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1章 吻痕 夏语初醒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醉酒了一场,这就穿越了?!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是穿越了而不是做梦或者其他的,是因为一切都过于真实,真实得过分。旁边还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十一、二岁小丫鬟在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虽然话又多又乱,但那叫小如的丫鬟在她耳边嚷快半个小时,所以还是听明白了,其实归纳起来其实就一句话:“小姐,别自杀,小如害怕。”难为她竟然能反反复复地唠叨快半个小时了。 坐在地上抬头望去,举头三尺有白绫,随风飘荡出诡异的气息。 夏语初在小如一把鼻涕一把泪唠叨的时候,就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接受了自己的穿越的事实。 “好了,扶我起来吧,地上冷死了。”夏语初说道,揉了揉摔痛的屁股,手撑在地砖上用力。 地上铺的都是打磨过的青砖,平整光滑,显示着主人家不俗的财力,但此时却又冷又湿,连身下的衣裳都是湿的,冷沁沁的直渗骨头,旁边是一只碎了的茶壶。 这身子原来的主人本来想悬梁自尽,却因为经验不足,打的结松了,直接掉在地上,脑袋磕了一下,就晕死过去了。 若不是如此,也轮不到如今的夏语初占据了这个身体。 而现在,若不是夏语初屁股都摔得麻木了,再加上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穿越这么奇幻的现实呆住了,她怎么也不会在地上呆呆坐上快半个小时的,湿冷湿冷的感觉太难受了。 她的声音淡淡的,但却自有一股让人遵从的气势,小如立马止住了哭,松开死死抓住夏语初衣袖的手,慌乱地点头,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夏语初走到房间桌边坐下,“哎哟,我的妈呀……”头痛背痛屁股痛,半个身子濡湿,真不是那么好受的。 “去,拿套衣裳给我换了。”夏语初指使小如。 小如满脸紧张怯生生地望着她:“小姐,你会不会再寻死?” “不会!”夏语初回答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小如松了口气,颠颠地跑去里间的衣柜里拿衣物。 夏语初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以浅粉、浅紫为主,轻纱幔帘,勾画出一副温柔的少女梦幻,精致甜美。只是梁上还荡呀荡的两段白绫给房间增添了一丝诡异又悲凉的气氛。 “小姐,这套衣裳行不?”小如捧了一套衣裳出来。 “随便。”舒语初随意地答道,见小如替她脱衣服,拦住她:“我自己来吧。” 小如止步,捧着衣服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她。 但解了一会,却发觉这古装还真不同于现代的衣服,于是,夏语初只好一勾手指:“你来帮我。” 小如忙上去,替夏语初将衣裳都解了,夏语初回头冲小如嫣然一笑:“谢谢。”那笑容瞬间犹如蔷薇初绽,一室光华。 小如本被突如其来的道谢怔住了,眼中露出惊艳,此时更是愣愣地感慨:“小姐,不用说谢的……” 夏语初看见小如的神色,心中一动,看向一旁的镜子,虽然镜面有些淡淡的黄,但还是比较清晰的,里面的人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细嫩的肌肤胜雪,柳眉杏眼,一头墨发散落在雪白的背上,越发衬的肤若凝脂,发如墨染,胸前一对丰盈微微鼓起,如乖巧的小兔。 哇哦……美女! 夏语初自己都忍不住呆了一下,抿嘴一笑,粉红的唇微微勾起,如微微绽开的樱花。 但是……等等!美女脖子上的红痕是什么? 夏语初从对美女的欣赏中醒过神来,这身体明显属于尚未出阁的闺阁少女,为何细嫩的脖子上竟然有几个清晰的红色痕迹,犹如……吻痕?! 她倾近镜子仔细观察,然后依靠她在现代多年来的所见所闻判断——确实是吻痕没错! 如果这是现代,那当然没什么,可是,现在是在古代,视女子清白为性命的古代。 为何一个看起来家庭富有、地位不低的闺秀身上会有吻痕?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在她上吊不成掉到地上时,小如跪在她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哭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瞧她们。 就算她不太识货,也能看出这房里摆设的东西价值不菲,摆设雅而不俗,作为一个还算富有又有品味的大户人家,她的丫鬟只有一个?而且周围再无其他人? 她惊异不定,快走几步想推开门看看,门是从外面锁紧了的。 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没错,这应该是一个犯了错的闺阁小姐才会受到的待遇。 至于犯的是什么错,看看她脖子上的吻痕,这还要说吗? 这身体的名字叫什么?这个家庭是怎么样的?坏她清白的男人是谁?她又处于什么朝代?……还有,等待她的处置会是什么? 该死的,她什么都不知道。眼前就像一团迷雾一般。 一串又一串的问题,在夏语初思维能力逐渐恢复时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她突然觉得一阵强烈的危机感。 对,危机!在现代,她就是凭着这直觉避免了很多危险,可是如今,在她渐渐从穿越的震惊中恢复时,她直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侧过头打量眼巴巴望着她的小丫头小如,心里在算计着从这个现代还刚上初中的小丫头嘴里套话又不让她怀疑的几率有多大。 小如被她微眯着的锐利眼神惊得退了一步,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角微低着头望着她:“小……小姐……有、有事吗?” 夏语初收回目光,微垂下眼帘,挡住眼睛里的光芒,抬眸时眼中已换了温和笑意:“小如啊,你跟着我多久了?” 小如呆了呆,眼睛里闪过困惑:“两、两天……” 夏语初也呆了,两天? 连这唯一的一个丫头都是新来的。 “你是这府里原来的丫头调过来的?” “不、不是,我是外头刚买进来的。” 夏语初无语了。 她这个身体惹的祸到底有多大? 但能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 她装做调皮地眨眨眼,调侃道:“你不会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吧?” “知道!”小如忙表忠心地点头:“我知道,你是二小姐,夏家二小姐。”至于叫什么,无论是带她来的人,还是小姐,都没有告诉她闺名。 “你为什么要来夏府?是因为夏府有钱吗?” 小如糊里糊涂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被卖进来的,不过外面的人都说夏府很富贵很……很有名。”至于怎么个富贵有名法,她也说不出来。 于是,她细问小如来了这两天都干些什么活?见过什么人?都说过些什么话? 小如一脸茫然:“是个大娘带我进来的,让我好好伺候小姐……没出去过……这两天?嗯,就见过刚才的两个大娘……伺候小姐吃饭、穿衣……”说来说去,所见所闻竟然匮乏至极,比她这个穿越的好不了多少。 她有些泄气,她身边原来的丫鬟肯定都被打发了,这个小丫头也肯定对这原主的事情一无所知,没了打探的兴致,望着小如小松鼠一样的眼神,微笑:“没事,你伺候得很好,我很喜欢。” 小如受了夸奖,顿时高兴起来,摸头“嘿嘿”傻笑。 这两天的二小姐一直傻呆呆的如丟了魂魄,现在她突然就像鲜活过来一样,还夸她。 门外传来一阵响声,夏语初坐直了身子,两个婆子提了个食盒进来,一语不发打开盒子将饭食放在桌上,抬头却见梁上还在荡悠着的白绫,一惊之下,狠狠瞪了夏语初一眼,利落地站到椅子上将白绫扯了下来,团成一团丢出去,恶声恶气道:“二小姐,你就是要寻死,也等上头发了话再寻吧,看着我们辛苦伺候的份上,就别拖累了我们。” 这话说得,可连半分客气都没有了。 小如气得脸都红了,耿着脖子冲她们嚷:“你们怎么说话的?这是小姐,你们不过也是奴才。” 婆子们听了小如的话只冷冷地嗤笑,摔了门“哗啦”锁上就走了。 隔着门还有说话声飘来:“还小姐,夏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偏又许了那样的人家,不要拖累了夏家就万幸了……” 大概是怕夏语初再寻死,两个婆子时不时地来门前转悠一阵子。 夏语初眼皮也不抬,只当她们是空气。原来也试探性地问了两句,她们只会用鼻子看人,傲慢冷漠,夏语初也懒得试探了,看那两个婆子的态度,就知道别想从她们嘴里知道些什么。 只好从小如口中慢慢试探,小如也只知道这里是东阳的夏府,自己是夏家二小姐。她所处的朝代是中国没有经历过的,大璟朝,风俗文化倒和中国古代差不多,重节操,重清白,皇家姓慕容。 至于她犯了什么错?许配的人家是谁?夏府里都有些什么人?小如表示:她也不知道。 天色渐渐暗了来,屋内屋外的灯笼都点上了,门口偶然传来两个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和时不时响起的呵欠声。 “哎哟,你说咱们倒的是什么霉,派来做这晦气差事……”婆子忍不住向同伴抱怨。 “你就这样想罢,是主子信任咱们,才派咱们来守呢。”另一个婆子有气无力地安慰道。 “呸,还当什么好差事呢!” “也就这几天的事了,上头也该有决定了。” “哼……丢这样大脸,左右不过是个死……我去睡觉了,谁耐烦守着这么个没廉耻的小姐。你走不走?”门外一阵响,脚步声远去。 “老货,等我,跑这么快赶去投胎呀……”另一个迟疑了一下,也走了。 夏语初听得两人远去,站了起来,眼中闪着精光,审视着屋子的门窗。不负所望,她发现了一闪窗户虽也关上了,但关得并不牢固。 她审视了一番,对准位置,一手握拳,在极近的距离内爆发手臂的力量全力砸了过去。 “嘎嘣”一声不大的闷响,在小如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脆弱的窗拴应声而断,那一扇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夏语初自信一笑,即使这身体是娇小姐,但有些东西学了,无论力气大小,只要运用完美,就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她并没有立即开窗出去,而是听了一会儿,感觉不会有人听见,才小心地推开窗,单手撑窗,从并不高的窗口跳了出去。 ------------ 第2章 少年 “小姐……”小如回过神来,见夏语初出去,吓得叫了一声。 “闭嘴!”夏语初立刻说道,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作出一个禁止的姿势:“你,呆在屋里,我看看就回来。” 她冷清地吩咐,却自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小如的话顿时止在喉头。 其实,她想问问小姐是不是想跑,还想劝她不要跑,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夏语初的话不容置疑,只要执行就好。 其实她多虑了,夏语初并不想跑,只是,人处于未知的环境中,都会感觉不安,夏语初只是想多了解所处的环境,以消除心中的不安,更重要的是对接下来的情况有个应对。 就如同她在现代面对的每一次抓捕行动,随机应变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事先完整的计划和对局势的完美掌控。 廊下有一个亮着的灯笼,光线朦胧昏黄,所幸天上还有半个月亮,不够亮,却也勉强能看清。屋外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但简而不陋,花木错落有致,玲珑精巧。 院门从外锁死,一扇粉白围墙隔断了院子内外。 夏语初估计了一下围墙的高度,退后几步,助跑、弓身、跳跃,双手迅速地攀在墙头张望了一下,翻身上墙。 心里很是懊恼,这身体的体能、灵巧度可真是太差了,长期缺乏锻炼的娇弱身体,就这么高点的墙,都快要力竭差点撑不上来了。 正在懊恼感慨的夏语初没有想到,在百余米外的一棵树十米左右的树枝上,一位黑衣男子正斜依着树枝,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折了条树枝随意拂动,嘴角含着个似笑非笑的笑意,星眸半眯,说不出的潇洒悠闲。 但此时,他睁大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盯着墙头的夏语初望了一会儿,嘴角扬起:“会爬墙的小姐?有点意思……” 他不过是寻个安静喝酒的去处,随意捡了一棵夏府旁边的大树,却没想到竟然看到这样有趣的一幕。 一袭月白身影,如狡兔一般奔跑弹跳,水波一般柔软的云锦衣袖长裙划过月华一般的光晕,轻巧灵活得犹如传说中的狐仙。 即使隔得不近,凭他的目力还是看得出来,那女子的动作标准规范到极致,犹如无数次做过一般,但体力却似不支,在攀墙时迟缓了片刻。 正是如此,才更令人觉得有趣。 他蓦然从树上翻身下来,向夏语初处摸去。 夏语初蹲在墙头,借着墙外一棵树的遮掩,朝外看去。 这个院子外面还有一个大院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些房舍和花圃、假山,原来她所在的小院只是大院的一部分,大院散落这处灯光,无一人影,清冷孤寂。 再远一些,她就只能看到一大片房舍朦胧的影子,和远处隐约的亮光了。 夏语初还想再仔细研究所处环境的布局,身前的墙后却突然跳出一个人影,近在咫尺。吓得她一声惊叫差点溢出口,脚下一滑,往墙下倒去。 她立即本能地吸气闭气做出后倒的军姿保护自己,迎接肩膀触地时那一瞬的的疼痛,却觉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怀抱里,淡淡的酒味和男子身上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语初立即翻身落地,脚踢向对方的膝弯,柔细的手掌瞬间抓住男子的手腕,往对方身后折去…… 但是夏语初估算错误了,这个身体不是她原来的身体,而是娇弱无力缺乏锻炼的娇小姐,她的对手也不是空有一把力气却缺乏功夫的歹徒,而是一个资质上乘的练家子。 夏语初的反抗对他来说造成不了伤害,但还是觉得手臂生痛,这对于一个闺阁小姐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任青瑾眉头一挑,闪过一丝惊讶,女子反应敏捷、动作干净利落,很是适合近身格斗。 夏语初的双手被交叉禁锢在胸前,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将她禁锢在怀里。 在力量的绝对悬殊面前,作为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美貌女子,最好的方法就是示弱,夏语初没有动,心头却瞬间转过几个念头,低垂下眼帘,低声道:“公子请自重。”声音软软的,清脆婉转。 任青瑾轻笑:“哦?刚才你还想打人,现在倒叫我自重。”一只手却松了一些,顺势滑在她腰上,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没有一丝赘肉,紧致纤巧,鼻尖是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 任青瑾蓦然觉得心头一动,一丝异样的情绪产生。 夏语初立即感觉到了他的松动,迅速重重一脚地踏在任青瑾脚上,任青瑾吃痛手一松,夏语初立即从他怀里退出,退后几步,站在任青瑾身前打量他,身子绷紧成一个戒备的姿势。 果然没有猜错,那男子年龄只有十七、八左右,长得色若春晓,此刻唇际弯成一个戏谑的幅度,年轻俊朗的脸上一双漆黑眼眸闪动着星辰一般的亮光,灼灼生辉,闪过探究之色。 她松了口气,此人突然闯入,却不是来抓她的爬墙的,也不是原主的旧情人,而是闲得蛋痛来找茬的。 不理他就是了。 夏语初回身快速地往窗边走去,翻身入内、关窗。 她关窗的动作却被任青瑾拦住,他轻轻巧巧地翻进了窗内,反手关窗。 “啊……”小如不可置信地看着房内多了一个陌生男人,一声尖叫,她从屋里的角度,看不到夏语初刚才爬墙的动作和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一会儿,二小姐就带回一个男人。 “闭嘴!”夏语初回身捂住小如的嘴,神色冷峻:“你再乱叫我就把你卖了!” 小如睁着一双惊慌的大眼睛胡乱点头,夏语初一松手,她就喃喃道:“二、二小姐……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她虽然不懂事,还是知道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是会被处置的。 “你是夏家二小姐?!”任青瑾脸上玩味、嬉笑的神情顿时一收,惊疑地望着她,重复道:“夏家二小姐?” “我不知道!”夏语初很头痛,本来这身体的原主人就惹了一身骚,还要大晚上的进来一个男人,嫌她不够麻烦是吧? “你不知道?”任青瑾一脸怀疑。 夏语初此时无计可施,冷静下来,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地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我不知道。一天前,我把所有事情都忘记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真的?”任青瑾很怀疑,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眼中闪着的狡黠的光芒,怎么都像个恶作剧。心里闪过一丝恼怒,耍他是吧?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夏语初笑盈盈地,坦然回视。 任青瑾盯着她清澈坦率的目光,愣了一瞬,他从未见有人将谎话说得这般坦率自然。 心里那丝恼意消散,也笑了,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如果你是夏二小姐,你知道你许配的人家是谁吗?” 夏语初手一顿:“是谁?” 任青瑾笑眯眯的:“你求我,我就说。” “哼,爱说不说。”夏语初打了个呵欠:“小如,送客。”语气再自然不过,好像任青瑾就是来做客的。 小如傻眼了,任青瑾也愣了。 突然,他眼睛一眯,夏语初微微扬起的细嫩颈脖上,两抹红痕明晃晃地晃人眼。 他虽年轻,但出身大户,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并非不晓人事。 他长身而立,指着夏语初:“谁干的?!”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怒气和惊愕。 鬼知道谁干的?关您什么事?您这是要做封建卫道士? 夏语初有些恼火,微微冷笑,并不搭理他的话:“我要睡觉了,你还不走么?别以为夏家没人了!” 任青瑾轻笑,一拂袖,一派贵气:“夏小姐,若是嚷起来,对你更没好处。” 夏语初从穿越过来就憋屈,又是这么个婚前失贞的身体,担心又迷茫,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此刻她怒了,转身怒目而视:“这位公子,你觉得败坏一个女子的名声很好玩吗?因为我名声狼藉,就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吗?我告诉你,你做梦,若不想我好,谁也别想好!” 美目圆睁,秀气的双拳紧握,一身如水云锦白裳轻垂,灯光下的夏语初冷然又傲气,就如深夜盛开的昙花,肆意冷艳,却又带着一丝脆弱。 望着这样的夏语初,一向恣意任性而为的任青瑾愣住了,默然一会儿,低声道:“抱歉。” 夏语初怒视了他一会儿,突然绽放一个灿然的笑容:“原谅你了。” 任青瑾愕然:“唔?” “因为你长得很……美,嗯,很好看。”夏语初笑盈盈地说,看着任青瑾愣怔了一刻后,脸涨得通红,暗暗磨牙,刚刚骄傲得如孔雀,现在却活像……受了欺负的小猫,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任青瑾咬了咬牙,挑眉一笑,恢复了一派洒然:“过奖过奖。你更美,人说月下观花,灯下观美,诚不欺我。” 他目光热烈大胆,语气有些轻佻,一心想看夏语初羞恼的模样。 夏语初却不以为忤,点头笑纳:“我也觉得我很美。” 小如也在一边肯定地点头:“对呀对呀。” 这……任青瑾又愣了愣,也忍不住压着声音大笑,短短一刻钟,能让他一再出乎意料的,至今为止只此一次。 有趣! 突然,他笑声猛地一顿,低声道:“有人。” 夏语初心头一惊,那种隐约的危险又沉沉向她压来。 低声吩咐小如快点到外间的榻上躺下,自己迅速将桌上两人对饮的痕迹抹去。 一眼瞥见任青瑾腰间的匕首,夏语初沉声道:“公子,匕首借我。” 看见任青瑾询问的目光,她急促地道:“防身!” 任青瑾性子也是当机立断的,不再多问和犹豫,将匕首解下塞道夏语初手里。 这时夏语初听得院门一响,任青瑾从窗户离开也来不及了。 ------------ 第三章 离开 任青瑾突然凑进夏语初耳边,极快地耳语:“别怕,我会帮你。” 夏语初一怔,任青瑾已经身子一闪,闪到床后。 夏语初放下心来,散下长发,躺在床上装睡,在被内将手里的匕首放进袖兜,一手拢在袖子里。 门外一阵有些繁杂的脚步声止住,门一响,走进一个人。 那人脚步很轻,是个女子,她坐到了床前,微凉的手指抚上夏语初的脸:“初儿。” 夏语初搞不清楚这人是谁,眨了眨眼,似刚睡醒般睁开双眼。 坐在她床前的是一个中年女子,眉眼和夏语初有几分相似,夏语初心一动,这是这身子的生母吗? 白天一直没出现,这大半夜的又找她做什么? 她慢慢拥被坐了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应当,只低头不语。 中年女子却不觉奇怪,望着她,叹了口气,眼神既伤心又恼恨:“初儿,你、悄悄地走吧,为母、只能帮你到这步了,再也不要、回来,安心在庙里修行,这辈子,都不要离开。”声音哽咽,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晰。 夏语初愣了愣,低下头,掩下眼里的神色。 这安排,对她来说自然算不上好,但也算不得太坏。 她是什么人?她是特警夏语初,曾经经历过多少危险,只要留得性命就有希望。 她感觉一只手轻轻地探入了被子,愕然抬头,却见妇人有些急促地对眨了眨眼睛,忙将手伸过去,一个冷冷的沉甸甸的小包袱被塞进了手里。心里一动,一种难言的伤心和感慨涌上心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母亲,为了她不愿意放弃自己危险的工作而对她恼、对她唠叨抱怨,可隔一段时间没见,却又打电话催她回家,貌似抱怨的语气,包含了多少深深的母爱。 她眼眶湿润了起来,泪光模糊了妇人的身影,倒似和现代的母亲重合起来,一时心痛难忍,她低下了头。 白夫人见夏语初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以为她心里难以接受,咬牙忍了又忍,长叹一声:“若是你不是许了那样的人家,或许还有活路,可偏是那样的人家……你走吧,夏家再也没有你这个人。日后在庵里,安心修行,好好……照顾自己。”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侧过头,一滴眼泪滑落。 夏语初心头一痛,眨眨眼,将眼里的泪逼回去,对着妇人安慰地一笑,真心实意地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也要照顾好自己。” 白夫人一愣,怔怔地看了她一会。 “二小姐快……”婆子出语催促,漠然的脸上只有满满的不耐烦。 夏语初抬起头,冷冷地朝婆子看去,心里升起了恼怒,就此生离死别的母女,她们竟能如此的冷血,只这么几分钟就催。 有这样的下人,夏家,到底是怎样冷血的一户人家? 她心里升起一丝厌恶,和对原身母亲的怜惜。 不管是现代还是如今,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无奈还是失误,都没办法在母亲面前尽孝了,夏语初怀着愧疚,是对现代的母亲愧疚,也因此而推及到原身母亲的愧疚,喃喃地道:“女儿不孝,没能在膝下尽孝,妈……母亲,请保重。” 白夫人泪如雨下,猛地转身低头急步走了出去,步伐缭乱。 门口沉默地闪进四、五个粗壮的婆子,伸手就来拉夏语初。 夏语初是识时务的人,知道此时不容她反抗,但是她是装睡的,衣裳整齐,这样从被窝会被怀疑的,她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平复了思母的心痛,再抬起头时,目光已冷厉,冷喝:“你们出去,我要穿衣服。” 婆子挡在床前,目光鄙夷冷漠。 她抬起头,下颚仰起一个稍高的角度:“难道夏家就让我衣冠不整地出门去?” 这一刻的她,长发垂下,妆容不整,但目光却坚定而冷傲,傲骨不凡的气度比她尚是夏家最受宠的二小姐时更甚。 婆子们相互对视了几眼,还是退到了外间。 夏语初招了招手,小如立刻跑过来挡在她身前替她理装。 走出门前,她回身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丝毫看不出床后还藏了一个人,她暗暗松了口气。 在她与任青瑾对抗时,她就知道了任青瑾是个练家子,要从这里出去,不会太难吧。 自己还打算打探些情况,却被那个该死的男人打扰,然后就再没时间和机会,一无所知地就被带走了,不过幸好,也不算吃亏,得到了他的匕首防身。至于夏家和整个事情,以后再说,反正自己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行至刚才出声催促的婆子面前,她抬起手,手起掌落,“啪”地重重甩了婆子一巴掌,嘴角一丝骄傲的微笑:“主子们说话,你在下面催三催四,这是什么规矩?这是教训你不懂规矩!”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顾忌,不敢轻易得罪人,此时她是立刻要离开的人,自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身姿笔挺地从容从婆子身边迈过,那婆子措手不及,羞恼地捂着红肿的脸恨恨地盯着她的背影,终究不敢还手,只得背后狠狠地低骂。 夏语初压根视那婆子为无物,此时她沉默地跟着婆子在昏暗灯笼的照亮下左弯右绕地走了一阵。 在她离开不久,任青瑾就从床后走了出来,想要跟上去,但此时传来三更的更声,他想起父亲冷峻的面容,顿时脚步一顿,轻跺了跺脚,从窗户翻出去,分花拂柳飞檐走壁地往来路跃去。 至于夏二小姐,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去寺庙清修是吧?只要是寺庙,他过后也有把握寻到。 不知什么时候那半弯月亮被云遮住了,周围一片漆黑。 夏语初一行转来转去地走着,好象一直都转不出去,一路除了树木就是围墙,好象还经过一个池塘。那么大的家族,那些宅院楼阁亭台全看不到,更看不到一个红灯笼。 这宅子实在太深,深到让夏初语以为,她们根本不是要带她离开这里,而是要去一个更深、更隐秘、更诡异的从不为人知的地方。 夜,一片死寂。 四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声细细碎碎地清晰无比,仿佛整个夜里除了她们四个再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存在。 那一盏昏暗的灯笼在前方晃晃悠悠地如飘在空中。 不但没有半点温暖的的感觉,反而越发衬得树木墙垣的轮廓背后漆黑如墨,神秘如魅,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 夏语初突然有个幻觉,在浓重的黑暗里,那一条细如白练的卵石小道如黄泉路,那一盏晃悠的昏暗黄光是引魂灯。 黑暗中似乎有妖魔鬼怪在虎视眈眈,伺人而唑。 鹅卵石的道路凹凸不平,夏语初心神不宁,脚下一个踉跄,小如轻轻惊呼了一声,忙扶住她。 引路的婆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脸容阴沉而模糊。 她毛骨悚然,丝丝寒意渗入骨髓,全身寒毛直竖。 出了一扇小门。门外停了一两马车,沉默的车夫坐在车辕上等着,待夏语初和小如上了马车,两个婆子跟了上来,马车跑了起来。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沉默而默契,似乎达成了什么未可知的契约。 两个婆子坐在车门边,一边一个守着,黑暗中两个黑呼呼的影子,好像两个凶神一般,仿佛外面的世界全被她们挡住了。 夏语初在颠簸不定的车内闭目养神,头和背时不时地碰撞在车壁上,隐隐地生痛。 “小姐。”小如怯怯地看了看两个婆子,小心地扶着车壁屁股慢慢挪动过来,将手里提着的小包袱塞到夏语初腰后。 小包袱里装的是两套夏语初的替换衣物,软软的,被撞来碰去的腰背顿时好受了很多。 夏语初心中一暖,这个小如倒是个实诚人,明知道跟着她这个主子是被遗弃的,一点好处也没有,还能忍受着自己也被撞来碰去的辛苦,将包袱让给她垫着。 夏语初感激地冲她微笑:“谢谢你。” 小如脸微微红了,只是在黑暗中看不清,低声呐呐道:“是奴婢该做的,不用说谢的……” 夏语初微微笑着,这种时候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即使小如是因为主仆观念,她也一样感恩。 将手臂伸过去,拉了小如在身边坐着,将包袱平整了一下,让出一半给她靠着:“你比我还小呢……” 小如颇有些受宠若惊,手都微微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呐呐地开了几下嘴,还是什么也没说。 夏语初从穿过来就一直精神紧张,一直没有歇息过,此时觉得尘埃落定,反正无所知也无所谓,等到了庵里再做打算,倒放松了下来。 一放松了下来,她很快感到了疲惫,靠着垫着包袱的车壁,渐渐迷糊进入半睡状态。 马车一直没有停,颠簸的感觉让夏语初一直半睡半醒,直到感受到好象有青白的光在眼帘上的投影,是不是天快亮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厚厚的布帘并没有完全遮住晨光,车里依稀有了轮廓,估摸着大概是早上五点左右,一旁的小如大概习惯了马车的颠簸,呼吸匀称,睡得正酣。 除了呼呼的风声和车轮的吱咯声,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不时有树枝划过车顶,路越发颠簸,偶尔还有小石子硌过,看样子应该是在野外荒郊的树林里。 带着几分慵懒又盍上了眼皮,能送她去清修的庵里自然十分偏远的,管他了,到了自然会叫醒自己。 朦胧间感觉到有人掀开了门帘,她懒得听她们聒噪,就眼皮半盍着装睡,奇怪的是她们却依然沉默不语,透过睫毛间细细的缝隙看过去,背着光虽然看不清她们的脸,却看见一个婆子朝另一个使劲地努嘴,另一个用力地点点头,十分地诡异。 夏语初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睡意全消。 荒无一人的野外树林?光线朦胧的清晨?还有两个半点声息也没有却明明在谋划什么的粗壮婆子,还有外面精壮的车夫? 她越发清醒冷静,一阵在面对穷凶极恶嫌疑人抓捕前一刻才有的强烈危机感袭上心头,顿时全身充满了戒备,从眼缝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却一如刚才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熟睡。 两个婆子悉悉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然后拉开。 原来是带子! 她心头巨震,强烈的杀意让她全身的神经都崩紧了。 是的,杀意,她能感觉到强烈的杀意! 她瞬间明白了她们之前诡异的动作:杀人前的分工与合作! 而身旁的小如,睡得如同婴儿。 她感觉马车慢了下来。 ------------ 第四章 劫杀 她的手慢慢地摸向袖兜,里面有她从任青瑾处要来的匕首。 摸到匕首的一刻,她的心完全沉静下来,冷静、专注、精神和身体都绷紧如一根弦,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箭尖冷冷地对着对手。 在现代她在执行抓捕任务时,是赤手空拳的,那是对自己身体的绝对信任和巨大的勇气,手里握着东西,反而是累赘。 但此时,她用的是这具软弱如娇花的身体,冰冷的匕首手柄,让她感受到力量! 全身的感官瞬间放大到极致!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敏锐无比! 她能听到两个婆子的呼吸压抑而急促,甚至于远处不知名夜枭尖利的叫声、黑暗中不知名的细微声响…… 她能看到婆子弯腰缓慢的靠近,和阴冷如蛇的眼神…… 她能嗅到空气中的湿冷,和危险靠近的气息…… 她能感受到身上因为紧张而激起的层层鸡皮疙瘩,根根竖起的寒毛,和掌心匕首的纹路…… 一个婆子扑过去把带子朝小如的脖子勒去,然后整个人都扑上去。 而另一根带子刚碰自己的脖子,夏语初一直拢着的手动了! 指尖一翻,一抹冰冷的寒光闪到了婆子面前。 寒光后,是一双猛然睁开的眸子,冰冷残酷,透着无穷的黑暗。 婆子的瞳孔瞬间紧缩,那样冷酷狠绝的神色,绝不会出现在二小姐的眼里!她是谁?! 但下一刻,甚至连恐惧还不曾出现,她倒了下去,一柄匕首从她的喉头刺入,直掼脑后,她连出声示警的机会都没有。 夏语初借助她低、对手高的局势,从柔软的喉头将匕首送入对手脑后三角区,势如破竹,一招毙命! 在生死对垒的瞬间,最有利的手法和招式,才能最大的保证活命。 即使换了一个身体,她也能本能地判断,不经思索地出手! 就在她下手的同时,小如在晨曦的微光中正面对着夏语初,严重变形的五官抽得无比痛苦,两只手朝喉咙乱抓,并发出极痛苦极低沉的嗷嗷声,圆睁的双眼绝望,此刻惊骇地紧盯着夏语初,如见了厉鬼,很快又本能地发出求救的目光。从另一个婆子狰狞的背影看,就知道她用的力气有多大。 若不是不能出声,此刻绝对耳朵里都是她响彻天际的尖叫。 但是压制住小如的婆子已感觉到了异常,她想回头望去。 不能让她出声! 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时刻,才是最好的制敌之机。 驾车的车夫显然是一伙的,如果他察觉到异样,夏语初毫无把握她能同时制住一个粗壮的婆子和一个力量更大的男人。 糟!匕首因为她的全力,一时拔不出来。 她一秒也没犹豫,立即放弃了匕首,双手抡拳,在婆子回头的一瞬间,全力冲婆子太阳穴砸下。 在忽如其来的重击,会让人瞬间昏迷。 果然,婆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小如被她拖得倒在了地上。 她一边痛苦地抓着喉咙,一边大口的喘气。怎么突然有人要把她勒死?那么娇弱的二小姐眨眼间一刀就杀了人,…… 她一定是在做梦,一个无比可怕又无比清晰的恶梦。 “要活命,别出声。”耳边一声低语,没有任何温度。 她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如寒星的眼眸,冷冷地闪着亮光,又似乎最深沉的黑暗,什么光线都会被吸入,令人觉得恐慌,又令人觉得无比可靠和安全…… 为什么有这么矛盾的想法,她完全不知道,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虚脱而迷糊,痛苦而压抑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是应了还是呻吟。 夏语初无暇顾及她的恐惧。 她利落地将晕着的婆子绑了起来。然后回身,一手握住刀柄,一手将地上婆子的衣服掠起团成一团,刀拔出的同时,衣服堵了上去,堵住了喷涌而出的血水,也暂时止住了弥漫的血腥气。 小如惊恐地看着,“呕”她觉得自己想吐,喉头却像被什么抓住。 一番生死之争,车内并不安静,人体撞击车内的声音沉闷地传出,挣扎间的车厢摇晃得那么厉害。 但车夫似乎毫无所查。 可若再等不到两个婆子出来商议匿尸,他一定会如同毒蛇恶鬼一般来索她和小如的命。 他的角色就是压轴、扫尾,镇场子,是整个环节最后的一步,保证整个计划万无一失,虽然他的作用几乎能肯定只是赶车,可有了他,安排整件事的人就会高枕无忧。 车内死一般的安静。 只余下小如渐渐平复的喘气声。 “还没好么?”车外的车夫突然出声,语气含着不耐烦。 他相信两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不是两个婆子的对手,何况在睡得最深沉,她们毫不提防的情况下下手。小如的粗重又渐渐平息的喘息声,被他认为是两个丫头临死的垂死挣扎,一点怀疑也没有。 夏语初嘴角挑起一个讥讽的笑容,眼神沉着而冷酷。 在现代,她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化着淡妆、穿着高跟鞋,将轻视她的犯罪嫌疑人一招擒获。 轻视和麻痹,是敌人最致命的毒药! 小如却因为车夫的问话瑟瑟发抖起来,夏语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立马安静了下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就好了。”夏语初压着声音粗着嗓子含含糊糊地应道。 “那就快出来。”车夫道:“快处理了,别磨蹭。怎么这么慢……”突然嗅到了车中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不是说不要弄出外伤吗?怎么……”他回身掀开帘子望去。 帘子掀开的一瞬间,映入眼中的是夏语初如雪般皎洁的面容。 怎么会?!他愕然,一瞬间的愣怔。 只这一瞬间的愣怔,就够了! 夏语初在他一手执着马匹缰绳、一手掀着帘子,侧着的身前空门大开的愣神之际,手掌一翻,动作不假思索地发出,冷锐锋利的匕首横握,在人体最脆弱柔软的部位之一颈部深深一抹,刀刃划出一道流畅到完美的寒光,匕尖飞溅的血珠划过残酷而优美的抛物弧线。 车夫觉得脖子一冷,又一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奔着脖子而去,血液喷涌而出的瞬间,他倒了下去。 透过红红的血幕,他的一双眼瞪得如牛,鼓鼓地死死地盯着夏语初,怎么也不相信,他怎么会死了,怎么会死在夏二小姐那娇柔虚弱的身体手上。 “砰”的一声沉闷的响,他从车上翻了下去,头软软地侧下,血液从他喉头的细长缝隙里蔓延而出,在黄土上缓慢爬行、渗入,失去生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边,满满的不甘和恐惧,还有不可置信。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啊!”小如再也忍受不住,她尖叫了起来,撕心裂肺。 夏语初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她将匕首上的血在倒下的婆子身上擦干净,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脚下也在发软,只好扶着车壁。 她想起了现代时,她第一次执行抓捕任务,任务完美完成后,她却脚软得坐在嫌疑犯刚坐过的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从眼睛里望出去的桌椅台凳都是变形的。 而多年后,在另一个古代的时空,她重回了当时的感受,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她再也站不住,扶着车壁坐在椅子上。 执行了几百次抓捕任务,这次的搏杀,她面对的三个人,还比不上她在现代面对的持枪歹徒,却是她完成得最艰难的一次。 陌生而娇弱无力的新身体,双方力量的巨大悬殊差距。在现代,她身后有荷枪实弹、身手灵活的战友,在这里,身后是她自己的性命和一个小白兔一样无辜瘦弱的小如。 在现代她用的是枪,虽然也在危急时拔枪打死过罪犯自卫,但子弹穿过罪犯的身体,远没有手握着匕首,清晰地感受匕首锋利的刀刃划过敌人的皮肤、肌肉、血管恐怖和可怕。 如果是在现代,这样的任务结束后,有战友善后,而她一定要找心理干预组排解自己的恐惧,可现在,善后的唯有自己,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她排解心里的恐惧。 她闭上了眼睛,平息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感觉。 车内还是一片昏昏的暗,只有一线微弱的晨光能勉强看清车内的景象。 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的四、五分钟,夏语初却感觉像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 马车失去了控制,幸亏马匹是夏家马厩训练出来的,乖巧又训练有素,一失去控制一会儿,就自动地停了下来。 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清亮的声音在寂静幽暗的山谷悠远地传出。 这清澈的声音也将夏语初因为潮水般用来的恐惧感而一时失控的情绪和身体找了回来。 她骄傲地微微抬起头,小巧的嘴唇抿出倔强的弧线。她是谁?她是特警夏语初,在现代执行了几百次直面伤亡的任务。每一次都会害怕,但每一次的勇气都能战胜害怕,就算在古代,她也不会丢掉自己的灵魂! 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如,掀起帘子往外看去。 ------------ 第五章 逼问 在微弱的晨光下,一切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的,如隔了一层什么。 马车停在一条山路上,堪堪够两辆马车勉强通过,黄土的路上不时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坑和一些滚落在地上的小石块。路的两边杂草从生,还有些树枝伸到了路上,一边是高山,森森的林木林立成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夏语初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惊,如果马车滚下去,粉身碎骨都有可能。远处,黑乎乎一片,只有天际的山,苍茫威压在青白的天际。 这是一条很荒凉的路。果然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夏语初讥讽地笑笑。 “哎哟……”一声低微的呻吟将夏语初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回头望去,是那被打晕的婆子醒了过来。 婆子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她看见一柄匕首带着渗人的寒光,出现在她面前,她猛地想起,在她对小如下手时,遭到了重击…… 她惊恐地抬起头,发现悠闲把玩着匕首的人,竟然是最不可能的夏语初。 “你是人是鬼?!”她脸色死灰,瞪着一双惊恐至极的三角眼嘶哑着声音大声责问,似乎这样才能消弱她心里的无边恐惧。 夏语初笑了:“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还是人,不过……”冰冷的匕首尖锋划过婆子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你想见到鬼的话,别担心,我可以立马送你去见,”足尖点了点车地板躺着的婆子:“刚好和你的同伴一起上路。” 婆子惊恐地摇头:“不、不、不……” 她不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这还是夏二小姐吗? 作为夏家的旧仆,她自认对夏二小姐,她是熟悉又了解的。那个从小被夏家捧在掌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小姐,连杀鸡都不敢看、连蚂蚁都不敢踩、看见虫子会尖叫、就是见了花谢也会迎风落几滴泪…… 她怎么可能杀人?!怎么可能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说出这么可怕残酷的话语?! 她被束得紧紧的双手和溢满车厢的血腥味,无不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是不是恶鬼上身?……她望着二小姐素净如雪的熟悉面容,一如既往的清贵雍容,和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稳冰冷……似乎是那个人又似乎不是那个人…… 诡异又真实地景象让她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望着夏语初的眼神,如望着从未见过的恶魔。 夏语初脸上的笑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冷峻到残酷,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几近崩溃的婆子:“为什么要杀我?” “二、二小姐、大仙、饶……饶了我这条狗命罢……饶了我罢……我给您磕头了……”婆子挣扎着要跪起来,痛哭流涕,语无伦次。 夏语初将匕首轻轻一点,在婆子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闭嘴!” 婆子惊叫一声,惊恐地盯着匕首,一声不敢出。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少一个字、多一个字、停顿一下,我就在你脸上划个口子。” 婆子忙不迭地想点头,又生怕匕首再划下来,姿势别扭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杀我?” “冤……不是我们要杀您,我们也是受命行事呀。太、太爷亲自下的令……”回答得果然利落多了。 “为什么?” “太爷又怎么会和我们下人说原因。” “说原因!” “啊!……我说、我说,我猜太爷是害怕您连累了夏家。” “太爷是二……我的祖父?” “……是……”婆子好容易被夏语初的威吓强压下的恐惧又泛了起来,她竟然不知道太爷!她果然是上了二小姐身的恶鬼! “你们打算让我看起来怎么死的?” “马、马车失事……” 夏语初想了想山路的环境,和车夫曾说过不要给她们身上弄出外伤的话,马车失事……果然好计谋。 “我出来前,夫人说夏家答应让我去寺庙修行的,怎么回事?” “夫人将她的嫁妆都拿了出来给夏家……” 夏语初愣住了,没想到是这样的。 她想起了她只见过一面的中年女子,长着和她现在身体相似的双眼里,流露出对她的恨意和失望,深处隐藏的却是更深层的爱。 从她通身的贵气就知道,她出身不凡,嫁妆应该很令人心动,才让夏家答应她以舍弃嫁妆为代价,让夏语初出家修行保下她一命,却没想到,夏家只是在表面答应了她,其实,还是要夏语初的命。 她心里升起了层层怒意,到底为了什么,才让夏太爷执意要杀她?难道她就不是夏家的血脉? 太令人齿寒! 脸色平静,眼神中的愤怒和鄙夷却泄露了她的情绪。夏老太爷?果然卑鄙!若是他敢作敢当,倒还罢了,可他竟用欺骗的手段占用媳妇的嫁妆,还要用欺骗的手段,给她一个粉饰太平的死因! 突然想起她与母亲告别的情形,母亲还在那里,作为下人的婆子就敢出声催促,她的处境在夏家,会是怎样的艰难? 握紧了拳,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她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不管是因为她占了原主的身体,还是为了爱她如此深沉的母亲。 在她愣神的片刻,婆子猛地站了起来,肩膀一把撞开夏语初。 夏语初一时不防,婆子又是满腔的求生欲望,这一撞用了全力,等夏语初回过神来,婆子已经跳下了马车。 夏语初不假思索地将手里的匕首朝她膝弯甩了过去,锋利的匕首刺入婆子腿肚,虽然夏语初力气小,但架不住匕首太锋利,婆子顿时倒在了地上,“啊”的一声惨叫后,一动不动。 夏语初跳下马车,生怕婆子使诈,从车上捡起车夫丢在车上的马鞭,小心翼翼地朝婆子走去。 小如闻着鼻端溢满的血腥味,见夏语初也下了车,车内只剩下一个死人,毛骨悚然,不知哪来的力量,也手软脚软地跟着夏语初跳下了马车。 抬头,却见刚跳下车的婆子倒在地上,夏语初正弯腰翻看她,而后,她呼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她……她怎么了?”她战战兢兢地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好像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力量。 “死了。”夏语初平淡地道,从婆子腿上将匕首拔了出来,在婆子身上擦干净血迹。 婆子腿上的匕首当然不足以毙命,她摔倒时头刚好磕在石头上,才是致命的原因。 虽然还有很多该问的没问到,但夏语初本来也没有想留这个婆子,对婆子的死,到也没什么感觉。 天边的青白越发亮了,如漆黑的天际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一般,原来一团朦胧的昏暗里,现在已能勉强看清周围了。 小如看见婆子脸上被晨光映得惨白如鬼,暗红的血液从额头流下,顿时恐惧地移开目光,却见车后不远处,也躺着个人,却是那车夫,一幕幕顿时从脑海掠过,她胃一抽,扶着一棵树,顿在地上吐得抽成一团。 夏语初却连呕吐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天快亮了,这条路虽然偏僻,但也难保就没人路过。她一点也不想被人抓住送官府。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藏尸。 她打量了一下环境,在路边不远的山坳里找到了一个被山洪冲垮的山坡,刚好形成一个浅坑,就近就是冲垮的山泥。 于是,她先将车内婆子的尸首拖了下来,一脚深一脚浅艰难而缓慢地全力拖着往前坑里去。 这身体的力量实在是太差了,只走了几步,她就觉得手酸得直发抖,尸体沉重得好像压着孙猴子的大石,看了看不远处吐得直发抖的小如,她叹了口气,打消了让小如帮忙的念头。 就这样小如估计都要做很长一阵子的恶梦了,何况让她直接触碰尸体。 算了,她不比自己,有一个在现代执行过不少任务、见过一些死伤的特警灵魂,而是一个年龄才上初中的小孩。 于是,她咬着牙,忍受着心里的恶心,一具一具尸体拖了过去埋入浅坑。 ―――――――― 因为主子要从这条人迹逐渐罕至而荒凉的偏僻的山路经过,据说最近有时还有山贼出没,容四奉命前行探明路况。 他已经习惯了在夜里赶路,寻常人都会害怕的荒郊野岭的黑暗,对他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般寻常。 此时他却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眼扫过四下。他闻到了来自前方远处随风吹来的淡淡血腥气,警觉地放慢了马匹的步伐,马蹄上包裹着特殊的材质,踏在地上的声响很轻微,但他还是在距离血腥味越来越浓时,将马拴在了不远处的树下,自己悄悄摸了过来,如黑暗中无声滑行的猎豹。 路上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很安静,安静得好像马车是凭空出现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而走得更近时,马车上确实没有人,但马车周围的血腥气味,却是最浓的,以他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见黄土上逐渐渗入和干涸的血迹,一滩、两滩,几条散乱的血痕,消失在路边的荒草里。树林里,有不寻常的动静传来。 他摸进树林里,他自认从十四岁起就出生入死多年,胆子很大,但此时,望着眼前的一幕,他却觉得难以置信,无比的诡异,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不信鬼怪,他会觉得自己真的遇上了狐鬼野禅。 ------------ 第六章 埋尸 树丛中一个被山洪冲塌的浅坑中,摆着三具尸体。尸体上的血迹甚至还未干涸,他一眼就看出来,其中两具尸体上的致命伤,都是一招致命,伤口干净利落到完美! 而正在埋尸的两个人,竟然都是小姑娘! 正面对着他的那个女子,一身月白衣裳上有斑斑血迹,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地在填土,狼狈不堪,却依然丝毫不损她的美丽和清贵。 汗湿的黑发调皮地一丝一缕沾在她白玉般的脸蛋旁,细嫩的脸颊因运动而生了两团红晕,嫣红的唇角因用力而抿紧,露出一丝倔强的天真。 如果不是她正在做的事情太过诡异,他一定觉得自己是遇了月下仙子。 另一个背对着他的小丫头又细又瘦,看身量至多只有十二、三岁。 如果这两个女子是练家子,连杀三个粗壮的成年倒还罢了,偏连他也看不出这两个女子身上有丝毫的武功。 他一双浓眉微皱,眯起了眼,强有力的手握紧了藏身的树,警惕而困惑。 “小姐,”他听见那背对他的小丫头颤巍巍地道:“你说她们会不会化成厉鬼寻我们报仇呀?” “不会!”他看见面对他的女子抬起头,如水清澈的目光露出坚定的光芒,语气平而淡,带着微微的凉,却让人觉得无端的心安和信任:“是她们先要杀我们的,我们是正当防卫,就是见了阎王,阎王也不会让她们再来害我们了。” “哦。”小丫头乖乖地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何况,”那美貌女子一笑,顿时如阴冷的树林照入了一道和煦的暖阳:“就算化成厉鬼来索命,她们也该找我。她们都是我杀的,和你根本就没有关系。” “啊,呸呸呸,小姐,你这么好她们还要害你,阎王肯定不会让她们化成厉鬼来害你的,小姐你别怕、别怕、别怕。”不知她是要安慰小姐,还是为了去除自己的恐惧,她一叠声地说道。 “是是是,我们都会好好的,小姐我这么厉害,厉鬼哪里敢来找我。”小姐大笑起来,笑声张扬而清脆,如一只傲气满怀的小鸟环绕在上空。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依然觉得眼前那美貌姑娘应是娇养在深闺的大户人家的小姐,那通身的清贵和冷傲之气、那吹弹欲破的肌肤、那纤细柔软的小手,无不说明了她是一个毫无武功的闺秀,丝毫看不出端倪,只会让他更困惑。 他悄悄地回到马车旁边,仔细查看马匹和车辆,但是,没有,马匹和车辆上都没有一丝一毫能表明出自哪户人家的印记,马匹是好马,车辆却是最普通的青篷车,毫不起眼。 他沉吟了一会儿,迅捷地回到自己的马匹处,上马往回走。 风驰电掣地奔了好一阵,他回到了主子暂住之所,同伴招呼他:“容四,回来了?” 容四点了点头,平静而简洁地“唔”了声,主子屋里的灯亮着,窗棱上映着一个修长俊逸的影子。 有人传他进去,他微低了头,迈着均匀沉稳的步伐走进了主子的房间。 他的主子就站在他几步外,面容完美若玉石雕就,此时自然地舒展双臂任由长随伺候他穿衣裳。 平常的一个动作,他做来却分外的风流倜傥、高蹈出尘,只要他站在那里,似乎就能感到空气也弥漫着一派优雅。 “怎么样?”容四行了个礼,听见主子清淡如泉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 他低头,恭顺地道:“有些异常。”将林中所见诡异的一幕和他的疑惑说了出来。 主子眉微微皱了皱,却没有说话,旁边站着的容三却忍不住问:“连你都看不出任何武功的弱女子,杀了三个粗壮男女?容四,你会不会看错了?” “没有。”容四淡然答道,依然惜字如金。 主子抬手止住容三的继续责问,抬了抬眼,望着他:“你觉得呢?” 容四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思索:“我觉得不可能,但确实发生了。” “伤口利落、一招毙命?” “看来是这样的。”容四道:“力道不足,但匕首很锋利。” “留意罢。若是不碍事,就暂时不理她。” “是。”屋内几人同时应道。 主子抬脚往屋外行去,光洁漂亮的下巴微微抬起,眉间隐含沉思之色。 ―――――――― 拼尽了全力,善后终于完成了。还是幸亏小如见她实在太辛苦,克服了心里的恐惧帮着她,才勉强完成的。 夏语初瘫软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和小如搀扶着站起来,回到车里将染血的地毡撤去,又翻了干净的衣裳换上,将染血的地毡和污脏的衣物也埋了起来。 此时天色大亮,天边一轮红火的太阳露出半张脸。 回到马车处,寂静的一条山路,薄雾蒙蒙,空谷无人,只有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夏语初望着周围延绵的山,深深皱眉,回头问小如:“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小如望了一圈,茫然地摇头。 “先离开这里吧。”夏语初仔细检查了马匹和车辆,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标记,经过简单的清理和晨风的吹拂,车内的血腥味都淡去了,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异常。 她放下心来,爬上马车,招呼小如:“上车吧。”回身思索着怎么赶马车。 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小如白着脸站在一边,见她望来,眼里露出害怕的神色,呐呐地道:“这马车……” 夏语初笑了:“别害怕,这青天白日的,鬼还怕太阳光呢。”偏了下头调皮地笑:“还是,你打算用双脚走出这大山?” 小如露出点羞赧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了,凭她们两个没多少力气的弱身子,没走多久就该累了,还是小姐考虑得周全。 她顺从地爬上了马车,可终究不敢再回到车厢内了,而夏语初要负责赶车,于是两个人挤在车辕上,边走边聊,温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倒将心里那残余的恐惧消除了得七七八八。 幸亏马匹训练有素,就算夏语初是赶车的新手,还是能控制着车,沿着山路内沿地行走,慢慢地找到了诀窍和控制的方法,只是,也不敢赶得太快,山路很颠簸,若是因为她技术不纯熟还贪快,撞坏了车就得不偿失了。 努力地赶着车,夏语初继续思索着刚才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今后的打算。 “小如,我们从夏家出来,大概是什么时辰?” “大概……大概是三更天,我好像听到了三更的更声。”小如努力思索着。 夏语初点了点头,这些古代的时辰什么的,果然还是本土人更清楚:“那从夏家到这里,大概是五、六个小时的路程。” “小、小时……”小如疑惑地问。 “哦,就是两、三个时辰,”夏语初回身严肃地望着小如:“小如,夏家我们是不能回的,你也听到了那个婆子说的话,夏太爷要杀我。” 小如点点头,心里升起对夏语初的怜悯,眼中隐泛泪光,她被哥嫂遗弃已经很伤心了,何况二小姐竟被亲人害性命。 夏语初凝重地思索着:“如今危险只是暂时消除了而已,如果那两个婆子和车夫没能回去复命,夏家可能还会来追杀我们。” 小如缩了缩身子:“那,那怎么办?” 她们杀人的事会不会被发觉、被怀疑?这些隐藏的危险,就像只隐匿的饿狼,让她时时刻刻感觉到威胁。 按照她们出发至今的路程来看,若婆子和车夫得手了,回夏家大概也就下午的时间,若夏家等不到复命之人,发现不对再来追杀她,满打满算也就半天的时间。 如果来人没有发现几具尸体和什么迹象,就可能会以为她们全部被什么人掳走了,如果发现了痕迹,就以为那几个被杀,她们是年轻女孩可能被抓走了。 夏家既会因顾忌她许配的人家,而因她有辱家门要取她性命,就更不会让她落入别人之手,将这大秘密泄露出去,让夏家陷入困境了。 她怵然而惊,如果原来是担心夏家再来追杀她,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夏家是一定会再来寻她的。 当今之计,是尽快地离开这里,远离夏家,无论是大隐于市,还是小隐于农,都要趁着这半天时间,先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再做打算。 夏语初一字一顿地对小如道:“小如,以后我们就得逃亡了,你,不能再叫我二小姐了,而且,无论对谁,都不能透露出一丝一毫我是夏二小姐的话,无论对谁,明白吗?” 小如愣了一下,郑重地点头。 望着小如,夏语初有些感慨,如今她身边,只有这个小姑娘小如相依为命了,却突然想到,她连小如的来历都不清楚。 之前在夏府,觉得知道小如是夏府的丫头就够了;之后去庵里,又觉得来日方长,慢慢了解。 可此时,小如是她亡命天涯唯一陪伴在身边的人,对她的情况,却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带着小如亡命天涯不容易,但小如是本土人,她比她更了解这个社会,带着她,既有麻烦之处,但也是很大的助力。 但,如果小如有更好的去处,她愿意陪着自己亡命天涯吗? ------------ 第七章 姐妹 夏语初轻声问道:“小如,你是哪里人?” “小姐,我是东邨人,离东阳有一百多里路。”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如低下了头,单纯天真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悲伤和难过:“我娘早亡,爹爹也刚去世不久,家里就只有我哥哥和嫂子了。” “如果让你回去,你愿意回去不?” 小如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动作虽轻,却很坚定:“不回。” “为什么?”夏语初愕然,她以为小如家里,是因为不得已才将她卖进夏家做丫鬟的,如果能回去,自然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个回答。 小如头低得更低了,声音也更低了:“我哥哥和嫂嫂都不喜欢我,我爹刚一过世,就觉得我是累赘将我卖了,我回去,还是再被卖一次。”她的手微微发着抖,眸光中泪光闪闪。 小姑娘是伤心了吧。夏语初怜惜地摸了摸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她发上的小绒花,轻轻叹息:“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小如愣了一下,慌忙摇头:“小姐不用道歉的,这是我的命。” 夏语初收敛了微笑,认真地盯着小如的眼睛,严肃地问道:“小如,你现在知道有人要杀我,跟着我,就得亡命天涯,担惊受怕,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小如张着嘴愣住,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慎重点头:“只要小姐不嫌弃我,我就跟着小姐。” “你要想清楚了,你无论怎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的。” 小如猛摇头:“我不能丟下小姐一个人。” 夏语初没有料到竟是这个答案,愣了一下,如阳光照进了心里,丝丝暖意在心里蔓延。 小小笨笨的小如,却是最纯朴最忠诚的人。 小如见她一时没有说话,有点紧张地问:“小姐,你不会嫌弃我吧?” 夏语初笑了,笑容暖暖的,眼神柔得像轻柔的流水,摸了摸小如的头:“当然不会嫌弃,我家小如又漂亮又可爱又能干,谁嫌弃谁是傻蛋!” 小如也笑了,扬起的笑脸里是对她的信赖和依靠,还有被夸奖的淡淡红晕。 夏语初望着她的微笑,有些恍惚,在现代,她也曾经这样微笑过,信赖地,对着她的父母亲人、对着她的男友、对着她的战友们。 这一世,她又能依靠谁? 阳光里,她突然想起现代时,她的母亲强烈反对她从事这么危险的抓捕工作,一直期待她能早点换岗,她都有点怕母亲的唠叨了,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有同样的心愿。 还有男友,他的母亲知道她从事的工作后,怎么也不肯让他们结婚,男友为此和她吵过多少次架,可她受伤时,却可以委屈地放心地冲着他哭,听着他唠唠叨叨的抱怨和享受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因为他们爱她,所以她可以放心地依靠,放心地撒娇和抱怨。 可现在…… 她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无尽的悲伤将她包围,低声道:“可是,小如,我们都无家可归了……” 慕容归纵马驰骋在山路上,挺拔俊逸的身姿如染了一层光晕,袖袂翻飞,优雅从容飘若高空流云。 从耳边呼呼的风声中,他能听见前方的山道上,有马蹄嘀嗒和车轮的咕噜声,他想起容四所禀的小姐和她的丫头。 “……小如,我们都无家可归了……” 一声轻语若隐若现地夹杂在风声里,随风传入耳内,飘忽而遥远,如一句不真实的梦呓。 分明是少女清亮甜美的声音,却含着说不出的悲凉沧桑,如悠长的叹息。 慕容归手一顿,莫名地心里一涩,如清茶里加入了一勺黄连水。 他突然期待看见那个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人? 马匹的速度很快,他很快就看到了夏语初。 坐在车辕上,一手紧执着手里的马鞭,小巧的两只穿着粉色绣花鞋的脚隐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地悬在车辕边,白玉一般的面容,眼中泪光未尽,身形纤巧优雅,如朵清晨带着露珠的鲜花。 此时那双眼里却露出戒备和警觉,身姿看似悠闲,却绷紧如一柄利剑,一只蓄势待发的小野豹。身上的两种气质截然不同又毫不违和。 经过她身边时,整个马队稍慢了一些。侍从中不少人因为山道上突然见到的女子惊艳了一下。 她确实没有武功在身,否则,虽然他们的马蹄上都包了特殊材质,踏在地上声响很轻,但也不会这般迟才发现他们。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身上有谜一样的气息。 他不由的轻轻一笑,从她身边飞掠而过,心弦微动。 夏语初是直到那一队人马靠得很近了,才听到声响和感觉到地面的震动,等她警觉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近在身后不远处,而后一一从她身边飞驰而过。 十几匹骏马,凌而不乱,马上英姿,挺拔遒劲,带着凌厉的气势呼啸而过。 但就是在骏马奔驰而过时,队伍中一个侧影及背影,依然极吸引目光,袖袂飞扬间,身姿高雅出尘,处与一群骏马英姿间,也依然鹤立鸡群。 待那如隐约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远去,夏语初才松了口气,抹了把汗,若那些人是冲着她们来的,她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就是那看起来高雅无比的男子,身上也带着凌厉的气息,挺拔如剑,不是她这瘦弱身子能轻易对付的,更何况其他人,个个眼光如电,精光四射。 只要不是针对她而来的,她都不会放在眼里。但是,他们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让她警醒。 见到路边有一串紫黑的野果,她眼前一亮,问小如:“有面脂吗?” 小如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一盒脂粉。 夏语初跳下马车,采了野果,在小如惊奇的目光中,将野果的汁液混入脂粉中,均匀地涂在脸上,在眼下稍微加重了一点,明明五官变化不大,一张美艳俊雅的脸却立刻暗淡平淡了很多。 小如很快就明白过来,小姐这是在易容呢,不由又是为小姐遮了自己的美貌容貌惋惜,又是敬佩惊叹不已:“就这么一弄就变了好多呢。” 夏语初对化妆效果比较满意,笑道:“一白遮百丑,反其道而行之,自然也效果明显了。”作为一个从事工作也比较特殊的特警,学习化妆也是少不了的。 夏语初帮小如也化了妆,笑道:“好了,这样看起来,咱们倒像亲姐妹了。”说完她心里一动,认真向小如提议道:“小如,我们结拜为姐妹吧?” 小如忙摇头:“不行!我是下人,是伺候小姐的。” 夏语初低头垂眉叹气:“你也知道,如今我也没什么亲人了,连你都不肯成为我的亲人。” 小如急道:“我愿意,我愿意做你的妹妹。” 夏语初侧头抬眼,满眼里都是盈盈的笑意,哪见半点伤心,扑哧笑出声:“你可答应了,别反悔。” 小如愕然,这个小姐,真是……不过她喜欢,红着脸点点头。 夏语初拉着她并肩在车辕坐着,向青天白日拜了三下,嘴里念了几句“从此结为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笑道:“好了,从此我们就是姐妹了,等咱们安定下来,再补个结拜的大礼。” 小如用力点头,兴奋得脸色发红。 夏语初问小如原来姓什么,小如说她原来姓楚。 夏语初点头:“我们都得取个新名字,对好了台词才不会出错,这样罢,我改姓名为楚夏,你呢……” “我要叫楚秋。”小如小脸微红地笑着说。 夏语初笑了:“好!”伸手捏了捏小如的小脸:“是谁那么没眼光?这么好的妹妹也不好,白让我捡便宜了。” 小如心里的伤心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望着夏语初诚恳的双眼,顿时信心满满,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讨人嫌的了,学着夏语初的样子,深以为然地点头:“嗯。”引来夏语初的一阵笑声。 她思索起了其他的问题,比如日后的生计。 想起原身的母亲悄悄塞给她的小包,只有拳头大的一小团,却沉甸甸的,当时她在被子的遮掩下,放在了怀里,此时,她将小包裹打开,只打开一条缝隙,内里的事物在太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辉,黄灿灿的,是一包指甲大小一片一片的金瓜子。 突然见到这么多的金子,小如“呀”的一声,含着单纯的高兴和天真,欢喜雀跃:“发财了!” 一声喜悦的惊呼,也似点亮了夏语初的心,她心里一阵激动,松了一口气,在这陌生的古代,更多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她向小如打听物价后,知道这包金瓜子,足够她和小如买一套小点的宅子后,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打开包裹仔细翻看,里面还有十块碎银子和一块莹润的羊脂玉挂件。 是母亲留给她做个念想的吧? 夏语初心里突然有些涩,小心地将羊脂玉取出来,挂在脖子上,藏进衣襟里。 她向小如要了一块手帕,将金瓜子分了一小半包扎好,递给小如:“你把这些放好了。” 小如愣了愣,道:“小姐不用给我钱的。” 夏语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还叫小姐?” “阿……阿姐。”小如轻声叫道,微微羞涩。 夏语初满意点头,又告诫地道:“以后记住了!”将金瓜子塞给小如:“咱们分开放才安全呀,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知道吗?” 小如忙点头,将小包裹珍重地放进怀里。夏语初还在自己和小如身上分散着放了一小部分,以防万一。 “小、小秋,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唔……我想去杭城。我们村里的钱老爷去过杭城,说和天堂一样。” “好,那我们就去杭城。” “真的?!”又惊又喜的声音。 “真。”…… 慕容归一行在前方经过一片密林时,因树木横枝较多,他们放慢了速度,却听见林丛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向内退去,还能看见几个人影晃动。 是山贼,而且还是有点见识、欺软怕硬的山贼,因为知道他们这些人惹不起,所以放弃了抢劫,退了回去。 倒也算识时务。他心里冷笑,突然心里一动,若是后方那小姐和她的丫头,又会如何?是否会成为山贼的猎物? ------------ 第八章 山贼 小如惊吓了半宿,又劳累又害怕,此时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地将头靠在夏语初肩膀上,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夏语初微微笑着,虽在逃亡途中,心却因为身边的小姑娘而温柔了一下。 山路似乎更颠簸了,夏语初全神贯注地赶着马车行走,猛然却听得身前的山道上乱纷纷一阵响,竟跳出十几个人拦在路上,将整条路都占了,手里拿着的,是明晃晃的大刀,两人手里还牵着绊马索。 猛然勒马,小如身子随着猛烈的晃动,摇了一下,惊叫一声,双手凌空乱抓,被夏语初一把抓住,将她紧紧揽在车辕上。 小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是一声惊叫:“小、阿姐,这、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夏语初没有回答,双眸寒光闪闪,凝重如冰。对于突然跑出来拦路的这些人,她只有一个理解:山贼! 对这些亡命之徒,希望他们可怜两个小姑娘,显然是不可能的 “哟,两个小雌儿。”那些人嬉笑着,如对着货物一般评头品足:“啧,就是黑了点,卖给青楼也不太值钱呐。” “你不是还缺个媳妇吗?给你小子做压寨夫人呐?” “我呸,这样黑乎乎的货色,你小子不要……” “我说你小子,女人衣服一脱都一样……啧,看这身材不错,手感一定好……” 小如的身子因为害怕和耻辱而微微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她就算年纪小,也知道此番是凶多吉少了,她抖着声音道:“姐,如果我被抓住了,你就给我一刀……” 夏语初意外地看了小如一眼,弱小的小如,倒一次又一次让她意外,在她不知不觉时,加深对她的牵挂。 “不,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相信我。”她挤在小如身边,轻声耳语:“别动。”已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马车缰绳塞到了小如手里。 说完,她慢慢地抬起头,冲山贼的首领望了过去。 判断一群歹徒里,哪个是领头人,是抓捕必须会的一项手段。在实施抓捕的一瞬间,判断首领的正确与否,往往决定着抓捕的成败和伤亡的大小。 永远不会像电视里演的,歹徒的首领都是霸气外露,打扮得闪人眼,好像恨不得在额头上刻上“我是首领”几个字,他们的打扮和身遭人差不多,不起眼,但是,作为一个抓捕手,你就必须在破门而入的一瞬间做出判断。 就像如今,一群混杂的山贼里,一个不起眼的首领。那是一个胸脯微露的男子,三十岁左右,下巴有一片短胡须。 胡须男正混在人群中,悠闲地听着手下的议论,用估价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马车和人。 事情发生不过一刻钟不到,马车没有动,两个小雌儿低垂着头,只看见稍嫌黑的侧脸。他以为她们是吓傻了。 此时,他注意到,刚才害怕地低垂着头的稍大的姑娘,突然抬头看向他,也斜着望进他眼里,毫不顾忌。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眼角微微往上飞扬,清澈透亮,波光潋滟,似乎含着惊惧害怕,又似乎大胆傲然,如讥似讽,如初冬浮着碎冰的幽深湖水,却又自然流露一股风流妩媚之态。 分明是少女清澈的双眸,却隐含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情,矛盾而诱惑,勾人心魄! 他呼吸一滞,手里握着的刀紧了又松了一下,就凭着一双眼睛,就生生勾出无边风情月意,即使这女子皮肤稍嫌黑了一些,也生生让人觉得这是个绝色! 有人已经下马要去拉那两个小雌儿,他轻笑一声,翻身下马,将手里的刀抛给身边的手下,往那小雌儿走去。 他不亲自动手抓人、搜车已经很久了,此时见他有着兴致,其余的人都止住了步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的头领向那两个雌儿走去。 两个挤在一起的姑娘,因为他的靠近,那稍大的姑娘似乎受了惊吓一般,往旁边一闪,已坐到了车辕边上,大半个身子悬着,一只小巧粉红绣花鞋的鞋尖微微翘起,鞋尖上小巧的蝴蝶微微颤动,娇嫩的颜色和闺阁风情,瞬间让打劫现场多了一份旖旎诱惑。 胡须男的目光在鞋尖上流连了一下,望向雌儿的目光已含了暧昧的笑意,含着某种欲望的意味深长。 他伸出手去,要将那雌儿拉下车,她手一翻,轻轻巧巧地在他粗壮的手上拍了一下,“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轻微的疼痛传来,对男人来说,更像挑逗。 她已灵巧地错开了他的手臂,绣花鞋在地上一点,已跃了下去,站在地上,身子紧贴着车厢,一双如墨如点漆的双眼紧紧盯住他,娇嫩粉红的下唇一角似乎因为害怕,被细白的贝齿咬住,却不知这动作给她平添了无限风情。 胡须男的眼微微眯了起来,感觉到下腹一紧,身下某处因为雌儿的动作蠢蠢欲动,他再一次伸出手,她身子贴着车厢翻了个身,又闪开了他的手,只余衣袖在他手里扯了一下,如滑鱼一般。 因为翻身的动作,她脸朝着车厢,背朝着外边,双手抵着车壁,额头抵着车壁,微侧着脸,从眼角盯着男人。 从男人的角度看去,微垂的螓首下因为他刚才的拉扯,露出一段凝脂般雪白的后颈,与稍黑的脸部对比明显得令人惊艳! 幽暗如浓墨的双眸,长而翘的睫毛如蝴蝶轻颤的翅膀,笔挺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红唇……无不构成一种引诱的信息,诱人征服的欲望。 他咧嘴笑了起来,双眼闪着从未有过的兴奋,从一开始单纯想抓住她,到现在想逗她玩一玩,那女子的风情和身下的欲望,让他觉得这不是一场打劫,而是一场艳遇…… 既然这只小猫要玩,那他就陪她玩,他要亲手抓住她,带回家,看着她在他身下呻吟…… 此时夏语初又动了,一翻身,已经躲到了车后。 以为这样就能躲起来吗?……胡须男眯着眼睛笑着,听着身后手下嬉笑起哄的声音,心满意足地伸出手,抓向车后…… 一只柔蔓握在了他的手上,有些用力,男人扯着嘴角笑了笑,小野猫还想挠人吗?……但只一瞬间后,激烈的疼痛就让他怒火瞬起,但他还来不及发怒,电光火石时,自己的一只手腕以一种牢固的姿势扣在身后,而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别动!否则让你血溅五步!”毫无温度的声音传入耳中,平静得幽冷而诡异,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冰冷的刀刃压下一分:“能感觉到吗?跳动的就是你的颈动脉,只要我再压下一分,你的血,就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直至流光你全身的血,像血色的彩虹,你想让你的手下欣赏下吗?” 刀刃下划破肌肤的疼痛传来,那幽冷的声音,让他惊得四肢僵硬,他难以相信,这冷漠残酷的声音是出自那风情万种的雌儿,但脖颈上的冰冷和疼痛提醒他,他着道了。 “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姑娘吗?告诉你,刚才我杀了三个人,就在这马车上。”夏语初继续在他耳边低语,幽冷的声音如蛇。 就像她之前的诱惑是为了麻痹胡须男人,将他引诱到车后――这里可以隔断几步外其他山贼的目光,以一击得手一般,她现在所说的话,就是要让他紧张恐惧,不敢轻举妄动! “大哥,你不会那么性急,在车后将好事做成……” 嬉笑起哄的山贼还没说完,震惊地看着自己的首领被那雌儿挟持着脖子架着锋利的匕首走了出来。 “退后!让开!”胡须男人哑着声音,赤红的眼睛透着愤怒和隐藏的胆怯,命令着自己的手下,他稍一迟疑,脖颈上一就痛,他能感觉到匕首上锋利的寒气和一分分割破皮肤的疼痛。 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他毫不怀疑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杀了他! 她身上的萧杀之气和匕首的威胁,让他不敢不下命令。 “让他们放下刀,退进树林。”夏语初冷静地命令,示意小如让出一些位置,自己和胡须男一起坐上了车辕:“驾车。”她指示着小如。 小如眼中的泪光未散,神情却镇静了许多,看向夏语初的目光是盲目的满满的崇拜,驾起了车从没了刀,退到了树林里的山贼边上走过。 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大男人坐在车辕,很挤,但夏语初暂时却不敢放开胡须男子,如果山贼有马,很容易就可以追上她们,那她们就再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柔嫩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固定一样的位置而酸痛起来,她没有动,手指却因为身体的本能颤抖起来。 此时的力歇是致命的! 胡须男做的是刀刃上的营生,能做到匪首,本身也不简单,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慌中冷静下来,他迅速地感觉到了她的异常,猛地往旁边一让,从车辕边翻了下去,手抓向了身边的夏语初。 夏语初反应更快手腕一翻,匕首在那男人手腕上切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但却因为力量的枯竭后继无力,男人拼着疼痛,手腕一翻,已经擒住了她的手,强大的力量带着她往地上摔去。 完了! 生与死,往往是一线之隔!优势和劣势,往往也是一个失误的距离!她已经落了下风! 瞥见小如惊恐目光的一瞬间,夏语初心念急转,用尽全身的力度,从男子手上挣扎着在马屁股上扎了一刀! 她已经失败了,但,至少要让小如逃出去! 激烈的疼痛,让马哀鸣一声,箭一般沿路冲了出去。 “阿姐!”小如凄厉的呼叫声瞬间远去。 ------------ 第九章 获救 从发生到结束,也不过一、两刻钟的时间。 在摔下的一刻,夏语初手肘带着全身的力度,重重地撞在胡须男的肋骨上,惹得他痛楚地闷哼了一声,就算是死,她也要讨一笔债! 同时,两人均重重地摔在地上。 夏语初半压在男子身上,被他一把掀开,重重摔在旁边。 夏语初躺在地上,头又晕又沉,全身酸痛得一时动弹不了。 此时,她无比痛恨这个身子的软弱无力和娇弱。 而她身边的胡须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她重重一击,从快速奔跑的马车上摔下来,还是有些石头的山路,他刚好侧脸朝下,半边脸血淋淋的,撞击在地上的骨骼剧痛,前恍惚了一下。 不过,他仗着强壮的身躯,很快就强忍着坐了起来,从雌儿手里夺来的匕首,正架在雌儿的脖子上。 他的手下们,也已经回过神来,七七八八地往他身边跑过来,眼中的惊愕还未散去:“大、大哥。” 他“噗”地吐了一口血水和半颗牙齿,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借着属下双手的力度站了起来,一手捂住手腕的伤口,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小丫头,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 原以为是个风情万种的小猫咪,想不到却是一条漂亮的毒蛇!让他在手下面前丢尽了脸面! 满腔的欲望,化为了满腔恶毒的愤恨。他要让她碎尸万段! 夏语初正愣愣地望着头顶阳光的光晕,从未感受过的疲惫席卷了她,疼痛让她恍惚,从穿越过来,就一直在为了活命而斗,她以为,活着才有希望,但现在,还是惨败了。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彻底地消失了,还是……会回到现代? “回现代”的念头一生出来,就像生根了一般。 满脑子、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回去! 回去!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可怕的世界里! 大脚狠狠地踹过来,猛然的疼痛让她痛楚地呻吟一声,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美艳的五官皱了起来。 “杀了她!”胡须男冷硬地下令。 这是一条诱人的毒蛇,他更想留下她,折磨她,但就算此时软弱地倒在地上的弱小身躯,依然让他莫名地感受到令他隐约的心悸。 他更害怕一不小心就折在她手里! 所以,刀刃上舔血的警觉,让他决定及时杀了她。便宜她了! “是!”手下看了看他铁青的脸,半边脸上鲜血淋淋,五官因疼痛而扭曲,狰狞而骇人,心惊地移开了目光,高举手里的大刀。 “叮”轻微的一声响,那人手一麻,大刀就偏了方向,在她手臂上滑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在地上砍出深深的痕迹。 “谁?!”他惊惧地喊了一声,胡须男也在一时间忍着胸口的痛,猛然回头望来。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道上,如凭空出现的一般,这么多人,竟没有人发觉。 身后也传来一阵惊呼,身后的山道上,又无声地出现了两个人,穿着一样的鸦青直裾,无声地逼近,瞬间就放到了他的一名手下,如猎豹般敏捷而危险。 他瞳孔瞬间紧缩,惹上硬骨头了! “哪个道上的?有事好商量!”他大声喊着,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和胆怯。但来人显然没有和他好好商量的意思。 夏语初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她努力地转头望去,疼痛让眼前模糊,只见人影晃动,几个敏捷的身影很快就占了上风,惨叫声时起时落,有淡淡的血腥味散开。 这些,又是什么人? 她迟缓地思索着。 突然,人影一晃,一个人逼近眼前,是一张年轻的面容,大约二十出头,五官不算精致,剑眉大眼,自有一种粗放的俊朗,目光平和宁静地望向她。 “我要回去。”她在意识消散的瞬间,低声说道,望着天空,似祈求似哭诉,手抬到半空中,又落了下去。 容四在那只手落下去的时刻,抓住了那只手,入手的柔若无骨,让他心弦微微一颤。 他将那具柔软玲珑的身躯抱了起来,身后他的三个同僚,已经将山贼都料理了,一个未留,浓浓的血腥为充斥鼻端。 “走罢。”同僚看了一眼他臂弯里的女子,淡淡地对他道。 在对面一座山的山腰上,一群人以慕容归为中心,静静地望着这边。 慕容归错开了山道,拐进了这边山道对面的一片树林里,果然不负所望地看见了精彩的一幕。