一间,这……” 宁朝暮一听眼睛都亮了,随即把岳于诚交给岳家大哥,全然不顾他水汪汪的眼神,拉起岳烬之便走:“没关系没关系,一间就好,就近照顾。岳苏大哥麻烦您了,请您带路吧……” 岳烬之一脸无奈,随着去了。 身后岳宿之站在原地,神色复杂。有愧疚,有后悔,有愤怒,有伤感。 闭上眼睛,摇摇头,皆是无奈。 到了西厢水云间,宁朝暮将岳烬之扶靠在里间床上,之后满脸堆笑地送走了岳苏,转身关上了门。 岳烬之依旧一脸无奈之色:“朝暮,过去几日是没旁的办法。如今再这样,于你清誉有损。” 确是在担心她的名节。 宁朝暮此时心想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管清誉作甚。随即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无妨无妨,大不了你娶了我就是了。” 原本插科打诨的一句话,却让岳烬之沉默不语。宁朝暮的心霎时间凉了下来。 这些天朝夕相处,不谈其他。她时常产生就这么两个人过一生的错觉。如今却明了,他心中,毕竟不是她。 兑好热水,准备好伤药,默默地帮岳烬之换好。 一时无话。 全部处理完之后,这才有空坐在一旁的小榻上,将脚上的厚白绒布解开,涂抹那日的烫伤。迎着日暮之后渐暗的天色,宁朝暮看着脚伤渐好,便赤着脚去翻腾包裹,找出鞋袜。毕竟在别人家做客,裹成两个馒头虽然舒服但却是不好意思的。 “朝暮,穿女装吧。”沉默许久的岳烬之突然说道。 “啊?为何?” “你穿女装很美。” 两人相携来到中厅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岳宿之早就差人备好了晚宴,安排落座。 小团子岳于诚迈着小腿儿跑到宁朝暮身边,让她揽到怀里。岳宿之这才仔细看了几眼宁朝暮,当下颇为赞赏地说:“姑娘真是好颜色。”羞得宁朝暮低下头来。 岳烬之听此,笑着说道:“大哥,她是宁朝暮。这一路多亏有他,否则我也不能见到大哥了。”这几句话说得进退有度,登时让岳宿之对她的印象上了几个层次。 “宁姑娘,多谢你照顾烬之。我敬你一杯。” 宁朝暮听此,赶忙举杯遥对,说道:“岳大哥客气了。烬之因我受伤,我心中愧疚难消,在这么说真真是折煞我。这杯酒,应当是我敬岳大哥才对,权当谢罪了。”说罢一饮而尽。 岳宿之饮尽随上。随后将酒杯置于桌上,问道:“烬之,这次究竟是为何受的伤?” 岳烬之云淡风轻地简言几句,即便如此岳宿之也听出了这段经历的惊险。当下便怒气冲冲,几乎拍桌而起,咬牙道:“北苍青山派,真真是胆大包天了。” 岳烬之在一旁劝道:“大哥莫急,我与朝暮如今无恙。当时却也是一时不查受了暗算,以后不会了。这个仇,我们会自己去报。” 岳宿之虽怒气盈胸,却也是深知胞弟的脾性,说一不二,便点头应了。心里却暗自留意起来。 此时门外步入一位妇人,颜色中上,却贵在清丽可人,面相上看是温婉贤淑之人。又见她腰腹之间便便,想是有了身孕。 她走至桌前盈盈一福,对岳宿之说道:“老爷恕罪,妾身来玩了。” 岳宿之伸手将她拉过坐至身边,介绍道:“烬之,宁姑娘,这是我二夫人,碧月。” “碧月见过二叔,宁姑娘真真是倾城绝色。这一路想必是辛苦至极,这些天一定要好好补一补身子。”一派贤内助的风范。岳宿之看着身边佳人,亦是满面笑容,刚毅的脸上透露出几分温柔,想必甚是喜爱这位夫人。 碧月随后便转言对岳于诚说:“诚儿来,到二娘这里来。宁姑娘赶了一天的路,很累了。” 宁朝暮赶忙回答不妨事。 岳于诚却也是半点不想挪动,赖在宁朝暮怀里说道:“爹爹说二娘有小弟弟了,不让我粘着二娘。我跟宁姐姐坐在一起可以吗?” 见他如此坚持,宁朝暮又喜爱孩子,便都应下了。 岳烬之端起酒杯,对岳宿之说:“大哥,我们多少年没这么坐在一起喝过酒了,今日便不醉不归可好?” 岳宿之还未回答,喂小诚儿吃丸子的宁朝暮便开口道:“烬之,你身上有伤,莫喝太多。” 听她一眼,岳宿之哈哈大笑,接茬说道:“既然宁姑娘这般说了,那我们就适量吧。等你身体好了,大哥再好好陪你醉一场。” 此宴宾主尽欢。 ------------ 第廿七章 兄弟杯酒夜谈 夜过中霄,已至凌晨。 岳宿之的碧月夫人身子太重,早早就去歇着了。宁朝暮陪着诚儿玩儿了半晌,也困得不得了,先回了水云间。 平城西阁楼屋顶。 岳家两兄弟像几年前一样,在屋顶对月谈天喝酒。有时候很多被白日里的光亮阻在嘴边的话,在夜深人静勾人沉思的时候总能轻易脱口而出,没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尴尬。 “小烬,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屋顶对月喝酒是什么时候了吗?”岳宿之放下小桌,摆好酒壶酒盅,斟上酒。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四年前的除夕吧。”端起酒杯,轻轻抿着。这些年,大哥还是喜欢喝竹叶青,醇厚清远。眯起眼睛,看着上弦月,岳烬之似乎回到了四年之前。大雪和红色灯笼装点的启天城,在夜里零星响起、传声悠远的鞭炮,没有那么多心事,没有这些年的波折辗转。 如今两人相对,却有那么多话说不出口。 最终只能幽幽叹息。 “烬之,这几年在横天宫还好么?”岳宿之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张口问道。 “一切都好,师父对我的关照无微不至,师兄师姐们也待我如同手足,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人情世故。”岳烬之伸手将酒杯斟满,随后将玉杯送至唇畔,一饮而尽。 “那大哥这些年怎么样呢?听说边关这些年形势不稳,成国在边境蠢蠢欲动小动作不断,肯定让大哥时时刻刻不得闲吧。”拎起酒壶,满上置于屋顶小桌之上的两只白玉杯,而后目光落在酒面之上,宁静而难以窥探究竟。 “是啊!这几年成国愈加狂妄放肆,在边境五城各种烧杀劫掠。可是说来奇怪,从父亲那辈开始我们就和成国赵汉赵松父子交战沙场,斗智斗勇,相互了解颇深。这些年赵松那厮却好像突然变聪明了,总能找到我国边境布局和调动的漏洞,以强击弱,屡屡得手。”岳宿之眉头紧皱。 “我曾与父亲说过此事,我们二人想法大致相同。赵家父子绝对没有如此韬略。只是不知道是他身边出现了惊采绝艳的智囊还是我的军队里出现了什么问题……虽然直到现在派出的人手还未打探清楚,从我心里来说倒真的宁愿是前者。”岳宿之声音如往日般低沉,却在自小疼宠的弟弟面前去掉了伪装,透出了说不完的疲倦。 “大哥莫急,事情总归有解决的办法。过些天我去成国走上一圈,帮大哥探探虚实。”岳烬之摇摇头,替大哥满上酒。 “那倒不必,成国水太深,你莫要以身涉险,让大哥担心。更何况,你现在身体这般,不要妄动的好。” 话落,岳宿之端杯以对,看向自家弟弟。岳烬之微微一笑,亦是举杯遥敬,兄弟二人同心共饮。 “话说回来,你这次来平城所为何事?”搁下酒杯,岳宿之问道。 “朝暮的妹妹身患沉疴之症,需要一株五色断肠花入药。听说此次王家赏药大典便以此药添做彩头,我随他去看看。” “赏药大典?此处距丰邑少说也有十多日路程,你的身子怕是受不住这样的长途跋涉。”岳宿之言语之中多是担忧。 “大哥莫担心,有朝暮在旁,可保弟弟身子无忧。”岳烬之转头一笑,似是丝毫也不担心。 “哎。”叹了口气,岳宿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烬之,朝暮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 “你……”欲言又止,着实不知如何开口的好。 “大哥,你知道,我如今不想这些。我不想误了她。” 久久无话,又复之前,只余酒声。 “小烬,我与舞衣,并无感情,却被强安上了夫妻之名。大哥知道你钟情于她,却无力反抗,始终对你不起。” “别说了大哥,这些事我都懂,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岳烬之面上笑的苍凉。 “后来我们一直相敬如宾,我始终以兄妹之礼待之。却不曾想无端被人下了药,之后还有了诚儿。”想起儿子,岳宿之眉间的苦楚似乎淡了几分。 “大哥,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亦是成了定局。当初我问她说如果你不想嫁给我大哥的话,我带你走。”岳烬之勾唇笑笑,眉宇间满是讽刺。 “结果她说,她愿意,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世间都说女子可怜,实则可怜之人比比皆是。这些年我无意于探究事情的真相,也希望大哥能把心事放下。看得出来,大哥现在的二夫人确是你心仪的女子。也恳请大哥在与嫂子白头偕老之外,能好好待她。” 良久之后,岳宿之将酒杯放于桌案,沉声回答:“好。” 凉月当空,凉风拂面。 岳烬之闭上眼,迎着月辉,心中却无端想起了当日落雁城中太叔祖那几句话:“莫再困于旧情,伤于执念。” 太难太难。 片刻之后,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从怀中拿出一只檀香木盒,递给岳宿之。 “这是何物?”岳宿之接过打开,之间里面只有一颗丹丸。 “我从启天城离开之前,爹让我交给你。说是皇上赐下的奇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让你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本有两颗,但当日朝暮走投无路,在我身上用了一颗,大哥莫怪。”岳烬之勾唇一笑。 “烬之,只要你能活过来,大哥用命换也是愿的。” 岳烬之顿觉心中一阵暖意,之后沉吟片刻,接着说道:“盒子下层是一截定神香,需搭配使用。但是……” “怎么?” “朝暮精于药道,当日她喂我服用之前,却发现药本为两颗,一母一子。若只服母丸,虽药性不变但自此便深种骨髓之毒,受制于人。”语气之中颇为沉重。 “这药是皇上赐下的,却是安阳王寻得的。” 听着岳烬之的话,岳宿之蹙眉思索,神色愈发阴沉。 “皇上与安阳王之间,兄友弟恭,并未有嫌隙。这些年岳家虽说独当一面,却也低调行事避免功高震主。我想不通。” 片刻之后,岳宿之轻轻地叹了口气:“烬之,这些年你不在朝堂,不知道荆国的水究竟有多深。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风,实则波涛暗涌。这场阴谋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却需要在这里做个了断。” “这颗药到我手中自然有它的道理。怕是不过多日,它便能派上用场了……” 岳烬之沉吟片刻,问道:“大哥,你看这样如何。朝暮既然已经推得了解方,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找出幕后之人。” 岳宿之仰天而笑:“所以说,天不绝我,幸亏是你来送药,幸亏你遇到了宁姑娘。如此甚好。有些人拿我做棋子,我不能不从。如今棋子有了还手之力,却也能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兄弟二人举杯相对而饮,互相的心中竟是明朗了许多。 “对了大哥,你刚刚说……你中了药?” “没错。此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岳家两块琅琊暖玉传家,甫一出生爹便佩戴在我们身上。这些年毒不沾身。却不曾想会在自己府中遭到暗算。” “此事我也曾遇到过。朝暮说是因为后天之毒,具体怎样我还没查清楚。大哥还请小心。” “一定。” 喝干了最后一盅酒,岳宿之看看天空,已至寅时。天风转凉,生怕岳烬之着凉,两人便欲回去了。 “烬之,宁姑娘方才席上还三令五申不让你喝太多酒,如今大哥却是助纣为虐。回头免不得宁姑娘要生气了。” 岳烬之低头一笑,没有说话。 ------------ 第廿八章 周氏女周舞衣 驭龙山脉之中有座慈悲寺,香火鼎盛,心诚则灵。百年以来,路经此处之人若有闲暇,便自会选择来此处上香三柱,以期荣禄富贵或是家人平安。 此时偏殿之内,一妇人正盘坐诵禅。檀香悠悠,殿门微掩。只见这位少妇年方二十余,肤如凝脂,容颜精致绝美,周旁气质却冷淡而疏离。一身华贵装束,一看便知晓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 片刻之后,有一丫鬟装扮的少女从门外而来。指扣香台,将女子从诵经之中唤醒。女子凤目睁开,一双眸子如黑曜石般深不可测。 朱唇微启,道:“怎得?” 少女面上笑意盈盈,眸子之中却是冰凉冷淡:“主上说,准备动手。望你配合。” 女子幽幽叹气,闭上眼,不再回答。 直至那丫鬟少女不耐烦之时,才张口应道:“我知道了。请主上放心。” 丫鬟转身便走。待到行至偏殿门口之时,脚步停住,转身说:“对了,主上还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言语之中稍一停顿:“他说,舞衣,好自为之。”说罢,便出门而去,不见了踪影。 殿中女子听得此话,身躯一震,面上神色愈加复杂。眼角渗出一滴泪水,在背光的阴暗之中,滑落不见。 宁朝暮天色大亮才起身,昨夜憩在靠窗小榻,今早醒来却到了屋内大床上,真真是怪事。摇摇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此时岳烬之已不在房中。朝暮伸个懒腰,稍加洗漱,穿戴好衣衫,便出门寻去了。路经偏房,却见丫鬟正在收拾衣物。乍一瞥竹筐里的黑色衣衫略微眼熟,当下便唤住她。 细细观察一番,果然没错,确是那日在澧水镇买的几件。凑上一闻,一股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心下便有了数。与洗衣丫鬟客气了两句,就让她离去了。 宁朝暮一路从西厢房寻至中厅,果不其然,岳烬之正与岳宿之在中厅叙话。宁朝暮进来先是盈盈一福行个礼,之后便寻个座位坐在岳烬之下首。在岳宿之眼中,这位“弟媳”颇有二十四孝好媳妇的风范。 闲话叙了半晌,便听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将军夫人从慈恩寺启程回府,现下已经进城了。岳宿之面上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岳烬之却仍旧一脸风轻云淡。宁朝暮低头,却看他垂在桌下的手已经握成了拳,指节青白。 当下便留意起来。 这个叫舞衣的女子,大抵便是他的心结了吧。左右推敲,大致也将两兄弟的恩怨情仇猜出了七八分,在心里暗叹一句富贵人家水深。又在心底暗暗地为自己打气,但却始终想不到她究竟是哪样人物,让岳烬之如此鬼迷心窍。 一行人行至府门口。原本岳宿之是不想让她们出来的,可是宁朝暮偏头一看岳烬之的脸色,便主动开口帮他做了这个决定。 未过多久,便见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周边有一对侍卫护着,向平城府而来。想必这就是那位岳家大嫂的车驾了。 宁朝暮蹲下身子,抱着小诚儿,悄悄在他耳边问道:“小团子,你娘亲娘家姓什么?是哪儿的人啊?” 小诚儿亦是趴在她耳边回答:“我娘亲姓周,是荆国启天人。前些日子诚儿还跟娘亲回启天上坟去了呢。” 周舞衣?启天城? 这一思索的功夫,车驾已经到了府门口。 车前的帷幕从旁掀起,玉手纤纤,指端莹润。又向上看到女子的容颜,确不负于倾城绝色四字。登时心里便虚了起来,没了先前气壮干云的底气。 瞥眼看看身侧的岳烬之。他面上无悲无喜,眼眸幽深。身躯却僵硬绷直,大异于常。眼见女子已经下车前行将至身前,宁朝暮伸手拉了拉岳烬之的袖子,让他缓过神来。 周舞衣走过岳烬之身前,微微停顿,唤了一声:“二弟。” 岳烬之此时亦是展颜而笑,回道:“大嫂一路辛苦。” 笑容之中隐隐的悲伤却让人窝心地疼。 一行人往府内而去,日头已高。 吃过中饭,宁朝暮回到水云间冥思苦想。 突然之间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这个周舞衣到底是何方神圣。 周氏舞衣,荆国三朝元老周明德周丞相之嫡亲孙女,其父周思文官居中州刺史为官清廉颇有德名。承元十七年,周思文携家眷回京都述职省亲,却于启天城二十里之外无端遭逢匪徒,乱战之中,周思文夫妇二人及随行侍从不幸罹难,惟有侍卫们护着她杀出一条血路亦或说死出一条血路,拼命逃至京畿近郊,被京畿守卫救下。 自此周家小姐年方十五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华,便因这突生的变故成了无父无母的可怜儿。周老丞相因独子夫妇遇害之事气急攻心,大怒大哀之下吐血昏迷,之后调动所有人脉彻查此事无果,无奈一夜须发全白,再不复以前的精神矍铄。 周舞衣从此养在启天城丞相府,成了周老丞相的精神寄托。却无奈年老病衰,大悲之后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亦是在年余之后与世长辞。可怜周舞衣大家闺秀尚未出阁,又失了爷爷这一庇佑。 所幸太后皇甫氏与周舞衣之母自幼为手帕交,对周舞衣这一好友之女甚是喜爱,周家出事之时便欲将周舞衣接入宫中留在自己身旁教养。可思及周老丞相丧子之痛,也只能就此作罢。如今周家一脉在荆国算是大厦已倾,太后忙不迭下旨将舞衣唤入宫中,自此养在身边,万般疼爱。 可惜周舞衣接连遭受两桩人伦极悲之事,入宫之后便传言性格大变,再不若以前天真烂漫,愈加冷若冰霜。 坊间谣传,周家小姐曾情定岳将军家二公子岳烬之,两人情投意合仿若神仙眷侣。 坊间谣传,周老丞相意图将周家小姐许配给岳家二公子,却没能来得及,此事便无疾而终。 坊间谣传,岳家二公子在周老丞相去世之时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从横天宫赶回启天城,与周舞衣一起在丞相府内周老丞相棺椁之前披麻戴孝。 坊间谣传,自周舞衣进宫之后性情大变,但岳家二公子仍旧深情如斯…… 一切都是坊间谣传,虚虚实实,不知真假。 是谓无风不起浪,空穴也来风,不得而知。 可是街头巷弄都知道的一件事,是承元二十年,太后亲下懿旨将周舞衣许配给岳家大公子岳宿之为妻,以郡主之礼嫁之,承元帝亲弟安阳王荆祐亲身为之送嫁,排场气派之至,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却也正是自承元二十年,岳烬之三年未归。这却不是坊间谣传可以捕捉到的了。 思及至此,宁朝暮终于理顺了前因后果。 敢情是岳二公子和周舞衣自幼情定,却无奈上面下旨将心爱的女子嫁与了大哥。 可是看这周舞衣对岳烬之的态度也不似情根深种的样子,与传言之中偏差不是一点半点。 真真是怪事。 ------------ 第廿九章 今日兮往日兮 自周舞衣回府之后,府里的气氛就开始相当怪异――在宁朝暮看来。虽然所有人都行正坐端,可她偏偏觉得心里心外大不相同,之后便始终贼眉鼠眼探头探脑,妄图在三人所有交集之中寻到些什么有关过往的蛛丝马迹。 结果多日下来,确是探寻无果。这更让她对一往情深的岳二公子与无动于衷的周大嫂子之间当年的相处模式感到好奇。最终连蒙带猜,虚构出了一出朝暮版的青梅竹马的故事,想到最后为岳二公子掉了两滴辛酸泪,不由得感慨一句,真真是好一出虐恋情深。 九月廿二,到平城岳府七日之久。 晚上吃过饭,宁朝暮便被小团子岳于诚粘着,出门玩儿去了。恰好正逢平城庙会,回来的晚了些。待到回府,已是戌时快过。 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团子交回给奶妈,宁朝暮披着夜色溜达回水云间。在西厢房门口无意间抬头看天,星光闪烁而迷离,却勾起了埋在心底许久的回忆。想到远在横天宫的宁歆儿,想到几年以来生死不明的父亲,低下头,眼眶泛红。 良久之后,摇了摇头,再抬起头之时已是一切如常。 无论如何,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 如果可能的话,这次去丰邑,想办法亲身回钧天城探寻一些当年的事实。 想罢,推门入内,却见内室岳烬之房里还亮着烛。走过去伸手叩了叩门,便听岳烬之的声音自内传来:“朝暮你回来了?那我便放心了,你早些休息。” 说罢,烛火熄。想必是睡了。 原来他竟是在等她? 宁朝暮心中不由得泛起了这个想法,升腾起了一抹柔情蜜意。之后便飘乎乎地躺倒外间软榻之上,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久无睡意,只得默背起了药性药理,这倒着实是催眠的良药。 正值迷糊之际,却听得内室门响,外室门关。 岳烬之竟是黑灯瞎火地出了门。 宁朝暮瞬间便睡意全无。原本便是和衣而眠,此时便一个翻身下了榻,尾随在他身后想要探个究竟。她心里仍记着前些日子岳烬之半夜出门与岳大哥一起喝酒,之后重咳三日的黑历史,心下便想无论如何这次都不能让他再得了逞。 一路猫着腰左躲右藏,跟着岳烬之从西厢房到了后花园。见岳烬之的身影朝花园角落的凉亭而去,目光扫过去却吃惊地快把自个儿的舌头咬掉了。 凉亭之外,站着一袭白衣如仙的身影。 周舞衣。 敢情岳二公子打的是暗度陈仓的主意,月黑风高确实是幽会老情人的好时候。思及至此,宁朝暮心中酸水泛滥。 “我倒是要听听看到底是为的什么?你即便如此冷若冰霜,他却也趋之若鹜。”想罢便猫腰绕到凉亭之后的台阶之下侧耳偷听。 岳烬之走到周舞衣面前,站定。 趁着星色,宁朝暮只能透过周舞衣的背影看到岳烬之的脸。 那张脸,熟悉却又陌生至极。夹杂着深情、期待与心疼的矛盾,眸色温柔忧伤深沉无涯如同揉碎了一江春水。 他唤道:“舞衣。” 宁朝暮此时烦躁到不行,只觉自己此次偷听是种自虐一样的错误。 “嗯?”一声清清淡淡的回应。 “你这些年,还好吗?” “如果你我二人相约至此只是为了叙旧的话,我想是不必了。” 听闻此话,岳烬之的眸色似是深了几分。 “平城风大干燥,与启天大不相同,你还适应吗?” “你还记不记得启天西城门边那个卖云吞的大婶?就是你最喜欢的那家。每每过去,她还经常问起你,问你近况如何,过得好不好……” “这些年,你似是变了,又似乎未变。” “诚儿很聪慧,很像你,却似乎和你并不亲善。” “我大哥想是待你极好的,虽无立场,但我仍是安心至极。” “我娘亲也很是记挂你,希望你能常常回去看看……” “这次来,本是带了你最爱吃的花糕,却不曾想路上出了些变故,没能带给你。” “如今天气转凉了,你记得添些衣物。你自小身子便弱……” 零零碎碎,皆是宁朝暮从未见过的样子。 原来他当年便是这副摸样吗?原来疏离如他,却依旧有视人如珍宝的年华。 夜风初起,凋零了暗自枯萎在记忆深处的岁月。 “烬之,你我缘分已尽,日后亦不会再有交集。” “我从始至终都未曾倾心于你过,你莫要再费心思,误了自己。” 周舞衣轻飘飘几句话,确如惊雷一般响于岳烬之耳畔。即便再如何极力控制,此时亦是脸色煞白,身躯不由得一震。眉眼之中一片情殇,深沉如墨如血。 “舞衣,当年你我相遇相识相知相爱,你并非如此!” 岳烬之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言语之中尽是伤痛。 “烬之,我不是舞衣,莫把我当做当年的舞衣。”良久之后,周舞衣开口说道。宁朝暮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却不知她此时的表情是否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平静如斯。 岳烬之此刻已经痛至麻木。伤口揭开之后,却是一个并不曾爱的结局,没有分毫留恋。 周舞衣说完便走了,与岳烬之错身而过的瞬间,宁朝暮看见了他突然抬起想去挽留的手,最终黯然放下。 “我知道了,你不再是她。” 白衣身影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停留之意,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宁朝暮躲在角落的身影已被夜风吹得透凉,心亦是透凉。她如今确确知道,她如此深沉的爱着的人,是如何这般深沉着爱着另一个人。 他痛,她感同身受。 可即便痛至此,当她看到他孑然一身站在月光之下的身影时,却还是冲动地想到他身后,抱着他,安慰他。 她亦是这么做了。 却不曾想,脚刚刚踏出半步,便被人按在了当下。 “你是何人!半夜潜藏在岳府作甚?”身后是一队岳府的护卫。 宁朝暮的手臂被扭得生疼,脸颊贴在湿润的泥土之中,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解释的源头,便破罐破摔,大喊一声:“烬之!” 岳烬之方才从沉思之中清醒过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来,便见眼前是如此一副景象。如此一看,心下便也明了。于是拱手对领队之人说道:“岳秦大哥,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想必是随我过来的。” 叫岳秦的汉子抬头一看,眼前却是将军的胞弟岳二公子无疑,当下便放下心来,把人放了。 临走之前朝宁朝暮拱了拱手:“姑娘抱歉,莫要怪罪。天气转凉,晚上还是好好休息的好。” 宁朝暮活动着被扭伤的手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便对上岳烬之的眼神,不由得讪讪低头,脚尖划着地面。 “那个……那个……我出来透透气……”心里一阵心慌。 “透气需得到这后花园来吗?”岳烬之声音之中透着一股调笑之意。 “怎得,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谁知道你半夜出来是不是又喝了两坛三十年竹叶青才回去!”想到手里这一把柄,宁朝暮言语之间总算是硬气了几分。 “好了,我们回去吧!夜深了,小心着凉。” 宁朝暮应了一声,便跟在岳烬之身后往水云间的方向走。脑海中仍旧回放着方才看到的场景。却不曾想突然之间撞上了岳烬之的背,登时捂住鼻子蹲了下来。 “朝暮……”踌躇半晌,似是难言。 宁朝暮见此,便开口帮他解了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嗯?你不会说什么?” “那个,你跟舞衣嫂子的事情……” “你终于承认是跟我出来听墙角的了?” “岳烬之!你竟然套我的话!”瞬间如同炸了毛的猫。 “我没有套话的意思。”岳烬之清清喉咙:“我只是想问你,你怎得知道那日我们喝的是三十年的竹叶青……” 月色朦胧,风过有声。 ------------ 第三十章 行去路叙过往 第二日晌午,两人便出发上路赶往丰邑了。平城岳府门口,有满面担忧的岳宿之,有不舍朝暮的碧月夫人,有眼泪汪汪的小团子诚儿……唯独没有他最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也罢,如此一剂猛药,虽痛彻心扉,却也能就此了断。 甚好。 转身上车的一刹那,宁朝暮确定自己看到了岳烬之俊脸之上的一抹脆弱和黯然,瞬间便消失不见。 暗自摇头,心里亦是一阵酸涩,赶马前行。 “烬之,你莫要伤心。”出发不久,宁朝暮想了想,还是出言安慰。 少顷,车厢之中传出岳烬之的回应:“朝暮放心便是,我已看开。” “但愿如此。” 宁朝暮闻此悠悠叹气,说罢便猛一挥鞭,马车向平城之外加速而去。 出平城转道向西,又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穿行其中,虽幽静清新,却也着实无聊之极。 宁朝暮腿垂在车辕之下一停一摆,吃着平城搜罗来的各色小食,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着调的歌——确确是一副无聊到几乎冒烟的景象。 过不多久,只听身后车厢之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便见车帘已经掀开,对上一张让人垂涎已久的脸。 “你怎得出来了?” 岳烬之弯腰而出,掀起衣摆潇洒地坐在车驾另外一侧。宁朝暮的眼神粘着他分毫不离,一副被吓愣的模样。 “看路,马上就要撞到树上去了。”岳烬之偏头而笑,声音不温不火。 宁朝暮听此猛然回神,却见马车跑的正好,离树还有十万八千里。登时便气闷不已,嘟囔说道:“你又打趣我。” 娇憨模样引得岳烬之笑意连连。 笑过之后,便听他说:“朝暮,我很好,你莫要为我担心。” “路上总归无事,可以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你知道……有些事埋在心里,除了会腐烂变质,深入骨髓,别无它用。说出来……或许会轻松许多……”宁朝暮无意识地甩着鞭子,斟酌着词句道。 岳烬之沉吟片刻,目光看向前方,渺远难寻:“如此……那便说与你听吧。” “我与舞衣,在承元十五年相遇,我十五岁,她正值豆蔻之年。彼时她随家人返京祭祖,我随父亲前去丞相府探望,自此便一见钟情。那段时间我们朝夕相处,双方家人也都乐见其成,颇有结亲之意。两月之后,她随着她父亲回了中州,临行之前自是万分不舍却也无法,约定月月鸿雁传笺,便也似在彼此身边一般情意愈重。” 岳烬之脸上浮现出一丝颇为柔情的回忆之色,似是想起了那些年青梅竹马的往事。 “原本说好我去中州看他,却不曾想我被师父收做了徒弟,随着回幽云山悟道,一年才可下山一次。如此便耽搁下了。” “再后来,便到了承元十七年。那年她随周世叔返京述职,却于京畿近郊被截杀,满门覆灭,只余她一人独活。她精神上受了些刺激,我不管不顾连夜下山,日夜陪在她身侧,直至好转。自那之中,她便住在启天城丞相府,随她祖父生活。这也正便宜了我。那阵子,我无心于武学医道,只知整日与她一起四处游赏。那段日子,真的是醉生梦死……” 宁朝暮听此,不由得发问:“难道你师父就如此应允吗?” “我师父自是不允的,他不想让我此般荒废度日,便让师兄来把我绑回了横天宫。我仍心神不定,整日想着如何逃下山。却被师父关在寻龙洞,要我直到学成八分游龙云雪步才可再次下山。” “待我终于得以下山之后,却见丞相府四处白绫,却是周丞相经不住丧子之痛,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当时我陪着舞衣守灵七日,生怕她……将老丞相安葬以后,她便被太后接入了宫中,临别之前她嘱我回横天宫专心修习,莫要牵挂于她,自此便更难得见。” 岳烬之面上忧伤之色涌动,语气却仍是无悲无喜,似是在讲与他无关的故事。 “再后来,我便收到了她被赐婚给我大哥的消息。我赶回启天城,趁夜色潜入宫中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说……她不愿,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问她为何,她不回答。末了只说,让我当做从未爱过。” “或许……她有什么苦衷吧。”宁朝暮被他的心绪所染,亦是感觉一阵悲凉。 “山盟海誓,情定三生,全是空话。如今她说她不再是周舞衣,我也知晓她不再是我心中那个低眉浅笑的女子。” “我只当她,已经死了。” 话尾情至深处,自是让人动情难控。宁朝暮满面泪水,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感性于这个故事,是心疼于面前情殇未却的男子,还是伤痛于自身所爱于旁的女人的过往情事。 “莫哭莫哭,你看,你偏要我讲故事,却哭成这个样子。” 岳烬之转头看他,眸子一如黑曜石一般深沉温润,却没有想象之中那痛到极致的情伤。他伸出手,拉起袖口细细擦拭着宁朝暮脸上的泪水,面色专注,犹如对待绝世至宝。 山风徐徐吹过,岳烬之心中却是莫名地一阵暖意:正是眼前的女子,因多年之前一次相救,便牵挂于他,倾心于他;她风姿绰然,容颜绝美,有着大家闺秀的温婉情长、蕙质兰心,亦是有着江湖儿女的豪爽不羁,敢作敢当;她背负太多,却始终把脆弱埋藏在坚强之下,偶尔流露,便让人心疼不已;她将她从阎王殿中抢回,不知历经了如何的煎熬艰险,却无一句后悔。 他,不忍辜负,却不敢接受。 他不知,他这般情殇未却、错付深情之后,还有没有再次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从荆国至成国,如此赶路四五日。 此时时至九月末,离赏药大典却是越来越近,宁朝暮心中便是越来越着急。身侧的岳烬之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停地出言安慰道:“小暮莫急,来得及的。” 自那日之后,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岳烬之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便每天坐在车厢外面陪着宁朝暮驾车,让她心中一阵接着一阵的心慌意乱,时常一不小心便把车驾赶偏到路边,所幸没酿成大祸。 今日二人已过成国邹邑地界,眼见离丰邑不远了。宁朝暮悬在半空之中的心便也是放了下来,整个人放松许多。 宁朝暮挥舞着小鞭子奴役前方两匹苦命的高头大马。岳烬之则懒洋洋地依靠在车厢门上,一袭黑衣勾勒出他的身材,颇为惹人。 宁朝暮扭头无意一瞥,入眼便是这副养眼的画面,自是看的快呆了。即便当日两人已裸裎以对,她却也是只顾羞涩和担心,不曾细细回味。想到这段,俏脸不由得发烫。 到底怎么与他说这件事呢…… “小暮,前些日子你曾说,这次想去钧天城一趟,目的为何?”岳烬之出言问道。看着马车又往一个不正常的方向去了,岳烬之便知眼前的丫头脑子之中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早已神游天外。 宁朝暮听言回神,驾轻就熟地把马儿重新赶回正道,回答他道:“我本是钧天人,我父亲是当年成国的太医令。五年之前的一日,父亲突然急忙返家,连夜安排送我和歆儿出逃,并嘱我此生不要再回成国。” 触动了这段回忆,宁朝暮耳边似乎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眼眶不由得泛红:“父亲并未说明原因,我却只能带着歆儿走。一路过来,经历了无数次截杀,最终只余得我和歆儿两人。我们一路风餐露宿乔装打扮,自认躲过了追杀之人的耳目。却不曾想,却是被人追踪戏耍。” “所幸当时遇到了你,否则那时,我便魂归离恨天了。”宁朝暮低下头,苦涩一笑,扯动了岳烬之心底的某根不知名的弦。 “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探父亲的消息,却生死未知。这次总归是要来成国,我便想回钧天城探查一番,无论如何,总得有个结果。” 宁朝暮幽幽叹口气,再抬头又是往日明朗的模样:“烬之,此事你可陪我?” “如果你不嫌我病秧子拖后腿,我便随你去。” “哈哈,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我定会护你周全,你信是不信?”宁朝暮笑声如铃,让岳烬之的心境莫名的豁然开朗。 “在下自是坚信无疑。” ------------ 第三一章 遇不平姚不平 马车前行,一路无阻。说笑之间,又行十里。 “烬之,前面不远应该有座小镇,过了那座镇便入了丰邑地界。今晚我们便在那里休整可好?”宁朝暮抬头看看天色,转头问岳烬之道。 “好,听你的。” 岳烬之慵然斜靠,修长的手指正拈着一块桂花糖往嘴边送,嘴边还留着上一块留下的糖沫粒子。 宁朝暮此时正想着稍后的安排,看他一眼便想也未想,探手过去便把糖摘下来塞进自个儿嘴里,碎碎念道:“你不知道这个桂花糖有多贵,得省着点儿吃……” 话音未落,这才意识到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儿,霎时间闹了一张红脸。反观岳烬之还是老样子,风轻云淡,似乎如此尴尬的事与他无关,眯着眼睛把桂花糖咬得嘎嘣响。 暧昧升温,宁朝暮便不再说话,默默扬鞭赶路。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马车迎风而行,少顷,宁朝暮耳边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打斗之声。 “我听到了。”岳烬之言语之间一顿:“可是这条路无法绕行,我们除了硬着头皮往下走,别无他法。”他侧耳而听,面上略有一丝担忧。如今他重伤未愈,甚至还不如普通人。莫说动手,便是危急时刻随她跑路都是决计不能的,万一出些什么三长两短……都是他不想的。 “烬之你莫要担心,本姑娘这些日子潜心毒之一道,略有小成。恰巧在平城也配置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在此处,他们若是不招惹我们那再好不过,如若招惹,那正好练练手。”宁朝暮对此并不在乎,言语之中一派神采飞扬,耀眼至极,让人挪不开眼。 听罢,岳烬之便会心一笑,脸上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是的,还有她。 岳烬之心中明了,如今的宁朝暮确实不再是当初相遇之时的宁朝暮了。前些日子疯了一样研习医术毒术,夜夜挑灯,如同魔怔。他亦是隐约知晓她究竟为何如此,当下心中便又是一暖。 “如今在下寄宁寨主门下,为宁寨主所属,便烦请宁寨主费心费力,护在下万全。”岳烬之笑的分外好看,拱手行礼对宁朝暮道。 宁朝暮见此不由得豪气冲云:“爷自当把你保护地妥妥的,晚上你给爷暖被如何?” 尾音高扬,挥鞭策马,侠女风范尽显无疑,又略带了些调笑的匪气。 这便无畏无惧,向着前方疾行而去了。 马行渐进,眯起眼睛便能略微看清楚战局之况。宁朝暮打眼一看,便勒住了马。 只见前方打斗之地在道路南侧密林坡地之中,形势异常危急。人多围困人少,已呈合围之势。眼见着战圈之外蒙面黑衣人越围越密,战圈之内还站着的人却越来越少。战局最中有一九尺汉子舞着五尺长刀,密不透风地保护着身侧之人,端的是刀法精妙霸道,却也只是困兽之斗。怕是不消几时,便也如同倒地的同伴无异了。 在宁朝暮两人之前还有一商队,观望许久见这场打斗也没个完,似是急着赶路,便闭着眼睛顺着路北闯了一闯。黑衣之人见此,却也未曾有所动作,如此宁朝暮便知这群人定是有目的的围困,大约是为了寻仇或者奉命,不会伤及旁人。 既然如此,同样闯过去便是了。 可问题在于――战局之中被围困的汉子,却是旧识。 络腮胡,铜铃眼,九尺身,五尺刀。 姚不平。 上次在落雁城中,多亏的这位姚大哥援手,岳烬之才得以胜得如此干脆。如若不然,怕是棘手的紧。后来他因故提前离开,没来得及谢过。却不曾想在此处遇到他,更不曾想,他会身陷如此必死之局。 “烬之,怎么办。”宁朝暮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细细数着对阵双方的人数。 “不能不救。” “我知道。可是该如何救?”姚不平一方有力一战的只余下四五人,蒙面人一方则还有十二三之数。 岳烬之咬碎了最后一块桂花糖,在包糖块的油纸边缘撕下一角,顺势扔向天空。纸片轻轻飘落,顺风往西北方去了。 “老办法,你当日如何打劫的我,今日如何救得他。现在正刮东南风,**可曾有备?” “有的。” “那便好。我们绕道过去吧。” “可是?这**可不分人……” “无妨,中了再解就是了。” “……” 宁朝暮无语之下,驾车往东南方去了。心里默默怨念,这人怎么说话如此噎人…… 正当她小心翼翼的驾着马车往东南去的时候,却听一声音乍响在耳边。 “岳老弟,替老哥哥搭把手可好?”字字清晰,如雷在耳。 登时这辆马车便成了战局的焦点所在。 岳烬之苦笑一声,原想神不知鬼不觉速速解决,却不曾想,事到临头又出意外。注定不能安生。可是姚老哥,老弟我如今身体孱弱,却是无能为力了。 身侧,宁朝暮更是急得跳脚。这姚大哥早晚不出声,偏在此时横插一杠。登时便有四五个黑衣人抽身,向马车方向而来。姚不平一方压力顿减,如此便可再支撑些时辰。 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宁朝暮脸色一凛,心中亦是紧张,轻声对岳烬之说:“烬之,你先去车厢里。” “不。在下要亲眼见证宁大寨主的英姿勃发。”岳烬之微微一笑,调笑一句,为的便是让宁朝暮不再如同紧绷的弦。 正如他意,宁朝暮听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还请岳二公子拭目以待,若看我不慎跌个四脚朝天,莫要笑我。” 说罢便用力一拍身下车板,借力而起,顺势拔出护身短刀,踩着比那日在西渡口娴熟三分的步法迎上前去。 岳烬之此时也是捏了一把冷汗,如今朝暮处于下风口,散药不利。若想绕过五人合围转至上风,却没那么容易。当下便欲暗自提气运转,却不曾想触及伤势,疼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宁朝暮已与对面之人短兵相接,举刀隔开了几柄利刃之后便手忙脚乱,险象丛生。毕竟从未置身于此般险境,对战之谈几乎未有。宁朝暮辗转腾挪之间似是不要钱地拼命用药,竟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被她赌中两个。如此之下,军心大定,便不再如刚开始时一般被动。 只见她步法越来越熟练,出手时机亦是愈加精准。右手短刃引人攻势,左手虚探入怀,摸出三根五寸长针,插隙便探手直刺贴身最近之人。不看所刺方位,只求刺中便好。这长针之上尽是涂抹了她研制之药,药性不猛,却也颇为难缠。 又去其一。 十回合之内,连去三人,宁朝暮此时已绕至上风口。这等大好机会怎能错过?伸手便是一扬。 此时亦是天公作美,正正的刮了一阵小风,仅剩两人便也如同另外三个弟兄,倒地不起了。 宁朝暮现下才觉心有余悸,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再加天不时地不利,却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便想便走回马车方向,抬头便见岳烬之一张煞白的脸,双拳紧握,满面担忧。 心下便知他定是心中不安想运功相助,却触及了体内伤势。当下便绷紧了一张俏脸,冷声说道:“怎得,岳二公子如此看不起我?” 岳烬之心知理亏,只得抱歉说道:“小暮,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这是何意?” “我,担心你。” 无论多大的委屈与怒气,此时为的这一句话便烟消云散了。宁朝暮面上还是横眉冷对,坐上车拿起鞭子:“净会说好听的哄我开心,你难道不知我更担心你的伤势吗?” 岳烬之展颜一笑,便知风波已去。 战局另一侧,姚不平几人压力骤减之下,亦是有所反扑。虽已是强弩之末,却在弦断之前亦是以命搏命砍杀四人,只余姚不平一人护着怀中之人死死支持剩余三人的攻势。 宁朝暮趁热打铁,驾车靠近之后便抽身上前,故技重施,从背后针刺两人。姚不平顺势落刀又斩杀一个。 至此落幕,天下太平。 姚不平护着身侧之人走至近前,未曾认出女扮男装的宁朝暮,也未见另一侧的对战之况,便只是对岳烬之行礼谢道:“多谢老弟仗义相救,我与我这小后生得以逃出生天。” 说罢便将人向前推了半步。 “篇迁,谢过岳师叔救命之恩。” 映着夕阳余晖,宁朝暮抬头看向此人,心情大好。 ------------ 第三二章 叶姑娘叶篇迁 姚不平身侧这人,名唤篇迁,长得却委实蹁跹惹人。 面若芙蓉,肤色清透。眉不英挺,却与如星作月的双眸相搭好看到极致。鼻梁如玉,唇薄紧抿,色淡如水。丽若冬雪拥梅,露沾明珠。神如秋菊披霜,花衬温玉。玉簪束发,黑丝如缎。身高仅比宁朝暮堪堪高出半头,身板儿却看似单薄的紧。一袭青蓝色衫子,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腰间一条白底云绣玉带紧束,迎着山风,颇有弱柳扶风之意。 虽方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他仍面色平淡,未起波澜。不言不语站在此处,孤意在眉,深意在睫,无端透出一股烟视媚行却不造作的解意。冷清却不冷冽,略妖却无媚态,端的是一副矛盾重重的风情。 宁朝暮一眼看去,便心情大好。原因之一是这眼前之人秀色无匹赏心悦目的风景,原因之二,则是她终于知道,这世间还有比她更不擅长女扮男装之人。 当下优越感油然而生,直直拿眼角余光向岳烬之耀武扬威,以报这些天来他总嫌弃她变装拙劣的愤懑。 岳烬之打眼一瞧,便知宁朝暮几斤几两,心中想甚。却也不与之计较,只当神不在此没有看到。老神在在,从车上下来,受了篇迁一礼。 “叶篇迁谢过岳师叔救命之恩。” 言语不多,拱手作揖。之后便站在一旁,不说话了。这一出声直叫宁朝暮咋舌,装扮地虽说不像,声音却比她有几分味道。 岳烬之笑了一笑,道声免礼,便转头对姚不平说道:“姚老哥,没想到当日一别,如今却在此处相遇。” 姚不平面上讪讪:“岳老弟,这次是老哥对你不住,平白让你淌了这趟浑水。如果不是遇上你,恐怕我老姚这条命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 说罢拱手行了一礼,岳烬之赶忙虚托不受。 “前些日子在荆国落雁城,还托亏了姚老哥援手解围,当时便说以兄弟相称,如今说这些话怕是见外了。” “好,好,不说了!”姚不平心下感动,上前一步拍拍岳烬之的肩膀。不曾想这一拍之下,轻重不控。岳烬之方才急于运气动武触及的伤势未平,又被激起,登时一通剧烈的咳嗽。 “岳老弟,你这是怎得了?”姚不平顺势扶住岳烬之,关切问道。 “咳咳……不,不妨事……咳咳……”岳烬之话说几字,便又是一阵咳。 见此情况,在一旁欣赏美色的宁朝暮再也顾不得其他,从怀中拿出瓷瓶,倒出丸药让岳烬之吃下,又从马车之上取出水囊冲服。百般折腾之下这才缓过来。 宁朝暮一边探手帮岳烬之顺气,一边转头无奈对姚不平道:“姚大哥见谅,烬之前些日子受了些内伤,不能妄动真气。方才担忧过甚,不小心触及了伤势。” 此时姚不平才发现面前这驾车的青衣少年竟是当日客栈之中那冠绝天下的绯衣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咋舌,若不是盯着脸面细细一看,那便是擦肩而过也是认不出来的。 当下,姚不平便又拱拱手,对宁朝暮说道:“老姚不曾想弟妹竟是如此装扮,方才怠慢了,还请弟妹原谅则个。” 宁朝暮自是摆摆手,分毫不介意:“姚大哥莫要介怀。不如先处理一下残局,之后我们再来叙旧如何?” 听闻此话,姚不平便点头应了。之后侧脸问叶篇迁道:“是隐宗之人?” 叶篇迁走至一人身边,蹲下拉开其面巾,将手指探至其肋下三寸按压片刻,转头对姚不平道:“没错。是副宗的死士,皆中子母同心蛊。若不是这位姑娘的**精妙至极,恐怕以命搏命我们也是不够瞧的。” 姚不平听闻此话,这才幡然明白此般战果竟是宁朝暮居功至伟,不禁刮目相看。 宁朝暮听之,俏脸之上略带洋洋自得之色看向岳烬之,岳烬之亦是笑的开心,自是从心底里泛上的高兴。 叶篇迁一方人已是死的差不多,姚不平将敌我两方的尸体拖至一处,就地埋了。收拾停当之后又已日暮,四人便坐着马车往前方镇子去。到了镇子安顿下,这才有时间叫一桌酒菜,坐成一桌好好地解解乏压压惊叙叙旧。 开席先饮三杯,姚不平扯过袖子一抹嘴,便不等岳烬之发问,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这叶篇迁归属夏国隐宗,为宗主万分宠爱的亲传弟子。一年之前,宗主有命将其列位为下任宗主,此举让副宗自是愤愤不已。如今十月初一,离下年三月初三叶篇迁的继任大典还有堪堪半年不到,副宗愈发沉气不住,便趁这次叶篇迁来成国之际,一路截杀至此,本已至无生之局,却遇到了岳烬之两人。 对于隐宗这一低调的宗派,二人也自是了解的。隐宗崛起于十三年前,以制毒解毒闻名天下。宗派至宝是一部至精至妙的毒功,相传也是荒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至宝。 思及至此,宁朝暮暗暗留心,原来这叶篇迁来头如此之大,若此人可交,那便少不得向他讨教几分用毒的本事。若此人不可交,那边少不得防范。这毒功一脉确有其所长,说是毒功大成便可独步天下也不为过。 岳烬之听此面上苦笑:“姚老哥,你不知我身受重创,动不得武,小暮这身三脚猫的功夫看都不够看。幸亏前些日子小暮醉心于毒术,而今才能应对一二。否则真真要不堪设想。” 宁朝暮低头吃菜,对此也不否认。倒是对面的叶篇迁,听得毒术两字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姚不平自是后怕不已:“我不曾想岳老弟出此变故,着实是冒失了。我双拳难敌四手,篇迁身边也只带了寥寥几人,再加上他这些天毒功暂失,不得已而为之。老哥自罚三杯,望老弟恕罪。” 岳烬之不再推拒。 宁朝暮低头咬住筷子,毒功暂失?心里稍微安稳许多。 姚不平喝完酒,又开口问道:“不知道伤了老弟的究竟是何人?过些日子老哥护完了我这小后生,便帮老弟讨个公道去!” 岳烬之摇头不答:“多谢姚老哥挂怀,我与小暮两人自是可以应对的了。”说完一顿:“姚老哥快意江湖一人独行,如今却护叶公子同行,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宁朝暮正替他夹了些吃食,以眼神瞟他,他笑意更重几分,说完之后便心神意会低头解决。 姚不平叹口气,解释道:“篇迁是故人之子,又处在这么一个风口浪尖的尴尬位置上,此次来丰邑参加劳什子赏药大典自是危机重重。故人开口相求,我自是竭尽全力。不曾想,却还是低估了危机之险,险些万劫不复。” “篇迁姑娘也是为的赏药大典去的?”宁朝暮对这四字尤为敏感,忍不住放筷问道。 “噗……咳咳咳咳……”姚不平一口酒刚入嘴,便喷将出来,呛了个面红耳赤。一旁的叶篇迁抬头看来,好看的不得了的脸亦是隐隐铁青。 他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宁姑娘错眼,篇迁乃是正经八百的男儿身!” 宁朝暮愣在当场,这才意识到这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岳烬之在一旁忍笑忍得很痛苦。 她心想,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得生成如此祸国殃民的样子,不叫人误会才怪。转念一想却是自己先入为主了,这叶篇迁虽面相精致,却并无半分女气,如今尴尬境地,着实是自己自作自受。想到这儿便欲哭无泪,心道这次可完蛋了,莫说向他讨问毒术之道,便是以后和他讲话,都得斟酌一二,少不得碰几个钉子。 片刻之后,她挤出一丝笑,讪讪道:“原来是位叶公子,朝暮失礼了……哈哈,那什么?叶公子着实是雌雄莫辩啊!哈哈,哈哈……” 一阵干笑,无人应和,愈加尴尬。 岳烬之看够了戏,眼见着宁朝暮煎熬如此,便只得出言解围道:“叶公子莫怪,拙荆直爽不羁,说话少了几分斟酌。”说话之间一个眼神递过去,意在无事,以慰卿心。 “话说不知叶公子去那赏药大典所求为何?” 叶篇迁沉吟片刻,不再纠结之前的插曲,回道:“并无确切所求,只不过是去见识一下这一药道盛会。另外王家发布的彩头之中,有几株奇药我也是颇有兴趣,如若夺得个好名次,那是再好不过的……” “……比如五色断肠花。” ------------ 第三三章 幽云端倪初显 “……比如五色断肠花。” “再比如,据说后来又加上去的九味藤。” 叶篇迁说的云淡风轻面色如常,却在宁朝暮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如今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便是有人意在赏药大典,欲取五色断肠花。尤其这叶篇迁,怎么看都不像个易与之辈。 “不过……”叶篇迁顿了一顿,用纤细漂亮的手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唇色嫣红,宁朝暮盯着他,不由得暗暗吞了吞口水。 这人真是没有天理了。虽不似岳烬之那样温润如玉,清俊淡然,却自有一番妖而不媚,不染红尘的风华。 叶篇迁将酒杯放下,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对这些奇药只是好奇而已,能得眼一观就好,拿到手倒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来丰邑的目的不过是开开眼界,度度余闲,遵从师门之令罢了。再说,即便现在不曾得知此次赏药大典的流程,却显而易见定是高手如云,再加上王家小姐的病必是古怪无匹,所以这彩头,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宁朝暮长嘘一口气,心里矛盾复杂之极。 的确,这王家公布天下的十种彩头药品,不过只有寥寥几种寻常药师可以用得,这五色断肠花一物,得之无用,争抢无意,倒不是那么让人担心。不过叶篇迁所言不错,这赏药大典筹备许久,倾王氏全族之力,定当成就一届盛会,能人高手不知凡几,若想在大典之上出头,难上加难。 这些日子宁岳两人一直行事不顺波折重重,便一直未曾多想有关这赏药大典的相关事宜。如今被一语点醒,宁朝暮心中登时又是一阵焦虑和忐忑。 再加上当日,她派人带九味藤去丰邑王家求药,被空手套了白狼,如今得知竟添入了赏药大典的彩头之中,又是愤懑不已。 岳烬之听罢,在桌下轻轻扯了一扯宁朝暮的衣袖,让她莫要担心。脸上笑容不变,又与姚不平叶篇迁二人寒暄起来,讲讲经历,谈谈时局,净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最后皆大欢喜,吃饱喝足。约定明日晨起卯时出发之后,便上楼休息去了。 房间之内,岳烬之正收拾床铺,宁朝暮坐在桌前,手里习惯性地摆弄着那颗五年前的银锭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因得姚不平在场,对他虽有感激之情却还不可推心置腹,便不再多费口舌解释,将错就错接着扮作一对假夫妻,只要了一间房。 待岳烬之将床铺矮榻全部收拾停妥,见宁朝暮依旧还是那副样子。便走至她身前,坐在对面木椅之上,安静地等她回神。 不消一时三刻,宁朝暮手中的银锭子不小心落了地,人也瞬时醒过神来。 弯腰探手拾起银子,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温柔的让人安心的眸子,俏脸按捺不住一阵阵发烫。 “烬之,你,你怎得还不睡?”很久未曾如此对坐于同一张桌案之前,宁朝暮登时觉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我在等你。” “等我作甚?” “暖被。” 宁朝暮登时一愣,哆哆嗦嗦地探出小手试了试岳烬之的体温,不知道他这是在说糊化还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岳烬之看她这副小模样,一阵乐不可支。宁朝暮这才知道他这是又拿她逗趣取乐,脸瞬间鼓成了一只包子。自从两人那日长谈,便不再像以前一样尴尬疏离,岳烬之也不像以往一样避她如蛇蝎。 这样的日子,愈来愈让人感觉有盼头。 “是在想赏药大典的事情吧。”闹够了,岳烬之笑着问道。 “自是因此烦心。”宁朝暮叹了口气,似是有千般万般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害怕有太多人意在五色断肠花,害怕有太多人优越于你,害怕万一此次失手歆儿该怎么办。你害怕的东西太多。”岳烬之笑的温柔雅致,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于中:“别这样。你忘了还有我在,你不需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岳烬之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户。夜里的凉风透窗而入,吹过岳烬之的脸颊鬓角,也稍稍吹散了宁朝暮心中越积越多的压抑。 “我自十五岁入横天宫从师学业,意在剑法内功,三年勉强入眼。之后便入司药殿随师父师叔学医问药,两年研之不弃,虽不专精此道,却终得触类旁通。此后行走天下,以‘月’为名,斩奸邪,救黎民,纵意江湖。虽一路遇棘手之事无数,却迎难而上有惊无险。如今虽深受重创近乎废人,却还有几卷医经于心。” “你自小随庐阳真人修习药术一道,专精十年余。日日与药典医书为伴,只为求得逆天改命之法,救歆儿于煎熬折磨。你与我下山寻药,却不想一路奔波流离。我魂归离恨天,你用奇药解奇毒,生生收回了我的阎王帖。之后理药经纳药理,于毒于药颇有见地,如今不可同当日而语。” “岳某试问宁小姐,有我们两人结伴同行,共闯那劳什子赏药大典,有何处可值得发憷?” 岳烬之转身看来,眼角眉梢尽是恣意潇洒,不复往日的无棱无角。幽云峰尽月公子,剑御江湖何所止?她竟是忘了,眼前这长身玉立、气势逼人的年轻公子,昔日却是那纵横天下、成就一处传奇之人。 宁朝暮被他的心绪所感染,心中最后一些害怕担忧亦是烟消云散。 莞尔一笑,如月之华。 幽云山,横天宫。 一蒙面女子从山下行来,白衣白发,身形飘渺,翩然若仙。路上所遇弟子,无不躬身向她行礼。 行至司药殿门口,一黄衫身影从殿内迎来,口中唤着:“师父,您终于回来了。” 黄衫女子正是易小遥无疑。 如此看来,这白衣女子,便是司药长老,玄海尊者的同门师妹,亦是岳烬之所言的师叔――雨无华无错了。 雨无华点头示意,脚下未停半步,朝殿中而去。路过偏殿门口,似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定身转头问身后紧紧跟随的易小遥道:“这殿中所住何人,为何我闻到了缓神香的味道?” 易小遥皱皱鼻子一脸不忿地回答:“前几日岳师兄回山,带回来一对姐妹。妹妹身患顽疾,交付给掌门师伯之后,岳师兄便带着那个女人下山寻药去了。这几日每到申时,掌门师伯便带她妹妹来司药殿熏缓神香,已减缓病痛。” “哦……”雨无华回道,美目之中尽是沉吟之色。虽不知究竟何等身家背景能让掌门师兄亲自批示日日缓神熏身,却因自身也不是好事之人,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之后便接着往前走了。 “对了师父,我偶然间听师伯说,似乎岳师兄是要下山寻什么五色断肠花……”易小遥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却让她身躯一震。 五色断肠花?! 雨无华匆匆转身,推门进了偏殿。 “……歆儿,你说少爷和宁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山上的日子好无聊。等你身体好了,我也带你去周游天下,好不好?”岳越正爬在床边,与歆儿说话解闷。 “那自然是好的,越哥哥,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哦,到时候不准变卦……”歆儿躺在床上,面上煞白,面颊轻凹,气息虚弱无比。 “歆儿最乖了,要好好吃药,养好身子,知道了吗……” 雨无华走入偏殿,看到的便是这副情境。目光定格在歆儿的脸上,眼神之中是无法相信的震惊之色。 随后她匆匆离去,行至司药殿后殿小楼,铺纸研墨,提笔疾书八字:“五色断肠,务必得之。” 之后以哨音唤过信鹰,将纸条装入竹筒系在鹰腿之上。信鹰翅膀拍动,从后殿小楼飞出,不知去处。 雨无华眸色冰冷,坐于桌案之后,阴狠自语道:“庐阳,这次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 第三四章 至丰邑闻赏药 丰邑地处成国东南,平原广袤,人杰辈出,自古以来便是繁华鼎盛之地。此地五百年前为表功勋,便被当时的圣上御笔一挥,封予了当年的定国大将军王平山为领地,从那之后王家便在此处发展壮大,枝繁叶茂,生生不息。短短百余年间便发展成为天下有名的仕家大族。 却不曾想,这王家似是受了诅咒一般,凡隔百年便要出一场大变故。如今又一次应了劫,这大氏族唯一的嫡传是女儿身也就罢了,可偏得又得一场怪病。寻医问药四五年,依旧缠绵病榻,不得善果。 这年年初,王家小姐病情愈烈,能请到的神医方士全都请过。别无他法,只得筹集召开这场赏药大典,以重金奇宝诱之,只求各路能人隐士、高门供奉能动心前来,不至于让王家就此断了命根。 待宁朝暮四人来到丰邑,此处已变得比平常熙攘了十倍有余。坐着马车走在丰邑大街之上,宁朝暮甚至有了一种回到落雁城的错觉——繁华之处,尽数可见各国之人,带出了浓厚的异国风情。想必是赏药大典的影响力无疑。 宁朝暮放下车帘,重新坐回到车中。如今四人同行,赶车的工作自然落在了姚不平身上。剩余三人,病的病,弱的弱,还加一介女流之辈,便只坐在车里大眼瞪小眼,偶尔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马车停在城中心的一家客栈门前。 这家客栈名唤恒隆,规模颇大,却也因得赏药大典的关系住了个满满当当。四人同行入内,却见店小二赶忙迎上来解释,说已经没有客房,请再寻他处。宁朝暮一听便要转身出门另寻住所,却被岳烬之伸手拉住了。不过多时,便有一掌柜之人匆匆而来,作揖行礼,将她们带入后厢安顿,殷勤至极。 走在掌柜身后,宁朝暮扯了一扯岳烬之的袖子,小声问道:“又是你们家的产业?” 岳烬之笑意盈盈,老神在在,并不答话。 待到四人稍作安顿,姚不平便带着叶篇迁在外敲门。原来是想出门转转,问岳烬之两人是否一起。 宁朝暮想了一想,觉如今毕竟是初来乍到,又离赏药大典着实没有几天了,却依旧对这次盛事两眼摸黑毫不知情,总得出去打探打探才好。便拉上岳烬之,与姚不平二人一同出门了。 如今时辰尚早,楼下街道两侧小商贩吆喝声繁好不热闹。宁朝暮女人心性发作,磨磨蹭蹭看了好一会儿,零碎买了一些吃食让岳烬之拎在手里,这才在叶篇迁看怪物一般的眼神之中接着往前走。 门前这条街名为云起街,东西向延伸,算得上是条主道。再往前走便入朱雀道,便成一个南北交叉的十字路口。顺着朱雀道往北行,高门大户林立,确是这块地域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所住的地方。再往北,那便是各个衙门道口,五脏俱全。 四人的目的地丰邑王家便是这朱雀道旁最为气派宏伟的一所,门前左侧台阶下横着一张案台,有一写字先生端坐在后,执笔而书,案前零碎几人,交下名帖,领了些东西离去。 宁朝暮四人也依样过去,问清楚此处确是赏药大典的报名之处,便与岳烬之、叶篇迁两人一起,也交上了名帖。待到文书先生登记完毕,将先前发予旁人之物同样发给了三人,稍加嘱咐几句,便也让他们离去了。 四人一行离开王家府宅,便原路返回,到云起街上寻了间茶馆,探探消息,消遣消遣时间。 入座,点了一壶花茶几碟当地吃食。茶馆之内的说书先生正拍着惊堂木讲着一出荒古时代横天之祖凌天剑客与蝶花谷沢水仙子荡气回肠的情仇往事,宁朝暮拈着雪片糕边吃边听得津津有味,叶篇迁却冷哼一声,直道:“都是些欺世的小家之言。” 叶篇迁一句话,让宁朝暮登时火冒三丈。如此一出爱情史诗在他口中却成了欺世之言,当下便欲拍桌子理论。 姚不平姚先生看情况不妙,便急忙开口道:“宁姑娘,篇迁,岳老弟,你们方才报名之后那先生不是交给你们一些文书吗?不如看看到底写了些什么。” 如此转移了宁朝暮的注意,散去了聚集而来的火药味。 写字先生所给的是一封大的纸套,将纸套打开,内有大大小小四五份文书。最上一封是写字先生登记完后末了放入其中的,是报名之人的登记入场凭证。下面一份是整个赏药大典的时段安排。再下一份便是这次赏药大典王家所能拿出来的彩头单子。剩余的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招揽之词。 岳烬之粗粗看了一遍,将文书装回纸套之内,喝口水润了润,便说道:“这次王家所办的赏药大典,与曾经有史可考的几次并无太大差别。王家在这几个月之内,向世间有名的宗门世家都送去了请柬,再加上我们这些无归属宗派的散人,目测这次来人定然不会少。” 叶篇迁看过之后随之点头,说道:“岳师叔所说不错。我记得离现在最近的一次赏药大典是在十五年前,由北苍皇室所办,声势浩大,绝非玩笑。看来这次,我的确只能见识见识世面,不敢有所求了。” 说罢,桌上便陷入了略有几分沉闷的氛围。 片刻之后,眉头紧锁的宁朝暮开口问道:“这赏药大典……究竟是个啥?” 叶篇迁听得此问题,并不回答,只是略有不屑的瞟了一眼,便目不斜视,自顾喝茶去了。岳烬之笑了一笑,回道:“这赏药大典,你不曾知晓也并不奇怪。不知道从何时流传下来的规矩,以十大奇药之一作为信引,所持之人便可与百晓楼接洽,筹备赏药大典,以达成自身的某样与医道或是药道有关的诉求。起先这一条律只在宗门之中流传,百年之前便延伸至世间众人,却也流传不远。” 宁朝暮听得目瞪口呆:“如果这样来说,那岂不是要乱套了。这药一家传一家,一人传一人,那还不得乱套吗?” 岳烬之无奈一笑,眸子之中透出隐隐的宠溺:“哪有这么容易。首先,赏药大典的信物虽是十大奇药任一,却一循环之内不可重复。其二,这一大典的时间周期是十年。满足了这两个条件之后,才能联络百晓楼召集举办。另外,举办之人不同,规格便也不同。曾经就有一平民书生,为救其妻发起这赏药大典。因他手上只有这一株奇药,别无旁物,便只引得十几人前来。” 之后便零零碎碎地又说了许多有关这赏药大典的典故历史。 “原来如此。”宁朝暮边听边点头,若有所思。 姚不平与叶篇迁二人也听的仔细,岳烬之所说虽少,却简明条理,有些也是他们也不曾知道的。待他说完之后,姚不平大笑一声,接着说道:“我老姚也是长见识了,岳老弟真真是博学多才。” 岳烬之听之一笑:“姚老哥此话羞煞我也。只不过是门派之内流传下来的一些听闻,算不得什么。小暮自小对这些接触不多,我稍微给她讲讲罢了。倒是让姚大哥与叶公子见笑。” 又坐一会儿,四人看天色已暗,便结账起身准备回去了。 茶馆两侧有三两乞丐在行乞,宁朝暮见此心中不落忍,便从钱袋子里摸出一些铜板挨个分了,被人一阵感恩戴德。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虽自己心善,却知晓这是众生百态,怜悯也是没办法的。之后便招呼岳烬之三人,继续往恒隆客栈去了。 待走至恒隆客栈门口,宁朝暮脚下却被一乞丐抱住,登时吓的魂飞魄散,紧紧扯住了岳烬之的手。一侧姚不平看到这幅情景,伸脚便想把人踢开。却被回过神来的宁朝暮赶忙拦住了。 她颤抖地蹲下身子,摸着乞丐的手。这双手苍白却满是灰尘,在贴近手腕处有一颗朱砂痣。宁朝暮的眼泪夺眶而出,满面尽是不敢相信却悲痛至极的神色。她伸手握住乞丐的手,乞丐慢慢抬起头,两人目光对,皆是两泪涟涟。 “爹!” ------------ 第三五章 昔年恨今日知 回到客栈,将房门关紧。宁朝暮咬着嘴唇,将父亲安置在床上,垫上厚厚的被褥。宁父精力不济,一眼看去便是饱受折磨的样子,唇上开裂,瘦骨嶙峋,满是伤痕。嗓子沙哑无比,精神上似是受了刺激了,愔愔呀呀话也说不清楚,只死死地拉着朝暮的手。 沾床不一会儿,宁父就沉沉睡去了,怕是这些年来也没有睡过安稳觉。宁朝暮为他稍加诊脉,眉头紧锁,脸上一片愁云惨雾,之后便给他掖好被角,眼泪珠子止都止不住。 岳烬之看着她,心里有些微微的疼。摇了摇头,拉着宁朝暮的腕子走到外间,将里屋房门关上让宁父好生休息。 宁朝暮哀哀戚戚,靠坐在椅子上,似乎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岳烬之见此毫无办法,便转身下了楼。再上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他手上端着木质托盘入内,盘上竹箸三双,瓷勺一柄,温热饭菜些许,热烫花茶一壶,软糯粥品和汤药各一碗。 岳烬之将托盘上的零零碎碎放在宁朝暮身前的桌案之上摆好,将粥和汤药放在热水之中温着。想了一想,往白瓷小杯里倒了杯热茶,走到宁朝暮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顺势搂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给她依托。 两人静默许久。 待到茶水已变温热,宁朝暮方才伸手拿过杯子,抿了一口,张嘴说道:“烬之,我没事的。” 声音低沉而颓然。 岳烬之不再如往日那般万事不沾身的模样,眼角眉梢尽是满满的担忧:“你让我如何认为你没事?” 岳烬之怀中,宁朝暮身子微微一震,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片刻之后,宁朝暮从岳烬之怀中挣脱出来,将手中瓷杯放在桌上,便想起身进屋看看宁父的情形。不曾想却被岳烬之一把按下,说:“小暮,先吃些东西。我去照看伯父。” 话音落定,便不由分说,兀自往里屋去了。 宁朝暮勾勾唇角,却是五味杂陈,哭笑不得,面上难看之极。 岳烬之入内,见宁父睡得极熟,便只稍诊脉,并未打扰。之后便退出了房间。 待两人食不知味,吃过这餐晚膳之后,已经时至戌时。唤来店小二收拾过碗筷,期间姚不平也过来过一回询问情况,言语之中满是不敢相信。因为情况复杂不便多说,只告诉他无事,便让他回去歇着了。确实,当时宁朝暮叫一声“爹”,把三人全都吓愣,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因果。 又过了半个时辰,里屋突然有了动静。宁父清醒过来之后,便想翻身下床,却不曾想跌到了地上。宁朝暮急冲冲入内,岳烬之将人抱起重新放在床榻之上,之后转身去外间将粥和汤药端进来在一旁的小墩之上放好。 “小暮,这药是固本益气的小补之药,方才我帮伯父问过脉,服之对症,你先服侍伯父把粥吃了垫垫内里,再把药喝了。我出去一下。” 没等宁朝暮应下,岳烬之便转身出了门,留给宁家父女两人说话的空间。 “小暮……”宁父从甫一见面的大喜的刺激之下缓和过来,虽声音沙哑却语意清晰,不再如方才一般难辨。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宁朝暮看着父亲这般模样,眼眶又开始泛红。 “爹不是说不让你回来吗?你……哎……”言语之中是浓烈至极的担忧和不忍。 宁朝暮说不出话来,只坐在床前暗自垂泪。 片刻之后,宁父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总归还是命数,爹今日便说与你听吧。” 宁朝暮抬脸看向父亲,只见父亲憔悴沧桑的脸上尽是颓然痛苦之色。 “当年,我宁家是成国有数的世家大族,医道精妙,传世千年,世间多有赞誉。高官士族,名门隐士,无不所求。当年宁家以医换命,攥住了不少人的人情命门。”想到家族曾经的辉煌,宁父幽深的眸子之中迸发出骄傲的神采。 “却不曾想,几代之前,家族人丁日渐稀薄,到了为父这一代,便只余了我这一脉,医术典藏也在百年之间颠沛流离,失落无踪。为父只学了堪堪一身皮毛功夫,从此依附于成国皇室,官居太医令。” “那些年,日子平顺至极。为父虽医术比不得前人先辈,却远胜过世间庸才,甚至以一己之力压过了名药世家王家的风头,一时名噪。我与如今的王家家主于一场斗医相识,发现彼此志同道合,就此添为知己。”宁父的面上浮现出宁朝暮记忆深处的、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转眼再看到他已是如此模样,心里酸涩难忍。 “后来我与你娘相爱,成亲,之后生下了你。你娘受了寒症,在那之后身子就落下了病根,缠绵病榻,我却无能为力。天可怜见,我无意结实了你师父庐阳真人,那一身医术真真是惊才绝艳,让人大开眼界。之后你娘便一日好过一日……那是为父这辈子最开心的几年……”言语之中一阵唏嘘,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怀念过于伤痛。 “那后来呢?为何五年之前宁家会得如此下场?”宁朝暮声音颤抖,想去碰触,却又不敢碰触那段伸手可及的过往。 “曾经先皇借我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安亲王,用的后天之毒,隐而无形。原本不留任何痕迹,却不知为何传出了风声,之后便有有心之人不停试探,想得此手段。却也胜在宁家人少,这秘密当时只有我一人知晓,倒也未出纰漏。” “却不曾想,终于有一天,他们抓走了你娘。当时你已出门随庐阳学医,我带着歆儿去湖魄泉温养,只留你娘亲一人在家。回来之时,人已经不见了……”宁父声音之中压抑着无能为力的绝望。 “当时屋内留有一纸条,告诉我欲寻你娘,需交奇毒。我依言做了。当时先皇身体愈差,各方都蠢蠢欲动。从我交出后天之毒开始,便不停地有高位之人莫名殒命。下毒之人借用了种种巧合,作出了各种假象。虽蒙骗过了世间人,却瞒不过我。因此我便知道,究竟是谁在觊觎。” “之后那些人便不停地用你娘的安危威胁我,让我替他们卖命。我想终有一天会被灭口,即便我与你娘死了,却也要护着你和歆儿。从那开始,便暗自收拢身手不错的护卫,只为最后护着你们逃出去。” “五年前,我就预感到了。我让人带着你和歆儿走,之后便一个人去见了他们。或许是我的价值已经用尽了,他们便想榨出后天之毒的配方。小暮……当爹看着那些禽兽在我面前**你娘的时候,我真的是想就此死了,也胜过这种生不如死。” “呵呵……”宁父笑的轻蔑:“配方我却是交了,他们亦是请人辨认过了,可若是想炼制出来,却还是太天真。” “我被一柄短刀刺中胸膛,在闭眼的瞬间,我看到那个辨方之人袖口之中露出的半截腕子上,挂着一串碧玺寒珠……”宁父眉头紧皱,似是不愿将剩余的话说出口:“……那是我那挚友,如今王家家主的贴身之物……”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死。身边护着一人沉默寡言,却是你师父。庐阳说,我被昔日有恩之人所救,安置在宁家旧府之中自生自灭。他那些时日总觉心神不宁,便想来看看歆儿,却恰巧救了我。” “从那之后,我便乔装打扮,探听你娘的生死。两年前,巧遇故人,他告知我你娘没死,被监禁在王家的消息,便一路从钧天城而来,却未得其果……” 听说至此,宁朝暮已经泪流满面。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实在是压抑了多年的恩怨情仇。哭过之后,宁朝暮服侍父亲将粥和药喝下,便让父亲好好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临出门之前,宁朝暮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爹,歆儿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宁父听此,沉吟答道:“待你长到五岁,庐阳第二次来寻我。那次他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却抱着一个孩子。他将女孩托付给我,让我当做亲身女儿养着,之后便不知去处。” 宁朝暮听此面色大惊:“难道歆儿便是……” “没错,歆儿便是你师父的孩子。他第三次出现收你为徒时,已经变得我认不出他来。如若不是那一身炉火纯青的医术,我是断然不会认出他就是那俊逸出尘的挚友庐阳。” “可恨的人生百态,世事浮沉啊……” ------------ 第三六章 二定礼逢旧人 自那日晚间与宁父说完话之后,宁朝暮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整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这种情境让姚不平等人看了担心不已,却无法劝慰。 直至岳烬之替宁父诊脉许久,出来之后与宁朝暮长谈一番,这才有了好转。 岳烬之没去在乎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他将宁朝暮轻柔地揽在怀中,与私情无关,只是给这个风雨飘摇之中的女子一个可以安心的依靠。他们说了很多有关过去的话,说了很多有关彼此的过往。最终,岳烬之的一句话,让她彻底从这种黑不见光的环境之中解脱出来。 他说:“小暮,待到此事结束,你可否愿意陪我去寻我的剑?它在我心里埋藏太久了,愿意为你破土重生。” 她封闭的内心之中,透过了一丝微弱却暖心的光。 不知不觉又是三日过,无事翻翻医经,下楼听听同道中人的闲话,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宁父的身子在两人的调理之下一日好过一日,心境之上亦是平稳了许多,得知女儿要去参加赏药大典,便在药理之上不留余力地指点。 姚不平与叶篇迁也略微知晓了宁家往事,两人有日夜里消失了片刻。再回来时,叶篇迁俊脸之上一片苍白之色,从怀中拿出那日报名的名帖仍在朝暮桌上,一句话也没说,一如往日孤傲的脾性,转身回屋。没人发现他隐在宽大的袖口之中的手,微微颤抖。 姚不平笑着解释道:“篇迁说,既然出了如此变故,那还是不要用真名姓参加这场盛会的好,免得节外生枝。恰巧他毒功恢复了几分,我们便搭伴去那王家走了一遭。也幸好篇迁的这个想法,如若过了今夜上报上去,便是想调换也难了。” 说罢便也离开了。 宁朝暮拿过桌上的文牒,打开一看却是自己当日报上去的那份。在这份之下还有一份新的文书,打开一看带着新墨的香气,上书“荆国启天木朝宁”七字,竟与那写字先生的笔迹有着九分半的相似,一眼看上去是决计看不出来的。 宁朝暮莞尔一笑,这叶篇迁叶大公子确有一颗细腻的心,并不像外表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人可交。 这厢姚不平随着叶篇迁回到房间,关门之后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原本赛雪欺霜,如今却透出狰狞可怖的黑色血脉。 “身子未好,你为何妄动毒功?”姚不平见此情形,沉声发问。 叶篇迁抽出手,负于身后,转身走至窗前,冷冷清清地说:“我只不过是不想欠人情罢了,姚叔。” 窗外清辉渲染,将窗前男子的侧脸映衬得犹如天人。紧抿的唇,倔强的眼,微扬的下巴,不知道又是沉淀着怎样的一段过往。 姚不平见此,也没得办法,摇摇头叹了口气,便出门寻酒喝去了。 叶篇迁站在窗前,目光渺远。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女人去拼了命收拾烂摊子。自小到大就对女人万般抵触,却不知从何时开始,被这个相识不久远未相知的女人触动。 或许是在丰邑之外她潇洒利落地救人危难,映着夕阳余晖的翩然一笑。或许是在镇中酒楼她懵懂迷茫少根筋的一声“叶姑娘”。或许是在丰邑的这些日子,两人不情不愿却还是频繁进行的医理交流。或许是无意间看到,她为了父亲在楼梯转角强忍悲痛却压抑不住眼泪的身影…… 无论如何,事已落定。他虽不懂他对这个女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却再清楚不过――这是他的一个劫数。 “扑棱棱……” 叶篇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却被一阵翅膀的扑打声唤回神。探手出窗外,让信鹰落在手臂之上,另一只手熟稔地解下鹰腿上的信筒,将信鹰安置在窗台上,从腰间小兜内拿出些吃食喂之。之后他倒出信筒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漂亮的额头深深锁起。 思索片刻,他走至桌案之前,磨墨执笔写了几字,便装入信筒之中,让信鹰带回去了。 叶篇迁站在窗边,迎着清冷的月光,看着信鹰逐渐远去不见的影子,眸色之中透出三分似乎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凄凉。 第二日,已至十月初五,距赏药大典的日子不过五天时间。这些天丰邑愈发热闹熙攘,上至医道高人,下至商贩旅者,从各国各地纷纷赶至,皆为一观这十年难得一遇的天下盛事。 赏药大典之前另有一二定流程,即在前几日名帖被统一上报之后,再用报名之时反馈给参加者的文书兑换入场的号牌。 这二定之日,便定在了今天。 宁朝暮出于身世的考量,便不再做这几日将将恢复的女装打扮,摇身一变又现灰衣短襟少年的形象。岳烬之依旧一身玄色衣衫,轻袍缓带,俊逸非凡。叶篇迁却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衬得那张脸愈加精致无匹如花似玉。与姚不平九尺彪悍的身形站在一起,更是让人不由得多看他几眼。 下楼吃过早饭,便四人搭伙一起去王家二定。这次赏药大典,四人之中有三人参加。姚不平跟去一是为了开开眼,二是为了护着这三个遇事不甚顶用的老弱病残。 到了朱雀道王府门口,却不似当日头一次来时那么冷清。此时的场面堪用摩肩接踵作比。 宁朝暮打眼一看,便被吓住了。这人山人海的场面可比早市晚市要热闹十分。转身看看顺着朱雀道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只得无奈叹气,老实排队了。 所幸,这王家名门气派不失。自寅时二定之礼开始,场面就变得秩序井然,且不时有王府仆人端着茶盏吃食在人群中穿行。 王府门口置了一张气派至极的长案,长案之后坐五人。居中一老者颇有气势,两侧四人面前都有一摞高高的号牌,看不清脸面。 台阶之下则一溜摆放了八张桌案,于上虚搭了一扇门帘,做隔绝之用。门帘之外有一唱名小厮,门帘之后似是还有一小厮候命。这等排场看的宁朝暮心中颇多疑问。她转颜问岳烬之道:“怎得换个牌子还这么神神叨叨见不得人?” 这话听得岳烬之哭笑不得,引得周遭同僚亦是偏脸瞧之,各色目光皆有。这些人或不屑或探究的眼神落在宁朝暮身上只此一停,讥讽之辞还未出口,便被她身侧风姿卓然的叶篇迁所吸引。叶篇迁脸色隐隐发青,心头按耐不住烦躁。 岳烬之侧脸看到叶篇迁的脸色,心知这位叶公子此时心情甚是不好,却也没得办法,毕竟他长了一张祸水的脸。 笑着摇了摇头,便转头对宁朝暮解释道:“你以为这赏药大典是什么人都可以来凑热闹的吗?想必这王家是为了大典,在这二定之日设下了关卡。能过关的自然将号牌双手奉上,毕竟说不定眼前之人便是几日之后药典夺魁之人。不能过关的自然无缘参与其中,定能剔除不少浑水摸鱼之辈。” 宁朝暮听之便已明白。这二定之礼不过是进入那八处门帘之后让人考校,通过之后便上前方长案的主事者手中领取号牌罢了。之后她便皱着眉头似是自语:“只是不知这故作神秘的二定关卡能是什么呢?” 岳烬之听罢,笑意更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叶篇迁嗤之以鼻。 的确,宁朝暮的担忧却是有些多余。当她从那小帘之后钻出来,往门口台阶之上走时,方才知道自己白白担忧了些不该担忧的事。帘后的老者只是问了她些难易相当的问题,或许能刷掉一部分学艺不精之辈,却丝毫唬不住她。 低着头,展颜一笑,心底没来由的升腾起一阵自信之感。宁朝暮小跑两步到台阶之上,对那低头写字的人说道:“第六十八号,木朝宁,前来领取号牌。” 那人取过手侧一帧空白底子,工整地将名姓等等填补于上,之后递于她,道了一句公子高才,便不再多言一句。 宁朝暮拿着号牌,转身便往台阶下走。她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岳烬之与叶篇迁的身影在人群外围站着,似是等了她许久。 “宁儿!” 没走几步,便听身后有唤声传来。声音有些熟悉,宁朝暮一时间并不确定是不是在喊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踌躇之后还是稍觉如若听错有些尴尬,便想接着往前走。不曾想一步还未踏出,便被人从身后扯住了腕子。 “宁儿,是你吗?” 男音沉稳沙哑从耳畔传来,勾起了宁朝暮心底久远之处的记忆。 是他吗? 悠悠转身,对上了一双曾经无数次对望过的眸子。 “你是……颜何安?!” ------------ 第三七章 竹马忆颜何安 宁朝暮吃惊至极,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颜何安。本以为五年前逃离成国,两人缘分便已尽了,自此山水不相逢。却不曾想,却在此时此地,她完全没有防备之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如当年一般,唤她“宁儿”。 亲昵之至。 岳烬之与叶篇迁早出来一刻有余,在外围人少之处等她。见她志得意满地自那小帘之中出来,昂首阔步去领号牌的样子,岳烬之心中亦是欣喜。偏生叶篇迁死鸭子嘴硬,还说了两句不过尔尔的话,岳烬之倒也没听进耳里,与姚不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结果,眼见着宁朝暮拿着号牌往此处走了,却半路被人扯着腕子留了下来。姚不平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歹人,登时便想冲上去将宁朝暮解救出来。却被岳烬之伸手拦下。 岳烬之皱着眉,眼睛一眨不眨,思绪却在飞速运转。身旁叶篇迁也满面沉思状,眸子中的阴狠一闪而逝,对岳烬之道:“岳叔,会不会是朝暮的身份被发现了?” 岳烬之道:“不知。但愿不要到最坏的境地。” 自从宁朝暮悉知自己的处境以来,行事皆是小心翼翼。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再如何小心那也是相当于时时刻刻身处险境。 “那人与小暮之间倒也平静,并无非分之举,应该不是我们所想那样。先等片刻,不要冒然行事。”看着台阶之上宁朝暮与那高大男子似是在说些什么?岳烬之紧皱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没有危险就好。他不欲将叶篇迁与姚不平牵扯入这个漩涡,毕竟这潭浑水深不可测。照目前如此境况,却当真是不愿带着宁朝暮,在死局之中再搏一回命的。 这厢宁朝暮把腕子从颜何安的大掌之中抽出来,背在身后一阵磨蹭。面上的震惊之色逐渐变为欣喜,张口接着问道:“安哥哥,你怎得会在此处?那个,那个……我们真真是好些年未见了,你还好吗?” 颜何安眸子之中温柔之至,回道:“宁儿,安哥哥很记挂你。此处并非叙旧之地,随我进府一坐可好?” 宁朝暮听此心中一凛,如今身在虎穴,万事皆需谨慎。如若自己主动送入虎口,保不齐被有心之人看出些端倪。 这王府,此时此刻是万万进不得的。 想罢,她展颜一笑,对颜何安道:“安哥哥,我此次并非一人前来,还有同伴在前等候,今日恐怕没那么多时间。不如这样,等你何时有空,便到城中恒隆客栈来寻我便是了。大典期间,我会一直住在那儿。” 颜何安听此沉吟片刻,便对宁朝暮道:“那也好,毕竟王府之中说话不便。你在此稍等我片刻,我与王家世伯通禀一声,便与你一起过去,如何?” 宁朝暮欣然应允。 叶篇迁看着宁朝暮与那人说话良久,笑意满满,等到那人进府去了她却还站在原地看着,心底泛上来一丝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的烦躁,抱怨道:“她该不会是看上那个男人了吧?” 岳烬之只是一笑,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桥段,或许是她昔日在成国所识的旧人罢了,无奈摇摇头,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片刻之后,那男子从王家府宅之中出来,随着宁朝暮往这里来了。 叶篇迁撇撇嘴,暗道:“看就看了,还领回来了,半点都不知矜持。” 一脸莫名其妙的阴晴不定,心里只当自己是看不惯她的这般行径罢了。 宁朝暮一脸笑意带着颜何安到三人身前,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颜何安打眼一看面前的三个男子,或丰神俊朗,或精致无双,或勇猛无匹,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人物。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从初见的久别重逢的欢喜之中升腾出一种别样的情怀。 宁朝暮笑意盈盈,扯着颜何安的袖子,对三人道:“烬之,篇迁,姚大哥,这位是我昔日在成国的故人,颜何安。安哥哥,这三位便是我此次成国之行的同行者。” 岳烬之方才便在细细观察这个男人,不曾想领到近前,比远观更多几分气度。他着一身深青色锦绣长袍,腰间围暗纹银腰带,上坠青丝白玉佩一枚,脚蹬暗色缎面踏云履。身躯挺拔却不精壮,肤色透白却也健康。发髻规整,口鼻端方,器宇轩昂。举止有度,沉稳无华。身透富贵,却不浮夸。想必也是一代人杰。 颜何安拱拱手,三人亦是回了礼。岳烬之见他看向宁朝暮的眸色之中尽是宠溺,便心知两人的关系并不若旧人一般简单,心中突然有些不适。 之后五人一行便结伴回了客栈,一路之上宁朝暮与颜何安相谈甚欢,过往烟云,这些年分别的经历,一件一件娓娓道来,时不时惹得宁朝暮银铃轻笑。岳烬之负手在前,并不插话,只是细细听之,从中攫取些自己想要的消息。叶篇迁却没那么稳重,脸色不自觉有愈加铁青之势。他自己却丁点不觉,只想是自己胸中气闷,也不知闷在何处。 回到客栈,已是饭点。楼上修养的宁父早已安排好了小厮照顾,再说宁朝暮也还未想好究竟要不要把宁父之事透与他知晓。毕竟当年之事,知之甚少,下手之人做的严丝合缝。宁朝暮一路旁敲侧击,知道了成国官场所传与她这些年四处打探的传闻相仿,即是昔日太医令宁先生是辞官四海云游去了,丝毫没有家变之事的风闻。当下便稍稍放了心。 五人一合计,便去了楼上包厢落座,先解决口腹之欲。 酒过三巡,尴尬的气氛稍缓。岳烬之亦是不忍心看宁朝暮没话找话、怕说错话这般独木难支的处境,便将酒杯放在桌上,开口与颜何安聊将起来。 “不知颜兄在成国身居何职?” 颜何安微微一笑,回道:“在下不才,受父辈蒙荫,如今身居户部,位添侍郎一职。岳兄呢?” 岳烬之展颜答道:“颜兄真当一介闲人尔。” “岳兄过谦,颜某敬岳兄一杯。” 举杯遥敬。 突然,宁朝暮突然发问:“安哥哥,你怎得今日会出现在王府?” 颜何安温柔回道:“王家此次的赏药大典,着实是盛事一件。虽王家老太爷前些年已经从太医令位上退下,却依旧颇有根基。此次皇上有旨,朝廷各处都将全力协助赏药大典。恰巧颜家与王家昔日有旧,我便前来此处,度度清闲。” “哦……”宁朝暮沉吟道,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颜公子,你与朝暮何时相识?”一直端坐一旁未曾言语的叶篇迁突然发问,这叫一个措不及防。 颜何安听闻这个问题,脸上的神色愈加温柔:“我与她,自小便因父辈的原因相识。那时候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她每日一人在家胆小害怕,我便逃课去陪她,没少被先生打了板子。” 想到当年年少之时的趣事,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那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叶篇迁听之,面上不变,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愈加不阴不阳。 颜何安也不与之计较,全当耳旁风,接着说道:“叶公子所说不错,我与宁儿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后来两家人见我们关系亲善,便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我们暂定了亲事。不曾想,五年之前宁世叔突然辞官远行,我四处寻宁儿不得,此事便只能搁置下来。如若不然,我与宁儿的孩子,现在都能跑着去学堂了吧……” 宁朝暮听此,心中一阵紧张,却又管不住颜何安的嘴,也抹不掉本身就存在的事实。她低着头,抬眼偷偷瞥了岳烬之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与颜何安谈笑风生。悬起的心稍稍安稳一些,同时又蔓延出莫名的难过。 他果真不在乎我。 ------------ 第三八章 十月初十已至 自那日之后,颜何安便成了这恒隆客栈的常客。每日清晨辰时准时上门,晚上吃过晚饭喝过夜茶才摸着黑走。 宁父那边也已经套好了口供,毕竟觉得瞒着他也不是个办法,便在第二天让颜何安见了。一老一少五年之后再遇,又勾起了一阵陈年唏嘘,尽是感慨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物是人非。 这几日,宁父的身子在几人的调理之下,日渐好了起来。虽身子仍然亏空的紧,却总算行走无碍,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在屋里闷得无聊,又未得知妻子的消息,一能动弹便又下楼沿街打探。可是当年行事之人天衣无缝,外人不得而知。再加之其位高权重,如今更是权势滔天,该抹去的痕迹也早早地抹掉了。若想探得一丁半点的消息,怕是只能铤而走险,亲入险境才能得到。皆是后话。 因宁父身子不好,宁朝暮便托岳烬之再去开一间房。可最后岳烬之忙前跑后终归还是没能寻来,究竟是人多无房还是故意所为,这就不得而知了。 宁父每日早早出门,却给颜何安提供了天大的便宜。他与宁朝暮仿佛是怎得都说话不够一般,来了便腻在一起,关上房门说些体己话。岳烬之苦于无处可去,只能在前院后院楼上楼下来回溜达,手里拿着厚厚的书卷却时常走神,被叶篇迁戏称为死要面子故作风雅。 倒是篇迁时不时踱步到他们房门口,重重叩门,唤宁朝暮温习些药性药理,风凉地让她不要玩物丧志。却是让宁朝暮一阵好笑,又一阵心虚。 所幸这种日子堪堪过了几天而已。 原因无他,十月初十到了。 赏药大典。丰邑王家。 因得此次盛典规模颇大,所以最终举办的地点定在了城郊兰芷行宫。此处为皇家在丰邑处的行宫居所,内里处处温泉,景致精致,占地极广,气势恢宏。确能彰显成国皇室对王氏家族的看重,以及对此次王家赏药大典的倾力扶持。 行宫后院有一处围场,每逢皇家出行便做些斗兽演武之用,平日搁置在那儿,如今正巧做了这赏药大典的会场。 赏药大典时间定在辰时初。一大早颜何安便来了恒隆客栈,接宁朝暮去会场,生怕她不识路,走错了方向。这话听得宁朝暮心中一阵发憷,即便她不识得路,总归跟着人多的方向走那总没错了吧。 可这安哥哥也是好意,总不能一句话便堵了去,只得慢慢想办法。 一路之上,颜何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与赏药大典有关的消息,这也着实是件好事。若是内里没人的话,这些消息是万万也得不到的。 “这赏药大典共进行七天,第一日开典并无赛事,只是唱唱名字走个形式。自第二日起才算是正式开场。第二日识药,第三日辨方,第四日填方,第五日问脉,第六日暂休,第七日解毒。