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危险的冷静和果断,熟知男人的弱点,完美的引诱和对局势的控制,在失败的一瞬间,立即放弃了自己逃生的希望,让最有希望的妹妹逃生,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可惜他隔得太远,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判断出贼首是谁?又是用什么表情,让贼首对她感兴趣,一步一步落入她的算计。 但就算他离得不近,也能清晰地判断,她擒住贼首的手法,专业而利落,如做过无数次一般,而她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龄。 到底是什么人家?到底是什么人?训练出这样的人?还是本能是天生的野性? 那是一只猎鹰,不够完美,却拥有未经磨砺的利爪和优美的骨骼! 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眼中若有所思,看着此时对面那一场血腥屠杀,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他的目光,就如看着一只熬鹰时的猎鹰。 为了将野鹰驯服,既要让它保持野性的凶狠,又要让它听话,就要人为地熬鹰。 此刻的她,就像熬鹰时,那只扑腾挣扎,却又无比骄傲的鹰。 那是他的猎物,即将训练成合格的猎鹰,或者……因熬鹰失败而遭到毁灭。 回身吩咐了几句,慕容归带着人回到山道上,跨上骏马飞驰而去。 留在当地的一个人,看着对面扫尾的四个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不要那女子回去?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主子不是对那女子感兴趣吗?” 算了,想不明白就只要执行命令就好了。他跨马向容四等几人传达了主子的意思。 ------------ 第十章 医馆 夏语初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深沉悠长的梦,痛苦而混乱。 她梦见了现代的亲人和爱人,他们在前面走着,她拼命追,却怎么也追不到…… 她梦见了她到了陌生的地方,周围白茫茫一片,她拼命叫嚣着要回家去,却没有人回应…… 她不停地努力着,直到她梦见了夏二小姐的母亲和小如,小如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求助地看着她…… 那些恶梦一般的杀与被杀的记忆突然闯入脑中,清晰而沉重,带着浓浓的危机感压迫过来。 小如!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在一间医馆里,房间不大,布置得简单纯朴,浓郁的药香弥漫在鼻端,胸口的疼痛得到了缓解,头还是有些晕和痛。 她轻轻地呻吟一声,就听得有小童清脆的声音问道:“姑娘,你醒来了?” 夏语初怔怔地点了点头,半响,呼出一口气。 她没有死,也没有回到现代。 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如果死亡不能让她回到现代,是不是她就永远地消失了?如果她活下去,能不能寻到回现代的契机? 小童向外唤了一声,一个中年布袍大夫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问夏语初:“姑娘感觉怎么样呐?” “胸口有些疼,头有些晕、有些痛,身上也有些痛。” 大夫点了点头,把了一下脉,笑眯眯地道:“已经好转了,姑娘受的伤不算太重,静休一下就好了。” 夏语初“哦”了一声,又详细问了问自己的伤情,大夫很耐心地笑眯眯一一回答了,见她没有其他要问的,才离开。 夏语初觉得自己头上的伤,应该是轻微的脑震荡,其他地方的应该也就是皮外伤或者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及骨头,她最担心的是胸口被匪首踹的那一脚,当时是尖锐的疼,她生怕断了肋骨或有什么内出血。 不过她深呼吸,又自己按了按检查了一下,虽然还是疼,但并不算尖锐,刚才问了大夫,也说只是瘀伤,看来并没有伤及骨头和内脏。 这就好,如果她老养在这里,一来容易被夏家追到,还有可能复仇的山贼,二来呢,她还要去找小如,一样都耽误不起时间。 小如……小如怎么样了?她担忧地叹了口气。 一个眉目和善的妇人走了进来:“姑娘,该吃药了。” “这里是哪里?”夏语初问道。 “哦,是医馆,我当家的姓蒋,在承北镇。” “是谁送我来的?” “哦,一个老婆子,说在见你晕在路边,送了就走了。” “我睡了多久?”她想问问这里离东阳多远,却又顿住,望了望天边,外头明晃晃的,却看不出具体时辰,便转问了这个问题。 “一天了。”妇人说道,又将药递了过来:“喝药吧,都凉了。” “谢谢。”夏语初面似平静,却暗暗心惊,她竟然睡了一整天。 “不客气,你可是付了药费的,应该的。”蒋大夫笑眯眯的,引得妇人嗔了他一眼。 “来喝药。”妇人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嘴边。 她忙接了过来:“我来吧。” 妇人也不多说,任由她接了药碗喝药,坐在一边打量她:“姑娘好人品,长得真是俊俏。” 夏语初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对着药碗照了照,虽然只能见到一个灰乎乎的影子和一双清亮的眼睛,但她也明白,自己脸上的化妆,多半已经被洗掉了。 “姑娘贵姓?是哪里人?怎么受的伤?”妇人关切地问着,见夏语初喝了药,顺手递过来两个蜜饯,接了碗去,却没有走的意思。 夏语初脸上露出点惧怕和羞耻的神色:“我姓楚,是来走亲戚的,路上遇到些……坏人,拉着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动手动脚,我一害怕就跑了,跌了一跤……” 反正她身上大多是撞击伤,就手臂上一条淡淡的刀伤,也不重,已经被包扎好了,完全可以理解成她反抗侮辱时被伤的。 而这样的桃色事件,对黄花闺女是侮辱、是伤害,是难以启齿的,她含糊其词,就不信妇人会不识相地追根究底。 妇人叹了口气,果然没有追究下去,同情地道:“原来是遇上了登徒子,该死,幸好姑娘福大命大,姑娘,你家在哪里?叫你家人来接罢,也免得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夏语初摇头道:“不用了,我亲戚家里离这里也近了,我好了自个去吧,也免得他们白担心。” 妇人没有坚持,点了点头,拿了药碗出去了。 夏语初呼了口气,将蜜饯放进了嘴里,摸了摸怀里的小钱包,觉得东西似乎少了一些,见房间里暂时没有人在,忙掏出来确认了一下,确实少了一些! 她突然想起大夫所说的她付了药钱的话,心里顿时紧张起来,第一时间去摸袖袋里的匕首,入手空空如也! 如果说匕首是掉在山道上了,那她怀里的钱是怎么回事? 拿她钱付药费的是谁?救她的人是谁?送她来就医的是谁? 明明她身上的钱不少,也算巨款,既被发现了,却不全拿,好像真只是为了帮她付医药费一般。 如果仅是医药费,还真是坑爹的贵!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让她的头更晕更痛了。 她决定,等稍好一些,就离开这个医馆。 虽然医馆看起来很正常,还能听见外间大夫问诊的声音,后院妇人唤小童煎药的声音,却又给她强烈的不安全感。 但此时,老天既然没有让她亡,她就该打起十二分精神坚持下去,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 她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着。 突然,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大夫赔笑的声音问道:“官爷、两位官爷,来陋室有何贵干?” “你们这里,有接到受伤的病人没有?” “官爷,看您这问的,咱们这是医馆,自然每天都有病人了。” “别废话!我问的是有没有受刀剑伤的病人?” “这个,没有。” 有脚步声向内间行来,夏语初心里一紧,忙侧身向里,“哗”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了看床上的夏语初。 ------------ 第十一章 跟踪 “哎哟,官爷,这里面的是女病人,可不太方便呐。”蒋大夫忙跟在门口道。 官差看了看,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那样的事情,他可不会疑心一个病弱的女子能做出来。 “官爷,这是查什么呀?” “哦,在苍云山上,死了十几个山贼。” “哎呦,这可是好事儿呐。” “可不是,不过这手段可真狠,一个活口未留。” “哎哟……”官差走后,医馆里一片议论声。 “听说这些山贼做过好几起大案了,官府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想不到如今着了道……“ “是吧?那些山贼也死有余辜了……“ 内室的夏语初内心震动,她是在两帮人厮杀时昏迷的,却没想到那四个人,竟然将全部山贼都杀光了。 夏语初体会到了现代时,那些罪犯的心理,谨小慎微,提心吊胆,胆战心惊。 她手臂上的伤,虽然不重,但也是刀剑伤,为何大夫要替她瞒着? 是完全不相信她的伤会和山贼事件有关?还是另有隐情? 门帘一响,那妇人走了进来:“姑娘别怕,是来查案的,苍云山上死了十几个山贼。” 夏语初点了点头,却见妇人的眼神有些探究的意味,她心中一凛,笑问妇人:“大嫂子还有什么事儿吗?”。 “哦,没有,幸亏你上臂上那伤不重,肯定不会和山贼有关。”那妇人状似无心地说了一句,又说笑了两句就出去了。 夏语初微微皱眉,思量着从事情发生到此时的境况,觉得,如果她是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她在明,别人在暗,凭这娇弱还病恹恹的身体,一丝胜算也没有;如果大夫一家只是单纯的医生,那就更简单了,付钱安心养病就是了。 想通之后,她倒悠然起来。 一天后,在隔壁的一套院子里,大夫和妇人恭顺地向一名衣饰平常,但气度不凡的男子行礼。 “怎么样?”那男子问道,没头没脑的,但大夫和妇人显然就明白了。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头部有轻微创伤外,都是皮外伤,并不重。”蒋大夫简明扼要地的道。 “不重?不重为何会昏迷如此之久?”男子皱眉问道,语气有些怀疑。 大夫心里微微不悦,脸上却丝毫不显,依然恭顺地道:“不清楚,大概,是她自己不想醒吧。” 男子皱了皱眉,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嗯?” “她才送来医馆时,睡得很不安,似乎一直在挣扎着什么。”大夫垂着头回答,身子却站直了:“我觉得,她……那时的求生欲望很薄弱。不过如今看起来倒悠闲自在,安心养病的样子。” 男子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你们找个机会,将楚姑娘逼走,其他的自有我们安排。” 大夫和妇人一起恭声应了。 “悠闲自在地安心养病?”不久后,另一个地方,刚才在大夫面前高傲的男子,微微低头恭敬站在一名俊美如画的公子面前,向公子一五一十地将他和大夫的对话说了出来。 作为下人,清晰明了又毫无遗漏地回话,本就是项必学的本领。 公子轻笑一声,面容顿时风光霁月,无限风华,笑声含着一丝满意:“能张能弛,能收能放,临事果断,确像是能用之人……也不愧我为你浪费这些时间。” 在别人商量着逼走夏语初时,夏语初也在计算着离开。 算起来,已经是第三天没有一丝小如的消息了,三天时间,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她耽搁不起。 此时她已好了许多,虽然还有些虚弱,并未完全痊愈,但此时主要靠的是静养,可,她有机会和闲心静养吗? 医馆来往人员混杂,她从一开始就寻机会打听有没有人见过小如模样的小姑娘,但结果让她很失望,没有探听到小如的任何消息。难道是说,小如从来就没到过这个镇?那她到底去哪里了? “楚姑娘,喝药了。”妇人笑眯眯地端了一碗药进来。 “谢谢。”夏语初微笑着点头,接过药一饮而尽。 妇人习惯性地将两个蜜饯递了过来,嘴里闲聊着:“哎呦,不知怎的了,最近都是些寻人的,昨天吧,是官差寻人,今天倒有几个人来寻个外地来带着小丫鬟的美貌姑娘,你说巧不巧?” “哦?那他们寻到没?”夏语初心念急转,浓浓的警觉浮起,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没吧,还在四处问呢。”妇人回答,突然看着夏语初一拍大腿道:“啊呀,你不就是外地来美貌姑娘?是不是你家里人还是亲戚来寻你了?我这就找他们说说去,哎呀,听说还有重赏,若是就好了,也让我领领这重赏。”她说着就要出去。 “哎,”夏语初拉住她,笑道:“要让蒋大嫂子白高兴了,我可没带什么丫鬟,再说了,我家里离这里有些远,定没那么快得到消息,事先也没告诉亲戚我会来,怎么可能有家人或者亲戚来找我?” 妇人想了想,也笑了:“哎,我呀,都钻钱眼里去了,满脑子都是发财梦,可不是这理。”说着就走了出去,但在临出门前,还是多看了夏语初两眼。 那探究的目光,让夏语初皱眉的同时,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快离开这个医馆。 来寻人的是夏家人还是什么人?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人,她断定着。 如果妇人还是疑她,为领那赏钱,悄悄将消息告诉了寻她之人,她就变成瓮中之鳖了。 或者,那大夫和妇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突然想起她才醒来时,妇人解释,这里是承北镇。 她怵然心惊,如果只是寻常受伤之人,即使昏迷,也不会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而妇人一开口介绍,就说这里是“承北镇”,这是否表明了,妇人在她未醒时就知道她是从外地来的?此后的一切都是做戏? 她唤住妇人,含笑道:“大嫂子,我的伤也要好了,我这就告辞吧。” 她紧盯着妇人,只见妇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一脸关切地问:“要不让我们当家的送你回去罢?” “不用了,”夏语初笑着,垂下眼帘,遮住眼中锐利的亮光,抬眼眼中已盛满了感激:“蒋大夫也忙得很,就不耽误他的时间了。我这离亲戚家也不远,这就告辞,日后再上门道谢。” 她没有随身的包裹,因为包裹丢在了小如的马车上,给妇人的解释是仓惶从登徒子手里逃走,所以丢了,此时,她一福,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周身收拾了一下,抬脚走出了医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出医馆时,好几道惊奇的目光盯着她。 谁也没想到,她会大大方方地告辞,大大方方地从医馆大门悠闲地走了出去,优雅从容,毫无芥蒂和防备一般。 妇人在她身后摇头叹息:“我还以为她会乘没人注意的时候再偷偷溜出去呢,她明明发现有不对了。” 蒋大夫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管她怎么出去的,只要她离开了,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妇人嗔了他一眼:“你呀,老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儿。” 蒋大夫毫不在意地嘿嘿一笑,转身出了诊堂,扬声高唤:“下一位。” 夏语初一边警觉周围,一边貌似闲适地在逛街,作为一位特警的灵魂,她渐渐能感觉到,她的身后是有人在跟着她的。 但有时候在街上反而是更安全的,无论要暗杀她还是怎样,大多人会选择在偏僻处下手,而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买了几样礼盒糕点,买了一盒脂粉,又去买了两套衣衫,每一件都细心地砍价,看起来,她好像真的单纯是为了逛街来的。 她甚至在逛到铁器店时,偷偷顺了一柄摆放在店铺边缘的匕首。 买衣裳时,她选了一个热闹的新衣局,故意磨蹭了半天,又是细选衣裳,又是砍价,估摸着跟踪她的人心理耐不住放松了下来,换了新衣,混在一群试衣裳的姑娘里,混出了新衣局。 她早就留意到附近有一条狭小又热闹的小菜市场,混在姑娘群里离开后,她就迅速地混入菜市场的人流里,七转八转的寻脱身之路,明明是初冬的天气,却热出了一身的汗水。 跟着她之人也丝毫不轻松,本来觉得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少心眼?后来见她悠闲地逛街、和掌柜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砍价、一脸雀跃地仔细地挑选和比对衣物,挑选胭脂,更是深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寻常小姑娘吗?没多少警觉感,喜欢锱铢必较,爱美爱打扮。 有人甚至打起了呵欠。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衣局里买衣服的小姑娘,已不见了她的踪影,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 “蠢货。”茶馆里一位二十多岁的男人黑着脸将茶甩到来人身上,声音冷得像冰:“再找!” “是。”来人任由身上茶汤淋淋也未擦一下,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慕容归,你竟然也会看中乡野女人,嘿嘿。”男人笑了一笑,悠然坐下:“啧啧,也不知是怎样的绝色,小爷我也有些好奇了。” 身边一个瘦高男人给他斟上酒,陪着笑:“刘少爷,这乡野地方,能有什么绝色的?过几天到杭城,听说那里才是温柔烟花地,咱再好好乐乐?” 刘少爷看了他一眼,不屑地道:“你什么都好,就还是不知女子之乐。虽是乡野地方,也有乡野地方女子的妙处。只是,既然是慕容归看中的,倒不好下手了。啧……“他牙疼似的一咧嘴,“跟着慕容归出门办事,他能看中个乡野女子胡来,小爷我却得循规蹈矩的,真真憋坏小爷了。” 瘦高男人笑道:“若是不想随着他去杭城,眼下倒也有个现成的方法,他不是行船走么?您只说您晕船,走旱路就好了。到时一起在杭城见,老爷也寻不出你的错。” 刘少爷抚掌大笑:“好、好注意。慕容归今晚就离开,那咱――好好乐乐……” 眼前似乎浮现了女人光洁的酮体,他说得意味深长,笑得暧昧猥琐,瘦高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至于明着是跟着慕容归办事,实际是监视慕容归的举动的吩咐,早被他忘到了脑后。 在出发前,他爹光禄卿刘广仁就吩咐他,以亲军校官的身份跟着慕容归到杭城办差,实际却要留意慕容归的作为,回来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但他没几天就烦了这无聊的差事,一路偷溜不断。 可想起爹爹的吩咐,为给爹一个好印象,他还主动向慕容归请求过差事,谁想慕容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竟然让他派人跟踪个女人。 虽然是个香艳的差事,但对于慕容归看中的女人,他可没胆量去争去抢,一颗心又顿时冷了下来,兴趣缺缺了。 而慕容归办差却用心在女人身上的印象,让他觉得爹爹听那太后老太婆的话,对慕容归那么紧张很是不以为然。 就凭这么个和他差不多的小子,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 第十二章 惩罚 夏语初发觉自己低估了跟踪之人的能力。 她兜了一圈,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摆脱了跟踪之人不久,就又发觉,那些人竟然又阴魂不散地又跟了上来。 当发现对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后,她怵然而惊,转身选了一个方向急步而行,但行不远处,她就发觉那个方向也有人,于是她再转个方向,继续奔走。 本来她觉得这个镇已不安全了,想离了镇子再说,因此,她选择的方向是出镇的方向,人烟渐渐稀少,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若是暗杀或绑架,真是下手的地方。 她感受到那些人加速逼近的声音,仓皇而逃,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已顾不上分辨方向,只往来人合围的缺口处逃去。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听得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觉得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一声声地粗重地喘息着,脚重得像铅,只剩下本能支配着她一步一步地奔跑下去。 直到,她眼前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而不远处的河中,停着一艘大船,大船一侧亮着灯,伸出踏板,有一些商贩、农夫模样的人,正等着往船上送东西。 夏语初心里一动,在河边柳树的掩映下,一跃下水,从水里向大船游去,游到背光的一面,她抓住缆绳,咬着牙,爬上了大船。 湿淋淋一上大船的一刻,她觉得全身的力量的消失殆尽,脚软得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坐在船板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江面上有些冰的寒风随着呼吸灌进喉咙,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又像有把刀子在割着,一刺一刺地痛。游泳和攀爬时,扯到了手臂上的刀伤,也在隐隐地作着痛。 她不知道的是,在船头的阴影下,有个人一直看着她,看见她如鲤鱼一般跃如入水中时,他微动了动,却依然一语不发,后来,见她抓住船尾的绳索,虽然力有不继,却动作灵敏地爬上了船,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要现在将她带来吗?”他身后如影子一般沉默的容二低声问道,耳语一般。 “不用,”俊美犹如天人的年轻公子摆了摆手:“迟些再说。”声音一样轻,却丝毫不担心容二听不清楚。 夏语初只歇了一会儿,就听到船头传来说话声,正像这边走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着身子站起来,翻身就进了船上一间没有点灯的房子里。 她刚进去一会儿,勉强屏住呼吸,她刚才待的位置就传来说话声:“咦,这里怎么有滩水?” “大概谁不小心倒的罢。”两个人说着话,就过去了。 松了口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打量着所在的房子,大概是间杂物房,堆着些备用的桌椅台凳。 她慢慢的放缓呼吸,身上的衣裳湿漉漉的,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之极,夜空冷沁沁的寒气直往身上钻,双手环抱着自己,寻了个平整些的位置,慢慢靠坐下来。 身上很冷,但夏语初竟然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心里迷迷糊糊地记得要将湿衣服换下来,否则在这初冬的季节,只怕会感冒,但是,她的手和脚都困倦得好像不是自己的,那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被抛到了脑后,陷入了昏睡。 在昏睡中,夏语初突然感觉到眼前有闪烁晃动的火光,还有不算嘈杂,但清晰的人声。 梦里不知身在何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透过雾蒙蒙的双眼,看见身前围绕的都是穿古装的人,手里提着灯笼,嘴里大声呵斥着什么。 她侧着头,困惑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听清那人嘴里嚷的是:“你是谁?怎么在我们船上?“ 一瞬间忆起,逃跑到了别人的船上,竟然睡了过去,这是……被发觉了。 她努力露出一副无害的笑脸,软绵的手脚撑着墙站了起来:“我……“ 她吓了一跳,这副声音竟然沙哑得不成样子。 容二看着眼前的女子,虚弱得似乎随时都站立不稳,却撑着墙站得稳稳的,狼狈不堪,却依然难掩她身上清贵和傲然。她病了。 他目光闪了闪,立刻就做了决定,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人去扶她:“有人偷溜上了船,带去让公子发落。“ 他身后有人诧异道:“容二管家,公子看书不喜别人打扰,不如按规杖责……” 容二回声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即就住了声,虽然名义上,他是办差的差人,而容二只是管家,但他却对他不敢放肆。 待那女子走过他身边时,他才恍然,原来就是看人家姑娘漂亮,拿去献宝去了。他撇了撇嘴。 一听这话,夏语初立刻就识相地没有开口说话,能节省点力气就节省点力气吧。 她的头昏沉沉的,手脚沉沉的没半分力气,这是病了。 拖着这具严重缺乏锻炼的娇弱身子,她无比怀念起自己原来的身体来。 容二只带了两个心腹押着夏语初。 在带往目的地的过程中,她看了一眼船外,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波,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银光,船也在移动着,不快,但确实是在行驶。 带进那间灯火辉煌,富丽堂皇的厅堂时,她用手遮了一下灯光,因为感冒,双眸像蒙了一层雾一般,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那效果就跟拍艺术照差不多。 书桌后那年轻公子席地而坐,白玉冠束着的一头乌发,比墨更黑,比绸缎更柔,五官精致到无懈可击,比刀刻更完美,比玉石更润,灯光下,修长的身躯似乎笼罩着一层光晕,光华流转间,令人不能直视。 此时的慕容归,清贵逼人,太过炫目,简直惊心动魄。 夏语初微张着嘴,几疑自己还在梦中。 “你是仙人吗?”夏语初忍不住伸出手,虚空向那年轻公子摸了过去,想证明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影。 慕容归微微皱了眉,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和厌恶,想不到这雌鹰一般的女子,竟然也和寻常女子一般表现得如此花痴。 “原来不过是个花痴女子。”他冷哼出声。 鄙夷的声音,顿时让夏语初回神。 他不是什么神仙,是她在山道上惊鸿一瞥的年轻公子。 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他这样的人物,是令人难以忘记的。 巧合?夏语初觉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因为生病而迟缓的思维,让她没有抓住。 她想的是,如果他因为自己的一句赞语,将自己视为花痴女子,如果因此而不愿意听她辩解,她没看她刚醒时容二身后说话之人的外貌,但“杖责”两个字却听清了。 努力驱使着疲惫的脑筋思索着,脸上却不露一分。 夏语初站着,慕容归坐着,虽然一坐一站,夏语初是在俯视着他,却依然被他贵气所迫,调整了一下呼吸,找回自己的气势,夏语初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此言差矣。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慕容归挑了挑眉:“哦?”她的反应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讲的是从前有个皇帝宴请大臣看金蛇舞,美艳美女着短装下裙,露半乳,露柳腰,状若蛇舞,人艳舞姿更美,有个大臣怒斥伤风败俗,皇上感慨:朕看到是一场绝美的歌舞,爱卿眼里看到的是妇人丰乳细腰。”明明是未出阁的闺阁女子,说起这般香艳色彩的故事,却毫无羞涩,大方从容。 慕容归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细思,脸沉了下来,她这是将他比做什么?!美艳的女人还是淫者见淫之人?! 大胆! 夏语初笑道:“就是这样,同一个事物,有人欣赏的是美,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另样,就像我刚才讲得是一个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故事,也许听在不同的人耳里,却是另一番意味。小女子第一次见公子这般丰神俊朗之人,惊为天人,一时失态,但并无他意。” 慕容归眸中神色更深了两份,为他相貌痴迷的女子他见多了,但在他面前的,不是神色慌张痴迷得说不出几个完整的字,要不就是正襟危坐假装毫不在意,却又忍不住时不时地偷瞄他,反而更让人觉得假正经。 当着他的面称赞他相貌的闺阁女子,她是第一个。 他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有不正常的两团红晕,一双眼睛因生病而雾气萦绕,如弱不禁风,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但脊背却挺得很直,就算病弱,也掩不住眉宇间自然流露的从容坦荡。 她这话,一是拍他马屁,二则是暗示,她只是赞他貌若天人,却没有其他的意思,而如果他揣测其他的意思,倒成了“淫者见淫”的那个人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虽被隐晦地反击了,但他心中那丝恼怒消散殆尽,望着她的眼神已微有不同,有此急智和胆识,也不枉是他看为雌鹰的女人。 光这份急智,就让人欣赏。 “我能坐下再谈吗?”站了一会儿,夏语初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更甚了。 慕容归挑眉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以为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这么放肆吗?” “不,小女子不敢,只是,我生病了。” “关我什么事?”慕容归语气淡漠之极,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 “似乎不是待客之道。”夏语初嘴角一抽,维持着温和平淡的笑容。 “不请自来,算什么客?”慕容归嗤之以鼻。 “不速之客也占了个‘客’字。”夏语初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善意:“何况,我是受局势所迫,并非有意冒犯。我有自己逼不得已的原因。” “哦。”语气依然冷漠疏离,似乎丝毫也不感兴趣:“容二,你说说,擅自上船,是怎么惩治的。” 容二平静刻板的声音响起:“杖二十,即时驱逐下船。” “执行吧。”懒懒的声音淡漠地响起,就好像在说“送客吧”一样,他复拿起书看了起来,好像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 第十三章 争辩 容二拍了一下巴掌,门被打开,两个汉子走了进来。 “喂,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在河上!两边不靠岸,就算要驱逐我下船,也得靠岸了吧?!”夏语初见来真格的,顿时急了,虽然她会游泳,但是,不要说如今病得手足无力,就是没生病,她也没有把握能用这柔弱无力的身子游回岸上。 何况杖二十!只怕还没下水,就先挂了。 “我想你没听清楚,是‘即时’驱逐下船,和靠岸与非有什么关系?”慕容归平静地放下书望着夏语初,说出的话去,无比淡漠冷酷。 夏语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脱挟制她往外拖的两个男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都一阵一阵地往外冒火! 她感觉自己连鼻子里喷出来的气都带着火星儿! 没错,她是特警,在办案中,她见过不少生死的场面,但是,也许正因为见多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所以对生命才更尊重。 所以,即使从穿越过来危险不断,让她痛苦不堪,让她忍受着对现代的无尽思念,她依然没有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依然挣扎地活着! 她这个身体,住的是她自己的灵魂!是这个身体母亲的女儿!是小如的姐姐!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比天使更完美的外表,却有一颗比魔鬼更漠视生命的心! 特别是漠视的是她的生命! 难道她挣扎至今,为了逃命爬上这艘船,就要在这个人的手下被终结吗?! 她出离愤怒了! 夏语初紧走几步,几乎是奔到慕容归的桌前,“砰”的一声大响,双拳带着无可畏惧的气势,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容二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已跟了慕容归好几年了,但从来没见过,竟有人敢对慕容归如此不敬! 愣怔了一刻后,他们立即反应过来,就要上前,将夏语初拖出去,这么美貌的小姑娘很快就要魂散香陨了。 但令他们奇怪的是,容二竟然将手背在身后,对他们做了个禁止和退出去的手势。 两人诧异地对视了一眼,终究什么也不敢说,退了出去。 夏语初怒目圆睁,瞪着慕容归厉声道:“你没有听过佛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没让你救命,只让你别逼死一个无辜的人也不行吗?” “你……” “你什么你!你老师没教过你‘生我所欲也’、‘芸芸众生,莫不爱生’吗?你夫子没教过你‘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吗?!既你也爱生,又怎么能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你没听过草芥人命是要遭到报应的吗?!” 容二刻板的神色微动,他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瘦弱娇软身躯里,蕴含的是倔强的气势,那是对生的无上尊重和勇气! ――幸好他关上了门,敢对慕容归发飙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 慕容归面容慢慢沉凝下来,原本的慵懒一扫而光,他紧紧地盯着夏语初,比墨更幽深的眼眸里毫无表情,却让人感到无边的冷凝,连声音也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报应?!在哪里?!我没见到!” 夏语初顿时感到巨大的威压逼迫而来,逼人的贵气让她瞬间生出渺小之感,那是天生身居高位的高贵,藐视众生的狂妄和自信! 慕容归比她高一个头,她随着慕容归的动作,从俯视慢慢变成了仰视,就如同低位者对高位者的臣服一般。 气势上的压迫,她觉得呼吸一滞,让她呼吸困难,头皮发麻,低下头,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地收回撑在慕容归桌上的手掌。 她意识到,她的地位身份卑贱,在这个皇权至上的世界,对这些真正显贵的子弟而言,她的生命就如蝼蚁一样,处死她,连理由都不用。 双手无意识地握拳,指甲掐进了掌心,那轻微的疼痛,让她的勇气又回到了身上。 她不愿意莫名其妙地死去,但更不愿意纵容和被动地接受他的惩罚,卑微地成为水下的亡魂。 对已经做下的事情,她向来没有后悔的习惯。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勇气,也许此刻她已经是水下亡魂。 她后退了一步,错开距离,努力和他保持平视,目光已恢复了平静,但眼中的倔强和坚持丝毫未减:“是,我承认你弄死我很容易,对你来说,杀人也许从来不需要理由,但是我听过一句话,为政者当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想您定是身居高位之人,请仁慈地听一听我的理由,对您来说,不过是浪费几分钟的时间而已,有何不可呢?” 此刻慕容归身上的气势和威压如让空气丝毫都凝重起来,但夏语初的倔强和气势,虽显得弱小,却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不为所动。 慕容归目光闪了闪,绕过座椅,站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冷然道:“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若是说不出让我信服的理由,你,惩罚加倍!” 他和她靠得极近,夏语初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暖气息在她脸上抚过,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淡淡清香,但他整个人,却如刀锋一般萧杀。 忍住后退的欲望,夏语初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然而真诚:“我被人追杀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确实被人追杀,不得不跳下水,爬上这艘船。我本来想等那些人走了就离开的,但是,您也看到了,我生病了,睡晕过去了,所以没有及时离开,我保证,船一靠岸我就离开。” 她不敢停顿,生怕因为停顿而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哦?”慕容归眉角露出一丝讥讽,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未变:“被追杀?一个被追杀的女子,会无辜吗?”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发誓!我没有做什么奸恶之事。所以,我确实无辜!”夏语初回答得斩钉截铁。 有时候要让别人相信你,至少你自己气势要足。 容二微微垂着头,站在门边,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对夏语初不由又多看了两眼,只凭她的语气,就让人不由得相信她的话,这也是份本事呀。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 夏语初一笑,语气里带了一份自嘲:“就凭站在您面前的这个身体。您相信我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大奸大恶、杀人越货之事吗?” 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有时,作为一个柔弱娇美,闺阁气息十足的少女,自身就是证据,只要你有足够无害的表情和语气。 夏语初以女子身份作为抓捕手,本身就是很会利用自身条件迷惑敌人的,女子的身份,本来就是一件有力的武器! 如今有这样好的条件,为何不用? “看起来确实不像,但‘人不可貌相’。”慕容归道。 “还有一句话:相由心生。”夏语初微笑着接话,语气平淡笃定,就如探讨着什么平常的话题。 “狡辩!”慕容归嗤之以鼻,但仍问道:“下一个问题:你是谁?” 夏语初不动声色,稍微沉思了一下,答道:“我只知道我叫楚夏之外,其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世界,连地名她也只知道东阳和承北、杭城,其他的更是知之甚少,真话不能说,而假话,她更没把握骗得过眼前的男子。 她心里有预感,说真话比说假话要好。 “不知道?”慕容归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微微的怒色:“别以为听你胡扯几句,就当别人是傻子。” “我没骗你,”夏语初直视着他的双眼,毫不避让,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无比真诚:“我确实不知道,我失忆了,简单地说,将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慕容归背手而立,表情严肃而肃穆,目光如刀,丝毫能将她看穿,萧杀的威压弥漫整个房间! 夏语初迎着他的目光,不为所动! “传大夫。”慕容归转身,一挥袖,坐回了桌后。 夏语初悄悄缓了口气,那种似乎要被目光一层层看穿的感觉,压力山大。 很快大夫就来了,容二将夏语初失忆的事情和大夫说了,大夫给夏语初诊了脉,沉吟了一会,问道:“姑娘是否头颅受过伤?比如磕、碰?” 夏语初点头:“是,近期磕碰过两次。” “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对,我被自己的仆人痛下杀手,差点死掉。” 大夫点了点头,回身向慕容归禀:“古医书上,确实有类似的记载,头颅磕碰伤有可能造成短暂时期的失忆,还有遇到可怕的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也可能患者自己不愿意想起这段回忆而失忆。虽极少见,但也有可能。” 夏语初悄悄松了口气。至于他相信不相信,她现在顾不上细究,她想的只有如何脱身。 慕容归一挥手,那大夫就下去了,不过他并未走远,而是等在不远处。 那姑娘明显有风寒之症,只是在强撑着,已是强弓之末,大概很快又会召他,他还是不要跑那么远了。 夏语初依然保持着真诚的微笑:“您看,我没有骗您。我知道我有错,不告而登舟,就如不告而入室,但,我没有偷任何东西,也没有破坏什么东西,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 “如果我不答应你,就是暴虐不堪了?” 夏语初道:“不敢,我没有这意思,只是,我觉得,像您这么高贵的人,定是胸有丘壑之人,怀若江湖之人,肚量大得能撑船,又岂会不能容下一个小女子?” “有规不守,难以服众。” “法理不外人情,审时度势、依情处事,人之常情。” “你切舌如簧,不过是为自己脱罪,即使是无心之失,规矩你已触犯,又当如何处之?” 夏语初听得他语气已有和缓和松动,心中一喜,却不敢松懈,知道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主动低头道:“我只是觉得我罪不至死,并未说不受罚。” “如何罚?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说。” ------------ 第十四章 病弱 夏语初低头慎重沉思了一会,道:“我记得我朝之法中,有以财帛抵罚之法,我愿以金钱认罚。” 至于这个朝代有没有这个抵罪法,她不知道,但既然这个时空与中国古代差不多,那就算有差距也差不了多少。 虽然钱很重要,但,孰轻孰重,在此刻,一目了然。 慕容归撇起一个嘲讽的笑意,讥讽地扫了她一眼:“哦?你能拿出多少?” 夏语初将心一横,探手入怀,掏出紧捂在胸口的小手帕包打开放在桌上:“我只有这些了。”这已是她身上一半多的金叶子,无论对她来说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寻常百姓来说,都是巨款。 慕容归却仅是淡淡地撇了一眼,眼中讥讽的神色更甚,手指一磕桌面:“就这些?这点钱还不够我几天的花销。你的命,这般廉价?” 夏语初忍了忍,咬了咬牙,又从袖袋里拿出一些,和桌上的金叶子放在一起。 慕容归不语,手指不紧不慢地磕着桌面,从眼角望着她,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不屑。 夏语初生性算洒脱的,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顿时快要哭了,一张小脸塌得快拧出水来,从荷包里将剩下的金叶子也拿了出来,咬牙切齿:“我真的只有这些了!” 慕容归终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罢了。你的命确实不值什么钱,就这样吧。” 你才不值钱!你全家都不值钱! 夏语初在心里痛骂着慕容归,听得他让容二寻个地方安置她后,随意地道:“这点子金叶子,你拿去与弟兄们分了吃酒。” 夏语初哭丧着脸,恋恋不舍地看着容二行礼,面色平和地将桌上金灿灿的金叶子都收进了怀里。 夏语初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门,心里骂他千百度。 在她身后,慕容归目光投向桌面的书本,嘴唇勾出一抹愉悦的微笑,柔和了眉眼,温润了眼眸。 夏语初出得门外,江上冷风喇喇,被冷风一吹,顿时哆嗦了一下,从心底翻起一阵阵烦躁,手足沉重得好像快不是自己的了,一踉跄差点跌掉。 她才发觉,之前不是她气得鼻子冒火星,而是,她发烧了。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和难受。 从生死之危中松懈下,强撑着她的那根弦一松,身上的力量如在这一番言语的对决中消耗殆尽,疲倦和疼痛难受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她身子一软,身边伸出一只手托在她手肘上,却稳稳地将她整个人扶住:“姑娘小心。”平淡低沉的声调,无端让人觉得可靠。 她勉强抬起头看了扶她之人一眼,高大的身材,一张年轻的脸庞,竟觉眼熟。 困惑地眨了眨眼,强行调动脑中的记忆,顿时惊异起来:“你是……你是……” 话未说完,却被抢上前的大夫拦住:“哎呀,都这么严重了,快进屋去!” 夏语初抬脚,脚下却软得几乎动不了,大夫还在催促着:“快,江面风大,都这样严重的风寒了,再撞冷风,小命不想要了!”他语气严厉起来。 扶着她之人只迟疑了一刻,扫视了一眼周围,见人影寥落,一矮身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往一间空的客房行去。 夏语初头晕目眩,无可抗拒地伏在年轻男子的胸口,听着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似乎催眠一般,未到客房,她就陷入了半昏迷之中。 感觉自己被放在柔软的床上,大夫替她诊了脉,模糊中听见大夫说了一句:“……旧疾未痊,又遇风寒……凶险……”,就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昏迷状态中。 此后的记忆,都像是在梦中,模糊而断断续续,她有人喂她吃了药、有人来来往往…… 病中的梦是沉重而混乱的。 她梦见自己站在大瀑布下,雨水淋在她身上,刺骨的冰冷。 她梦见天上下起了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砸在她脚上,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沉重,如沉重的大山一般,让她无法动弹。 …… 沉重而昏沉的梦境断断续续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在病中挣扎时,慕容归来看过她一次。 她不安地躺在床上,如墨长发散乱在枕上,淡粉得快失去颜色的小巧嘴唇里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呻吟,长眉微微皱着,平时长而翘的睫毛无力地耷拉在眼下,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 站在床头,俯视着床上虚弱之极的女子,慕容归觉得心里微微抽了一下,若不是自己有意为之,让她在病中强撑着与自己交锋,也许,她不会病得这般重。 当他听得大夫说她差点一点烧成傻子,此时还在昏迷时,他忍不住走到了她的房间,沉默地凝视着她的病容好一会儿,才走出房门,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大夫道:“全力治好她!不惜任何药材!”语气平淡却坚定。 他需要的是一只雌鹰,不是一个傻呼呼的笨鸟。 当他离开时,这般对自己说。 当夏语初从混乱的梦境和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记忆中醒来时,满眼是从窗口透进来的亮光,淡金的日影薄薄地投在地上,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 这是一间布置淡雅简单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两个箱笼摆放在角落,一个花架摆着一盆兰花,墙上是两幅水墨山水画。 床尾前有个身影在忙碌着什么。 “呃,水。”夏语初哑着嗓子轻唤,喉头似有火燎,生生地涩和痛,声若蚊呐。 叫了两声,那妇人才听到,她忙回头,道:“姑娘,要什么?水么?就来。” 妇人倒了水,走到她身前,却又顿住,细看了她一会儿,方惊喜道:“姑娘,你清醒了?” 夏语初点了点头,虽然全身依然软绵无力,头还有点发沉发晕,但那种被沉沉压迫的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妇人三十多岁,和眉善目,笑眯眯的看着挺喜气,此时她细心地吹了吹,扶了她起来,将枕头垫在她腰下,将水递到她嘴边,嘴里说着:“慢点……烫不烫……”温和细心。 一口气喝完一大盏水后,夏语初觉得自己像干涸的土地得到了滋润,好受了很多,她舔了舔嘴唇,眯眼看着床前的阳光,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妇人道:“现在是傍晚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我早晨上船时,你烧得可厉害,烫得和火一样,可吓人了……” 傍晚?睡了一天一夜?夏语初一惊,那自己就是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在她昏睡过去之前,船在行走,此时,虽然船很平稳,晃动极轻,但夏语初也能感觉到,船依然在行走,也就是说,她坐着船走了一天一夜了! 她猛地抓住妇人的手,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离承北多远?”神情急切。 妇人怔了怔,忙安慰地拍了拍夏语初的手:“我们是沿曲水南下,如今大概到了曲遥了,离承北……”她眼中闪过迷惑:“小妇人见识短,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古代交通不便,有些妇人甚至从未离开过自己娘家及婆家附近的村镇,夏语初倒也不以为忤,继续急切地问道:“那我们要去哪里?” 妇人楞了楞,笑道:“姑娘头还晕不晕?不是说到杭城么?” 这是隐晦地问她是否病糊涂了,还未清醒。 夏语初却未留意,她楞了一会,松开妇人的手,长长地呼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望着窗口的亮光怔怔发呆。 这是天意么? 她和小如约定要去杭城,无意间逃上一艘船,竟然就是去杭城的。 她着急打听方位,就是为了分析探寻小如的所在。 那样单纯善良的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会遭遇什么? 遇到的好人多,还是会被坏人骗了?她在承北已经有夏家的人追了上来,小如又会不会被夏家的人抓住? 但是,她的担忧无处可泄,她对这个世界连小如都不如,更无从知晓小如的所在。 幸好她留了一半的金叶子在小如身上,也许,小如也会记得她们的约定,一路行到了杭城。 妇人见夏语初在怔怔发呆,以为她大病初醒还未很清醒,也不打扰她,收拾了一下,就要去叫大夫。 刚转身,却听得身后唤道:“这位……嫂子,你是?” 妇人回身,笑道:“昨天到现在,姑娘一直没有清醒,大概也不认识我,我是你哥哥雇来伺候你的,叫我声何婆子就行了。” 何娘子是临时找上船来照顾她的? 哥哥? 夏语初知道这里肯定有什么误会,也不点破,却没立即问,翻看昏睡时那些混乱的记忆,确实好像这个妇人一直在照顾自己,便笑道:“谢谢你了。若你是婆子,姑娘们可不依了,可不是年轻人都该叫婆子了。” 世上没有不爱听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子,何娘子笑得眼睛都弯了,咯咯地拿袖子掩了嘴:“楚姑娘可真真嘴甜。哎,看我只记得说话,我去叫大夫……” 门被敲了一下,大夫在门外咳了一声。 何娘子忙打开门,笑道:“刚要去叫您,您就来了。楚姑娘醒了呢。” 大夫笑道:“我刚才听见了你们的说笑声,特地过来看看的。”看了一眼床上的夏语初:“看样子精神不错。” 上前诊了脉,一摸胡子,乐呵呵的:“看来无大碍了,再吃两天药,静养一下就好了。” 夏语初向大夫道谢:“那是因为大夫您的医术好。”这句道谢是真心实意的,在古代,讲究的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今她清醒过来后,就发觉自己好了一多半了。 大夫点头笑纳,调整了一下药方,交由何娘子拿去给管事房抓药煎药,就离开了房间。 何娘子也拿着药方,跟着离开了房间。 大夫走到慕容归的房门前,容二禀报后,他微低了头,恭敬地进了房间,向慕容归禀道:“楚姑娘清醒了,无大碍,只需静养两天。” 慕容归淡淡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写着什么。 大夫退出房间,慕容归站了起来,优雅地舒展了一下手臂腰身,站了起来:“出去走走。” 容二忙开了门,清晨的阳光下,慕容归浅浅地微笑着,轻松悠闲。 ------------ 第十五章 惶恐 夏语初靠在床头,瞌着眼睛思索着,本以为船靠岸了就能离开这艘船,却不想因为生病而耽搁了,还在船上治好了她的病,那是不是应该去给主家道个谢? 只是,想到那高贵到冷淡的俊朗男子,她不知为何,心里隐隐的竟有点胆怯。 而想到他敲诈了她身上的银钱,她又恨得牙痒痒起来。 只是……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她衣衫的内兜里,她还藏了几片金叶子,下了船找个银庄换成银子和铜钱,应该可以用一段时间。 她握了下拳,在古代,如果她养不活自己,是不是枉为现代人了? 她想着,伸手摸向内兜,却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这衣衫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还有,腰间的匕首也不见了! 只是和她原来的衣裳相似,她初醒,更急着了解其他的情况,所以并没有发觉。 “何嫂子!何嫂子!”她挣扎着下床。 “来了来了。”门外传来一阵高声的应答,何娘子开了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一见夏语初正在下床,“哎哟”一声,将托盘放在桌上,赶上来扶了夏语初:“姑娘要下来,叫我就可以了,怎么自己下来了。” 因刚病愈,也因为睡得太多,反而脚更软,夏语初觉得双脚直发软打颤,身子一晃,忙扶着何娘子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气,力量慢慢回到身上。 她望着何娘子,问道:“请问是谁帮我换的衣裳?”她的语气和神情都不自觉地严厉起来。 何娘子怔了怔,身子不由得僵了一下,她竟从那双平时水波柔和的眼眸中感受到了刀锋般的锐利和威严,呐呐地答道:“是我帮姑娘换的,衣裳洗了。” “谁洗的?衣裳内有什么东西没?” “我、我洗的,啊,有柄匕首、还有几个金叶子,我都给、给你哥哥保管了。” 她两眼有些发直,神情震惊,夏语初感受到她的惊吓,掩下眼帘,抬起时,已恢复了柔和温软,微笑道:“有劳何嫂子了。”笑容如春风拂面。 何娘子长呼了口气,一时觉得怪异之极。那样柔软娇弱的身躯,如弱不禁风,那样娇美温婉的脸庞,与那样锐利冰冷的眼神,反差之大,怎么都觉得诡异。 只是,她转念一想,这船上都是男人,她一个女孩子突然发现衣裳被换了,自然会心惊,着急惊怒都可以理解――这才是洁身自好的闺阁女子应有的警觉。 这么一想,她对夏语初反而多了几分好感。 夏语初由着何娘子扶着到桌边坐下,一阵食物的香味透入鼻端,桌上摆放的托盘上,放着一大碗白粥,两个小菜,看着简单,却香味浓郁。 她这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何娘子拿小碗盛了一碗白粥:“大夫说你大病刚醒,还是吃点清淡的,清清静静的才好。” 夏语初点头道了谢,见何娘子给她喂食,到底不习惯这样的伺候,便接了过去自己慢慢吃着。何娘子在一旁给她夹小菜。 看着简单,白粥入口软绵细腻,小菜看着是简单的腌菜,吃在嘴里,却别样的清香和美味。 夏语初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才住了手。 何娘子一脸笑容:“能吃就好,有胃口才好得快。” 夏语初净了脸和手,迟疑地问道:“我哥哥……”她不知道那个人,但何娘子一再提,她的东西又在那人那里,自然是要问清楚的。 何娘子笑道:“不知道他在哪里忙着,要不我去看看?” 夏语初想了想,阻止了她:“不用了,等会吧。”既然挂的是她哥哥的名头,自然就会来看她的。 她猜她“哥哥”是不是那晚见到的美貌男子,但她很快否认了,他那样无论身份还是心态都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屑于挂名为她的“哥哥”。 难道是……那晚抱她回房的年轻男子?他又是谁? 对那个敲诈了她全部钱财的可恶男人,她也还不知道姓甚名谁,又是什么身份。 于是,夏语初向何娘子打听这船主家的情况。 何娘子惊奇地看她:“楚姑娘不知道?” 夏语初讪讪笑了笑:“我上船就病了,委实不清楚。” 何娘子道:“我还以为姑娘的哥哥是在船上当差的,自然就知道主家,原来姑娘竟也不清楚。” 夏语初笑道:“是呀。” 何娘子想了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听船上的人叫姑娘的哥哥‘四爷’,想来是个有头脸有身份的,姑娘不如问你哥哥。” 夏语初点了点头,何娘子笑道:“我刚向船上的人打听了一下,这里离承北镇大概一百多里路,离杭城大概两百多里路,大概还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就能到了。” 夏语初已经决定跟着船到杭城去,心里倒有些期待起来,到了杭城是否能遇到小如。 希望很渺茫呀。她的心情不由得沮丧下来。 这古代的世界,没有钱,没有亲人,唯二对她好的生母和小如,一个不能找,一个找不到,她坚持着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沮丧和悲伤在这一刻将她淹没,她无心无绪起来。 何娘子是个机灵人,突然见她兴趣寥落,想到她大病初愈,便打住了话题,伺候夏语初洗漱沐浴了,就要在她床前打地铺睡下。 夏语初止住了她,问得她是有自己的房间的,便让她自己回房睡去。 何娘子还要坚持,但见到夏语初更坚持,便反复嘱咐夏语初有事就叫她,她就在隔壁房间才退了出去。 夏语初大病初愈,此时心绪不佳,很快便犯困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在梦中,她梦见她无意走进了一个古香古色的村子里,村民都穿着古装,麻木而漠然,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她想离开,却怎么也转不出去,以为走到了尽头,推开一个巷门,里面又是一个悠长的巷子,尽头推开门,还是一个巷子,兜兜转转,弯弯曲曲,就是被困在那个古代的幽深村落里。 她越走越慌,满心恐惧,毛骨悚然,从走变成了奔跑,可是,还是怎么都走不出这个村落。 在恐惧达到顶点时,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古香古色的房间,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已很稀薄,一切都朦胧又幽暗。 她猛地想起刚才的梦境,一阵恐慌从那心里升起,她再也受不了了,从床上爬了起来,抓了件床边搭着的大披风裹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轮圆了三分之二的月亮挂在天上,照得江面忽明忽暗的银光鳞鳞。 江面有风,不大,却让夏语初打了个哆嗦,但她如不觉一般,只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月亮发呆。 这个梦境,预示的是什么? 预示的是,她无意闯入的古代世界,她再也走不出去,再也无法离开吗? 那她,再也无法回到现代了吗? 她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么艰难地坚持在这个世界努力活下去,除了对生命的尊重,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觉得,活着就有希望。 就有希望寻到送她回到现代的契机! 突然送她到古代,肯定是她触到了某个契机,她只是现在没找到而已,如果她能坚持下去,是不是就能找到? 在她潜意识里,她一直这样坚持着。 但是,此刻,一个梦境,一江寂静的寥落,将她的希望破碎了! 她脑海中浮现了在现代的亲人和男朋友、朋友、同事、甚至性格严肃、要求又高,经常对她们的工作不满意就将她们骂得狗血淋头的上司……此刻,她发觉自己是如此思念他们。 可是,她被丢在了一个陌生的遥远的世界,而他们,又在哪里? 巨大的悲伤和沮丧抓住了她的心,比上一次、比每一次她产生怯意、比每一次她丧失了求生欲望的时刻更强烈! 如一只巨手握住她的心脏,在用力地疯狂地捏着、搓揉着! 她张着嘴,却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慢慢地慢慢地靠着墙滑坐到船板上,她无可抑制地泪如泉涌。 她刚打开门出来,就有人发觉了。 船舷侧,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迟疑了一下,向她行来,他动作敏捷,步伐稳健而轻盈,一举一动无不充满活力和力量,但此刻,夏语初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一点也没发觉。 “你怎么了?”来人停在几步远处,迟疑地轻声问道,语气温和得好似心疼的劝慰。 夏语初木然地抬起头向他的方向望去,水雾盈盈的眼眸里,连人影都看不清楚。 眼中看不清人,迷失的心却因为他的语气有了反应,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为什么会听见像亲人、像男友在见她因受伤而脆弱时说话的语气? 因这语气,即使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她还是断断续续地轻声道:“我……回不去了……” 容四怔了怔,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弱小身上散发的悲伤铺天盖地,即使他站在几步外,也能感觉到那种无边的绝望的情绪。 似乎受了她影响,他的心微微抽痛起来,他想起在山道上,他从山贼刀下救下她后,她在昏迷前的一刻,将手伸向他,似乎要触碰他的脸,目光却迷茫地似乎穿过他望向天空,说的就是“我要回去。” 慢慢地走到她身边,蹲在她身边,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四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语拙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在意过。 可是此刻,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语拙感到无奈。 索性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陪在她身边,迟疑地,慢慢地将手覆在她颤抖的厉害的肩膀上。 她身子顿了顿,沉寂了一瞬,头埋在双膝之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细碎的哭泣声,与其说哭泣,不如说更像幼兽受伤而绝望的哀号。 在寂静的江面上,清晰之极,带着浓重的悲伤和绝望扩散。 隔壁的房门发出一声急促的响声,何娘子披衣及鞋而出,惊疑地望着他们:“姑娘……” 却被容四一个眼神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她站在门边,听着那抽泣一般的哀恸哭泣声,心中觉得一阵一阵发酸,勾起了心事,不觉泪盈于眶。 船头出现一个俊逸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站,静静地远远望着依墙缩成一团颤抖着的夏语初,面无表情。 他身后,容二将手里的披风轻轻覆在他的身上。 ------------ 第十六章 坚强 此时无眠的,何止这几个人?船上住着的,大多不是简单的人,在一有异常响动时,就已醒了过来。 但整个船依然井然有序,几乎所有人在确认没有危险后,都安静地待着原处,沉默地做着自己原来在做的事情,不管是值夜、掌舵、撑船、还是静躺在床上…… 只是,那细碎的哭泣带着的浓重的悲凉和哀恸,莫名地让那些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大汉心里也隐隐发酸。 沉浸在自己无尽的悲伤和绝望里,夏语初不知时辰,直到哭到声嘶力竭,整个人如抽搐一般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才迷迷糊糊地止住了哭泣,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半个身子的重量简直全压在容四扶着她肩膀的手掌上,容四却仿佛丝毫不知酸累一般。 静等了一会儿,容四轻轻唤了一声:“楚姑娘。” 她毫无反应,只时不时地肩膀轻抽一下,如同哭累的小孩一般,即使昏睡过去,依然抑制不住地抽泣。 他回头,望向何娘子,却发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依然披着衣裳、脚上及着鞋,一脸泪光地目光穿过他们,望向虚空。 “何娘子?”他唤了一声,何娘子如惊醒一般动了一下,轻轻地“啊”了一声,慌乱地扯起袖子抹了几把脸,脸上露出一丝羞愧,生怕容四责罚一般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早已将注意力转到了楚姑娘身上,忙上前,扶起了楚姑娘。 入手并不重,夏语初身材单薄轻盈,虽此刻头脑昏沉,潜意识里,依然保存在事事依靠自己的灵魂,自己无意识地顺着何娘子的力道就站了起来,又有容四一手扶着她一只胳膊,两个人顺利地将夏语初送回了房间里。 何娘子安置夏语初在床上睡下,拉过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当握到夏语初的手时,入手冰凉,忙又帮她掖了掖被子。 转身打温水准备替楚姑娘拭擦满脸的泪痕时,才发觉容四已经退出了房间,还将房门掩上了。 她打了温水,在灯光下望向楚姑娘,只见她娇花般的脸庞苍白,腮边尚有泪欲滴未滴,如梨花带雨,一双秀气长眉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碎泪珠,如露珠一般脆弱得令人心生怜意。 就算她是个女人,也不由得看呆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有这样美貌模样的小姑娘,恰逢十五、六岁如朝花一般美好的年龄,有疼爱她又有本领的哥哥,坐的是这般舒适豪华的大船……为何她要这般忧伤? 不是少女的悲春感秋,不是少年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从心底蔓延的无限悲伤和哀恸…… 是什么,能让她痛到这样? 她第一次觉得,也许这个少女身上,也藏着迷一般的秘密和过往…… 轻叹一声,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处吧。 发现茶壶里的茶都凉透了,见楚姑娘渐渐睡得安稳了些,她提了茶壶,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想去茶水房倒些热水,以防楚姑娘醒来要水喝。 她开了门,却惊得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地上,门外阴影处站了两个人! 容二的一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她的惊叫,她忙用手掩了嘴,点了点头,退到一般。 容二身前的那个人她没有看清面目,也似乎没见过,但容二她是撇过一面的,隐约知道他身份很高。 能让容二在身后伺候的人,自然是身份更高的,何娘子也算是出入过大户人家,知道些轻重和规矩,识相地没有追问就照做了,退让到一边。 此时,容二身前的人一动,一张侧脸显露在船上间隔的灯笼朦胧的亮光里,优美得令人惊艳! 她顿时怔住,促然间,如突见了谪仙一般,惊住了! 等她回过神来,她才发觉,那人身形一闪,竟然进了楚姑娘的房间!而容二却近站在门边,动都未动! 该怎么办?!该拦吗?! 何娘子惊慌地抬起头四顾,慌乱地思索着,突然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站在不远处,静望着这边,没有动,那是容四。 她长长呼了口气,既然楚姑娘的哥哥看着陌生男子进入楚姑娘的房间都没有拦着,那应该……应该是没问题了吧? 不过,依然觉得心虚,她悄悄地后退了几步,好像将身影隐入阴影中才安全了。只是,也不敢离开了,只好静侯在门边。 难道那男子是楚姑娘的心上人?她心里思量着。 那俊美如天人的男子很快就离开了房间,好像只是进去看楚姑娘一般,何娘子又长呼了口气,却不敢再去打水了,进了房间关上门,上了门栓,靠坐在楚姑娘的床尾,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慕容归坐在书房,微低垂着头,却没有看任何书和文件,目光中透出沉思,刚才那一眼所见的楚夏还浮现在他眼前,娇怯弱小,令人心生怜惜。 但他心里想得更多的当然不是怜惜,而是:楚夏到底是什么人? 扑朔迷离的身世,迷一般地出现,怀着迷一般深沉的心事。 对于楚夏所说的“失忆”之事,他并不太相信,当时不追究,只是他看出她生病得很厉害,那时不是纠缠此事的时机。 他派人暗地里去调查过,那辆马车太普通,普通到寻不出明显的出处,那三个死去的车夫和仆妇,在他的人寻去时,竟已被人移走了,再寻虽有蛛丝马迹,却暂时无大收获。 因为他带出来的人不多,虽有金吾营部派出来的其他人,却不一定与他齐心,也不得用,于是,他将派出去的人都召了回来,他不耐烦花大力气刺探一个陌生女子的扑朔迷离的身世,他手头,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时他心生疑窦,所以悄悄夜访闺房,却丝毫看不出端倪,这更让他困惑。 不过,他微微一笑,已是释然,一只猎鹰而已,且不说她现在是否能担当猎鹰的角色,就算成长为一只真正的猎鹰,只要她刚亮出利爪和尖嘴反咬主人,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折断她的羽翼! 他站起来,舒张手臂,容二已会意地上前,熟悉地替他褪去外衣,绕过书房,是一间更宽大的简朴素雅的房间,一张更柔软舒适的床,他躺了下去,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夏语初醒来时,窗楞青白。 她抚额坐了起来,昨晚哭了那一场,似乎反而将那些负面情绪宣泄了许多,令她一夜无梦,一觉黑甜地睡到现在,身上反而好像轻松了许多。 虽然身子还是绵软乏力,但也能感觉到力气逐渐回到了身体里,感觉到健康的恢复,自然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何娘子不在房内,夏语初爬起床,拿起搭在床边架子上的外衣,虽然尚不能熟练地穿着,但她也已经学会了穿着古装的方法了,动作不快地穿上外衣,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窗外是薄雾飘淡的宽广江面,透过薄雾,远处是江边延绵的群山笼罩于烟雾飘渺间,如一幅淡墨山水画,船仿佛驶进了一个如梦似幻的仙山秀水之中,如画中行走。 如斯美景,令人心旷神怡。 何娘子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热呼呼的茶吊子,一见夏语初起了床,就笑道:“哟,楚姑娘起床了?怎么也不叫我?”微举了举手里的茶吊子,证明她不是偷懒了:“您看,我提了热水,姑娘梳洗一下吧。” 夏语初微笑着,点头道谢:“谢谢何嫂子了。” 伺候的主子和善好相处,对伺候的人来说,也是件愉悦的事情,何娘子也微笑起来,将茶吊子放在洗漱架的旁边,就赶上来替夏语初梳头。 她动作轻柔和缓,一点也没扯痛头皮,好像已经做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一边仔细地打量夏语初的脸色:“姑娘看着好了许多,梳洗好了我叫大夫进来瞧瞧。” 夏语初也望着镜中的自己,娇美柔弱的眉宇间,有淡淡的哀伤,可也有哀伤过后的坚毅和坚定。脸上也多了一丝正常的红晕,不再是苍白苍白的,双眼的神采回来了,漆黑清亮。 她自己也有些恍惚,昨晚心里痛到了极致,宣泄了出来之后,如今心里反而感觉到了一丝轻松,虽然依然难于完全释怀,可是,她似乎已经正在接受,自己要被留在古代这件事情了。 大概,人就像弹簧,被压到极致的时候,不是受不了而崩断,就因彻底的放松进而变得轻松。 她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坚强且心理素质很强的人,否则她在现代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中作为女抓捕手,执行着危险的任务。论身材、论力量,她都不是队里最好的。 而现在,似乎又一次论证了她坚强的,如小强一般顽强的心理素质和精神。 真的就要被留在古代了吗?闪过这个念头时,她心里猛地一抽,闪过一丝迷茫和悲伤。 夏语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暂时将心头的迷茫和悲伤都抛在脑后,她不是个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感怀自怜的人,此刻,她也不允许自己在清醒的状态下,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怜自艾。 整天以泪洗脸,动不动就哭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心里对自己鼓劲,手用力地在身前挥了挥,如赶跑苍蝇一般。 就算在这异时空,我也要好好的活一回!她在心里对自己鼓劲的说,右手握成拳紧了紧,仿佛下定了决心般。 ------------ 第十七章 日出 何娘子见了夏语初的这个动作,顿时停下了手里正在轻轻梳发的动作,问道:“姑娘,有虫子么?在哪里?” “虫子?”夏语初楞了一下,才明白她有这么一问的原因,不由笑了,这些小情绪,不就是惹人恼的虫子吗?她笑道:“没有了,刚才被我赶跑了。” 何娘子点头道:“在江面上,难免有些遁水飞的小虫子,好在现在不是夏天,夏天的水面上,那些水蚊子才真难打发。我那时候……” 她说到这里时,猛地顿了下来,语气忽而低沉下去,连情绪也低落了几分。 那时候,她就是坐着一艘只能容两、三个人的小船,忍受着蚊子的叮咬,抱着满心彷徨,被父兄卖入别家的。 她静了一会儿,转了一个话题,不过是些闲话笑话儿。 她不愿意说,夏语初也不追问,顺着她的话题,聊起了其他。 虽是笑话儿,却也能从中听出一些这世界的风土人情,夏语初也有了点聊兴,不知不觉的就聊到了何娘子的身份上。 夏语初也在这世界混迹了好几天了,也能认出她盘的是妇人头,便问起她家里的事情,婆家哪里人?是否有小孩……之类的现代也常常用来不太熟悉的朋友闲聊的话题。 不想,何娘子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她平静地说:“我啊,虽是个妇人,可也不敢称夫君,只配叫‘老爷’。” 夏语初怔了怔,才想到一个可能,不能叫夫君,只能叫老爷的,那是妾。她不是本土人,倒忽视了这个可能,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何娘子却自己笑了,笑得很平和,语气平淡地说:“我是江边一个城镇一户人家的小妾,不慎得罪主母了,就被发卖了。恰巧姑娘的哥哥寻人照顾您,就从人牙子处将我买了上船。” 她说起这些时,神情淡淡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夏语初虽知道在古代这样的事情是很正常的,但真遇见了,心里还是震动了一下。 何娘子还笑道:“也是我运气好,姑娘您又是个和气淑静的,若不是您哥哥要人要得急,不得挑挑拣拣的,或许也轮不到我来伺候姑娘了。” “不,你很好,伺候得很好,很尽心,谢谢你。”夏语初望着她的眼睛,真心实意地说道。 就是现代请的护工,也不一定有她这般耐心又尽心的。 何娘子听得她这句道谢,望着她眼中的真诚,愣怔了一下,心里流过一道暖流,也笑了:“那是姑娘您心善,若是看着一个人不顺眼,就算再尽心尽力,再谨小慎微,那也一样是刺了人的眼,就像我在孙家,太太可视我为眼中钉一般,男人也是没长性的,不过几个月,老爷就不正眼看我了……” 这话倒是,若是看一个不顺眼,他怎么做都不顺眼,若是看一个人顺眼,不自觉的就会宽容,甚至于任性、骄纵那些小毛病都变成了“可爱”的代名词。 看着何娘子微微有些感慨的模样,夏语初知道她是想起了之前为妾的一些事情了,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何娘子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点彷徨之色,责道:“看我,真该罚,好端端的和姑娘说起了这些。” 夏语初倒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当,她不是这古代纯正的闺秀小姐,她有一颗来自现代的见多识广的灵魂,根本就不担心被污染的问题。 “你怨吗?”夏语初问道,她突然想知道,对于遭受过被货物一般买来卖去的女子,是否会怨恨,对这世界的怨恨。 何娘子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怨。” “为什么?”夏语初惊异起来,她被突然抛到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也会抱怨,会想不通,甚至偶尔会产生怨天尤人的想法。 何娘子望了夏语初一眼,平淡地笑道:“这都是命。这就是我的命运,老天给了我这样的命运,我该埋怨谁?” 命?命运? 简单的一个命运,就能解释一切加诸己身的遭遇吗?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夏语初愕然,虽然这或许是古代大多数人的想法,可是她觉得难以接受。怎么能用“命运”来接受一切呢?她能说出一堆关于命运的名言,比如“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之类的,所以她更愿意相信命运是一个人的行为和想法决定的,而不是所谓的天定。 可是,她脑海中突然想起晚上做的那个梦,即使此刻已是清晨,梦里那种心悸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她怔住了,望着窗外的云卷云舒,变化莫测,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如果照何娘子的想法,那她突然出现在古代,也是命? 她突然觉得有些迷惑:难道这……真的是命?!所以,她应该接受这命运,而不是徒劳地抵抗? 这想法让她觉得有些压抑,她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我出去透透气。” 何娘子楞了一下,忙跟上来:“这,这,姑娘还病着呢,外头冷,还是不要出去的好。”见夏语初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她眼神中流露出了彷徨,语气急促。 夏语初手顿了顿,虽然心头浮躁,但看了一眼何娘子的神色,想到她偶然流露出的小心翼翼的窥探和讨好,再结合她的遭遇,她心里软了一下,耐心地对何娘子道:“没事,我多穿点,我就想出去走走。” “可是……等大夫看了再出去罢。” 夏语初皱眉,嘴巴微微嘟起:“你看我都睡这么久了,再不走走,都要发霉了。”活像闹糖吃的小孩。 何娘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忙转身从架子上抓起厚披风,严严实实地将她捂住:“只站一会儿就回来哟。” “好的。”夏语初露出愉悦的笑容,边说边拉开了门。 门外,江面湿漉漉的水雾抚上了脸庞,顿时令人精神一爽,那种微腥的冰冷水雾,混着岸边的青草清香,游荡在身子周围,顿时将刚才房间里那一股子中药味和甜香一扫而光,吸上一口,清冽得像流入胸间的清水。 慢慢地走到船头,夏语初才发现,船头处竟然已经站了两个人。 那个俊美得犹如谪仙的公子和他的随从。 他们已经听到了动静,转头向她们看来。 此时躲开显然是不合适的,毕竟夏语初坐的是他的船,他是船上的主人,还让大夫替她治病疗伤,本来她也打算寻机会向他致谢的。 夏语初微笑着走上前去,招呼道:“公子,早上好。”想了想,又福了一福。 她这招呼打得有些不伦不类的,那年轻公子却没什么表示,只点头示意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江面。 故做高傲。夏语初在心里腹谤着,正打算开口致谢。 年轻公子却似乎感觉到了她要说话,眉头微微一皱,指了指身侧的山峦:“太阳快出来了。” 呃,这……夏语初被他噎得一顿,顺着他的手势望了过去。 远处如缎带一般轻薄蜿蜒的山峦顶端,已是一片瑰丽华美的色彩,锦霞铺成于天际,细细的金色光芒从山后带着无可抵挡的气势透向天空,铺成开一柄未开的金色巨扇。 一会儿,太阳突然就从山后露出了贝珠一般的一片脸庞,那感觉,就像一个调皮的红球一般,忽而弹跳出来。 很快,似乎只过了一忽而,整个太阳就露出了整个脸庞,如雀跃一般,万丈光芒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撒向漫山遍野,给万物渡上了灿金般的色彩,给薄雾下的一切山水渡上了一层柔、一层暖,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江面点点金光闪闪,船似乎在迎着太阳行进,夏语初迎着船头拂面的清风,感慨一声:“好美!” 她心里突然就鼓满了斗志,在这充满生机的美景里! 难道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沮丧情绪里出不了,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大概在现代的父母和上司,恐怕也不能接受自己精心培养的令他们骄傲的女儿和下属,会在古代活不下去,甚至自杀而亡吧? 就算被抛弃到了古代又如何?就算被追杀又如何? 命运是吗?那我,就要抗着这命运,努力地活下去!就算到了古代,她也是那只坚强的小强! 至少她还没有被货物一般地被人卖来卖去,至少,她没有像小如一般被自己的至亲出卖!古代本土弱女子都在顽强地为自己的生活奋斗,她一个现代女子,难道连她们都不如吗? 夏语初情绪激昂,不由冲着光芒万丈的太阳用力地挥了挥拳,大喊一声,喊的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慕容归转头看了她一眼,阳光下,她一双美目灼灼生辉,能让人忽略所有,一下将人的心点亮,瘦弱的身躯站得笔直,弱不禁风,却让人想到了河边风永远吹不倒的蒲草。 他怔了怔,微笑起来,相对昨晚那个脆弱得似乎随时都要倒下的女子,此时的她,更像一只欲展翅的雌鹰。 夏语初在意识到自己在旁人看来有些失态的举止后,也转头望向身边的年轻公子,顿时楞住。 他临风而立,发带飞扬,在阳光下,俊朗之极的脸庞好像笼罩在一层柔光里,柔润了眉眼唇角,衣袍袖角飞扬,飘逸出尘。 夏语初艰难地移开视线,再一次将目光投像江面:“好美!”再一次概叹,不知赞的是景还是人。 容二和何娘子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在观景,也在观人,瑰丽澎湃的日出美景前,一高一矮两个人并排而站,一样俊逸优美,一般衣裾飞扬,宛如一对璧人,人已入景。 慕容归回过头来,夏语初澎湃的心湖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学着电视里的儒生,抱拳躬身,长长一鞠,笑盈盈地道:“多谢公子,才让我看见了如此美景。”轻松活泼。 无论谈什么事情,在两个陌生人之间,谈论一些双方都有共鸣的东西,总能不觉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再谈其他的,也容易些。夏语初不是古代闺阁小姐,她在现代时,就深谙此理。 慕容归看了她一眼,目光滑过她笑眯的双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夏语初又笑道:“本想靠了岸就下船,不想因我身弱多病给耽搁了,无奈叨扰多日,在此多谢公子替我延医治病,叨扰多日之过。”对逼入绝境的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是真心感激的。 “嗯。”仍然是平淡的语气,慕容归道:“你既知叨扰多日,请的是我的大夫,用的是我的药,吃住都是在我船上,这医药钱、住食费、车马钱,是否都该算算?” ------------ 第十八章 考验 夏语初一楞,这般不食人间烟火般谪仙一般的人物,说出的却是带有市侩气息的算计话语,令她产生了一丝违和感。 心中的感激冲淡了一些,因为她想起了被慕容归敲诈的钱财。虽然她的钱几乎都被他拿走了,但那是罚金,此时他还提出要钱,她却寻不出理由反驳,毕竟,吃饭付账、坐车给费、看病给钱,可都是天经地义的,合理无比。 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在她没有任何依靠又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帮她度过了难关。 至于还钱,也好,她正好不想欠太多的人情,别人也没有义务和责任对她那么好。 