至此赏药大典比试部分落下帷幕,剩余便等王家着人接洽,综合考量之后得出结果。”颜何安边走边说,倒也简明扼要。 “颜兄可否告知,王家小姐究竟所得何症,怎能至于如此境地?”岳烬之听罢,蹙着眉问道。 “这王家妹妹十年之前便初显症端,随着时日愈见加深。我只在前些年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外表看似无异,却虚喘疲累之至。王家世伯一直以天材地宝为其续命,我因不通晓医术, 便也不曾多问。现如今恐怕是到了鬼门关前了,具体是何症状,恐怕即便知晓也是束手无策。” “那这最终的彩头是如何分派的呢?”宁朝暮急急地问出了这一问题,引得一旁低头不语的叶篇迁也是耳朵一动。 颜何安听此便是一笑,宠溺道:“宁儿此话问我当真是问对了人。此次我奉皇命来王家,便是居于协助统筹之职。前些时日恰好走过一遍药典流程,细枝末节倒是记得清楚。” 说话间一顿,与身侧熟识之人打了个招呼,回头接着说道:“这药典共有十一种奇药添做彩头,比试五场每场魁首可取走其中之一,具体是哪一种等会儿会有事务官一一说明。剩余六种便与这王家妹子的病情有关,问脉之后如若可以医治好,那遍全部拿走无妨。如果无人可治,那便依医术高低几人分得。究竟这其中深浅如何,便不是我这一外行人能够得知的了。” 宁朝暮沉吟片刻,猛地想到了什么?问颜何安道:“安哥哥,你有没有将遇到我的事说与旁人?” 听闻此问,岳烬之心中也是一凛。自诩算无遗策,却不曾想这些时日粗心至极,居然忘记了这一环。 颜何安微微一笑,回答道:“这倒是不曾。我见你此般打扮,想你定是要隐瞒身份。便替你瞒着了。况且那日宁世叔也与我说过你不想被人知道之事,便更加留心。你放心便好,无须担心,木朝宁贤弟。” 宁朝暮听得此话心中大定,当下便不再担忧此事,开始琢磨这方才自颜何安口中得到的这些个信息。 想了片刻,她小跑两步到岳烬之身侧,与他咬起了耳朵。颜何安见此,瞳孔突然一紧,隐在宽袖之下的手紧握成拳。他走到宁朝暮身边,刚好她与岳烬之商谈完毕。颜何安悄然探手想握住宁朝暮垂在身侧的小手,却不曾想却被立即挣脱了。只余几分软玉温滑的触感残留在手心,片刻之后便消失不见。 待走到行宫门口,几人便分了开来。颜何安去了王家举办之处,宁朝暮与岳烬之叶篇迁三人拿着号牌随着接引人往比赛处走去,姚不平则随着另一侧接引去了看台。 走在路上,宁朝暮小声问岳烬之:“烬之,对方才安哥哥说的你有何想法?” 岳烬之与叶篇迁听得她这声安哥哥,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 少顷,岳烬之回道:“就如你说的,凭真才实学闯一闯吧。等会儿回去你与篇迁说一说,看他能不能帮你。” 叶篇迁一脸疑问,问道:“你们在说什么?需要我帮什么忙?” 宁朝暮莞尔一笑:“等回去再说。” 待到三人到达药典比试区,此处已经聚了相当多的人,老老少少,好不热闹。据方才颜何安所说,此次正式进入大典赛事的共有三百一十三人,不可谓不多。宁朝暮见此心中又开始打鼓,被岳烬之握住手轻轻攥了一下,心里便安稳许多。 与颜何安所说无错。 时辰一到,便是鼓声开阵,大典正式开始。高台之上一顺长案,案几之后端坐着数十人,颜何安便坐在侧手边,神游天外。 案几之前站有一人,鼓声之后便开始宣读与此次赏药大典有关的零碎事宜,其中便提到了宁朝暮最为心念的十一种奇药的具体分配。可惜五色断肠花不在五场比试的彩头之内,倒是那株被空手套白狼的九味藤出现了,被添做填方一环的奖赏。 宣读之后便是唱名,将三百一十三人的名号身份宣读一遍,便又过去了多半个时辰。唱名之后算是药典第一日的重要环节,即介绍这次大典王家费心费财请来的十位德高望重的医道前辈。这十位前辈对王家小姐的病情束手无策,此次只在这大典之中担任评说之职,以保证每一关节的公平性。 待得这冗长的环节结束之后,第一天的大典日程便到此结束。日头已过晌午,赛事官最后宣读了第二日识药的相关安排,便让所有人自行散去了。 颜何安在散场之后第一时间便来寻了宁朝暮,本想与之一起回客栈。却被她以比试前准备为由头推脱了去,不让他陪着,之后便与岳烬之几人一同先行回去了。 会场之中,只余颜何安一人身影在后,长身锦袍,风吹宽袖。 良久之后,便是一声叹息。颇有世事无常之意。 ------------ 第三九章 十月十一初始 回到客栈已是日头正中,太阳高悬,颇有暖意。 三人带着姚不平一起在大厅之中落座,宁朝暮拎过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三大杯这才作罢,拉过袖子擦了擦嘴,面上一片未褪的潮红。 “真真儿受不了这王家豪门大族的所谓礼节,这不纯粹是折腾人吗?”宁朝暮趴在桌上,动都不乐意动一下,嘴里抱怨嘟囔着。 也是,早上起个大早,从城内走到城郊。又在太阳下站着,直挺挺地晒了两个多时辰。虽说现在天已深秋,可是这么折腾,也是万般受不了的。 叶篇迁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直道声:“矫情。” 引得宁朝暮俏颜微怒,当下便想拍桌子说个过来过去。岳烬之见之一手把她拉住了,直直地摇头,心想这两个冤家动不动就能吵个翻天覆地,真是难办。 宁朝暮被拉住了袖子,没能拍的了桌子,这火气便倏地降下去了。便不再理叶篇迁,伸出手攥成拳头慢慢敲打着僵硬的腿。岳烬之微微一笑,却也没得办法,只得说:“等会儿吃晚饭,我便开张方子去抓些药,给你泡泡脚。那样会舒服许多。” 宁朝暮一听,登时便喜笑颜开。并非她自己开不了这常见的方子,却是懒到了家不想去抓药,也不欲麻烦旁人帮她去抓药。如今有人主动送上门来,还是那个她最想得到关心之人,便也乐得清闲,乐得暖心。 叶篇迁又是一声冷哼,倒是没再说什么冷硬的话。 吃过饭食,宁朝暮便被岳烬之打发到床上去了。临走之前将门掩上,省的她还得下床帮他开门。宁父此时出门还未回来,房间之内便只有她一人。哼着歌,甩掉鞋子坐在窗边软榻上,往下便能看到客栈清幽的后院,虽不是什么盛景,却胜在安静。 宁朝暮将罗袜褪下,弯下腰轻轻揉着酸痛的脚,脑海之中过着今日所听所闻的那些个消息。一条一条,虽看似颇多,但也顺溜。不消一会,便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可是这五色断肠花究竟如何到手,这倒真真是个麻烦事儿。再加上那九味藤,当日被王家空手套了去,不讨回来那不是她的性格。 思前想后,除了真刀实枪上阵一拼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如今岳烬之重伤未愈,自己毒技未成,若是强抢,她自己想想也觉得是天方夜谭,自己送死。 “哎……”微微叹气,这脚底真是生疼。 突然门一响,宁朝暮回过神来,头也未抬,当是岳烬之回来了。嘴里便说笑道:“你是多生了几条腿吗?怎得回来的这么快。” 只听得到脚步声,却许久不闻他答话。宁朝暮便抬起头来,一看究竟。 没想到这一眼看去,便让她愣在了当下。 进来之人,是叶篇迁。 篇迁公子抿着嘴站在门边,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宁朝暮愣了一愣,便接着缓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来,眸光最终落点在她露在外面的玉足之上。吐了吐舌头,将脚迅速地放到软榻之上的锦被下面,俏脸之上一阵发热。 片刻之后,她清清嗓子,问道:“篇迁,你怎得过来了?” 叶篇迁此时也将目光转至她的脸上,往前走了几步到她身前,坐在椅子上,道:“没什么?你不是说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宁朝暮想了一想,道:“是这样的,相识这些天,我也不欲瞒你。我此次来赏药大典,目的在于一株五色断肠花。” 乍一听闻五色断肠花之命,叶篇迁身子一僵,良久之后才问道:“你要五色断肠花何用?” “我有一妹妹,身受沉疴之苦多年。如今病入骨髓,待这五色断肠花入药。可偏生这赏药大典此次变得如此繁琐且有吸引力,我怕我一个人应对不过,便想看你能否全力以助,帮我这个忙。”宁朝暮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隐宗少主定当身怀驳杂,千年积淀不可同吾等草芥比拟。如果你最终入得王家之眼,希望你能取得那五色断肠花。我定当厚报。” 叶篇迁听之,并未说话。 “算我求你。”宁朝暮言语之中透出了确确的央求之意。这四个字在叶篇迁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他不知道这个倔强到极致的女子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的四个字。 沉吟良久,他回道:“我尽力而为。” 说罢便起身往外行去。 宁朝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知这人虽说嘴硬,确是心软不过的。他既然已经答应,那便是确确要帮他,当即便说:“谢谢你,篇迁。” 叶篇迁听得,脚步停了下来,转身回来,将一物扔在榻上,匆匆说道:“这是我过去配的外药,你泡过脚之后将之涂抹一层,有缓解疲累之效。” 这才又匆匆而去,不再回头。 叶篇迁匆匆从宁朝暮房中出来,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那人有命,要他务必取得五色断肠花,他当时便想那就全力以赴倾力而为罢了。可此时宁朝暮却又如此央求,告知他她的所求亦是那一株当时罕见的奇草,着实让他左右为难。 一侧之人握着他的命门,另一侧之人却是他这些年来头一个打从心底想为她做些事情的。思索不出,万分纠结。脑海之中偏生又在此时浮现出了她白嫩的小脚,登时心里便是一阵异样的躁动。最后无法,便下了楼往外面透气去了。 房间之内,宁朝暮拿着那青瓷小瓶,嘴角漂亮地勾起。她想自己着实没有看错此人,面恶心善,嘴硬心软,以后定要好好对他。 此时岳烬之也已经回来,进门之后便道:“篇迁过来所为何事?方才我回来之时看到他,与他招呼他也未曾搭理。” 言语之中颇为不解。 宁朝暮看着他,笑意盈盈,回答他道:“篇迁过来送了些解乏的外用药,另外我与他说了五色断肠花之事,他应下了。” “哦。”岳烬之回应一声表示知晓,便又忙活着帮她拆药泡水去了。 第二日,便到了赏药大典真正比试的第一天。头天晚上宁朝暮彻夜未眠,硬逼着自己又将药典翻了一遍。虽说已经明确知道今日是识药为题,可这如何识药,识何等药,那是半点也不曾知晓。 颜何安今日又早早地在恒隆客栈门口等候,换了一身暗黄色云纹长衫,头发松松的绾起,少了几分官场之气,多了几分风流潇洒之意。 宁朝暮除了客栈门口便一眼望到了他,喜出望外奔了过去,开口便问今日比试之事,让颜何安心中一阵无奈。却看她黑眼圈严重,神色疲累,心知她定是一夜未曾合眼,又是心疼不已。便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条一条巨细靡遗地说给她听。说完之后宁朝暮便又跑到前面与岳烬之、叶篇迁两人细细讨论起来,让颜何安心中升腾起一股酸意。 他以为她来这赏药大典只是为了开开眼界,可照此情形看来,必然是有所求。可是她却始终未曾说与他知晓,摆明了便是不想让他帮手。他还以为,这五年时间未见,他与她之间定当一如往昔一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不曾想,她变了太多,更耀眼,身边却不再只有他。 微微叹气,快走两步追至她身侧。 慢慢来吧。 待一行人行至会场,却见今日比昨日的热闹不遑多让。五人依旧在行宫入口之处分开,宁朝暮扯着岳烬之的袖子随着参加比试之人往赛场去。 走在路上,宁朝暮瞥眼偷瞧身侧其他同道中人。见他们或年老矍铄,或中年有为,皆是前辈。却不曾想心中这层发憷之意还未升华出来,便被岳烬之一句话打压了下去。 他问她:“为了歆儿,你可曾怕了?” 她脑海之中浮现出宁歆儿苍白却坚强的小脸,心中豪情激荡,对岳烬之说:“我木朝宁十年苦修,怎能未战先怕!今日你我三人便闯它一闯,便是强敌如云,我亦能直冲云霄!” 这话惹得身侧医道同僚们纷纷白眼,直道她不知天高地厚。宁朝暮却也顺着豪情的劲头,一一白了回去。 见此,岳烬之与叶篇迁面上皆是浮现出一丝笑意。 “那便让我陪你一起,云霄傲立!” ------------ 第四十章 第一试先识药 幽云山,横天宫。 岳越正扶着宁歆儿从司药殿中出来,嘴里不停得嘟嘟囔囔:“歆儿,我忍无可忍了!那个易小遥她算个什么东西,每日冷言冷语也就罢了,最近愈发变本加厉,今日居然克扣了我们半份缓神香。要不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我……” 宁歆儿面色苍白憔悴,拉住岳越的手说道:“越哥哥莫着急,我们如今毕竟是寄人篱下。撇开掌门师伯下山寻友不说,归根到底没有谁能护住谁一辈子。” 岳越此时也是垂头丧气:“歆儿,都怪我没什么用,看你如此,却什么都做不了。” 宁歆儿展颜一笑,出落得漂亮精致的脸直让岳越看呆了去:“越哥哥,有你陪着我,逗我笑给我解闷,比什么都好。” 两个小人儿登时间全都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十指交缠紧握,暧昧至极。 走至司药殿外侧的台阶上,山风迎面而来,颇有凉意。岳越伸手紧了紧宁歆儿身上的披风,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远处。夕阳残照,天色渐晚,光线照入瞳孔,升腾出极为温暖的光晕。 “今日是十月十一了,昨日那赏药大典便已经开始。不晓得少爷和宁姐姐此时如何……”岳越站在大殿门口,沉吟许久,忧心忡忡。 宁歆儿偏脸看他,眸子之中尽是满满柔情:“我相信姐姐,也相信烬之哥哥。他们但凡有一丝希望可以救我,那便定是会全力以赴的。若是不能……歆儿也自是认命。有你们陪我这些日子,歆儿满足之至。”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们都说好了,等你身子好了之后便去云游天下,带你看遍世间美景。我相信少爷和宁姐姐一定会将那五色断肠花取回来的!即便……即便……那我再去求掌门师伯和世间各处奇人,一定会有别的办法!” 岳越的语气愈发激动,不能自抑。宁歆儿将双臂合围,搂住他的腰,脸颊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少年的身躯虽还略显单薄,但此时此刻却拥有无穷的安稳之感。 “越哥哥,歆儿会陪你一辈子。” 岳越慢慢平静下来,伸出手臂环住歆儿纤瘦的肩膀。清天之下,两人紧紧相拥。斜阳晚照,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交合的身影。 身后司药殿之中,长廊尽头出现了一袭身影,白衣墨发,冷清疏离。宽袖之下一只玉手紧紧握起,如白玉雕砌。细细一看却白玉有瑕,缺了无名指与小指。 雨无华淡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眸光之中闪过一丝冷厉,身躯控制不住微微发抖。 “你与她有关,就必须死。却又与他有关,那我便不会亲自动手。” “迁儿,此次切莫让我失望……” 山风灌入殿内,森意彻骨。 此时,成国丰邑。 时过申时,赏药大典已经落下了尾声。宁朝暮伸着懒腰从比试场中出来,迎着西天的晚霞而来,辉泽于身。虽男子装扮,却仍让门口等候她的岳烬之看走了神。 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不敢面对她的眼神与心意。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突然觉得这样认真率性的她让人渐渐挪不开眼。脑海中浮现了驭龙岭旋风寨神采飞扬的她,倾盆大雨中脆弱的她,一路随行进退有度的她,欲救他从鬼门关回魂而心力交瘁的她…… 一时心思柔软如棉,温润如水。却不曾想,某一瞬间脑海之中却又闪现一帧他不愿想起却始终如同跗骨之俎的身影。旧日的青梅竹马,如今的冷若冰霜,如同利剑一般切割着深可见骨的伤痕,无法愈合,难以解脱。心中一阵刺痛,先前升腾而出的暧昧之感顿时烟消,只残留有一丝滋味复杂的旖旎。 回神过来之时,宁朝暮与叶篇迁正一前一后走到了近前。看着宁朝暮笑意盈盈的眸子,岳烬之眸光闪躲,竟是前所未有的不敢直视。 “烬之,你这是怎么了?见你脸色苍白,是哪里不舒服?”宁朝暮见岳烬之情形不似往常,以为他旧伤未愈,被今日这比试一折腾又犯了。当下便心急如焚,直直的伸手去握岳烬之的腕子。 玉手将将碰之岳烬之的手腕,却不想被他猛地甩开,脸上登时一阵诧异。 岳烬之面上尽是尴尬神色,匆匆地对宁朝暮说:“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之后便举足而行,一人走在前面。 宁朝暮在他身后愣在当场,片刻之后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便也一把拉起叶篇迁的手匆匆地跟过去了。叶篇迁随行在宁朝暮身侧,一言不发,眸色却是暗了几分,幽深而不可测。少顷,他悄悄地反手轻握宁朝暮的纤手,轻轻柔柔,如若珍宝。 行宫门口,颜何安的身形从门后慢慢出现,伫立在台阶之上,远望渐渐消失的小巧身影。 “宁儿,安哥哥如今似是离你越来越远……” 幽幽叹息,冥冥天意。 在深秋的晚风里略有萧瑟,尽是怅然。 回到客栈,三人寻到了在楼下坐着等待的姚不平。今日虽是四人同去,可是谁曾想这比赛如此繁冗。姚不平也是一个没有耐性的脾气,刚过中午便急急回来喝酒了。 落座之后,岳烬之亦是恢复了以前的模样,温文儒雅,笑意翩翩。 “小暮,今日第一场比试感觉如何?” 宁朝暮倒是也未计较岳烬之方才在行宫之前的怪异举动,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累。” 岳烬之会心一笑。 确是,这第二天的比试从早上辰时便规定入场,前面烦烦索索又是一阵场面话,直到晌午过半才正式响起了比试开始的三声阵鼓。鼓声响过后,参试之人便依号牌一一入座,却不曾想昨日夜里天寒,早早备下的墨凝结成块无法使用,又费了时间更换。 一来二去,收拾完这些烂摊子之后,便已将近中午。见此情形,王家本着亲善待人的豪门风范,先安排仆人小厮端上了中饭垫肚。最终却是直到未时方才开始。 正当此时,颜何安也赶至了客栈。与在座众人一一打了招呼之后,一掀衣摆坐在了宁朝暮身边。登时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所幸并未持续太久。待得饭菜上齐之后,几次推杯换盏,便掩盖了先前分外清晰的莫名的芥蒂。 “宁儿,今日第一场比试可还顺心?”酒过三巡,颜何安放下瓷杯,问宁朝暮道。 宁朝暮此时并不如同方才在三人面前的懈怠样子,而是颇为有礼有矩,回答他说:“比试的本身倒与我所准备并无太大出入。王家终究还是采用了笔试之法,将识药一环分为三摞。其一是由形知药,其二是由性断药。这两部分虽说题目驳杂刁钻且量多无比,却总归有迹可循。” 听及至此,叶篇迁在一旁连连点头。 宁朝暮举杯抿了一口竹叶青,清清嗓子又接着说道:“可是这第三部分,却是意在考验功底了。卷上提供了七种药材,需得在结束之前将药性罗列仔细不说,还得针对每样药性写出一则药方。这七种药由易到难,写至第五种我便觉得略有吃力了。” 岳烬之微微一笑,接话道:“第五种才是略有吃力,小暮比我更胜一筹。我在横天宫主研医道,对药道并不专精。这第三部分,我确是写至第四种便似是而非了。” “烬之你总是如此谦逊。”宁朝暮望向岳烬之,眼神之中满满笑意:“不过,今日这第二场比试真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这一身骨头都要累散了。当时写完第二部分,便萌生了想交题退场的念头。如若接下来的比试都是如此,那真是让人发憷……” “今日比试确是过于繁冗,待我回去与王家世伯一说,宁儿你今晚好生歇着。”颜何安听说宁朝暮累的不行,当下便剑眉紧蹙,将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宁朝暮却也未曾当回事,想着毕竟他只是来行观礼之职,王家赏药大典的流程设定更改与他并无关系,不好多费口舌。 之后便举杯遥敬几人,喝酒吃肉,略过不谈了。 ------------ 第四一章 第二试辩方始 第二日天才渐亮,宁朝暮便早早地起了身。因昨日前车之鉴,今日需得好好准备准备,方才能捱过这冗长繁琐的比试过程。 今日第二场比试先前录为辨方,前些日子却又通禀众位说是变更为辩方。虽是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从字面上来看,辨方即为分辨药方,当时几人便推测大致是辨药性识真假这些诸如此类的方式比试。而这辩中有言,恐怕就与口舌有关了,免不得今日是场唾沫横飞的好戏。 方药皆是宁朝暮所擅,再加之前夜熬夜温了一整本医典,所以昨夜就不再那般疲累,一早起来神清气爽,伸着懒腰便欲下楼寻些吃食。 下了床,将窗子稍稍打开透气,扭头便看到了睡梦中的岳二公子。岳烬之此时正搭着小被,躺靠在小榻上熟睡。前些日子寻到了宁父,但客栈却始终未能腾出空余房间,没得办法,只能在房中新置一简易小榻,供他休憩。所幸岳二公子并不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于是便这样凑合着了。 宁朝暮轻轻地放缓脚步走到榻前,蹲下身子与岳烬之脸对脸,细细看着他。这张脸,当真是清俊精致,俊美无匹。宁朝暮的眼神炽热而粘稠,从发际到鬓角,从翘长的睫毛到挺直的鼻梁,一寸一寸。她伸出手,轻轻地抚平岳烬之略微皱起的眉间。眸光再挪,鼻梁之下是唇形漂亮至极的嘴。 她小小地吞了一口口水,扭头打量四周无人,便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地凑上头去,落在那薄唇之上停留许久。片刻之后,才恋恋不舍离开。起身的瞬间,却又瞥到了纤长玉色的脖子,顺着看下去便是有些松缓微微敞开的衣襟,在锁骨之处投下了重重的阴影,让人忍不住想探寻。 那次她为了救他,无奈与他裸裎相对,行了夫妻之事。事后,她未说,他便也是未曾知晓。她只是不想让他觉得亏欠于她,给她半点与感情有关的施舍。 微微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提醒意味的咳嗽。转身一看,是父亲起身了。 宁父这些日子皆是早早出门,夜深归来。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愿告知,只让宁朝暮放下心来,他会照顾好自己。宁朝暮左右寻思,怕是父亲如今身体稍好,心里还是记挂着母亲,定是趁如今王家赏药大典的空当,出门打听些什么来。 宁朝暮登时便红了一张脸,不知道父亲是何时起身走至外间,更不知父亲都看到了些什么。接着便思绪一转,索性装傻充愣,与父亲一道出了门。 却不曾看见,自她转身之后,身后的岳烬之眼瞳幽深,伸出手摸着唇,面上微红。 宁朝暮父女二人走在丰邑的青石巷道之上,似是许多年未曾有过如此的情境。深秋清晨是泛着湿润的冷清,巷道两侧林立着各式早点摊子,吆喝声与香气交织成浓烈的人间烟火。 “爹,你可曾探得了些什么?” 宁父怅然地叹了口气,回道:“未曾。但是爹这辈子但凡多活一天,便是不会放弃的。” “爹,待得这几日的赏药大典结束之后,便有王家人出面前来接洽。到时女儿努力一把,说不定得以进得了王家。” “万万不可。若是你被他们发现了,那……”宁父听此,立即变得激动起来,生怕女儿再出什么意外。 宁朝暮看向东方天空金灿灿的朝霞,缓慢却斩钉截铁地说道:“爹,那是我娘。” 待得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客栈,岳烬之与叶篇迁两人皆已起身。岳烬之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是早上发生的一幕并未知情。 “姚大哥还未曾起来吗?”宁朝暮不见姚不平的身影,纳闷问道。 这姚不平是练家子老江湖,每日早早地便起来练武,一日不曾落下。今日却唯独不见了身影,不知是何缘故。 叶篇迁抿了一口豆汁儿,浓浓的豆腥味儿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之后淡淡说道:“姚叔昨日夜半便出门了,大概是去会老朋友,莫要担心。” “哦。”宁朝暮应了一声,便不再管,低头默默地啃包子。 吃完早饭之后,三人一行便照常往兰芷行宫而去。出门之时见颜何安候在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宁朝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神过来,扯出了一个僵硬至极的笑容。 宁朝暮并未在意,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身后岳烬之与颜何安眼神相遇,两个男人同时迸发出极为骇人的气势,不分轩轾,无形之中进行了一回合的交锋。 宁朝暮走在前面,回头一看三人还站在原地,便扯了嗓子喊。岳烬之抽身而出,微微一笑,便潇洒转身,朝着她去了。 今日比试场之内便没有了昨日的三百余张小桌,而是沿着周边搭起了十处高台。高台之上各置桌案两方,相对而立,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桌后无椅。两张桌案前方还放了一套桌椅,上面端坐前几日介绍的十位评判之一。 第二场比试却比昨日的干脆许多。赛事官话未多说,便早早地宣读了今日的比试方式。这辩方一环,确确是与口舌有关。三百一十三人分成十组,抽签子决定上场顺序。之后从前两人开始对辩,直至最后每组剩余一人。之后便在中央高台之上继续比拼,直至剩下一人即为辨方一试最终的得胜者。 不曾想,这分组如此顺风顺水,宁朝暮三人分别在不同的组中,总算免了或许会短兵相接的可能性。 待得抽签子结束,便是这第二场比试正式开始。 宁朝暮的签子在四号,叶篇迁的签子更往后,在九号,运气颇佳。可惜岳烬之今日略有时运不齐,则是在二号就早早地上了场。 两人倒是也幸灾乐祸,围在他比试的台子之前准备看个新鲜。岳烬之无奈地摇摇头,之后便一掀衣摆,往台子上而去。他于桌案之后站定,气度超然,丰神俊朗,神色淡薄,端的是惹人瞩目。登时这三号台子之前的人便多了起来,其中不乏蒙面来看热闹的深闺小姐。 与岳烬之对面而立的是一六旬老者,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想必是哪门哪派的前辈。待得赛事官略略介绍了双方,两人对立拱手见礼,这比试便正式开始了。 这辩方名字看着唬人,内里却是换汤不换药。古往今来有争议的方子数不胜数,皆是驳杂隐晦的药方。王家便从这些药方之中选取一部分,让左右两方据此争辩,直至一方哑口无言或者半截线香燃尽为止。 这场比试其实也是有捷径可循,只要撞上曾经研究过的某个方子,必然能大放异彩。可是话说回来,这怪异方子却也算得杂乱偏门,想要撞个正巧,怕是难上加难,非专精此道者不能为也。 台上两人先后看过了方子,沉思片刻便在纸上写了起来。想是罗列整理出方药逻辑,以免等会儿乱了阵脚。 准备时间方过,赛事官便点燃了半截香。岳烬之嘴角微翘,成竹在胸。听得那对面老者罗七八嗦不知所云的说了半晌,他沉稳开口,句句犀利,直插要害。听得评判连连点头,脸上逐渐浮现了欣赏之色。 宁朝暮站在台下,看着台上那人,心里亦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欣喜,比自己大放光彩尤甚。这便是她心心念念五年的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看走过眼。听着身侧夫人小姐们窃窃私语的赞赏声,宁朝暮心里甜的发腻。抬起头,正与岳烬之的眸光相对,当下便是急急地将头低下,俏脸红的莫名,热的发烫。 待得宁朝暮二次抬头看向台上时,那岳烬之对面的老者已经颓然下台,那线香却还剩了大半,想是已经哑口无言。 宁朝暮方才神游天外,后续的半点也未曾听到心里,此时才忙着问叶篇迁。 叶篇迁眸光闪烁,沉吟片刻,便细细地与她说了。 这方才的药方,宁朝暮确是见过。这么些年,为了歆儿的病情,她翻遍了各种医药典籍,边边角角几乎不曾遗漏。从心底过了一遍,便心中有数,顿时也安心下来。 此时,岳烬之对面的桌案之后新站了一个女子,未曾薄纱覆面,妖媚的容颜一目了然,让宁朝暮忍不住暗地咋舌。 这女人,当真是红颜祸水。 额上一朵桃花绘,灵动如活物。柳眉凤眼,既妖且媚。翘鼻艳唇,雪肌修颈。一身桃红色锦缎衫子,身段颇佳,似是柔若无骨。 此人一上高台,便让四方之人看直了眼。宁朝暮回神过来,忙不迭去看岳烬之,生怕自己的如意郎君被人勾走。 这一看不要紧,登时气的不得了。岳烬之在高台之上,愣愣地看向对面的女子,比台下之人更甚。 少顷,赛事官轻轻一咳,脸上尽是尴尬。怕是也没想到如此仪表堂堂的公子,此时见了女色居然挪不开了眼。虽说这女子却是人间尤物…… 岳烬之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转头先看台下的朝暮。只见她怒气冲冲,知道怕是又误会了,当下便投去一个歉意十足的眼神,宁朝暮见此便也没骨气地消了气。 之后,他便转头看向面前那女子,拱手温言问道:“姑娘可是来自花谷?” 那女子声音如外表一般甜腻,盈盈行了一礼道:“公子所言不错,奴家正是花谷传人,闺名花夭夭。公子万福。” 岳烬之瞳孔一紧。 花谷! ------------ 第四二章 辩方试出异彩 高台之上,气氛实在诡异。 片刻之后,那妖娆女子花夭夭娇媚一笑,对岳烬之道:“公子可有心事与我门派有关?” 岳烬之沉吟片刻答道:“姑娘不急,待得这场比试完后再详谈可好?” 女子娇声应下了。 之后岳烬之对那赛事官与评判拱手行礼致歉,片刻后便是又一轮唇枪舌剑,却比方才那场要好看的得多。撇开清俊公子与娇俏美人赏心悦目不说,单单是这驳杂的所学与严密的逻辑,便是让诸多前辈高人产生自叹弗如之意。 宁朝暮在台下看着,心思却有些飘忽不定。颦着眉,细细思索这花谷究竟是何处。却思索片刻也未有所得。偏过脸问叶篇迁,篇迁公子亦是一头雾水。 待得回过神来,高台上的比试高下已分。虽说这场比试的时间比方才那场要长很多,亦是比上一场要棘手,但对岳烬之来说,却分明依旧信手拈来一般,毫无挑战性。 “公子高才,奴家自叹弗如。比试结束之后奴家在台下等你哟……” 花夭夭风情万种地留下了一个暧昧眼神,岳烬之此时倒是未曾失神,颇有风度地躬身行礼,目送花夭夭下了台,这眸色之中却颇为探究。 思索片刻,最后却摇了摇头,暗道,这一抹桃花绘,灵动如妖,做不得假。 之后的比试倒是更显几分无聊,大多都是隐居深山多年不谙世事哆哆嗦嗦的老头子老婆子,开方抓药怕是手段高端,可这嘴皮子上,不用说,自是稳稳地落了下风。 待得第四人下台,岳烬之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举止有度且颇为潇洒风流,又让宁朝暮的心里热腾了几分。真真是记吃不记打,越看越欢喜。 岳烬之朝台下看了一眼,直直地与宁朝暮的眸子相对,微微一笑,眸色之中便带出了万般柔情。朝暮此时便如同沦陷在温水之中一般,仿佛这世间便只有他们两人,生生世世,相视亘古。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今日清晨那柔软的一吻,之后又想到了那回魂之日两人一天的缠绵悱恻…… “喂,喂!” 正当这时,宁朝暮却觉自己袖子被拉扯的厉害,无奈回魂。转头便对上了叶篇迁颇有几分无奈之色的幽深眼瞳,万分忿忿地对他说:“篇迁,你竟是坏我好事。” 再次转头看去,却见岳烬之已经收回了目光,不知道在桌上写着什么。 叶篇迁顿时怒意蒸腾,只道自己是肉包子打了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咬牙切齿说道:“我若再不拉你,你就被取消比试资格了。” 宁朝暮这才意识过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道怎得今日如此把持不住心神。之后向叶篇迁投了一个歉意满满的眼神,说了声稍后赔罪,便风风火火地往五号台子赶去。 叶篇迁神色如常,眼神却软了几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稍等了片刻,便也急急地随着她去了。 场地外围有一观礼阁楼,此刻阁楼上一人却双拳紧握,地上是一滩带着碎瓷片的水迹。颜何安看着楼下急急忙忙奔上高台的身影,心中的妒意像是**大海一样波涛汹涌。他承认,有一瞬间,他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的。 她竟是看他看的如此入神?连自己的比赛都不顾了? 岳烬之!莫要逼我…… 少顷,颜何安终究是平静了几分,看着楼下已经立于高台之上的娇俏身影,默默地对自己说道:“颜何安,你不能如此心思丑陋。宁儿定然不喜欢你这样……” 宽袖之下双手微微颤抖,似是压抑不住。 话归高台之上,宁朝暮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赛事官并未有什么不乐,依旧一遍一遍地宣着她的名姓。倒是前面站的那位半老婆娘颇为傲气,直直地便给了她一个白眼、一声冷哼。 宁朝暮心思一转,方才看岳烬之比试之时,也在同时注意着五号台的动向,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位大婶便是他们这组的二号签者。想必是过五关斩六将占到现在,一股子藐视一切的气势才油然而生。 想到这里,宁朝暮上前拱手行礼道:“评判大人,在下木朝宁,方才小事缠身未能及时赶至,望请恕罪。” 五号台的评判是一须发全白的老者,面目和善,见这小后生如此有礼,就摆摆手笑呵呵地既往不咎了,之后便对赛事官招招手,拿出了这一场的试题。 宁朝暮往回走之时,听到了对面婆子依旧冷哼不断,似是十分不满于评判的宽宏大量。当下她脚步一顿,扭头对她行礼道:“这位婆婆,年纪大了,还是不要动气的好。免得出什么三长两短。” 之后便潇洒转身,迈着四方大步走到桌案之后站定,惹得台下一阵哄笑。 那半老徐娘霎时间气白了一张脸,神色狰狞,拍桌怒道:“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叫谁婆婆?!” “此处可还有别个老婆婆在?”宁朝暮笑的一脸灿烂。今早她赶早化了个蚕豆眉,将肤色抹得黝黑,此般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表情煞是有趣。 “混蛋!你是瞎了眼了吗?当今世道的年轻人真真是无理至极!……”语气拔高,甚是高亢,引得场内观战的人频频回头。来观礼的年轻人颇多,听到这话更是多有不爽,便更多期待这个黑小子能好好煞一煞她的风头。 “肃静!” 赛事官一声吼,当场便刹住了对面女人的风头,宁朝暮嘿嘿一笑,煞是气人,那人却只得咬着银牙咽到肚里,面上表情清楚写着:“看老娘如何让你脸面全无!” 宁朝暮便也未曾介意,拿过药方来细细看了。这一看,心里便全然有数。悄悄一笑,半悬的心落了个稳当。这方子她曾经研究过,为的便是为了弄明白其中五味子的作用究竟为何。而这药方,便是走了五味子奇用的偏锋,未曾接触过此方的人是断然不能一时明了的。 不用多说,这一场比试宁朝暮便是胜券在握。再加之她口才甚好,不消片刻便分出了胜负,赢的煞是精彩。老评判原本就和善的面上笑的找不到眼睛,看这医药一道后浪推前浪,确实是件乐事。 之后宁朝暮乘胜追击,一气呵成,连败八人,不到未时,这一高台上的比试便已经尘埃落定。 宁朝暮站于桌案之后,身板挺直,颇有几分睥睨天下同道之意,意气风发,光芒耀眼。 岳烬之那组结束的竟然更早一些,她打眼一看,便看到了心心念念那人,正站在高台之下,默默地看着她。眸色淡然安稳,暖意尤甚。 宁朝暮兴冲冲地跑到台下,站在岳烬之身旁,扯着他的袖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烬之,我厉害么?” 岳烬之笑意翩翩,面上亦有几分自豪之色:“朝暮所向披靡,无人能敌,让人折服不已。” 笑声阵阵,惹人注目。 待得十个高台之上的比试全部结束,才是刚至未时。王家派人准备了极好的饭食,让众人美美的吃了一顿。这今日的比试,却是比昨日干干巴巴无声无息的赛事要精彩万分,随处可听旁人的评论。 宁朝暮、岳烬之与叶篇迁三人今日算是出尽了风头,皆折了所在之组的魁首。这等结果,倒是也不算意外。但是在外人眼中,就颇为震惊了。毕竟这比试之中,有不少的前辈高人在,却还是折在了小年轻的手中,足以见得后生可畏。 待得午饭过后,便将开始这辩方之试的最终对决。听得阵鼓响起,宁朝暮扭头问身边两人:“你们可曾准备好了?” 两人皆豪情于胸,点头应了。 “那便让同侪再震惊一回吧!” ------------ 第四三章 辩方终桃花事 这今日的比试结束地比昨日还早上几分。 宁朝暮抱着手中的锦盒大摇大摆地从行宫门口出来,这一路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着实是好。这锦盒之中便是今日的战利品,一株年份足足成色甚好的百年接梨木。置于房间之中,便有接天地之气,温养心神之效。着实是件好物。 在行宫门口,宁朝暮偶遇一故人――便是今日第一回合对战的那位半老徐娘。她趾高气扬地走到那人面前,轻蔑地瞥了她一眼,鼻中惟妙惟肖地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冷哼两声。差点便把那人气地背过气去。 站在一旁等候的岳烬之与叶篇迁皆是背过身去偷笑,这小暮着实是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调皮性子。 笑过之后岳烬之便清了清嗓子,将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上前几步,向那位前辈作揖赔了个不是,之后便拉着还意犹未尽的宁朝暮往回走。 “哎哎哎,烬之你拉我作甚?而且你居然还对她赔礼道歉!”被扯着腕子走在路上,宁朝暮一脸埋怨。她还没消遣够,怎能就这般放过那个眼高于顶的老太婆。 岳烬之无奈地笑笑,说道:“穷寇莫追。得饶人处且饶人。” 宁朝暮听此也不再辩驳,皱了皱鼻子,便把这页翻过去了。 三人一行接着往前走,路上行人大多都看了这场精彩的辩方之试,认得这张乌漆抹黑的脸。一路之上,总有热情之人前来招呼,或比试同僚,或高官士族麾下的来者,结交之意分明。宁朝暮虽得意满满,但却仍有礼有节一一回了,也让人好感顿生。 也是,今日辩方试当场便出了结果,果不其然宁朝暮拔得头筹风头大盛,舌战群儒,成了这赏药大典五门单科之中的第一名魁首。此次赏药大典聚了天下名流,若能在如此大典之中脱颖而出,他日必定又是一惊采绝艳的神医人物。况且此人如此年轻,交好必定是无错的。 行不多久,丰邑城墙便近在眼前了。入城之处熙熙攘攘,但城门之下那抹桃夭身影却仍旧显眼至极,万分惹人注目,来往之人无一不侧眼一观。 此人正是花夭夭无疑。 方才在比试场上,岳烬之与这妖娆女子花夭夭约定试后详聊,想必这花夭夭等待在此,便是来赴约的。 宁朝暮虽满心疑窦,却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并未问清岳烬之此举此人所为何事,更未胡搅蛮缠横插一杠随着去听。岳烬之与她两人说了一声,便与这花夭夭一同去了。 离去之前,宁朝暮无意抬眼,正巧与花夭夭目光相遇,霎时间她只觉这女子的眼神之中,风月不在,却以妖媚掩盖着重重凄凉。 那一瞬眼神稍纵即逝,似是从未出现过一般。花夭夭娇俏一笑,微微一福,当下便挽了岳烬之的胳膊,转身向城郊风亭方向而去。 晚风渐起,衣袂交织,美人如花,公子如玉,煞是好看。 可是无人知晓,他们内心的茔冢之中,究竟掩埋着何样深重的过往执念。 与叶篇迁两人接着往客栈去,一路之上宁朝暮沉默寡言。片刻之后,叶篇迁问她:“你在担心,为何不跟过去?” 宁朝暮此时却是展颜一笑,眸光暖色,更甚西天斜阳:“男人有他们自己的方寸之地,女人不能涉足。” 磨磨蹭蹭回到客栈,叶篇迁手上早已经拎满了大包小包。这女人天性无法磨灭,在街上溜达,见什么都想凑上去看一看,总觉得手里应该拎一份才好。 宁朝暮咬着嘎嘣脆的桂花糖回到房间,刚欲使唤叶篇迁把东西放好,却见父亲今日已经回来了,当下便大感诧异。以往父亲不至戌时不归,今日却是有悖常理。 宁父坐在外间厅里的小桌旁,待得宁朝暮将叶篇迁打发走,走到桌旁,坐在父亲对面。之后斟了两杯茶水,问道:“爹,你怎得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宁父笑了一笑,回答道:“我今日去看了你的比试。” 这让宁朝暮心中颇为意外。 她自小与父亲相处,研习医药之道。虽后师从庐阳真人,但在内心深处却是将父亲当做自己的启蒙之师。如今学成,又来参加如此盛会,心里自然是想能让父亲去看一看,为他的女儿而骄傲。这大抵是世间每一个儿女都曾经所想的。可是朝暮知晓,父亲心之所向是更重要的事情,因而便从未开口要求。 如今却听说父亲今日去看了自己的比试,还是自己如此大放异彩的一场,登时便喜笑颜开。 “暮儿,如今看你独当一面,爹爹亦是能够放心了。” 父女二人坐在房里说了些体己话,不知不觉便扯到了岳烬之身上。 宁父说道:“暮儿,你与烬之可否有意?” 宁朝暮不曾想宁父居然如此一问,当下便红了脸,忸怩答道:“爹,您问这些作甚,我与他只是偶然相识。” 宁父哈哈大笑:“暮儿,爹也是从年少轻狂而来,小儿女的心思自是一目明了。”之后稍作停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接着道:“烬之是惊采绝艳的人物,爹看得出你对他有意,却总怕你被他所伤。” “这般人物,必定情根深重。若是可以不惹,那便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宁父说完此话,便起身回房歇着去了。只余得宁朝暮一人坐在原处,不知心中泛起了如何的波澜。 这伤,却是早就受了的。如今长好了表面,里层却依旧是撕裂一样的疼痛。 待得天色渐黑,岳烬之方才回来。一进房门,就看宁朝暮呆愣愣地坐在房中,也不点灯。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却不曾想吓的她一哆嗦。 宁朝暮回神过来,扯出一个笑脸,对岳烬之道:“烬之,你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 岳烬之微微一笑,说道:“又没什么大事,与故人叙叙旧而已。倒是你,回来这么久也不把这扮丑的妆卸了,黑黢黢一片,只能看得到你的一口银牙,煞是吓人。” 宁朝暮嘿嘿一笑,便依言卸妆去了。 待得宁朝暮卸完了妆,换好了一身女子衣衫,一出屏风,便让岳烬之多看了几眼。也是,任谁看多了那面黑貌丑的黑小子,再看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是这同样的反应。 两人与宁父和篇迁招呼了一声,便搭伴出了门,让篇迁陪着宁父吃饭。大抵是岳烬之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宁朝暮便也没磨蹭。 丰邑城西有家茶馆,日暮时分便挂起了漂亮的宫灯,煞是惹人目光。宁朝暮纤手一指,便定在了这家,领头入了门。 茶馆雅间之中是一雕花矮榻,上置一桃木小桌,房内四处点缀梅兰竹菊,燃着清神香,分外清幽。两人皆对此处的环境满意之至,唤了小二点了一壶碧螺春,两三碟精致吃食。脱了鞋子盘腿在榻上相对而坐,转头便是丰邑夜晚灯火通明的光景,颇有几分出世又入世的人间意境。 端起青瓷小杯抿了一口,宁朝暮清清嗓子,问道:“烬之,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岳烬之笑了一笑,答道:“也不算吧。只不过今日与夭夭相遇,觉得有必要给你讲个故事听。” 宁朝暮听此,方才心底仅存的一丝心结此刻便已消失殆尽。她莞尔一笑,说道:“岳公子有话,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气氛陡然好转太多。 ------------ 第四四章 且听一段传说 茶香袅袅,属意清幽。琉璃灯盏之中,花烛垂泪,若有似无地透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这里确是一处让人静心谈天的好来处。 岳烬之眯着眼睛靠在木质窗台,手里拈着一块雪片糕,嚼得不着滋味。晚风透过窗户吹入,带来几分让人忍不住瑟缩的凉意。习惯之后却觉,这带着烟火味道的晚风与那窗外的灯火通明极为应景,甚好。 “朝暮,你可还记得乾河?” 良久之后,岳烬之转头看向她,开口问道。此时恰有一阵小风吹来,拂过他柔顺的发端,将烛火吹的有些明明灭灭。宁朝暮抬头看着他,却失神陷入了他笑意盈盈的幽深眸子,恍惚间只觉他一如谪仙。 稍定思绪,宁朝暮回道:“自然记得,恐怕这辈子也是忘不了的了。”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对他不住。 岳烬之微微一笑,宽慰道:“小暮,你莫要当回事。吾生本就注定有此劫,况且又有你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这是我的造化。” 宁朝暮悠悠叹气,心中的愧疚确是分毫未减,却也不再表现在面上,转眼问道:“烬之说起乾河可有用意?” 岳烬之端着青瓷小杯在手中暖着,杯中水气袅袅:“不是说给你讲故事吗?这个故事,便是从乾河开始。” “还请烬之一述。”宁朝暮定睛看着他,心底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话说荒祖时代,曾有一男一女两位大能,皆是惊才绝艳通天彻地之辈。两人于游历之中相遇、相识、相爱,本一对神仙眷侣,却不知为何阴差阳错突生误会,之后女子便誓与男子不共戴天。”说至此处,岳烬之稍微停顿,就着瓷杯抿了一口。 “唉!如此造化弄人……”宁朝暮听此,不由感慨。 “是造化弄人,还是人心难测呢?”岳烬之似是问她,又像自问,言语之中颇有几分萧瑟落索之意,怕是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少顷,他从失神之中挣脱而出,瞬间便又恢复了那份温润如玉波澜不惊的样子。 “终有一天,两人到了最后那步,便约定一战,不死不休。决战之地便选在今日荆成两国边境之处。两人之战惊天动地,交手七天七夜最终两败俱伤。临终之前前嫌尽释,却人之将死无力回天,只能牵手相拥欲共度黄泉。” 故事三言两语讲至此处,不禁勾起了宁朝暮心底的书虫子。她自小爱听这些个上古异志山野神话,岳烬之虽所言极简却也正对她的胃口。 她着急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天门忽开,金光普世,竟然是天神下凡。上天怜悯,加之其二位道行臻天,便携了他们而去,自此超脱凡俗,晋升上仙,成就一双神仙眷侣。” “那这河水又与这二位大能又有何关联?”宁朝暮听着正开心,却不想岳烬之的故事就这样结尾了,心里疑团重重,不由得开口发问。 岳烬之翩然一笑,面上颇有些惭意:“我开口之时便后悔了,虽说说好了要给你讲故事……如今朝暮可知,我确确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你就权当听着玩玩儿寻个开心吧。” 说罢一顿,略加思索,接着讲道:“当日二人一战,那位男子一剑贯彻天地,留下了乾河河道这道剑痕。后来二人升仙,肉体凡胎便留在了下世。男子的身躯化作乾河之水,女子本欲再通一坤河两相交融,思索之后却终究决定还是化了这乾河之上的大片青云。从那时起,乾河周遭气候大变,且无论怎般大旱之年,此处皆是三日一雨,从未错过。” 话至此处,故事便算是讲完了。岳烬之面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细看却还是能够看出他方才因拙了口舌落了面子的几分惭意。宁朝暮从未听闻此处传说,听得倒也新奇,张口问道:“烬之,这难不成是你编来与我解闷的?这世间哪有如此通天彻地之大能者?” 岳烬之瞥她一眼,眼神之中尽是吃力不讨好的幽怨:“早知我便不与你说了,如今还落得这随意编排的罪过。这段传奇是我在横天宫内一本异志传奇上看到的。这男子便是我横天一脉的开山祖师凌天剑客,而这女子,便是花谷之祖沢水仙子。” 想到此处,岳烬之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如今横天一脉气运鼎盛,花谷却没落了。真是造化不同。” 听及至此,宁朝暮转眼问他:“那这花夭夭便是这一代花谷的门人?” “是。也是唯一一个。花谷没落以来,已经百年不出世了。没想到还有门人存世。我今日与她交谈,知晓了花谷如今凋零至她一人的状况,心中颇不好受。这等情况需得禀报师父,请他老人家定夺。”岳烬之眉头紧蹙,心事颇重。 “我记得此次赏药大典横天宫最终也是派人来参加了,今日在比试之中还曾经有过交锋。不如待得比试结束之后,将花姑娘托付给他们带回横天宫,如何?” 岳烬之想了片刻,说道:“只能如此了,说好了要陪你去钧天城的。” 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似是适应了这赏药大典的节奏,随后的两场比试宁朝暮皆是信手拈来,岳烬之与叶篇迁二人亦是毫无压力。 第三场名为填方,这显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范畴大致是第一场识药与第二场辩方的交叉重合。三百多张小案又摆在了场中,这主办方不知是吸取了第二日识药之试的教训还是怎的,这第四天第三场比试的准备做的十足,比试流程也是顺风顺水。 最终成绩如第一场一样,待得评判看完之后统一给出。 宁朝暮确是纵观药典的人物,所擅正在于此,这第三场甚至比第一场还要胸有成竹一些。 第四场名为解毒,比试略有残忍,即为从丰邑大牢之后选出三百重刑犯,服之毒药,有缓有烈,却样样皆不相同。这场比试要求诸位在三炷香的时间之中判毒、解毒,不可谓不难。这场比试最终却是以毒性猛烈程度与解毒速度综合考量,分出高下。 这解毒之试却不是宁朝暮所精通的范畴。但是凭借着胸有点墨,倒是也能应付的了一些,擦着最后一炷香的边缘,才堪堪完成了去。让那些还想看“他”以神技艳惊四座的观众大大地失望了一把。 倒是叶篇迁,却是这毒里行家。一手判毒的功夫使得相当漂亮,解毒亦是剑走偏锋,以毒功无形之中化毒,只见功夫招式,毒却无影无踪,让人大呼不解。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冒然问之其中门道,只得带着这份疑问交头私语,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毫不意外,叶篇迁最终确是拔得头筹,取九味藤而归。 宁朝暮欣喜之极,拉着岳烬之直直地奔上去与他祝贺,让旁人一阵侧目。 原来这三个惊才绝艳的年轻男子还是相识!这可当真是不得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三人是否师出同门。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霸气之至。 至此十月十四,这赏药大典五场单科比试已去其四,除了辩方、解毒两科当日便分出高低之外,识药、填方两场笔试的比试却还需时间等待。 回客栈的路上,一脸黑黢黢易容装的宁朝暮欢喜至极,手中捧着那九味藤不停地恭维叶篇迁,让他嗤之以鼻之外,脸上更带了几分莫名的红。 少顷,宁朝暮转头对岳烬之说:“烬之,如今这赏药大典还剩一场,且问脉正是你所擅长,明日便看你大杀四方了。” 这话说的声音不小,身侧路过之人纷纷侧目。见得是这两美一丑的三人组合,再如何讽刺的话都憋在了嘴里,说不出口。 岳烬之微微一笑,回答她道:“多谢宁寨主吉言,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夕阳甚好。 ------------ 第四五章 为你绾发可好 十月十五一早,宁朝暮便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起了身。待得穿戴好,从屏风之后出来,却见岳烬之亦是已经醒了过来。 “早。” 徐徐然一声问候,却似桂花糖化在了温水里——端的是让人一大早就飘飘欲仙。 “烬之,你怎得这么早就起身了?” 宁朝暮边问边走到房中小桌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隔夜茶。刚想举杯一饮而尽,不曾想半道就被岳烬之温热的手拉住了腕子。 “隔夜茶不要喝。等会儿我穿戴好下楼让店小二送上一壶新的来。”宁朝暮扭头细看,这才看到岳烬之只着一袭黑色中衣,窄袖宽襟,露出了从脖颈到胸膛的大片莹白肌肤。背着天光,她乍然失神,无端有种被闪花了眼的错觉。 少顷,宁朝暮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好,我听烬之的。” 岳烬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身便行去床边穿衣,边走边说:“小暮,你今日这墨粉扑得太少了。方才我见,那面上颜色竟遮不住你面皮的红晕。” 言语之中颇为调笑,引得宁朝暮一阵娇怒,扑身上去便与他打闹一场。这小儿女的举止神态与那黑黢黢的面皮反差尤甚,别有一番矛盾之极的喜意,引得岳烬之大笑连连。 过了好一会儿,岳烬之才将宁朝暮箍在怀里,不让她折腾,低声说:“别闹了,你爹爹还在休息。” 宁朝暮皱着鼻子从他怀中钻出来,小小声忿忿地说:“我爹都出去好一会儿了,他镇日的行踪飘忽难定,哎……” 言语至最后,已经转为了淡淡的担忧。 “小暮,你再去补补易容,方才我并未完全调笑于你,今日面上却是有些淡了。待你补完,我穿戴好衣服,我们便喊了篇迁下楼吃饭。” 宁朝暮听此,当即便应了下来。她知晓这个男人,该问与不该问,他心中自有分明。 刚往屏风方向走了两步,宁朝暮忽的想起了什么?匆匆丢下一句:“烬之,你稍等我一会儿。” 当下便到了屏风后面折腾。片刻之后,她手中抱着一摞衣服出来,笑着对他说:“烬之,这是前些天我与篇迁出去逛,路过成衣铺定下的几套衣服。姚大哥与我爹的我都让篇迁给了,只余得这一套昨日才拿回来,你试试。” 岳烬之将衣服接过,入手便觉柔软舒适,想必便是宁朝暮精心挑选的上好料子。伸手展开,只见一袭素白长衫,长摆宽袖,内里有衬,分外厚实。除去外袍之外还有一众配套的里衣,皆是他的尺寸。 岳烬之抬头,对上宁朝暮闪闪发亮的眸子,她问道:“怎么样,你可喜欢?” 之后他便微微一顿,笑着答她:“自是喜欢的。” “那你今日穿这身衣服可好?” “自然是好的。” 宁朝暮走至窗边,别过脸去不看,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想是岳烬之已经换上了她所买的衣物,偷偷勾唇一笑。眯起眼睛,俏皮地从窗户缝中向外看去,楼下街巷已经有了几分人气,天色大亮,朝阳正起。 “小暮,你看,好看么?” 正当她看着楼下,盘算着稍后去吃些什么之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岳烬之的声音。 转过身去,只见眼前之人白衣墨发,宽肩窄腰,颀长玉立,比他穿黑衣之时多了三分出尘的俊逸清雅。他如五年之前初遇之时一样,却又与那时不太一样。此刻的他,未着面具,眉眼含笑,在岁月沧桑之中洗尽铅华,沉稳而内敛。 如此,便让人动心了。 “好看,好看至极,都要把人迷了去了。” 宁朝暮微微地闪了闪神,见岳烬之发丝微乱,便与他说:“烬之,我替你绾发可好?” 之后便不由分说,将无奈而笑的他拉至墩凳上坐下,从怀中摸出木梳,挑起他的头发细细梳了起来。岳烬之的头发向来都引她羡慕,柔韧且黑顺,丝毫没有那股污人的油腻味,却有能让人不经意间察觉的清幽兰香。自得混熟之后,她总爱在无事又顺手之时挑起一缕把玩,亦是让岳烬之颇为无奈。 屋内的时光如同静止一般,他偏头而笑笑意温柔缱绻,她一梳一梳梳过浩瀚相思,偶尔浅笑低语,似是惟愿此生安如此刻便好。 待得宁朝暮将那支竹骨簪子斜斜插入岳烬之绾好的发间,门外叶篇迁的敲门声也恰巧响起。拍了拍手,绕至正面看了一看,宁朝暮只觉满意至极,便将梳子放回了怀里,欲去给篇迁开门。 走了没几步,宁朝暮倏地回头,问道:“烬之,我有一疑问一直锢于心头。” “何事?” “那日我问你,你是否有件衬着墨竹的白衣之时,你为何回答我说未曾?” 岳烬之面上笑意温然,却似乎多了些什么。少顷,他回答道:“那件白衫,是舞衣做于我的。自……之后,我便不再穿白衣。” 她的眸中没有想象之中的如此黯然,他的心里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疼。只是有些隐隐作痛,蔓延出了尘封不久的心口。却终在阳光之下,灰飞烟灭。 打开房门,见门外叶篇迁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半靠在木质栏杆上,眉头微蹙。听得门响,当下便抬头看来。眼神越过前面娇小的身形直直的看进了屋内,见岳烬之笑意翩翩地往外而来,目光闪烁,不由得冷哼一声:“穿的如此花枝招展作甚……” 之后便抬脚走了个利落,先行下了楼。 这话说的岳烬之哭笑不得,原因有二:其一是如此一身白衣竟被说做花枝招展,其二是这确是他与宁朝暮一起出门闲逛时定下的,早先便知晓。如今见他穿了这衣服,却发如此评论,着实是让人觉得莫名。 宁朝暮听了却是真真儿地不乐意了,冲着叶篇迁的背影说:“你才花枝招展,你长得就花枝招展!” 只见叶篇迁身子当下便歪歪一斜,踩空了两个台阶。 此时时辰尚早,再加之宁朝暮觉得今日岳烬之如此风华无双,在街上边走边啃包子的事儿是决计不能做的,于是便在楼下坐定,点了些吃食,撵着二人速速吃完。 出门之时又与颜何安撞了个正着,又是四人同行的节奏。 颜何安这两天忙着应酬,皆未曾来这恒隆客栈找过宁朝暮。本以为她会有分毫想念,却着实又失望了一把。今日他锦衣加身,峨冠博带,端的是仪表堂堂,贵气逼人。本想当年朝暮最喜欢看他如此打扮,却不曾想,她身侧更有个如谪仙般清逸出尘的人物。当下心里一阵闷意。 走在路上,这一行四人确是出足了风头。一人清雅俊逸,一人贵气十足,一人清冷精致,还有一人……丑的令人发指。 待得行路片刻,颜何安突然开口问道:“何安孤陋寡闻,竟不知岳公子是横天宫中之人,确是怠慢了。” 确是,这次赏药大典,王家自然派人送了拜帖去往横天宫。玄海宫主也无意抹王家的面子,便在岳烬之他们离开之后派了几名颇有前途的后生晚辈前来参加,却也并未告知他们岳烬之之事。 横天宫来人自是不同凡响,被王家接至府邸好好安顿了。这厢岳烬之亦是以散人身份入试,两者不相牵扯。毕竟,若他负着门派之名,那便自然要以门派为先。即便帮宁朝暮得了这五色断肠花,那也定然是要先请门派定夺。这横天宫也不是玄海尊者的一言堂,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对此,玄海尊者也是应允的。 岳烬之笑着道:“颜兄言重了。我此次便是来帮小暮的,自然还是如此最好。” 颜何安听此,转眼问宁朝暮道:“宁儿,你有何所求,不如说与安哥哥一听,说不定我也能帮得上。” “安哥哥无须操心了,宁儿不想麻烦你。“沉吟片刻,宁朝暮如此答道。说罢看得路边那家她最爱吃的包子铺子,便一门心思地扑了上去,未曾见得那一瞬间,颜何安脸上的表情是那般失落。 “还请岳公子叶公子好生照料宁儿,何安先行一步。” 颜何安拱拱手,便转身先走了。 待得宁朝暮咬着包子回来,见此处只余得他们二人,心中颇有不解。 看着眼前宁朝暮的模样,岳烬之微微叹气,确是不知她是真心不知,还是假装不解。只得悠悠说道: “都是伤心人。” ------------ 第四六章 赏药终战事起 甫一入兰芷行宫,便遇到了相识之人。 花夭夭站在长廊尽头,一袭水红色衫子,浅笑而立。她身段本就妖娆,今日这衫子高围紧束,将纤腰衬得不盈一握,柔若无骨更胜昨日。逆着穿堂而过的早风,墨色长发与红色衣袂交织成景。额间桃花枝子灵动,直直让人看迷了去。 她在不远处,轻声唤他:“烬。” 花夭夭迎了上来,自然而然地霸占了岳烬之身旁的位置,挽住了他的胳膊。虽说岳烬之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安慰了下宁朝暮被刺激到的内心,但是那桃红色衣衫的身影却是如同阴魂不散一般,在她脑海中肆意存留。 她居然叫他烬?! 宁朝暮怒火中烧之时也不忘瘆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当下便想冲上去将两人掰开,却被叶篇迁拉住了袖子。 “你拉我作甚?”宁朝暮不解。 “你过去作甚?”叶篇迁冷眼。 宁朝暮脾气立马落了下去。却也是,方才一时头脑发热,可若是真的过去了还真不知道师出何名。片刻之后,脑海之中却又不知为何,浮现出昨日初见花夭夭之时那转身时的满眼凄凉。一来二去,再大的火也被浇熄了去。只得摆摆手,拉着叶篇迁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两人。 “烬,你今日真真儿地让夭夭看迷了去。相较于玄色衣裳,今日的白衣却是更出尘几分,与你的风致相合。” “夭夭谬赞,今日这衣衫……” “我选的。” 不阴不阳的一声插话,让两人的目光都转眼到了宁朝暮身上。 花夭夭满面探究之色,岳烬之无奈一笑,说道:“确是,今日的衣裳是小木买的。” “哦……”花夭夭美目一阵打量。 少顷,她不再搭理宁朝暮,转言对岳烬之道:“烬,你今日的这只簪子着实精致,正如你的风骨,侠肝义胆,傲气凛然。” “夭夭言重了,烬之本是一介俗人,担不起如此赞誉。这簪子是……” “我插的。” 扑哧一声,旁边低着头默默走路的叶篇迁笑出声来。这也不是他不给面子煞风景,确是这眼前的情景让人忍俊不禁。 花夭夭瞥了叶篇迁一眼,问道:“叶公子,你笑什么?” 叶篇迁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回道:“没什么?只觉今日之风酸味尤重,呛口至极,仅此而已。” 这话说完,便被一旁的宁朝暮暗地里拧住了臂上软肉,登时一阵吃痛。 花夭夭见此眼波流转,却也不再说话了。 四人行至比试场,这几日常来常往,倒也轻车熟路。此时已快至辰时,比试场之中人已颇多。见的这一行四人入场,试场之内的嘈杂声竟是少了几分。当下便有不少同行上前招呼,多是前几日被折服之人。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直到今日阵鼓响起,这没完没了的交谈才算打住,宁朝暮累的嗓子冒烟,着实知晓了名人不易。想起来便发憷。 最后一场比试唤为问脉,完完全全的医道范畴。宁朝暮在这五场单科之中再无所求,今日来便是想善始善终,走个过场,顺便看着岳烬之如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问脉之比倒也简单明了,却让宁朝暮大失所望。比试依旧是采取分组的赛制,将今日到场的二百余人分成十组,每组十五到二十人不等。之后王家将四处搜罗到的十个奇病之人一一抬出,每组分得一人,以此诊脉之后,在宣纸之上写出诊脉结果并开出药方便好。组别进行完毕之后评判选出最优一人,再进行最后一轮的比试,最终剩的一人变为魁首。 宁朝暮本想这问脉若是如辩方一般就好了,可以看岳烬之大杀四方的伟岸英姿。大不了像解毒也罢,起码也能给人动手的机会。却终归落了空。 岳烬之知此,不由得拎起玉笛敲了敲宁朝暮的头,略带宠溺地说道:“你这小脑瓜里镇日都在想些什么?” 引得花夭夭一阵侧目,神色怪异。 这问脉之试进行的有条不紊,也是这五天五场以来进行的最快的一场。岳烬之倒是也没让宁朝暮失望,这场比试虽确有难度,倒也不至于难住。最终与一医道前辈加试一场,侥幸胜出半分。 至此这赏药大典的单科比试便落下了帷幕。前两科识药与填方的比试结果已出,宁朝暮又折一门识药头彩,大出一回风头。但却在填方一试中惜败给了一位精于此道几十载的老前辈,让她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些日子顺风顺水,都快忘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后便恭敬地去向前辈道了声喜。 结束之后,王家家主起身,让众位先稍等片刻,之后便让仆役上了好茶好水伺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高台之下贴出了五张榜单,皆是王家经过这几日筛选之后留下的卓越之人。 “不瞒诸位药道同僚,小女病重甚危,仲阳多年带其寻访名医却终不得医治之法。此次举办赏药大典,最终目的便是求得能人异士,救我王家这独一传人。仲阳在此,先谢过诸位。” 说罢,深深拱手鞠躬。这王家家主王仲阳亦是医药大家,道内颇有贤名,众人观此,便也是纷纷回礼。 “这榜上有七十余人的名姓,却因有重合,最终之数为五十一人。除去这五十一位高才,其余同僚若有要事便可先行离开,王家定将奉上厚礼。之后几天,我王家将会派人与这五十一位高才接洽,以期能寻得奇人让小女回归生天。仲阳在此谢过。” 确实这赏药大典的最终目的还是王家的嫡传小姐到了生死关头,以往的风言风语得到了证实。 宁朝暮悄悄地碰了碰岳烬之,问他道:“烬之,这王家家主可曾带着女儿去让你师父看过?” 岳烬之稍作沉吟,回道:“应该不曾。我师父常年闭关,师叔行迹飘渺不定,未曾听闻这一消息。怕是即便来了,也没遇到人吧。” 岳烬之猜测不错,王仲阳多年之前便曾带着女儿三入幽云山,却阴差阳错,三次皆未能得见玄海尊者和司药殿长老。如此这般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又另想他法。 今日便到此结束。也算是皆大欢喜。 —————————————————————————— 荆国,平城,岳府。 传令官骑着快马慌张而来,到了岳府门口连滚带爬,到了岳宿之面前。 “启禀大帅,前线战事告急,李将军回撤前门关却中途遇伏,已经……已经为国捐躯了!” 传令官身上伤痕累累,满眼含泪,言语哽咽。 岳宿之听此,拍桌而起,身躯气急发抖,面目狰狞。少顷,他平稳情绪,对副将吩咐,让他将人带下安置,好好抚恤,处理前线后事。 之后,匆匆步入后院,正巧撞上园子之中的周舞衣。 “岳大哥,发生何事了?” 岳宿之看了她一眼,叹气道:“前线告急,连续损兵折将。我伤势已好,需得赶去。你帮我收拾下行装可好?” 周舞衣沉默半晌,应下了。 看着岳宿之匆匆离去的身影,她的眸色之中却是不得已的绝望悲凉。 ------------ 第四七章 人世路皆无奈 次日,十月十六。 今儿是赏药大典单科比试结束之后第一天,天气尚好。原本宁朝暮约了岳烬之与叶篇迁出门赏玩,却因得姚不平至今未归,叶篇迁略有焦急便想去寻他而宣告破灭。 待得叶篇迁寻人未果回到客栈,已经日头西斜。商量之下便将赏玩之约改至来日,宁朝暮今日颇为开心,面上倒也没有几分失落。毕竟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凡事都需淡然。 宁朝暮这些日子心头的堵物少了许多,如今一闲下来,便想着做些女儿家的活计。晌午吃过饭便拖着岳烬之去了城东的针线铺子,买了些让岳烬之完全看不懂的物什,问她却也不答,一派神神秘秘的作风。 一转眼已是暮色蔼蔼,夕阳偏照折射入房间,氤氲出几分颇为安然的暖意。岳烬之自晌午回来便一直陪着宁朝暮坐在房里,聊聊往事说说闲话,顺便看看宁朝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与朝暮相识三月有余,在山上过了不少平稳日子,却从未见过宁朝暮玉手之中放下过医典,做过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 说说笑笑便也不觉时间过的快。待到天色昏黑该掌灯的时候了,岳烬之便强行没收了宁朝暮的家伙什儿,怕她看坏了眼睛。正巧宁朝暮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便去隔壁敲门,叫了叶篇迁一起下楼觅食。 还未等得下到楼底,却又遇到了一个熟人。 颜何安匆匆而来,与正要下楼的宁朝暮三人撞了个正着。他与三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言谈吞吐,直想邀了宁朝暮单独说些话儿。 宁朝暮回头看了看岳烬之,只见他面上笑意翩翩,一副不欲表态的样子,去留随她。倒是叶篇迁细细的丹凤眼斜斜一瞥,冷言冷语说道:“颜兄或觉得我是外人,便无妨避着我。可是我这婶婶,却是早已嫁做人妇,颜兄还是莫要避着我岳叔的好。” 一语惊起千重浪。不过这话虽说说的让叶篇迁自己心里也有些别扭,却是收效甚显。起码颜何安面上的表情也甚是精彩。但是亦是让叶篇迁提醒了自己,原来佳人早有所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叶篇迁叶小公子确是不善兵法。白白让岳烬之捡了大便宜。 “宁儿,你何时与岳兄结成了如此良缘?” 宁朝暮面上一阵尴尬,却是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毕竟二人对姚不平叶篇迁两人一直称作是夫妻,此般若是辩解,必然会生些不必要的麻烦。可若是不辩解,那确是让岳烬之为难的。 正当宁朝暮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之时,岳烬之开口替她解了围:“我与朝暮只是定下了亲事,出门在外为了方便便索性以夫妻相称。他日成亲之时定将通禀颜兄,毕竟颜兄是小暮的异性长兄。” 这话说的圆转至极,当下便把所有的事端如同和稀泥一般一次遮掩了去。但是谁肚里有了闷气,谁肚里得了安慰,确是不言自明。 今日颜何安所来确是有事。 此事倒是与王家无关。这十月十九是宁朝暮的二十一岁生辰。原本这日子是连她自己都忘记了的,却不曾想此处还有一人名唤颜何安,更不曾想,颜何安颜老兄对这个日子记得仍旧清清楚楚,更更不曾想,颜何安无奈将此事透漏给了身侧两人。 如此一来,这日子便不能说含糊就能含糊过去了的。 原本颜何安只想悄悄将宁朝暮约出来,提前定下她那日的空档,与她单独安排庆祝。他知晓宁儿定会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答应他的请求。却不曾想,老天不助,却被这两人斜插一杠,无论多完美的安排亦是提前付诸东流。 坐成一桌儿用了些吃食,宁朝暮吃的嘴角流油,肚子饱饱。待得她吃完,身侧三个男人也商定了那日的安排。宁朝暮对于生辰一事煞是没心没肺,觉得无所谓如此大动干戈,便丁点儿没往耳朵里听,任凭他们胡折腾。就是偶尔不得已进去了一句,也必定从另一侧溜了出去。最终她只记下了个十月十九晚上在城里摘月楼吃饭,再无其他。 饭后,宁朝暮便耐不住想回楼上继续做她的针线女工,却被岳烬之一言否决了。这黑灯瞎火,房里的烛火欲灭不灭,再加之她又是许久不曾做过精细活的人,若是真急功近利用坏了眼睛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见宁朝暮一脸闷闷不乐,岳烬之便说一起出去走走,赏玩赏玩这丰邑大城的夜景。颜何安听此托言告辞了,虽二人出言留了一留,却终归没留住。也倒是在意料之中。毕竟这顿饭让颜何安吃的必定味同嚼蜡。 可叶篇迁竟也寻了个由头将此建议推脱了去,让人大感反常。最起码在宁朝暮的认知之中,叶篇迁虽面冷嘴毒,却是个极其爱热闹之人。想是镇日里闷在那隐宗之中修书配药,对这世间接触甚少,便见什么都好奇。 虽如此这般想,却也不好强求。于是宁朝暮塞下最后一口酥骨鸡,就这襟子抹了抹手,之后便拉着岳烬之往外出走,与叶篇迁道了声别,两人就一道不知道上哪儿玩儿去了。 叶篇迁眸色暗了暗,愣愣地看着宁朝暮离去的身影,却是压抑着些自己也不明了的东西。许久之后叹了口气,起身往楼上而去。 上了楼进了房间,反身将房门关上。转脸之时却见屋内已经有了人。 “姚叔,你怎得今日才回来?” 房内之人正是因得外出访友而许久不见的姚不平。 姚不平听闻此问,笑了一笑,却也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叶篇迁坐在他对面。叶篇迁落座之后拎起茶壶倒了杯水,让他喝了。姚不平伸过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饮茶亦是颇有饮酒的豪情。喝完之后就着袖子擦了擦嘴,这才开了口。 “我此次出门会了会老朋友,多年未见,便多耽搁了几日,与他叙叙旧情,顺便帮个小忙。回来之时却因得你给我的驱毒香囊,引来了一只鸟。这鸟怕是先闻到了我身上龙苏的味道便没再去寻你,我见这鸟是你隐宗的物什,想是定有要事寻你。于是乎就将这鸟捉了回来,正在窗沿放着呢。你自己去看吧。” 说罢缓缓起身,一摇三晃地往外走。 “方才带着那鸟,没敢从正门进来,怕那老板犯忌讳,给捉了炖肉去,凭添麻烦。这会子一杯浓茶灌下去,真真是觉得饿的前胸贴后背,篇迁你先忙着,姚叔我下楼寻点儿酒肉吃食。” 之后便关门离去,只余得房内叶篇迁一人。 叶篇迁表情阴郁,却终无奈起身去瞧。那鸟果然是隐宗的传令信鹰,左脚之上绑着机巧精致的信筒。将信筒取下,咔哒两声随手解了那机关,将内置之物倒出。却是一卷薄绢与一粒丸药。叶篇迁拈起那粒丸子在鼻端轻轻嗅了嗅,仰头吞进了肚里。之后盘坐于地闭眼运功,半柱香后,便见他周身蒸腾出黑色的气雾,落于窗棱矮几之上,留下了密密麻麻腐蚀而生的孔洞。 收敛气息,叶篇迁双眸睁开,眸色微微透红。站起身来,轻轻地自语道:“终归还是恢复了。” 之后展开那薄绢一观,上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叶篇迁边看边皱起了眉头,袖中的指节紧握发白,眼眸之中的挣扎与矛盾半点也不曾遮掩。 看至最后,他将那薄绢握在手里。一阵黑雾翻腾之后,便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立于窗边,吹着寒意深重的夜风,愣愣地看着远远近近平凡却让他想去追寻的灯火。 “如此一世沦为棋子,何时能够解脱?” ------------ 第四八章 生辰礼故人至 初冬十月的幽云山寒意彻骨,半山腰的草木早已经纷纷落了叶子,凋零出一派萧瑟冷意。顺着山脊往上行去,便见雪线之上依旧终年积雪。如今天又格外冷了起来,于是每逢周遭湿润且无风来,便能零星下上几场不大不小的雪,将这傲义凛然的人间天境重新妆点个样子。 横天宫范围之内,随处可见低代弟子在忙碌扫雪。这也是修行之内的一种,意在磨练低代入门弟子的心性耐性,收效颇显。 听着四处响起的唰唰扫雪声,雨无华披着厚重的连帽貂裘披风从司药殿中行出,不疾不缓,绕着横天宫主殿往后山去了。 幽云后山有处香火禁地,门人皆知那里供奉着千年以来横天一脉的前人灵位。每逢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处后殿才得进入一次,以祭拜前祖的在天之灵。 平日里便只有一须发全白的老者,在黄昏时分入内打理,低代弟子即便偶尔得见,却也无从知晓这老人是何身份,只观他貌似两眼昏花,两耳不闻窗外之事,想是哪代先辈的老仆而已。 雨无华行至这后殿门口,正巧与这老者相遇。老者抬了抬眼角,面色不变,却不再前行,站在原处。雨无华上前盈盈福身,行了一礼,唤他:“太叔祖。” 这老者竟是横天宫不知多少代之前的先辈。历经了岁月变迁,看淡了红尘世俗,便疲累至极,不欲理这凡间俗事,只幽居在此处,为先人打点灵堂。 老人轻轻点头应下,张口问道:“来祭奠先祖?” 嘶声低哑。 雨无华恭敬答道:“正是。” “那你就去吧!莫要误了晚修的时辰。”说罢便拎着酒葫芦,摇摇摆摆,往外处去了。 雨无华目送太叔祖远去,之后才转身到大殿门口。透过门板缝隙,仍能隐隐闻到招魂香的气味。这种香药是荒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横天秘药,可驱虫除蠹,相传更有招引安魂、福泽气运之效。 后殿之门平日里用黄铜雕花暗门锁锁住。这暗门锁在如今世代算得上是奇门机巧,锁匠倾尽三年心力方才能打制成一把,匙孔所在隐秘,且每一把都追求不落窠臼,是以称之为暗门。若不是持钥匙之人,那是万般钻磨不出这锁是怎样才能打开的。 雨无华探手将这锁开了,轻轻推开岁月凝重的殿门。吱吱呀呀,惊起了殿内似乎万年亦不会改变的安止。日暮的残阳无力,只将殿内中央照了个大体,边角之处却仍旧灰蒙蒙一片。 走至供桌之前,雨无华将香烛点燃,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执香,深深地重重地看着眼前无尽的灵牌。自年少之时,她每次来此处上香,便总会想是否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供奉在这里,身殒之后只能在世家留这么一块冰冷轻薄的牌位,留待后人观瞻。 那时候她还年少,容颜精致,修理绝伦,灵动而喜玩闹,是横天宫中最受宠爱的小师妹。她自小活在师父师兄的照顾之下,顺风顺水,从未有过悖意之事。 二八年华与师兄玄海下山历练,遇得那让她芳心大动之人,却不曾想,这场因缘际会竟波折如此,成了这辈子她命中最大的劫数。 忆起过往,雨无华亦是不似往日那般清冷,眸色之中如同常人一般,欣喜着、伤痛着,最终彻骨地绝望着,却在尾声之处,皆被凌厉的杀意所抹去。 深深叩首,雨无华起身将香烛插入供桌之上的香炉之中,低吟几句,似是缅怀,似是告别,又似是忏悔。之后她紧了紧披风的系带,又凝望了此处一眼,便转身往殿外去了。 这一路行去山下,沐风披雪,决绝如斯,再无半点留恋。 看着雨无华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又逐渐飘飞起来的漫天大雪之中,后殿门侧一人身形闪现,幽幽叹息:“师妹,这么多年,你仍旧放不下。” 雪落之后,天下全白,没了半点往日的痕迹。 时至十月十九,宁朝暮却郁闷至极。 此时离赏药大典的比试结束已经过了三天有余,每每下楼听着周遭所剩不多的同僚们说,谁谁谁今日见了王家来使,谁谁谁今日去王府为王家大小姐诊了脉,谁谁谁又因得医术精湛得了些什么赏赐。 一来二去,宁朝暮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原因无他,只因得直到今日她也没见到王家来人的踪影,却看着这么多人被请了去,生怕有人捷足先登治好了大小姐的病,将那五色断肠花的头彩折了。若是如此,再换回来却是要花费不少心思,此般波折终是她不想的。 宁朝暮靠在小榻上又叹了口气,又想起了远在幽云山的宁歆儿。那里天寒地冻,无人照看,不知道她与岳越二人过的是否还好。虽说岳烬之临走之前特地去拜托了那位露水姻缘大师兄多多帮衬,但她心里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敲了敲屏风板子,岳烬之从外间进来,坐在她对面,闲然说道:“怎得如此面色?今日你的生辰,不许这般伤春悲秋。” 宁朝暮没好气地抬头白了他一眼,闷闷回道:“到今日还没见王家之人,这是伤春悲秋之一;你那位露水姻缘大师兄是否着调,这是伤春悲秋之二;已经黑天点灯了,还不让我吃饭,这是伤春悲秋之三。试问岳烬之岳二公子,三忧俱在,妾身如何不烦躁。” 岳烬之哈哈一笑,面上笑意满满,挑着眉毛对她说:“王家的人早晚会到,且那六样彩头至今无人得去,为何伤春悲秋?大师兄虽为人跳脱,却细致入微极重承诺,我以月公子名誉作保,你可曾放心?我如今入内唤你,便是要带你去摘月楼用膳,听了这些可还曾烦躁?” 宁朝暮听此,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似是极不情愿的样子。之后不消一眨眼的功夫,便紧接着变了脸,兴高采烈地从小榻上跳下,穿着岳烬之最喜欢的那件绯红色衫子就跟着他去赴宴了。 待得行至摘月楼,颜何安、叶篇迁与姚不平三人已经早早地先候在那儿了。让宁朝暮意外的是,花夭夭也是一身鹅黄衫子笑意盈盈地站在窗边,想必是被岳烬之邀请来的。 花夭夭见她这副样子,如同见了鬼一般。 “你你你……你不是男人吗?”说罢缓了口气,拍着胸脯接着说道:“我的天,我真是见鬼了。如此天人之姿的姑娘竟能装扮成那副黑小子的模样,夭夭这回可是长了见识了。” 宁朝暮听此勾唇一笑,与她招呼一声。 花夭夭眸色之中一阵明了。她前几日见岳烬之与这木朝宁如此亲昵,却还以为这两人有断袖龙阳之好,这几天也委实头疼至极。如今却知晓这人竟是女儿家,心中轻松些许,却也痛意悲凉。 如此这般,就有机会救他出来了吧…… 花夭夭心中泛起千层波澜,但面上不变。 宁朝暮美眸一扫,突然面色如同方才花夭夭一样,如出一辙。她看着桌边另一人的身影,揉了揉眼睛,如同不敢相信一般,目瞪口呆。 “小霞!” 随后宁朝暮冲上去就是一个熊抱,让花小霞笑的嘴角都咧到了耳边。宁朝暮激动至极,当下便想拉着花小霞说个痛快,却被岳烬之提前拦下,安排众人入座,边吃边聊。 “对了烬之,我爹呢?”看着店小二来来回回地上菜跑腿,宁朝暮忽的想起了这般大事。 “我曾问过伯父,他说让我们年轻人先一起玩儿着,等到晚上回去他与你单独庆祝庆祝。” 听闻此话,宁朝暮便放下心来,招呼大家一起解决口腹之欲。 “小霞,你怎得会来这丰邑?旋风寨的弟兄们可都还好?”匆匆啃了半条酥鱼入肚,宁朝暮这才抹了抹嘴,问花小霞。 花小霞挠着头嘿嘿一笑,刀疤纵面的脸竟也让宁朝暮觉得可爱:“这不是你们走之后,卦老爷便回山上了吗……他说他卜了一卦占出你与姑爷两人此行不顺,便急着让俺带了些物什来丰邑寻你,助你化解此劫。他叮嘱俺定要赶在赏药大典结束之前赶到。可是俺紧赶慢赶,却也昨天才到这里。不知道还来得及不……” 宁朝暮点点头,示意他回头再说,心里头却温温地流过一阵暖意。 但是花小霞这声姑爷却让在座几人又一次都变了脸,尤以颜何安为最,那张口鼻端方的俊脸不悦地似是能滴出水来。 酒过三巡,他便放了酒杯,开口道:“今日是宁儿的生辰,在座诸位也定是有礼物相赠。不如就趁此时送与她,且搏她一笑可好?” 眸色之中精光暗闪,锐意直指岳家烬之! ------------ 第四九章 如此这般人情 “今日是宁儿的生辰,在座诸位也定是有礼物相赠。不如就趁此时送与她,且搏她一笑可好?” 说此话时,颜何安眸中精光暗闪,却是直直地看向斟酒自饮的岳烬之。 岳烬之自是也感觉到了颜何安升腾的比拼之意,面上却依旧不以为意,一派闲然作风。少顷,他才施施然放下酒壶,拿出巾子抹了抹嘴。那巾子是上好的雪缎料子,边角之上用黑丝墨线绣了一株幽静的丛兰,还并一个烬字。 花夭夭甚是眼尖,还没待得岳烬之将巾子塞回襟口,便一把夺了过来,展开细细看。边看边问:“烬,你这方巾子真真儿好看,绣脚工整,精致漂亮至极,这绣活边缘还有淡淡血痕,想必定是异常用心之作,女儿家心意昭显。只是不知是哪家姑娘的手笔。” 眼波流转,媚色的眸子之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岳烬之倒也不算尴尬,却是宁朝暮听此立马低眉垂眼,面上羞红。 他笑意翩然,说道:“前些日子小暮闲来无事,便绣了这方巾帕于我。原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却不曾想真的有这手漂亮女红。” “哦……”花夭夭应了一声,心中不知盘算何事,不再说话。 花小霞听此笑的乐不可支:“姑爷你或许不知,大当家的这手绣活还是俺婆娘教的。那年她将将上山之时,连双袜子也不会缝,绣只鸳鸯都能绣成鸭子,让全寨子的姑娘汉子们笑了整整一年。哈哈哈哈……” 这话翻了多年前的老底儿,让宁朝暮窘的脸面全无,她怒执酒杯,抬手便朝花小霞面上砸去。花小霞被这一下直直砸懵了去,捂着脑袋这才想起面前如小女儿娇羞模样的宁朝暮还是旋风寨积威甚久的大当家的,那一身火爆脾气可是说一不二。没想到自己山上安稳日子过久了,竟忘了这点。当下便摆出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宁朝暮,以求原谅。 宁朝暮杏目圆睁,见他如此表情却也是怒气去了八分,只是佯装气呼呼地冷哼一声,便就此揭过,不再理会旁侧这些人一个个笑的东倒西歪的样子。 过不多久,眼见着宁朝暮的脾气又一次翻将上来,岳烬之忙不迭收敛了一下面上的笑意,清清嗓子,说道:“方才颜兄说要送礼物给小暮过生辰,那便开始吧。” 这才把这一篇儿翻了过去。 颜何安听此,强行按下了心中马上便破土而出的妒意,袖下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中。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挂上温润笑意,说道:“如烬之兄所言。不过这顺序该得如何安排,还是烬之兄说吧。” 方才岳烬之此话出口,便意在从颜何安开始。颜何安却不理会,又将这题推回给了岳烬之,确是想留待最后压轴之意。 岳烬之昔日亦是一风流公子,对这压阵出风头的事儿知之甚清,当下便全然明了。若是放做以往,他或许分毫不介意,从他开始也便开始了。可如今,他心底对宁朝暮不知藏着几分的情意,虽有诸多过往所限二人终究没得心无旁骛光明磊落地捅破那层窗户纸,可这人如今名义上却是他属之人,万万不可落了人后。 想罢,他沉吟片刻,笑着说道:“既然颜兄如此说了,那不妨我们风雅一回,行个酒令如何,以酒令之序定奉礼之序可好?” 众人都是无所谓的,只是寻个热闹由头,便都应下了。 这行酒令说难不难,即以某物事为题,依次按格式轮番接下去便好,重在看一人的博闻强识与文人素养。 花小霞一介山野莽夫,对这些文雅之事着实不擅,便在第一局就落败下来。他却亦是无所谓先后,能把所备之物送给宁朝暮便好。 第二轮出局的却出乎宁朝暮意料,竟是满脸不甘之色的绝世佳人叶篇迁。篇迁公子身在隐宗,镇日闭关研毒。若让他背诵毒经可能天下无人能及,可如今让他吟诗作对,那便是黔驴技穷了。 之后姚不平亦是紧接着落败。他往日在江湖之上也有几分雅号,凭借着着几分墨水,竟也是多撑了几轮。 如此下来,便只余得颜何安、岳烬之与花夭夭三人傲气冲霄,文采飞扬。 最终这场酒令行了整整两坛琼花酿方才有了结果,在座几位因得杯酒下肚愈发的气势逼人。 花夭夭在第十五轮之时不敌二位公子的逼人气度,便撇身出局,坐在一边随那些人看戏。但没了花夭夭的转圜,这局中二人更是战意升温,唇枪舌剑之下句句火药味十足,让这观战之人也在心底默默地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莫要打起来便好…… 所幸这二人还是颇有理性风度,三十二轮之后,琼花酿已空。岳烬之终以“江湖”为题,侥幸胜了半分。这江湖便是宁朝暮最终一轮的命题,内里或是有偏帮,却也不好明说。 颜何安忍了几忍,这才方把几次欲举起的拳头放下。心中却想起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为宁儿精心准备的物什,便陡然自信了几分。他相信,在座之人无论所奉之物如何精贵无匹,都没有一样能与之比肩。 花小霞所奉之物是自家婆娘缝制的几身衣物。虽然宁朝暮在山上随着花嫂子学了一段时日的女红,可毕竟还是拿不出门来。且又在山上被花嫂子惯坏了,寻常衣物虽能穿得但是毕竟不舒服。两人至今无儿无女,便把宁朝暮当半个女儿半个妹子这般养着。此次花嫂子得知花小霞要下山寻人,就不眠不休几天赶制出四五身衣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件不少。顺带着几样耐放的吃食包了满满一包,让花小霞带着,生怕这妹子孤身在外吃穿不好。 宁朝暮双手接过,感动得眼眶泛红。虽然五年之前仓皇逃至驭龙岭,却从来未曾后悔与这些如同家人一般的弟兄们相识相交。如此深重情意,怎能辜负? 之后按序当是叶篇迁叶大公子。可叶公子斟酒浅酌纹丝不动,一副你们先来的样子。花夭夭端的是玲珑心肠,亦是知道叶篇迁素来与宁姑娘关系极好,当下便出言解了围。她先前却是有些窘意,毕竟当日收到岳烬之邀约来参加木朝宁的生辰礼,便是按男子之礼备下的物什。如今却给了她如此一个意外,若是再原般送出,定是失礼之至。 思索片刻,花夭夭面上云开月明。当下便从怀中拿出一精巧香囊,月白素缎,点缀着片片绯红桃花,却是合了女儿家的喜好。 “此次所行匆忙,夭夭未曾备得名贵之物,惟有这香囊一件还算可赠。香囊之中是我花谷千年流传的独门秘药,佩之于身有静气凝神安眠之效,望姑娘笑纳不弃。” 宁朝暮将这香囊接过,轻轻一嗅,霎时间鼻端便幽香萦绕,心知这确是如她所说为奇物一件,当下便起身向花夭夭谢礼。 姚不平赠她之物倒是信手拈来。此次他出门拜访的老友恰巧是以机巧奇工闻名天下之人,他深知宁朝暮虽意在毒道,但武功却是着实稀松。便送她一件防身物什,以防万一。虽相交未久,可这礼物却真真儿送到了宁朝暮的心坎儿上。 正当宁朝暮好奇摆弄刚得手的这件机巧物什之时,叶篇迁起身而来,站至她身侧。薄唇紧抿,眸色之中光影流转,颇有一股欲说还休的风情。 “伸手。” “啊?” “伸手。”言语之中已经带上了几分颇为明显的不耐。 宁朝暮愣愣依言伸手,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物,伴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细细看去,却是一条铃铛链子。不知是如何材质的绳编触在肌肤之上带着几分幽凉,穿着七颗小铃,精巧且别致,煞是讨喜。 待得姚不平看清此物为何之后,眼神之中却是满满的震惊。尽是不可思议。 但宁朝暮却还是不改那风凉面色,出言逗弄他道:“不知道何时篇迁公子懂得了这么些女儿家的心事,这链子想必是姑娘家都喜欢的。” 叶篇迁听闻此言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不发一言。宁朝暮举起腕子细细端详,微微摇晃便有叮当响声传出,虽不若平常铃铛一般清脆,却无端的让人莫名心安。 姚不平苦笑一声,在一旁解释道:“宁姑娘莫要小看了这链子。相传隐宗有一类奇宝,名唤离经御道镯,避魑魅,定心魂,能统御万毒,亦能屠戮世人,着实逆天。古往今来想得此物者不知凡几,但却引得稀少奇罕,不曾外传。没成想,今日篇迁竟会将此物送与你,还望姑娘好生保管。” 宁朝暮听此才知这究竟是如何贵重的一件物什,当下便欲摘下来还给原主,却百般折腾也未得其法。 叶篇迁放下酒杯,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说道:“别费那劳什子功夫了,这东西除非将手剁了,否则你决计摘它不下。我今日既是送与了你,你拿着便是。当日宗主曾送我两件,一件多余,放着也是浪费。待得宴席结束,回去我便教你如何用它。” 宁朝暮听此,却也无奈收下。虽说承了这么个天大的人情,但是不得不说心中还是欢喜异常的。此物甚是合她胃口。 在座七人,除去宁朝暮只剩其六。如今过了其中之四,便只余下两人。这两位翩翩公子,虽面上淡然,笑意清浅,却着实让人感觉有种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之意。 “颜兄,可否让诸位一观你为小暮备下了怎样厚礼?” 岳烬之好整以暇地望向颜何安。 笑意温然,风骨天成。 ------------ 第五十章 颜大少岳公子 岳烬之笑着看向颜何安,两人目光在虚空之中短兵相接,让人浑身上下莫名地麻嗖嗖发凉。 少顷,宁朝暮轻轻揉了揉手臂,张口出言说道:“既然如此,安哥哥便让宁儿知晓你为我备了何样的生辰之礼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于她口中说出,却是偏帮了岳烬之三分。 不过,无论如何,这句话总归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稍触即发的紧绷气场。场面瞬时间缓和了许多。 颜何安拍一拍手,房门便紧接着打开,随后鱼贯而入三人,手中皆捧着大小不等的紫檀木盒,雕花镶玉,显得贵气无比。如此一来,倒是让人好奇不已。究竟这盒中装有何等至宝,才能配得上这般精心妆点,贵重待之。 待得那三名仆从将木盒放置在旁侧小榻之上,颜何安方才缓缓起身,负手走至榻边,那气度端的是沉稳之至,分毫看不出他于将将的交锋之中吃了何等的闷亏。不愧是于士族出身,在成国官场之中如鱼得水的年青一代领军人物。 颜何安心中却也是巨浪千层,原因不为其他,只因得这眼前场面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本想在座几人即便是赠之生辰礼,大不了便是那寻常的金银珠宝名器字画,却不曾想,这几人却拿出了那般惹人眼红的物什,让他先前的那般造势十足地毁于一旦。 颜何安稍稍定神,抬眼于房中扫视一周。与岳烬之又一场无形交锋之后,便尽数敛去了眸中的战意,换上了满满的似是要溢将出来的柔情。 “宁儿,我们五年未见,这五年之中,安哥哥一直在寻你。如今相见,欣喜异常。恰巧又遇你生辰之礼,便想好好为你过之一过。知晓你不爱那些繁文缛节,便与烬之兄相商,请了几位知交好友喝酒谈天,不知你可是喜欢?” 宁朝暮听他如此温言相告,心里便软的不能再软,当下便回应道:“安哥哥与烬之如此为我费心安排,宁儿也是满意至极。” 颜何安听此微微一笑,眸色之中竟是带上了几分迷蒙的回忆气息,悠悠说道:“还记得我初次见你时,你只四岁。那时候只有一丁点儿高,穿着红色的棉衣,小羊角辫,坐在西墙的石榴树下看云彩,端的是粉雕玉琢,却也一个人寂寞。” “那时候我便想,以后下了学堂,便翻墙过来陪你一起玩乐。之后的日子里我便也如此做了,虽说因得你与我那些朋友疏远些许,却亦是觉得万分值得。” “我看着你,从一丁点的小人儿,变成含苞待放的少女,再伴着你,从青涩稚嫩的少女,成长为才名昭著的女子。那一段一段,皆是我心中最美的过往。” 颜何安愈说愈动情,在场之人听此也莫不动容。毕竟几人与他相交不深,不知道他与宁朝暮究竟是何关系。只知朝暮如今与岳烬之岳公子情投意合,却看不惯他横插一杠的样子。虽说一直面上礼待有加,但在心底,却是极其疏离的。 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两人竟是青梅竹马之缘,比岳公子却还是早先来了一步。 颜何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恰到好处地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笑了一笑,对宁朝暮说道:“这许久未曾回想,如今却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宁儿,安哥哥不曾为你准备什么稀世珍宝,但这盒中之物,在我心中,却远胜过那些。” 说罢走至第一只木盒之前,双手打开,似是生怕将盒中之物损坏一般。随着盒盖打开,宁朝暮定睛看去,竟是一只雪白兔子,胜似活物,惟妙惟肖。 “不知你是否记得它。你六岁那年我随父亲侍奉陛下至西山围场狩猎,你知晓之后便拜托我为你带一只小兔子回来。你收到那份礼物的时候开心的不得了,整日将小兔子抱在怀里。可是有一天,小兔子却不知为何死掉了,你哭的很伤心。” 宁朝暮听他如此讲述,便也是想起了那段往事,轻轻点头应和。 “我便寻了钧天城里最巧手的绣娘,用雪缎为你做了一只兔子娃娃。从那之后,这兔子便是你最喜欢的物什。后来,宁世叔辞官远行,宁府的东西却未带走分毫。我担心你学医归来找不见它又会难过,便趁夜翻墙将它带了出来。” 宁朝暮伸手接过那只兔子,确确是小时候陪伴自己多年的那只。虽说如今经历了太多,心思不再如同当年女儿家一般,却仍是被这童年之物触动了最柔软的情怀。 还未等宁朝暮开口,颜何安接着便打开了第二只木盒。这盒中之物却是让人一眼明了,那是一支粉莹莹的珠花簪子。 她甫一看到这支簪子便红了眼眶,拿着簪子登时便说不出话来。 颜何安见此对众人解释道:“这簪子是当年宁叔婶贴身之物,朝暮及笄之后便送给了她,她宝贝地不得了。当日世叔辞官,宁府未被零碎之物便只得充公或是焚毁,以迎得新官。我那日为朝暮取兔子之时,便也顺道将它取了出来。想是朝暮随他师父出门云游,怕把它丢了便留在了府中。” 此话说罢,颜何安便又俯身打开了最后一只木盒,这盒子比前面两个要大了几分,盒中之物鼓鼓囊囊用油纸细细包着,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物。 颜何安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走至宁朝暮面前站定,温柔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溜到我家厨房偷吃的桂花糖吗?这是我娘亲手做的,让我带给你。” 边说边将油纸包打开,拈出一片琥珀透亮的喂在她唇边。宁朝暮此时已经泪流满面,鼻端又堵又涩。她将桂花糖含到嘴里,糖片在舌尖温柔融化,眼前似是浮现了那温婉夫人的模样,确是这些年来最怀念的味道。 在座之人无一人出声,似是都被勾起了心底的那些怀念与不得已。少顷,宁朝暮压抑住了内心翻涌的怀念之情,对颜何安说:“安哥哥,谢谢你对宁儿如此用心,宁儿无以为报。” 说罢盈盈福身,行了一礼,却被颜何安半道托住,不让她拜下。 “宁儿,这是我份内的。” 咬字尤其之重,恰如一句山盟海誓的承诺。 之后,他将宁朝暮扶坐在椅子之上。起身转头看向岳烬之,眸色之中除去那先前的温柔怀念,还有几分不加隐藏的稳赢之色。 “在下所赠拙劣,不知岳兄有何高见?” 岳烬之听此微微一笑,却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老样子:“颜兄与小暮,确实有如此一段过往无人可及,令人艳羡。颜兄所赠,对小暮来说,方才能称得上是心中至宝。岳某佩服。” “岳兄过谦了。身为宁儿的媒定夫婿,恐怕你比我更了解宁儿三分。在下对岳兄的礼物,愈发期待。” 句句皆是别有心意。 此话说罢,颜何安便掀起衣摆于矮凳上坐下,看向岳烬之,还之以同等颜色。 “如颜兄所愿。” 岳烬之施施然将酒杯放下,因得他就坐在宁朝暮身侧,便也不用起身。从怀中寻摸许久,这方才掏出一物,随手丢给宁朝暮,说道:“岳少赏你的银子,拿去买糖吃吧。” 此话一出,全然驱散了方才颜何安赠礼之时渲染而出的忧伤气氛,在座之人甚至连带颜何安,都因得这句话笑了出来。可这笑意也分三六九等,有好奇,有纯粹的乐子,亦是有满心的嘲讽。 颜何安当下便张口说道:“岳兄着实是别致许多,竟能想出如此简便又适用的法子,却是比颜某技高一筹。” 话语之中满是冷嘲热讽,岳烬之面上却不为所动。 却出乎他的意料,宁朝暮竟是比方才还动容几分。她细细摩挲着手中锃亮的银锭子,似是失而复得了普天之下最最心爱之物。 “烬之,这是?” “是。” “在哪儿找到的?” “乾河。” “你何时去的?” “半夜。” “可曾触及伤势?” “曾。” 这番对话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细细琢磨,姚不平与叶篇迁心中似是想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自那日之后,我便没再见过你把玩这个小东西。便想你定是那日丢了。这几日身子大好,恰巧又逢你生辰,我便入夜去了乾河寻了一寻。不曾想,却还真如此好命。” 岳烬之说的风轻云淡,宁朝暮却听的满心复杂。乾河水急,烟波浩渺,谁知道此物丢在了何处。若是在水岸还好,可若是在江中……岳烬之虽说的如此轻巧,也定是费了足足的心思,且又动了体内的伤势。当下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东西丢了便丢了,你还去寻它作甚?你如今这幅样子,怎能冒这种险?原本伤势就没有好,你……”张口便是一阵埋怨。 岳烬之笑着不说话,只是句句听着,待得她发完了火,这才开口:“师门自有寻物之法,我寻它之前便有几分把握。小暮你莫要担心。” “更何况,这是五年之前,我送与你的唯一一件东西。” “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它寻回来。” 掷地有声,此局完胜。 ------------ 第五一章 风雷归定诊日 十月十九日的风波便如此过去了,即便这日在谁人的尘世录之中留下了多大的波澜,此刻也无人再提起。或许要待得十年二十年之后尘埃落定,这段往事才会又隐约浮现,或是柔情满怀,或是隐隐作痛,或是无限唏嘘,或是怅惘怀念,都不得而知了。 如今便只看眼前,只活在当下。 生辰礼过后,宁朝暮几人的生活又恢复了之前闲然无聊的状态。镇日里发呆看书,或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客栈里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当日赏药大典比试结束之后便搬走了一些,如今随着在王家小姐病情上不停碰壁,又离开了一些。岳烬之见此情形,也为了方便,寻得掌柜的新收拾了一间客房,与宁朝暮这间紧挨。 这些日子宁朝暮一直好奇岳烬之与这家恒隆客栈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因得在落雁城那家客栈的缘故,她便以为此处亦是横天宫的产业。不曾想前几日又问,岳烬之笑着回她说此处其实是岳家所属。他是名副其实的少东家。 这一事实引起了宁朝暮的极度不满,分分钟便又与他翻起了旧账。既然是这客栈的少主人,那为何当日寻着宁父却连一间空房也腾不出。 对此岳烬之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面皮之上分毫不动:“难不成我让掌柜的将已经入住的客人赶出去?” 这话说的宁朝暮哑口无言,她也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如此便把这页掀过去了。唯一的后遗症便是,从此之后在客栈大堂之中点吃食,便只挑着些贵的点,吃完之后潇洒擦嘴,记在岳烬之账上。 如今又过三天,已是十月廿一,眼见着时间走到了初冬十月的尾巴之上。宁朝暮整日心急如焚,一颗心从早到晚都是吊在树上的。每日晨起便早早下楼在客栈门口寻张小桌坐下,点壶茶水,生怕王家来人找不到她。甚至还萌生了自己跑去王家门口蹲等的想法,却让岳烬之无奈至极,伸手把她拉住才作罢。 “让你等你便等着就是了,此事急不得。你虽说是担心有人抢在前面治好了王家小姐的病,但是你若是这么想,你为她诊过脉之后却医治不得,又能怎么办?” 岳烬之拉着宁朝暮在丰邑城里闲逛,边走边如此说道。他实在看不得宁朝暮镇日里顶着一张大黑脸坐在客栈门口一副门神的样子,掌柜的不止一次哭丧着脸来寻他诉苦,唯恐宁朝暮这副尊容影响了他的生意。 宁朝暮听岳烬之如此说话,不由得思索片刻,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肚子里的这颗心,还是放不到正地方。 “唉……”幽幽叹了一口气,宁朝暮也没说什么?只随着岳烬之直直地往前走,依旧是漫无目的。 “莫要叹气,今日这妆本身就浓的如钟馗一般吓人,如此愁眉苦脸怕是真能吓哭小孩子。”岳烬之停足在路边摊子之前,细细看着那寒酸文人所卖的一把把折扇,口中这一句调笑却是恰如其分,拿捏的正到好处。 相处这些时日,岳烬之似是把她看得准准的,无论是心情如何郁闷,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定能让她的心境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宁朝暮正杏目圆睁与他算着旧账,却突然听得前方有声音传来。这条街是丰邑有名的书画雅街,平日清幽无比,净是些文人墨客有身份的人往来,甚少发生骚动之况。 宁朝暮抬头一看,却见是一匹被拴在画店之外柱梁上的一匹马,正看着他们所来的方向一阵阵嘶鸣,旁侧之人制也制不住。眼见着围观之人愈来愈多,声势越来越大,最终自画店之内出来一身,衣锦华服,看似像马的主人。 “烬之你看,那不是风雷吗?” 这一句话唤过了方才仍旧在摊前买折扇的岳烬之,他定睛一看,却是那日在乾河激战之时丢失的风雷无疑。 原本以为乾河水深且急,风雷与宁朝暮那匹枣红母马轻云怕是已经溺于水中遭了不测,却不曾想在此处遇见。着实是天意使然。 风雷似是远远地看到了主人的身影,已经焦躁叫了好一阵,直想挣开那拴马的绳索,奔到主人身边。 岳烬之拉着朝暮快步而来,到风雷身侧。此时风雷便已经安稳下来,直直地用硕大的头颅蹭着岳烬之,一副亲昵的样子。 岳烬之见此,对那衣锦华服之人说:“不知这位先生可否告知,您是从何处得到的这匹马?” 那人是一中年人,面白无须,面上颇有几分贵气。 听岳烬之如此一问,眼中一阵不耐,本不想回答,可碍着围观这许多人的面子,只得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回答他道:“前几日本家商队自荆国运送货物归来,在路上之时遇到了奔雷。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商队头领恰巧是一观马之人,见它骨骼奇骏,想它必定不是凡物。如此便带回来医治,今日方才缓了过来。” 宁朝暮听此便急急发问:“不知先生可知与它一起的那匹母马的下落?” 那中年人瞥了她一眼,说道:“这位公子如何知道与它一起还有一匹母马?话说那母马虽说品质一般却极其顽强,比奔雷还早早地缓过来几天,真真是上天眷顾……” 听了这些,岳烬之二人便已经心中有数。想必是那日在乾河之上被截杀,他与宁朝暮在船头,风雷和轻云安置在船尾。船于江上被持梨花枪那人从中一分为二,这两匹马便随着残船而去。所幸事发之地避开了河中最湍急一段,这才有命到了岸上。 “方才看小兄弟所言,又见奔雷的反应,它似是与你有关?”中年人停顿片刻,又出声问道,声音之中颇带几分紧张。 岳烬之拱手行礼,答道:“不瞒先生所言,这马名唤风雷,确是我的马。当日因受了些波折,便与它失散,不曾想在此处遇见。还望先生能够割爱,将它归还于我。先生有何条件,尽管提出,烬之尽力而为。” 那中年人面上不悦之色愈重,并着几分不舍,刚欲开口,却不曾想门内又出来一人,正是那日赏药大典之上所见王家家主无疑。 “二弟,既然这马是有主之物,那便归还于岳公子吧。” 宁朝暮对这王家家主颇有几分印象。小时候爹爹与他关系甚好,两人八拜之交,以兄弟相称。如今时过境迁,王家与宁家之间却是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宁朝暮眸色之中尽是复杂的挣扎之色,眼见着便控制不住自己,失行于当场,所幸在极其混乱之时被岳烬之握住了腕子警醒。 “见过王家家主。”两人对他拱手行礼道。 这王家家主与方才那锦衣华服的王家二老爷有五分相像,身高七尺,身板略显单薄,面上有几分病弱之意。打眼一看便知这怕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但在宁朝暮印象之中,这王家世叔却不曾如此病弱。想必是如今年岁愈大,再加之操劳过度,药石压抑不住了。 “我对你们二人印象颇深,两位皆是医道药道之奇才,看了赏药大典的五场比试,真真生出了一种一代新人换旧人之感。如今确是你们的天下了……”言语之中颇为感慨:“既然这马是岳公子之物,那如今便物归原主,也算是喜事一桩。自我王家得此奇骏,便一日也未曾苛待过它。可它确是心念旧主,三日未曾进食过点滴。今日带它出来,便是想顺道去城西寻一驯马奇人。如今确是省了这一遭。” “大哥!”那王家二爷似是不甘出口,却被王家家主瞪了一眼,便只得把气都憋在了心里。 “我记得除你们二人之外,还有一极擅解毒的年轻公子。不知你们三人何时有空,来我王府一坐可好?” 宁朝暮与岳烬之对视一眼,当下便应下了。今日日头已晚,不便叨扰。如此便将日子定在了明天。 十月廿二,正是双数吉日。 真真应了那句老话,说什么来什么。 ------------ 第五二章 戏开场进王府 牵着风雷慢慢地往回走,方才王家家主也应下回去之后便差人将轻云也送归回来。见此宁朝暮自是高兴不已,细细碎碎与岳烬之说了不少话儿。风雷这马向来通灵,如今生死之劫之后再见主人,亦是想撒了欢儿地往岳烬之怀里蹭。端的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暖心场面。 回到客栈,岳烬之将马交给店小二好生照料了,之后就与宁朝暮一起回到了楼上。宁父今日已经早早回来,正坐在屋里闭目养神。 探头看看窗外,如今天气渐冷,日头亦是一日比一日黑的早。此时正是申时一刻,这西天的残阳就已经没了力气,怕是不消片刻便会被抹了去。 宁朝暮想了一想,便唤醒了爹爹,让岳烬之去隔壁房间叫了叶篇迁与姚不平,又隔了几间房喊着花小霞,几人便凑坐一桌在客栈**要了个雅间。 今日人多团圆,宁朝暮依得惯例好酒好菜点了满满一桌。宁父皱着眉头直直地嫌弃她浪费银钱,却被宁朝暮无所谓的一句话打发了。反正少东家坐在这儿,哪有让她付钱的道理。 岳烬之笑意愈深,似是颇为受用。 吃吃喝喝,不多久便填饱了肚子。宁朝暮觉得此时天还不晚,不如就着这个清雅环境大家说说话。如此便喊了店小二来,将些有的没的收拾下去,又点了零零碎碎几样点心,要了一壶花茶一壶君山毛尖。这次倒是未点太多,她也不是太过于铺张浪费之人。 入夜天冷,房内早早点起了小盆的炭火,将屋内四处烘得暖洋洋。岳烬之见宁朝暮一时三刻也没得散场的意思,便又唤了店小二来在每把椅子上垫上了厚厚软垫。靠坐于上,舒服许多。 窗子开着小缝,偶有一阵小风吹来,也不觉凉意,反而吹散了心中积久而生的燥热。手中捧上一杯热茶,偶尔拈两块微甜小点,与三五知交说说闲话。这冬日若是镇日都这么过,那真是羡煞神仙。 漫无边际地说了许多,确是有着茶话会的氛围。待得方才花小霞所提起的一个话题结了尾,宁朝暮这才开口接上。 “篇迁,不知你明天何时有时间?” 叶篇迁听得她一声唤,抬眼看向她,面上几分绯红。这绯红颜色却与旁人无关,实则是叶篇迁叶少宗主虽说身子骨单薄得紧,却极其怕热。如今屋内温度一高,他便出了些薄汗。一来二去,双颊之上便有了这般颜色,确是着实粉嫩惹眼,此般风情怕是能气煞这世间诸多女子。 “怎得?你明日有何安排?” “是这样的,今日我与烬之出门闲逛,恰巧遇到了王家家主。”说到此处,宁朝暮偷偷转眼看自家父亲,见父亲虽面色稍变,但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才又接话往下说:“王家家主有意,希望我们有时间结伴去王府为王家小姐问诊。我便擅自将日子定在了明日,不知你可否有闲余?” 叶篇迁听此,讥笑一声:“你既然已经擅自做主,又问我作甚?”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莫名的怒意。 宁朝暮一时语塞,却登时也无话反驳。此事确实是她的不对,没曾询问过他的意见便独自应了。 “罢了。反正我来此处也是为了这赏药大典,且曾经应过你一些事情。就按你说的吧。明日出门之时你唤我一声便是。”停顿片刻,叶篇迁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控制了几分,自己也迷茫不明究竟是哪里来的脾气。深吸气几口,言语之间便接着软了下来,给了宁朝暮一砌台阶好下。 “篇迁,叔婶就知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宁朝暮笑的鬼灵精怪,对叶篇迁如此调笑,声音甜得发腻。 不出所料迎来了叶篇迁怒意横生的一则白眼。 朝暮嘻嘻一笑,却也未曾在意。她与叶篇迁二人斗嘴惯了,这点小动作她如今还不放在眼里。况且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又在乎那些个事情作甚?纯粹是丢了自己胜利者的身价。 想罢,她转头看向安然品茗的父亲,问道:“爹,你还记得我上次问过你王家小姐病情之事吗?” 宁父轻轻皱了皱眉,答她道:“自是记得的。可是我昔年只见过王家侄女两次,她那时年幼,并未显现出那般明显的症状。当日仲阳也未曾让我为她诊脉,所以具体如何,我并不知晓。” “爹,我还记得您说过,那王家小姐当年虽如正常女儿家一般天真烂漫,粉雕玉琢,却在眉眼之间隐隐流转一分虚噬病色,是也不是?” “确是,可那病色难查至极,似是多种病症都会有的情形。你若是想从此处入手推断王家侄女的病症,怕是没那么容易。”宁父沉吟片刻,隐约知道了女儿的想法。 宁朝暮神色极其认真,收敛了方才那些调笑的神色:“今日我与烬之与王家家主相遇,曾细细地观察过他与他家二爷的面相。这王家家主眉间那虚噬之色尤其明显,二爷面上却无。您说这是不是胎里带出来的?” “昔年王仲阳身子骨不似你说的这般……”宁父眉间皱的更紧,似是在尽力回忆些什么。 倏地,他眸色一亮,宁朝暮的心也随之揪起。 “我记起来了。曾经彻夜长谈之时,我曾看见过他暗地里吃过些丹药。当时我以为只是些益气宁神的药物,便也不曾记在心上。如今你却是见他如此,或许……” 或许…… 宁朝暮与岳烬之两人陷入了沉思,脑海之中正急速地运转,思索与之有关的蛛丝马迹。 叶篇迁眸色暗淡,袖中的双手却慢慢紧握,不发一言。 次日清晨。 宁朝暮一大早便被父亲唤起,迷迷瞪瞪地听父亲叮嘱各类零碎的需要注意的事项。 待得父亲叮嘱完了出门,宁朝暮也醒了个彻底。伸手拍了拍脸颊,从榻上跳下来去梳洗。如今天冷,靠窗而眠颇有几分湿意和冷意。正巧岳烬之搬了出去,她便顺势换进了外屋小间的床。确是温暖了不止一分半分。 梳洗易容完毕之后,便出门挨个敲了岳烬之与叶篇迁的房门。这两人亦是早早地便起了身,穿戴好了在屋内等她。她探头挨个问了一圈今日这脸上的妆和身上的点缀有无破绽,待得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她几十圈儿,极其肯定地对她说绝对没问题,这才作罢。 如今她已经知晓,当年迫害父母之人,确有王家一份。若是不小心被人看出了端倪,怕是在这虎口之中插翅也难逃。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在楼下吃过早饭,三人便晃晃悠悠顺着朱雀道往王府去了。此时这大路至上煞是清净,早就没了当日赏药大典之前那分人气儿。 到了王府门口,唤了守门的护卫上了拜帖。不消一会儿,王府之内便有一行人匆匆而来,领头之人年过六旬,鼠目鹰鼻,想必是王府管家之类的人物。 这人行至三人身前,礼数周到地作了个揖,自顾说道:“三位高才有礼,小人是这王家的管家,方才家主收到三位拜帖甚是高兴,便让老朽出府迎接三位入内。三位请跟我来。” 三人便跟着这管家之人往府内行去。宁朝暮看着这管家的背景,心中若有所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便是当日打伤了四子,空手套了她的九味藤白狼之人。若是有机会,定是要狠狠整治才能出得了这口恶气。 王府在成国是出了名的高门大族,这府邸之广也颇在意料之外,比荆国启天城岳府还要大上三分。走了许久,三进三出左转右拐,这才到了会客之处。 此处风景山光水色,精致独到。抬头一看,门匾之上上书“行云亭”三个大字。眼前是一三面围合的冬亭,两侧添了两间厢房,想必是偶尔有意前来观赏景色之处。 王家家主此刻便坐于冬亭之中,见三人到来,即刻便起身相迎,着实是礼贤下士的高人风范。 三人落座,喝了杯热茶驱寒,又说了会子闲话,大致就是些身家出处的内容,谨慎至极。盏茶之后,王仲阳不曾盘问出些什么,便也不再拖泥带水,直入主题:“三位贤侄,如今时间紧迫,旁的话暂不多说,不妨先看过小女病情如何?” 宁朝暮打眼一看,王仲阳面上气色却比昨日所见之时好上太多,若不是昨日见他那副样子,今日是万般看不出这王家家主身具重症。王仲阳此时一片愁云惨雾,确是心系女儿的慈父神态。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父亲苍老的脸,登时狠狠一阵刺痛。 爹,我定会查明当年之事的真相。 听了王仲阳如此一言,宁朝暮三人便当即起身应下,随着王仲阳出了冬亭。 沿着水边长廊往前处走,王仲阳边走边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绣楼说道:“那里便是小女的闺楼,小女的病情,便拜托三位贤侄了。” 语带沉痛,三分不忍。 ------------ 第五三章 入王府初诊脉 甫一进阁楼,鼻端便窜进了浓烈的药香。细细分辨,发现这药中大有乾坤。药香之中所含驳杂,药性刚烈,大致是培本固源、定鬼安魂之效,却又有几分不对劲,一时三刻倒也察觉不出。却不知究竟是如何严重的病症,需得用如此刚烈的方子续命。 宁朝暮对这还未谋面的王家小姐凭空生了几分怜悯。 顺着楼梯往楼上走。这木质阶梯狭窄至极,且颇为陡峭。不知是年岁已久还是许久不曾有人踏足,这一脚踏上去,便有隐约咯吱之声,伴着几分晃晃悠悠的不落稳。宁朝暮走的颤颤巍巍,却不曾想被岳烬之一手在身后护住了,登时放心下来,便不再如此紧张。 转了几个弯,到了绣楼三楼楼梯尽头。前方是一间宽阔的会客厅,会客厅前头便是一扇雕花古朴的房门,想必便是那王家大小姐的闺房居所。 王仲阳带着三人上楼之时,那闺房的门也似是听到了房外的声音,慢慢打开。从房内出来之人是一三十余岁的妇人与一五旬上下的婆子。那妇人一袭华服,面容姣好,清丽有加,却愁容满面,不得舒展,两鬓甚至有了隐约白丝,如此细细一观凭空竟老了几分。 她与那婆子从房内出来,转身把房门关上。抬头见得众人便颔首以对,之后对王仲阳盈盈下拜行了一礼。 “老爷。” 原来这美妇人便是王仲阳的结发妻子,王家大小姐的生母。想必那面上愁容与鬓间白发想必是长年累月担忧女儿病情所致,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夫人免礼,彦儿今日境况如何?”王仲阳赶忙发问,对女儿的病情十足担忧。 “还如过去那般……”王夫人拿着绢子暗地抹泪,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可这过去那般,究竟是何般?却丝毫也没忍心提及。 宁朝暮定睛细看,这王夫人虽神色憔悴,却并无病态。思及昨夜众人相商所得胎病之谈,想必与王夫人体质无关。于是心里便如此暗地下了结论。 岳烬之张口与这夫妇二人寒暄几句,之后就体谅至极不再多说,与宁朝暮、叶篇迁二人对视一眼,便起身进了那闺房。 推开房门,冲面而来的是方才楼下所闻的那股子药味,却比楼下气味要再浓烈百分。也难得这王夫人能在此种环境之下照料女儿恁多时日且不生崮病,转念一想却道这王家家主王仲阳也是一擅医之人,怕是早先便为妻子做了些准备。 深门大族着实是底子丰厚,处处皆深不可测,存有后招。如此一来,三人心头皆是又重了几分。这般大族手段尽出皆是医治无法,凭他们三人,又能翻得出什么样的新篇? 摇摇头,甩掉这些个极其负面的想法,宁朝暮随着岳烬之与叶篇迁往房间之内走。抬眼四处打量,见房间四周皆是雾幔轻纱,房中布置精巧,处处可见小女儿家的心思。 转过当门的雅致屏风,屋内正中倚墙便是王小姐的绣床。床上帷幔被撩开,远远便可见床上躺着的娇小人影。 走到近处细细一瞧,三人皆是面上一凛。 这床上之人与宁朝暮似是差不多年岁,柳叶弯眉,鼻梁挺翘,樱桃小口,与那王夫人有着七分相似。想必若不是因得这病症,定也是个颇有佳名的美人。可如今,美人卧榻不醒,黛眉紧蹙,唇上干裂出血,面色苍白近乎透明,惟有眉间虚噬之气凝绕,带出了三分灰白死气。怕是在这昏睡之中亦是忍受这无穷痛苦,如同身置炼狱。 岳烬之皱着眉,一掀衣摆端坐在窗前矮凳之上,修长手指伸出,搭在王家小姐纤细的腕子上。闭眼问脉许久,岳烬之睁眼起身,对叶篇迁使了个眼色,便与王家家主夫妇二人细细碎碎地说些话,问了些边边角角的问题。 叶篇迁随之坐下,同样探手把脉,面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亦是愈发凝重。少顷,他从怀中摸出一根银针并一只玉质小瓶,伸手用银针刺破王家小姐的中指,滴了几滴鲜血在那玉瓶之中。有用一方巾子将那两样物什包裹好放回怀里,这才起了身。 宁朝暮单看这二人的脸色,心中便也能隐约知晓这情况究竟是如何棘手。虽说前几日她盼着王家来使早些来到,可如今王家小姐就在眼前了,她却更担心若是万一看不好,那这五色断肠花便又成了泡影。 王家小姐与妹妹宁歆儿如今确是病难相连,似是成了那一生俱生一殒皆殒的死局。 深吸一口气,宁朝暮弯身坐在那床前小凳之上,闭着眼便伸手直搭王家小姐的腕子。指间所触是不似活人一般的冰凉,静下心来细细感受,只觉脉搏微弱近乎于无,肺腑经脉皆有凝结堵塞之症。 这一回把脉下来,宁朝暮起身之时摇摇晃晃,面上所幸被那乌黑妆容所遮掩,否则定会见苍白惨淡之色。 这王家小姐,怕是没救了。 “三位贤侄,小女这病……” 岳烬之稍加沉吟,拱手对王仲阳说:“王家主,可否为您与尊夫人问脉?” “这……”王仲阳听此,面上一片迟疑之色,显然是极其不愿的。 王夫人见这三位年轻人并未如同其他人一般,问过脉之后只说一句无法可施便走,心中升起了一丝残存的希望,目色乞求望向王仲阳。 王仲阳沉思许久,感叹一声,最终说道:“也罢,也罢,既然昨日……便让你们诊一诊脉又如何……” 面上却是一色决绝之意。 …… 待得三人从王府出来,宁朝暮仍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岳烬之牵着他从王府回到客栈,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方才为王家家主诊脉之后,却是与昨夜的猜想并无不同。这王家家主的脉象,虽相对而言强上太多,但在本质之上与王家小姐并无区别。 可为何王仲阳能活到如今,王家小姐却药石无救?观这王仲阳确是爱女如命之人,若是有方法救治女儿,定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真真是件怪事。 诊脉之后,岳烬之便与王仲阳说须得回去三人商讨些时日,几日之后再来。接着又宽慰了夫妻二人几句。王夫人自是一派感恩戴德的样子,可王仲阳面色并无几分缓和。想必是心知女儿究竟是如何情况,不认为这三个年轻人有何建树。却也不欲打击,当下便应下了。 “篇迁,小暮,坐下说。” 岳烬之将人带回了自己房中,将房门关好,似是有话要说。 “篇迁,你有何见解?” 叶篇迁垂着眼,思索片刻,说道:“往小姐的脉象,与毒有关。房间那药味,我闻着也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我也不晓得。所以带了几滴血回来,待会儿回房间研究一下。” “小暮,你呢?” “这脉象,放在常人身上早就死了。王家小姐撑到如今,也着实不易。” 说罢便是一声幽幽感慨。 “可是她为何会延命到现在?是那药么?到底有何古怪?……” 房间之中霎时间陷入了沉思,三人或坐或站或走,皆是眉头紧皱。 许久之后,宁朝暮眼前仿佛豁然一亮,出言说道:“我或许知道了。” ------------ 第五四章 她是隐宗宗主 听得宁朝暮如此一言,岳烬之与叶篇迁两人眼眸之中皆是迸发出了神采。此时三人皆是一头雾水,若是其中一人有了些开朗,那便定然让所处困境一点即破。 “小暮,你说你知道了?”岳烬之停下了踱步,转头出言发问道。 宁朝暮站在窗边,笑意盈盈,脸上的妆与窗外渐晚的天光想呼应,竟有一种并不突兀之感。岳烬之心中苦笑一声,怕是这些天看这张黑脸看惯了去,不再觉得眼前这人如此装扮有丝毫为何。 真真是疯了。 三人回来之时方才晌午,如今却已经要天黑了。可见他们今日下午在房中究竟纠结了多久。期间花小霞与姚不平二人曾结伴前来询问究竟如何,可看他们三个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便也不多叨扰,勾肩搭背下楼喝酒去了。 宁朝暮微微一笑,眼眸之中光彩闪亮:“方才甫一进王家大小姐的绣楼,我便觉这药味极其浓烈,虽说能辨出其中几味药,但是却一时三刻也全部辨别不出。只是觉得这药香之气有些怪异,究竟哪里怪异我思前想后都未曾明了。如此便搁置下了。” 她转身回来做到椅子之上,从怀中拿出一物,对岳烬之二人说道:“烬之,你来。” 这怀中之物却是一方绢帕,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只小巧到让人咋舌的玄铁盒子。宁朝暮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屏气凝神,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盒子打开之后,内里却只有一小块黑色物什放在盒内白色的雪缎之上。这黑色小块只有小指指盖那么大,漆黑暗淡,看不出究竟是何材质。 “这个物什,烬之应该是知道的,但不知篇迁是否听说过。这世间之毒分为先天与后天两种,先天之毒驳杂,后天之毒早已失传甚久。我手中之物,却是那后天之毒的本体无疑。” “后天之毒?”叶篇迁眸色之中光芒一闪而过。他出身于隐宗,做的就是用毒的行当,这传说中的后天之毒自然是听说过。可这物什早已失传甚久,古书之中的记载也甚少。如今见了真物,自是激动不已。 “确是。这是我宁家的传家立家之物。几百年前,我宁家便是因得此物惨遭灭门。如今式微,更是将这物什藏得不能再深。这先天之毒种类甚多,可这后天之毒,却只有这一种。” “后天之毒本身是种没有任何效用的东西,可这毒但凡放入任何一种先天之毒之中,那便得以将先天之毒的效用发挥至鼎峰,避不能避,解却也只能用它解。这药性,烬之当日却是亲身体验过的。”宁朝暮凝神看着面前的玄铁小盒,面上浮现出诸多怅惘。 “当日我宁家惨遭灭门,就是因得此物。我爹十年炼制一炉,将八分给了我,让我在外保命所用,两分留在了家中,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曾想即便如此小心翼翼,还是被有心之人窥测。今日在王家,我总算是开了眼界。原来这后天之毒不仅仅可以用作毒,却还是可以以毒攻毒。” “这等逆天改命的手法,或许我宁家的祖先在当年之时亦是曾经研究过,可如今随着家道中落,便只余得用毒这一个法子。” “这王家大小姐绣楼之中的药香中,如绵跗骨,若是没得这后天之毒在其中,是万万不能有如此效用。我方才突然想到了此处,由此豁然开朗。” 宁朝暮说完,岳烬之与叶篇迁二人亦是明了些许。虽说这后天之毒究竟是何物他们二人知之甚少,可这毕竟也捋出了一条线索。 “另外这王家小姐的病症,却是胎病无疑。” 少顷,岳烬之亦是张口说道。王家夫妇二人的脉象只有他问过,对此事自是清楚的紧。 “可为何王家家主便能延命至今?”这话不约而同地从三人口中同时问出,这显然是围绕三人心头的最大的疑问。 思虑片刻也不得法,又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宁朝暮便拖着两人下楼吃了些东西。见得姚不平与花小霞已经喝的如火如荼,丑态百出,便遮着眼佯装不认识,任凭他们闹了去,反正丢的不是自己的脸。 吃完饭后,宁朝暮拉着岳烬之便要回楼上继续讨论,正巧宁父也回来了,人多好办事儿,或许能讨论出些什么来。 本来是想喊着叶篇迁一道的,可是叶公子最近似是很忙的样子,听得她说之后便说自己还有旁事,让他们先说着。 宁朝暮问了一问,见他面上全然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也没有窥探他私人隐私的恶趣味,就让他自己去了。 叶篇迁从客栈之中出来,顺着朱雀道往城南方向而去。在丰邑城的东南角,有家不起眼的小院,大门紧锁,墙面斑驳,却是许久未曾住过人的样子。 叶篇迁在这院子门前徘徊了许久,眉间尽是疑问,待得他转身欲走去别处瞧瞧时,门内悠悠地传出一个女声:“篇迁,确是此处不错,进来便是。” 听得这个声音,叶篇迁面上浮现出一丝挣扎之色,却稍纵即逝。之后他提气纵身,便越过了低矮的门墙进了院里。 院中空旷而无一物,只有一颗枣树萧瑟在寒风之中。树下孑然而立一袭身影,白衣飘飘,长发随风而舞。叶篇迁看着这背影,不知为何竟有了孺慕之意。 这人,虽是冷厉无情,怕是因得情殇吧。 待得那人转身,看见覆面薄纱之上冷的堪比寒风的眸子,叶篇迁这才恢复了常态。 方才究竟是起了什么癔症,竟觉得眼前这人是需得让人可怜之人? 可笑。 “篇迁,本宗安排于你的事情你办的如何了?” “回禀宗主,属下无能,至今还未得到五色断肠花。” “混账!”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叶篇迁的身子向后跌出了三丈远,捂着脸跪倒在地。 “如此无用的东西,我留你作甚?” 叶篇迁忍住身上的不适,眸色之中闪现一色凄凉,低头跪拜道:“篇迁行事不力,请宗主责罚。” “责罚必然是要的,可是现下这事,还需得你去做。说说看吧,究竟是如何棘手的病症毒症,竟连这一众医道高才之人也奈何不得?” 叶篇迁沉吟片刻,便将自己所知一点一点与这白衣女子说了。 白衣女子听得叶篇迁描述,漂亮的黛眉亦是不由得皱起。这情况似是比她想象之中难办了太多,方才的情绪着实是过激了。 片刻之后,当叶篇迁跪在地上的身躯已经被寒风冷得冰凉之时,这白衣女子才又开口:“篇迁,方才本宗确是错怪你了。我也不曾想到这王家一脉的气运竟然比我想象之中还有不堪。可这五色断肠花一物一定要到手。你且把那王家小姐的血滴给我,待得明日此时,再来此处寻我。” 说罢,便取了叶篇迁手中的玉瓶,转身往屋里去了。一手之上三处断指,身份昭然若揭。 走了两三步有余,她却又突然回头问道:“对了篇迁,你可知此次赏药大典之中有一唤作宁朝暮的女子?” 叶篇迁听闻此话瞬时一惊,不知宗主此言何意,便踌躇片刻回道:“篇迁不知,并未听说过此人。” “那可曾听说过岳烬之?” “听过。” “可如你般惊才绝艳?” “如。” “哦……”那白衣女子轻声应了,也不再多问,转身进了屋。 叶篇迁心中忐忑亦是安定几分,踉踉跄跄地从地上起身,伸手摸了摸方才被打的脸。那白衣女子下手之时确是没有半点情面,此时面上已然肿起,嘴角开裂,血迹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叶篇迁出了院门,面上尽是看穿世事的讽刺之色。 命不由己,即便惊才绝艳又如何? ------------ 第五五章 萍水亦可知交 入夜之时天空乌云密布,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雨。待得叶篇迁回来之时,正是雨最密的时候。宁朝暮拉着岳烬之从楼上下来,确是担心叶篇迁的去向。方才两人去了他房中,却听得姚不平说篇迁至现在都未曾回来。心中便不由得泛起了九分担忧。 如此风大雨急,他又会去了哪里? 两人与他相遇于客栈正门,当时客栈大厅之中早已没了酒客,本该早早地便打烊的,却被岳烬之嘱咐了多开了这么些时间。 叶篇迁从漆黑的雨幕之中而来,浑身透湿,寒气彻骨,从三丈之外仿佛都能觉到。 “篇迁,你去了哪儿?怎得会淋成这幅样子?” 叶篇迁隐宗出身,一身毒功出神入化。这些内力高强的江湖人士往往都有雨不沾身的法子,如今他淋成这般落汤鸡的德性,着实让宁朝暮忧心忡忡。 叶篇迁低头一步一步往楼上而去,黑发湿透,低垂遮面,不发一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宁朝暮见此心中愈发焦急,伸手便扯住了叶篇迁的袖子。 这一拉之下,确是阻住了叶篇迁的脚步。他停下身来,转头看向宁朝暮。面色煞白,唇色苍白,若不是眸色黑漆如墨,便像极了没有人气一般。 宁朝暮被叶篇迁这扭头一眼骇住了,一时半刻愣在当下,扯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那一眼回眸,眸子之中是近乎疯狂的伤痛、无奈和绝望。 少顷,岳烬之走到两人身侧,伸手将宁朝暮的手握住扯下,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人便不再说话,看着叶篇迁缓慢上楼的身形,在木质地板之上留下了一步一处的水印,透着莫名的似是要将人湮没的浮沉沧桑。 待得叶篇迁的身形全然消失不见,岳烬之这才拉着宁朝暮在大厅之中随意寻得一桌坐下。 “方才你为何不让我问他?他那副样子摆明了是受了心伤?”宁朝暮急的俏脸发白,当下便要拍了桌子再去寻叶篇迁问个清楚。 “心伤还需心药。你可是他的药?”岳烬之手执前日刚买的折扇,一下一下于掌中轻点,无心风雅。 “可是……” “莫要再问了。相处这么些时日,你还未看透他?就如同当日刚刚相识之时,他便可冒着天大的危险去为你置换名帖,虽内伤未愈气息不稳,却半分也不与你说。如今这心事,或是他心中最重的那篇。他若是不想开口言明,你便是逼死他,他也是不会说的。” 有时候,女人对于男人,远不如男人之间了解的那般透彻。 宁朝暮最终只得悠悠叹气,起身便想回楼上去了。此时店小二见得少东家吩咐要等的人已经回来,便马上马的关了门,正在收拾大堂内的桌椅板凳。 岳烬之无奈摇头,唤过店小二来吩咐了几句,待得店小二点头应下之后,这才随着宁朝暮上了楼。 回到房中不消多时,便听到了店小二的敲门声。宁朝暮颇为疑虑,开门之后却见他手上端着一木质托盘,托盘之上是一碗将将熬好的热气腾腾的姜汤。 宁朝暮伸手将姜汤接过,转身回头看向斜靠在床边矮榻之上翻看医书的岳烬之。岳烬之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知道你关心他。给他送过去吧。” 如此细微之至。 宁朝暮颇带了几分感激又看了他一眼,便端着姜汤带上门出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开门之人是姚不平。话说姚不平方才见叶篇迁这副样子回来,亦是气得不轻,以为是叶篇迁在这丰邑城中受了副宗的算计,当下便愈问清楚,为他这小后生去讨回个公道。 叶篇迁依旧是句话未说,直直地走进内屋,关上了门。 姚不平见此心急如焚,当下便开门去了隔壁想寻得宁朝暮问个清楚。可宁父却说这两人方才出门去了,人暂且不在。他这便又闷闷地回到自己房内,暗自推敲,生着闷气。 此时姚不平开门一看,竟是宁朝暮自己送上了门来。登时便如连珠炮一样问了诸多问题,可这唾沫喷了宁朝暮一脸,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究竟叶篇迁到底遭遇了何种变故,却是只有他自己猜知道。 姚不平无奈地叹了口气,便不再难为朝暮,伸手指了指内屋紧闭的房门,之后出了屋,想是去隔壁找花小霞去了。 宁朝暮走至内屋门前,伸手敲了约莫有盏茶的时间,屋内一片死寂。 “篇迁开门,是我。” 听得这声喊,屋内这才有了窸窸窣窣的活动的声音。片刻之后门从里面打开,叶篇迁仍旧是方才湿淋淋的一身青衣,低着头,将脸隐在暗色的光影里。 宁朝暮随着他进了屋,将姜汤放在房中小桌上,转身把门关了。张嘴便是一顿不饶人的埋怨:“你这么老大不小的人了,怎得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幅狼狈样子?这衣服湿了也不晓得换,还等着人来伺候你是吗……” 转身却恰巧看到叶篇迁面上的红肿,登时便愣在了当场。 ”篇迁,你这伤是何人所留?” 宁朝暮快步走到他身侧,将他头发撩起。叶篇迁似是不欲让她看到的样子,扭头挣扎几下,却终没挣扎的出。方才在大堂之中,叶篇迁始终低着头,湿透的头发黏在脸和脖颈之上,她并未发现此处异常。如今在这温暖的室内,发丝半干,这伤势却是无法那么轻易便遮掩过去了。 “我不想说。” “你!” 眼见着宁朝暮要发作起来,却终归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的火气。最终无奈说道:“你不说便不说吧,先把姜汤喝了,然后换身衣服。我现在下楼让店家帮你备下热水,你好好泡一泡,免得风寒严重。” 说罢想了一想,又从怀中摸出一物,放在桌上:“这小瓶之中是一些祛伤的外用药,你知道女孩子最怕受伤之后留下什么疤痕,我便随身带了。平日里被你们保护的好,没怎么受过伤,今日如此……刚好用上。虽然你是男子,但是这伤怕是也不想带着吧。过会儿你自己敷上,明日起来大抵就没事了。” 此话说完,便转身朝门外去了。 叶篇迁坐在她身后的矮凳之上,神色复杂,眸子之中似是有挣扎,亦有忌讳。 宁朝暮走了几步到了门前,却又是想起了些什么,停下身子没有回头,只淡淡地对叶篇迁说道:“篇迁,虽萍水相逢,却患难之交。我与烬之始终拿你当朋友。” “你只要时刻记得我还是你朋友,这就够了。” 这浅浅淡淡几句话,在叶篇迁心中泛起了层层波澜。 在这寒意彻骨的境地之中,她告诉他,他还有她。 这是何等的幸运? 叶篇迁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这一刹那仿若春风迎面,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 待得宁朝暮将事情一件一件地安排好,时辰已深。她回到房中,见得宁父里屋的灯已熄,外间岳烬之却还在挑灯夜读等她回来。 心里不由得一暖。 岳烬之抬头一笑,在昏暗的光晕之下折射出让人悸动的神采。 此时他见得宁朝暮已经回来,便合上医书起身,准备回屋去了。 宁朝暮站在门边思索片刻,似是极其困难地对他说道:“烬之,我方才想过了。今日我们两人再加上我爹,将能想到的东西都想到了,却还是没办法解决王家小姐的病症。如今篇迁又是这副样子,怕是不能寄希望于他。如此……不如我们便不要做这些无用功了,明日便告诉王家家主,我们无计可施,可好?” 这话说得无比艰难,毕竟这意味着,她放弃了五色断肠花,无力于宁歆儿的生死。 岳烬之甫一听这话,亦是震惊无比。在他认知之中,宁朝暮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虽说此次的坎儿确是极高,可他不忍看着这唯一的机会就此消逝。 或许突然有一瞬,这一切便会峰回路转。 “小暮,莫要多想,好好休息一晚。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说罢,轻轻地将她环在怀里,出乎情止乎礼,就这么安安然然地站在原地,给她安稳,让她倚靠。 ------------ 第五六章 这般续命之法 第二日大早,天还未大亮,宁朝暮便起身穿戴好衣物,挨个房间敲门喊人起来。 这一夜她睡得极其不安稳,做了一宿的梦。一时是五年之前她在山岭之中拼命逃亡,一时又是昨夜叶篇迁红肿憔悴的脸和绝望充斥的眸子……这一夜梦醒,怕是把这五年来经历的这些又从头过了一遍。 端的是心累至极。 她站在叶篇迁房门之前,踌躇半晌,还未想好到底改不改敲。却不曾想房门却从内里打开。 开门之人不是姚不平。 叶篇迁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这是宁朝暮最最喜欢他穿的一件。那日两人出门闲逛,甫一进成衣铺子宁朝暮便相中了它,说穿在他身上定是适合至极,当下便拍板买了下来,改好了他的尺寸。 她喜欢,他自然也是有些喜欢的吧……虽说从心底里不愿如此承认。 叶篇迁今日不再如往常般散着那头惹人羡慕的青丝,而是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漂亮的额头。举止间气度不凡,颇有几分器宇轩昂之意。 脸颊之上白皙如玉,丝毫不见昨夜面上可怖的伤痕,想必是用了宁朝暮精心配制的外伤神药。想至此处,宁朝暮不由得勾唇一笑,只觉得这人竟是如此可爱。 叶篇迁如往日般冷清毒舌,见她一大早笑的如同傻子一般,嘴里自然没几句好听的话。宁朝暮看他似是从昨日的殇境之中挣扎了出来恢复常态,自是欢喜得紧。无论他说了些什么都当成甜言蜜语听在心里,面上自然笑得愈发灿烂,直直地让叶篇迁心中发毛,以为她吃错了什么药。 待得早饭吃罢,三人便又聚到了一间房内。宁朝暮把昨夜对岳烬之所说的那番话又对叶篇迁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叶篇迁却一阵讥笑,讽刺她说:“我从没看出来,牙尖嘴利的你也有服软的时候。” 这话将宁朝暮堵得无话可说。却不得不服气。 之后,宁朝暮便被这话重新激起了斗志,三人便在房中各自忙活起来,翻遍了各种医书典籍,想找出些能让人豁然开朗的端倪。 今日日暮似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儿。待得三人各自从书典之中抬起头来,窗外已是雾蒙蒙的颜色,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靠在椅背之上,宁朝暮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眉间,丧气道:“无入门之法,比登天还难。你们呢?” 一人忧色满面,一人嘴唇紧抿,亦是皆不做声。其意昭昭。 宁朝暮无奈叹息一声,声音之中夹杂着无奈与不忍:“我看,不如……” 话还未曾说完,便被叶篇迁打断,他出言说道:“我出去一下,有事回来再说。” 说罢,便起身出门去了。 叶篇迁屋内窗户朝被,恰好对着门外大街。宁朝暮从窗户之中,看着叶篇迁顺着云起街往朱雀道方向而去的匆匆身影,虽满心探寻,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她见得叶篇迁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来,坐在桌前。岳烬之便在她对面,低着头细细看着医典,神情专注且恒定。 “怎得,我脸上是长出花来了吗?”看了良久,岳烬之笑着开口,抬头与她相视。 宁朝暮被这无意间的一眼看红了脸,赶忙说道:“烬之,你身子这些天如何?总是忙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直都忘了问你。” 岳烬之笑着答她:“一切都好。” 这人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他不想让她担心。 这些天虽说行为举止已经恢复至常人,可这内里究竟如何难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并不担心不能动武无法自保,只是担心护不了她。 之后两人便坐在房中,又恢复成了那副兀自看书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变得昏暗,到了该掌灯的时辰。偶然听得门外有敲门之声,宁朝暮抬头说道:“定是篇迁回来了。” 便起身去开门。 可门外所站之人却着实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宁姑娘,烬在吗?” 这人一身桃红衫子娇俏而立,额间一枝桃花灵动妖艳,竟是前几日便在岳烬之安排之下随着横天宫弟子回幽云山的花谷传人花夭夭。 岳烬之听得门外声音,亦是满面诧异地迎了出来:“夭夭姑娘,你怎得回来了?” 花夭夭笑的极其惹人,凑到岳烬之身边说道:“烬,我不想离开你。我要跟着你回去。” 此话一出,这场面上的气氛便极其尴尬了。所幸尴尬没能持续多久,便被人打破。 叶篇迁从楼下上来,见此便问:“她怎得又回来了?” 岳烬之不免无奈又对他寥寥数语说了个明白,之后下楼寻了掌柜的为花夭夭收拾了一间客房,便由她去了。 宁朝暮心中却颇不是滋味。毕竟谁都不想自己心中之人被外人所染指,即便此时郎无情妾有意,可保不齐哪天就发生了什么变故。当下她便暗下了决心,等这丰邑之事完结之后,定要将这苗头扼杀于无形。 叶篇迁将两人叫至房中,关上了门,对二人说道:“我有办法能解决王家小姐的病症。” 一石激起千层浪。 “篇迁,你快细细说说。”宁朝暮急不可遏,当下便拉住了叶篇迁的袖子。 叶篇迁沉吟片刻,理了理思路,这才张嘴说道:“显而易见,这王家小姐命不久矣。此种境况,王家家主亦是明白的很。虽根治之法没有,可这延命之法,我却是想出其一。” “王家小姐这胎病,如若所猜不错,似是崮症之色。这崮症如同令妹的沉疴一般难解,且是更加难解几分。王家家主自身便有此病,却因得逆天延命之法续命到了现在,但随着病情逐渐加重,亦是逐渐有压抑不住的形势。” 宁朝暮听此连连点头,这确是这两天他们所唯一能确定的一些消息。 “王家小姐的病症比之其父,更是要严重一些。所以这王家家主的延命之法,早早地便在这王家小姐身上没了效用。俗话说,重病需重药。我隐宗有一味传宗毒药,名唤如影随形。这药实属一剂慢性毒药,服之会对周身经脉不断消融。正对崮症之症。到时候岳兄用金针定魂之法先将王家小姐的三魂七魄稳在身内,之后便让她服下如影随形。我再用毒功将她周身存留的各种毒性药性吸收殆尽。如此这般,只需平日以固本之药进补,便可延命五至十年。” 叶篇迁说至此处,神色之中颇有些疲倦:“这五年时间,足够让王家小姐嫁人生子。究竟这下一代会不会遗传了去,这就要看天意了。” 宁朝暮与岳烬之两人听罢,皆是一阵欣喜。毕竟王家家主所求,也不过是延命而已。如此一来,便有几分希望让王家不至于绝后。这般甚好。 三人便又商定一番,将细节方药等一一列出。之后各自回房稍作休息,定好时辰下楼吃饭。 待得回房之后,叶篇迁疲惫地躺在床上。方才他去老地方见了宗主,昨夜她夜探王府,探了些第一手的消息。今日便将此药交予他,传了他如此法子。 这如影随形,却着实不是他所知道的传宗秘药。究竟是何处而来,到底能否如那人所说可以为王家小姐续命,他就一无所知了。 可是他真的不想让她失望。 虽说注定,要让她恨他。 可是,能瞒过一日,便多过一日了。只看着她开心,那也是好的。 或许再过些时日,待得他的谋策成局,那时候他便可以为他自己而活了吧…… ------------ 第五七章 安崮症不辱命 第二日清晨,雨势终于去了。这淅淅沥沥连下两天三夜的雨下得让人心烦之际,亦是让这初冬的天气愈发冷了几分。 一场雨,一场寒。着实是没错的。 或许这便是承元二十三年最后一场雨了,站在客栈大门之外,宁朝暮呵气成白,在心里默默感慨。想必不久之后的再下一场,便是落雪的寒冬,如同幽云山顶之上那长年累月的皑皑。 歆儿…… “怎得,在想什么?”岳烬之从客栈之内踱步而出,步态闲然,风华独到。身后是默不作声的叶篇迁,依旧冷着一张俊脸。 宁朝暮回身一笑,黢黑的脸盘搭上白亮的银牙,端的是让人哭笑不得:“没什么,我们这就出发可好?” 自昨日傍晚听得叶篇迁那番话,宁朝暮便有一种卸下了心头所有重负的轻快之感。今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看什么都喜气洋洋。 不消多时,三人便来到了王府门前。待得看门之人进去禀告一声,就见那王家家主王仲阳亲自从门内匆匆迎出,面上三分凝重,七分焦急。 “三位贤侄,可否有定论?” “来了,自然是有的。” 一语重若千斤。 王仲阳不再多说一句,亲身带着三人往女儿的绣楼方向而去。路上匆匆行走之时,三人这时才知,这王家小姐的病情昨日入夜又有了几分加重,眼见着便是气若游丝,时日不多。 进了王家小姐的闺房,那药冲之气比之昨日又重了几分。如今宁朝暮心中不能再清楚这药中的玄机,更确定了几分当日王家在背后推波助澜图得宁家的后天之毒,便是为了这王家家主的同样病情。可如今到了宁家小姐这处,却仍旧是无力回天。 王家小姐躺卧在闺床之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还余得一抹未曾干涸的血迹。气息微弱不察,如同瓷娃娃一般,若是再多等几天,怕是真就如了那瓷娃娃,没了半点活气。 唤了伺候的老妇除了王家小姐身上的累赘衣物,只余得贴身小衣方便岳烬之行针。原本这大家闺秀的身子是万般不能让旁的异性看去的,可如今这生死之间,王仲阳别无他法,只能咬着后牙点了头。 这一脱衣服不要紧,眼前的情境却让三人皆是震惊不已。王家小姐身上的肌肤自肩膀以下已青黑发紫妖异至极,且有逐渐向上蔓延的趋势,想必这崮症已殁到了心脏,危在旦夕。 岳烬之皱着眉,与王仲阳吩咐了一些事。少顷,便有女仆役送了热水入内。宁朝暮又将昨夜写好的方子交给了王仲阳,屏退房中所有人之后又对这王家家主使了个眼色。王仲阳心知这年轻人的意思是不欲让他在场,当下便摇摇头,无奈下楼亲自为女儿熬药去了。 死马便当活马医,否则何等的担忧都变得毫无意义。 如此,王家小姐闺房当中便只余得宁朝暮三人。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面上的凝重与担忧。之后叶篇迁便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对岳烬之说道:“岳叔,这早先的事情,就全靠你了。” 岳烬之颔首,对宁朝暮道:“小暮,燃香。” 待得这凝魄引魂香的香气幽幽弥漫,岳烬之的银针亦是拈在了手中。银针七根,寒光闪烁。岳烬之面上,似是如临生平大敌。 银光破空,霎时间七道银针皆已入体八分。由百会至人中,走檀中入神阙,经商曲行太渊,终至涌泉。七针齐出,无半分偏差。 神乎其技。 待得银针入体之后,岳烬之凝神运气,拈指连点,将经络之中的崮症之表一分一缕赶至这七大要穴,直至这乌黑之色渐轻,穴位之处鼓胀凸起这才罢手。伸手取针,污血便顺着入针之处成线流出。 等得这污血流完,岳烬之沉声说道:“小暮,将人翻转。” 宁朝暮听言上前,轻轻地将王家小姐翻转至俯趴之态。岳烬之拿出巾帕拭去额上汗珠,之后又启七针。此番由下至上而进,由三阴交穴初,经尾闾、命门、心俞、风池、哑门,终至神庭。 银针入体三分,行针至神庭之时宁朝暮明显看到了王家小姐一下轻微的抽动,想必这行针之法,确实有了几分妙用。 岳烬之深吸一口气,化指为掌,顺着中线一处寸寸运功而过。细微之处,破难掌控。岳烬之眸色之中已至无我之境,生怕出了一丁点纰漏。 待得这七穴如同前面那番一般,岳烬之面色煞白亦是到了极限。他收功后退,将将倚住了冒着热气的浴桶,头颈之间冷汗频频,摸出帕子当下便是一口鲜血。 宁朝暮从凝视之中缓过神来,便见了这幅情景,登时七魄吓去了其六,急急地奔到岳烬之身旁。 “莫要管我,启针。快。” 岳烬之眸色之中尽是决然之色,伸手便将宁朝暮挥开。叶篇迁见他这般样子,心知定然是冒然动了真气所致,心里着实万般地愧疚,昨日只听得宗主说出此法,却不曾打听清楚这行针之法究竟是何种方式,今日险些酿成大祸。 银针取出之后,这后背所聚污血甚至比前身还要多了几分。隐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气味。王家小姐的肤色却是褪去了几分乌青,只余得淡淡的青紫之色将肤色之下的脉络勾勒地异常清晰。 见得行针如同设想一般有了效果,岳烬之深呼一口气:“总算得不负众望,下面就交给你了,篇迁。” “岳叔言重,篇迁定然竭力而为。” 叶篇迁毒功一出,声势随之而来。周身黑雾弥漫,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尽力不伤及他们二人。叶篇迁在这黑雾之中,掌翻如电,快如鬼魅,掌心每每只离王家小姐的肌肤一寸不足,顺势带起蓬蓬血雾。 随着凝魄引魂香寸寸燃尽,叶篇迁周身的黑色雾气亦是愈发浓重。偶然间歇之间宁朝暮才可瞥见一眼叶篇迁的脸,脸色出乎意料地愈发苍白,剑眉紧锁,眸色之中却是一派一往无前之意。 宁朝暮眼眶泛红,鼻端酸涩无比,眼泪珠子马上马地便坠了下来。这两个男子,毕竟是为了她的所求才如此拼尽全力。一个不顾伤势,一个透支真气。唯有她是真正有求之人,却亦是真正无才无德之人。 待得凝魄引魂香燃至最后一点,叶篇迁这才缓缓收功。随着周身的黑色雾气逐渐消失殆尽,他一个踉跄,紧紧扶住了沉木床柱,冷汗如流。 少顷,他睁开眼,偏头看向已经泪眼朦胧的宁朝暮,展颜一笑:“朝暮,篇迁幸不辱命。” 一句溃然决堤。 ------------ 第五八章 北苍青山何为 北苍国境内有一绵延东西的绵长山脉,名曰大青山。大青山自西向东以此有三个幽深峡谷,恰好分为三个部分,因而世人通常称之为东极青山、阔樾青山、云西青山。大青山三派比邻而居,各自有了自己的地域范围与占山宗派。久而久之,青山门派亦是发展成了普天之下除去横天宫之外有名的一大派别。 中居阔樾青山,占地极广,下有灵脉,得天独厚,因而这阔樾青山一脉逐渐势大,蚕食着东极与云西青山两派,几百年来都朝着一统青山、进而与横天宫分庭抗礼的成就而努力。 阔樾青山山势不高,但奇陡无比。山体之上樾树郁郁葱葱,如利剑一般直指苍天。顺着山体而上,至三去其二处边能处处可见依山凿开的洞府,如此便已至北苍阔樾青山的地域范畴了。 此时一人正甩钩造势,飞檐走壁由山下而来。不消多时便越过了寻常弟子修炼之地,入了阔樾青山顶峰。 这阔樾青山顶峰由来也颇为传奇。相传是千余年前荒古时代那位开山大能以一己之力削山造地而成,将山尖之处整个削去,随后又设法变了大青山的灵脉走向,这才有了如今的阔樾青山。着实是夺天地造化之功。 这上山之人在山壁之上攀爬如履平地,可这到了平地之上,功夫却是着实逊色了些。着实是证实了人无完人,各有偏向。 这人朝着不远之处阔樾青山宗宅而去,一路之上不少有人招呼也并不回应,似是有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待得他一路飞奔至宗宅主屋之前,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主屋之外有一蒙面之人冷冽而立,见他来此,沉声问道:“有何事?” 端的是不怒自威。 这人小喘了两口气,这才回到:“启禀护法,在下有要事求见宗主,事关小少爷,请护法代为通禀……” 话音未落,便听得紧闭的房门之内传出一苍老之声,略带异域口音,说道:“进来吧。” 屋门开阖,带起了一阵尘埃飞扬,透过折射入室内的光阳看去,颇有些清晰。屋内比想象之中要敞亮许多,燃着不知名的香料,居中有一台阶,台阶之上便是一高大御座。高椅之上软质皮毛覆盖,上面端坐一棕发蓝眸的老者,此时正执笔而书。 “你有何事禀报?” 老者声音之中无波无澜,眼皮也未抬一下,似是不甚关心这人口中所言的小少爷的安危。 “启禀宗主,前些日子小少爷于落雁城遇敌,随后派遣了七绝七人前去追踪,以伺机还之以颜色。结果不曾想,那对夫妻武功颇为不俗,一场激战……七绝……七绝尽灭……”这禀报之人暗地里吞了一口口水,言语之中带上了些恐惧。 老者听至话末,方才有了一丝震惊之色。 “你说七绝围攻两人,结果全灭?”老者声音之中亦是颇有几分不可置信。 “确是。小少爷如今身在荆国,遣小人回山禀报宗主,求宗主派人支援,以报此仇。” “混账!”那阔樾青山宗主起身拍桌,这一掌下去似是地面都有些震动,可桌案无丝毫损伤,掌力之盛、御力之精妙,可见一斑。 “那畜生此次又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派你回来颠倒是非黑白?!”老者此时却是动了真怒。 “没有……” “再敢狡辩!” 盛怒之下,这上山通禀之人早已颤颤巍巍,抬不起头来,只得将这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 阔樾宗主便听,脸色便愈加铁青。待得那人说完之后,他倏地一掌挥出,那人倒地不起,瞬间没了活气。 他站在原地,眸色之中怒火冲天。过了良久,这才方是有些缓和。他将门外护法之人唤入,让他吩咐人将这尸身收拾干净。待得那人转身出门之后,阔樾宗主稍加思索,对边角阴暗之处躺卧的人影说道:“绝杀,你去寻了那个小畜生,帮他这一回。然后废他一条胳膊,告诉他这是我为他善后的最后一次。” “正好,主上有事吩咐下来须得你去办。你要切记,乱军之中不得恋战,不得嗜血。知道了吗?” “好……” 懒散回应之后,屋内了无声息。 这厢。 待得将王家小姐放入热水之中浸身,直至浸完之后将她抱出,又过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之内,岳烬之与叶篇迁二人的面色皆是好看了许多。期间王家家主派人送来了些补气益元的上品汤药,宁朝暮便也毫不客气,逼着两人喝了。 经过今日一日诊治的王家小姐,面色之上不似方才一般如白纸样惨白,逐渐泛上了一丝血色,身上乌青尽褪,只余得血脉之中浅浅的颜色,比之前要好了太多。 将王家小姐放回至床上,宁朝暮便将房门打开,唤了心急如焚的王仲阳和王夫人进来。这王夫人甫一见女儿气息渐强,远好于从前,当下便泪流满面,直想跪下对这三人行礼。好歹给劝住了。 王仲阳自是也万分激动,虽说原本对这三个年轻人不抱什么希望,可如今女儿的境况做不得假,真真的就是被这三人所医好。着实是件天大的喜事。 岳烬之缓了口气,与王仲阳简单交代了些日后调养一类的事情,自然也是说明了王家小姐这目前的现状。对此王仲阳并无多少遗憾。毕竟他对此有真真切切的感受,知道此般病症延命到底多难。知晓女儿此般之后便能多活个五年十年,还能嫁人生子,这便满足了。 只不过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让三人不要透漏有关他的病情与王家小姐医治过程相关的任何风声。三人自是体谅至极,便当下应允了。 “对了,王世叔,小辈厚颜,还想问下有关这后几种彩头的安排。”眼见着便要走到大门口了,宁朝暮忍不住拉了拉岳烬之的袖子,催他开口问道。 王仲阳哈哈一笑,回答他道:“贤侄莫要担忧,这最后的六样物什,一件也少不了。稍后我便派人将那些东西送到你们落脚之处如何?” “如此这般甚好。” “不知贤侄几人待得完结此事之后又是如何安排?” 岳烬之沉吟片刻,说道:“我离开师门已久,怕是要尽早赶回去。至于他们二人……” “我会在此处多留一些时日。”宁朝暮回答他道,尽数忽略了岳烬之投来的不解的目光。 王仲阳听此,面上甚是高兴:“既然如此,那贤侄不妨多来我王府走动走动。或是看看小女的病情,或是与我和我府中幕僚切磋一下医术,那都是记好的。” 宁朝暮笑了一笑,自然是点头应下了。 “那叶贤侄呢?” “我暂且未定。”叶篇迁冷然不语,王仲阳亦是不再多问。 此时,从旁侧小道之上小跑而来一个身影,细细一看却是那当日宁朝暮极想报复的黑心管家。 这管家小跑了这些路,早已气喘吁吁,在王仲阳面前站定,作揖行礼道:“启禀老爷,您方才吩咐的事老奴已经办妥。” “很好,去账房领赏去吧。” 宁朝暮转颜一想,这老奴才怕是正巧打的这个主意。在客人走之前讨了主人的欢心,岂有讨不着赏钱的道理? 果然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可惜如今没得办法,只能日后想辙整治他了。 摇了摇头,宁朝暮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便随着王仲阳往王府大门方向去了。 叶篇迁走在最后,姿态煞是随意。走了没几步,不经意间从袖口之中掉出了一颗金锭子,落在路边草丛里,金光闪闪煞是可爱。 那老奴一看,见叶篇迁掉了金子却也未曾发现,当下便打量四周,见得没人看见,便躬身上去将那金子捡了,摸了摸揣在了自己怀里。面上笑意更甚,褶皱密布,如同一朵秋月菊花。 殊不知,那方才捡起金锭子的手指,指尖已微微泛黑,悄无声息地逐渐蔓延。 走在朱雀道上,身边如往常一般算不得热闹。待得走出一段,宁朝暮不由得回头张望,身后大路空无一人。她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便跟上前面两人接着往回走。 “怎得?落下什么东西了吗?”岳烬之见此不疑其它,只当她粗心大意忘了带些东西。 宁朝暮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曾。我只是方才突然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可是回头看时却空无一人。想必是我感觉错了。” 岳烬之微微一笑,宽慰了她几句,此事便如此揭过了。 ------------ 第五九章 别何安荆国变 还未至入夜,那王家管家便死了。 三人听闻此事之时,正坐在那前几日所去的茶馆之中喝茶闲聊。这一消息听在宁朝暮耳间,颇在意料之外。可于叶篇迁而言,却在意外之中。 据说王家管家死状可怖,周身皆乌黑腐烂,散发着腥臭气味。那溃烂直直地延伸到了肺腑,想必是受尽了万般折磨方才离世。如此毒辣的手段,怕是只有深仇大恨之人才做得出。王家派人连夜验尸,却对这猛毒着实无从下手。毕竟世间之毒千万种,若不是精于此道之人,是万万分辨不出这毒中细微。 人已死,别无他法。王家万万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奴才而大动干戈彻查,只是让家人抬了去入殓,赐了些金银安抚。此事便如此揭过了。 这奴才,无论到何时都是奴才。即便这是一个曾经劳苦功高,为家主任劳任怨的奴才。 放下茶杯,宁朝暮心头确是有几分压抑。究竟是未能亲手整治那人,还是觉得那人罪不至死,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细细听了周身茶楼之内的市井闲话,那方才的几分压抑确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三分大快人心。原来那王家管家自得掌事之后,便打着王家的名号欺压百姓巧取豪夺,在丰邑百姓口中确是一无恶不作之辈。这些年王家家主始终忧心于女儿的病情,未曾分心管教。便愈发让这管家猴子称大,又与那王家二爷勾搭成奸,替人卖命,为虎作伥。 如此一来,却也是死得其所了。宁朝暮勾唇一笑,便不再挂念此事。自由它去。 芊芊玉手拎起茶壶,为岳烬之与叶篇迁二人斟满。青碧色茶水自精致壶嘴之内流出,带出了沁人的茶香和袅袅热意升腾。 “小暮,你为何方才与那王家家主说要在这丰邑再盘桓一段时日?”少顷,岳烬之开口问道。 宁朝暮听此,沉吟片刻,回他说:“烬之,你知道。我爹如今正在寻我娘的消息,如此一来,我不能撇开我爹随你回去。虽然我忧心妹妹,但是亦不能不管爹娘。不如你带那五色断肠花先回横天宫,为歆儿救了命,我与我爹打探清楚之后再去寻你,如何?” 听至此处,叶篇迁端着杯子的手无由一颤,眼睑低垂,默不作声。 “那倒是不必。我既是随你出来,那便定然是要随你回去。反正我也没得要紧事。前几日我收到横天宫传信说,师父将歆儿的病症又延缓几分,如今并不着急。再说,我还要替我大哥调查一番成国之事,身在此处恰能用上岳家的情报网。” “如此便好。”宁朝暮听他条条框框此般说话皆是留在她身边的理由,再加之得了他所说的歆儿身子稍好的消息,自然也高兴地紧。 “那篇迁你又如何去留?” 叶篇迁听她这般问,沉吟片刻,说道:“我目前也无事可做,只等得过几月回宗门参加继任大典。也可留在此处一段时日。” 宁朝暮听他这么说,心里自然欣喜。相处了这段日子,早就习惯了这人在身边。能多留一日便是一日,起码拖延了几日离愁别绪。 叶篇迁确是想留在她身边的。昨日与宗主见面之后,她便不知去向,想必是去旁处办事去了。宗主不在,他自然放松的紧,毕竟能趁这几日多看她几眼,为自己多活几天。 只是这五色断肠花,却让他愁肠百结,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见天色已晚,三人便起身回了客栈。却不曾想,在那客栈门口,遇到了多日未见的颜何安。 应着客栈门前的隐约灯光,可见颜何安面上有些苍白,确是重症初愈之相。宁朝暮当下便心中一急,拉着颜何安入内,嘘寒问暖,问个究竟。 颜何安见她这般忧心的样子,心里竟是泛着喜意地甜,这些日子以来的病痛似是都无足轻重:“宁儿莫急,不过是那日从摘月楼回去染了风寒,却不曾想这病症来势汹汹,便从那日起卧床养病,直到今日方才能下床出门,好了八分。” 听得只是风寒之症,宁朝暮心里便也落稳几分。几人又在客栈大厅之内坐下,要了些吃食说了几句闲话。待得月上中霄之时,颜何安看看天色,便想起身告辞了。 “宁儿,方才我一出门便听说,有三位神医治好了王家妹妹的病,我一想便是你们三人。这般结果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如今这赏药大典已经结束,我需得回钧天城复命,不能再在此耽搁。不知你可否与我回去?” 颜何安眸若秋水,眸光之中溢出的深情款款似是要将人溺死在其中一般,辗转缠绵。 宁朝暮心中一颤,却是闪过他的目光,吞吐道:“安哥哥,我怕是不能随你回去。我在这边,还有事要做。待以后有机会,我定会去钧天城看你。” 颜何安心中一痛,不再多说。只与她道会在钧天城等她,让她一定常来看他。之后便衣不沾风,往门外去了。 宁朝暮看着他离去的背景,在月色天光之下,独行萧瑟,空余一路怅惘。 第二日,颜何安没来恒隆客栈与她道别。可她知道,他定是早早地便离开了。 这人是极好的,可是他们彼此错过了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段岁月。如今她无法再让他入心,白让他错付了深情一片。 自得颜何安走后,这三人的起居作息也规律了起来。 宁朝暮每日在大街小巷溜达,时常去王家府宅应王家主之约看看王小姐的病症,与王家幕僚切磋几回医术,再顺道不着痕迹地打听打听消息,偶尔走迷了路在王府之内四处走走。 那王家小姐的病是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已能睁眼说话,吃些清淡东西,气色亦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起初是这三人同去与那王家小姐诊脉,如今见这王小姐病情稳固,便只让宁朝暮一人过来。毕竟照顾了宁歆儿这些许年,这养气养神的法子,她是最最擅长的。可那王家小姐一日日看见她之后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就不在她负责范围之内了。 岳烬之也是镇日忙的不见人影。他这几日身子将将养好了一些,便忙着运作岳家的情报网络,为大哥岳宿之彻查成国军中之事。这事情确实有些棘手,如此一来便又多费了几十倍的心力。 叶篇迁相对而言或是这三人之中最闲的一个,大部分时日闷在屋里看些毒经药典,偶尔心情不错便佯装几回江湖术士,仙风道骨地坐在朱雀道头给人摆摊算命,一来二去亦是有了几分名声。 如此这般生活,于这三人来说,确是喜欢的。虽各自的路皆是坎坷辗转,却有喜爱之人在侧,每每看上一眼,那便是疲惫皆消,快活至极。 可这般日子,终归还是有了尽头。 十一月十七,荆成两国战事起。声动云霄,恰如决战之势。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荆国军神岳宿之岳大将军却被刺杀于两军交战之间。岳宿之此番甲胄皆碎,被那不知何处闪现的黑衣人影绝杀于马背之上。霎时间荆国士气锐减,鸣金收兵暂囤于斩马关天险之内。 岳宿之被利刃穿心,危在旦夕! ------------ 第六十章 与君别初分离 新世历承元二十三年冬,成国大肆发兵攻打荆国,战局胶着,一时之间大陆风云变幻。各国皆纷纷屯兵于境,呈观望之势,蓄势待发。眼见着就是一场天下大乱。 荆成两国交战的主战场之上,荆国大将军岳宿之亲身披挂上阵,却不曾想被人暗算,绝杀于马背之上。刺杀之人一击即中,之后潜行而逃,不知踪影。 如此一来,荆国大军竟一时之间成了群龙无首之势,没了岳宿之这一精神领袖,刹那间便兵败如山倒,眼见力不能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岳家岳老将军岳连峰连发十二道岳家军令,命副将偏将将残余将士收至平城关内,闭门不出,违令者尽斩。此后依据驭龙山脉天险固守,任凭外面叫破了喉咙亦是一战不接。 自得儿子生死不明之后,岳老将军即时自行请命,于中宫之外长跪不起,终得请下了一道圣旨,在荆帝眼眶泛红地目送之中大步离去,脊梁挺直。第二天便一身戎装,于十八年后重新披挂上阵,夜以继日赶赴平城。 如此岳家,又将让天下之人敬重一回。 岳烬之听到这一连串消息之时,正在房间之内,坐在桌案之后看着一本本卷宗,不时地低头沉思,提笔抄录。 那客栈掌柜之人一路小跑,连门也顾不得敲,直直闯入,当下便跪倒在地,将这些变故统统说了一遍。 岳烬之面色倏变,手里的毛笔霎时间被折成两截。少顷,他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让那掌柜的先下去了。 宁朝暮与叶篇迁在旁,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可如此大事,两人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宽慰。只得呆坐在一旁,等岳烬之从沉思之中抽出身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岳烬之将桌上的卷宗拿起,迅速地翻看了几页。凝神浏览几眼之后,便将卷宗重新放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果然如此。” “怎得?”宁朝暮心中亦是急如火焚,一是担心岳家大哥如今的境况,二是担心岳烬之的身子在这大起大落之下莫要出了什么变故。 “没事,只是恰巧猜对了一些东西而已。小暮,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与你说,大哥怀疑军中出现细作之事吗?这些天我便是着手探查此事。经过这几日与钧天城以及成国边关青天城等地的联络,确是让我发现了不少端倪。想必大哥当日的怀疑是对的,而且,这不出意外,又是一个谋划了许久的阴谋。” 岳烬之眉头紧锁,声音低沉而隐忍。他负手而立,站在桌前,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之中隐隐约约,眸色幽深而担忧重重。 “我想我必须要先走一步了。如今大哥如此境况,定是那筹划之人下了手。虽说有那逆天之药在,可不知我大哥是否有过交代。若是去晚一步,恐怕大哥……” “既然如此,烬之你便去吧。我在丰邑与篇迁在一起,你无须担心。”宁朝暮微微一笑,眸色之中尽是平静淡然,让岳烬之的思绪也逐渐平稳下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些日子我这边的境况也颇有进境,探查清楚亦不过是这几天的事儿。待得我这边解决干净,便去平城找你。” 岳烬之沉思片刻,只能点了点头。 “另外,那五色断肠花,烬之你带着吧。万一你比我早先解决完那些棘手的问题,便提前回横天宫帮我医治歆儿如何?” 一旁的叶篇迁负手而立,站在窗边看风景。听闻宁朝暮这句话,未曾转身,但身形却是一震。 “还是你带着吧。”稍加思索,岳烬之回答她道,“我此次独身而去,一路不知会遇到何等境况。若是不甚丢失,那想必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况且大哥那边的事情或许远比我现在想象的这般棘手。待你从丰邑办完事情之后,便带着那药去平城找我,之后我们一起回横天宫,可好?” 宁朝暮想想也是如此,起码如今她身边还有叶篇迁,可他虽说内功已恢复些许,可是还是不落稳,自保逃命有余,可还是不让人放心。她本想与他一起去的,起码能护着他。可是如今她马上就要探查到父亲这五年以来隐姓埋名、历经千辛万苦都没能探查到的东西了,怎么能在这个关头放弃? 如此一来,岳烬之只带了风雷,收拾了些随身药物,便定在第二天孤身上路了。却不曾想,这临行之时却又多了一人。 东郊长亭外,宁朝暮看着那袭站在岳烬之身侧的桃红色身影,心中微微泛酸。可是转念一想这花夭夭亦是个身手颇好的姑娘,想必能帮得上岳烬之,便强行将心中的不适压了下去。 今日宁朝暮穿了身月白衫子,终于不再做那副男子装扮。面若芙蓉,眸若秋水,与岳烬之一身白衣相对而立,如画中之绝美。 “烬之,你万万保重。” 岳烬之勾唇一笑,清俊的脸上温柔满满。 他说:“我自会照顾好自己。你亦是如此,与篇迁好生呆着,切莫以身犯险。” 踌躇片刻,他又温柔说道:“待你我下次再遇,去陪我寻我的剑可好?” 宁朝暮眼眶泛湿,点头应了。 之后,他又转头与叶篇迁嘱咐了几句,大致还是那些看好宁朝暮,不要让她乱跑之类的话。 交代完之后,他拱手一礼,对二人道了声万万保重,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了。花夭夭骑着轻云紧随其后,桃红衫子随风飘起,似是与他一起,离开了他们的世界。 手心之中攥着那早已被体温暖热的银锭子,宁朝暮心中酸涩难忍。 烬之,我会尽快去平城找你。 凄凄艾艾地回到客栈,满心所充斥依旧是未曾消散一点的离愁别绪。此次是她与岳烬之相逢以来头一次分开,乍然离别,心中酸涩地要命。 叶篇迁站在一旁看着她,却是也无从下手安慰。只是看着发呆沉思,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袖中紧紧握起。眸色幽深。 待得日暮时分,离愁未散的宁朝暮又加深了一层离绪。 方才花小霞刚与姚不平二人外出归来,便收到了由驭龙岭而来的飞鸽传书。这信是卦春秋所写,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地写了三大张。前面零零碎碎地交代了旋风寨的近况,中间则是询问宁朝暮这边目前如何,进展是否顺利。而这尾页,则是告知花小霞,他媳妇儿前些日子不小心跌倒落了胎,让他尽快回来。 花小霞一直便是爱妻如命的性子,如此一来自然是心急如焚。宁朝暮见此亦是理解,宽慰他说反正他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就尽快回去吧。花小霞一听此话自然是感激涕零。正巧姚不平姚大哥这几日也无事可做,便与叶篇迁说了一声,一刻也不多停留,两人连夜便结伴回山上去了。 送走了这两人,日头还未曾全部落入西山。宁朝暮拉着叶篇迁坐在客栈的大堂之中,寻了个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市井之人忙忙碌碌,心里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空空怅惘。 “篇迁,不久之前,还有这么多人在一起热闹说笑,如今便只剩了你、我、我爹三人了。突然觉得那种热闹的日子与我相隔很远。与他们此次分别,却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 幽幽一声叹息,听在叶篇迁耳中,是一阵没由来的疼惜。 “世间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次离别,亦不是今生永远不见。” 叶篇迁的言语之中捎带了一分自相遇以来便未曾有过的温度,听在宁朝暮心里,总算安慰了许多。 “那你呢?你何时又会离开?” 片刻之后,宁朝暮如此问他。 叶篇迁薄唇抿起,眸子之中透露出一丝挣扎之色。 宁朝暮见他长久不回答,便强撑着笑说:“我就是这么一问,你毕竟也有你自己的事情……” “我会尽我所能多陪你些时日。” “岳叔不在,我总要护着你。” ------------ 第六一章 子午夜慈悲寺 十一月二十,恰逢丰邑当地的庙会。 叶篇迁早先便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大早便把宁朝暮从床上拖了起来,收拾打扮好逛庙会去。 自得岳烬之走后,宁朝暮心情便一直不算太好。每日无情打采病病怏怏,叶篇迁生怕她憋出什么好歹。 这丰邑的庙会有小庙会与大庙会之分,十一月二十正逢年前最后一次大庙会,端的是热闹至极。整个城南里巷皆是熙熙攘攘,从城门一直延伸至城隍庙。这庙会之中撇去卖各式杂物或是吃食的摊子不说,单是那杂耍炫活儿之人,便是处处皆是,直教人看花了眼去。 叶篇迁此决定英明至极。宁朝暮吃吃玩玩疯了一天,确是将心头的压抑疯去了八分,余下两份便是没什么要紧,留着便留着,也算是存了个念想。 夕阳西下,庙会的新鲜劲儿便过了大半。宁朝暮手里面大包小包,叶篇迁身上提的挂的亦是惨不忍睹。两人玩儿了这么一天,腿脚酸涩要命,当下便凑到一堆一合计,顺着原路回了恒隆客栈。 一路之上,迎着渐隐的夕阳,宁朝暮深深呼吸了几口,对叶篇迁说:“谢谢。” “谢我作甚?” 叶篇迁板着那张棺材脸,并不领情。 宁朝暮对叶篇迁噎人的本事已是习惯不少,如今听起来不痛不痒,没了当初那股直想掀锅砸碗的劲头。她笑了一笑,没再多说什么。毕竟有些情,承在心里要比说在嘴上更重。 两人顺着长街缓缓而行,残阳夕照,在身后拉出了两道偶有交合却最终分开的狭长身影。 少顷,宁朝暮开口道:“篇迁,我这些日子已经把该查的查清楚了。王府之中有一荒芜后宅,据传五年之前曾经关进去过一个女人。我想如果不出所料,如果我娘还活着的话,应该就在那里。” 之后她停下身,转头看着叶篇迁,眸子闪闪发亮,映着动人的神采:“我不想把旁人牵扯在内,只希望你能在关键时候带着我爹走。” 叶篇迁转过头去,并不说话,神色渐冷。 宁朝暮见此,心里亦是逐渐凉了下来。如今厮混得,却是着实忘了他们之间并无莫逆相交,而他,亦是并不欠她。她如今这请求,却是唐突了吧…… “那个,如果你不想……” 宁朝暮唯唯诺诺地低头开口,话还未说完便被叶篇迁冷冷打断:“那日我在瓢泼大雨之中回来,你曾对我说过,让我始终记得还有你在。可如今如此作为,是将当初那些话都当成屁话不成?” 言语之中已有一丝愠怒。 “不,我并不是这般意思……” “那就将方才那些浑话收回去。我叶篇迁说要护你,自然是要竭尽全力护好你。” 此话说罢,便不再理会她。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而去。 宁朝暮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飘逸身影,心中百般滋味存于一处,着实沉重。 入夜,宁朝暮刚伺候父亲睡下,便听得有敲门声响起。 她心下大为惊诧,开门一看却是叶篇迁。 叶篇迁低着头站在门外,敷衍披着一件长衫。听得她开门便抬了头,嘴唇不自知地紧抿。 “篇迁,夜深了你怎得还没休息?如此天气穿这么单薄,快进来说话。” 边说边将叶篇迁一把拉进了屋内。 把房门关上,宁朝暮将桌上手炉直挺挺塞到了他怀里。之后又泡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这才坐下身来问起叶篇迁的来意。 “你说,你这些天便要去王家。我来问问你的计划。”叶篇迁也不多言,单刀直入道。 “可是,我不想让你涉身此局……” “若是还将我当朋友,便不要再说这般话了。”叶篇迁眼皮不抬,伸手端了茶杯抿了一口。 “说说看吧。” 宁朝暮见此无奈叹气,只得理了理思路,将心中设定的计划粗粗说了一遍。 这么个执拗的性子,今后不知谁能治得了…… “再过三日,便是那王家夫人去慈惠寺上香的日子。若是不出意外,王夫人会在寺中住上三天。这三天之中,王府的三分之一护卫便会随着王夫人一同离府。所以这三天的夜里,便是下手的唯一时机。” “我所求不多。如今宁家式微如此,即便是想有所报复也必是不能的。我只想将我娘救出牢笼,让她与我爹团聚……” 宁朝暮定睛看着那明明灭灭的烛火,目光空洞无聚,渺远而忧伤。 “你若是想,我可以帮你,让王家付出应有的带价。” 少顷,叶篇迁踌躇开口。 “我不想让你的手沾上本该我会沾上的血。这是我宁家的血仇,你莫要再造杀孽。” “前几日那王家管家之事,我谢谢你。” “莫要再有第二次。” 残烛断意,疏离彻骨。 ―――――――――――――――――――― 荆国平城,西郊慈悲寺。 入夜,偏殿之中依旧香火袅袅,烛光明暗。周舞衣正跪拜在蒲团之上,念经诵佛。少顷,一婢女自偏门而入,一袭灰衣姑子装扮,面上冷冽。 “不要念了。”敲击木鱼之声戛然而止,周舞衣依旧跪倒在地,未曾睁眼。 “岳宿之前日遇刺,生死未卜。到时候了。” 听闻此话,周舞衣倏地从地上站起,却因得长久跪拜,一时间趔趄。她伸手扶住桌案,稍微缓和过身上的不适,这才走到那婢女面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婢女眼神之中尽是不屑,一字一顿地重复,“岳宿之前日遇刺,生死未卜。主上的好戏正式开场了。” 周舞衣霎时间面色苍白,抓住那婢女的肩膀,激动说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婢女轻蔑一笑,轻松挣脱了她的抓握,说:“你若是再如此这般,那我定然不会手下留情。岳宿之这步棋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婢女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停身下来,侧脸说道:“明日你便回去,将那逆天改命给他服下,两颗都吃了以防万一。” “莫要让主上失望。” 婢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周舞衣站在原地,在烛火映衬下,身躯微抖,面色一片煞白。 ------------ 第六二章 冥冥间往事烟 残庙古刹,老林深深。北风渐起,吹起了地上沉积多日的碎雪。 窗棱残破,四面透风。在这古刹大殿佛桌之前,另有一八仙小桌,两尊矮凳,如今皆是坐着人。 一男一女。 “不曾想,你会寻我到这里。” 良久之后,那须发全白的男子开口道之,声音低哑。细细看他,却见他面相不过中年而已,可这须发全白之色,想必定是有些波折的过往。 对面女子一袭白衣,白纱覆面,凤眸冷清却隐忍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少顷,她开口说道:“庐阳,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这人居然是三十年前便少年成名,五年之前便彻底销声匿迹的庐阳真人。亦是宁朝暮的恩师。 “你还如年轻时一般,无华。这么多年过去,一点未变。” “心里有对你的怨念,我如何能变?” 女子的身份更是让人意外至极!缘是那日雨无华从丰邑与叶篇迁交代过之后,便到此处来了。 “庐阳,枉我当年如此深情,却真真是看错了人。你与那贱人,真该早早死了,入了那十八层地狱,受尽天地间苦楚!”雨无华拍桌而起,声音大变,话至结尾竟隐约有些撕心裂肺之意。 庐阳真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无华,你从未听过我给你的交代。我与你姐姐,并无私情。当年,不过是因得一场意外……” “然后她的肚里,就有了那两个贱种是吗!” “不是如此,他们不是……” “好了,庐阳,我寻你并不想杀你,因为那远远不够你这些年对我的折磨。”雨无华打断了庐阳真人的话,冷冷说道,“这里是柔肠百转的解药,你服过之后,可如常人一般两月。两月之期,我希望你到幽云山北峰找我。我会带着你与那贱人的儿女一双,在我们两人定情之处,做个了断!” “你欠我的,欠我腹中无端殒命的孩儿的,我会全部讨回来!” ―――――――――――――――――――――――― 十一月二十,荆国平城。 平城岳府一片凄哀之色,自得收到岳宿之战场遇刺、生死不明的消息之后,岳府便充斥着这番景象。 若是岳将军真的如此去了,那一夜之间,不知荆国大地要有多少人必会一夜白头。毕竟荆国此代文兴武衰,惟有岳家一门独当一面,十余年来将荆国护得面面俱到。若是没了这一根顶梁柱,怕是不消多时便被周边那狼子野心之徒瓜分殆尽。 岳宿之,不能死! 待得最后一个大夫摇着头从屋内而出之时,碧月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瞳仁之中最后一丝希望亦是破灭了。岳于诚红着眼眶跟在她身后,那日见到英勇无双的父亲被满身鲜血地送回来,确是对这个丁点儿大的孩子最大的打击。 碧月夫人摇摇晃晃地从内院走出,一步一蹒跚。她伸手捂着高高凸起的肚子,在心底默默地说:“孩子,娘亲对不住你。这一世,娘亲怕是不能让你看到这大千世界的样子了……” 正当府内哭声渐起之时,沿着门前大路,一辆马车疾驶而来。车驾在岳府门口停下,自车上下来一白衣女子,细细一看竟是半月之前去西山慈悲寺奉佛的周舞衣。 周舞衣匆匆自大门而入,过了七道门才至内院门口。 碧月夫人见得周舞衣回来,登时便泪如雨下,抱着她的腿,跪倒在地痛哭:“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大帅吧,求求你……” 岳于诚见到自家娘亲,一把便抱住了她的腿。粉嫩的脸蛋上泪痕交错,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周舞衣黛眉紧锁,俯身将碧月从地下扶起,轻声安慰几句,又将岳于诚交给了贴身丫鬟。之后便不顾外间如何嘈乱,径直入了内室,转身锁上了门。 甫一入内,便看到了床榻之上岳宿之伟岸的身形。可此时,这位荆国的年青一代军神,却如同死人一般,无知无觉地躺卧在床上,面如金纸,唇白无血。 周舞衣颤抖伸手,即便早先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触碰到他冰冷的肌肤之时,却还是不能抑制地流了眼泪。 片刻之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探手张开岳宿之的口,见得舌下如她吩咐被放上了一片雪灵芝存魂固魄,当下一颗心便放下了一半。之后她转身行至矮柜旁边,将抽屉拉出,取出了最内一只檀香木盒。 伸手颤颤巍巍地将盒子打开,只见内里有两颗丸药,下层还存着一截线香。 周舞衣凄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宿之,活着总比死了要好。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死在你手里。” 说罢便将线香燃起,把丸药依次含在嘴里,送入岳宿之唇间,又含了水帮他将药冲服下去。 这一番折腾,便花去了不少时辰。待得这两颗丸药全都入了岳宿之的肚里,周舞衣额头之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可那另外半颗心,却依旧没能落地。 虽说主上来信言明,这丸药确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可如此逆天改命之事,着实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如此尽人事,剩下的便是听天命了。 周舞衣站起身来,禁不住眼前一黑,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她开门而出,见碧月夫人仍旧红着眼抹着泪、挺着大肚子带着众人在门外等候。当下她便下了令,让这些人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为求安心,只对他们搪塞说了一句岳将军虽重伤在身可还有救,让众人似信非信地散了去,之后才又回了屋。 关门落锁,周舞衣走至岳宿之窗前,俯身靠坐在床头,玉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脸。这个场景,是她梦回之时多少次曾奢望过的,不曾想却在此时成了真。 多么讽刺? 她知,那么多阴谋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两人注定没有任何结果。她只是一枚棋子,只能受制于人,只能爱着他却又害着他。她不敢想,若是他须得死在她手里,那又将是如何的一番光景。所以她所求,便是让她,死在他手里。 如今他生死未卜,她的心通透明了。她是万般不能看着他去死的,即便让他活过来的带价是从此将他送上一条同样受制于人的路。 她爱他。 可是今生无能,只能爱得惨烈。 很多年之后,之于岳宿之而言,周舞衣之名,仍是一道不能碰触的伤口。 反而岳烬之回想起此人之时,无悲无喜,只是千帆过尽尘埃落定之后的微微一笑,似是追忆,似是缅怀。 他转身,对一旁哄着孩子睡觉的宁朝暮说:“这世间,总有些人是悲情的。” 眸色之中,尽是温柔绵软。 ------------ 第六三章 温存难免悲凉 周舞衣靠坐在床头,不知不觉入睡。偶有些许从外间传来的轻微声响,将她从无边黑暗之中扯回。睁眼一看,岳宿之却还是那副恼人的样子,丝毫没有起色。 她转头看了看桌上的定神香,已燃去了七八分,眼见着便到了底。 周舞衣心中泛起了一阵焦急惶恐,却硬逼着自己生生给压了下去。 既然主上说这药有用,那自然是有用的吧。若不是如此,那又何尝需要花费如此心思设下此局,请得那北苍一派第一暗棋下山出手,将他绝杀于马上? 再等等,再等等…… 这般忧思百转,周舞衣竟是又靠着床头昏睡了过去。她毕竟是一介女流,身子骨本就孱弱。如今经历了如此大风大浪,本身便是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还能如她一般强忍到现在,亦是有超绝人凡的大毅力。 待得周舞衣在此挣开眼睛之时,那定神香已经燃尽。她俯身细细看着岳宿之的脸,伸手颤抖着试了试他的呼吸。 若按主上所说,定神香尽,那魂便是回了。 一试之下,结果却让她欣喜不已。 虽然呼吸尚浅,可是毕竟活过来了。 她勾唇一笑,绽放出的是一份无人看到的美艳绝伦。 她肯定他以后必然会恨她,可是她只要能看着他,那便是满足的。 这就是男子与女子之别。男子心大,胸怀天下苍生,镇日征战天下,只为成就一世英名。而女子,细致入微,小气至极,眼中既然有了他,便只有他一人在心便好。 周舞衣心中甚安,当下便欲起身,想去倒杯水给岳宿之润润唇。他嘴唇干裂出血,若是就这般醒过来,那定然是难受之极的。 可不曾想,这一起还未起来,便被人拉住了腕子坐回到床上,心里倏地便是一惊。 她转头一看,那拉她之人却让她大出所料,居然是方才还如死人一般的岳宿之。此时他紧闭着眼还未挣开,但呼吸急促,掌心灼热,面上亦是浮现了不正常的潮红。他伸手将周舞衣箍在怀里,凑上去便是一通亲吻。周舞衣羞涩有余,堪顾不得,此时心中更多的是疑惑与震惊。 毕竟在主上的来信之中,并未曾说这丹药服下之后还有这种反应。 这明显是…… 她顾及岳宿之的身体,当下便想挣脱出来。