只是既是交易,讨价还价的逛街精髓夏语初一直记得,于是,她笑着问道:“就用我的罚金抵可以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不行。”慕容归面对美人的微笑攻势,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似笑非笑地窥着她,语气却不容置喙:“一回事是一回事,岂可混为一谈,亲兄弟尚明算账呢。” 这样纯粹的商人口吻,让夏语初一怔,侧头打量着他,一边微笑着说:“好吧。” 她心里的那根弦却提了起来,她可不会认为慕容归真的会在意她在船上的那些花费,那么,他如商人一般说出这样充满交易性质的话,目的又是什么? 她依栏而立,双手握紧了栏杆,依然笑盈盈的,身上却多了不动声色的警觉和冷静。 慕容归没有忽略她的小动作,他微微一笑,垂下眼帘,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狐狸一般的精光,微微拔高了声音:“容二,让账房将帐算出来,单子送给楚姑娘。” 容二低头应了,禀了慕容归去厨房取早餐,顺便也问了何娘子去不去,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而夏语初却楞了楞,竟然还有单子细算? 他身居高位,虽然此时还在行舟,但吃穿用度,就算她不识货也知道是极好及奢侈的,因为她这个沾光的,也能感觉到看似简单的细节处的精细和奢华。 可是,他竟然为了这几个钱,让账房单将她的费用算出来,让她按单付账? 夏语初迅速地将她这几天在船上的吃穿用度算了算,估摸着她剩下的被“哥哥”收着的那几个金叶子够不够付账。 至于那个“哥哥”,只要他会出现,又是跟在这样的公子身边伺候的人,总不会看中她那几个金叶子昧下来吧? 不过,她觉得这件事透出一股子诡异的气息,她在盘算帐的时候,也在思索着,如果这真是个陷阱,她又该怎么办。 还没算出结果来,慕容归和夏语初的早餐都取了来,因慕容归说甲板上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景物如诗如画,便在甲板上摆饭罢。 夏语初却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的心思,笑赞了一句“公子高雅”之类的话,就想和何娘子一起道别回房间里吃早餐去。 不想容二太热心,不但将慕容归的矮桌、坐席取了出来,还将夏语初的矮桌、坐席也取了出来。 这下夏语初倒不好拂了这位大主管的好意,便只好也道了谢,在坐席上坐了下来,与慕容归相对而坐。 坐席是直接铺在甲板上的,有点像中国古代春秋战国时那种席地而坐的做派。 夏语初是在夏家和其他地方都见过和现代差不多的椅子的,知道这世界也已经有椅子的,只是,她在逃亡过程中,也看见过一些人坐在这样的坐席上,席地而坐,看来这两种坐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是同时存在的。 只是她还是更习惯现代的坐法,总觉得席地盘腿而坐别别扭扭的。 不过,她无论是落座的动作,还是坐姿,都做得从容不迫,自然地透露出一种清贵的味道。 这是夏语初在现代养成的越是不熟悉、越是紧张的气氛,越是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古代的夏二小姐从小接受的大家闺秀的礼仪教育结合的结果,很是见得了人。 在他们落座之时,已经有动作敏捷轻微的大汉,将雅致的屏风摆了上来,隔断了江面上的凉风,围出来的那一方小天地,有暖阳、有青山绿水、有水波潺潺,瞬间就营造出了一方秀色可餐的环境。 夏语初看得有些目瞪口呆,这这这做派……果然是万恶的资本家,真会享受。 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慕容归看了她一眼,一挑眉:“楚姑娘不满意?还是另有高见。” “啊,没有,很……雅致,公子果然高雅。”夏语初笑眯眯地回答,拍马屁的话反正不用钱:“尚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她乘机问道。 “姓慕。”他却未用任何谦语。 “原来是穆公子。”夏语初点头致意。 仆下的动作轻盈而迅捷,很快,他们的早膳均摆好了。 夏语初的早膳依然是一大碗清粥三样小菜,慕容归吃的也是粥和小菜,不过这小菜和夏语初的,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全是用细碟子装着,碧绿的嫩青菜、三色酱瓜、金黄蛋羹、拌什锦……还有几样是夏语初看不出来的,但无一不是看起来赏心悦目,色香味俱全。林林种种摆满了一个小桌。 这是区别对待了。不过夏语初毫不介意,无悲无喜,坦然处之。 人处在不同的地位和身份上,所受到的对待就不同,她在现代就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因这些与别人比较。 昨天吃的就是清粥小菜,又经过这一整夜的时间,如今的夏语初斗志回到了身上,风寒也痊愈了许多,自然饥肠辘辘,胃口大增。 但夏语初身上的闺秀气质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她微笑着和慕容归相互做了个请收手势,等慕容归先开动了,就埋下头,一口一口地吃得很香,但动作依然优雅宜人。 慕容归也慢慢地用着餐,动作优雅从容得如一幅画,令人心怡,犹胜夏语初。 就连何娘子,也一直偷偷地在看慕容归,虽不是痴迷,但也是惊艳,连帮夏语初布菜的动作都慢了一分。 而夏语初却尤未有丝毫察觉,她垂着眼帘,腰身笔直,始终不紧不慢地用着餐,仿佛碗里的美食,就是她的全部兴趣所在。 在他们看不到的船侧,一个侍从压着声音低声对容四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年轻姑娘在咱王爷面前用膳也能不偷看王爷、收放自如的。” 容四微微地笑了起来,深邃目光深远。 “容二,将这样菜送与楚姑娘尝尝。”慕容归微笑着吩咐道。 容二应了,将一小碟菜送到夏语初桌上,温和恭顺地道:“楚姑娘请用。” 是一碟简单却精致的菜肴,细白的小瓷碟上,躺着一片新鲜娇嫩的荷花瓣,荷花瓣上是三个白得有些通透的小圆球,如半个鸽子蛋大小,溜圆晶莹,恰似荷花瓣上的露珠。 容二又送了一双用干净白绸手帕包着的银筷子过来。 夏语初停了著,抬头看向慕容归,慕容归道:“此菜肴名唤‘离人泪’,看着简单,做工极其复杂,又因其有此雅名,一次只做几粒,倒也难得,是于送与姑娘略为品尝。” “离人泪?”夏语初看向那荷叶上的小白珠,眼神中有几分好奇:“真是名副其实,名雅、菜品也雅,多谢公子。” 若不是细看这道菜,夏语初还真不知道这个年轻公子的菜肴会精致到这个程度,且不说菜肴如何,在古代的初冬季节,船上寻出这般新鲜的荷花就不是易事。 “若论这‘离人泪’,都城任家做得是最好的。”慕容归道。 夏语初无谓地“哦”了一声,毫不在意。 “尝尝吧。”慕容归微笑着抬手让了让,简单的动作做来也优雅飘逸:“因此佳肴味道清淡,因此,最好以未沾其他饮食的银箸食用为佳。” 夏语初微笑点头,拿起“离人泪”旁摆放的银箸去夹那小圆球,方一触碰,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劲。 银箸触碰小圆球,才发现小圆球在筷子上极其溜滑,比用筷子夹鸽子蛋更甚至,何况用的还是光滑无暇的银筷子。 夏语初手顿了顿,抬头沉静地看了慕容归一眼。 慕容归微笑着望着她,温和平静的神情中甚至有点殷切,就如期盼客人品尝自己送上来的佳肴的主人,此外,她甚至不能从他眼中和脸上看出其他任何情绪。 她心里冷冷一笑,真这么简单吗? 如果她一筷子夹下去,小圆球就从她的筷子上溜下去,满甲板乱蹦,那她是不是就像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可笑? 虽然她与这个穆公子加上山道上的惊鸿一瞥,也只见了三次而已,但她却不相信,他是个简单的人物。 而他这般做的缘由,又是为什么?仅仅是为了作弄她吗? 她直觉穆公子不是这般无聊的人。 但至于是为什么,她无从猜测,也没有时间去猜测,因为,银箸正停留在小圆球上。 若是她长久地停留不动,就算小圆球没有掉得满地乱转,也不是个事。 这些想法,其实只在她心里转了一瞬间,眨眼的功夫而已,下一秒,她垂下眼帘望着那小圆球,放缓呼吸,凝神静气,手稳稳地握着银箸夹住了小圆球,不紧不慢地往嘴边送,轻启淡粉的小巧红唇,含住了小圆球。 整个流程和动作,自然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从容。连一旁伺候的何娘子都未发觉任何异常。 何娘子只是羡慕,“离人泪”她是听过的,却无缘品尝,传说是一个贵族女子首创的,做法极其精细繁复,品相简约而精致,数量更是以少为佳,因为“泪”、而且是美人泪,淡淡的两三滴才动人。 她无缘相见,是以也不知道,闺阁女子享用“离人泪”,原本用的是特制的小巧精致的银匙,更不知道夏语初现在面对的挑战。 但慕容归和容二却看得一清二楚,她姿态娴雅,动作流畅,持箸的手却稳如磐石,因为稳和静,才能稳稳地夹起那“离人泪”。 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和平稳,那天生与良好教养结合的优雅和从容。 虽然穆公子将“离人泪”送与她的动机很可疑,但是既是难得的佳肴,夏语初就不想因为其他的情绪破坏品尝佳肴的心情,她垂着眼帘,细细地品尝嘴里的佳肴,自然也没见到慕容归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此时,夏语初平静的神情却发生了变化。 ------------ 第十九章 论粥 “离人泪”入口即化,如最难得的丝绸滑过舌尖,满嘴生香,但香浓间却夹杂着微微的酸涩,虽微,却似乎凝在舌尖,如离别时那一片酸涩难舍的心情,酸涩过后,却在涩中夹杂着微甜,最后那些浓香微甜都散去,只留一缕悠长的清香,似乎从心底生出一股令人平心静气地恬静感。 夏语初突然就明白了“离人泪”这个名字的缘由,不止是为了名字清雅,不止是为了模样很像泪珠,而更多的是它的味道,表现了离人的心情。 初送别的酸涩,回忆的甜美往事,最后都化成了绵长的牵挂,清淡悠远。 她怔怔然地,眼中浮现了薄薄的泪意,即使无缘相见,只余绵长的牵挂,只要知道思念的人还安稳地好好地生活着,就如心中化入了一缕清香,虽远,也足以让人平心静气地微笑。 她微笑着抬起头,微笑着冲慕容归点点头,真心实意地道:“多谢穆公子送的佳肴,很好吃。” 慕容归望着她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水雾,心里微微诧异,他想起他的前任西席,云淡风轻的一位睿智文人,品尝过“离人泪”后,也如她一般微微笑着,眉宇间如含着千山万水的宁静。 他却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做得入口即化的浓香还不错,但从来都像不明白为何先生会出现那种沉醉的表情。 那时候他还小,曾问过先生:“很好吃吗?” 先生大笑:“是呀,不过……”他摸了摸他的头:“我倒希望你不要懂这道菜的含义。” 那时候他不懂,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后数次吃起这个菜肴,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便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一道菜肴而已,能有什么含义?此刻从楚夏眼中看到同样的神情,他才想起这段往事。 这么说,她能品出这道菜的含义?! 他心中微震,这个十五、六岁小姑娘身上的谜,似乎越来越多了。 “只要楚姑娘喜欢就好。”他脸上却丝毫不显,微笑着回道。 两人相视一笑,均未再说话,各自专心用餐。 夏语初心思急转起来,穆公子的行事处处透着诡异,无论是对她“算账”之言,还是对她用“离人泪”的试探。她垂着眼帘,却细细地将船的结构和方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本来已经绷紧的心弦,迅速地分析着她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她打定了主意,如果穆公子要对她不利,能逃就逃,如果不能逃,那就倾利避害,能屈能伸。 不时,夏语初停了著,对面的慕容归也停了著,接过容二递上来的温热湿手帕,动作清雅地清理手脸。 夏语初也有样学样地用手帕清理了手脸。 容二给两人奉了茶。 慕容归望了望江面的水波,突然问道:“楚姑娘那天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词句简单,道理却深,是楚姑娘自己想出来的妙语?” 夏语初摇头笑道:“不,不是我说的,是……我在书上看的。” “可有出处?” “我也忘记是哪里看的了。不过,”她笑眯眯地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其实,有人好事之人在后面又加了一句。” “哦?” 夏语初指着尚不及收走的残粥,一本正经地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能煮粥。” 慕容归显然未习惯这种用一本正经如学术探讨般的神情说出这么无厘头的话的转变,面色僵了一下。 夏语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慕容归知道自己被夏语初小耍了一下,不过,听着耳边这充满愉悦的清脆笑声,他心里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觉得也带着他的情绪轻松愉悦起来。 “有趣。”他一拍桌子,也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夏语初楞了一下,抿着嘴笑了笑。 在他们看不到的船侧,侍从和容四都听到了夏语初哈哈大笑的声音,放肆而张扬,静了一会儿,耳边竟传来王爷的笑声,轻松而带了一点愉悦。 他们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惊异。 “你有个丫鬟叫小如吗?”慕容归突然问道。 夏语初一怔,心猛地一紧,脸上的笑容就僵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她就维持住了笑容,从容地回答:“不知慕公子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一个叫小如的丫鬟。” “是吗?”慕容归紧盯着夏语初,问得很慢,轻慢的语气里,却有针一般的锐利,刀一般的锋芒,他身上作为上位者的威严和冷锐一瞬间展露了出来。 “当然,”夏语初回望着她,神色和语气都很自然平淡,却能感觉,她紧绷的后背上,微微渗汗:“我有个妹妹叫小秋,楚秋。” 她想起了小如,神情有点伤心,满怀担忧:“只是,路遇山贼,妹妹和我走散了。”站起来冲慕容归深深一福,脸露感激:“若非慕公子船上的高手相助,只怕我和妹妹都成了刀下亡魂,在此多谢慕公子了。如果日后机缘巧合,公子的人能遇到我的妹妹,还望告知,不胜感激。”她对小如是真的担忧,这句话也说得不假辞色。 既然救她的年轻公子在这船上,那他多半就是慕公子的手下了,她和小如遇到山贼这件事自然就瞒不过他了。 或许,就是穆公子让那年轻公子等几个人救下她们的?或许,他们并不是为了救她,而只是路见不平,将害人的山贼都杀之而后快? 那么,他们又是否知道了她夏二小姐的身份?他们又是如何知道小如的?如果这样的话,他们是否会将她送回夏家? 所谓官官相护,不是没有道理的。穆公子明显身份高贵,而夏家似乎也是大户望族,是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谁知道? 她心乱如麻!脸上却不显。 慕容归微微一笑:“那就祝楚姑娘早日寻到你的妹妹。” 夏语初也一笑:“承您贵言。” 因为夏语初大病出愈,不能待在甲板上太长时间,用过茶后,夏语初就道了别,回到了房间。 何娘子关上房门,替夏语初取下披风,笑道:“穆公子对楚姑娘可真好。” 在慕容归要求夏语初付船旅费,讨价还价时,何娘子与何二都是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江面有风,容二能将他们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何娘子却只在意他们如一双璧人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其他的事情,对于他们的话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也没有往慕容归与夏语初就车马钱讨价还价这方面想,她能看得出那个穆公子极富贵,谁能想到他说出讨要车马钱的话?之后他们说的话她有些听不明白,不过也没细想。 是以,听了何娘子的话,夏语初楞了楞,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眼带疑惑地望着她,何娘子带了羡慕道:“他约你一起共餐,还将‘离人泪’送与你品尝。” 夏语初问道:“你可知道‘离人泪’的由来?” 何娘子点了头,带着点骄傲的神色将“离人泪”的传说说了一下,看了看夏语初,又道:“穆公子这般人品,不知谁有这福气嫁与他。” 夏语初没在意,随口道:“谁知道呢?”回头却见到何娘子眨巴着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暧昧的深意,她细一思量,不由一囧:“你不会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吧?” 何娘子笑了,不是有什么,是太有什么了,否则谁会夜探对方女子的闺房? 昨晚慕容归夜探闺房,她就觉得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如果夏语初能嫁这般俊逸又有权势的男子为妻,她作为伺候她的人,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夏语初摇了摇头:“我和他没关系。” 何娘子还想说什么,夏语初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她一滞,就没再说了。 她心里有疑惑,不明白穆公子谪仙一般的年轻才俊为何楚姑娘会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楚姑娘明显不想解释,她便自个琢磨。 想到楚姑娘只是穆公子侍从的妹妹,就是嫁与穆公子,也只能做妾。她恍然,原来楚姑娘只是不愿意做妾。 她想起自己为妾的经历,心里有几分酸苦,便觉得自己理解了楚姑娘。 不久,大夫很快就来了替她把了脉,调整了一下药方就离开了。 夏语初思及穆公子要她支付船旅费,而她剩下那几个金叶子不知道够不够付,问何娘子:“今日我……哥会来寻我么?” 何娘子笑道:“他昨晚不就来过了吗?今日应该也会来的。” 夏语初闻语愕然了一下,将昨天晚上出现的男子在脑中过了一遍,她心里浮起了容四的身影。 此时她尚不知道容四的姓名,不过她记得他在山道上救过自己,在她生病撑着从穆公子的书房出来晕倒是他抱她回房间。 还有昨晚她陷入绝望和巨大的沮丧中,他陪在她身边,宽大的手掌给她支撑的力量,如果,那时不是他陪在她身边,如沉默而沉稳的磐石,她又会怎么样? 她心里浮起一阵暖意和感激。 门被敲响,何娘子打开门,笑道:“巧了,刚说起姑娘的哥哥,你看,这就来了。” ------------ 第二十章 算账 门外的人迈步进来,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脸庞线条硬朗,动作敏捷,步伐稳健,正是夏语初刚心里思及的年轻男子。 夏语初展颜一笑,唤道:“哥。” 容四怔了怔,脚步一顿,望着她如花笑颜,点头应了:“嗯。” 何娘子说她去厨房看药,就退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夏语初微笑:“既然您是我哥哥,那我们能相互认识一下吗?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楚夏,前不久失忆了,籍贯、身份不祥。” 或许因为容四对她的多次帮助,让夏语初对他有莫名的熟悉感和好感,她在现代不执行任务时,也是好玩好闹的性子,此时语气不自觉地就轻松了起来。 再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子、伸手不打笑脸人…… 容四莞尔一笑,眉目温和:“我叫容四,是穆公子的侍卫。” 夏语初便冲容四一福,笑道:“楚夏在此谢恩人几次相助之恩。” “不必客气。恰逢而已。” 夏语初笑道:“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客气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容四爷之恩,若有机会,定当相报。” “不足挂齿。”容四不是善于言辞之人,语句简练。 “不知道那日在山道上救我的其他人是否也是四爷的弟兄们?楚夏好一一致谢。” “不用了,他们都各有事情忙去了,当时不过是随手为之。” “也幸亏四爷几人恰好从那过,要不我和妹妹两人顿成山贼手下的冤魂了。” “嗯。”容四的回答极简练,夏语初心里有疑惑,容四几人救她们,是恰好遇到此事,顺手为民除害,还是穆公子的指使。 她直觉觉得有些蹊跷在里面,却摸不出脉络。只是,容四的话语让她无法刺探。她会感恩,却无法在心存疑窦的时候完全信任一个人。 而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小如的名字,夏语初想不出来,又觉得或许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复杂,只是他们经过时,听见了她唤小如的名字而已。 她已经向何娘子打探过,还有大概两天就能到杭城了,她打定主意,到了杭城,她就如水一般溶入人海,不与船上的人接触了。 容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递给夏语初。 夏语初打开,却是她放在原来衣裳里的几片金叶子和一把匕首。 容四又递给她一把匕首:“这是姑娘的吗?” 夏语初接过,是她在山道上遗落的匕首,依然锋利冰冷,她看了容四一眼,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把匕首,容四从山道上拣回来,赶上慕容归后,就交给了慕容归。 慕容归望着匕首手柄角落,用小篆写着的小小“任”字,眉头微微一挑:“任家的东西?” 容二道:“都城任家?难道那女子与任家有上面关系?” 慕容归垂眸把玩着匕首:“派人查查承北附近几个郡,看任家有什么人在。”随手将匕首抛回给容四。 查得的结果回来,却是任家现存第二代中现管理府中庶务的任二爷带着第三子任青瑾回东阳祖宅主持修葺祖屋。但细查下来,任家却从未有人见过如楚夏一般的女子,也没有任何任家人失踪。 慕容归听得回报后,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再查。”但仍然所获甚少,后来,因为离开承北,慕容归就决定暂时放下楚夏身世这件事没查下去。 是以在送予夏语初“离人泪”时,慕容归故意提起都城任家试探,但夏语初根本没听过都城任家,自然让他看不出任何端倪。 小篆因书写繁复,早已经不用了,与现在用的字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和现代的字区别就更大了,是以夏语初看到的是只是一个圆形的图案,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个任字,只是这匕首也让夏语初忆起了她在这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年轻男子。 那俊朗的男子在她离开之前,在她耳边说他会帮她。 她没有很在意,可心里到底有一丝期许,但他在哪里? 从此以后就没有出现过了,算什么帮她? 大概他也只是随口说说的吧,那样的勋贵家族的纨绔子弟,好玩好闹的性格,如果她还留在夏家,或许他还会帮帮她,可她离开了夏家,他也将她抛到了脑后。 夏语初撇了撇嘴,但心里并没有什么失落感。 她不是真正的纯白少女,将陌生人的一个随口许诺放在心里。 只是向容四微笑道谢:“原来是四爷拣到了,谢谢。” 容四点了点头。 夏语初便向他打听慕容归,容四道,穆公子是他们的主子,是南陵穆家的二公子,此次南下,是要办穆家的一些事情。 具体什么事情,容四没有说,夏语初也不好打听了。 她还试探着问容四有没有地图,容四望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舆图是受管制的,不是谁都能用的。” 夏语初怔了一下,倒也理解了,在冷兵器时代,地形什么的,对战争可是很重要的,这也难怪了,便没有再要求了。 这时有人敲门,容四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容二,他和容四点头打了个招呼,容四就退出了门,留下容二和夏语初交谈。 容二拿出一张单子递给夏语初,夏语初一看,眼睛就直了:“可真详细。” 上面整整齐齐地列着夏语初上船至今的吃穿用度以及各自的价格,满满的两页纸。里面的字似乎和繁体字也有些不同,但和古代繁体字也相差不远,半猜半读的,也能差不多都读明白。 夏语初将那些细项都滤过了,直接翻到最后,一看那数字,她的脸的绿了! 她定了定神,沉着地问容二:“我识字不多,不知道这是多少钱?” “五百零七两银子。”容二语气平淡得好像说的是五两银子一样。 这些不是她剩下的那几个金叶子够不够支付船旅费了,是明显不够了! 脑门一下一下地跳,这是遇上敲诈勒索的了?!这是上了贼船? 她心底的疑虑和猜想得到了证实!她心里越发警觉起来,看了一眼容二,他面目平和地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等着她细看单子,不急不躁。 她深吸一口气,一项一项细看单子上的物件。 花得最多的是医药费,占了三百多两,出诊费是几十两,还有药材费是二百五十多两。什么百年人参赫然其中。还有煎药费、船费、她屋子里的用品费、饮食费、茶叶费……林林种种,项项清晰。 她心中被算计的怒火又蹭地上了一截,谁知道用的是什么药材?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呀? 同时,危险层层压迫过来的感觉又出现在她的周围! 这是个圈套是再明显不过的!而今当务之急却是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 夏语初心下有了计较,佯怒地将单子往桌上一放,冷笑道:“贵船可真会揽钱,不过是不是找错人了?我这点小身家可支付不起,将我卖了也支付不起。” 她斜窥着容二,眼神和语气都无限鄙夷。 容二面容丝毫未变,平静地点了点头:“我问问主子。”就转身出了门。 夏语初怔住了:这是……?她可不会相信他们这么好说话,一时倒有些拿不准他们了。 但她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很快容二就回来了,平静地问夏语初:“公子问,你会些什么?估个价能抵得多少钱。” 夏语初楞了一下,才回想到他这句话,针对的是她所说的:“将我卖了也支付不起。”这是她在现代偶然和朋友们开玩笑的话语,比如说去展厅看某价值上百万的珠宝、豪车之类的,有时候也打趣说你买呀、你买呀。有时候被打趣的人就笑着回一句:将我卖了也买不起呀。 不过是半玩笑半自嘲的话,容二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了真。 夏语初如遭雷击,张口骂道:“抵你妹呀!” 容二以不变应万变:“楚姑娘,你弄错了,要抵也该拿你的妹妹抵。” 夏语初简直气笑了,她抓起单子:“穆公子在哪里?” “在书房。” 夏语初转身就往外走,和她打哑谜,搞神秘是吧?即使她处于劣势,至少她想弄明白为什么,弄明白他们的目的,然后见机行事。 既然人家出招了,那她也不躲避! 容二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还时不时地指点一下:“楚姑娘,该从这边走。” 夏语初很快就走到了慕容归的书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踹门而入的冲动,在门上敲了一下。 “进来。”微微有些低沉却悦耳的声音响起。 夏语初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甚至还带了微笑,将两张纸轻轻拍在慕容归桌上,态度谦和:“穆公子,这是不是搞错了?” 慕容归只是扫了扫桌上的纸张,微微一笑:“到底是何处搞错了,楚姑娘坐下再谈?” 他坐着,她却站着,怎么都像下属汇报工作一样,谈判嘛,自然是气势更强一些为佳。 夏语初从善如流地在慕容归对面坐了下来,没办法,穆公子真是贵气逼人哪。 容二立即给他们上了茶。 夏语初警惕地望着眼前的茶水,没有动。既然是圈套,就有后招。 “你如今是我的客人,不算茶水费。”慕容归道,嘴角微微勾起。 既然你开了头,那便顺着接下去吧。夏语初立即将单子往慕容归身前推了推:“这单子上的价格,是不是搞错了?” ------------ 第二十一章 圈套 慕容归立即望向容二,凝起眉宇间锐气逼人,带着令人心惊的萧杀:“账房算错了?谁算的?” 容二忙上前弯腰回话:“是账房武管事算的,我问过他,他答没错。” 慕容归似笑非笑地看了夏语初一眼:“可楚姑娘不信呢。” 容二道:“是否传武管事来此处再算一次?” “传,”慕容归神色冰冷:“若是错了,连这点帐都算不好,那他就以死谢罪得了。”掷地有声的杀伐决断! 夏语初怵然一惊,即使她觉得他们只是在做戏,那淡漠的语气,亦令她相信,他真会这么做! 慕容归微笑着望着她:“楚姑娘觉得这可公平?可满意?” 他在将责任往她的身上推,想让她负担人命的责任?! 夏语初垂了垂一眼帘,她再一次感觉到对方的高高在上的冰冷淡漠,和视众生为蝼蚁的威压,这让她心里一阵阵地发寒,不由地在袖内握紧了拳。也许下人在他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也许他真会这么做! 再抬起眼眸时,她眼中已是一片平静:“即使账房先生算错了,你要罚他,也是你的事,无干与我满意不满意。不管你如何罚他,我也不会将过错拉在我身上,这是你的决断,不是我的过错,我负担不起,也不想负担。” 慕容归眼眸神色一闪,不语。 “不过,我还想多说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只为了一点小事就打杀属下,恐怕对公子名声不好,也容易让属下寒了心。”夏语初继续道,她只是将她的想法表达出来,至于他听不听,不在她考虑范围。 慕容归垂下眼帘,掩下眼里的一丝笑意和一丝失望。 门再次被敲响,容二带着账房武管事走了进来。 武管事抱着算盘,恭敬地向慕容归行了礼。 慕容归道:“楚姑娘觉得对你算的帐有错,你且解释解释,若真是你错了,按规矩认罚吧。” 武管事恭声应了,侧身问夏语初:“不知道楚姑娘对哪一处有疑惑?” 哪一处,几乎全部都有疑惑好不好? 更重要的是,夏语初在为自己争取弄明白自己处境的时间和机会,争取弄明白他的目的和想法的机会,还有逃走或者暂时屈服的选择。 于是武管事抱着算盘站在一边,噼里啪啦地拨动着,嘴里一边解释:“……若说这百年老参,市面上约千金一支,因楚姑娘并未用完,一次只算了两百二十两,其实这人参虽好,但最忌切开了难以保存,因此这两百二十两取的是最低价格…… “膳食是按照都城醉八仙酒楼价格算的,因醉八仙请的是御厨,而此船上御厨名声比醉八仙御厨还大些,醉八仙没个几十两进不了,我只算了十五两一餐……” “楚姑娘屋里的锦被,以云锦为面,以天蚕丝为胆,没有一两百两银子制不了……” “楚姑娘房间备的茶叶,是贡品云雾雀舌,市面价格是五百两银子一斤……” 一路算下来,似乎他算得都是最低价格或者折扣价格,反而好像是夏语初占了便宜。 武管事算盘打得很快,巧舌如簧,很快就将那两页纸的账目算清了,以一句:“还未算楚姑娘下一天在船上的花销”结束。 算盘一停,刚才被武管事一个人制造的热闹气氛顿时消失不见,屋里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寂。 武管事的帐,每一项都似乎算得有理有据,但其实夏语初思索和注意的重点并不是账务,而是既然重点是欠债还钱,那么,她能给他们的是什么?他们又在图她什么?她的依仗是什么?穆公子的底线又在哪里?她能做的又是什么?她能为自己争取的又是什么? 她唯一剩下的,就是她这个人了,难道穆公子还差美人不成? 慕容归凝视着夏语初:“楚姑娘,可还有错处?” 夏语初摇了摇头:“没有。”她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既然穆公子都铺了网,我不进去,岂不是对不起穆公子的一片苦心?” 慕容归将手里把玩的玉镇纸往桌上一放,冷笑:“就算是个猎网,我可有逼你进来?我可有逼你上我的船?我可有逼你请我的大夫就诊?我可有逼你用我的药材?我可有逼你接受我提供的衣食住行?既知今日,为何不拒绝?” 夏语初笑了笑:“穆公子您说得对,那您说,我该如何还这债?” 慕容归眼睛眯了眯,眼中闪过几分欣赏。 事到如今,明知道来者不善,还能淡然自若地微笑着与他谈判,不用说她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就算是成年男子,也不一定能做到。 “楚夏,你到底出身在怎样的人家?”他伸出手指,玉枝般的的指尖滑过她莹润的脸庞,带着调戏的气息。 夏语初身子一僵,即使她来自现代,也没有随意被陌生男人触碰脸庞的习惯,微微侧头,躲开他的手指,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失忆了,如果穆公子哪天知道了,请告诉我。” 慕容归收回手,随意地搭在桌上,轻笑起来:“好罢,既然你欠的是钱,那我们就从钱说起,你离开前将钱还上,自然就两清了。” 两人均面带笑容望向对方,目光在空中相触,如对垒的两军一般,笑得意味深长下,是涌动的暗潮。 不是剑拔弩张,却是目光和思绪的交锋! 两个人自成战场! 那气势外压,让容二和武管事都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容二毕竟多见了夏语初几次,对她已有一些了解,对她的反应还能猜到一些,武管事却心里暗惊,暗暗对夏语初有了一些敬佩,不仅敬佩她的从容和冷静,更是惊异她在慕容归的威压下,在自己明明无所依仗的情况下,却丝毫未露怯。 不过下一刻,他就看见楚夏露出一脸谄媚讨好的笑容 “离开前?公子,你在说笑吗?如今我身无长物,想来公子比我还清楚。”她眨巴着眼睛,笑得谄媚无比:“公子就宽限我一段时间吧?” 武管事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慕容归目含讥讽:“我和你很熟吗?萍水相逢,你我不过是陌生人,你下了船离开,我去哪里要债去?” “一回生两回熟嘛,再说,您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夏语初认真地说道。 慕容归看着她,挑了挑眉。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依然是认真的语调。 慕容归看着她一双清澈又认真的眼眸,清亮得让他微微移开视线,垂下眼帘。 他有一瞬间产生了不再逼迫楚夏的感觉,不过他很快就抬起头,将那一丝异样的情绪深深地撇在了脑后:“既你没钱,我亦对你有救命之恩,那你卖身与我罢。” 夏语初骇然,瞪着他,可明明与他平视着,她却觉得他高高在上,连“卖身与他”,都似乎是她的荣耀。 即使欠债还钱,即使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心里亦从来没有过卖身的念头,她勉强扯起了嘴角:“公子,我笨手笨脚的,就算做奴仆,也怕耽误了公子的事儿呀,我一无是处的……” “虽然你确实没什么用,不过,这身皮囊还不错。”慕容归的眼光扫过她全身,赤裸裸的。 夏语初骤然握紧了手,她无法想象自己到了古代,就是变成以色侍人的禁脔,压住心里生起的寒意,强笑道:“穆公子,您还是宽限我一段时间罢,我绝不会赖账的,在您手下赖账,那不是找死吗?” “你不愿意?!”慕容归的眼神蓦然冷下来,如刀锋一般。他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负手而立,眉眼间有俯瞰苍生的威仪。 夏语初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她承认自己有点害怕了,但作为一个现代女人,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垂着眼帘,放缓了语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无害:“我只是,不想成为众多女子中的一个,困在高墙里。” “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过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知道这个世界不能要求太多,但是,我不想成为只以色侍人的女子,我不想成为圈养的宠物,我更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使无法自由,至少成为一个让人尊重的人。” 或许为了说服慕容归不要记恨与她,她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无论在哪里,真诚比谎言更动人,不是嫌弃与他,而只是她心里有不同的想法,追求的是不同的道。 她很清楚地知道,若是被穆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年轻公子记恨,她几乎就没活路了。 慕容归有些动容,他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语,她将养在深门宅院的生活称为“圈养的宠物”,她追求的自由和尊重。 他眯着眼睛,眼光冷厉如刀,心里却有些欣慰,这才像一只鹰,雌鹰,即使是女子,也要翱翔,而不是一个满足于寻一个良人嫁了,然后安静地呆在内院,让男人在外面为她遮风挡雨。 或许着是这世界好妻子的要求,但他要寻的是一只猎鹰,一只能为他办事的猎鹰。 只是,这是个熬鹰的过程,他不能放弃。 于是他冷笑:“可笑,一个女人,说什么自由、尊重?”他伸出手指,抬起夏语初的下颌:“你以为你有的选择吗?” ------------ 第二十二章 疑点 夏语初被迫凝视着他的眼睛,心头急转,如果穆公子就是这个目的,那是不是她该虚与委蛇?会答应了他,在谋而后定? 她一刻不停地思量着,凝视着慕容归,眼前的人铁血冷酷,双眸间如有猛兽,不动声色中含着的是一瞬间扑杀猎物的冷厉。 像穆公子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捏死她就像捏死个蚂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突然,她猛然恍然大悟!穆公子的眼神不对! 他说的是看中她的皮囊,要她卖身与他的话,可他眼中对她毫无半点男人对女人的眼神!她在他的眼中没有性别的差异! 那么,穆公子兜了一大圈设计她的目的,就绝不是为了什么女宠! 现代的学课,实用度同样可以用在古代,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他一些疑点也浮现了出来,比如如果慕容归只是为了占有她的身体,那么,这里是他的地盘,完全可以“他的地盘他做主”,在力量的绝对悬殊下,无论是用强、用骗、用药……都可以轻易达到目的。 就算他希望两厢情愿,那用的就该是哄和讨好,他仅凭容貌,就能轻易让女子队他倾心,而不是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她身上,就有他另外所图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 只一瞬间,她心思急转如电,咬牙下了决定:那么就让她试探试探他的底线和他真正的目的吧! 她决定剑走偏锋,就算有危险,但她也有自己的依仗。 她的依仗就是她自己。 与穆公子的交锋中,她心里越发透亮,既然穆公子对她另有目的,如他这样的人物会花那些心思算计她,就不会轻易放弃,不会轻易让她死。 夏语初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时,眼中露出倔强之色:“或许我很多东西都不能选择,但至少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 慕容归眉宇间如冰霜凝结,静望了她一会儿,却霍然一笑,那笑声如一道冰刀,没有缓和一丝气氛,反而更添萧杀:“你在威胁我?你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你以为我会在乎你这条命?” 夏语初也笑,笑容优雅而高傲:“你在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我自己的东西,我在不在乎才是关键。” 她转身就开了房门,往外行了几步,就是凭栏,凭栏外是滔滔江水:“既然穆公子不同意我还债的方式,你救了我一命,我将这一命还你就是了。” 她一只手抓住凭栏,一只手垂在腰间,那里有容四返还给她的匕首,锋利、小巧、轻盈,趁手而好用。 头微微抬起,窥视着门内的慕容归,眼中满满的都是傲然和淡淡的藐视。 慕容归在试探她的底线,她也在试探慕容归的底线! 万一她猜错了,至少在穆公子派人抓她时,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她能搏上一搏,争取到跳江的时候,她水下功夫不差,在她寻慕容归理论时,她就已经观察过了,这里河的两岸都是高高的芒草,船离河岸不算很远,大概也就二、三十米的距离,至少,她能从水下遁走,在芒草的掩饰下摆脱追踪。 慕容归眯着眼睛望着门外的女子,一身娇嫩的淡粉云锦衣裳在风中微微飞扬,沐浴在阳光下,笼罩在一片光辉中,船外那闪闪的半江金光成了她的陪衬,如骄阳,如展翅欲飞的雌鹰。 门内,一室古香古色的冷肃,一道门,如同隔开两个世界。 慕容归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这声轻笑,是带了温度的,轻盈而带了调侃:“你以为我让你还债,图的是什么?” 夏语初怔了怔,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你以为我是贪图你的美色?要让你侍寝?”慕容归慢慢地走向门边,在门边内站住,下颌微微抬起,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和讥讽:“就凭你?就凭你这种一抓一大把的姿色?我府里顺便都能找出十个八个丫鬟比你漂亮,蒲柳之姿而已,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夏语初听了他酸刻的讥讽,心里反而一松,她赌对了!虽然她没有弄明白他图的到底是什么,但只要真有所图,就能为她争取生存的机会和时间。 “那你图的是什么?” “我这里不是济善堂!没有谁能用了我的东西,不经我同意就赖账,包括你!”慕容归慢慢走到她侧两步处,拍了拍栏杆:“你要跳下去吗?” 他突然将手一松,手里把玩的一个玉佩往地上摔去。 夏语初一怔,本能地想伸手去接,但这身子的素质跟不上呀,她根本来不及伸手,眼睁睁地看着玉佩摔下。 就见一个褐影一闪,一个褐衣侍从已经将玉佩接在了手上,毕恭毕敬地送交慕容归手上,侍从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夏语初完全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如何出手的。 慕容归把玩着玉佩,望着江面,夏语初不由得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听江面水一响,一个褐衣侍从从江面冒了出来,高举的手上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另一只手抹了把脸,泛着水珠的微黑脸庞笑得灿烂:“爷,我捉了几只鱼又放了几只,这只是最大的,爷想吃蒸的还是煮的?” “蒸吧。”慕容归既然也笑了一下。那侍从响亮地应了一声,一个猛子钻进水里,一瞬间已出现在船舷边,爬上了船。 慕容归望着夏语初,眉宇间都是讥讽。 这是赤果果的示威和藐视呀,亏她还以为自己可能有机会从慕容归手里逃脱。他是在告诉她,他与她的云泥之别,用残酷的事实在打击她。 夏语初的心骤然缩紧!在她以为自己善于抓住机会时,有一搏之机时,他早已通盘考虑到了!她从来就没有机会!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机敏得可怕的妖孽!而且这个妖孽手下还有各路能人。 她心里沉甸甸地紧张到极致,在这绝对的实力面前,反而放松了下来。正如此时慕容归讥讽的话语:“你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有过招的机会。” 夏语初抿了抿唇,露出谄媚又尴尬的笑容:“穆爷英明神武,大人不记小人过。” 慕容归突然笑了笑,却令她寒毛竖了起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既然你那么想跳下水,我就成全你罢。”慕容归笑得云淡风轻,说的话却不容置喙。 夏语初就见眼前褐影一闪,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噗通”一声跌下了水。 “不……” “啊……” “哎……” 虽然船舷临水面不高,但背拍在水面上,还是让她痛得忍不住痛呼出声,她划动手脚,勉强在水里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怒火腾地从心底升起。 尼玛!她已经服软了,还要怎样! 她全身湿透地浸在凉河水里,一头一脸的水,睫毛上也沾了水,透过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的光线扭曲,光怪陆离,慕容归幸灾乐祸的眼神高高在上。 “姓穆的!老娘欠你的是钱,不是命!你丫大男人怎么这么没风度!”怒火只冲脑门,她不经思索地河东狮吼,而他那高高在上的神情令她前所未有地让她想抽他丫的一顿,于是,她恶向胆边生,用尽所有的力量,手撩起水,向他泼去。 “哗”的一声水响,落到慕容归身上的水并不多,但也沾了一些,夏语初见他脸上晶亮的水滴,哈哈大笑起来,张扬嚣张。 但是,很快她的笑声顿在了喉头里,因为她看见慕容归甩了甩手上的水,竟然也在冲她微笑,嘴角扬起,眉眼微弯,颠倒众生。 她半张着嘴,心跳漏了半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那你就摸条鱼再上来吧。”慕容归的声音传来。 “喂,水很冷呀!”夏语初很有自知之明,虽然她游泳还不错,可也没到水下摸鱼的地步呀。 “给你机会多练练,或许你还可以试试能不能游到岸上去。”赤果果的讥讽。 夏语初瞪着他,突然放弃了手脚的划动,整个人如石头一般向河底沉去。 慕容归眉头微微一皱,看出了她的意图,心里升起,薄薄的恼怒。 他盯着水面,可水面只有浅浅的涟漪。 “爷,我下去看看罢。”本在一边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的容四突然倾步上前,低声问慕容归。 慕容归没有作声,容四跃下了水,水中,夏语初的衣裙在水中随水张扬,她睁着眼睛,看见容四游近,无声地微笑。 容四动作一滞,很快地游到了夏语初的身边,拖着她游向水面。 夏语初其实已经憋到了极致,因为缺氧,头脑中一阵一阵地发晕,一出水面,她就禁不住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容四抱着她爬上了船,在船板上将她放下。夏语初挣扎着坐了起来。 慕容归脸色阴沉地冷眼看着她在船板上喘息挣扎,道:“我现在确实不想要你死,但是,你如果你还不上你的债,我不介意你拿命来还。虽然死了一只宠物很可惜,可我不会为一只宠物怜惜。” 夏语初摇摇晃晃地站着,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偏还笑着问道:“您暂时是不想要我的命吧?我的命不值钱,拿了更还不上你的债了。”她刚脑子缺氧就有点迷糊,又知道穆公子暂时无意取她性命,心情不由得就放松了下来,语气不由得带了点轻松的调侃。 ------------ 第二十三章 立据 慕容归抓起手边放着的一只瓷瓶,砸向夏语初脚下:“滚!” 夏语初吓了一大跳,蹦跳着闪开四处四溅的碎瓷片,看了看慕容归萧杀的面容,终究不敢再惹他生气,一回身,往自己的房间跑。 夏语初离开后,容二低下了头,慕容归望了武管事一眼,武管事心头一跳,忙低下头恭顺而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 容二跟在慕容归身边许久,在他眼中,主子一向是沉静持稳的,就算他年已三十多岁,依然对他极为尊重和倚视,不止因为慕容归是他主子,也因为慕容归本人,就让他不敢对他有丝毫的轻视。 这却是第一次见慕容归气得失态。 但他此时抬头看向慕容归时,却只见他入鬓长眉下,一双眼睛如深潭,眼珠黑得好像夜空尽头无尽的深渊,哪里见得半分气恼羞愤之色。 他心一跳,心里丝毫隐约明白了什么。 “不知主子对楚姑娘如何打算?”容二问道,他在慕容归身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不仅是慕容归的随从,更是幕僚,自然比别人更多几分情分和胆识。 慕容归转身,面向着他,因为背光,高大挺拔的身材有如一道沉凝的阴影,他缓慢开口:“楚姑娘,胆大、心细,是可用之人,但过于善良,过于倔傲不逊,如今尚不是能够掌控之人。” 他转身,走向屋外,往阳光处行去:“她十有八九是大家闺秀……或许大家闺秀身边的大丫鬟,虽有奇遇学了些功夫在身,却内息全无,学的不过是外家功夫,靠得是奇巧与熟练……”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似乎也在疑惑楚夏从哪里将这些招数练到熟悉,不只是招数的熟悉,更是对敌时的熟悉。 他接着道:“但胜在杀伐决断、冷静沉稳、临事果断。此时尚不是能用的好手,既然她不愿意此时受我收服,心不甘情不愿,即使有通天的本领,也绝不是好部下,那我就放她出去,让她出去闯闯挫挫她的锐气。且看她孤身一个女子,没有钱财傍身,又是如此相貌,能走出多远。” 回身吩咐容二:“她提到的楚秋,多半不是她的妹妹,但一定是她的软肋,你且派人找找。” 容二忙应了下来,道:“应该有人在寻了。大概到了杭城就有消息。” 慕容归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回过身去,转身往前走去。 夏语初回到房间里,何娘子被吓了一条,忙给她换了湿透的衣衫,帮她绞干头发。 夏语初闭着眼睛,任由她伺候,心里默默地回想和分析穆公子的动机和意图,盘算着她应该怎么办。 何娘子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可看着她肃然的面容,竟觉得有几怵然,终究没有问出口。 待何娘子将头发绞至半干,松松地搭在脑后,夏语初才睁开眼睛,她发现了镜中何娘子惊慌忐忑的眼神,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 何娘子见她不再解释,也没问,将头顶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其他头发已经自然地半垂着。 夏语初谢过她,说了句让太阳晾干头发,便走出了门。 站在船头,望着船外的滔滔江水,她心潮起伏,她身陷在一个算计和陷阱里,却无能为力,只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因为她的对手太强横,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任何小计谋,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既然是陷阱,穆公子就不会轻松地放过她。 而他所图是什么,她却尚不明了,是她的人,她的貌,还是她背后的夏家?难道她什么时候暴露过自己是夏家二小姐的身份吗? 她仔细地回想,却似乎并未暴露。 突然想起他所说的“宠物”之言,难道他只是闲极无聊才来逗她的?将她当好玩的宠物一样? 想起穆公子砸在她脚下的那个瓶子,她笑了一下,穆公子冷若冰霜的样子能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可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 不过这船上,可真不能多待了。 她随口问了一个船员,再过两天,就能到杭城了。 回头,却见穆公子也正外这边行来,正好穆公子也转头往着边看来。 她便干脆坦然地向穆公子一笑招呼:“穆公子。” 慕容归慢慢走到她身边,望了她一眼:“那我们就来谈一谈,你如何还债吧。” 夏语初振奋了精神,道:“既然公子让我们谈谈,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就依民间借贷来说,总该有个让债务人还债的期限,穆公子给我……” “一个月!”慕容归道,语气毫无商酌的余地。 夏语初沉吟了一下,觉得自己再无得寸进尺的余地,立即下了决断:“好,就一个月为期,我还上欠您的五百多两银子。” 慕容归望着她,晒然一笑,她倒是敢应,孤身女子一个月内挣五百两银子,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她打的主意是什么,以为他不知道吗? 可是夏语初就这样直视着他的眼睛答应他的条件,松散的青丝飞扬,竟有一种狂傲窥睨的气势,于是,他也微微一笑:“我同意你的还债方式,下一个码头,你下船,一个月后,我们在杭城春意胡同相见。” 夏语初望着他平静带笑的眼眸,本来如天边浮云一般高洁的面容,顿时显出一丝柔和散淡,有如霁月风光,也展颜一笑,如初绽的梨花开在阳光下,清雅而透着生机:“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夏语初笑着应道,她明白他眼眸深处的讥讽,知道自己的心思都落在他的眼里,可那又怎样?世间之事,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蓝图。 两人相视一笑,表情均温和平静,却又暗藏深意。 夏语初微笑着,半真半假地问道:“穆公子,你不怕我逃走了再不还你的债吗?” 慕容归望着她,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你孤身一个女子,没有路引,你以为你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有路引,你以为能逃得过我?”语气傲慢而自信。 夏语初语点头笑道:“确实。” 慕容归望着她的神色,却见她极平静,无嗔无怨,他暗中点了下头,理智、冷静,接受能力强。 “不过,你倒提醒我了,给我写一张欠条。” 夏语初对写欠条什么的,倒没有意见,只是……拿到纸笔后,她犹豫了,繁体字能认是一回事,可是写……对她来说,可就难了。 简体字和繁体字写起来,差距可不小。 夏语初皱着眉,提着沾着墨汁的毛笔,笔尖对着白纸,叹了口气,回身对慕容归道:“我不会写字。” 慕容归也皱眉:“难道楚姑娘竟不识字?” 夏语初将笔一搁,苦笑:“我认得几个字,但写字……还真不太会。”读书十几载,一朝成文盲,她也很郁闷。 慕容归怀疑地打量了她几眼,由容二代写好了欠条,夏语初爽快地在欠条上签下“楚夏”的名字,按上指印。 夏语初离开后,慕容归拿起桌上那张欠条看了看,容二端方俊秀的楷字下,是一个笔画粗细几乎一致的“楚夏”二字,端正得近乎呆板,他想起夏语初写字时专心致志、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心里有些信夏语初只是一个丫鬟了。 夏语初向何娘子打听慕容归刚提出的所谓“路引”的事情,原来这个世界也是有户籍管理的,虽然也许不如现代社会严密,但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外地,就要有里正或者官府发的身籍证明和路引,如果没有这些,有一些城市是当流民不让进的,管制严厉时,甚至会被抓起来。 夏语初苦闷着,用过饭,便在船上溜达,想到第二天就要下船了,顺便也想向容四道别。 她很顺利地在船头见到了容四,寒暄了几句,便向容四表达了第二天就要下船离开的打算,感谢容四对她的照顾,并道别。 容四是早就知道了会这样的,很平静地点了点头,连一般道别的场面话都没说一句,静默了一会儿倒问了一句:“可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夏语初一怔,心里暖了一下,想了想,问道:“我路上遇到强盗,身籍证明、路引什么的大概都在马车上,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我妹妹。您可知道,我要怎么才能弄到户籍证明和路引?” 容四想了想,道:“我替你打听打听。” 夏语初向他道了谢,他点了点头,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问得不久就要停靠一个码头,而且那里虽然不是杭城,离杭城也不过大半天的路程了。 慕容归便派人通知夏语初下一个码头就下船,她便回到房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只是一套衣裳,几片金叶子而已。 至于床铺上的锦被,既然已经被武管事折了钱,那自然不能白浪费了,她折巴折巴的也打了包。 何娘子本来以为她要重新收拾床铺,还想抢着自己动手的,待见得她竟是将被子给打包了,她惊得目瞪口呆地望着,呐呐地道:“姑娘,您这是……” ------------ 第二十四章 吃憋 夏语初此刻已经没有必要瞒着她了,她拉了何娘子在床边坐下,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其实,我是无意中上了船的,并不是容四爷的妹妹,只是容四爷对我有恩。” “啊……”何娘子怔住,愕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伴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被欺骗的愤怒。 “对不起,一直没有和你说明,我等会就要下船去了,何嫂子,多谢你几日的辛劳照顾。”夏语初没有忽略她眼中隐约的愤怒,顿了顿:“此次一别,或许就再不能相见了。”将两片金叶子递给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虽少,但多谢你了。” 她心里有一丝愧疚,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她一直都不明了自己的处境,即使有意没有向她说明,她也不会将过错和愧疚硬安在自己身上。 何娘子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忙推道:“我怎么可以要您的钱。” “拿着吧,”夏语初叹息着:“手里有点钱,总方便些。也是我们缘分一场。” 何娘子没有再客气,她接过那两片金叶子,望着夏语初平静的面容,那一丝愤怒也已经消失了,是呀,她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此时,她有些伤怀,但更多的是茫然。 她和夏语初相处的时间很短,只有几天而已,虽然她已经有些喜欢这个对人有说有笑,却毫不轻浮,让人觉得安心的小姑娘,但短短的相处,实在不足以让人产生浓厚的离情别绪,她只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担忧茫然。 本来以为服侍好了楚姑娘,就能留在她身边,楚姑娘性格宽和坦然,她也能有个安稳归宿的盼头,可此时却发觉她还是无缘伺候楚姑娘,再看船上连一个女性仆妇都没有,她心就凉了半截。大概楚姑娘下了船,她十有八九又会被卖掉。 她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这就是命罢。 “那您……您下了船,是去杭城吗?”她怔怔然地问道。 “对呀,”夏语初在她发呆时,已经回过身去整理东西,闻言回头冲她一笑。 “您在杭城有亲人吗?”何娘子只是顺着话题随意地问道。 却只见这般简单的问话,楚姑娘却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有吧。”她笑了笑,似乎思索了一下:“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那里呀。” 何娘子细思了一下这句话,顿时吓了一跳:“您是说,您不一定能寻到在杭城的亲人吗?”见楚姑娘点了下头,又愣住了:“那您……一个黄花姑娘……” 她没有说下去,这般娇弱美貌的一个年轻姑娘,如果孤身一人在杭城流浪,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她有些惶然起来,望着夏语初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和关切。 夏语初望着她的眼神,心里一暖,这个何娘子,也是个心底良善之辈,她安慰地拍了拍何娘子的手:“没事,我不信我还会在这古……哦,在杭城活不下去。” 她眼神坚毅,目光平和和清明,无端就给人安定的感觉,何娘子不由得便顺着她的动作,点了点头。 这时,容四来寻夏语初,将两张纸递给她:“这是临时的身籍证明和路引,不能长用,但你到杭城还是能用的。” 夏语初大喜过望,忙慎重地接过道谢。 容四却依然淡淡的,又递过来薄薄的一本书,道:“这是一本养生修体的功法,闲时练练可以强身健体。” 夏语初楞了下,接了过来:“内功心法?” 容四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可以这样说。” “学好了能飞檐走壁不?” “不能,强身健体而已。” 但夏语初还是很高兴地道谢,容四说了句:“不客气。”转身就要离开了。 “四爷!”夏语初唤了一句。 容四回过头来看着她,她矮身冲他认认真真地一福:“珍重。” 容四目光微微一闪,轻声道:“珍重。” 夏语初回头望了几步外房内有些仲怔的何娘子一眼,往前走了两步,轻声对容四道:“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但是,我还是想若条件允许,请四爷替何娘子安置个好些的人家。” 容四微微笑了:“好。” 夏语初微笑着又冲容四一福:“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码头到了,那是个半废弃的码头,此时无论河边别无他船,码头两边野草猎猎,一条小路从码头想远处的乡村延伸,再没有别的人了。 夏语初用一块大布包将锦被整理成一个适合用来背着的包裹,将匕首藏在身上趁手的地方,将用一片金叶子和船员换的几钱碎银子放在袖兜了,就去辞别慕容归。 慕容归对她的离去无动于衷,只含着讥讽提醒她莫忘了他的债权,就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夏语初也不介意,如在特警队里特训一般,背起锦被,毫不在意地迎着一路诧异的目光,一一辞别,就要跳上踏板下船。 船中一扇门突然打开,慕容归走了出来:“楚夏!” 夏语初回头,望着意料之外来送行的慕容归,微笑:“穆公子?” 慕容归指着她背上的大包裹:“这是什么?” 夏语初笑了:“我记得武账房算账的时候,可是将这锦被也计算了价格的,穆公子不是也听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将我买下来了的东西带走?” 慕容归一时塞然,那张账单确实听了,但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由头,比没有留意具体的数目,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将锦被打包带走。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账房的方向,武管事也听得了消息站在船廊上望着,一脸意外,对上慕容归的目光,一向精明又冷静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惶恐来。 这个疏落,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慕容归突然笑了起来,如霁月风光,慢慢踱了过来:“你是知道自己会沦为乞丐,先将铺盖打好了吗?” 夏语初微笑着,对他的讥讽毫不在意,还露出几分得意:“当然不是,我拿自己的东西换钱,总是可以的吧?” “换钱?” “或卖了,或当了,都成。”她笑得有几分狡黠:“反正原来是船里用的东西,不如您买了回去,也省得我背来背去的,如何?” 慕容归笑容微微一僵,一挥袖子转身:“我的船上不差这一床被子,你就背吧。” 夏语初一早就知道不可能在慕容归的船上,拿慕容归的被子换钱,只是看慕容归吃瘪,心情就好了几分,一脸笑意地冲慕容归的背影挥了挥手,转身走上踏板,下了船,回头看了一眼,阳光下容四远远地站在船边,看不清神情,何娘子缩在一角还在冲她挥手,她挥了挥手,深呼吸了一口气,沿路往前行去,往未知的未来行去。 船员早就告诉夏语初,离码头不远处就有一个村落,可以雇到马车去杭城。 至于为什么慕容归不让她直接坐船到杭城,夏语初没有多想,大概只是贵勋子弟的一点恶作剧……谁知道呢。 船上,武管事走到了慕容归身边,微弯着腰,看似平静,实则心底难免有一丝惶恐:“爷……” 慕容归抬手止住他的话:“罢了。” 武管事便不敢多话,暗暗松了口气,退了下去。 慕容归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原来是想让夏语初感受感受穷困潦倒在杭城的生活,不想,她竟然抓个漏洞,将船上的被子掳走了。 那锦被,至少有吧、九成新,就是拿去当了,也能当个四、五十两银子,够她适应适应生活了。 想不到他竟然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个小姑娘将了一军。 真是出乎意料啊。 瞥见不远处站着的容四,他面容一冷:“把容四给我叫来。” 容四很快就走了过来,向慕容归行礼。 慕容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昨天给楚夏办了身籍证明和路引?” 容四低下头:“都是临时的,离开杭城就没有用了。” “哦?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慕容归的声音冷厉起来。 容四微微抬起头,低声道:“属下的动作,又岂能瞒得过王爷?”私下的意思是,如果慕容归不同意他将临时的身籍证明和路引给楚夏,他又如何能拿给她?其实,他的做法,慕容归是默认的。 慕容归闻言却笑了:“我认可,不等于你可以自作主张。容二,让他自己认罚吧。”说罢就穿过船廊回到了书房里。 容二应了,站到容四面前,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两份无奈,两份关爱,沉吟道:“就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吧。” 容四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是同僚,也是友,是兄弟。不过他也没有责怪容四,因为他们都知道,慕容归很骄傲,骄傲到并不喜欢心腹是没有自己的思维只知道听命于他的木头人,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他是不会介意属下的作为的。 此时对容四的处罚,只是他在楚夏处吃瘪的迁怒而已。 容四丝毫没有反对地应了,就退了下去。 容二眼中却露出一份沉吟,他对慕容归的性情很熟悉,他很少表露少年人的心性,此时却为了楚夏迁怒于人,让他觉得有点好奇。 他不由看向楚夏离开的方向,一条蜿蜒的小路如练一般向远方伸展,楚夏不紧不慢地走在小路上,那个大包袱压在她瘦弱的背上,她却依然走得腰肢笔挺,白色的裙摆在她身后飞扬而起,抚摸过路边摇晃的野草,如蝶一般。 突然岸边不起眼处,一棵树后,一个人影闪现了出来,容二眼睛一眯,锐利的眼光就扫了过去,来人站在岸上恭敬地向他行礼,他神情放松下来,一摆手。 来人就上了船,低声对容二道:“容二爷,属下有事禀报主子。” 容二点了点头,就让来人跟着他去了慕容归的书房门前禀报了,听得慕容归应声,便让他进了书房,自己也跟了进去。 待来人行礼后,便禀报道:“爷,东阳夏家有事。” ------------ 第二十五章 典当 “说。”慕容归似漫不经心地道,手里把玩着一玉镇纸。 “夏二小姐……殒了。” 容二眉头一挑,惊异地抬起了头,盯着那人。 慕容归手一顿,也抬起了头,望着来人,脸上神情未变,眼中神色却凝重了几分:“哦?” 来人微微弯腰低下头,几乎将呼吸都禀住了。 “如何死的?”慕容归平淡的声音传来,来人心头一松,道:“对外是进香路上遇上马失蹄翻下了山坡,实际是……投缳自尽。” “说。”慕容归声音平静,但却隐约含着不耐烦。 来人顾不上揣摩慕容归的情绪,忙一口气说完:“据属下所查,是与他人有私,那人逃走了,夏二小姐便……” 他没有说下去,室内一时静了下来,船外水拍船板的声音隐约的传来,空气似乎也沾了水汽,变得凝重起来。 容二不由微抬眼去看慕容归,却见他垂着眼眸,看不见眼中的神情,玉石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玉狮镇纸,他心念急转着,该说些什么呢。 突然,慕容归将玉镇纸一放,轻笑了一声:“夏家知书守礼、多愁善感、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夏二小姐,倒是出乎我们预料呐。” 容二和来人都低下了头,没有接话。 慕容归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姿,神情就有了几分慵懒和讥讽:“等夏家来报丧,我们少不得去祭拜一番,毕竟是亲嘛。” 却说夏语初却不知道她被人议论着,她背着个大包袱,走了不远,就觉得身沉脚累,便坐在路边的大树下歇息了一会儿再走,再一次暗暗咬牙,一定要将这具身体锻炼好。 幸好不远处就遇到了几个上山挖野山药的村民,路过时好奇地打量着坐在树下得夏语初,夏语初便向他们打听道路和雇车的地方,她嘴又甜,生得又好,只一会儿就以探亲外地姑娘的身份获得了村民的好感,不仅热情地邀请她去村里吃午饭,还帮她将大包袱一起背了回村。 路上夏语初还不忘向村民打听有没有见到像小如的人,答案是没有,不过她也不是很失望,毕竟这种撞大运的机会几率是非常渺茫的。 夏语初在一户村民家用了午饭,又由村民带着寻了有马车的人家,雇了车就往杭城走。 简陋的马车虽然走得不快,到傍晚的时候,还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杭城,付了马车钱,马车夫自去寻在杭城的亲戚打尖,留下夏语初站在大街上。 望着夕阳下这座古香古色的秀美城池,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有人打量这个身上背着大包袱的俊美姑娘,让她生出身为浮萍的漂泊感。 不过她没有空悲春伤秋,她打听到了当铺的位置,她就赶紧地往当铺赶,生怕当铺关了门。 幸好转过一条街就有个当铺,街上已是黄昏朦胧,行人寥落,当铺一个伙计正在上门板准备收工,夏语初窜了过去,与伙计说了要当东西便被伙计让进了店铺。 灯下,五十岁左右的掌柜正在扒拉算盘核一天的帐,见夏语初进来了,形容秀美,气质不凡,脸上便堆了笑,放下账本迎了过来:“这位姑娘,可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夏语初便将包袱打开给他看。 掌柜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又仔细地看了看质地,望着夏语初:“姑娘是要将此物活当还是死当?” “活当如何?死当如何?”夏语初问道。 “若是活当,姑娘可以在约定的当期内赎回此物,当值自然就低些;若是死当,此物就不可赎回,任由本当铺处置了,当值自然也高些。”掌柜很好脾气地解释着。 “活当几何?死当几何?” 掌柜一双精明的眼睛又扫了一眼锦被,双眼一抬盯着夏语初道:“活当十五两,死当三十两。” 夏语初冷笑起来:“掌柜是欺我年幼吧?” 掌柜忙道:“姑娘何出此言?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其他当铺,我这里出的价,已是最高的了。” “掌柜,咱明人不说暗话,这锦被云锦为面,以天蚕丝为胆,价值几何,我最是清楚的,您一双利眼,自然也是清楚的,若是放店铺里去卖,少说也是百多两百两银子的价值。如今至少也有九成新,就是折价,也折不了这么多吧?”夏语初语带讥讽地说完,又叹了口气:“若不是我们家一时周转有些困难,何至于拿这锦被出来当。算了,我还是回去禀了夫人,再想想办法罢,这十几、三十两银子,真当不得什么。” 说着,就伸手去收拾摊开的锦被。 她想方设法将掌柜往她是本城大户人家的丫鬟出来当东西上引。 掌柜忙道:“姑娘,您也知道这锦被经了身,价值就降了一半了,虽天蚕丝难得,可愿意买这经二手的锦被的富贵人家,只怕也不好寻。这样罢,既然姑娘家中一时有难,那我就当帮姑娘一把,再提提价……”他凝眉想了想,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咬牙:“死当,四十两银子!” 夏语初窥着他,神情带着淡淡的傲气和气恼:“掌柜确定不是在打发乞丐?若无诚意,我还是寻其他当铺吧。” 掌柜愕然了一下,苦笑:“姑娘,这真是我能给的最高价了。” “一口价,死当,八十两银子。”夏语初道。 “这……姑娘,您这是在为难我吧?给这个价,咱当铺就亏本了。”掌柜苦着脸。 夏语初叹气:“咱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若不是一时周转不过来……”一脸犹豫着要不要当的样子:“这样罢,七十两,少了我再不当了。” 她记得当时武管事算账时,说过这锦被价值百多两百两银子,就算这账本来是坑她的,但她相信这个价值是准确的,以穆公子的气度和骄傲,这个不会骗她。而且她还向何娘子打听了当铺的抵当比率。 掌柜苦笑着,一副迟疑的样子:“姑娘,这……” 夏语初也不着急,就坐在一边喝着茶。 从她向何娘子打探的情况看来,当铺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能拿到五成价值就不错了。但它胜在有现银,效率高。适合她这种人生地不熟,对古代的规矩也一知半懂的人。 掌柜做出一副哭脸,却不利落拒绝,明显是故作姿势,夏语初懒得去揭穿他,只一脸笃定地等着。 “既然这位姑娘诚心当,那便按七十两银子计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从侧面后院进来一个人年轻的男子,五官端正,脸上带笑:“杨叔,您看如何?” 掌柜皱着的苦脸瞬间展开成笑脸:“既然三少爷说了,那就六十两银子罢。”利落地去填当票、拿银子。 三少爷又转头看向夏语初:“姑娘,这样可行?”他五官分明,身材高挑,一身白衣飘飘,行动既带着几分儒雅,又带着几分利落,此时笑盈盈,让人心生好感,也算得上是帅哥一枚。 夏语初微笑着向年轻男子点了点头,算打了个招呼:“有劳了。” “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那个三少爷微笑着问道。 夏语初道:“恕不方便透露。” 三少爷也不恼,顺手就从掌柜手上拿过当票和银子递给夏语初:“请姑娘清点清点。” 夏语初接了过来,放进包裹里包扎好,便简单告了个别,走出了当铺。 掌柜的满脸笑容地对三少爷低声道:“质量上等的云锦和天蚕丝,可不多见,稍整理一下,遇到好买家,转手可卖这个数。”他笑着伸出两个手指。 三少爷眉头一抬:“哦?不错。不过,这杭城谁家会拿这出来当?可别惹麻烦。” 掌柜道:“看她的模样,应该是哪户大户人家的丫鬟,又挑在这黄昏人少的时辰来当,只怕在杭城也有几分体面的人家,是以不想别人知晓,据我看,应该没什么麻烦。” 三少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起她的风姿和气度,心中暗想,这是哪家的丫头?似乎比名门闺秀还要有气势,一付了然于心掌控全局的样子?仿佛历经世事洞悉人心的样子。想起父亲的交待,他眯眯眼,抬步就走了出去。 掌柜便招呼伙计收拾整理东西收铺。 夏语初走在街上,略暗的黄昏,匆匆的归人,古代、古城、古人,古物,陌生的让她一直都入不了戏。 许是有了些银子,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过这个时候一个人孤身女子走在街上,全然陌生的世界,全然陌生的城市,对什么也不了解,没有任何安全感,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甚至连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人也没有,初步摆脱危机的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悲怆感和无力感。眼睛似乎潮湿了,她甩甩头,难过,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好在多少有些银子傍身,可以先度过难关再想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一家客栈住下再慢慢打算。 突然警惕地觉得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 第二十六章 误会 夏语初心里那根弦提了起来,她深吸了口气,没有提包袱的那只手伸进袖兜里,握住了匕首的把柄,然后,猛地回头。 街灯昏暗中,却见一道锐利的目光如针一般刺了过来,晋凡书不由得心头一跳,脚步一滞,呆了一呆。 夏语初见是刚才在当铺里见的三少爷,思绪一转,眼神缓和下来,向他点了点头。 晋凡书从一瞬间的惊楞中回过神来,行动却快过思维,开口就叫道:“姑娘……” 夏语初回身微笑:“公子有何贵干?” 晋凡书立即紧走两步赶上夏语初,微笑拱手行礼:“天色已晚,却未见接应姑娘之人,不知道姑娘住于何处?是否需要在下帮寻辆车返回?”他笑容温和,语气平稳,倒也令人不厌。 夏语初道:“多谢公子了……”她心思急转,在这个世界里,她孤单无依,人生地不熟,如果能交接几个有益的朋友,有利于她的生存。 但转念一想,想到她去当铺里当东西,是故意往她是大户人家丫鬟拿东西出来当的方向引的,而此时她是要去寻客栈住下的,此时让这三少爷知道她的底细,引起他的怀疑,在不知道他为人和为何要如此热情的情况下,倒不妥当。 她这些心思只在一瞬间转过,待刚要开口拒绝时,晋凡书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恍然一般开口介绍道:“我是安庆街晋家晋凡书。” 夏语初已打定主意,便微笑点头:“晋三少爷客气了,只是接应我的人就在附近,不必相送了。” 晋凡书一来就热情地要送她回家,又自报姓名,倒让她生出一点警惕,她是以大户人家丫鬟的身份去当东西的,当铺掌柜都对晋凡书客气有礼,接受了他的建议,又何必对她这个小丫鬟在意和殷勤?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怪夏语初多疑,她来自对陌生人都有浓重戒心的现代,从穿越过来就被夏家痛下杀手,遇上山贼,还被穆公子算计……她的生活,似乎无处不是危机,此时也不过是暂时安全,她又如何可能掉以轻心,轻易地相信别人? 而晋凡书跟上来,只是因为父亲曾经说过,大的商机,往往隐藏在蛛丝马迹之中,只看你能不能发现。 而今他听掌柜分析夏语初大概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一究终竟之心,有时候给一个有用的人家雪中送炭,比做一大笔生意还划算,因此,他便跟上了夏语初。 谁知这丫头如此警觉,在他尚未打定主意如何接近她的时候,就已经被她发觉了。 本见她笑语晏晏,还以为有戏,不想这丫头开口就是拒绝,表情虽然客气,他却敏感地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丝丝的戒备和疏远。 这在他与夏语初搭讪后,是第一次发现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是在他自报姓名后。 他困惑了一瞬,猛地脸色一变,垂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因为愤怒和屈辱。 因为,他以为夏语初是听闻了他的名头后,知道了他的身世,所以对他鄙夷,不屑与他交往,甚至,是鄙夷像他母亲一样的女子。 就算他入了晋家的族谱又怎样?照样是个笑柄。 他想起了今天午时家宴上晋家兄弟对他和他母亲含针带刺的言语,恨恨地捏了下拳头,垂下眼帘,掩住眼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夏语初见他突然微低下头垂着眼不做声,疑惑了一会儿,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拒绝,不想再理她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暗叹了口气,要想交几个可以信任,能够助她的朋友,可不是易事。 于是,她向晋凡书道别:“晋公子,我先回去了。”说完微微一福,转身便走。 “姑娘若还有什么东西当的,可以来这个当铺,我长于此当差。”晋凡书在心里默念着母亲说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好容易压下心里翻滚的情绪,见夏语初要走,还是以商人本色叮嘱了一句。 “好的。”夏语初闻言,心里苦笑,她能当的也就这一件东西了,口气不由得便有些敷衍,脚下未停地向前行去。 “站住!”晋凡书在身后喝道,他敏感的心没有忽略夏语初语气里的那丝敷衍,顿时怒气上冲,忍不住喝了一声。 夏语初莫名的皱了皱眉,回身,因为晋凡书突兀鲁莽的举止语气微冷:“晋公子有何指教?” 晋凡书冷笑着走近,他心里有恨,有不甘,不管她出身与什么人家,一个小小的丫鬟,竟也这般轻视他,同样是当东西,在知晓他负责的当铺后,经不愿意再到这当铺来:“姑娘是觉得到这当东西是辱没了你么?” 穿越人氏夏语初哪里知道他因为出身而自卑,之前受了打击,此时又因为她的几句言语产生了误会产生的屈辱感,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更不愿与他纠缠了,道:“公子此话好没道理。难道当东西还是见光荣的事不成?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再会。”转身便走。 “姑娘倒是奇怪,既因为不愿知晓当东西,为何小件的首饰、古董不拿去当,偏当这大件的锦被?”晋凡书气往上冲,开口便责问道。 “公子质疑的是什么?”夏语初霍然转身,益发觉得他莫名其妙,冷厉地盯着晋凡书:“你一再纠缠,是怀疑什么吗?我家当什么是我家自个的事,我倒不知道,当铺原来还管人家当什么不当什么?!” “你……”晋凡书心口憋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被她冷冷的眼神一瞥,顿时觉得哑然。 夏语初继续道:“我们钱货两清,若公子怕那锦被惹麻烦,只管取消交易就是了。若无其他事,先告退了,公子也请自便。”她说完冷冷地盯着晋凡书,见他只站着没有动,转身便快比地离开。 晋凡书站在当地,望着夏语初快步地远离,心里充满了一阵挫败感。原来不过是想找机会看能不能做成一笔大生意,却不想弄成了这样。 夏语初边快步向前行去,边调动五官暗中警惕着,转过街角见没人再跟着她,暗中松了口气,不过她心里的那个弦还没松下来,东兜西转地走过一条街,寻了一间不大的客栈住了下来。 洗漱宽衣时,她揣在怀里的匕首掉了出来,她捡了起来,默默地摸了摸匕首手柄上精细的花纹,想起了她来到这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男人,那个至今不知道姓名的陌生少年。 俊逸骄傲的少年,在她要求他借匕首给她用时,毫不犹疑地将匕首抛给了她,在她离开前承诺要助她。 她心里对他也有感激,虽然不知道他帮她的缘由是什么,但他所借的匕首,确实一次次地救了她的性命,至于他助她的承诺……夏语初摇头笑了笑,大概只是他的随口一语,即使不是随口之言,大概他也不会再见到她,而夏语初,更不知道如何寻他,更不会因为一句承诺而将自己的未来送到别人的手里。 于是,她甩了甩头,将匕首塞到枕头下面,洗漱了便安稳入眠。 她不知道的是,在东阳,任青瑾因为她而气急败坏。 任青瑾以为夏二小姐只是送到庙里去修行了,因生怕他爹半夜查房而奔回家应付老爹,不想地二天派出去打听的人一个个回报,根本就没有一个状似夏二的女子去周围寺庙修行,就是有疑似的女子,经他查证后也发觉不是。 此后无论他派出多少人打听,都没有消息,夏二小姐,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不久,一郡之隔有十几个山贼被杀的消息传来,他心念一动,觉得不可能,但仍派了人去打探,现场早已被整理,看不出什么线索。 此后,夏家就传出了夏二小姐暴病身亡的消息。 任青瑾听得小厮着雨的回报,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我们上门祭拜吧。” “这、这、这……”着雨楞了:“这不合规矩呀。” 云英未嫁的女子夭折,是忌讳的事,除了极亲近的亲戚和世交,是不会派人上门祭拜的。 任家常住都城,虽祖宅在东阳,与夏家多少有些交道打,但毕竟交情浅,何况就算派人去祭拜,也该是妇人、嬷嬷去祭拜,任青瑾一年轻公子去祭拜算什么? 但他也知道他家公子桀骜不驯,他是劝不住任青瑾的,只得一脸急色地跟在他后面,小声地规劝着:“公子、公子……” 任青瑾一回头:“闭嘴!” 他顿时闭上了嘴巴,只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委屈,可惜任青瑾不看他呀。 到了夏家,因为是后辈夭折,夏家并未披重素,只是将廊下的红灯笼都撤了下来,任青瑾往夏家门口一站,就有眼尖的人迎了上来:“哟,任公子您安好。” 着雨紧张地盯着任青瑾,深怕他说出祭拜夏二小姐的话来。 却听任青瑾一跃下马,问看门人:“你家夏三少爷呢?那日说约我跑马,怎的这么多天也没见他?” 着雨“噗”地吐出一口气,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更多的人认出了任青瑾,都赔笑上来作鞠,闻言就有人答道:“我家三少爷是因为家里有事,绝不是故意轻怠了任公子。” “什么事?”任青瑾扫过夏府,漫不经心似的问道。 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夏二小姐殒了。 任青瑾一挑眉,将缰绳丢给看门人:“既然已经来了,死者为大,自然要祭拜一番。”大步往夏府走去。 ------------ 第二十七章 夜探 着雨暗暗为任青瑾叫好,看来公子虽然桀骜不驯,可不是不通事理呀,这样既达到了祭拜的目的,又不让人觉得突兀。 