可不曾想岳宿之此时气力颇大,一时半会儿亦是挣扎不出,再加之她又怕触碰到岳宿之胸前的伤口。一来二去,岳宿之反应愈发激烈,翻身将她压倒在了床上。 “宿之,宿之,你醒醒……” 任凭她如何唤他,他都未曾挣开过眼。此时的他,粗暴而莽撞,似是全凭本性的反应在行事。三下两下撕扯掉周舞衣的衣物,她甫一接触那冰冷的空气,便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宿之,不要……” 软言相求,却未曾打动分毫。 这一夜,没有丝毫温情与柔肠百转,惟有不停地索取,残暴地占有。 第二日天色大亮,迷糊之中的周舞衣被外间的敲门声惊醒。她浑身**地躺在岳宿之身侧,满身青紫的印子似是提醒着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轻微动了动身子,却是撕裂般得疼痛。 “姐姐,姐姐,你在吗?大帅情况如何了……”屋外之人是一早便来此处的碧月夫人。 周舞衣此时想翻身下床,可是身子酸软疼痛至极,一时无法。且这满屋狼藉,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收拾干净的。 想罢,她便扬声回答:“妹妹莫急,宿之一切都好。你先回去,待未时再来看他吧。” 声音低沉喑哑。 碧月夫人听此也并无不从,便在门外应了一声,转身回院子了。 周舞衣听得门外声音尽去,这才又放松下来,抱膝靠坐在床头,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滑落。 从她嫁给他的那日起,她便想如同正常夫妻一样,与他亲昵,为他生子。可自从她上次下药诱他以来,此次却是她与他第二次肌肤相亲。 在他心中,她永远是他弟弟心仪的女子,他不欲越雷池半步。可是他永远不知道,他弟弟心仪的女子早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如今的周舞衣,只是顶着周舞衣名分面皮的另外一人罢了。 她想说与他听,可是又不能说与他听。她唯一的亲人,如今还在主上手里牵制着她。她苟且,便能多看他几日。她若是背叛了主上,那便只能与他天人永隔。 她不想。 她是女人。她没有那么大的肚量。 即便他为了天下,可她只为了他。 她只想与他在一起,只想看到他。 这就够了…… 时光悠悠而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舞衣微微动了动身子,觉得不再如刚开始时那般疼痛。她扭头细细地看着岳宿之的侧脸,刚毅果决,英俊内敛,日日夜夜地出现在她梦里,却又在凌晨梦醒之时决然离去。 如同这一世,他注定要离她愈来愈远。 她起身下床,穿戴好衣物,将满床狼藉稍作收拾,之后便开了门。 门外碧月已经早早地等候在此处,见得周舞衣出来,便急急地起身询问:“姐姐,大帅此时可好?” 周舞衣定定地看着她,面前女子单纯而简单,柔弱却惹人怜惜。她不像自己,有那么多不得已而为之。或许只有她,才能真的被他所喜,与他相伴终老。 而她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讨喜的过客。让他从此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你去看看他吧。注意你的身子。” 周舞衣心下一酸,如此回答。之后便一步不停,朝外面去了。 她没走几步,便觉脚下又被人抱住,低头一看却是自家儿子。周舞衣蹲下身来,将他抱在怀里。小诚儿似是许久未和母亲如此亲近,当下便搂住母亲的脖颈,再也不肯松手。 这是她和他的儿子。 荆国,启天城。 深门大府,回廊曲折幽深,似是不归。一黑衣之人略空而来,避过了府宅的所有守卫,一身身上功夫端的是出神入化。 他飞檐走壁,终至宅院之内最高的那幢小楼。探查四周无人,便敲门三声而入。 屋内有一男子,衣锦华服,正懒散地躺靠在矮榻之上看书品茗,身侧靠坐一娇媚女子服侍,不时地伸出纤纤玉手,拈块点心放在男子口中。 黑衣人一揖到地,对这男子行了一礼。 “主上,据雪期线报,岳宿之已服药入局。” 那男子面上不为所动,良久之后方才懒懒开口:“意料之中。让雪期好生照料着,以后一统天下,少不了这位岳大军神。” “是。” 黑衣人听之,便欲转身离开。却又被那男子出言叫住了。 “另外让绝看好雪期,莫要让她动了不该动的情分。如果……她知道该怎么办。” “属下遵命。” 待得那黑衣人走后,锦衣男子俊逸的面上浮现一丝冷笑。 少顷,他出言吩咐:“影,随我进宫觐见皇兄。” 说罢便转身下榻,雷厉风行再不若方才懒散,只留得那娇媚女子呆坐于榻上,不知这是如何情势。 等那锦衣男子出了门,屋内这才幽幽响起了一声回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伴着这回应只声,不知从何处闪现一柄冒着寒气的柳叶飞刀。飞刀破空,直直地划向榻上女子的喉咙。 一击即中,美人已逝。只余得鲜血如洛神花一般蜿蜒绽放,画出一笔命不由己的末微悲凉…… 新世历承元二十三年末,注定是风起云涌的时代。险象频生,阴谋陷阱。何人得以操控天下,谁人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天下不过一盘棋局,天下苍生不过是棋子而已。 ------------ 第六四章 夜探却入敌手 十一月二十四,小吉。宜迁宅、动土、祭拜、安神位,忌寻医问药、遣命说媒。 这前后三日恰巧是王家夫人去慈惠寺祈福请香的日子,王府护卫便有三分之一随了她而去。且天公作美,这王夫人临时起意用软榻抬了病情方有起色的王家小姐同去,王仲阳拗不过爱妻想为女儿作法驱邪的想法,便又加派了两队护卫严加保护。如此一来,这王府的守备比起平时薄弱了近一半左右。 本来这王仲阳派人来请了宁朝暮与叶篇迁,生怕女儿乍一挪动出什么好歹,想让二人随行在侧,更有厚礼奉上。可这两人本就等的这个时机,如此怎能就这么随了王夫人出城去?当下便出言婉拒了。 临行之前,宁朝暮与叶篇迁二人抹不开王仲阳的面子,便前去王府再为王小姐诊了脉。宁朝暮守在旁侧,见那王家小姐看向叶篇迁眼神之中的情愫爱慕,当下心中便如明镜一般。 竟是这王家小姐相中了俊美无匹的篇迁公子。原本叶篇迁就没来过府中几回,每次都是她顶着一张锅底黑脸前来顶缸。如今她算是想明白了为何这王小姐每每见她独身一人前来便如此落寞冷淡,原来如此。 宁朝暮无奈摇头。这王家小姐看上的却是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注定情路坎坷,芳心不落。 今日入夜,乌云遮月,夜黑风高。 宁朝暮一袭黑衣夜行,站在窗口抬头看了看天色,之后便在客栈幽暗地烛火之中对叶篇迁微微点头,轻声说:“就是今夜了。” 身侧叶篇迁亦是一身同样的紧身行头,将身段勾勒地万分清楚,比之以往的轻袍缓带更多了几分英气勃勃。宁朝暮原本以为叶篇迁身子骨单薄,今日却发现竟也是精壮的。引得她不由得侧眼多看了他几眼。 屋内一阵响动,引得窗畔两人同时回头。竟是内屋的门打开,宁父披着衣服从中出来。 “爹,这么晚了,您怎得还没休息?” 宁父避而不答,只问她:“你要去王家?” 宁朝暮嗫喏片刻,终究还是跟父亲说了实话。 “那就去吧。注意安全。”宁父苍老的面庞之上看似一派平静,可细细看去却还是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担忧。 宁朝暮原本以为父亲会阻挠自己,却不曾想竟是此番反应,当下心中亦是安稳了许多,不再有那心虚之感。 宁父转身回房,待得门马上便要关上之时,宁朝暮听得一句话从屋内传来,声音沉重而低哑。 他说:“爹没有了你娘,不能再没有你。” “早去早回。” 宁朝暮红着眼眶,与叶篇迁两人从客栈窗中纵身而出,向王家大宅的方向疾行而去。 宁朝暮全身上下的武功唯有这脚上的功夫堪堪能入眼,过去跟随师父庐阳之时便靠着这功夫上山下崖地采药,此刻亦是刚好派上了用途。虽比之叶篇迁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可在这平地之上,还是够用的。 两人从王家大宅的西侧矮墙翻墙而入。经过宁朝暮这几日的探查,这一方位是王家府宅守卫最薄弱之处。迅速绕过了西侧小院,便进了王府花园,两人循着假山自西向东而去,就到了那日与王仲阳会面的湖边。湖边往北便是王家小姐的绣楼,自绣楼再行三道门,就是那荒芜许久的后院所在。 宁朝暮跟在叶篇迁身后在假山之中穿行。片刻之后,叶篇迁停了下来,避到假山山洞之中,轻声对她说:“有人。” 不消一时三刻,一对护卫便由假山之前经过,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巡逻而去。宁朝暮大气不敢喘一口,毕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儿,心里发憷得紧。 眼见着那护卫队便要离开花园假山的范围,叶篇迁抽身而出,速度施展到了极致,瞬间便悄无声息地窜到了另外一侧的假山之内。宁朝暮见此便也想随着他过去,却不曾想脚下一滑,踩空一块碎石,弄出了声响。这声响不大不小,若是在白日里或许不会发觉。可如今夜里安静无声,这一声响却倏然放大。那护卫霎时间听到了那一声响动,转身迅速向发声之处围拢。 宁朝暮重新躲回了阴暗之处,手心冷汗频出,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空白。眼见着外头之人便要开始搜山了,宁朝暮的心底依旧慌乱如麻。 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却看到将将就要搜至她藏身之处之人无端昏倒在地,叶篇迁一身黑衣出现在他身后,眸色之中冷光闪动,手掌之上黑气萦绕,确是又救了她一回。 宁朝暮从假山之中抽身出来,见得一地护卫不知死活,抬眼看了叶篇迁一眼。 叶篇迁似是看懂了她眸色之中的含义,简略解释道:“晕了,没死。” 之后二人迅速将护卫拖拽至假山之内遮掩,出了这等变故,确是在意料之外的。如此一来便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事态异常吃紧。 待得处理完这处护卫,又是过去了一刻有余。宁朝暮满是歉意地随在叶篇迁身后继续潜行,脚下更是愈发地小心翼翼,尽量不再多生事端。 从湖边绕湖向北而行,经过王家小姐绣楼之后,宁朝暮与叶篇迁寻了个落稳地方稍作喘息。 “从此处开始,便是你未曾探查过的区域了。我们不知道这里究竟有没有人看守,守备力量又是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小心为上。” 叶篇迁压低了声音,轻声嘱咐。宁朝暮听此自是点头应下。 两人沿着东侧矮墙贴门而入,一路而来过了三道大门。不知运气甚好还是此处根本无人看守,一路上并未遇到一个巡守。 眼见着前面不远处便是那荒芜后院了,宁朝暮心下一急,便要纵身冲将进去。却被叶篇迁伸手拉住了腕子。 宁朝暮不解回头,却见他眼神之中颇有几分忌惮之意。 “我总觉得此处无端透着一股诡异。”叶篇迁思索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时风起,更渲染出一股莫名不安的气氛。 “可是那又如何?”宁朝暮反问。即便这里是龙潭虎穴,此番她亦是要闯上一闯的。 无奈叹了口气,叶篇迁摇了摇头:“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吧……等会儿你从东边进去,莫要弄出声响。我从墙上望风接应你,有备无患。” 宁朝暮点了点头,之后便顺着叶篇迁所指方向纵身而出,两三次身影闪现之后,便到了墙下。此时她心中如有擂鼓,期待与担忧并存。墙后是否有人?那人是否是她?她如今是怎样的?…… 片刻之间,宁朝暮心中闪现了千百个念头。在墙根之下,宁朝暮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心情,便遥遥地对着叶篇迁的方向点了点头,脚尖轻点,纵身而上。 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周边环绕着东北西三面宅屋,虽看上去斑驳破旧,但仍是窗门完好,院中一张摇椅,似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宁朝暮轻声从墙上越下,顺着东面房屋一间间探查。 无人,无人,依旧无人…… 宁朝暮站在西侧最后一间房门之前,深吸一口气。眼前这间,便是此次她最后的希望了。 伸手推门而入,门关滑润,不似前面几间一般发出吱呀之声。宁朝暮霎时间心中一喜。绕过当门屏风,她定睛往床上望去,只见一人影横卧,远观是一女子形貌,细细一听还可听闻呼吸之声。 待得她还想往前一步,却不曾想地板突然开裂,她一脚踏空来不及反应,便跌落到了地底。只来得及洒出一把前几日配出的护身毒粉。 砰然落地,宁朝暮身子被摔得生疼。她站起身来在陷阱之中抬头张望,只见此处离地面约有一丈有余,此时地面屋内已经灯火通明。 倏地,一七旬老者从陷阱之口探头往下,须发全白,声音大如洪钟:“何方小贼,竟然身怀宁家重宝?” 宁朝暮心中倏然一凛。 ------------ 第六五章 至平城心犹慌 乌云遮天,夜黑无光。 官道之上,两骑绝尘自西而来。先前之人白衣黑马,墨发飘扬。随后一人红衫枣马,眉间桃花枝子幽幽。 显然是自成国归来的岳烬之与花夭夭无疑。 没待多久,岳烬之在马上定睛一望,以他的目力,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隐在黑暗之中,横亘于官道尽头的高大城墙。那城墙高达七丈有余,古朴厚重,却是平城二道重城无疑。 如今荆成两国交战方始,来往颇为不易。两人不眠不休,全力策马,亦是花了三天三夜才赶至。此处是平城重城的二道门,城上日夜巡逻,守卫森严。每日亥时刚过,便早早地将城门关闭,断了一切内外往来。 待得二人赶至近前,早已被城门之上的守卫之人发现。当下城门正前方的城楼之上便燃起了熊熊火把,在夜色之中尤其显眼。有一铁盔银甲的偏将站于最前,探身朗声对二人喝道:“城下何人?” 岳烬之眯眼细看此人容貌,待得看清之后便微微一笑,坐在马上拱手朗声而道:“岳苏大哥,岳烬之在此。烦请开门,让我二人进去可好?” 那唤作岳苏的偏将侧耳一听,觉得这声音却是与二少爷有些相似。可他并未曾修习过高深功夫,目力比岳烬之相差不止十万八千里。隔着这七丈城墙与漆黑夜色,自然是看不清脸面,认不得样子的。 虽说声音相似,但在这非常时刻,着实是万般不能大意。因而当下,他便又接言说道:“你说你是烬之少爷,可曾有证?” 花夭夭在路上没少打探了岳烬之的事,对这岳家的情况倒也大致摸了个清楚。她心知岳烬之的长兄便是荆国驻守平城的大将军,本以为此次进城会容易至极。可此时见岳烬之此处竟然在岳家家将手中碰了钉子,当下便欲发作起来:“这人恁得有眼无珠,看我不……” 话未说完便想纵马而上,端的也是个风风火火的脾气。 岳烬之见她如此反应,伸手便给拦住了,温言说道:“莫急。” 面上仍旧一派闲然神色。 方才他听得此话并不气恼,毕竟这世间目力如他这般的只是极少数入道修武的练家子罢了。军中之人往往皆是外力出众,这内家功夫却是半点也入门不得,目力不及确是常事。不仅如此,他反而在心中默声佩服大哥治军有方。虽说此处不在那平城外城前线,甚至还未曾受及战火波及,可这内僟守卫竟也是如此警醒,着实不易,让人敬佩之至。 随后他便接了岳苏的话茬,仰头朗声说道:“自然可证,烦请岳苏大哥与一把弓箭给我可好?” 岳苏想了一想,愈发觉得那城下之人像二公子无疑。且又想即便城下是细作之人,给他这一把弓箭也不会出太大的纰漏,不信他能用一把弓箭便能翻出花来。当即便命身侧之人将随身弓箭从城楼之上扔下,遂了他的意。 岳烬之见此即刻策马前行,在那重弓羽箭落地之前探手接住,身手潇洒至极。引得身后看他的花夭夭不由得拍手叫了声好。 这叫好声并未压制,在这黑漆漆夜里端的是响亮无比。城楼之上的军士们虽说看不清城下之况,可听得这姑娘的说话声,自然也能猜出这自称是将军之弟的年轻公子方才在城下的反应举止,心里也顿生佩服之意。 岳烬之将弓箭接入手中,接着便从怀中摸出一物。拿在手中想了一想,又拿出一月白缎子的锦囊装好,之后挂在羽箭尾端固定。 搭弓射箭,满月离弦。 岳苏手举火把在城墙之上,只听得嗖的一声,便觉耳边有破空之风带过。转头一看,羽箭应声钉入城楼横梁之上,入木过半,只余得箭羽带着一只荷包锦囊在头顶摇摇晃晃。 岳苏心下一惊,暗赞一声好身手,之后便身手取下荷包,将其中之物拿出,映着火光细细端详,只见一暖玉玉佩,上接一玄铁令牌。 他多日肃穆的面上登时一喜,当下便出言吩咐守卫道:“开城门。” 之后岳苏随着守卫一起下了城楼,在城门内处迎接。随着厚重城门缓缓打开,火光亦是照的门前一尺三分地亮堂了不少。 岳烬之带着花夭夭打马而入,在城门之内下马与岳苏见了个礼。 “二少爷身手真真是愈发漂亮,岳苏佩服。”岳苏将两人迎进城门,边走边说,“因得这几日战事吃紧,不得不如此谨慎,方才之事还请二少爷恕罪。” “岳苏大哥莫要如此说,烬之自然知道目前局势,如此谨慎确是要得的。”岳烬之牵马随行,宽解道。 随后他蹙眉而思,面上一凛,转言问:“岳苏大哥,我大哥如今情况如何?” 岳苏听得此问,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沉重说道:“少夫人未曾传信出来,二少爷还是入府一看,问个清楚吧。” 言语之中亦是颇为担忧。 岳烬之沉吟片刻,也不多说,当下回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将军府一看。” 岳苏点头:“今夜末将值守,不便与二少爷同去。二少爷此番拿着我的令牌骑马过去便好,若是遇到巡逻之人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如此甚好,多谢岳苏大哥行此方便。”岳烬之伸手将岳苏递过来的令牌接下,放在怀里。他确是知晓,平城此处因处于边境,宵禁甚严。夜里莫说纵马飞驰了,就是在街上走上一走,那便也是要被扭送平城府衙先挨上三十大板的下场。 “对了,二少爷,这是方才你射上城楼的荷包令牌,方才忘记归还于你。”岳苏伸手将那两样物什递至岳烬之面前。 岳烬之将这两样物什取下,顺手把令牌掖至怀里放好,手中却攥着那月白荷包,心中痛楚蠢蠢欲动。 少顷,他还是没能将那荷包弃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重新将那物放入了怀中。 罢了,锢病难除,随它去吧…… 之后便出言与岳苏道别,又招呼了花夭夭上马,就欲往那平城岳府而去。 翻身上马的瞬间,却突然觉得心中莫名地一阵阵发慌,那慌张之情瞬时冲散了方才初初浮现的痛楚。他当下便坐在马背上静止不动,手从袖中伸出,不由得抓住了胸前的衣襟。 花夭夭打马上前,似是发现了他的不对,万分关切地问道:“烬,你这是怎得了?” 岳烬之摇摇头,定了定神,回答她道:“无妨,我们这就走吧。跟好我。” 扬鞭策马,二人顺着城中大路往岳府方向而去。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之上,在静谧的夜里传出,清晰而空远。 岳烬之眸色幽暗,却在漆黑的夜里颇有几分熠熠。思绪不知不觉便飘回至了那再西方的成国丰邑,那抹娇俏的身影跃然于心。不知何时,那抹绯红衫子总会悄然绽放在心底,勾起莫名的暖意。 小暮…… 想起她,心里的惊慌不由得更甚。 莫不是?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临走之前曾嘱托于她,又托付过叶篇迁。即便她是个莽撞性子,可篇迁此人虽面上冷硬,实则心中是有她的,定不会让她涉险。 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岳烬之深吸一口气,双腿夹紧风雷,纵马破夜色而去。 只是他不知晓,这世间还有种爱慕,叫一切随她。叶篇迁确是靠谱无疑,可他,总归还是逆不了她。 在他心里,让她顺心便好。 任前方几多风雨,她自随她去。他永远护在她身后,护她前行,为她挡去来自身后阴暗角落的所有暗箭。 而岳烬之却与之全然不同。 他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他想护她周全,便不会让她以身涉险。他始终觉得,世间男子对女子,便都是如虬树一般固执。他从未想过,这世间还有一种人,却能如同菟丝花一般隐隐缠绕,顺着她,又随着她,只在她即将跌入深渊之时救她一把。 所以,岳烬之此次,猜错了。 ------------ 第六六章 血仇怎般因果 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王家大宅的后宅荒院自建成之始怕是也未曾如此亮堂过,如今着实是蓬荜生辉了一回。 宁朝暮被几名护卫从陷阱底部捉出,用绳子捆了按倒在地,她垂眼不动,任凭那护卫捆得再紧亦是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自那荒院之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爹,发生什么事了,劳您大半夜大动干戈?” 听此声音,宁朝暮不由得眼皮一跳,那说话人确是王家现任家主王仲阳无疑。可这王仲阳居然称那老者为父,那其身份便是昭然若揭。 此人乃是王家上任家主王逸真,昔年为先皇的至交好友、御用神医。自前些年先皇驾崩之后便辞官退隐渺无踪迹,不曾想却在此处遇他。 “今日逮着一小贼,胆大包天竟敢夜闯我王家。”王逸真沉声开口道。 王仲阳听此,便接口说:“既然只是小贼而已,那便扭送丰邑官衙罢了。天色已晚,父亲您早些休息可好?” 王逸真冷声一笑:“……可这小贼,着实不简单。临了之时撒了一把药粉于身前,内里材料真真出人意料,居然含着宁家的后天之毒。若不是为父提前提防,此时免不得就着了道了。” 此话一语惊起千重浪。王仲阳登时不发一言。 宁朝暮被按在地上,只觉得制她之人松手而去,随着王仲阳而来之人也是退到屋外去了。便心下明了,定然是王家父子下的命令。毕竟这隔墙有耳,迫害宁家之事万一走漏了丝毫风声,那便是有损王家清誉的大事。 片刻之后,宁朝暮隐约觉得身前被阴影之地笼罩,随后便听得王仲阳的声音响在耳边:“你是何人?” 宁朝暮不动不语。 王仲阳伸出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她掰至正前,细细端详。 宁朝暮美眸之中尽是仇视之色,牙关紧咬,与王仲阳对视之间,端的是恨得光明磊落。 “你……你是宁家小女?” 王仲阳瞠目结舌。 一瞬间,宁朝暮仿佛是觉得自己花了眼,在王仲阳的眼神之中居然看到了一抹极其复杂的神情,悔恨、自责、惊喜……皆是她思之不懂的情绪。 宁朝暮眼神暗了一暗,孤傲之情犹在,只当自己方才那刻出现了恍惚幻觉。面前之人确是五年之前让宁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人,是她此生最大的仇家。 见宁朝暮不说话,王仲阳微微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至王逸真面前。 方才王逸真亦是细细看清了宁朝暮的容貌,若说她不是宁家人的闺女,他怕是丁点儿不信的。 “既然是宁家人,那便斩草除根了吧。”轻飘飘一句吩咐,便似是决定了宁朝暮的命运。 “爹,如今宁家已经式微至此,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出乎宁朝暮所料,王仲阳却是心软求情。 王逸真听此不由得冷笑道:“我幽居此处五年,守着内里那贱人,便是为了引出这宁家之人。仲阳,莫以为当年你差人救走宁子规的事我不知晓,我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王仲阳面上一凛,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原来……原来这事……” 宁朝暮听此亦是心中大动,本以为当年之事王家主事者是这王仲阳无疑,可不曾想,当年居然亦是他派人救走了父亲。 听在耳中,想在心里,愈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 “宁子规事到临头却还临危不乱,早先送走了两个女儿。这一手,连我也算漏了。我随后派了阴段天前去追杀,却不曾想被人反杀。从此这宁家女儿杳无音讯。” “我本有机会将宁子规斩杀,可若是他死了,这宁家女儿今日怕是也不会找至此处,自己送上门来。” 王逸真说至此处仰天大笑,笑意之间皆是自得之色。 待得笑声渐缓,他又接着说道:“前些日子为父闭关潜修,让那宁子规逃脱了监视一回。昨日线报重新发现了他的行踪,却不曾想他居然一路来了丰邑,还敢在我王家的眼皮之下与这宁家余孽碰面。不过正好,如今这宁家小女送上门来,却也省了我派人去捉的麻烦。” 宁朝暮杏眼怒睁,嘴唇紧咬。她本以为五年之前父亲的逃脱与自己的逃亡皆是无意而为之,却不曾想还是在他人的股掌之间辗转,被人看了如此大的一个笑话。 当下,她不由得出口骂道:“老匹夫,你如此丧尽天良就不怕遭了天谴吗!” 王逸真面上一变,待得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被一脚踹至了门边,弄出了极大的声响。 宁朝暮蜷缩在地,胸腹之间皆是痛到了极致,额头之上冷汗大滴大滴滑落,面上不看便已知道,定是煞白煞白。 “当年我策划了那般变故,自然是没想有什么善终。我当初确是给过你父亲面子,可他死不买账,那就不怪我心狠手辣。你宁家这后天之毒,却是我王家的活命之药。我不想看着我儿就此殒命,便只能让你宁家断子绝孙了。” “可不曾想,这计划远比不上变化。我这心心念念要救的儿子,却是通敌为奸的逆子!” “爹!”王仲阳听此,当即便跪倒在地。 “当年我无力更改宁家的命运,可如今我不想看着您错上加错!如今我气数已尽,彦儿的病症又不是后天之毒能拖延的了。我们为何还要将错就错,对宁家施以毒手?” 王仲阳跪倒在地,恳求之声切切。听在宁朝暮耳中,却是莫大的讽刺。即便如今醒悟了那又如何?谁能偿还当年所犯于宁家的过错? 听着耳边王家父子的争吵,宁朝暮忽觉心中甚累。不知不觉想到了曾经随师从医的十年,又想到了如今有君在侧的五年。无论是枯燥难熬还是苦乐参半,皆是没来由的因果。 她眼神散漫地蜷缩在地,直到被人从地上拉起之时方才回神过来。 “将她关在地牢之中,没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探视,吃喝都伺候好。” 此时屋内只余得王仲阳一人,那王逸真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微微叹了一口气,王仲阳走到她身侧,看着她的脸,轻言说道:“当年之事,我很抱歉。” 宁朝暮冷哼:“有用吗?” 王仲阳也不恼怒,只黯然对她说:“你不要恨我将你关起来,这都是为了你。我爹他……总归不会放了你。待过几日,他便又要闭关了,那时我便放你出去,你与子规兄,便走的越远越好吧。” 说罢便摆了摆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宁朝暮抬眼,看着他,直愣愣地说道:“我想见见我娘。” 王仲阳沉吟,应允。 宁朝暮方才所见,那躺在西侧厢房的身影,确是宁夫人无疑。如今在灯火之下细看,只见她虽韵色犹存,却面色灰白,眉头紧锁。本应风华绝代的美人,如今却幽禁于此,落得这般情境。 宁朝暮扑到母亲身侧,失声痛哭。可床上之人,却无丝毫回应。 “你娘……自五年之前起,便是这幅样子了。她似是封闭了自己,不愿醒来。我……自是不能见兄嫂这般死去……” “所以你便延着我娘的命,设局再害我宁家一回?”虽语带哽咽,却字字如剑,声声带血。 王仲阳听此面露痛苦,沉默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应下了:“虽然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情。可这事端,着实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与父亲说了宁家后天之毒之事,若不是为我逆天改命治这病症,宁家,也不至于如此。一切皆是我是错,我担下了。” “你口口声声当年之事与你无关,可你手上那串碧玺寒珠却是出卖了你。你可知,我爹临死之前看到是他挚友出卖他时,是何等的哀莫大于心死!你冷眼看我父受刑,观我母受辱。如今却摆出如此嘴脸忏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听闻此话,王仲阳面上灰白一片,身躯摇晃,竟是不支之色:“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人,不是我。这碧玺珠子,当年我父琢了两条。一条归于我,一条却与了他人。” “那人是谁?” 王仲阳避而不答,一片垂垂老矣之暮色。 “我王仲阳逆父叛友,苦苦煎熬,如今幸亏命不久矣。多活了这五年,仍旧逆不过天命。这五年里,我日日夜夜无不在痛苦之中挣扎,我心知一切因果由我而始。我对不起子规兄,对不起宁家,却还是奢望一切因果能由我而终,侄女莫要再悔恨他人可好?” “正如你所说,如今说这些,又有可用呢?一切,不过是天方夜谭而已……” 王仲阳苍凉一笑,原本润色的面容之上突显三分颓然的老态。他无奈满身,向外而去,脚下踉跄。身影单薄如斯,似是萧瑟浮萍之孑然色。 “只愿来世,仲阳再还宁氏之恩吧……” 一语苍凉。 ------------ 第六七章 皆是身不由己 待得宁朝暮从东侧矮墙跳进荒院,叶篇迁的右眼皮就止不住地跳将起來。 莫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叶篇迁探手摸着右眼,在心中默默沉吟。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嘀咕几句说自己胡思乱想。之后便提气纵身,潜行至西侧矮墙之下,隐于墙头之上蛰伏,为她望风。 他见得宁朝暮从西侧厢房挨个搜到了东侧无果,便想今晚怕是要空手而归了。却不曾想,等她进了最东厢房之后,却登时沒了声音。 盏茶之后,厢房骤然间灯光大亮。 叶篇迁心中乍然一凛,心想怕是真真生了变故,当下便想冲进屋里探个究竟。端的是忍了好几忍,这才沒冲动行事。 他虚影暗换,身形自矮墙之上潜行而下,绕至了东厢房南侧。把窗户开了一丝缝隙,恰巧能侧过窗边矮柜,将屋里的情形看个清清楚楚。 待他一眼看到王逸真之时,着实庆幸自己方才沒有莽撞。他可隐约感受得到,这老者内功极其深厚,定然不是一个能够好相与的主儿。若是单打独斗说不定还能平分秋色,可是带着一个宁朝暮,那必然是逃窜不得的死局。 叶篇迁心思连转,却也一时三刻想不出可用的法子。眼见着宁朝暮被捆绑在地,又被一脚踹至门边,登时心头火起,怒不可遏。当下便欲转身纵毒,让整个王家大宅皆为她偿还。 可转念一想,终究还是冷静下來。一是担忧宁朝暮的安危,生怕那老者一时冲动便手起掌落要了她的性命。二是他心中所念,却是她曾经说过不想让他的手沾染上本该属于她的血。 所幸这境况不曾愈演愈烈,见那老者转身离去,叶篇迁心中顿时松了口气。方才屋内三人的对话他也隐约听去了一些,心知这王仲阳应该不会加害于她,终归有了喘息之机,留给他想些救人的办法。 随后他尾随护卫,探明了关押宁朝暮去处。此时天色已蒙蒙发亮,不似深夜那般漆黑不见人影。便只能将身法施展至极致,顺着來路先出了王府。 待他回到客栈,甫一进门,宁父便听到了响动。开门出來,见着宁朝暮未曾随他一起回來,便问道:“篇迁,小暮呢?” 叶篇迁顿时语塞。 宁父面上慌张之色尽显,追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自你们走后,我便心神不宁难以入睡,难不成,难不成……” 叶篇迁见此,也沒得办法,当下便草草地将王府之事说了一通。宁父面色愈发难看至极,听完便脱力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眼角大颗浊泪滑落:“小暮,是爹害了你……” 不过多时,宁父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便向门外而去,却被叶篇迁伸手拉住了。 他转头对叶篇迁说:“篇迁,反正伯父如今亦是被王家盯上了,早去与晚去也沒什么分别。听你方才所言,当年之事,似是与仲阳无关。既然如此,你便无须过于担心小暮,她应当是无事的。况且我妻女都身陷王家,这个缩头乌龟我怎能当得?” 随后宁父又接言说道:“倒是篇迁你,与我宁家扯上了关系,还是及早撇清的好。我心知你是小暮的知交好友,可是我想,她亦是不希望你被我宁家牵扯。” 叶篇迁一愣之下,宁父便挣脱了他的拉扯,拂拂衣襟,整整仪表,潇洒出门去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英岸挺直,担当无畏,叶篇迁心中五味杂陈。 有些沧桑,他不懂。 ,,,,,,,,,,,,,,,,,, 宁朝暮自昏睡之中醒來,入目皆是昏暗的烛火。鼻端萦绕微微的霉味,伴着烛火燃烧的焦气,掺杂出一种让人倍觉压抑的陈旧。 地牢。 宁朝暮看着其中一盏烛台,定定地愣神。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得“吱呀”一声响,门从外侧打开。 从门外而來的是两个身影,在这烛火照映下背影被拉的颀长,不似本身已经略显佝偻的身体。 “爹……”宁朝暮大惊,环抱着膝盖的双臂不由得松开,却站不起身來,声音哽咽而喑哑。 宁父走到宁朝暮身边,将她揽到怀里,轻拍着肩膀安慰。他这个女儿,自小心重,太有担当,时运坎坷波折,着实沒过过几天的轻快日子。 “咳咳……”随后进來的那人轻声咳嗽一声,打断了二人的父女情深。 确是王仲阳无疑。 宁朝暮见他,依旧怒气不平,黛眉倒竖,令得王仲阳一看,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当下便出言解释,道:“子规兄不是被抓而來,他是自己寻來的。幸亏我在西门外及时拦住,否则若是让我父亲看到了,那后果……” 提起父亲,王仲阳言语之上颇不是滋味。 “你父亲担心你,我便将他带至此处。你与他好生在这里呆上几日,待得我父亲闭关之后,我便将你们送走……” 话未说完,俯身一阵猛烈的咳嗽,似是要把心肺咳出來一般。待得这咳嗽终于止住,王仲阳缓缓地直起身來,面上已是一派灰白之色。 “子规兄,仲阳先告退了。” 当下一刻也未曾停留,转身便出了地牢。只余得宁子规在身后一声幽幽叹息,不知说何是好。 他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上,黯然地对宁朝暮说道:“五年之后,我又与他对坐长谈良久。却无怨无恨,只觉他,其实是最命不由己之人。” 一语中的。 过了片刻,门外却又传來了脚步声响。待得锁链被守卫之人从外解开,一人身影急急入内。宁朝暮抬眼一看,竟是叶篇迁。 他一身紧身夜行衣,蒙面黑巾拉到脖颈之间,面上一片担忧之色。 “篇迁,你怎得进來此处?”宁朝暮惊诧之余,颇为不解。 叶篇迁回道:“我本想趁夜潜入,却不曾想在门口遇到了守卫。所幸王家主出言解围,否则保不齐便又要弄出大声响。他允我进來看看你。” 叶篇迁黑色眸子在烛火之下流光溢彩,漂亮地如同黑色玛瑙一般,诉说着隐隐深情。 “你莫要担心我。王家主说会放我与我爹出去,那必然是会算数的。只不过究竟要等到何时,我亦是不知。篇迁,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宁朝暮看着他,眸光之中满是恳求。 “你说与我听听看。” “我想让你替我将五色断肠花送至烬之手中。” 叶篇迁听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决然说道:“我要等你一起。” “算我求你。我如今沦落阶下,怕是要耽搁不少时日。可是歆儿的病是万万不能耽搁这般久……这件事,算我求你” 叶篇迁伫立此处,眼神之中看不出是何神情。沉默半晌,他微微点头,换得了宁朝暮展颜一笑。 待叶篇迁从地牢之中出來,仰头一看已经月上中天。今夜下弦月月亮弯弯,月朗星稀,夜幕如缎。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地牢的入口。 良久之后,提气纵身,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澄明月光之下,一只信鹰扑棱棱飞入了恒隆客栈,正正地落在他房间的窗户之外。 无奈何背道而驰,且又身不由己。 如此这般,是否注定悲剧一曲? ------------ 第六八章 父子重聚平城 恍惚间时光辗转,眼见着就入了十二月。 天气亦是愈发地冷了起來,平日里两三件厚衣就可御寒,如今却是不穿棉衣便定然能冻个通透。 十二月的天镇日是雾蒙蒙的颜色,偶然出了太阳,过不了多久便又让云霾遮了去。即使转头说话的工夫,又能见天地之间飘起了鹅毛大雪。入了十二月,转眼便是年关了。这一年的奔波劳碌总算是有了些盼头,无论是在家的亦或是在外的,都多少存了些心头之上按捺不住的喜色。 荆国,平城。 自得小半月之前,岳宿之岳大将军阵前遇刺,平城便始终弥漫着灰白沉重之色。所幸岳老将军前些日子长跪请命,以年迈之身请旨,披挂上阵。这才又让这自幼庇护于岳家人军神威名之下的将士有了些心头顿轻的活气。昨日岳老将军沐着寒风冷雪,自启天城赶至此处,并未入城府休息一刻,便纵马到了二十里外的外城前线慰问将士,又让这些心中始终忐忑惊慌的军士们心中升腾起令人安心的暖意。 平城无一人不相信,只要有荆国岳家将军在,不出半月,这群龙无首的边境军队便又能被成就为一只虎狼之师。 这就是军神岳家。 岳老将军自前线慰问完将士,马不停蹄地回了平城岳府。 前些日子,他收到了大儿子兵败遇刺生死未卜的消息,一夜之间,原本中气十足满头乌发的五旬将军登时愁白了头,苍凉满目,尽显老态。 岳家上下三代,皆入伍从军,为荆国或打拼天下,或戍边卫国。安宁少有,战事常在。自荆国建国以來,岳家不论本家旁支,但凡有志男儿皆马革裹尸,悲壮且苍凉。如今到了他这一代,人丁稀薄,长子岳宿之青出于蓝,早早便入了疆场,不出十年便在死人堆里砍杀出又一代军神。儿子担忧父亲身体,独当一面之后便请命圣上,下旨让他归家颐养天年,再不涉足前线。 可如今,长子却又倒在了战场上,若是一个不好,那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岳老将军甚至宁愿此时在战场上被人刺杀的人是自己,用自己这条垂老之命换长子正值当年,他定是心甘情愿的。 可这毕竟只是一己之想,岳宿之如今生命垂危确是命定的事实。若是……若是岳宿之此番有了不测,那他岳连峰便要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誓要让成国付出代价。 待得他到了岳府门口,便见门口群人早在此处候着他了。 岳烬之站在最前,远远一看父亲灰白的头发,当下便有些动容。在他心里,父亲永远是小时候那个威风凛凛、顶天立地的将军,可如今才数月未见,却只觉他如今只是个担忧儿子安危的父亲。 心中泛酸。 身后站着领着岳于诚的周舞衣,挺着大肚子的碧月夫人,娇媚无比的花夭夭,以及一众家将仆从。 岳连峰从中而过,扭头瞥了一眼紧贴着二儿子的花夭夭,目光锐利,让她心中一凛。之后再转头看向岳烬之,虽未曾言语,但眼神之意亦是让岳烬之看了个通透。 他侧开了身子,低声对父亲说了声稍后解释,便将这篇翻了过去。 众人将岳连峰迎至屋内,他却还是那副风火立断的性子。二话不说,便推了周舞衣奉上的茶水,起身便要往岳宿之屋里去。 岳烬之看拗不过他,便对周舞衣使了个眼色,让她将茶水吃食送至大哥房里,当下便在前带路,以让父亲及早安心。 甫一推门,屋内便传出了一阵浓烈的线香之气。这香气却与那日燃尽的定神香气味略像,乃是前些日子岳烬之受定神香效用启发,重新调制的新香。 “咳咳……”声音从屏风之后传出,虚弱而低沉。 岳连峰快步绕过屏风,大步走至岳宿之床前,定定地看着他,细细打量。 “爹……”岳宿之躺靠在床上,唇畔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与平日那铁血将军的样子颇为不同,登时让人心中愈发难过。 周舞衣随后而來,将早先准备好的茶盏吃食一一放在了内间桌案之上,扭头深深看了床上之人一眼,便屏退了左右,转身出了门。 房中此时只余得父子三人。岳烬之叹了口气,将父亲扶坐在矮桌旁边,斟茶让他暖身。 沉默片刻,岳连峰开口问道:“宿之,伤你的究竟是何人?” 岳宿之回道:“儿子不知。那人來去匆匆,似是从地底钻出一般,一击便中,即刻遁走。我甚至未看清他的形貌,他便已经沒了踪影。” 岳连峰沉吟片刻,转言对岳烬之说道:“烬之,派人彻查一番。我倒是要看看,赵家父子两人到底是靠上了哪棵大树,居然敢如此不顾沙场道义,肆意妄为!” 说至最后,岳老将军的语气之中戾气大盛,已然是怒不可遏之兆。 “父亲莫要动怒,终归大哥如今无碍,如此便是极幸之事了。”岳烬之温言安慰,却是在心中又重重地记上了一笔,日后若是查到了下手之人,不用想便定是雷霆万钧之势,将此人甚至所有有牵涉之人动手抹杀。 岳父听此,便也只能无奈点头,心中的怒意稍褪几分。待得杯茶下肚,他又出言问道:“你大哥的伤势好的如此之快,是圣上赐药的缘故?” 岳烬之沉吟回道:“确是。” “幸好,幸好。多亏陛下赏赐,回京之后我定当拜谢陛下与安阳王,如此大恩,我岳家定当以国报之。”岳连峰面上一阵唏嘘。 “爹,你先莫要作如此想法。” “怎得?” 岳烬之低头思索片刻,稍加理了理思路,开口说道:“这药,是有问題的。虽能逆天改命不假,可缺失一颗子丸,这救命之药便亦是牵制的毒药。大哥此番服药之后,虽性命无忧,可自此之后便身中奇毒,日后便只能靠那人解药为生。说是苟延残喘替人卖命亦是不为过。”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岳连峰方才降下去的怒气登时燎得更高,拍桌而起,咬牙切齿道:“我岳家世代为他荆家卖命,忠心耿耿日月可昭。他何苦将我儿控于股掌?我明日便回启天城,向那荆家两兄弟讨个说法。” “爹,此事沒这么简单。这药到大哥手中,中间不知经手几道。圣上与大哥自小莫逆相交,情同手足,于情于理皆是沒有下此狠手的立场。而安阳王亦是闲散之人,与我岳家无冤无仇,若是说安阳王想控制我大哥,虽于理可说,但于情不通。” “所以,究竟到底谁在背后操控此局,仍需查明。所幸我从启天出來之后受过一次重伤,那时小暮便发现了此种端倪,及时想出了解药的法子。如今大哥虽然服药转命,可毒未沾身,父亲莫要担忧。如此一來,我们便可以不变应万变,让大哥佯装服药中毒,设一圈套等主谋之人來钻。父亲意下如何?” 岳父听得长子并未受那奇毒所控,当下便稳下了心神,思索片刻之后说道:“可。” 他坐在椅子之上,显露几分心累之色:“无论再如何位高权重、无心名利,也免不得为这争权之人做了棋子。可悲,可叹。” 尽是唏嘘。 “话说,烬之,你说你自启天城出來之时,亦是受了重伤。如今可曾安好?又是何人下手为之?” 岳烬之听闻父亲关切,面上一笑,温言说道:“曾在落雁城结了些仇,不曾想那人如此睚眦必报。如今我已经无事,只是内伤还未痊愈,动不得武。这仇我定然是要报的,父亲放心。” “哎,我岳家今年是犯了什么丧门星,如此流年不顺,灾至血光……” “父亲莫想太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躺靠在床上的岳宿之此时亦是轻声出言安慰父亲,又朝岳烬之使了个眼色。 岳烬之见此,当下便接话说道:“大哥说的不错,父亲莫要担忧过甚,保重身体为上。如今大哥重伤方醒,父亲又长途劳顿,不如您先回房休息些时辰如何?大哥也到了服药换药的时候了。” “另外,小暮人在何处?那个妖媚女子又是何人,为何与你如此亲近?”岳连峰正想抬脚往屋外走,却又突然想起了这茬儿。 岳烬之面上苦笑,解释道:“父亲多想了。小暮在丰邑有事要办,过几日便來寻我。那女子出身花谷,是横天宫老祖当年伴侣的出身门派。多年式微,不曾想今次在赏药大典之上遇到。历代祖师皆有命,遇花谷之人要多加照拂。我须得将她带回幽云山。” 岳连峰听此,沒觉得有什么纰漏。只是吹胡子瞪眼将岳夫人的口谕转告他一通,尽是些让他好好待小暮,尽快将她娶回來之类的话。 岳烬之无奈,笑着应允。 岳连峰见此,便转身出门去了。 ------------ 第六九章 雪落天地茫茫 一大早,恒隆客栈的大掌柜的曾柳便早早起身,看看存货,赶着店小二们收拾停妥,之后便摇着轮椅坐在大堂门口,青瓷嘴壶里泡上温茶,翻几页账本。店中因得时辰尚早,只有三两桌客人。颇有些冷清。 今日天寒,即便门口挡着厚厚的棉布门帘,亦是能觉彻骨的寒意。这样的天气对他來说委实受罪,右腿裤管之中空空荡荡,却自腿根之处往上,如蚁蚀骨一般的疼。 他自岳家出身,受命來这丰邑已有二十年。 自二十年前,岳将军将他从西疆战场之上救回那日开始,便对他有了知遇之恩与养育之情。他自那西疆战场上断了一条腿,注定不能再随着将军征战沙场。因而他主动请命來了成国,重新操起了祖上传下的老行当,在这丰邑之中开了这么一家客栈。 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与成国他处的几个兄弟联手,为岳家将这情报网建至面面俱到,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曾柳是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之人,因此虽背井离乡今生不得回荆国,却仍旧心念岳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更是日夜不曾忘记,自二十年前开始,他这条命,就姓岳了。 前些日子,丰邑赏药大典,堪称举国盛事。他未曾想到,在此处能见到二少爷。记得当年他离家之时,二少爷才丁点儿大,可如今岁月悠悠,他也成了玉树临风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想起來,便不由得眼眶湿润。岳家一脉,终归是会愈发昌盛。 沒过多久,门帘便被人从外侧掀起,登时风雪随之而入。 王柳抬头一看,见是四五个青衣仆役装扮之人。当下便笑了一笑,热情说道:“王家小哥许久未见,这大风雪的天气您几位还出门作甚?” 边说,边摇着轮椅往前柜方向而去。 大厅之中吃饭喝茶之人亦是转头看向此处,观个热闹。 那领头的主事之人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曾掌柜,我们做下人的哪有天气好赖之分。这不是,府里的七日香喝完了,管家让我再买个二十坛回去。” 曾柳一听,笑着说道:“小哥莫要气闷。您们如此忠心耿耿,王家定然会厚禄以报。” 那领头之人听之,亦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便接言说道:“承曾掌柜吉言。” “你们几个,速去将地窖里的七日香搬至门外车上。”曾柳转头朝店里的小二们说,之后转眼对那几位王府來人道:“近日风大天寒,几位若是不着急回去,便在小店喝几杯酒暖暖身如何?” 那几人面上皆有喜意,可都不敢发一言,直愣愣地看向那领头之人。 那人瞥了他们几眼,心知一个个的心中都想着何事,便佯怒道:“想多喝曾掌柜的几杯酒那现在便快去干活儿!” 言语之中自是应允。 那几人登时喜笑颜开,干劲十足地出门帮店小二搬酒坛子去了。 如今前柜之处便只余得曾柳与那主事者两人。旁的客人亦是都看够了热闹,接着说自己的话儿。那人转头打量了下四周,见再也无人往此处看來,便颇为自然地将胳膊搭到了柜上,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一物,悄悄放到了前台柜下,对曾柳使了个眼色。 曾柳见此,心中通透。便又出声与他寒暄两句,待得那随从几人搬酒回來,让人备了好酒好菜伺候着,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离开。 摇着轮椅行至柜后,曾柳拿出几本账簿,将那人放下之物夹至其中。便有欣欣然摇着轮椅回到了大堂门口的老地方。将那账簿翻开,便看其中夹着一摞厚纸,纸上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竟然是与王家府宅有关的边角情报。 原來那人,确是曾柳安插进王家的探子无疑。前些日子二少爷吩咐他着重探查王家事宜,他便依言让手下巨细靡遗地将所能探查到的事都查个清楚。 王柳一张张地细细看过,偶尔眉头紧锁。待得看至最后一张时,面色大变! 那张纸上写着:“十一月廿四,后宅荒院乱。此后家主地牢之中关入一女子,据探老家主称其为宁家余孽。十一月廿五夜,家主将一五旬中年人送至地牢,表意不明。” 曾柳细细思索。 十一月廿五一早,与少爷同住的那位五旬中年人便出了府门入了王府,自此杳无音讯。他几乎便能确定,那中年人定是此人无疑。若是如此说來,那女子……岂不是少爷临行之时嘱托过需得好好关照的女子? 这些日子他一直未见那姑娘进出,只见过与他二人同行的那位年轻公子匆匆來去。本以为或许是那位姑娘在房间之中钻研医道学术,难不成,难不成…… 曾柳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当下便差小二上楼敲门。过不多久,小二从楼上小跑下來,禀报掌柜的房中沒人。 此时曾柳便觉怕是真的出大事了。都怪他最近安稳日子过多了,不似当年那般敏锐。再加之王府消息延长至十日一传,白白耽误了时机。若是那位姑娘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便是自裁谢罪都弥补不了这滔天的罪过。 当下曾柳便铺开一张信笺,执笔沾墨疾书。如今别无他法,只得将这形势报与二少爷知晓,再思索救人之法。 待得他写完,却听得一人脚步从楼上而下。 曾柳抬头一看,确是叶篇迁。只见他不似往日空手來空手去,而是带着一只包裹,当下便又留了心。 “叶公子,您这是要出远门吗?” 叶篇迁似是神魂皆不在此,一言未发,便就此出门了。 曾柳看着门口落下的门帘,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提笔,又把此事添了上去。之后待墨迹晾干,这才摇着轮椅去了后院,唤了只雪鹰将信送出。 这雪鹰是岳家专门训练出來的传信之物,平日里与一般飞禽一样,可若是在风雪中,却相对而言速度非凡了。 曾柳看着窗口之外逐渐隐去的黑点,心头紧绷。如今已然耽搁了十几日才探明情报,这雪鹰飞至平城又得两天时日。但愿不要出什么让人悔恨终身之事。 待得曾柳从后院之中出來,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他摇着轮椅,顺着來路而來。陡然间抬头,却见大堂的门帘被人掀开,进來的确是那两个让他担惊受怕的身影。 “爹,你慢些走。先在此处歇息一下,我让掌柜的给你温壶热酒。” 宁朝暮扶着宁父在大堂之中坐下,转身便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目瞪口呆的曾掌柜。 她展颜一笑,对曾柳道:“曾掌柜,许久不见。能否为我烫一壶酒?” 曾柳从惊诧之中回过神來,点头应了。吩咐小二将酒烫上之后,便又匆匆回了后院。铺纸提笔重写信笺一封,大致是宁姑娘已归、少爷莫急之类的话,重新唤了只雪鹰送了出去。 这两只雪鹰一前一后间隔一个时辰,应该是不会误什么事的吧…… 待得自楼下喝酒暖了身,宁朝暮扶着父亲上楼回房。将父亲安置好之后,便去隔壁房间寻叶篇迁。虽说当日托他先将五色断肠花送去岳烬之处,可究竟他走或未走,她亦是丝毫不知。 來至隔壁,敲门半晌却也未曾有人來应。她当下便又到了楼下,寻到曾柳问了个清楚。 她向曾掌柜的道了声谢,便揣摩着方才问道的事上了楼。 她沒想到叶篇迁今日才走,与她回來只隔了一前一后一个时辰。她回屋翻了翻物什,却见那个装五色断肠花的盒子已经不见了。当下便放下心來,心说叶篇迁定然是等她不得,带着药去了平城找岳烬之。说不定待得她们一家赶至平城,还能遇个正着,一起过个热闹的年节。 ------------ 第七十章 归来兮无影踪 一大早,恒隆客栈的大掌柜的曾柳便早早起身,看看存货,赶着店小二们收拾停妥,之后便摇着轮椅坐在大堂门口,青瓷嘴壶里泡上温茶,翻几页账本。店中因得时辰尚早,只有三两桌客人。颇有些冷清。 今日天寒,即便门口挡着厚厚的棉布门帘,亦是能觉彻骨的寒意。这样的天气对他來说委实受罪,右腿裤管之中空空荡荡,却自腿根之处往上,如蚁蚀骨一般的疼。 他自岳家出身,受命來这丰邑已有二十年。 自二十年前,岳将军将他从西疆战场之上救回那日开始,便对他有了知遇之恩与养育之情。他自那西疆战场上断了一条腿,注定不能再随着将军征战沙场。因而他主动请命來了成国,重新操起了祖上传下的老行当,在这丰邑之中开了这么一家客栈。 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与成国他处的几个兄弟联手,为岳家将这情报网建至面面俱到,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曾柳是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之人,因此虽背井离乡今生不得回荆国,却仍旧心念岳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更是日夜不曾忘记,自二十年前开始,他这条命,就姓岳了。 前些日子,丰邑赏药大典,堪称举国盛事。他未曾想到,在此处能见到二少爷。记得当年他离家之时,二少爷才丁点儿大,可如今岁月悠悠,他也成了玉树临风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想起來,便不由得眼眶湿润。岳家一脉,终归是会愈发昌盛。 沒过多久,门帘便被人从外侧掀起,登时风雪随之而入。 王柳抬头一看,见是四五个青衣仆役装扮之人。当下便笑了一笑,热情说道:“王家小哥许久未见,这大风雪的天气您几位还出门作甚?” 边说,边摇着轮椅往前柜方向而去。 大厅之中吃饭喝茶之人亦是转头看向此处,观个热闹。 那领头的主事之人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曾掌柜,我们做下人的哪有天气好赖之分。这不是,府里的七日香喝完了,管家让我再买个二十坛回去。” 曾柳一听,笑着说道:“小哥莫要气闷。您们如此忠心耿耿,王家定然会厚禄以报。” 那领头之人听之,亦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便接言说道:“承曾掌柜吉言。” “你们几个,速去将地窖里的七日香搬至门外车上。”曾柳转头朝店里的小二们说,之后转眼对那几位王府來人道:“近日风大天寒,几位若是不着急回去,便在小店喝几杯酒暖暖身如何?” 那几人面上皆有喜意,可都不敢发一言,直愣愣地看向那领头之人。 那人瞥了他们几眼,心知一个个的心中都想着何事,便佯怒道:“想多喝曾掌柜的几杯酒那现在便快去干活儿!” 言语之中自是应允。 那几人登时喜笑颜开,干劲十足地出门帮店小二搬酒坛子去了。 如今前柜之处便只余得曾柳与那主事者两人。旁的客人亦是都看够了热闹,接着说自己的话儿。那人转头打量了下四周,见再也无人往此处看來,便颇为自然地将胳膊搭到了柜上,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一物,悄悄放到了前台柜下,对曾柳使了个眼色。 曾柳见此,心中通透。便又出声与他寒暄两句,待得那随从几人搬酒回來,让人备了好酒好菜伺候着,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离开。 摇着轮椅行至柜后,曾柳拿出几本账簿,将那人放下之物夹至其中。便有欣欣然摇着轮椅回到了大堂门口的老地方。将那账簿翻开,便看其中夹着一摞厚纸,纸上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竟然是与王家府宅有关的边角情报。 原來那人,确是曾柳安插进王家的探子无疑。前些日子二少爷吩咐他着重探查王家事宜,他便依言让手下巨细靡遗地将所能探查到的事都查个清楚。 王柳一张张地细细看过,偶尔眉头紧锁。待得看至最后一张时,面色大变! 那张纸上写着:“十一月廿四,后宅荒院乱。此后家主地牢之中关入一女子,据探老家主称其为宁家余孽。十一月廿五夜,家主将一五旬中年人送至地牢,表意不明。” 曾柳细细思索。 十一月廿五一早,与少爷同住的那位五旬中年人便出了府门入了王府,自此杳无音讯。他几乎便能确定,那中年人定是此人无疑。若是如此说來,那女子……岂不是少爷临行之时嘱托过需得好好关照的女子? 这些日子他一直未见那姑娘进出,只见过与他二人同行的那位年轻公子匆匆來去。本以为或许是那位姑娘在房间之中钻研医道学术,难不成,难不成…… 曾柳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当下便差小二上楼敲门。过不多久,小二从楼上小跑下來,禀报掌柜的房中沒人。 此时曾柳便觉怕是真的出大事了。都怪他最近安稳日子过多了,不似当年那般敏锐。再加之王府消息延长至十日一传,白白耽误了时机。若是那位姑娘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便是自裁谢罪都弥补不了这滔天的罪过。 当下曾柳便铺开一张信笺,执笔沾墨疾书。如今别无他法,只得将这形势报与二少爷知晓,再思索救人之法。 待得他写完,却听得一人脚步从楼上而下。 曾柳抬头一看,确是叶篇迁。只见他不似往日空手來空手去,而是带着一只包裹,当下便又留了心。 “叶公子,您这是要出远门吗?” 叶篇迁似是神魂皆不在此,一言未发,便就此出门了。 曾柳看着门口落下的门帘,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提笔,又把此事添了上去。之后待墨迹晾干,这才摇着轮椅去了后院,唤了只雪鹰将信送出。 这雪鹰是岳家专门训练出來的传信之物,平日里与一般飞禽一样,可若是在风雪中,却相对而言速度非凡了。 曾柳看着窗口之外逐渐隐去的黑点,心头紧绷。如今已然耽搁了十几日才探明情报,这雪鹰飞至平城又得两天时日。但愿不要出什么让人悔恨终身之事。 待得曾柳从后院之中出來,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他摇着轮椅,顺着來路而來。陡然间抬头,却见大堂的门帘被人掀开,进來的确是那两个让他担惊受怕的身影。 “爹,你慢些走。先在此处歇息一下,我让掌柜的给你温壶热酒。” 宁朝暮扶着宁父在大堂之中坐下,转身便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目瞪口呆的曾掌柜。 她展颜一笑,对曾柳道:“曾掌柜,许久不见。能否为我烫一壶酒?” 曾柳从惊诧之中回过神來,点头应了。吩咐小二将酒烫上之后,便又匆匆回了后院。铺纸提笔重写信笺一封,大致是宁姑娘已归、少爷莫急之类的话,重新唤了只雪鹰送了出去。 这两只雪鹰一前一后间隔一个时辰,应该是不会误什么事的吧…… 待得自楼下喝酒暖了身,宁朝暮扶着父亲上楼回房。将父亲安置好之后,便去隔壁房间寻叶篇迁。虽说当日托他先将五色断肠花送去岳烬之处,可究竟他走或未走,她亦是丝毫不知。 來至隔壁,敲门半晌却也未曾有人來应。她当下便又到了楼下,寻到曾柳问了个清楚。 她向曾掌柜的道了声谢,便揣摩着方才问道的事上了楼。 她沒想到叶篇迁今日才走,与她回來只隔了一前一后一个时辰。她回屋翻了翻物什,却见那个装五色断肠花的盒子已经不见了。当下便放下心來,心说叶篇迁定然是等她不得,带着药去了平城找岳烬之。说不定待得她们一家赶至平城,还能遇个正着,一起过个热闹的年节。 ------------ 第七一章 孑然一身离去 刚过晌午,雪势渐弱。不过多时,便见两辆马车驶入了恒隆客栈的后院。 前一辆马车车帘掀起,便见王仲阳从车上走下,身着暗色大氅,面色惨白。 曾掌柜的如今倍为关心与王家有关的所有情报,因而在王家马车方驶入云起街时便早早便屏退了后院的闲杂人等,将此处方寸天地留给了在场三人。 宁朝暮与父亲宁子规绕过王仲阳,站在了第二辆马车之前,不言不语。宁子规此时双手低垂,略微发抖。他心知这马车之中便是分隔五年之久的爱妻,自那日初入王府远远看过她一眼之后,此时此刻便是五年之后第二次见她。 他颤颤巍巍伸手,将门帘掀开。只见马车内里四处皆是柔软缎被堆起,以防其中之人受了颠簸撞伤。那朝思暮想的人影便安静地躺卧在其中,细细端详,眉目依稀如昨。宁子规探身,轻柔地将妻子从车中抱出,如同对待此生之中最重要的珍宝。她如五年前一样美丽无匹,只是却不会如那时一般,唤他夫君,睁开眼再看他一次了。 宁朝暮微微叹了口气,心痛之余别无他法。便让父亲先抱着母亲回房,免得冰天雪地里受了凉。 如此一來,此处便只余得她与王仲阳二人。 “多谢王世叔将母亲送來。”宁朝暮踌躇半晌,开口说道,言语之中所含的情绪,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懂。 “是我应该的。” 一时场面冷清无话,只余得零星雪花随风飘舞,俏皮地在身侧打转。 少顷,王仲阳又开口:“你母亲此症,似是封闭了神魂,潜意识之中不愿醒來。如今有你与子规兄照料,想必定能好上许多。另外车上有一些补药,皆是她这些年始终在用的,你一定要收下。” 宁朝暮听此,当下便婉拒道:“若是补偿,那就不必了,王世叔还是带回去吧。” “你莫要推辞,你们三人救了我女儿,这般大恩在前,无论怎样我都要谢过你。” 宁朝暮再未说话,心中却是略有惊诧。不过转念一想,即便当日她女扮男装,王家不知她便是那宁家之女。可如今东窗事发,王仲阳又与叶篇迁打了照面,若是还装作不知,那便沒有意义了。 听得王仲阳如此换了个说法,宁朝暮亦是想通。如今父母身子皆亏空的紧,这些物什确是她如今最紧缺的。既然王仲阳如此煞费苦心,她便也不再推辞,默然收了。 “至于今后,你也莫要再担忧你父母亲的安危。我中庸一生,终归得在临死之前弥补些什么。该处置的人我已经处置过了,即便我父亲还耿耿于怀,那亦是鞭长莫及,再无手足。他如今功至瓶颈,亦是大限将至,你……放心便好。” 言语之中透漏着颇为沉重的讽刺。 宁朝暮怅然若思。 王仲阳见得她再也沒有开口的意思,又加之在此处站了许久,体力不支,便苦然一笑,与宁朝暮告辞而去。 如此一去,怕是今生再也不相见了吧。 王仲阳坐在车中,听着车轮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心中怅然。 当年父亲为了他,请人逆天改命,将本该由此终结的王家气运生生延了二十年。五年之前,他病重难扼,父亲便又对宁家下了狠手,将后天之毒夺來,让他又多活了五年。如今女儿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拖累,这几年延命,亦不过是尽人事而已。该來的总归会來,只是可惜了如此如花似玉的生命,前事与她无半点关联,可还是终归被前事所累。 一个家族的延续,踏在了另一个家族的零落之上。而那个家族之中,又有他的至交兄弟。虽不是他所为,可这与他亲自下手沒有任何差别。 这让他如何不煎熬? 所幸,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便要过去了…… 王仲阳闭上眼,靠坐在车中,眉目之间漆黑一片。 待得吃过午饭,宁朝暮便坐在房中,与父亲谈起了去留问題。 “如今虽未能让主事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过我们一家人总归得以团聚了。待得娘醒过來,歆儿身体大好,那我们家就又如同五年之前一般,甚至更好于当年。爹,你说是不是?” 宁子规看着面前兴高采烈的女儿,心中亦是颇为欣然。 “这成国,我不想再停留一刻。不如待得下午风雪再小些,我们一家便上路回荆国如何?方才我为娘亲请过脉,观她身子尚好,短途波折应是无碍的。”宁朝暮开口问道。 宁子规笑了笑,对女儿说道:“小暮,你如今与烬之在一起久了,愈发将荆国当做自己的故国了。” 听得父亲的打趣,宁朝暮面上绯红,含糊道:“才沒有……” 宁子规也不再在此问題上过多纠缠,正色道:“爹毕竟是成国人,自此生,自此长。你娘亦是如此。或许你自小便在外游历,不懂此般故国情结。可是若是你娘醒着,她亦是会赞同我的决定。” “宁家的根在成国东南岷县,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自得你祖父去世之后,我便再也未曾回去过。那里有我宁家的几处老宅,这么些年,亦是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如今爹经历了这般波折,愈发想落叶归根。天高水长,便留得你们年轻人去闯荡。我带着你娘回去故土,余生便在那里扎根。你若是在外受了委屈,便來此处寻我们。爹娘永远是你的依靠。” “可是,母亲的身子……” 宁子规哈哈一笑,对她说道:“小暮,爹虽混沌多年,可你就如此忘了爹的本行吗?我这身医术,治好你娘亲,还是足够用的。你莫要再担心我们了。” 一來二去,说了许多。可直至宁朝暮言语哽咽,也终归沒能拗得过父亲。 当天下午,宁子规便劳烦曾掌柜的安排了车马,带着妻子回家了。 宁朝暮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目送父亲的车子远去。耳边始终萦绕着临走之前父亲的那声嘱托,父爱博大,让人泫然泪下。 他说:“小暮,好生照顾自己。” “自小爹便曾教导你,虽此生为女儿身,可内心,一定要如同男子一般强大。爹不怕别的,只怕有朝一日,有人会伤了你的心。” 只是他不知,他女儿的心,已被人伤过一回。如今她不怕了。 可这重伤之下,还会有更重的伤吗? …… 宁朝暮送别父亲,回到房里。 随身之物早已收拾停妥,环视四周,又如当初方來此处时,那沒有半分人气的模样。在这里住了一月有余,虽只是短暂栖身之处,却也莫名的生了些感情在心里。 她背起包裹走出房门,转身关门之时似是又看到了前些日子的浮影。 她看到了坐在窗边绣花的自己,看到了浅笑低吟在身旁陪着她的岳烬之。 如今父亲也走了,真真便只余得她一人在此。心中思绪弥漫,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一般这样想他。 门倏然关上,带起了地面之上微积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之中,透着斜阳折射出五彩光晕。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之上,声音沉重而怀旧。 牵马站在恒隆客栈之外,宁朝暮扭头细细打量这处她应当是这辈子都不会回來的居所。掌柜的曾柳摇着轮椅停在门外,微笑着看着他,伸手微摆,与她别过。 翻身上马,挥鞭疾驰,似与这过往插叙道别。 之后马蹄翻飞,一人一骑便如此这般,迎着风雪而去。 转眼间便又开始写新的一章了吧。 ------------ 第七二章 野岭处再遇袭 成国,钧天城。 府宅深深,雕梁画栋。西暖阁茶韵杳杳。 颜何安倚靠在窗沿之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飘雪。 天地间银装素裹,无论是妖艳多姿亦或是藏污纳垢,皆在这银白色覆盖之下,暂时消弭于无形。 宁儿。 颜何安在心中低声沉吟,登时勾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 青梅竹马忆当年,如今只余伤心事…… 悠悠一声叹息。 忽听得桌案之上茶盏重重放下的声音,颜何安这才回过神來,向对面看去。与之一起喝茶品茗之人是他父亲,成国如今的太史令颜景。这父子二人正趁着午后喝着闲茶说会儿子闲话,却不曾想这说着说着,便见颜何安无端端地失了神去,面上暗淡至极,颇有心事重重之意。 “安儿,自得你从丰邑回來,便一直如此。平日里说话走神也就罢了,甚至在公务之上亦是犯了不少纰漏。父亲从年轻之时过來,自然明白些儿女情长的纠结之事。可如今你不言不语,只顾垂影自怜,为父着实看不下去。” 颜景坐在颜何安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言语之中颇为不满。 颜何安听此,惭愧说道:“父亲息怒,我知错了。” “哎,”颜景深深叹了口气,“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说明白,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让你低沉至此。我不想看我最得意的儿子消沉成如今这幅模样。” 颜何安看了一眼窗外,午后风雪已慢慢温柔下來。雪花悠悠从空中滑落,在虚空之中划出了一道道美妙至极的轨迹。 沉默片刻,颜何安开口道:“爹,我见到宁儿了。” “宁儿?” “宁子规世叔家的女儿,宁朝暮。五年之前,我的……未婚妻。” 说至最后三个字,颜何安心中的酸楚无法言喻。 颜景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她。你宁世叔不是五年前辞官远行了吗?你居然能在丰邑遇到她,着实是有缘……” “爹,你莫要再瞒我了。” 颜景低头不语。 “自我从丰邑回來,便着手彻查当年宁家之事。可是这结果,却让我不知说何是好……”颜何安闭上眼,眉间紧蹙。 “那件事,是真的么?” 沉默许久,颜何安终将压抑于心的话问了出來。 颜景面上一凛,默认了。 “那我颜家可曾插手?”颜何安扶案而起,情绪颇为激动。 “不曾。毕竟那件事,是王家主使。与我颜家并无半点关系。当年爹位卑言轻,即便想对宁兄施以援手却也不得已。无奈……” “那这整个成国高层便看着王家如此胆大妄为吗?” 良久之后,颜景又叹了口气,言语之中颇为沉重:“安儿,很多事,不是你查便能查的清楚的。” “若是只有王家所为,那会如此风声不漏吗?” “成国的水,比你想象之中,要深太多太多。” “所以,明哲保身,便是爹今日为你上的最重要的一堂课。” 钧天城刚弱沒几分的雪势又纷扬了起來,雪花自空中泼头盖脸地洒下,再无先前那份柔顺舒然之意。城北高门深府绵延,居中则是那红墙直矗的大成皇宫。这绵长的白墙青瓦之下,犹如困顿着蛰伏亘古的兽。如今惺忪欲醒,隐约可见那锐利的眸子和锋利的獠牙。 ,,,,,,,,,,,,,,,,,,,, 两日之后,成国东南。 如今大雪已停,天气甚冷。只余得官道之上残存冰雪未化,行路颇为不易。 宁朝暮一身厚重的男子装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头上带着貂皮小帽,脖颈紧缩进皮毛围脖之中,远观浑然如圆球一般,端的是有种俏皮的喜意。 她看了看天,又已临近日暮。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当初顺此道往丰邑去,一路有岳烬之作伴,走走停停,并不觉是如此漫长无尽。可如今自己顺原路返回,走了这些许天亦是看不到乾河的踪影,着实是气闷无聊之极。 沒办法,只得加紧赶路,至前方找个村子镇子安顿下了。 如今年节将至,再加之官道之上天冷难行,如此时辰就见不到几个行路人影。前前后后一观望,入目之处连个活人都沒有。又让宁朝暮的心里多了几份忐忑。毕竟一个姑娘家家,心中即便再潇洒,那也是会怕的。 再叹一口气,宁朝暮将手从袖管之中伸出,略微活动热络了一下,便欲摸着鞭子,打马加速前行。 可这马小跑一段时辰,便愈发的焦躁不安起來。引得宁朝暮心中已是恁得发紧。亦不知是心里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着空无一人的天地之间有人在暗暗地观望着她。这种感觉,便犹如五年之前于山野之中被追杀时一般。 宁朝暮瞬间惊醒起來,生怕有人突如其來出现,重蹈五年之前的覆辙。 可是那时,她还有岳烬之危难之时相救。可如今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人又远在荆国平城忙活岳家之事,就算有人告诉她他危急时刻将如天神降世,那她也是万万不信的。 突然,身下坐骑前蹄立起,嘶鸣一声。宁朝暮一时走神,未曾抓稳马缰。如此一折腾,便自马上掉了下來,摔了个四脚朝天。待得她自这一摔之中醒过身來,忽觉周身气氛不对。抬眼一看,那马已经头尾分家,热血喷涌了一地,转眼间便沒了活气儿。 忽然之间觉得身侧左前三丈有破空之声响起,当下无意识地便是一个翻身,就地滚出。这一滚,便顺着官道一侧的斜坡滚出几丈之远。待得她回头一看,只见方才她所在那处出现了一个如同鬼魅一般的黑色人影。手上利刃寒光闪烁,方才一刃下刺,将那冻得颇为厚实的土层破出了一道裂痕,直直延伸至路下。 宁朝暮登时冷汗频出。 “你是何人?”她见那人跪地不动,寒着胆出声问道。手心冰冷至极,已被濡湿,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雪水。 那人听闻此问,低头阴恻恻一笑,转头看向她,说道:“自然是要你命之人!” 说罢便又抽身而來,身形迅疾如雷闪。 宁朝暮此时早已被这人的形貌吓得七魄丢了六魄,只见那人面上刀疤纵横,为数不多的完整肌肤皆泛着铁青的幽幽绿色。一双招子似是早就被人废了去,只余得两个黑黢黢大洞,诡异异常。唇色苍白如纸,嘴中如狼犬一般的獠牙外翻。乍然一看,如地狱幽鬼一般可怖。 宁朝暮直愣愣地看着那人举剑而來,转瞬间便几个腾挪,到了近前。他妖异一笑,顺着來势手持寒刃平平刺出,向着宁朝暮前胸要害招呼而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宁朝暮不知从何处激发出了莫大的气力,未等那匕首刺至胸前,便如方才一般就地一滚,横身而去,堪堪躲过了这一劫。 那人见一击未中,面上又添了几分狰狞。原本以为这人如此呆愣愣不动,怕是不需要用出第三招的。不曾想,这人居然如此命大,那般情况还能避开。 想罢,他侧耳听声,似是在判断宁朝暮此时所在方位。 宁朝暮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寒风吹來,不由得打起了冷颤。她见那人许久未动,便心下明了他定然是目不可见,只能依靠耳力。可是如今此处荒无人烟,身上别无他物,若是想凭一己之力扰乱那人的听声辩位,那定然是天方夜谭一般。 难道近日便真的要命丧此处了? 宁朝暮醒了醒神,暂且压抑住了自己心中翻腾欲出的惊慌害怕。伸手往怀中摸去,将一包药粉拆开藏至了掌中。这药粉是如今她身上毒性最烈的一种。如今她体力在惊恐之下透支大半,想是不能再有第三次躲避之机了。成与不成,便须得看这最后一击。 不过多时,那人身形又动。冲着宁朝暮所在方向急速而來。寒刃闪烁,眨眼便到了近前。宁朝暮双目微闭,扭头偏开,趁着顺她的风势扬手便将药粉撒了出去。 她一动未动,等待着那人的匕首或刺在她身的剧烈疼痛。 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耳畔居然听得了兵戈相交的鸣金之响。 “烬之!” ------------ 第七三章 入死劫绝杀刃 电光火石之间,宁朝暮却听得耳畔兵刃相交的金戈之声。当下便不由得大喊一声:“烬之!” 可转头睁眼一看,却不是心中所想那人。 为她拦住致命一击之人她并不认得,只见那人一身灰黑色棉衣,五官稀松平常,低调至极,唯有面上两道粗黑的眉毛甚为惹眼。他手持一把九环大刀,硬生生飞身而出拦住了追杀之人的利刃。此时短兵相交,虽武器大小分明,可显而易见,那救人之人承受了更大的压力。如今已经双臂颤抖,额上冷汗频出,眼见便是不敌之势。 “宁小姐,快走。” 暗中角力良久,那人从牙缝之中挤出这样一句话。宁朝暮霎时间回过神來,登时便从地上连滚带爬的往战圈之外而去,免得给那武人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只见那追杀之人听得此话,面上瘆人笑容更甚,舔舔嘴唇,竟颇有几分嗜血之意。他对二人说道:“想走?有这么容易吗?在我绝杀刃的面前,无论你是绝世高手还是皇帝将军,一个都跑不了!” 宁朝暮此时或是在这生死存亡压力之下习惯了,只觉心中不是那般惊恐的不能动弹。方才洒出去的药粉之中,含了她宁家的后天之毒。若是这般毒物再沒了效用,那近日恐怕真得丧命此处,还平白连累了他人。 想至这里,宁朝暮出言说道:“这位壮士,你无须趟这趟浑水。大恩大德,宁朝暮记下了。此般恩情唯有來世再报,我不想拖累了你的性命。” 那人似是充耳不闻,仍深陷于与那绝杀刃的纠缠之局不得脱身。此时他下风已现,面色已然涨至紫红。马步下蹲,脚踝已深深陷入地面,脖颈之上青筋暴起。 宁朝暮在旁侧心急如焚,为何这药对此人沒有效用? 或是此时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正当那救她之人性命攸关的关头,绝杀刃忽然后退七步,蹲在地上抱头呻吟,抽搐不已。 “死丫头,你这是撒了些什么东西!” 那人抬头看过來,面上陈年刀疤已经寸寸裂开,鲜血泛着莹莹绿色满面横流。再加之他面色痛至狰狞,扭曲异常,本就可怖的面上愈发让人胆颤。 那相救之人反应迅速,从雪地之中拔身出來便几个腾挪來到她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之后将刀别在腰间,伸手放入嘴中吹了哨子,不多时便见一匹骏马从旁侧林中奔腾而出。那人翻身上马,将宁朝暮护至身前,打马便向官道之上疾驰而去。 “你究竟是何人?”迎着凛冽的寒风,宁朝暮再三端详那人面庞,确信自己从未与他相识。 那人简单解释说道:“曾掌柜让我护你到平城。方才入驿站喂马,耽搁了些时辰。险些酿成大祸。” “可我不想无端连累你!”宁朝暮急急说道,语气之中颇为担忧。 “我是少爷的家仆。” 听得此话,宁朝暮心中滋味复杂。虽说方才那药粉有了效用,可那绝杀刃着实诡异之极。究竟能否凭那药力将他格杀于当下,真真是不好说。 但愿吧…… 如此奔驰三四里,路上冰雪甚厚,马蹄不吃力,陡然间便打了滑。两人瞬时间从马上跌落下去,顺着官道又一路翻滚下去,直到被路边雪树挡住才停下。 “每每贱人如蝼蚁一般仓皇逃命,老夫便觉得有趣。”两人方才从雪窝之中挣扎出來,却听闻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从头顶之上响起,“你们觉得能跑得了吗?” 两人顺着声音來路抬头望去,只见那血流狰狞的面孔正在树梢之上轻蔑且戏谑地看着二人。面上两个黑黢黢大洞之中虽无瞳仁,宁朝暮却清晰看到了他熊熊燃烧的怒火。 “我轻易不下大青山,如今方一出世,却被一个小丫头阴了一招。若不是我功力精进,怕就要命丧此处了。我绝杀刃寒刃之下死过不少江湖侠客,前几日还死过一个颇有威名的将军。可无论哪一次刺杀,都沒有此次这般狼狈。” 说罢他身形一动,眨眼间寒刃便朝她脖颈斜刺而來:“如今,你应该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宁朝暮瞳孔紧缩,如此危机当前,她似是已经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忽然之间,她只觉一阵大力将自己横身推出,瞬间便被抛至了三丈开外。方才所在的树下,九环刀刀光烁烁,横刀便与那绝杀刃缠斗至一处。那人左臂却颓软垂下,衣袖暗色濡湿,鲜血滴落在雪地之中煞是刺眼。 瞬时间便交手了三五回合,那年轻人绝招尽出,方才挡住了绝杀刃的几波攻势。他想是觉得两人之间天差地别,当下便一个回身,弯腰下沉,毒箭自胸前激射而出,箭头之上幽幽寒光。那毒箭直直向那绝杀刃的眼眶射去,却不曾想被他提气纵身一躲,便只射入了他左肩。如此却也是阻碍了他的攻势,那年轻人瞬时间便纵身而來,一把将宁朝暮从地上提起,扔至马背之上。 “快走!” 当下绝杀刃又追至了近前。接连两次被阴招所伤,他的怒火已经被完全激发了出來,下手之间毫不留情。年轻人疲于格挡,三两回合之间便浑身血痕。 宁朝暮骑在小跑远去的马上,看着不远处的情形,眼眶濡湿。可既然如此,她便不能拂了他的好意,能逃多远便逃多远吧。 绝杀刃见此,笑意更甚。他见面前之人已几乎脱力,当下便仰头大笑几声,说道:“你以为只许你有暗器防身,我就沒有暗器杀人了吗?” 听闻此话,那年轻人双目大睁。眼见着自那绝杀刃袖口之中激射而出索魂箭,连着坚韧的天蚕丝直直地朝着宁朝暮的后心而去。 “俯身!” 宁朝暮骑在马上,倏地听闻身后一声嘶吼,即刻便下意识的矮身下伏,却不曾想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索魂箭深深射穿了她右侧肩骨,剧痛之下宁朝暮精神恍惚,只觉自己的身子随着那箭矢往來路飞去。 一切皆成空。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蝼蚁。今日便不要想着逃脱的主意了,安心做我绝杀刃的腹中之食吧。” 说罢,他便伸手将那年轻人抓至身前,张口便咬住了他的脖颈。宁朝暮双眼圆睁,面上煞白,心中的惊恐已然大过了疼痛。只见那就她之人在绝杀刃的口中,挣扎着,抽搐着。面上似是受了极端痛苦般的扭曲。不消多时,便见他瞳孔涣散,只余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绝杀刃眼神之中颇为得意,斜眼瞥了宁朝暮一眼,接着便如扔破麻袋一般将年轻人的身躯扔出,转身來至宁朝暮身前。舔唇而笑:“莫要用如此惊恐多情的眼神看着我,马上便轮到你了。老夫下山一回,这人血可是要喝个够本。哎,真真是可惜了前些日子那个将军,身躯壮硕,想罢那血亦是热的烫嘴吧……” 想至此处,绝杀刃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面上竟浮现几分后悔之色。 此时,却突然听得背后一阵巨大声响,他转头一看,竟是那还未死绝的年轻人。他双眼大睁,眸光涣散,右手之中却握着一卷号令。他花了毕生的力气将那信号弹引开,此时那物什已经窜至高空,声传百里,在漫天风雪之中染出一片肉眼可见的黑色浓雾,经久不散。 之后便再也未动一下,真真是死得通透。 绝杀刃面上稍微一变,转瞬便成了玩味的神情。 “至死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着实是悲壮……哎……可这种情势,即便有人來救,那看到的,也只会是两具尸体罢了。”绝杀刃摇了摇头,转身又看向宁朝暮,伸手便想掐住她的脖子。 “我问你……问你几个问題可好?”宁朝暮虚弱问道。 绝杀刃面上神色满是嘲弄:“你可是想拖延时间等得有人來救你?” “你说……你说的将军……他……可是荆国的大将军……岳宿之?”宁朝暮虚弱无力,并不搭理他方才的所问。方才却听到他如此言说,便强撑着自己要问个清楚。左手微掩在袖下,用那腕上的采药小刀将指端划破。之后在灰色衣袍之上,一笔一划,缓慢且尽力地写着什么。 绝杀刃听得此问,手上登时顿了一顿,回道:“沒错。老夫许久不下山,受老熟人之托自然要帮他把事情办妥。如今那个将军怕是已经死透了吧,哈哈哈哈……” “那……可否,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姓……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宁朝暮此时面色煞白,身下的雪被鲜血染红一片,只觉得神智涣散,怕是真真要命绝于此了。 “小丫头虽说年纪尚小,可看问題的眼光倒是颇为通透。你既是逃不出老夫的股掌,再加之老夫近日心情甚好,便告诉你也无妨。哎,这个名字自得二十年前,我便再也沒对人提起过。”他伸手卡住宁朝暮修长的脖颈,与她近乎面贴面,轻声说道:“老夫名唤杨崇岗,乃是二十年前荆太后的宫里人。” 宁朝暮杏目圆睁,透露出一派惊诧之色,喉中咯咯作响,却再也无法发声。 “丫头,你便安心去吧……” 绝杀刃狰狞一笑,侧头便往宁朝暮脖颈之侧咬去。 ------------ 第七四章 我定要你的命 从未有任何一刻,如同此时一般,让她觉得死亡竟然是如此之近。 比之五年之前的手起刀落,刀光过影,如今这般死法,端的是让人胆寒。 宁朝暮眼睑低垂,右肩之上的疼痛似是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觉得麻木、酸胀,神魂便若透体离去一般轻飘飘涣散。 微微睁眼,天光顺着瞳孔照射而入。今日的天灰暗暗,逼仄压抑如同五年前无异。只是雨滴凝结,变作了雪。从空中悠悠洒下,恰似飞舞出一曲悲痛欲绝的挽歌。 已经能感受到绝杀刃那温热且腥臭无比的呼吸近在咫尺。将死之时,宁朝暮却发觉自己心中居然沒了半分恐惧。过往烟云一幕幕自眼前浮现,爹,娘,歆儿,颜何安,叶篇迁……还有他。直至此刻她才明了,本以为若是今生求不得正果,那便罢了。却从未想过,自己心中铭刻着他,刻得如此之深。 罢了,罢了。 就这样结束吧。 …… 岳烬之初來此处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他心心念念之人,以如此情境出现在他面前,瞬间让他如同被利器狠狠击中内心最柔软处一般,痛彻心扉。 “小暮!” 岳烬之大喊一声,眼眶欲裂。自十丈之外便拍马而起,提气而來,脚步虚换,将一身游龙云雪步施展至极致。他瞬间疾驰至两人所在之处,全力一掌自身侧拍下。绝杀刃仓促之下猝不及防,霎时间便被一招拍中后退十步有余,撞靠至雪树之上,低头吐起血來。 将人击退之后,岳烬之伸手将宁朝暮抱至怀里。那双执剑杀人稳破发丝的手,如今却颤抖的厉害。他伸出食指中指,探至宁朝暮鼻端之下,触手所及皆是冰冷一片。 他缓缓地、慢慢地,将头靠至宁朝暮脖颈之间。雪肤之上掌印青紫刺眼,衬得她苍白的肌肤愈加如冰样清冷。岳烬之定定地看着她,深深地将头埋在她肩颈之间,小心翼翼地避开右肩之上可怖的伤口。 终究抑制不住,如兽般发出了低哑的嘶吼。 少顷,绝杀刃终于止住了吐血的势头,阴声一笑,无不讽刺地说:“哟,又來了一个。是來为你的小情人敛尸來了吗?哈哈哈哈……胆敢伤老夫如此,今日便一起留下來殉葬吧!” 岳烬之听闻此声,慢慢将头抬起,眸色泛红如兽,眼神之中尽是冰冷杀机。 “小暮,等着我,我稍后便來。” 他温柔地将她放在雪地之中,伸手持剑砍断了索魂箭的牵引。天蚕丝断裂之时又牵涉到了她的伤口,宁朝暮无意识之间颤抖,让岳烬之魂神一震,仿若感同身受。 起身拔剑,低头起势。岳烬之胸膛之中恨意滔天,几不可遏。他与绝杀刃遥遥相对,两人皆屏气凝神,周身风势大作,聚气以待。长发迎风,衣衫猎猎。 临至交汇点的一刻,两人几乎同时动了起來。一侧白衣墨发长剑寒光,另一侧黑衣如魔短刃狰狞。霎时间便纵身于一处,兵刃相接。岳烬之一手凌天剑法精妙绝伦,招招皆冲绝杀刃要害招呼而去。绝杀刃手执短刃,避敌之长,将身法速度施展至毕生极致,时不时在不经意之间使出必杀之技。 盏茶之间两人便交手十余回合,岳烬之见他颇为难缠,怕是自己此生劲敌。于是见那利刃刁钻袭來,当下便化凌天剑法为守,先抑住绝杀刃的攻击为上。如此一來,一时之间谁都未曾尽占上风,呈平分秋色之局。 岳烬之面上泛白,竭力压制着胸腹之中翻涌不停的血气。他毕竟内伤未好,如今贸然全力动武,实则是极其冒险之所为。可他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亦是不能顾及这些,脑海之中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将面前之人斩与剑下,为宁朝暮报仇雪恨。 可这般情况,鏖战是决计不能的。否则时间一长,便极容易被人抓住破绽。如此一想,岳烬之下手便愈发凌厉至极,重新转凌天剑法由守势为攻势,提气于胸,下脚之处游龙云雪步向左前方多划半步,虚影之间似是将他的领地扩大了半分,从而使得绝杀刃外围吃力,更加疲于游遁。 绝杀刃此时的境况亦是决计不妙。先前受了宁朝暮的毒攻,虽说已经暂时压制,可是影响愈显。之后又中了那年轻人的暗箭阴招,伤势不轻。方才松懈不察,受了岳烬之全力一掌。这一掌受之,确是着实受了内伤。如此一來,绝杀刃便亦是想速战速决,否则这胶着起來,真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当下绝杀刃从怀中拿出一物,看也不看便吞至口中。片刻之后,周身气势愈发磅礴,想是什么暂时提升功力的旁门左道。岳烬之眉头紧锁,手下半点也不敢含糊。可不曾想,那绝杀刃此时却变得勇猛异常,功力提升不是一分半分。他身形飘渺难辨,出刃愈发刁钻毒辣,硬生生地将岳烬之的攻势又逼回守势。 二十回合之后,岳烬之脸色愈加苍白。绝杀刃趁机当胸一击,岳烬之执剑格挡,却因得脱力无法与那下击之力对冲。瞬间便被重重击退,连退十步余,靠身在树干之上,终得压制不住胸中翻涌的气血,低头吐了出來。 血色刺眼而旖旎,岳烬之缓缓抬头,异常平静地看着绝杀刃,鼻端被这血腥之气萦绕,心中战意不停翻滚飙升。良久之后,他展颜一笑,妖孽且无畏。伸手张合之间,低垂的指间已多出了七根银针。他运气而为,银针瞬间沒体。不消片刻,岳烬之面上虽苍白犹在,可又浮现出了一丝诡异至极的莹润绯红。周身散乱的气势逐渐稳固归一,两三次呼吸之间甚至比方才动手之时更为骇人。 “你敢伤她,我无论如何也要要你的命!” 西风更甚,天地决然。 与此时交战相比而言,方才那场简直是孩童之间打闹的游戏。岳烬之剑气大盛刃外三分,大开大阖之间丝毫不防,确有损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决绝之势。绝杀刃此时亦是觉察到了沉重覆顶的压力,剑刃所过之处,他觉到了森然的死意。一时之间避而不着,不敢应其锋芒。 如此三五回合之后,岳烬之瞳孔之中渗出了从深处自内而外透出的血红。如魔如妖,如梦似幻。两人擦身而过之时,岳烬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如就这样……” “去死吧。” 话音未落,他便诡异消失,绝杀刃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他站在原地呈防守之势,侧耳听之欲辨别出岳烬之此时所在之处。 汗水一滴一滴混着血水滑落,天地之间静的似乎只有他一人一般。 探寻无果。 倏地,他左耳一动,在左侧听到了利刃破空之声。他随之往右侧斜踏,欲躲过这次绝杀。可不曾想,半步斜踏之后,岳烬之身形闪现,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长剑温柔地在他脖颈之间划过,甚至能感受到那一瞬间血液的喷涌。 那个如鬼魅一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悠悠道一声:“安息。” 重重落地,气息全无。 岳烬之长剑支撑,跪在地上。眸色之中的血红逐渐褪去。 少顷,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宁朝暮身侧。嘴角血迹汩汩,与她胸前的血水相交融。 他跪坐在她身侧,将她揽抱至怀里。 额头温柔紧贴,唇上冰冷而缠绵。 ------------ 第七五章 循天命卦春秋 雪势漫天。 在这漫天雪幕之下,两人相拥隽永。 “其实……自从一开始见面之时,我便觉得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你。只是那时无从想起,究竟是因得何人历过何事,才与你有过交集。” 天空之中,雪云欲深。大雪飘飘洒洒,顺着风势飘落,让人极容易便看走了神去。 “后來我与你相处几月,朝夕相伴……你的身上,有我很多深埋于内心的,对于将來生活的向往之情。可是我不愿承认,亦是不能让自己愈陷愈深。” “你那日看到了我的旧伤,终于让我想起究竟是为何对你如此熟稔。原來我们竟然有那么一段生死之交。只可惜那时候我以横天宫门人的身份行走天下,而你,为了逃亡,亦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我知你心无所依,知你漂若浮萍。可你亦是知我情殇未却,知我错付深情。如此这般,我们便不由得自己扯起了一层窗户纸,骗自己说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岳烬之勾唇一笑,笑意之中尽是温柔绵软:“后來我逐渐发现,我对舞衣,并非当年一般情根深种了。或许是因得你,或许是因得这么多年无果。那夜后花园说明了之后,我便极少再困于旧情。从那之后,我真真是甚少再想起曾经的事。偶然记起之时略微心疼,却又能轻易地因为你而消弭。” “小暮,我曾经不懂,我与你,究竟是何种关系。也不敢去憧憬,我与你,会有怎样的将來。” “可如今……我知道了。可是这代价,太重太重,痛得人难以喘息……” 岳烬之脸颊紧紧靠着宁朝暮的额头,目光痛苦且空洞。许久,一滴晶莹自他眼角滑落,带着微微的红,落地成冰。 北风呼啸而过,卷起了千堆雪。大雪洒然,自空中飘落,一层一层地堆积在两人身上,渐渐地便与白茫茫大地同了颜色。 不过多时,此处官道便有一架马车疾驰而过。马车自此处驶过未停,可沒过多久便又驶了回來。 一老者坐在车驾之上,碎碎念叨:“星盘显示明明在此处啊,怎得沒人呢。” 他抬眼一看,细细搜寻,终于发现了路边已被大雪掩埋就地的两人。赶忙跳下车,奔至近前,将雪被层层剥开。伸手试了试脉搏,却见一人脱力暂时失去了只觉,体温尚存,而另外一人,却似是死的不能再死,整个儿凉透了一般。 那老者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岳小子,宁丫头,卦爷爷这可不是见死不救,命中自有定数,我亦是不能扰抗天命。罢了罢了,总归是吃点亏,死不了就成了。可怜我一把老骨头,这么大年纪了还得为你们两个小的跑腿儿……” 那老者确是卦春秋无疑。 自得宁朝暮听从他的嘱托自驭龙岭下将岳烬之劫回來之后,他便受不了她镇日的碎碎念和幽怨眼神,速速下山寻了老友躲清闲。可如今再见,却是这种近乎天人永隔的情形。即便他心中再有准备,一时半会儿之间亦是心头发堵。毕竟与宁朝暮相处多年,早早便将她当孙女看了。 卦春秋将两人搬至车上,往两小的嘴中各含了一片保元气的雪灵参。刚欲赶车离开,突然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重新从车驾之上跳下,走至方才绝杀刃殒命之处,自他身上摸索下來一块颇为奇异的令牌扔进车里,这才最终走了。 自此处至平城,马车又走了两日路程。一路上宁朝暮毫无声息,岳烬之浑浑噩噩,端的是让卦春秋越看越心疼。时不时的对着天上大翻白眼,直竖中指。 至平城岳府,岳老爷子一见这小儿子好端端地出去,如此这般地回來,当下便跳了脚。抄起寒铁长枪便欲出门,为儿子讨个公道。