灵堂设在一处偏院里,任青瑾大步往灵堂行去,倒叫引路人暗暗叫苦,没一会儿就气喘如牛,累呀…… 灵堂设置得很简单,满眼素白,只有两个老婆子跪在一旁迎客。 任青瑾沉静地打量着灵堂中一具纯黑色的楠木棺材,厚重沉凝的楠木棺材透出一种悲凉压抑的气息,但他心里却有奇怪的感觉,觉得里面躺着的,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夏二小姐。 有人将香递了上来,轻声唤道:“任公子。”但他只盯着那棺材看,沉静如水的脸庞里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没有接香。 着雨又急了,悄悄拉了拉任青瑾,任青瑾回过头,自然地接过香,向灵堂鞠了个躬,将香递回给婆子插到香炉里去,自然清傲得丝毫不让人觉得他刚才有失礼之处。 此时夏三少爷夏俞葳才匆忙赶了过来,向任青瑾相互见礼,说着“有失远迎”之语,邀请任青瑾到他那里的厅堂饮茶。他与任青瑾还是前几天跑马时才正式打招呼,随口约了一句下次一起跑马,想不到他就跑来了。 任青瑾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往厅堂行去,一边嘴里问道:“夏二小姐一向没听得延医请药,怎么突然就去了?” 夏俞葳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一副悲伤沉痛的样子:“是急病,突然就……”他低头用袖角抹了抹眼角。 任青瑾冷眼看着,正要说什么,突然见院门处又进来几个人,亲自迎祭拜之人进来的,竟然是夏老太爷。 他脚步一顿,就停了下来,看着夏老太爷在前面引着路:“容三爷这边请。” 是慕容的人吧?任青瑾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夏俞葳道:“任公子,这边请。” 任青瑾微微一笑,跟着夏俞葳去了厅堂。 夏二小姐的棺木在慕容来人之后的第二天便要发葬,任青瑾晚上翻来覆去,就是不相信棺木里是他认识的那个夏二,他亲眼见她被人带走去寺庙,为何会在几天后“病亡”?那真正的夏二又去了哪里?为何会如同消失了一般? 他爬起了床,换上了夜行衣,决定夜探夏府,着雨被惊醒,惊慌地看着他:“公子……” “闭嘴!”他手指一点:“知道该怎么做吧?” 着雨不情不愿又委屈地点了点头。 任青瑾小心地几个纵身,沿着偏僻的墙根、粉墙、屋脊,如敏捷的夜猫一般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夏府灵堂。 灵堂内一片寂静,连守灵的婆子都偷偷地溜去吃酒了,只余两盏昏黄的白烛在摇曳,灵堂大半昏,白幔扬起,更添鬼魅。 任青瑾伸手去推棺盖,不想棺盖竟然钉死了,他怔了怔,眼睛一眯,因为为使亲属在发丧前见故者最后一面,棺木一般在出俭时才会钉死。 此时却听得溜去耍懒的婆子生怕有人来查夜,又走了回来,一片瑟瑟的细语声。 任青瑾身子一晃就出了灵堂。只听灵堂中一个婆子惊叫:“怎么觉得东西有人动过?” 另一个声音叫骂:“你这老货喝多了酒胡说八道……”但声音里透着惊恐。 于是两个婆子都不敢待在灵堂内,尽管深夜清冷,也瑟瑟地待在灵堂廊下细声聊天。 任青瑾一笑,悄声离开。 他虽然没看见棺木内的人,却更加肯定,那里面的,不是夏二。 可夏二到底哪里去了? 本来只是偶然的相逢,惊鸿一瞥的交往,如果他后来帮到了出家的夏二,或许他会将此事彻底的放下和忘记,却因为他一个承诺却没有实现的机会,在他心里牵挂成了一丝执念。 且不提任青瑾的心思,到了杭城的第二天,夏语初神清气爽地洗漱好,在客栈里用了早餐,向店小二打听了车马行的位置和杭城最漂亮最热闹的所在,化了个简单的妆容掩饰,便出了门,发现路上不少妇人都带着锥帽,帽檐有薄纱,可以遮住容颜又不影响视线,便也买了一顶带在头上。 就如她所猜测的,这个世界和前世的古代差不多,杭城和杭州差不多,亦属鱼米之乡,湖光翠秀之地,但却又明明不是古代的杭州。 夏语初搭乘的慕容归的船沿着佩江能抵达杭城外郭,佩江主流沿杭城外郭奔流而去,却岔出一支细流进杭城中心,形成一个山水藏幽的凝翠湖,湖中荷叶田田,湖畔矮山掩翠,幽宁俊秀,无论是文人骚客,还是寻常百姓,无不爱此处的湖光山色。 夏语初抵达杭城,不仅是因为慕容归的关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寻找小如。 她从离开夏府就一路身不由己,此时她也知道,虽然她和小如约定了一起前往杭城,但小如是否已经抵达,即使已经抵达,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寻到她,是件希望很渺茫的事情,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放弃。 而寻人,自然在人口流动最大,最密集的地方更有机会,无疑车马行和游人亲睐的凝翠湖,是最好的地点了。 夏语初到了车马行,一路打听下来,却也没有谁看到孤身赶车的小姑娘和马臀有伤的青蓬小马车,她有些失望,不过也并非无收获,此行听到的话和看到的事,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不少了解。 她又到了凝翠湖,凝翠湖不负盛名,湖光潋滟,山光秀美,她没有欣赏的心思,主要是在观察环境。 湖中飘荡着一些画舫和一些船头挑着红灯笼的小船,远远的有丝竹声、歌声、笑语声传来,透过飘荡的纱幔,隐约可见娇媚的歌妓和或斯文或者狂放的名士、文人在其中。据路人议论到了晚上更热闹。 凝翠湖旁边有一条侧街,既然有装潢华美的两、三层大酒楼,也有一些简单些的小饭馆,路边还摆了不少小吃摊子,很是热闹。 在凝翠湖游玩累了、饿了的人,都喜欢来此时歇脚、吃饭。 夏语初心一动,考虑起在此处摆个小吃摊的可能性。 开小饭馆的话,不一定能寻到合适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够钱,但摆个小吃摊却是可以考虑的,既可以挣点零钱混口饭吃,更重要的是如果小如来了杭城,十有八九会寻机会到久负盛名的凝翠湖游玩一番,这条街既有走卒奴仆前来,也有达官贵人,龙鱼混杂,既方便打听消息,也可能好运气遇上小如。 至于女子能否摆摊的问题,她一路行来,这世界对女子的限制更像中国古代的魏晋朝而不是明清朝,一路都可见年轻女子结伴同行,有一些带着锥帽,有一些却什么都没带。 而小吃摊也有一些年轻女子或者媳妇在经营的,路人并未对此表示侧目。 再不济,她还可以化化妆,穿男装来经营。 于是,她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但是,依靠小吃摊,显然不能还清穆公子的债务,她还不怀疑即使现在看起来她是自由的,但穆公子依然能掌控她的情况,她要做的,就是做好当下,寻求机会。 至于还不还得上债务,即使还上了债务,不明目的的穆公子能否放过她,她心里没底,但她的目的是从穆公子的掌控中逃脱,如果逃脱不了,那么,就让穆公子见识到她的其他能力和作用,足以增强她和穆公子谈判的作用。 所以债务她会尽力的去挣钱去还,但如果还不上,至少她要有其他的筹码。 既然打算开个小吃摊,她就沿着小吃摊,捡着自己感兴趣的一路吃了下来,行了半条街,也就吃饱了,于是她寻了个茶亭坐下喝点茶水歇息。 茶亭里已有了桌客人,有走卒打扮的自觉坐在茶亭边缘,有一座儒生坐在茶亭里面,长衣广袖的作一派儒雅之风。 夏语初走进茶亭里面,就有人偷偷地打量她,虽然街上出行的年轻姑娘不少,不过像她这般单独出行的却不多。 她不动声色地观测着周围的人,发现他们只是对她有点好奇,并无它意后,便放心地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来,顺便揉一揉有些酸痛的小腿。因要喝茶,她将锥帽取了下来放在一边。 她听见那张桌子的儒生有人压着声音对同伴道:“这小娘子倒还不错,虽则肌肤黑黄了些。” 夏语初知道他们是在议论她,被别人评头论足的,心里便有些不喜,微微侧过身背对着那些人。 “嘘,”有人似乎拿扇子拍了那议论之人一下:“非礼勿说。” 那些人果然就没再议论了,转议论起了一些文人韵事,倒也有趣,夏语初便听他们谈论起来。 茶亭外走过一个文人,也是长衣广袖,脚踏木屐,谈笑风生,与对面的人高声相互:“赵兄、”“周兄”地招呼着。 夏语初听见茶亭那桌文人有人低声介绍:“那个就是赵时。” “原也一般是寒门学子,因其写的诗词很受歌妓推崇,靠卖诗词与歌妓,倒发了个小财。” 夏语初心里蓦然一动,竟狂跳了几下,有些兴奋起来,如果买诗词给歌妓可以挣钱,是不是她可以拷贝几首中国古代的诗词去卖? 只是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世界的诗词是否有穿越人士捷足先登了,或者已经有人写出来了,弄出笑话就不好了。 那些儒生还在议论,有人不屑:“买诗词与歌妓,有辱斯文。” 也有人调笑:“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吧?若是能被花魁传唱,便可名传杭城,届时无论是做人幕僚,还是巴结大儒,可比投名状还好用。” 他们争论不休。 夏语初只弄清了情况,便没了再听下去的心思。 她寻了家书店,让书店掌柜将流传较广的诗词、一些古诗词、一些新出的诗词、甚至还有现时杭城歌妓流传的诗词本都拿出来,翻看了一阵,在书店掌柜黑脸前挑了几本买了下来。 古代的书本价值不菲,一下就花了她好几两银子,但她却很高兴,因为她发现,她在现代背的很多古代名诗词,在这世界都还没有。 怀着愉悦的心情,她顺路买了一套寻常的粗布衣裳,一套小厮模样的男装等物,见天色渐晚,便回到了客栈。 因天色渐黑,锥帽垂下的纱幔已影响视线,于是她便将纱幔掠起披在锥帽边缘,露出脸庞。 在客栈门口不远处,夏语初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却是那个自称名叫“晋凡书”的三少爷。 ------------ 第二十八章 打探 夏语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个招呼,可想起当日晋凡书莫名的怒气责问和怀疑,她还是决定不要惹麻烦。 她对上了晋凡书的目光,脚步微微一顿,便淡然地移开了目光,客栈的门近在眼前,但她打算直接越过去,等晋凡书离开了,她才回客栈。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时店小二刚好端了一盆擦桌水出来倒掉,抬头刚好看见夏语初,便笑道:“姑娘回来了?可用了饭没?” 晋凡书已经停下了步伐,看看一脸殷勤笑意的店小二,又看了看夏语初,夏语初没有忽略他眼中闪过的惊讶,干脆也不避他了,迈步进了客栈:“还没呢,就在店里吃罢。” 店小二响亮地应了一声,将夏语初迎了进去。 晋凡书想了想,那天夏语初给他的影响深刻,此时他心里疑惑,便也跟了进去。客栈里住的客人和打尖的客人都不多,夏语初挑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向店小二点了一份青菜、一份蒸鱼。 店小二应了,向旁边一张桌子的客人道:“这位公子要吃点什么?” “与这位姑娘一样的罢。” 夏语初望去,却是晋凡书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坐着,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姑娘,好巧。” 夏语初一挑眉,望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为什么晋凡书又会跟进来,不管他是对她的身份感兴趣还是什么,她实在不想招呼他,拖着这身子逛了一天,在路上因为各种事物吸引和思量,倒没发觉,此时她只觉得又累又饿不想动弹不想说话,如果招呼他,他会不会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发怒,怀疑她? 于是夏语初只对他敷衍地笑笑,便决定还是不搭理他,也许他还会知难而退,因此她转过头去,低头喝茶。 不想见了她的态度,晋凡书又想起了那天的情绪,顿时心里一股怒火升起,咬了咬牙,却笑道:“姑娘不是有头有脸人家的丫鬟,当银子周转吗?”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可不像啊,却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精美的锦被哪。” 言下之意,却是锦被是不是来路不明的。 夏语初烦了,她已经很多麻烦了,拜托别当个锦被也寻她麻烦好不? 晋凡书饶有兴致地望着夏语初,却见一道冰冷的目光直直地望在他脸上,不闪不避,女子清冷的声音道:“我家道中落,贫困潦倒,连最后一床锦被都没有保住,却没想到落在公子这等出身富贵之人眼里里,贫穷也是罪过,不知这罪过,需要叫捕快不?” 她这句话,既讥讽了晋凡书是凭借家族富贵纨绔子弟,又斥责他多管闲事。 晋凡书一怔,这姑娘不但牙尖嘴利,还将贫困说得理直气壮,毫无羞愧之色,他楞了一会儿,才说道:“姑娘误会了。” 此时他心里倒困惑起来,似乎自己真的是误会了这姑娘。 于是他踌躇着没说话,只悄眼打量着夏语初。 “哟……晋三少爷,”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向晋凡书道:“你竟然也会光临这小店,可真稀奇呀。” 又一个声音道:“杜兄,这你就不知道了,晋三少爷说不定原来对这小餐馆熟悉得很呢,来这里怀旧的也不一定哟。”语带调侃,甚至带着些轻蔑。 只见两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从饭馆门外踱了进来,笑嘻嘻地望着晋凡书。 晋凡书脸上阴沉了一些,扯起笑容拱了拱手:“杜二公子、郑公子。” 此时店小二端了两人的菜上来,扬声高唱:“菜来了……” 两手各一个托盘,上面都是一小盘青菜、一小盘蒸鱼片和一大碗白米饭,各自放在夏语初和晋凡书的桌上。 “哟,就吃这个呀,”杜二拿起筷子,嫌弃地挑起一条青菜看了看,随手一搁,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果然是来怀旧的不成?” 郑公子却发现了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头顶,正默默吃饭的夏语初,兴奋地碰了碰杜二的胳膊:“晋三少爷是来陪美人的罢?” 杜二也看到了,怔了怔便大声笑道:“晋三呀晋三,可真看不出来呀,只是……”他摸着下巴咂了咂嘴:“美人可没理睬你哟。晋三呀,为兄告诉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不比那等歌妓随意做人外室的女子……” 晋凡书脸腾地涨红,眼中闪过愤怒的神色,蓦然插话:“两位公子,在下突忆起有事要做,先行告辞了。”言毕便侧身从杜、郑两人身边擦过,转身要出店门。 店小二忙叫道:“公子,这饭钱……” 晋凡书将块银子抛了过去,店小二颠了颠重量,便一脸笑容地跑到掌柜旁边,磨着掌柜将结了饭钱的余钱赏他作小费。 杜二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个歌妓外室生的……”又低头去看一直淡然吃饭的夏语初。 夏语初虽未抬头,却感受到了头顶的目光,她无意再惹麻烦,便站起来,一转身往楼上的住房行去,头也不回地吩咐店小二:“烦小二哥将我的饭菜送到我房里来。” 店小二应了,偷眼看了杜二和郑公子一眼,他知道他们可不是他能惹的,便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饭菜上楼。 杜二望着消失在门后的那个窈窕身影,他不仅有些好奇,无论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一直从容不迫地用着餐,就冲这点,也不怪晋凡书对她君子好逑。 郑公子拉了他一把:“走罢,晋三也被你气跑了,你还待咋的。” 杜二嗤笑一声,跟着郑公子离开了。 晋凡书急步走出了店门,一口气走到街尾,才停下脚步,望向灯光中朦胧的小客栈,脑中闪过夏语初那清冷中带着傲气的脸庞,她就如路边的野草一般,能听到能看到,却毫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 淡淡的恼怒和一丝莫名的心情从他心头生了出来,他不知道是不是因她而被杜、郑两人羞辱迁怒于她,还是什么原因。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与一个小姑娘计较还是很失风度的,不远处他的小厮提着灯笼迎了上来,看见他闷闷不乐的脸色,疑惑地唤了句:“三少爷?” 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向前行去,呼出一口气,将夏语初置之脑后。 那时的晋凡书还不知道,这个女子日后会给晋家带来多大的影响。 临睡前,夏语初习惯性地将一天中见到的人和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既然查找自己一天的行为有无疏漏,也确定明天要做的事情。 至于晋凡书,只要确定他与可能追捕她的人无关,夏语初就将他排除出了她思考的范围。 第二天,夏语初向店小二打听了附近信誉较好的牙人,托他寻找合适的租赁房,在杭城之内,既然不是大客栈,长期旅居也是一笔大开支,既然她至少也要在杭城住一个月,还是寻找能够短期租住的房子好,而且,她还许了悬赏让牙人帮她打探小如。 回到客房内换了昨天买的男装,不太自然地挽了男式发型,她打量着自己,虽这身体本长得柔弱,但她本身特警出身的气质使然,站立无不自然地颈背挺直,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子飒爽的气质,两厢中和,看起来倒像富贵人家的清秀小厮。 她加粗了眉毛、用脂粉暗淡了肌肤,在脸上妆容出点棱角,便从客栈后面出了门。 然后,她花钱雇了一辆车马行里雇价不低的马车,那马车装潢布置很不错,看起来有一种低调的华丽,除了没有徽记,就像大户人家用的马车一般,然后坐着车转到凝翠湖,在湖边偏僻处走了一阵,就看见昨天在这里看见的一个老年丐帮男人,正窝在墙角晒太阳,脚边一只破碗里落着两枚铜钱。 夏语初跳下车,行到那老头面前,随手就丢了一块一两重的银子过去:“叫你们老大来说话。”她故意拧了嗓子说话,倒有些变音期少年的嘶哑。 昨天在城内行走时,她就发现了这个古代的丐帮,一路边行边观察,她发现这里的丐帮有点类似与金庸小说中一般的组织,只是组织没那么严谨。 丐帮内部的联系千丝万缕,分布又广,虽然地位极卑微,极不入流,却是除却车马行外另一个寻人的好势力。 至于如何判断谁是这一片丐帮能说得上话的人,这是她的强项。 那老头看了打量了她几眼,握紧了银子,便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拐进了巷子了,不久巷子里就出来了另一位衣着干净,只打了几个补丁的老头,走到夏语初面前,眯着眼打量了几眼:“这位小哥有什么事?” 夏语初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很客气,神情里却自然地带着几分倨傲,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道:“请这位爷帮帮我寻个人,若是寻着了,有重赏。” “请说。” 夏语初递给那老头一张画纸,画纸上画的是小如的头像,又将小如的外貌和特征描述了,又抛了二两银子给他:“若是有消息,报到翠湖客栈,找楚公子,若地址有变,自会有人通知你。”又抛了二两银子过去:“寻到了,有重赏。” 那老头接了画纸一边听着夏语初的描述,一边看着画纸,这张画纸很奇特,不是用常见的毛笔画的,倒是像用碳条画的,画风写实,与她描述的小姑娘相似,他点了点头,接过银子:“好。” 夏语初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身后,那瘸腿老头盯着他的背影,对那干净些的老头道:“好清秀的小子,只是肌肤黄了点。寻我们寻人的,倒是不多,算他有眼光。” 那干净些的老头笑道:“管它呢,我们只管有钱拿,吩咐弟兄们,有空留意下。那小子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厮,指不定找人的是什么人,找到了这重赏大概是跑不了的。” 夏语初长呼了口气,在这世界,她的演技被迫见长啊。 转过街角,她就结了车马钱给车夫,车夫自回车马行了,她摸了摸袖兜里银两,不由苦笑,才来了这么一、两天,几两银子就花出去了,可这些银子都是必须花的。 做完这些后,她走到了凝翠湖旁边转了一圈,一路侧起耳朵细听各茶亭里儒生的话语。恰好看见昨天所见的赵时依然长衣广袖,汲着木屐一幅名士风范从一个茶亭里出来,摆了摆手与茶亭内几个儒生告别后,就飘然而去。 夏语初便走到那处茶亭里,在那几个儒生旁边的桌旁坐下,点了一碟花生米和几碟小果脯,悠然地品茶,果然听得那几个儒生在谈论赵时其人。 夏语初便带了笑凑过去:“各位公子谈论的赵时,就是那个歌妓唱词最多的赵时公子吗?” ------------ 第二十九章 诗词 几个儒生便转头看夏语初,笑了起来:“可不就是他。小哥儿,你也听过他的名头?” 夏语初微微皱了皱鼻子,有些不满:“可别小看人,我可是跟着我家公子去听过唱歌的。” 她的神情取悦了几个儒生,直觉她直爽可爱,都笑了起来:“那是那是,你还记得唱的那首歌不?” 夏语初语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谁还记得哟,那小嗓子软得能掐出水来了,谁还记得听什么词儿?” 那些人更乐了,哈哈笑了起来。 夏语初乘机问:“不知道要怎么给歌妓卖诗词,可有什么规矩、忌讳没?” 那些人乐道:“你还会写诗词卖不成?” “我是不会,可我家公子会呀。” “你家公子是谁呀?” “我才不告诉你呢,我家公子不肯卖,我才偷偷来打听的,被他知道了捶我。” 那些人乐得直笑:“你偷偷卖了就不怕你家公子捶你了?” 夏语初皱着眉,长叹一声:“我家公子家道中落,日子不是那么好过呀。” 那几个儒生也大多是出自寒门的,听了倒也理解,便道:“也没什么忌讳,只要你的诗词能入老鸨、名妓的眼就成了,至于价格,就因词而异了。” 夏语初便认真地打听了一番如何寻门路、那些地方的好卖、什么风格的诗词适合、价码大约在多少,事无巨细地一一说明。 她本长得讨喜,虽涂黑黄了脸,变粗了嗓子,也依然看起来挺清秀,又时不时说些逗趣之语,在语言来往间,就让她将这些事都打探清楚了。 她便打算离开了,有儒生笑道:“若是你公子为这个捶你,你只管来寻我,我收留你,保管不捶你。” 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笑着,夏语初望着那些人暧昧的眼神,一阵恶寒,搁了一句:“才不呢。”就窜出了茶亭,引得内里又是一阵笑声。 夏语初忍不住摇头苦笑,跟斯文人打交道,也丝毫不轻松呀。 她顺便在街上用了餐,就去纸笔铺买了笔墨纸张,回到了客栈,关起了门细想当年背的那些诗词。 她得感谢她在现代有个文艺范的老妈,耳濡目染地背了不少唐诗宋词、纳兰词集。 虽然有一些背混了,有一些连作者都没分清楚,但毕竟还记得不少。 在落笔之前,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了几句:“各位名家大神,被迫无奈在异世用了您的诗词,还请见谅。”之类的话,虽然换了一个世界,但她仍然觉得无法随意取了别人的成果而丝毫心无芥蒂,不过,她也不会因此而自不量力地放弃这么一个机会,因为在异世,她的行为不会伤害到其他的人。 而且,她的生存摆在面前,她必须为之努力。 她先将诗词默忆了下来,知道自己的简体字不能见人,又翻看她买回来的的词本,对照着将简体字都翻译成了当代的繁体字译写了出来。 期间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屋里也点起了灯。 夏语初搁下笔,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和腰背,看了看窗外黑透的天空,再看看桌上虽然录写一边依然呆板僵硬的字体,不由苦笑,她这是在重新学习写字呀。 她将录写好的词稿都收了起来,将简体版的词稿就着灯火都烧了,草草地用过晚餐,洗漱了下就睡下了。 牙人寻出租房的效率倒很快,夏语初第二天便接到了牙人的通知让她去看房。 她跟着牙人到了租赁房处,是在一个叫松鼠巷的小胡同里,那胡同形如其名,小小的一个胡同,住了四、五户人家,进门就是一个约十几平方米的小院落,院落三边分别分布着厨房、洗漱间和客厅,一明一暗两房间。 因为离凝翠湖走路也就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所以房子虽然小,但价格却不算便宜,但好在房舍看起来不错,收拾得也干净整洁,周围不远处就是一些大户人家的住处,倒也安全,她一个人也够住,就是寻回小如,暂时也够住了,便雇了下来。 当天就将行李辞别了客栈掌柜和小二,将行李搬进了松鼠巷。 虽然大件家具都能用,夏语初又去添置了一些小件物品和日用品,然后挽起袖子将房舍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一天就过去了。 看天色快近傍晚了,夏语初又从临街买了一些糕点,挨家给松鼠巷其他四户人家送过去,登门拜访,既认识一下邻居,也拉近关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 她拜访邻居用的也是男装,对外只说是自家公子要来杭城应试,派他先来打点,寻合适的住处。 因松鼠巷附近也有一些胡同是专门出租给考生的,那些人倒信了,又见她见人就带笑,清秀伶俐,都生了几分好感,没一会儿就有人邀请他去自家用餐。 夏语初也不客气,到巷口买了些熟食、打了几角酒就去了。 那家人姓兰,家有两夫妻和一双子女,此时兰家一家四口都在家,热情又亲切地接待了夏语初。 夏语初落落大方地与他们打了招呼,道了谢,将手里的熟菜递给兰大娘去加工,惹得兰大娘抱怨他太客气了。 兰家的住处格局与夏语初赁的住房差不多,家具看起来虽简陋,可见主人家家境很普通,但收拾得很有居家气息,让人在其中觉得很自在舒适。 兰大娘去厨房做菜,兰小妹帮忙,兰大叔和兰小哥就陪着夏语初聊了会天。 不久兰大娘就弄好了饭菜,一一摆上了桌,寻常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团团围着一桌坐了。 兰大娘暖了酒,给每人倒了一小碗,就连兰小妹也倒了小半杯,酒的度数不高,只有二十来度左右,但初冬的季节,和和乐乐地围成一桌坐了,再喝点小酒,气氛就调动了起来。 没多久夏语初就知道了兰家夫妻两都在凝萃湖侧街摆了十几年小吃摊了,这套房子却是买的,虽然房屋小了点,有些不够住,却也算安居了下来。 女儿兰花儿约莫有十三、四岁,生性活泼,爱说爱笑,在家里做些针线补贴家用,儿子兰良升约莫十五、六岁,较为寡言沉稳,在福记米铺做伙计,每天一早出门,天色擦黑回家。 夏语初本来还有些戒备心理,但兰家人热心又坦率,就算夏语初暗地里认真观察,渐渐放下心来,反而成了她穿越过来后最舒心的一顿晚餐,兰家人与她都不由心生亲近之感。 说说笑笑的显得很是热闹,兰大娘感慨道:“我也该娶媳妇,抱孙子了,更热闹了。”一家人便窥着兰良升笑。 兰良升微红了脸,有些局促地道:“娘,好好的怎么又提这些了。” 兰花儿笑嘻嘻地快言快语道:“你不想张二姐姐快点成为我嫂子呀?” 兰良升有些窘迫,却也大方,故作镇定地打趣起兰花儿来:“你比我小不了两岁,是想着定下了我的事儿,就该定你的事儿了吧?” 兰花儿瞬间羞红了脸,呸了一声,作势去掐兰良升,兰大娘笑着训斥他们,兰大叔只笑呵呵地看着,夏语初也莞尔。 夏语初在现代的酒量是不错的,没想到如今这身体却酒量轻浅,吃了那一碗酒,便有些熏熏的醉意。 她与兰家人和和睦睦地吃了饭,便向他们道谢,要回隔壁家里歇息。 因院子很小,客厅门打开便能从内透出昏黄的灯光,虽然不甚明亮,但不影响行路,但兰大娘却坚持打着灯笼送她到隔壁,一直将她送进院内,开了房门点上了油灯。 夏语初感激地回身道谢,却见兰大娘凝视着她,昏暗的灯光下神情晦暗不明。 她心生异感,刚要说什么,只听兰大娘低声道:“楚……你是姑娘吧?” 夏语初心猛地一跳,瞬间清醒,心跳又恢复了原来的韵律,她冷静地转身望着兰大娘,既未反驳,也未说话,心里急速地思量着,兰大娘到底是怎么发现破绽的倒在其次,首要的是她揭穿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打算怎么做?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她的思量很多,但实际不过是十几秒钟的事情。 兰大娘望着她平静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心慌起来,她慌忙道:“我、我是想你一个单身女子用男装住在这里,肯定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我只是想看看能、能不能帮到你。” 夏语初突然笑了起来,露出几颗贝齿,显得有些调皮又温暖:“兰大娘,您可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 兰大娘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熟悉又温暖如春的小姑娘,只愣了一瞬,就放松下来,忍不住呼了口气,刚才那种危险又压迫的感觉,只是错觉吧? 眼前这爱笑又语言清脆爽利的小姑娘,怎么给她那种感觉? 她笑了起来:“你呀,我还真猜对了吧。你没怪大娘我多管闲事吧?” 夏语初心里并没有放松,拉了兰大娘的手,带着娇嗔问道:“大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兰大娘心无芥蒂地笑道:“你吃了酒,我递帕子给你擦了擦脸,你脸上的妆容掉了些,”她伸手,粗粝的手指摸了摸夏语初耳侧:“这肌肤细腻的,可不像男人。还有你这耳垂,有两个耳洞呢。” 夏语初下意识地想躲开她的手,却又忍住,低下头,羞涩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娘呢。”耳洞她原是用胭脂堵上了的,大概在外面走了一天,已经掉了,而她竟也没法发觉。 兰大娘笑了:“你虽是姑娘,可行动举止,比小子还爽利,要不是我老婆子刚才一整晚都坐在你旁边,又一把年纪了,南来北往的人都见过不少,还真被你瞒住了。” 夏语初笑了笑,兰大娘又叹气:“也是,你一个姑娘家家一个人住着,不装成小子确实不方便,你……罢了,天色也晚了,我明天再来罢。” 她脸色有一些疲倦之色,夏语初便和她道了别,送了她出了院子,拴好院门就快步回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拿过铜镜来照了照。 镜中依然是一个皮肤有些暗淡的清秀小子,但确实如兰大娘所说的,右耳耳前一块肌肤上的妆容已掉了,露出白瓷般的肌肤,只是晚上看起来倒像是蹭了一小块脂粉,两耳的耳洞也隐约的能看出来。 夏语初默默地放下镜子,心里暗暗警醒,这古代人们的智慧,也绝是不容小觑的,女扮男装走遍天下也无人看出的,只有现代的电视剧里才出现的情节。 至于兰大娘一家,夏语初并未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任何阴谋和恶意,她决定暂时相信他们,于暗中观察。 ------------ 第三十章 兰家 古代的人家晚上歇得早,早上也起得早。 天色才亮,巷外就有些人来人往的响动。有人挑水而过沉重脚步声,有小推车吱吱嘎嘎的声音,有相互招呼的声音,还混杂着鸡鸣狗吠的声音,一派俗世安宁的气息。 夏语初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烟火味儿,那一片青灰的屋顶上间隔地飘荡着青烟,听着着俗世的声响,让夏语初不觉觉得心境安宁起来。 她随意地挽了挽长发,倒了水洗漱,冰冷的水刺激得她哆嗦了一下,然后她替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男子发型,仔细整理好男装,将自己的脸涂得暗淡些,然后才到了厨下,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将锅碗瓢盆用水过了一遍,又舀了两勺水到锅里煮水。准备熬点米粥当早餐。 正研究着要怎么生火,院门传来敲门声,夏语初便打开了门,是兰大娘一脸笑容地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盘子油饼:“楚姑娘,咱今天做了些葱油饼,你尝尝?” 她这“楚姑娘”倒叫得顺溜,夏语初笑道:“多谢大娘了。” 兰大娘就进了院子,往四周看了看,道:“姑娘倒收拾得利索,等开了春,边角里种上些瓜果倒好。” 夏语初道:“是呢,我也觉得空荡荡的单调了,倒是种点瓜果花草的好。” 闲话着,就到了厅堂,夏语初请兰大娘坐下,为难道:“一早起来也没煮水烧茶,您坐会儿,我去煮点茶来?” 兰大娘摆了摆手,笑眯眯道:“不忙不忙,你坐下吃点饼子。” 夏语初坐了下来,拈了个饼子咬了一口,还温温热热的,香香的,一股子面饼的淡甜,赞道:“真香。” 兰大娘道:“楚姑娘,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了么?在这里是打算久住还是暂住?” 夏语初将饼子放下,摇了摇头:“不是的,还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是跑生意的,让我和妹妹先来寻姨母,不想快到杭城了妹妹走失了,哥哥便让我先在这里住下,等他忙完了再来寻我。至于久住还是暂住,还没个准。”说着将自个的身籍、路引也给兰大娘看了。 兰大娘翻看了一下身籍证明和路引,递还给她,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人生地不熟,难怪要打扮成小子了。”又问了她是哪里人?哥哥是做什么营生的?夏语初一一的都答了,自然都是头天晚上想好的说辞。 兰大娘听得她父母双亡所以带着妹妹来投奔姨母,又叹息了一阵,道:“你穿男装虽然方便些,但明眼人难免看不出来,这邻居住得久了,也难免看得出来,倒不好解释了。” 夏语初望着她的神色,乖巧点头,问道:“大娘您有什么好主意?” 兰大娘道:“依我说,你倒不如换回了女装,对外就说昨天的楚公子是你兄弟,因他先出去办事了,所以留你在这里守着。” 夏语初有些意外,沉吟着看了她一眼。 兰大娘道:“如此一来,你穿男装去外头走到,也可以说是你兄弟回来了,不用出去时只着女装,既不容易让人看出来,岂不方便?” 夏语初慢慢点了点头:“有道理。” 兰大娘接着道:“你一个女孩子住着也不方便,我家兰花儿与你差不多年纪,晚上也可以和你做个伴儿,我们也可照应一二。” 夏语初忆及昨晚聊天的话语和兰家房屋的格局,心里一动,笑道:“如此甚好。” 兰大娘便笑了起来,道:“哎哟,这饼子都凉了,快吃罢,不够我那里管够。” 兰大娘又闲话了几句,听得兰大叔在唤她出摊,便和夏语初告了别,便出去了。 兰大叔和兰大娘一个人推,一个人扶着将小食车往市街行去。路上兰大娘便小声和兰大叔说了楚小哥其实是楚姑娘的事儿。 兰大叔很诧异:“竟是个姑娘?我虽觉得她清秀得很,可没有女孩儿的娇柔腼腆,行动也不女气,却也没往这方面想。她怎么一个人在外租房子住?会不会不是啥好人家的女孩儿?” 兰大娘道:“人你昨天也见了,可不像是什么不像样人家的女孩儿?我这老眼看的人没有几百万也有十几万了,是好人家的人姑娘还是那起子低贱人家的姑娘自然是看得出来的,那姑娘也机灵,怕我疑她,将身籍证明和路引都给我看了,没问题。我看那姑娘虽然身份不明,也是良人家的孩子。” 兰大叔怀疑地看了兰大娘两眼:“你可有什么想头?别人家的事儿可没见你要弄那么清楚。” 兰大娘笑道:“上次我去张婶家,张奶奶身子益发不好了,听大夫说也就这大半年的事儿,若是张奶奶一没,二妞儿岂不是要守两年的孝?二妞儿比良哥儿还大一岁多呢,再说我还想快点报孙子呢,所以我和张婶都这个意思,年前就将二妞儿先娶进来。” 兰大叔道:“可这时间也太紧了些?” “虽然紧了些,可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儿吗?再说两个月的时间也够准备了,只是咱住的房子太小了,如今两间房间一间咱俩住了,一间兰花儿住了,良哥儿住的杂房小不说,还不整齐,新娘子进门了总不能让她跟着良哥儿住小杂房吧?咱兰花儿一个女孩儿又受不得那苦住小杂房,所以,我就想呀,让兰花儿去隔壁和楚姑娘住一段时间,将她现在住的房子空出来做婚房,顺便再将小杂房扩建一下,整理好了,若楚姑娘一直住在这里呢,兰花儿和她凑合着住两年也就是了,若她搬走了呢,小杂房整理好了兰花儿也能住,横竖过两年兰花儿也要出嫁了。” 兰大叔道:“楚姑娘答应了?” 兰大娘笑吟吟道:“答应了,今早我就探了她的口风。” 兰大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性子就是太急。” 兰大娘瞥了他一眼道:“咱家这光景儿,就是天上掉钱不快点儿抢,也没得份。这楚姑娘一来,倒解决了我心头的一件大事啊。”她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眼角的笑纹益发深了,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一眼。 夏语初在兰大娘出门后,就将自个装扮了一番,依然打扮成小子的模样出了门,她没有急着将诗词拿出去卖,而是去了凝翠湖附近文人聚集的小茶楼,将楚馆歌妓收购诗稿的情况打听得更清楚一些。 原来江南重文,文风鼎盛之地,连秦楼楚馆也免不了附庸风雅。更有好事着,以歌妓的容貌颜色、才情才华排行,评出几大“名妓”。“名妓”要求的是色才双绝,光颜色好的歌妓可成不了名妓,天生丽质又才气过人的歌妓才更受文人的追捧。当今有四大青楼,三大名妓,唯独留芳楼虽是四大青楼之一,却未出一名令文人追捧的才女名妓。 夏语初心一动,思量了一番,就去了留芳楼。 或许真是受文人风气的影响,留芳楼虽然是秦楼楚馆,反而收拾得很淡雅,并无多少浮华艳俗之色,此时是白天,歌妓要么在休息,要么随了文人骚客去游湖,楼里人不多,显得安安静静的。 见她进了门,就有美貌的女子迎上来,一福笑唤:“公子……”声音如流莺滴翠,甚是好听,态度热情,并未因夏语初身着粗布衣裳而轻慢她。 夏语初点了点头,那女子就靠了过来,虚扶在她手上,浅笑轻语:“公子是第一次来吧?面生得很。”神情自然,言语轻软,让人如沐春风。 夏语初也微笑着,反手拉了那女子的手道:“正是,姐姐好眼力,还请姐姐关照,不要欺负生人才好。”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公子说的有趣,您来了就是我们的福分,哪还来欺负一说?”就将夏语初引到了二楼的一个小包间,一边素手斟茶,一边问她:“公子是想听曲子呢,还是聊聊天儿?” 夏语初泯了口茶,问道:“这些倒不忙,我是来寻你家妈妈的。” 那女子怔了一下,抿嘴笑道:“可是奴家不合意?”眨巴的眼睛里就露出一点委屈,我见犹怜。 夏语初从袖兜里摸了一小块碎银子抛了过去,笑道:“姐姐多虑了,我是真寻你家妈妈有事儿。” 那女子接过银子,再看了她两眼,再不多话,道了声“好”就出去了。夏语初不禁点头,风尘中女子果然伶俐。 不久门外就想起了一阵钗环相碰的轻微碎响,门一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了进来,容貌端正,一脸带笑,一双眼睛尽显精明:“公子,听说你寻我?可是我这里的姑娘不合意儿?您说出来,我也好替公子训训她们。”她浑身收拾得很利索,看起来倒像大户人家女管家,见面之时一双利眼已在夏语初身上转了一圈。 夏语初嘴角噙了笑,一双眼睛清清明明地望着老鸨,一摆手让座:“并非此事,我寻你,另有他事相商,请坐下说吧。” 她表现得坦荡明确,老鸨见她虽身着粗布衣裳,气度却不凡,看着面嫩年纪小,身处风月场却毫无拘谨惶恐之色,心里已看重了三分。且她是风尘场里混惯的人物,见人就带三分笑,因此也不怪夏语初唐突,不再多言,在夏语初对面坐了下来,那接待夏语初的女子复又进了来,给她也斟上茶,就下去了。 “公子,有事请说。” 夏语初不由微笑,留芳楼的老鸨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一旦明确情况,说话立刻简单明了起来,出乎她意料之喜,便也不拐弯抹角,道:“我手头有些诗稿,不知妈妈收是不收?” ------------ 第三十一章 交易 老鸨一手撑在桌上拿着杯子斜窥着夏语初,杯沿凑在嘴边欲饮未饮,虽年近中年,却也自然地流露出一种风流妩媚:“你既到了这里寻到我,自然也是打听过的,又何必多此一问?” 不过夏语初不是男子,没法中她的美人计,便点头笑道:“既妈妈爽快,我也不多绕弯子了,这诗稿怎么收?值多少钱?自然是要看过诗稿才有个数,你看看罢。”说罢从袖兜里拿了三张薄薄的纸出来,递给老鸨。 老鸨似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一看之下,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之色,迅速地抬头看了夏语初一眼,将三篇诗稿都翻看了一下,便将诗稿放下,问道:“不知姑娘打算将这些诗稿怎么卖?”她的语气依然轻松又似漫不经心,但夏语初没有忽略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和凝重。待她迅速翻看了一遍后,夏语初就将那三张纸收了回来。 夏语初选了三首词,一首是传唱千年的《水调歌头》,宋朝的苏轼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佳句流传千年而不衰。 另一首诗《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恰合名妓名伶的自怜,暗含闺怨的风流妩媚。 还有一首,则是纳兰性德的《寻芳草》“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花灯堕,却对着琉璃火。”纳兰词风清雅多情,此词放于此处吟来,恰似相好的女子含娇带怨地对情郎埋怨“若不是你今感凄凉,肯来看我么?”有些多情公子,自会将其代入来听。 夏语初喝了口茶,淡然道:“一百五十两银子。” 老鸨的脸色腾地变了,她冷笑道:“公子好狠的心,好毒的口,亏你这价也出得了口?” 夏语初望着她带着讥讽的双眼,不让不避,道:“据我所知,今杭城有四大名楼,却仅有三大名妓,一为隐香馆的如香,书画双绝;二为翠心馆晴玉,曲艺超绝;三为凝脂楼的紫嫣,诗心清雅,请问贵留芳楼,名列四大名楼之一,为何却未出一个大名妓?是楼里的姑娘颜色不佳,还是技不如人?” 老鸨望着夏语初的眼睛,笑了:“公子倒是知道得不少。” 夏语初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既然是生意,那自然要知己知彼。我这几首诗,即使算不上顶尖,至少比紫嫣写的那几首诗,要好上一截罢?” 老鸨眉头一动:“那又如何?仅唱几曲好词儿,也未必……”突然她猛地会过味来,诧异地望着夏语初:“你说的意思是?” 夏语初点了点头:“若你肯出那个价,这几首词就不是别个写的了,是你们楼里的姑娘写的。” “此话当真?” “当真!” 老鸨脸上职业性的笑容消失了,只盯着夏语初,急速地思量着,她楼里的姑娘是不少,可偏她尽心培养的那个姑娘竟一病去了,剩下的虽有几个样样都不算差,可若单拼某项技艺,竟没有一样是能超出其他青楼的拔尖之人,也因此而只有留芳楼未出一大名妓,生生就比其他三大青楼低了一截一般。 像凝脂楼的紫嫣,就因为会作几首还不错的词,就大受追捧,她也并非没有想过请人代笔写一些诗词给她楼里较有才华的姑娘,可要么是不合意,合意的呢,那些真有些本事的文人骚客要么自抱着酸腐的傲骨不放,要么写了好诗词也不愿意放弃自己才名立万的机会,折腾了几次,后来她这心也就淡了。不想如今竟有好词送上门,她又心动了! 只怔了一会儿,她脸上又慢慢浮现了笑容,脸上又露出漫不经心的神情:“这词是公子你写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怀疑。 夏语初微微一笑:“确实不是我写的。” 老鸨眉毛一挑,有些诧异于她的坦白率直。 “是我家公子写的。” “敢问你家公子名讳?” “他不愿意透露。” “为何他愿意出卖这些词,且冠于他人之名?” “英雄亦为五斗米折腰。” “你家公子可知道此事?”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愿亲自前来。” 老鸨注视着夏语初,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将她看穿:“这当真是你家公子写的?”她可不想吃抄袭的官司。 夏语初微微一笑,淡然道:“既然妈妈不信,那便罢了。我只保证,不会有人来问你这是他写的。”她的气息始终平稳,眼神沉稳坦荡,语气淡然坚定,不自觉的就让人觉得可信。“你若怕惹事,只管放一段时间再拿出去,若是别人作的,早该传唱开了。若你甘心一直居于三楼之下,我亦无需多言了。你,也尽可以考虑下。只是我亦不知我家公子还愿不愿意将此词托付不愿信他之人。” “为何你家公子不将此诗词留与自个扬名?有此才情,何愁不扬个才俊之名?” 夏语初一笑:“因为我家公子比较实在,白花花的银子比虚名更重要。” 老鸨眉眼一弯:“你家公子我未见,公子你,倒像生意人了。” “而且,我家公子不需要这几首词扬名。”夏语初将杯中茶饮尽,站起来说道,眉目间自然透露出一股子傲气。 老鸨凝视了她一会儿,道:“倒是奴家多疑了。” 夏语初道:老鸨眼中神色变幻,一咬牙:“只这价格……” 夏语初闲闲道:“若是我家公子今后还有新的诗词奉上呢?一如今日之条件。” “成交!”老鸨此板拍的咬牙切齿。 待双方交易完毕,老鸨与夏语初正式见礼:“奴家拾翠。” “在下楚夏。” 拾翠心情不错,又打量了夏语初几眼,有些暧昧地道:“公子好相貌。” 夏语初心一跳,生怕她亦如兰大娘一般认出了她是女子,面上一沉,站了起来,拱手道:“既已事毕,在下告退。” 拾翠莞尔一笑:“不若我叫个姑娘陪公子吃杯茶?” “不用,下次再来讨茶吃罢。” 夏语初迈出了留芳楼,摸了摸怀里那两张银票,满意地一笑,她挣了一百五十两!虽然尚不够她还给穆公子,等留芳楼出了大名妓,她的诗词肯定卖不了这般高价,可没关系,即使价低些,她也还会背不少诗词。 只是,从留芳楼出来她便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她缓步行走在街上,身后的人也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便停在一个买日杂用品的摊子上,拣了面镜子调整好角度看向身后,只见跟踪的人躲在一个布摊旁边,正偷眼看向她的方向,那人是留芳楼的护院,虽衣裳寻常,但她刚在留芳楼已打过一个照面,她相信自己没有记错。 暗叹果然拾翠还是不信她,是以派人跟踪。 虽然她心中无鬼,但也不愿被外人跟踪监视,因此,她决定摆脱留芳楼的跟踪。 确认是留芳楼的人后,她就不着急了,只闲闲地逛了一阵,便在一条热闹的街市上加快了步伐,那人只顾着不要跟丢了夏语初,一时没留意撞上了路边一个小首饰摊,摊主便抓住他不肯让他走。 夏语初回头微微一笑,看着那人脸色一僵,便快步地几个穿插,拐到了另一条街上,摆脱了那人的跟踪,雇了一辆车回到了松鼠巷家中,开了柜子,满意地看着那一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一笑,然后收锁好了。 却说留芳楼护院跟丢了夏语初,垂头丧气回禀给拾翠知晓时,拾翠目光一凝,以为楚夏瘦弱无力,是以只派了一人跟踪,原来却是低估了他。 “姑姑,您看?”旁边一个瘦高的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问拾翠,桌上那三张纸,到底用是不用。 “用!”拾翠的眉眼一派坚定冷凝:“从来富贵险中求,若畏首畏尾的,留芳楼也不会有今天的规模,而且,就算是他抄来的,我们先传出去,谁证明这个是别个作的?”她想起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轻叹口气:“马上就快到名妓评选了。”这也是她为什么愿意以高价孤注一掷购买那三首词的缘故。 夏语初却不知道,她能卖得那么高的价格,运气占了很大成分。 午后,夏语初便到巷口处闲逛了一圈,和邻居打了个招呼,顺便宣扬一下她要出去办事,她的孪生妹妹要来此暂住的消息。 第二天,她便换了女装去隔壁兰家串门,从“哥哥”变成了“妹妹。” 兰大娘笑眯眯地接待了她,又热情地有意无意地向遇见的邻居解释了一下她,还特意加了一句她的哥哥很少在这里住,倒是妹妹在这里长住了。 夏语初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张微胖的脸笑得满是笑纹,看起来很温和亲切,一股市井气息。 兰大娘就像她前世遇到的很多人,现实市侩、爱贪小便宜,有着小市民的精明算计,却不失善良。 夏语初知道她的打算,但是并不反感,也不反对,反而为这样社会普通民众觉得亲切。 互惠互利,又有什么不好呢? 何况,她心情黯然地想着,她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挣扎求生,太寂寞了,寂寞得让她有时候觉得恐慌。 兰花儿也在第二天就搬过来了住,她性情有些活泼,爱笑爱说话,笑起来两眼眯眯的,脸颊上有两个小酒窝,很是可爱,一双扑闪的眼睛里不时闪现天真和好奇。 夏语初两世为人,早过了这样天真纯净的心理年龄,可并不妨碍她喜欢这样的小姑娘,兰花儿说着,她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句,聊得也很是投机。 兰花儿习惯了早睡,没多久就说累了睡下了。 夏语初走到院子里就着天上的月亮光打了一套军体拳,这身子的体质太差了,之前一直没几乎锻炼,如今有了稳定的住处,自然是要将以前学的重新练起来的。 打完一套拳后,她已是汗水沁沁,锻炼也是要循序渐进的,便停了手,到厨房里倒了尚余温度的热水擦洗了一下脸颊手臂,便回房内睡觉。 只是,她从厨房走出来,抬头看向院子,却突然觉得有些异样,明明院子还是如刚才一般安然静谧,月光如练,墙外那棵树依然树影婆娑,一切如常,可她却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就如同,被猎豹在暗中窥视一般。 她的目光凝在院墙的阴影下,双手悄悄握拳,全身绷紧如蓄势待发的狼。 ------------ 第三十二章 好奇 院墙的阴影下走出了一个人,身材高挑秀颀,眉目俊朗清雅,气质高雅如兰,如突然出现的一副淡墨山水画,他于月光下,冷冷地望在黑暗中的夏语初。 夏语初慢慢地放松了身子,望着来人,淡淡地道:“穆公子,别来无恙?” 慕容归慢慢地走近来,夏语初紧盯着他的步伐,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靠近,她的心头不由得又再次绷紧,每一次见他,她都被他的气势所压,因为她知道,穆公子这样的人,绝不是她对付得了的。 就像她可以轻易摆脱留芳楼的追踪,却无法摆脱穆公子,甚至,她一直有感觉穆公子的人会在暗中留意她,却每次都未能清晰地捕捉到跟踪者的身影。 以她的跟踪和反跟踪能力,虽然可能在古代退化了,可依然可见穆公子手下的能人有多少。 每一次见他,都益发深刻地让她发觉,这个人的可怕和莫测。 “穆公子要进屋坐坐吗?只是寒舍简陋,一贫如洗,只怕没有好茶招待您,粗茶淡水的唯恐糟蹋了您尊贵的脾胃。”夏语初微笑说道,语气中有意有所指的淡淡讥讽。 慕容归摇了摇头,道:“太弱了。” “什么?”夏语初愕然。 “你应该请我进去喝茶吃点心,然后告诉我,你的茶多少银子一杯,点心多少银子一块。”慕容归淡然道。 夏语初一下怔住了,这是被反讥讽了吗?好一会儿,她才咬着牙,道:“我……没有这么厚脸皮。”她本想说“没有你这么厚脸皮”,只是她依然怕他呀,虽然知道她对他可能有某些利用价值,而不会轻易伤害她,但她也怕他恼羞成怒。 毕竟她的所谓筹码,不过是她自己的利用价值,也许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是吗?所以你女扮男装到青楼去游玩?” 夏语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她好像没必要事事向他汇报。 她的沉默,看在慕容归的眼里,引起他微微勾唇一笑,她没有问他为何要派人跟踪她,她没有问他即使是债主,一月期限未到,为何他要出现而且干预她,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即使没有债务,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心意一动,就能影响到她的生活。 没有理由,只因权势。 慕容归走近她身边,他的身材比她快高出了一个头,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头微微倾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到底出身哪里?” “为何你精通于摆脱追踪?为何你不会武功,杀人时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缺,无比熟练?为何你如此警觉敏锐?你真的只有看起来这么大吗?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为何你竟会利用车马行甚至乞丐寻人?为何你与任何人打交道都从容自若,应对有度?为何你一个女子出入青楼却坦荡自如?你识水性,会拳脚……这些,都是从哪里学的?” 慕容归一句一句问出心中的疑惑:“你,真的只有十四、五岁?是大家闺秀?是名门出身的丫鬟?”他重复地强调了年龄,如果是一个江湖阅历丰富的女子做这些事情,他不会觉得惊异,可偏偏是她,看起来弱不禁风,身上不经意透露的气质雍容清雅,看似名门望族出身的小姐,仅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处事的成熟老练和警觉却堪比老江湖。 这些矛盾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从一开始的引人注意,越来越形成一种诱惑,勾引着人的好奇心,想解开这个谜。 正是这些矛盾和好奇心,在手下一一将她的行为报以他知晓后,他才会萌生见一见她的想法。 夏语初在他一声声问出时,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他身上的威压和冰冷淡漠的责问声,让她如同被审视、被刑讯的犯人,初冬的夜晚渐凉,身上的汗歇了,寒气似从脚底、从背上透了出来。 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她是来自现代的一缕幽魂,她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她又何必心虚? “忘记了。”她抬起头,直视着慕容归,淡淡地道。 一连串的问话,得来的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慕容归眼中波光流转,终究微微勾唇一笑:“那就等你慢慢想起来吧。” “我尽量。”夏语初道。 不是心虚的欲盖弥彰或沉默不语,她坦然认真地回答她尽量,让他不由得益发想笑。 “你到青楼做什么?” “做了一笔生意。” “生意?是什么?”慕容归的声音里有一丝诧异。 “商业秘密。” 慕容归眼睛一眯,静默了一会儿,伸手:“拿来。” “什么?” “生意,然后呢?” 夏语初抿了抿唇,转身进了房间,从柜子里将那还没来得及捂热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取了出来,之所以不瞒,是因为她知道若他愿意,他就有办法知道在留芳楼里发生的一切。 慕容归看着那一百五十两银票,诧异地一挑眉,不过他并没有问她是怎么在短短的几天内挣到这些钱的,她给他的意外够多了,多这一个,反而好像有些理所当然了。 “不甘心吗?”他突兀地问道。既然她有这些本领,却被他巧取豪夺地定下了债务,甚至有可能搭上她自身。 “有一点。但是,”夏语初习惯性地直视着慕容归的眼睛:“能被人算计和利用,说明我还有这个价值,值得人家算计和利用。” 慕容归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会儿,轻笑:“不错的觉悟。” 夏语初微微一笑,抬眼望向虚空的墨蓝夜空,眼光掠过屋脊:“有多少人在暗中监视我呢?一个?两个?在这里?还是在哪里?” 虽然知道,但是这件事让她心里不舒服,没有人愿意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那就撤了吧。我离开以后,没有人会暗中监视你。”慕容归淡淡地道,神情淡漠,轻描淡写。 夏语初望着他,道:“谢谢。” 慕容归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她只是道谢,却是明白此事他说到就会做到,聪敏,而且竟然能领悟他的心思。 只是这异样的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消失于无痕。 他转身要离开,身后夏语初走近两步,道:“穆公子,能否帮我寻我妹妹楚秋?” 慕容归望着她:“我不会免费帮忙的。” 夏语初笑了笑:“我知道,你帮不帮都一样,但是,放着好资源不用是我的过失。”这次慕容归的到来,让她更清楚了,不管她要不要他帮忙,只要她有他想要的价值,他便会利用她,那么,她为何要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用? “好。”慕容归面无表情地答道。 不需要约定条件和报酬,有时候聪明人说话,心知肚明。 夏语初便回房间里,将小如的画像交给慕容归,慕容归望着碳条所画的写实画像,眉头一跳,那日在山道上飞驰而过时,他虽然注意力主要在夏语初身上,也是瞥了小如一眼的,这画像竟于当日那小姑娘有七八分的相似。 “碳条画的?” 夏语初点了点头:“是黛眉石所画,我……不惯用毛笔。”这个素描画,是她在现代时,向特警队一位擅长根据语言描述素描出犯罪嫌疑人画像的队员所学的,虽然她没有根据语言描述就能画出速描的本领,但画见过的人,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慕容归探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以前见过一幅外域传来的人物肖像,倒与这幅素描有点相似,难道她竟师从外域之人? 只是他知道她如今肯定不会解答他的疑惑的,所以,他收起了画像,没有多言,回身一纵,就跃上了墙头,轻盈迅捷,如黑夜中无声翱翔的夜枭。这到出乎夏语初的意料。 随着他的离开,四周有几声极细的声响响起,如秋虫轻爬,迅速消失,不留神根本不会留意到。 院内归于平静,似乎刚才的细小私语只是梦一场,墙外依旧树影婆娑,墙内月光静谧,夏语初立于院中,默然片刻,每一次与他的交锋,都如一次对决。 突然房内传来动静声,另一扇房门一响,兰花儿披衣揉着眼睛起来,打着呵欠,猛然见夏语初立在院中,小小地惊叫一声后,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楚姐姐……” 她想问她为何还没睡,声音却顿在喉咙里,月光下的楚夏,容貌清雅,身姿笔挺,淡淡的神情里透出别样的冷漠和沉静,让她觉得眼前的楚夏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就像一支冰冷的利剑。 这想法一闪而过,顿时让她的话停了下来,神情也有些迷茫。 “你怎么起来了?”夏语初展颜笑问道。 “我……我起夜呢。”兰花儿道,暗暗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刚才看错了眼。 “多披件衣裳,别着凉了。”夏语初啰嗦了一句。 “咦,楚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呀?”往茅房跑的兰花儿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今晚月色好,多看了一会儿。”夏语初温和回道。 兰花儿困惑地看了看月光,好看吗?不觉得呀。转身又继续往茅房跑。 而慕容归,亦有些困惑于他不仅亲自去见了她,还与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于他是少见的。或许就是因为好奇,人的猎奇心理,是永恒不灭的,不管是多么老成持重的人,也难免有好奇的时刻。 不过,这困惑,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从不执著于无谓的情绪。 ------------ 第三十三章 绣花 因夏语初孤身一人居住,兰大娘既怜她孤单,又感激她让兰花儿借住,便邀请她一起到她家里吃饭,夏语初欣然同意,不过她也不会占兰家的便宜,按照杭城的物价预付了二两银子当这个月的伙食费。兰大娘倒觉意外之喜,因多了夏语初的伙食费,她自家不用增加伙食费,还改善了一些伙食,对于这样正当的小便宜,她不会拒绝的。 夏语初还将小如的画像给了兰大叔夫妻,让他们帮着留意,还委婉地暗示若是寻到了,她“哥哥”定然会感激重赏的。兰大叔夫妻欣然同意,就是没有赏金,看在相互帮忙的交情上,他们也会帮着留意的,更何况还有赏金的诱惑。 夏语初原来也考虑过在凝翠湖侧街摆小吃摊,既留意有无小如的影踪,也是解决生计的一个方法。 只是她一个孤身女儿家女扮男装摆摊需要天天外出在人前,难免被人瞧出女儿身,凝翠湖侧街切实有年轻女孩儿做生意,但几乎都是以父母兄长为主,她在旁边帮手,单身一个女孩儿出来摆摊的却没有,到时被人识破引人注目可不行,惹不惹麻烦令说,她更怕夏家追杀人的人发现。 虽然过去十几、二十天了,但夏家有无放弃,却还未可知。她的危机感并没有消除。 还有她那神秘的未婚夫,是否发现了她的逃离和夏家的事情?又会如何反应?都是未知。 虽然她不是原来的夏二小姐,但她占据了夏二小姐的身子,前因后果都是她背的了。 此时有兰大娘夫妻帮着寻找小如,她又能卖诗词给青楼挣钱,那小吃摊就没有什么摆的必要了。 至于今后的打算,夏语初想起了穆公子,暗叹了口气,虽然从上次见了穆公子后,她感觉那些有意无意关注、跟踪她的目光已经消失了,穆公子实现了他的承诺,将他监视她的人撤走了,但她相信,虽然她的一举一动不至于完全暴露在穆公子面前,但只要她有异动,穆公子就会发觉。 她至今亦尚未完全弄清楚穆公子到底看中她什么,但只要她有利用价值,她的安全就能暂时得到保证。 在完全悬殊的力量面前,夏语初干脆连紧张都放弃了,她不盲目不轻信,却也不会为了无可避免的事情整天提心吊胆。就算是受人掌控,她亦有自己的骄傲和风度。 兰花儿也见了小如的画像,她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笑道:“楚姐姐有着画画的功力,肯定也很会描花样子吧?” 夏语初愕然,摇头笑道:“这可不一定,没试过呢。”她根本连花样子都没看过好吧? 兰花儿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叠花样儿出来:“这是松果巷霍姐姐家烦我绣的花样儿呢,霍姐姐让我描一份将这些花样儿还回去,我老是描得不太好,楚姐姐你来试试吧?”松果巷是松鼠街隔壁的一条巷子,不过松果巷更长更大也更热闹,开了一些店铺,兰花儿提的霍家,就是在松果巷开布庄兼卖一些成衣和帕子、小香囊等饰品的。 兰花儿就是接霍家的一些针线活补贴家用的。 夏语初接过花样儿,草纸上的花纹或简单或繁复,浓郁的古代民间文艺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觉得新奇又好看,她不由感慨了一句:“果然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什么?”兰花儿没有听清她的嘟囔,眨巴着眼睛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啊,没什么。”夏语初笑道,也来了兴致,拿了碳条寻了草纸照着花样儿描了起来。 一开始有些生涩不习惯,但描过一两张过后,画的花样儿和原版已经相差无几了。绘画本来就有相同之处,何况夏语初擅长观察,没多久就掌握了画花样儿的方法。 兰花儿很是惊喜,又将不用钱的好话将夏语初大赞了一番后,道:“楚姐姐花样儿画得这样好,针线也肯定做得好吧?” 这个……对夏语初来说,逻辑关系真不这么紧密。 看见夏语初摇头,兰花儿还是不死心地拿过一些针线活计来给夏语初试试。 夏语初无语地望着眼前小圆木框固定的绣了一半的红梅,半饷也下不了一针。 兰花儿这才相信夏语初真不会做针线,有些失望,不过她很快又嬉笑道:“不会没关系,可以学嘛,楚姐姐你这么聪明,肯定很快就会学会的。” 夏语初想着针线活貌似是古代女子的必修课,更重要的是,它是一项女子正当的、光明正大的挣钱的好技能,兰花儿不就帮着霍家做针线活补贴家用吗? 于是,她笑着站起来,冲兰花儿一福:“那楚夏就拜兰姑娘为师了。” 兰花儿被她逗得直笑,故意道:“我还没考虑好收不收你为徒呢,你的礼可不要行得那么快。” 夏语初笑道:“像我这么聪明又漂亮的徒弟,你还需要考虑收不收的问题吗?” 兰花儿伸出两只手指刮着脸羞她:“好不知羞,竟然这样夸自己。” 夏语初头微微一扬,傲然道:“我有说错吗?” 兰花儿受不了了,握着嘴直笑:“对对对,你一点错都没有。” “那这徒弟你是收下了?” “收下了收下了。”兰花儿笑着道,突然又顿住,想了想道:“啊,不行,徒弟拜师是要跪下磕头的,乖徒儿,快给师父磕三个响头。” 夏语初伸手就呵她痒痒:“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越发没有规矩了,打趣起姐姐来了。” 兰花儿笑得倒在夏语初床上直喘气:“好姐姐,别、别……饶了我罢。” 她挣扎中手无意伸入枕下,突然奇怪了“咦”了一声,从枕下摸出一柄匕首,正是任青瑾借给夏语初的那柄,道:“这是什么?啊,这个……”她诧异惊讶得脸色都变了,突然就想起前两天晚上,她起夜见到月光下的楚姐姐,冷厉如剑的异样感觉。 夏语初淡然地接过匕首,随手就搁在桌上,有些赧然地道:“我前段时间老做噩梦,就有人指点我,将利器放在枕下,那些让人做噩梦的鬼魅魔崇就不敢来了。我按照指点买了把匕首放在枕头下,果然就没有做噩梦了。” 兰花儿释然地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 随即就将这件事情丢开了去。 夏语初看着她毫无怀疑的单纯眼神,心里有些羡慕,兰花儿家境不太好,是这世界最普通的女孩儿,可她有父母兄长庇佑,又如何能理解她孤身一人在这无依无靠的陌生世界,面对算计和随时可能存在的危险,毫无安全感的心情。 夏语初跟着兰花儿学针线活,一开始是从锁边、缝合等简单的活计做起,这些不需要构图的活计,除了考做工人的熟练度外,更重要的是考眼力和下针的稳定。 她从成为特警,日复一日练的,不就是眼力和动作的准确精巧,距离的算计和把握,抓捕和绣花差别很大,可有些本领,是相同的,同样的灵魂,曾经的努力就会刻在灵魂里,成为另一种本能。 兰花儿将她做好的香囊、荷包等物送到霍家布庄时,霍嫂子将香囊等物拿起来看了看,赞道:“哟,兰花儿,这次的活计做得真不错,看得出用心了,这锁边的针脚可真细密齐整,比原来的做的还好。” 兰花儿楞了楞,拿起霍嫂子夸过的香囊看了看,却是楚夏帮忙做的那几只,她咬了咬唇,心里泛起不知什么滋味,心不在焉地嘿嘿笑了笑,收了钱便回了家。 再和夏语初坐针线时,她便时不时地看了一看夏语初,眼神闪烁,欲语还休。 夏语初立刻就发现了她的异状,关切地问她:“兰妹妹,怎么了?” 兰花儿也憋不住话,便问道:“楚姐姐,你原来就会做针线吧?” 夏语初楞了下:“这话怎么说的?” 兰花儿捡了夏语初锁边的一个荷包,道:“这针线这般细密齐整,没个功夫,可做不出来。” 夏语初怔了怔,原来她是疑她骗了她,将她当傻子哄了。 她嘻嘻笑道:“兰妹妹是在赞我学得快么?那我可得意了。”她调皮地笑着,语气轻快高兴。 兰花儿楞了楞,怀疑地看着她:“你真是才学呀?” 夏语初笑道:“若我早就会了,我还需拜师父么?我瞒着人,与我有什么好处?” 这句才是她要说的,“于我有什么好处?”既无目的和动机,又何必如此行事? 兰花儿想了想,觉得她确实没有瞒着她的必要,她不是什么针法大师,没有秘不可传人的技巧针法,就算要偷师,也不会找她。 于是她神色放松下来,心里却还是有些酸溜溜的:“才学就做得这般好,我这个师父也没什么必要了。” 夏语初冲她乐了:“你是在炫功劳不是?徒弟学得好,是师父的功劳不是?哈,这样好的师父被我捡着了,我可占大便宜了。”她眯着眼睛笑,带着一丝调皮几丝得意,站起来冲兰花儿一福:“多谢兰大师父倾力相教,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可别想甩了我这徒弟。” 兰花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只是原来心中存疑,后来觉得自己做了差不多十年的活计比不上自己学了几天的徒弟,难免有些不是滋味,此时听她说得有趣,早冰释前嫌,噗嗤一声笑开了:“徒儿平身。” 两人咭咭格格成了一团。 不过夏语初经此事后,在此后学绣花时,虽然上手极快,却不会明显地表露出来,而且绣花的繁复明显超过锁边、缝合等不少,她也只当慢慢摸索规律和练习了。 因有了夏语初的帮忙,兰花儿完成活计的速度快了不少,正好霍家布庄扩大经营,要赶一批针线活,霍大嫂对兰花儿的速度和质量很满意,便提高了一些工钱。 兰花儿深知若没有楚姐姐帮忙,她不会那么快又好地完成活计,便按件将钱份了给夏语初。 因两人做得快多了,完成的活计也多,兰花儿的收入比以前还多些,夏语初也有了一些收入,面对双赢的局面,兰花儿早就将之前对夏语初的猜忌丢到九天云外去了。 跟着兰花儿做了几天的针线,夏语初一日出门买东西时突然发现,杭城竟似乎热闹了很多,就像突然涌入了不少人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第三十四章 逛街 夏语初向兰花儿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兰花儿也茫然不知,夏语初便向兰大叔夫妇打听,谁知道兰大叔夫妇竟然只是呵呵地笑笑,道小孩儿不要管那么多。 面对这样敷衍的问题,夏语初撇了撇嘴,倒是兰良升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他微红着脸解释,是两年一次的秦楼楚馆名妓评选要开始了。 难怪兰大叔夫妇面对夏语初的打听时,态度暧昧又不愿意讲,只因她和兰花儿都是黄花闺女,这样的事情,家长是不愿意告诉未出阁的闺女,免得污了她们的耳朵的。 夏语初思揣的是难怪留芳楼的精明老鸨拾翠愿意出那么高的价格购买她的词稿,原来是这样的。 那要不要再去一趟留芳楼,将更多的诗词卖与拾翠?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拾翠疑她,才派人跟踪她,此时她的词稿肯定还没派上用场,为了不被拾翠为避免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而将她重新秘密监控起来,甚至关起来直到确认词不是别人写的,夏语初决定还是等名妓评选结束后,才去见拾翠。 这生意既可以当长久的生意,等名妓评选结束后,是否有人寻留芳楼的麻烦,便可让拾翠弃疑,那时再见拾翠也不迟。 但今年的名妓评选,却比往年又有不同,比往年更热闹。 “饱暖思淫欲。”自古以来,带桃色的事件和新闻都是很引人注意的,这几年天公作美,还算风调雨顺,政局较为稳定,百姓还能吃饱穿暖,对评选名妓这样的风流韵事,自然是趋之若鹜。 又因有传言,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景王殿下在杭城,便不断地有临近的大户人家前来确认消息,抱着与景王拉上关系的希望活动着,而且正好是名妓评选,就算没有景王殿下,那些大户、世家的子弟也想方设法地来看看,何况有景王这个好借口。 因此,附近城镇的人家,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大族大户,都有不少涌进了杭城。 随着杭城的骤然热闹,杭城的物价水平也水涨船高,凝翠湖作为杭城的一个著名景点,更是游人如织,作为小吃一条街的凝翠湖侧街生意好得不得了,兰大叔夫妇只摆了一个小吃摊,却因为收入的暴涨每天乐呵呵的。 但是他们也有烦恼,就是客人太多了,他们就显得人手不足,忙不过来了,虽然兰良升也去帮忙,但依然每天忙得不行,因此夏语初乘机提出要去帮他们做事。 本来兰大叔夫妇并不愿意兰花儿和夏语初抛头露面地摆摊的,毕竟起因是评选名妓,这样的消息对女孩儿实在不适宜多注意,但见不少忙不过来的小吃摊都叫了女儿出来帮忙,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一咬牙就应了。 夏语初和兰花儿学着其他摆摊的女孩儿的样子,用薄纱捂了嘴鼻,就去了兰家的小吃摊帮忙。 兰家的小吃摊摆卖的是饺子馄饨汤之类的,虽然样式简单,但口味还不错,而且冬天的季节,被凝翠湖的风一刮,热乎乎地吃上一碗饺子也是一种享受。 来摊档的人有走卒仆役,亦有衣饰考究的老爷员外、少年公子和管家理事,甚至还有低语轻笑的三两妇人。 夏语初跟着兰家人忙活着,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一心两用,这是在特警队乔装埋伏时练成的本领。除了她对兰家人心怀感激,确实想帮一帮他们外,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处于闹世中,看世俗人情,倾听他们的交谈,观察他们的举止,没有比这更快更迅速地了解一个陌生的世界和风土人情了。 耳边嘈杂的声音如淙淙的流水一般,带着古老而浓重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微微觉得恍惚。 这世界如此真实如此贴近,却又让隐约她觉得陌生和遥远。 或许,她还未能真正地踏入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有如一幅古老浓烈的画册,展露在她面前,她却始终是站在画外的人。 “楚姑娘,递个碗。”兰大娘的一声叫唤,将她略微有些恍惚的心神拉了回来,她应了一声,利索地拣了只碗递了过去。 转头之际,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十几米开外的凝翠湖堤,手突然顿住了,凝神望了过去。 湖岸上,一个身如青松的少年人坐在马上,随着人群慢吞吞地信马走着,吊儿郎当地浅笑着,正听着他身边另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公子向他说着什么,虽神态自若随意,骨子里的却透出毫不掩饰的清贵和倨傲。 夏语初怔住了,她竟看见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后见到的第一个少年郎,借给她匕首的那个人。 虽然她只在晚上见过任青瑾一面,但前世因为职业的关系,她对注意过的人都回记得容貌。 他不是在东阳吗?东阳距离杭城就是坐船也得几天的路程,他怎么来了? 兰大娘伸着手却没有触到夏语初递过来的碗,又叫了一声:“楚夏,碗呢?” 夏语初回过神来,忙将碗递给她,兰大娘接过碗,随口说了一句:“看什么呢?”忙里偷闲地顺着她的目光一转,便见到了河堤上那丰神俊朗的年轻富贵公子,自以为然地暧昧一笑,想打趣她两句,却又怕她大庭广众之下害羞,便住了嘴,一忙便早将这件事忘记了。 兰花儿也注意到了夏语初的目光,捂着嘴偷笑,悄悄地撞了撞夏语初,在她耳边压着声音调侃:“是呀,楚姐姐,你看什么呢?” 夏语初在现代时有时也会和朋友开些荤腥不忌的玩笑,又怎会为这么隐晦的调侃羞涩?随口就回道:“我在看看哪个少年郎才配得上咱如花似玉的青春美少女兰花儿呢。” 兰花儿怔了怔,羞红了脸,呸了夏语初一声,就转身忙活去了。 夏语初微微一笑,心里却在迅速地思量着,她应该去与他相认吗?他是知道她是东阳夏家二小姐的,可信吗?他又是否还记一面之缘的自己? 这些思绪绕在她脑海里,隔着凝翠湖的一湾湖水,静望着任青瑾,却没有动。 因为,她无法轻易地信任他,一个知道她身份,此刻可能也知道夏家要将她除掉的人。 突然,任青瑾似有所觉,回头看向这边,夏语初低下了头,转身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了一张桌上,等她再抬头看时,任青瑾已回过了头去,跟着他的同伴慢慢骑马远去。 一直忙到太阳快下山时,客人才少了不少,夏语初和兰花儿兄妹都觉得身上酸累了。 兰大叔夫妇乐呵呵地扒拉了一下小桶里铜板,随手抓了一把分给兰良升兄妹和夏语初,一挥手道:“你们也累了,这里不用你们帮忙了,逛逛去吧,天黑前回到家就行了。” 夏语初并没有和他们客气,接过手里的钱,看着兰花儿红扑扑的雀跃的脸和兰良升虽努力维持稳重的形象却亦然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向父母讨零花钱逛街的日子,心里感慨酸楚的同时,竟也多了一份雀跃,挽了兰花儿的手就往街上行去。 兰大叔夫妇在身后吩咐了几句兰良升要照顾好两个女孩子,就不管他们了。 因已近傍晚,街上的人少了一些,但依然有些拥挤,夏语初和兰花儿在几个小摊档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一路吃着转过了小吃街,弯到了凝翠湖的另一条侧街上。 这条侧街却是卖些小饰物、小首饰之类的东西,有小荷包、小镜子等,也有小首饰、脂粉等。有精美的,也有粗糙的,样式繁多,供君挑选。 兰花儿虽在杭城住了几年了,但她出门逛街的机会却并不多,因此,她兴致高昂,流连在小首饰和脂粉摊档旁不肯走,时不时地试带一下,问夏语初和兰良升好不好看。没问几下又嫌兰良升回答得敷衍,就只管问夏语初了。 这个她喜欢,那个她也爱,她比来比去得还是选了不少,用那一把铜板买了一堆看起来花团锦簇,质地却不太好的度银首饰、绢花、脂粉。 夏语初的消费观念和她不同,对她道:“不如挑两件又精致又好的买上一两件,这些只怕都不耐用。” 兰花儿嘻嘻笑着,道:“这就图个新奇好玩儿,谁要长久地带着这些啦?”她眯着眼睛,凑到夏语初耳边,低声道:“那些好的,才是要好好看细细买,放在嫁妆里带过去,日后传给女儿媳妇儿的。”说完又觉得赧然,握着脸直笑。 夏语初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年轻真好。她此时的心境已经不算年轻了,但她也曾经那么年轻过,喜欢跟风同学买一堆花俏又没什么实际意义的玩意儿。此时她因为环境的陌生而对这些东西充满好奇,却也只限了解,并没有起买的心思。 兰花儿见夏语初只管陪着她看,只买了几样新奇的小手工玩意儿,便从自个买的东西里翻了一朵绢花,不由分说地插在她的发髻上,笑道:“这可好看了。” 夏语初笑了笑,大大方方地道了谢。 兰花儿点了点自己手里的钱,皱眉道:“没铜板了。”兰良升的铜板早就被她剥夺了。 夏语初便一扬自个的小荷包:“我这儿有呢,兰大娘给的,全给你用。” 兰花儿嘴里推脱了几句,便乐得笑眯眯地拉着夏语初继续往前逛。 兰良升却若有所思地望着夏语初,在他眼里,与兰花儿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大多与兰花儿差不多,爱美爱打扮爱新奇,可楚夏与她们却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他看着她看着兰花儿温和微笑的样子,突然觉得,她看着兰花儿的眼神,更像长辈看着活泼可爱的小辈,温和慈爱,带着淡淡的宠溺。 他不由忆及她平日里的举止,突然发觉她看起来爱说爱笑,却行事沉稳贴妥,精于人情世故。 可她明明比兰花儿大不了一、两岁,甚至比他还小一点点。 甚至于偶然他还会觉得,在她眼里,他们都是小辈。 兰良升一边偷偷打量着夏语初,一边困惑地思索着,他没有留意街面上的情形。 突然,他猛然听见了前方传来尖锐的尖叫声,他一激灵回过神来,时,猛然发现,他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匹疯狂的奔马,高高地扬起蹄子,向他踏来! 他呆呆地望着那迅速放大的马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种面临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脑海一片空白! ------------ 第三十五章 救人 电光火石之间,兰良升猛然感觉身子一倾!一股不甚大,却足够让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力量扯着他向旁边歪去,倾斜摔倒! 他向街边滚了过去,身子着地,一阵痛感传来,痛感让他恐惧到空白的头脑突然回过神来,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随即压在他身上的女子。 迎目而见的,是一双冷静如水的眸子,目光冷静得近乎凌厉,平日里如水般清澈的目光,此时却如深潭一般幽暗和神秘。 他突然就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突然放大的马蹄,莫名避开的危险!还有,那一刻近在咫尺,比水更沉静的眼眸! 他这才发现,在电光火石间扯着他避开马蹄的人,是楚夏。 那个看起来身子娇怯的女子,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反应能力和令人惊愕的冷静凌厉。 他怔怔地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楚夏面无表情地从他胸前翻身而起,半蹲在他身边,动作敏锐。 夏语初感觉到他呆怔的目光,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没事吧?” 同样平静的语调,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忙道:“没事没事……”却喃喃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于他而言,却似乎过了很久。 夏语初见他怔怔地从地上坐了起来,虽然神情愣怔,动作却还自然,便知道他没受什么伤,以为他只是受了惊吓还回不了神而已,便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 她将这件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 刚才,在马蹄对着兰良升当头踏下的那一刻,她便不假思索地出手,猛然前倾,拉住兰良升的肩膀,瞬间后仰,带着他往街边摔去。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马蹄在她们闪开的一瞬间重重地踏在了兰良生刚站立之处!马匹往前冲的惯性,带得她侧了个身,堪堪压在兰良升身上,头上带着的锥帽从她头上滑落,滚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根本不容她思索。她来不及思索如果躲闪不及,她是否会跟着兰良升一起丧命于马蹄之下,她来不及判断行动的利弊,但是,那些动作和本能,就像铭刻在她的灵魂里,不用准备便让她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本能地做出最应该做的,最对的判断! 没有恐惧和犹豫,进入无比冷静而精准的战斗状态! 周身惊骇的惊叫声尚未歇,又响起了松了口气的惊叹声。 夏语初无暇顾及这些,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翻滚间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裙,发现兰良升还没站起来,便忆起他刚才突然摔在地上,又被自己压了一下受到的伤害,便伸出手,想助他站起来。 她动作做得坦然,因为在她心里,此时的兰良升只是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而非一个于她这身体年龄相当的少年郎,兰良升却怔了一下,才伸出手。 两只手相握,兰良升心弦微动,少女柔若无骨的手,鼻尖淡淡的幽香,令他突然有些慌神。 他刚站起来,就被一个突然冲过来的人撞了一下,是兰花儿。 兰花儿此时才回过神来,脸都白了,炮弹一样冲过来,嚷嚷着:“哥哥、哥哥,你没事罢?!没事罢?!” 兰良升低低地说了一声“没事”,偷眼看夏语初,而她已转身望向前方,他莫名地松了口气。 兰花儿一腔惊吓化成了满腔的怒气,冲着已经冲过去的马匹声音尖锐地嚷嚷:“怎么骑的马?!……” 她话未说完,耳边传来“吁”的一声和马匹的嘶鸣声,已经冲过去的马匹足蹄不安地在地上踏了个圈,竟掉头往这边来了。 马上的绫罗锦袍年轻公子,竟然嘴角带笑,看了她们一眼,闲闲地驱马而来,似笑非笑地神情摆明了他对此恶性事件的混不在意。 他相貌不算难看,那表情却实在让人生厌。 那吊儿郎当的藐视态度让兰花儿更怒了,她嚷道:“这里是大街!不是你家的跑马场!你怎么能这么骑马呢!” “噢……”马上的公子哥拖长着语调,三分带笑,七分鄙夷地道:“我就喜欢……”突然,他看见了兰花儿身后的女子。 他眼前一亮,再看时,却见那女子已经移开了视线,只能看见一张线条优雅的侧脸和凝脂一般的肌肤,身姿纤细却如兰似竹的身段,他一段话顿时顿在喉头。 兰花儿怒极,想冲上去责问那公子哥,兰良升及时地抓住了她,低声道:“兰花儿,别说了。” 他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看得出来,那公子哥不是善茬,从他的穿着打扮和随从,从他差点撞了人,还一脸嬉笑的表情来看,他根本就不怕撞到人,因为他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够硬的后台。 兰良升年龄不大,却在米行做了好几年的伙计,各色人物他都差不多见过,自然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们能惹的。 既然没有受伤,忍气吞声一下,没什么大不了。 夏语初冷眼看着兰良升的动作,心里也是一片透亮。 她还看见街边有一个妇人在街边摆卖的鸡蛋被呼啸冲过的马匹带翻了,鸡蛋碎了一地,那妇人什么也不敢说,憔悴的脸更显愁苦,却只在旁人的帮助下将还没烂掉的鸡蛋捡起来,悄悄地退到更远处。 这一切,都让夏语初更明白,这不是在现代,不是提倡人权、提倡平等、提倡法治的现代社会,而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七品芝麻官就能手握生杀大权的封建社会。 这世界的大多数底层百姓,都是在卑微地、忍气吞声地生活着,坚韧如杂草一般活着。 她回过身,扯住兰花儿,淡然道:“走吧。” 兰花儿睁大了眼睛:“怎么能这么算了呢?!你们到底怎么了?……”她的话顿住了,夏语初只是看着她,平静而冷厉,不容置疑的无声命令。 却听那公子哥笑了一声,道:“这位姑娘说得对,这事儿不能这样就算了。在下心有愧疚,这样罢,我请你们到前面的酒楼吃酒,就当……我给你们陪不是了。” 兰良升怔了怔,他看向那公子哥,却见那公子哥的眼睛似粘在了夏语初的身上,意味不明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暧昧,他不由得心惊。 兰花儿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她心里是认同公子哥的话的,应该让他摆酒赔礼才对,可是,她不知为何,竟有些畏惧楚夏的目光。 兰良升深吸一口气,扯出笑对公子哥行礼:“这位公子,我们也没什么事,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也不等公子哥回应,就拉了兰花儿转身要离开,夏语初在他们脚步一动时,就跟了上去。 