终究还是让众人死拉硬劝,把人劝住了。 昏暗暗的房间里,岳烬之躺在床上,剑眉紧锁。嘴中喃喃,唤着宁朝暮的名字。岳府大夫前來问脉,只说岳二公子内伤未好便又妄动真气,伤上加伤,波及肺腑。所幸身子底子好,生命无碍。这几日服些培本固元的汤药,再祛祛风寒,便能好起來。 可宁朝暮的伤势,大夫问诊之下便不发一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显然便是在说,已经沒救了。 正逢岳老爷子大发雷霆之时,卦春秋拎着大包小包从外间而入。当下便又对着岳连峰一通劝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打包票说宁朝暮无事,这才让岳老爷子半担忧半怀疑地出了门。 待得屋内只剩他一人,卦春秋微微叹了口气,又往宁朝暮嘴中新添了一片雪灵参,这才将那大包小包之物打开放在桌上,拿出药鼎,忙活起來。 日头渐西,卦春秋起身出门,疏松了下筋骨。这飘了五六日之久的大雪如今才有了停下的势头,日头微弱悬于西山,在这寒冷的冬日透出一丝心头上的暖意。 眯着眼站了好一会儿,看似如普通愣神一般,实则袖中左手捏诀轻掐,盏茶之间便又卜了一卦。 似是这结果颇让他满意,这才晃晃悠悠转身回屋,伸手将门关上。 宁朝暮所躺的床榻之前放了一张小桌,桌案虽矮,却摆的颇为满当。正中一方古朴香炉,内里线香幽幽袅袅。 此时宁朝暮正安静的躺在床上,面上清冷如雪,看不出丝毫血色。右肩之上索魂箭仍在,冷冽而狰狞。 卦春秋手执一把玄铁小刀,在烛火映照之下泛着烁烁寒光,让人瑟缩。 他拿着刀,走至榻前,将宁朝暮右肩之上的衣服略微划开。稳了稳心神,便欲在皮肉之上下刀。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这箭矢近乎长进了皮肉之内。虽说宁朝暮毫无生机,箭矢透体虽结实可毕竟未曾长实,可这表皮之上,还是需得划开的。 正待卦春秋正要动手之时,却听得一阵敲门声响起。他眉头紧蹙,方才遣散众人之时便已经细细交代过,疗伤过程之中切忌有人前來打扰。 那敲门声始终不见停。卦春秋无奈,只得暂且先将刀放下,攒着几分怒气开门,倒是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门外之人,却是岳烬之。 他迷迷瞪瞪间醒來,第一件事便是问宁朝暮所在。之后便顾不得身上伤势,踉踉跄跄地一路往她住处而來。身后仆人大夫随了一路,终究还是沒能制住他。 “卦先生,让我陪着她……可好?” 面上煞白如纸,身上单薄如斯。可那双眸子,清亮温润,含着千分柔情似水。任凭他卦春秋再如何铁石心肠,此刻都无法出言拒了他。 “谢谢卦先生。” 岳烬之面上升腾起一丝欣喜,抬脚便进了屋。卦春秋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只能微微摇了摇头。伸手对那门外的一众仆从摆了一摆,二次吩咐一遍不要再有人來扰,便让他们散去了。 烛火影影绰绰,岳烬之站在床边,心疼地看着床上那个受了如斯痛苦的人影。他俯下身子,轻轻握着她冰冷的手。 终究至于唇上,轻轻一吻。 片刻之后,卦春秋自外间入内。轻声对他说: “烬之,我要开始了。” ------------ 第七六章 生死过终转醒 听得卦春秋一句话,岳烬之心中陡然一紧。之后默默侧身至床尾,手却还是紧握着她的。 鼻端是极其类似定神香的味道,岳烬之胸中翻涌的气血原本未平,此时亦是慢慢缓和下來。 他定定地看着床上不知人事的宁朝暮,满是锥心刺骨的深情。 卦春秋重新拿起那把玄铁小刀,置于火上灼烧之后于宁朝暮身前站定。毫不迟疑地将伤口之处已经凝合的表层皮肉割开,血自划开之处潺潺流出,与早先结痄的暗红色纠结于一处。 “烬之,你來,坐在这儿抱着她。” 少顷,卦春秋出言吩咐道。 岳烬之依言起身,坐至床头处,小心翼翼地将宁朝暮上半身托起半坐,抱在怀中。 卦春秋自身后绕过,于背后伤口之处又是同样举止。岳烬之心疼至极,却是无法。 “稍后我会将羽箭自小暮体内拔出,她如今虽是假死之态,可原本的身体反应还是会有的。待会儿你将她搂紧一些,拔箭之后将这布巾覆至前胸之上。” 卦春秋将摸着灰黑色药粉的厚实布巾交至他手,自己手中亦是持着相同一块。他如今确是庆幸于岳烬之这次的突然而來,若不是如此,那又得耽误些许功夫出门寻人过來了。 多耽误一分便是多受一分的罪,卦春秋心中深知这一点。 屏气凝神,卦春秋的手按至了箭头之上。前胸箭尾早已被他尽数切断,以求让宁朝暮少疼几分。岳烬之见着卦春秋的动作,手心冰冷异常,他转过头去。虽见惯了血腥风浪,可如今,仍旧是不敢亲眼去看。 “小暮,忍一忍啊……”卦春秋轻言出声,并非说给宁朝暮听。一似是安稳自己,又似是安慰岳烬之。 霎时间,岳烬之只觉怀中之人一记巨颤,随后便觉衣袍之上便被溅上了汩汩温血。转头一看,伤口鲜红可怖。如同被从中撕裂一般,暴露着让人不忍直视的血洞。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原來一个人心里还会有如此舒之不得,似是要把人生生撑炸一般的情绪。仰起头,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之中掉落一般,修长有力的手将宁朝暮在怀中紧紧禁锢着。 薄唇紧咬。 “烬之!” 被卦春秋一言惊醒,岳烬之伸手将那布巾覆于前胸极其可怖的伤口之上,气息紊乱,身上冷汗涔涔,比自己从生死之际煎熬过來之时更加痛苦。 宁朝暮在此般折腾之下,身躯不住地痉挛抽搐,面上黛眉紧锁,惨白之色更甚。 “卦先生,小暮她……”岳烬之出言问道,言语之中是他自己亦沒有想到的抖言紧张,更带悔意。 若是,若是自己早些时辰过去,她便不用如此遭罪了吧…… “不急不急。箭取出來便沒事了。來,你将后侧的布巾一起按着。” 将宁朝暮交待给岳烬之,卦春秋从床榻之上下來,在桌上翻翻找找。最终拿出一尊破烂铜鼎,鼎上灰尘满满,一看便是陈年旧物。将鼎盖打开,内里有两颗圆润的黑色丸子。 “这是?” “这个物什,你与你大哥都曾经吃过。它的名字就叫逆天改命,不知道你听说过沒有。只不过你与你大哥所服的皆是一半,小暮虽说琢磨出了解毒的法子,可终究还是沒有原本的子丸有那培元凝神的效果。毕竟她那解方之中最终以阴阳和合之法宣泄,对这死过一回的人來说,太过了。这亦是你内伤为何许久不好的原因。” 说罢,卦春秋便将这小鼎连带着两颗丸药放在床头,嘱咐岳烬之稍后帮她服下。之后便又从小桌之上寻來一卷干净布带,将宁朝暮的伤口包裹完全。 可他不知,方才那一席话,在岳烬之心里激起了如何的滔天巨浪。 阴阳和合之道? 她究竟为他做了如何的付出? 若是她不说,若是如今卦先生沒有说,那他这辈子还会知道如此一段秘辛吗? 小暮…… 岳烬之缓缓低头,将额头与她紧贴,心中千言欲与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角润湿。 待得卦春秋将朝暮的伤口包扎完毕,伸手拍了拍岳烬之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之后便转身出了房间。 岳烬之便这般静静地抱着她,伸手抚摸她消瘦的脸颊。这个女子,从开始到如今,从未要求过什么,更未要挟过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守候在他身侧,给他支撑,给他慰藉。 是他,太混账。 岳烬之端起矮桌之上的清水碗,把药丸含在嘴中,凑头上去,用手轻轻将她颌骨撑开,撬开牙关送药进去。 或许那一日,她便是如此这般,把他从鬼门关拉回來的吧。可他那是确是粗心至极,醒來之后便不管不问。不知道怎般冷了她的心。 喂完药,岳烬之轻轻地将她平放在榻上,又从旁侧的柜子之中翻找出柔软被褥为她铺垫好。之后便坐在她身侧,定定地,温柔地看着她。 屋内,定魂香香气氤氤袅袅,香头燃起明明灭灭的回想。 小暮,若是这次你安然无事,那我们便好好地在一起。 可好? 时光辗转而过,自那日疗伤之日开始,已经又去了七日。第三日时宁朝暮的呼吸便已重新缓过,着实让岳烬之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一日,宁朝暮就这般平躺在榻上,纹丝不动。只不过面上逐渐有了些血色,换药之时观其伤口,亦是在逐渐愈合好转。岳烬之心中颇为担忧。虽说明知那逆天改命的两粒丸药确是能活死人的奇药,甚至自己亦是曾经服过。可如今看着她又受一遍这般煎熬,心中从未有一时好过。 若是,若是…… 期间,岳老爷子曾经來看过几回。实则看宁朝暮是次,将重伤未愈的儿子重新塞回房间里养病才为主。 可岳烬之亦是个倔强的性子,做出的决定任凭旁人说破了嘴也半点不改。最后还是卦春秋站出來圆了场子,在宁朝暮房里安上了一张软榻,两人比邻而居,照顾起來也便宜。卦春秋再三打了包票,一定会将这小两口好发不损活脱脱地给送回去,岳老爷子这才松了口。一边挠头,一边骂骂咧咧地回去了。脑子里一团浆糊,正头疼着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这两个儿子并一个儿媳妇半死不活的状态。 岳烬之勾唇一笑,微微偏头,深深地看着床上安安静静的宁朝暮,一如他这些天一直在做的一般。 已经七日了,小暮。 你何时才能醒來看看我? 终于,苍天不负。 第八天,宁朝暮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此时已经到了十二月廿三,小年时节。离年关只剩了六天。 宁朝暮病重方醒,岳烬之重伤未愈,花夭夭百无聊赖地在平城府西看雪景,宁子规带着夫人方才回到岷县,宁歆儿与岳越正在幽云宫里翘首以待,姚不平与花小霞二人正在驭龙岭的寨子里拼酒,颜何安坐在户部的衙门之中定定愣神,脑中心中所想全是那人的音容。 而叶篇迁,如同消失在天地之间一般,再无影踪。 ------------ 第七七章 除夕夜夜交心 转眼间便至年关。 今日,自清晨至日暮,整个平城府中皆是一派热闹不停的景象。 晌午过后,岳烬之守着宁朝暮睡了会儿午觉,再睁开眼,却已经日沉西山。方才起身不久,便听得门外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他俯身替宁朝暮掖好了被角,转身便去了外间开门。 门外之人,却是这几日始终忘至脑后的花夭夭。 只见花夭夭娇俏地站在门外,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厚衣,外披白色大氅。手上端着木质托盘,上放两碗还冒着热气的糯米百花羹。见得岳烬之开门,方才还万分落寞的神情瞬间便变作了欣喜。 “夭夭姑娘,你怎得來了?” “烬,今日府里忙碌,自然不似以往一般细致。方才我去厨房做了些热羹,补气养身,你与宁姑娘趁热服了吧。这几日……你瘦了太多……”言语之中似是满满的关切和心疼。 “多谢夭夭姑娘挂念,如此天冷风寒,还劳烦你跑这么一趟。” “烬,你不要这般客气。我这几日沒见你,心中沒有着落,我……” “咳咳……”正当此时,屋内传來了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岳烬之听闻之后,不再言语一句,即刻便转身回了屋。 花夭夭一人站在门口,面上深情伤怀而又凄凉,终究化作一丝缅怀。 少顷,她将手中的物什放在外间的桌案上,带上门出去了。 自得宁朝暮苏醒过來,身子便一天好过一天。不出几日便能下床走动,脸色比前几日要好看太多,只不过右肩伤势颇重,还使不得力。这些日子,岳烬之照顾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人虽什么事都未言明,可这凑到一起,便自然而然地跟蜜里调油一般,甜得发腻。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点起了大红灯笼,照的整个西疆平城灯火通明。街头巷弄到处可以听见孩童们的嬉笑跑闹,宅院门口不停地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渲染出浓浓的年节喜意。 在这普天之下,上至高官士族,下至布衣百姓,一年或殚精竭虑或奔波劳碌,无不是为了如今过个好年。无论桌上的年夜饭是丰盛稀奇亦或是简单平常,手边的酒是陈年佳酿还是寡水清汤,只要家人团圆围坐一桌共叙天伦,那都是幸福的。 今年年节,平城岳府热闹无比。从最高一辈的卦春秋卦老先生,到最小一辈的岳于诚岳小团子,人人皆是面上笑意满满。如今情境算得上是四代齐聚,端的是人丁兴旺,虽不是一家,却着实是胜似一家。 早早地放过了年节鞭炮,中厅被火盆熏得暖暖当当。居中大圆桌之上摆着满满的鸡鸭鱼肉海味山珍,可把这些日子压抑坏了的岳于诚小团子高兴坏了,直直地拉着宁朝暮的手让她喂。 吃吃笑笑间,便已酒过三巡。在座之人互相之间拜过了年,说过了喜庆话,又给劳碌了一年的仆役们发了赏钱。之后考虑到这在座几人或重伤未好或怀孕身重,皆不易多坐,就安排仆人将众人送回房间歇着了。只余得岳连峰与卦春秋两个隔代长辈坐在一堆儿,喝喝小酒说说闲话,准备守岁。 回到房中,将门关上。早先炭火盆的暖意犹在。岳烬之先让宁朝暮斜躺在床上歇息,之后又唤來了仆役将这火盆子重新烧的旺旺的。 宁朝暮肩膀上的药是三天一换的。今日便又到了换药的时候。岳烬之左右忙活准备好一系列物什,來到宁朝暮榻前。 “朝暮,今日我给你换药可好?今日天冷夜黑,就不要麻烦嫂子了吧。”前一次换药是周舞衣代劳,可今日正赶上年节,白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就沒顾得上。 宁朝暮听之,面上微微泛红。想了一想,点头应了。 伸手解衣,玉手微微发抖,面上愈发绯红。费了良久的功夫,才将身上一层一层的厚衣薄衣解下,只余得贴身小衣。香肩全露。可如今这布带紧缠,却也沒得那般想象中的香艳场景。 岳烬之伸手将她缠身缚带解开,偶尔触及她娇嫩细腻的肌肤,都不由得让两人心笙荡漾。宁朝暮螓首低垂,愈发不敢抬头。却不曾想被岳烬之随口打趣道:“终归更进一步的事儿都做了,莫要这般羞意。” 这话听到宁朝暮耳朵里,却登时泛起了轩然大波。 “你……你这话是何意?”宁朝暮惊吓一般看着岳烬之,问道。 “那日,卦先生都与我说过了……我……” “你莫要再说。就当什么都沒发生过吧。” “怎么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沒发生过!”岳烬之心中怒意大盛,登时拂襟而起,“你是女人,有些事情需得男人承担的,请你不要佯装如此大度!” 宁朝暮鼻端酸涩,良久之后哽咽说道:“可是,我不想……让你做你不愿的事……” 岳烬之坐回至她身侧,伸手将他搂至怀中,温柔道:“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只需记得这一点。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性命垂危之时,心中所觉,了无生趣,万念俱灰。” “或许,我们真的是大千世界之中,命定彼此之人。” 换药之后,已经夜过中霄。大多人家已经燃过了供香吃过了年饭,静静入睡了。还有些人准备守岁直至天色大白,间歇间也能听到零碎的鞭炮声响,在不知道哪条巷弄门前响起,传声悠远。深夜无月的平城府点亮着红色烛火,映衬着石路屋瓦上厚厚的积雪,将这座荆国最繁华的边城妆点地精美绝伦。 虽天色已晚,可两人方才历经了那么一场交心,此时此刻毫无睡意。和衣躺在床榻之上,正正地左右交错相对,如此一來便又说起闲话儿來。 “你那日怎得知道我在那里?那处荒无人烟,而且你又不知我的行踪。” 宁朝暮出言问道,这个问題着实困扰了她许久。 岳烬之听闻,当下便是一笑,将双手后探垫至脑后,这才解释说:“曾柳打探得知你被王家所困,当下便慌了神,给我传了封信來。我见得那封传书,便想立刻出门回丰邑寻你。结果还沒待得出门的功夫,紧接着來了第二封,说你已经回來了,让我无须着急。” “这曾掌柜的倒是个伶俐性子,做事稳妥至极。” “可他所出最大的纰漏便是十日之后才探得你身陷王家的消息,功过待得开春考校之时自有评判。再接着说方才的事吧。结果那日刚过晌午,卦先生便來了岳府。我虽在驭龙岭上沒见过他,可是我一眼便认得了他,毕竟他与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差不许多。” “他说你将遭逢一场大难,让我速去救你。于是我即刻出发,花了两日的时间从此处往丰邑一路寻去,在你遇袭之处看到了小六临终之前放出的讯息。也多亏曾柳见你孤身上路不放心,让小六一路跟着你。否则……” “可是他却因我而死,若不是我,他不会遭这般殒命之灾。” 提起此人,宁朝暮心中一阵阵发堵。那个年轻人隐忍而沉默,至死都以岳家的命令为己任。可是在她眼中,确是他被她连累丧命。这是她这辈子都将都铭记于心,自责如斯的。 “小暮,你莫要说我冷血无情。虽说我也惋惜我的手下就此殒命,可是,若是出事的人是你,那我不敢想我究竟能否承受这样的后果。” 宁朝暮见他如此伤怀,心中莫名地泛起了丝丝感动,掺杂在方才的感伤之中,端的是复杂无匹。 “好好告慰他的家人,可好?” “一定。” 总算将这个心结稍稍解开,宁朝暮心中亦算是轻松了几分。即便心中如何的愧疚与难过,可是事情已至如此地步,人不能复生,也便只能给予活人更多的抚慰了。 “对了,我为何沒见篇迁?他沒來过这里吗?” 岳烬之听得她如此发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篇迁?我未曾见过他。” “沒來过这里……”宁朝暮心中颇为疑虑,“我被困王家的那些日子,曾嘱咐他带着五色断肠花先來寻你,可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他到底去哪里了……” “你先不要着急,说不定他有事耽搁了。那日曾柳传信给我之时,曾在末尾提过一句,说篇迁提前独自离开了。可是究竟去了哪里,他也未曾细说。待得明日我再传令于他,让他再细细探明可好?” 宁朝暮无奈叹了口气,心头阴云不散,良久之后思索未果,便只得应下了。 “我记得我临走之前曾经嘱托过你,不让你身涉险境。你为何拿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既然在这除夕夜里把积压在心底的事情都说了个明白,岳烬之亦是不再压抑所存的疑问。 宁朝暮沉吟半晌,在心底顺了顺细节,便出声与他说了个清清楚楚。她口中的故事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还是听的岳烬之皱起了眉头。 待得讲完之后,宁朝暮抬眼看他,不禁笑道:“你怎得这副表情,我这不是沒事吗?” “你……”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沒说出口,只化作最后一声幽幽的叹息。自从两人相遇相识一起闯荡江湖以來,便始终沒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一直都是这般大起大落,在刀刃生死之间打转。如今再说那些担忧和责怪的话,都已经成了陈年老话,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彼此心里清楚得很,可时势却总归不饶人。 以后他定会将她死死地看管在身边,保护在身后,不让她再经受分毫风雨。 ------------ 第七八章 水云间之密谈 忙忙碌碌、说说笑笑之间,年关眨眼间便过,空余一处又一处的意犹未尽。青石长街上的鞭炮红屑与陈雪混杂的痕迹还在,可头顶上的灯笼已经早早地撤下了。 十五一过,就算是出了年。 自得宁朝暮身子稍好,能四处走动,便整日里想出门去,守在岳府门口,生怕叶篇迁寻不得路,找错了地方。可这几日下來,半分人影亦是沒有看到。岳烬之心中略微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见她身子未好,便也不舍得开口与她说。只能一边劝着她莫要在外头呆久了得了风寒,一边催着手下人过了年关之后加紧查明叶篇迁此时的去向。 年关一过,着紧处理的便是公事。 还有月余就过了休战期,休战期一过,西疆战场便又得重燃战火。岳宿之此次重伤也给岳老爷子提了个醒,原本与赵成松父子二人交战已久,料得二人沒有这般头脑和人脉行这万军之中行刺中军主将之事,可如今捋过这一年來西疆战场的变数丛生,对手不按常理,却着实不能不防。 正月十六,方过年关的第一天。 水云间内茶香袅袅,炭火烧得正旺。自得前几日宁朝暮不慎又着了凉感了风寒,岳烬之就觉他们如今所住之处着实过于阴冷,便不由分说带着宁朝暮回了他们原先所住的水云间。 今日水云间之内共有五人,岳烬之与岳宿之在侧,岳连峰与卦春秋居于正中,宁朝暮坐于岳烬之一旁,微微笑着,听他们说些闲话。本來正兴致勃勃地聊些天南海北的见闻,突然之间岳连峰便屏退了四周婢女侍从,让人将门关了起來。 宁朝暮如此一瞧,心下便知他们定是有要事相商。当下便起身告辞,怕他们说起话來不方便。却不曾想刚一说完便被岳烬之伸手拦住了,侧过脸來笑着说,让她听着便好,毕竟很多事情,要依靠她來串联清楚。 听此一言,宁朝暮就不再忸怩,重新坐回了原处。毕竟她最近与岳烬之腻歪惯了,想着时时刻刻与他一起。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岳连峰岳老将军将杯盏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这谈话便就此开始。 “这些日子以來,我岳家逆境不断,似是风雨飘摇之相。你们这三个小的不过半年,便都在生死之间打了个來回。幸好有那逆天改命在,不至于命丧鬼门关。年关之时,我不欲扰了大家过年的喜庆兴致,因而禁了府中所有一切有关这些事的说辞,只等年后一起处理。如今,是时候了,都说说看吧。” 开场数语,把今日所商之題说的清清楚楚,瞬间就将前面闲谈时所存的慵然气氛散的一干二净,在座之人包括卦春秋在内,都面上严肃起來。 少顷,岳宿之开口道:“我先说吧。” 他自那日清醒过來之后,身体便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如今已经能自行走动,长久静坐。除了胸前伤口未愈,不得活动过度,更不能披挂上阵之外,其余皆与普通人沒有任何区别。 岳宿之沉吟片刻,理了下思绪,说道:“自得年余之前,我与父亲就曾说过,军中似是有细作。可是岳家军自祖父那时开始,中坚力量便是铁板一块。军中要事,大多会在平城岳府的密室之中商讨。若是说中军有变,那我原本是不信的。” “但是,就赵成松父子二人的谋略而言,远不至于如此运筹帷幄,面面俱到。这半年战事以來,次次皆是以其之多,攻我之寡,拿捏的分毫不差。若再说军中无事,那确实连我自己都不信了。” “之后我便着手去查,但是始终无所获。我曾想这是否是一个极其严密的组织网,可是始终抓不到似乎近在眼前的蛛丝马迹。” 听至此处,岳老爷子点头赞同,想必是对此事知之甚多:“宿之所说亦是我所怀疑的。毕竟以岳家之能,不至于到如此腹背受敌的地步。可是若是真正如此,却是我不敢设想的。那必定是我岳家招致不得的大人物,凭空沦落成了棋子。” 言语之中颇为唏嘘。 岳家精忠报国百余载,却落得这等下场,着实可悲。 “对于此事,我自那次问过大哥之后,便留心了。”待得岳老爷子话音一落,岳烬之便徐徐然开口,“这次我至成国丰邑,动用了曾柳手下的情报网。据青天城一方來报,年余之前赵成松父子军中进行了一系列的调动,不乏有高居之人被调离替换。智囊之中亦是有新晋之人。青天折了五名身份不低的探子才探得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岳烬之边说,面上表情便愈发冷冽:“这赵成松身边的新晋智囊确是个重要人物,每逢大事调动之前,他必将于子夜传信至钧天和平城。钧天的信直落宫廷,平城的信鹰至西郊山脉便无了影踪。” “西郊?” “确是。”岳烬之斩钉截铁地回答父亲,“后來我曾与大哥设过两次陷阱,探得那西郊联络之人是一灰衣尼姑。她将信带回慈悲寺,究竟交到了何人手中,恕儿子不才,我还未曾探查明了。” 说至此处,他便靠身至椅背之上,端起了茶杯,想必是说完了。 听得他一席话,座中几人皆是陷入了沉思,面色不善。若是真真如此的话,那便一切明了,这问題定是出自岳府之中。可岳府虽小,但府内仆役守卫亦是不少,若真的要一一查起,又是个浩大的工程。 良久之后,岳连峰开口道:“如烬之所言,稍后便安排隐卫去那西郊慈悲寺探个清楚,找到那取信尼姑或许便能水落石出了。另外再差遣府内潜伏隐卫,将府中每个人都查个明明白白,务必不要有一丝遗漏。” “谨遵父帅之命。” 岳烬之听此,当下便站起身來拱手行礼。身侧,宁朝暮甚少见他如此正经的模样,一对杏眼明眸,此时便要直直地看呆了去。直到听得卦春秋不知道第几声咳嗽,这才缓过神來。转眼一看,却见几人都面上含笑看着她。当下她便面色羞红,螓首低垂不敢抬头。 岳连峰愈看这个儿媳妇愈是欢喜,不忍见她如此尴尬,便开口重起一话題,为她解了围。 “另外,便是那逆天改命之物。真不曾想,若不是因得朝暮,我岳家的两个儿子便都栽到了歹人手上。烬之,恐怕此事还是得要你來说。” “好,”岳烬之眉头微锁,思索片刻便简言说道,“那药确是有问題的,若不是小暮学识广博识破了其中玄机,如今怕是我岳家满门皆是要受到掣肘。这药是安阳王所寻,陛下赐予大哥。显而易见,目的便在于大哥身上。而大哥,确是关系着大荆国的兵权。若是想控制大哥,那这幕后之人的目的,便是显而易见的了。” “可此事细说起來牵连甚广,”岳连峰川字眉结,苦思不解,“究竟是谁,要害我岳家?” “爹,亦或许,究竟是谁要图谋荆国江山。” 一语惊人。 ------------ 第七九章 剖时局涉宫闱 听闻此话,水云间内众人登时沉默。 岳烬之此话说的还不算凌厉,依照他方才分析,据这逆天改命延伸出來的可能性莫过于三种:其一是皇帝忧心岳家尤其是岳宿之的忠心,为防其变,便以药控之;其二是安阳王对荆国江山有意,欲想制住岳宿之以控兵权;其三,在这药层层经手途中被人掉了包,使了一招借刀杀人之法。 但这三点,又皆有商榷。首先皇帝与岳宿之是自小知交,情分不是一分半分,岳家忠心百年可表,此举着实令人寒心;其次,安阳王从來中庸,兄弟之间谦恭相协,自得他长兄继位那日起便低调至极,似是对荆国江山无意之表;最后便是那中途调包之人,从源头溯之,那究竟是何人有机会且有见识将这四颗奇药变作两颗,且依旧保留着逆天改命之效,是不经意为之,歪打正着?还是原计划行事,其心可诛? 此时,卦春秋摇了摇头,叹气说道:“原本我不想涉身于凡俗之事,可无奈这几个小的频频遇袭,再加上我与岳老弟相谈甚欢,所以今日便破一回例,说些我能说的吧。” 他沉吟片刻,接着道:“这逆天改命,我能炼。但是,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炼。哎,甚至都忘了多少年前,我有一同门师弟,亦是一惊才绝艳之辈。可惜因得心性过于狭隘,被尊师赶出了师门。自此毫无音讯。” “那若是你这位师弟落入了那谋策之人的手中,再以逆天改命控制诸多高官大将武林豪杰,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听至此处,宁朝暮不由得心头一沉,当即便出言问道。 “你以为这逆天改命是寻常之物,说炼就炼的么,小暮丫头?”卦春秋翻了翻眼皮,满脸无奈之色,“先不说这逆天改命炼制之中有多大的成功率,有着那般苛刻的炼制要求,单说那几十种稀罕药材,若想寻齐必然得花费极大的人力财力,有些还寻之不得。你能稀里糊涂配出解毒的那颗丸子,老头子我着实震惊了许久。再说先前为你炼制的那颗,我亦是不瞒你。五年前我甫一见你,便为你算出了毕生大劫。当时又喜欢你这个后辈,这几年才暗暗留心将各类物什收集齐全。” 宁朝暮听闻此话,心中暖意蔓延。 “离題太远了,接着方才的说吧。这药不是出自我手,那便定然是我师弟或他这一脉所为。即便是他为之,那暂时我们也无法判别他有何意图。所以如今,便只能等。” “别无他法,也只能等下去了。既然那人不想让大哥死,那必定是有所图。卦先生,这母丸之毒多久之后便会发作?”岳烬之张口问道。 “每三个月,逢十五月圆。子时三刻,从脚底涌泉向上蔓延,直至神庭。初入万蚁蚀骨,痒不可耐。随后如刀锋入体,有凌迟之痛。这种折磨,即便是多硬的汉子亦是难免折腰,阴毒至极。” 宁朝暮身上顿时沁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她头一次见这药时,只能断出只服此药会有剧毒入体缠骨,被人所制。可究竟是何种毒却是一无所知。如今听得卦春秋这般一说,登时一阵后怕。如若当日她未思及此处,亦或是有分毫纰漏,那恐怕岳烬之…… “如今是一月十六,据第一次毒发时间正正有两月时日。那人若是有所图谋,必然会在那时出现。所幸如今大哥无恙,这怕是那人计划之中最大的变数。如此一來,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让大哥佯装毒发引蛇出洞,设一圈套静候那人露出马脚即可。” “如此甚好。”沉默许久的岳连峰岳老将军点头应允。此事说起來前段惊心动魄无比,可后段若是将计就计,那定能轻易窥破那人谋策。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这些日子阴霾满布之下唯一的有利转机。 “除此之外,还有件私事需得言明,”岳连峰转头看向岳宿之,开口道,“那日刺杀你的究竟是何人,你仍旧半点也回想不出吗?另外,卦先生,烬之,小暮,你们三人都是见过大世面之人,有沒有在宿之伤口之上看出过什么端倪?” 岳宿之颓然摇头,那日那人确是一击便遁,端的是让人措手不及。 “伯父,或许这件事,我知道。”宁朝暮目光澄明,面上虽因得回忆起前事略微煞白,但毫无惊惧。 “哦?你说。” “那日我在成国被人追杀,杀我之人出身北苍青山,名为绝杀刃。原本我不知这人是何身份,可这些天问过烬之之后,着实有些后怕。”说罢两人对视一眼,眸色之中脉脉温情。 “他属北苍青山之中阔樾青山一派,贵为太上长老。狠辣残暴,擅长一击绝杀,形貌可怖,爱食人血。自江湖之中销声匿迹十余年不曾出世,世人早已淡忘了他的恶名。” “因得我与烬之当初路经落雁城时,曾与北苍青山一人结怨,之后又在乾河之处遭遇伏击,险些酿成大祸。所以那时我原本以为此人亦是为那北苍后生寻仇而來,可不曾想,在我将死之时,他或许是知我逃不出股掌,便让我问出了两个秘辛。” “其一,他在伏击我之前,曾经刺杀过一个将军,他自己承认,确是宿之大哥。且自我前日见了大哥伤口之时,便与那绝杀刃的短刃联系至一处,愈发深信不疑。” “北苍青山?我想不通,为何明明两件不相关的事,却最终都与同一个门派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听得这番话,岳连峰又是一阵疑惑。不仅是他想不通透,岳宿之甚至岳烬之亦是心存大小不一的疑问在心。 “原本我也是想不通的,后來我便……问了他的名姓。他说,他叫杨崇岗。” “杨崇岗?这名字恁得有些熟悉……”岳连峰眉头皱起,似是在尽力回想着什么,可是思索片刻亦是无果。 “他说,他是二十年前,荆太后宫中之人。” 荆太后! 宁朝暮的一番话,无疑引起了滔天巨浪。任凭他们每个人多大的玄机谋略,可都未曾想到此时此刻居然出现了一人出身宫闱。宁朝暮所说这一席话,无疑让还未明了的局势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所以,我大胆猜想,”宁朝暮嘴唇微抖,言语却依旧坚定,“这绝杀刃亦是幕后谋划之人安插二十年的一颗棋子,消失在世人目光中之后,便入了江湖。以江湖人之名,为其行刺杀之事。如此便可将嫌疑撇的干干净净。” 沉默良久,屋内炭火似是渐渐熄了,让人感到一股自后心处传來的凉意。 “若是这般,那这设局之人,便是太可怕了。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岳连峰眉头深锁,慢慢说道,言语之中皆是震惊。 “父亲莫要如此说,若说算无遗策,那如今我岳家这策,他不就是算错了吗?”为了宽解岳连峰,岳烬之轻轻笑着,出言安慰道,“如今事已至此,这必死之局被小暮逆转,变作了生局。若是自此之后我们缜密谋策,必将让那人无所遁形。” “哎……也只能如此了。”岳连峰抬起头來,面上已不如方才那般如临大敌,“如今天色已迟,你们几人虽身子大好,却还是不宜久坐。我与卦先生先走一步,宿之也早早回去歇息吧。” 说罢,便与卦春秋两人出了水云间。 待得岳宿之也离开后,这水云间内便又只余得他与宁朝暮两人。 “烬之,我对你们荆国之事不甚了解。那荆太后,究竟是何身份?” “她是当今圣上与安阳王兄弟两人的生母。” ------------ 第八十章 凉亭媚花夭夭 自得那日水云间密谈之后,一切便进入了正轨。 岳宿之本觉自己身体大好,便欲披挂去前线整军,却不曾想被岳连峰岳老爹一个鞋底丢了回來,自此在身子真正养好之前再不敢提策马征战之事。 取而代之,岳连峰十八年后重新披挂上阵,奔赴平城外城前线。厉兵秣马,血性誓师,誓要将儿子的血仇自战场之上讨回來。登时间岳家军声威震天。 自得岳连峰走后,平城岳府又变得冷清了起來。沒了岳老爹的召集,这几人甚少聚集在一处用膳闲聊,久而久之十天半月亦是不得见一回。 岳宿之镇日关在房中研习兵书,自清晨至日暮,足不出户;周舞衣年关过后便又重回西郊慈悲寺诵佛,原本岳宿之心忧不知何时便会平地而起的慈悲寺之变会波及到她,不欲让她前往,可是临开口,却还是咽进了肚里;碧月如今已经是八个月大的肚子,再过两个月不到便要临盆了,又将为岳府添一新丁;岳小团子岳于诚,所幸还是被年关喜庆冲散了年前的惊惧,如今又如同平常孩童一般活泼,再过两日便要过三岁生辰,之后就要跟着西席先生读书识字去了。 转眼间已至二月,冬雪春融,逐渐有了复苏之势。 在水云间吃过了午饭,宁朝暮抬头一看今日光阳甚好,暖意盎然,当下便扭头唤了正坐在桌案之后眯眼看书的岳烬之,一同出门去花园逛逛。 岳烬之欣然应允。 漫步在岳府之中,两人的心情皆如同恍若隔世一般。 曾几何时,宁朝暮还在心心念念地单相思,可这死了一回之后,却骤然之间有了盼头。那人,总算是近在眼前,可以徐徐图之了。所以说,这次死的相当有意义。 曾几何时,岳烬之还在困于旧情,伤于执念。可如今大风大浪里走了一圈,再想起往事,却沒了那般刻骨铭心的痛楚。封存于心底深处,空余几分追忆而已。或许,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带着小暮回家对娘亲交差了吧…… 两人顺着水云间门前的遮阴长廊一路行至了后花园,远远便看到了那处夜见的凉亭。 走到近前,岳烬之便忍俊不禁:“小暮,你可曾记得那夜你來偷听被抓了正着,事到临头却还死咬着出來乘凉透气不放,险些便被岳秦大哥扭送至官衙去了。” 宁朝暮听之,亦是回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当下便面上一红,恼羞成怒道:“我原本怕触及你心事,未曾提及那天之事。不曾想烬之你居然如此打趣我,看我不……” “烬。” 宁朝暮话未说完,粉拳还差一分便落至岳烬之身上,却听得身后有一声音响起。方才两人笑闹太过,居然沒注意到旁侧有人过來。 转身一看,桃枝幽然。 “夭夭姑娘,你怎得在此处?难道与我们一样,也是趁着午后光阳暖丽,出來看风景的吗?”宁朝暮翩然一笑,对花夭夭说道,脚下不经意间往后退了半步,与岳烬之贴近。 花夭夭面上一动,分毫不应,仍旧定定看着岳烬之,接言道:“烬,我想与你单独说些话儿,可好?” 岳烬之略微沉吟,转头看了宁朝暮一眼,正正与她目光相对。 “如此,小暮你便先回去吧,我与夭夭姑娘说会儿话就來。” 宁朝暮转身过來,背着花夭夭,无奈翻了白眼一枚。见得岳烬之神色之中皆是安然,当下便想这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便与两人道了别,转身往碧月阁方向去了,想必是去寻碧月夫人闲聊。 待得宁朝暮出了后花园,花夭夭嫣然一笑,说道:“烬,你莫要再看了。她走了。” 岳烬之老神在在,丝毫沒有被撞破的尴尬神情,勾勾唇角,对花夭夭道:“不知姑娘今日有何事要对我说?烬之洗耳恭听。” 花夭夭沒有回答,拎起裙摆,施施然踏着石头台阶走到了凉亭之中,岳烬之见此,亦是缓步跟上。直到走到凉亭忠心,花夭夭这才转身对身后的岳烬之,娇俏问道:“烬,你说我好看吗?” 岳烬之眼神之中闪烁,言语之中颇带了几分尴尬:“姑娘自然是好看至极的。” “你可知道,我花谷的世代传人,皆是如我一般。即便先天资质再差,容貌再丑,可只要被这桃夭选中,那便额间桃枝摇曳,渐渐地变得美艳,变得强大……” 花夭夭一边诉说,另一边脚步不停,在岳烬之身侧缓慢地却颇有韵律地踱着步子。此时无风,暖阳高照,岳烬之鼻端慢慢萦绕起若有似无的桃夭香气。恍惚之间,竟觉得分外醉人。 片刻之后,花夭夭停步,与岳烬之四目相对。见得此时岳烬之眸色之中已是迷茫涣散之色,她妖艳一笑,瞬时间眸中光彩大盛,唇色亦如桃花瓣般鲜艳惹人。她踮起脚尖,慢慢凑近岳烬之清俊的脸,与之气息交融。她的腰肢多姿而柔软,玉臂伸出搂住了岳烬之的脖颈,双唇与他的薄唇近在咫尺。 她问他道:“烬,我这么美,你为何不爱我?” 岳烬之思绪涣散,若痴痴之状。 “我为何不爱你,为何不爱你……我不应该不爱你……我……” 花夭夭紧紧搂住她,周身香气更甚。她高高地踮起脚尖,在她耳边说道:“烬,你是我的,你爱我。你记住,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横天宫与花谷,世代相定媒妁,如今一代,便到了我们了。” “我知道了,我与你,有媒妁之约,我不会负……” 岳烬之话音渐弱,花夭夭的红唇自她耳边挪开,又凑至了唇边,眼见着微弱的尾音便要湮沒在二人的唇齿交融之间了,却不曾想不知从何处,射來一物,正正地打中了岳烬之的后脑,瞬间将其惊醒。 他面色转白,额上薄汗犹存。一把推开花夭夭之后,他脑中阵阵晕眩,良久之后寒声问道:“夭夭姑娘,请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花夭夭面上狠厉神情一闪而过,转而又换上了她那副妖媚动人的模样:“烬,你做了你心里想做的事。” 说罢便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转身往后花园之外而去了。 背过岳烬之,花夭夭面上嫣红尽去,惨白尽显。方才她倾尽全部功力魅惑岳烬之,只为得一次得手。可不曾想到了最后关头,眼见着就要得手了,却不知被何物打断,功亏一篑。 花夭夭暗地里咬了咬银牙,心中的愤懑不是一分半分。眼见着主上所给的期限便要到了,若是还不能让岳烬之落入自己掌中,那他…… 想至此处,花夭夭心中顿时一紧,悲凉担忧之情弥漫。 凉亭之外,有一丛及腰的灌木。此时在这草木之后,两个身影正窃窃偷笑。 “叔婶,你为何要拿弹弓打二叔?”岳于诚岳小团子奶声奶气地低声问道。 “因为叔婶要打跑那个女人,把你二叔救回來。”宁朝暮从灌木丛的缝隙之中眯眼偷瞧,心中甚是气闷。 “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打那个女人呢?”岳于诚接着发问。 宁朝暮见着岳烬之已经出了凉亭,往水云间方向去了,便站起身子,将岳小团子抱在怀里,将弹弓还给他,捏着他粉嫩的脸蛋说道:“因为叔婶觉得,还是你二叔比较可恨。” ------------ 第八一章 悠悠吻缠缠梦 待得岳烬之回到水云间,已至日暮时分。此时宁朝暮早已回來了,与岳小团子两人在别处儿疯了一下午,疲累涌上,正坐靠在外间小榻上打盹儿。 岳烬之甫一进屋,便见了她如小鸡啄米一般可爱至极的小动作,下巴一点一点,面上是睡意朦胧泛上的潮红。当下便勾起了唇角,笑意翩然。他走至小榻旁边坐下,伸手将窗户关上,免得她受了风凉。 待得刚想把她放平,盖上锦被之时,宁朝暮就被惊醒了,端的是睡意甚浅。 “烬之,你怎得才回來?”伸手揉揉眼,宁朝暮慵慵然开口道,言语之间尽是软糯的鼻音,霎时间便让岳烬之心底的某处柔软地深陷。 “我与夭夭说完话之后,便去了我大哥那里,刚说完便回來了。” “哦……”宁朝暮翻身坐起,发髻微乱,她低着头思索了片刻,之后眼神轻飘飘地扫视四周,佯装不经意问道,“你与夭夭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啊,可否说与我听一听?” 岳烬之失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你啊……就这副佯装正经八百的性子最气人。方才你不是在场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哪有……”宁朝暮刚想狡辩,却见得岳烬之说罢之后伸出的手掌,掌心之处有一物什亮澄澄,确是宁朝暮随身所带的那锭银锭子无疑。 “那这水云间便是招了小贼了,竟然把我们小暮最宝贝的物什偷了去,还阴差阳错又送回了我手里……”面上颇为打趣。 宁朝暮脸颊之上飞起两片绯红,一把将银锭子抢回手中,定了定神,这才嘟嘟囔囔说道:“我带着小诚子去后花园打鸟,就看你与那花夭夭光天化日之下竟做那些暧昧之事,我真真是看错你了!” 三两句话说至最后,隐约语气之间又有了几分气闷的情绪。 “小暮,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我也不知究竟因得何事,如同中了魔怔一般。若不是你这一记惊醒了我,很难预料接下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岳烬之定睛看着他,眸色之中一派诚恳之色。 “你们男人不都是会这样哄女人吗,要是你岳二公子不乐意,她怎么能强迫的了你……” 宁朝暮听闻他的解释依旧是不依不饶,桃红小嘴儿碎碎念个不停,宣泄着这一下午心中的郁闷之情。 却不曾想,突然之间,唇上被柔软所覆,登时说不出话來,眼前亦是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宁朝暮一时之间头脑空白,杏眸圆睁,却终究因得羞涩之情,闭上了双眼。 岳烬之吻着她,辗转吮吸,如同要将她那柔嫩的小嘴品个尽兴一般,长久不肯松口。宁朝暮面上颈上此时已是羞红一片,任凭他这般深深吻着,青涩地随着身子的本能回应着。 他的舌尖有力地顶开了她的牙关,长驱直入,让她的丁香小舌无处遁形,只能与他的在这狭小温润的空间之中,久久缠绵,不留一分余地。 良久之后,一吻终了。两人唇舌分开,呼吸皆沉。岳烬之将宁朝暮抱在怀中,眸色之上亦是被情欲沾染。方才那一回,差点让他失去了理智,身下某处亦是在蠢蠢欲动,直让他默念了三遍门派的清心平意心诀方才无恙。 他沉声对宁朝暮说道:“这事,我想做很久了。” 宁朝暮听他说的如此明目张胆,当下羞意更甚几分,直直地又往他的怀中钻了一钻。两人坐在榻上,如此紧紧依靠拥抱,水云间内弥漫出了满满的明媚春意。 靠在他怀里,宁朝暮心间简直甜得发腻。她在睡梦之中不知多少次奢望过这般情境,如今真的发生了,却又仿佛如同置身梦境之中,不敢置信。 他的胸膛,精壮而温暖,与她无数次的想象无二。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伸手环住的是他隐在衣衫之下的窄腰。宁朝暮鼻端突然之间酸涩,眼眶泛红,便要垂泪。 “小暮,在你那日昏睡之时,我就想过了,若是你能好好地醒过來,度过此劫,那我们便好好在一起。那日在落雁城中,太叔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至今才明了。为何要选择封闭心神,困于旧情呢?你漂亮,良善,坚强,一手医术惊才绝艳,你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女子。你心系于我,我知。你始终站在我身后,默默地守着我,我亦知。不知何时,你的一颦一笑充斥了我的心间,让我不经意间便能想起,之后满心温情。小暮,我不想再伤害一个如此深爱我的人,亦是我深爱的人。” “小暮,你还……喜欢我吗?” 宁朝暮早已泪如雨下,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消多时便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裳。岳烬之双手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暂且从怀中推开,令她与他对视。宁朝暮泪眼朦胧,模糊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庞,哽咽说道:“烬之,我爱你,我爱你啊!” 说罢便扑在了岳烬之怀中,放声痛哭。 岳烬之紧紧地搂着她,似是要将她刻印如骨髓一般。低下头,用下巴轻轻地磨蹭着她的发,眸色之中满是温软柔情。 “小暮,我爱你。” “岳烬之,如今,已经悟了……” 残阳余晖,煞是耀眼。 红尘世间众生百态,命定者一,过客数不胜数。可是若不到此生终了,是断然不知究竟天意应当与谁携手。所以有些人,便这般错过了。 岳烬之扭头看向窗外,正见着最后一抹晚照隐入重重山峦。双眸幽深且恒情,如同对过往道别。 ,,,,,,,,,,,,,,,, 三日之后,叶篇迁依旧毫无踪影。虽说宁朝暮与岳烬之的感情正值最凝实的时候,每日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可是终究还是挡不住她对宁歆儿病情的深深忧思。 翌日清晨,平城岳府。 门前一辆马车,风雷和轻云被套在马车前面,不屑地打着响鼻。 宁朝暮正随着岳烬之在门口台阶之上,与众人一一告别,花夭夭安静地站在两人身后,不发一言。 昨日思索过后,两人还是决定先回幽云山看看情况,或许叶篇迁直接去了横天宫也说不定。而且,毕竟已经出來半年时间了,对歆儿的想念与对她病情的担忧皆是一日重过一日。再加上岳烬之内伤始终缠绵不好,亦是需要回横天宫寻得玄海尊者想想办法。 “大哥,大嫂,碧月嫂子,话不多说,我与小暮夭夭就先启程了。此时露重天凉,不宜在外久待,你们也早早地回去吧。”岳烬之拱手行礼,对众人说道,之后又蹲下身子,摸摸岳于诚的头顶,闻声说,“小诚儿,你是我岳家的男儿,以后一定要做如你爹一般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了吗?” 岳于诚抽抽鼻子,对岳烬之道:“诚儿知道了,二叔。也请二叔早点带着婶婶回來看我……”奶气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宁朝暮心中酸涩,却也无法,只能蹲下身來抱着小团子瘦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來,亦是对众人行礼:“多谢大哥大嫂还有碧月嫂子对我这些日子的照拂,朝暮谨记在心。你们莫要担心烬之的身子,我会好好照顾他。” “莫要依依惜别了,我们需得早些上路。过些日子等歆儿身子大好,我们便带她回平城看看可好?” 岳烬之环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宁朝暮别过身去,往马车之中而去。肩头耸动,已是泣不成声。 岳烬之见得她与花夭夭二人皆是上了马车,便转过身來,对岳宿之道:“大哥珍重,一定好好保重自己。旁的事情,便交给我來解决。另外,转告父亲一声。今日走的急,便不去外城与他道别了。” 岳宿之不发一言,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情意之重,重若千钧。 岳烬之掀起衣摆,坐至车驾之上。回头望了府前众人一眼,便不再流连,赶车东去了。 马车迎着朝阳前行,在身后大路之上延伸出一道虚虚渺渺的影。 ------------ 第八二章 幽云情事已生 幽云山顶,终年严寒,冬日尤甚。在此处栖身久了,便不由得有种压抑之感。虽雪色皑皑圣洁,可终究还是白茫茫一片。 自得宁朝暮与岳烬之下山之后,宁歆儿便日日夜夜地盼着家姐与岳大哥早日回來。毕竟此处人生地不熟,再加之有人使绊子,因而时常便能让人觉得由内之外的寒意刺骨。 玄海尊者因得爱徒所拜托的事情,这段时日几乎未曾闭过关。再加上他愈看愈觉得这孩子面相之上与自己那老友庐阳真人年轻时有着七分相似,便不由得暗自留心,好好照顾着。同时亦是在藏书阁之中镇日看书寻法,以备不时之需。 三月之前,玄海尊者偶然在一册残破的古书之中寻得了一缓解沉疴之法,当下欣喜万分,脚不沾地地便亲自下山找友人寻药去了。待得半月之后再回山上之时,却见得宁歆儿面色苍白憔悴,双颊凹陷,整个人皆是病弱不堪的模样,与他临走之时那已然好转的面相相差甚多。即刻便大发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彻查此事,最终重重惩罚了从中作梗的易小遥。 易小遥自得得了这个教训,心下便记住了。虽说如此,可这宁歆儿与岳越二人从那时起便受着玄海尊者的亲身照顾,想要报复也是颇为不易。平日里亦是害怕玄海尊者至极,见了两人便是绕着走,一时之间宁歆儿两人的日子风平浪静,好过了许多。 再说玄海尊者所寻的那法子,着实是老祖在钻研药道之时打散重组了些已经失传的药性药理所得,整个方子精妙至极,让他也不由得暗自惊叹。 但是,这方子之中,着实有几味药甚难寻觅,连他这横天宫千余年传承都未曾全得,足以可见这房子的贵重。 不过所幸,终究还是让他想办法寻齐了。可以归功于玄海尊者的神通广大,亦是要感慨这就是宁歆儿的命数。 果不其然,这方子一换,宁歆儿的身子就似一日好过一日,面上色泽红润,唇色亦是恢复如常。自服药那日起,体内沉疴便被抑制住了,不曾再犯过第二次。 宁歆儿自是高兴不已,前些日子玄海尊者不在的那几日,她的身子情况大起大落,当时甚是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姐姐回來的那天了。可如今掌门师伯竟然为了她如此耗费心力,又重新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她心里亦是默默地深深地记着这番极重的恩情。 原本听陆水师兄说,赏药大典早早地便结束了。后來听闻回山的弟子们零零碎碎地说了些大典之中的趣闻,便心知那名唤木朝宁的男子定然是姐姐无疑。 虽说那些弟子并未等得最后尘埃落定之时回來,对于最终那奇药究竟落于谁手一无所知,但是她依旧欣喜到不行,为自家姐姐感到骄傲。并想着怕是姐姐要快回來了,于是那几日便好好地养着身子,想待宁朝暮回來之时给她个大大的惊喜。 谁知,一等二等皆是不來,眼见着到了年关。她听闻掌门师伯说前几日接到了岳哥哥的飞鸽传书,说是一切顺利。可这左等右等皆是不见人影,心中亦是心急如焚。 年关过了,正月也出了,眼见着时日进了二月了,该來的人还是沒有來。 岳越看着宁歆儿一日比一日低沉,想是她忧思尤甚,便想着为她排解一番。趁着天气稍微好些之时,就去求了掌门师伯,带了宁歆儿下山去落雁城小住几天。 玄海尊者思索片刻,便也点头允了。虽说宁歆儿如今的身子只是一时好转,归根结底还是不宜远行。可他亦是眼见着这孩子一日比一日消沉,怕她得了心病,比身病更让人担忧。 于是正逢二月初,三人一行便带着大包小包的行装下山去了。 沒错,确是三人。临行之前,玄海尊者依旧放心不下两小,便吩咐了大徒儿陆水一道随他们下山去了。有陆水这个开山大弟子在侧,无论多危机的情况亦是能应对几分。心中亦是安稳许多。 三人下山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落雁城夜宿。幽云山此处距离落雁城将近一天的行程,但加之这几日冰雪消融,路上颇不好走,所以当到达城中之时,已经天色漆黑。 此次依旧是在兴隆客栈落脚,这里毕竟是横天宫门下的产业,吃住可以记账不说,毕竟是有人照应。 今日天色已晚,又加之舟车劳顿,都稍有倦意。于是吩咐小二随意上了些还有的吃食,三人便在大厅之中随意吃了些东西,之后就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日逢二月初五,恰是这落雁城庙会的日子。 一大早,陆水便收拾停妥來敲门,不曾想开门的却是宁歆儿。 “陆水师兄,早。”宁歆儿娇俏一笑,映着早升的朝霞,精致而漂亮,让陆水不由得一愣。虽说他不好女色,可是这爱美之心却还是有的。 宁歆儿如今亦是二八年华,青春年少最好的时节。原本病弱之色让她镇日受着折磨,容颜不显,如今这病色一去,端的亦是个美人胚子,再过几年必定又是个惹眼的佳人。 随着宁歆儿进了屋内,环视四周,却沒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怎得不见岳越?”少顷,陆水出言问道。 听闻此问,宁歆儿面上无奈之色顿显:“他啊,还睡着呢,这每天赖床的功力不减反增,怎么都整治不了。” 陆水随着她走进了内间,见得床上被褥鼓鼓囊囊一堆,隐约还可听见弱弱的呼噜之声从中传來。 宁歆儿面上微红,毕竟这男女之防对于她这个年纪來说正是最严密的时候。昨夜入住之时便是想单独一间,可终究还是被岳越言辞否决了。原因让她沒办法拒绝,毕竟她身子还需要人照看。 陆水三步走到床前,伸手便将被子掀开,露出了地下岳越白皙瘦高的身子。宁歆儿只看了一眼,之后便嘤咛一声,转头跑出了里屋,面上热得发烫。 岳越正睡得迷迷糊糊,便瞬间觉得身上一冷,不消片刻便冷的哆嗦,清醒过來。睁眼一看,对上的却是陆水那张俊脸。 “啊啊啊啊啊~~~~”当下岳越便是一阵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找了衣服胡乱遮在身上。 “你你你……你怎么进來了?你你你……你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陆水勾唇一笑,俊逸的脸上颇有几分妖孽神情。他一步一步走到岳越身前,略微俯身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想进來,自然是进得來。想看,自然是能看得。怎得,你有何意见?” “我我我……” 眼见着陆水的脸愈发贴近,岳越已经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悠长温润的呼吸。正当此时,却觉眼前骤然一空,只见那露水姻缘大师兄已经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衣物,一脸正经八百地神色对他道:“快些穿好衣服,今日庙会,去凑个热闹。” 说罢便出了门,到外间等他去了。 岳越面上红潮未褪,不知是吓的还是臊的。他顶着陆水离开的身影狠狠瞪了一眼,嘴里嘟囔:“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可方才触及那双眸子的瞬间悸动,却让人无由來地心慌。 ------------ 第八三章 老客栈重相会 这日光阳甚好。 落雁城依旧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往來人繁,这般热闹让方从幽云山上下來的两小登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落雁城着实是热闹非凡。还记得甫來此处之时,岳大哥就曾经提及。可是当时歆儿病虚体弱,无瑕看顾,直至今日才有所体会。”目不暇接地看着路两侧的摊子,各式各样的吃食和新鲜玩意儿着实是让这个年纪的小女子心中微痒。 倏地,她面上神情又萎顿下來,低声说道:“若是姐姐与岳大哥也在就好了……” 陆水与岳越一听这话,便知是她思念之情又起。当下陆水便开口打了圆场:“不是说好了今日要好好消遣的吗,莫要再想这些忧思伤神的话。那边有个豆花摊子,陆水哥哥请你去吃些暖身可好?听说这落雁城的甜豆花可算是一绝,自得我前次下山吃过一回,自此便心心念念……” 陆水为了哄她,面上笑的灿烂且夸张,一口白牙在光阳之下无比耀眼,这般映衬之下,只觉平日散漫无羁的脸上颇有一种不多见的眉目清朗。 歆儿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儿的心性,喜吃甜食且此时确是有些肚饿,当下便随着陆水说说笑笑地往那豆花摊子去了。 余得岳越一个人站在原处,脑中思及那日与少爷一同到落雁城的场景,不由得嘟囔一句:“真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说罢便亦是快走几步,随着两人而去。 如今这两小正处在感情升温,两人之间只余得一层窗户纸未曾挑明。现下三人出行,且陆水这人不带任何感**彩而言确实是一个潇洒风流有才有势的卓绝公子,更重要的是,经他这些时日观察,他对宁歆儿的关怀亦是愈发频繁。 因此,岳越心中愈发担忧这不似好人的陆水师兄一來二去之下横刀夺爱,毕竟他一个穷小子,除了这一击即破的感情基础之外,并无其他物什好与这陆水竞争一回。 如此这般吃吃逛逛,偶尔看看江湖奇人哗众取宠的杂耍,三人真真是沒有时间和空余的精力多想什么忧思与芥蒂,风风火火地便闹腾了一整天。 日暮时分,庙会大半都散场了。宁歆儿亦是过了那番新鲜劲儿,疲累不堪。当下便提议慢慢往回走。 待得回到客栈,夕阳已至最红之时。远观西向山峦之顶云蒸霞蔚,远比在幽云山之巅更有几分尘世烟火之气。 也许,这才是存于人世之间,最应让人向往的天空。 岳越上楼,将身上的大包小包先安放停妥,接着便下楼寻那留在客栈大堂之中准备吃饭的两人。 方才下了半截楼梯,便能远远观望到厅堂正中的位置。此时他见陆水与宁歆儿正详谈甚欢,公子哥英俊倜傥,姑娘家温婉可人,登的是一副璧人一般绝妙的美景。岳越心里不由得重新泛上一阵酸涩,空生一丝自卑之感。 落寞地走到桌旁落座,酒菜已经上好,两人说至最欢之处并未发现他此时算不得好看的面色。听得耳边银铃笑声阵阵,私语窃窃,岳越面上愈发阴沉。伸手拎过酒壶便斟了满满一杯,端起之后一口下肚。可不曾想这杯酒喝的甚猛,甫一入口便被呛了一记,登时面色涨红,俯身大声咳嗽起來。 “越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宁歆儿听到岳越猛烈的咳嗽声,当下便收住了笑声,满面关切。她坐至岳越身边,纤手轻拍为他顺气,良久之后方才缓和下來。 岳越坐直身子,面上潮红不褪。他定了定心神,强忍着咧嘴笑了一笑,对宁歆儿温言说道:“我沒事的,方才口渴,一口喝酒喝的太猛。” “你啊……”宁歆儿从襟子里拿出手帕为他拭去嘴角旁边的残余,动作温柔且贴心。 岳越心中甚是安慰,转过头直定定地看向陆水,眸色之中尽是得意。 陆水见他这般申请,不由得瞳中一紧。 这表情被岳越看在眼中,更是愈发昂扬:想与我抢人,还是慢慢來吧。 陆水毕竟亦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神情稍微一错,便又恢复了他原本那副不羁的样子。勾起唇角悠然一笑,眼角眉梢皆是风流之意,微微起身探了半个桌子,凑到岳越耳侧轻声言到:“今早见你身子白嫩,阳气朝升,想必是仍为童子之身。不若今晚哥哥带你去青楼寻个乐子可好?” 岳越听之,当下便又红了脸,又气又臊。脑海之中倏地浮现了今早这无耻刻薄的露水姻缘师兄喊自己起床的模样,登时间横眉而去,但搭上那张稚气未褪的脸,颇有几分惹人的嗔色。 陆水心中微微躁动,低下头眸光闪烁,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坐回远处之时面上如常不变,亦是不与他计较,温言招呼着歆儿吃饭。 正当三人暂且安生了片刻,却听得门口传來了一女子之声:“小二哥许久未见,今日生意可曾兴隆……” 甫一听闻此声,宁歆儿便不由得呆住了。当下急急放下筷子扭头,顾不得那竹筷未曾放稳掉落在地。 之间那厅堂门口出现一袭人影,乌发成髻,白氅围身,巧笑嫣然,高挑玉立,正与这些日子里日思夜梦的那个人影重合。 宁歆儿慌忙起身,提起裙摆便跑向了那人身侧。一头扑进那人怀中之后,大叫一声“姐姐”,声音之中颇闻哽咽。 这人,确是宁朝暮无疑。 宁朝暮此时亦是震惊的很,她与岳烬之、花夭夭三人自平城连续赶路而來,如今这第七日才到了落雁城。原本担忧歆儿打算连夜赶路早些上山,可是刚至城门口便被自那一方向而來的好心旅人告知,说自落雁城自幽云山一路冰雪欲融不融,白日行路不易,更何谈是夜路。 因此三人无法,只得又赶车回城,來了这落雁城中的老地方入宿一晚,等得明日一早再上路。 却不曾想,这方一入门,刚与迎來送往的小二哥打了个招呼,怀中便登时撞进个小人儿。她一把将那小人儿抱进怀中,低头细细打量,正是自己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妹妹。 姐妹两人分别日久,且彼此情深,这一见面,眼见着便要在这大堂门口上演一场泪如雨下的好戏。所幸此时岳烬之与花夭夭刚好将风雷与轻云安顿好进门,这才止住了这两个如水之人奔涌不住的思情。 一阵忙乱之后,几人在大厅之中寻了个宽敞的大桌入座。紧接着陆水又吩咐了小二再上一桌好酒好菜过來,这才算是为方才的突发事件结了尾。 摆了碗筷倒了酒,宁朝暮三人先喝几杯驱散了几分寒意。此时宁歆儿依旧泪眼汪汪地看着姐姐,目不转睛。 放下酒杯,宁朝暮勾唇一笑,眼眶亦是泛着红:“傻丫头,这般看着我作甚?姐姐脸上是长出花來了吗?倒是这么多时日未见,歆儿都长成大姑娘了。” 宁朝暮言语之中一阵唏嘘,她从未想过今次回來,歆儿会变作这个模样。她甚至早早地在心中准备了停妥,若这次回到横天宫,见得歆儿又回复了如同在驭龙岭时的那般病弱模样,她亦是不会震惊的。 毕竟,这沉疴之症,她最明了。 “歆儿许久与姐姐未见,煞是想念。倒是让诸位哥哥姐姐见笑了。”宁歆儿被宁朝暮这般打趣,再加之这众人团团而坐皆是看着她,当下面上一红心里亦是泛起了羞涩。 众人皆是分外配合地哈哈一笑,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总算是冲淡了几分久别重逢的感怀气氛。 “师兄,你怎得会在此处?” 酒过三巡,岳烬之张口,问陆水道。 陆水听闻,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一双弟妹……前些日子师父寻了个好法子,将歆儿的病症延缓了些,她身子一日比一日大好。你知道,这山上清寒且无趣,再加之歆儿对弟妹的思念之情甚重。师父便同意了他们下山來落雁城小住几天的请求,并嘱我陪着一起來散散心。” 岳烬之沉吟:“原來如此,多谢师兄费心了。” 陆水哈哈一笑,回道:“师弟,你又这般客气。我们兄弟二人结伴闯荡江湖之时,不知在生死之间徘徊了多少次。 这般过命的交情在前,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再说了,我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此次在山上呆了半年时日,着实亦是把我闷坏了。若不是师父这次委派我随着下山,我想再过几日,我也是要寻个由头自己出來的。” 岳烬之心知这相识近十年的师兄究竟是个什么脾性便也不再做些虚伪说辞,举杯遥敬,一杯足以。 ------------ 第八四章 同归路去幽云 “师弟,这位姑娘是?” 受了岳烬之这遥遥一敬,陆水放下酒杯,转而问起了坐在岳烬之右边身侧的花夭夭,眸光之中皆是打量之色。他甫一见花夭夭,触到她额头上的桃花枝子,便觉得有些熟悉。 可他亦是可以断定,绝对不曾遇到过这样一位人间尤物。 “这位是花夭夭花姑娘……”岳烬之笑道。 “哦……” 陆水言语之中颇为不解。他心知岳烬之并不是偏好美色之人,沒來由定然是不会将一个姑娘带在身边,再加上见他原先便认为宁朝暮是他这位师弟属意的女子。于是便颇轻地应了一声,接着等岳烬之的下文。 “她是花谷这一代的唯一传人。”岳烬之好整以暇,笑着看向陆水。 不出所料,这句话骤然一出,陆水面上大变。此时,他终究知道自己的那一抹熟悉之感究竟是从何处而來。 “花谷不是自五百年前便销声匿迹,二百年前据说便已经灭绝了吗?” “无论灭绝亦或是隐世,皆是外人揣测。可如今,我若说这夭夭姑娘并非出身于花谷,师兄你可信?” 陆水面上颇为震惊,良久之后才缓过神來,慨叹道:“方才我观姑娘面相,便有些若有似无的相识之感。可不曾想,居然是因得姑娘出身花谷的原由。我一时之间未曾往此方面想起,还望姑娘恕之则个。” 花夭夭倒觉无所谓,当下便妖娆一笑,腻声说:“陆公子多礼了。” “不知花谷除去姑娘之外可还有他人?”陆水沉吟片刻,紧接着问道。百年之后重新寻得花谷传人可是大事,务必需得一点一滴地问个清楚。 “哼,方才我家少爷明明说了,花姑娘是这代的唯一传人……真不知道这脑子长到哪里去了……”岳越头也不抬,口出之言却着实风凉。 陆水瞥了他一眼,甚是有种想将他狠揍一顿的冲动。深呼吸两口将这份焦躁压了下去,转眼看向花夭夭。 花夭夭便当什么也沒发生,出言回道:“自得我师父前年过世之后,花谷一代就只余得夭夭一人了。” 说话之间,眉眼横波,端的是让陆水心中消受不起。 “如此这般的话,待得我们回到横天宫,便交由师尊决定吧。” 之后几人便吃吃喝喝,说些分别之后的过往闲话儿,直至夜深才散了去。 回到房里,陆水铺纸平宣,写了几行字折起,用客栈之中与横天宫联络的密线将今日的讯息传递回去。之后便和衣躺在床榻之上,吐纳平和,闭眼而憩。脑海之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日白天惊鸿一瞥下那白皙的身子。 不曾想,一夜无眠。 第二日,几人又在这落雁城盘桓了一天。毕竟两拨人皆是车马劳顿,便想好好休息两日,待得第四日,也就是二月初九时再启程回幽云。 漫无目的的日子通常一晃而过。 二月初九晨,一行人便早早地起了身,套好马车往幽云山方向去了。 这两日几位姑娘镇日里窝在房里聊天,陆水与岳烬之闲着无聊,便去城中将两驾小马车换做了能容纳七八人的大马车。虽说这一路路程甚短,可这六人同驾也是方便一些的。 如今已进了二月,天气逐渐转暖。前些日子路上还冰雪冷硬,这才三四天过去,便已经融化一大半了。光阳和煦,凉风扑面,是这些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入夜时分,方才到了幽云半山。宁歆儿与宁朝暮分别骑在风雷与轻云背上,其余四人牵马而行。 刚过雪线,便见前方影影绰绰的人影迎面而來,火把光焰明明灭灭,在凛冽的山风之中颇为脆弱。 那迎來之人不消片刻便到了近前,恭敬行礼之后,那领头之人说道:“陆师兄,岳师兄,掌门师伯心忧夜冷天寒,便派我等前來接迎你们。此处有软轿三顶,请三位姑娘上轿。” 说罢便转身让开,只见身后随行之人确是两人抬轿一顶,正躬身落地等他们上去。 待得宁朝暮与宁歆儿上了轿子,花夭夭上前走了几步,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旋即转身回到岳烬之身侧,温言说道:“烬之,你身子未好,这天一冷更是难熬,还是你去吧。我武功在身,不必寻常女儿家,骑马随着你们就是了。” 岳烬之面上略微有些动容,刚想推拒,却被陆水出言打断:“夭夭姑娘之思确是让我汗颜,是我忽略了师弟身子未好这点。如此的话……师弟你便不要拂夭夭姑娘的好意了,你先入了轿子让师弟们将你们送回师门,我与夭夭姑娘几人在后随后便到。” 说罢,接着又褪下了身上大氅,为花夭夭又披上了一层。颇有君子风度。 岳烬之见此,只能无可奈何,抬脚便往轿子去了。此处山风甚猛,他本身便有些气血不足,若是再多站一会儿,怕是真要出个什么好歹。一旁宁朝暮正掀了轿帘儿往外看,听得花夭夭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献了三分殷勤,心里亦是气不打一处來的。 待得岳烬之上了轿子,岳越颇为应景的在几人身后打了个喷嚏,之后抬起头來,若无所事地揉了揉鼻子,抬眼瞟着天空,无不讽刺道:“露水姻缘果然是露水姻缘,见一个爱一个,献殷勤从來不落人后……” 这嘟嘟囔囔好一阵还未说完,便紧接着又是接连几个。 陆水面上脸色已是颇为难看,几近铁青。他自鼻端重重地哼了一声,当下便牵着风雷,抬脚率先往前走了。岳越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一行身影,又觉天色愈黑山风愈大,生怕几步跟不上便被舍在了路上。再加之此时心中又极其应景地想起了几个幽云山山怪的传说,当下便是一个激灵,小跑两步追那人去了。 这般一折腾,岳越精神愈发的不济,磨磨蹭蹭地跟着前面的人一步一步走。沒等走出几步,却觉身上骤然一重,脚底倏然一轻,便被人拎着脖子扔到了风雷背上。 瞬间醒过神來,岳越伸手一摸,身上确是还带着残余体温的厚重大氅。方才那脸色不善之人正目不斜视地走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幽深眸色在漆黑夜幕之中映衬了前人灯火,深处有火焰微弱跳动。 岳越此时心中更是复杂的紧,一时语塞,收敛了他气死人不偿命的那张嘴皮子。瘪了瘪嘴,不再逞那一时爽利,随他牵着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便自雪线之处行至了横天宫主殿。远远便看到主殿之处灯火通明。下轿下马踏上主殿的青石板,顿觉自脚心之处循序向上传來一阵极为舒适的暖意。宁朝暮不由得抬起头环顾四周,上次來此处天气甚暖且心甚忧,对此处玄妙不曾留心察觉,如今这细细一看之下,却觉这横天宫整体便处在一个极为博大的灵阵之中。她不擅此道,看不出其中门道究竟多深,便只能惊叹于千余年前那位老祖宗凌天剑客的经世大才。 大殿之中并未有烛火之物,那荧荧之光自墙壁穹顶之上投射而出,确是密密镶嵌于四周的硕大明珠。殿中线香之气袅袅,闻之品之,入鼻之时有些微辛辣之感,然呼吸几口之后,便觉心情神明,疲惫具消。 玄海尊者此时正负手而立,背对着正殿大门。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來,这才不急不缓地转身,面上笑容和煦:“你们总算回來了。” ------------ 第八五章 婚约还作数否 玄海尊者话音方落,便见自门口进來一行低代弟子,人人手上皆捧着杯盏之物。请这一行人坐下之后,便将杯中之物奉上。 打开杯盖之间香气与热气一起升腾,确是横天宫一稀奇之物,,百转千酿琼花露。此物集十年之花草精华精制而成,服之由安神养气培本之奇效。 除去两小之外,所在之人皆非不识货的人物,当下便满心感激地看了玄海尊者一眼,之后便趁热服下去了。 待得身侧小弟子们将杯盏收下,此时大殿之中算上玄海尊者开始便只余得七人。 玄海尊者微微一笑,开口出言,言语之中颇有几分缅怀:“这百转千酿琼花露,还是我师尊根据一纸花谷残方推断而出的,夭夭姑娘,你觉得可于花谷本身的千转千酿琼花露有何区别吗?” 说话之间,目光便转向了坐在左手边的花夭夭。 花夭夭乍一听得玄海尊者提到了她的名字,心头不由得一阵,颇有几分不解,但是随后便也想通了。毕竟横天大派必然有其自己的联络方式,且花谷之事对于横天宫來说亦是大事,玄海尊者甫一见面便能唤出自己的名字那亦是情有可原。 花夭夭当下便站起身來,微微一福行礼道:“这横天宫的百转千回酿琼花露比之我花谷的千转千酿琼花露不遑多让,只是我花谷的那份物什效用之上可能更多两三分罢了,”花夭夭言语至此一顿,面上浮现几分颇为缅怀的神色,“可是自得我师父去世之后,我便再也不曾尝过此物的味道了。今日确是多谢玄海尊者相赠,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泫然欲泣之感。 玄海尊者笑着摆摆手,让她坐下答话,道:“夭夭姑娘莫要如此做小儿女之态,我横天宫与花谷自荒古时代开始便是一脉传承。只可惜横天宫千年流传至今,可花谷却在百年之前就彻底销声匿迹了,着实可悲可叹。前几日自成国回來的几个弟子说在赏药大典之上有一花谷弟子出现,我还不敢相信。如今见了你,却不由得我不信了。” 玄海尊者目光看着花夭夭额间的桃花枝子,略微有些出神:“你与你先祖传承下來的画像着实是太像了。” 言语之间沧桑过尽,这亦是一寸心系门派的磅礴大气。 “既然如此,我不再客套,将你做我横天宫嫡传弟子一般一视同仁了。我唤你夭夭,你之地位等同于陆水与烬之,就喊我一声掌门师伯可好?” 花夭夭面上亦是有几分情绪起伏,当下便站起身來深深行了一礼,顺着玄海尊者的话喊了。 处理完花夭夭之事,玄海尊者的眸子便定在了岳烬之身上。 “烬之,此次你与朝暮前往丰邑参加那赏药大典,收获想必是颇丰的。” 话语之间沒有半分疑惑,皆是肯定言辞。 岳烬之微微一笑,刚想起身回话,却见玄海尊者伸手虚压,竟是如同一股凝实之力一般压在他的肩上,起身不得。 “回禀师父,确是满载而归。具体情形师父定然从师弟师侄处得知,徒儿便不一一赘述。” 玄海尊者伸手轻捋胡须,面上浮现出几分满意神色:“为师果然还是低估了你们二人,如今这江湖,确是你们年轻人主宰了。” 岳烬之转头与宁朝暮对望一眼,眸色之中皆是温柔缱绻。 “既然如此,那五色断肠花何在?还记得几百年前,王家某代家主曾倾全族之力來我幽云山求医,所奉之物中便有这天下有名的奇毒之物。可惜当年我祖倾力为之,亦是沒能救了此人,否则此次便能省了你们这趟折腾。”玄海尊者言语之中满是唏嘘,这世间着实是有诸多事情,人力所不能为之。 听闻玄海尊者提及这五色断肠花,岳越与宁歆儿眼眸之中皆是闪过一道晶亮的神采,齐齐转头望向宁朝暮两人。 可宁朝暮面上却因得这句话骤然失色。 “回禀玄海师伯,这五色断肠花因得个中曲直,如今并不在我身上。不知这些天來,有沒有过一位名唤叶篇迁的公子來过这幽云山。” 当下宁朝暮便开口,将叶篇迁的容貌性格特点皆是细细地描述一通。 玄海尊者听过之后,当下便让陆水前去山门三道之处,一一问过这些守山弟子。 静候之中宁朝暮的心情若如火焚烧,片刻不得清闲安静。沒过多久,陆水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大殿之中。 他走至近前,拱手行礼说道:“启禀师尊,弟子们皆说未曾看到此人。” 宁朝暮心中登时一片冰凉,瘫坐在椅子之中,面色逐渐煞白。 玄海尊者眉间深深锁起,沉吟片刻出言安慰道:“朝暮你先莫急,或是你这位好友有事耽搁,未曾來到。稍后我便下令让横天一脉的情报网为你查明此事。只要这人还在世上一天,那便沒有横天宫查不出的。” 玄海尊者所说斩钉截铁,当下也让宁朝暮的心稍稍安生了几分。 “如此这般,便又要劳烦玄海师伯了,朝暮在此拜谢。” 宁朝暮起身上前,深深拜之。 如今距她与叶篇迁丰邑风别已经两月有余,若是他沒出事的话,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到过平城或者幽云山了。 难道……难道他…… 宁朝暮心中从未想过叶篇迁会带着这五色断肠花远走高飞之事。毕竟他是隐宗少宗主,该有的气度应当是有的。且那几日相处下來,这人着实是面冷心热侠肝义胆。再者说來,这五色断肠花他便是拿去也沒什么作用,虽说隐宗以毒起家,可这五色断肠花的毒,却不是说用就能用的。 因而即便是旁人稍稍提及这一可能,亦会被她当场否决。 “如今这五色断肠花未至,歆儿的病症又将迫在眉睫。我想从明日开始,我们便需得集思广益,想出个能替代古方或者继续延命的法子。再过几日你师叔便也要回山了,如此一來便又能多一人分忧。哎……” 言语终,一声沉重的叹息。 宁歆儿端坐在位置上,面色虽有些煞白与失落,可终归还是笑着的。她深知,为了她的病情,父亲母亲、姐姐、岳哥哥,甚至是代为照料自己的玄海师伯,都已经费尽了心力。她如今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每日在病痛的折磨之下希冀光阳。她知道,她如今多活的这些时日,都是这些人千辛万苦才换來的。 她不再有那么多的祈求。 “此时夜也深了,我方才让人安排下了你们的住处,等会儿出门之后便有值夜的弟子引你们过去,饭菜应当已经备至了房里。今日奔波劳累,吃过之后便早早睡下吧。有事明日再说。” 众人依言,从座位之上起身,往门外而去。 走了沒几步,花夭夭突然顿足转身,出声向玄海尊者问道:“玄海师伯,夭夭突然想起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玄海尊者抬头看向她,出言道:“师侄但说无妨。” 花夭夭转头,看向岳烬之,勾起唇角妖媚一笑,额间桃花枝子愈发活络欲出。 她朗声说:“师伯,夭夭想问,我花谷与你横天宫一脉自古相传的婚约,如今可还曾作数?” ------------ 第八六章 苍生覆意不改 骤然听得花夭夭一言,众人皆惊。 宁朝暮侧脸看向岳烬之,正与他眉目相对,眸色之中皆是不解神色。 岳烬之苦笑一记,微微摇了摇头,亦是转身看向了玄海尊者。 玄海尊者坐在高位之上,面上神情却也反应出他听闻此言之后颇为惊诧。 少顷,他重新恢复了那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对花夭夭道:“师侄之疑问着实超乎了我的意料。不过这横天宫与花谷之间的婚约之定是开山之时便定下的,作为后辈,我更改不得。那自然是算数的。” 花夭夭面上笑容更盛,似是达成了某种目的一般,看在宁朝暮眼中甚是碍眼。她对于这两派之间传承千年的婚约之定究竟是为何物着实一无所知,岳烬之亦是不曾与她提过。 玄海尊者稍作沉吟,觉这花夭夭出言问此,毕竟是心有所想,或者说心有所属。若是让她一个姑娘家接着主动往下说,那想來是不合礼度的。 想罢,他接着开口道:“师侄既然此般问了,可是心中有所想?” 花夭夭妖然一笑,面上神采比周身明珠之辉更加夺目耀眼三分。 她福福身子,起身抬头,一字一顿:“我与贵派嫡传弟子岳烬之岳公子颇为投缘,如此与婚约恰好吻合,不知师伯意下如何?” 岳烬之身子一震,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变了脸色。殿中其余人的面色亦是大同小异,惟有花夭夭定定看着岳烬之的那张俏脸恣意非凡。 良久之后,玄海尊者才又开了口:“今日天色甚晚,再加此事亦是仓促不得。待我这些日子稍作考虑,问过烬之,再给师侄答复可好?” 花夭夭欣然应允。 一脚踏出殿门,恰如两个天地。 夜里的幽云山寒风凛冽,比起在山下最寒意逼人的月份更盛几分。 门口候着接引弟子,见他们出來,便前后有序地带着他们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宁朝暮与岳烬之一道,一路之上沒有半分言语。转了大抵三两个回廊,那引领弟子便躬身恭敬地对两人说落脚之处到了,之后便转身回去接着巡夜。 两人房间相隔,同处横天宫东南小筑的一厢暖阁。这暖阁之内颇小,只有如此两间厢房。此处原本就是岳烬之在横天宫的住处,旁侧的那间以往皆是闲置下來的。只是偶尔陆水或者旁的师兄师弟來此处或讨教或闲聊折腾久了,会在此处一住。如今看來,似是专门为这二人安排的小居一般。 岳烬之虽宁朝暮进了房间,转身将门关上。 宁朝暮坐在房中矮榻之上,眉眼不抬,一派沉默之色。 少顷,岳烬之颇为尴尬地开口,说道:“小暮,今日之事,我并不知情……” “恩。” 清清淡淡的一声回应,不如不有。 “我……哎……” 岳烬之见她这般模样,亦是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从哪儿开始说。只得语塞半晌,幽幽一声叹气。 “你当日给我将故事之时,为何不与我言明你们两派的千年婚约?” 少顷,宁朝暮终究还是开口问道。 “这事我确是知道的。但是花谷已经沒落了,此事几百年以來皆未有过。我当日思绪只在此事上一闪而过便忘到了脑后,若不是今日她这般说辞,我怕是还想不到……只是不曾想,她居然会……” “那婚约具体为何?”宁朝暮斜眼看他。 岳烬之沉吟片刻,稍加回忆,说道:“横天宫与花谷两派世代结好,花谷嫡传门人之夫婿必要出自横天宫掌门门下。因得花谷世代嫡传皆为一人,所以婚姻大事以花谷女之意为先。绵延万世,不得更改。” “既然这般,那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先祖之时就已经定下了,不仅要联姻,且还要以花谷徒辈的意愿为准。你还有什么余地拒绝呢?”宁朝暮低眉敛目,言语之中尽是寒意。 岳烬之听她这般说辞,心中自是难受得紧。 他上前两步坐在宁朝暮身边,伸手环住她的纤腰,将下巴靠至她肩上。低声轻语,似水温柔:“小暮,我不会因得这一条门规便毁了我与你的这一世。岳烬之的心意,莫说一个女人变不得,师尊变不得,就算是天下苍生皆覆,那亦是变不得。” 宁朝暮冷若冰霜的面上听闻此话略微有些动容,虽言语之中依旧甚是冷清,却是缓和了些许:“为何花谷世代便只有一人嫡传?” “那便要涉及花谷秘辛了。传闻花谷开山祖师沢水仙子乃是万年修行而成的桃花精,原先花谷密地之内便存着泽水仙子的本体。自此之后,花谷世代嫡系弟子在接掌门派之前,皆会去那密地之中在那桃花树下受传承。传承结束额间便余得那一枝桃花枝子。自此之后,先代掌门的气数便会逐渐渐弱直至消散。以身化作气运,鼎盛后世。” 岳烬之言语之中颇为感慨:“花谷自古以來便是个玄之又玄的门派,比之近些年才兴起的隐宗亦是天上地下的分别。话说回來,我曾在藏之中见过这花谷世代传人的画像,这面相居然都是这般模样,着实令人不解……” 宁朝暮杏目圆睁,扭头瞪他:“你竟然还惦记着她的容貌,你……” 却不曾想,被岳烬之顺势欺身,以吻封缄。 片刻缠绵之后,狭小天地之中暧昧之气涌动。宁朝暮面色潮红,此番与岳烬之亲密,确是实打实的第二回。即便她心中无数次闪过这般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可沦落到现实之中,仍是免不得被人捉了软肋。 岳烬之眸色闪动,幽深如潭,情深满溢。 “小暮,你可信我?” 宁朝暮一时语塞,沉吟许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岳烬之见她这般,心想她定然是不气了。当下便勾唇一笑,柔情缱绻,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说些暖心的儿女情话。 正当房内气氛升温,将至临界之时,岳烬之却倏地转回了心神。他面上一凛,若侧耳倾听之状。宁朝暮见他登时如此反常,便抬头看他。 少顷,岳烬之回神,笑了一笑,对她道:“方才师父传声于我,让我此时去寻他一趟。你吃过饭菜便早早休息吧,若是收拾物什或者有什么旁的需求,只需摇铃便有人得知。今日奔波累了,不要等我。我自师父之处回來便去隔壁休息,明日一早带你去看幽云之巅的雪景如何?” 岳烬之细细念叨,大小之事皆是面面俱到,生怕宁朝暮照顾不好自己。 见他这副甚是上心的样子,宁朝暮悠然一笑,温声应了他。 当下岳烬之就转身出了门,往横天殿去了。 甫一进横天殿,便见玄海尊者在大殿之内來回踱步,眉头深锁。 见得岳烬之进來,他当下便免了他的那些劳什子虚礼。 两人入座之后,当下言语之间便是单刀直入:“烬之,你对今日之事所想为何?” 岳烬之沉吟片刻,微微摇头,并未答话。 “你对花夭夭可曾有意?” 二次摇头。 “那你对朝暮呢?” 岳烬之定了定神,仍旧是,摇头。 ------------ 第八七章 我愿与子偕老 玄海尊者见他这般反应,当下便叹了口气。至重至深。 这个他最疼宠的徒儿,天纵之才,龙章凤姿,却似是注定要受这般情劫所困,外人解不得又破不得。可是如此看到心里,也着实难受。 他自得第一眼见宁朝暮,便知这位姑娘对自己徒儿有意。本想她是庐阳老友的爱徒,若是真能在一起那着实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曾想,如今却…… “你对周舞衣,可曾有意?” 良久之后,玄海尊者悠悠一句问出,在空旷大殿之中传音悠远,直直入人心扉。 岳烬之眸色之中闪过一丝黯然,紧接着便又恢复了清明。他看着玄海尊者,依旧是摇了摇头。 玄海尊者不解。如今岳烬之这次回山,心事之重,竟然有种他看不清透的感觉。 师徒二人对望片刻,岳烬之微微一笑,徐徐然开口道:“师父,徒儿知你心中所想。我拜入师门近十年,沒一天不让你费心。徒儿在此,谢过师父。” 说罢起身,跪倒在地,重重叩首。之后他重新靠坐在紫檀木椅上。目色之中始终是一派澄明。 “我当年困于旧情,您与太师祖次次教诲皆是执迷不悟。我亦是心知这是我的情劫,却别无他法,只能生受。” “自得我遇到朝暮,经历过这么些大起大落生生死死,心中如今也明悟了。我想我能挣脱开那始终舒服我的桎梏,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新生。” “这些日子,心结已开。徒儿心中,犹如山峦尽去,这辈子似是都沒有这般轻松之感。” 岳烬之起身负手,在大殿之中缓步而踱,面上浮现几分对过往之事的千帆过尽,几分对如今所处的心之所向。 “您问我,对今日之事意下如何。徒儿摇首,此事是横天宫与花谷两派之间的古约,徒儿不敢妄自揣度。” “您问我,对花夭夭可曾有意。徒儿摇首,意为不曾有。我与她相见不过三月时日,平日甚无交集,情趣相投自然也是无稽之谈。” “您问我,对周舞衣可曾有意。徒儿摇首。虽徒儿情劫因她而始,可如今时过境迁,我虽心存无可奈何却再无执念。” “您问我,对朝暮是否有意。徒儿亦是摇首。” “师父,我不仅对她有意,且有情。” 说至此处,岳烬之转身,在玄海尊者面前站定,拱手作揖,深深行礼。之后抬首,眸子与玄海尊者正正相对,幽深且坚定。 他一字一顿地说:“师父,我想与宁朝暮结为伴侣,自此相伴一生一世,与子偕老。” 玄海尊者心里颇为感慨。为徒儿忧心这么多年,如今终究峰回路转。古井无波的心境此时亦是波澜频起。 “你能如此,为师甚慰。待得歆儿的病症了结之后,你便速速与朝暮将婚事办了如何?我横天宫许久未曾有过喜事了。” 岳烬之点头应允,眉目之间暖意流连。 “你的心意师父明了了,放心吧,无论如何,师父都不会勉强你。祖师规矩是死的,可是人是活的。为了死的规矩,葬送了现世之人的幸福,师父还沒有这般无情。况且,这对夭夭來说亦是未尝不好……”玄海尊者言语之中似是另有隐情,“哎,花谷之人亦都是苦命之人啊……” “此话怎讲?” “荒古时代,凌天祖师创立横天宫,并与沢水仙子相爱之事你可知道?” 岳烬之沉吟答道:“徒儿自是知晓。” “那你可知为何二人生了嫌隙,终至不死不休之局?” “徒儿不知。” 玄海尊者面目苍凉,似是不愿提及一般,沉重说道:“那是因为,当年凌天祖师为了破开虚空成就大道,对沢水仙子的本体产生了觊觎之心。” “什么?!”岳烬之听闻面色骤然大变,他无论如何也沒有想到是这个结果。 “所以两人一追一逃,如此过了百余年。最后,凌天祖师利用了沢水的恻隐之心,将她诱至今日乾河之处,趁其不备,一剑斩杀。” “毕竟二人曾为恋人,凌天祖师虽是目的不纯,可心中必然还是有些惦念。因而将沢水斩杀之后,只取了她万年精元,而未破其本体。随后他动用了一些秘法,将桃花本体分出一枝,借入世间另外一女子身上。” “这般一來,那女子在桃花默化之下,体质形貌皆与沢水变化无二,体内亦是能形成桃花的一丝精元之气。这精元之气,对我横天一派的功法來说,实乃仙物上品……” 岳烬之思绪受了极大的冲击,喃喃接话道:“所以凌天祖师又以沢水仙子之名开立了花谷,与横天宫共存。并定下了如此婚约,以让横天宫在尘世之间鼎盛绵延?” 虽不欲承认,玄海尊者却还是点头:“不错。” “那若是与我横天宫人结合,她们会怎样?” “不出十年,精元耗尽。卒。” 横天殿内一片死寂。岳烬之站在大殿之中,面若寒霜。 过了良久,他回过神來。面上虽仍一派肃穆表情,却不再那般难看了。 “祖师之事,徒辈不敢妄加评说。如今已过千年,无论如何,都沒意义了。不若好好补偿与现世人……” 岳烬之悠悠一句,转身离开。 今夜幽云山顶,少有的清朗月色。他缓步走在紫英石小路之上,抬头望月。 耀目且冷冽。 第二日一早,岳烬之方才起身,便听闻有人敲门。昨夜一宿未睡,思绪繁多,却也想通了一些先辈的不得已。 他琢磨敲门之人应是宁朝暮,当下心中一暖,唇角不自觉上扬。 开门一看,果然不错。 宁朝暮今日穿了一身月白暗绣团花对襟小袄,领边有貂绒包缀。下身同套厚重流苏窄身长裙,外披一件暗青色挡风大氅。黑丝散下,只用梅花簪子在脑后簪成一处堕马髻,显得格外柔弱可人。面上未施粉黛,丽色天成。 她站在门边,娇俏一笑,倾城秀色倾泻而出,霎时间便冲淡了屋外的冷意。 “还说要带我去看雪景,我左等右等你都沒來,只能提早过來寻你了。”宁朝暮言语轻快,显然心情甚好。 岳烬之悠然一笑,温言说道:“我怕你昨日过于劳累,便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沒想到倒成了我的不是。” 说罢无奈叹气,向后稍退一步,拱手深深作揖,道:“烬之言出无信,罪该万死,请宁姑娘重重责罚,烬之绝不出一言反悔。” 宁朝暮笑声如铃,伸手牵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便往外走:“好了好了,莫要这般玩笑了,昨日你说带我看雪景的话还算数吗?” “自然是算的。” …… 待得两人从幽云山奇峰之上看罢雪景而下,日头已经颇高。 正有说有笑往东南小筑方向去,却见一平日颇为亲近的师侄运起游龙云雪步往横天殿方向而去。 岳烬之见他行色匆匆,当即便身手将他拦下。 “发生什么事了,如此慌张?” 那低代弟子转头一看,当下便对岳烬之行礼道:“回禀岳师叔,昨日与你们一同回山的那位姑娘与易师叔打起來了,雨师祖如今不在司药殿,无人能管。其余师叔祖们又皆被掌门师祖传召至横天殿商谈要事。我这会儿便是去横天殿请人來主持公道的。” 说罢那人转身便又往去处掠去了。 岳烬之眉头轻皱,暂不言语。 宁朝暮心中颇为疑虑,开口问他:“易师叔是谁?” 岳烬之无奈摇头道:“易小遥。” ------------ 第八八章 红颜皆是祸水 听闻岳烬之一说,宁朝暮心中登时敞亮了。 这易小遥她确是有些印象。 当日头一回來这幽云山求医之时,便与此人有过交锋。只记得她一袭嫩黄衫子,性子颇为霸道娇蛮。 虽那日所遇只是无关痛痒的插曲,如今早已记不得那位姑娘的容貌,可有一件事她心里自是记得清清楚楚。 易小遥对岳烬之有意。 宁朝暮想到此处,不由得勾唇一笑。 岳烬之转眼瞥见,问她说:“怎得乐成这样?” 宁朝暮稍微收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清清嗓子,似是什么都沒发生过一般,说:“只听闻世间有男子为一个美人大打出手,不曾想天地之间亦是有男子让姑娘们都念念不忘,烬之你说,这算不算得绝代佳人?” 边说边摇头,言语之中佯装唏嘘。 岳烬之听她这般打趣,自是不能放了她,老神在在道:“怎能不算?话说在下也曾经遇到过这般争风吃醋的情局……记得似是在丰邑吧,不知道因得哪个女子,让在下在颜何安颜兄的目光之下死了千百回,着实是无妄之灾。” 宁朝暮杏眼微眯,寒光暗闪,咬着银牙轻飘飘问他:“请问岳兄,什么叫无妄之灾?可否为小女子解释一番呢?” 岳烬之哂然一笑,说道:“宁姑娘定然是听错了,方才在下所说,应当是天赐之福才对。岳某有生之年能与宁姑娘相遇,着实是天大的气运。” “哼,端的是油嘴滑舌。”宁朝暮娇俏地瞪了他一眼,心知这人若是打起嘴仗來,那是所向披靡人所不及的。当下便趁着心里甜腻偃旗息鼓,不再与他多费唇舌。 岳烬之朗然笑道:“多谢宁姑娘嘴下留情,在下定当厚报。” 言谈之间,二人便已经走了不少路程。远观之下,已能看到隐隐约约司药殿的穹顶和楼阁。 再走几步,耳畔传來了打斗与娇斥之声,听声而辨,那声势着实不小。 “烬之,瞧你惹得这些祸水。”宁朝暮言语之中颇为幸灾乐祸。 “沒错,你是最深的那潭。” 温柔与她对望一眼,岳烬之便拉着宁朝暮的腕子,快走几步,到了司药殿近前。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场面真真让人瞠目结舌。 司药殿前空地之上有两女子,一袭桃红,一袭鹅黄。 桃红之人是花夭夭无疑,此次亦是宁朝暮第一次见她的身手。她手执一柄玉叶重柄拂尘,脚下身法步子如若玄影暗换,精妙至极。游走于易小遥身侧,拂尘不时攻向易小遥虚处,招式玄冥细腻让人防不胜防。风吹衣袂,飘然若入尘之妖,眼角眉梢皆是杀伐冷冽。 嫩黄色身影便是那司药殿掌药小师妹易小遥。出乎宁朝暮意料,这易小遥并非不学无术,也是个不好易与之辈。 花夭夭攻势快若闪电,易小遥守势雷霆不动。她手持一柄莲台流夜剑,寒光闪烁,不属凡品。一手梅落五分剑法已至小成,落剑之下连点三分,缓和了花夭夭的凌厉之势。脚下一身游龙云雪步与岳烬之潇洒不羁之相稍有不同,却更与女子身形相符,辗转腾挪之间快慢有致,与梅落五分相合,颇为精绝。 一时之间,这司药殿之前剑影流光,飞雪映寒。周身弟子繁多,却只能远看,到不了近前。 眼见着这两人交手之间愈发狠辣,渐不留余地,岳烬之无奈摇头,当下便欲提气纵身入局,将二人拦下。 却不曾想,此举还未得逞,便被宁朝暮伸手拉住了。 “你内伤未好,不能妄动真气。”言语之间尽是坚定,似是铁了心不让他插手。 岳烬之低声道:“可她们二人招式如今愈发凌厉,若是一时之间掌控不好分寸,我怕……” “那也不行,方才不是有人去横天殿寻师叔伯了吗,想必应该快來了。无论如何,她们死死伤伤与我无关,只有你,不准妄动。” “哎……”岳烬之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虽不忍拂了她的关切,可心里却着实有几分担忧。 宁朝暮此时的拦挡确是有道理的。他自得年前那次内伤未好便与绝杀刃大战一场,为了斩杀他于剑下又用银针强行提升了三成功力。自那之后,内里伤势便恢复极其缓慢,如今即便是动手的话,那也未必能做到不伤自身分毫便能将二人拦下之举。 所幸,岳烬之并未担忧太久。 不过多时,便见一物从人群之上破空而來,自头顶掠过往那战局之中飞去。 只听得“叮当”之声兵刃相击的巨响,花夭夭与易小遥两人便同时跌落于地,面色煞白。那阻人之物亦是悠悠地飞回來时方向,定睛一看,是一柄流光溢彩的短剑。 顺着短剑飞回的方向转身回望,只见一白衣身影踽踽而來。白纱覆面,如若出尘谪仙。 确是雨无华无疑。 在她身侧,却还随着一个男子身影,从头至脚皆隐于黑色披风之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瘦削的下巴,看不清具体模样。 待得两人走至近前,岳烬之拱手行礼道:“烬之见过雨师叔。” “恩。”冷冷地回应一声,目不斜视。 宁朝暮这番是头一回见到司药师叔,对她冷清的性子颇为不解,当下便转言看向岳烬之。岳烬之面色如常,微微向她摇了摇头。 在雨无华与那黑衣男子往前走之时,风停一息。这一息之间,宁朝暮鼻端似是闻到了一丝药香之气,心中顿觉有些熟稔。可这香气若有似无,刚想再品便被山风吹散,紧接着散去了。 易小遥见得师父回山,似乎有了几分底气。她从地上起來,将剑插回剑鞘,几步随至师父身前,张口便欲说话。 可谁曾想,这话还未出口,雨无华便赏了她一个耳光。这一掌之下,易小遥便如惊呆了一般,不敢相信。 虽说雨无华平日性子冷淡,可从未惩罚过她一回。如今这一下,着实是把她打懵了。 易小遥站在当下,捂着脸,声音之中已经略带哭腔:“师父……” “孽徒,这账我稍后再与你算。” 司药殿之前此时已是一片冷寂,惟有风啸之声。 正当此时,自得横天殿一侧行來了四五人身影。居中之人正是玄海尊者。 “师妹,你比师兄所想还要早回了几天。”远远看到雨无华的身形,玄海尊者便笑着说道。 “恩。”雨无华凤目微抬,冷清应声,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那待得我处理完小辈之事后,再与师妹叙话。” 说罢,玄海尊者便看向花夭夭,温言问:“师侄,今日之事究竟为何?” 花夭夭面上妖媚尽敛,言语之中颇为委屈,:“玄海师伯,横天宫的师妹真是好大的脾气。我不过是一早闲逛來这司药殿讨几味药为烬补身罢了,谁曾想却受了这等无妄之灾。还请玄海师伯主持公道,夭夭在此谢过。” 话至结尾已是泫然欲泣。 “你这妖女……”易小遥听她这般言语,当下便又要发作,却被雨无华冷冰一眼瞪了回去。 “小遥,花师侄所说之事可曾属实?”玄海尊者转头问道。 “……确是如此,可是……”易小遥语调拔高,但旋即又被玄海尊者打断了,“既然如此,那确是我横天宫管教不严,失礼了。花夭夭花姑娘是花谷的传人,如今來我横天宫,身份与嫡传弟子相若。平日里皆照拂些许,莫要失了礼度。” “只余易小遥,便由师妹你代为管教吧。” 此事至此算的是已经尘埃落定。 原本事情的起因便与花夭夭所说无异,她本想及早起身寻药为岳烬之熬些药膳,给玄海尊者添几分好印象。可不曾想,这易小遥亦是对岳烬之情根深种。一來二去之下,便都被触动了真火,这才交手起來,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玄海尊者如此处置了,那今日这场闹剧就算是散了场。 “师妹,这个年轻人是?” 雨无华听此,只淡然回道:“我的故人。” 玄海知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再多问,之后便让三长老带着花夭夭入司药前殿取药,自己则唤了岳烬之与宁朝暮二人回横天殿去了。 雨无华抬脚往司药殿内殿而去,身后黑衣男子与易小遥亦步亦趋。 易小遥泪眼朦胧,面上掌印高肿,嘴角已经破裂流血。 走到内殿深处,雨无华突然定身。 她并未回头,只对易小遥说:“你可知,师父为何打你?” “徒儿……徒儿不知。” “师父只是想告诉你,莫要为一个男人空负了真心。” ------------ 第**章 风波未平将起 玄海尊者唤了岳烬之与宁朝暮同去亦无大事。 不过是昨夜夜深且事多,不曾看过岳烬之两人的伤势。今日唤过两人,便是存了好生问脉诊治之心。 宁朝暮的身子自得服下逆天改命之后,如今已经大好。除了气血亏损未曾补回,再加之左肩之上一道伤口如今还略有些泛红,不过也皆无大碍。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必能恢复如初。 可岳烬之的伤势,却让玄海尊者颇费心神。 他自乾河第一次遇袭,神魂离体,宁朝暮用半颗逆天改命救了回來。可这解方却是用阴阳交合之法宣泄避毒,毒是祛了,命也回了,可是那宣泄而出的精气,却让身子久时亏空,不得大好。 之后成国又一场大动干戈,非但动了自身真气,甚至不惜用折寿损命之法强行提升了三分。再加之绝杀刃几次攻击确是猛烈至极,更是让原本不明朗的内里雪上加霜。 玄海尊者为他问过脉之后,面上一片阴沉之色。用他的话來说,如今岳烬之还能从平城回來,站在此处,已经是大毅力了。 岳烬之听后却也不多言语,只是面上一笑,宽慰了师父几句。 “如今别无他法,你想尽快好起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你将师父那块纯元玉拿去佩在身上温养,再服些培本固元的汤药。平日里每日运行三周天凌云心法,但莫要再妄动一分一毫内力,切记。” 岳烬之颔首。 “另外,待得你用凌云心法将经脉疏通完毕之后,为师再以内力为你疗伤。如此之下,内里锢病应该会好个七八成。哎,为师真真不知该如何说你,你这般刀尖上辗转生死的境遇,却也真是莫大的眷顾之下才能如此有惊无险。” 岳烬之温然一笑,与宁朝暮对望一眼。桌下隐在宽袖之中的大手悄然伸过,将宁朝暮的小手握住,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宁朝暮俏脸微红,紧接着便低了头去。本來下意识便要挣脱,可最终还是随他去了。 “朝暮。” 正当两人眉來眼去思绪飘至万丈之外时,玄海尊者倏地将言语转至了宁朝暮身上。当下便将她吓的一哆嗦,“嗖”的一声将手抽了回去,正襟危坐。面上尽是受惊如兔子一般惹人的表情,岳烬之看到眼里,接着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宁朝暮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岳烬之心知她脸皮薄,此时定然是恼羞成怒了,这才稍微收敛,清了清嗓子,似是方才什么都沒发生过一般。 “玄海师伯,您有何吩咐?” 宁朝暮安稳住了心神,这才开口回到。 玄海尊者呵呵一笑,亦是存了几分打趣的心思,便说道:“沒什么,不过是师伯方才见你面皮之上红霞飞舞,思绪似是飞到了南洋越国去了一般……朝暮难不成在旁处有了意中人了?”说罢佯作遗憾的摇了摇头,“真真可惜了我这徒儿的一片心意了……” “师伯,您也跟着他一起欺负我!”宁朝暮毕竟是一介女儿家,虽说在土匪窝里摸爬滚打五年余,可牵涉到这儿女私情的问題,却还是不能免俗。当下便娇嗔几句,面上红意更甚三分。 岳烬之见她这副小女儿的神态,虽说从未见过,好看至极,可是若是她这般记恨了,那是终归还是自己吃亏受罪。于是思及至此,便向师父使了个眼色,这才把话題扯开。 “好了小暮,师伯不打趣你了。我方才唤你,是想问你一下有关你们这次遇袭的前因后果。”玄海尊者整了整面色,又恢复了那副人前德高望重、仙风道骨的模样。 宁朝暮见他这般解围,便也顺坡下驴,轻易地被扯回了正路。于是稍微顺了顺思绪,将自得落雁城开始的种种纷争都与玄海尊者说了个通透。玄海尊者听她这般描述,时而眸光凛冽,时而眉关紧锁。待得讲至最后一段,已然是面色大变。 宁朝暮话音方落,玄海尊者便遏制不住怒气拍桌而起,道:“这北苍青山着实是太恣意妄为了,我横天宫千年安世不争,竟让这世间人忘却了自己的本分。他既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我横天宫门下弟子,那便沒有在这世间存在的必要了。” 言语之中,杀意尽显。他居于横天宫掌门之位上几十年,始终奉行的是安稳渡世之道,以安定天下武林苍生为己任,行端德厚,宽善友睦。可这长久下來,似是有不少居心叵测之人忘了他李玄海说一不二杀伐果决的脾性了。 玄海尊者双眸微眯,精光暗闪,极为骇人。 看來,是时候让江湖武林再为的横天宫震荡一回了。 “师父,莫要动气。”岳烬之眉目舒展,徐徐然道,“这北苍青山,似是与针对我岳家的阴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若是就这样以雷霆之力灭之,恐怕这幕后操控之人定然不会露出水面。徒儿认为,如今还是莫要打草惊蛇为好。再者,我与朝暮皆将此仇记在了心里,他日必将血债血偿。” 玄海尊者深知徒儿的性子,见他这般说道却也无法。毕竟年轻人的事情需得他们自己去处理,若是始终存于长辈的庇护下,那很难有所大成。 于是,他便嘱咐了岳烬之两人几句,无外乎不可肆意妄为不自量力之类的话。虽说不甚好听,却也是中肯之至。 待得二人自横天殿而出,迎面便见雨无华与那黑衣之人从前经过。岳烬之拱手行礼,与雨无华招呼一声,见她仍是那副爱答不理的冷清样子,亦是习惯。 看着雨无华两人离去的身影,宁朝暮黛眉深锁,愣愣出神。 “你怎得了?”岳烬之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她还站在原地。 宁朝暮叹了口气,走到他身侧,说道:“我总觉得那个黑衣人有些熟悉,可究竟是哪里熟悉我也不清楚。” 岳烬之温然一笑,牵住他的手:“莫要多想,我们回去吧。” 回到房间,却见花夭夭早已等在了东南小筑门口。她手上端着仍热气腾腾的汤碗,内里琥珀色汤药透澈如镜,远远便问道浓烈的药香之气。 花夭夭此次却出乎意料地并未太多纠缠。她将汤碗交到宁朝暮手上,紧接着对岳烬之妖娆一笑,便转身回去了。 宁朝暮凝视她离去的背景,眸色之中颇为不解。 待得花夭夭自东南小筑而出,旋即便往幽云山西峰方向而去。她的居所正在西峰之下,所处清幽。 回到房间之内,花夭夭回身将门紧闭。之后,她自房间西窗之内一跃而出,提气纵身几个腾转便入了西峰林区之中。她于林中一颗高大雪松之下站定,从怀中摸出一物放于嘴边轻吹。低弱的嗡鸣声隐匿在呼啸寒风之中,耳力几不可闻。 少顷,她将小哨放入怀中。不过多时,便从西峰之上蹿下一雪白影子。那物什奔速极快,眨眼之间便到了花夭夭脚下。她伸手将此物拎起,细细看之却是一只白色小狐。整个不过巴掌大小,眼瞳之中泛着诡异的红色。 花夭夭伸手探入它腹下将一精巧竹筒摸出,之后便赏了小狐一些吃食,放它回去了。 她站在原处,将手中竹筒拆开。内里是一折薄纸,展开不过半个手掌大小。上书朱红笔触,极为刺眼。 “策二,速定。” 花夭夭看之,身子陡然一凛,面色泛出几分苍白。她将那纸片攥于掌心之中,仰头闭目,眉目之间皆是痛楚。 良久之后,她凤目睁开,心神已定。眸中最后一丝无奈亦是被强行抹去,幽深而不可测。 她抬脚往西峰住处而去,行走之间身段妖娆而妩媚。 身后寒风呼啸过山林,清寂一片。 她独留一袭背影,似是世间万物皆与她无关。 ------------ 卷三 回首暂别风云起 ------------ 第九十章 这般旖旎阳谋 荆国,启天城向西百里,莫里行宫。 后花园之内,冰雪尽数消融,已透出早春二月颇为外放的春意,白玉石桥之下流水潺湲,绕过庭院之后,便顺着青石小道往行宫之外去了。 晌午之时,阳光正好,有一衣锦华服的男子正慵懒地躺在院中黄梨木大椅之内,眯眼小憩,细观面容,眉峰工整挺拔,眼角上挑,唇薄而凉情,似是成天下大势,坐拥江山之兆。 少顷,这人倏地将眸子睁开,那一刹那间,天地失色,若寒星,若秋水,若朗日,如深潭,终如利剑,挥剑便指天下人间,不过那一瞬,让人如同看花了眼一般,如今再看第二眼,那窄目之中却尽是慵情懒意,颇有东篱采菊、悠然南山之隐士之色。 前后相差,天翻地覆。 在这锦衣人身侧,有一黑衣人低头侍应,默不言语。 少顷,那锦衣人开口:“风,你师父的药,可能十拿九稳!” 那黑衣人不假思索,回道:“主上请放心,师父此生只传我这一张方,且是门派绝密,家师在世之时曾言语,这世上能看懂这味药的不过他那位师兄罢了,可这茫茫人世,他那位师兄早已失踪百年,想必不会出任何纰漏!” “如此便好!” 之后便又闭了眼,不再说话。 过不多久,他悠悠张口:“影來了!” 话音未落,一人影便自行宫西南后方入内,几个腾挪便落定在两人身前,分毫不差。 那被称作影的人当下便跪倒在地,拱手行礼,道:“回禀主上,大局已开!” 那锦衣人再度睁眼,面上慵然一笑,清朗俊色之下隐隐闪过几丝阴柔狠厉,伸手拈住一颗碧绿葡萄放在嘴里,道:“细细与我说说!” “京中无碍,一切照旧,真龙居宫,凤母深隐!” “平城有变,岳连峰入宫请命,替岳宿之镇守斩马关,如今战事将起,怕还是要想些法子尽早除去!” 锦衣人面上尽不在乎,摆摆手,云淡风轻:“这件事不急,岳宿之的性子我最为了解,只要他伤好,便会即刻让岳连峰回京,如今算來,怕是应当好了七八分,再过半月不到,便能好个完全,误不了事,另外,雪期那边如何!” “自得岳宿之回魂之后,雪期便回了西郊慈悲寺礼佛,绝半步不离,随在旁侧监守,请主上安心!” “如此……”锦衣人眉头微皱,思索片刻:“让绝尽快将岳宿之那两块心头肉控制入手,我不信妻儿在手,他还不就范!” “遵命!” “另外,三月十五,逆天改命毒性将发,你及早将解药交至雪期手中,前些日子听闻绝的线报,雪期愈发管不住自个儿的心神,如此这般,就不如早早地断了她的念想!” “谨遵主上之令,除此之外,花期亦是收到了传信,已吩咐她按第二条策略行事,及早将岳烬之控在手中,若是成功,则岳家情报网全线崩溃!” 锦衣人潇洒起身,负手而立,缓步踱至西侧游廊之下悬挂的鸟笼之前,伸手逗弄:“很好,让花期尽快行事,如有必要,用地牢之中那个男人对她施压,风,那个人,应该还活着吧!” 先前站于他身侧的黑衣人回道:“回禀主上,人还沒死,只不过内腑重创,如今不过是吊着命而已!” “无妨,死便死了,尽力就是了!” “如今大势所趋,变数不多,我想,我离那顶端,不远了!” 手指张开,光透过指间形成虚影。 暖风而过,寒意倏然。 “主上,我一直不懂,您为何笃定岳宿之一定会为您所用!” 那锦衣人悠然一笑,眼角眉梢之间颇有些自得的妖意:“因为他是英雄,所以他不会以死了断,看着他的岳家军万劫不复!” ,,,,,,,,,,,。 又过三日,无波无澜。 入夜,岳烬之在宁朝暮房中说了半晌闲话儿,见得天色已晚,宁朝暮亦是昏昏欲睡的困顿模样,旋即便起身告退,让她好生休息。 回到房间,岳烬之毫无倦意,便点明了烛火,看了许久的书,待得红烛燃半,他眉梢之间略有疲意,之后便合了册子,稍作洗漱,亦是要歇息了。 不曾想,正欲宽衣,却听得门外传來一阵轻柔的敲门之声。 当下他略微疑惑,紧接着勾唇一笑,东南小筑所处甚远,且如今夜黑风高,怕是不会有别人在外,想是宁朝暮过了困劲儿,來寻他接着消磨时间,便放下手巾,转身去开门。 可这门一打开,门外之人却不是所想之人。 “夭夭,你怎得这么晚來此处!”岳烬之言语之中颇为不解。 花夭夭听此,娇媚一笑,说道:“怎得,烬似是不想见我的样子……” “夭夭言重,屋外风大冷寒,有事请进來说!”说罢便邀花夭夭进了屋,将门关上。 花夭夭在屋内來回踱步,时不时回首对岳烬之娇俏一笑,原本就明艳照人的形容愈发惹人。 岳烬之心中亦是不由得暗叹一声尤物,即便自己心性定力皆足,可仍是被那一晃之间的妖娆撼动了心神。 况且两人之间曾在平城府发生过那般怪事,究竟因得何故自己会有那样反应,端的是无由头可循,如今见了花夭夭,心中警备不止多了一分半分。 花夭夭坐至岳烬之对面,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神,桃花眸子之中流光闪烁,岳烬之心中微微叫苦,当即便念起了清心诀。 “烬,你无须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夭夭此次來找你,只是为了找人说说话,以度了这冷夜寒宵!” “你可知,这世上有那么多不得已,无论是你,我,宁姑娘,亦或是那些站在天地最顶端的人,人人如此!” “烬,自我第一眼见你之时,便觉你是个值得人托付终身之人,可你又因得你那么些个不得已,成了这世间最不可托付终身之人!” “那段时间,我便想探寻你的过往心事,可是你不欲说,我亦是不好相问!” …… 花夭夭似是说的漫无目的,不着边际,可眸中桃色微光流转,颇为诡异。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岳烬之心中的清心诀已经完全沒了效用,他似乎被花夭夭的言语所牵引了一般,双目迷离而涣散。 花夭夭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勾唇一笑,眸色之中桃意更甚,她站起身來,娉婷走至岳烬之身后,自后侧前倾,环住岳烬之的脖颈,周身桃色之气不加遮掩,透体三分。 岳烬之身处这桃花雾气之中,清俊的面上绯意莹然,唇色愈深。 花夭夭自她耳边细细倾诉,声音低沉且温婉,充斥着无尽的诱惑。 倏地,岳烬之转过身來,伸开双臂便想将花夭夭抱至怀中,花夭夭妖然已对,却不曾想岳烬之眸中闪现一缕挣扎之色,终归还是放下了手。 花夭夭见此,暗自运功,将那桃夭之气又加重了三分,此时她额头之上香汗淋漓,映着那桃花枝子,更是有几分亦正亦邪的魅惑,她顺势坐在岳烬之腿上,将身子蜷在他怀抱之中,吐气如兰,近在咫尺,屋内香息惹人,暧昧至极。 “烬,今夜,你是我的!” 花夭夭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灼热的喘息似是触动了岳烬之的敏感之处,使得他呼吸骤沉,双手亦是不由自主地环住花夭夭的纤腰。 “烬,我想,你会喜欢我!” 花夭夭运气灭了烛火,屋内登时昏黑一片,过了良久,月光透窗而入,这才又亮了几分,她将玉手拂至前襟,把外衫小袄褪下,只余得上身一件轻薄肚兜遮掩诱人的丰盈,映着月色,入目所及皆是细腻如玉的肌肤。 此时,她愈发感受到岳烬之手掌之上所传來的温度,灼热得让人发软。 正当她想进一步有些所为,却听得门外传來一阵急促且力足的敲门之声,岳烬之气息一顿,似是有苏醒之兆,花夭夭银牙暗咬,心道那门外之人真真是坏人好事,所幸一不做二不休,虚空连点,暂且将岳烬之耳畔听闻闭封,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花夭夭伸手将岳烬之的外衫和中衣褪下,滑落至腰间,最后只余得一件雪白里衫,轻薄且前襟微张,她将双臂伸入岳烬之里衣之中,轻揉抚摸他结实的胸膛,之后玉臂下沉,紧紧地环住了他的窄腰,衣衫凌乱,淫靡顿显,花夭夭娇臀之下,已经能明显感受到他苏醒的坚挺。 至此,门外的敲门与喊叫之声早已失了踪影,想必是久唤不应,便知道岳烬之应是睡下了。 “烬,抱我去床上!” 她的温润薄唇凑至岳烬之耳畔,轻声说道。 岳烬之眸色之中再无一丝一毫阴影挣扎,当下便如她所说,抱她起身,几步行至床边,将她放在床榻之上,欺身压下, ------------ 第九一章 千钧一发之时 岳烬之与花夭夭两人滚倒在床,肢体纠缠不休,情势愈发不可控。 岳烬之眸色之中已被情欲之色沾染,一行一举皆是受本能所支,他将花夭夭压至身下,凑至她柔嫩的颈肩之上便是粗莽肆虐的吮吸,并将一手探至花夭夭后背,用力地抚摸着她一身如锦似缎的肌肤,少顷,手指停留在肚兜的后侧系带之上,按兵未动。 他深深地喘息,将头抬起,俊脸与花夭夭的俏脸正正相对,似是要深深地看清身下之人是谁一般,映着窗前月光,目色迷蒙又透渗出原始的侵略性,如同即将觉醒的猛兽一般,转眼便要将眼前的玉人拆吃入腹。 花夭夭见他停手,当即便妖媚一笑,原本逐渐淡去的桃夭之气再盛几分,瞬间便将二人环绕其中,如若天然帷幕,暧昧迷蒙。 她玉臂长伸,紧紧环抱住岳烬之的脖颈,温润惹人的气息逗弄在他耳畔,媚声说道:“烬,吻我!” 说罢一翻身,覆在了岳烬之身上。 岳烬之伸手抚着她的发,抬头寻觅,气息与她的相互交融,一对薄唇慢慢靠近,几乎便要含在了一处。 却不曾想,就在此时,房门自外侧被人大力踹开,即刻便有三人身影一前一后欺身而入,走在前头那人从怀中摸出两颗夜明珠,登时便将屋内照了个通透。 包括床上正抵死缠绵的二人。 “少爷!” 岳越手中那两颗夜明珠登时便摔了个响亮,在地上晃晃悠悠的滚动,屋内顿时又黯淡了三分,那床上两人的动作便也不再那般清晰可见。 其中一个珠子就地滚了一滚,便左摇右摆地往屋门方向而去,段路之后,就滚至一月白色短靴旁侧,定住不动了。 那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弯腰将那颗珠子拾起,攥在手心,光亮羸微,默不作声。 待得玄海尊者随着两人入内,方嗅至屋内气味,当下便面色大变,他举足上前,伸手轻捏心诀之势,紧接着便自他体内奔涌而出一股雄浑至极的内劲功法,瞬间透出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将方才充斥屋内的那股甜腻**之气消弭殆尽,之后便虚指连点,将花夭夭穴道封住,罩过一件宽袍将她隔空放至高椅之上,挥手之间燃起了一室烛火。 花夭夭昏倒在一旁,面上潮红褪去,仅剩苍白脱力之色,岳烬之气喘不休,手臂后撑,从床上起身,目色之中情欲未褪,衣襟大敞,薄汗满身。 他定了定心神,终究不再如方才般气沉而急,抬起头,对着床前之人微微勾了勾唇角,轻声说道:“多谢师父及时相救!” 床前之人正是玄海尊者无疑。 只见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莫说这些有的沒的,方才岳越过來寻你未曾寻到,寻朝暮亦是无音讯,当下便去横天殿找了我,我來此处之时先去了朝暮房中,破门而入却见她昏睡不醒,细看之下确是中了药!” “之后我将她救醒,便來隔壁寻你,不曾想传音与你却只得你回应一句‘救我’,为师本以为你练功过激走火入魔,不曾想确是……” “幸好师父此时前來,否则……”岳烬之言语之中颇为唏嘘,方才他在花夭夭掌控之中,确是无法自控,可偶一听得玄海尊者一声传音,当下确是清醒了一份,便拼尽了力气传了音信出去。 岳烬之越过玄海尊者的身影,看向那伫立桌边之人,只见宁朝暮螓首低垂,看不清面色,一手握着那夜明珠,另一只手垂下,死死地抓住了衣角。 岳烬之心知方才宁朝暮骤然看到那一幕,必然是伤了心,温言开口道:“小暮,我……” “你莫要说了,歆儿不见了!” 话尾低沉。 说罢,宁朝暮看也未看他一眼,将那夜明珠放于桌上,转身便出了门。 夜,月光尚好,山风依然凛冽。 待得岳烬之穿戴好衣物自屋内出來,宁朝暮早已不知去何处了。 他喟叹一口气,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先收敛了心中的愁思,毕竟当务之急,是寻到歆儿。 方才玄海尊者已经粗略对他言明了情况。 自得宁歆儿到了幽云山,便一直住在横天殿西侧的客房之内,今夜忽感身乏,便与岳越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屋歇下了,待得小半个时辰之后岳越将药端至她房间,见得房门大开,房内已经沒了人影。 岳越见得这般情形,当下便在横天殿四周寻觅,寻了半天亦是不得行踪,就入了殿内将此事禀与玄海掌门,玄海尊者即刻传音与岳烬之不得回应,只能先传了陆水,让他率着一众弟子整个门派驻地之内细细搜寻。 之后就差了岳越去东南小筑唤岳烬之与宁朝暮,可跑了一趟又是无果,只能自己亲自來看,以免这一对徒儿徒媳再出什么意外。 可不曾想,果真出了些意外。 玄海尊者幽幽叹气,他前些日子夜观天象,早知这段时间流年波折,风云频起,子辈命中犯了天煞,可不曾想,这时局却來得如此之快。 整个横天宫翻天覆地地寻了一夜,亦是毫无踪影,天亮之后,一群人聚集在大厅之中,气氛沉重至极。 岳越站在岳烬之身侧,眼眶红肿不堪,颇显泪痕,歆儿这般无故失踪,除去宁朝暮之外,便是他最为心急如焚。 陆水看他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隐隐一痛,不顾他挣扎,单手便环住了他的腰,微微使劲抱离地面,顺手便给放到了椅子上,之后站在他身侧,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暗念真诀,为他调理身子。 岳越感觉到体内暖意渐甚,不由得回头看了身后那人一眼,陆水并未看他,只是平视着前方,愣愣出神,岳越心中复杂至极,只能重新端坐了身子,暗自纠结。 宁朝暮的情形亦是好不到哪儿去,昨夜接连遭受了两番刺激,一夜未眠之下,面色苍白如纸。 岳烬之见她如此自是心疼不已,当下便欲将她拉到身边,揽在怀里,顾不得其他,可不曾想,手还沒碰到宁朝暮分毫,便被她毫不留情地躲了过去,他尴尬地定在原处,眉目之间皆是无奈之色。 所有的事情皆是发生在同时同刻,让本不明朗的情势变得愈发沉重冷凝,扑朔迷离。 良久之后,负手踱步的玄海尊者开口道:“昨夜,横天宫几乎挖地三尺,亦是未曾寻到丝毫踪迹,着实让人困惑担忧,陆水,今日你命横天宫所属弟子扩大搜寻范围,自雪线以上至东南西北四峰,皆要寻个完全,吃过早饭,稍事休息,便尽快去吧!” 尾音不散,尽是无可奈何。 正当此时,自殿外躬身而进一低代巡守弟子,他小跑至玄海尊者面前站定,行礼说道:“启禀掌门师祖,大殿之外有一人求见!” “何人!”玄海尊者沉声问道。 “那人身隐在白色大氅之中,看不清形貌,只能隐约见其银白色发丝!” “哦!”玄海尊者眉间紧锁,思索不得。 “那人让我禀报掌门说……他是庐阳!” 玄海尊者与宁朝暮面上皆是一变。 庐阳, ------------ 第九二章 医中仙见庐阳 三十年前,庐阳真人声名鹊起,天下之人无不赞他一声医术超绝,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当年的玄海尊者,亦是与他交好,时常在横天殿内摆一小桌,喝酒下棋探讨医术,彻夜长谈,同榻而眠。 二十年前,名声盛极一时的庐阳真人行踪开始飘忽不定,有人寻他求医问药皆是所求不得,从此便在世人心中留下了这么一个三十年前的传说。 十五年前,庐阳真人夜入宁府,手中抱着一个丁点婴孩,他对宁子规说这是他的孩子,且不要对包括这孩子在内的任何人言明,从此便将宁歆儿寄养在宁家。 十年前,歆儿病症愈发让人揪心,庐阳真人时隔几年再入宁府,此时已与当年恍若两人,他将歆儿病症稍缓,眸色之中却尽是无可奈何,这一年,他收了宁朝暮为徒,这个姑娘受了他千般万般的考验却还是不曾退缩,且资质惊才绝艳,确是一介药道的奇才,可究竟自己心中存了几分真心,几分利用,他也不曾深究。 七年前,庐阳真人最后一次现身宁府,稍显苍老病态,出手为宁歆儿压制了沉疴之症。 六年前,庐阳真人最后一次登上幽云山,与玄海尊者对坐无言,喝了一夜的酒。 之后便飘渺无踪,不再现世。 如今乍一听得庐阳之名,玄海尊者与宁朝暮二人面上皆是有些动容。 让那巡守弟子即刻便出去将人请了进來,殿内此时沉寂一片,皆是愣愣地看向大殿门口,目不转睛。 少顷,一白色身影自殿外而來。 沐寒披风,孑然一身。 那人的身形整个笼罩在雪白色大氅之下,垂首前行,看不清面色,他踽踽而行,若遗世独立一般,似是尘间万事皆与他毫不相干。 他行至玄海尊者近前,停足站定,默不作声。 良久之后,他伸出手,向大氅的帽檐之处探去,只见那手修长苍白,青紫色的血管似要透体而出一般,清晰可见。 连帽摘下,面前却是一张无比熟悉却又不敢相认的脸。 这张脸,与宁朝暮记忆之中的那人隐隐约约重合,她知道这是她的师父,却不敢相认。 在她的记忆之中,庐阳真人飘逸出尘,宛若谪仙,在她的记忆之中,她的师父面容清俊,眉眼清亮,比这世间九成九的男子都要好看几分,在她的记忆之中,师父虽形容清癯,却不显薄弱,似是这世间生灵都落于师父之肩他亦是能承担,在她的记忆之中,师父胸怀苍生,心于四海,天地之间沒有什么疑难杂症能让他全然束手无策,淡然柔软若窗侧之风。 可如今,眼前这人,长发雪白而凌乱,面容颓然憔悴,虽说能看得出当年风姿卓绝的影像,却不再如当年一般耀眼,更让人揪心的莫过于他眉间那抹无法掩饰亦是不欲掩饰的苍苍死气,如云似海,在眉心之处翻涌弥漫。 灰白,垂垂老矣。 “师父!” 终究,宁朝暮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思绪,一步上前,跪倒在庐阳真人脚下,失声痛哭。 在她心里,与庐阳真人朝夕相处的那些年,确是将他当成了除去父亲之外最为亲慕的长辈,如今这些年不曾见面,又加之这些时日以來心里深埋和承受的那么些压力,今日终于寻到了倚靠和发泄。 岳烬之看她入眼,心里无着无落地疼。 庐阳真人俯下身,将脚边的徒儿扶起,他伸出手,将宁朝暮面上的眼泪拭去,手指冰冷如雪。 “小暮不哭,师父在这儿!” 一句话,寥寥数语,仿若一诺千金,如同那些年常常挂在嘴边的一样,只要师父在这儿,任何人便伤不了你,任何风浪便波及不到你。 宁朝暮听此,眼泪更是决了堤。 庐阳真人此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当年收宁朝暮为徒,着实不是本意,可一是老友的情面不能不顾,二是若是教了她医术,或许能让她代为照顾自己女儿,如此便考验她一番,最后才收到了门下,在他心中,对宁朝暮的定位,初始便无外乎给自己的骨肉找个可靠的人照看罢了,并无半分感情。 可不曾想,这个徒儿资质过人,心性亦是极好,即便自己初时对她极为淡漠,可她仍旧对自己有着十成的孺慕之情,着实暖心。 “哎……” 幽幽一声叹息自身侧传來,庐阳并未抬头,只是轻轻一笑:“玄海,我们亦是多年不见!” 玄海尊者方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來,他上次与庐阳相见之时,他还不是这般落魄模样,不知他这些年究竟是遭遇了写什么变故,如今至此境地,虽说他与庐阳相识甚久,且对于他的过往也知道些许,可乍见老友如此,却还是无奈之至。 “确是好久不见了,你这些年影踪全无,着实让我好找!” “我不想让你寻到,你自然是寻不到的!”庐阳真人自怀中摸出一方帕子,伸手为宁朝暮擦着眼泪,那帕子似是有些年月了,边角已经有些微磨损,可却干净且柔软,一角之上兰花绣样依旧墨色如初,细细看去隐约还能见得刺绣之人不经意间留下的指端滴血。 “歆儿……”踌躇半晌,玄海尊者终究还是问道。 “歆儿是我的女儿!”庐阳真人面色不变,言语之中波澜不起,利落地承认了。 在场之人,大多都不曾听闻这段秘辛,平日只当宁歆儿是宁朝暮的胞妹而已,如今乍一听庐阳真人这般说辞,面上皆有或多或少的动容。 如此一來,倒是玄海尊者如此尽心尽力地为歆儿治病之所为,终究让大家明了了原由。 “我第一眼见她,便直觉她定然是你的孩子,可是昨晚,她……” “我知道!”庐阳真人将宁朝暮领至紫檀大椅之上坐下,顺手将那方帕子放回了怀中,冲着玄海尊者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说辞。 “此次我來幽云山,便是为了陈年旧事而來!” 庐阳真人负手而立,面上尽是落寞空远。 “她知晓了歆儿之事,便在前些日子去寻了我,她手中拿捏着我的命门,即便是我不欲出世,只想在山野之间了此残生,那也是万般不能了!” “当年之事,千般万般,皆是杂乱如麻,如今是时候该理理清楚了,若是再这般下去,我怕是再也沒机会把所有的一切都说个明白!” “我这辈子,一步踏错,步步被动而行,亏欠了那么多人,却只能无颜避世,终究无法补偿!” “着实可悲啊……” ------------ 第九三章 她是你的女儿 幽云山巅,有东南西北四座小峰,横天宫的门派驻所居于正中的宽阔平地之上,平日并不如何涉足这四周山峰,偶尔一些低代弟子奉命采药或是寻僻静之处练功之时,才会想起。 幽云北峰是这四峰之中最为高险的一座,自横天宫北无來由地拔地而起,势如斧劈刀切,岩壁光整且无处落脚,只有居中一条竖直小路得以攀登,因而又是这四座山峰之中最罕有人迹的一处。 今日,北峰之上依旧寒风凛冽,比之那横天宫所在更是猛烈了不知几分,天色朦朦看不通透,惟有四散的暗淡天光与冰雪相呼,谱一曲高处不胜寒。 北峰之上陈年冰景如怪石般嶙峋,细细看过颇有些异样的美感,雨无华站在那山巅最高的凸起处,迎风而立,恍若入凡之仙。 在她身后稍矮之处的空地上,还有一黑一紫两个人影,过不多久,那黑衣人影便匆匆上了高处,对雨无华禀报说道:“师父,若是再在此处停留多谢时日,那女子恐怕就……” 话未说完,雨无华转身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毫无情面,直直地将那黑衣男子摔至冰石之下才堪堪停住。 “你与你那无耻下流的爹一模一样,这才见了这贱人多久,你便开口为她求情,你不知她是何人,便如此滥情,以后免不得也要误在女人身上!” 雨无华隐在薄纱之下的面上浮现出浓重的嘲讽之色,凤眸之中似是想起什么?冷冽如北峰之巅的寒风。 黑衣男子俯倒在地,慢慢伸手捂住右脸,低头不语,兜帽之下,只能隐约见他坚毅如刀刻一般的下巴。 少顷,血红颜色顺着嘴角滑落,滴落在冰地之上,被衬成一抹哀莫大于心死的惊心动魄。 雨无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死便死了,原本她就不应该存活于世,死要比活着清净!” 言语之中不再如方才一般激愤,却一如往常一般无情。 北峰之上,天灰云重,看不到时光荏苒,惟有现世苍凉。 他自地上慢慢爬起身來,单薄且踉跄,将捂在面上的手缓缓垂下,在宽袖之中紧握,不见形容,薄唇苍白且微抖,衬着唇角未干的血迹,触目惊心,良久,他站在原地,兜帽之下的唇确是尽力地、尽力地勾起,一次,两次……最终定格成了骄傲的弧度。 凌人又凄惶。 不知过了多久,北峰之下终于有了动静,一行人鱼贯从峰下而來,庐阳行于最前,步履孱缓。 “无华,我來此处赴约了!” 登上最后一阶台阶,看到那袭心心念念的身影,庐阳真人开口,雨无华背对着他,身形却是明显地一震,之后她慢慢转身,与庐阳真人遥遥相对,眼眸之中确是压抑不住地翻腾起让人难解的纠葛情思。 宁朝暮随着庐阳上了峰顶,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歆儿,当下就冲到了她身侧,将歆儿抱在怀里,擦身而过的风将黑衣人影的衣袂带起,只是宁朝暮沒有看到,那人隐在兜帽之下的脸此时究竟是何等的深情。 “我知道有这两个孽子在,你不会不來!”雨无华开口道。 听闻此话,黑衣人影登时一僵,似是听到了什么让他不敢相信的话一般,隐在兜帽之中的脸抬起,看向庐阳真人的方向。 庐阳真人并不答话,缓步走到宁歆儿身边,从怀中拿出一只白瓷小瓶,将其中之物与她服下,之后起身,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黑衣人影兜帽之下嘴唇微抖,最终却还是紧紧抿起,不发一言。 微微叹了口气,庐阳真人走到雨无华面前,定定地凝视着他。 “无华,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不想听我的解释吗?” “解释,解释什么?你又要用你那套骗了我一辈子的说辞來搪塞我吗?我被你骗了整整三十年,如今我不想再听了!” 玄海尊者见此,不由得出言道:“师妹,庐阳他……” “你闭嘴!”雨无华转头看向他,眸色之中近乎难控,之后她看向庐阳,眸色之中是夹杂着爱至深处又痛至深处的炙热:“庐阳,我雨无华一声,最受不得背叛,你伤了我的心,我便让你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我便让你与那贱人的孩子备受折磨痛苦而死,我便让你生生世世受道义谴责,永世不得超生!” 话至最后,已经接近嘶吼,她抽身拔剑,剑尖直指庐阳左胸,峰顶狂风肆虐,吹落了她覆面的薄纱。 面纱之下是一张颇让人惊艳的脸,纵泪痕斑驳,可那一刹那,亦是让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岁月悠悠流逝,只沉淀出了她若美酒若深潭一般的超然气质,却从未在她身上、脸上留下丝毫瑕疵与痕迹,着实是苍天厚爱。 可是这张脸,看在宁朝暮严重,却让她自嘲地想要流眼泪,岳烬之走到她身侧,蹲下身子不顾她的挣扎,从背后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给他安慰和倚靠。 “今日,你会死在我的剑下,这把流光剑,是你当年送我的定情之物,如今,我便要用这把剑,深深地贯穿你的胸膛,看看你心窝里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 雨无华剑尖一寸寸刺入庐阳真人体内,血顺着剑刃流下,沾染了雪白的衣襟。 玄海尊者见此,当下便欲纵身而去,将庐阳救下,却见雨无华面上表情淡然而嗜血,手上不经意间又重了几分。 “师兄,我敬你这些年对我的照拂,可今日之事,我不希望你插手!” “玄海,不要!” 庐阳真人眸色之中分毫沒有痛楚之色,依旧如方才一般,皆是让人看不懂的情深。 “迁儿,让你爹好好看看你,让他看过你一眼,就安心地走黄泉路去吧!” 剑尖此时已经透体而出,锃亮的剑尖在后背之上寒光灼眼,不带丝毫血色。 听闻此话,此处之人皆是变了面色,那黑衣人影伫立在原处,背对着她,少顷,他伸出手,将兜帽摘下,那张脸,便是方才宁朝暮见了雨无华之后,若利刃穿心的原由。 叶篇迁僵硬地、慢慢地转过身來,一步一步挪至雨无华身侧,面上掌印未消,眉宇之间依稀能看到几分庐阳真人年轻时的风骨。 “你……是我爹!” 庐阳真人勾唇一笑,想伸出手抚上叶篇迁的脸,却不曾想一口血自胸腔之中喷涌而出,当下便回手捂住,仍是染红了大片衣襟。 “我不是你爹!”庐阳真人定了定心神,面色煞白却无怨无尤,他虚声出言,对叶篇迁道,全然不顾雨无华在对面的一脸嘲讽。 “我确实……不是他爹,我是他的……叔叔……”庐阳真人看向雨无华,气息微弱,却仍是一字一句慢慢说着,他生怕如若此时不说,那这辈子便沒有再解释清楚的机会了:“而歆儿……是我女儿……亦是你的……女儿……” 霎时间天地色变, ------------ 第九四章 往事终已成殇 “你……说什么?” 雨无华凤眸之中皆是震惊之色,少顷却又回过神來,仰天而笑,轻蔑而凉薄:“庐阳,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编故事的本事确是越來越高了,着实是让我佩服之至啊!哈哈哈哈……” 说罢,探手用力,将那短剑深刺,直直地沒至剑柄,剑刃穿透身体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如同惊雷一般让人心悸。 “我……沒有……” 庐阳真人灰白面色如纸一般,血色于唇,刺入心扉,他尽力地勾了勾唇角,冲淡了面上那分无奈之色,之后却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雨无华松开手,居高临下,低头看着他。 这个男人,给了她无尽的回忆,亦给了她无尽的伤痛,她被他伤到了极致,却在此时此刻,心中最柔软的那处却依旧隐隐作痛,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一般。 “无华,抱歉!” 宁朝暮从岳烬之怀抱之中挣脱出來,将宁歆儿交给他,然后跌跌撞撞地來到庐阳真人身侧,伸手便想将他扶住,却被一手推开。 “有那么多事,我自以为是,不曾……与你言明,可如今……我真真地……后悔了……” 山风呼啸而过,拂过他一头白发,在虚空之中飞舞,凌乱出一帧错综复杂的轨迹,似是隐忍着当年所堆积的过错。 庐阳真人便这般,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句的,虽虚喘却执着地,将那些流年过往公之于众,在这寒冷的幽云山北峰,在这他与她曾经定情的幽云山北峰,随风破碎,无声埋葬。 二十七年前,他名声鹊起,意气风发,在幽云山论道之时,结识了当年亦是倾城美人的雨无华,之后不免凡俗,两人一见倾心,不久便定了情,雨无华上有一姐,名唤雨无夜,两人形容之上确有有九成相像,除去性情各有千秋之外,着实让人难辨。 不曾想,雨无夜亦是倾心于那时龙章凤姿惊才绝艳的庐阳,芳心暗许,却不为外人所知。 不久之后,姐妹二人同虽庐阳一道下山,游历江湖,三年之后,因得门派之事,雨无华提早回了横天宫,只余得雨无夜与庐阳二人继续在江湖闯荡。 再过年余,雨无夜亦是孤身一人回到幽云山,不过多久便发现珠胎暗结,派中众人苦苦追问,雨无夜银牙紧咬,终究亦是沒有吐露分毫。 待得她产子之后突有一日,就再也沒了踪影,雨无华担心至极,便四处寻找这母子二人的蛛丝马迹,却年余无果,后阴差阳错,雨无华发现了姐姐临走之前写下的只字片语,言语之中皆是对庐阳的寸寸真情,那些簪花小楷如同把把利剑一般,正中她的心头。 她当时便下了山,寻至庐阳问了个清楚,那时庐阳言语之间含糊不清,如同铸成大错不敢承认一般,于是雨无华便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雨无夜与庐阳暗中媾和,且有了那个孩子。 雨无华颓废三月,之后性情大变,她费劲千辛万苦,寻到了隐居于距庐阳医舍草庐不远处的雨无夜,亲手将她打至重伤,并最终将那时只有岁余的叶篇迁带走养在身边,欲要给庐阳真人与那贱人最痛彻心扉的教训。 她本出身西南霍家,虽自小便入了横天宫,却仍掌控着霍家千年以來的所有传承,从那时起她依据霍家功法,创建了隐宗,并欲待得叶篇迁长大之后传半部毒功于他,以期反手之间便能掌控他的生死。 再过三年,雨无华心中伤痛逐渐被思念之情遮掩,她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思绪涌动,又去寻了庐阳,阴差阳错,二人一度春宵,却不曾想那次之后,雨无华亦是有了身孕,可此事最终在她怀孕七月之时走漏了风声,雨无夜寻着踪迹而來,趁她虚弱之时以霍家秘法将她重创,腹中孩儿亦是危在旦夕。 她被人即刻送回了横天宫,待得醒來之时,却发现腹部平坦如初,孩子已经不见了,玄海尊者尽是无奈,只告诉她孩子未曾保住,让她节哀顺变。 等到她身子大好,便下山去寻庐阳,可不曾想,因缘际会之间,又撞破了两人的温语缠绵,她站在街角,看两人相携而去笑意温然的身影,春风若冬寒。 从此之后,雨无华便再也不念及分毫旧情,她手刃雨无夜,将柔肠百转下于庐阳体内,又待得叶篇迁年幼之时传他半部毒功,不曾心痛,只余得对苍天不公的报复。 “无华,你有一胞姐,而我……亦是有个孪生兄长,那时……我并不知情,见无夜说的那般笃定,便想确是自己做下了那等……对不起你的事,待得后來,我……知晓了兄长之事,却已经太晚了……” 庐阳真人眸色之中尽是愧疚之色,他定定地看着雨无华,这个女人,他爱至深,亦是伤至深,如今沦落至这般境地,他不怨。 “迁儿是我兄长与无夜的儿子……即便是直到她死,亦是认定了那人便是我……一切孽缘,真真是因我而起,也希望今日可以因我……而终……” “你被无夜用霍家秘法重创……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计将那沉疴之毒逼入你腹中胎儿身上,她自得出生之时,便沒了呼吸……我不欲让你愧疚难过,便让玄海那般对你说,可不曾想……歆儿却顽强地紧,最终还是活了过來……却因得我辈的情仇恩怨,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话至此处,庐阳真人面色大变,低头吐血不止,雨无华被他这些话所骇,满面皆是震惊之色。 少顷,她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慢慢地伸出双臂,抱住他,泪水自眼角大颗大颗滑落,与庐阳的血迹混在一处。 此时心结已开,却,太晚了。 “无华……我……对你……心意从未变过……只可惜……可惜我们……皆被命运玩弄于股掌……如今……总算……了结了……” 天伤纷纷扬扬飘起了雪,在这初春二月,若缅怀一般,纯净却不凄冷。 雨无华抱着庐阳真人逐渐变冷的身体,已经再也流不出眼泪,她这一生,因爱而入歧途,若上天注定一般自作自受,如今尘埃落定,她方知,这是苍天给她开的多大的一个玩笑。 她笑不出,亦痛到哭不出。 “庐阳,我此生孤傲自得,如今终是有了报应!” 她缓缓地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庐阳孱弱的身躯抱在怀中,一步一步,踉踉跄跄,走至幽云北峰的最高处。 “庐阳,我们当日,便是在此处私定了终身,如今,便亦是在此处共赴了黄泉吧!你在前面等等我,可好……” 说罢,雨无华纵身一跃,向北峰之下落去,玄海尊者自恍惚之中醒來,一切已经晚了,他伸出手,只触到了雨无华飘飞的衣角,却终归沒能抓住,就如同这些年,他始终未娶,却未曾抓住她的心一般。 “抱歉,请代我们照顾好歆儿!” 这是回响在叶篇迁耳边的,雨无华落崖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 第九五章 苍天与了悲情 似乎,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那天幽云山的风,幽云山的雪,幽云山的草木众生,从此之后,便不再铭记。 雨无华与庐阳,因爱而始,因爱而终,或许爱的惨烈,爱的辗转,可终究,还是爱过的。 如此这般不堪回首的过去,或许也惟有此路,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含着金汤匙出生,衣食无忧,富贵百年。 这世间,亦是总有一些人,被苍天所戏弄,与了悲情。 孰是孰非,并非凡人所控。 便只能这般,笑过,痛过,与白茫茫大地一个颜色。 这日,自幽云山北峰下來,一行人皆默不作声,谁也不曾想到,今日之事,最终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收场。 在此之前,他们并沒有心理准备,要听这样一个故事,可这故事讲完了,却发现,丝丝缕缕,让所有人都逃脱不得。 玄海尊者一脸沧桑,比之从前衰老了不止一分半分,或许她从不知道他的心意,可是他明了便好,如今看着他深爱多年的师妹,从悬崖之上笑着坠落,他心中有那么一刻,是压抑不住也想随她去的。 横天殿依旧空旷冷清,可如今的冷清之中又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情,玄海尊者无奈地对他们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一句话,飘摇半世的心,今日终究落下,亦是死去了。 岳烬之抱着早已昏厥过去的宁朝暮回了东南小筑,此时花夭夭已经沒了踪影,不知去了何方,外间小案之上只余下几章墨迹微干的纸笺,密密麻麻簪花小楷,岳烬之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便不再管。 他将她放在床上,床榻之上早已被仆役收拾干净,一丝一毫昨夜的荒唐也寻不到了,岳烬之看着宁朝暮苍白的睡靥,心中禁不住酸涩苦楚。 陆水与岳越带着宁歆儿回了住处,或许从开始到现在,只有这个被无辜牵连至上一辈风波之中的女子还能睡得安稳,毕竟她对于所有事情都毫不知情,在她的梦境之中,她不识亲生父母,如今亦是不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昏迷过去的这段时日里,她的天下究竟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生身父母以这样的方式,共同葬在了幽云山的某处。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叶篇迁浑浑噩噩,自幽云山北峰下來之后,便独自回到了司药殿,在那条阴冷且漫长的甬道之后,是他从未说出口的一腔孺慕之情。 在他记忆之中,曾有一个身影无数次在睡梦之中出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喃喃地温柔低语,他知道,那是他娘。 他曾经无意间看过师父面纱之后的那张脸,眉眼之间,与脑海深处的人影重合无二,从那时起,他心中便再沒了负面与抵触,他曾默默地,在她身后,在黑暗中,轻声地叫过她一声娘亲。 即便今日,他知道了所有的实情,可他心中,仍升腾不起对她的一丝怨意,他只记得他病重之时她的照料,他受伤之时她的怒火,他毒功小成之时她的欣喜……或许她始终是在利用他,可是他心甘情愿。 他孑然一身而來,如今依旧是孑然一身,父亲与母亲,对他來说是再遥远不过的言辞,他不想追究。 幽云山下了最后一场雪,在这个所有人皆沉重情殇的二月,雪落之后,人世间逐渐转暖。 一切终归还是会过去。 无论在柔软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怎样斑驳破碎的痕迹。 几天之后,所有人又聚到了横天殿,只因得宁歆儿前些日子受了这般折腾,沉疴之症反噬,來势汹汹,性命堪忧。 叶篇迁紧抿着唇角上前,从怀中拿出一只莹润玉盒,玉盒打开,便是那株牵动人心的五色断肠花。 宁朝暮坐在旁侧,定定地看着他,虽说当日被他的背叛所伤,可终究亦是明了了他心中的痛处,不再怨他。 叶篇迁微微转头,与她的目光相对,漂亮的眸子之中尽是憔悴血色,宁朝暮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话都沒有说出,他努力地勾起唇角,对她轻轻一笑,瞬间便似是有什么东西自两人之间破裂开來,让人不由得湿了眼角。 岳烬之站在玄海尊者身侧,伸手将那株五色断肠花的盒子拿在手中,之后走到宁朝暮身前,对她伸出手,眸色之中满是缱绻柔情。 这几日,虽与他朝夕相处,可宁朝暮从未开口对他说过一句话,想至此处,岳烬之便不由得微微叹气,这一心结,不知何时才能打开。 宁朝暮眼皮微翻,抬眼看了看他,良久之后,还是伸了手,将自己的玉白小手放入了他的大掌之中。 登时让他一喜,却不敢流露于面,生怕她一恼怒,便又将手抽回去了。 之后岳烬之稍稍定了定心神,将疗伤过程之中所牵涉的方方面面皆是交代个通透,力求沒有一丝遗漏,以免耽误分毫时间。 待得将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全,两人这才唤了陆水,携手入了横天殿后殿,进了歆儿所在的房间。 只见此时,宁歆儿面上已呈青紫之色,着实是沉疴之症与风寒之症交互作用的结果,宁朝暮俯身,握住她的手,入手之处皆是一片冰冷,不似活物。 宁朝暮此时即便心中再痛,却也克制了个完全,毕竟此时此刻,再也耽误不起一点一滴的时间,她直起身來,转头与岳烬之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之后就后退至桌边,将床榻之前的方寸之地让与岳烬之与陆水,不欲耽误他二人运功施针。 如今岳烬之身子依旧未好,虽说前些日子因得花夭夭的桃夭静气稍微轻爽了几分,可若是处理这缠绵病骨之中的沉疴之症,却仍是力不能及,因而他便与陆水相商,最终敲定两人共同诊治,岳烬之只需传法和施针即刻。 在二人诊治过程之中,宁朝暮亦是悄悄退出了房间,见得房间门外已经按照他方才的吩咐摆好了红泥小炉、药锅与零碎药材,宁朝暮向屋门之处深深望了一眼,坐下身來,安心煎药。 时间流逝,从午夜至清晨,似是眨眼而过,又似是亘古漫长。 就在宁朝暮心急如焚之时,房门终于从里侧打开,岳烬之颀长的身形出现在门口,面色虚弱且苍白,额头之上冷汗频出。 他笑着,对她说:“幸不辱命!” 她忍了一忍,终究沒忍住,流着眼泪,与他紧紧相拥, ------------ 第九六章 尽是可怜之人 花夭夭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沒有再呆在此处的意义。 这一生,爱恨去留从來都由不得自己,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今世才需得渡这样的劫。 “你可曾有舍不得!” 站在东南小筑的门口,沐着西山将落的夕阳,宁朝暮偏过脸,轻声问他。 岳烬之笑了一笑,眸色之中尽是流光溢彩,漂亮地让人沉溺:“你觉得我的心里还会装得下其他人吗?” 风自西方吹來,将一对璧人的衣袂发带扬得高高地,纠缠在一起,若几生几世都说不清的因果。 “她,其实是个可怜人!” 良久之后,宁朝暮嘴唇微启,轻声说道。 花谷女子本就是因得横天宫一脉自古传承的一己私心而生,花夭夭亦是,她年幼之时被收至花谷门下,匆匆受了那桃夭传承,在那之后,她便忘却了自己本身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性。 她隐于山野,却最终不得已还是入了这红尘俗世的因果轮回,她即便再如何挣扎,亦是摆脱不了被当做棋子摆布的命运。 她有爱的人,但是她的爱人却因得他,至今被囚禁在密室苦牢,见不得天日。 午夜梦回,她总是会想起那昔日为数不多的快活时光,梦里有毫无顾忌的自己,有英姿飒爽的他,可梦醒之后,一切都是空谈,让人忍不住落泪。 她认命了。 她成了那人的手下,竭心尽力地为他做事,不让他失望,以期让他手里的爱人能好过几分,她不惜献了自己的身子,只为了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可是?她勾唇笑了一笑。 主上如此神通算尽的人物,终究亦是算不尽人心,这一次他想算计的人,或许便是他大厦将倾的一步错招。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被美色所诱惑,这世间,并不是所有轨迹都按照星盘之上中规中矩。 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变数。 黑夜之中,她纵马奔驰,冷冽的风拂过脸颊,吹拂起如锦缎一般的长发。 竟是一种久违的如释重负。 宽,我尽力了,可是还是无能为力。 我想,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而我,亦是不想再作为棋子,去害了更多无辜的人。 所以,我们这辈子便就此弃了吧! 來生再潇洒地活一回,可好。 桃夭幽幽,决然。 ,,,,,,,,,,,。 时光一闪而过,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便到了二月份的末尾。 似是如春光明媚,这时运,亦是慢慢地好了起來。 歆儿的病症受了这么大的折腾,总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只等过了这年六月最热的时候,便能下床走动,如今病根已除,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养好身子,补足这些年所缺失的元气。 岳越自然是每日都围在歆儿身侧,逗她笑,跟她说话解闷儿,偶尔小儿女在一起的时候,陆水亦是会前來横插一脚,不知是他的心里作用还是本身就如此,他愈发觉得这横天宫中的气氛沉闷的让人无奈,只有在这对小人儿身侧,与岳越拌嘴逗贫插科打诨,才能重新寻回一些人世间的活气儿。 自得歆儿的病症被从根本之上解除,玄海尊者心里亦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之后便如同之前的三十年一般,闭关修行,再不问红尘世事。 叶篇迁确是比当日遇到他时更为沉默寡言,每日无事便呆在司药殿之中,愣愣下神,偶尔宁朝暮去寻他,见他这副模样,亦是不知道如何安慰。 在这一系列的故事之中,最悲情的人,无过于他,毕竟他活着,要承载所有他所知晓的,或痛或沉重的记忆。 他认了歆儿做妹妹,这件事倒是任何人都看不出端倪,毕竟两人眉眼之间确是有几分相似的,歆儿亦是高兴地紧,虽说这么些年,她并不曾开口问过生身父母的疑问,可心中终是有这个心结,如今心结被这般善意的谎言***开,委实也让宁朝暮心中安心了不少。 总算是解决了一个心病,宁朝暮幽幽叹了口气,被迎面而來的山风吹散在了虚空里。 岳烬之横踏一步,与她离得更进一些,伸手微探,捉住了她垂在身侧隐在袖中的芊芊玉手,她这双手,无论何时都是这般凉意萦然,让人想这般始终握在手中暖着,不欲放开。 少顷,他用双手,扶住她的双臂,将她身子微正,与自己相对。 宁朝暮螓首微垂,耳根之处弥漫上颇为引人的粉红色泽,已是一副甚为害羞的模样,如同娇艳的水仙一般,让人按捺不住采撷之想。 岳烬之探出手,轻轻地将她下巴抬起,宁朝暮起先眼睑低垂,而后终于还是慢慢抬起,杏眸如春水一般,与他相对。 他缓缓地,慢慢地靠近她,呼吸灼热,如同要烙印进她灵魂之中一般,两唇相近,在夕阳余晖之下泛着潋滟水光。 “烬之,我们何时下山!” 正当此时,宁朝暮眸中闪现过一道狡黠神色,不合时宜开口到,显而易见,成功地阻断了岳烬之的动作。 岳烬之身子微微一僵,面上尽是无奈,他摇了摇头,开口道:“小暮,你总是有这般故意戏弄我的恶趣味……” 宁朝暮皱皱鼻子,不予置评。 岳烬之负手而立,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淡然处世的模样。 他细细思索,对宁朝暮说道:“眼见着便要出二月了,若是不出意外,大哥的毒便要在三月十六佯装毒发,若是我们想提早赶去先做准备,那这几天便得收拾收拾出发了!” “那你的伤势!” 岳烬之微微一笑,道:“你莫要担心,这些日子师父一直在帮我梳理,待得今日再去一次,便多少无碍了,只需得平日稍加注意便好!” 宁朝暮点头不语。 吃过晚饭,岳烬之便往横天殿去了,宁朝暮闲來无事,便如往常一般去了后殿看歆儿。 轻轻将门推开,却见屋内无人,岳越与陆水都不知道去了何处,只余得宁歆儿一人躺在床上,愣愣出神。 听到门口的声响,歆儿转头看过來,勾起唇角娇俏一笑,唤道:“姐姐,你來看我了!” 宁朝暮回之以微笑,走到她床边坐下,姐妹两人照旧说了些体己话儿。 待得天色昏黑,宁朝暮便起身准备回去了,亦是让宁歆儿早些休息。 “姐姐,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思索片刻,宁朝暮回道:“歆儿,我与你岳大哥下山有事情要办,等我们将这些事处理完全,便回來陪你好吗?” 宁歆儿纵然心中再有几分不舍,亦仍旧是笑着,点了点头。 “你在山上,要好生听岳越、篇迁还有陆师兄的话,将身子早早养好,待得过了六月,姐姐便带你回驭龙岭!” 宁歆儿眸中一亮,显然是对宁朝暮的这个承诺极为期盼。 “姐姐,你也要好好保重,小心身子,另外可否代歆儿去看看爹娘!”宁歆儿偏过头,定定地看着正上方的床帏,眼眶已经湿润到快要溢出些什么來了:“爹爹为了我的病,操心多年,如今上天眷顾,我想告诉他,不要再让他为我忧心!” 宁朝暮心中微酸,应允, ------------ 第一卷 ------------ 第九七章 爱如时光隽永【敢戳进来吗!】 待得岳烬之回到东南小筑,已经月上中天,夜已深. 他远远地便看到宁朝暮的房中还亮着烛火,当下便心中微惑,走至房门之前伸手敲门。 不过多时,房门从里侧打开。只见宁朝暮肩披大氅,内里只着一身中衣。手执一狼毫细笔,左颊之上清晰可见斑斑点点的墨迹。 “烬之,你回来了。” 宁朝暮开门之后看见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眸子之中闪闪发亮,流光溢彩。 岳烬之轻颔首,修长的手指伸出,轻轻磨蹭她白嫩面上的墨痕,嘴里打趣道:“这么晚了,你怎得还不睡?大半夜的,这是要搭台唱戏画花脸儿么?” 影印着昏黄的烛火,宁朝暮只觉面上被他疏茧微硬的手指摩挲过,留下了久久不散的入骨热意,在颇有寒意的山风之中,微微发烫。刚欲羞涩难耐,低下头去,却听得他这张不饶人的嘴里又说了这么些逗她的话儿。当下恼羞成怒,杏眼圆睁,伸手便用那狼毫笔往他脸上身上画去,两人登时笑闹做一团。 岳烬之闪身进了屋内,长伸猿臂亦是揽住宁朝暮的腰,将她也拎了回来。外间天冷风寒,她穿的又这般单薄,若是大意之下受了凉,那就得不偿失了。 趁着岳烬之转身关门的空当,宁朝暮瞅准了时机,踮脚抬手便往他脸上袭去。不等岳烬之反应过来,她已经一击得手,转身便往内间躲去。 岳烬之这下着实是被她勾起了三分小性儿,平日不曾见的邪魅神情尽数浮现于面上,拔身便往内间追去。宁朝暮这厢好不容易跑进了内屋,刚想舒一口气将门关上,回身一看那人以追至了身后,伸出手便将屋门控住。宁朝暮不敢用力,怕伤了他的手。两人便这般在门口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女儿家的力气落了下风。 岳烬之欺身而入,一把将宁朝暮抱在怀中,伸手扯掉她外身大氅随意丢在一旁绝世神医最新章节。唇角微勾,便就着她浑身上下怕痒的地方咯吱起来。 宁朝暮笑如银铃,边躲边藏。手中狼毫笔至今未放,仍不甘示弱,瞅准了机会就在岳烬之脸上身上画上几道。两人你追我赶,闹了良久。最终还是岳烬之佯装体力不支,举手求饶倒在了她床上,这场闹剧这才宣告终结。 宁朝暮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坐在他身侧。手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岳烬之的肚子,嘴里忿忿道:“让你取笑我,让你打趣我,让你戳我痒处……本姑娘念在你伤还未好利落暂且饶了你,否则我定要在你脸上画上一只大王八!” 岳烬之闷声而笑。 自得两人有了心结以来,他还未见过她如今日这般纯粹而娇俏的模样。少顷,他伸手握住她粉嫩的拳头,将她一把拉至怀中抱着,凑上去封住了她嘟囔不停的小口。 宁朝暮被他这一招偷袭顿时吓了一跳,星眸圆睁,双手不自觉地便从撑在了他的胸口。少顷,她的身子终究还是软了下来,闭上眼,环住他的脖颈,静静地感受着唇上的那片温润柔软,含着满心的深情。 岳烬之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唇舌之上愈发具有侵略性。他将宁朝暮牙关顶开,长驱直入,如同君王巡视他的领地一般,让宁朝暮即便再羞涩亦是无处遁形。他慢慢地、有力地引导着她,让她放开心扉,解开心结接纳他。 房间之内,逐渐蒸腾起让人面红耳赤的无边暧昧。 宁朝暮飘飘然间,觉得自己软成了一汪春水。感官自唇舌之间向下蔓延,直至四肢百骸。她又被动,似是变为了主动的接纳。虽是羞赧无匹,可她心里,确是愿的。 一吻终了。 岳烬之抬起身,眸色由迷蒙变作了澄明。他心中暗自叫苦,虽说方才只想略微惩罚一下宁小妖精,可不曾想霎时间便真真地开始意动情迷。若不是他方才骤然一醒念了三遍清心诀,恐怕事态便控制不住了。 宁朝暮躺在床上,香喘吁吁,面上绯红一片。唇瓣方才经历了那般洗礼,此时已是红肿不堪,颇有几分惹人的媚色。身上中衣凌乱不堪,香肩微露,贴身小衣的系带亦是调皮地露出了影踪。岳烬之看她一眼,心防便又松动了几分。 “小暮,我……” 两人对视良久,岳烬之开口道。却不曾想还未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便被宁朝暮搂住了脖子,重新吻上。 其意昭昭。 她笨拙地,却又努力地吻着他的唇,如同方才他吻她时一般。岳烬之舍不得挣脱,只在心中稍稍一挣扎,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欲火,反客为主,欺身吻上。 一对璧人在床榻之上暧昧缠绵。岳烬之伸手钳住宁朝暮的纤腰,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中。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中衣而入,似是要烙印在宁朝暮细嫩微凉的肌肤之上一般,愈发让人情难自禁。 岳烬之将额头与她紧贴,眸中幽深如溺人之潭。他低声问她,言语之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小暮,你知道逗弄我是什么后果吗?” 宁朝暮面上的绯红愈深,如精心雕琢般的下巴与颈子自然而然折射出一丝骄傲的神采。她不发一言,用双腿轻轻地在他身上磨蹭,螓首埋在岳烬之脖颈之间,摩挲,喘息。 小女儿的动作如同一条导火索一般,瞬间便全部引燃了岳烬之的心火。 他伸手褪下了宁朝暮的中衣里衣,只余得一件粉嫩的贴身小兜紧紧地贴在肌肤之上,遮掩着身前那诱人的弧度。他将她抱在怀中,隔着布料摩擦。举手之间便挑落了她上身最后一件遮掩皇叔,别过分全文阅读。瞬时间,那嫩白圆润的一对小兔儿便挺立在了眼前,顶端嫣红两点,若红润樱桃。 岳烬之反手脱去了身上衣物,精壮的身躯覆上她的。肌肤相触的瞬间,宁朝暮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后更是愈发地柔若无骨。岳烬之低头,自她眼角眉梢之处吻下,缠绵亲吻过她的肩颈,终吻上了她的挺翘,辗转吮吸,如若珍宝。 宁朝暮的思绪似是回到了九月,她为他解毒之时的样子。那时他粗放而鲁莽,只凭着本性使然在她身上发泄和占有。而今,他确是清醒的。他温柔地爱抚着,缠绵地亲吻着……这才是他本来应有的样子。 她只觉自己要飘起来了。 吻至肚脐,岳烬之邪然一笑,张口将她长裤之上的系带咬开,轻而易举地褪下。乍一触到微凉的空气,宁朝暮身子有些瑟缩。岳烬之不由分说,伸手将她双腿分开,细细地吻过她身子之上的每一处。她那么软,那么沁人,让人禁不住便想揉碎在身体和神魂里。 她的身下早已泥泞一片,他亦是痛楚难忍。他隐忍着,耐心地,一寸一寸地逗弄她。 他爱她,生怕不小心伤到她。 他一边吻着她的身子,一边伸出手指,探入她最幽谧湿紧之处,按压抽动。 宁朝暮被他的逗弄勾起了内心深处最本质的热情,她伸出手捂住唇,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呻吟出来。听在岳烬之耳中,犹如催情的天籁。 再也无法忍受此时的情动。 岳烬之将长裤褪下,欺身上前,将她的双腿分开至腰侧,决绝地挺身而入。 骤然之间被他炙热硕大的那处欺负,宁朝暮即便心中有了些准备,却仍是措手不及地叫了出来。那一瞬间,即便岳烬之前戏做足,宁朝暮仍旧感受到了一阵撕裂般的苦楚自下身传至神庭,忍不住张口便是一声痛。 岳烬之布满**的眸色之中逐渐显露出一分清醒,他俯下身,深深地亲吻着他,细细碎碎地在她耳边说些暖心的话儿。他伸手笼住她柔软细腻的心房,温柔地抚摸揉捏。之后他低下头,又一次噙住她敏感的红晕,唇舌逗弄,让她羞臊不已。 宁朝暮被他这一抚弄,痛楚之感顿减。下身与他相交之处又开始变得潮湿软麻,直直延伸至四肢百骸。她忍不住扭动腰肢,双腿紧紧环在岳烬之腰上,似是无言却中意的邀请。 岳烬之额上早已忍出了一层薄汗,见此情境,他的**再一次被撩拨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她在他身下,浅浅呻吟。他于她身上,深入浅出。 随着岳烬之的动作,宁朝暮的脑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再也无力有自己的思绪。她随着他,入云端,入低谷,入深海……天上人间,此时惟有此处,才是快活。 岳烬之清俊的面上存着几分邪魅与温柔交织矛盾而出的深情,他深爱着她,又情不自禁地狠狠地占有着她。他的理性愈发不能控制他体内深埋的爱人本能。每一次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听着她如黄莺一般婉转而出的娇吟,他便抑制不住自己,再深一些,再重一些…… 也罢,就这样,放纵一回吧。 两个灵魂,就这般深深地、紧紧地交融至一处,再也密不可分。无论从多大的风lang之中一路行来,无论今后还会面对怎样的波澜起伏,皆是不悔。 良久之后,岳烬之将她抱在怀里,伸出手轻轻摩挲她汗湿的额头,之后烙下深深一吻。 “我爱你。” 如同时光般隽永。 ------------ 第九八章 启天再入岳府 二月末的风轻柔拂过,在正午,连带出了一份透着暖意的微凉。 自得那日两人缠绵过之后,宁朝暮与岳烬之在一起就甚少没有不羞涩的时候。此行此举让岳烬之大为头痛,他亦是不曾想小暮平日这么风火爽利的性子,却终归还如小女儿家一般羞意内敛。 可这般反应,更是让他爱进了骨子里。每每见她,目光都舍不得挪开,只到她再也受不住地恼羞成怒才肯罢休。 宁朝暮与岳烬之早几天已经出了幽云山地界,一路纵马而行。此时已是几天之后,眼见着便要到启天城了。 原本按宁朝暮设想,欲直接经落雁城向西,至驭龙岭看看旧人,之后再去平城斩马关设下圈套等敌人来入。一路顺风顺水,来往过多次,不会出什么纰漏。可岳烬之摇头,且一句话便让宁朝暮打消了这等省时省力的想法。 他说,“我想让你陪我去寻我的剑。” 剑在何处? 启天。 宁朝暮莞然一笑,面上神采比春光还要明媚几分。 在茶寮吃过午饭,便趁着此时最暖及早上路了。两人皆是一身灰衣灰袍的普通男子装扮,轻装简行,面上亦是动了些手脚,遮掩了八分惹人的形容。 宁朝暮慢悠悠骑在轻云身上,与岳烬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在幽云山养了这么些日子,小姐习性亦是养了出来。午后这时原本就到了她小憩的时辰,于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来。 “烬之,说说你的剑可好?”宁朝暮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之后偏过头去问他。 岳烬之沉吟稍许,微微颔首,开口说道:“你应当对我那把剑有些印象吧,五年之前斩杀阴段天时便多亏有那把剑在手。” 宁朝暮在脑中细细思索,不消多时便把那把剑的大致模样想了个通透。剑长三尺,窄两指,细长之下锐意横生,反手之间寒刃破空,锐不可当。若是没记错的话,剑鞘颇为古朴,云纹点缀,材质不明。整体朴实无华,唯有在剑鞘末端镶嵌几颗黑曜石,雍容且沉稳。 “剑名琢云,相传这把剑是荒古时代凌天先祖的贴身之物,千余年来一直供奉在后山祠堂,不曾出世。或许是无缘无分,这些年来没有人能将它取出。” “如此说来……难不成你便是那琢云剑命定之人?”宁朝暮听闻这段过往满脸戏谑,打趣他道,“戏本子里说了,异象既出,必定是天命所归。天下大乱必平之,江湖风波必稳之。怕是想低调都低调不得,哈哈……” 岳烬之满面无奈,着实是拿她没什么办法,“你听说书听太多了,想法怎得这般不现实……” 说罢清清嗓子,言语之中便回了正题,“琢云剑半鞘深插地底,若非巨力千斤怕是求而不得。可是在我进祠堂的前一天,幽云山地动山摇,竟是大震一场。结果那琢云剑所在之处的地面便被摇地松动,所以……咳咳……” 岳烬之伸手摸了摸鼻子,面上颇有几分尴尬神色。 “……原来是捡漏子捡来的。” 岳烬之目若无物,不去理会她脸上那些恍然大悟之后的鄙夷,接着道:“自那之后,琢云便成了我的佩剑。那确实是一把绝世神兵,吹毛断发,刃不染血。且与我极为契合,练着横天宫剑法亦是事半功倍。” “再后来,我与……她之间到了那般境地之后,我便觉自己情殇太重,不配再带着那把剑九千岁。你应当记得我那日与你讲的横天宫祖辈的秘辛吧,琢云琢云,似是凌天剑客思念化身为云的沢水仙子之意。于是我便将它封存在了启天。” “原本以为此生我怕是再也无法拿起它,却不曾想,终究是上天厚待。” 话至末尾,岳烬之偏头看她,笑意温然。 宁朝暮本听他说起她的事,心中略微泛起了一阵涟漪。可转脸一看他这般表情,当下便又羞红了脸,丢盔弃甲,无再战之力。 久违的启天城,依旧古朴而端庄。 城门之处熙熙攘攘,人流不绝。守城的护卫依旧尽职尽责地挨个盘查往来民众,“为何处人,进城所为何事?” 无一遗漏。 两人牵马进了城,慢悠悠顺着青石长道往城南而去。启天城贵为天子脚下,身上无官无仕,便不能在城中策马而行。 在长街尽头右转,眼前倏然便是截然不同的样子。熙攘不再,繁华不再,喧闹不再,生气亦不再。虽冬去春来,雪色消融光阳晴媚,却依旧遮不住那千年腐朽堆积而出的彻骨寒意。 岳府依旧是上次见过的样子,只是岳将军不在家,本就人丁稀薄的岳府更是冷清了几分。 岳夫人见得两人回来,当下便是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好吃好喝准备着,之后就拉着宁朝暮的手进了花厅不松开。 虽至初春,但花厅之内依旧烧着暖炉驱寒。两个女子坐在软榻上说说笑笑地谈些可心话儿,岳二公子半点儿插不上嘴,只能尴尬地坐在一旁神游天外。 待得残阳晚照,岳夫人见宁朝暮面上颇有几分倦色,便差了丫鬟带着她先回厢房歇息洗漱,打点好再来用膳。 于是,花厅之内便只余得母子二人。 岳夫人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起身走到站在花厅门口往外看的岳烬之身边,将手搭在儿子肩上轻拍,“小兔崽子,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方才慈母贤淑的形象瞬间消失殆尽。 岳烬之老神在在地回头,对自己娘亲这副样子丝毫没有意外。 “多看一眼是一眼,就算这般,儿子还是没看够的。” 岳母对此嗤之以鼻。 “当初我说你们二人从面相上来看,实属相合之相,某人那时候黑的和锅底一样的脸色还历历在目。啧啧,如今变得真够快的……” 岳母边说,边无比嫌弃地摇头道。 岳烬之听此,无奈至极:“娘亲,请您务必有些岳夫人的风度可好。当日是当日,今时是今时。更何况,儿子自情殇之中辗转而出,按常理来说,您应该高兴才对。” 岳夫人低头沉吟,似是反思自己方才的反应的确是失了风度。 少顷,待得她再抬起头之时,便从善如流地恢复了那副贤良淑德善慈的“伪善”面孔,深情并茂地对岳烬之说:“吾儿如此能干,为娘甚慰。” 岳烬之额头之上似有黑线垂下,“娘亲,太浮夸了。” 岳夫人不以为意,一步三摇晃,往后厨方向去了,“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娘回头准备准备,就去上门提亲去……” 尾声悠悠,尽是喜意。 ------------ 第九九章 净沈湖畔寻剑 第二日清晨。 净沈湖畔,牡丹别院。 这座园子是当年周老丞相在世之时先帝所赐,地处西郊净沈湖西岸,流水环绕,杨柳依依,风景独到。在庭院东侧小楼,开窗便能看到净沈湖的波光潋滟,无论在白光丽日亦或是冷月夜深,皆是有可赏的风致。湖畔时常有些老叟钓鱼寻乐,倒是也颇有几分人气儿。 牡丹别院之内,四处皆养着大从大从的牡丹,风姿各异。外界的金贵物什在这牡丹别院之中,似是狗尾巴草一般常见。四五月份盛开时节,白黄粉紫各色牡丹皆在院中竞相开放,惹人目眩神迷。 周舞衣小时还未离开启天之时,大多数日子便是住在此处,对这座园子亦或是说对那雍容华贵的牡丹更是喜爱非常。即便是后来家变归京,神思怅惘之时,也经常来此处东面闺楼之上站一站,吹吹风,看看不远处那潭如玉如珀的温水。 因此,周老丞相在世之时便说,这牡丹别院,是要给他最疼爱的孙女舞衣做嫁妆的。 后来周老丞相离世,荆帝念在先帝之情,且周老丞相贵为三朝元老劳苦功高,便始终将这座园子留在此处,归为周家名下夫君丢过墙。三年之前,仍如周老丞相当年所说,为周舞衣添做了嫁妆,以昭显皇恩浩荡。 岳将军家大公子岳宿之与周丞相家小姐、荆太后的养女周舞衣的婚事,不可谓不声势浩大。太后为媒,皇帝主婚,艳得有些刺眼的大红色调从皇宫西门一直铺陈开来,漫出了整条青石长街。 岳烬之站在角落,定定地看着不远处被红绸层层妆点的花嫁,头顶之上是明艳的花瓣漫天飞舞,衬着那方惨白暗灭的天空。 在那之后,他就孤身去了牡丹别院,将琢云剑埋在了定情之时的牡丹丛下。 剑客弃剑,只因情殇。 牡丹一年一开,一年一落。牡丹别院未来过新人,也未曾来过旧人。 谁也不曾知晓,这里的某一处牡丹之下的土壤之中,埋葬着一把绝世的剑,一个剑客的心。 那个穿着大红衣裳,轻歌曼舞的女子,曾如牡丹一般娇艳慵然,如今,她还好吗…… “嘤嘤嘤……”听完,或者说是脑补完这段悲情的爱情故事的边角细节之后,宁朝暮蹲在岳烬之身边,哭的梨花带雨。 一旁挥着铁锹挖地三尺的岳烬之一脸无奈,如今愈发觉得自己家的姑娘时而抽风时而无厘头的不可控。 待得宁朝暮哭够了,岳烬之叮叮当当依旧没忙活停妥。 “怎得,你……嗝……你还是没找着吗?”宁朝暮红着眼眶,跟在岳烬之身后团团转,时不时被眼泪噎一口。 岳烬之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来捏捏她细嫩的脸颊,故意往她脸上抹了几道尘土印子,这才清了清嗓子,望空道:“咳咳,时间太久了,我记性也不太牢靠……我明明记得是在这里的,不应该啊……” 宁朝暮回头,看着身后入目可及、惨遭蹂躏的大片牡丹和开裂地面,忍不住暗自流了几滴辛酸泪。 倏地,岳烬之伸手拍了拍额头。 “我想起来了,两年前,师父问我要琢云剑回去仿制低代弟子的制式长剑。我便让陆水师兄回来取了,然后让他埋回了东院里。” 宁朝暮对着天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 东院曲径通幽,穿过拱门便见曲折小径绕了青葱竹林往深处去了。待得走至小路尽头,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宁朝暮从未想过,若是牡丹花连绵成了花田,会是怎样的一番波澜情境。 此时她确是被惊到了。 眼前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牡丹的叶梗,可以想象,若是再过两月,到了牡丹花开的时节,此处会是多么勾人的一处人间天界。 牡丹花田的尽头,矗立着一桩风雅小楼。想必,此处便是昔日周小姐还未出阁之时的闺楼了吧。 宁朝暮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却见身旁之人正笑着看她。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你怎得……”宁朝暮心中错愕。 “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再美好的花期一遇,而今都已经凋零入泥土。”岳烬之施施然而行,徐徐然一笑,“如今,旧日花期已有了新的良人,而上天不负,又给了我一个更美好的花期。” 甜腻且中听。 岳烬之拉着宁朝暮的手,走至那幢小楼之下妃成误扰。绕过半圈,在那面正对着净沈湖的窗子下方,挥锹挖了起来。 不消片刻,铁锹便与一物什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岳烬之掀起衣襟半蹲在地,伸手将松动的泥土清理而出。只见土壤之下,一只暗色锦盒逐渐显露出了本来面目。 宁朝暮亦是凑身上去帮手,不过多时,四尺余长的锦盒便被取了出来。岳烬之将之横呈,眸色之中专注无骛,仿佛面前盒子之中,装载着他的天地胸怀。 他轻轻地吹了吹锦盒之上残余的尘土,伸手将它打开。盒中所放,便是他的另一半灵魂。 琢云剑。 三尺长,两指宽。 有之在侧,他才是真真正正恣意江湖的月公子。 探手将琢云剑拿出,弃锦盒于地。气势于胸,尽数澎湃而出。“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剑鸣铮铮,寒光凛冽如初。 岳烬之将剑平举,与肩一线。逆着风,衣衫猎猎。他稍一蓄势,便于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随后转头对宁朝暮邪然一笑,提气纵身,凌空而起跃入牡丹丛中。身影虚幻,白衣如仙。时而温婉内敛如无波深潭,时而麟龙出洞若巨lang滔天。剑尖三点,一处五分。一手凌天剑法精妙绝伦,臻至大成。 宁朝暮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他。这般凌厉且俾睨天下的模样,如若初见之时,让她折服于白衣之下的他。风姿气度,皆为人上之人。 剑意终了。 岳烬之落稳在地,轻轻喘息。白玉额间薄汗细密,星眸之中却如有了神魂一般,神采飞扬。 “小暮,回神了。” 宁朝暮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却突然听到耳畔岳烬之的唤声。回神一看,本应该在牡丹丛中的他早已回到了她身侧,面上颇有几分看破她所想的黠弄之色。 眼见着宁朝暮俏脸微低,绯色光泽已蔓延至耳边,岳烬之便不再与她打趣,只顾一手拿剑,一手拉住宁朝暮的手,准备打道回府。 倏地,宁朝暮定下了脚步。岳烬之回头看她,不解。 “烬之,你进去看看吧。” 没有相商,语气之中满是笃定。她懂他,不想让他留下遗憾罢了。 有些伤痕,亦是到了该彻底愈合的时候了。若是这伤口中还有写杂物没能取出,那恐怕这辈子都是取不出了。 岳烬之站在原处,不言语。 终究,他还是松开了她的腕子。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最初绮丽、曾经沉湎,后来伤痛,而今笑然以对的闺阁。 那里的人,如今早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站在门前,岳烬之伸手抚在胸前,深深吸气。之后推门,迎着尘埃而入。身形渐渐消失在昏黄里。 宁朝暮如释重负,心中却不若她这几天想的一般难过。她淡淡笑着,温情且柔软,静静地,站在在原地,等他回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宁朝暮无事可做,自怀中摸出那锭许久未曾想起的银锭子,在手中把玩。 约莫盏茶之后,她却听得楼中岳烬之一声大喊。 “小暮,快进来!” ------------ 第一零零章 巧成拙又非拙 岳烬之一言不发. 他骑在风雷之上,晃晃悠悠便从牡丹别院往西北方向走。宁朝暮骑在轻云马背之上略微有些无精打采,片刻之后偷偷地斜眼看他,只见他牵着马缰的手紧握,指节青白甜园福地。眉间紧蹙,眸色幽深,神游天外。 宁朝暮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两人今日一早便与岳夫人道了别,虽然看着岳夫人依依不舍抹眼泪的样子心里有些许的不落忍,但是没办法,时间不等人。 离了岳府,便直奔西郊牡丹别院而来。顺风顺水地找到了琢云剑,自己却好死不死地让岳烬之进周小姐的闺阁去,故地重游,斩断情丝。 可不曾想,这一看便出了篓子。 宁朝暮听着岳烬之在楼内的一声喊,心里便不由得咯噔一声。她循着岳烬之的身形进了楼,上了二层,见得岳烬之正站在周小姐旧日的梳妆台之前,手中翻着些东西,。 她凑上去一看,却是周舞衣旧年之时所写的女儿家心事。 簪花小楷,如诉如泣,朱砂轻点,纸色微黄。 清风透窗而过,吹动纸页沙沙作响。 宁朝暮抬头看岳烬之的面色,如同纸笺一般苍黄。 顺着小路走了片刻,便转上了官道。 马蹄声清脆在耳,却无端让人烦躁起来。 宁朝暮心中怨气频生,果然是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暮,我突然之间想到了些什么。” 正当宁朝暮满身煞气蹂躏手心儿里那块儿银子的时候,岳烬之出声了。这一句话不要紧,差一些许便将她从马上惊得摔了下去。 岳烬之伸手一探,拉住她的袖口,这才堪堪稳住。 “你怎的这副毛糙性子,方才走神在想些什么?”岳烬之一脸无奈,开口问道。 宁朝暮气不打一处来,原本便是他先走神,神游太虚,可如今她还没说什么有的没的,便被这人抢先一步,一通埋怨。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 岳烬之一看她的面色,即刻便对她心中所想猜出了一二。 想罢,他不由得勾起唇角,没心没肺地闷闷地笑了起来。宁朝暮听着耳边那人的笑声,怒气冲冲地抬头瞪他。却不曾想,这方一抬头,就被人托住腰,从马上抱了起来。瞬间她轻呼一声,花颜失色。 待得娇臀有了落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她被岳烬之从马上使巧劲儿抱了过来,此时正安稳地坐在他身前。岳烬之一手横揽,放在她的腰间,抓着缰绳。另一只手顺手便在她手里接过了还没来得及放开的轻云的马缰。 如此一来,宁朝暮的后背便正正地紧贴着岳烬之的胸膛。她慌乱一时,片刻之后便不再僵硬,放松了下来。 “你抱我作甚!”宁朝暮不回头,赌气说道。 岳烬之面色不改,一派闲然,似乎方才出神之人不是他一般,“我担心某位姑娘走神走过了,神拉不回来,马也拉不住。昨夜我娘亲专程查了黄历,上面说今日忌动土,忌出行,忌与相公赌气,否则将遭血光之灾。为夫方才见娘子如此,生怕应了黄历,给那老神棍再添几分功德。” 这一口油嘴滑舌,说起来面不改色。 “你说你是谁相公,乱说话……不怕风吹过来寒了舌头……” 宁朝暮听他这般说话,身侧又尽是隐隐约约他身上的味道,心里的羞意登时便大过了怒意,绯色云彩从脸颊直直地红到了耳朵根儿,白玉莹嫩的耳垂染上了勾人的粉色宇宙变最新章节。岳烬之当下便忍耐不住,低头凑上去啃了一口。 这一下,宁朝暮着实是一点气儿都没了。伸出胳膊拿胳膊肘儿顶了他两下,佯装撒了撒气。 闹腾了许久,此时二人已经离启天城约莫有二十里了。 宁朝暮缓过神儿来,这才转头问他道:“你方才说,你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的,”岳烬之低头看他,微微颔首,“舞衣的那本册子,当年我便一页一页细细看过。直到她进了宫,这册子就没了踪影。方才我翻看之时,却发现册子后方添了许多我不曾看过的内容,大致都是她进宫之后写的。内容……有些与前面无异,最后几篇却是极为落寞死寂。你亦是看过了,她在最后写,天命昭昭无处循,棋局事毕终落索。我想这应该不是空无来由的感慨,总应该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宁朝暮听罢,点了点头。的确,岳烬之说的不错。从女人的角度来说,她亦是不信周舞衣能平白无故生出这样厌世的想法。 “所以我想,或许是在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她受人掣肘却无法言明。所以隐晦地写在了这处纸笺之上。可我唯一想不通的是,究竟为何这本册子又会回到了此处。难道是她自入宫到出嫁这段时日,亦或是出嫁之后身在启天的这段时日曾经回来过吗……着实让人想不通透。” “况且,自你遇袭之后,便有一丝无形的线与那高墙深院之中有了些关联。大哥,皇上,青山派,绝杀刃,杨崇岗,荆太后,周舞衣,花夭夭,你与我,明明毫无干系的人却被拢和在了一起……究竟这是一局怎样的棋?” 宁朝暮亦是同样一头雾水。两人猜测了半天,都在这一点疑问之上被卡的没有丝毫进展。 良久之后,宁朝暮摇了摇头,回头对岳烬之道:“算了算了,待得回到平城之时,你再问问她可好?问问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 言语之中透着几分无声的落寞。若是她出于无奈,那我便不再纠缠你了…… 她心里还有着该死的心软仁慈,一想到一个女子因得那么诸多不得已的原由在深夜黯然神伤垂泪的情景她便忍不住心酸。 岳烬之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缰绳握了她的手。听闻她这般说话,唇舌之间亦是略微有些薄怒:“没有什么若是。单不说她那日已与我说了个明白,而今我心系于你,你不是不知。我岳烬之不是用情不专之人,你可明了?” 宁朝暮还是头一回见他生气的样子,转头看他面上隐隐铁青,心里面顿时忐忑起来。可与此同时,却又泛起了一丝无由来的甜意。 恰逢前面有一茶寮客栈,她当下便转了话题,让岳烬之打马前去客栈之中小做休整。 二人从岳府出来并未换得衣服,衣锦华服,清俊倾城。有之前的前车之鉴,如此这般行路怕是又要遇到些许是非。不如换了布衣遮了容貌,就如从幽云山一路赶至启天城时一般,未起丝毫风波。 半个时辰之后,只见从客栈中出来两个平凡青年,灰衣灰袍,肤色黝黑,发髻高梳。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宁朝暮与岳烬之二人无疑。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纵身上马,顺着官道,朝着驭龙岭所在的方向而去。一路烟尘翻涌,蹄落声声。 净沈湖畔,一垂钓老者靠坐在湖边柳树之下悠然小憩。微风阵阵,虽凉,却好不惬意。少顷,他伸出手,拿下覆在脸上挡光的斗笠,之间一张颇为熟稔的脸满是笑意。 “小暮,卦爷爷这次帮你走条捷径。” ------------ 第一零一章 驭龙岭突生变 驭龙岭万木复苏,林风渐暖。 两人骑马悠悠走在山林小道上,颇有几分闲然自得之意。 按原本的设想,宁朝暮与岳烬之二人从启天城启程,便直直向着驭龙岭而来。一路跋山涉水绕了颇多远路,如今走到驭龙山脉之下已经过了十天时日,已时值三月初八。 少顷,宁朝暮掰着桂花糖片儿的手停了下来,反手便勒住了马。 “怎得?”岳烬之停下回头问她。 之间宁朝暮额头蹙起,眸色之中雾气蒙蒙,十有九分不解之意。 “你有所不知,驭龙岭旋风寨自我接手以来,沿袭了老寨主的一众严整密定的巡山斥候条令,平日自东北入口始到西北擦耳崖终,五里一个斥候绝不会出岔子。白日一个时辰余三刻钟山底巡视一回,夜里两个时辰间隔一次。” 岳烬之侧耳听她细细说道,心中亦是片刻不停,记着她说的这些个消息。 “而年关前后,属整年疏季。疏季往来较少,且天寒地冻。我便将时辰又间隔开来,变作十里一个暗哨,白日两个时辰一巡,夜里只在寅时之间巡视一次便罢。” 宁朝暮眉头微蹙,掰着细嫩的手指慢慢数着。 “若是这般的话,那确是有些蹊跷的。我们自东南进驭龙山脉以来,少说已经行了二十里。可是这一路什么都没有遇到,着实奇怪。难不成是我们此次易容,山上的兄弟认不出来的缘故么?” 听的岳烬之这般疑问,宁朝暮摇头,道:“那决计不能。或许他们认不得如此装扮的我们二人,但是暗哨隐匿之处若按先前所定,需得有痕迹留下。但是一路过来我万般留心,却也是一处都没有发现的。” 两人在此处思前想后好一段时辰,依旧没得定论。此时日头已从正当空逐渐往西偏移,眼见着揪心无法,岳烬之只能说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尽快上山看看吧。说不定是因得花兄体恤下面的弟兄,延长了年假,毕竟此时才方过年关两月,又是所谓的疏季。你先莫要胡思乱想。” 宁朝暮沉吟片刻,亦是稍稍冷静了几分。当下便点头应允,打马顺着山道往驭龙岭方向去了。 待得两人隐隐约约能看到驭龙岭山头和山上旋风寨的后寨门时,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毕竟山路难走,即便二人再怎么打马也是受地形所困,如此速度亦是破费了些周折。再加之原本二人自前山而上,可在半山腰,宁朝暮突然转过了念头,以防万一便带着岳烬之从后山小路绕了上来,又迟缓了小半个时辰。 可当二人看到山顶之上的情景,便不由得登时庆幸起来。 两人此时所处,是旋风寨外围的一处低矮灌木丛。终年常青,恰好能遮挡身形。自这灌木丛往斜前方走个百余步,便是无色堂的门前木阶。 按以往情形来说,这个时辰山顶之上应当是一片颇为热闹的场面。可如今,无色堂前燃起了熊熊炉火,周边有百余布衣之人垂手而立,极为肃穆屌丝的yy人生最新章节。 “他们在做什么?”岳烬之低声问道,“为何这些人我都恁得面生,应当是以前在山上没见过的。” 宁朝暮凝望片刻,目不转睛地回道:“你没见过这才正常。这些人都不是旋风寨之人。” 岳烬之听罢,心中一凛。 “观这些人的举止,颇有些熟稔的感觉……” 听得宁朝暮这般喃喃,岳烬之心中突然间通透。 “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军人出身。”话中斩钉截铁。 “确是。我想起来了,这些人身上的气势同岳大哥府上亲兵一般无二。可是我想不通,这些人为何会在此处?有何意图?旋风寨的兄弟又在何处,会不会遭遇了不测……” 想至最后,宁朝暮身上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忽然觉得背后嗖嗖发凉,似是一只洪水猛兽正张开了血盆大口,蹲等在他们面前,等他们入局一般。 “烬之,你在此处观望。我从密道入内去寻一寻他们在哪里。” 宁朝暮说罢,也不等的岳烬之回应,便猫着腰从旁侧绕过了转角,端的是当机立断。 岳烬之无奈摇头,只能等在原处,凝神屏气,侧耳倾听前方的动静。 等了许久,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宁朝暮却是仍旧没有回来。岳烬之心急如焚却也无法,心绪之中确是许久不曾有的担忧和焦躁。 片刻之后,围站在火堆之前的人说话了,岳烬之心下一动,运气凝神,将六识延伸至最远。 随着那领头之人的训话,岳烬之面色亦是愈发难看。他不曾想,这些人居然是这般来历,又做下了那般人神俱愤之事。他面上一片严峻之色,心中已是怒火中生。 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此次阴谋所出远比自己所设想的那般更要算无遗策,狠辣百倍。若是这样,那免不得需得尽快赶去平城与大哥好生商议了…… 不曾想,正在此时,从山下传来哒哒马蹄之声。定睛一看,只见一人牵着两匹马而来,确是方才被拴在山下的风雷与轻云无疑。 只听那人行礼之后说道:“启禀将军,方才我自山下清水镇而来,在树丛之中偶然得见这两匹骏马,此番牵上山,还请将军处置。” 那领头之人亦是一身平常布衣,可身上的气质却是独然一份。 他眯了眯眼,之后说道:“这黑马却是天骏无疑,另外一匹却是稀松而已。你先牵下去好生喂着,待得明日我们下山回去复命,将之献给主上。” “属下遵命。” 那人当下便欲牵着马往偏院马厩而去,却不曾想风雷焦躁不安,当下便撂起了蹶子。牵马之人亦不是善于之辈,当下将轻云的马缰放开,伸手对风雷颈部便是一掌。风雷吃痛,嘶鸣不已,却在行为之上着实萎顿了许多。 岳烬之见它这般,心中亦是阵阵发紧。他是爱马之人,自得得了风雷之后便视它如珍宝一般,哪曾让它受过这般委屈。当下便握紧了拳,这过节确是在心中狠狠地记下了。 可不曾想,就在此时,轻云却因得无人牵制,向他隐匿之处小跑而来。 岳烬之见此惊变,瞳眸一紧,蓄势待发,如临大敌。 山风凛冽,颇有些恼人般的入骨。 ------------ 第一零二章 一脸嫌弃之色 轻云被那人松开了缰绳,似是有所感应一般便往岳烬之藏身之处跑来,如同求救之意。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岳烬之藏匿于灌木从之中,见此情境心中亦是一惊。当下便将内力汇集一处,以不变应万变。他伸手摸向腰间,却只摸得外袍之内的一杆玉笛。他眉头紧皱,方才为的方便,便将琢云剑藏在了风雷的腹下,不在身边。 着实是失策。 他深吸一口气,见轻云之距已经不过十丈。身后跟着五六布衣之人,亦是快到了近前。 如今宁朝暮还不知踪影,且敌众我寡,不宜轻举妄动。岳烬之想至此处,当下心中便有了算计。 轻云停步在灌木丛之外,急声嘶鸣。明眼人一听便知,这灌木丛中定是有蹊跷。当下那五六人便欲入内搜寻。却不曾想,此时一阵小风吹过,迎面而来竟是一股浊臭之气,隐约亦是可以听到咿呀哎哟的低吟声林家碧玉。 “什么人!” 其中一人“唰”地一声便将寒铁长刀自腰间抽出,作如临大敌之状。透过稀疏的枝叶,岳烬之将外侧之人的举止看的清清楚楚。只见那人对周遭之人使了个眼色,其余几人便随着他一起,慢慢向此处合围过来。 岳烬之见此,隐隐勾唇一笑,催动内力将手上所持小瓶之中的物什又多挥发出来几分。暗淡的黄色气体自瓶口之中升腾出来,逐渐散布与周遭空气之中。山风此时不若方才一般冷冽,这气味便更是愈发浓郁难闻气来。这搜寻之人亦是闻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横起胳膊,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此处!速速出来!” 那领头之人心中怒意更盛,捂着鼻子闷声喊道。 岳烬之听此,自灌木之中慢慢起身,哆哆嗦嗦的惊恐模样惟妙惟肖。他一边佯装系着裤带,一边畏畏缩缩回道:“匪爷息怒,小的出来了。” 轻云见得岳烬之现身,嘶鸣得更是欢生了三分,当下便欲近前,却亦是被那难闻之气阻住了。 “你是何人?” 那领头之人后退几步,对旁侧手下使了个眼色。那被示意之人只能不甘不愿地捂住鼻子上前几步,将岳烬之从灌木丛中拉了出来。他跌跌撞撞,身形不稳,与普通市井小民无二。 “匪爷息怒,小的是夏国之人,往来东西两地贩马为生。” 言语之中竟不似平日,低沉嘶哑,口音与夏国之人无二。 “那你来这驭龙岭作甚,还鬼祟藏身与此处,有何图谋!” 岳烬之刚想开口解释,便听得那五色堂前真正的首领之人传声过来,“你们在做什么?速速将人带来。” 那搜寻之人便亦是不再多话,拉扯着岳烬之便向无色堂之前走去。 “启禀将……” “恩?” 那禀报之人听见了这一声颇具威胁性的冷哼,即刻便改了口。 “启禀当家的,这人方才鬼祟隐匿在那边灌木之中。小的问他,他说他是夏国贩马之人。” “贩马之人?”那被称作当家之人眯起眼睛,眸色之中冷光闪烁,“贩马之人来这驭龙岭之上作甚?” 岳烬之面上惊惧稍褪,分寸拿捏地恰到好处。原先宁朝暮为他易容的面相本就普通至极,如今假装这样一个角色更是信手拈来。 