年轻公子沉下脸来,不过此时,他的随从已经在他的示意下将夏语初掉落在地上的锥帽捡了回来,于是,他眼睛一转,扬声道:“那位姑娘,你的锥帽。” 兰良升虽然想快点离开,但他想到云英女子的物品,实在不宜落到别人手里,何况是这种浪荡子,思绪只转了一瞬间,就立即回身,向公子哥笑道:“多谢了,给我罢。” 公子哥脸色一沉,手一扬,便将锥帽拿高了,让兰良升取不到,眼睛只盯着夏语初,道:“想要的话,姑娘亲自来取吧。” 兰良升眼中怒火一闪而过,就听夏语初淡淡的声音传来:“不过是刚在街上随便买来带着玩的,既摔坏了,就不要了,走罢。”脚步未停地快步向前行去。 兰良升便立即跟了上去,谁都未再看他手里的锥帽。 公子哥脸上显出了怒容,他怒指挥着随从:“将他们截下来!” 随从应声便要上前,公子哥身边一直不做声的瘦高男子忙将他们拦了下来,压着声音急急地道:“刘公子、公子,且慢,此时不太妥当,这是集市,刘大人吩咐……” 这骄横公子哥正是光禄卿刘广仁的儿子刘丰,他被乳母之子严介智提醒,随着严介智的目光转了一圈,发现确实有不少人虽然畏畏缩缩的不敢靠近,却无不偷偷在看着事态发展。 他想起他爹光禄卿在他跟着慕容归出门办差前的吩咐,吩咐他要循规蹈矩,暗地里留意慕容归的举止,若是办好差了,回去少不了补个好差缺,顿时犹豫起来。 他虽然从到了杭城,就天天以探察民意为由天天在外厮混,那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早将他魂儿勾了,只隔两天在慕容归面前应个卯,但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他还不敢。 方才纵马大街是因为他喝了酒,但此时冷风吹过,又闹了这么一场闹剧,那残缺的理智便回来了些。 严介智见刘丰脸上虽然愤怒,却没有再命令随从上去拦三人,松了口气,伸手摸了额头,他吓得差点冒汗,虽然他拍须遛马地纵容着主子享乐,但如果出了什么事,主子可不一定保得了他。 刚才纵马大街即使伤了人,还可以编个马匹受惊不受控制的谎言遮掩过去,不过多陪几两银子,而强抢民女,这么多人,当那些人都是瞎的吗? 慕容归就不一定饶得过他! 见主子面色不虞,他又怕刘丰回去后迁怒于他,便忙悄悄地吩咐两个随从:“跟着那三个人,特别是那漂亮的小姑娘。” 随从领命而去,刘丰对他的自作主张一点也不以为忤,还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两下:“做得好,成了爷有赏。” 他眯着眼,手指轻佻地抚过锥帽上的面纱,烟花之地的美娇娘见多了,吃吃这种清雅小菜也不错。 大不了,带回都城做妾去。 ------------ 第三十六章 表明 夏语初很快就发觉了身后有人跟踪,她微微皱起了眉,倒不是害怕,而是厌烦。 就像苍蝇,造不什么伤害,却令人生厌。 兰花儿沉默地跟着快步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向兰良升和夏语初抱怨:“你们怎么不让我说呢?那公子做得实在过分,虽然他是富贵人家,我们是平民,但平民也是人呀,凭什么让他欺负了还得像逃跑一样?明明是他不对好不好?喂!你们到底怎么了!” 她絮絮地说了一阵,见哥哥和夏语初都沉默地没有作声,反而是各有心事的样子,顿时气急起来,觉得有些委屈,她明明是为他们抱不平,想为他们讨个公道,怎么反而好像她多事了似的。 兰良升看了看没有了锥帽遮掩容颜的夏语初,叹了口气,耐下性子对兰花儿道:“那人不是我们能惹的,既然没事,还是少惹为妙。” 兰花儿还是不服气,便低声和兰良升争辩了几句,惹得兰良升只好好语安慰了她几句,她才嘟着嘴不做声了。 这条大街离松鼠巷不算远,只隔了一段河堤几条街。 临凝翠湖不远,也是当时她选择松鼠巷,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她一开始是打算到凝翠湖侧街摆小吃摊的,自然不能住得太远。 现在,她发现这段路程的坏处,天色渐晚,再加上经此一吓,他们都没有了逛街的兴趣,如果直接回家的话,只要大约两、三刻钟的路程,如果让跟踪他们的人发现了他们的住处,跟着的就是无尽的麻烦。 于是,她转身,面带微笑,语气平常,如平时聊天一般,低声对兰良升兄妹道:“后面有人跟着我们。”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过平常,令兰良升兄妹楞了一下,一时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兰良升心知有异,面色愈发凝重,压下了回头去看的冲动,思索起来。 兰花儿却忍不住要回头去看。 夏语初早有预知,她迅速地拉了兰花儿一下,拥住了兰花儿的胳膊,凑在她耳边微笑着低声道:“不要回头看。” 兰花儿回头的动作,就顿住了,从背后看起来,倒像是夏语初拥着她说悄悄话,兰花儿侧过脸来细听。 “为什么?”兰花儿虽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却一向娇生惯养,如何知道这些世上的黑暗、算计,她此时才觉得心提了起来,微颤着声音低声问道。 “不要让他们起疑心,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我们才好脱身。”夏语初依然微笑着,低声说道,语调压到刚好让兰良升兄妹听到,而别人不会注意到。 “是什么人?”兰花儿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就是刚才那公子的随从,他们没安好心。”为了防止相对单纯的兰花儿误会这是那个公子哥对他们愧疚,所以才派人跟来,夏语初解释道。 兰花儿茫然地看向哥哥,却见他沉默地凝着眉,却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心里不禁冒出些惶然,那种发现众人皆懂,只有自己一头雾水的惶然和游离感。 “现在怎么办?”兰良升压低声音问道,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手心出了细汗,并未发觉他语气中包含的是对夏语初的信任和依赖,更未意识到他将夏语初这个比他还小一、两岁的女子当成了首领。 “当成不知道,不要回头,像平日一样说笑。”夏语初低声吩咐着,无论是神情和语气,都丝毫未变,一如既往地如同闲聊一般:“后面那两个穿仆从灰衣的人就是跟踪我们的人,你们可以用眼角余光看下。” 她冷静和沉着,令兰家兄妹受了她的影响,慢慢就平静下来,侧耳凝神听着她说话。 “到下一个路口,我和你们分开走,如果发现还有人跟着你们,你们就多绕点路,想办法脱身,如果没有人跟着,你们就快点回家去。” “不行,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兰花儿下意识地反驳。 兰良升却沉默地没有做声,只是微侧了脸,紧紧地盯着身边的女子,辨认着她的神情,然后,从她的冷静里汲取了勇气和信心:“好!”他沉声回答。 兰花儿愣了下,怔怔地嗫嚅:“怎么能丢下楚姐姐一个人呢?” 夏语初心里升起了暖意,她和兰花儿虽然做了同居室友,但毕竟时间不长,感情算不上深,此时她明明害怕也不肯丢弃她,令她不由有些感动。 她将一直平冷的语气放软了一分,微笑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更好脱身。” 兰花儿怔了怔,她不是个会隐藏自己感情的人,脸上露出有点失落和自尊心受损的表情。 夏语初没有注意,她只是将最有利的方法用最直白的话语表达出来,这是在现代的执行任务养成的习惯,战友们即使有任何的情绪,也会放在任务结束后,在任务执行时,有的只有带头人准确的表达和战友一丝不苟的执行命令。 兰良升虽顿了顿,却抬起头望着夏语初眼睛,带着些微慎重和关切,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或许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马蹄下将他救出来的机敏和她从始至终未变一下的沉着冷静,让他莫名地就信任了她的能力。 他明白,如果他们硬要跟她一路,不是关心他,而是会拖累她,因此,他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 兰花儿沉默着没有反驳。 一条街很快走完了,到了街头分岔处,夏语初停下了脚步,转身提了声音对兰良升兄妹道:“天晚了,我也该回家了,你们不用送我了,下回见哦。”她笑着道别,语气平稳温和,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甜润。 兰花儿没出声,兰良升只好提了声音回道:“好的,你慢走。” 他拉着兰花儿向一条岔路行去。 夏语初向另一条岔路行去,甚至还回过身倒退着前行了两步,调皮地向兰良升兄妹告别,而眼睛却迅速而不着痕迹地从跟踪的两个灰衣仆从身上滑过。 两个灰衣仆从见三人分路而行,便交头接耳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他们对刘丰的用意是清楚的,知道刘丰看中的是美人,在意的也只有她一个,便一致做出了决定——只跟踪夏语初一个人。 至于兰良升兄妹,管他呢。 夏语初发现那两个人都跟着自己一个人,而放弃了兰良升兄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又猜对了,赌赢了一次。 她用平常的语气和神情于兰家兄妹说笑,就是为了麻痹那两个随从,让他们以为她们并未发现有人跟着。 她知道他们的目的,便巧妙地利用了他们的心理。 反跟踪,是她在现代的必修课,在古代短短一段时日内,更是得到了很好的实践,那两个仆从不但轻敌,跟踪的技巧甚至比之前跟踪她的那些人都要烂,她脱身的压力不大。 果然,她绕了几圈后,凭借着已差不多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和集市商铺收档的忙碌杂乱,多绕了两条大街,很快就脱了身。 兰家的大门虚掩着,看到夏语初出现的一刹那,门迫不及待地被“忽”地打开,兰家兄妹关切的脸出现在门后。 “没事了。”夏语初微笑着道:“你们不用担心。” 心里却有些小小的郁闷,她是和这世界犯冲吧? 否则怎么才来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就发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她这是用“绳命”在生活呀! 兰花儿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笑脸:“没事就好。” 夏语初知道她心中所思,却没有说什么,她看向兰良升。 兰良升冲她点了点头,神色平常,但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和他眼中同样沉甸甸的慎重和真诚出卖了他。 他的手慢慢地从门框上放下来,拉着兰花儿走到她面前,道:“楚夏。”他一字一字地道:“你救了我,我和我妹妹都会记住的。” 夏语初微笑:“不用客气的,我只是靠得近些而已。” 兰良升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兰花儿。 兰花儿也忙点头。 夏语初没有再说客气话,只微微一笑。 她知道兰家兄妹心有所思,但没打算此刻解释。 兰良升和兰花儿在向她表明,他们不会忘恩,那就够了。 且不提做着坐拥美人美梦的刘丰,突然听得随从战战兢兢地回禀他们跟丢了美人,用茶杯砸得其中一个随从头破血流,踢得另一个随从翻了个跟斗,咆哮着一定要将美人寻到的恼怒。 另一个灯火辉煌的酒楼厅内,慕容归和任青瑾会面了。 任青瑾微笑着,神情和动作中习惯性地透露出几分清贵和倔傲不驯,慕容归带着惯常的淡淡的疏离端坐在主席。 他们对面坐着的,是客气到有些殷勤的杭城太守孙舟。 孙舟太明白了,这两个人,都不是他惹得起的,且不说已有封号的慕容归,就是任青瑾,虽是白身,其背后的势力却决不容小窥,迟早亦是庙堂高官。 慕容归道:“想不到任公子也有闲情到杭城游玩,巧得很。” 任青瑾哈哈笑道:“可不是。在都城里要想跟您喝酒可不容易吶,如今可巧让我遇见了,咱俩今晚喝个痛快?” 慕容归道:“喝酒倒是容易,只是,孙太守这酒可是在地下埋了五十多年的上等女儿红,孙太守不心疼罢?” 孙太守正要说句话表表忠心和热情,任青瑾已将眼一瞪:“他敢!” 孙太守僵了僵,只得陪着笑,道:“哪里哪里,两位只管喝。” “不知任公子是专程来游玩呢,还是另有它事?”慕容归问道。 “我闲人一个,自然是来瞎玩的,哪里比得上您身负皇命,挑着重担。”任青瑾道。 慕容归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孙太守便插了进来,三人聊了起来,将美酒斟了起来。 酒至半酣,慕容归手臂撞了斟酒的丫鬟一下,丫鬟只觉得手一沉,一道酒水就斟在了慕容归的袖子上。 孙太守惊得脸色都变了,酒醒了一半,叱道:“大胆!”一边忙忙接了帕子亲自给慕容归拭擦衣袖,一叠声赔礼道歉。 那丫鬟早吓得瑟瑟地跪在地上,又不敢求饶,只不断地磕头,很快就被人拉了下去。 慕容归却并不计较,淡淡道一句:“无妨。” 任青瑾道:“您袖袋里可有东西?莫弄湿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慕容归“噢”了一声,却从袖袋里掏了一张纸出来:“倒是提醒了我。” 任青瑾见那薄薄的黄纸上似画的一个人像,便多看了一眼。 慕容归索性见纸递了过去:“用碳条所画,倒是不多见。” 任青瑾不客气地打开纸张,上面的人像依稀有些面熟,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人,目光微微一凝。 ------------ 第三十七章 处罚 那个人与任青瑾有一面之缘——夏家二小姐的丫鬟小如。 如果不是他离见过夏二小姐和小如的时间不长,如果不是慕容归与夏家的关系,他一时也不会想到小如身上,那个平凡瘦小,畏畏缩缩的小丫鬟。 这图纸明显便是用来寻人的。 慕容归找的人是小如?! 不对劲呀!任青瑾觉得疑惑,以慕容归与夏家的关系,他该寻的是夏二小姐,而不是一个卑小的丫鬟吧? 难道……那就是说,慕容归已经寻到了夏二小姐,小如是夏二要找的人? 那慕容归将这图纸给他看又是什么原因?他在怀疑什么? 他与夏二只是惊鸿一瞥,后来虽派人寻了夏二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这些事,慕容归应该并不知晓才是。 难道是因为容三见到了他去祭拜夏二灵柩,以为夏二的奸夫是他的关系? 任青瑾心思急转,转过许多念头,却只是一瞬的时间而已。 他本能地想转头去看慕容归的神情,希望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来,在转头之前,却猛然在心里制止了自己! 他对慕容归的接触不算多,却对于慕容归,却不会太陌生,他冷情淡漠,对任何事都不甚理会,凭借他的身份,他不用去亲近任何人,也从不让人随便亲近他。 他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亦是同龄人,但他却与都城的勋贵子弟都少有亲近亲密的。 此时,他却主动将图纸递给自己,看似自然,却于他的性情不符。 任青瑾瞬间就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思,他问心无愧,但更不喜欢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别人准确地窥探到自己的心思。 此时,他意识到,自己看着这幅画的时间长了点! 于是,他抬头,两眼放光,朗声笑道:“这方法好!哈哈,我家老头再要我学书画,我便拿碳条画给他罢,比软趴趴的毛笔好用多了。”笑容明朗,神情疏狂。 慕容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孙舟说话,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着任青瑾的神色。 他看见任青瑾凝视着那简单的炭笔画若有所思,但随即,任青瑾的举止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大声笑着说也要用碳条作画应付父亲的话,举止洒脱,状若无心。 任是他,也不由得怔了怔。 因为楚夏用的是刻了任家印记的匕首,而楚夏却对任家似乎一无所知,令他怀疑楚夏到底是不是任家或者任青瑾的人?抑或楚夏只是无意中得到那个匕首,与任青瑾并无关系? 如果楚夏真与任青瑾有关,那与楚夏亲密的小如,任青瑾也应当认得,他拿出图纸,就是想从任青瑾的反应来判断。 但结果却与预期不同。 此时任青瑾放下了炭笔画,向他举起了杯子:“还得多谢你此画提点。” 慕容归嘴角一勾,沉默地将杯中酒饮尽。 一旁的孙舟顺着话题插画道:“说到特殊的画意,近期淮南的闲云居士,创了新的泼墨画,素纸泼墨作画,大处大气磅礴,细处细细勾画,端的细腻工整,世人多有赞誉,称其‘疏狂有名士风流,细腻如美人低眉’。在下恰好有一幅他所作之《烟湖掩翠图》,不如取来一赏?……” 话音刚落,任青瑾就撇了嘴,轻蔑地道:“什么闲云居士,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家伙,素纸泼墨,本应应手随意,水墨淋漓,方足发画中气韵,他之画,以素纸泼墨,却于细处工笔细描,尽其繁复,尽其工整细腻,将泼墨挥洒之意气消磨殆尽,我看他是画虎类犬,分明困于一隅,偏做出一幅风流疏狂模样,极是生厌。我才不要看他的画。” 孙舟张了张嘴,苦笑起来,这任青瑾还真是不给面子,要知那闲云居士自视甚高,寻常人任你千金也难求一画,他求得此一画便甚为自得,觉得自个也不是俗人了,若他们其中一个看中了幅画呢,那更好不过了,他就做个顺水人情送出去,岂不正好? 谁知道任青瑾不管不顾,一瓢冷水泼了下来,将个闲云居士说得如此不堪。 他的话题就接不上去了,不由得有些讪讪然,心中暗恼任青瑾疏狂自大,脸上却陪着笑,直赞他“所言极是。” 慕容归未置一言,如寻常一般冷漠疏远,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任青瑾,是如传言中一般疏狂桀骜,顽劣纨绔,还是心思深沉到连他都看不透? 酒席散后,孙舟带着半醉的醺醺然晃进了内室,享受着宠妾温柔细心的服侍,更了衣,擦了手脸,慢吞吞地喝着温热正好的醒酒酸笋鸡皮汤,一只手就不安分地伸着美妾的衣袖摸了进去,在白嫩的臂膀上捏了一把,引得美妾一声娇嗔,便嘿然笑了起来。 帘外有管事来回事,却是问如何处置那个将酒洒了的小丫鬟。 孙舟便想起了那个笨手笨脚的丫鬟,虽慕容归没说什么,但他冷情淡漠的名声在外,孙舟对这种位高却不言不语的人有点秫,他在杭城是官,在那些真正的勋贵面前,不过是个小人物,不知不觉得罪了人,他的仕途就完了。 于是,他心里一烦,又气管事没眼里劲儿,打扰了他与美妾调笑,便怒道:“重重地罚,打死为止!给我滚!” 这管事是走了关系提上来的,经验不足,被一骂便有些战战兢兢的。 那丫鬟关在小黑屋里,罚是肯定要罚的,但管事却想着她得罪的是贵人,不知道孙舟是否有其他处置,听闻散了席,便急巴巴地来问了,不想反而惹得孙舟发脾气,吓得忙忙地退了出来。 下人再来问他如何处置时,他便没好气地道:“罚,重重地罚!” 可怜那小丫鬟便被拉了下去打了个半死,连她同在孙府当差的哥哥苦苦求情都没半分用处。她背上、臀上、腿上无不血透衣裳,被哥哥接回去拖了两三天,竟拖不过去,一命呜呼了。 下人如卑微的蝼蚁,这一段生命无人留意,谁想却是这卑微的生命,后来引出了一段祸事。 后话且不提,却说夏语初与兰家兄妹各自回家后。 兰花儿就快言快语地将刘丰纵马街头差点踏到兰良升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兰大叔的脸沉了下来,黑得能拧出水来,兰大娘更是吓得脸色煞白,一叠声地问兰良升可伤到了那里,见兰良升回答没有伤到,还不信地强要脱了兰良升的衣服检查。 兰良升尴尬起来,无奈地道:“娘,您别这样。” 兰大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爹可怎么活呀?”想着又后怕起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兰良升心里也有些酸,有些感动,便脱了上衣,让兰大娘检查身上的伤,不过是几处瘀伤,擦了点药酒。 兰花儿见父母都忙完了,便又道:“后来那公子哥还拦着我们,要……” 兰良升忙喊了一句:“兰花儿……”一记眼刀就撇了过去。 兰花儿顿悟过来,楚夏姐姐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被恶少调戏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便也顿了口不说。 只是兰大娘早看在眼里,后来寻了空便威逼利诱着兰花儿将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兰花儿本来就不经哄,又是面对自己的亲娘,便将那公子对楚夏姐姐有意的事情说了,只是,后来那公子派人跟踪他们,楚夏竟然安然脱身了的事情,她不知为何,竟有意地对自己的娘亲隐瞒了,只字未透。 兰大娘心里便升起了一点阴霧,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兰花儿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引得兰花儿不满地嚷嚷:“娘,我是那种轻重不分的人吗?” 兰家将夏语初请了过来,异常热情地款待了她,对她谢了又谢。 夏语初坦然待之,既不刻意推辞,也不挟恩自傲,平静地微笑以对。 她还适时表达兰家人待她不薄的谢意,令人在向她致谢的同时,心里也觉得舒服。 晚上回去歇息的时候,夏语初喝了点酒,有些微醺,突然就想到了慕容归。 他知晓了这件事情的话,是否会派人来问详情? 突然又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了不派人跟着自己,那这件事,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 想着想着,她灿然一笑,管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平常以对。 突然,门被敲响了。 果然来了。夏语初笑了笑,就起身将门打开。 门外的果然是兰花儿,她期期艾艾地看着夏语初:“楚姐姐,你还没有睡吗?” “唔。”夏语初应了一声,便侧过身子,让她进来,自个也在平日里晚上做些针线的桌前坐了,给她斟了杯茶。 此时放在平日里,已是安置的时间,兰花儿对自个现在出现在这里有些赧然,但若是她不弄清楚,她觉得自己今晚都会无眠。 她坐在桌边,手里慢慢地揉着手帕,垂头静了一会儿,思索要从哪里问起,她偷眼扫过夏语初,却见她淡然地斟茶品茶,脸上眼中都是坦然平淡的平静。 似乎受了她的影响,兰花儿觉得自个的不安也被安抚了,她咬了咬唇,轻声问道:“楚姐姐,你……是不是学过功夫?” ------------ 第三十八章 拒绝 夏语初却未想到她一个人想了这么久,问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这话的级别,可比她预想的那些问话,都要轻描淡写得多,根本未触及本质。 她微微一笑,平静地道:“是的。我家有些家传的功夫,我哥哥……”容四的面容不期然地出现在她眼前,那就拉他来凑数吧:“就是在都城给人当护卫的。所以,他也放心我自个这儿住一段时间。” 兰花儿笑容就明显轻快起来:“我说楚姐姐你这么厉害,肯定不是普通人,原来是这样呀。” 她想了一会,就兴奋起来,拉着夏语初的手摇了几下:“快说说,后来你是怎么脱身的?他们跟着你的可是两个人吶!两个!”她重重地加重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和疑惑。 夏语初道:“我们家祖辈是跑江湖的,自然有些江湖经验,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兰花儿眨眨眼睛,一点也没怀疑:“是喔。”想起白天之事,又有些沮丧:“觉得我好笨,你们都知道的事,我却不明白。” 夏语初怔了怔,叹息道:“这是福气。”若是有人护着照顾着,谁又愿意知道这世界丑陋险恶的一面? 兰花儿听了,就又高兴起来。 她这个年龄的少年,都有些英雄情节,热血情怀,望着夏语初,就如同发现身边一个朝夕相处的普通人一夕变成了武林高手一般,凭添了几分神秘几分崇敬,又兴奋地问了一些江湖的事情,夏语初只好拿话忽悠过去。还是她见夏语初露出几分疲倦之色,才意犹未尽地就告辞回隔壁房间歇息了。 夏语初望着她离去时还一脸的兴奋和梦幻般的笑容,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兰花儿第二天就逮住要去当值的兰良升,兴奋地连比带划地说了昨晚她打探到的楚夏的情况。 兰良升含笑耐心地听她说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声:“知道了。”其实在他心里,他觉得楚夏并不是兰花儿说得那么简单。 就算是江湖女子,又有几个能像她一般遇事冷静得如此不动声色。 不过,他没有深想下去,反而想起她拉着他摔倒时,她伏在他身上,一缕黑发垂在他脸上,拂过脸庞的柔软和微痒,头顶的天空蓝得深邃。 却说任青瑾散了宴席回到住处后,便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 他在思量着慕容归的用意,他给他看那个图纸,是有心还是无意? 慕容归是否认出了夏二?又会怎么处置她? 如果夏二被慕容归找到了话,慕容归为何要帮夏二寻小如? 小如如果不是和夏二在一起的话,她们又是如何分开的?分别又在哪里? …… 一串一串的问题,让他有点头晕脑胀起来。 着雨看着他酒气熏熏地转着圈子,蹲在墙角围观,低声嘟囔了一句:“别转了,头都被你转晕了。” 不想这话刚好被停下来的任青瑾听到,他瞪了他一眼,他便缩了一下。 “你,吩咐人下去,跟着慕容归的……嗯,几个贴身侍卫,看看他们都在忙活什么。”任青瑾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着雨道。 着雨吓了一跳,从墙角蹦了起来:“爷,您要跟踪……哎呀,这可不妥,他皇命在身,跟踪钦差,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任青瑾不耐烦地道:“你管那么多,天塌下来有你小爷我呢……” 正当着雨着急之际,任青瑾却突然顿住,摇了摇头:“不妥,他既试探于我,虽不知道他目的,但若他仍疑我,定会派人留意我的动向,我一动,不就全明白了吗?没偷着米还惹了一身臊……” “对,我偏不动……不让你猜出来。”任青瑾酒意上头,嘴里嘟嘟囔囔,俊朗清澈的脸上露出一个孩子气般顽劣的笑容,眼中波光蒙蒙。 后来,慕容归听得属下回报,无论是任青瑾本人还是他的随从,都没有任何异动,依然是天天跑马玩乐,在杭城和周围五山六湖地四处游玩,嬉闹无状,不由得一挑眉。 任青瑾,不管他是真纨绔,还是机敏深沉,他都记住这个人了。 毕竟已经是冬天,从北地的风挟带着冷意扑入了杭城,气温乍然降了下来。 门“吱咯”一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又“砰”地被关门声拒绝在门外。 兰花儿穿着桃红色小袄儿,手里抱着个小包袱跑了进来,脖子上围着一条蓬松的大毛围巾跑了进来。 微红的小脸衬着绒绒的大毛围巾,越发显出几分天真甜美来,夏语初眼前一亮,笑道:“喲,哪里跑来的小美人儿。” 兰花儿跺了跺脚,从鞋子上跺下几小块土屑来,顿时惊呼一声:“呀,我忘记我家小杂房正在翻新,院子里拌了泥浆,不小心踩到了,将你的地也弄脏了,我出去弄干净鞋子再进来罢。”说着就转身要开门出去,连手里的包袱都没放下。 夏语初笑骂一声:“你什么时候才不毛毛躁躁的,别去了,弄脏了便扫扫呗,只是你鞋子边好像有点弄湿了。” 从桌上摸了一双新鞋子丢过去:“别嫌姐姐手艺粗糙,将就穿着罢。” 这几天兰花儿开始做冬鞋,夏语初也跟着学了,做鞋子的手艺倒是简单写,只是重复地糊鞋底,用粗线纳鞋底,上鞋面儿。她很快就学会了,便做出了这么一双鞋子,虽然手艺确实粗糙了写,鞋面更是一朵花儿也没绣,但好歹还能穿吧。 兰花儿往夏语初身边一坐,两脚悬空胡乱一踢,就将两只沾了泥的鞋子甩了出去,穿上了夏语初递过的鞋子,嘻嘻笑着:“徒儿学得快就是好,这么快就穿上徒儿孝敬的鞋子了。” 夏语初笑起来,轻轻呸了她一口。 兰花儿又笑道:“我原来住的那个房间要腾给哥哥做新房了,我哥哥过两天就告假回来置备成亲一用的东西了。要说时间也太紧了点,本来说好两年后我哥哥才和张二妞成亲的,如今张家奶奶病重,怕守孝耽误了时间,才忙忙得准备成亲,拨步床还没得、箱笼还没打……” 夏语初笑着听她叨叨,一边纳着鞋底做第二双鞋。 兰花儿皱着眉头,如大人一般忧虑了一番成亲的准备工作,又笑了起来:“不过年底我就多一个嫂子了,幸好张二妞我是认识的,人很好,也不怕相处难了……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前都不知道自己嫁的人是长是扁,是圆是方,看来这还不如咱们家……不知道我娘会给我寻个什么人家……”说道这里,她才发觉说得太顺溜了,说上自己的事儿了,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偷偷看了夏语初一眼。 夏语初早已习惯了她有些跳跃性的话语,自从她救了兰良升后,兰花儿更对她多了几分亲密感,说话就越发地随意无忌了,此时见兰花儿红了脸,便对上她的眼光笑:“冬天太冷,原来我们兰花儿也在盼春天。” 兰花儿脸更红了,呸道:“楚姐姐你比我还大一些呢。” 夏语初笑道:“可惜我没个替我寻婆家的娘亲。”话音一落,却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父母和男友,心里便牵心扯肺地难受起来,神情便低落了一些。 兰花儿亦多少猜到一些,便忙转移话题,眼光瞥见她刚才放在一边的包袱,忙拉过打开翻出一样事物,塞给夏语初:“说着话儿都忘记了。哪,这是送给你的。” 夏语初也已学会了调节自己的情绪,接过一看,却是与兰花儿脖子上围着的一样的大毛围巾,摸在手里柔软舒适,顺滑温暖,便道:“多谢,好漂亮,我喜欢。这是师傅终于记得给徒弟见面礼了吗?” 兰花儿瞪她一眼:“想得美,这是我哥哥谢你救命之恩的。袖宝阁狐狸毛围巾。我让他自己来给你谢礼,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扭捏了半天也不肯。这围巾我馋了好久,我哥哥才买的,说起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 这话倒说得有几分醋意,不过夏语初见她眉眼中并无不快之色,便知道她只是言谈无心,便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兰花儿嫌家里正在修整房舍,吵吵嚷嚷的,又常有工匠出入,便整天整天都呆在夏语初的院子里,于她一起做做针线,说说笑笑,倒也好打发时间。 过了两天,夏语初在大门口见到了刚从米行告假回家的兰良升。 兰良升见了她,目光猛地一亮,却一反常态地局促不安起来,心中慌乱,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不由得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去看她脖子上围着的狐狸毛围巾,嘴角就咧开一个傻兮兮的甜蜜笑容。 夏语初便走近两步,凝视着他,微笑道:“围巾很漂亮,我很喜欢。” 兰良升心中忍不住雀跃地跳动起来,鼓起勇气看向她,却怔住了。 眼前的女子眼眸如水清澈,一览无遗的淡然疏离和明了,一如既往地平静微笑:“兰花儿说我们两个一起带着倒像姐妹了。多谢你待我如兄妹。” 如一盆冷水泼下,兰良升垂下眼眸,握紧了拳,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了。” 夏语初道:“听说嫂子年前就要过门了,恭喜。虽说时间紧了点,但也不用担心,听兰大娘说都还赶得及。若是备娶时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可千万不要客气。” 兰良升点了点头:“好。” 他们两人各自分开了,夏语初脚步平稳,兰良升步伐缭乱。 少年人正是对情爱懵懂之际。兰良升虽早已和张二妞定了亲,被别人拿亲事打趣时也会羞赧会脸红,但却也只是觉得众人皆如此,顺从的接受而已。 而夏语初,无意中为他打开一扇闪着透出一丝瑰丽光芒名为爱情的窗,令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动和难言的雀跃和欢喜。 他知道自己定亲了,可有时候情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他便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自己只是对楚夏的感激之情和兄妹之情。 但是他遇上的人是夏语初,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与身子不同年龄的人,她敏锐、冷静,不同情,不拖延,连暧昧都不肯给予一丝半点。 纵使无情,其实,却是对兰良升最好的办法。 ------------ 第三十九章 刺客 一天寒风停歇了,阳光明媚,虽然冬天的阳光感觉不到丝毫的炙热,却也让气温回暖了两分。 兰花儿便如一只小燕子一般欢快地扑了进来:“楚姐姐,上我家吃饺子,然后我们上街去买九九消寒图吧?” 夏语初眨了眨眼睛:“啊?” 兰花儿便拉了夏语初到家里去:“今天是冬至节啊,按礼要祭祖吃饺子的。我爹和我哥哥去祭祖了,要下午才回来,我们家煮了饺子和汤圆,先去吃了,再去上街。” 因为兰家休整房子,那些工匠便在院子里吃饭,为了避嫌,夏语初和兰花儿便都在夏语初的院子里吃饭,由兰大娘送过来,今日夏语初进了兰家院子,才看到兰家休整房舍的进度。 本来正屋侧边的小杂房被拆了扩建,已经快完工了,只剩下外墙尚未糊好细坯。院子便显得小了一些。又因地上还有些没有清理的泥沙浆石,院子也不复以前的整洁,显得有些杂乱。 兰花儿带着夏语初绕过那些泥水浆石,解释道:“今日是冬至,工匠都回去了,我这个房子再有一两天也能做好了。” 夏语初点了头,进了屋子,兰花儿冲着厨房喊了一句:“娘,好了没?” 兰大娘便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冒出头来:“就好了。” 夏语初便到厨房里帮着兰大娘将未包好的饺子包起来,兰大娘看了几眼,点头道:“越发包得好了,阿夏你倒是有天分。包好了就放着罢,这些是等你大叔父子回来再煮的。” 夏语初应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饺子,席间上了冬至酒,就是黄酒加糖,酒味很淡,甜丝丝的,汤圆就当甜食吃了一小碗。据说这些都是冬至节的传统。 兰大娘看了看屋外明媚的阳光,又叹道:“冬至暖则春节寒,看来今年有得冷了。” 夏语初听着这些古谚语觉得新奇,便又多问了一些,倒涨了不少见识。 饭后,夏语初和兰花儿带好了锥帽,与兰大娘道了别,便出了门。 没走多远,便到了大街,两边的店铺和一些摊档上,都摆了一些图画,又不少人在挑选着。 夏语初有些好奇地望着那些图画,问道:“这就是九九消寒图?” “对呀,”兰花儿同样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吗?冬至前后挂在家里。”她扯过一幅写着字的,指着上面空心的字体,解释到:“你看着副字,上头每个字都是九画,每天填一笔,等字全部涂完了,春天就到了。这幅上头是‘雁南飞柳……” 兰花儿识的字不多,顿时就卡壳了,夏语初抿了嘴笑,接着道:“雁南飞柳芽茂便是春。” 兰花儿点点头,便放开了字幅,又拉过一幅,道:“这是梅花消寒图……” 夏语初兴致昂扬地听着,那些现代已经遗失的古老习俗,与她来说极为有趣。 突然,她感觉到了一道目光,正望着自己,便扭头看了过去。 身后不远处的街上,慕容归在容四的陪同下,悠闲地行着,凝视了她片刻,望着她微微一笑,慢慢走向她身边。 夏语初觉得身子微僵,每次见到他,她便觉得她成了他眼中的猎物。 兰花儿正介绍道:“……每天点一片花瓣,素梅就变成红梅了。”突然发觉她有些心不在焉,便不满地道:“喂,你有在听吗?” 慕容归越靠越近,夏语初心头微微紧绷,随口问道:“还有其他的消寒图不?” “有,”一个清雅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还有圆圈消寒图、鱼形消寒图、葫芦消寒图……” “对呀……”兰花儿点头认可,就看去说话的人,话音顿时就顿在了喉头里,她甚至觉得有一瞬间的炫目。 “是吗?多谢公子赐教。”夏语初已恢复了寻常神色,微笑着向慕容归道谢,然后面向容四,微微敛身,向他微不可见地点头招呼了一下,倒比对慕容归更慎重一点。 她想起自己还带着锥帽,心里便好奇起来,虽然锥帽上的薄纱很轻薄,但是透过薄纱看到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五官,他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兰花儿在最初的失态后,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便有些害羞地躲到了一边。 夏语初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请问您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是容四觉得你的背影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我便跟了过来。”慕容归好整以暇地回答。 “您可真闲。”夏语初讽道。 “恰好是富贵闲人而已。”慕容归老神在在,恬然自若。 “就凭个背影?”夏语初还是觉得惊异。 “不,单凭背影不能确定,是你的神情。” “我的神情?”夏语初囧了,面纱遮住也能看到神情,太惊讶了。 “一见到我,就绷紧身子,像炸毛的猫。”慕容归顿了顿,加了一句:“每次见我都这样。” 夏语初呆了呆,这种人才可怕,从细微的细节,就可以做出判断。 “我很可怕吗?”慕容归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夏语初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调侃之意。 她坦然道:“是。” 慕容归静了静,嗤笑一声,声音却似多了丝郁闷,他转头便往前行。 容四行过夏语初身边时,低声道:“楚秋的行踪已有眉目。”说完便要跟上慕容归。 夏语初呆了呆,立即身子一弯,做出一个从地上捡东西的姿势,手指微微一扯,袖兜里一个刚逛街时顺手买的一个荷包就滑到了手中,她将荷包握在手里,起身,微笑:“这位公子,你的荷包掉了。” 容四在她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只在心里怔了怔,就装作若无其事,实际关注着她的动作。 容四转身,身后的女子递了荷包过来,亭亭玉立地站成一个递过荷包的姿势。 他接过荷包,就听夏语初将声音压得只够两人听见,急促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的人在埔川发现她曾经去过哪里,只知道人活着,但尚未寻到,寻到了自然会告诉你的。”以同样低的声音。 夏语初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点了点头,向容四福了一福,容四回了一礼,便转身去跟走到一个摊位前细看的慕容归身边。 整个过程,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掉荷包,一个还荷包的过程,毫无值得留意之处。 夏语初,总是习惯将任何事都在无意间做得水滴不漏。 兰花儿在夏语初和慕容归低声搭话时,就想凑上去,但少女羞涩的心让她迈不开步子,此时见他们走了,她才凑上来,眼光闪烁地问道:“你们认识吗?说了什么?” 夏语初摇了摇头:“不认识,刚才与那个公子不过聊了几句消寒图的样式,另一个与他随行的,你也见到了,他的荷包掉了,我捡了还他。” 兰花儿悠悠地“哦”了一声,有点失望的样子。 夏语初是明白那种少女心事的,看见慕容归那样风光霁月的人,很难有少女不心动,但是,这也只是一时的好感而已,算不上倾心,只是对美好、对优秀的人一种本能的钦慕而已,只要不再见面、不再联系,没几天,那个人就会从她的心中抹去,水过无痕。 最多只会在回忆时,突然想起,我曾经见过那么出色的一个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慕容归的身份太高,太神秘,太深沉,连她都有压迫感,更不愿意兰花儿与他有什么纠葛。 只是想不到会遇上他,想不到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会堂而皇之地就带一个随从,穿着普通的布衣,来这种民间小集市逛街,不顾街上或明或暗的惊艳和打量,悠然自得。 夏语初觉得自己搞不懂他,那是一种很无力的,明知道敌人在那里,却不知道他们的布局和谋划,无法制定下一步计划的无力感。 她想着事,看着慕容归背影的眼神就分外的认真。 突然,她感觉到他身边有一种细小的不安,她甚至感觉到容四突然就绷紧了身子,如立即要出鞘的剑! 当特警时形成的,本能的危机感袭来!眼光迅速往旁边一撇,寻求有用之物,然后,她不加思索地从身边摊上摸了一样东西握在手里,一面镜子。 她目光所凝的前方,一团篷白的灰尘霍然扬起,笼罩了慕容归主仆和身周之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即扑了过去,虽快但身手敏捷,步伐稳健,丝毫不见凌乱,竟是个练家子! 他手中扬起的匕首折射的光芒分外明亮,将他因愤怒而怒张的眉目映得分外狰狞! 可是,他注定了要失败! 因为,在他动的瞬间,夏语初已稳稳地抬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铜镜对着太阳,正艳的阳光毫无间隔地抵达了刺客的眼眸! 阳光的折射,这只是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但是,要在一瞬间判断什么角度、什么方位,才能准确无比地将阳光折射到某一点,这就是技术! 刺客低叫一声,抬手挡住了眼睛,立即后退半步避开折射的光线,完成这一切,只需两三秒钟而已。 但这两三秒钟,足够容四适应突然遮天蔽日扑来的白色粉尘,挡在主子身前! 他从白雾中显露了身形,如愤怒而蓄势待发的猎豹般躬身长起,青石板一般沉凝的脸上有着一种一击必中的残酷和嗜血,两个手指一捏,就夺下了刺客手中的匕首,刀光一闪,在刺客一瞬间掠过的惊骇、绝望眼神中,稳稳地将刺客手中的匕首送进了刺客的身体里,冷冷地看着他轰然倒下。 刺客并没有死,容四只是暂时将他行凶的能力剥夺了而已。 他们有的是手段完成这些事! 然后,他抬起头,在一片惊呼声和慌乱声中,遥遥地看向夏语初。 ------------ 第四十章 因果 此时,夏语初已不动声色地随着别人的步子挪动了几步,混在人群里关注着这边,似乎也只是在围观。 有些人在惊叫着仓惶退后和闪避,四处都有不安骚动的人影。但在容四的眼里,哪些慌张和混乱都似乎成了虚影,他只看到弥漫着微尘的阳光下,楚夏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还拉着与她同来的小姑娘,看似弱小而无辜。 她手里已经没有了铜镜。 于混乱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前方的混乱和刺杀吸引,没有人留意到突然出现在刺客眼眸的强烈光线是从哪里来的,但容四知道。 在被灰尘遮住视线的一刹那,他甚至有点惊慌和愤怒,他有把握保住慕容归的性命,却没有把握让慕容归不受伤!而最关键的时刻,楚夏为他争取了那一眨眼的时间,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及,却至关重要的一刻! 在锥帽薄纱的遮掩下,容四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他突然想知道,锥帽下她是怎样一种神情?是否一样是这种弱小而无辜的无隙伪装? 慕容归满头白灰,一身白尘地站在容四身后,狼狈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他就这么冷着脸站在那里,神情淡漠疏离,地上挣扎的刺客,不远处跑来的衙役,还有周围骚乱的人群,都似入不了他的眼,高高在上,若无其事。 他这么从容清傲,反而让人觉得就算顶着这一身白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丝毫折舍不了他的翩翩风采。 其实,他的眼角余光也望向了夏语初,心中的讶异不亚于容四,那到底是哪里培养出来的人? 他轻咳一声,容四很快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从夏语初身上移开了视线。 兰花儿瑟瑟地拉紧夏语初,眼中同时闪现惊秫和兴奋的光芒:“这,这是怎么回事?” 夏语初知道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有些人虽然注意到了光线的来源之处,却都没有注意到是谁,那些目光便只在这一片搜寻,但却几乎没有人注意看起来弱小无辜的她和兰花儿。大概他们都以为是那风姿过人的公子的随从做的,却未想到出自于一个柔弱女子之手。 唯一那卖镜子的摊主有一些怀疑,事发前,他一直低着头打理自己的摊位,在那一只纤纤素手拿起镜子时,他还立即准备了一堆的推销说辞,但之后发生的刺杀事件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时他才注意,那镜子歪歪斜斜地放在摊位上,好像有人受了惊吓随手丢上去一般。 他不由在人群里寻找那只手的主人,却见摊位周围有好几个都是女子,而且都凑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者挤在一起关注刺杀事件的八卦,乍一看哪一个都寻常,哪个都不起眼,哪个都不像。 或许是猜错了,摊主摇了摇头,将镜子摆回原处,心里哀叹着今日这生意又不要做了,只怕还得破点费,那刺杀事件发生在前方不远处,他们这些人肯定会被带去问话,再无辜的人,也得花点银子打点一下盘查的衙役。 衙役来得速度超乎寻常的快,快得让人觉得似乎早侯在哪里一般。他们很快护送着慕容归离开了,带走的还有那个刺客,但还留下一些衙役盘查周围的人,拉拉扯扯的,前面再一次骚乱起来。 夏语初拉着兰花儿退后几步,道:“走罢,别惹事上身了。” 兰花儿也有些害怕起来,便匆忙离开了,换到另一条街选了一幅梅花消寒图。 回到家里,兰家父子也已经祭祖回来了,兰花儿便将这件惊险的事件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然后还惊异了一番那道突然出现阻止刺客的日光是从哪里出现的。 兰大叔笑道:“难怪我们才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什么天佑贵人,天降日光让刺客现行,原来是这么回事。” 夏语初暗暗好笑,兰大娘却沉了脸道:“我看你们这段时间还是别出去了,每次出去碰到点事儿,可见是不宜出行。” 兰花儿不应,和兰大娘撒着娇扭了一阵子。 兰良升一直低着头吃饭,只状似专注地听着兰花儿讲故事,此刻才抬头飞快地看了夏语初一眼。 从夏语初将他从马蹄下救了之后,他便觉得她与众不同,那这次,是否又是她做的呢? 但却见夏语初面容平和地听着他们说话,温和微笑着如邻家小女孩,乖巧自然,并无丝毫不妥,他便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从那次在门口与夏语初谈过那次话后,他对她就恢复了常态,但心里终究有点别扭。 从刚才见夏语初进来他家里,他就不由自主的想侧过头去,想要回避,可是又立时醒悟自己的失态,强做镇定的回过头来,盯着桌上那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目光专注。 呆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往夏语初那里张望,只是不敢抬头,只能看见她柔润的下颚,上面的皮肤白润的几是有些微微发光,鼓起勇气抬起头,却恰见夏语初无意扫过自己一眼,那一瞬间虽想要故做镇定,脸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开始烧痛,便又低下头去用有些僵硬的手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饺子。 少年人对被拒绝的适应和接收,总会有个过程的。 而夏语初对他的态度,却始终一如既往,从未有些许的改变,一样保持着距离的温和。 兰良升就觉得有些失落,也有些轻松。 事情还未到晚上,市井中就已经传成了有鬼魅魃魈谋害贵人,天神降下日光将鬼魅灼灭了。还夹杂着是女仙发出神光救人的传言。 在传话的过程中,人们总喜欢将自己的猜测当成事实传达出去,再经过别人往自己愿意的方向想象加工,便已面目全非。 夏语初知道无论她救兰良升的事情,还是她今日所为,都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和注意,但是,她却不能不为,就算换了个身体,她也有个特警的灵魂,她无法看见有人死伤在她面前,却无动于衷。 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而慕容归的刺杀事件,夏语初没想到,她竟然无意中又听到了后续进展。 兰大娘带着兰花儿到隔了大半个城的姑母家走亲戚。 兰姑母家里是花农,孙舟的一个宠妾爱花,便常向兰姑母买花,兰姑母也是玲珑人儿,因孙舟未带正妻赴任,私下里,兰姑母就将那宠妾唤作“夫人”,又常充当些知心姐姐的角色,听宠妾叨叨些夫妻相处之道、理家处事之道,一来二去的,那宠妾就将兰姑母当成了手帕姐妹一般交往,常给些打赏之类的。 这两天那妾室却惶惶不可终日,特意寻人找了兰姑母来哭诉了几次,向她讨要主意。 原来却是孙府前几天打死了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的哥哥也是在府上当差的,做个护院,有些拳脚功夫。 他当日苦求孙家饶了他妹妹而不能,此后那丫鬟受伤过重,又经惊吓,便抛下肝肠欲断的哥哥去了。 那兄妹的父母早亡,只余兄妹两相依为命。后来哥哥便到了孙府当差,妹妹为了减轻哥哥养家的负担,坚持要早些入府当差,哥哥捱不住妹妹的撒娇苦求也就应了,不想当差没几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妹妹去世后,哥哥日思夜想,又是恨自己没有拦住妹妹,让她去当差,又是悔没有完成父母的遗愿,到后来又是恨孙家的狠心,又是恨那天孙舟宴请的那个贵人。 他越想越恨,越想越悔,思维终是入了死胡同,只想将妹妹的仇人杀了然后他再随了妹妹去见父母。 于是,他趁着当差,趁着当护院对院庭的熟悉,假传命令支开了二门看门的人,摸进了厨房,趁着看火丫鬟上茅草之机,将从一位江湖游医处买来的毒药投进了孙舟的汤里。 却也是因果报应的巧合,那汤恰好是宠妾为讨好孙舟煲给他喝的,谁也想不到汤内有毒,亦没人敢偷汤喝,那汤就都进了孙舟的肚子里。 孙舟不久就腹痛如绞,昏死了过去,宠妾吓得要命,匆匆忙忙让人去请大夫,又命人唤兰姑母来出主意。 兰姑母便让她查查那几天当差的人,都做了哪些事,又遇到了哪些人? 果然便查到了护院鲁海身上。派人去拿鲁海时,却发现鲁海早逃走了。 宠妾吓得三魂掉了七魄,若是孙舟老是昏迷不醒,甚至一命呜呼,她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定会被闻讯的正房夫人整死。她只好一面拼命瞒着消息不要报到孙舟故里,一边频繁地找兰姑母出主意。 后来她们知道,原来鲁海并没有逃出杭城,他刺杀慕容归去了。 兰姑母任是将妾室当金主,被她频繁地召唤,也早就烦了,只是不知道孙舟还好不好得了,以后的生意还能不能做下去,也不好得罪了宠妾,只好忍着。 因此,兰姑母见了娘家大嫂,便拉着一番大吐苦水。 兰花儿却听得原来这件事竟是涉及她当然所倾心的那个俊雅无双的公子,事情又是当日在她眼皮底下发生的,顿时就来了十二分的细致,拉着兰姑母便问了个一清二楚。 兰姑母见有人听她说话,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兰花儿便将事情的始末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第二天回到家,兰花儿就兴奋地拉了夏语初将她打听到的故事一一道来,末了叹了一句:“那兄妹俩也是可怜人。” 夏语初听得事情的始末,也是一声叹息。 这古代世界,等级森严,人命贱如蝼蚁,人只好各安其命罢了。 ------------ 第四十一章 师兄 兰花儿讲完了故事,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喝了几大口,看了看夏语初放在桌上的图画,“咦”了一声,却是一幅杭城附近的城镇图,便道:“楚姐姐你要出门吗?” 夏语初摇了摇头,道:“不是,不过看看而已。”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舆图,而是一幅类似于旅游地图的图纸,重点标注着绘者认为不错的景点,而且大多只是标注方位,地区与地区之间的比例严重失调。 比如杭城的凝翠湖和城外的叠翠山画得大大的,距杭城几十里的一个小城却只是它们旁边一个小小的圆点。 这图画总的来说,艺术性强于实用性。但就这图画,也是夏语初画了好大力气,放弃了她本来想去趟留芳楼的时间淘了一天的时间才淘到。 她目光滑过容四所说的埔川,那是位于东阳与杭城之间的一个小城。 也就是说,小如确实是打算来杭城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反而比夏语初迟了好多天还没到杭城。 夏语初心里喜忧半参。既喜小如有了些许消息,又忧连穆公子手下的人寻起来都困难,会不会遇到了什么事。 不过此时兰花儿在这里,她将情绪隐藏起来,和生于本土的兰花儿讨论了一些杭城周边城市、各地景点的话题。 在与兰花儿闲聊的夏语初并没有想到,此刻还有人在惦记着自己。 任青瑾头天晚上与公子哥儿们饮酒玩乐,直睡到第二天正午才起床,他打着呵欠,惺忪着眉眼由着着雨替自己着衣梳洗好后,才终于清醒了一般,伸手一拍着雨的脑袋:“走,咱们出去玩。” “好咧。”着雨响亮地应了一声,乐颠乐颠地跟在任青瑾身后跑出了门。 跟着公子与那些公子哥儿玩,他便可以与其他小厮一起躲在角落里躲懒闲聊,完了那些公子哥们还多多少少打赏他一点小玩意儿或是碎银子,他便来者不拒地收了。 他知道自家公子并不在意这种无关痛痒的小恩小惠,只要他对公子足够百分百忠心,保证不贪图别人恩利而替他人卖力,不会因贪图恩利而做出令公子嫌恶之事就行。 既是这样,他又如何会不喜欢跟着公子去外头玩乐呢? 只是这次他却猜错了,任青瑾并未去寻那些纨绔子弟,而是带着他走进了他从未去过的一个幽静胡同,寻到了最里边的一家院子。 任青瑾一脚踹开院门,大踏步入内,大喝一声:“我来了!” 刚才还静寂无声的院落里,一扇房门带着主人的怒气“砰”的一声大响打了开来,房内冲出来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怒吼:“任青瑾!门踹坏了你赔不!” “不赔!”任青瑾轻蔑地瞥了年轻人一眼,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身子随着摇椅轻微晃了两下:“吴师弟,你可真够目无尊长啊,竟然直呼师兄我之名。” 吴鸿卓无奈又气结地在与任青瑾隔着一张石桌的位置坐下,郁闷道:“明明我比你大几岁。” “我比你早入门十天。”任青瑾笑吟吟的。 吴鸿卓更郁闷了,却也只得给老神在在的任青瑾斟上杯茶。这该死的十天!他心里恨恨地骂着,却无可奈何。 他们师兄弟,师从一个师傅授业传艺,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但也亲密,但更少不了吵吵嚷嚷争争斗斗,只是从入门到现在他就没斗赢过。 着雨便乖巧地上去给吴鸿卓行了个礼:“吴爷。”又接过他手中的茶壶:“还是让小的来罢。” 吴鸿卓脸色微霁,道:“乖猴儿。”将茶壶递与了他。 又板了脸问任青瑾:“自从你送了信来,我猜着你早该到了。我门也不敢出,日日在这摆茶温酒等你,你怎的这会才来?” 任青瑾道:“别提了,躲着人呢。” 吴鸿卓心情无端就好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哟,也有你怕的人呀。是谁?” “慕容归。” “是他?据说他是来骊临山修整皇家祖陵的?”骊临山是杭城外十几里处一座皇陵山。 “对。” “你怎的惹上他了?” “原由你别问了,说来话长。等我理清了,才告诉你罢。” “麻烦不?” “不麻烦,”任青瑾露出一丝顽劣的笑容,眼睛弯弯的活像只狐狸:“我忍了这么多天,玩乐了这么几天,他的人早不耐烦跟着我了。再说,他现在可是惹了刺客了,哪里还分得出那些精神关照我?” 吴鸿卓知道他吃不了什么亏,就是吃了亏,也不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便懒得理他,摇了摇头,从着雨手里接过茶,吃了几口,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摇椅背上,惬意地眯着眼望着被掉光了树叶的疏密树枝分割的蓝天。 任青瑾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我知道你结识的游侠能客多,帮我寻一个人。” “你还需要我帮你找人?”吴鸿卓一乐,笑嘻嘻地问。 “我不方便。” 吴鸿卓接过纸张打开一看,上面是用碳条画的一个眉目清丽的小姑娘,顿时瞪大了眼睛:“女的!”然后盯着任青瑾猛瞧:“意中人?!” 任青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不是重点……” “你竟然用碳条画?!你看你画得这乱七八糟的,小心师傅罚你!”他话未说完,吴鸿卓又嚷嚷了。 任青瑾被他噎了一下,无语了,他关注的重点都在哪里? “她姓甚名谁?多大年龄?住哪里?在杭城么?有什么特征?有无亲戚朋友?……”吴鸿卓的关注重点终于调整了过来,开始发问。 任青瑾舒了口气,一一与他说了。 不过他没有告诉吴鸿卓那是夏二小姐,就算她在杭城,他觉得她用的也一定是假姓名。 一一交代完,吴鸿卓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吧,只要她在杭城,我就帮你找得出来。” 任青瑾笑嘻嘻地道了声“多谢”,躺回了摇椅里,悠闲地瞌上眼睛,冬日浅淡的阳光投在他清俊的脸上,跃然于他长长的睫毛之上,令他看起来有些稚气未脱,嘴角那抹浅笑,却又狡黠如狐。 当天晚上,夏语初于睡梦中,突然听到窗棱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夏语初立即清醒了过来,因为她除了那一声轻响外,还听到了一点极细微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故意要引她出去。 她从床上轻捷地翻身下床的同时,从枕头下摸出那柄匕首,目光冷厉地盯着倒影在窗台的一个人影片刻,神色放松了一些,穿好了小袄,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 第四十二章 初识 窗外之人果然是慕容归。 他手里甚至还提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是以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仍然能将身影映在她的窗前。 他听得门声,转过头来沉静地看着她。 夏语初向他福了一下:“穆公子,深夜寻来,可有何事?” 慕容归望着她,此时的她穿着淡蓝小袄,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看起来娇柔无害。 他勾起嘴角一笑:“天寒地冻,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男子进入云英未嫁女子的闺房,自然不合礼节,就是在现代,也没有陌生男子随意进去姑娘家闺房的道理。 可是慕容归却说得极其自然,好像将这不合理的登堂入室当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夏语初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只是淡然地对视,丝毫没有觉得不妥当。 夏语初侧身站到一边,让慕容归进了自己的房间,自己也跟了进去。 慕容归手里的小灯笼只能照亮身前一小块地方,夏语初拿出火石,将桌上放着的油灯点亮。 屋子蓦然一亮,慕容归顺手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吹灭,放到桌上,一边打量了一下这简单的闺房。 闺房很简单,只一眼扫过便尽收眼底。 靠墙的一侧几个箱笼,想来是作为衣柜和储物所用。 箱笼旁边靠墙摆着一张简单的木床,挂着暑布帐子,铺着淡紫碎花布面的厚棉被,此时棉被有些散乱地铺在床上,显示出主人刚起床的匆忙,透着几分慵懒和温暖。 窗下燃着一个碳盆,令整件屋子散着悠悠的暖意。碳火旁暖着小茶壶。 慕容归心有所动,虽说气温乍降,可还不至于冷到这个地步吧? “楚姑娘畏寒?” “唔。”夏语初做了个手势请慕容归坐下,并不多言。 慕容归是坐在房间里唯三的家具――桌椅旁。 这是一张大桌子,一侧摆着几个小箩筐,里面有些碎布、针线、顶针等物,还有未纳完的鞋底,未做完的荷包和才完工的小手帕。 此外,整个房间并没有多余的装饰。这是一间简单整洁,又有闺阁气息的闺房,毫无特别之处。 他顺手从小箩筐里捡了一条手帕来看,暗黄的灯光下,他身姿如松地坐在那里,动作从容闲逸。 夏语初道:“天寒地冻,寒舍没有热茶,就不请你吃茶了。再说,贫门寒舍的,就是有茶,也是粗茶,拿出来也唐突了您哪。” “在生气?”慕容归撇了一眼碳火旁边的小茶壶,道:“我以为你不是拘泥于此等小节的女子。” 夏语初当然不是那种男子进了一次闺房就觉得失了声誉的女子,但是:“我并不觉得男人深夜进姑娘家的规范是有礼貌的行为。” 慕容归垂眉笑了笑,她明明对他有畏惧,识时务,却并不惧于表达心中所想。 他点了点头:“好罢,是我唐突了。” 语气太平淡太不着情绪,歉道得就似有点敷衍,但若容二在此处的话,他定然会吃惊,主子竟然会给别人道歉。 “不过,外头天寒地冻,确实不太好受,你确定要我出去吗?”他神色疏朗,语气舒缓散淡,气度从容淡泊,鼻梁高挺,鼻尖映照那一点烛火的亮光,却显得有些柔润微亮。 夏语初心里突然好像叮的一声,似乎有根弦被轻扯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望着墙角淡淡地道:“不必了。”这语气听起来,反而更显得冷硬僵直了两分,她怔了一下。 “我来,是多谢你出手相助。”。 或许是因为夜深的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特别的温柔轻缓。 夏语初微一抬头,正看见油灯的光晕出桔红色的光华,照的他的脸上,浅笑微微,眉峰舒展。 人说灯下观美人,月下观君子,以前她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意境,这一刻,却是恍惚有些明白,那回复原位的心弦,便又轻颤了一下,脸上不由自主的有些微微发烧,但也只是面对美男突如其来的温柔那种类似于受宠若惊的心动,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王子梦,无关虚荣,只是女人对感情的奢望而已。 而她,早已过了那不谙世事的少女年华,这一时的失神,不过是瞬息间的错落,很快她便醒悟自己的失态,微笑着,微歪了脑袋,如调皮的小姑娘一般,语气轻快地笑道:“穆公子是打算给我报恩?” 慕容归望着她,见她,故做天真的眨弄着那一双眼睛,眸子里看起来是那般的清澈而无辜。 明知道这个如猎鹰一般的女子,只是用一脸无辜将她冷厉的爪子隐藏了起来,也明知道她知道自己能看穿她的伪装,却依然丝毫也没有被骗被欺瞒的感觉,反而觉得好笑到好玩。 她只是半真半假,开玩笑的语气,却不想慕容归嘴角一勾:“好,你要什么?” 夏语初怔了怔,收起自己一脸倚小卖小,半真半假的卖萌耍痴,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可能性,笑道:“如果我想向你讨要那一纸借约呢?” 她签下的那一纸借约定,为当时局势所迫,但也是为还慕容归救她一命的恩情。即使是如慕容归所说的,是她送上门去要他救,他只是被动而为之,但恩情就是恩情一样,她在刺客来袭的一刹那的举动,也是本能的,出于职业性的举动居多,甚至她见了容四的身手后,便明白即使没有她出手相助,容四至少也能保得穆公子的姓名。 但同样,她救了,他向她致谢了,就是接受了她的恩情。 她向慕容归要求拿会借约,也不算过分,只是保护自己的一种行为而已。 她不害怕承担责任,不害怕偿还别人的恩情,但是她不愿意在自己弄不清楚状况和原由下,被人算计地套上一个责任和负担。 她以为慕容归会犹豫或者拒绝,毕竟慕容归这样的人竟然设了这么一个圈套,就不会轻易放弃。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慕容归竟然立即伸手入袖,从袖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她。 任是她,那一刻也不由得面露惊异,她接过来打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正是她签了个四平八稳名字的借约。 慕容归桌上的油灯往夏语初处挪了一挪。 夏语初毫不矫情地将手里的纸张凑近了灯芯,火焰腾起,很快就席卷了整张纸,她将那燃着火的残纸丢在碳盆里,抬眼望着慕容归,目光多了一份凝重和坦诚:“谢谢。” 别人敬她,她亦敬别人。 “我会让你自愿为我效力的。”慕容归轻声道,俊雅的脸庞在地上燃着的火光映照下,淡化了几分淡漠料峭,多了几分柔和舒雅,他幽暗如水的目光凝视着夏语初:“我不介意用圈套、用算计达到目的,但是,如今我敬你,你不愿意被圈套禁锢,我就不想用圈套禁锢你。” 这句话蓦然地在夏语初的心湖投入了一块石头,荡起了一圈涟漪,如果说之前夏语初敬他畏他,甚至偶然对他有点心动的感觉,只是因为他的机敏、他的才智、他的权势、他的容貌,那么这一刻,她真正认真地正视慕容归。 那是一种在异世,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遇到知己的感觉。 她蓦然想到,穆公子将她的借约带来,是不是就是猜到了她会向他讨要借约?他知道她不愿意,不喜欢一切处于无法掌控的懵懂中,所以他向她坦言,他的目的是让她为他效力?是不是他在暗处不动声色,却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了解她的人? 或者是因为她孤寂了太久,此刻她竟有眼框微酸的感觉,不由得低了低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慕容归,微笑,道:“好,我等着我愿意给你效力的那一天。” 即使是感动,她也未将话说满,未将自己的路堵上,她说的是“等着我愿意的一天”,而那一天她到底会不会效力,自然还得看她那是还愿意不愿意。 那是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的经验,身处陌生异世,更增加了她的不安全感和防备之心。 慕容归闻音知雅意,早对她对人强烈的戒备感不陌生,因此,也丝毫不急。 而此时,她的目光是对他从未有过的明亮而真诚,那是一种对朋友的目光,慕容归看懂了,便觉已足够了,所以他微笑,回视夏语初,即使淡然,也隐含尊重。 在这一刻,连慕容归自己亦在心里惊异了一下,他向来给人的感觉是冷情冷性,他亦觉得自己冷情冷性,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子让他产生一种类似与朋友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桌上那盏灯,或许是因为靠近太近,那么微弱的光,竟然让他觉出了暖意,从心底生起的暖意。 既已将目的达到,慕容归便未再耽搁,他站了起来:“告辞。” 夏语初站起身,用桌上的油灯将灯笼点燃,却突然想起那个为妹妹之死而行刺的鲁海,就问了一句:“那刺客会被如何处置?” 慕容归一挑眉:“你认识?” “不算认识,只是,恰好听过他因胞妹之死疾愤行刺之事。” 慕容归嗤笑:“果然,你这般清冷之人提起他,至少是知道这个人的。” 夏语初愕然,旋即就沉默下来,她心里是认同他的看法的,若是听兰花儿说起鲁海之事,刺客是谁、怎么样,她连提都不会提。心里却更为慕容归的敏锐感到惊异和钦佩。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慕容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神色,问了一句。 这样的刺客,抓住了八成就是个死。夏语初不愿多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同情他。”但至于要如何处置,这社会自有它的规则,夏语初不是审判机关,无意为不相干的人因同情而出头。 慕容归便也没有说什么,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往外行去。 夏语初替他开了门,一路引到院门处。 慕容归就提着灯笼,从容闲逸地从院门走了出去。 如送别到访的朋友般,夏语初送他到院门处,微笑道:“若今后有机会,我请你吃茶。” 慕容归展颜一笑,在暗夜如昙花骤放:“好。” 夏语初栓上门,回想今晚之事,突然就觉得多了几分轻松,回到房间里,安然入眠。 慕容归走出小院,周围是一片如墨的漆黑和寂静,也正因为这寂寥,他才明目张胆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寒气袭来,让他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哆嗦,便想起了刚才闺房里的暖适。 侍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低声唤:“爷。”将一条狐锦披风细细地搭在了他的双肩上。 慕容归抬手笼了笼披风,突然发现,袖子里有一样事物。 ------------ 第四十三章 留芳 慕容归微怔,将东西拿出来细看,却是他在楚夏的桌子上拿来看的那一条帕子。 原来当时楚夏与他说话,他便顺手笼在了袖子里,竟就忘了。 那是一块细棉布帕子,帕子周边针脚细密,浅黄的颜色,只帕子一角绣了两片绿色的树叶,却是歪歪扭扭的如被虫子咬了一般。他哑然失笑:“绣得可真难看。” 随手就想丢在风里,想了想,却又袖回袖子,放进了袖袋里。 巷外就是一辆马车,黑篷墨轮,似乎已和黑夜融为一体,但慕容归一出现,那马车就动了,迅捷而无声地行到了他身边。 慕容归登上马车,在马车上等着的容二站起身,将慕容归的披风取了下来,搭在一边,从温壶里替他倒了一杯茶,轻轻地递过去。 慕容归接过茶喝了一口,温热正好,是适眠的安神茶。突然想起楚夏不肯倒茶给他的赌气,嘴角露出一丝笑,不过,他心里随即想的,却丝毫无关风月和温情。 他知道他猜对了。 楚夏,外貌柔弱无辜,却是一只暗藏爪牙的猎鹰,会审视度势却难掩骄傲…… 与她相识之后的一幕幕闪过脑海,既然她要的是尊重和自由,那他现在便给她又如何! 然后,他从今晚楚夏的反应中,得到了比预想更满意的结果。 权术和谋术,从小就有人教给他,他对其中之道熟谙,但因为太后对他的忌惮,他从不肯轻易在人前展示,不轻易结交权贵朝臣,索性做一个冷情冷性冷心冷肺的富贵闲人。 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在必要是运用他学到的东西,比如与夏语初的来往之中,就是以朋友之礼的尊重,他也不自觉地运用在谋划中,只为利益耳。 但是,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关系不是因利益而牵扯在一起的?因利来而起,却不一定因利消而终。 “太心软了些。”他若有所思地轻呓了一句,容二知道他说的是楚夏,没有接话。 不过虽然同情鲁海,却没有因同情而为不相干的人胡乱求情,这点他比较满意,想起鲁海,他冷笑一声,:“不够忠心的仆人就是这样麻烦!”神色冷凝残酷。 如果鲁海是他的手下,死十次都够了,只是他不是,所以慕容归想了一想,吩咐容二:“将鲁海打一顿板子,发去漠北,能凭一己之力毒杀孙舟,寻到我的踪迹,却也是个人才。且看一看,若是能用则用,若是不能用,再杀不迟。” 容二立即低低地应了。 “让南边的人查一查楚夏,她可能是南边来的,畏寒。”他平淡地道。 “是”。容二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恭瑾。 慕容归即使明白,楚夏已对他有些许朋友之谊,他依然不能放心一个身世神秘的人。 其实在某些方面,他与夏语初是相似的。 第二天,夏语初如往常一般,在市井的俗世气息中早早地醒了过来。推开窗户,空气似乎又冷了两分,冷冽的寒气直扑过来,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慢慢地倚窗梳妆,细细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慕容归的到来,其实已将她两大心事去了大半。 一是那一纸借约,不管因何而签,她都得努力还债,以百分的努力,去换取极微薄的安宁。现在借约毁了,就有无债一身轻的感觉。 不过在轻松的同时,她竟有一丝迷茫。从夏家逃出来,就一直危机不断,她疲于奔命,好不容易现在在杭城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每天与兰花儿做做针线,和兰大娘说说笑笑,偶尔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古代未出阁的闺秀,但她知道她的不同,更背负着那一纸借约而绞尽心机去挣钱还债,努力去寻找小如,似乎这就是她的生活目标。 现在她生活的一个目标突然就去了一个,这才是造成她迷茫的原因:她今后何去何从?是要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慢慢适应,然后形成习惯,如古代寻常姑娘一样出嫁相夫教子? 她突然发觉,她从来就只有短期目标,而没有长期的生活规划。 为什么,自己从来就不想这些? 莫非自己还想着回现代? 突然她的鼻子一酸,心里突然就涌满了酸涩,是的,她还未放弃回现代罢。 手不觉地用力,拉扯了头发,痛觉也将她的心思拉了回来,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将自己从那难受的情绪里牵扯出来。干脆胡乱挽起长发,去了厨房倒了温水梳洗了一番,才将心思回到目前面对的事情上来。 昨晚,穆公子明言:“让你愿意为我效力。”这就是他得目的罢。 虽然不知道,要为他效的是什么力,但至少,她觉得眼前的迷雾被霍然拨开了一部分,那种不受掌控的无助感,没有消失,但至少减弱了。 她垂下眼帘,笑了一下,这种感觉让她的心情回好了一些。 能被别人需要,而且是被一个优秀的人需要,本身就有一种心理满足感和虚荣感。 她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丝不苟地做起了每天必做的功课——打了一套军体拳。 兰花儿起床开门后,便是看到夏语初光洁的额头带着薄汗,穿着单薄的夹衣,站在院子里,脸色平和神情静谧地沐浴在有些清冷的晨光里,肌肤莹润剔透,克明明是豆蔻年少的年纪,整个人却看似必晨光更清冷。 她呆了呆,有片刻的惊艳,不由得没有出声,只依着窗户看着窗外的夏语初,她突然觉得,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女子,与她们都是不同的,她终究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走到她们无法企及的地方。 夏语初留意到兰花儿的目光,便回过身,微笑着向她挥手道:“早安。” 兰花儿似乎惊醒了一般,也挥手笑道:“啊,早安。” 然后,她听到了隔壁兰家的声响和话语声,便侧耳听了两句,立即兴高采烈起来:“我家的小杂房已经休整好了,今后要作为我的住房,今日趁着给哥哥打婚娶家具也添上几件家具。”然后就愉悦地向夏语初道了别,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了,早不知不觉将方才心里那丝异样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清晨的忙乱过后,夏语初熟练地化妆成小厮,着了男装,趁着巷子里没人经过的时候,走到了街上。 夏语初的怀里揣了几首诗词,是她早已在前几天的晚上写好的,她此行的目的地是留芳楼。 此次名妓评选,留芳楼的映雪姑娘凭惊才绝艳的诗词和妙曼的歌喉取得花魁之位。连不少文人雅士都盛赞映雪姑娘的诗词,特别是一首《水调歌头》,深入人心,令人赞绝。 夏语初的诗词成就了一个名妓,拾翠对她怀疑应消,她自然不会放过继续挣钱的机会,想到这次挣的钱再也不用还债,而是自己的,她的嘴角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凝翠湖畔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它有最具风情和最奢靡的青楼,也有最正经最学究的书院,还有琳琅的集市和店铺。 夏语初走近了留芳楼。巧得很,出来迎接她的,竟然是她第一次来时迎她的女子。 “姐姐可还记得我?”夏语初带了两分轻佻笑问。 女子怔了怔,认真看了她一眼,道:“哎哟,当然记得,公子好久不来,奴家惦记得紧呢。” 其实就算她不记得,她也会这么说的。但是,她确实记得夏语初。老鸨也特意吩咐过了她,若是这个公子来了,便去寻她,她要亲自见他。这般的特殊待遇,她又如何会不记得? 于是,她将夏语初引到房间里去,上了香茶,并未多话,就亲自将老鸨请来了。 拾翠很快就来了,她一推开门,就笑得无比亲切热情:“哟,公子好久没来,可盼死奴家了。” 夏语初眯了眼笑:“怎么每个人见面都是这句?我说,拾翠姐姐,你们能换句台词不?” 拾翠的年龄少说也比夏语初要大一轮,听他见面就唤她姐姐,任是再精明的人,也没有不喜欢夸自己年轻漂亮的,便欢喜起来,调笑道:“哟,您这嘴甜的,咱们这儿的姐儿都要来你嘴上吃上一口,沾沾蜜才行。” 夏语初嘟了嘴,指着自己的嘴巴,对拾翠道:“那就拾翠姐姐先来吃我嘴上的蜜呗。” 拾翠撑不住笑了:“公子,我这老脸老嘴的可不敢唐突了您。” 她腰肢一扭,略显丰韵的身子就斜斜地坐在了夏语初对面的椅子上:“楚公子,此次前来,可对奴家有什么关照呀?” “那就看拾翠姐姐对在下有什么关照了。”夏语初笑道。 拾翠挑眉看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茶杯,唤旁边站着的姐儿:“贵客来了,怎的还斟这茶上来?快去将你体己的好茶冲一壶上来,哎,还有去厨房拿一样精致点心来。” 芳姐儿应了,自去冲茶取点心。 夏语初含笑向拾翠抱拳:“尚未恭贺拾翠姐姐,你楼里的映雪姑娘,可是凭绝佳诗词、曼妙舞姿拔得了头筹吶。” 拾翠微抬起身福了一福:“同喜同喜。” 夏语初笑了笑,本来温和的神色里却陡然显出一分凌厉:“不过那日我从楼里出来,拾翠姐姐做得可不够厚道吶,竟派个尾巴跟着我,您这是——不信任在下?”平淡的语气下却隐约有凌然的威势,令拾翠的心不由得一沉。 ------------ 第四十四章 论价 她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清秀小厮,不简单。 他突然发难,责问她对他的不信任,质疑她的诚意,其实就是在抢占先机,要让她在心理上就落了下乘。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迎着夏语初的目光笑道:“哎哟,楚公子,这可不能怪我。您也知道,这世上鱼龙混杂,可没几个人如您一般为人端方可信。奴家生于烟花之地,长于花街柳巷,那可是风雨里讨生活,不容易啊。”她长叹口气,露出几分凄凉之色。 或许是心有所感,她那几分凄凉无奈倒很是真诚,道:“再说了,虽说这钱是我给您的,但这可是楼里的姑娘,辛辛苦苦伺候人换来的。 好的呢,给还两分好脸给两分体贴,有一些可不把青楼女子当人看,好不好的打几下骂几句还是轻的,更有那百般羞辱的,那还能怎么办呢?只得受着呗,谁让我们命不好呢。 您说,我有幸受众姐妹信任,管着这个家的,可不得多几个心眼,管好姐妹们这点血汗钱?” 对于夏语初的责问,她坦然承认,却又既盛赞了夏语初,诉了苦打了同情牌,而且,还郑重表明:我出的可是大价钱,您根本就没有吃亏有木有。 夏语初也有些佩服她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拾翠说完,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突然一拍手,恍然道:“瞧我糊涂的,咱家映雪若没有您,可没有今日这名声,我这便唤她进来,给您奉茶道谢。” 好嘛,连美人计都使上了。 不久门无声地被打了开来,夏语初抬头望去,只觉眼前一亮。 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年纪,有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如水杏眸,身材玲珑,一条纤细的腰肢如风摆杨柳般,随着脚步轻摆款摇,整个人妩媚却不失清逸。 “楚公子请茶。”美人抬眉静静地望着他嫣然一笑,更添几分媚态,嫩白的芊芊玉手将一杯茶递与夏语初。 夏语初接过,神色平和地微笑道谢,又道:“这位就是花魁映雪姑娘吧?” 映雪笑道:“不过是世人错爱,浪得虚名罢了。若非公子的诗词,我亦得不到此殊荣。”说罢盈盈一福:“映雪在此谢过公子。” 夏语初站起来还了一礼:“映雪姑娘如花姿容,又何必太过自谦。” 映雪微微一笑:“多谢公子谬赞。” 拾翠含笑从旁看着,见夏语初进退有度,面对美人的媚眼,也只坦然处之,若无所动,不禁有些失望,看来这小稚儿尚未解风情,这美人计是没用了。 拾翠便让映雪在旁陪坐下,慎重站起来向夏语初道歉:“当然是奴家有眼无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拾翠在此向公子道歉了。” 夏语初坐着没动,只道:“做生意虽是为利,但也是为人,若双反相互猜忌,次次皆为利算计交锋,那这长期生意做起来也没意思。若拾翠姐姐也这样认为,那生意才好谈下去。”她语气平淡,神情却坦诚而温和。 拾翠心中一震,慢慢点了点头:“公子所言极是。”眼中的精明算计消融不少,显出几分坦诚郑重来。 夏语初方站起来,一手将拾翠的茶杯递给她,一手将自个的茶杯拿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合作愉快。” 拾翠一怔也微笑,笑意达到眼底:“合作愉快。”果然是极聪慧精明的女子,夏语初表面淡定,心里此时放真正地放松下来。 双方坐下,夏语初将新的诗词递给拾翠。 拾翠翻看了一遍,就将诗词递给映雪,然后与夏语初道:“如今市上的诗词价格不一,从几钱银子到十几两不等,您给的都是上品,我出……”她低头沉吟了一下,然后抬头:“四十两一首,如何?” 夏语初望着她微有些紧张,却又尽显真诚的双眼,亦报以真诚笑意,毫不犹豫地应道:“好。” 拾翠凝目看了她一会儿,轻笑道:“公子实乃妙人。” 夏语初明白她意之所指,垂目含笑:“不过是懒而已。”因为懒得每次交易都机锋往来,暗中较量,讨价还价而已。 此时映雪捧着词纸,微微动容,忍不住轻吟出声:“海棠经雨胭脂透……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瘦……”轻叹:“好一首春愁之词,端得婉媚,韵致翩翩。” 这句评价,让夏语初高看了她一眼,果然精明如拾翠这般的人,就算作假,这人选也是具有几分才华和底蕴的。 突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坏的声音。 拾翠皱了皱眉头,向夏语初一点头:“拾翠出去看看,公子少陪。” 夏语初点了点头:“拾翠姐姐去罢。” 拾翠大踏步开门走了出去,就有人小跑着迎了出去,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映雪关上了门,对夏语初微笑道:“楚公子,喝杯茶罢……”她本来对这个以变卖诗词为生的小厮并不以为意,但此时,她看出了拾翠对他的郑重,亦喜他所写诗词的才情,不免高看了他一眼。 对于房外传来的喧哗,她并不太在意,来青楼的都是找乐子的,也免不了有寻事闹事的。 但留芳楼能称为杭城四大青楼之一,就不是吃素。开门做生意,他们不想惹事,也不怕惹事。 不过接下来,她的手就顿了一顿,因为,很快她就听见一个很大的男声在嚷:“映雪呢?映雪姑娘呢?怎的,她见得别人,就见不得小爷我?别以为小爷我没钱!” 夏语初心头一动,她竟觉得那个声音有些似曾相识。 拾翠“咯咯”地娇笑着,声音渐远,似乎正往那男子处行去:“刘爷,刘公子,映雪可不是在接客,她呀,是有其他事儿呢,可不是刻意轻怠了您……” “我呸!你当我是傻子呀?我的人都看到映雪去见小白脸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光禄卿!” 夏语初突然想起“我爸是李刚”这句话,不由微笑。 喧哗声很快接近,只听见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被撞开,一堆人出现在门口。 夏语初抬眼望了过去,微微一皱眉,打头那衣歪发斜之人,竟然是那日纵马大街,差点将兰良升踏与马蹄下的刘公子。 刘丰看了看屋内的两人,本来就戾气重重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暴怒,指着夏语初道:“映雪就为了见这小子?才拒绝小爷我的?小爷我连这种小寒酸都比不上吗?!” 他怒吼着指挥他身后的一堆人:“把他给我揪出来,狠狠地打!把映雪押我房里去,让我好好地疼一疼,才知道谁是她相公!” 他身后一堆随从应了一声就要动手,拾翠一边让人拦着那些人,一边暗示其他美艳歌妓上前拉刘丰离开,嘴里陪着笑说着劝阻的话。 她还不想得罪了刘丰,可让她就这样将映雪给刘丰开苞,别做梦!她捧出个花魁容易么?!容易么?!就这样让人糟蹋,她可舍不得! 即使他爹是光禄卿,距杭城也天高地远,他不过是个衙内! 一时双方僵持起来,在刘丰的怒目下,夏语初似有些害怕地往椅子后缩了缩身子,神色慌张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向映雪唯唯诺诺道:“表、表姐,既然你有、有客人,表弟我、我就先、先告辞了。” 映雪怔了一下,立即道:“好的,表弟你先回去罢。” 拾翠忙对刘丰道:“刘爷您看,这位是映雪姑娘的表弟。虽则是青楼女子,可咱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吶,哪有不让亲戚往来的?” 刘丰怀疑地看了看,脸色微霁,挥手让将门堵得紧紧的随从让开让夏语初出去。 夏语初低垂着头就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刘丰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总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 夏语初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加快了步伐,跨出了大门,她才松了口气,谁知才走不远,就背后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听到一声大喝:“小子,你给我站住!” 她背部一僵,那是刘丰的声音! 她没有犹豫地拔腿就跑! 她现在所处的这段路是段河堤,此时因为天气变冷,湖边风大,行人不多,路边只有掉光了叶子的垂柳,没遮没挡的,对她非常不利! 可是前面不远处就是集市!只有进了集市,她才有可能逃脱。 可是这次她没有这么好运! 可是这身子太过娇弱,她只奔了不远一段,就被身后一个随从赶了上来,唰地一鞭子甩下! 夏语初一凌,侧身下腰,顺势在地上一滚,才堪堪躲过那鞭子! 经此一耽搁,身后那些人便跟了上来,团团将夏语初围了起来。 夏语初心知逃跑无望,顺势就躺在地上,悄悄地两只手抹了把尘土,望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你、你跑什么?!”刘丰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冲着伏在地上的夏语初喝道。 ------------ 第四十五章 落水 夏语初心思急转,被这么多人围着,就凭她这娇怯的小身板,要安然脱身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手悄悄地摸进了怀里,里面有她惯用的那柄匕首,或许她可以挟持了她脚边的这个纨绔刘公子,逼迫其他人放她离开。 不过,她很快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在遇到山贼时,她能成功地挟持贼首放她和小如离开,是因为她们在荒野的山道上,没有围观的人群,更没有周围的商铺和大街。 于是,她松开慢慢伸进怀里的手,抬起头,将黄土糊的乱起八糟的脸对着刘丰,哭丧着脸瑟瑟发抖:“大、大爷,我、我没听见……” 刘丰看着那张脏兮兮得再看不出一丝清秀的脸庞,微微皱了皱眉,怀疑起自己匆忙追出来的举动来。 他因为在留芳楼看着夏语初的侧脸,突然觉得很像那日在街上从他的马蹄下抢人的女子,才匆忙率众追了出来,而现在,他怀疑起自己“阅女无数”的眼光是否准确起来。 他迟疑地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子,一时没有举动。 “大爷,映雪、真、真的是我表姐……”那小厮哑着嗓子又道。 “把他的脸洗干净。”刘丰终究没有放下心里的怀疑,吩咐道。 夏语初心中一凛。若是她的伪装都被清洗干净了,岂不是无处遁形?!她心思急转,听着刘丰的随从应了跑去打水了,一转眼就看见堤边碧波粼粼的凝翠湖,一咬牙,慌慌张张地道:“我自己洗,我自己洗……”说着就站起来向湖边行去。 刘丰恍然,又骂跑去青楼打水的随从:“蠢货,这湖边不就是水么?”却没有想到,他将自个也骂了进去。此时气候寒冷,几欲下雪的天气,凝翠湖里的水更是冰得冻人,又有谁会想到去湖边洗脸?不过是惯性思维使然。 夏语初几步就走到了湖边,她发现刘丰也率着随从跟了过来。 虽是冬天,湖里的水却满,波光浩淼,泛着冰冷的微光,在湖堤上弯腰就能碰到水。 夏语初此刻蹲在湖堤边,低垂着头,慌慌张张地搂起衣袖,但若有人看见她的双眼,就会发现她眼眸中的神色截然不同,比浩瀚的湖面更平静,比冰冷的湖水更幽寒!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跟过来的几个人,一双厚官靴站在她身后,仅一步之遥,是刘丰,除去打水的两人,还余四位随从在此处,呈扇形随在刘丰的身后。 沉下心来,将手浸入水中,一入水竟觉不甚冰寒,然后双手捧水,大力往身后泼去,似慌慌张张用力过度一般。 “哗”的一声水响,身后立即传来一阵脱口而出的咒骂声和往后跳脚的脚步声。 “你他娘的找死……”刘丰脱口痛骂,然后他看见那小厮脏着张脸惶惶恐恐地扑过来,捏着沾满尘土的袖子要帮他擦沾上的水滴:“公、公子、我、我帮你擦……” 刘丰下意识地想退一步,却已被扑上来的夏语初拉住,他来不及挣开,就莫名地觉得眼前一样脏兮兮的小厮突然有些不同,那本该盛满惶恐卑微的眼眸,突然盛满幽冷和平静,似有隐约的刀光剑影,紧抿着的双唇透着一股淡漠的凌厉。 他一惊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厮突然如站立不稳一般后仰,拉着他往泛着冷光的湖面扑去! “啊”…… 短促的惊叫声消失在“哗啦”一声大响,身体的重量和夏语初故意使出的力量,使湖面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呆住了,包括被忽然的失衡感惊得大叫的刘丰大张的口鼻猛地涌满了冰冷的湖水,伴随着他倒吸冷气的呼吸,如千片刀刃冲入肺叶! 激烈的疼痛,弥漫的冰寒和窒息,令他无限恐惧地挣扎,一双眼睛顾不上冰水刺激的刺痛,瞪得如牛眼,本能地伸出手去抓拉最接近他身边的人,如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人正是拉他下水的罪魁祸首。 夏语初又怎么会让他抓住,她双手一划避开他恐惧中毫无章法的乱划乱拉,绕到他身后,双手划动保持平衡,一只脚一缩一伸,脚尖狠狠地踢点在刘丰背脊上。 混乱和无尽的恐惧中,刘丰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力量和意识都迅速地乱离他,然后他顿时顺着她的力道,往湖水深处滑下,本来乱挥的双手双脚无力地浮在水中,无意识用溃散的眼神盯着夏语初。 夏语初脸上的尘土在水中的混乱中被洗尽,化妆的脂粉也掉了大半,她只扫了下沉的刘丰一眼,就立即一蹬腿,离开刘丰下沉之处四五米,迅速地冒出水面换了口气,大叫:“救公子啊!公子沉下去了……” 在巨大的水域,冰冷无声的水里,刘丰在无尽的恐惧撕扯中,脑中竟还划过一道意识――原来果然是她! 他最后的意识里,是透过水面扭曲的光幕和水幕,美艳而清冷的女子悬浮于他头顶不远处,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利落地转身划开,犹如最冷酷而可怕的死神! 被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随从们刚从毫无预兆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就被那一句“公子沉下去”了惊得跳了起来,若是刘丰死了,他们这些人也肯定没有一个好下场! 有人再顾不上刺骨的湖水带来的迟疑犹豫,手忙脚乱地甩下外头就往水里蹦! 另一个会水的随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下了水。倒不是他有多忠心,只是抱着一样的心思,若是刘丰死了,谁也没好果子吃! 另外两个随从都不会水,一个站在湖边手足无措地望着扑腾着水花的湖面,心里在算计着若刘丰没救回来,他是不是乘早跑路,另一个还机灵些,反应过来后,就边大叫救人边寻会水的人去了。 沉入湖水中,光线迅速就变得昏暗不明,先下水的随从还是有些练过功夫的,还是辨认了一会儿才寻到一道人影,他大惊失色,因为他看见刘丰正以很快的速度双目无神地往湖底荡去。 他忙一个猛子扎下水,另一个人也忙顺着就往下游,捞刘丰去了。 混乱中,谁都没顾得上,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卑微的小厮也掉到了湖里。 夏语初在他们发愣和准备跳下水救刘丰时,就全力遁水而逃,远离远离的位置。 她在下水之前,就看到了在左侧不远处的湖心一块延伸入水的小岛,岛上还有些长青藤爬在掉了叶子的树上,恰似天然的屏障。若是她能爬上小岛,就能借助长青藤的遮掩,从另一边混进集市,那她逃离的几率就会大得多。 可是,只下水一会儿,她就发觉,最大的敌人不是虎视眈眈的刘丰和他的随从,而是她自己。 棉衣吸满了水,每动一下都似被无形绳索牵扯住了手脚,艰难而费力。水中的寒气,无孔不入地贴着她的几乎,钻进毛孔,直达骨髓,刺骨的疼痛。 不长的一段距离,变成了艰难的博弈。一场她和自己娇弱的身体,她与巨大柔软,却又阻力绵绵的水幕,和越来越沉重的窒息感。 因为缺氧,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晕,似乎闪过一道道虚幻的亮光,让她看不清眼前的情形,不知道自己该往的方向,她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秉住自己的呼吸,拼命地划动着沉重僵硬的手脚,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 她知道就凭自己对刘丰的所作所为,不管刘丰能否生还,她若是呗抓住了,就逃不脱一个悲惨的下场,所以,她现在不能冒头,不能被人抓住,是以,她从心底自然存在和生起的坚持和毅力,让她以顽强的毅力向岛边游去。 突然,她感觉脚触到了淤土,脑中一喜,渐渐溃散的意识清明了两分,她努力地摸到了岛边的实地,爬了上去。因常青藤的遮挡,她看不见湖堤的情景,但能隐约听见一下混乱的声响传来,似乎刘丰被救上了岸,正忙着施救,但她有些昏沉的脑袋已来不及思索这些,只是按照原计划,摸在长青藤边上僵硬着脚步往集市走去。 冬季风大,湖边人少,夏语初即使在有些昏沉的时候,也是有意而熟练地借助沿途的遮掩行走,因此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集市边上,渐有人声传来,她打着哆嗦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滴着水的衣衫,往街后摸去。大冬天穿一身“湿润装”上街,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今天天气虽冷却是晴天,定有些守店之人晾晒衣衫,她很快寻到了一家街后屋檐下晾晒的衣衫,略扫了一眼,就选了一件薄棉衣和棉裤,溜到了偏僻的背巷处,将自己身上的湿衣换下。 外面的湿衣虽然换下了,可贴身穿的衣衫依然是湿透的,她并没有感觉好多少,更甚的是她觉得自己的头一阵一阵地发沉,眼前发黑发晕,这是生病的征兆。 她当机立断,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里去。 ------------ 第四十六章 夜查 风吹来,夏语初裹着那一身湿透的衣衫,感觉自己自己就是那夹心冰棍儿。手脚全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眼前一阵阵的昏暗愈发浓烈,明明是朗朗晴空,却觉得眼前飘过一团一团的黑雾,脑中是昏昏沉沉的一团混乱,让她只想停下来歇息。 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让那麻木中的一丝疼痛让自己清醒,如果她现在停下来,后有追兵,无疑是羊入虎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沉中时光被拉得无比漫长,她终于看到了松鼠巷内,自家的那扇门。 她推门进去,坐在屋子里等她的兰花儿听到声音,便笑着跑出来,扬着手里的图纸道:“楚姐姐,来帮我选一选……”话顿在了嘴里,她惊愕地看着夏语初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男装,有些撞撞跌跌地走进院子,将门关上。 “这、这是怎么了?”兰花儿过了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过来扶住夏语初,她目光闪烁,有些惊愕和怀疑。 夏语初在看到院门虚掩时,就知道兰花儿在屋内,定会引起她的惊愕和怀疑,可是,事急从宜,她只能采取对她最有利的方法。 她反手握住兰花儿的手,沉声道:“兰花儿,我遇到了些麻烦,若你还看着姐妹相交一场,不想我平白丧命的话,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落水了。可以让你哥哥来帮帮忙,再不要告诉别人。还有,帮我请个大夫。”她语气低沉和缓,眉宇间却隐约透出几分冷厉,令兰花儿心神为之一摄。 握着她的手如一块坚硬的冰,冰寒入骨,兰花儿打了个哆嗦,再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她看见那冷静凌厉的女子,瞌上了眼睛,往地上滑去。 兰花儿“啊”地惊声低呼一声,猛然间被带得上身往地上倾去,她踉跄了一步,终是只能任由夏语初从她臂弯内滑坐在地面,靠着墙角。 她试着将夏语初抱回房去,却觉软软的抱不起来,不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猛然想起她说过若是要帮忙就只找她的哥哥,立即有了主意,转身跑往隔壁院子唤兰良升。 两张家具的图纸从她袖里飘出来落在地上,也顾不上拾,被风吹过翻飞了一下,孤零零地落在角落里。 兰良升很快来了,他看着软绵绵靠在墙角的夏语初,慌神起来,顾不上男女之防,轻摇着她唤她的名字。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触碰中入手冰寒微湿,简直不似个活人,而像是一团刚凝成的冰块。 夏语初也从昏沉中清醒了一点,低声吩咐让兰花儿扶一扶她,强撑着站起来,又兰花儿半抱着进了房间靠在床头。 他立即吩咐兰花儿:“你去将她身上的衣衫换了。” 兰花儿也发觉了不妥,她应了一声,等兰良升出去后,她立即就翻找了夏语初的衣箱,拿出衣服替夏语初换上。 换好衣服后,她将被子拉过来盖在夏语初身上,走出门去。 门外,兰良升站在门外,听得门响,立即转过头来看她。 “昏过去了,”兰花儿轻声说道,脸色有些发白,想起了她刚才替楚夏换衣衫的情景,里头的衣衫全市湿透的,冻得已经快成冰了,她想不到楚夏是怎么顶着着身湿衣服回家的:“要请个大夫。” 兰良升点了下头,转身就冲去了医馆,很快就拉了被拉得有些撞撞跌跌的大夫回来。 大夫脸色有些不好看,一路抱怨着,但看到了病人,却也立即就聚精会神症断起来:“风邪入躯,寒气入骨,是挨冻了吧……”他说了几句,就开了药方,叫了兰良升跟着他去抓药。 兰花儿就又会到屋子里照顾夏语初,拿了帕子替她一缕一缕擦干头发。 此时的夏语初只着了中衣,安静地躺在棉被下,淡紫花的棉被只鼓起扁扁的一个小坡,乌黑的发散在枕上,衬得苍白的脸色简直像是半透明,看起来虚弱而娇弱,与晕倒前的冷静凌厉判若两人。 兰花儿觉得很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兰良升回来后,她将心里的不安告诉了他,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定定地看着兰花儿:“妹妹,我只知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兰花儿也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傍晚时分,夏语初发起了烧,滚烫滚烫的,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兰花儿和兰良升忙着请大夫和煎药,兰大叔夫妻问起,他们也只敢回答楚夏着凉生病了,不敢多说。 天寒地冻的,兰大娘终是担心,跑过去夏语初的院子里,吩咐了一番兰花儿小心些,别老是凑到楚夏房间里,小心过了病气之类的话,就回了自己院子打算早些儿安置。 她一边脱棉袄一边向兰大叔抱怨:“兰花儿这孩子就是实诚,我看楚夏病得不清,让她不要随便进她房间小心过了病气,她还不耐烦……” 刚脱了棉袄,就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砰砰砰”地直响,顿时就没好气起来,披上棉袄回了声:“来了!”就抱怨着去开门。 谁知道开了门,她却吓得怔住了——外头站着的是衙役。 “官爷……什么事儿?”她陪着笑低声下气地问道。 那衙役一手推开她:“查犯人。” “官爷,我们这里有什么犯人呀?”她踉跄了一下,赔笑道。 兰良升还未安置,他也被喧哗声吵醒了,他猛地坐起来,突然绝的心底的不安得到了验证一般,嘭嘭直跳,他连棉衣都没有披,就这样穿着中衣拉开门走出了房门。 他的目光穿过院子,看到了院门处,那个衙役身后那人,他竟然认识! 是上次差点伤了他的刘公子身边那个长随! 他心头剧震,突然就联想到了楚夏身上! 这时,严介智却被旁边另一户人家发生的争执惊动了,却是兰家隔壁一个屠户,刚入睡就被吵醒,一肚子下床气,生性又鲁莽暴烈,就和衙役吵了起来拦着不许进门查,严介智就带着查看兰家的那个衙役去隔壁去了,一时就只剩下兰大娘战战兢兢地站在院门前。 兰良升目光触及矮矮的院墙,来不及多想,便踩上院墙边的柴堆,翻到夏语初的院子去。 “升儿!”身后传来兰大娘惊惶的低呼,他也来不及理会、 楚夏家的院子里,兰花儿的房间亮起了灯,楚夏的房间却是一团漆黑,兰花儿惶惶然地站在屋檐下,似乎想往楚夏的院子去,听得声响猛然回头,见是兰良升,却如得了主心骨一般,唤了声:“哥哥。” 兰良升点了点头,就拉着兰花儿推开了楚夏的房门,情急之下,他顾不上忌讳了。 他点上了灯,看到楚夏坐在床边,却还没来得及下床,一见他进来,她就问到:“是不是刘公子的人?” 若不是刘丰的人,而且是兰良升见过的人,他不可能翻墙来寻她。 兰良升不知为何,竟然对她一下就猜出来一点都不觉得惊奇,他点了头:“是。怎么办?”他目光炤炤地望着她,即使她病得脸色苍白,看起来弱小无力,他还是不自觉地就将她当成了拿主意的人。 “扶我下床,”夏语初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那个柜子里有碎银子,拿上一些,不要省着,等会给搜查的人。我到床底下去,兰花儿你到我床上来,你现在是我,你生病了,我现在是你,我到姑母家做客去了。兰哥哥把这里的灯灭了,再到兰花儿的屋子收拾下,把灯灭了就快回自己家里去。” 夏语初一口气说完,喘息了几下,拿了桌角上的一盒胭脂,用手指沾了在兰花儿眼下抹了几下,顿时就显出几分憔悴来,然后,她弯腰爬到了床底下去。 兰良升在她一吩咐完后,就立即行动了,从了箱子里拿了碎银子,看着兰花儿慌慌张张地爬进被窝,然后灭了灯掩上门,跑到兰花儿的屋子里将被子折了一下,灭了灯关上门,就又爬墙回了自家院子。 事情说起来多,却都是简单的事,做起来并不难,他很快就做好了。 兰大娘栓了院门,正一脸惶恐地眼巴巴望着墙边,看他回来了,脸色也没有好多少,他回过头来,这边却是也已披衣而起的父亲冷凝的脸色。 一阵冷风吹来,兰良升打了个哆嗦,竟然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手脚都快冻僵了,他刚跑会自己房间里摸了棉衣穿上,院门就传来敲门声,他怕撞上严介智,虽说只见过一面,而且那时严介智未必注意到了他,慎重起见,他还是没有立即就出去,而是半掩了房门张望。 兰大叔看了兰良升一眼,才开了院门。 “栓什么门?”衙役大着嗓子训斥:“莫非心里有鬼?” “官爷息怒,”兰良升见严介智没有跟来,松了口气,立即迎了上去,比在米行遇上大主顾的笑容更谄媚两分:“您刚才走开了,我娘以为不用查了,您看,我们都是良善百姓。”他说着,摸了两块碎银子塞了过去。 衙役悄悄掂了下分量,脸色好了两分,道:“你们家有哪些人?有没有年轻姑娘家?” 兰良升忙答了,赶在父母说话前,又紧加了一句:“我妹妹到城西姑母家做客去了。” 兰大叔夫妇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嘴,什么也没说。 衙役“哦?”了一声,又问城西姑母的姓名住址,兰良升就将姑母的地址说了。 衙役并没有起多少疑心,和另两个人一起进屋里去巡视了一番,也没怎么乱动东西,就走了出来,去敲夏语初家的门。 ------------ 第四十七章 告密 敲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来开门,衙役便有些发怒起来要砸门,兰良升忙跑了过去,往衙役手里又塞了两块碎银,道:“这里住的是一个姑娘,不过她生病了,还是我请的大夫,官爷再等等罢。” 衙役接过银子,却怀疑地看了他几眼,兰良升却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并察觉,只是陪着笑哈着腰。 衙役盯着他,慢慢地道:“你倒热心。” 兰良升方才恍然,低声赔笑道:“小民尚单身。”冬天的夜里,一片严寒,他却觉得背上腾起了一层薄汗,连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只这一句,衙役就露出了了然的暧昧笑容,问他道:“这家有些什么人?只一个年轻姑娘?” “她哥哥在外地做活,她家与我家沾点亲故,便托了我家照顾她。”兰良升应道,便听见院门无声地打开了,探出一张满是惶恐的,怯生生的脸。 领头的衙役一挥手,背后的衙役就拿了图纸过来,对照眼前的姑娘,只见那是一个十四、五岁面目普通,只能算是清秀的年轻女子,脸上带着病容,肌肤昏黄,眼下有几分青黑,披着棉衣悉悉索索地站在院门内,连话都不敢说。 还是兰良升代为说话的:“官爷,这位就是……” 衙役对比了一下图纸,就将图纸掩上了,他越过那怯怯的小姑娘,走进院子里,只见只有一间房门大开,点了灯。昏暗的灯光,只照亮一小片地方,只见床上是散乱的被子,地上掉了一只小箩筐,针头线脑洒了一地,显示了主人起床的匆忙和惶恐,别无他人,其他地方就影影绰绰地看不太清楚。 走近房间,屋子里那股暖暖的药香味就扑了过来,兰良升又跟了进来,给他又塞了块银子陪笑:“官爷,毕竟是单身的姑娘。” 衙役默默将银子收了,就带着人去另外的屋子匆匆搜了一下,听得向周围的人查问回报,这里确实只住了一个姑娘,平时托兰家照顾着,与查看的情况并无出入,就走了。 兰良升松了口气,用眼神安抚了妹妹,替她关上门,呼出一口气,方才发觉,自己背上冷沁沁的,短短不到一刻钟,他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家,父母就拉着他盘问了一番,只是,他也不知道事情的缘由,便让兰大娘狠狠地数落了一顿,兰大娘还要冒着黑跑到隔壁院子去将兰花儿叫回来,兰良升急了,拉着母亲道:“娘!今晚家家都吵醒了,您现在去叫妹妹回来,不是正好授人把柄吗?”兰大娘这才作罢。 只是,兰良升看着父母不赞成而略带了责备的目光,叹了口气。 一夜不安地到了第二天,兰花儿直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才悄悄从夏家出来,对别人就说从姑母家回来了。 夏语初的病情依然没有大好,还是浑身无力。值得庆幸的时,之后严介智和那些衙役都没有再回来。 兰大娘第二天就打听到了事情的缘由,据说是有个姑娘竟敢行刺钦差大人的随从,那也是个大官,又说凝翠湖畔都张了悬赏了,若是有人知道那姑娘的藏身之处,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 兰大娘怔了怔,就匆匆赶到了张榜之处。顿时又愣住了,虽画纸画得不算太逼真,楚夏平日里深居简出,若是不熟悉的人不对照图画,确实可能认不出图画上的人是谁,但是,在她这个熟悉楚夏又知道昨晚事情缘由的人看来,画上之人,赫然就是楚夏! 兰大娘的心砰砰地剧跳起来,那五百两的大字一遍一遍回响在她脑中。但一份理智和良善紧紧地压抑着她心里那蠢蠢欲动的贪念。 她昏头昏脑地回到家中,神使鬼差地,她竟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好半天里只忙乎着各种家务活计,一反常态地异常沉默。 兰良升只当她是还生昨天晚上他和兰花儿冒险助楚夏之事,便也不去说什么,只说等母亲气消了他再去讨好卖乖,将事情迈过去。 兰大叔低声向她商量兰良升的婚事,说张家派了人来打了招呼,张家的嫁妆要减半。 兰大娘霍地站了起来,“砰”地用力将手里的葫芦瓜水瓢砸在地上,怒道:“这是咋回事?咱家彩礼、聘礼也送了,他如今倒来说嫁妆减半?这不是明摆着让咱家吃亏吗?” 她突然的暴怒将兰大叔吓了一跳,心里隐约有些纳闷,兰大娘平日里可不是脾气暴烈的人,莫非心里有事? 兰大叔也想到了昨晚的事,却再没想到是那张悬赏榜的缘故,他耐心道:“这倒也不能怪张家,张亲家是个孝顺的,张奶奶病了,他可花了不少钱去医治,听说现在还是用人参吊着命,只求撑到过了年,这花费可不小,张家本来就不是有钱的,折了些嫁妆钱在里头,也是有的。再说了人家张家说了以后会慢慢补上来的。” 可是这一番话并没有让兰大娘息怒,反而让她想起为兰良升订亲花的钱,为兰花儿备的嫁妆,只觉得丈夫说得轻巧!哪样不需要钱!她又是好面子的,哪样都不肯落人后,为这两个孩子,家里都掏空了。 神使鬼差地,她就想起了那五百两银子,念头一浮起来,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才暂时将那念头甩开。 她看得出来,昨晚那些人,不怀好意。 她只觉得屋里憋闷得很,那燃着的炭火似乎烧光了屋内的空气,让她一阵阵胸闷,于是她“呼”地掀开门帘,没好气地闷声搁下一句:“我出去走走。” 谁知道走出去就遇上了邻居杨氏,那杨氏和她是一个乡下出来的,却有几分不和,自幼就相互攀比争强惯了。 邻里邻居的,杨氏也对张家为治母病花耗甚大的事情,猜测张二妞的嫁妆不会很多,便撩拨道:“哟,红姐,良哥儿的婚事近了,今天张家可是来对嫁妆的?张家嫁妆不少罢。唉,想我娶媳妇儿,只得二十六抬嫁妆……” 兰大娘咬了咬牙,压根没理她,越过她就走了出去。杨氏在她身后哼了一声。 那声冷哼将她心里那团火“篷”地燃旺了,如浇了把油一般。在心里盘旋了半天的念头猛然越了出来,如芬芳诱人的亮光,越燃越旺,不可压熄。 她一咬牙,转身回屋里匆匆忙忙地加了件衣服就往外走了,兰大叔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去哪里?”她不敢回答。 眼前那张薄薄的悬赏榜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她只觉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无比紧张,她伸出手去,却突然发现自己,怯了。 她转身想走,眼前却出现了几个人,带着冷冷的笑意:“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啊。” 当兰良升看到严介智和几个皂衣随从出现在楚夏的宅子前,自己的母亲畏畏缩缩地跟在后头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手里提着的一个药包“啪”地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药碎。 严介智破门而入,凝视了一会儿,就认出了夏语初,他微笑向她道:“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您可真不好找哇。”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夏语初静静地靠在床头看着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和恐惧,眼神淡漠平静到极点。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觉得深深的无力感,一路行来危机不断,她尽力了,只是孤身一人,无法对抗她面对的陌生世界。 重重的疲惫感压在心头,她闭了闭眼睛,就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语气淡然鄙夷:“可累着你了。” 严介智脸色一沉,一挥手,让随从将夏语初抓起来,却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和一两声惨叫声。 严介智霍然转身,厉声喝道:“来旺,怎么回事?!” 来旺没有回答他,门外进来的是容四,他眼神冷厉的直逼门面,低声冷哼:“刘丰是要和璟爷抢人吗?” 容四绝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严介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夏语初平静地看着容四走了过来,也身子一软,坐在床边依着床头,她病尚重,身子直发软,刚才是不想被严介智和随从拉扯,才强撑着站了起来,此时松懈下来,只觉得双脚连一分力气都抽尽了。 不用容四吩咐,就有人将严介智一伙绑的绑拖的拖,都带了出去。 容四冲夏语初一鞠:“楚姑娘,你没事吧?”语气平淡,眼神中却流露出关切。 夏语初喘息了几声,才轻声道:“你怎么才来?”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她的语气里,似乎叹息,但竟似带了一份撒娇。 她亦不知道,为何自己竟会开口说出这句话,或许是她一直在潜意识里都知道,穆公子和他的手下虽没有再派人监视她,但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会太迟知道,而她所面对的危险,他们也会知道。 是以,在面对刘丰一伙人时,无奈和恼怒中,心里竟也有一份笃定。 容四也怔了怔,只觉那一直平静无波的心弦,似被谁轻轻拨动了一下,铮然轻响了一下。 他柔声道:“是,我来迟了。” 或许是病中特别软弱,那淡淡的充满关切的柔声细语,竟令夏语初鼻子一酸,压在心底那满满的无奈、恼怒和委屈在翻涌,她眼眶一热,竟“扑扑”地往下落了泪。 她还记得她在现代执行任务不久的一次,因为失误,她冲进歹徒屋里的时间和战友赶援的时间差了几分钟,那几分钟,差点让她丧命。在战友抵达完成任务后,她的强硬冷厉顿时褪得一干二净,流着泪冲战友大喊:“你们怎么才来?!”无限委屈。 一如现在的心情。 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没有遇到可以信任、可以依赖、或者可以倾诉的人时,再大的委屈和伤痛都可以压在心里,不露人前,可遇到人淡淡地问上一句:“你怎么了?”那些委屈就会喷涌而出,无法抑制。 夏语初流着泪,却不愿意哭出声,憋得喉头发痛,她低下头,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软弱。 容四站在一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眼中柔光似水,静默了一会儿,他将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夏语初接手帕,净了净脸,抬起头冲容四微笑:“谢谢。” 容四微一点头,道:“你在此养一日,等明天好些了,就收拾收拾东西,换个地方住罢,闹出这一番,你在这里也住得不安稳。” 夏语初毫无疑义地点头应了,容四退了出去,替她带上房门,她上床盖了被子,很快就昏昏沉沉地如睡了。 方才的事情,似乎对她无一丝影响。 隔壁兰家一直没有再来人。 期间容四给她送了一次药,不久容四又来敲门,说找了个人来伺病。 那人推门进来,夏语初一愣,竟是认识的人。 ------------ 第四十八章 送行 迈进来的是何娘子,她盈盈地笑着,冲夏语初深深一福:“姑娘,我给您请安了。” 夏语初还有些愣怔,微笑道:“何嫂子,不必多礼。” 容四见无事,就退了出去。 何娘子上前,扶夏语初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眼圈微红:“姑娘,一别多日,甚是挂念,您怎么又生病了?”微微带着责备的关切。 无论何娘子的关切是真是假,病中的夏语初都觉得感激,微笑点头道:“是呀,我又生病了,每次遇到何嫂子我都在生病,让你受累了。” 何娘子忙道:“姑娘这是什么话。” 夏语初笑道:“看来这也是我们的缘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分俏皮的神色。 何娘子也笑了:“是呀,这也是我们的缘分,看来,我是天生要来伺候姑娘的。”语气不经意地带了两分讨好。 夏语初心里有几分了然,她本以为夏语初离开后,她又会被转卖,不想却被留了下来,却是意外之喜,此时又被派来伺候夏语初,她自然便想到自己留下来的原因,也是这个,对自己今后要伺候的人不经意地就带了讨好。 药效袭来,夏语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何娘子就将夏语初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家具大多是屋主原来就有的,只是添了几件小样东西,都是最普通的样式和材料,不值几个钱,容四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带走。剩下就是一些日常用品和几套衣裳了,拾掇拾掇打了两个包袱就装完了。与屋主的交接事宜,自有容四的人去办。 夏语初也病也好了一些,坐车离开是没什么问题了,何娘子替她简单地梳妆打扮了一下,就扶着她出了门。 夏语初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房子。 箱笼、桌椅静静地呆着原处,少了那些日常小摆设,便比往日多了几分寂寥。 唯一有桌上还搁着一只小箩筐,里面装了些碎布针线,孤零零地映着晨光摆在那里。 夏语初的心微微被触动了,她想起了住在这里的这段日子,不长,却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如普通姑娘一般嬉笑,一般学着针线,是她第一次有一点融入这个世界生活的感觉的地方。 虽然发生的一些事情不是那么愉快,可是,她在这里付出过,也得到过别人的付出。 一会儿,她回过头,平静地对等在一边的何娘子道:“走吧。” 抬头,却看见容四同样平静的目光,以及那深处的一点微光。 有什么东西落在身上,夏语初抬起头,是几块雪花,慢悠悠地飘落,洒在地上、树上、人的身上…… “下雪了啊,”何娘子道:“这还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次下雪呢。” 夏语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前世她生活在南方,现代的都市里,连冬季也是带了暖的,从小到大压根就没见过几次下雪,记得为了看雪,她有一次曾经和朋友大冬天地跑到北方去玩,在雪里兴奋地喊叫,兴奋地奔跑,可是此时看到下雪,她却觉得很平静,无情无绪。 只一眨眼功夫,雪就越下越大,连不远处的马车都似隔了一层烟雾。 隔壁兰家的院门关着,巷子里悄无一人,只听到雪飘下哧哧的轻响。 何娘子忙将披风的兜帽给她带上,小心地扶着她往马车行去,搀扶她上了马车。 厚厚的车帘放下来,隔绝了车外的雪花和寒气,车内有暖暖的炭火,车子一震,慢慢地向前驶去。 车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些慌乱,有些仓促,却始终跟着车子。 何娘子忍不住掀开车窗帘,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又缩回来,神色有些古怪:“是个少年郎。”不知为何一直追着车跑,其实车子驶得并不快,但那少年郎却只是一直跟着,并没有越过车子。 大雪天,城里的人家都呆着家里偎着炭火,空旷的大街上,一辆寻常马车,车外两匹高头大马端坐着两个英挺青年,车后孤零零一个少年跟着车子在跑,透着几分诡异。 但马车没有停,马上的青年人也沉默着,视若无睹。 少年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送行。 或许从此,就永不相见。 跟了一条街,兰良升停了下来,他喘息了几口气,与车已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大声喊道:“楚夏!” “楚夏!”少年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隔着距离和雪幕,显得有些飘忽:“我欠你的、兰家负你的,我下辈子还你!”带着浓浓的悲呛和微微的哽咽。 何娘子忍不住去看夏语初,只见她微微闭着眼靠着靠垫,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但她的手抱紧了手里的小手炉。 雪不为所动地静静飘落,越下越大,空旷的街道里,少年人孤零零地站在街心,慢慢地滑跪在地上,马车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不见。 他还记得,曾经她因意外扑在他身上,神色冷静,眼神明亮,幽香静浮,头顶的天空异常的湛蓝。 从此,再不相见。 马车穿过一条条飘雪的街道,抵达了一座不起眼的宅子。 宅子大门的门槛是可以拆卸的,一见马车来了,就拆卸下门槛,让马车直接驶进了院子了,停了下来。 “到了。”容四道。 何娘子先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然后将夏语初扶了下来,细致地替她裹紧披风,带上风帽。 夏语初打量着四周,却发现这座宅子不似外头那么普通,虽没有什么巧夺天工的布置,也没有多华丽,却挺大的,光站在外院,就能看到里面几进几重的飞檐和花木,错错落落。 她发现前院的马廊下,还有几匹马,其中一匹马特别神骏。 这屋里另有其人,而她已经猜到了是谁。 在容四的引路下,何娘子扶着她走到了一间屋子前,掀开帘子,她迈步进去,抬头,就见到了一张欺霜傲月的脸,只微微一笑,就如霁月风光:“又见面了。” 夏语初回以微笑:“穆公子,又见面了。” “尚不足一月之期。” 夏语初知道他说的是她离船时约定的一月为期到春意胡同见他之事,微笑道:“是。”还差三、两天而已。 “坐。” 夏语初立即一歪身子就坐在了旁边的座椅上,背靠着椅背,在古代这个姿势在比自己尊贵的人面前,是不敬的,夏语初来这个世界不久,但基本的礼仪,她还是特意请教过的,只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虽然好了很多,身子依然有些发软,不是撑不住,只是,她更不喜欢无故地活受罪。 慕容归看着她的动作,没有一丝责备,但看到她虚弱的病容,却微微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下去歇息罢,病怏怏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夏语初却微笑起来,望着他道:“谢谢。”为的是他救她一事。 慕容归没有应声,只挥了挥手。 夏语初就在何娘子的搀扶下站起来往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慕容归的轻语:“不乐意被人看着,却会惹事生非。”说得是夏语初不愿意让他的人监视之事。 夏语初却突然很想笑,忙忍住了,走出了屋子。 慕容归的那一声鄙夷,更像是微微的抱怨,夏语初突然觉得,他多了一份人情味,也并不只是像表面上那么冷漠如冰山,其实,他也不过十八九岁。 夏语初安心在此养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慕容归的大夫绝不是寻常庸医,还是养了好几天才痊愈。 她便不再整天带着弥漫着药香的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到院子里游走游走。 院子里有常青的花木,也有落叶的花木,错落有致,别有韵味,有些积雪堆在墙下、路边,雪白晶莹可爱,不过不知为何,她却没有搓雪团玩的兴致,况且,若是她起了这个念头,何娘子也定会以她的病尚未清干净唯有阻止她的。 偶尔她会在院子里遇上慕容归,打个招呼,或者聊上几句。 一次,慕容归问她:“你在此处,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样样均非俗物,这花费算起来,和船上的花费刻差不了多少,你欲如何?” 夏语初笑嘻嘻地回答:“拿了你的给你送回来,借了你的给你补回来,吃了你的给你吐出了。” 慕容归一怔,只看了忍着笑的何娘子一眼,何娘子只觉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低下头退下一步。 他冷笑道:“只怕吃下去的你吐不出来。”说罢便拂袖而去。 夏语初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眼时,虽没有如何娘子一般噤若寒蝉,刻也心中一凛,等他走后,她喃喃道:“真没幽默感。” 不过亦有好消息传来,说是楚秋找到了,因为天降大雪,有些路被马车压得泥泞不堪,因此行程就慢了,得推迟几天才能到。 等了这么久,连夏语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楞了楞,但她心里还是雀跃起来,似乎生活里有了期盼。 ------------ 第四十九章 茶香 夏语初所住之处,算是慕容归的一处私邸,院宽人少,防卫外松内紧。夏语初慢慢发现慕容归并不长住在这里,不过他也并不太限制她的行动。 一日何娘子陪夏语初到院子里游走散步,虽说因为身体刚刚好,军体拳暂时是不能打了,但适当的锻炼,夏语初还是少不了的。多年形成的习惯,习惯于保持自己的体型和力量,习惯于坚持每天运动。 何娘子拿起一条狐狸毛围巾,这是一条有杂色的狐狸毛围巾,不算贵重,却还暖和,她替夏语初带在脖子上,理了理围巾,端详了一下,笑道:“姑娘可真漂亮,这围巾一衬,越发显得肌肤似雪,雍容清雅了。” 不过她的奉承并未引起夏语初的注意,只见她摸着围巾,若有所思,似乎有几分怅然。 微微叹了口气,夏语初温声对何娘子道:“帮我请容四爷过来下罢。”容四倒是常住在外院打理些庶务的。 何娘子点了点头,到二进门外寻人说了一声,容四很快就来了。 夏语初对容四一福:“我有件事想请容四爷帮个忙。” “何事。” 夏语初顿了几秒钟,眼睛望着身前不远处的一丛积雪,道:“还记得我来这里时,来送行的那位少年郎吗?” 容四点了点头,他不但记得,还知道那人是谁。 夏语初回过头来看着他,就知道他是知道兰良升的,道:“请你派个人告诉他,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怪他。”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道:“不必说我去哪里了。” 何娘子怔了怔,眼神却亮了一下,盯着夏语初,嘴角不自觉地出现一丝笑意。 她还记得那少年郎送行喊话时,连她这毫不知情的人亦曾微微动容,而楚夏虽心似有所动,却平静得若无其事,再无所表示。 她还记得当时心里的微黯。她意识到,她的失望其实不是为了那少年郎,而是因为自己。 她失望于眼前女子的孤冷,她不难相处,却始终让人觉出一种淡淡的距离感,就让人觉得有些薄情寡恩。而自己跟着这样一个主子,难免担忧。 而这一刻,她心里一松。或许她并不是薄情寡恩。 容四也怔了怔,却再不多话,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因为他正好也要出去办事,于是,他没有派人去转告这句话,而是亲自去了。 松鼠巷的小街里,兰家的门口、檐下挂起了红灯笼,新新亮亮的,就算尚未贴喜联,也透露出好事近的信息。 少年人看到他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眼神明亮,闪过浓浓的惊喜。他站在容四马前,张了张嘴,却发现哪些话一群一群地在他心里翻滚,却一句也出不了口。 “她很好,”容四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来,是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你不欠她什么,她也没有怪过你。”。 兰良升仰着头看着他,怔怔的,眼中有泪光闪过。受情绪影响,他似乎透过眼前这挺拔男子的声音,看到了楚夏的面容,淡然而疏离。 “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罢。”容四犹豫了一下,加了一句。其实他对兰良升并不讨厌,虽然他的母亲告密了楚夏,但兰良升没有参与,相反他还帮过她。 兰良升低下头,一滴眼泪砸在雪上:“唔。” 容四没有停留,调转马头走了。 回去后,他告知夏语初,他已经转告了,夏语初点点头,谢过他。 其实,夏语初亦想过,兰良升大婚在即,是否要备上一份礼让容四带去,不过这年头在她心头转了一下,就被否决了。 她救他一命,他亦帮过她,就算扯平了吧,就这样罢,从此再无瓜葛。 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瞒不过慕容归的,而且夏语初也从未想过瞒着慕容归,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问夏语初:“兰家对你多有关照,你对兰家亦从未亏待,你还救过兰家儿子一命,到头来终为那区区五百两银子要推你进火坑,你可怨过?” 夏语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怨。” “为何?” “人有亲疏,我与兰家非亲非故,不过萍水相逢,一开始也不过是各取所需,连在一起的终究不过是利益。既为利益,兰大娘为财帛告密,又有什么可稀奇?在她心里,我比不过那五百两银子的分量,比不过一个女人想让家庭让孩子过好日子的念头,我又何必为陌路人生怨?要知道,怨也是很累的。” 慕容归楞了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道:“好一个怨也是累的。” 夏语初笑了笑,道:“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喜欢的反面不是讨厌,而是冷漠。” 慕容归静默了一会儿,嗤笑:“如你这般说,仇人亦是有情人?” 夏语初道:“这倒不是,只是就算是恨着一个人,也说明那人在你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或是畏、或是厌,或是憎,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于某一日也会想起,会惦记。” 慕容归没有再追问,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 对于慕容归的评价,夏语初并未在意,只是一笑,站起身来道:“告退了。” “坐下,”慕容归捡了本书,淡淡然道:“用过饭再走。” 夏语初楞了楞,从善如流地盘膝坐了下来。她所处的是慕容归设在宅内的一处书房,布置得简单古朴,慕容归似乎更喜欢古仪里的盘坐、矮几,颇具古风。 侍从重新设了矮几,上了饭食。饭食既不算繁复,也不算简单,各摆了小办桌,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味道也确实很好。 夏语初没有客气,将小碗里的饭食吃完,将碗递给侍从,微笑道:“能帮我盛一碗饭吗?” 侍从楞了楞,不过他立即就恢复了常态,轻应诺了一声,将碗收了下去,送了另一碗饭进来。这世间女子以纤细玲珑为美,至少他所见过的贵族少女,从未有在公开场合吃过两碗饭的,何况在慕容之前。 慕容归眼光闪了一下,等他发觉后,他才知道,自己比平日里用得多了一些。 膳后,侍从撤了小几,煮了茶上来,夏语初站起来,想要离开,慕容归抬眸看了她一眼,平淡如水的一眼,却有无法忤逆的威压。 夏语初静默了一下,告别的话没有说出来,复坐了下去,端起了茶杯,猜不透他想什么。 茶清雅淡香,夏语初一口一口地细品,心里反倒安定了下来。 慕容归这才看了她一眼,丢给她一本书:“看看能不能看懂。” 原来是考究她的学问来了。或许正因为此,所以他才留她用饭,大雪未止,他因为懒得再让人唤她过来。 只是,古代不是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不能不能参加科举吗?他这是要干嘛? 不过夏语初没有反对,拿起书看了起来,是一本史书的文言文,繁体字,没有标点断句,竖排,虽不至于艰涩,但有些句子对她来说,也不好懂。 夏语初认真地捧着书看了半天,才将意思猜出了一半。 一直沉默着看书的慕容归抬起头:“读一读。” 夏语初读完了,他微微皱眉,似有些不悦,道:“你把这句话的意译写出来。” 立即就有人送上了纸笔和磨好的墨。夏语初愣神了。 她这个学惯了简体字,习惯了用键盘的人,经常提笔忘字的人,就算抄写给青楼的诗词,也是翻着书对照着写出来的,现在让她不作弊地写出来,就难了。 她勉强写了一行字,抬头看慕容归,却见他斜依在书桌旁,高鼻俊目,神情闲疏,表情专注,脉脉雪光透过窗纸映在他身上,那一袭白色的家居服上似乎有淡淡荧光流转。 美人在侧,茶香悠然,窗外雪花无声飘落,翠竹凝霜,窗内只闻沙沙的翻书声,静谧悠然。 夏语初一时呆住了。 慕容归抬起头看向她,眼神很冷。 满室闲适静谧顿时散去。 夏语初一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看着他发呆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去,偷窥被发觉,任她有个现代的厚脸皮灵魂,还是觉得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你是个美人,所以我走神了……”估计会被他拍死。 不过她心里颇不以为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佛曰红颜不过白骨皮囊,却依然令世人频频耽于美色。她不过是因为美色发了下呆,并无他念,慕容归有必要用那可以杀人的眼神看她吗? “拿过来。”还是慕容归开的口,夏语初忙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全然忘记了自己拙意十足的字迹,而且还只有一行。 果然,慕容归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将那张纸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箩:“烂。”如对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点评,淡漠疏远。 夏语初抿了抿嘴,心里有一丝不好受,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道:“是,我识字少,可以学吗?” 慕容归看了她一眼:“从明天开始,我派个人,你学字罢。” “好。”夏语初应道,语气里有喜悦。她作为现代人,知道知识的重要性,而识字和写字,是最基础的。 慕容归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寒意稍减。 ------------ 第五十章 梅园 第二天,果然就有人来教夏语初读书写字,令她有些意外的人,来的人不是她猜测中的白胡子老头,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妇人容貌中上,但长了一双杏眼,眼角微微上挑,显出几分精明,看起来颇具几分风情。 她打量了夏语初几眼,眼神有些挑剔,就这么大大方方直愣愣地上下打量着,颇为无礼。 幸好夏语初也不是古代小女孩,便含笑回视她,神情温和,态度谦逊。 妇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就是楚夏吧?坐下,开始上课。” 夏语初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含笑道:“请问夫子贵姓?”语气依然温和,态度不亢不卑。 妇人正低头翻书,闻言停下翻书的手,抬眼看她:“我姓曹,不是什么夫子,不过临时受命教你认几个字而已。” 夏语初微笑点头应了,又问道:“古人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教我,就是我的夫子,我就唤你曹夫子罢。” 妇人嗤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哪位古人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师就是师,父就是父,若这样认父,哪来那么多便宜父亲便宜儿子?我可不敢认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夏语初怔了怔,想起异时空的差距,或许在这里,还真没有孔仲尼的弟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只是太熟悉了这句话,就顺口说出来了而已。 却没想到曹氏这张嘴如此刻薄,将一句表达尊师重道的话加以这般讥讽。 她只楞了一下,就微笑回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教你知识、教你做人的人,即使只教过一天,也要当成父亲一样敬爱,并非认父之意。只是这话是我道听途说的也不一定,所以,才要请曹夫子您教我学文识字。” 曹氏看了她几眼,笑道:“好,我教。”虽然语句简单,却少了几分讥讽。 曹氏也是拿了好几本书考夏语初,从简到难的程度不等,相当于入学摸底测试。 夏语初回答完问题后,曹氏拿了其他的书,往桌角一放,只余薄薄一本书,道:“我们就从这本书开始学起吧。” 夏语初拿过书一看,顿时囧了,是本《千字文》,相当于幼儿园大班的水平,启蒙教育啊。 想不到活了二十几年,一朝活成了小学生。 曹氏可没有搭理夏语初的郁闷,拿起书讲解了几个字,就让夏语初自己练字去了,很是偷工减料的教学方式。 不过夏语初倒也不急,安之若素,慢慢地练着写字,还被曹氏讥讽了好几次,说她写的字如卧僵虫,毫无灵气可言,夏语初虚心接受,认真改正,不过写字嘛,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写好的,依然被她讥讽。 夏语初认真地当着小学生,心里却还挂念着事情,就是小如什么时候抵达这里,一别一月有多,她如今怎么样了?据报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虽说遇大雪耽搁了,但如今过了好几天了为何还未抵达?又想天降大雪,古代的交通状况可不好,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 可不想担心什么,来的却是什么。有消息传来,说小如回来的路上,随行的队伍,竟然遭贼了,一次没得手,竟然还来第二次。 好大胆的毛贼!竟然还惦记上他们了! 随行之人怒了,已经传回来消息,他们旅程放慢一些,财多露一些,只等贼来,且看是谁刚来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消息因为都是关夏语初,容四并未加以隐瞒。 听得这些消息,夏语初心里突了一下,她想起了夏家的人。她相信穆公子手下的人,都有几分本事的,敢这样一而再地向他们下手的,只怕不是毛贼,而是,意在其他。 而这个其他,会不会就是小如?牵连的是她原来的那个身份,夏二小姐?! 若是穆公子的人将小如带到了这里,她相信要刺探小如的来历,知道小如以前的主家,不是件很难的事。 而那是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这些担忧,都不是目前的她能够解决的。 虽然她不是喜怒摆在脸上的人,但曹氏还是察觉她的低沉了。她伸手抽走夏语初身前的纸张,道:“今天不练字了,我们先学别的。” 夏语初从善如流地搁下纸笔,跟着曹氏七弯把拐地走到了另一处院子,才进院门,就一阵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夏语初赞了一句:“好香,是梅花吧?”转过院门,果然就是一连种了几棵梅树,有黄梅有红梅有白梅。 各种梅花开放的时间也有一些差别,但都结了花骨朵儿,有开得艳一些的,也有只开了几朵,一树都是花骨朵儿的,沾了雪,均都晶莹可爱,风姿傲人。 “怎么样?”曹氏挑了眉问道,暗含得意。 “好地方。”夏语初赞了句。 “这些梅花还是我种的。”曹氏感慨了一句。 夏语初看了她一眼,有些惊异,难怪她在这宅子里如鱼得水,原来如此。她又是什么人? 不过曹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肯多说了,她走进梅花树后的屋子里,“哗”地一扇一扇推开窗户,屋子里顿时亮堂堂的,窗含梅香,雪映飞檐,雅趣盎然。 曹氏吩咐人将笔墨送了过来,夏语初以为她是像换一个地方教书认字,不想,她却让人连颜料一起摆了上来,展纸一铺:“今日的功课就是寒梅图。” 夏语初对此毫无疑义,就跟着曹氏雪起画画来。 她学得很仔细,画得很投入,只是毛笔作画,悬腕悬得有些累,她想休息一下,就抬起头,看看梅花养眼。 不想抬头望去,她顿时怔住了,窗外的红梅、黄梅、白梅前,竟站了一个人,身材高挑,风姿胜雪,有如谪仙。 雪花静静地飘落,犹如飞舞萦绕在他的身边,他抬手折了朵梅花,惊动了梅枝上的雪,有细小的雪珠滚下来,落在他脸上、睫毛上,他丝毫不以为意,只垂了眉避开掉落的雪珠,随意地将那朵梅花举近鼻端嗅了嗅,唇边淡淡的微笑,甚至显得有些纯真。 雪如画,梅如画,人更如画。 这一幅踏雪寻梅图,比以前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美,都要令人惊艳。 她看着慕容归,却没有发现曹氏正在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曹氏嗤笑一声:“别把魂儿丢了。”有如寻常的调侃。 夏语初回过神来,随意地笑了笑,笑容纯净,毫无羞涩忸怩之态。 曹氏关注着她,自然也没有忽视她的表情,于是,她道:“你对他还只是欣赏,并非动心,这很好。” 或许是夹杂着窗外的雪光寒气,她的声音显得比平日里平静淡漠,不带丝毫情绪:“你是他的随从,就千万别喜欢上他,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夏语初回头看她,顺口问道:“为什么?”她现在还并没有喜欢一个她弄不懂,甚至觉得敬畏危险的人的想法,只是出于好奇的本能。 曹氏笑了一声,那笑容映着雪光,突然变得异常的诡异! 她凑近她的耳侧,低声道:“你知道以前一个喜欢上他的侍女是怎么死的吗?被他喂了蛇。” 她的声音似乎也变得幽冷,透着森森寒意! 夏语初猛地转头看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在现代她见过很多歹徒,但是,此时她确实被惊吓了。 如斯美景美人,却突然耳闻如此血腥的事件,对比太强烈。 这事是真的吗!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然后,她想起了慕容归平日里清冷的目光,那不经意间令人生畏的威压,高高在上视人如蝼蚁的傲然,森森打了个寒战! 曹氏又笑了笑,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回过头去,正见慕容归朝屋里走来,便盈盈笑着一福,笑道:“难得公子亦有此雅兴。” 夏语初默默回过头看,看了慕容归一眼,眼神不由自主地躲开他平静清冷的目光,看向地面,垂下眼帘,也福了一福。 慕容归只略点了点头,走进屋来看两人作的画,先看了曹氏的,曹氏笑盈盈地站在旁边,动作随意,表情轻松,但若仔细看,却能发现她眼神深处有一丝期待。 慕容归只看了两眼,没有说什么,就移开了视线,看向夏语初作的画。 曹氏很快就掩下了眼里的失望,依然笑盈盈的。 曹氏和夏语初作的画自然是有差别的,曹氏画的寒梅图,枝干遒劲,梅花娇妍,疏密有致,笔力深厚。 而夏语初虽然学过速描,但人物画和静物画毕竟不同,铅笔画和毛笔画差别更大,只能算是有点绘画的基础,连会都不算。她画的寒梅,有些忽大忽小,白雪、梅花混成一团,笔力幼稚了。 夏语初以为慕容归面对曹氏这样在她看来是高手的画都没有点评,对她这样破烂的技法自然更会惜字如金的时候,却听他说了一句:“画很烂,诗还不错。” 原来夏语初在画的一角临时起意加了一句诗:“雪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曹氏目光闪了闪,望着夏语初的眼神就带了怀疑:“果然好诗。楚姑娘是真人不露像哪。” 夏语初苦笑:“以前恰好看过,就记下了。” 曹氏意有所指:“楚姑娘听过看过的,都是我没有听过的,我看,我也得向你学学才是。” 夏语初苦笑了笑,知道她指的是“一日为师”这句,果然是“才不露白”才好,只是方才景色太美,意境太好,她一时忘记了。 慕容归只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曹氏和夏语初将画作完,也离开了院子。 只是之后夏语初作画时,心绪就没有之前集中了,虽然没有人看得出来,但夏语初知道,她有些不安。 夏语初回头,才发现院门上方留了白,有模糊的字迹“梅园。^ ------------ 第五十一章 送回 从梅园出来,鲁氏随意地向夏语初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院里去了,夏语初在她身后向她行礼恭送。鲁氏并没有回头,但这古代的师生礼仪,夏语初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直起身来,夏语初默默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雪不大,细细的飘落,地上落了一层雪,约有寸余,夏语初一路行来,都没不见人影,除了踏雪而行的“沙沙”声,一片静寂,倒也适合想些事情。 夏语初撑着油纸伞,也不急,慢慢行着,想起了鲁氏在梅园里对她说的那段话,还有她那诡异的表情和笑容。 夏语初并不是事事都摆在脸上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受人恐吓的人,但显然,这次她被惊吓了。 究其原因,是因为梅园的梅花太美,穆公子比平日里看起来更易亲近,暗香浮动得令人内心安静,心生愉悦。 因此鲁氏突如其来的话语,其间的血腥残忍,对比之强烈,才会令她失色。 那么,鲁氏是特别挑了这么个时机说这些话吗? 她在向她传达什么? 鲁氏,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好心?还是恶意? 夏语初想着,眉头慢慢蹙了起来,她觉得有些累,是心累。 在现代虽然工作也很危险,也会有累的时候,但只要下了班,她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在这里世界,她身边似乎总充斥着看不见的危机,步步惊心,似乎连一刻也放松不了。 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人心最是难测,也最是累人。 突然觉得路有些不对,她慢慢地抬头看向四周,果然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偌大的园子,一片寂静,雪无声飘落,四处银装素裹,平日里各异的风景,此时乍眼看去,似乎到处都是一样的,虽美,却冰寒刺骨,了无生机。 夏语初叹了口气,慢慢地将伞垂下来,就这样站在雪中,抖了抖伞上积累的雪花,茫然地看向四周。 其实,这园子她已逛了几圈了,若是细细分辨,她是能知道方位的。只是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从心底生出的抵制感和厌倦感,是对这陌生世界的抵制,对这步步惊心生活的厌倦,连带着人也迷茫起来,间杂着对现代无限的思念和遥无归期的悲伤。 “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传来,惊动了夏语初的愣怔。 夏语初回头,却是容四,他是穆公子的近身侍卫,若是穆公子住在园里,他就会经常出入园子。 “我好像走错路了。”夏语初已收敛了自己的迷茫和悲伤,微笑着回答。 容四怔了怔,在她回过头来的一瞬,他似乎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凄凉、悲怆,此时她笑意如花,刚才那一丝情绪简直就像是幻境,却还是令他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那异样的情绪,让容四静了静,才道:“我带你回去罢。” 这院子里没几个丫鬟,只有两个粗使婆子,能进这园子的人都是穆公子能信任的人,相处起来没有多少男女大防的观念,自然不能指望丫鬟将她送回去了,何况无论是慕容归,还是夏语初,都不计较这些。而慕容归的部下,似乎也随了主子。 夏语初想了想,点了点头,微笑着客气应道:“好。” 她只是突然害怕一个人无声穿行于静寂的看似毫无人气的园子里,任那种悲怆和荒凉在心底疯长。 容四没有再做声,转身就往前走。夏语初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撑了伞罢,这雪看着下得不大,也会沁湿衣衫,”容四没有回头,语气平淡地低声道,好像根本不在意她能不能听得清:“小心着凉。” “嗯。”夏语初心里一暖,应了一声,顺从地打开伞。 依然是银装素裹的连绵雪景园林,无声飘落的,砸在油纸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着,有些软,如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 本来是一样的雪景,一样空旷的园林,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多了前方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背影,心情却是不同的。 夏语初一步一步行着,心绪慢慢平静下来,那些负面情绪都被清空了,渐渐地连思维似乎也被清空了,因为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跟着前面那个人,她就能抵达她要抵达的地方。 “到了。”容四知道,只要带她到平时常来往的几条道,她就会知道该怎么回去,但是,他却不知不觉地将她一直带到了住的院子前。 容四一回头,却见夏语初一直跟着他的脚步,因为他突然停下脚步,她差点撞到他身上来。 夏语初抬起头,此时,她早已放空了思绪,条件反射地冲他一笑,应了一声:“是。” 容四顿时楞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她眼神空泛,但此时在她脸上绽放的那个笑容,却比冰雪更纯净,一瞬间让那银装素裹的溶溶雪光也黯然失色。 “谢谢。”夏语初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她直看,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看了两眼,有些莫名其妙,又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容四,却见容四浓眉下一双星眸,如夜空一般,幽深却明亮,棱角分明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似乎有些紧张。 她才发现,容四长得其实也很可口,比穆公子少了几分俊逸优雅和完美,却多了一份成年男子的硬朗。 “哦……哦,你回去吧。”容四微黑的脸可疑地泛起一层红,搁下一句话,越过她就往前走,他语气比平日里快,脚步看似沉稳,却也比平日里快不少,好似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夏语初怔了怔,突然有些明白了,她抿嘴一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他偶尔表现出来的好感。 推开院门,何娘子就在屋内站了起来,笑着迎出门道:“姑娘回来了,快进来暖暖身子。” 窗户是开着的,何娘子就坐在窗下做针线,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院门处。 夏语初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伞合起来递给何娘子,接过何娘子递过来的暖手炉,进了屋子,何娘子就关上门、关上窗,将夏语初的披风解下来挂到一边,将火盆拔了拔推近夏语初脚边,又去倒了姜茶过来,笑道:“喝口姜茶暖暖身子罢,鲁夫子一向不喜欢关门窗,我怕你冻着了。” “谢谢。”夏语初接过在炉子上煨得热热的姜茶,喝了一口,摸了摸何娘子的手,道:“你的手也不暖,下次别开着窗等我了,我回来了自然就会叫你的。” 何娘子笑道:“我这里点着炉子又有暖盆,一点也不冷。” 夏语初没有做声了,她知道现在劝何娘子也没什么作用,何娘子或许是被转卖拍了,一直对她都带了讨好。 她也不急在一时,人与人之间的交心,特别是有利益和等级差异在里头的,不是三五几天就能做到的。 姜茶喝进胃里,暖暖的热力就散发在四肢百骸,手里捧着的小暖炉也温暖了手掌,温暖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达到身上,夏语初依靠着背垫,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如往常一般,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 “……被他喂了蛇。”鲁氏幽冷的笑容又出现在脑海,异常清晰。那一刻,穆公子正微垂着眉,避开头顶洒落的雪珠,修手执花,唇边那一个清浅的笑容有些孩子气…… 夏语初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初遇穆公子,他带着一群人策马奔驰于山道上,全是英姿勃发的男儿,再遇在船上,满船除了为了照顾她而寻来的何娘子,亦全是朗朗男儿,而此时住在园子里,除了两个粗使婆子,亦全是男儿,而慕容归的身边,从未出现丫鬟伺候…… 那,穆公子是断袖?! 她呼出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窥探到了真相的边缘,他,就是个断袖吧? 第二天再见到鲁夫子,鲁夫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教她识字写字,但进度却不是第一天的只有寥寥几个字了,而是几十个字,每个字对着临描几十遍,将夏语初写得手直发软。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掩住夏语初的八卦之心,写完字后,她就目光闪烁地望着鲁氏,鲁氏捡着她写的一叠字纸看,一边看一边嗤笑,拿起笔沾了朱砂,一页页画个大大的交叉。 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夏语初,讥笑道:“你还能写得更差些吗?” 夏语初只羞愧了不到一秒钟,就道:“有鲁夫子您这个名师在,我看好我自己。” 鲁夫子怔了怔,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回去罢。” 夏语初迟疑了一下,抬起头问道:“那,像您昨天所说,应当如何对待穆公子呢?”直接问穆公子是不是断袖,她还没有胆量,也没那么鲁莽。 “穆公子,”鲁氏微怔了一下,这还是夏语初第一次与鲁氏提起慕容归的称呼,不过她只意外了一瞬,甚至让人没有感觉到她的疑惑,就立即语气平淡地道:“你欲如何待之?” “请夫子指点。”夏语初态度很恭敬。 “忠心。”鲁氏坐直了身子,定定地凝视着她,方才的漫不经心化为凛然锐气,整个人的气质突然就截然不同,如盯着一只猎物,目光锐利如刀。 夏语初心头凛然,她不由地也坐直了身子,低声应道:“是。”她的声音有些紧绷,戒备和警觉弥漫了整个人。 鲁氏笑了一下,表情和神态却依然锐利如刀,那丝笑容没有带来一丝缓和:“如果做不到忠心,你会比那个人死得更惨。” 夏语初默然,鲁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松懈下来,慢悠悠地依靠着椅背,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还有,除了忠心外,不要抱其他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她又笑了一下,笑容很冷。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将桌上的书丢给夏语初:“每个字再抄上一页,你就可以回去了。”说罢自己慢悠悠地走出了门,回自个的院子。 夏语初握着书,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 ------------ 第五十二章 探究(修改) 再次相见时,鲁氏依然有些漫不经心地教着夏语初,夏语初也依然待她如尊师,一如既往的恭顺,偶然说说笑笑,相处融洽。似乎那天的威胁从未发生,甚至于鲁氏对夏语初更亲密些,虽然在表面上看不出来,那是一种感觉。 因为,她们都知道有所不同了,鲁氏相信夏语初能听懂她的警告和威胁,而夏语初也确实听懂了。 鲁氏的一番话,让夏语初清晰地认识到,她已经上了穆公子这艘船,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别无选择。 即使在她被容四从严介智的手里救出来时,出于在现代思维的惯性,她依然觉得她和穆公子是双向选择的合作关系,但是现在她明白了,她和穆公子,并非是双向选择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而是森森的等级差异,是属下对主子的绝对服从和附庸。 或许,从她逃上穆公子的船,这一张网就铺了开来,那时候,她就已经是网里的鱼。 不过,她不知道那一番警告的话,是鲁氏自作主张对她说的,还是穆公子的暗示。她自己从心底认为人格是平等的,而鲁氏也看了出来,所以她冷笑着带着讥讽,说了那么一番警告的话。 她是要她认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夏语初明白了,此时仍她虽心有不甘,但她接受了,因为要她与穆公子对抗,明摆着是蝼蚁撼树。 所以,鲁氏待夏语初更亲密些,因为,她们已经是同样的人,同一艘船上的人,通俗地说,是同事!而且是绝对从属与同一人的同事! 又一天,鲁氏对夏语初说这天停课,因为她要出街一趟买些东西。 夏语初眼神一亮,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鲁氏难得见她露出这般孩子气的一面,不由莞尔。 又想起她其实只有十五六岁,却生生比弱冠之年的人更沉着稳重,勾得她想起了自己十五六岁的年龄,也何尝享受过在父母前面撒娇的娇憨? 心里感慨起来,对她就起了两分同病相怜的怜惜,因此,伸手在夏语初鼻端刮了一下:“好了,你想出去就跟着我一起去罢。” 夏语初小小地欢呼一声,催着何娘子将披风、手炉准备好,就跟着鲁氏出了门。 鲁氏只是去买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女性用品。因为园子里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其他都是大老爷们,谁都不会买这些东西。即使让他们代买,也终究是不合意的。 夏语初和鲁氏两个从下了马车,就一路细细逛来,虽夏语初以前也曾和兰花儿逛过胭脂水粉的店铺,但兰花儿无论是见识还是财力、地位,都与鲁氏不可同日而语,所买得东西的档次自然也不同,因此夏语初从鲁氏口中也学到了不少这古代高档胭脂水粉、着衣打扮的知识。 对于夏语初的无知,鲁氏并不甚在意,她知道夏语初来历不明,但从她如今的表现来看,大抵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因此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不出奇了。 但对于衣着搭配、首饰妆扮,夏语初也有自己独到的审美观,倒让鲁氏生出趣味相投的感觉来。 逛到一处店铺,突然有人走了过来,凑近鲁氏低声说了两句话。 鲁氏对那人的出现并不惊奇,十有八九是认识那人的,她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回头对夏语初道:“我有些事儿要处理,你……”她张望了一下,递给夏语初一个荷包,接着道:“你自己看看想买什么,或者去那边的小吃摊吃些东西,等会我再来接你罢。” 夏语初顺着她的手指去的方向看了一下,那里有些小食肆,卖些热饮热食,便点头笑道:“我也累了,正好去那边坐坐,您忙去罢。” 鲁氏点了头,就叫上那人,坐了来时的马车离开了。 夏语初独自到小食肆里叫了碗热汤圆。 虽天气晴好,但气温却寒冷,热热的汤圆上来一会儿就凉得温温的了。夏语初摘下披风的兜帽,慢慢地吃完一碗汤圆,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才吃完,披风一角就被人扯了一下,夏语初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小小的孩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着粗布袄子,不像富家子,裹得如一个粽子一般,脸上两颊红红的有些冻和干燥的细小开裂,拖着一条清亮的鼻涕,笑嘻嘻地看着她,娇憨可爱。 夏语初看着这般娇憨可爱的孩子,心里就软了,回以微笑:“小娃娃,什么事呀?” 那孩子才像想起什么似地,有些费力地抬起因穿得太厚有些不自如的手,将手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给夏语初,转身颠颠的跑了。 塞在手里的是一张小纸条,夏语初怔了一下,借着披风的遮挡,不动声色地展开纸条看,纸条上只有两个字“河边”。 夏语初自然地将手垂下,将纸条塞进袖兜里,抬眼望去,在离食肆不远处的河边,她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任青瑾懒懒地依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迎上她的目光,展眉一笑,眉宇间具是舒展飞扬,如朗朗碧空。 阳光正好,照着风华的少年。 有些意外,夏语初顿了顿,搁下汤圆的铜板,站了起来,眼光不经意地往四周扫了一圈,慢慢朝着河边踱了过去,如欣赏风景。 河边有一排大柳树,有那般柔软的枝条,却有遒劲沧桑的树干,一棵一棵站在河边,光秃秃的枝条,随着风荡着,沉默地看着一切。 夏语初走到任青瑾的旁边不远处,隔了一棵柳树的距离停了下来,借着身后柳树的遮掩,站在他身边几步。 任青瑾勾起唇角看着她,笑容灿烂,却带着审视:“夏二小姐。” 这一句“夏二小姐”,让夏语初不禁慢慢挺直了脊背,凝视着他,也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好久不见。” 任青瑾怔了怔,绽开一个灿若朝阳的笑容,道:“你打招呼的用语很特别。”这世界,通常人们会说“别来无恙?” 夏语初笑了笑,:“招呼之语,不过是寒暄,即使不同,也没什么。” “确实,”任青瑾点头,慢慢站直了身子,走近几步,在距离夏语初仅有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嘴角含笑,目光却深邃如潭,肆无忌惮地探寻着她的表情,低语:“遗忘前事,会将一个人的性别也改变吗?” 夏语初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握成拳,全身绷紧,脸上却表情寡淡:“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任青瑾轻笑一声:“东阳夏家的二小姐,素有才名,擅琴棋书画,从未习武,爱悲伤感秋,动不动就迎风落泪,不擅于人情来往。”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笑容意味深长,有如耳语:“请问,哪点与你相似?” 夏语初只默然了一会儿,就点点头:“哦,公子你认错人了。”转身就走。 任青瑾一楞,立即以手撑树,挡住了夏语初的去路。 夏语初只望着他,道:“公子自重。” 任青瑾却“哈”地笑出声,眼神中的深沉和探究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多了一分欣赏两分亮色:“现在否认是不是迟了点?” 夏语初回视他,笑容灿烂,眼神却冷凝:“并非我否认,是有人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任青瑾不语,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好吧。你真忘记了前事?” “真。” 任青瑾眨眨眼,摸了摸头,有些困惑的样子:“难道忘记前事真会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夏语初摊手:“经历这些事的是我,我比你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任青瑾斜窥着夏语初一会儿,夏语初坦然回视他,任青瑾突然笑了笑,露出几颗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里就带了几分吊儿郎当和淡淡的威胁:“还有一个可能。” 夏语初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没什么好话,但还是问道:“什么?” “借尸还魂。” 夏语初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吗?” 任青瑾肆意地打量着她,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 “好罢,”夏语初叹了口气,也斜窥着他,脸上是无所谓的笑容,扯了扯嘴角,也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要不要请个高僧将我收了?” 她的态度倒让任青瑾有些怀疑起来,他顿了顿,哈哈笑了:“不管是遗忘前事性情大变也好,是借尸还魂也罢,我不过是路人,与我何干?” 夏语初点头:“那我可以离开了罢?” 任青瑾撑着树的手却没有放下,他收起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正色对夏语初道:“我不远几百里来杭城,是来帮你的。” 夏语初一楞:“你专程为我来杭城?” 任青瑾想了想,点了点头。 “为了来帮我?” 任青瑾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夏语初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 “在夏宅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会帮你的。” “就为了这个?”夏语初觉得有一头雾水。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任青瑾笑得有几分顽劣。 夏语初却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 第五十三章 真挚 这句话在现代的知名度太高,甚至夏语初也曾经说过。 但从任青瑾的嘴里说出来,对她来说却是极大的震撼,因为,这可能证明……任青瑾,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身子也在微微的发抖,疑惑、激动、期待夹杂出一个复杂到极点的心情。 只是心里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指甲掐进了手心,让她声音勉强平稳了下来:“你……”心念一转:“天王盖地虎。” 任青瑾一皱眉看着她,眼中闪过疑惑和迷茫,思量了一下,还是不明白:“嗯?” 如一盆冷水泼下,夏语初没有答话,只顾凝神审视着他的神色。发现他对这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除了疑惑外,并没有其他的情绪。 她一口气堵在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口气:“没什么。”任青瑾的表现告诉她,他不是来自现代的人,或许,就算是来自现代,他也没有打算和她相认。 “这话是什么?”任青瑾也在审视她:“听起来像暗语。” 她刚才的表现太异样了,突然神色大变,似乎眼神充满期待,却又在一瞬后情绪以可见的速度消沉,如潮汐起伏的惊涛。 而他打听和了解到的楚夏,并非是一个容易情绪外溢的人。 “什么暗语?”夏语初外表已恢复了正常,语气轻松地道:“这句话的下一句是:宝塔镇河妖。合起来的意思就是一言九鼎,你答应了助我,就不能反悔。” 仅仅是因为自己愿意帮助她?这又是什么解释?任青瑾很疑惑,并不太相信,只是,他也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是绝不会再对他说什么的。 你不说,我就不问。任青瑾撇了撇嘴,道:“我自然不反悔。”脸上就露出一丝稚气,如受了误会一般。 夏语初莞尔,却又仍然心有不甘,又问了一句:“你刚才那句话,我好像听谁说过?” “哪句?”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哦,这不是你对我说的吗?我借用而已。”任青瑾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只是觉得有趣,所以不经意就记了下来,不经意就说了出来。 夏语初楞了楞,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她还在夏家第一次见到他时,在他对她失忆之事表示怀疑时,她是这样对他说的。 原来如此。 夏语初心头松懈下来,沉沉的失望却压了下来,她突然就想起了在现代看过的一部特技制作的《最后一只恐龙》。 恐龙的生存环境遭到毁灭性破坏后,剩下最后一只恐龙在苦苦挣扎求生,孤寂地游走,孤寂地寻找同伴,孤寂地寻找食物,最后孤寂地死亡……她看苦情剧从来不哭,看这部剧时,心里却酸楚得几乎落下泪来。 而此时,她觉得她就是那只最后的恐龙。 游走生活在人群中,心底却无限孤寂。 渴望回到原来的世界,渴望遇到同类的孤寂。 从希望到失望,那打击让她几乎失态和沮丧,她低下头去,避开任青瑾的目光,又想起之前在杭城见到任青瑾,却因对他不信任而未与他打招呼,就这样错过了。 如果那时她与他打了招呼,而他愿意助他,那是否就不会遇上刘丰?就没有之后的事情?而现在她又会是另一种处境? 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 她的表情里就带了丝迷茫和感慨。 任青瑾望着她道:“其实,你知道我来了杭城?” 夏语初心里微微动容,点了点头:“是。”这个少年,竟然也是出乎意料的聪慧。她从见到他起,虽有些意外,却丝毫无惊讶之色,而他竟然就此看出了她之前在杭城见过他。 “为何不与我招呼?” 夏语初没有回答,只望着任青瑾。 任青瑾明白了,他苦笑一声:“是我失诺了。”在她从夏宅离开时,他曾经言之凿凿地对她说,他会寻到她帮助她,没想到他竟然失信了,即使此时寻到了她,终究迟了些,而她,又凭什么信他? 夏语初依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与他的交集,只有她离开夏家的那个晚上,那惊鸿一瞥的一面,和她怀里的那一柄匕首,此外再无了解。 任青瑾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折了枝柳枝把玩着,瞟了夏语初一眼,问道:“你如今如何?” 夏语初点了点头:“还好。” “那天,我去过了松鼠巷,但你已经离开了。”任青瑾道:“刚好离开一会儿,碳盆的火还燃着。” 