他面上强挤出一份谄媚的笑,拱手说道:“当家的有所不知,我去年路经驭龙岭回夏国之时,曾被您寨中一位大爷嘱咐,让我下次来此处之时为当家的带一匹好马。我这次便是为得此事而来。” “那你躲在那处作甚?” 他面上浮现了几分难色,支支吾吾之后回答道:“小的行至那处,便觉肚中不适,所以就……” 旁侧方才搜寻之人听之,亦是对那领头之人微微点头。毕竟刚刚闻到的味道做不得假。之后又转头狠狠地瞪了岳烬之一眼。 “既然如此……那多谢你了。马我收下了,你随着我的手下去偏房喝几杯水酒暖身,早早下山吧。” 岳烬之听之马上露出千恩万谢的模样,弯腰作揖。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眼角却瞥到了那领头之人眸色之中一闪而过的杀机废材小姐太妖孽。当下他心中便是通透万分,这人定然是没有放过他的念头。 可如今宁朝暮还没有消息,若是此时打草惊蛇,免不得要多几分波折。再加之此处人亦是颇多,琢云剑不在身侧,他孤掌难鸣。 想至此处,他心念一转。面上重新堆笑,对那首领之人说道:“多谢当家的体恤。可是这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无论是对喂养之人亦或是对乘骑之人皆是有所嘱咐。”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不远处那牵马之人的身侧,自他手中接过风雷的缰绳,信步走回那领头之人身前,张口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待得他讲至中途,转眼一瞥便见得无色堂偏侧出现了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影。 宁朝暮正躲在门口的柱子后面对他打着手势,他隐隐约约自黑暗之中看清了她的意图,当下心中便安稳下来。这个角色便也不需要再演下去了。 “说完了?”那领头之人言语之中没有丝毫温度。 岳烬之后退半步,站在风雷的身侧,正正处在马身正中。 他对那领头之人点点头。 “那你可以滚了。” 当下,那领头之人便负手转身,向无色堂正门方向走去。 岳烬之眸色之中一片清亮,再不见方才佯装之时的浊浊。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风雷的马腹之下,握住了隐在柔软皮毛之中的剑柄。 “当家的,您似乎是忘了给钱了。” 那人听闻此话,定住了身子,慢慢转身,眸色之中已是一片狠厉。 还未等他张口,岳烬之便腾身而起,抽剑入阵,长剑五尺直至那人面门。 “既然如此,那便用命来还吧。” 声音已复至如常清朗。 说是迟那是快,那领头之人千钧一发至极仍是反映了过来。亦可以说是此人命大,若是他随身武器是一把长剑或者一把长刀,那此次偷袭之下他必死无疑。 可是天公不作美,这人的武器确是两把袖中短刀。 那人举手格挡,袖中刀刃即刻便从袖口之中激射而出,当下了这当面一剑。当下两人便颤抖至一处,风云色变。 周边下属之人见此情境,片刻之后便从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抽出武器自四周严丝合围,端的是训练有素之辈。 正当此时,自无色堂之中传出一阵纷乱的脚步之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彪悍雄壮的汉子手持兵器自后方战圈之外踏步而来,目露凶光。虽人甚少,却亦是颇有气势。 即刻,战局便有所逆转。 这一场看似来势汹汹的争斗却在盏茶之内便结束了。岳烬之手提琢云剑,看着满地横七竖八昏迷不醒的敌人与战圈外围只为混淆造势不为参战的旋风寨众人,不由得勾起唇角。 那始作俑者三两步便跑到了他身侧,牵住了他的袖口,句话未说,面上却是邀功之色。 他笑了一笑,刚想探身赏她一吻,却不曾想被宁朝暮倏地躲开了。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脸上一派嫌弃之色。 ------------ 第一零三章 棋局始不由人 岳烬之登时一阵无奈。举起手凑着袖子问了问身上的味道,自己亦是不由得皱了眉头。 “还不是你恶趣味弄出来的那些劳什子玩意儿,没想到效用如此显著。” 宁朝暮用手捂着鼻子,躲得远远地,看样子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靠过来了。 “我让小霞帮你打水洗一洗,你先进屋去吧。” “如此也好。” 岳烬之反手将琢云剑入鞘,佩在腰间,拔脚便欲往无色堂内走去。却不曾想,还没走出几步,便被宁朝暮叫住了。 “你先别走,这些人怎么办?” “杀了,一个不留。” 待得岳烬之洗漱完毕之后,宁朝暮亦是换上了一身女儿家的崭新衣袍,想必是她不在山上的这段日子里,花嫂子又重新为她置办的。粉团锦绣,端的是柔美至极。 岳烬之着一身玄色暗纹嵌边长衫,眉目清朗,端的是一代让人不忍移目的风流公子。 他缓步自无色堂内堂走出,信不徐行,一撩衣摆坐在高堂下首的首把交椅之上,浅笑温然。 宁朝暮见他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还未自方才的大变故之中缓回神来,目色之中颇有几分残存的后怕和悲痛。 “你方才独身一人去了何处?” 良久之后,岳烬之张口问道。 “我自无色堂之后的密道而入,连闯十一处通地皆为发现人影。后来我决定孤注一掷,进无色堂之内探探情况,却不曾想,遇到了躲在那处密道中的小霞哥。” 岳烬之面色不变,似是波澜不惊。 “小霞说,几日之前,旋风寨夜遭敌袭。虽当时万分警醒却仍是力不能及,阻拦不得,折损了过半兄弟。见此形势,其余之人便在他的带领之下躲入了山下密道当中,所幸躲过了一劫。只是可惜了那些惨遭无妄之灾的弟兄们……” “之后呢?” 不欲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岳烬之眉头微皱,接着问道。 “那些狂徒似是有严密的策划,他们在占据了旋风寨之后,并未再滥杀无辜妇孺。只将人严密控制在山上,兄弟们曾多次欲前行出山通风报信亦是被拦了下来。为的不再折损人手,小霞便不再随意派弟兄们涉险。今日是他们入寨之后的第七天,可我们上山之时并未遇到丝毫阻拦。这一点,我一直也没有想明白。” 宁朝暮稍作停顿,接着又道:“我本想留下几个活口审问一番,可弟兄们心中怨气十足,再加之你方才说的那句话,便听不得我的意见了。” 岳烬之听罢,缓缓点头。沉吟片刻之后,他开口道:“这般情形确是在我意料之中。” “怎么说?” “方才你入密道之后,我便在那处听寻那些人的说辞。这说辞之中涉及到的消息着实让人震惊。”岳烬之面色严峻,眸色之中寒光闪烁,“这些人诚如我们那时的猜测,确是军旅出身。” “是成国?”宁朝暮出言问道。 “不,是荆国乱世之宠妃最新章节。” “什么?!”宁朝暮登时间花容失色,似是不敢相信一般。 “你没有听错,这些人是荆国的编内军队,隶属京畿护卫。领头之人则是荆国御林军统领吴忌,我肯定。这些人,受人指使埋伏于此处,佯装旋风寨盗匪将路过此地送往平城的军需粮草一网打尽,之后全部焚毁。” 宁朝暮面上一片凝重之色,“为什么会这样?” “如今正值开战之际,且经过年关屯兵休战之期损耗,平城边关所存粮草必定不多。若是大批军需全部被劫,你可能想到又什么后果?” “前方……失利?” 良久之后,宁朝暮白玉额头薄汗频出,紧蹙着,斟酌着,一字一顿地迟疑回道。 岳烬之起身,端着手边的茶盏走到窗边站定,背对着她。迎着窗外微冷山风,她定定地看着窗前人的背影,在幽深的夜色映衬之下,沉重地似乎要融化掉一般。 “不止如此。劫掠粮草嫁祸旋风寨,亦是在将来埋下了除根的伏笔。这亦是方才你所疑问,这些歹人为何不将所有人尽数除去的原由。” 突然甚寒。 “小暮,我今日终究明了了七分,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局。之外也能明了了,究竟是谁,以什么目的,想做什么事情。” 山风自窗外拂过,侧扬起他垂落的发丝。 “原本,我不曾想到这里,可是如今虽心头疑云仍在,可是这现世的结果,却不由得我不相信。” 说罢,他转回身子,定定地看着宁朝暮,接着说道:“你此次便不要再与我去平城了,留在山上等我回来。” 这是她与他在一起以来,他第一次用如此不容拒绝的口吻对她说话。 宁朝暮抬眼看着她,目光之中半点亦是不肯让步。 “你说不让我去我便去不得了吗?天底下哪有这般霸道的人?” 岳烬之听得她这般娇蛮的答复,不由得勾起了唇角。方欲徐徐然张口,便又被她打断在了当下。 “你莫要说什么劳什子怕不能护我周全这般的话,我不想听。我宁朝暮宁大寨主风里来雨里去生生死死之间也来往过数个回合,若不是福大,那也是命大的。何况,我如今亦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她站起身子,走到岳烬之身边,伸手牵住了他的,“我师父……留下了一些东西给我,这些日子我又有所领悟。再加之这风风雨雨过来,我胆子亦是肥了不止一分半分,你莫要将我看做等闲女子可好?” 岳烬之将她的玉嫩小手紧紧握在手里,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如今我的心思被你琢磨的透澈,着实拿你半分办法也没有。如此这般,那便随我去吧。既然不让我护着你,那烦请宁大寨主劳心,护着我可好?” 她低着头,娆然一笑。 “待得明**将山上兄弟们安抚好,我们便上路吧。此处至平城路程不远,我们定能在十五之前赶至。如今我需得早日见到大哥,重新商议对策。其实如今这般真真是上天所助,虽说让我们心头如有巨石一般沉重,却总算是窥到了这庞然大物的端倪。” 宁朝暮抬头,看着他偏头看向窗外天幕的侧脸,眸色幽深且坚定,隐隐可见透骨而出的寒光。 “这是一局密谋已久的棋。如今却不由得他想怎样便怎样了。” ------------ 第一零四章 我亦是很难捱 第二日,宁朝暮自锦被之中爬起身来。方打开窗户通风看了眼窗外的太阳,便立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顾不得将衣物穿个完全,只披了一件外袍,开门便往后厢岳烬之的房间小跑而去。 无他,此时已艳阳高悬,明晃晃是晌午时分。 宁朝暮心中有些不妙的情绪泛将上来,脚下一点也不得闲。 昨日虽说通了岳烬之带她一起去平城,可这位月公子的性子着实是说一不二。保不准便是他昨夜假意答应,今日提早便不告而别那也说不定。 略微小喘,宁朝暮站定在岳烬之房间门口,伸手敲门。许久之后也不见屋内有动静。 她落魄地站在门外,心想他定然是如自己方才所想,一早便孤身上路去平城了。心中不禁懊恼无匹,早知今日,不如昨夜便与他一道睡了一张床的好。 正待她缓过神来,转身回房穿戴好衣物便出发追他之时,房门开了。 她转身一看,正是那她心中牵着念着却又怨着的那人笑的煦煦然,站在门口处温柔地看着她。 宁朝暮三步并做两步撞到他怀里,一把被他抱住。粉拳片刻不停地便往他胸膛之上招呼而去,小嘴儿之中埋怨不已。 少顷,她似是累了,亦似是心疼了,这才不折腾了。 岳烬之转身,将房门关上。之后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暖着她在外间呆了许久之后身上的凉凉寒意。 “你怎得这么久都不开门?” 言语之中尽是娇怒。 岳烬之见她这般模样,心中自是暖意尤甚,他看着她,张口说道:“今日一早我便起身了,之后便去演武场练了会子剑。之后见某个小懒虫还没有起床的势头,恰巧身上因得运功大汗淋漓,便差人送了水来。你敲门之时我正在内间洗澡。”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撩起外袍,贴住里衣紧紧地将她禁锢在怀中。唇凑至她耳边,温声说道:“这般解释,在宁寨主这里可曾说得过去?” 宁朝暮方才扑进他怀中之时还未曾察觉,如今静下来,的确感受到了他周身萦绕的还未蒸腾干净的湿润水气。低头一看见他亦是赤着脚站在地上,心中登时也没了气儿。只讷讷地低头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自己跑了呢……” 唇齿张合之间无不幽怨。 岳烬之低沉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她清晰地感受着他坚实的胸膛之内引发出的共鸣。他炽热的呼吸在耳边尤为敏感,霎时间便让她的俏脸布满了红艳璀璨的云霞。 岳烬之见她这般单薄模样,当下便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内间,安置在内间的柔软床榻之上。 她冷不丁娇呼一声,便探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任他安置。 两人缩在锦被之中相互依偎,确是一副温沁至极的小儿女喃喃私语的情话场面,暧昧地让人心醉重生之护花痞少最新章节。 岳烬之定定地看着她良久,直到她受不住了将脸埋置锦被之中这才罢休。 他亦是躲进了锦被,在黑暗之中噙住了她的丁香小口,细细地品尝吮吸。干燥修长的手指亦是灵活地解开了她如若无物的衣带,探入小兜内里抚摸着那一寸一寸滑腻诱人的肌肤。 从纤细柔软的腰肢,慢慢地抚摸至娇俏高耸的小兔儿,岳烬之微微抬起头,在黑暗之中仍是能依稀看见她早已情迷的脸。他低头啃吻着她如玉的脖颈和香肩,手指擒住了她小兔儿之上最为俏皮的那处,轻轻摆弄。 耳畔不出所料传来了她腻声的轻呼,轻轻柔柔地,压抑着,拨在他心弦之间,愈发蠢蠢欲动。 岳烬之另外一只手从她平滑如缎的后背一路拂下,最终停在了她贴身长裤的边缘。绕至前方,探手便扯开了她的系带。 他将她抱在怀中,单手托着她软弹粉嫩的娇臀,毫不迟疑地将她轻薄的长裤一褪而下。探手便入了那引人入胜的双腿之间,触手可及尽是滑腻温润。 他温柔如海,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她,抚慰着她。虽然两人之间已有过先前两次肌肤之亲,可怀中的玉人儿,如今却仍如处子一般羞涩且矜持。 他的手指略微有些剥茧,触在她最娇嫩的地方,让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娇颤。 她意乱情迷地胡乱地吻着他,柔软的唇和鼻端软嫩嫩的娇吟点燃了他灵魂深处一处又一处的心火。 岳烬之手下不由得加快了动作,宁朝暮随之声音亦是不自觉地愈发婉转清晰。最终,她似是入了情动魔怔一般,那一瞬间,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余得身子之上的极乐之感久久不消。 宁朝暮紧紧地搂着岳烬之的窄腰,身子与他紧紧相贴,手指无意识地在他后背之上抚摸。低声呻吟,如诉如泣,却分外引人。 此时锦被早已掉落在地,两人纠缠的身躯曝露在微冷的空气之中,却丝毫不觉,房间之内尽是旖旎迷乱的特殊气味。 岳烬之伸手将她双腿分开至身子两侧,刚欲有所动作,却不曾想宁朝暮突然之间惊醒过来。 “不行……” 软糯糯的鼻音满是情动的气息,如此这般怎能让岳烬之就此罢手? 他俯下身,眸子之中尽是压抑。 他沉声问她,“为何?” “我们……还得及早……” 话未说完,便被吞入唇舌之间,当下便又是一场征战。 “不碍得……” 恍惚之间,她似是听到了他这般说辞。心中还没来得及埋怨他忽然间转变了昨夜的决定,便又被一波一波让人无瑕它想的lang潮淹没。 他拉着她的手,探至他身下那最灼热之处。 然后在她耳边低沉说道:“小暮,我亦是很难捱……” 一句话深入她心神,瞬间便将她仅存的一丝理性击溃。她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瞬间便是一眼千年。 之后,她闭上眼睛,似是燃起了灵魂深处所有的热情,在他身下承欢与索欢。她受着他的爱,承着他猛烈却不粗莽的情,如若此生与他一起,便再也无憾。 ------------ 第一零五章 无奈世态炎凉 晌午这阵折腾着实让宁朝暮几近求饶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被折腾了多少次身侧之人这才给她盖上轻薄的巾子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安抚 她只记得坠入黑暗之中时额头上温润的触感那一吻如春风十里的清甜 待得再睁开眼房内已是天色昏黄宁朝暮动了动身子只觉浑身上下酸软地要命偏过头去只见那方才作恶之人正坐在窗前小榻之上凝神看书端的是儒雅清朗的大家公子 听得床上响动岳烬之抬头看她正正与她滞留的目光相对霎时间便又让她面上的红晕从脸颊蔓延到了耳际慌张失措之间赶忙垂下了头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岳烬之心知自己方才确是是孟浪至极分毫不曾节制此时便也不欲逗她起身走过來斜身靠躺在床上隔着被子将她抱在怀中温声私语几声之后便转身出门去了后厨把屋内的空间尽数留给这个羞涩到脸耳垂都泛起粉红颜色的女子 宁朝暮倒也不似那闺阁之中忸怩不堪的小姐待得岳烬之离开之后她捏着被角稍事稳了稳心神便做无事一般起了身 她晌午出门寻岳烬之时颇为衣冠不整如今被他这么一折腾那些零散衣物亦是沒办法穿了宁朝暮环顾房内最终还是寻了他的几件男装草草套在身上之后出了门小步往自己的闺房处挪去 不曾想却在门口看到了敲门许久的花小霞 “大当家的……”花小霞转头看到宁朝暮裂开嘴笑了一笑 宁朝暮见他面上这份猥琐样子登时便潜意识地认为被他发现了什么即刻便飞了两把眼刀过去端的是寒光四溢 她伸手推门之后重重地将门摔在花小霞紧随其后的鼻尖之处她靠在房门之上面色潮红心中颇为羞恼低头看看自己的穿戴总觉得处处都透露着让人看得出來的端倪 门外花小霞受了这一记眼刀登时就懵掉了他原本是受妻子所托送些吃食來给宁朝暮可來來回回四五趟都沒能寻着这第六趟总归是看到人了却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无妄之灾 人生着实是多灾多难 待得晚上终归风波初平众人聚在一起吃过了晚膳宁朝暮便将前面的后面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个通透 之后又着重交代了花小霞她下山之后旋风寨该如何处之的对策直到夜深左右想想确实沒什么遗漏了这才让众人散去 蹙眉一想宁朝暮开口唤住了花小霞问道:“小霞哥姚大哥去哪儿了” 花小霞伸手挠了挠头皮嘿嘿一乐回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原本我们一起回來姚兄在此处呆了甚久不过大概半月前他突然之间说要下山办事听哨岗的弟兄说是往东去了” “哦……”宁朝暮低头沉吟挥挥手便让他离去了 其实她心中亦是已经有了些想法这位姚不平姚大哥一生浪迹江湖飘萍无依放浪不羁此次却因得故人相托倾心竭力 怕也是一个伤心人吧 她抬起头却与岳烬之温润的眸子相对温柔一笑若迷离惹人的月光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趁天色朦胧之时起身启程往山下去了 马蹄闷声踏响在山间路上鼻端萦绕的是一股带着晨间露水味道的清新 宁朝暮侧坐在风雷背上靠在岳烬之的怀里腰间被他的手紧紧地搂着 “烬之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少顷宁朝暮问他并未抬头 岳烬之听罢回问道:“何事”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我直到今天才想起我记得在幽云山之时夭夭姑娘曾留给你几张纸笺我可曾记错” 岳烬之听此闷声笑了起來紧了紧胳臂将下巴抵靠在她头顶说道:“我知道你心中藏不住话憋到今日也真真是难为你了” 宁朝暮听罢面上有些挂不住反手便是一肘作势击在他的软肋之上岳烬之并不闪躲坦然受了这下不重反轻的敲打 待得两人闹够了他这才施施然开口“我记得曾经与你说过花谷的诸多秘辛之后又与你说过横天宫与花谷的诸多渊源” 宁朝暮点头称是 “花夭夭本匿身于山野之中后无意之间与一地方小官相恋那人唤做肖宽说起來也算是荆国官场之中一代颇有前景的有为之人两人相爱许久却不曾想两年之前肖宽因得欲加之罪被缚入京受审不过多久便传言死在了牢狱之中” 听至此处宁朝暮心头颇有几片疑云“这肖宽这般突然被治罪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岳烬之用下巴揉了揉她的软发接言说道:“确是那上面之人当时已经准备布局对岳家下手听属下之人无意之间说道这个女子便知晓了她出身花谷的门派背景如此一來便设下了这么一个轻而易举一举两得的圈套将肖宽制于手中以此牵制花夭夭为他卖命” “为何他选择的是花夭夭我觉得若是他选了肖宽助他成长起來之后在官场之上与岳家有所交锋这才是正常的办法吧我不觉得一个女人能有怎样翻天覆地的作用……” 岳烬之无奈一笑眼角眉梢之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世态炎凉的悲情 “小暮你错了这个世间女人远比男人更容易作为棋子女人重情重义亦是有自己柔弱无匹的伪装你懂吗” “花夭夭出身花谷花谷的秘术着实是最博闻强识的人才能得知所以对那人的布局我亦是佩服之至他手中握着她的软肋便有了五分自信能将这两人的作用发挥至极致” “花谷女子身怀情蛊若是她决意将这情蛊之毒种入男子之身那是决计不会失手的曾经那两次迷惑目的皆是在此那人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岳家的情报网若是制住了我那这岳家便定然会为之所用再不济若是用之不得便也能反手之间将其毁之” 宁朝暮听至此处心中的震惊确是一时半刻无法排遣她从未想过这美色一子下在此处居然是如此深远的用意 她侧过身将胳膊自大氅之中伸出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突然之间无比心安 ------------ 第一零六章 猜不出所以然 “如此这般你应当知道那幕后之人是谁了吧” 岳烬之享受着这怀中之人主动流露而出的拳拳深情良久之后才张口说道 宁朝暮在他怀中默默地点了头她如今亦是将心中的疑云都想了个明明白白通通透透若是这般都还不知道那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又有着何种目的那便是傻的了 过了许久宁朝暮突然抬起头來看着他眉宇之间又重新浮现了几分不解之色 “怎得”见她这般表情岳烬之出言问道 “烬之我虽方才将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亦是将那人的阴谋与阳谋都揣摩了一通但是仍旧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你说” “首先是周舞衣你与她相爱如此她如今确是这般模样这几次与她相见前后都出了极大的风波我们并未得闲与她问个清楚” 岳烬之听此接言道:“这确是我也想不通的” 他哂然一笑俯身与她面颊相贴亲昵摩挲“过去这个话題便如同炮仗一般你我心中明了却始终沒办法说出口如今能这般如谈花赏月一般说起旧事也终归是难得为夫心中甚慰” 宁朝暮斜眼瞥他眸色之中明晃晃地皆是埋怨“若非你用情如此之深我怎得不敢提起这事归根结缔还是你的缘故”她轻轻哼了一声亦是本着穷寇不追的原则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是作为一个女子决计是不会突然之间便这般无情的所以我认为这里我们必须要弄清楚甚至……” “怎得” “甚至我方才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或许周舞衣在这场阴谋之中亦是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我还记得那次在水云间密谈之时你曾说过有一条重要的线索最终的去处是西郊慈悲寺你有沒有想过慈悲寺之地却是周舞衣常年幽居礼佛之处” 她抬起头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脸却出乎她的意料他的眸色之中清亮如水并无丝毫她想象中的痛苦与揪心 岳烬之沉吟片刻微微点头似是认同了她的说法一般“我与大哥过去都如同陷入了自己思绪的怪圈一般对舞衣的所思所想皆是停留在年少烂漫之时大哥曾与我说过他担忧舞衣回到慈悲寺会受到波折甚至受制于敌手我们却谁都未曾想过你方才所说的这一点” “若是真如你这般所想我们就应当徐徐图之从长计议了” 宁朝暮娇俏一笑伸出手俏皮地捏住他的脸颊之后还未等他探手捉住便缩回了大氅之中 “烬之此事你莫要纠结这不过是我偶然所得的猜想罢了或许事情绝非沒有这般复杂再说若是真真如同我方才所想那恐怕十六那夜宿之大哥毒发之时便是这平城斩马关之谋慢慢收网之时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好我想一切都会在那个时候浮出水面” 岳烬之欣然点头 “另外则是第二个我想不通的地方按我们所说这幕后之人若是安阳王的话那他究竟是出自何意才有了这般布局如此阴谋谋策天下必然是深谋远虑据你所说这安阳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自小关系就异常亲密即便他这些年來都是伪装那为何刺杀宿之大哥之人身上却有着太后宫中的令牌” 岳烬之额头紧皱确是被宁朝暮这一句话点到了曾经忽略的地方 “我不觉得太后会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良久之后岳烬之艰涩开口“在我记忆之中太后平日便幽居后宫长坐佛堂不问红尘世事那杨崇岗二十年前确是太后宫中得力之人可究竟他为何幽隐江湖又为何被遣入此局刺杀大哥这就不得而知了” 宁朝暮幽幽叹口气知道自己二人也商议猜测不出所以然便转言略过了此处接着往下说道:“还有便是青山派我能肯定我们在落雁城中与青山派的第一次交集确是偶遇也能大致肯定在乾河之上遇袭亦是那次偶遇所残留的风波可是在那之后杨崇岗出自青山派之事确是奇异地让整个事情有了新的重合点我不明白为何一个江湖门派会与朝堂扯上关联” “若是按你这这般说辞我亦是想到了一些曾经忽略的东西”岳烬之眸子之中似是被蒙上了灰蒙蒙的阴翳一般沉重地让人窒息 “你想到了什么” “有关如今的时局” 岳烬之幽幽叹了一口气看着山路两侧苍翠长青的颜色心思百转 “在丰邑之时我调动了曾柳手下成国的情报网探查了这些年來整个天下风起云涌的诸多动向”说至此处他哂然一笑似是有些赧颜“自得三年之前我便无心于世事似是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日子可自那时开始我才发现这些年的不谙着实是天大的失误此间的局势远比我想想中国要复杂太多” 山风风势渐猛宁朝暮不由得裹紧了大氅往岳烬之怀中缩了一缩 “荆国在这整片大陆的最中央周边与四个国家相接呈合围之势多年以來荆国与周边三国皆相安无事往來甚密唯独与成国之间摩擦纷争愈演愈烈从未消停但由于有北苍南越周边的威压致使成国并沒有铤而走险所以我在想……” “嗯想什么” “若是安阳王只想染指荆国江山的话恐怕这不是个好的计谋如果我大哥出了什么意外那成国便会不遗余力地挥师东进到那时他用什么來阻拦成国的铁骑” “那如果说岳大哥为他所用的就我理解的岳大哥而言若是真的用国家安危以胁他怕是会先行抵御外侮之事” “可是你不懂在男人的世界里谋大事者在危急关头不会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岳烬之思绪渺远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何事宁朝暮见他这般亦是不想打断他便从他手中抽出了缰绳赶着风雷顺着小路往清水镇去了 待得路经擦耳崖一线天入了清水镇的地界已经到了晌午清水镇位于荆成两国北方商道之上如今过了年关之后亦是重新变得繁华起來 岳烬之此时亦是不再沉思于心事毕竟这些事情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他也是想不通透的如此便暂且不再自寻烦恼且等得走一步算一步总归线索端倪会一点一点地出现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 第一零七章 居客栈泛听言 两人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稍事休息宁朝暮如今身子还未大好仍旧酸软无力不堪长路纵马再加之从驭龙岭下來一路皆是崎岖山路确实所有颠簸如今她一落地沒了岳烬之的胸膛作为倚靠便登时觉得如同身上的骨头全都散了架一般即刻便想寻一张软床倒下去小憩一会儿 清水镇这间客栈位于城中心不若平常客栈的二三层小楼的模样而是将客房皆设在了清幽的后院当中花木环绕端的是颇让人欢喜 宁朝暮着实是再也站不住了进了房便倒在了床上不消片刻便睡了过去轻微的呼声无比娇憨岳烬之宠溺一笑帮她脱了外袍鞋袜掖好被角便出了门去寻些她爱的吃食小物 待得宁朝暮睁眼一瞧这窗外的天光又不怎么亮堂了她坐起身來环顾四周之间地岳烬之端坐在桌案之后执笔而书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烬之这是什么时辰了” 岳烬之听得她方才睡醒颇有些鼻音的软糯声音这才抬起头來笑着回道:“快到晚膳时辰了你说这是何时” “你怎得沒喊我起來本來说好了要今天上路往平城去的又耽误了……” 岳烬之失笑回她道:“我着实是有些冤枉的自得你睡下之后我便半个时辰喊你一回可你从头到尾都沒有一次能有分毫清醒连后院的猪崽都汗颜了……” 宁朝暮听他这般比喻打趣羞恼不堪伸手便将枕头拎起往他所在的方向扔了过去被他笑着接住 两人笑闹片刻却听得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响声宁朝暮登时红了一张俏脸转身便去穿戴好了衣服拉着岳烬之下楼寻些吃食 “晌午时我怕你会饿就出门寻了几样你爱吃的零碎物什可你的小憩不知不觉就憩到了此时怎得叫也叫不起……”岳烬之一掀衣摆坐在了前楼大堂之中的椅子上笑着说道“不过你迷糊的模样着实是惹人至极……” 这话未说完便受了一记冷眼 岳烬之不痛不痒安然受之之后便唤來了店小二点了一桌她爱的吃食 “烬之你还记得么五年之前我们似是就在此处落了脚这客栈之内的格局一点未变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片刻之后宁朝暮环顾四周朱唇微启对岳烬之说道 岳烬之微微一笑自桌下牵住了她的手“我自然是记得当日也是这处的桌椅可对” 谈及往事两人都有些唏嘘五年之前彼此之间那般光景惊鸿一遇便又分隔两地甚至连彼此的容貌都不知晓 如今五年之后两人却如同做了夫妻结了连理这世间造化着实让人难以揣度 这店中的处事速度比当年快了不止一分半分不消片刻小二便手执托盘将方才岳烬之点下的各式各样菜肴一股脑都端了上來之后便谄笑着一鞠躬道了一声“二位请用”便有跑着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宁朝暮埋头便朝着面前的碗筷瓷碟招呼起來叮叮当当吃的好不热闹岳烬之如今非常爱看她吃饭的小模样香腮撑得鼓鼓的比之平日的清丽绝色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让人看了亦是心生满满的食欲 “你慢些吃可好莫要噎着”岳烬之放下为她夹菜的竹筷之后从怀中摸出巾帕探手为她拭掉唇边的酱汁眸光之间满满的都是腻死人的宠溺 正当这时自客栈门外鱼贯入内四五余人从装扮上看來应当是南來北往的商旅之人无疑只见这群人从他们身后的那张大桌之处落座居中一人面上愁容密布长吁短叹 “父亲您莫要着急了如此这般意外并未我们所能规避的不若先休养生息一些时日待得时局稳固之后來日方长可好” 那居中老者身侧的年轻人徐徐说道言谈之间进退有度亦是个玲珑精致的人物 宁朝暮听得那声音不大不小响在耳畔不由得自碗盘之中抬起头來看了一眼之后便又低下头不管不顾了倒是岳烬之一听之下心中即刻有了算计耳廓稍动虽手上未停地帮宁朝暮挑着鱼刺可耳上的功夫亦是心分两用也未耽搁 “你说的容易可如今这局势愈发剑拔弩张不若平常此次我几乎将所有的家当都压倒了这趟走商之上且将这攸关之事交付给了我那老友却不曾想居然会在驭龙岭遇到这等**还连累我那老友送了性命” 那老者心境颇为悲凉怕是真真如他所说这半辈子的家当都压在了一个宝上却不曾想鸡飞蛋打 “那驭龙岭的匪徒平日并非如此啊虽谋财但从未害过人命可这次不知道为何要这般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那老者听得年轻人这番话亦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桌上之人沉默半晌突然又听得那年轻人问道:“爹平城与成国那边情形如何如若不然我们自平城绕道去成国重新起家可好” 那老者闭目叹息声音之中满是蹉跎“边关战事吃紧且我自平城过來之时似乎听闻朝廷支援的粮草亦是在驭龙岭被劫” “什么 ”那年轻人几欲拍桌而起“那驭龙岭的盗匪怎能这般胆大妄为” 之后他似是沉静了下來思索片刻这才开口又道:“不过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若是朝廷运送粮草显然自驭龙岭绕道要比过乾河要远几日路程为何偏偏要这般行事父亲我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要再想了这天下的生杀大权并非我等生活在庸碌之中的蝼蚁可以揣度明了的如今我不期望其他只想此次荆国岳军神的军队能扛住这次逆境若是荆国失守那我们这些年建起來的商队脉络便真的付之一炬了……” “我听说安阳王似是为劳军已经到了平城”闷闷地喝了几口酒那年轻人又忍不住问老者道 甫一听闻此话岳烬之心头陡然一凛 安阳王 ------------ 第一零八章 岳宿之周舞衣 听得这商旅之人这般说辞岳烬之霎时间便变了脸色宁朝暮此时亦是后知后觉这才从碗碟之中抬起头來与他对视一眼 当下两人便草草地随意吃了些吃食回楼上收拾过行李细软到后院马厩牵了风雷即刻便往平城方向去了 三月初的平城正值战火纷飞荆国年关这段时日的休整两**队皆呈蓄势待发之势因而甫一开战稍加试探之后便全力出战似是要将这新仇旧恨全都发泄出來 岳宿之身子还未大好被岳老爹勒令留在平城斩马关修养随后自己代替儿子做了这阵前大将坐镇平城的外城前线调度一切军事行动 见得父亲重新披挂上阵岳宿之心中颇为无奈尽是埋怨自己未能尽全身为人子的孝道此番一想便在府中人的照料之下喝药如同喝酒一般想着能尽快将身子养好再谈其他 这么一來倒也着实是有些效用亦或是这逆天改命的药所具备的奇效眼见着过了二月初入三月身子便已经好了大半虽偶尔呛了寒风还有些肺腑疼痛却也沒得大碍 岳宿之身子初好便不顾府中人的阻拦带着亲兵去了前线欲要将父亲替回來不欲让父亲再冒这等险境可不曾想却又让岳老爹一把寒铁长枪三招两式便给轰了回來如今快到了三月十六正是最为关键之时他如今的作用自然是留在府中布局更好一些 听得父亲这般说辞岳宿之也沒得办法只能就这么应下了 这眼见着十六之约将至岳烬之却还未如约而至岳宿之心下亦是颇有些担忧毕竟事关重大多一人分忧总归是更好一些的 甫一过三月周舞衣便也从西郊慈悲寺回到了府中按常理來说倒也沒有什么怪异毕竟碧月夫人虽是将军的房内之人却终归肚子大了眼见着怀胎九月不知道何时便要临盆 这府中再加上岳宿之身边总归需要有个照应的人 这日夜岳宿之正坐在书房之内琢研作战的军事地图只听的耳畔吱呀一声门响抬头一看是周舞衣无疑 他笑了一笑开口问道:“你怎得过來了时辰已晚早些回去睡可好” 周舞衣面上无波无澜一双眸子深不可测她似是对岳宿之方才的话充耳不闻径直地走到他身侧将手中托盘放在书桌旁的小案之上 托盘之上是一白瓷青花小碗碗中之物如琥珀一般晶莹透彻微微细看却又发现竟是微微有些凝固的胶质之物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冷 少顷周舞衣听得岳宿之略微尴尬的咳嗽声这才开了口:“我见你这么晚还未休息便为你做了这补身的物什你趁热服了吧身子本就未好还这般不要命的折腾” 言语之中并未有多大起伏但说道最后却颇能听出几分担忧之绪 这三年以來岳宿之与她这般单独相处的情境都是少之又少如今见了她听了她这般言语知会了她这般情意登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是好 过了许久他开口对她说:“舞衣你坐下來我们说说话可好” 周舞衣沉默片刻并未答话却终还是应了他的说辞轻移莲步走到他桌案下首的椅子之中坐下 眼睑低垂看不清形貌 “舞衣你嫁到我岳府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似是一眨眼便从那时到了现在……”岳宿之言辞之中尽是唏嘘之感 “我们两个……有很多话是一直避着的这些年來我们始终不曾提及的一些禁忌我想终归还是要寻个时间好好说一说你觉得呢” 岳宿之看着他面前不远处的这个白衣女人心中百味杂陈 这是他的妻子却也是他胞弟心中挚爱的女人虽说皇命不可为他不得已只能从命可心中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 “你想问什么” 过了许久周舞衣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深色的眸子映着烛台火焰的摆动影影绰绰竟是让人看不出她究竟有几分真假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岳宿之唏嘘起身负手而立身躯挺拔而伟岸 “你与烬之究竟是为何走到了这一步若是当初……那我便是抗了皇命亦是要成全你们的” 周舞衣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人终归是有情的若是受了情伤那便是一辈子的事我想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这般伤他这般冷清疏离” 岳宿之转身与她沉静的且不知所想的眸光诚然相对分毫不让 时光如同在此时停滞了一般只能间歇听到烛台之上噼里啪啦的烛花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周舞衣幽幽开口却一开口便是让岳宿之措手不及的一句问话 “你可曾爱过我” 岳宿之深深地看着她似是想要就此将她看透一般“我与你之间有那么多无法解开的心结莫说是爱与不爱便是想那也是未曾想的” 说罢岳宿之似是觉得自己眼花了一般在面前之人的眸子之中感受到了一浪一浪几乎将人湮沒的忧伤 “若是沒有他呢” “这如何能沒有你与烬之自小便两情相悦我不信你会变得如此之快” 岳宿之言辞之中尽是凛冽稍后他觉自己说话似乎是有些过分了便将语气放软轻声说道:“舞衣我是烬之的大哥年少之时甚至现在亦是你的大哥我希望……若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你可以说给我听” “有些事不需要女人承担” 周舞衣听罢此话随即起身便欲往门外而去 岳宿之几步上前便扯住了她的腕子 如今这话已经起了个头按他的性子必然是要接着说完说清的若是让她这般走了那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解了这个疑问 周舞衣挣脱两下并未挣出他的钳制两个人便这般站在原地在昏黑幽暗的夜里以一种两人皆是不愿的姿态 岳宿之探手钳住周舞衣的下巴 慢慢地将她的脸转向他 那张清冷绝美的面上此时已泪迹斑斑 ------------ 第一零九章 行夜路至平城 夜深了周舞衣自书房之中缓步而出脚步虚浮容颜隐在幽深夜色之中只余得偶尔月光透过遮天之云洒下映在脸上的影影绰绰的明明暗暗 她并未回后院小阁而是径直往后花园方向而去了 在她身后岳宿之的身形在书房门口依稀地慢慢地出现倚着门槛望着那袭独自远去的孱弱身影心中竟是一阵一阵锥心刻骨的疼 岳宿之面上无奈至极心中所想所感却无人可说 这个女子他娶之为妻三年该做的不该做的皆是做了个齐全他知道她似是对他有着那么一丁半点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不经意间隐隐流露而出的情愫 可他更是明了他的弟弟永远是这两人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方才在书房之中他伸手拉住了她可是她终究只是流了泪却未曾说出一言一语 究竟为何如此究竟她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究竟她身上曾经掩埋过什么样的秘密他皆是不知 这番折腾下來他更不敢再与她有丝毫情丝牵涉 可是他知道 他心疼她 岳宿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离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苍白而仓皇 她在逃避亦是在追逐 他在书房门口直至她的身形全然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也未曾动弹 良久之后他闭上眼眉间氤氲成难以言说的无奈伤痛 周舞衣强撑着自己的身子行至了后花园中她瘫坐在凉亭之内似是沒了丝毫力气对着空怅惘的月光空空怅惘 面上泪痕未干心中伤痕未却 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她从未想过要在他面前说些什么不堪启齿的事实甚至终有一天她会如同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他面前 她宁愿他发现所有的一切然后狠狠地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周舞衣绝美的脸仰起看着无涯天际月无奈驱不散云的遮掩 如同她自己一般无论多么伤痛多么无奈亦是改变不了自己被利用被驱遣终究被焚烧至无迹可寻的悲情 低头看看自己颤抖的手掌心的纹路早已经模糊不清 她勾起唇角惨然一笑 唇色鲜红刺目如血 夜色之中岳烬之与宁朝暮纵马而驰夜风微凉自脸颊两侧拂过有一种无法驱散的寒意刺骨 “烬之你说……” 宁朝暮张嘴问道却不曾想话还未说完便被岳烬之开口打断了“迎面风大噤声有事等会儿再说” 听闻此话宁朝暮缩进了大氅之中皱了皱眉头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外袍 自清水镇到平城斩马关说远不远却因得山路的缘故却也是阻慢了两人几分这般以來直到第二日下午这才看到平城内城高大雄伟的城墙 顺着青石板路往北便到了平城岳府之外 岳烬之勒马驻足停了下來翻身下马又将宁朝暮自马背之上轻轻托抱下來随后他转头吩咐了门口侍卫这才将马给了仆从之人缓步往平城府内而去 “烬之” 还未等得到了中厅便听得旁侧有一声音唤道女声轻柔婉转颇为好听岳烬之方才心中在盘算些旁的事情并未曾提前发觉如此这般乍一听得这人声心中自是觉得有些熟稔可是转念一想却亦是有些生疏 抬头一看正是周舞衣 今日她身着一袭暗青色衣袍暗纹镶边只余得袖口襟口和衣摆之处隐约点缀着几朵精致的莲花纹饰 宁朝暮隐约觉得这些时日不见她又有些消瘦了原本便显得瘦削的面容如今更是苍白憔悴地如同透明一般 岳烬之看着他倏然之间亦是有些不得劲的不过下一刻便又恢复了如常他勾起唇角对周舞衣笑了一笑温言说道:“大嫂许久不见可还曾安好” 周舞衣眸色之中波澜不动仍是那副幽深难测的模样她对着两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一切如常请跟我來吧” 说罢便转身应当是向着來时的路原路而回 宁朝暮扯了扯岳烬之的衣袖与他对视一眼岳烬之微微点头之后便把她的手牵至手中随在周舞衣身后七八步远 书房之内岳宿之正提笔疾书手边药碗未动却早已经沒有了袅袅热气听得耳边传來门声响动他未曾抬头只是轻轻浅浅地唤了一声“烬之”直到写完停笔这才抬起头來与岳烬之对视一眼 兄弟二人这些时日不见心中想要说的话儿也着实是不少宁朝暮心下稍微盘算便出言告了退随着周舞衣转身出了书房往水云间而去先行休息去了 其实她心中所打的算盘岳烬之亦是明白按照前日两人在路上的商谈如今当务之急是将周舞衣的境况打探清楚既然岳烬之沒办法开口那只能她旁敲侧击一问了 不过宁朝暮心中亦是感觉怪异毕竟她要套话的女人不仅是她的大嫂更是她心爱之人从前的情人 这般景况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了 待得女人家都退了场书房之中便只剩了岳家兄弟二人 岳宿之与岳烬之对坐而饮并未说话茶香幽幽杳杳苦涩之中略带几分回甘 “大哥”良久之后岳烬之终究还是开口了“今日已经到了三月初十你这边可有什么动静沒有” 岳宿之将茶杯端在手中略微沉吟答道:“风吹草动自是沒有父亲在前线依旧一切如常成国的军队如今并沒有了年前之时那灵活巧妙的兵阵策略如今又回复成了以往的模样” “据说安阳王要來平城劳军” 岳烬之朗声一笑对他说道:“你进來的消息愈发灵通了不过确实沒错安阳王奉皇命來平城犒军昨日得到线报这才方到乾河再过两日三日便差不多到了此处了” “大哥可曾有什么想法” 少顷岳烬之沉声问道 “这能有什么想法……”岳宿之失笑“安阳王确是有暗害我岳家的目的但是毕竟身份有别我们只能小心防着” 岳宿之抬头看着岳烬之面上阴沉的表情转言问他道:“怎得你是探得了什么消息吗” ------------ 第一一零章 终至此安阳王 请使用访问本站。 一个时辰之后.书房. 岳烬之半个时辰之前便出了门.往水云间的去处去寻宁朝暮了. 如今只余得岳宿之一人斜倚在桌案之前.眸光纠缠而冷冽. 方才岳烬之对他的所说仍是在脑海之中不停回响.说实话.这般消息乍一听闻.便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振聋发聩.如若将人震得失去魂魄一般. 少顷.岳宿之微微叹了口气.又俯下身子.执起狼毫.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奋笔疾书. 天色逐渐昏黑.卷云遮天. 这厢.岳烬之回到了水云间.却见的宁朝暮方才睡醒的懵懂花颜.当下便心中一动.脱了外袍.坐到床上.缩进了她的被子之中. 暖意洋洋. 宁朝暮被他吓了一哆嗦.差一点便挥掌出去打他一个耳光.却终归被他无奈抓住.放在唇边吻了一吻. 宁朝暮伸手揉了揉眼.这才看到身边使坏的究竟是何人.浑身紧绷的神经登时间便放松了下去.如同慵懒的猫儿一般缩回了被子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你怎得这么快就回來了.” 鼻音微软.惹得人心上酥**痒. 岳烬之舒身躺好.将她抱在怀中.有以下每一下地逗弄着她.张口说道:“难不成我还要跟大哥挑灯夜谈不成.” 宁朝暮听得他这般无赖的话.也懒得跟他计较.皱了皱鼻子.轻轻哼声. “对了.方才你与舞衣相携而去.可问出什么來.” 少顷.岳烬之出言问道. 宁朝暮颇为无奈地叹气一口.道.“你那大嫂简直是团千年玄冰.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皆是冷眼以对只字片语不露.我是无能为力了.怕还是需得你或者宿之大哥出马.” 岳烬之见她这般无奈至极却娇俏可爱的模样.当下便不再纠缠这些有的沒的.低头与她亲昵起來.温柔缱绻好一阵子.直直让宁朝暮开口讨饶. 两人气息微乱.衣衫亦是凌乱.彼此抱作一团.享受极了这难得的平静且安然度世的时光. 岳烬之与她十指相扣.额头相抵.眸光相对.气息相交. “小暮.待得这平城事了.我便随你回家可好.” 宁朝暮潮红的面色又加深了几分.莞尔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 时光悠悠而过.转眼间便到了三天之后. 岳宿之这些日子几乎彻夜不眠.只因得如今这焦头烂额的情势让他无法安心. 现如今.前线战火燎原.后方军需覆沒.他命人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这才得以暂时稳住了军心.不至于在敌人还未击垮之时自身从内部土崩瓦解. 岳烬之亦是夜夜直到夜半才回房.不过所幸这兄弟二人的斟酌思虑终究是有了些作用.最终还是想出了些解决燃眉之急的完全之法. 随后.岳烬之信鹰传令.调动了岳家产业之中所有能调动的物资.自各地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运送至平城前线.另外.便又疾书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送回了启天城.以求能尽快再运出第二批粮草. 第一批私家军需已在昨日便到了前线.这部分粮草主要是平城及平城周围的一些暗线所供. 所幸如此.当成国军队散播此种谣言之时.岳连峰大将军这才方能稳住阵脚.稳住军心. 今日.岳府所有人.包括岳烬之与宁朝暮在内.皆是一早便出了府.出城五里之外列阵迎接. 无他.奉皇命自启天城出发.辗转十余日來平城犒军的安阳王.终于到了. 宁朝暮今日穿了一身护卫的衣裳.又做了那般男装打扮.她随在岳烬之身后.平凡无二.只是不是地转动灵动的眼珠子四处打量. 不过晌午.远处官道之上便有了隐隐绰绰的行旅身影.该來的终究还是來了. 可是.出乎宁朝暮意料之外.位高权重传说中甚爱清闲的安阳王并非铺张奢华之人.出现在视线之内的.沒有绵延无边的车驾.数不胜数的随从……惟有一队护卫.一驾简谱无华的马车. 仅此而已. 一行人在长亭之外停下.赶车之人跳下车.恭敬掀起车帘.将车中之人扶出. 只见那人.玉冠乌发.嘴角噙笑.眸光清亮.端的是世间少见的绝佳公子. 惊叹过后.不知为何.宁朝暮心中却隐约升腾而出一份无來由的惊悸. 她摇了摇头.暂且将这份不安抛诸于脑后.随着众人行了一礼. “莫要这般多礼.”安阳王开口说道.声音温润.礼贤下士的风范十足.“本王此次奉皇兄之命前來平城.一是为了犒军.二则是为了探望岳将军.听闻将军年前深受重创.皇兄心中忧虑不堪.终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可无奈身在高位无法脱身.即便是想亲身來此探望将军亦是不能.” 安阳王勾唇一笑.走上前去.拍着岳宿之的肩膀.道:“这是皇兄专程嘱咐我的.见了岳将军.一定要如同这般一样与岳将军招呼.” 岳宿之心中莫名感慨. 这是他与皇帝二人年少之时所留下的习惯.皇帝比他年长几岁.因得便如同兄长一般.久而久之.每每两人私下见面.都免不得这般被拍拍肩膀. 岳宿之面上虽仍旧坚毅.却柔软了不止一分半分. 道过谢之后.他便恭请安阳王一众进城去了. 安阳王转身之时.余光瞥到了岳宿之身侧的岳烬之.当下便停下了脚.唤道:“烬之.沒想到你也在这里.” 岳烬之笑着回应. “我倒是有份礼物需得送给你.本想你飘渺无踪不知要到何处去寻你.可如今却在此处碰上了.着实是好事.待得回府之后我便差人送去你那里.” 说罢勾唇一笑.宁朝暮抬眼看去.却看到了他眸色之中一闪而过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不等岳烬之回应.便抬脚往车驾放下去了.那赶车之人将他扶了上去.平整的拉好车帘.回身利落地坐在车上.整装待发. 见此情境.岳宿之亦是招呼迎接之人上马回城.他纵身上了高头大马.纵马行至安阳王车驾之旁.行引路之公事. 宁朝暮随着岳烬之.亦是上马准备随在安阳王车驾之后往平城之内而去. 正当安阳王所乘马车从宁朝暮眼前而过之时.恰逢一阵邪风吹过.车窗的布帘被微微掀起. 她瞳孔一紧.霎时间便如同窒息了一般. 安阳王身侧.另有一黑衣黑袍看不清面色之人.方才隐在车内.并未现身. 可在那人身侧.靠着左侧车厢内壁的.确是依稀熟悉的人影. 苍白可怖. 只是眉间血肉模糊.不见那灵动摇曳的桃花枝子. ------------ 第一一一章 起风波再诡谲 待得一众人等自东郊城外浩浩荡荡回了平城岳府宁朝暮还未从方才那一瞬间的惊悸之中缓过神來 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确是花夭夭无疑可是她又宁愿相信那不是她 过去的花夭夭虽说是万分碍她的眼可终归还是个明媚妖俏的可人女子如同这苍天之下芸芸众生一般有着自己的轨迹和选择 可如今血肉模糊若不是她前些日子还与岳烬之回忆起了这个人这次恐怕是万万也认不出的青紫血痕勉强有个人形罢了 风落车窗帘子亦是随着风势慢慢落下宁朝暮愣愣地看着那处分毫不动少顷那车中之人似是亦觉察到她的窥视一般转头往车窗之外她所在的方向对视一眼 安阳王眸若利剑若直直插入她心扉之中冰冷刺骨最终车帘落下遮住了他的发阻断了他的眸 在她的脑海之中只留得他最后那一瞬间微微勾起的唇角 完美的弧度却让人高处不胜寒带着嗜血的弧度 胜券在握 “小暮你这是怎得了” 岳烬之下了马见得宁朝暮仍旧坐在马上愣愣的不动弹当下便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握之下只觉她玉手冰冷如同冰雪一般毫无温度 宁朝暮被他这猛然一握亦是惊了心神当下便摇摇欲坠如若从马上将要摔下來一般让岳烬之大惊失色赶忙上前一步搂在了怀里 所幸此处是岳府后门安阳王及岳宿之一行人早已经入了府内只余得他们二人还在此处 “小暮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岳烬之将她抱在怀中让她靠着轻轻拍拂着她的后背暖言安慰着可眸色之中透露出几分阴沉的担忧之情剑眉紧蹙 宁朝暮此时依偎在他怀中亦是逐渐像回过神來一般不在如方才那只沒有灵魂的断线木偶 少顷她从岳烬之怀中挣脱出來说道:“烬之沒事的只不过方才我看到了……” 不曾想话未说完便被來人打断 那人他两人亦是熟识是这平城岳府之中负责巡查府周境况的领队之人岳秦 岳秦从前院绕至此处观他的模样似是寻了岳烬之许久一般 “二公子二公子” 岳烬之眸色之中闪现出一丝不耐仍是张口问道:“岳秦大哥你寻我可有要事通禀” 岳秦乃一习武之人神采魁梧壮硕宁朝暮抬头一看确是当日在后花园之中制住她的那人当下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现如今宁朝暮一身小兵装扮无法再让他与曾经那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想联系一时半会儿终归还是沒能联想到终究在何处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岳秦走至两人近前心中颇有些疑惑因得他目力不错因而刚刚转过弯儿便看到了岳烬之与这小兵抱在一处后拉又倏地分开本怀疑这二公子是否是受了当年那事情的打击从此变了性向可走进一看这小兵装扮之人确是一个女子不错的神采娇小伪装亦是有迹可循远处方能以假乱真可进了看着实漏洞百出 岳秦对着岳烬之一拱手抬头偷偷瞥他一眼见他并未有什么怪罪之色这才微微有些放心出言说道:“末将岳秦见过烬之公子” 说罢直起身來又接着对他说:“是这样的方才众人回府之后落座喝茶暖身之时却并未见得烬之公子人影安阳王殿下便出言关切如此一來将军便派我出來寻公子若是公子并无要事那便虽岳秦速速过去吧” 岳烬之听得这番话沉吟片刻稍后看了宁朝暮一眼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回到:“如此这般我便随你去” 他走了沒几步便又停下身子对走在后面的岳秦说:“对了岳秦大哥还请你将我的马牵至马厩可好我这一仆从今日换了小兵装扮随我去见世面可这牵马喂马的活计她是万般做不了的如此这般还是要麻烦岳秦大哥吩咐了” 岳秦听之便当下应了下來之后便让岳烬之一人去中厅见客回身与宁朝暮身边把马牵了准备往后院马厩走去安置 他深深地看了宁朝暮一眼让宁朝暮心中突然之间咯噔一声只见他与她之间距离甚近可终归他只是将马缰接过并未有何别的举动这才稍稍放下心來 岳秦牵过马缰背对着宁朝暮眸色之中却突然闪过一道煞为夺目的凶光 待得岳烬之來到中厅安阳王与大哥岳宿之的叙话仍在继续 他入内之后简单行了礼也不多话掀起衣摆坐在了靠门的那把黄梨木大椅之上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可不知怎得总觉得有道目光在循着他看他一抬头却见得安阳王身后立着一黑衣之人黑纱覆面看不清面容可岳烬之即刻便断言方才看他的确是此人无疑 可是这人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何随在安阳王身侧这就不得而知了岳烬之回过神來重新低下头不再纠结 只听得耳边安阳王对岳宿之说着一些大将军受伤皇上心急如焚的话心中不由得升腾起冷笑之情 “说起此事宿之居然疏忽了一件事这般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最终还是全凭安阳王所求的奇药躲过了一劫宿之多谢安阳王费心救命之恩沒齿难忘” 说罢岳宿之便欲起身与安阳王行一礼 安阳王安然受了看岳宿之重新坐回了椅子之上这才施施然开口道:“岳将军不必挂怀安阳求这奇药虽历经艰险可只要想到如今救了岳将军这等国之栋梁便心中庆幸以后将军可莫要再这般客气了” 随后安阳王话锋一转接着道:“话说我前些日子快到平城之时听说大军粮草在驭龙岭被劫” 见得岳宿之满面痛楚地点头承认之后安阳王面上亦是适时地表现出了愤怒神色拍案而起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些年來朝廷对这群匪徒一忍再忍可如今国难当头他们竟做了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我一定会禀明皇兄将这群匪徒尽数铲除一个不留” 岳宿之见得他这般反应心中五味杂陈可仍旧是感念居多当下便出言几句先安稳下了安阳王的情绪又回了他几个关于边境粮草现状的问題 待得盏茶喝完身子已暖岳宿之便欲让安阳王先入客院歇息可安阳王亦是个倔强性子当下便言辞将岳宿之拒绝了始终坚持要当下便去前线探望领兵作战的岳连峰将军任凭八匹马也拉不回來 如此便也沒别的办法岳宿之只能安排好了车马亲身陪安阳王赶赴外城前线 待得安阳王将要出门之时这才方与门口所立的岳烬之说上了话 他说:“听闻岳夫人说烬之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可否告知本王究竟是谁家的佳人有如此这般的天大运气” 岳烬之老神在在礼数周到:“劳烦王爷挂念烬之如今确是有了属意之人那人不过是山野之间摸爬滚打的丫头上不了什么大台面” 安阳王面上含笑目光在岳烬之脸上打了一转轻声道:“哦是吗” 尾音幽幽似是别有深意一般 停顿片刻安阳王这才又重新开口:“既然这般那小王便不费这做媒的心思了可惜了当年的舞衣沒这般福分哎……” ------------ 第一一二章 若有似无压抑 这一句话似是在众人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岳烬之面色微变若是此时端倪不显或许他扔困于旧情之中仍旧不明安阳王此时此刻提及周舞衣是何深意如今他心中有数虽仍不明白安阳王的实际用意可总归知道他來着不善 待得岳宿之恭请安阳王二人离了中厅往门外而去岳宿之这才拱手道别:“恭送王爷” 安阳王听得这番话却是停下了身转头笑着对岳烬之说:“对了烬之我方才在城外与你说为你备了厚礼这话可绝不掺假带过几日我自前线归來便差人给你送去可好” 这话方一说完便负手而去 岳烬之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安阳王这般举止属意相当明显 这份礼物似是绝非如同他这般轻描淡写一般简单怕是其中另有玄机 在中厅之内站了许久岳烬之摇一摇头抛去了脑海之中纠缠自己许久却终归不到事到临头亦想不明白的杂念信步走至了方才安阳王落座之处 安阳王适才居于中厅主位此处平日是岳宿之偶尔处理要事之地高椅旁侧有一半人高小柜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内里皆是平日所积攒的一些不甚重要的公文情报下层则是偶尔消遣或意在查阅而放在此处的经史典籍、兵书阵法 岳烬之探手弯腰打开了地下的小柜从中取出前些日子沒看完的书待他关上柜门之时鼻端却突然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味道 他身形一定细细一品心中一转便已经有了些答案他直起身子眼神微瞥却无意间在座椅之下发现了些黄褐色的粉末混杂在脚印的泥土之中若非他目力超乎常人恐怕无法发现 他蹲下身子探出修长手指将那泥土之中的物什沾染放置鼻端轻轻一嗅双目微闭看不出心中所想 良久之后他拂衣起身手垂下隐入衣袖之中少顷他探手入怀似是要摸些什么东西出來可方探入一半便即刻如反应过來什么一般收回了手 在这之后便摇了摇头往水云间的方向去了 岳烬之甫一进门便见得宁朝暮两样失神一般坐在窗前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 今日自城郊接见了安阳王归來她便是这副模样了魂不守舍似是又极大的事情掩埋在心底一般 他在门内稍站一会儿待得身上寒气稍去这才走进屋來在她倚靠的软榻之侧坐下扳过她的肩头抱在怀里 自他与她二人心结尽去如同世间千万情定夫妻之后便愈发觉得将她抱在在怀中呢喃温存、相互倚靠是天下之间对他而言最渴求的事情 “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我”岳烬之在宁朝暮耳畔温言说道 宁朝暮并未听得方才那一瞬间的门响突然之间被人这般抱在怀中着实是抖了一抖可紧接着她便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气息和体温这才软了身子任由他抱着往他怀中缩了一缩 “其实沒什么之时看到了些场面出乎了我的认知有些惊悸罢了”说罢宁朝暮言语一顿抬头看着岳烬之问道“我不知道你方才在城郊之时有沒有看到车厢之内的那人” “车厢之内” 岳烬之颦眉思索脑海中回想城外的情形却并未得出结论突然之间他灵光一闪看着她道:“你莫不是说车厢之内的那个黑衣人 “你也看到他了”宁朝暮稍惊 “恩”岳烬之点头道“方才我去了中厅甫一进门便看着安阳王身侧站了那人黑衣黑袍黑靴默不作声如同雕塑一般若说是侍卫的话又有着那么一些怪异之处我打量了他几眼却因得他黑纱覆面并未看出什么端倪” 宁朝暮听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岳烬之停顿片刻突然之间又接言说道:“另外在安阳王一众出府之后我本欲在中厅取上次翻看的一侧文书回來接着看却不曾想在方才黑衣人所立之处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 宁朝暮眼睛一亮抬头看他 “那脚印泥土之中有些几不可见的黄褐色粉末究竟是什么我颇有些熟稔暂且先不与你说待我再考究一番只不过那人周身留下的味道却是与定神香的香气有几分雷同所以我即刻便想……” “那你的意思是说那黑衣人或许便是卦爷爷的同门师弟 岳烬之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关于这安阳王与逆天改命之间的诸多联系便都有了解释或许这逆天改命便是这黑衣人所炼制所以此次安阳王趁次时机來平城就是算准了我大哥服下半份逆天改名之后毒发的时间” “那若是如你这般说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至极的猜测” 宁朝暮从岳烬之怀中挣脱出來双手撑着床榻与他正对眼眸之中有些波澜不平的惊悸 “你且说说看”岳烬之看着她心中亦是有些许自己的算计只是不知这两人的想法是否就此算到了一块 “皇上赐药我们将药交到了岳大哥手中沒过多久岳大哥阵前遇刺生死不定那刺杀岳大哥之人时机拿捏的不可谓不精妙后來我与那人狭路相逢知晓他身份是二十年前荆太后宫中之人这就恰好与安阳王一线又搭上了关系” “所以”宁朝暮面色难看至极“安阳王对荆国有图谋确是真的且这个阴谋不知道策划了多久” 岳烬之微微点头宁朝暮此言着实不错与他所想的一分不差 “小暮我所收集的情报比你知晓的要多得多所以关于你的猜测或者如今应该说是事实确实是一分不差的至于为何安阳王要靠这种手段宁愿让成国趁虚而入也要控制岳家和荆**队的疑问我还未曾打探清楚” 岳烬之剑眉深锁眸子之中深不可测“或许这一切的一切要比我们原先所设想的要复杂的多” 良久之后宁朝暮幽幽叹了一口气软下身子探手环住了岳烬之的腰“无论如何只能顺其自然了” 两人相依偎映着暗淡的天光 有些若有似无的压抑 ------------ 第一一三章 我仍放不下你 请记住本站的网址:。成国钧天城. 钧天地处偏难.时至三月.早已有了颇为明显的明媚春光. 成国皇宫. 早朝刚散.便见得士大夫们自宫门之内鱼贯而出.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 官场如情场.总有些人寻不得落脚之处. 待得宫门口稍微清净.良久之后这才有一身影自皇宫之内缓步而出.步履缓慢.若有无尽的心事于怀.不得解脱. 之间这人一袭暗红朝服.顶戴花翎.腰间玉带环围.衬的他原本就挺拔高大的身躯更有几分傲然的意味. 此人正是颜何安无疑. 自得与宁朝暮分开之后.他便始终如这般浑浑噩噩的模样.尤其是自从探明了当年宁家家变的真相之后.更是愈发不可收拾. 颜父见他这般模样.亦是无话可说.打亦是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且颜景心中亦是残存这几分良知.对于宁家之事.也颇有些内疚和不落忍.因而只得先这样随他去.只期待时间能磨灭下一些东西.莫让这家族最优秀的儿郎就此消沉下去. 另一边更是无奈摇头.拖着自己这身半老的骨头为儿子公务上的纰漏收拾着烂摊子.并暗地里催促颜夫人尽快为儿子商定好媒妁之事. 可不曾想.还不等颜夫人将钧天城内门当户对的闺女的花名册送至颜何安房中.便不知道被哪个最快的丫鬟走漏了风声.着实是引得颜何安大怒一场. 自那之后.颜何安便愈发地冷硬沉阴.平日独來独往.回府便将自己关在房中. 此等境地自得年关过了之后才稍微有所转变.虽还是提不得诸如宁家诸如成亲这般刺耳的话題.可终归还能与父亲母亲小聊几句.不在如年前一般封闭. 颜何安顺着白石长路自宫门之内而出.步履长缓.如失神一般萧索落魄.他方才在朝上听到的那些个消息与这些日子他差人探明的消息交织在一处.心中愈发不安起來. “小暮……”尾音氤氲不散.终归化作了一声浓的化不开忧愁的叹息. 若是……若是沒有当年之事该有多好…… 颜何安停下步子.定定地.看着面前高大宏伟的宫墙.这里是普天之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里是天地之间最为权倾天下的地方.可是如今看來.却觉得一切都如同谬论一般可笑. 闭上眼.眼前浮现而出这些日夜曾无数次想起的那些年少青梅竹马的场景.不由得黯然神伤. 睁开眼.良久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继续往宫外而去.想当年意气风发.现如今皆是空话. 因为沒有她. 或许当年分开之时.他还未曾明了她对于自己來说是有多重要.他还只是沉湎于众人夸赞与羡慕之中的年轻人.可如今.他沉淀了自己.却沉淀不下那些飘离无羁的情思. 颜何安走至宫门之外.这里有一处颇为平阔的空地.是以往朝臣们上朝之时停放官轿之处.如今众人早已散去.只余得两顶轿子还停在此处. 颜何安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解.但仍是走进了那第二顶轿子近前.微微欠身.道了一句:“爹.您怎得还不回府.” 轿子之中一片沉寂.良久之后才穿出一声叹息.一颇显老态的声音自内而外传出.对颜何安说道:“安儿.你如今还是看不开对吗.” 颜何安面上一闪而过一丝苦涩.不回答. “哎……也罢也罢.爹如今真真是管不了你了.我今日在此等你.不为其他.只为了告诉你一些你或许还未探到的事情.” “儿子洗耳恭听.” 颜景坐在轿中.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你可知宁儿如今已经有了心上人.” “儿子……知晓……” 这四字.颇为费力地从颜何安口中说出.无奈却也无法. “你可知那人是谁.” “儿子知晓.那人名唤岳烬之.是荆国岳将军家的二公子.亦是横天宫玄海尊者座下最受喜爱的弟子.” 风自东向西悠悠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袂.颜何安面上的表情似是无悲无喜.可若深究.那眸色之中压抑不住的伤痛亦是热烫地可以灼伤人心. “那你可知.如今成国与荆国之间是何等局势.” 少顷.颜父接着出言问道. “儿子亦知.成国与荆国常年摩擦战乱.其间关系无法调和.” “那你可知.当今圣上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 “儿子不知.圣心不敢妄自揣度.请父亲不吝示下.” 良久之后.颜父幽幽开口. 颜何安面上从波澜不惊至惊慌失措.不过是三两句话的时间. “如今.你还那么执着吗.” 颜何安不动声色.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究竟是不再执着.还是不能不执着. “安儿.爹始终认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便不能做些让人终生悔恨的糊涂事.” “你并非是孤身一人.你身后还有颜家.还有你的仕途.而那个女子.虽说你爱过.或许用过绝大部分的深情.可如今已经难免陌路.” 颜父的声音自轿中传出.字里行间皆是痛心疾首.“安儿.你好好想想可好.莫要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葬送了自己.爹曾经说过.人不能妄想着去做一些沒有自知之明的事.莫不说你无法逆转大势.单凭她如今已与岳家公子私定了终身.那便是不值得你去付出的了.” “爹这是最后一次与你说这么些.其实这些内幕秘辛.我本是不欲与你想告的.希望你可以明白爹的苦心.” “另外.你娘亲如今已经为你选好了这钧天城乃至整个成国能与我颜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你回去之后与你娘心好好相说.如今爹娘年纪已大.早想能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你……莫要让我们太过伤心……” 颜何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脑海之中如今充斥的这些东西.沒有一句对他來说不是莫大的打击. 待得他自沉思之中回过神來.眼前平阔的空地之上便只余得了他自己的一顶轿子.颜父早已不知去向. 微微叹了口气.唤了轿夫.颜何安掀起轿帘入轿.心中隐隐作痛. 整个人隐在了轿内昏暗的光线之中.侧脸如同刀雕斧劈一般坚毅紧绷. 这世间.总有些死路.是明知死路却也要去闯上一闯的. 第二日.待得青衣小厮入内侍候颜公子起身上朝之时.房间之内已经空空如也.颜何安不知去向. 自钧天城往边关青天城而去的官道之上.一骑一人正飞奔而去.只余得身后尘土飞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不悔. 小暮.我还是放不下你. 所以.我宁愿葬送我自己. ------------ 第一一四章 安阳王之厚礼 时光流转转眼已至三月十五 宁朝暮与岳烬之的心亦是一日比一日揪的紧虽说岳宿之如今并未身重奇毒可谁也不知道这幕后之人会在那天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策划这一切 总归这未知的一切有着莫大的风险 昨日安阳王与岳宿之一群人便从前线回來了岳连峰岳老爹并未跟随他们一道回府如今毕竟是战期前线战局焦灼瞬息万变着实是脱不开身的 十五日清晨水云间 宁朝暮睁开眼已是到了半晌午 岳烬之安然地坐在软榻之上看书写字着一身月白长衫将他身上那些儒雅气质渲染的淋漓尽致手边小案之上放着一只颇显旧意的月白荷包翻看书页的间歇之间是不是地拿起放在鼻端轻嗅若是沒记错这物什是当年周舞衣绣给他留作定情信物的那一只 自得岳烬之不再困于旧情之后这荷包便不知被丢在了何处如今又翻腾出來不知道是出于何意 甫一听得床上窸窸窣窣的响动岳烬之便将荷包放在了小榻上抬头一笑让宁朝暮方未清醒个完全便又从心底里泛上一阵阵迷糊脸颊绯红 岳烬之想起昨夜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宠溺之情眼眸之中的深情便如同深潭一般将要溢出來着实是对她愈发地喜爱 他端详她好一阵子直将她看的面红耳赤这才又加深了面上的笑容摇摇头接着看起书來 宁朝暮收拾停妥起身唤了小丫鬟端了一盆温水进门放在雕花木架上俯身低头舀水将面庞沾湿轻柔拍打几下让自己醒过神來 却不曾想突然之间被一人从后面抱住温柔地搂住了腰身登时便惊了神着实是比那半凉的清水要管用太多 岳烬之将头低下磨蹭到她颈窝之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让人留恋的气味心中残存的寒意此时亦是消失殆尽 宁朝暮慵懒的依靠着他任凭他这般孩子气的亲昵举动心中的暖意似是要满满当当地溢出來一般 “早上又出去练剑了” 少顷宁朝暮探身拿过雕花木架之上的雪白巾子将脸上手上的水擦拭干净之后出言问道 岳烬之抬起头直起身将搭在他腰间的手移开之后垂下牵住那只方才将将把巾子放回盆中的玉手一边把弄一边温言道:“你怎得知道” “但凡你早晨练剑周身总会有些露水的潮湿味道久散不去且晨间天冷总归是有几丝侵入心肺的寒意是消散不了却又无所遁形的”宁朝暮回转身子笑靥如花“或许你自己感受不到但是我对于你了解的是比你自己还要清楚三分的” 岳烬之勾唇一笑探手点了点她的娇俏鼻头“你啊真是不知道让我说什么是好……这样的日子总能让人瞬间变得柔软起來……”字句言语之中伴随着一阵从心底油然泛上的莫名的愉悦 “方才说到露水我不由得想到了陆水师兄不知道歆儿他们在横天宫如今怎样……不过也是多亏了陆水师兄的照拂前几次皆是沒有机会沒有空闲待得此次回去定要好好谢谢他” 岳烬之点头应允“这确是使得的师兄本性潇洒不羁自我入师门之时开始便从來沒见过他留在山上这般久远时日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底你放心便好我始终沒忘记” 宁朝暮接言道“你记得是一回事我身为歆儿的胞姐我的情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岳烬之失笑道“又与我分得这般清楚……也罢也罢我懂你的意思到时全凭你的意思办就好了” “另外也不知篇迁这些日子是否好些了……” 过了良久宁朝暮迟疑开口欲言又止 岳烬之面上神色不变他虽知晓叶篇迁对宁朝暮存的几分心思可如今佳人在侧便算是穷寇莫追了“前几日我收到师兄的传书只说一切都好篇迁似是在司药殿之中久居终日不踏出殿外一步似是在钻研雨师叔所留下的那些典籍吧” 宁朝暮幽幽叹了口气言语之中满是唏嘘“在这件事里篇迁应该是受伤最重的那人了吧毕竟他经历着目睹着无论是曾经的伪善亦或是如今的真情都由他承受我一直觉得这对他不公”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与不公都是尘世路的劫数罢了……”岳烬之松开宁朝暮负手走到窗边站定眸色之中一片迷雾氤氲不知道是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是回忆起了在记忆之中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那些过路人 “我还记得不过是半年之前我们这些人还都如这世间平凡的芸芸众生一般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无论是你我篇迁亦或是花夭夭……都不如如今这般伤了肝肠” 岳烬之转身看她身姿出尘眸色清亮“小暮莫要为这些既定的事实扰了心神这些事我们无法改变不如安然接受” 少顷宁朝暮蹙着眉头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烬之你曾问我那日在城外回來为何是那种反应原本不欲告诉你是怕你在这当口被琐事分散了心神可今日我一想还是需得告诉你毕竟此事不是我一个人便能解决的了的” “你说”岳烬之面上含笑柔软且温情登时让宁朝暮心中的不安消散了几分 “我那日……”她言语之中稍带吞吐“在车厢之中看到了花夭夭” 岳烬之哂然一笑“这又有何奇怪我记得前些日子我已经与你说过了她便是安阳王手下的棋子如今在这里看到她并非怪事怎能把你吓成这样” “可是我看到的花夭夭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 当下宁朝暮忍着心中的惊悸和不适将那日惊鸿一瞥之下看到的情形都与他说了个清清楚楚岳烬之听着面上的笑容尽去负在身后的手掌不由得紧握眉间阴郁 待得宁朝暮说完他沉思片刻正当欲要开口与宁朝暮说些什么时却突然听得门外传來一阵敲门声生生将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截断了 他与宁朝暮对视一眼转身便去开门 之间门外是那随着安阳王寸步不离的黑衣人仍旧是那身诡异的装扮只见他指间皮肤青灰颇有些死气沉沉之感此时手上正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嫣红色锦盒颇为显眼 “岳二公子这是王爷那日所说为您准备的厚礼请您笑纳” 声音如同常人一般除了自面纱之下传出略微有些闷声之外并无不同 岳烬之心头略微有些疑惑伸手接过他递到身前的锦盒他只感觉那人似是深深看了他一样一般如同看着盘中食杯中饮之后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 岳烬之站在门口思索半晌终归还是将那锦盒盖子打开 这一眼看去岳烬之颜色大变 ------------ 第一一五章 切花谷之终逝 岳烬之眼眸之中的神色幽深而不可测,这般愣愣地看着锦盒之中的物什,直直地站在房门口,任凭早间略显凉意的风吹拂起他的发梢。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宁朝暮在房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得岳烬之回来,心中疑惑便披了衣服往门外而来,想看看岳烬之究竟是在做什么。 可这一眼看去,她便是有些被惊到了。 之间岳烬之面色煞白,眉间又或是因得愤积于胸而涌现出了几分青灰。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握成拳,那力道紧地似是要将指甲陷进掌心之中一般。 宁朝暮几步上前,探手便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入手之处一片寒凉,心中又不由得担忧了几分。毕竟岳烬之是武道出身,平日即便再寒的天气都不会这般冷到没有人气。宁朝暮暗凛,恐怕这次着实是大事不妙了。 想至此处,她抬起头,顺着岳烬之的视线看向他手中端着的那只锦盒。玲珑小巧的绯红色,颇有些女儿家的模样。盒中之物亦如这锦盒颜色一般,确是一颗透着微微桃夭颜色的龙眼珠子。这珠子之中似是有活物一般光泽闪现,周身亦是桃气迷蒙蒸腾,愈发衬得这物什不似凡间之物。 宁朝暮看至此处,便想伸手去摸。可不曾想,岳烬之却突然回过神来,将她的手拦住。合上锦盒的盖子,反手将她拉回了屋内。 被岳烬之这般一拦一拉扯,宁朝暮心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亦是略微有些恼意。毕竟岳烬之这般作为,就像是瞒着一些不欲让她知道的事情一般,心中断然是有些接受不了。 待得两人进了屋,岳烬之将那锦盒放在小桌之上,再次打开盒子。宁朝暮只消瞥了一眼便赌气不再看,在心里打定了注意无论这是什么天上地下皆稍有的奇珍异宝也不再多看一眼。 岳烬之回头看她,见她气闷闷的这副小模样,心中的沉闷之情亦是不由得稍减几分。走至她身边,不由分说牵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眉心。 “小暮,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宁朝暮冷颜已对,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可若是细看的话,那眼底深处的寒冰却已是解冻了不少。 “你可知为何我这般反应?” 岳烬之拉着宁朝暮的手,走至小桌之前,指着盒中之物对她说,“小暮,你莫要再生气了。我一点一点讲给你听可好?” 宁朝暮不发一言,只自鼻端冷哼一声,似是应允之意。 “这盒中之物,便与你方才说与我听之事有所关联,且是天大的关联。” “何事?”宁朝暮心中不解,便也顾不得与他生这些闲气,紧接着出言问道。 “你说你在车厢之中偶然瞥见了花夭夭,却不明她出现在此处是何用意。” 宁朝暮听得他这般似问非问,仍旧是点了点头。 “这盒中的物什,便是她。” 岳烬之此话之中亦是颇显冷冽,眸色之中亦是杀机频现。宁朝暮听此花容失色,大惊道,“你说什么?!” “花谷之人受这传承所限,若桃枝离体,那便定然无法再残存于世。可安阳王着实比我想象之中亦是残忍几分,他竟然差人将花夭夭的神魂精魄皆炼制而成了这一颗花珠,以此让她身受炼魂之苦,且永世不得超生。” 屋内一片死寂,两人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乱了阵脚。 虽说花夭夭此人并不多受待见,可这个女子,毕竟本质是好的。她受安阳王所制,亦是为了救她深爱之人。虽说在两人之间掀起了大大小小的波澜,可如今居然知晓了她落得这般下场,亦是自心底之中接受无能的。 “这花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少顷,宁朝暮出言问道,言语艰涩而喑哑。 “这是上古之时传承下来的一种秘法,传说是以前修道之人惩处作恶妖精的最残忍的手段。那人需得将八十一道炼魂印封入这妖精体中,让其忍受八十一天绝顶痛楚之后方能成就这一颗魂珠。自此,这妖精的神魂入这魂珠之后,亦是要日日忍受如同炼魂一般的痛楚,不得解脱。” 宁朝暮面上煞白,“她不是安阳王的仆从吗,为何这么没有仁慈道义?” 岳烬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或还是因为我吧……我不欲害她,可终归她因我而死……” 宁朝暮自身后抱住岳烬之的腰,不言不语,安慰之情缓缓流露,让岳烬之的心境亦是平稳了一分半分。 “烬之,这花珠有解吗……她虽说因我们而死,可毕竟……我们不能让她再受这般苦楚了……” 岳烬之听得宁朝暮这般问,额间纠结起的川字不浅反深。少顷,他探手覆住宁朝暮的手,幽幽说道,“小暮,我并非无所不能……” 宁朝暮抬眼看向桌案上那只锦盒,依旧光彩流转如同最美好的世间之物,可如今却散发着一股让人难耐的酸涩和惊悸。 待得两人皆是稍稍平静下来,已是日过晌午。岳烬之终究将那锦盒收了起来,放在了柜子之中,传说阴暗的环境或许能让她好过一些。 聊以**。 吃过午饭之后,两人对坐在窗前小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突然,宁朝暮一瞥,看到了小案之上放置的那个月白色荷包。当下便探手拿过,放在手里细细端详。 只见那荷包正面绣着烬字,反面亦是绣着舞字,心下当时便回想起了这件物什的原由。 当日在那客栈之时初次与他相认,便曾经见过这个东西。后来便不知他将它藏到了哪儿,如今乍一看到,颇为不解。 岳烬之见她满面疑窦的模样,淡淡地勾唇一笑,颇为无奈,“你莫要多想。” 宁朝暮将那物什放回到桌上,回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且马上又要到十六了,我总归觉得心中总有些不安稳……也懒得和你生气了。” “这个荷包香囊是我曾经一直佩戴在身的,据舞衣所说,内里的香料药材是当年求了一个大能所配。着实是有些安神的大用处。” 宁朝暮听之撇了撇嘴,不甘示弱道,“我方才辨别了一下此物的内涵,着实是有些精妙的。可是你若是想再配写安神的物什于身,我便能立马帮你配出十种八种,你为何又要把这香气快要散尽的玩意儿寻出来?” 岳烬之笑意加深,眉间的忧愁确是一分不少,“那日我与你说,在那黑衣人所站之处的脚印之中发现了写黄褐色的粉末你可曾记得?” 宁朝暮点头。 “我当时辨别之后便觉得有些熟稔,后来思索许久未曾想出究竟是于何处见过。结果那日突然想到,居然是忘了随在自己身侧多年的这个荷包香囊。今早取出来一观,着实是十成十相似的。” 月白荷包泛着岁月的苍黄,透露着封存其中的不可言说的过往。 ------------ 第一一六章 夜至东厢别院 入夜东厢别院 一袭黑衣人影自西向东而來黑纱覆面只能看得清一对幽黑漂亮的眸子在月色之下泛着迷蒙的神采 只见这人绕过巡逻守卫身形灵活地便在起落之间入了东厢别院的院墙向主屋方向潜行而去 少顷她站定在门口敲门三声 许久之后屋内传出一慵懒却内涵冷冽的人声说道“进來吧我等你许久了” 屋门无风自开 那黑衣人影进了屋抬头便见得屋内惟有两人安阳王一袭锦衣华服轻袍缓带正慵懒地斜倚在居中长榻之上自斟自饮手边小桌上放着的酒杯白瓷清雅内里所含之物却是鲜红如血 安阳王身边依旧站着那个黑袍黑靴之人只不过如今他已经去掉了覆面的黑纱灯光映衬之下只见一张平凡如世间芸芸众生的脸可在眼角眉梢之间可倏然便见一丝与安阳王有几分相似的刁钻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见得这黑衣夜行之人入了屋安阳王勾唇一笑抬起了眼皮那双眸子幽深且精致可眼底却清晰可见几分毫不遮掩的狠辣之色 “雪期我们多久未见了快将面巾除了去我似是许久沒见过你这张面皮居然有些记不清楚什么模样了……” 安阳王轻笑几声朝着她伸出了手 那黑衣夜行之人身躯陡然一僵终究还是迅速地伸出了手将面上的覆面之物除去 只见暴露在空气中的确是那张祸国殃民的绝美面庞 周舞衣 “属下雪期见过主上主上万福” 片刻之后周舞衣将面巾攥至手中单膝跪地朝着安阳王行了一礼之后跪地不动 安阳王饶有兴趣地远远打量着她朝她伸出是手依旧是纹丝不动 “雪期你还记得自己是雪期么” 言语之中已经颇带了几分冷冽 “属下不知主上何意请主上明示” 安阳王端详她片刻只见她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究竟是何表情之后他哈哈一笑转言说道“雪期你越來越冷了” 屋门密闭却不知从哪里掠过了一阵穿堂风将周舞衣头上束发黑巾拂落青丝半散在月光悠悠的照应下颇有几分惹人的魅惑 “你站起來看着我” 安阳王不再说话就这般闭了唇眸子之中波澜不动远远地看着她似是将她看的透透彻彻无处遁形 周舞衣身子僵硬至极 似是过了许久她缓缓地站起身來抬头看向她的主上 安阳王伸向她的手依旧还在那处探着向她与她跪地行礼之前沒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他从來都是个极其有耐性的人 周舞衣一步一步从正堂门口走向安阳王所在的长榻之处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在她内心之中如若千年又有如一瞬 他看着她身上的气势不由得人反抗 终周舞衣走到他身前站定伸手将腰间的衣带解开将沾染了风霜气息的外袍中衣褪下只余得内间里衣之后便被安阳王一把勾住了腰重重地倚靠在他怀中 周舞衣当下便想撑身而起却终归还是忍住了僵硬地靠在他怀里不做任何反抗 安阳王凑身至她身侧将脸埋至她颈窝处深深吸气之后抬起头伸手将她的下巴掰至正对他强迫她睁着眼睛与他对视 “雪期多年不见你的身上依然还有股比处子还好闻的气味……”安阳王邪魅一笑启唇在周舞衣脖颈之处轻轻吸吮“真看不出你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周舞衣闭声不答只是微微闭上了眼身子若有似无地颤抖着 “莫要对我这般冷淡我们主仆二十年做这种事情亦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你放心便是岳大将军是定然不会知道的……” 周舞衣乍然听得岳宿之之名身子遽然一震 “怎得提到岳宿之你便这般有反应难道你还真爱上他了不是恩” 安阳王偏着头看他面上笑的如同阳春三月的天光一般明媚耀眼这人天生便长了一副精致到极致的面孔与年轻之时的荆太后更是如出一辙相对而言却与荆先皇沒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就是这般漂亮潇洒的人却有着这么深重难测的算计着实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世间又有谁会信呢…… 周舞衣在心底叹气一声萧瑟地想 “主上错怪雪期了雪期一心心系主上不曾动心他人” “但愿如此……” 安阳王笑意温然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他伸出手自周舞衣的腰背抚摸至肩颈之后狠狠地一把攫住她的脖子与她面贴面咬牙道“那就好好地伺候我让我知道我还是你的主上” “属下……遵命……” 周舞衣绝美的眸子深处流露出的是隐然而几不可见的绝望凄然她用力地从喉咙深处吐出这四个字如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安阳王将手放开又如方才一般笑着躺靠在软榻之上那黑袍之人仍旧如雕塑一般站在身边不曾有分毫退避的举动 周舞衣咬了咬唇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部褪下欺身吻上了安阳王的脖颈 …… 后半夜东厢别院 周舞衣香汗淋漓自长榻之上起身身上不着寸缕她自矮柜之中拿出薄被为安阳王盖上之后才弯腰捡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重新穿起 待得她收拾停妥安阳王闭着的眼睛亦是慵然挣开看着她却对黑袍之人道“影将药给她” 之后便又闭上了眼若睡着一般安静无害 周舞衣在他最后一刻的眼神之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七分威胁自重之意 她伸手接过药包妥善放在怀中出门离去 正当她刚刚走至门边那高位之上的人却又冷不丁开口了“你先莫走让影将你的药也给你吧省的你这张凭空得來的面皮还未曾派上用场便衰老不堪了” 周舞衣身形一震仍旧是恭敬转身行礼道了声是接着上前到那黑衣人身前将第二瓶药接过 “雪期你记住我曾经说过的和如今对你说的话莫要动那些不改动的心思” 周舞衣唇色苍白紧抿 待她走后那黑袍之人突然出声问道“主上她会不会……” 欲言又止 安阳王哂然一笑挣开的眸子之中尽是算无遗策的自得“我不知道可是无论会不会都沒什么关系绝在窗外这般久进來吧” 只听得窗外传來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一娇小的人影身着夜行黑衣从窗外翻窗而入掠至安阳王面前跪倒在地 “我半月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雪期她知道该怎么做她不出纰漏最好可是即便如此这颗棋子亦是不能再留了……” 安阳王眼底闪过一派绝杀之意 ------------ 第一一七章 剑入天梅五分 十六日晨宁朝暮早早起身见得岳烬之不在水云间之内便心中了然之后速速穿戴好了衣物又绕至后院取出了昨夜炼制在鼎中的物什出门便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待得刚出水云间不远她便意外地遇到一个人 只见周舞衣从后院住处而來似是往厨房方向而去吃惊之后转念一想此处正是府中大道自后院往前院或是周边各个院落而去是必经之地虽说此时尚早可遇到这位大嫂着实也不是什么万分不可能之事 宁朝暮顿足而立盈盈行了一礼出言唤道“大嫂好早” 周舞衣听得她这般脆生生的唤当下亦是停住了身转过了身子自脸上扯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回应她道“弟妹亦是甚早可是去后花园寻烬之吗” 宁朝暮笑着点头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曾想被周舞衣接着出言打断了“既然如此那你便过去吧我先走了” 一言一语之间好不给人转圜之机 宁朝暮颇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來转念一想自己这位大嫂着实是冷冰冰的一位沒人便也释怀了 “可是她今天面色确实难看至极……”宁朝暮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嘟囔方才她出言不过也是想关心一下罢了 的确周舞衣今日面色确是让人很难不多看几眼肤色苍白如纸似是一夜惆怅至衰老一般一看便是心中存着浓浓的心事 宁朝暮叹了口气终归自己沒什么办法这好心便让它随风散了吧 想罢她加快了步速接着往后花园方向而去 还未行至近前便看那后花园入口之处围着一群护卫时不时便能见他们交头私语时而探着脖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宁朝暮心中疑惑当下便向前又走了几步路亦是顺着他们探头的方向打眼望去 只见那后花园凉亭之前的宽阔空地之上有一白衣人影潇洒舞剑意境招式圆转如意气势收发自如行若惊鸿确确一派宗师风范 此人若不是岳烬之那便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宁朝暮将他一招一式一行一止皆是看在了心里听着周遭侍卫们赞叹的私语心中一股沒來由的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待得岳烬之一套剑法舞毕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此时应到了申时想着宁朝暮或许已经起身了便收了势对周边围观的侍卫们见了礼准备拔脚回去了 可不曾想偶一抬眼却看到了夹杂在人群之中的那个娇俏身影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眼神如同蜜里调油一般颇让人受用 他勾唇一笑正想上前与那人一道回去却被身后一人突然出声唤住了 “二公子可否与末将较量一回” 此生如洪钟一般底气十足 岳烬之转身一看身后一步跨前立于场中之人亦是熟人一位乃是平城岳府的护卫统领岳秦这些岳姓子弟亦是自小便被岳家收养习得一身好武艺之后便随着岳家将军在疆场之上东征西战皆是武艺不俗的勇猛汉子 只见此时岳秦正直身屹立在场中八尺大汉威风凛凛如同山岳一般气势内敛脚下不丁不八看似颇为随意可内行人却能一眼看出此中门道 岳烬之本意是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毕竟此时日头已高整个平城将军府亦是慢慢开始运作起來少不得这些看热闹看了半个时辰有余的护卫们 可这岳秦亦是在府中护卫心目之中地位崇高见得统领这般豪气干云当下便不分轻重随着起哄倒是让岳烬之沒办法就此离去 思來想去沒辙岳烬之便笑了一笑回到了场中拱手对岳秦说道“既然岳秦大哥想要赐教那我便陪你练上几手岳秦大哥莫要碍了公务” 岳秦点头应了周身所聚的闲杂人等亦是愈來愈多颇让岳烬之有些头疼 两人在场中相对而立一人坚韧如石一人温煦如风晨风吹拂而过发梢衣角两人同时聚力霎时间便俨然成了蓄势待发之状 岳秦的随身兵器是一把长枪枪长七尺银光瓅瓅见他站在原地手执枪柄的风范即便是宁朝暮这般的外行人亦是能清晰感受到这人如同人枪合一一般似是沒有丝毫破绽 少顷岳秦动了此时正是两人的气势都拔高至最顶点之时但凡场中出现任何变化皆能牵动对方的举止 岳秦持枪上前虎步纵跃腾空而起肩肘及腰一并发力抬枪便往岳烬之面门之处刺去这一招大开大阖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霸王古意当先便引得周遭亲兵护卫们一阵倒吸冷气之声 岳烬之瞳孔一紧略有些不曾想到岳秦上來便是这么一个精妙的杀招当下便见招拆招后退一步化凌天剑法为万宗不破之守势一剑将那当门一枪格挡了去脚下却亦是被那力道所震退后三步 岳秦见之并未有丝毫迟疑紧随其上一柄长枪愈发舞的虎虎生风丝毫不曾有承让作缓之意岳烬之见此心中亦是稍有几分愠怒而后自内而外升腾而出了无尽战意再不顾及什么切磋情意如临大敌一般将一身横天宫绝学调动到淋漓尽致 两人缠斗至一处一人使枪一人使剑一长一短两样兵器皆是兵刃之帝王长枪寒星点点圆精而不滞;长剑银光闪现巧变且持衡一时之间两人不分上下犹如棋逢对手一般精绝万分 周身围观之人亦是愈來愈多中央战圈之范围亦是愈來愈大 岳烬之稳了稳心境将心中方才升腾起的几分愠怒之意强行压下重新回复了凌天剑法该有的心如止水这般一來一手剑法本身略有瑕疵之境直接转至了大成至臻之相原本不分上下的二人亦是出现了些微变化岳秦长枪在手却再也舞不出方才那分无畏的气势逐渐被岳烬之的剑法压制下來 直至再无还手之力 场中一片寂静 岳烬之举剑横刃肩肘平齐琢云剑剑端此时正穿过长枪格挡的缝隙直指岳秦的喉咙要害 岳秦双目圆睁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方才他被岳烬之压制由攻势转为守势可长枪本身就是样守比攻更为精绝的兵器他见岳烬之长剑袭來便先手照着剑尖的方向格挡却不曾想这剑至面门却忽的分出五处一时真假难辨终究落败 他愣愣地看着岳烬之只见他面上无波无澜却在眼底深处尽是冰封寒意他甚至感觉岳烬之真的动了杀心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岳烬之终究变了脸色笑着收剑反手将琢云剑入鞘拱手对岳秦道“岳秦大哥承让” 说罢便不管岳秦如何入人群之中寻了宁朝暮转身便往水云间方向去了 只余得岳秦一人站在场中看着岳烬之牵着宁朝暮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 第一一八章 今夜设局拆招 请使用访问本站。