夏语初楞了一下,想起他之前所说得他是为了她来杭城的话,有一丝动容,问道:“你一直在找我?” 如果不是在找她,她来杭城之后,一直没有和他有任何接触和联系,虽然她帮兰家摆摊时,远远地见过他一次,但她确信那时候他是没有看到她的。 那只有一个解释,这一次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寻他。 “对。”任青瑾道:“但我来迟了。” 夏语初沉默了一会儿,抬眼认真地看着任青瑾。 虽然任青瑾对她有一个“帮她”的承诺,但萍水相逢,他没有那个义务,她也只见他的一句承诺当少年心性,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是真的放在心上的。 “谢谢。”夏语初再一次道谢,真心实意。 “你如今在慕容宅里,是什么身份?”任青瑾问道。 慕容。 夏语初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下,平静地答道:“属下。” 任青瑾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如外,第一个助她之人,而且,他查到了她来了杭城,查到了她在松鼠巷,查到了她在慕容的宅子里,甚至可能查到了她如今是慕容的部下,只是向她确认。 他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小如外,第二个知道她以前身份的人,这些因素的综合,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如果他向慕容告密她以前的身份,她无法阻止,她已经猜测到,他与慕容一样,都是身份地位很高的人。 那么,如她坦诚以待,这个少年,又会如何选择? 任青瑾闻言沉默了,他静静地盯着夏语初,神色变得微妙和复杂起来,意外、错愕、甚至有些荒谬…… 他楞了一会儿,轻笑起来:“你是慕容的部下?”那个笑容一经荡开,就不可自抑地弥漫开来,若不是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夏语初想,他一定会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夏语初有些薄怒,她是女子,哪又如何?焉不知女子哪点不如男? 任青瑾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误会了,他收敛了笑意,问道:“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楚夏。” “楚夏,我是都城任家任青瑾。”他直视着夏语初,认真地道,是那种平等的自我介绍。 都城任家。 夏语初心中蓦然一动,对这个王朝的几大家族,几个举足轻重的重臣,她是知道的,能大刺刺地称为“都城任家”的,只有世袭罔替的重臣任将军府上。 看着他,夏语初心里的薄怒消失,他没有向她解释什么,但他用表现告诉她,他没有轻视她,心里浮起了暖意,她报以微笑:“任青瑾,我是夏语初,现姓楚名夏。”语气端肃而尊重。 任青瑾楞了楞,微笑起来,眸中隐有流光盈转。 他静了静,对夏语初道:“其实,我对你失忆后性情改变之事,只是有些好奇,你知道而且愿意告诉我的,我就听着,你不愿,我就不打探。” 夏语初望着他,还未明白他解释此事的用意。 “你是夏二小姐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只知道我应诺的是你,要找的人是你,要助的人是你,这就够了。”任青瑾的表情变得端肃:“方才向你试探,已是不对。” 一股暖流蓦然流过心间,夏语初动容地看着任青瑾。她突然觉得自己不知该说什么。 兰良升帮她,是为她救他的恩情,是为他对她的暗恋;容四助她,是因慕容的指派,是因他们是同僚;而眼前的少年,让她突然有些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义气。 对小小夏家萍水相逢的弃子,念念不忘,千里追踪,费心尽力,只为一个承诺。 此时他对她坦诚真挚,只因她刚才对他的坦诚和尊重。 这般性情风光霁月的少年,她自认比不上。 她微笑,笑意第一次抵达眼底,从心里流露出的感动和坦诚:“没关系。” 任青瑾道“我的人见到了小如。”。 夏语初睁大了眼睛。 “她怎么样?”她问道,语气有些急切。 “正在往杭城来。” 夏语初心神一动:“你的人是在哪里见到她?听闻前几天,接她的人遭了贼,那贼人……是你的人?” “是,”任青瑾微笑起来,眼中有欣赏:“不笨。” “为何?” “你在慕容宅中,我没办法接近你,但我想,你定不想他知道你是夏二小姐,而我机缘巧合,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小如。” “那小如……”夏语初心里紧了一下。 “小如虽不够聪明,但却也难得,她一口咬定要见到你才肯信任那些人,什么也不肯说,那些人也没多问。” 那就是说,还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夏二小姐,夏语初松了口气。 她总觉得,夏二小姐的身份是个炸药包。 ------------ 第五十四章 身世 “我想你不会想别人知道你夏二小姐的身份,而我,不会对人言。”任青瑾郑重地说道。 “好。”夏语初微笑着,神色却同样郑重。 “在遇到你时,我以为,我只要找到你所在的寺庙,确保你衣食无忧,安心修行就是帮你。”任青瑾道:“此时看来,我给自己找了一个麻烦。”话虽这样说,可他的表情,却丝毫也没有嫌弃她麻烦的意思。 “我想你甩不掉这个麻烦了。”夏语初语带调侃,表情有丝愉悦。 任青瑾叹气,眼中也有笑意。 夏语初眼角瞟了瞟不远处的街道,关注着鲁氏是否回来。 任青瑾也注意到了,心知时间不能再拖,他语气变得严肃,“我的人已经接触到了楚秋,现在,你记好你的身世。” 夏语初忙侧耳细听,任青瑾道:“福宁郡,归宁镇人,与楚秋是堂兄妹……” 在他的口中,楚夏和楚秋的身世变成了这样:福宁离东阳并不远,风俗大抵相同,楚秋是归宁镇楚姓一家人,家中只余兄嫂侄儿,因不被兄嫂所喜,卖于人贩子,机缘巧合,恰被自小离开归宁镇的楚夏所买,楚夏两姐妹相认了,一起来杭城寻亲,不想路遇劫匪,楚夏失了记忆,与楚秋走失。 他只说了一次,夏语初就记住了,越听心里越惊奇,若要瞒过慕容。那这个身世就定然有几分真在里头,而要做到这些,任青瑾所花的心思,绝对不少。 “你且放心,福宁郡归宁镇,确有楚姓兄嫂卖了幼妹。而那楚姓一家,已搬离归宁镇。”任青瑾道,至于为何搬离,那个幼妹又哪里去了,任青瑾没说,夏语初也没问。 在现代,特殊部门能将一个人伪造的身份经历令其父母都难辨真假,在这个世界,她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只要能瞒过就行。 她只问她自己的伪身世:“那楚夏……” 任青瑾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楚夏幼年即离开了归宁镇,这些年在哪里住?又是什么身份?谁知道呢!谁爱查谁查去!” 夏语初默了一下,也笑了,笑意爽朗:“对,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谁爱查谁查去!”表情与任青瑾一样的顽劣。 任青瑾望着她的笑容,心情如酒鬼遇上了美酒,那是一种默契的契合感,一种性情相投的愉悦感。 他顽劣,却有人愿意陪着他顽劣,即使事关她的安危,依然洒脱自如。 他赌既然此时慕容归已允许夏语初住进他的宅子,成为他的部下,就对夏语初有了几分信任,即使仍对夏语初的身份有怀疑,也只会确认,不会深查,而夏语初愿意陪他赌。 其实夏语初并非全无担心,只是既然是不受自己控制、不是单凭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问题,她也能放得下,不会在此纠缠忐忑不休。 任青瑾与夏语初相视一笑,眉宇间俱是笑意飞扬,如碧空映着朝阳。 不过一笑过后,任青瑾对夏语初道:“若是有机会,你,还是离开慕容罢。” 夏语初点了点头,作为一个自由惯了的现代人,她又如何不知,只是,她已别无选择,她轻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但,别无选择。” 何况,从属与慕容也并非全无好处,她孤立于陌生的世界里,依附慕容,何尝不是为自己寻了个靠山? 任青瑾默然,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亦无可相助。他如今出手将她从慕容手下要回来,必然引起慕容的怀疑和猜忌,反而是害了她,最好的方法,还不如按兵不动。 他在都城向来不羁,从未真正怕过谁,但从他无意中接触到慕容部下的实力时,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从心底生出了敬畏。 在都城这么多年一直独来独往,清冷寡恩,背后却深不可测的人,他无法不畏。 更重要的是,那人此时尚未及弱冠之年。 不过……任青瑾依着树,盯着夏语初,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柳枝,眼中闪过古怪的流光,勾起的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夏语初觉得他笑得有些古怪,却不知其所以然。她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匕首,向任青瑾递过去:“你的匕首,还你。” 任青瑾伸指在匕首上弹了一下:“既已送你,再无拿回来的道理。” 夏语初想起了想,这匕首也确实用得趁手,她自己也有几分舍不得,若推来推去,难免显得矫情,于是,她道了谢,将匕首重新放入了怀里,却没看到任青瑾想起了什么,眸色突然深了几分。 “楚秋什么时候能到杭城?”夏语初问道。 “不需几天,快了,我的人该交代的,也已经交代了。”任青瑾道,不过他微微皱眉:“慕容的人确实不凡,我的人费劲心机,方传了几句话给楚秋,差点折了进去。这点,我不如慕容。” 夏语初抿着唇笑,多看了任青瑾一眼,分明是骄傲的少年,自信高傲,却能坦言他不如人,这才是难得的风光霁月。 “我以为是夏家的人。”夏语初道。 任青瑾道:“夏家早已是外强内空,他们不过派了几个家人寻找,想寻到慕容身上,探到慕容的人的行踪,夏家还办不到。” 夏语初默然,她内在的灵魂并非东阳夏家之人,但她从得知夏家太爷竟然从儿媳手里骗取嫁妆时,就猜到了夏家外强内空的窘境,亦对夏家有些愤怒和不屑。 若说整个东阳夏家还有让她愿意想起的人,就只有夏二小姐的生母白夫人了。 “若有机会,请你替我照顾照顾我的母亲白夫人。”夏语初对任青瑾道:“虽是不情之请,但……你的恩情,我会记住的。”既然占了夏二的身体,她就无法对为夏二舍尽家财的白夫人置之不理 “好。”任青瑾笑应。 明明只是初识,却比别人更信任,这大概就是缘分。夏语初望着任青瑾的笑意,觉得阳光照进了心里,心生暖意。 远远地一辆马车沿街驶近,夏语初与任青瑾都看见了,夏语初低声道:“告辞。”就要越过任青瑾往马车那边去。 任青瑾突然又以手撑树,挡住夏语初的去路,挑了挑眉,眼中有戏谑,嘴角噙笑,却隐有深意。 夏语初怔了怔,握手为拳,毫不客气地往任青瑾的脸面击去。 任青瑾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夏语初的拳头,手就松了开来,夏语初乘机往前快走几步,越过了他。 “好狠的心。”任青瑾在她身后低声嘟囔,语气中却含笑意。 夏语初回头,迅速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回过来头时,已是面无表情,快速离开。 不过,她没有留意自己的前方,被柳树垂下来的树枝勾下了兜帽,乱了发丝,显得细微的狼狈。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夏语初没有再回头,前方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鲁氏掀开车帘望着她,面沉如水。 “怎么回事?”鲁氏见她跑近,问道。 夏语初垂下眼帘,上了马车,平静地道:“遇上了登徒子,没事了。” 鲁氏看了看她微乱的发丝,和河边远远地懒懒地依靠着柳树望着这边的少年郎,没有说什么,待夏语初坐好,吩咐车夫:“走罢。” 坐在马车上,夏语初想起来,她忘记问任青瑾她还在夏家时,未婚夫是谁? 或许是她自己也很少在心里想起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事情和危机太多,让她没有心思考虑前尘往事;或许因为那毕竟是前夏二小姐的事情,她对这个身体和身份还没有很深的代入感和接受感……或许,其实她一直游离在夏二的身份之外,所以,她就将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罢了,以后再问罢。 鲁氏也似乎有心事,从夏语初上了车后,就闭目假寐,一路无语地回到了春意胡同里的宅子,鲁氏吩咐夏语初回自己院子里去,就匆匆地离开了。 夏语初往自己的院子里行去,却听见粉墙后有人声,转过粉墙,果然见容四正在听一个人说着什么,见她来了,目光一闪,随即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和那人说话。 容四吩咐了那人几句,那人便离开了,夏语初这才走近,问道:“我方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刘丰?”她在松鼠巷的宅子里,就听容四提过这个名字,如今到了慕容归的宅子,就更清楚了刘丰就是对她心怀不轨,阴魂不散的刘公子了。 容四点了点头,很平静地道:“他死了。” 夏语初心中微微一凛,凝视着他,容四道:“他落了水,一病不起。” 就这么简单?虽说这世界的医学很落后,但刘丰本来看着并不像是体弱之人,而就算是她,也是落了水还湿着身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也没有因此而病死吧? 夏语初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言,点头道:“哦。”如果容四不说,她也不会追着问。 容四却主动道:“这些事情公子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夏语初听出他语气里的关怀,微笑着点了点头。但这句话,也证明了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容四又道:“刘丰一死,兰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五百两银子是拿不到的。”语带讥讽,有些幸灾乐祸。 这些事情放在以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路人,生死无干,是入不了他的眼,不会让他关注的,但因为楚夏的关系,他却忍不住关注了一下,还如寻常妇人一般,八卦给她听。 夏语初点了点头,其实,兰家怎么样,到底有没有获益,她并不太在意,只是,心中多少还是有一丝黯然的。 容四看了看她的神色,接下来的话就没有说了,其实兰家不止没有在告密这件事上获益,还被周围的邻居议论了好一阵。 只因兰大娘一开始为了让兰花儿入住夏语初租赁的房子显得名正言顺,对外说楚夏是她的远房亲戚,此时,众人就议论她为了银子,出卖投奔她的远房亲戚,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实在薄情寡义。 因为这件事,兰家好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夏语初的猜测也是对的,刘丰之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鲁氏在书房向慕容归汇报了一些情况后,也问起了刘丰之死一事。 ------------ 第五十五章 楚秋 “刘丰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死不足惜,但他爹是光禄卿,背后还有太后,这……”鲁氏比夏语初更早听到刘丰死了的消息,知道得也更详尽些,此时她正向慕容归表达她的看法。 “这件事我让其他人去办,你就不用理了。”慕容归打断了她的话,淡淡地说道,表情寡淡,如同议论的事寻常之极:“我既然动手了,就不会让他继续蹦跶,且让那些想攀附太后的人看看,祸事在即,太后又是否能护得他周全!”语气渐渐冷凝,讥讽而傲然。 鲁氏望着眼前谪仙一般俊逸的男子,心中五味俱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光禄卿,正二品的大员,为掌议论之官,地位显要,而他竟然开口就要让光禄卿再无翻身之力,听起来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狂妄之极。而她竟然对他的话毫不怀疑。 她很少到都城,但是都城的事她也知道几分,光禄卿刘广仁背后的靠山是太后,也是太后让他坐上了光禄卿之位,受命于太后对慕容归明里暗里多有打探和动作。 朝中一些知道缘由的大臣,有些暗地里对太后对慕容归猜忌打击之事颇有看法,他们觉得太后对一个没有实差的慕容归容不下,过于刻薄和小肚鸡肠。 但慕容归一如既往地冷清孤傲,恍然无所察觉。 因此,朝中还有些人感叹慕容归是富贵闲人,只凭借着皇上的恩宠,不识稼穑,不问朝政,不通人情,只做个富贵闲人。 真是如此吗? 鲁氏想,他们都错了。 慕容归,那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不动声色的冷静和算计,在敌人毫无防备时,毫不犹豫地咬断对手的颈脖。 比如刘丰之事,将刘丰悄悄弄死也就罢了,他竟然让人将刘丰和他的随从的尸首摆在船中,让人运回都城!这是低调的狂妄! 而她,却对这种狂妄无从置喙,更无法反对。只因她信服他。 “是。”她唯有恭顺地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在夏语初所不知道的遥远朝廷,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 光禄卿刘广仁的第二子随着慕容归到杭城重修皇陵,回来的却是一具躺在船上的冰冷尸首,说是意外落水,染病身亡,死了的还有刘丰的奶兄严介智。 但刘广仁细问,却发现起因是刘丰看中了一名女子,与慕容归相争,被慕容归害死了。 刘广仁悲愤大怒,不顾天色已近入夜,连官冠亦未束好就进了宫告御状,还有太后亲自过问,吵得皇上头痛,只好答应第二天上朝议此事。 谁知道第二天刘广仁在朝上一说起慕容归罔顾人命,私杀其子,就有人跳了出来,亦是说的刘广仁之子之事,却是刘广仁的大儿子,他回乡修筑祖坟时,拿的图纸竟然是皇陵的规制。 刘广仁一下就懵了,他升任光禄卿后,确实让自己的大儿子回乡修缮祖坟,祭拜祖先,但怎么可能是皇陵的规制?!这可是等同于逆谋的大罪! 他立刻跪拜呼冤。 是不是皇陵规制的图纸,只要将刘广仁大儿子拘来相询便知。 皇上立刻就派人点兵前往缉拿,刘广仁也被软禁在了宫里。 太后的人得知,也立刻派人前往刘广仁祖籍寻刘广仁的大儿子,几乎与皇上的人同时出发。 谁知道虽是日夜兼程,太后的人比皇上的人早到了半天,刘广仁大儿却吃酒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根本无从应答,更别说对好台词。 皇上派来缉拿他们的人随即就到了,将还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刘氏大儿拘住相询,得出的答案却是那图纸真有其事。 刘广仁大儿子一脸莫名地道,是有人呈给他,他也觉得气派,就重赏了那人,将图纸交给工匠施工,自个呼朋唤友寻欢作乐去了,至于是否违制,他一脸懵懂无知。 而将图纸呈给他的人,早不知去向。 人证俱全,刘广仁顿时傻了,伏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磕头称冤,声泪俱下。 太后气了个倒仰,当天晚上就称起了病,皇上还亲自去过望了。 皇上离开后,太后气得直捶床板,若是其他事情,太后还可保一保刘广仁,但他儿子拿着皇陵的图纸修筑祖坟,这是皇家大忌! 让她怎么保!怎么保?! 即使勉强将刘广仁大儿所犯之错补救为“无知”,但养不教,父之过! 再查刘丰之事,却发现刘丰无论在都城还是去杭城,一直是好色成性,到处沾花惹草,逼奸良家姑娘、妇人之事也有几起,一桩桩一件件地明晰列出。 养子不教,父之过!家室不齐,何以治国! 弹劾雪片般而至。 一环一节,首尾相连,将事态往一个方向推进。 刘广仁一家入狱,还是皇上仁慈,看在刘广仁之子乃是无知,并非心存逆谋之意,免了刘广仁的死罪,革了官职,贬为白身,家财没入官籍,刘广仁大儿流放千里,刘丰之事不了了之。 至此,刘广仁从官拜光禄卿至贬为白身,家破人亡,大起大落,不过半年之期。 刘广仁一家乘着一辆破车黯然离开都城时,连一个送行之人皆无,风雪中,那辆车显得渺小而凄凉。 在这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中,慕容归恍若未知,怡然悠闲,片叶不沾其身。 而有意效仿刘广仁投靠太后发迹之人,皆慢下了步子,观望起来。 朝堂中有些人不以为意,有些人却猜测是不是皇上不满太后干涉朝政,调度朝臣,是以借机打击太后,警告朝臣;也有少数人猜到慕容归身上,却又觉得慕容归无这番实力…… 这些都是夏语初所不知道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也有一件大事,就是她与小如隔了一个多月,再次相见了。 小如到春意胡同的时候,夏语初正在学画画,当天一早,容四就派人来告诉了她,小如今天应该就能到了,但是,她的学业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以鲁氏的话来说,发生一点事情就告假,不如不学。 不过夏语初的心神还是有些受了影响,总是忍不住去听外头的动静,作画也有些心不在焉。鲁氏见状微微皱眉,却也没说她什么。 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人声,鲁氏率先搁下笔,道:“楚秋来了罢?” 夏语初也搁下笔,往院外看去,只见一个黄衣服小姑娘,步履匆匆地跨进了院子后,眼睛紧紧地盯着夏语初,脚步却近乡情怯般慢了下来,轻声唤道:“姐姐。” 夏语初听着小如那含着激动、委屈、喜悦的微微颤抖嗓音,心中也是五味俱全,应了一声,就转过门庭,急步迎了出去,小如也忙迎了上来。 两人执手相望,小如眼中泪珠滚了下来,哽咽难言。 或许是早就知道小如今天会到,有了心理准备,情绪的自制力也远胜小如,夏语初并不显得很激动,但是见到小如委屈而依赖的眼泪,她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湿的。 越过小如,夏语初看到容四站在院门处,眼中含笑,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夏语初回以感激的一笑。 “有什么话,咱们回头说罢,”夏语初首先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笑道:“先来见过我的尊师罢。”她将小如拉进了屋子,迎面却见鲁氏正拿起她刚才做的画来看,听得声响抬头看向她,眼神冷冷的。 夏语初心里打了一个突,她并不知道怎么就惹鲁氏不高兴了,脸上笑着对鲁氏道:“夫子,这是我的妹妹,楚秋。”又向小如介绍鲁夫子。 小如立即乖巧地向鲁氏行礼,鲁氏点了点头,随手从手上褪了只玉手镯给小如做见面礼。 小如诚惶诚恐地收了礼,又是行礼道谢,鲁氏只点了点头,对夏语初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就走了 小如看着鲁氏离开的背影,低声对夏语初道:“小……姐姐,鲁夫子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吧?”眼中有担忧和关心。 夏语初心里也有些莫名其妙,脸上却不显,对小如笑了笑道:“别乱想,没有的事。”让小如坐了,拿了桌上摆着的点心给她吃,眼光不经意滑过桌面上她刚做的画,顿时明白了,刚才鲁氏为什么没有好脸色。 今天画的依然是寒梅图,但夏语初此次画的寒梅图,却有些不同,遒劲的梅枝上,嫣红的梅花满枝,而梅树下,却有一个简单勾勒的年轻公子在舒手折梅。 公子只画了一个侧影,但那俊逸的身形,赫然是慕容归,因为多了这个人,整幅寒梅图顿时多了生机和鲜活,宛然是一幅《踏雪寻梅图》。 谁家少年踏雪寻梅。 夏语初微怔,她没有想到在自己心目中,寒梅已经与慕容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才会在她走神之时,笔墨随心地画出这幅画,还提了一首小令。 而且这幅《踏雪寻梅图》俨然有不低的水准,雪光、寒梅、人影,俱意趣盎然。 她伸出手细打量,手指柔嫩,掌心如猫,有柔软的肉垫,柔若无骨,彰显了主人从小的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但指尖一节的指腹,却有细薄的茧子。 她想起了任青瑾所说的夏二小姐“诗书琴棋俱佳”,那薄茧应该是练琴练书画所形成的吧? 她又想起了现代在警校就读时,教授曾经说起过“身体记忆”的概念,意思是当一个人学会了某项技能,即使很久没有使用,暂时性地将这个技能遗忘了,再次接触时,身体也会自发地忆起。比如小时候学会了骑自行车,即使隔了十几二十年没有骑过,但骑起来的时候,身体就会自发地将骑自行车的动作回忆起来。 那么,此时她所作的这幅画,不是她的水准,而是发挥了夏二小姐的水准? 小如见她望着画有些发怔,咬着糕点探头看了一下,一脸惊叹:“姐姐,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 “好吗?”夏语初笑了笑。 “嗯。”小如用力点头,满眼的信任和依赖,在她看来,夏语初是无所不能的。 夏语初看着她的目光,内心微微被刺痛了,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慕容要指派什么任务给她,但她知道,既然慕容肯花心机算计她,就不会是什么安逸的差事,那小如怎么办? 她打算为了小如,和慕容谈一谈。 她想着事情,将桌上的画随意地丢进装废画的竹篓里。 ------------ 第五十六章 小令 梅园画室门户大开,虽点了碳盆燃了地笼,还是有些寒气窜进来,夏语初见小如刚下马车不久,冻得小脸有些发白,就领了她去了隔壁暖阁里安坐,询问起小如与她分离后的经历来。 原来夏语初被匪首拉下马车后,小如坐在受伤狂奔的马车上,被颠得七晕八素,只顾紧紧地拉住车壁,既不敢松开手,更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和驾驶马车,哪里还顾得上认路? 马匹伤在臀部,一跑动就带动伤口,伤口愈痛愈跑,愈跑愈痛,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力歇停了下来。 小如软手软脚地下了马车,吐了个天翻地覆,才爬到马车处,想驾马车回去找夏语初,却发现马匹虽然累得脚直发抖,无精打采地啃着草,臀上却还在流着血,就想替马匹包扎止血,不想自己手脚也在发抖,本来就不会做这些事,又控制不住力度,一下将马匹的伤口弄痛了,马匹嘶叫一声,既然甩开小如就跑了。 小如跌了一跤,等爬起来时,马车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既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她和夏语初走散的地方是何处,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好步行寻了个村庄打听情况。 她携带的一多半的金叶子和行李都在马车上被马拉走了,幸亏夏语初让她在身上带了些金叶子和碎银子,使得她还不至于流落街头。 可是一整天下来,她还是没有打听到夏语初的消息,这才考虑起去处的,夏家是不能回去的,而哥嫂的家里……她心情黯然起来,回去了,也不过是被夺了身上的银子,再被卖一次而已,于是,她就想起了和夏语初的杭城之约,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懵懂和冲劲,她就决定往杭城来。 不想她单身一个小姑娘行路,就引起了一些地痞的注意,说是带她去杭城,却把她卖入了一户乡下庄户人家里当丫鬟,直到慕容归的人寻到她。 听得她被骗被卖,夏语初竖起来眉毛,问道:“你有没有被欺负?” 小如忙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庄户家里的活累了点,其他没什么的。” 夏语初见她下意识地缩起了手,就拉了她的手来看,只见手上有几处划伤的印记和隐约的淤青,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打你了?” 小如倒不以为意:“没有,是在庄户劈柴被柴草划的,这处淤青,是劈柴时不小心被刀背砸了一下。” 她的日子肯定不如她说的轻松,夏语初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小如偷看了她一下,道:“姐姐,我把你给我保管的金子和行李都丢了,对不起。” “不用说这些了。”夏语初道。 “嗯,”小如大力点头,打量了一下屋子,笑弯了眉,如一只满足的小狗一般:“我就知道姐姐会来救我的,姐姐你还住这么好的房子,你可真厉害。”满眼的信任和依赖又浮现在眼中。 夏语初心中有些酸涩,这些并不是她的功劳,若是没有慕容派人寻小如,她只能傻呆在杭城等小如,或许,永远都无法与小如相见了。 她虽着了慕容归的算计,且被他说动,被迫也自愿地为他效力,却也可以说是互惠互利的。 此时,她也只是慕容名下一个小小的依附,连护得小如周全都不一定能做到。 可是面对小如满足的笑容,夏语初什么也没说,只点头笑道:“是,只要我们努力,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小如开心地点头。 夏语初又问起小如,慕容的人寻到她,将她往杭城带的路上,是否遇到了宵小行窃。 小如的眼神有些茫然,道:“好像是吧,带我回来的大哥、大叔们都很厉害,我没有太在意。”因为知道是夏语初托的人来寻她的,又见那些人很厉害,小如的心思就松懈了下来,并没有太在意那些事情。 夏语初心里暗叹,小如果然是太年轻太单纯。 那个笨笨的却令她心生温暖和牵挂的小姑娘,万幸没有因为她而遭受不幸。 小如却想起任青瑾的人吩咐她的话,便道:“还有个任公……” 突然窗外一只觅食的鸟雀惊起,扑棱棱的冲天飞起,夏语初心里蓦然一动,立即截住小如的话,笑指窗外:“天降大雪,连鸟雀都觅食不易了,难怪你们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小如懵懂地点了点头,又要与夏语初说起任青瑾交代她的话,夏语初拉过她整理头花,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了,你就按他说的说罢。” 小如莫名地眨了眨眼睛,却也不傻,立即反应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转了话题,又絮絮地问夏语初分开后的情形。夏语初轻描淡写地与她说了,只捡那些寻常的事说,那些徘徊于生死间的事情都没告诉她。 又说了一会儿话,容四派人来告诉夏语初,楚秋的住处也安置好了。 夏语初谢过他,问起慕容归在书房,便要带小如过去致谢,容四就带了她们过去。 在书房里,慕容归正在听属下的回禀,将寻楚秋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在听得宵小连续两三次前来行窃时,皱了皱眉,又问了几句,就让那些人下去了。 那些人刚离开,另一个人就进了屋子,向他禀报楚夏、楚秋姐妹相见所说的话,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慕容归沉吟了一下,就让那人也下去了。 不久,容四就来禀报,楚家姐妹在门口求见,慕容归允了。 夏语初领着小如进来,让她向慕容归磕头致谢,感激“穆公子”的相救之恩。 小如终究是年纪小,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抬头看了慕容归一眼,立即呆了一下,就失态起来,动作都变得慌张局促起来,越发笨手笨脚的。 慕容归视而不见,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就让她们下去了。 还没回到夏语初的院子里,半路就有人来回禀,楚秋姑娘的房子安置好了,让她们去看一看,然后就有粗使婆子领了小如去梳洗更衣。 夏语初让小如梳洗后再去她的院子里,看着小如离开,就折返回慕容归的书房。 一直到书房门前,都没有遇上人,夏语初就自己敲了门。 “进来。”慕容归淡淡的声音传来。 夏语初推了门进去,行礼:“穆公子。” 慕容归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看着的一幅画,语气淡漠:“有事?” 静了静,夏语初暗地里一咬牙,跪了下来:“楚夏求穆公子一件事。” “说罢。”慕容归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 “求穆公子替我的堂妹楚秋安置一个去处,”夏语初跪着,抬头望着慕容归道:“她本是和我一起去投奔亲戚的,不想我失忆了,后来就发生了那些事情,说起来,是我拖累了她。” “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心思单纯,什么也不懂,我只愿她有一个安稳的去处,如寻常姑娘一般长大嫁人,相夫教子就足够了。”夏语初伏跪下来:“楚夏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慕容归轻笑:“你好算计。” 夏语初道:“楚夏不敢。” “不敢?”慕容归嗤笑:“就算我不安置楚秋,你就不愿效劳?敢不效劳?你这要求,与无本买卖有何差别?” 夏语初抬起头,望向慕容归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平淡,无波无怒,她就露出一个带了点痞气的笑容来:“听闻前朝有个李将军,领着支腾虎军,屡屡以少胜多,人称‘百胜将军’,就是因为上战场前,他便让军士将自个的遗愿写下来,承诺替他们实现,军士们没有了后顾之忧,杀起敌来个个奋勇,如狼似虎,气势逼人,令敌军闻之胆颤。穆公子胆识才智胜过李将军,楚夏才敢提此不情之请。” 慕容归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觉得我会受你话语之激?” 夏语初忙道:“穆公子胸中自有丘壑,何来受我之激一说?”笑意狡黠。 慕容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夏语初顿时觉得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脸上笑意却不变。 “罢了,”慕容归道:“起来罢,我答应你了。” 夏语初立即就想站起来,身子一动,却想了想,僵硬地磕了个头,才站起来,正要告退出去,目光在慕容归桌上一扫,顿时如遭雷击! 他桌上摆着的,赫然是她作的那幅《踏雪寻梅图》! 它不是在废画篓里吗?!夏语初想了想就明白了,是收拾书房的侍从也发现了画上画了慕容归,就送了给慕容归过目。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归,心中凛然。 慕容归看了看那幅画,淡然道:“画得还不错,比上一幅画好多了。” 夏语初吐出一口气,道:“谢公子谬赞。” “词也写得好。”慕容归一句话,又将夏语初的心提了起来。 她提在画上的是一首改编的小令中的两句:“冬日游,梅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忆起鲁氏所言,冷汗沁沁,衣袖下掌握成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去罢。”慕容归道,紧张的夏语初没有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如戏鼠之猫。 夏语初应了一声,机械地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屋子。 被寒风一吹,她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来,伸手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她再没有想到,自己的画会落到慕容归手里,早知道就该第一时间毁了它,而不是随意地丢在废纸篓里。 而慕容归,她实在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得高深莫测。 定了定神,夏语初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何娘子迎上来笑道:“听说姑娘的妹妹到了?” ------------ 第五十七章 腊八 夏语初点了点头,她之前就告诉过何娘子此事,何娘子笑道:“恭喜姑娘姐妹团圆,要不我去拜见下小楚姑娘?” 夏语初道:“她现在风尘仆仆的,带去洗漱更衣了,等她整理好罢。” 何娘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 夏语初暗地里点了点头,何娘子倒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因为鲁氏不喜欢她上课的时候,有个仆妇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夏语初去跟鲁氏上课,就没有带过她去,她就安静地呆在院子里,闲时做做针线,待夏语初回来时细心伺候,闲聊着说上几句话,丝毫不见焦躁不安。 夏语初就带了何娘子去小如的院子里,只见小如换了簇新的鹅黄色小袄,挽着两个抓鬟,显出几分清秀活泼,显得很精神,和初见时的风尘仆仆不同。 小如对自己这一身很满意,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正满脸喜悦地打量着她住的房子。 她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宅子呢,虽说在夏府房子也很好,但她来伺候夏二小姐时,夏二小姐的房间已经被清搜过了,又被困于一室,哪里比得上此时一个人住一个院子。 见夏语初来了,小如就兴奋地拉着她让她看,何娘子笑眯眯地上前见了小如,小如回了礼,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等何娘子下去斟茶时,小如悄悄和夏语初道:“他们问了我的身世,我就说了。” 夏语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小如又与夏语初道:“那个穆公子长得可真好看,要是……”她打量着夏语初,笑眯眯的,眼神中有些梦幻般的期待,在她心目中,穆公子那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夏语初这样好的姑娘。 夏语初正色道:“我们与穆公子有云泥之别,你不用胡乱猜测,惹来祸事。”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她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也怕小如因此而惹来祸事。 小如楞了楞,她并不觉得夏语初哪里差了,但她还是乖巧地点头应了一声。 夏语初抬手摸了摸小如的发髻,道:“小秋,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唔?”小如抬眼看着她,见她神色慎重,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我托了穆公子替你寻个人家安置,只怕,我们是要分开来住的。” “不要,”小如忙摇头,紧紧地拉住她:“我才不要和姐姐分开来住,你住那里,我就住那里,我要伺候姐姐。” 夏语初微笑:“傻话,我们是姐妹,哪来伺候一说?小秋,我既然带了你出来,就只愿你能平安长大,过两年说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安和乐就足够了。” 小如听她说起婚嫁之事,红了脸,却还是摇头。 夏语初就皱了眉头,只望着小如,沉默不语。 小如慢慢地低下头去,虽然曾经同生共死,心理上对夏语初亲密了许多,她确实将夏语初当成了满心依赖的姐姐,但看着她变得端肃的眼神,她还是会不自觉地臣服和退让,如同她还是她的小丫鬟一般。 夏语初心里也有些酸涩,小如对她满心依赖,她对小如何尝不是有种依赖?虽然表面上她是强势的,但对亲情的渴望,是天然的。 日子依然继续着,夏语初依然跟着鲁氏学书画识字,下了课就跟小如、何娘子一道玩笑嬉戏,不让小如沉迷在离情别绪之中。 即使注定是分离,她也要让相处的日子是愉悦的,而不是酸涩苦涩的。 慕容归的动作很快,很快就选定了容四收留的一对老夫妻安置小如。 那对老夫妻是看守容四在都城的宅子的,无亲无故,也无子女,虽未入奴籍,却一心依附容四生活,性情也是老实敦厚。 如今容四替他们收了一个义女,两老夫妻感激之极,一再保证会将那义女当亲生女儿看待。 夏语初听得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那对老夫妻间接属于慕容的部下,若性情不可靠,慕容又岂容得下他们?何况,有容四看着,小如定然吃不了亏。 只是……小如成了那对老夫妻的义女,对慕容来说,何尝不是人质? 终究是互惠互利罢了。 那对老夫妻是希望楚秋能够在过年前赶到都城的,容四亦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夫妻两人都年近天命之年,孤零零地过了好多个年头了,若是以前也就罢了,此时有了一个义女,自然是渴望能够在过年的时候,享享天伦之乐的。 而慕容归也同意了。夏语初没有反对。既然楚秋成了他们的义女,那就近照顾楚秋,为楚秋生活百事操心的,就是他们了,能尽早培养感情,打好关系,不是坏事。 何况,夏语初在慕容归这里也不过是属下,是奴,又能顾得小如几分? 听得这个消息后,小如的眼圈就红了,拉着夏语初不肯松手,她知道这安排是为了她好,可是,她早已在心里将夏语初当成了最亲的亲人,想不到只相处了几天,竟又要分别了。 那一天是腊八的头一天,过了腊八,小如就要由人护送着到都城了。 夏语初为了慰藉小如,便决定与她一起过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腊八节。 当天晚上,夏语初就向厨房要了大米、腊肉、豆腐干和大枣、莲子等各色干果,将材料都洗好了,泡果、去核、精捡,到了晚上半夜时分,起了两个炉子开始煮粥,一锅咸腊八粥,一锅甜腊八粥,细火慢炖。 何娘子和夏语初轮流看着炉子,小如困得抱着毯子直打瞌睡,却也不肯去睡。夏语初理解她的心情,也不催她,任由她在旁边一时睡一时醒地笑看着她们忙碌。 一直熬到第二天清晨,腊八粥才熬好,粥稠香浓,香气四溢,夏语初领着小如和何娘子,就在院子里祭拜了天地,然后用食盒分装了腊八粥,往各处送去。 鲁氏、容四,院内值守的人,甚至外院值守的随从,都分了一小盘子,最后才送往慕容归处,由夏语初亲自提着食盒,带着小如去了。 慕容归听得随从回禀说楚姑娘来送腊八粥的,怔了怔,就传了她进来。 夏语初笑盈盈地提了一个食盒进来,打开里面是两碗腊八粥,她笑着介绍:“一碗是咸的,这一碗是甜的。”又递上调羹。 慕容归盯着那两个小碗一会儿,接过调羹吃了起来,小如偷眼看他,见他吃得香,嘴角就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随从来问是否摆膳,他道:“不必了。” 夏语初没想到,慕容归竟然如此给面子,竟然将她送来的两小碗腊八粥都吃了。 其实,慕容归每年均能接到宫里送出来的腊八粥,只是天寒地冻,送到府里已是冷的,都城其他勋贵朝臣,也会往府里送腊八粥,他也知道自己的府里也同样会煮腊八粥相送,但他从未过问这些事,也从未吃过外头送来的腊八粥,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个仪式而已。 谁知楚夏提着个藤制的食盒,用干净的棉布密密地将食盒裹了起来,里面盛放的两碗腊八粥,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热的,香气四溢,他突然就觉得胃口大好。 或许,这就是仪式和真心的区别罢。 夏语初在旁边笑着说起腊八的一些习俗:“听说民间这天还会施粥,是积德的……” “那就派人去施舍一些罢。”慕容归淡淡地吩咐。随从就应了下去准备。 夏语初怔了怔,看了看连吃粥也动作优雅之极的慕容归一眼,抿着嘴笑了笑。 夏语初用食盒带了两碗自个煮的粥,和小如、鲁氏,还有其他几个抬粥的人去了庙会门口,那里已经摆了好几个施粥的摊子,摊子上挂了帘子,写了“赵府”等字样。也有一些寻常百姓家来施粥的,只一锅一摊,以家为户三、两个人在忙碌着。 其中最大的摊子,还是挂了“晋府”帘子的摊子,最热闹的也是他们的摊子,摆了好几口大锅,十几二十个仆从热热闹闹地忙碌着,围吃的人也多。 在晋家粥摊的后面还搭了暖棚,夏语初竟在里面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拿着从慕容船上顺下来的被子去当铺当时,遇到的那个晋三少爷。 他正站在暖棚里,看着仆从们施粥,面无表情。 她只看了一眼,就淡淡地移开了目光,晋凡书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去寻时,却了无痕迹,他也就不再在意了。 还有几家人多的施舍摊,都是杭城有头有脸的人家。 夏语初她们的摊子是没有挂帘子的,虽有六七个人在忙活,却都穿得低调,混在寻常百姓的施粥摊中,一点都不起眼。摆起来后,也有一些讨粥的人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在摆着的这些摊子里,算不得很热闹,却也不冷清。 因人多眼杂,夏语初和鲁氏几个女子出门时,都用布巾蒙了口鼻,只露出眼睛,也帮着施粥。 “姑娘,可否讨粥一碗。”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 夏语初正好给一个人分了粥,听着耳熟,闻言抬头望去,果然就是任青瑾,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着粗布衣裳,有些不合身,如果不是长相比旁人清俊些外,看起来并不起眼。 她抿嘴微笑,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拿了两碗粥出来,笑道:“我这粥,是要吃两碗的。” 任青瑾笑着接过来,一一吃了,在鲁氏留意这边之前,转身而去。 夏语初只想到任青瑾人虽聪慧,却还年少,活泼爱闹,或许也会去粥会凑热闹,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而任青瑾也只是抱着来看看的心思,他并不觉得夏语初会出现在施粥之处,但她出乎意料地出现了,虽然她蒙了脸,他还是认出了她,而且,他知道那两碗粥,是特意为他备的。 两碗粥还带着暖意,暖了他的四肢百骸,也暖了心胃。 街上有人家放了鞭炮,红屑夹杂着雪花纷乱,热热闹闹,繁繁华华。 腊八。 ------------ 第五十八章 对弈 腊八节的第二天,小如就要离开了,她是坐船北上的,有慕容的人一路护送。 夏语初并不担心她的安全,但是,还是有些离情别绪的,心里闷闷的,堵堵的。 特别是看到小如即使强忍着,依然迷离的泪眼,神情里微微的委屈,和拉着她的衣袖舍不得松手的小手时,她的心里愈发的酸涩起来,如同灌了几碗酸梅汤,喉头发紧,满颗心溢满了涩涩的酸楚,眼睛也酸涨起来,几乎涌出泪水。 “姐姐,你不能和小秋一起去吗?”明知道无望,小如还是忍不住问道,带着微薄却真切的渴盼。 夏语初忍住了眼中的泪意,微笑着对小如道:“我不是不能去,只是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做。” 小如望着她,抹了抹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好像要说服自己。 “真的,我会到都城去的,去了都城,肯定会找你的。”夏语初这话并非完全是哄小如的,她想慕容是都城的,她既然依附于慕容,那他回都城之时,应该会带上她的罢? 小如这才露出点笑意,满眼信任地用力点头:“嗯。” 终于要登船了,小如在踏板旁边对着杭城磕了个头,这是拜别慕容归的仪式,不管贵人是否在眼前,礼是少不了的。 不同夏语初跪拜的僵硬勉强,小如做得极其自然,这就是这古代世界最底层,低微如蝼蚁的百姓。 夏语初站在岸边,看着小如的船破浪而去,飞扬起她黑色的披风,映着白雪寒波,如江边小小一个黑点,看起来分外孤独寥落。 送了小如回到宅子里,鲁氏正独自一人在写字,看到她进来,淡淡地问道:“走了?” 夏语初点了点头:“嗯。”便坐到一边替她磨墨。 鲁氏搁下笔,微笑道:“我也要走了。” 夏语初一怔,停下磨墨的手,抬头看她。 “我有些事,要先离开,”鲁氏道,向她微笑:“以后你的功课得别人教了。” “哦。”夏语初点了点头,又继续磨墨,她没有多问,鲁氏也没有多说。 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只有磨墨和落笔的细微声响,一片安静。 却有淡淡的离愁。 鲁氏写完一张纸就离开了,夏语初没有去替她收拾东西,也没有去送她,她静静地磨了一砚台墨,也离开了平日里的课堂,却一时不想回自个的院子。 她顺着落了雪的花径闲逛,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了梅园。 她迈步进去,却怔住了,重重红梅、黄梅、白梅,清冷却恣意的繁花后,画室门窗大开,慕容归坐在她们平日里画梅的案桌后,仪态闲逸优雅地低眉摆弄着什么。 见她来了,慕容归只是抬了抬眉:“过来。” 夏语初穿过花枝走了过去,笑着向他打招呼:“穆公子。” 慕容归点了点桌面:“与我手谈一局。” 夏语初这才发现临窗的案几上摆了一副棋盘,温润的白玉、黑玉棋子纵横与棋局上,慕容归一人执黑白两子,与己对弈。 她笑容里带了一丝尴尬:“我不会下棋。” 慕容归挑了挑眉。 “可以学吗?”夏语初问道。 “坐吧。”慕容归淡淡地摆了摆手。 夏语初就在他对面落座,两人中间隔了个棋盘,收拾了棋子重新落子,慕容归向她讲解围棋的规则。 他不耐烦细讲,只将规则说了一遍,夏语初记得很用心,学得很认真,但她很快就输了。 夏语初并不急着收拾棋盘,她皱了眉,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儿,在心里仔细琢磨着,然后道:“再来。” 慕容归面无表情地与她收拾了棋子,又下了一局。 夏语初觉得她从上一局已有所悟,但一局下来,她又输了,与上一局一般,输得没有多一子,也没有少一子。 “再来!”夏语初盯着棋局好一会儿,又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番道。 一局下来,夏语初竟然又输得没有多一步,也没有少一步,没有多一子,也没有少一子。 再一局,还是这样。 连续五局! 而每一局,夏语初都觉得自己悟性应该不错,都有所悟,却没有丝毫改变。 夏语初发了会儿呆,细细地回想每一局的布局,却发现每一局她输得都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再来!”夏语初咬牙道。 棋局旁,夏语初冥思苦想,皱眉凝神,慕容归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过,依然从容寡淡,闲逸优雅。 他颇有闲情地望着夏语初,发现她的眉毛并不淡,有些浓而且长,如欲入鬓,让她娇弱的面容就多了一份倔强,一分隐含的英气。 此时她凝视着棋盘,微微蹙眉,神情专注,脸上的肌肤映着窗外的雪光,吹弹欲破。 他甚至留意到夏语初从梅枝下走过时,头上落了两朵梅花,梅花上的雪在房间的温暖下融了,沾在梅花上,犹如露珠,娇脆欲滴。 梅花、娇颜,相映生辉。 他突然就想起了夏语初所作的《踏雪寻梅图》上所提的词:“冬日游,梅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心中异样的情绪闪过,他落子就不再是毫不犹豫,而是慢了一步,夏语初第一次见他迟了一会落子,就抬头看他。 慕容归回过神来,捻了棋子落下。一落棋,他就发现,自己出现了小小的失误。 果然,虽然夏语初依然输了,但是比前几局少输了五个子,再不是一成不变的数字。 夏语初开心起来,竟然轻声欢呼:“终于有进步了。”笑容愉悦,溢于言表。 她并不是不能接受失败,而且,若她这个初学者竟然能够赢过慕容,那也太不可能了。 只是,每局都是同样的步数、输同样的棋子,也太令人沮丧了。 慕容归并没有说自己是因为一时的走神,所以出现了失误,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棋盘:“再来。” 一局下来,夏语初发现,竟然又是与上一局一般输了同样的棋子。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了棋盘一会儿,看了看慕容归嘴角勾起的笑意,一时竟然忘记了她对面坐着的是慕容归,她敲着棋盘,掳了掳衣袖:“再来!” 慕容归将棋子往棋盒里一掷:“不下。” 夏语初呆了呆,微张着嘴抬头看他,似乎才发现他是慕容归一般,脸上就露出了沮丧的神色。 慕容归望着她沮丧的呆样,心情分外愉悦起来,施施然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立即就有随从上前,替他披上披风,顺便送给夏语初一个同情的眼神,指了指棋盘:“收拾下。”就跟着慕容归出去了。 夏语初无奈地收拾着棋盘,想起与慕容归对弈的情形,却不由得微笑起来,虽然是惨败,却也心情愉悦。 那是与高手动脑和不断进步的乐趣。 虽然她一直在以同样的棋子惨败,但她知道她是有进步的,只是对手太变态。 笑着笑着,她就楞了一下,因为她想起了小如和鲁氏。 此时天色渐黑,而她那些沉甸甸压在心里的离情别绪,竟然消失了。 过了两天,容四告知夏语初,他们也不在宅子里过年,而是去皇陵山不远处的行宫,为皇陵的冬祭祀督工。 夏语初与何娘子也随行。 夏语初对于在哪里过年,并没有什么所谓。过年是团聚的日子,是回家的日子,而对夏语初来说,这个陌生的世界,并没有她的家。 那么,到哪里过年,又有什么所谓呢? 何娘子的想法和她差不多,都没有异议地收拾了东西,第二天,除了留守在宅子里的人,其他人就坐了马车,去了皇陵山不远处的行宫。 说是不远处,其实也是隔了几个山头的,行宫一切以简朴、大气、端庄为主,就显得有些沉闷。 不过,那行宫范围很大,比春意胡同的宅子还大多了。 里面竟然还设置了练武场,连武场也分了格局,有跑马、练箭、练阵法、刀枪的,各自隔开。 安置下来的第一天,何娘子忙忙碌碌地收拾摆放房舍,夏语初都不知道她带了那么多小东西,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 何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要不姑娘去逛一逛罢,回来我就收拾好了。” 在收拾房舍上,何娘子比夏语初会多了,夏语初也不再客气,就转身出去了。 一路行到练武场,夏语初发现了容四,他在练箭。 拿起弓箭的容四,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与平日不太相同了,冷厉锐利,笔挺的身姿如松,抬臂,曲肘,怀中弓如满月,箭带着风雷般的锐意直中远处箭靶上的红心。 夏语初大声叫好,容四回头看她,对她笑了笑,笑意温和。 夏语初走过来,笑道:“真厉害,能教教我吗?” 容四怔了怔,询问地望着她。 夏语初道:“鲁夫子没有来,我读书识字的夫子还未挑选好,就先练练功夫罢。若你请教我的话,我就拜你为师。”她笑意盈盈的。 容四眼神微微一晃,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道:“也好。你是女子,用匕首虽然灵活,但拼力气和身形,却是弱势,练一练弓箭,在某些情况下,就可以避免这种弱势了。” 夏语初深以为然地点头。 容四道:“若你要学,以后每天这个时辰,就都得来这里习习。否则,没有用。” 夏语初忙点头保证:“一定。” 不过,她迟疑了一下:“需要先禀报穆公子吗?” 她在现代就知道,越过领导直接做决定,后果是严重的。她不想让容四为难。 容四觉得他并不是特别细心的人,可他竟然听出了夏语初语气里的关心,他眼中染上了几分温柔,道:“公子让你来行宫的目的,就是让你习些功夫。至于学什么,还得看你的喜好。” 夏语初笑道:“我觉得学弓箭就很好。” 容四道:“这里的弓箭,你挑一柄罢。” 夏语初依言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柄弓箭,入手有些沉。 容四道:“拉开弓。” 于是,她学着电视里看到的弓箭手动作,一只手抬起弓,一只手搭在弓弦上,用力往后拉。 可是她根本拉不开,只拉开一个微弯的幅度。 连试几次都是这样。 ------------ 第五十九章 吐露 容四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弓,自己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把略小的弓递给她。 夏语初接了过来,入手就觉得那柄弓轻了一些,她抬起弓,一手搭在弓弦上用力拉。 可是,结果仍然是拉不开。 容四站到了她的身旁,指点她:“这只手搭在这里,这只手这般。” 夏语初很认真地调整和照做,可依然没有拉开弓,明明她已经用尽了力气,细白的手指有些发白。 她抿了抿唇,有些沮丧,这身体的力度果然还是不行。 容四就站到了夏语初的身后,右手搭在夏语初的右手上,左手搭在她的左手上,以一个半拥抱的姿势,帮她调整姿势,开弓使力,嘴里轻声地向她讲解:“这里该这样……” 身后是男性成熟的气息,带着暖意靠近,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 夏语初脑中“轰”的一声,她的记忆之门,那扇她一直刻意地紧闭,刻意地回避的记忆之门,打开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带着轰鸣和璀璨的白光扑面而来!将她碾压而过! 她的未婚夫,她在现代的未婚夫,就是她刚成为特警时的教官。 骄傲的警校美女,和特警训练营的中队长,谁也看不惯谁,一开始是冲突不断的。 他看不惯她的骄傲和娇柔,而她也看不惯他低调下的骄傲和对她们深藏的轻视。 直到一次手枪射击训练,她枪枪中靶,他却指责她枪枪偏离靶心太多。 “要知道,你的每一枪,都可能挽救几条生命,或许挽救你自己的生命。”他严肃地指责她,而她冷笑着讥讽:“那你教教我枪枪中红心呐,大教官!” 于是,他上前以一个拥抱地姿势,握住她的手枪,扣动扳机,正中红心! 她回头想说什么,寸厘之间,却是他一双如星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角,神情专注而冷肃。 她脑中“哄”的一声,张着嘴,要说什么,她却完全忘记了。 后来,她已经忘记了当时她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只记得当时觉得,眼前这张脸帅得惊天动地。 而此时,那些记忆轰鸣而至,将她整个人碾压成粉末,如一只巨手用力碾压着她的心脏,痛得无以复加。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只余下空洞的痛感一阵一阵地滑过心脏,连绵不绝。 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她全然不知道。 容四握着夏语初的手拉开了弓,却发现她突然全身紧绷,不可抑止地发抖。 他一惊,才发觉自己失礼了,竟然忘记了她是一名云英未嫁的女子,而竟将她当成了他手下训练出来的侍从。 他后退一步,脸腾地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低下头去,局促不安地道:“对,对不起……” 等了一会儿,却毫无声息,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望去,却见夏语初依然保持着拉开弓的动作,身子却越抖越厉害。 他一惊,顾不上羞怯,一步转到夏语初的面前,竟发现夏语初眼神空茫地望着不知名处,张着嘴却发不出痛苦的呐喊,泪流满脸! 容四心知异样,他顾不上男女大仿,双手握住夏语初的胳膊,轻轻地而又急切地摇晃她:“楚夏!楚夏!” 夏语初眼神中才恢复了一点神采,手一松,弓就松了,容四忙替她将弓拿下来,放到一边的地上,继续轻唤:“楚夏!楚夏!” 夏语初猛地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她嘴里含糊而喃喃地唤着:“秦墨声、秦墨声……” 一声接一声,绝望而悲切。 容四沉默地任她抓住,听得她的唤声后,心里一惊,再顾不上其他,伸手揽住夏语初的头,紧紧地将她圈在肩膀上,将那一声声凄厉的哭声和唤声全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知道,如果说在船上夏语初的那一次痛哭,是因为病痛和噩梦,那如今她的痛苦和呼唤,就是有意而为。 若是慕容归知道,他不会允许一个心中深藏着其他人的人成为他的侍卫,特别是她心里藏着的、珍重着的,是无法确定的陌生人。 这是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最信任的护卫,会因为其他人而毫不犹豫地伤害你! 冷情冷性的慕容归,觉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而已经逐渐接触到慕容归实力的楚夏,结果就是一个“死”字! 容四心乱如麻,从他跟着慕容归的身边开始,这是他第一次对慕容归的隐瞒和“背叛”,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做。 他沉默地盯着连绵的远山,神色严肃而端凝,心里却想着毫不相干的一个问题:又下雪了。 空旷的行宫,空旷的练武场,紧紧拥抱的男女,被压抑的哭声和呼唤,隐秘而安静。 雪花飘落下来,铺天盖地,似乎成了掩盖秘密的巨大屏障。 逐渐平静下来的夏语初和容四坐在练武场周围的游廊中,看着密密匝匝飘落的雪花,夏语初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和披风。 容四打开酒壶喝了一口,烈酒带着滚烫的暖意滑过喉头,也似乎将心里那奔腾的思绪和慌乱平复了一些。 想了想,他将酒壶递给了夏语初,夏语初接过酒壶,毫不避讳地对着壶口喝了一大口,又将酒壶递还给容四。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三四口,夏语初就带了点迷糊,她双手抱着膝,坐在游廊的椅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容四微微地笑着:“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容四看着她微微笼上了迷离的眼神,静了静,低声道:“想。” 夏语初想了想,笑得有些调皮:“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会吓到你哦,听吗?” “听。”依然是低沉的嗓音,却给人莫名的可靠感。 烈酒在身子里一阵一阵地发暖,让她全身都暖溶溶的,有些发软,但是她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她清醒地知道,她讲出来的那些,可能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怎样不可挽回的恶果。 可是,她就是想将自己的故事将出来。 因为,那些思念和深藏的记忆,快让她疯了。 即使她很努力去适应这个世界,很努力地去接受这个世界,但是没用,她始终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一次又一次愈来愈强烈的爆发,让她知道了不管自己怎么去压抑,怎么去努力,都没有用,不惯平日里有多理智,有多冷静,在适当的时机,那些心里深沉的悲伤和绝望,会将她彻底地压垮。 或许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 或许她一直在刻意地回避和压抑自己不想起现代的亲人和爱人,就像拼命堵塞奔腾的洪水。 她只是想宣泄,就如同此刻,她只是想将那些故事说出来,彻底地宣泄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再犹豫,将目光投向远方,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轻声道:“我说我失忆了,其实对,也不对。我没有这个身体的记忆,却有另一个身体的记忆。” 她说完那一段莫名奇妙的话,将目光转向了容四,冲他一笑,笑容空茫:“简单地说,就是借尸还魂。” 容四心中一震,那感觉,是震撼而意外的,如听到了天方夜谭,但,他却直觉她说的是真的。 他望着夏语初,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上不由得腾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他惯走夜路,一直以为自己够胆大,可此时,一阵惊惧的寒气似乎侵入了骨子里,那从心底深处泛起的寒意,生生令他打了个寒颤。 “吓到你了吧?”夏语初笑了笑,隐含歉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原来的世界生活得好好的,莫名地就出现在这里了。” “你知道吗?这里和我原来生活的地方,是全然不同的陌生地方,或者,是两个间隔的时空……你知道什么是时空吗?”她伸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圆,说着:“这是一个时空,”又画了另一个分离的圆:“这是另一个时空……嗯,画得像两个鸡蛋,对,就像两个鸡蛋,各自成圆,两不相干。” “在原来的地方,我拥有亲人,拥有喜欢的人,拥有朋友和工作,可是这里,我什么都没有了。”她喃喃地说着,眼中泛起了薄泪,孤单而可怜:“我失去了全世界。” “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事物……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突然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感觉。” 她可怜兮兮的抱膝而坐,看起来弱小而孤单。 容四心中一酸,心底升起的惊怵竟然就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怜惜和同情,他望着夏语初,眼神不自觉地温柔起来,含了几丝安慰。 他将手里的酒递给夏语初,夏语初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安慰,微笑起来,喝了一口酒,又道:“我给你讲讲我原来的时空吧。” 她絮絮叨叨地向他将她原来的生活,讲她原来的世界,并没有说得很多,仍然让容四惊奇不已。 他觉得她说的都是胡话,可心里却有奇异的真实感。 说到后来,夏语初醉了,她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容四伸手扶她:“你醉了,回去罢。” 夏语初突然抬起头,目光异常的明亮,定定地望着他,容四不由得手心生汗,手足无措。 却见夏语初点了点头:“你像我喜欢的人。” 容四一怔,心跳不受控制地剧跳起来,喜悦而酸涩,却见夏语初头一歪,醉了过去。 ------------ 第六十章 隐瞒 夏语初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头有些痛。 她扶着头,发出细微的呻吟,从床上坐了起来。 何娘子在外间的榻上歇息,一听得她醒了,就从床上爬起来,倒了温水给她喝,笑道:“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夏语初应了,接过水喝了几口,感觉好一些了,便向何娘子笑道:“我喝醉了?昨晚可有吐酒?” 何娘子笑道:“倒没有吐酒,容四爷带你回来,你就已经昏睡了。” 夏语初忆起了昨天之事,忍不住捂了捂脸。 但是,其实她并没有后悔,那些事情说出来后,她觉得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搬开了,那些沉重的悲切和绝望,似乎消散了许多。 至于容四会不会将她所说的话禀报慕容,会不会对她畏惧如虎,甚至派高僧名道来捉拿她……夏语初叹了口气,听天由命罢。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了,就去了练武场。 她已经来得很早了,远远早于昨天约定的练武时间,不想她到了那里后,发现容四竟然早就在那里,一箭一箭地直中红心。 听得声响,容四回过头看她,目光微微闪烁。 “早安。”夏语初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容四微笑道。 这么早,看来容四昨晚也睡得不安稳呐,夏语初思揣着。 容四平静地点了点头,对夏语初道:“既然来了,你挑一柄弓,开始练罢。” 夏语初应了,挑了昨天容四挑给她的弓握在手里。 容四指点了她几下,见她还是不得要领,犹豫了一下,如昨天一般,以一个半拥抱的姿势,帮夏语初调整动作。 夏语初只僵了一僵,就安静下来,专注地听着他讲解,将弓拉了开来。 早上的训练很顺利,夏语初已经能姿势准确地拉开手中的弓箭了。 将要离开练武场时,夏语初到兵器架上放弓,容四也走过去放弓,他轻声地用耳语对夏语初道:“昨天你与我所言之事,以后不可再说,不管对谁,都不许说。” 夏语初怔了怔,却听他继续道:“我也会将它深埋心底,谁都不会说,不管是谁。” 夏语初呆呆地看着他,容四皱起了眉头,面容冷肃起来,眼神锐利,顿时锐气逼人:“听见了没?!”他冷声问道,严肃而郑重。 “听到了。”夏语初忙点头,认真地回答道,一股暖流在心中流过。 容四转过头,大步往练武场外行去。 夏语初跟在他身后,微微地笑着,表情愉悦。 夏语初练习箭术是慕容归指派的,既然已经练上了,虽然容四已向慕容归禀报过了,按规矩夏语初还是要去向慕容归回禀,磕头谢恩。 用过早膳,夏语初就去向慕容归谢恩,不过动不动就磕头,她还是很不自然,于是,她就福了一福敷衍过关。 慕容归只看了她一眼,就低眉看着桌上的棋盘,捻了一颗棋子摆在棋盘上,淡淡地点了点头,就让她退下。 夏语初看着棋盘,有些蠢蠢欲动,她自从与慕容归对弈一场,就开始对下棋感兴趣,在宅子里还向侍从要了副棋子,来行宫也带来了。 可是,何娘子不会下棋,不管是宅子里还是行宫里,人人都各司其职,再说她除了常接触的三两个人,其他的人她也不熟呀。她总不能每个人问人家会不会下棋吧? 于是,她只能捧着棋盘自个琢磨,可学东西就是这样,学而不练则怠,练而不学则僵,她既无从学,也无从练。 如今见到慕容归和一个幕僚下棋,她那棋瘾就被勾得蠢蠢欲动了。 她想观战观战,可既然已经谢过恩了,她就该退下了,于是,她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徘徊了几下,伸长脖子看了几眼棋盘,还是行了礼要退下。 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淡淡的声音传来:“回来。” 夏语初转身看着慕容归,道:“穆公子有何吩咐?” 慕容归指了指一旁的茶炉:“过来看着炉子。” 夏语初心中一喜,应了“是”,就快步地上前,接过到茶炉边侍从手里的小扇子。 侍从听得慕容归的吩咐时,只微微怔了怔,就恢复了自然,将扇子递给夏语初,低声指点她看炉子、煮茶的要点。 夏语初凝神听了,点点头,就坐到了茶炉边看着炉子,一边煮茶,一边往旁边的棋盘上张望。 煮茶的侍从就退了下去,不过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外间侯着,时刻关注夏语初的差事做得如何。 他虽然不知道慕容归为什么突然让夏语初煮茶,但主子自有道理,他不过问也没有过问的资格,但他并没有因为差事指给了夏语初而松懈,这是他负责的范围,及时是给别人了,他也有义务照管好。 那个与慕容归下棋的幕僚叫吕直,曾经教过慕容归,对慕容归有半师之恩,颇受慕容归信任。他因为提前来杭城周围访友,并没有跟随慕容归的船,等慕容归到了杭城后,他也跟着住进了官家安排的府邸,而春意胡同的宅子是慕容归的私宅,他并没有去过。因此,他是没有见过夏语初的。 此时他不禁多看了夏语初几眼,心中微微一动,眼神就有些郑重,因为,他已是许久未见在慕容归身边出现贴身女侍从了。 “这位是吕先生。”慕容归向夏语初介绍吕直,夏语初忙向吕直行礼,吕直也忙半起身回了个礼,丝毫不敢懈怠。 既然能让慕容归允许跟在身边的女侍从,又岂是寻常之辈。而且,慕容归竟然还向她介绍自己。 “楚夏。”慕容归对她的介绍,就不如介绍吕直尊重了。不过夏语初对此不在意,吕直也不会因为慕容归的随意态度而轻视夏语初。 寻常婢女,又岂有向他介绍的资格? 夏语初煮着茶,一心两用地关注着棋盘上两人的交战。 慕容归和吕直的对弈,可就不是夏语初这个初学者可以比拟的了,双方一开始旗鼓相当,以小小的棋盘为局,执子画出令人炫目的战局。 夏语初一开始连思维都有些跟不上,不明白他们落子的用意,似乎毫无章法,于是心里就暗暗将那些落子努力记下来,后来才发现,这才真正的高手过招,他们每下一子,都与后面的十几、几十子首尾相连,攻守相宜。 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千军万马尽在胸怀。 夏语初一直认为自己悟性不差,那天与慕容归对弈一直都有进步,但今日看了慕容归和吕直对弈,她才知道,自己的那点感悟和进步,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原来还对慕容贵每一局都以同样的子数赢了自己有些不服,此时,却是心服口服。 她一边认真地琢磨着棋局,一边却没有耽搁煮茶,即使入迷之时,也会一直提醒自己还有煮茶的任务。 不为其他,只为责任使然。 那煮茶的侍从见夏语初从坐下来,就一直盯着棋局看,显然是个围棋迷,越发关注起她来,生怕她观棋入迷忘记了煮茶。将茶煮坏了事小,一不小心走水了事大。 但是,他后来发现,夏语初既然入迷的时候,煮茶也是有条不紊的,虽然动作很青涩,但却没有出什么错。 他不由暗地里点了点头,心里将她看重了几分,心想,难怪是主子留下来随行的女子。 连下了三局,吕直输两局,赢一局,他抬眼看着眼前表情淡然的慕容归,心中有欣慰,也有感慨。要知道他浸淫棋道几十年,才有如今的水平,对弈三局,他都是全力为之,而慕容归曾受他指点棋道之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更重要的是,慕容归年不及弱冠。 “我输了,”吕直笑道:“与公子对弈,果然是畅快淋漓。不过,也实在累得很哪,老了。” 他笑着摇头,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慕容归只是笑笑。 夏语初给吕直斟了茶,惊讶笑道:“您老了吗?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吕直怔了怔,在慕容归的面前,可没有几个人敢开玩笑的,他不由抬眼看了看慕容归,只见他表情依然平淡,眼神却还温和,便呵呵笑道:“楚姑娘可真是惠口莲心。” 用过茶,吕直向慕容归告了退就离开了。 夏语初伸出手,悄悄揉了揉腿,守着茶炉是跪坐着的,她看棋局看入了迷,竟然许久都没有换动作,此时才觉得双腿又酸又痛,如针扎又如蚂蚁乱爬一般不舒服。 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上去收拾棋盘,但是腿麻得不行,只能心里暗暗叫苦,幸亏慕容归也没有催她。 等她觉得已经恢复了,可以正常走动了,才见慕容归敲了敲棋盘,她忙上前,将棋盘收拾好了。 “下去罢。”慕容归道。 夏语初道:“我有几个疑惑想请教公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归抬头看她,她忙道:“方才我看到吕先生将棋子下于此处,不是困死了自己的一片棋子么?” “舍小而求大。”慕容归道。 夏语初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道:“还有第二局……” 煮茶的侍从在外室听着,只听夏语初一个个问题问出来,而慕容归竟然也没有不耐烦,虽然语言简洁,却也一一答了,慕容归声音低沉却难掩清越,夏语初声音显得有些柔软,俱是悦耳,交织一室细语。 从煮茶侍从的角度看去,夏语初捧着棋盘跪坐在榻上,仰头望着慕容归,神情专注而认真,慕容归端坐于椅子上,低眉看着夏语初,姿势闲适,从容淡然,光线勾勒出优美的剪影。 如画。 又有收获,夏语初心情很好地从慕容归处出来回自己的院子,却遇上了容二。 ------------ 第六十一章 祭祀 容二看起来又清减了一些,有些风尘仆仆的。 夏语初便向容二行礼,口称:“容二爷别来无恙?” 容二看见她,微微怔了怔,既有些意外,又是在意料之内,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楚姑娘好,无恙,有劳姑娘记挂。” 两人寒暄了两句,就分开了。 夏语初想,难怪许久没有见到容二跟在慕容归身边,原来是出差了。 而容二也正如她所想的,是出去办了趟差事才回来,紧赶慢赶的,才在冬祭祀前赶回来。 除了行宫原本的少数扫洒的仆役外,慕容归从都城带来的侍从都是认识容二的,而且行宫内院,都是都城来的侍从值守,因此,容二进了内院后,就再无人拦他,而一路都有人恭敬地向他问候行礼。 他唤了人伺候他换了干净衣衫,就往慕容归处来,为自己通禀。 “进来吧。”慕容归道。 容二便掀开帘子进去,微笑道:“爷,我回来了。” 慕容归并没有急着问他打探的消息,而是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清减了。” 容二心里流过一阵暖流,他忙道:“虽然清减了些,幸身子还康健。” 慕容归点了点头,那煮茶的侍从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就退了出去。 容二就从怀中拿出一些书信,呈给慕容归:“映俞猜得没错,晋家确实有问题。”映俞是鲁氏之名。 慕容归接过书信看了看,又问了容二一些情况,沉吟起来:“杭城晋家……” 当天晚上,慕容归为容二接风,摆了宴席,虽然说在皇陵附近的行宫,不宜过于喧哗热闹,还是有一些人喝醉了,夏语初虽不在宴请之列,晚膳里也多了一壶酒,她与何娘子对坐对饮,也颇为轻松愉悦。 第二天,夏语初听侍从说笑昨晚宴请之事,好像容四也被灌了不少酒,还怕他今早不一定能按时到练箭场。 谁知道到了哪里一看,容四已经到了,而且还提前练了几箭。 夏语初笑着和他打了招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盅,递给容四,笑道:“这是我们那里的土法儿,宿醉之人早起吃了会感觉好一些。”是一盅小米粥。 这是夏语初和何娘子自己熬来解酒的,早起时想了想,就给容四也带了一盅。 有时候分享秘密也是拉近距离的一种方法,因为两人拥有共同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亲密感。 何况,夏语初对容四是感激的,对容四也是有奇妙的亲近感的。或许是因为她两次因为绝望而崩溃,都是容四陪在她身边。那时的陪伴,是比任何东西都珍贵的。 她给容四带小米粥,既是关心,也是感激的表达。 容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柔光流转,他沉默地接过小盅,将那一盅还热热的小米粥吃得一点不剩,然后拿起兵器架上的弓,平静地道:“开始练习罢。” 但他知道,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温暖愉悦,是怎样的心动如雷。 夏语初虽然已经能拉开弓,但手却不稳,捧着的弓都是晃来晃去的,容四就一遍一遍地让她练习拉弓,直到手足酸才停下来。 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夏语初的额头却出了一层的薄汗。 容四以前训练侍卫,是追求以最快的时间达到最好的效果,训练强度比训练夏语初不知要大多少倍。 容四并不觉得这不正常,因为他也是这样接受训练过来的,甚至于比他训练的侍从更严厉,更残酷。 但是,此时见到夏语初脸上的薄汗和潮红的脸庞,他竟然觉得有些心疼。 他将一本薄薄的书籍递给夏语初:“这是一些入门的养身心法,你每天晚上练一练,能够强生健体,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夏语初接过来翻了几页,是字和图解配合的,简浅易懂,即使她这种菜鸟也一看就能明白。她将书籍拿在鼻端嗅了嗅,一阵墨香,有些意外:“这是你写的画的?” “嗯,”容四有些不自在起来,显得有些拘谨:“画得不好。” “挺好的,”夏语初笑道:“我若是能写成这样,就满足了。” 容四抿了抿嘴,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笑盈盈的目光,觉得浑身都僵硬了起来,而心底却如有甘泉井一般,渗出丝丝的甜来。 夏语初好奇地问道:“这是不是就是内功修炼?练好了是不是就能飞檐走壁、摘叶伤人?” 容四怔了怔,道:“这倒也是内功修炼的,不过……也就用来强生健体,倒也有轻功、内功身法,但那个要从小修炼的,你现在不适合修炼那些。”很认真的解释,好像生怕夏语初觉得他有所保留所以不高兴一般。 夏语初问那些,一时因为好奇古代功夫到底有多神奇,二则也有些期待。不过她听得容四的回答,并没有多失落,若是飞檐走壁、摘叶伤人的功夫那么好练,那她就是穿越到武侠世界了。 可是,容四的态度让她有些意外的同时,也有些感动,那种认真,是对她的重视,那种放在心里的珍视,很是动人。 于是,夏语初就每天晚上都按照书籍上呼吸吐纳。一开始并没有什么见效,不过夏语初也不失望,内功啊,可不是那么好修炼的,除了所谓的悟性,时间的积累和长久的坚持也很重要。 时间无声地滑过,夏语初渐渐能稳稳地将弓端起来了,而日子也了十二月二十三日,也是皇陵冬祭祀的日子。 其实据容四讲,皇陵冬祭祀以前并不是在这一天,而是在更早之前,由监天司选了黄道吉日祭祀,因今年皇陵修整,才推迟了选了这个日子。 在传统节日气息越来越单薄的现代,作为一个年轻的现代人,夏语初其实对传统习俗并不太懂,更何况这个有些地方与她原来的世界的古代都不太相同的异时空,因此她也无从判断祭祀的时间是不是该这样的。 夏语初也是随行的人之一,而她能够随行,或许只是慕容归临时起意而已。 那天慕容归派人送了一本棋谱给她,她便要去谢恩,走到慕容归的住处,却正好值慕容归与人在商议一些皇陵祭祀的问题,侍从便一脸歉意地告诉了她,想叫她下次再来。 夏语初想了想,不过是一本棋谱,本来古代这主子和侍从间谢恩来谢恩去的就挺累的,还得来几趟,就道:“要不我就不打扰公子了,烦请您转告公子,楚夏来谢恩了。” 侍从也觉得这不过是小事,就笑着点头应了。 不想他们细低的说话声,还是让内室的几个人听见了。门帘一掀,容二走了出去,道:“是楚姑娘吗?” 侍从忙应“是”,容二点了点头,道:“请楚姑娘侯一侯罢。”便转身进了内室。 夏语初没有冲着容二的背影吼上一句“不必了吧”的勇气,只好进了外室。 侍从向她笑了笑,给她冲了茶。 幸好慕容归几个商议的时间并不久,只听慕容归指派吕直率人与杭城的官员们传达祭祀之事。吕直就行礼离开了。 容二笑向夏语初道:“楚姑娘,进来罢。” 夏语初进了内室,容二便退了出去,慕容归抬眉看了看她,淡然道:“何事?” 夏语初就向他行礼道谢:“谢公子赏赐的棋谱。” 慕容归微微皱眉:“以后这些小事不用谢恩了。” “是。”夏语初恭顺地应了一声,眼中有盈盈的笑意,早该不用了。 慕容归看着她的笑意,突然却觉得有点不爽,静了一会儿,他道:“后天皇陵祭祀,你,随行罢。” 夏语初并没有多想,应了“是”,就退了出来。 对于她可以随行一事,容四显得很高兴,因为虽然只是跟去伺候,但女子能够随行皇家祭祀,就已是一种尊荣和信任。 是吗?作为一个即使到了古代,也没办法入乡随俗地认同浓厚等级观念的现代人,夏语初倒觉得平常,只当成一件工作来做。不过,她心里也是有些高兴了,能够长长见识嘛。 她早早的起床到慕容归的住处外侯着,慕容归也起得比往常要早些。 夏语初打着呵欠,看着廊下的冰凌玩,冰凌长长短短地挂在廊下,亮晶晶的晶莹剔透,在晨光下折出钻石般的光芒。 院门一阵繁而不乱的声响传来。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低沉华丽的雕梁屋栋下,慕容归在众人的拥簇中出现。 夏语初只扫了一眼,就呆住了。 眼前的男子白玉束起墨发,颀长的身躯着墨色宽袖祭祀重服,除了衣襟、袖边、衣摆用银线绣着威武的银色蛟龙外,通体再别无纹饰,越发显得脸庞如玉,眉含远山,身姿比竹更俊逸,比松更端雅。 他从容不迫地走着,微微仰着头,无以伦比的雍容矜贵。 一时间周围都寂静下来,众人都不由得放缓了呼吸,似乎生怕惊扰了天人。夏语初可以想象,在他站在千百人前主城祭祀时,又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一个侍从匆忙而来,见到慕容归的一瞬又退缩了一下,容二训道:“何事?慌慌张张的。” 侍从忙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回禀第二套祭祀服熏香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了一个洞。 慕容归皱了皱眉,神情冷肃如寒冰,紧抿的唇角流露出不悦,气氛不仅又冷了几分,众人皆垂眉低目,屏声静起,夏语初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同情起来。 ------------ 第六十二章 逼供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容二低声对慕容归道:“杭城行府里,还有一套礼服。” 慕容归眼中带着不悦和不耐烦,冷冷道:“你安排罢。”便向外行去。 容二应了,见夏语初要跟在慕容归身后离去,便唤住她:“楚姑娘,我派人立即到行府拿礼服,还烦请你在此等上一等,与容四接到礼服后,熨烫平整,立即送往皇陵。” 夏语初怔了怔,心想大概容二以为她是女子,对针线熨烫之事必然是会的,所以才这样吩咐她,不过她确实跟着兰花儿学过熨烫,即使搞不定,不是还有何娘子吗? 她向他行了礼应了“是”,就准备退让到,谁知容二却又叫住了她。 容二声音低低的:“本来楚姑娘跟着我们随行,这件事也就罢了,但如今既要你送礼服,有件事还得告与你知晓。皇陵祭祀仪式,守卫外松内紧,若要进入内围,得对上暗语,否则,格杀!” 夏语初吓了一跳,是这样的吗?对于古代的祭祀仪式,她还真是一窍不通,却又觉得有些好奇,这种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对暗语情节。 容二又道:“楚姑娘莫慌,我还是讲暗语告诉你罢,免得发生什么误会和意外。” 夏语初点点头,虽然她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到处乱跑,但这毕竟关乎自己的性命,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吧。 