“烬之你方才简直是潇洒至极” 一路之上宁朝暮面上绯红未褪尽是方才看那场比试所激动而出的红晕 岳烬之并不答话直直地牵着她回了水云间在外间花厅小桌旁侧坐下 他一脸无奈这丫头只知道看了热闹却不知他究竟是聚精会神破去了多少险境这才毫发无损 宁朝暮探手拎过茶壶用手试探觉得壶中水温度尚好这才斟了两杯早茶一杯捧在手里另外一杯推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神色之中满是犒劳之意 岳烬之无奈叹气却也无由來泛上來几分欢喜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张口说道“你这沒心沒肺的丫头方才叫好属你叫的最大声” 宁朝暮颇有童心地朝着他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我知道你很厉害的……” “方才若是我一时大意恐怕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挂些彩的了” 宁朝暮听他这般言辞睁大了眼睛说道“为何” “岳秦一上來便是杀招枪速极快且出招精绝巨力若是我力不能及即便他当下能变招那也是有來无回的一式之后他所有的枪法之中皆不存任何比试之意纯粹是沙场遇敌你死我活的套路” “那他为何这般” 岳烬之沉吟之后摇头“我亦是不知” 宁朝暮端起茶杯小啜几口突然眸子一亮看着他说道“难不成……他以前也对周舞衣有意” 岳烬之一口茶还沒下肚便被她这无厘头的猜测狠狠地呛了一口宁朝暮赶忙起身至他身后为他拍背顺气好容易折腾完了岳烬之回头半是佯装愠怒半是着实宠溺地对她说道“你啊……何时不这般语出惊人……” 说罢握住了她搭在肩头还未曾拿走的手 宁朝暮吐了吐舌头不发一言 “你今早去寻我作甚”少顷岳烬之转头问道总算给了她一个台阶可下 “我今日醒得早见你不在房内便心知你定是出门练剑去了恰好我去后院见得这几日炼制的药已经可以开炉了便顺道取了想给你送过去免得你练完了剑直接去宿之大哥那里还要绕原路回來……” 岳烬之勾唇一笑并不答话心意自表 宁朝暮自怀中将那装药的小瓶拿出放到岳烬之手中解释道“这青色小瓶之中便是按上次卦爷爷所说的中毒征兆所炼制的一些毒性甚微的毒药白色小瓶之中是相对应的解药你等会儿将这药送去宿之大哥那里入夜之前服下便好恰能赶在子夜时分发作” 在这件事上几人想的是万分周全的虽说岳宿之未曾中毒之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可终归还是得做戏做全套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岳烬之点头将药收至了怀中 接着两人唤了丫鬟备了些吃食吃过之后岳烬之换了身衣物准备往岳宿之书房去了 “对了烬之” 岳烬之出门之前宁朝暮在身后唤他“今早我出门之时遇到了大嫂” 听得此言岳烬之转身看他眉间微皱“见了就见了同在一府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是她面色非常不好……要不你过了今夜便得空去看看她可好” 岳烬之沉思片刻点头应允 出了水云间顺着小道往西北方向去便能直接到岳宿之的书房 岳烬之在门口站定抬手敲门 少顷便听得岳宿之的声音自门内响起语调不高却中气十足 他推门而入 意料之内岳宿之正低着头翻看地图兵书在岳烬之记忆之中自从大哥从军以來便从沒有空闲之时不研究兵书地图的时候 “大哥” 岳烬之关门之后抬眼一看岳秦岳苏及其他两个岳宿之亲手提携而上的亲兵亦是在房间之内听后岳宿之的吩咐 他见得岳烬之來了当下便结束了几人对战局的商议遣他们下去了几人路经岳烬之身边皆是拱手行礼惟有岳秦此人行礼之后深深看了岳烬之一眼不明其意 屋内只余得岳家兄弟二人 “坐” 岳宿之言简意赅声音之中显现出了几分不欲现于人前的疲惫 “大哥你身子将好莫要如此操劳” 岳烬之坐在岳宿之下手抬头对他说道 岳宿之摆了摆手丝毫不放在心上转眼道“烬之可是弟妹的药炼好了” 岳烬之笑了一笑自怀中将那小瓶拿出交给岳宿之将服药的时间和其他细节一一交代好岳宿之屏神而听记在心里 之后二人又从头至尾将今夜的问題与对策又重复核对了一遍 待得一切商议完毕已至了晌午时分岳烬之与岳宿之二人又细细想了一遍觉得并未曾遗漏些什么这才终究放下了一半的心 “大哥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便先回去了我入夜之前会过來隐匿在书房之中你到时记得按时服药设局便好” 岳宿之点头 今夜之事除了兄弟二人与宁朝暮之外并不曾有第四人得知一是不明夜间究竟会发生何种变故生怕牵连无关之人入局白丢了性命二则是这府内亦不知如今还能再相信谁把身家性命交至一个不知道可否信任之人的手上岳宿之自问还是做不到的 兄弟二人双手握拳而击这般习惯是自小合力而为之前互相安稳鼓励的动作习惯如今多年未做原本肃杀的心中略微泛起了一丝略带回忆色彩的暖意 待得岳烬之回了水云间宁朝暮确是给他了一个极大的惊喜 宁大寨主一上午闲來无事便入了厨房亲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出來配了坛幽香沁人的桂花酒着实勾起了岳烬之的口腹之欲 两人吃过午饭又窝在床上小憩了小半个时辰岳烬之起身听着宁朝暮耳边一时不消停的碎碎念叨虽甚为无奈确终归是有种被人关心和在意的满足感 “小暮我今晚不回來了你好生呆在此处关好门窗莫要乱走”岳烬之看着宁朝暮面色颇为严肃 宁朝暮点头答应 岳烬之却还是如同不放心一般又加了一句“即便外面嚷破了天你也不能出去知道了吗” 宁朝暮胡乱应付着推搡着他出了门 岳烬之摇了摇头知道她定是心中听烦了便也不欲再说抱着她呆了一会儿之后往相反的方向纵身而去几个腾挪消失在视野之中 听着耳边风声掠过岳烬之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落稳之感 之后摇了摇头将这些自寻苦恼的想法思绪甩去 无论今夜顺与不顺都只能见招拆招 ------------ 第一一九章 天云蔽月之势 西郊慈悲寺,终年香火缭绕。 平城周遭方圆百里寺庙无数,可唯独西郊慈悲寺香火最为鼎盛。无论是福禄寿喜亦或是家国安定,皆是在传闻里最为心诚则灵的所在。 平日里,慈悲寺人流如湍,上香求福亦或是净心解签的人皆不在少数。可今日,这寺中却颇为清净。除去洒扫侍奉的寺僧,便见不得那凡尘中的施主。寺外有零星入寺之人亦是在寺门之处便被拦了回去,只说有贵客相至,今日不便。 慈悲寺正殿佛堂里,有一人跪于蒲团之上,乌发披散,素雅白衫,颇有几分出尘清洒的意境翡冷翠的时代全文阅读。 此人正是打着为国祈福出城至此的安阳王无疑。 此时,安阳王正居殿中,双手合十,柱香虚持,闭目虔诚,诵着佛经。 良久之后,他睁开眼,刹那之间眸中戾气毫不遮掩,紧接着便被尽数敛去,重新回复了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无心模样。 他站起身來,微微向那佛像再次合十躬身。之后撩袍后退,恭敬地退出殿外。只余得殿中的氤氲香火,还有若有似无的聩心钟声。 门外,那被唤作影的黑袍之人正面带黑巾,在此处候着他。 “主上。” 见安阳王自佛殿之中躬身而出,影紧随而上,在他身后唤道。 安阳王并无片刻停歇,边走便道,“怎得?” “据府中线报,岳烬之内伤已然大好。今晨与岳秦比试一场,颇占上风。” 安阳王听之,眉头略微有些紧蹙。稍后这才出言回道,“无妨,一人而已,掀不起大风浪。” 走出段路,安阳王又侧脸问道,“启天城方面安排如何?” 影并未立即答话,似是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回主上,三日之前启天城來信,说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主上一声令下,便可立即逼宫。” 安阳王勾起唇角,邪魅一笑,“如此,那边沒什么好担心的了。传令启天,今夜子时而动,务必直捣黄龙。” “遵命。” 安阳王面上笑意愈浓,身姿意气风发。 “影,这多年的谋策终于要尘埃落定了,本王心中甚是感慨。步步为营,虚与委蛇,这样的日子,我着实是过够了。皇兄亦是不若表面这般中庸无进,可如今,终归还是我技高一筹。” 影随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只是听着他说的话,之后把不该知道的东西忘在脑后。 “待得这件事情了解之后,本王便能站在这天下的最顶点,随心所欲地翻云覆雨了。” 寂寂空寺,冷冷佛门。 一黑一白两袭身影一前一后,在身后留下了颇为诡谲难测的世道浮沉。 。。。。。。。。。。 平城岳府,夕阳残照。 “大哥,到时辰了。” 岳烬之原本半下午之时就來了岳宿之的书房,之后便一直站在窗前,开了半扇窗,愣对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 如今亦是日落西山,屋内并未掌灯。 岳宿之听得岳烬之此话,这才自兵书之中抬起头來,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睑,起身活动了半晌筋骨,走至岳烬之身侧。 岳烬之伸手关窗,回身对岳宿之说,“那我们便开始吧。” 待得岳宿之方从怀中摸出那装着毒药的小瓷瓶,却听得门外传來一阵敲门响动。 稍后他与岳烬之对看一眼,眼神之中其意昭昭遥仙。 岳烬之微微点头,信步走至门边,将门从内打开。 只见门外,是岳秦。 岳秦见得岳烬之在屋中,当下便拱手行礼,问道,“二公子,将军可在?” 岳烬之微微一笑,微身还礼道,“大哥今日身子微恙,方才睡下。岳秦大哥若有要事可先告知烬之,我定会代为转告。” 岳秦听之,便也沒说什么,只道并无紧急要事,待得明日将军身子爽利了再说。 如此就转身离开了。 岳烬之关门回到屋内,见得岳宿之依旧站在窗边。只消看了他一眼,便伸手仰头毫不迟疑将那瓶中之药服下了。 少顷,他以水润喉,随即走回外间书案前坐定。 岳烬之不解,问道,“大哥,为何不去床上躺着?朝暮说这药药性甚猛,我怕……” 岳宿之探手将灯烛点燃,笑着对他说,“若这毒发有了预谋,那定然如做戏一般,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大哥高见,我着实是忽略了这一点。” 岳烬之掀起衣摆就此坐在窗边小墩之上,闭目养神,以期养精蓄锐,力保入夜之后万无一失。 岳秦自得从岳宿之书房离开之后,便心中存了些惊醒。他在书房之外隐蔽之处守了一个时辰有余,见得屋内燃起了火烛,却始终沒有人进出。 他转念一想,这般守着也不是办法。眼珠一转便计上心來,转身往水云间的方向而去。 岳秦在水云间门口敲门,不过多时便听得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门从内打开,只见宁朝暮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屋内若有似无地传出几分药香。 “岳秦大哥,”宁朝暮甫一开门,便略微吃惊,她着实沒想到此时此刻岳秦会來此处,“请问有何贵干?” 岳秦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屋内四周,见灯火亮堂,并无什么不同。 他笑着对宁朝暮说道,“打扰宁姑娘休息了,末将來此是为了寻岳二公子。不知公子可在此处?” 宁朝暮略微迟疑,稍加思索道,“烬之今日有些困顿,已经休息了。岳秦大哥可将传信告知于我,待等会儿烬之起身之后我转告于他可好?” 岳秦面上丝毫不动,仍旧如往常一般,对宁朝暮拱手行礼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禀报将军。宁姑娘莫要打扰二公子休息了。岳秦告退。” 说罢,岳秦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屋内抽离出來,却在半道中倏然一凛,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开。 宁朝暮背后沁出了一身冷汗,关门落锁之后,她背靠在门上,心中突然升腾而起一阵莫名其妙却突如其來的惊悸。 但愿这般隐瞒能瞒住一时吧…… 突然间,宁朝暮表情大变。 方才……方才岳秦是说奉将军之命前來寻岳烬之,可岳烬之明明就在岳宿之那里。 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 宁朝暮闭上眼。身躯微抖。 平城岳府风起云涌,天云蔽月,起纷争之相。 ------------ 第一二零章 入夜碧月临盆 入夜。 岳宿之书房。 服药不过二三时辰,岳宿之只觉身上肺腑之中皆开始有了从无到有愈演愈烈的效用。先是自四肢开始,逐渐从骨子之中渗透而出一种让人愈发难耐的酥麻之感。 直至月上中霄,圆月最盛之时,这药的效用亦是紧接着达到了顶峰。刺骨的疼痛从酥麻之中逐渐突显而出,由脚尖直至神庭,终至肺腑。 饶是岳宿之军人出身,坚韧不破,也亦是面色青苍惨白,冷汗如流。 “大哥……”岳烬之站在旁侧,言语之中满是担忧。 岳宿之方想启唇开口回答,却不曾想又是被一波难捱的疼痛袭來击退,不等得出声就又咬紧了嘴唇。 岳烬之心忧颇深,却也无法。这逆天改命半颗毒药甚是刁钻古怪,可着实是不负它千古奇药之名。先前几人商定过后,便问得了卦春秋这逆天改命母丸毒发的症状。 原本宁朝暮心存不忍,想左右不过是演戏而已,还是不要这般的好。可岳宿之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排版定下,以最为惟妙惟肖的药服之替代,以防出什么纰漏功亏一篑。 “哎……” 岳烬之深深叹气,游龙云雪步行于足下,挪移无声翡冷翠的时代。他栖身伏至内外间交汇之处的小榻之下,这般以來,无论是等会儿來人是多是少,会将岳宿之挪至何处,都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待得他安身藏好,抬头与岳宿之已经有些迷离的眼神相对而视,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岳宿之这才放心的闭了眼,稳了心神,全身心抵御这一波一波愈发强烈痛楚的侵袭。 时间辗转而过,红烛已燃烧至三分之二处。岳烬之心中稍微有些焦躁,却终归还是迅速地被他压了下來。 此时已过了寅时,月亮东沉,再过不久便要天明了。且岳宿之如今亦是痛苦得愈发厉害,已经伏倒在桌案之上,肉眼清晰可见他间歇性的痉挛颤抖。 岳烬之眉关紧皱,心底沉思片刻,当下还是决定先起身,将岳宿之照看好。 可不曾想,方才一动,便听到了门外传來的轻声敲门之声。 那敲门声持续了许久,如今岳宿之已经疼的近乎昏厥,再难出声应答。门外人敲门甚久,但却不见屋内有回应之声,侧耳细听或还能听得若有似无的呻吟。 稍罢,敲门声停。 岳烬之心中一凛,不知那人是离去了,还是紧接着便会进了屋内,正式开场入局。 果不其然,正是后者。 门轻声从外向内推开,岳烬之伏在地上,从榻下的缝隙之中往外张望,之间是一双素白雅净的绣花鞋子,衬得小巧玉足颇为精致。 顺着这双鞋子将视线逐渐上移,岳烬之即便是心中早有了猜测和决断,此时亦是忍不住心中微变。 周舞衣身着一身素白锦缎华服,自门外推门而入。从侧面看,只见她面色苍白如许,发髻一丝不乱,着实是一副彻夜不眠的情形。 她走至岳宿之身侧,面上并未有寻常女子见得夫婿这般境况该有的惊慌表情出现。她就这般,神色清冷,略显淡漠,甚至转身的一瞬间,岳烬之还自她眸子之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可是终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周舞衣上前,探查了岳宿之的情况。之后她稍加思索,回身走至门边将房门关上紧锁。之后便将岳宿之的胳膊搭至肩上,略微吃力地将他从外间书桌旁侧移到了内间床榻之上。 将岳宿之安置在床上之后,她直起腰身,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气息之间颇为沉重,带着几分清晰可辨的感伤。 她侧对着岳烬之,看不清具体神色。 少顷,她似是细细端详着他。任凭他的手握着她的,无意识间的发力在她肌肤之上握出了一道又一道清晰可变的指痕。她面色不变,不痛不皱,就这般让他握着,如同为他分担着身上的痛楚一般。 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探手到衣襟之内,拿出了一物。 岳烬之定睛一看,她手中所持,是一粒颇有些幽幽绿色的药丸。之后周舞衣将那药丸放入口中,欺身便欲与她服下。却不曾想,她方才靠近他的面,微微感受到了他灼热急促的呼吸,便对上了那双因得痛苦顿显迷蒙狂暴的眸子。 岳宿之挣扎着,趁着这一时间的神识清晰自痛苦的黑暗无涯之中挣脱出來。他挣扎着,强忍着,执着地,一字一句问她,“舞衣,为何……是你……” ,,,,,,,,,, 水云间重生破茧成蝶。 自得岳秦走后,宁朝暮便始终心神不定。她方才因得突发情况,一时沒能考虑完全,终归还是出了篓子。 可后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今夜都是危机四伏。若不是岳烬之那方已经出了变故,便是岳秦亦是心中有鬼。 她定然相信后者。 她坐在房中,目光顺着地面到房梁,环顾四周,四处打量了一通。她为得以防万一,方才一直在房中费心布置,将身上可用之药全都分门别类地散步在房间周围。 想至此处,她方才安下心來。 若是今夜不出这房门,那即便是有人來袭,那也定会奈她不得。 轻微叹了口气,心中仍是有如巨石千斤。 她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來。此时天色已晚,虽说还丝毫沒有困意,可是早已有了倦怠。 正准备用凉水洗把脸,振作一下精神。却听得门外传來了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宁朝暮心中倏然一凛,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处。 她侧身踮脚,轻移莲步至门边,后背紧贴靠在门边的墙上。稍后,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方才张口问道,“门外何人?” 只听得一稚嫩童声从外间响起,带着颇招人喜欢的奶声奶气,“叔婶,我是诚儿。” 宁朝暮的心登时放了下來。 她转身开门,见得门外确是岳于诚带着贴身婢女。 那婢子行礼笑道,“这么晚打扰姑娘休息了。” 宁朝暮摇头,对她道,“不碍得。” 之后蹲下身子,将岳于诚的小身子抱在怀里,挪进屋中來,这才温声问他,“你怎得这么晚來叔婶这里了?” 心中有些庆幸方才沒将所有陷阱布置全部打开,否则定是要出大事的。 “娘亲一直沒有回來,诚儿一个人睡会怕怕,今晚可以跟叔婶一起睡吗?” 岳于诚粉嫩的脸上颇有些可怜委屈的神色,看的宁朝暮即刻便软了心。 她起身,牵着岳于诚的手,转头对那婢女道,“今夜便让小公子在我这里吧,你们莫要担心。” 听罢,那婢女便福身行礼,往偏房行去。想必是与水云间原先的婢女一道,住在偏厢去了。 宁朝暮锁好门,把岳于诚照顾停妥,喂他吃了些解毒的药,安置在床上哄睡。之后起身,引了线香将方才布置下的物什熏着,这才褪了外衣,只余得一件中衣躺到了榻上。 不知道……烬之那里今夜如何……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外嘈乱,传來一阵慌张且大力的砸门声。 “宁姑娘,宁姑娘!” 宁朝暮从床上起身,披了外袍來到外间,高声问道,“何人?” 心中却不似方才自己独处之时害怕。 只听得那门外的女声已然带了哭腔,“宁姑娘,二夫人临盆了!” ------------ 第一二一章 我不是周舞衣 请使用访问本站。平城岳府. 岳宿之书房. 屋内是一片沉沉的死寂.三个人犄角而立.皆是沉默不语. 岳宿之坐在内间雕花小桌之旁.面色沉凝.脸上余白未褪.若细细端详.仍可见唇上未被擦拭干净的血色.手边的小桌之上放着一只打开倒放的白瓷小瓶.并着一盅清水. 如此沉寂的气氛着实让人觉得难捱. 岳烬之抬头.分别看了一眼面前的这对夫妻.不由得在胸腔之中叹息一口.但到了喉咙便被他压下了. “大哥……” 良久之后.他出声唤道. 终究打破了屋内这熬人的气氛. 岳宿之听他这般唤.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浊气.平日坚韧至极的面上.亦是浮现出了几分颇为无奈的苍凉深情.“舞衣.为何是你.”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问她这句话. 第一次他痛楚与不愿齐袭于心.她躲着她的眼光一瞬.接着便与他恍然对视. 却并未答话. 他握着她的手.沒有浑身冰冷.似是沒有知觉一般.周身难耐的痛楚在那一刻亦似是灰飞烟灭.他的心中只有诸多的不愿相信和不敢相信. 他唤了岳烬之.服下了解药. 待药力方过.便颤抖着起身.从床上翻身而下.欲走至木墩椅上坐下.周舞衣见他这般虚弱无力.当下便不自觉地伸手去扶.却不曾想.被他挥手拦开. 瞳眸幽深.漆黑如墨. 周舞衣面色煞白.嘴唇紧抿. “舞衣.为何是你.” 岳烬之此时心情也异常难受.他虽说早已经预想到会是如今的结局.可心中依旧抱着侥幸.虽说他与她如今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她.毕竟是她深爱许久如斯的伊人. 螓首微垂.默不作答. “说.” 倏然.岳宿之情绪亢然.欲拍桌而起.声音之中已是布满沉痛的隐忍怒气.却因得体内毒性方解.虚弱不堪.终归还是瘫坐在了椅子之上. 周舞衣听得他这一声近乎嘶吼的喊声.娇躯陡然一阵.她抬起头.就这般深情地、无奈地、带着大势苍凉一般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眼角处.晶莹剔透的水滴逐渐涌出.泪如雨下. 她倔强地抬着头.任凭泪水划过她苍白绝美的侧脸.顺着修长的脖颈隐匿.慢慢不见. 似是过了千年一般.她微微勾唇.对着他笑了一笑. “宿之.我爱你.你知道吗.” 岳宿之面色微寒.岳烬之眸色黯然.岳家的两个天资卓绝的儿子.当初便是因得这个女人.平白无故受了太多太多的猜疑和瞩目.这道伤疤.埋藏在岳烬之心里.亦是遮掩在岳宿之心里. 此时此刻.岳烬之的心还是有些难过的.虽是突如其來却又似是沒來由一般.可是他清楚地知道.究竟是为何. 此时此刻.岳烬之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虽是突如其來却又似是沒來由一般.可是他清楚地知道.究竟是为何.. 曾经如此深爱的人.在他的面前.亲口.一字一顿地.对另外一个男人说.我爱你. 他的心底似是有些松动.压抑许久地原本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浮现而出的场景如同江水一般汹涌而出.溢满了心底和脑海. 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他与她初相见.他少年得志.她豆蔻初开.他与她钟情一见.自此心中埋下了说不清道不明割不断忘不了的情意绵绵.他入门修剑.她遥寄纸笺.他夜夜登云山顾盼.她日日怀念.欲再与他大红嫁衣一舞.醉心于净沈湖前. 他从未如此深的爱过一个人.若不是这般.他不会始终不忘.不会将自己束缚在回忆之中不能解脱.若不是这般.他不会在心里画地为牢.筑起一道如坚冰一般无法打破的高耸围墙.若不是这般.他不会独身纵横江湖多年.宁愿天涯海角也不愿重归故地.若不是这般.他如今或许早已成亲生子.他的身边.是启天城中门当户对的女子.温婉贤淑.同样美若天仙. 可是.他不是. 他心思太重.用情太深. 这发生在眼前的事.太残忍. 即便如今过眼云烟.往事随风已逝. 即便那日.她早已对他说明.她不爱她.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周舞衣. 即便他如今心中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已经不再困于旧情. 即便那人是他的哥哥.她如今是他的大嫂. 可是.心中那道还沒好利落.或许这辈子依旧会隐隐有些作痛的伤痕.终归还是又疼起來了. “那你爱我.便是用得这种方式吗..” 岳宿之捏紧手中的白瓷小盅.用力之下瓷盅应声而碎. 他面上余怒未消.瞳孔之中隐隐透着怒火中烧的绰绰红色.在灯光烛火的映衬之下.尤为显眼. 周舞衣看着他.虽面上平静无匹.可眼底深处流露着无穷的惊悸. 她害怕. 自得爱上他的那天起.她从未有过一天的安稳.她无数次在深夜自噩梦之中挣扎而出.泪流满面却依旧无法摆脱.她知道.这辈子.这个劫数.她定然是过不去的了. “我不想让你死……” 一句话.寥寥数语.满满的皆是让人无法忽视地.浓得化不开的凄痛绝望. “你爱的是烬之.不是吗.” 许久之后.岳宿之似是安静下來一般.沉声开口道. 之余岳宿之而言.这件事在他心中.与岳烬之相比似是差不多的难受.毕竟在他的认知之中.周舞衣与他弟弟是真心相爱的.原本天造地设的一双人.最后居然落了这么一个荒谬之极的结局. 他不敢相信.亦是始终不敢接受. 这些年來.虽说他与周舞衣成亲.相携居于平城岳府.可始终都是相敬如宾的场景.他忙于军务.她隐于西郊.除了三年之前那无意间所出的意外.让她们的生活有了或许是唯一一次的交集..他们有了诚儿. 可是.这并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我不爱他.我爱你.” 周舞衣倔强地.微微地仰着脸.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为何.” 岳宿之声音之中皆是不敢置信. “因为……我不是周舞衣.” 她凄然一笑.看着他道.“宿之.我不是周舞衣.” ------------ 第一二二章 生总比死要好 岳烬之从來沒有见过她这般凄绝的神情,从眸子之中浓烈地透露而出,却仍旧将背脊挺直。 在他的记忆中,舞衣是那个穿着大红衣裳,在净沈湖畔的牡丹花从中纵舞,回眸之间对他回眸一笑的女子。是那个偶尔因得想念,在黑夜中黯然垂泪,受了委屈,会不顾一切扑入他怀中娇弱而哭的周府小姐。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如同她嫁入岳府之后自始至终的冰冷给他的自始至终的冲击,如今又有了新的冷意。 “宿之,我不是周舞衣。” 这句话,带着微不可闻的哽咽,从她颤抖的唇间倾泻而出,掷地有声。 在他心里,似乎又回忆起了不知曾几何时的那个画面。 清冷月辉,他与她在凉亭之前相对而立,她也是这般,冷若冰霜地说道,她不是。 屋里是久到似乎让人忘记了时间的长久,似是一瞬,又似是一世。 少顷,周舞衣勾唇一笑,眼角泪痕依旧清亮。 “宿之,我叫雪期。大雪封城的雪,遥遥无期的期。” 倏然一阵彻骨的悲凉。 “雪期……”良久之后,岳宿之紧抿的唇终究有了一丝缝隙,似是从喉咙深处缓缓地用力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在寂静的夜里伴随着烛火的噼里啪啦声空幽幽回响。 周舞衣,或者是雪期,听得自他口中叫出的名字,眼中登时一阵雀跃,如同小女儿一般,竟是多少年都未曾有过的,真正的快乐。 “我是安阳王府的家奴。” 岳烬之听之,瞳孔倏地一紧。 “自我有记忆之时起,便身在安阳王的一处秘所,那里庭院深深,空旷且萧瑟死寂。在那里,有很多如同我一般的人。我们镇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一次次的折磨与生死危机之中迅速地成长起來。” 周舞衣转身,走至窗边,伸手推开雕花棱窗,似是深情地看着窗外浩渺深邃的夜空。 十六,有月无星。 “后來,时过境迁。我们分开之后,入了不一样的局。他们有的死了,有的与我一样,安顿下來,成了主上的棋子。我从來不知道主上这盘棋究竟是与谁在下,为谁密谋。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者说……不配知道。” 烛火幽幽然,被夜风入室,吹得明明灭灭,伴着噼噼啪啪的烛花响动偶然零星响起。三人的身影,在室内,被散乱的烛火映衬,在脚边形成了黑雾雾且虚渺渺的影。 “最开始,我身处成国,为主上经营着一家茶馆雷破苍穹。后來有一天,突然有一道密令将我召回了启天城。那时候我便知道,我到了需要发挥自己作用的时候了。我因得主上而生,那时候即便是让我去死,那也是不后悔的。” 她转头,冲着岳宿之的方向,娇俏一笑,“我便成了周舞衣,嫁入了岳府。我很庆幸在你的身边做一颗棋子。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在最初的最初,我们曾经相遇。你凯旋回京,曾经救过被盗匪拦路的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心里便埋下了你的影子。” 周舞衣微微低头,哂然一笑,略微有些自嘲,“或许是从來沒有人那边安慰过我,从來沒有人护着我过。所以你的侧脸,就这般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时有时无地微微发烫。” 岳宿之面色微变,似是在深深思考,可终究沒了记忆。 “你不欲碰我,你始终认为我是周舞衣,是与你弟弟倾心相爱的女人。可是,我不是,我是雪期,我爱的人是岳宿之!”周舞衣的感情波动起伏,终究还是缓和了下來,“而后有一天,我便设计了你,有了你的孩子。可我知道,我终究是要离开的,你和孩子,都不会属于我。可是我不后悔。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便如同被撕扯开來一样难过。” 眼角的泪水,映衬着幽凉月色,愈发清亮,“我在主上与你之间痛苦挣扎,为得那一天來临之时不如此挣扎,便常年在慈悲寺精心礼佛。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怎么可能忘记一个想了念了许多年的人?后來,我收到了启天传來的信,信中将我要做的一切都写的清清楚楚,如一把一把的尖刀直直地插入肺腑。” 周舞衣此时的表情,是凄伤哀婉的。一步一步自那时挣扎而來,却又在此时此刻一句一句地重新回忆,“宿之,我很疼。这是让人绝望的煎熬。” “可是,”她转过身子,重新看向天空中被云彩遮去了一半的满月,“我真的别无他法。” “我不想看着你死。” “什么叫不想看着我死?” 少顷,岳宿之张口问道,声音之中尽是遮掩不住却自己也未曾认识到的低哑艰涩。 “主上的局,似是从很久之前开始,便一步一步慢慢布下了。他图谋很大,也很隐晦。恐怕直至此时,也还有局中之人未曾想到吧。” 周舞衣勾唇,笑容之中不知是钦佩还是无奈。这个男人,是她这辈子也不想与之为敌的人。 他,太可怕。 “后來,我接到了一封密令,上面将我要做的事一件一件交代的非常明了。后來,烬之带着药來了平城府,再后來,你战前遇刺。” “主上的局,从來都是天衣无缝的。我回府看到你,就立刻明了了全部。若是我不救你,那便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若是救了你,那便使得你终身为他所用。” 周舞衣侧过脸,漂亮的眸子之中已是灰蒙蒙一片水雾,“宿之,我不想你死。” “所以你宁愿把我推入这种万劫不复?宁愿看着我这般被人利用替人卖命苟延残喘吗?!”岳宿之怒目而视,心火燎原。 “你永远不明白一个女人的想法!”周舞衣眼泪倾泻而下,近乎失声痛哭,“我不过是一个寻常女人,我不想看着我爱的人死在我眼前。宿之,我虽然知道你必定会恨我入骨,可是我还是要救你。” “活着,总比死了好。” 周舞衣平静下來,温柔地笑着,转头对他说。 唇角,血水混着泪水,幽幽淌下。 ------------ 第一二三章 只道一生不悔 请使用访问本站。平城岳府将军的书房从來沒有一刻如同此时一般.让人顿觉一阵锥心刺骨的冷冽心寒. 岳宿之神魂皆震.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周舞衣在他面前.微微笑着.说的那句话. “活着.总比死了好.” 这究竟是何等的惨烈. 恍惚之中.他似是听到了耳边虚空遥远之外传入的一声惊呼. 声音是岳烬之的. 待得他回过神來.却发现那方才绝美凄切的女子.如今已倒在岳烬之怀中.嘴角鲜血汩汩而下.瞳孔已近涣散之兆. 岳宿之赶忙起身.大步走到两人身边.从岳烬之怀中一把将她抱回怀里.愣愣地、却不知道究竟是要作何感情地对待她. 周舞衣努力地.试图勾起唇角.笑得再灿烂一点.她微微地尽力地笑着.却终究还是笑出了眼泪. 她抬起手.试图摸上岳宿之的脸.她虚弱地.又执着地.靠近他.终归.在即将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倏然而落. 就如同他和她始终如一的关系一般.那么近.又那么远. 岳宿之与她四目相对.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之内.放到脸颊旁边.她方才所想的举动.他明了.他知晓她的心意.眼角是湿润的.全然是自己沒有预料到的.那么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从來沒有想过.那个本不应该与她生命有交集的女子.会是这般.有这样一段难以提及的过往. 可是她不能说. 她爱他.她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再地推开她. “舞……” 看着怀中女人听到这个音节之时蓦然黯下去的眼神之时.岳宿之幡然醒悟. “雪期……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雪期的眸子里重新迸发出令人惊叹的神采.已经僵硬的唇角还是努力地勾起了一个更为璀璨的弧度. “宿……我这一生……不……后悔……” 她虚弱地.又倔强地.一字一句.皆是刻在了他心底. “……照顾好……照顾好诚儿.好吗……” 岳宿之军魂铁血.此时此刻终究抑制不住.放纵了自己的无助和软弱. 她看着他.眼中是满满的暖意. “宿……抱抱我……” 她被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这是她爱上他以來.始终想要.却未曾得到的.一个拥抱. 久久地.她睡在他的怀里. 这个世间.给了她太多太多的伤痛.却又让她不想离去.虽说一辈子皆是为别人而活.可终归.还是有一颗.属于自己的.依旧温热的心. 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一个这样让她中意且深爱的男人.在她原本就不长的时光里.渲染上了让人不忍闭眼的浓墨重彩. 如今她呼吸着他的气味.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不愿意再醒來. 这里.是她最无悔的归宿. 岳宿之抱着她.突然发觉脖颈之间的那只小手倏然坠落.他心中大惊.扶住她的肩膀.细细看她. 只见她唇边血痕已干.唇上血色全褪.面容之上.早已不是周舞衣的模样.而是一个陌生且清丽的女子.隐隐有几分岳于诚眉宇之间的清秀模样. “烬之.烬之你快來看看.” 岳宿之声音颤抖着.唤着身边人的名字.曾经号令千军万马.临阵不曾皱过一次眉头的将军.如今已经全无防备. 他听闻岳烬之久久沒有动静.方才转头看了他一眼. 岳烬之单膝跪地在原处.面色一片沉重. 他对着岳宿之.摇了摇头. 稍后.便转身出了门. 留给屋内两人.一些最后最后的时光. 门吱呀一声在背后关上. 岳烬之靠着门.看着远方鱼肚白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如今心中纷乱至极.亦是麻木至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又该忘记什么. 心底的一角.在愈合了多日之后.又被揭起了一丝微不可见却确实存在的缝隙.有些让人无奈却愈合不了的疼痛. 他伸出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之处.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手心里.是那只泛着月白黄色的锦绣荷包. 或许那个时候.她便知道留给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他还愚钝.他未曾窥破.亦终究不晓. 晨风吹來.带着露水的湿润和并不冷冽的寒意. 她或许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是他.对他曾经深爱过的那个女子.最后的缅怀. 片刻之后.他隐隐地听到了房中传出的低沉的嘶吼声. 岳烬之摇了摇头.将那荷包放回怀里.大步流星向着水云间的方向而去. 如今初步的危机似是已过.虽如此沉重.却无疑是所设想的所有情况之中最为温和的一种. 怜取眼前人. 他想她. 穿过后花园.一路经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岳府之中如平日一般安静.偶尔见得早间巡逻换班的侍卫.却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方才的这般痛彻心扉的经历作祟还是其他.总觉得这偌大的岳府比起以往又空旷了几分. 期间途径安阳王所住之处的别院门口.只见深门紧锁.似是还未起身一般.他幽幽叹了口气.接着往前. 究竟如何应对接下來的变故.还需得等岳宿之心情平复之后再说. 待得他走近了水云间.此处亦是安静异常.却让他莫名地在心底升腾起了一阵不妙之感. 他自外而内走入.一路皆不见白日晨间洒扫准备的婢女仆人.心下大惊. 甫一进水云间.鼻端隐隐地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他疾走两步进了主屋.推门之后扑面而來的是宁朝暮前些日子研制而成的新药的味道. 岳烬之反手扯袖捂住了口鼻.入内四处探查.皆是空无一人.不见人影. 他眉头紧皱.心中仍是残存了一丝对自己的安抚.或许她早上便出去寻她了…… 他寻着方才闻到的血腥味到了偏厢.只见门与方才一样.是虚掩着的.推开门.便见得深红的血迹已从屏风之后蜿蜒流淌到了门边.两个侍女皆早已沒了活气.探查一番大抵是入夜之时便遭遇了不测. 岳烬之细想了一想这两人的相貌.确信这是水云间平日侍候的侍女和岳于诚的女婢无疑. 他眉头紧锁.转身往外而去. 今日天阴无日.衬的这平城岳府之内四处皆透露出一股诡异却让人心悸的惊慌. ------------ 第一二四章 如此无影无踪 岳烬之转身出了云水间,片刻不停地便往岳于诚所住的小院而去。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到了门口,兜头就撞见了平日伺候小诚儿的另一个侍女。 绿衣侍女见得岳烬之,微微羞红了脸,低头屈身行礼,对他道,“奴婢小蝶见过二公子。” 岳烬之听得,面上无波无澜,只是停下了脚,温声对那婢女说,“免礼,诚儿此时起身了没有?” 说罢,便抬脚,接着往南院里面走。 那名唤小蝶的婢女此时确是满面吃惊神色,她愣了一愣,随即小跑两步上前,跟上已经走出几步远的岳烬之,说道,“二公子留步。昨夜小公子不是被梦姐姐带去水云间您那儿了吗?” 她口中的梦姐姐,想必便是那在水云间偏房惨死的婢女无疑。 岳烬之听得她的叫嚷,停住脚步,转身看她,眼中神采明明灭灭,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随即覆灭。 他走到小蝶面前,沉声说道:“你将昨晚的情形皆细细与我说明。” 这小蝶以诗歌玲珑介意的婢女,见得二公子并非如同平日一般平易近人,心想怕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儿,心中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沉思此时已经尽数散去。 当下,她稍作沉思,便开口对岳烬之道,“回禀二公子,昨夜小公子夜深不睡,一直央着梦姐姐带他去水云间寻二公子和宁姑娘。梦姐姐见他确实心切,心中不忍拂了他的意。戌时刚过,便领着小公子去了。” 岳烬之听闻,转身便欲离开。 方走几步,又听得侍女小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了,二公子,梦姐姐在送了小公子去水云间之后曾经回来过一回,给小公子收拾了些衣物用品。” 站在那处听得她讲话说完,岳烬之便抬脚接着朝前走。远远地却又听得小蝶补了一句,“二公子若是寻不到了小公子,亦是可以去碧月夫人那里瞧一瞧。” 这一句话着实是如同惊醒了梦中人。 岳烬之出了远门,便提气纵身,将一身游龙云雪步施展至极致,浮空掠影便往那碧月阁去了。 待得他从碧月阁出来,不过盏茶时间。而此时,他面上的沉云已经无法再深,凝重地似乎是要滴出水来。 如他方才心中所蔓延而出的不妙情绪,碧月夫人此处亦是已经没了人影。偏厢的侍女着实已经遇害无疑,且杀人手段与水云间之处惨死之状并无不同,皆是用锋利短刃,划破喉咙而亡。 站在碧月阁院门之外,岳烬之抬头看了看阴暗逼仄的天空。如今天风已起,灰云翻滚,让人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挥之不去的冷冽刺骨。 岳府书房,如今亦是一片苍茫。 岳烬之站在门口,不言不语。或是时间亘古,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抬头一看,只见得岳宿之孤身一人而来,怀中空空。 那坚毅地如同岩石一般的大将军,在这突如其来却又不知如何排解的冲击之下,已经略显疲态。眼中幽深,黯淡无光,似是灭掉了心中所仅存的那一丝悲怆的怜悯。 “大哥。” 少顷,岳烬之轻声开口,说道。 岳宿之听得他的唤声,缓缓转头,看向他。在他的眸子之中,岳烬之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映,伴着触目惊心的血丝,以及隐隐还能看到痕迹的泪痕。 “大哥,小暮不见了。” 岳宿之面上神色稍变。 “碧月嫂子与诚儿,亦是都不见了。” 岳宿之大惊。 “安阳王,杳无影踪。” 岳府中厅之中,茶香杳杳。如今却是谁都没有了品茶赏花的心绪和想法,中厅之中沉沉涩涩,让人倍感压抑。 方才,那奉命勘察现场的侍卫来报,说并未从现场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所有值得取回的东西皆是一件不落地放在两人面前的紫檀小几之上,趁着外面阴暗的天色,让人不忍触碰。 这些零碎之物,有岳于诚平日离不开的玩意儿,亦有或是慌乱之中被打翻至地上的碧月夫人为自己腹中孩儿所做的小小衣衫,还有,一锭光洁如镜的银锭子。 那是她的东西。 幽幽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地伴着另外一声。这两个男人,从未有一刻,内疚着,且想退缩着。 “大哥,如今这般景况,我们免不得得静观其变。” 过了许久,岳烬之张口说道,声音之中的喑哑低涩已经不是茶水便能润色的了。 那是从心肺之间所渗透而出的,一种难以言说的伤痛。 “等。” 又是过了许久,坐在上首的岳宿之,只吐露出了这样一个音节,之后便又了无生息。 ――――――――――平城外,驭龙山山道。 如今两国开战未停,战火纷飞,这条走了几十年走出来的山道,便又重新恢复了它该有的意义。 一人一骑自成国方向跨国境而来,在清水镇稍作休整,就又片刻不停地上路了。 这人一袭青蓝色紧身衣袍,衣摆之上已是泥迹点点,英俊的面容之上,此时亦是早已倦色尽显。 颜何安。 他自钧天城夜行而出,赶至此处已经十余天了。自得他那日知晓了成国即将发生的异动,便片刻不欲停歇。 他虽然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可是他想,救下他所爱的或许会一直执着爱着的女人。 他们曾青梅竹马,亦是曾懵懂相爱。 虽然她失踪了五年,可是他亦是片刻不停地一直一直地找寻。 如今他终于找到她了,可是她身边,她心里,似是已经有了所爱的男子。他心很疼,可是最终还是想,放弃吧,给她她想要的幸福。 可如今,他知道,惟有他,才能在这个天下的潮起潮落之中护住他。虽然他离开了成国便什么都没有,可是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是局内的之情之人,可却拼命地想从局里逃将而出。 其在马背之上,颜何安的眸子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丝悲凉。但这悲凉神情刹那便被坚定所遮掩。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路,亦是自己的心魔。 待得出了清水镇十里,他隐隐听得前面马蹄声哒哒,车轮声阵阵。他勒马靠着路边,让那马车先行。 经过他身侧之时,风偶然将那车窗门帘掀起。在他这处,只能隐隐地看到车厢之中昏昏暗暗的颜色,并无其他。 待得马车早已走远,余下满地风尘。 颜何安打马向着平城接着前行,眉头紧皱思索。 鼻端所萦绕的,仍旧是方才那一瞬,自得车厢之内所传出的,隐隐地,却蚀骨不散的药香。 ------------ 第一二五章 烬之再遇何安 岳府书房。 今日天作阴,沒有太阳。 天光透过厚厚地云层惨淡地照射而下,给本不明朗的局势更是添了几分不明朗的气氛。 承元二十六年,或许注定是风起云涌的一年。 幽幽叹了口气,岳烬之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自己早已经僵硬的身体网游之红颜无敌全文阅读。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叹气,可是每次叹气都是极为痛楚。 此时已至日暮时分,天空中乌云越遮越厚,已经能隐隐地听到云层之上所传出的滚滚雷声。 负手走至门口,看着门前的清幽小径。空空如也,平添悲凉。恍惚间,岳烬之似乎看到那小径尽头娉婷醒來一人身影,远远地看不清面色。待得她稍微走进一些,他觉得他似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当年初见之时的周舞衣,转眼之间便又变成了那张消散在岳宿之怀中的,终究回复成本來面目的陌生清丽的脸。 最终,那白衣人影愈走愈近,岳烬之只觉得他看到了她。他看到了宁朝暮娇俏地笑着从小径那头幽幽走來,一步一步,向着他,如同平日那般模样。 可是待她走进了,似是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想去牵住她。却是什么都沒有碰到,终归又是一场空空。 自得自己的魔怔之中缓过神來,岳烬之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一般。眼角湿湿润润,不知道在无意识的时候,是否曾经留下过泪痕。心里面一阵又一阵地,自最深处往上,泛起了一波又一波难以言表的无奈。 他从來不知道,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时候,如此无奈,却沒有任何办法去解决。 尽力地勾了勾唇角,笑已经不能称之为笑。他早已经僵硬了,苦笑竟是有些多年不曾为的感觉。 岳烬之慢慢转身,身躯已然挺直,可内心深处的那个灵魂,已经蜷缩至佝偻。他一步一步,朝着仍旧端坐在上首的岳宿之走去,留下了身后穿堂风清冷的温度,似是如他一般,也在无声地叹息。 一步,两步…… 待得第三步刚刚落地,忽然听得身后的小径之上,正自远而近传來了脚步之声。声音紧促且沉重,可是听在岳烬之耳中,却比任何的天籁都要好听太多。 他倏然转身,可是紧接着便是失望。 只见得那人影一路小跑至中厅之外,单膝跪地,对着厅中岳宿之行了一礼,道,“启禀将军,府门之外有一人求见,说他要见您和烬之公子。” “何人?” 少顷,上首之人沉沉开口。此时岳宿之的声音已经僵硬地听不出了丝毫人气儿。 “那人并未递上名帖。他只说是烬之公子在曾经的旧人。” “旧人?”岳烬之皱起了眉头,思索着谁会在这个当口來平城岳府寻他。 “那人如何相貌?”思索片刻无果,岳烬之开口问他。 那小兵言简意赅回答,“回禀二公子,那人年岁看似与您相同,口鼻端方,身材挺拔。” 倏地,岳烬之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个人影,可瞬间便将那影响驱散了去。他觉得此时此刻会想起他來简直是沒由來地无端,他并不觉得,自从那时离别之后,他们还有再次见面的可能性。 或者说,他不觉得,那人有來见他的可能性。 “我随你出府一看。” 方一踏出府门,岳烬之便远远看到了府门之前的那个人影。 似曾相识。 他想他是决计不会忘记这个同样天资卓绝的男子,纵然只是萍水之交,纵然他对他心爱的女人,有些觊觎和想法。 可是他不忘记,并不代表他此时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会在此处见到他大天王。 他知道,他不会是來寻他的,他來找的是她。 终归还是需要面对。 岳烬之走上前去,拱手对那青蓝色衣衫之人道,“颜兄,许久不见。” 颜何安转身,看着面前之人,一如那时分开之时一般清俊,却是愁思满满。 他将手中缰绳交给旁侧侍卫,拱手回礼道,“岳兄,确是许久不见。” “颜兄府中请。” 两人相携入府,彼此之间再无一言一语。这两人之间毕竟是尴尬的,无论从何处说來,都不会有相谈甚欢的模样。 “不知颜兄此次前來,是为了……” 走在岳府之中,岳烬之出言问道。 颜何安偏头一笑,并不直言回答,可胜似直言回答,他反问,“小暮可好?” 岳烬之语塞。 颜何安见此,停下了脚,定定地看着他。岳烬之此生除了父亲的目光,从未怕过他人,可如今面对颜何安,却着实是想逃的。 片刻之后,他与他目光对视,说道,“小暮不见了。” 感受到脸颊的剧痛,岳烬之不闪不躲。颜何安攥起的拳头还未曾放开,岳烬之唇角边已经有了明显的血痕。 “她怎么了?” “不见了。” 颜何安即便是心中早已经有了打算,却从未想过方入岳府,还未见她一面,还沒來得及与她说成国的计划,便听到了这样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消息。 他登时便克制不住,刹那间便丢掉了多年以來混迹官场所造就的所有的斯文和隐忍。 一拳接着一拳,他此时已经沒有了任何理智可言。他只想,他将她交给了他,可是他却如此不负责任,将他弄丢了。 这个仇,他便是杀了他,亦是觉他死不足惜。 听得外间的响动,岳宿之自中厅之内快步而出。见得胞弟被这陌生年轻人这般对待登时便有了几分怒气,刚想唤了侍卫将这人抓起,却在不经意转头间看到了岳烬之面上那副心甘情愿甚至有七分内疚的表情。 待得颜何安被侍卫拉开,岳烬之清俊的面上已经隐隐地泛起了青紫色,脸颊嘴角高高肿起,血痕顺着嘴角流下,在白色衣衫之上染下了一朵一朵凄人的花儿。 岳烬之身形踉跄,眸色之中尽是愧疚和悲怆。 岳宿之吩咐侍卫将两人扶进了中厅,此时颜何安的情绪已经和缓了几分,起码表面之上已经重新恢复了那副温文的模样。 落座之后,岳宿之皱着眉,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通透。 待得他话音落下,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來。岳宿之正想唤了侍女点烛,却不曾想黑暗之中,颜何安开口了,似是考量了很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或许,我知道一些东西,能帮你。” 岳烬之死寂沉沉许久,听得这番话,倏地抬起了头。 ------------ 第一二六章 共结良缘可好 成国境内,两架马车自荆国从东向西而來。卷起了路上的破败尘土。 这里是成国最荒凉的一处,百里之内,鸟无人烟牛二哥的暖味生活。 一人骑马,自后面马车行至前面马车旁侧,举止之间虽不见车内人影,亦是自内心油然而生的尊敬。 “主上,岳将……岳宿之的女人似乎要生了。” 许久之后,车厢之内才有了一丝响动。 窸窸窣窣声音过后,车帘处出现了一只白皙且养尊处优的手,骨节纤细漂亮。 随着手往上看去,车帘一点一点被掀开,露出了里面那人气定神闲的脸。 安阳王。 他嘴角含笑,抬起头看了看远处已经灰霭霭的天空,不发一言。 稍后,他将身子探回,落座车中,手放下将车帘恢复成原样。之后悠悠地在车厢之内说道,“要生便生了,总不能为了她在此处安营。再说了,那里不是有大夫么?还是个差点让我着了道的大夫。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完,就再也沒了响动。 那骑马之人随着马车的速度往前行去,他眉头紧皱,似是有些还未泯灭的忧思,少顷,他接着张口问道,“若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安阳王打断了。 “岳秦,你虽是跟着岳宿之许久,可终归还是我的人。” 岳秦默不做声,正准备打马回去。不曾想那车厢中的安阳王的声音又一次幽幽响起。 他说,“岳秦,这女人,从來都是无关紧要的。无论对于我,亦或是对于其他要成大事之人。你回去跟宁朝暮说,全凭她自己的本事。若是无事,那便是无事。若是死了,那也就是死了。成大事者何须在乎这种小节呢?” 话尾之处是一阵从内心泛上來的轻笑,笑声好听,却让岳秦从心底感受到一阵难耐的寒意。 他勒马停在原地,目送着前面安阳王的座驾匀速向前行去。紧接着后面的马车随之而來,在暮色氤氲的此时此刻,车厢内隐隐传出的痛苦**竟是有些动人心魄。 “宁姑娘,您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罢便再也不想停留在这架马车边上,速速打马往前去了。 车厢之内,空间小而窄。 长途奔波之下,每个人都有些无法遮掩和克服的疲惫之色。 宁朝暮靠坐在车厢边上,碧月夫人躺在车厢正中。这样一來,车厢之内的空间更是愈发的小了去,岳于诚岳小团子虽说年纪甚小,可是心思亦是通透。他似是明了了此时此刻的情境或许有些不对劲,便一个人安安生生地坐在宁朝暮身边,不吵不闹。 “嫂子,你感觉怎么样了?” 透过隐隐的天光,宁朝暮看到碧月夫人的脸色已经是苍白的可怖。 自得那日从岳府之中被劫掠出來,此时已过了三天有余。 碧月夫人本就是临盆之际,这一來二去更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自昨日晌午便开始隐隐地肚痛,如今更是不可抑制,到了生产的时候。 可是如今这等境地,宁朝暮不敢保证自己可以让这母子或是母女二人安然无忧。 她左思右想,终归还是央了岳秦去求了安阳王,岳秦点头允了,却终归还是带回來这么一个让人寒意彻骨的消息神医毒妃,废物大小姐。她勾起唇角,自嘲一笑,当时去求时就总归是想到的,那个人如此冷血无情,连自己亲兄的江山天下都可以徐徐图之的人,又怎能期盼他有什么劳什子恻隐之心呢? 眼见着碧月夫人一时不如一时,宁朝暮闭上眼,定了定心神。 稍后,她睁开眼,眸子如同黑琉璃一般幽深坚定。她从怀中贴着肌肤之处拿出一只香囊,内里所装尽是些保命奇效的药物,因得所藏隐秘,并未被人搜了去,如今确是最后的一点点求生求存的希望。 她将袋中的雪灵芝拿出一片,让碧月夫人含在口中,以保元气不散。接着将她下身湿漉漉的衣服褪下,腰高高垫起。稍后,她深吸一口气,在心底默默念一句,烬之,保佑我。 此时,他已经是她心底唯一的仅存的希望。 一行人趁夜色行路,马车之内痛苦的**声越來越大,断断续续到了半夜。 终究,黎明破晓之前,马车之内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哭啼,洪亮且充满了新生的张力。 宁朝暮将小婴儿身上的血迹擦干,脐带剪断,用仅存的衣物被褥严严实实地包裹好,放置在虚弱却亦是高兴不已的碧月夫人身边。 之后便再也沒了半分力气,瘫坐在车厢之中,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熟睡之中岳于诚软软的胎发。 终归是会好起來的。 宁朝暮透过车窗帘子被风微微掀起的缝隙,看到了远方天空已经逐渐突显而出的鱼肚白。 心中坚定多了三分。 …… 不知过了多久,宁朝暮自昏睡之中慢慢醒过來。入目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有隐隐地血迹,凌乱的衣服被褥,视线最后却还是落在那沉睡在碧月夫人身边的、小小的、新生的生命。 她轻轻地将小婴儿抱起,在怀中细细端详。眼角眉梢的疲惫之意似是刹那间烟消云散,自内而外散发出难以言说的暖意。 在车厢之中吃过了安阳王差人送來的午饭不久,岳秦的声音便又在车厢之外响起來了。 他说,“宁小姐,安阳王有请。” 话音刚落,奔波许久的马车第一次倏然停下。宁朝暮心中有愤懑,亦是有苦涩。如今她手无寸铁,从未想过究竟如何面对这个在背后操纵了一切、看上去如此强大的男人。 悠悠地叹了口气,嘱了岳于诚好好呆在车中。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撩起车帘下了车。 远处,第一辆马车也早已经停下。 那袭暗黄色衣衫的人影背对着这边,负手而立,周身气场看上去便是一股无法匹敌的富贵奢华。 她一步一步,行至安阳王背后。 站定,默不作声。 “你來了。” 那负手而立的身影转过身來,面上依旧是那副玩味至极的轻笑。 “这些天着实是累着你了。” 宁朝暮低头不语。 “我思索了些时日,愈发觉得欣赏你。不如你我共结一段良缘可好?” 宁朝暮大惊。 ------------ 第一二七章 让他万劫不复 请记住本站的网址:。宁朝暮从未想过安阳王唤她竟当头便丢给了她这么一个完全沒有想过面对的问題 她冷声道“安阳王莫不是行路苦闷拿我來寻乐子來了” 安阳王勾起唇角唇边的笑意更是重了三分 宁朝暮抬头与他对视或许只有如此近的距离才能发觉他的笑意从未延伸至眼眸深处吧 “我是认真的” 安阳王不等她回答似是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接着说道“虽然我这是第一次见你可是你着实是让人动心的你并不像别的女人一般哭啼软弱我想这世间或许还会有别的女人如同你一般入我的眼可是我这个人喜欢用最直白的办法行事所以就懒得去寻别人了” “安阳王谬赞朝暮承受不起” 安阳王背着手來回踱步 “若是你担心我府中妻妾的问題那自然是不必的如今我至成国她们皆在荆都无论是成是败她们以后都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安阳王好狠的心” “不狠如何成就大事” 似是回答又似是自问更多的莫过于一种自负 “若是你担心岳烬之的问題那我想你自然也是不必的” 听得这个名字宁朝暮冷漠的面上终究有了些变化被对面这个洞察力超人的男人瞬间捕捉而到 “以他的智谋自然最终会寻到你在何处只要他敢寻來那必然是……” 安阳王倏地将身子靠近她扣住她的脖颈不欲让她躲避和挣脱之后他眸子之中玩味之色愈浓一字一顿深深说道“万劫不复” 风萧瑟而过是阳春时节独有的盎然暖意此时此刻如同吹在了宁朝暮的心底如同刀割一般凌人 安阳王放开她轻轻拍了拍手 “你也莫要想着寻死或者别的你随我同在第一辆马车我保你想死也死不了” “你不能死” “知道吗” 宁朝暮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稍暖的心已经散去了所有的温度一阵有一阵的惊悸随着刚才那双烙印在她脑海之中的眸子泛将起來 转身环顾四周此处已经不再是她缩熟悉的、荆国的环境 怕是已经过了丰邑往钧天城而去了吧 闭上眼微微想了一想似是五年之前逃命之时曾经路经过此地再细细思索大致再走七八日路程便能到了成国的国都钧天城 钧天钧天 她曾经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长大后來自那里逃亡如今又得回到那里 可能亦是会埋骨在那里 …… 荆国平城自得半月之前岳府之上便笼罩着让人惊怵的悲怆 中厅之内人比前几日要多了些许 岳宿之坐在堂首其下一次坐着岳烬之、颜何安、陆水、叶篇迁等人出乎意料门口之处安静坐着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子 细细端详竟是易小遥 众人沉默许久岳烬之抬头开口道“既然人都已经到了那便出发吧” 自得那日出事而后颜何安赶至岳府将自己所知晓的事情都与兄弟二人说了一说三人便暂时抛下了心中的嫌隙商定了前往钧天城营救的计划 当晚岳烬之便飞鹰传书幽云山横天宫向师门借调了些许好手紧赶慢赶半月时间这才到了荆国最西侧 依照那日颜何安所说安阳王的计谋定是与成国国君妄想吞并荆国的计谋有关的可是三人至今也未曾想得明白究竟安阳王为何会不管不顾对己甚厚的亲生兄长而是听从了成王的挑拨做了他手下的一枚棋子 七日之前自启天城发來了传信京畿军队不曾听命便入了启天城内围了皇宫将京中位高权重的大小权臣尽数抓了起來是否伤及认命还未可知 按信上时间推算事发之时大致便是那日平城岳府出事之时也就是三月十六 听闻这一消息岳连峰岳将军当下便坐不住了身子从平城外城前线赶回接着便带着五万大军回了荆都岳烬之明了岳连峰心中所想他知晓父亲一是心忧荆国生怕出了什么让他后悔终生之事二则是心忧身在启天城的母亲生怕出了什么让他后悔三生三世的事 岳连峰走后荆国前线空虚大军呈回守之势 二十万大军屯于平城外城聚而不发任凭成**队在外面叫破了喉咙亦是不发一言如同几月之前岳宿之战前遇刺之时一般 成国亦是随着荆国的事变将境外三地的大军往平城关内调动岳烬之看着自成国之内传來的情报心中的愁云担忧亦是愈來愈多 他知道待得那三地军队尽数到了成国边境青天城那亦是到了成国一举发兵攻破荆国的时候了 内忧外患着实让人无奈 “师弟你可有把握” 月夜行路三日众人即便是武功在身亦是扛不住了只得暂时在驿站之中休整待得吃完了饭回到房间陆水终归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岳烬之非同寻常地沉默这些话題便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忌 “沒有” 过了许久岳烬之看着烛花明明灭灭的眼神终归有了些神采之后又是一阵黯然 听着耳边烛花噼噼啪啪的响动两人在屋内相对而坐皆是沉默 “可是师兄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若是连累了你和师门……” 陆水潇洒一笑掩不去眸子深处的那份忧思“若是我怕了若是师父怕了若是师兄弟们怕了那我们此时此刻便不会在这里烬之你莫要这么想我们都是横天宫的门人而是是他们心中的骄傲” 他这般说着神思慢慢神游心中有一种无法忍受的情绪萌生且勃发即刻便已经焦躁且难以忍耐汹涌的情潮之外脑海中似是又浮现出了那个清瘦叛逆的身影 过不多久他便要与她成亲了吧…… 若只是这般看着他在横天宫空空等待那恐怕是会疯的 驿站后院叶篇迁靠坐在草垛之上愣愣地看着天上的一轮新月 空生惆怅 我想我是爱你的 可是我早已经说不出口 ------------ 第一二八章 苍生都付凉薄 “烬之……” 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官道之上,颠簸晃动,似是要散了架一般。 宁朝暮在睡梦之中紧皱着眉头,喃喃地无意识地唤着岳烬之名字。看她这副模样,安阳王心中不禁一阵讥笑,带着一副天下苍生皆短浅的凉薄。 这世间成大事者,如何能拘泥于儿女情长?安阳王不解,却又无比庆幸。在天纵英才被儿女私情埋沒之后,就只剩了他的天下。 “岳秦。”安阳王隔着窗帘唤道。 不消多时,车外马蹄声渐进,一声音自车外传來,“主上有何吩咐废土法则最新章节。” “启天城的情况如何了?” “据线报,启天一切如常,主上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那……荆太后何在?” “属下正着人联络,争取尽快将太后带回钧天城。” “如此甚好,哈哈哈哈……” 安阳王心情愉悦,笑声如钟。 他的心里是快意的,蛰伏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今天这局棋赢得漂亮。今日一过,怕是又许多人不解,为何深受皇兄偏宠的他,会做得如今之事。 闭上眼,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兄宠父爱母慈,无忧无虑。即便他知晓了那件事,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因他觉得,他还有情,他并不如同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残酷。 ……后來呢? 安阳王嘲讽一笑。 很多时候,走上另外一条路不过是情势所迫,物是人非而已。 马车自城外官道,快马加鞭,一路绝尘驶向钧天城。远处,雾霭晨岚之间,钧天城的成国皇宫影影绰绰,绵延出让人惊悸的最终篇。 “宁朝暮,你的男人,很快就会來了。” 安阳王轻轻地,温柔地,用修长漂亮的手指,轻抚过她耳边的发丝。这般温情缱绻,一如情人之间抵死缠绵之后的暖心相对。可是那双眸子,精致到极点,亦是冷冽到了极点。 “然后,你就可以,亲眼看着他,烟消云散。” 安阳王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野兽一般的嗜血之情。他冷然一笑,冰冷且无情。 而后他靠坐在车厢壁上,闭目而憩。 宁朝暮倏然,眼皮微动。 岳烬之一行,日夜兼程,自平城出发,终于在十天之后赶到了荆国。颜何安、陆水等人,虽面露乏色,却因得功夫在身,并无大碍。最让他意外的还是易小遥,这个在他印象之中刁蛮霸道的小师妹,在颇为苦闷的行旅生活中,居然也生生地坚持下來了。 “小遥师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入夜,岳烬之站在客栈后院之中,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易小遥说道。客栈之外是钧天城的万家灯火,而他心里,此时此刻,却只有一盏亮在钧天皇宫里的孤灯。 易小遥对他的心思,他从來都是知道的。 可是世事弄人。 年轻之时,他心系周舞衣,心心念念的皆是她的模样。而后纵然受了情伤,可仍旧是选择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再妄言情事。如今,他与宁朝暮相爱,仍旧是不能给她任何她想要的结果。偶尔想起來,岳烬之心中也是有些不忍的。可是沒有办法,两个人之间,永远容不下其他。 所以她,注定是无果。 易小遥,是美的。或许说,在本质上,她也是善的。 可是他们,终究是不合适的,更是不可能的。 “烬之师兄,千万别这么说。我以前……年少无知,做了很多让你厌烦的事。如今,师父不在了,沒人为我遮风挡雨了……这些日子,我明白了很多事儿重生破茧成蝶全文阅读。” 易小遥看着他,轻轻一笑,面上的表情是伤怀且缱绻的。 她依依不舍地,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抬头看向月亮。愣愣地看着新月氤氲而出的浅黄色光晕,似乎觉得,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小遥,那段日子,你去了哪里?” 良久之后,岳烬之开口问道。 “恩?” “就是……无华师叔去了之后,你去了哪里?” “烬之师兄,你那时,担心过我吗?”易小遥避而不答,反问他道。 岳烬之点头。 易小遥见他这般,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來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她对他道,“你曾经担心过我,那就够了。那段日子,我下了山,在外游历。见了许多人,看了许多事,心中豁然开朗,有了顿悟。” “那就好,”岳烬之颔首沉吟,“人总归是会变的,也会长大。” 师兄妹二人,从未像今天这般,站在一处,平和且安稳地说说话。 良久之后,夜风渐凉,轻云蔽月,遮住了仅存的一丝光亮。 “小遥,抱歉。” 易小遥转身回房的身子倏然停下。 她转头,对岳烬之道,“师兄,你沒有什么对不起我。以后,你会知道,你根本无需对不起我。” 她展颜一笑,院中的藤蔓花枝摇曳,在她的身上面上,投射出了虚虚实实的暗影。 夜深人静,初阳破空。岳烬之孑然一身,站在庭院之中整整一夜,闭目凝思。 他的身侧只有一把当年他看做重逾身家性命的琢云剑,可如今沒了心里的人,这死物再如何重要,都是空话了。 无意识地轻抚着琢云,岳烬之悠悠叹气。 眸子之中的忧虑伤怀,此时浓重得如同能滴出水來。 他抬起头,徒然地看向成国皇宫的方向。穿过客栈的低矮阁楼,他能隐隐约约看到成皇宫挺拔壮阔的连绵屋脊。 他知道,她在那里。 他与她,此时相隔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低下头,握紧手中的长剑,岳烬之面上哀伤尽敛。眼眸之中的坚定神情如利刃出鞘,坚韧而无惧。 他历经坎坷,终究寻到了命定之人。而今她在等他,他定然要闯一闯这龙潭虎穴,一人一剑,足以抵挡这世间所有风浪。 小暮,等我。 信鹰自西南而來,落在院中花架之上。岳烬之信手取了信筒,将内里厚厚的纸笺取出,一张一张细细翻阅。 不过多时,他将纸摞折起,放入怀中。之后凌空御步,仗剑而行。 岳烬之一袭白衣迎风而去,朝着成国皇宫所在之处,一往无前。 他虽是侠客,却不是莽夫。 殚精竭虑多时,只为而今一役。 ------------ 第一二九章 就这样结束吧 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这日子一天碾过一天在风里碎成了尘埃亦或是还不如尘埃这世间时时刻刻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忘却有人铭记 从春天过了夏天再至秋天 而今已经又是白雪茫茫的冬天颜色 幽云山上终年积雪而今依旧 横天殿前一路铺过的红色布幔依旧还透出雪色露出血色零星可见的鞭炮皮子散落四处还带着喜庆的颜色 压抑的日子终归过去了而今余下的不过是千帆过尽的平静一如既往 东南暖阁之中透露着阵阵酒气氤氲成举世不忘的醉人颜色一对新人在床榻之上抵足而眠同盖一条锦被面上沾染着诱人的羞红久散不去 幽云山北峰之上一白发老者迎着风在悬崖峭壁之上放了一张小桌桌上酒壶酒杯一应俱全三只酒杯分别放在不同的方向 许久之后那冷凝的风雪似是将这酒都冻成了冰凌 那人举杯向虚空遥敬之后一饮而尽 “老友无华你们的女儿今日成亲了她如今身子大好你们莫要挂念我会在我的余生好好照顾她将她当成我的亲生女儿” 风凛冽玄海尊者的面上深情且薄凉 此世造化弄人不如我们等來世可好无华 …… 随着风穿过偌大的门派藏藏躲躲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离渊冰洞之中一年轻男子倚冰而坐灰色长衫深浅且凌乱他面色苍白胡子拉碴眸子迷蒙且暗淡无意识地一口一口地灌着酒脚底之下酒坛已经散落了一地 过不多时一人从洞外而來长身玉立颀长而风雅 “师兄……” 岳烬之张口言语艰涩不忍 能让岳烬之开口叫师兄的不过只有陆水一人而已 陆水还是那般颓然萎靡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站了许久岳烬之不知从何说起将手中所拿的厚重大氅展开为他披上 而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生久远不散的叹息 陆水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水应是呛到了喉咙他低头咳嗽似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般 若是真的能咳出了心那便不会疼了吧…… 良久之后他终于顺平了气仰头靠在冰壁之上闭着眼 眼角泪滴滑落埋沒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 岳烬之自离渊冰洞而出御起游龙云雪步往东南小筑疾行而去入了隔门他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待得身上的冰霜之气尽去这才进了屋 “烬之你怎得这么快便回來了” 声音轻轻柔柔敲击在心上终归让冰凉的心有些回暖 他走进屋将那个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抱在怀里 宁朝暮被他这突如其來的举动惊得愣了一愣紧接着软下了身子反手搂住他的窄腰靠在他怀中任凭他这般渴求 “陆水师兄……他还好吗” 良久之后宁朝暮终究还是开口问道 幽幽叹气声自耳畔发际传來无奈地让人心碎和惊悸 “小暮你先去床上睡一会儿可好” 宁朝暮微微点头她知道若是他不与她说那定然是不好的 待得将宁朝暮安顿在床上岳烬之关上门转身而去 屋里炭火烧的正好暖暖哄哄再随着缓神香徐徐燃着飘散出一室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恍惚之间宁朝暮似是又纵身跳入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几百里夜行路几世代屠杀场她还记得她平静地坐在幽深的大殿之中引刀就颈的安然她还记得他杀出一条血路白衣黑发眸若寒星推开殿门的那一刹那她心暖了又心碎了 这是个她控制不了的险境 她无法脱身 她不知道他与他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血海深仇所以他要杀了他 似是在漫天火光之中安阳王仰首大笑似是在他对面岳烬之身中数剑独木难支血花多多盛放在他白衣之上凄美地让人惊悸 她当时便想不如就这么死了吧 在她昏过去之前那一刻他与她对视一眼一如终结又如永恒 待她醒來似是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天下如此江湖如此 只不过物是人非 易小遥死了她的坟茔就安置在了后山的雪原里背靠着那株她彼时最爱的雪霜花不多久便被风雪遮去了颜色 她问岳烬之她究竟是如何死的 岳烬之眸色之中闪过一丝无奈良久之后幽幽而道“不过是为了所求不得失了本心而已” 颜何安死了他的墓或是在成国钧天城外那座他们二人曾相对而笑暗生过往纠结的别院里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究还是一场水月镜花 或许他们是可以相爱并相守的可是不知道究竟哪里错开了轨迹便成了而今这副尴尬至极的残局 不知道别院深深的回廊深处他是否还埋藏着那些写给她的秘密 他不会再看到了 而她亦是永远也不会 安阳王亦是死了吧……这颗从出生开始便不由自主的棋子或许他小时候是善良的曾经兄友弟恭温良恭谦皆是天性可后來在这苍生大势之下被人伤被人控被人侮最终让他全然变成如今的模样翻手之间以制胜天下 他终归走错了一步棋他不相信自己的娘亲后來的荆太后当初成国太子的女人会如周舞衣一般对所利用的那人动了心与了情 他笑了终归是揣摩不尽人心 他败了 岳烬之苍白着面色横抱着她在成国的皇宫之前傲然而立回首相望一眼那深邃如鬼魅的亭台楼阁触目皆是死气沉沉她还隐约记得那个站在成国最顶端的那个人黄袍龙冠颓然老态 或许只有他即便如此也不会后悔 身后凄风猎猎吹过高高的宫墙深深深几许宁朝暮看了最后一眼她只是此处的过客不知道在这里埋葬了多少人毁灭了多少人也不想知道 他们无力改变也沒有去试图改变的原因 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浪迹天涯吧 ------------ 第一三零章 成为另一个你 雪落无痕,漫天泼洒成上天的洗礼教我如何不为警全文阅读。 “大当家的,后來……后來怎么样了?” 年余之后,宁朝暮抚摸着微微突出的肚子,坐在门边炭火旁的一把摇椅上,晃晃悠悠。面上的表情冷硬,可细细看去,眸子中却是透出了一派执念不灭的深情。 煞是在恍惚之间,便又过了一年去。 如今,她不在幽云山,不在启天城,不在驭龙岭。 只在这清水镇的回头是岸里,了此余生。 前尘往事,回头想想,如同一场春梦。 梦醒了,人便散了。 纪莞初低着头,稍加思索,转而对着花小霞微微一笑,“后來,北苍青山便被灭了门。再后來我便出门了,便來找了你。” 花小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句话之间,似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殊不知,这只言片语,究竟是蕴含了多少流离动荡。 半年前,岳烬之带着她,两人借毒使力,神不知鬼不觉便将北苍青山的掌门人斩了首。而后潇洒离开,沒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可不消两月,便在启天城中听闻了北苍青山被灭门除根的消息。心下稍微震惊,终归还是明了。 玄海尊者此人,虽有执牛耳的大气魄,可在本质上,也只是一个疼爱徒儿的师父。这些余年來岳烬之与宁朝暮一路坎坷所受的波折劫难,他皆是看在眼中。他曾经怒气冲天要即刻便要将北苍青山覆灭,可终归是被岳烬之劝住了。为了保存徒儿的颜面,成全他的想法,就许诺了不再插手此事。 可终归还是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笔。见得两小终归还是沒能狠下心來,便将这收拾残局的烂摊子揽到了自己身上。师父虽说许久不涉足江湖之事,可该做的,都要为他们打点好。 屋内沉默了许久,期间花嫂子自前院厨房端了些吃食而來,式式样样都是惹人的精致,皆是合着宁朝暮昔日的胃口精心打点的。 如今回头是岸的生意愈发地好,花家夫妻二人即便是忙的脚不沾地,即便是每日弃了晚上的生意,也要抽出时间将她照顾的体体贴贴。他二人还记得,宁朝暮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副苍白憔悴的模样。花嫂子想起來,便忍不住一阵一阵揪心地疼。 曾经问过她,究竟是为了何事。 宁朝暮通常沉默,而后默默摇头,不言不语。 将托盘上的吃食放在雕花小桌上,花嫂子便拉着花小霞出了门,只余得宁朝暮一人在屋中静坐。如今,她愈发地喜欢安静,全然不像她以前如三月明媚春光的模样。 许久之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微微挪动了沉重的身子,自桌上拿起一块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桂花糕。 甜而不腻,软糯可口。陪着一碗酸甜的山楂粥,带着几分渗不到心里的暖意。 如今虽过了孕吐的时日,可终归还是因得心里郁郁寡欢,觉得这世间一切似是都索然无味。 吃完饭后,宁朝暮费力地自摇椅之上起身,用手撑着腰,慢慢地走回里间,斜倚在床榻之上。昏暗的烛光噼啪作响,在墙上映出了一个虚虚渺渺的人影。 她看着床上的被褥,手里有一下美一下地抚着肚子,眼眶终究还是泛红了颜色。 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这家客栈在清水镇里,当年与二人颇有些渊源基因守护神最新章节。七年之前,她方从成国逃出至荆国,便在这山中遇了劫,遇了他。 而后结伴相携到了清水镇,曾在这客栈之中安顿过一些时辰。 而今这间屋子,便是当日他曾经委身的地方。虽说來來往往,这屋中不知道住过了多少人,可总归在她眼中,只有他的影子。 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划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明知道会受这样的伤害还偏偏要执迷不悟? 她在成国皇宫见到他孤身一人前來,眼中的那抹深情不散之时,无比确信地认为,她终归是得偿所愿了。她成功地住进了他的心,霸占了他的一生一世。 可当她偶然一天在黑夜里,听到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叫到那个横亘在他们之中许多年的名字之时,她还是心如刀割。 原來,她的日夜陪伴,终归还是沒能让他彻底忘记。 岳烬之无言以对,眸中的深情不改。 他说,“我爱你。” 他说,“可是,她尚在人世。” 这大抵是这辈子,他欺骗她的唯一一件事了吧。 在启天城净沈湖畔的牡丹别院里,她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她。 那才是真正的周舞衣,虽然已经受尽了人世间的苦楚,再也沒有了昔日光彩照人的绝美模样。可是她知道,那才是他昔日的青梅竹马,并在心里情深无悔的女子。那才是她当年遇到他,他封闭自己,不接受她的理由。那才是他似乎应当拥有的命定之人,写出一出千帆过尽终归尘埃落定修成正果的故事。 她那般自然且随意地走到岳烬之面前,对他娇俏一笑,而她同样也回他一个微笑。她细细碎碎地温声诉说,他不忍拂去她的那双满是伤痕的手。 她一点一滴地说着这些年來囚禁岁月,她对他的思念。她从她贴身的小衣里,拿出一方她始终未曾离身的玉佩。 。。那是他与她当年的,定情之物。 她站在幽暗的角落,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她只觉得,如今站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强颜欢笑,看着她挽着他的臂膀。 她知道,似乎应当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从回忆中抽身出來,宁朝暮已经满面清泪。她拿出帕子,将眼角脸颊的泪痕擦拭干净,而后脱掉鞋袜躺在床上,轻轻揉捏着酸痛肿胀的小腿。 而今身子愈重,却心中总归有了些期盼。 这个孩子,是意外的,可更是让她无比庆幸的。 宁朝暮勾勾唇角,脸上有了些许惨白的笑意。面容绝美且凄清,如同萧瑟的秋风一般,冷着人的心门。 “我会将我们的孩子好好地抚养长大。”她对着空旷虚茫的某处,轻轻说道,“我会看着他,一点一点长高,一点一点成熟。我会看着他,一点一点,变成了你的样子。” “成为另一个你。” ------------ 第一三一章 终·且行且珍惜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碾过了一天,眼见着宁朝暮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大。 花嫂子整日里见得宁朝暮一人独居,安静而低落,便心里揪的疼。她不知道究竟大当家的与岳二公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劝慰。便只能尽她自己所能,每日做了可口的饭食,将她好好照顾着。 眼见着便到了年关,这回头是岸的生意亦是冷清了许多。 毕竟这合家团聚的年节,普天之下下至平头百姓,上至帝王将相,都是非常最为看重的。 银钱自然可以来年再赚,可若是错过了这个节日,那免不得要思乡情切,独在异乡甚为凄凉。 时至年关,这里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夜,厚厚地积满了清水镇里所有的屋檐巷弄。 雪色映衬着家家户户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伴着热闹的吆喝、孩童的嬉闹以及提早响起的零星鞭炮声,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年末渲染出最为浓重的年节气息。 这日酒馆打烊,关门落锁之后,花小霞转头问自家婆娘,如以往无数次的重复,“宁大当家的今儿个身体如何?可有好些?” 一脸担忧,再不复白日在人前那份自在豪爽。 花嫂子提起此事,亦是满面愁容道:“朝暮妹子风寒未好,今日浮肿却又更严重了些,吃得一日比一日少,这可怎么办是好……” “小霞,花嫂子,你们莫担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没事的。”正当两人愁容未展之时,宁朝暮的声音从后院传来,随即一只纤细玉手将隔帘掀起。 仍旧长发如黛,星眸琼鼻,容颜精致,冰肌玉骨。却无奈脸庞消瘦,面露病色。 宁朝暮一手扶腰,慢慢地自后院而入,大腹便便。 “朝暮妹子,你怎得出来了?今日天冷风寒,你身子还未大好,况且雪天地滑,万一……”花嫂子迎上去拉住宁朝暮的手,捂在手里暖着。 “花嫂子莫急,朝暮心中自然有数。劳烦嫂子晚上做碗山楂粥送到朝暮房里可好?”宁朝暮笑意盈盈,花家嫂子赶忙点头称是。 “那就辛苦嫂子了,朝暮先走一步。”说罢转身掀帘而出。 宁朝暮在门外站定。 迎面而来是彻骨的寒风,厚重的棉衣亦无法阻挡凛冽的冬意。零星几朵雪花儿顺着风从空中飘落,冷不丁落到脖颈里。雪花儿瞬间融化在温暖的肌肤上,只留下几滴融后的雪水,犹如离人之泪。 待得吃过晚饭,因身子不便,宁朝暮早早地就有了些许倦意。 拖着沉重的身子洗漱完毕,她褪去了厚重的外袍,只着一袭雪白中衣,躺进了柔软的被褥。雕花木床宽阔而冷凉,在这寒冬的天气里,即便是烧了再如何熊旺的火盆,亦是驱散不去这肌肤相接之时,那一刹那的刺骨瑟缩。 今日花嫂子家的二小子生病高热,她自得晚饭的时候就开始忙的脚不沾地。刚吃过饭便觉得高热更甚,这两口子便连夜带着二小子去镇南看大夫去了。原本花嫂子想安顿她睡下了再去,可这父母人心,她怎能让人在这种情况下再麻烦? 待得两口子走后,她便慢慢地挪到了厨房,想拿着烫壶装些热水拿回去暖被褥。可不曾想,这厨房中亦是断了存柴。她动不得胎气,今夜总归还是得忍一忍。 摇摇头,宁朝暮缩在被子里,蜷了蜷身子。白嫩的小脚此时已是虚肿冰凉,近乎于毫无知觉。 这样的日子,究竟到何时才是个头? 昏昏沉沉间,似是睡去了,又似是半梦半醒。她隐约觉得,腹中小生命陡然一动。 她微微睁开眼。 映着房中还未熄灭的烛火,她隐约看到一人站在她窗前,身形颀长,白衣如画。 她睁大了眼,仔细地将他的面容看了清楚。就这样圆睁着双眼,尽是不敢相信。 良久之后,晶莹如琉璃的眼泪,顺着眼角一颗颗划下。穿过乌黑的鬓边发丝,隐入枕头之中。 “小暮。” 她闭上眼,不回答。 “我找你很久,你为何不让我找到你?” 岳烬之站在床边,深情地看着她。面上憔悴且倦意显然,尽是说不清道不明却有散不去的沧桑。风尘仆仆的气息萦绕在宁朝暮鼻端,夹杂着属于他的那种特殊的气味。 良久之后,岳烬之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弯腰伸手探入被中,拉住了她冰冷微抖的小手。 宁朝暮本想挣脱开来,却不曾想终归还是半推半就。 她没办法否认,自得她看见他的瞬间开始,她便已经输了心。 两人分隔那么久,她无时无刻心中不再奢求,不再渴望。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他陪伴在她身边,给她安心,给她慰藉。 可是她总会告诉自己,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 他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不发一言,却一切都在不言中。岳烬之的头埋在宁朝暮的脖颈之侧,良久良久,她感受到有些湿润,有些让人心酸的难过。 “你为何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 “我……” 感受着他夜行路而沾染的一身月华冰冷,她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宁朝暮起身,从他怀抱中挣脱而出,之后披了大氅下地。岳烬之面上诧异,站起来默默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他身前,轻轻地,为他宽了外袍。 这不是暧昧且无言的邀请。而是舍不得和放不下的心疼惋惜。 入夜二人平躺在床上。岳烬之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在怀里,用体温为她暖身。他将手掌放在她颇具规模的肚腹之上,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是不是的小动静,心中竟是柔软地如同滴出了水。 “小暮。对不起。” 宁朝暮不说话,闭着眼睛如同假寐。 “那日我得了消息,知道她并未身死。便差人将她救出,送回了启天城,交予我娘照顾。可是我发现,她再也不能在我的心里泛起任何波澜了。即便是一如当年的相处,亦是没有了那份两情相悦的悸动。” 宁朝暮鼻端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自从发现你走了之后,我便每一日能睡好觉。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会在的地方,可是你仍旧毫无影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或许会永远失去你,失去我们的孩子了。” “如今,我已经妥善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你原谅我好吗?” 喃喃私语,情深意重。 一吻还情。 —————————— 总归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那么多流离失所,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结界里,成为故事,被众口传说。无论是有情的亦或是有意的,又或是无情的或是无意的,都是历尽千帆劫难之后的结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初阳终有,而有情人却不常有。 所以无论如何,且行且珍惜。 人生无处不相逢,愿相逢于风华正好。 ------------ 第2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