容二将那句暗语告诉了她,很简单的两句,上句是“千重雪”,下句是“一队春”。 夏语初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容二吩咐了她一句“切记”,又吩咐她事关重大,切不可泄露,便匆匆跟上慕容归离开了。 等到日上三竿,礼服送到了,夏语初在等待的时间里已经将熨烫的工具备好了,又唤了何娘子帮忙,两个人一起快手快脚地将礼服整理好,容四望了望天,道:“此时立即赶去,还来得及。” 行宫与皇陵隔了几座山,夏语初望着容四唤人牵出来的两匹马,迟疑了起来:“我不会骑马。” 容四也迟疑了,那马夫就笑道:“事急从宜,容四爷和姑娘共乘一骑不就行了?” 容四心跳漏了半拍,瞪了那马夫一眼,夏语初想了想,笑道:“好罢。” 容四先上了马,虽故作镇静,但他紧绷的脊背出卖了他,夏语初也跟着上了马,伸手抓住容四的肩膀,感觉到他身子一僵,心底那点不自然却烟消云散,不由莞尔。 “坐好了。”容四低低地说了一句,一夹马腹,骏马便冲了出去。夏语初就只顾专心致志地坐稳抓好了。 骏马奔驰在山道上,刚转过一座山,容四突然低低地道:“身后有人。” 夏语初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山道上却是空茫一片,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反而手滑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小心,”容四低沉的声音传来,冷肃凝重。 “嗖”!利箭破风之声呼啸而来,在身旁擦过! 夏语初惊骇回头,身后远处如凭空一般冒出了几匹,马上的人着白衣,以白布蒙脸,正疾驰奔来,他们的手上,拿着弓箭的正引弦搭箭,拿着长剑的刃锋寒光逼人! 夏语初全身绷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紧张的气氛,令人神经紧绷,但她没有问哪是什么人,因为这会扰乱容四。 即使最紧张的时刻她也能判断什么该做,而什么不该做。 她此时该做的,就是让自己稳稳地骑在马上,不让自己扰乱了容四。 接下来几箭,都被容四用马鞭拨开了,但速度却慢了一些。 又是“嗖嗖”几声,箭却没有对着他们,而是落在了山壁上,山壁上、树上的雪被箭劲一激,大团的雪块迸发,纷纷落下,马匹嘶鸣一声,慢了下来。 后面的追兵乘此机会,迅速地跟近了。 夏语初的心越发地凝重,骏马!矫健的身手!那些追兵哪里是什么宵小,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六七个高手! 长长的马鞭如毒蛇一般缠绕上来,容四双手难敌四拳,终究慢了下来,和他们缠斗在了一起。 夏语初紧贴着马背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和妨碍感,但还是没有让人忽视她的存在,容四一道剑花逼退追兵后,一条鞭子却缠上了夏语初的手臂,那人一用力,夏语初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容四的肩膀,向后面退去。 后面发生的一切,对夏语初来说,就像慢镜头一般,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向后面飞退,犹如飘絮一般,然后落在地上的雪地上,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很痛。 容四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迟疑,有犹豫,有担心,然后他一夹马腹,骏马疾冲出去,如离弦的箭一般,迅速化为一个黑点。 夏语初明显看到他的马蹄慢了下来,然后冲了出去,但她却没有看到容四眼中深处涌动的情绪, 她盯着那远去的四个马蹄没有动,践踏而起的碎雪在马蹄下盛放如花。 被抛弃了啊…… 夏语初竟然不觉得很伤心愤怒,只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天地无声中,耳边那远去的马蹄声特别清晰,一声一声渐远。 追兵似乎也意识到,少了夏语初这个累赘,要追上容四是不可能的,他们围了上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被遗弃在当地的夏语初:“带走。” 在被带走的路上,被蒙着眼睛的夏语初听得那群人商议,刺杀慕容的人失败了,因为守备太森严,而他们不知道暗语是什么。 他们谈论得并不避讳夏语初,夏语初心中一动,默默地听着,似乎无知无觉。 被蒙着眼不知带到了何处,似乎并不太远,夏语初被带进了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坐在破旧桌边的蒙面人问她:“暗语是什么?” “什么暗语?”夏语初装疯卖傻。 那人似乎很不耐烦,唰地亮出了亮闪闪的匕首,用闪着寒光的刃锋轻轻滑过她的脸:“好漂亮的姑娘,说了,放你走,不说,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就多了几道丑陋的伤疤了。小姑娘,你可得想清楚,多了伤疤,你可嫁不出去了。” 夏语初眯着眼望着他,那人也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冰冷:“暗语对我很重要,若是你不肯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可别怪我不知道怜香惜玉。你还是早点说了罢,免得受无谓的苦。至于你怕说出来后不好善后,你只管放心,既然我们有本事来此,就有本事帮你逃出去,金银财宝少不了你的,不比在这里做下人更好?” “好啊,”夏语初突然笑了一下:“我告诉你。” 那人脸上露出点轻蔑的笑容:“你说。”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人怔了怔,眼中神色古怪,却一闪而逝,凝聚了怒气:“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竟欺骗到老子头上了,来人,给她点厉害瞧瞧。” 夏语初被缚住了手脚,带到了一间更狭小的屋子里。 一个蒙面人手里提着一个蠕动的布袋子出现在门口。 这是什么? 夏语初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一种恐惧感从心底生了起来。 那人手一抖,从布袋里滑出几条蛇来,在地上蠕动着悬起了身子,蛇信“咝咝”地吐动。 夏语初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往屋脚缩去,寒毛一阵一阵竖起。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蛇?显然是挖出了冬眠的蛇,然后捂热了唤醒。 这样的蛇,看似迷迷糊糊的没什么攻击力,但是,它天生地趋热,冰寒的小黑屋里,人体是唯一的热源!黑暗中,它们斯斯地细响着冲夏语初爬来,发出细小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门一关,屋里一片黑暗,那些声音就被放大了,如潮水一般轰鸣在夏语初的耳边,勾起她最深切最真实的恐惧! 那人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什么时候想起了暗语,就什么时候出来罢。” 在无限的恐惧中,她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突然有冰冷滑腻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手背,攀沿而上。 “哄”的一声,夏语初觉得脑海中成了一片空白,呼吸在一瞬间停止。 嘴里泛起了腥甜的,她却丝毫未觉得。冷静!冷静!她用力地咬着唇。 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思绪,只剩下脑海中下意识的一遍一遍叫着自己冷静,无意识地按照自己认为最对的方式处理。 在原来那间破旧的屋子里,那几个白衣蒙面的追兵正围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其中一个将声音压得像耳语一般低声道:“张大哥,你说对一个小姑娘用蛇,是不是太过分了?” 那个被唤做张大哥的领头人瞪了他一眼:“过分什么?又没打她,蛇还是拔掉了毒牙的,不然你有更好的法子?”那人就不语了。 时间过去了约一刻钟,另外两个人也不安起来,往旁边门窗紧闭的小屋子里张望,低声道:“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不会是被吓死了吧?” 张大哥冷哼,面目凶狠:“这样就被吓死了?那是活该!娘的!”被指派的差事,他也很郁闷哪。 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小屋子里还是无声无息的,几个人都不安起来,连张大哥也不安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映着雪光的清冷光线照进了屋子里,张大哥发现屋角蜷坐着的弱小少女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惨白惨白的,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唇角溢出血丝,无声无息。 他骇然,真是被吓死了吗?! 那看似了无生机的少女此时却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幽暗空茫。 张大哥突然就觉得高兴起来,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他三两步赶到那少女身边,一古脑地将驱蛇粉洒在少女的身上,只见四五条蛇争先恐后地从少女身上爬出,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恶心,这才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他将蛇一条条地捏起来,掐断七寸,从门里丢了出去。 蹲下身来,他轻声地对睁着一双空茫的眼睛看着他的少女道:“没事了。” 见少女没有反应,他心里又有些发毛了,不会是吓傻了吧? 然后,他看见少女眼中的亮光逐渐凝聚,嘴角露出一个略微带点讥讽的虚弱笑容。 他松了口气,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没事了。”语气是他从未有过的温和,隐含着敬意。 少女眼中,却只有悲哀和凄凉。 ------------ 第六十三章 询问 山道上,容四纵马急驰着,神情有些急切。 皇陵近在眼前,没有什么暗语,他通过使用的是腰牌和自己“容四”这个身份。 祭祀正在进行,低沉悠远的钟声远远地传来,他飞身跨下马,抱起马上的锦袱进轻门熟路地进了皇陵旁边的院子里。 那不是守陵人的住处,守陵的护卫和太监都住在另一处,这里是贵人祭祀的歇息处。 他将礼服交给了掌管服饰的侍从,然后就去找容二。 容二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却没有歇息,他正忙碌地和杂事官商议一些事务。虽说他不是随行祭祀的人里官职最大的,他甚至没有官职,也不是身份最高的,但那些杭城的官员们安排事务,还是会向他回禀一声,因为慕容归正在主持祭祀,那容二就能代表他作一些决定。 容二一般是不干涉杂事官的安排的,只是提点一些事情。 容四在外室等着,他心急如火,却还是努力地克制自己,安静地等着,直到杂事官告辞而去。 他立刻就出现在容二面前,容二点了点头,淡然道:“礼服带来了?”转身理了理桌上的器皿。 容四没有回答,而是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眼中翻滚着不解和愤怒。 容二慢慢回头,脸色冷凝,直视着容四的眼睛:“你很急躁,这不像你。” 容四握了握拳,转身要走出去。容二喝道:“容四。”语气里已隐含怒气。 容四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容二走近两步,道:“容四,这是考验,你以前也做过不少,为何对她不行?!” 容四望着他,却没有说话,容二接着道:“她号称自己失忆,身份成谜,来历不清,身似闺质弱柳,所行之事却堪比老江湖。别人或许不记得,但你一定还记得,我们初次见她,在那个山道上,一个弱女子面对十几二十名山贼,却能逼得山贼放行。就算别人认不出来,你一定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个女子,她是寻常女子吗?殿下默许楚夏留在身边,我们却不得不留意,不得不试探,若殿下因此而有所不测,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你不也默许我的做法了吗?否则你何须抛下她?你又何须担任这个抛弃者的身份?” 容四默然,他慢慢垂下头,手指蜷起成拳,用力握着,是的,他其实是默许了容二的做法。 因为那个“万死难辞其咎”的忠诚和责任,因为……因为,或许他并没有打心底地信任她。 她向他吐露她借尸还魂之事,他一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思量,在信与不信中徘徊,在自己的脑海中结了一团乱麻,于是他干脆早早地起床练箭,平复自己纷乱的思绪。 但当第二天她微笑着和他招呼,用小心翼翼的眼神探究他的神色时,他就彻底地心软了,不管借尸还魂是真是假,他决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也许他心里还是有疑惑的呀,对借尸还魂真实性的疑惑,对她身份的疑惑,那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怀疑,让他默许了容二对她的试探,即使知道她会因为他的抛弃而伤心,会因为接下来的考验而痛苦。 容二暗叹一声,上前拍了拍容四的肩:“你对楚夏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容四微微一震,却没有否认,容二接着道:“但她是殿下亲自点的人,谁也不知道殿下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容四,我更希望你放下着心思,自个选个王府里的姑娘做媳妇,或者请殿下指一个。” 容四是他看着长大的人,虽名为同僚,却也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视他为子侄,自然更希望他的生活能简单喜乐,而不是牵扯复杂。 容四一直没有动,没有答话,沉默地转身离去。 容二叹了口气,又有人来回话,他就将心思放了下来,转而办理其他事务。 终于回事的人都散了,时辰已快到了午膳时间,容二听着外面传来的悠长钟鸣,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有人回禀:“张林求见。” 容二精神一震,忙道:“快进来罢。” 走进来的,正是逼供夏语初的“张大哥”,他冲容二行了个礼,容二也欠了欠身,不待张林说话,就道:“这些繁文絮节且不要计较,你快说如何罢?” 张林语带赞赏:“那小姑娘倒是个硬骨头,铮铮汉子!”他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用词的错误,而容二也不计较,他更感兴趣的是张林是怎么做的,而楚夏又是什么反应。 张林将事情说了一遍,容二脸色白了白:“你说,你让活蛇钻进去她衣内?!” 张林声音低了一点,有些心虚:“冬日的蛇攻击性不强,而且,我将它们的毒牙都拔了,受不了伤的。” 容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象了一下此时被冰冷湿滑的毒蛇盘在身上的感觉,顿时打了个寒颤,脸色愈发白了起来。 张林看了看容二,声音低了下来:“她是个小姑娘,我怕我们用刑没几下就被打死了,何况她身上也不能留疤呀,这……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法子,不会受伤又管用。” 说起来他也很委屈呀,他以前试探考验过的都是男儿,打骂不忌,用刑逼供那是拿手,可面对这么个不能打不能用刑的小姑娘,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 恰好手下的少年们好玩,挖了冬眠的蛇出来,他才灵机一动想出这法子来的,姑娘家都是怕蛇呀虫的吧? 可是,他还真没想到姑娘家会对蛇虫怕成这样,在他看来,没了毒牙的蛇,不就是条软绵绵的虫子吗?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做法过分,后来亲眼看见那些蛇爬出来,他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恶心。 容二无力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她一直不做声?” “是。” “会不会是吓傻了?”容二有点担心。 “不,她一直是清醒着的。”张林已满眼敬意。能清醒地感受那刻骨的恐惧而保持理智和克制,那才是真汉子! 容二沉默了一会儿,摆了摆手:“该用午膳了,你下去罢。” 他心里反而升起了一点疑虑,这般心智坚忍的人,真能掌控吗? 张林应了一声,容二却又问:“如今她在何处?” 张林答道:“她受了惊吓,身子虚弱,我派人将她护送回行宫了。”见容二再无话,他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刚出门却见到了容四。 他笑唤:“容四爷。” 容四一转头,眼中的冰冷锐利顿时刺得他吓了一跳,不由得退了半步,讪讪然陪笑又唤道:“容四爷。” 容四一语不发,冲着他的鼻头就是一拳, 张林本能地想躲开,可他技不如人,那一拳的角度和速度,都不是他能躲开的,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顿时酸涩疼痛,五味俱全,跌坐在地,下意识地伸手摸鼻子,却觉手心湿热,一手猩红。 也因为那一拳牵动了泪腺,张林的双眼里顿时雾蒙蒙的,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看起来活像委屈的小媳妇。 他也是觉得很委屈呀,可是容四不仅地位比他高,他年纪虽然比容四还大几岁,很多功夫却是容四教的,有半师之谊,容四要揍他,他就只能受着。 容四眼中奔涌的愤怒,让张林滞了滞,不由得绷紧了身子,谁知容四只是静了一静,就一语不发地走了。 张林爬起来胡乱用衣袖抹干了血迹,嘴里委委屈屈地嘟囔了几句,就离开了。 张林并不知道,容四的愤怒,并不只是对张林,更是对他自己。 容二穿过几层屋阙,进了一个守卫森严的院子,那是慕容归的暂歇处。 慕容归斜依在榻上的美人枕上,闭着眼,眉宇间有些疲倦之色。 一个侍从正给他倒茶。容二接过杯子,让那侍从退了下去。 虽然他们动作很轻,慕容归还是睁开了眼睛,看了容二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两口茶,似不经意地问道:“楚夏呢?”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慕容归,容二答道:“楚姑娘回行宫了。” “为何?”慕容归轻嘬着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派人试探了楚姑娘,她受了些惊吓,所以,先回行宫了。”容二低声答道。 慕容归没有说话,却慢慢坐直了身子,目无表情地望着容二。 容二心中有些不安,他低声地道:“我让她和容四等杭城送来爷的礼服就带来这里。我告诉她,进皇陵见您要暗语。”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暗语。 “然后呢?”波澜无痕的声音问道。 容二低下头,将张林告诉他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说了。 待他说完后,室内一片沉寂,凝重如冰。 ------------ 第六十四章 知错 容二低着头,觉得心里的不安越扩越大,如黑沉的水一般要将他淹没,让他觉得有些窒息感。 “容二,”平静冰冷的声音响起:“你知错吗?” 容二一咬牙跪在地上:“属下知错。” “嗯?” “属下错在不该对楚姑娘试探考验。” 慕容归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平静无波,此时却带着些微的叹息:“不,你不是错在不该对她试探考验,而是,不该擅自对她试探考验。” 容二一惊,一思量,顿时冷汗沁沁,在寒冬里,汗珠一粒粒滚落下来:“属下……”他声音微涩,他掌管过许多侍卫的训练和考验,每一项慕容归都不亲自参与,但每一次方案和做法,都会提前禀告慕容归。 其他事也一样,因此,慕容归虽不亲力亲为,却事事掌控于胸中。 而此时,一个“擅自”两字,就将容二心底的恐慌彻底地勾引了出来。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擅自处置了这件事,就可能擅自处置那件事,长久以往,那是架空!那是对慕容归的架空! 从某种程度来说,容二所作的决定和所说出的话,就代表了慕容归。他坚信自己对慕容归是绝对的忠诚,但是,当尝到了权力和掌控的滋味时,谁又能保证自己是一成不变的? 他终于明白了心中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出自哪里!细思量他近一两年来的所做所为,他头上豆的汗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浸湿了地上精致的水磨青砖。 有多少事他是以为慕容归好、以对慕容归有利的名义而擅自作出的?那些事确实都对慕容归有利,但谁又知道这是不是更大的隐患? 这个让他愿意追随一辈子的年轻人,凭借的不止是他们多年扶持和相处的情分,不止是他的权势,更有令他信服聪敏和魄力。 “属下知错了。”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这次是出自内心的诚服。 他已多少年不用给慕容归磕头了?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那尊荣是慕容归给的。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一直不动声色,却在适当的时机点醒自己,如慵懒的豹,慵懒矜贵,却危险锐利。 “起来吧。”慕容归淡淡地道。 容二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温和,心中一暖,一种淡淡的羞愧浮现在心中,他又磕了一个头,默默地站了起来,退出去。 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我信她。” 容二讶然回头望去,却见慕容归端坐在榻上,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垂着的眼眸里看不出神色,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慕容归抬起眼,直视着容二,依然神色平静地淡然道:“我信她。既然她已经留下来当差,我相信她至少不会害我。”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 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不会像她一般一开始那么抗拒接近他,不会因为他对她的尊重和朋友一般的对待而感动,不会有她那般明朗和心无芥蒂的笑容,不会安心让楚秋到都城,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只因她信自己不会轻易背叛他。 对一个人的信任不止是因为某一件关乎生死的惊天大事,更多的是日常的相处,寻常的接触,渐渐地认识一个人,渐渐地赋予自己的信任。 “你不用再去试探她了。”慕容归淡淡然道,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澈。 “是。”容二恭敬而郑重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张林派人将夏语初送到了行宫,夏语初坐在马车上,抿着唇,挺着脊背一直没有做声,对送她回来的几个人不理不睬,一下马车,她就快步往自己院子里行去。 何娘子迎了上来,惊讶地唤道:“楚姑娘?”心里疑惑,她不是去皇陵祭祀了吗?怎么此时回来? 不过她随即就留意到夏语初惨白的脸色,顿时不安起来:“楚姑娘,你的脸色……” “去打水来,我要洗澡。”夏语初笔挺地站着,打断了何娘子的话。 何娘子还想再问,但夏语初的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不容探究的疏离,何娘子应了一声“是”,就匆忙去打水了。 此时不是沐浴的时辰,行宫里好一些人都去了皇陵祭祀仪上当差,要找热水并不容易,何娘子去厨房转了一圈发现不够热水,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去问外院值守处有没有热水。 何娘子寻常只待在夏语初的院子里不出去,外院的值守并不认识她,便问道:“你是院内的妇人罢?怎的来这里要水?” 何娘子陪着笑:“是我们楚姑娘要用些水,可内院厨房里水不够。” 外院的值守并不在意,开口就想拒绝,一旁烤火的一个侍从却道:“给她罢,给她热水。” 值守有些奇怪,楞了一楞,但那侍从身份比他高,他便不再多言,领着何娘子去打了热水。 回到值守房里,他笑道:“女人就是麻烦,这天气要这么多热水做什么?” 原来出声让他给热水的侍从却道:“女人也有巾帼汉子。”比如今天他们奉命考验的那一个。 令值守意外的是,其他几个人也有点头附和的,他就不再多说了,没一会就将这件事情放到了脑后。 在夏语初的院子里,热气腾腾的浴室内,夏语初将自个整个浸入了浴盆里,用力地搓洗着被蛇攀爬过的地方。 即使在热水里,被温暖的热水包裹着,夏语初的身上还是一阵阵的发寒发冷,那种毒蛇盘踞在身上的滑腻冰冷的感觉挥之不去,让她直恶心想吐。想起毒蛇挪动的细微触觉,让她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毒蛇微腥的呼吸,似乎还在鼻端萦绕。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夏语初嘴角露出讥讽的冷笑,眼中却似漫进了水雾吧,酸酸涩涩。她将自己沉入了水里,任由泪水弥散在热水中。 当天傍晚,参加冬祭祀的人就回来了一多半,其中包括慕容归和容二、容四等人。 纷扰而不乱的声音从行宫外传来,一直到到行宫里,然后安静下来,日子又回到了寻常的轨迹。 一般冬祭祀后,祭祀的钦差都会离开行宫回到杭城的官家府邸,或是直接回都城。 但此时已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就算此时启程回都城,也难以在除夕前赶到都城。 而慕容归也没有回杭城的府邸,而是安心在行宫住了下来,他上了折子,理由是诚心为祖先守陵两个月。 皇上对他得折子已经准了,都城里多是捧高就低的人,对此多有赞誉,他不概不管。 而容二等亲近的人知道,他除了为祖宗守陵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懒得应付杭城及旁近几个郡的各路官员。 经过一个晚上的忙乱,第二天各处都安置好了,各司其职。 早上,夏语初照常到练箭场练箭,容四已等在那里了,但他没有像往常一般一边练箭一边等她,而是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练箭场边上等着她。 看见她来了,他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 夏语初如往常一般向他行礼后,就到兵器架旁拿了她寻常练的弓,搭上箭,慢慢拉开弦。 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外,她表面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容四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今天不要练了。” 夏语初回头看他,眼神和语气都很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为什么?”手中拉满的弦一松,那支箭带着破风的细微声,“啪”地钉在远处的靶子上。 容四看了一眼,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他抿了抿嘴,低声道:“你昨天……累了,歇息一天罢。” “不用了,”夏语初又拈起了一根箭,勾动弓弦,这次箭没有中靶,掉在箭靶旁边的雪地里,深深地扎了进去:“我不累,多谢记挂。”语气中有淡淡的讥讽。 容四静了静,也拿了弓箭在她旁边,指点她的动作。 到了下学的时间,夏语初将弓和箭放回兵器架上,向容四行礼告别,转身要走。 “楚夏。”容四在她身后喊她。 ------------ 第六十五章 解释 夏语初回过头来,容四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酒囊,他将其中一个酒囊递给她:“喝一杯?” 夏语初沉默了一会儿,接过酒囊,走到廊下坐下,拧开酒囊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烈酒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如一团火般。 “为什么?”她抬头望着容四,低声问道,神情悲伤而不解:“为什么?” 即使别人不相信她,但她觉得他应该会相信她的,为什么会这样以为?或许是因为容四几次在她危难时出现,给了她依赖感,或许是容四教她学艺的师生谊,更重要的是她将她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容四,而容四信了,还愿意替她保守秘密,她觉得她们拥有共同秘密的亲密感,不是别人能比拟的。 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容四也在廊下坐下,拧开酒囊喝了一口酒,低声道:“楚夏,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觉得受了欺骗,可是……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该不信任你,但那是我的职责。” 夏语初突然就想起了上次与容四在这廊下喝酒的情形,她觉得眼睛有点湿,就低下头,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压下心里那酸涩的情绪。 “楚夏,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不仅仅是我自己,而你,也不仅仅是你自己,我愿意相信你,哪怕是陪上我的性命。可是,楚夏,我的一切都是主子的,我是为主子卖命的人,是主子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负的不止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更有我们愿意为之效命的主子的安危。”容四低声道,眼神中有凝重的无奈和淡淡的哀伤。 这背负对他来说,是负担,是束缚,也是荣耀。 夏语初没有他这样根深蒂固的等级和忠诚观念,但因为他的这番话,她想起了在现代的时候,和秦墨声讨论的一次背叛和情谊的对话。 那次是支援缉毒警察缉拿几个毒枭,因为特警队里有个队员接收了毒枭的巨额贿赂,替毒枭通风报讯,折损了几个队员在里头,后来那个通风报讯的队员事情败露后,因试图逃离而向曾经的队员开枪,被队长当场击毙。夏语初当时在场,眼睁睁看着。 因为这件事情,夏语初消沉了几天,她一时难以接受,日日相处的队员是叛徒的事,更接受不了队员被队长击毙的事。 那时她与秦墨声讨论此事,秦墨声就神色冷肃地对她道:“语初,队长并没有错,如果我叛变了,我希望,你也能踏着我的尸体前进。” 作为特警队员,宗旨是为人民服务,而容四为之效命为之拼命的是慕容归。 但是夏语初突然就觉得,他们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无关是非观念,只为那一份忠诚。 夏语初又喝下一口酒,将脸埋在膝盖上,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抬头微笑:“我知道。” 容四怔了怔,他并没有期望她能够明白,也没有奢望她原谅,他只是不抱希望地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明白了他说所的话,喜悦从他心底生了出来,反而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夏语初伸出手掌,神色肃然:“但是,我只允许这一次试探,不管别人怎么样,希望你不要再背弃我。” 容四忍不住地微笑,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掌按在那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掌上,郑重如宣誓。 这就是他看重的楚夏,有了疑问就试图去寻找答案,有了信任就要求同等的对待。 “容二爷也是……”容四试图替容二辩解一下。 夏语初不悦地皱起了眉:“是他欠我一个解释,不是你。” 容四怔了怔,不由得苦笑,容二手下考验出来的侍卫有多少?哪一个是他需要去解释的? 但这次容四却猜错了。 过了两天,夏语初将慕容归给她看的棋谱还给慕容归,若是寻常的棋谱也就罢了,这次的棋谱是前朝遗本,这可是古董珍本,夏语初自觉地不占为己有,而是临摹了一本。 将棋谱还给慕容归后,夏语初出来就遇到了容二。 容二微笑着向她行礼:“楚姑娘。” 夏语初忙向容二回礼,她的身份比容二要低很多。 容二道:“楚姑娘,祭祀那天的事,委屈您了,还请您见谅。”他深深一躬。 夏语初忙侧身让开,道:“楚夏又如何敢受容二爷重礼?” 容二直起身子,苦笑:“只怕楚姑娘不敢受礼,亦不肯见谅罢。” 夏语初微笑:“此言差矣,只是,楚夏虽然浅薄,也听过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容二心中肃然,这女子果然与以前考验过的那些护卫不同。那些护卫不会问为什么,不会质疑他得试探和考验,而她的想法显然不同。 其实不为其他,只因在古代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里,那些护卫们自发地将自己放在更低的地位,对主上的命令和行为有天生的服从观念,但夏语初不同,即使在古代,她也无法立刻改变自己形成了二十多年的平等的、相互尊重的观念。 容二微笑着道:“当然,用人不疑,容二受教了。”这是应诺夏语初,是信任的应诺。 夏语初笑了笑,向他行了一个福礼,就要告退,容二却问道:“楚姑娘,你是何时知道这是一场考验?” 夏语初沉默了一下,道:“在我被捉住以后。他们谈论暗杀和暗语的事,不避不让,似乎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后来明明是逼供,那些人却只是面上凶狠,并未动手,我想他们不是怜香惜玉。” 容二也默然了一会,苦笑道:“楚姑娘真是聪慧。” 夏语初只是一笑告退。 容二跨进院子,却见慕容归站在院中,见他进来,向他点了点头:“我听到了。” 容二便没有再说什么。而慕容归却在想,楚夏既知这是一场考验,为何在用蛇逼供时明明惊吓到快要崩溃,明明还是清醒的,为何不求饶。 转念一想,却又摇头,这女人,竟倔强至此。 虽然慕容归避到了行宫,不肯到杭城,但来拜访的官员依然不少。 此时临近大年,送年礼的人就多了,慕容归大多是打个照面寒暄几句,就由容二、吕直等人去接待了。 慕容归自个躲在书房里看书下棋,因此夏语初被拉去下棋的机会反而多了,不过夏语初这个棋迷也是乐见其成,只需在有人来拜访的时候回避一下就行了。 那一天,又有人来拜访,来者却不是各路官员,而是都城任家的公子。 夏语初不由讶然,难道是任青瑾吗? 慕容归只沉思了一下,就道:“请进来罢。”就去了一墙之隔的会客小厅。 夏语初避在书房里,侧耳细听,任青瑾清朗的笑声传来:“慕容兄。” 容二不由有些讶异,这任公子还真是自来熟啊。 慕容归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道:“任贤弟。” 容二就亲自给任青瑾上了茶,任青瑾知道容二在慕容归府上的地位,不敢怠慢,微微欠身接了,笑道:“有劳。” 容二暗地点了点头,这任青瑾人称“都城一霸”,想不到却是个知礼知节不托大的,难怪主子对他高看一眼。 任青瑾接过茶喝了两口,方笑道:“天寒地冻,吃上一口香茶,果然舒坦,若是就酒就更好了,用红泥小火炉慢慢培着吃,最好不过。” 慕容归道:“酒自然是有的,等会留下来用膳,让他们上酒就是了。” 任青瑾拍桌大笑:“极好。” 容二是见过世面的,没什么反应,那伺候的小厮却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跟着慕容归身边后,就再没见过这般放浪形骸的人。 慕容归依然神色平常地道:“不知什么风将任公子刮来了?” 任青瑾道:“还别说,真是风将我给刮来的。杭城说来也不算太靠北,可这北风大得很,呼呼的让人好不烦躁,还不如这行宫,依山背水的,将北风都隔绝了,倒是个消寒的好地方。” 这些话倒是胡扯的成分更多了,慕容归只挑眉看他。 任青瑾嘻嘻一笑,凑近慕容归道:“慕容兄,我就陪您在行宫里过年罢。” “为何?”慕容归淡然问道。 “还不是我爹,自己回都城过年了,我想留在杭城好好玩玩,他却让我到东阳过年去,且不说现在赶路太急,就是到了东阳,祖家那些不知拐了几个弯的姑婶们,寻常也从没见过几次,我回去了只管抓住我问是否婚配、谁谁谁家有姑娘是极好的……我都快要被烦死了。” “难道她们就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二说道。 任青瑾摇头苦笑,很是无奈:“皇帝家也有几门穷亲戚。” 容二恍然,任青瑾这样说倒也没错。那些穷家、攀炎附贵的人家,是不会在乎那么多礼节了,只想勾搭得哥们动了心,能明媒正娶是最好的,就是不能,嫁入了做个正经贵妾,也是攀上豪门了。 任青瑾继续道:“若我不回去吧,回都城了我爹得捶我,若我回去罢,倒是烦得紧。若是来行宫陪您,我爹定不好说什么了。”他笑眯眯地望着慕容归,带点讨好和无赖。 慕容归淡然道:“倒会拿我做挡箭牌。” 任青瑾露出一点痞痞的无赖相和小狗摇尾巴一样的讨好:“我将我的事儿都说了,慕容兄,您就留我罢。” ------------ 第六十六章 夜宴 慕容归就吩咐容二:“替任贤弟收拾一个院子。” 任青瑾大喜,冲慕容归一鞠:“当日杭城相交,就知道慕容兄最是侠骨丹心,果然不假。” 慕容归摆了摆手,如赶苍蝇一般:“你那些不用钱的话,就免了罢。” 任青瑾就嘻嘻笑着,与他说起了别的。 他知道,他贸然来行宫要慕容归“收留”,凭借的可不是什么慕容归的侠骨丹心,也不是任家的权势,而是凭借慕容归关注他十来天的事情,既然对他有疑心,或者对他某一方面感兴趣,那么,慕容归或许就不会拒绝和他接触的机会。 夏语初在书房里听着,虽然话语声听得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但是大致还是能猜出来,任青瑾竟然要住进行宫里。 慕容归留了任青瑾用餐,夏语初就悄然离开了。 又一天,夏语初到练武场时,就遇到了早起练剑的任青瑾,他行剑矫若游龙,动若脱兔,引得一群护卫围着他叫好。让平日了一只沉静的练武场也显得热闹了起来。 夏语初笑了笑,就悄然离开去了练箭场。原来她练箭的时间和护卫们练箭的时间是错开来的,她并见不到其他护卫。 夏语初正练着箭,一箭中了靶心。 “好!”一声大声叫好传来,任青瑾却从不知什么地方转了出来,向容四行礼:“容护卫。” 容四有些不悦,却也忙退让半步,向他行礼。 任青瑾便又问容四:“这位姑娘倒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知怎么称呼?” 夏语初便放下弓,向他行了一个福礼,道:“多谢谬赞,在下楚夏。” 楚夏虽然住在行宫里,但是除了可以信任的侍卫外,见到楚夏的人是极少的,对于任青瑾,他并不打算擅自向他介绍楚夏,但楚夏自个介绍了,他也就没说什么。 任青瑾点了点头:“姑娘箭术超群,令人佩服。” 夏语初笑道:“不过是瞎猫碰见死耗子罢了。”说着搭弦引弓,再出一箭,却是只中了箭靶的边缘。 任青瑾抿着唇笑着,眼中露出捉狭之色。 夏语初瞪了他一眼。 任青瑾就道:“想来容护卫的箭术一定了得,我于箭术上亦是弱项,不如烦请容护卫顺便指点指点我罢?” 容四忙满脸严肃地推辞:“在下功夫浅薄,岂敢班门弄斧,还请任公子不要打趣小的。” 任青瑾撇了撇嘴:“不教就算了。”并不在意的样子。 容四也就没将此事让在心上。 转眼到了除夕,因为是在行宫里,贴春联、窗花等等都可以免了,只将行宫门前、正厅的对联修整一新就成了,行宫里又没有爱吵爱闹的孩子,整个行宫的除夕就显得有些沉静,不过,每个人还是领了新衣裳,发了赏钱的,就显出些过年的喜庆来。 夏语初点了自己的赏钱,是些梅报早春、笔锭如意等的银锞子,也有三十两左右,据说着是二等侍卫的银子,夏语初就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何娘子,其他的自己喜滋滋地收了起来。 何娘本来领了五两银子,夏语初又赏了五两,加起来有十两银子,比起自己原来做妾时得的赏银,却是多了好几倍,也高兴起来,一整天都笑嘻嘻的。 到了晚上吃年夜饭时,夏语处原来是想着她们得在院子里一起吃年夜饭了,谁知道临近晚膳时,却是通知她到侧厅去吃饭。 夏语初到了侧厅,却原来是慕容归和任青瑾,还有行宫里甘愿为先帝守陵的两个妃子,一起用年夜饭。 慕容归向夏语初介绍了两位老太妃,她还得跪下给两个老太妃行了礼,得了老太妃的赏赐,才能落座。 她有些好奇,却又不动声色地打量那两个坐在慕容归对面的两个老太妃,只见她们年龄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都有些灰白,脸上有些皱纹,但从眉眼五官可以看出来,她们年轻时都是各有千秋的美人,她们分别穿着深紫、枣红的衣裳,即使处在宴席上,也有一种槁如枯井的沉寂感。 老太妃们也在打量她,其中一个老太妃笑道:“行宫里难得见这样年轻又标致的小姑娘,难怪殿下唤你来,要不殿下和任公子只陪着我们两个老妖怪,这年夜饭可别把殿下和公子闷坏了。” 夏语初也微笑道:“太妃娘娘说笑了,我也只会胡闹淘气,只怕殿下的本意是让我们多学学太妃们的贞静端庄呢。” 任青瑾大声朗笑道:“太妃,您可是小瞧了我了,有我在的地方,怎么可能闷呢?” 两个老太妃未见过这般说笑不羁的豪门勋贵,都有些惊奇,不过行宫里长年冷清,她们每天除了念经祈福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如今见了这般一个清俊而又爱说爱笑的少年郎,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蓬勃朝气,俱都欢喜,呵呵笑道:“好好,那你说罢,有什么乐事?” 任青瑾就捡一些话说起来,他本来就性情活泼,又跟师傅游历过几年,也称得见多识广,从笑话儿说到以前在旅途上的见闻,口齿颇好,声音清越,不仅两个老太妃听得入迷,时不时逗得直笑,就是夏语初和慕容归也听住了。 周围伺候的小厮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一顿饭虽席上人少,却也吃得其乐融融。 任青瑾说笑了半天,不依起来:“怎么都是我在说?不行,慕容兄和楚姑娘也得说个笑话儿。” 夏语初想了想,见刚好上了精致的小包子,笑道:“那我说个笑话吧。” 她说的是个在网上看到的笑话:“米饭和包子打架,米饭人多势众,见了包着的东西就打,糖包、肉包、蒸饺无一幸免。粽子被逼到墙角,情急之下,把衣服一撕,大喊:看清楚,我是卧底!” 席间静了静,夏语初顿时有些讪讪然,果然现代的冷笑话无人赏识吗? 却听任青瑾哈哈大笑起来:“有趣!” 一个老太妃笑了起来:“却是有趣。” 另一个老太妃也“呵呵”地掩嘴笑了起来,慕容归莞尔:“细想来,这笑话虽冷,却有些深意。” 夏语初看了他一眼,心想着,一个笑话能有什么深意?口里笑道:“这笑话还有后续,您可愿意一听?” “哦?笑话也有后续吗?且说来听听。”一个老太妃笑道。 夏语初捏了一个大汤包和一个小巧的包子形状的面点,又道:“却说包子被米饭打败后,和面条也吵了起来,大打出手,面条打不过包子,就跑了,约了其他面条回来报仇,遇到了小面点,就把小面点海扁一顿,说:别以为你穿童装我就看不出来!” 将两个老太妃引得呵呵直笑。 吃过晚膳后,又喝过茶,一个老太妃就道:“多谢殿下和任公子、楚姑娘陪我们两个老太婆多时,也难为楚姑娘逗我们开心,我们两个老妖怪就多扰你们了。” 另一个老太妃也道:“坐了这半日,你们受累了,我们也乏了,守夜咱老骨头老腿的也熬不起了,就先去歇着罢。” 其实她们并不算老,只是她们生怕时间长了,令慕容归无趣生厌,也就不肯多坐。 慕容归知道她们谨慎惯了,否则也不会自请来守皇陵了,因此也不戳穿她们,就送了她们出去,唤了陪着她们的老宫女送了她们回去。 两个老太妃走之前,又拉了夏语初的手吩咐她们有空就来寻她们说说话。那殷殷切切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夏语初和任青瑾应了,目送着她们离开。 两个老太妃相互搀扶着,拥簇在来接她们的老宫人之中,却显得格外的孤寂。 夏语初低头看她腕上带着的两个羊脂玉手镯,那是两个老太妃赏的,刚好一对,白璧无瑕,温润之极。 任青瑾就笑道:“两个老太妃赏的,可都是好东西。” “那又如何?”夏语初淡然道:“曾经荣华富贵,到头来还不一样独伴青灯古佛?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嫁人莫嫁帝王家……” 回头却见慕容归站在旁边,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夏语初就闭了嘴。 慕容归,不也是出自帝王家? ------------ 第六十七章 臣服 任青瑾也未想到夏语初能将嫁人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便笑着看她,眼含捉狭。 一时厅内静了下来,偌大一个厅,说话声空旷的回音衬出阵阵凄凉孤寂感。 慕容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夏语初:“楚姑娘打算何往?” 夏语初笑道:“想来何娘子也用过晚膳了,我且回去与她一起守夜罢。” 任青瑾就笑道:“若是守夜,只枯守着可有什么意思?” 夏语初笑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任青瑾就一指行宫后那一座大山包:“听说爬到那山顶,能看到杭城的烟火。” “是吗?”夏语初好奇地看了看,积了雪的夜晚,很是明亮,即使不用点灯笼,都能看清楚周围,不过毕竟是晚上啊,于是,她笑道:“总不能现在去爬山罢?” 任青瑾挑了眉看她,目含挑衅:“为何不能?” 外头传来一阵爆竹声,却是那些侍卫们喝高了,闹着放爆竹玩儿。 慕容归挑眉笑道:“爬山是不行,但看烟火没问题。” 说着就高声唤过小厮:“拿些烟花来。” 那小厮笑着跑去拿了。 没多久,两个小厮抬了一箩筐烟花过来。 任青瑾兴奋地跑过去捡捡看看:“我还以为行宫里没有烟花呢,原来早备下了。” 慕容归含笑不语,确实行宫里不能备烟火,但是他知道属下会贪玩偷偷拿些进来,却没有勇气在行宫里放,那就便宜便宜自个罢。 他想着,露出一丝略带得意的,有点孩子气的笑容。 任青瑾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但心情顿时愈发愉悦起来,高声笑道:“不如去练武场罢?那里空旷,房舍也少,放烟火再方便不过了。” “抬到练武场去。”慕容归同意了,吩咐道,一行人就动身去练武场。 两个小厮就抬了烟花,嘻嘻哈哈地往练武场走。 容二听闻,带了手炉和披风等等赶了过去。 不止是他,既往练武场走,就惊动了那些贴身的当值侍卫们,听说慕容归要去放烟火,那些人也兴奋地跟了去,走到练武场时,已有了十二、三个人。 任青瑾一马当先,从满框的烟花里挑了一个大的,跑到练武场中间放好,用雪压实了周围,点上烟花,脚步一动就窜了回来,动若脱兔,显然是身手极好的练家子。 那些护卫轰然叫好,伴随着叫好声,“砰”的一声大响,烟花从冲天而起,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 众人皆抬头望着,年轻的脸上映着流光,照出蓬勃的朝气。 慕容归眼中也有了些微笑意,此时容二却听闻了慕容归带了侍从在练武场放烟火,便又收罗出了一些烟花送了过来。 几大框烟火摆在廊下,众侍从们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慕容归就一摆手:“都放烟火去罢。” 众人欢呼一声,都拥上去捡自己喜欢的烟花。 任青瑾捡了一个大的塞到夏语初的手里。 只见练武场里已是一片欢腾,有矮矮地在地上如喷泉一般涌出银色烟火的火树银花,也有高高飞上天炸开的烟花,烟火的硝味弥漫开来,白烟也弥漫开来,如人在淡淡的云雾中一般。 容四静静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场中,却没有跟着去疯去闹。 夏语初从箩筐里捡了一个烟火,悄悄退后几步,趁别人不注意时塞到了容四手里。 容四有些意外,他看着夏语初,只见她歪着头冲着他微微地笑,眼中流光溢彩。 他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他迅速地地往周围看了一眼,心中溢满了甜蜜和喜悦,又有些心慌意乱,低下头望着手里的烟火,傻傻地笑着。 夏语初莞尔,低声嘟囔了一句:“真傻。” 转头却见慕容归正望着她,眼神沉静,如寒星闪烁,那些流光溢彩的烟火映在他身后,掩不住他的神采,也照不暖他眼中的温度。 她微微滞了一滞,也从箩筐地捡了一个烟花,递给慕容归,笑道:“看他们玩得多热闹,我们也放烟火去。” 那一句不经意的“我们”两字,却让慕容归楞了楞,有多久没有人听他说过“我们”两字了。 “好。”他微微笑着应道。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微微的混乱,却是一个大烟花突然就地爆开,冒着火花斜飞向人群,被侍卫眼疾手快地一脚远远地踢开了。 那个意外并未让艺高人胆大的侍卫们担心,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取笑拿了那个烟花的侍卫意头不好。 夏语初看了看自己手里和那侍卫拿的烟花同款的烟花,犹豫起来,她可没有那些侍卫的身手,若是出现了意外,她可不一定躲得过。 任青瑾看出了她的迟疑,对她道:“和我去放烟火罢?” 夏语初迟疑地道:“待我换一个烟花罢。” “不用。”任青瑾斩钉截铁地道。 夏语初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任青瑾挑眉道:“将你的安危交给我负责,你敢不敢?”目中隐隐含着挑衅和期待,眼眸比天上的星星更明亮,比地上的烟火更璀璨。 夏语初怔了怔,露出一个笑容:“好!” 她和任青瑾跑到场中,选了空地埋好烟火,任青瑾与她同时点燃自己的烟花,立即拉着她往看好的方向飞退去。 夏语初只觉得有些微的眩晕,就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两只烟花引线燃了一会儿,才烟火才猛地冲出花筒,同时爆了开来,在空中开出五颜六色的花。 夏语初欢呼一声,仰头望着,自己亲手放的烟花,感觉就是不同。 任青瑾没有看烟花,而是借着周围烟火的遮掩,借着烟雾的遮掩,笑微微地看着她。 娇柔的小姑娘,白皙如雪的脸上映着烟火的光亮,显得晶莹剔亮,笑容比烟火更灿烂,身姿如镀上了一层微微的金色茸边。 慕容归也拿着夏语初给他的烟花放了,那是一只极美丽的烟花,大片的烟火铺开来,如一只美丽的孔雀,骄傲而璀璨。 慕容归退到了夏语初的身边,并肩而站,此时任青瑾已又跑开了去放烟火,夏语初望着那些璀璨的烟火拍着手,对慕容归笑道:“穆公子,我替你选的烟火不错罢。”其实她想说,挺像你的。 却听慕容归淡淡地道:“我不姓穆,不是穆公子。” 夏语初怔了怔,手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却没有再拍掌,侧脸凝视着慕容归。 慕容归淡淡地将目光从烟火中收回来,凝视着她,道:“我姓慕容,慕容归,是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楚夏,我是你的主子,你,该叫我景王殿下。” 他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却笃定,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高高在上的雍容矜贵。漫天的烟火,似乎成了这个身影的陪衬。 夏语初慢慢将手放下,向他郑重行礼:“是,楚夏见过景王殿下。” 她其实早就知道慕容归的身份,而慕容归,也早就知道她知道。 从小如告诉她,皇家姓慕容;从她在兰家时就听得市井传言,景王要来杭城修整皇陵;从她知道慕容归就是皇家派人修整皇陵的钦差;从她到了行宫后,侍从们有意无意的话语;从老太妃们一口一个“殿下”…… 是的,她早就知道慕容归就是景王殿下,但他不说,她就一直以他告诉她的“穆公子”来称呼他。 此时,慕容归告诉她,他是她的主子,他是景王殿下,既是宣告她的从属关系,也是对她的认可。 慕容归看着下拜的夏语初,点了点头,淡然道:“起来罢。” 夏语初站起身来,稍微退后了小半步,跟在他的身后。 任青瑾远远看着下拜的夏语初,眼神复杂。 除了任青瑾、容二等几个有心人,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难得放松的他们高兴地笑着闹着,如同孩子一般。 慕容归吩咐人将酒摆在了廊下,让众人畅饮。 容二首先便笑敬了夏语初,他没有说什么,但夏语初明白,这是对她加入的欢迎。 主子和侍从们难得没有界线地畅饮,侍从们一个一个笑着敬慕容归,慕容归来者不拒,一会儿就饮了十几杯,那些侍卫们便个个笑容满面,如得了特殊的荣誉一般,他们高声地笑闹着,转而又去灌任青瑾。 任青瑾也豪爽,亦是来者不拒,那些侍卫对任青瑾也没有对慕容归的顾忌,便有些疯起来。 倒是夏语初见他年轻,只有十五六岁模样,深怕任青瑾喝坏了,就悄声对他道:“你且少喝些罢。” 任青瑾乖乖地应了一声,就不再陪着那些侍卫们疯了,转向夏语初笑道:“我们共饮一杯。” 夏语初倒满了一杯酒,向他举了举杯,喝了杯中酒,就觉得头有些昏昏的沉,有些飘飘然的,这是有几分醉意了。 她晃了晃头,依坐在廊柱下,笑看着笑闹在一起的人群,笑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释放的青春的张扬和朝气。 那比太阳更明亮的笑容似乎映亮了夏语初的心,她微微地笑起来,仰头望着弥漫着烟花的淡淡灰白烟雾的天幕。 你看,我也有主了。 你看,有主并非就是一件坏事。 你看,至少我从一无所有,孤立无援,到有了一个大主家,有了一群效忠于同一个人,或许可以信任的兄弟们。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 第六十八章 密报 当日晚上,众人都有些醉酒了,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却又兴奋非常,嘻笑胡闹,甚至胡言乱语,全然不管了平时的身份,却让人觉得很温馨很欢乐。 就是慕容归,最后也坐在廊下,目光迷离地看着笑闹的众人微微地笑着,仿佛也被那种平常人的欢乐感染了,化解了些许他身上的冷意,只是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微弯,如盛满了星光,气质清雅,气度高旷,让人觉得他的骨子始终是冷漠的出尘的。 连自认为不算花痴的夏语初,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众人在笑闹到疯狂的时候,也无法忽略静坐在一边的慕容归,因为这个男人太过冷清又太过耀眼,极度的冷清和极度的耀眼,奇怪在他身上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让人无法忽视无法淡忘,即使在“与民同乐”时,他与这种世俗的欢乐之间,也依然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如月光与阳光的距离,永远也融不进去。 任青瑾也有些喝高了,神态慵懒地依着柱子坐着,他看到了夏初语打量慕容归的眼神,却也看不清其中的意味,心中闪过奇异的感触,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和那么一丝丝不自在,就对坐在一边的夏语初道:“慕容不愧为都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那些权贵家的小姐们,少不了为之争破了头。” 夏语初正在默默地打量着慕空归,回想着两人奇妙的相识与此时的关系,闻言从思绪纷纷中回过神来,无所谓地道:“难道他还没有定亲吗?” 据她所知,这时空的人定亲还是比较早的,比如兰良升,不过十六七岁,不也娶亲了?慕容归应该有十八九岁了,怎么还未定亲? 任青瑾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透着丝丝古怪:“以前是定亲了,但是……那姑娘因病去世了。” 夏语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哦。”有些迷糊的脑子里,并没有在意。 “那未嫁先逝的倒霉孩子,你不想知道是谁吗?”任青瑾突然问道。 夏语初嘿然一笑,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且不说那姑娘去世了,就是没有去世,也是他内宅之事,我又没打算当他小老婆,何必知晓?”酒意渐涌,她渐渐有些迷糊起来,说话就有些随意起来。 突然想起她初来时,还没有弄清原委就面对的一切生死磨难,而后来鬼使神差般走到慕容归身边,成为他的侍从,前世有句流传很广的话,叫“前世的几千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面之缘”,且不说这句话的逻辑是否错误,倒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人与人之间的交集,不外是“缘分”两字。 于是,她又饮了杯酒,呢喃道:“相识是缘,相知是缘,聚是缘,散也是缘,如此这般,不过是个缘字。” 任青瑾怔了一会儿,盯着夏语初因为薄醉而酡红的容颜,不知为何竟有些转不开眼,片刻方喃喃道:“是呀,你又何必知晓,知晓了又能如何?” 夏语初迷糊中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她总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心里的戒备是无法真正放下的,摇摇头扶着柱子站了起来,拍了拍额头:“我醉了,先回去歇息了,少陪。” 任青瑾道:“我陪你回去罢。” 夏语初回视他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就往自己院里的方向走去。 任青瑾跟着她身后,看着她慢慢地在前面走着,虽然有些摇摇晃晃的,却一步一步走得挺稳,不由微笑起来,心里涌上了一股淡淡的温暖,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什么也不想说吧。 两人无声穿行于行宫幽静的宫宇里。 行宫的弯曲道路上,积雪被扫开了,间或有昏黄的灯挂在廊下,在寒夜里带来一丝丝暖意,让人稍稍对此地有了那么一点点归属感,即使没点灯的地方,因为积雪也并不昏暗。 快走到夏语初住的院子时,突然,任青瑾猛地抓住前面行走的夏语初,附耳低声道:“有人。” 夏语初一惊,酒顿时醒了一半,即使她醉的有些迷糊,也知道若是寻常人,任青瑾不会这样拉住她,于是,她顺从地停下脚步,放浅呼吸,不敢稍稍乱动,任由任青瑾拉着她,两人无声地在矮墙和树木的遮掩下,向一个方向摸去。 转过一道矮墙,任青瑾和夏语初在一棵积雪的花树下停了下来。他们站在矮墙的后面,又有花树的阴影遮挡,并不怕被人看见,顺着任青瑾的目光看去,夏语初顿时愣住了,在不远处,那站立的两人,一个是个面目普通的侍从,而另一个,竟然是何娘子。 何娘子一向深居浅出,极少与他人接触,为何此时晚上,会与一个陌生侍从,在院外见面? 何娘子的神色间,对那侍从颇为恭敬,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夏初语听不清,于是她看向任青瑾,任青瑾无声地对她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完全能听得清。 夏语初安下心来,只仔细观察着那两人。 只见何娘子脸上除了恭顺外,并没有其他神色,而那侍从眼中也是一派冷静,两个人为了说话隐密虽然离得比较近,神色却客气而慎重,低低地说着什么,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显然不是生情约会,哪又是因为什么?好在任青瑾能听得清他们说什么,所以夏初语也不着急。 不一会儿,那侍从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警惕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后,大概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转身快速离去,而何娘子福了一福,目光也向周围扫了一圈,神色间略有些忐忑不安,见周围无异样,才松了口气,步伐有些急促地回到了院子里,掩上了院门。 任青瑾和夏语初都没有动,等那些声响彻底地听不见了,又没有发现有什么人经过,一切平静而平常,他们才站了起来。 “他们说的是什么?”夏语初问道,心里有一些紧张和薄怒,还有一些不甘和疑虑,无论是谁日常起居被人监视着都不好受吧?这个人是谁呢?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慕容归,却很快否定了,那么一个骄傲自负的人,应该是不是屑于这么做的,那这个人应该是谁呢?夏初语心里有一些茫然。 任青瑾安慰地看着她:“别担心,没什么特别要紧的话,你刚来,应该也没有什么让他们担心怀疑的事,说不定因为你刚来,他们还不能真正信任你,所以想留意一阵罢了,等过一段时间发现你一切正常,可能就完全放心你了,你不要刻意谨慎,一切如常就好。那妇人说的是你平日里日常生活的一些事情,那个侍从,仔细询问了几句,最后那侍从吩咐那妇人,让她继续留意你,有什么异常及时来报,那妇人应了,就这些了。” 夏语初愣了一下,无论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也只能暂时相信任青瑾的劝慰,除了这个,也还真想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监视的。她微微苦笑:“我有那么神秘吗?”她自嘲地摇了摇头,向任青瑾道了谢,继续往院子行去。 任青瑾在她身后唤她,低声道:“不要冲动,弄清楚情况,再伺机而动。” “你以为是谁?”夏语初问道。 任青瑾静了静,道:“慕容。”他只能想到他,若不是慕容归,谁会对夏语初如此怀疑,为何要关注她的生活? 夏语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任青瑾有些意外:“你认为不是他?” 夏语初抬起头,酒意已散目光清明:“除了他我确实想不到谁还会如此关注我,而我又有什么价值值得别人关注?可我觉得不应该是他。因为……他太骄傲了,也太自负了。你或许也知道了,他今晚认可了我,让我成为了他的侍从,那么,我觉得他不会那么缺乏自信,那么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和选择。” 任青瑾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眼神有些古怪:“你了解他?信任他?” 夏语初想了想,点了点头:“我既臣服与他,他作为我的上司,我信他。” “上司?”任青瑾神色一动,然后他垂了垂眼睑,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平和地看着她,嘴角笑意浅浅:“好。” 夏语初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往院子行去,敲了院门。 何娘子开了门,一见夏语初,就绽出一脸温和的盈盈笑意:“姑娘回来了?快进来罢。姑娘喝酒了?幸好我猜您肯定会吃些酒,特意给您备了醒酒汤……”关怀备至,而且亲切殷勤恭敬的恰到好处。 转头却看到了夏语初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她便顿下了话语,象训练有素的家奴见到平常客人一样低眉敛首以示恭敬,只等夏语初介绍了便上前行礼,可夏语初并没有介绍的意思,只转头对任青瑾道:“多谢你送我回来,请你回去罢。” 任青瑾点了点头,深深打量了何娘子和夏语初一眼,道:“好。”转身便离开了。 何娘子以为任青瑾是个侍从,并没有在意。 夏语初照常由何娘子伺候着洗漱,喝了醒酒汤就上床歇息了,很快就睡着了,夜半子时,辞旧岁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她似乎被吵到,却因为酒意和倦怠并未惊醒,只是埋怨似的咕哝了几声,翻了个身依旧睡去。 一夜安眠,丝毫未显异样。 ------------ 第六十九章 拜年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夏语初很快就被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吵响了,昨夜好象听到放炮了,梦里好象全是与亲人过年的情景,她迷糊中忘记了身处何处,心里有几分新年的雀跃,睁开眼睛却看到头顶的帐子,苦笑一下又回到现实中。 无论哪里的大年初一应该都要早起吧,现实是容不得她一昧伤感沉沦的,夏语初摇摇头起身下床,想着今个是大年初一,她要是如常打扮,反而显得突兀,就挑了一件淡红色的衫子穿上,比平时略多了几分新气和喜气。 此时,外面不时有人语响动,要过年了,主子会有厚赏,所以行宫里的奴才们都有些兴奋吧。 何娘子似在门外等着一般,听到声响端着热水进来,她也换上了行宫里新发的过年新衣,头上也戴了几朵小小的绢花和平时不怎么插戴的首饰,看起来添了几分盈盈喜气,因为是大年初一,她进门先道一声喜,然后服侍她洗漱。 夏语初抿嘴一笑道声同喜,刹那的芳华和光芒让何娘子觉得很是耀眼,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夏语初却已拥着手炉坐在窗前等她梳头,她平静下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随意答着何娘子问她梳什么头戴什么首饰的话,望着窗外花树上凝玉一般被包裹着冰霜的常青树叶,心里无比感慨,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自己的亲人身边过大年罢? 可不知道,在现代,此时又是什么时候?她记得她穿越前,是夏初,而到了这个时空,却是初冬。 她发现自己想起现代时,虽然也是心中酸涩,但已平静了很多,许是对容四的那一场倾诉和竭斯底里的哭泣,将心中那些浓郁的思念,那些沉重的哀伤,那些无法排遣的失落和孤独,都随着哭声和倾诉的声音渐渐消散。 那过去的种种,没有丝毫遗忘,却好象蒙上了一层纱,就像隔着电视屏幕看见的那些悲欢离合一般,多了一次距离感,似乎已成了别人的喜怒哀乐。 她不由得有些惊慌和空茫感,难道,在这里继续过下去,她就会将过去忘记吗?会离过去越来越远吗? 原来时间是那么的可怕,而更可怕的是时空,但日夜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时空,当过去的时空远到再也触及不到时,现在身处的时空,就会慢慢地同化你,先同化你的行为,进而同化你的思绪,渐渐地将过去的一切从你的身上、思绪上剥离开来。 夏语初不由抱紧了手里的手炉,她不愿意,不愿意远离现代的生活,即使那些生活远到她无论怎么伸手都无法触及,即使那些回忆让她心痛得鲜血淋漓,她也不愿意,那些亲人、爱人、亲友呵,是她曾经的最宝贵的财富。 她闭上了眼睛,强行忍下眼睛里的泪意。一切都再无法选择无法改变,她能做到的就是过好现在的生活,让自己融入这个社会,有一份相对安稳并安全的生活,有几个真正信任的朋友或者亲人,然后过好这一世,就算不能给亲人报个平安,起码也对得起前世亲人的期盼。 “姑娘,恭贺新禧,大吉大利,今个过年了,奴才给姑娘梳了个略繁复一些的发髻,多插了一只发钗,姑娘看着可好?”何娘子在夏语初思绪起伏心不在焉的时候,已经将她的发梳好了,对她盈盈拜道。 “同喜同喜。嗯,不错,就这样吧。”夏语初还是很相信她的眼力和做事的分寸,略看一眼镜子点点头,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却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从桌上的梳妆盒里拿了一个红封递给了何娘子,就对镜理妆。 她不笑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冷清和疏离,似乎和刚才的笑意乍现芳华万千判若两人,何娘子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行宫里如今的主人慕容归,突然竟觉得他们之间的神情气息有些相似。 “请帮我拿下披风罢,我得去拜年。”夏语初一切如常地吩咐道,何娘子敛了心思,拜了拜道了谢就退下了,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异状。 很快到了慕容归的院子外,那里正有人不少人等在院子外面等待去给慕容归拜年,她的情绪也很快转换过来,试着在脸上堆起一个比较自然得体的浅笑,准备无声无息地没入这群人中,今个是大年初一,若是满脸的惆怅实在不合适。 “楚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她回过头,却见是容二,正微笑着看着她。 她心里暖暖的,被他的感染到,很自然地微笑着走了过去,给容二一福,很合时宜地说:“容二爷,恭贺新禧。”容二拱手,道:“同喜。” 容二赞许地打量着她比平时略喜气一些正式一些的打扮,道:“楚姑娘,你毕竟是姑娘家,不太适合混在侍从堆里等着,你跟我来罢。” 夏语初虽然无所谓这个,但有特殊待遇自然是好的,于是从容谢过,容二带着她进了院子侧边一道偏僻的小门前,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夏语初竟然见到了昨晚和何娘子见面的那个侍从。 他似乎和容二很熟,见了她们,他向容二拱了拱手,就退到一边,目光平静地滑过她身上,不带丝毫感情。 夏语初心微微一动。 她笑道:“方才那个侍从,可是值守这院子的?好像第一次见到,却有些眼熟。” 她仔细观察着容二的神色,只见容二怔了怔,眼中闪过惊异之色,旋即神色恢复了自然,笑道:“都是侍从,或许是在哪里见过。” 见了慕容归,他刚梳洗完毕,听得声响回过头来。 夏语初自然地微笑着,很平常地对他行拜礼道新禧,他几乎不可察觉地打量一眼夏语初头发和衣衫,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声“同喜”,递了一个红封给她再无语,夏语初就告辞出来了。 因为是大年初一,取消了早课,夏语初就在院子里,和何娘子想着法儿取乐,最后想到的是烤肉。 想开了的她,想给自己找些乐子,今个可是大年初一,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第一个春节。 她对何娘子笑道:“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据说如果今天能够平安和顺,过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那这一年过得都不差的,咱们也乐乐罢。” 何娘子笑着点头,难得夏语初有兴趣,她自然不会扫兴。 夏语初跑到厨房里,要了一块鹿肉,从厨房里找了一些酱、花椒之类的配好了少量的几样的佐料,就在院子里架了炉子,炉砌好了,何娘子有些好奇地在她的指导下切肉,用佐肉腌上,与她坐在一起烤肉。 肉切成小片腌制后烤着吃,香气四溢,很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味。 何娘子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地附和夏语初,渐渐地也品出了些乐趣。 任青瑾闻香而来,笑道:“你也太不厚道了,烤肉吃竟然也不叫我。” 夏语初笑道:“我们这是山野粗人才吃的,生怕埋汰了你们贵公子哥儿,如何还敢叫你?” 任青瑾笑道:“你这可没意思了啊。” 两人说笑了,边吃边烤,任青瑾又嫌没有酒,自个跑酒窖里去寻了一罐子好酒,惬意之极。 夏语初笑道:“可惜没有辣椒。” “辣椒啊,”任青瑾道:“那东西是有的,不过那味道实在太呛人,吃得人少罢了,你若是吃那东西的话,等出了行宫,我去寻些来。” 夏语初喜道:“原来有辣椒?太好了,你可答应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任青瑾笑道:“那可不值当什么。” 没多久,几人便吃饱了,酒也喝得微薰,夏语初便又烤了一些,加了孜然,用两个食盒分别装了,其中一个,她是想给容四的,但单独给他,就显得有些突兀了,于是,她干脆拜托任青瑾派人带去给值守的侍从,她记得今日容四是要值守的。 而另一个食盒,她带去了慕容归之处。既然值守的侍从都送了,他作为上司反而丢下了,毕竟不太好,至于他吃不吃,就不再她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她留意着早上来给慕容归拜年之时见到的那个侍从,却并没有再见到他。 慕容归是听说了夏语初和任青瑾在院子里烤肉吃的,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当听说夏语初送了烤肉来时,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有笑意:“进来罢。” 夏语初恭敬而疏离地笑着,将烤肉递了上去,慕容归吃了两片,便放下了筷子:“味道差强人意,吃法有些新鲜罢了。” 吕直倒赞不绝口:“这肉倒是烤得不错,这雪天若是现烤现吃,更是有趣。” “既然先生喜欢,那晚上,就设烤肉宴罢。”慕容归淡淡地道。 夏语初没有多想就应了,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慕容归是为夸奖她、还是自己有了兴趣、还是为了迎合吕直,她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小事一桩而已,做为侍从遵命就是了。 吕直愣了下,呵呵笑道:“如此甚好。”从他跟着慕容归至今,他还是甚少见慕容归贪玩之际。虽然慕容归说的语气似乎只是为了迎合他,自己无所谓似的,但是吕直还是听出了他其实也是有兴趣的。 昨晚听说他与侍从在行宫里放烟火,今日又由他亲口说出设烤肉宴,都让他觉得惊异,难道离开了都城,便令人放松吗? 他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欣慰,他在慕容归身边多年,分明还是个少年情怀的年纪,他却表现得分外老成和冷肃,并不是说不好,但是,他心里是有些唏嘘的,此时见他肯玩闹,他心里竟是有些欢喜的,自然是要大力支持。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这冰雪琉璃世界,烫上一壶酒,对火烤肉,正是有趣,还是楚姑娘好主意,我这就去准备。” 其实这些事并不用吕直亲自去吩咐的,不过他有兴趣,慕容归自然也不扫他的兴致,便微笑应了。 吕直便拱了拱手,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慕容归没有示意她退下,夏语初就一直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因为刚从冰冷的外室进了屋内,酒又喝得微薰,被室内的暖气一熏,就有些昏昏然地迷糊起来。 “楚夏。”慕容归唤她。 ------------ 第七十章 酣睡 夏语初一惊,抬起头来:“啊?”她双颊红红的,目光迷离,带着些许迷茫的呆怔,波光流转。 慕容归不由得怔了怔,心里突然就软了一下,指了指身边不远处一张榻:“坐罢。” 夏语初谢了恩,便坐了下来。 慕容归却没有什么话,只是慢慢地夹了片烤肉细嚼着。 室内温暖而安静,夏语初等了一会儿,暖气让人渐渐迷糊起来,喝下去的那些酒似乎也在胃里暖了起来,散发到四肢百骸,不知不觉地,倦意上涌,她慢慢地睡了过去。 待她醒过来时,她猛然想起,之前她送了烤肉给慕容归,可是,竟然想不起来她有离开过,难道…… 她猛地抬起头,顿时愣住了,此时天色已渐晚,而她,竟然还在慕容归的书房里! 竟然在慕容归的书房里睡着了! 她惊了一下,抬起头来,却因动作太大,身上搭着的锦鼠披风滑了下来,在厚厚的地毡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她认出那是慕容归用过的披风。 她忙弯腰从地上捡起了披风,打量着四周,在暮光下,高高的檀木书架和酸枝梨木的书桌呈现出一种沉凝而端穆的沉静,书房里除了她以外别无他人,她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失态,却不算太尴尬,室内依然温暖而安静,还有一点未散尽的烤肉香味,小醉睡醒以后,她长长地伸个懒腰,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软软的舒适的愉悦感。 但外间是有人在的,她发出的轻微声响,就惊动了外间的人,容二走了进来,笑道:“姑娘,晓风庐里正在设烤肉宴,姑娘是如今去呢,还是回院子更了衣再去?”语气和神情都很平常,半句不提她失态睡着的事,如再正常不过的寒暄一般,顿时将夏语初失态的尴尬消除了许多。 夏语初便笑道:“我还是先去更衣,再去罢。” 容二点了点头,夏语初便告退回到了院子里,何娘子迎了上来,笑道:“姑娘这是去了哪里?可不是今日也得作训罢?” 夏语初笑了笑,带着淡淡的羞意,语气却平常地道:“方才失礼了,竟然在景王殿下的书房里睡着了,可真是丢脸。” 何娘子骇笑:“这可真是……” 夏语初仿佛毫不在意地看着她的神色,依然笑道:“容二爷也在书房,他知道此事,你不用告诉他了。” “砰”的一声,何娘子手里提着的手炉掉到了地上,竹报平安的厚瓷手炉摔破了,里面的炭火散落在地上,鲜红的炭火在地上忽明忽暗地闪烁,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夏语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夏语初静静地看着她,形容平静,双眸中却幽光流转,有着不同寻常温和的淡漠和透彻。 何娘子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啊,手……手滑了……姑、姑娘你没事罢……”她的声音越说越小,透着一股不知所措,明显不敢再看夏语初。 夏语初暗叹,果然只是寻常妇人,在被突如其来地揭穿时,一下就露陷了,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指使她监视自己的人,绝不是慕容归,要不然这妇人也不会如何慌张,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人,如何肯做这种事? “啊……”低低的一声惊呼传来,随即就被掩住,何娘子动作慌慌张张的,手被手炉的碎瓷割破,滴下血来。 “你起来罢。”夏语初道,她伸手拉起何娘子,目光平静、神情柔和,然后开了箱子,拿出容四给她的金疮药点在伤口上,拿了干净的帕子熟练地替她裹上。 “姑、姑娘……”何娘子低声叫道,声音有些羞愧。 “你用不着羞愧,”夏语初平静地道:“你是奉命行事。而且,若我没有揭穿你的话,就算你此时你心怀羞愧,过后,你依然会按照容二爷的指示记下我的一言一行向他禀报吧?” “不、不……”何娘子连忙否认。 “你不用否认,”夏语初笑了笑:“我这不过是小恩小惠,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在没有遇上真正的利益冲突时有效,但遇上真正的利益冲突,若未从心底的忠诚和服从,是不会有效的,而你,忠诚的显然不是我。” 何娘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唤道:“姑娘……别赶我走。” 夏语初道:“不,我不赶你,你想得没错,我并不是你真正的雇主,你真正的雇主,是景王殿下。但是,请你想清楚,你,为什么在这里。唇寒而齿亡的道理,你可明白?” 何娘子为什么在这里?是因为夏语初在这里。何娘子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你将这件事告诉容二罢。”夏语初道。 “不、不……我不会……”何娘子诚惶诚恐地低声说道。 “我让你说你就说罢。”夏语初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何娘子静了静,磕了个头,退了下去。 容二的消息得到得很快,在当日的烤肉宴上,容二就寻了空对夏语初道:“是容二错了,楚姑娘请见谅。”他一鞠到地。 夏语初受了他那一礼,笑得有些冷:“容二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您答应过我的罢?” 容二看了她一会儿,叹道:“只怪姑娘您太聪慧,太坚忍。” 夏语初仰头笑了起来,神态有些疏狂,她那清冷的美也变得有几分奔放,眼波一横,神色冷下来:“不够聪慧是错,太过聪慧也是错,不知道容二爷,您的要求是什么?且不管您的要求是什么,若你要查,只管去查罢。我唯有将事告之景王殿下,楚夏不敢为殿下效力。”她转身离开。 “楚姑娘,”容二唤她,语气有些急切:“你要将事情告之殿下,我无话可说,不过,你又是怎么发觉此事的?” 夏语初笑了笑:“如何发觉?不过是观察、猜测和试探。” 首先是动机,为什么要让何娘子监视她?一是为了慕容归的安危,而另一个,就是利益冲突。 她此时不过是个普通侍从,与其他人利益冲突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为了慕容归的安危。 其次是,谁能让何娘子监视她?如果是寻常人、寻常的金银,何娘子身世坎坷,并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不可能为了一点小恩小惠断了自己的活路,那么能让她做事的人,就只有能给她真正安全和利益的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慕容归和何娘子亦知晓的当权之人。目标就缩小为慕容归、容二、容四等少数几人,而这几人当中,容二的嫌疑最大。 再然后,就是试探。她在见了那个和何娘子接头的侍从后,向容二询问,那只是个试探,要诀是“出人意料,突如其来”,果然容二便露出了异色,虽然是极容易让人忽略的一闪而过,但夏语初早就在留意,又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 而何娘子,本来就心虚,又被突如其来地指出她心底的不安,便极容易让她失态,只需用洞察一切的神情望着她,便极容易让她吐露真相。 容二苦笑:“姑娘果然聪慧。”他突然明白了慕容归为何即使心存疑虑的情况下,仍然愿意将她纳入麾下,因为,某些时候,一个得力的聪慧女子,比一个得力的男侍从更难得。 夏语初叹了一声看着容二,眸光清澈如水,又深若寒潭,正色道:“即使聪慧又如何?有时候反而是错的。容二爷,我若心甘情愿跟随哪个主子,姑且不论贡献和能力,忠诚绝对不打折扣的,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弱女子,能得主子信任在此有一席之地,绝对是死心踏地地跟着他,除非主子不信任或者不用我了,否则绝不会有叛主二字在我身上出现。我不忌别人对我得监视,但那是对我的侮辱。” 容二再次向她深深鞠躬:“容二向姑娘赔礼了。” 夏语初的神色柔和下来,回了个礼:“以后若楚夏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容二爷多指教。” 容二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沉声应道:“当然。”她说得是“以后”,那么这件事她打算压下了?容二松了一口气,若被主子知道他私下监视自己信任的人,而且是在慕容归告诫他之后,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也心生感激,这个女子不但聪慧过人胆色不同寻常,还知进退有度量,难怪主子毫无条件的重用。 夏语初回到宴席上,慕容归正和吕直等人杯盏交错,只是扫过他们一眼,就转过头去,夏语初心中微微一突,却暗自失笑,虽然慕容归的聪敏,给了她太深的印象,但也不至于事事他都能察觉罢?倒是自己多心了。 火光热烈,烈酒香醇,烤肉飘香,众人又是一番笑闹豪饮,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新春的喜庆和欢乐,祝福之声不绝于耳,祝酒和劝酒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热闹的太平盛世。 慕容归没有如除夕守夜一般,一直呆到凌晨方回,而是只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那些侍从更是放松起来。 而任青瑾拉了容四、夏语初,独占了梅树边的一个炉子,烤肉温酒,说笑谈天。后来她们烤好了肉,派人送了给两位太妃。 容四寡言,而任青瑾和夏语初都不是寡言之人,虽然是三人同坐,却是两人说得热闹,两人渐渐喝高了,从气候风俗一直说道人情世故,分明是两个少年人,却如历经世事一般感慨谈论。 容四微笑着坐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平和愉悦。 ------------ 第七十一章 偷闲 第二天醒来,夏语初揉着有些发痛的头坐在床上,深蓝色的门帘一动,何娘子走了进来,抬头见夏语初坐了起来,笑道:“姑娘醒了啊,我这就去打水给你梳洗。” 夏语初见窗外一片大白,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何娘子笑道:“大约巳时了。” 夏语初一惊,道:“已这么晚了么?” 何娘子点头:“是。” 夏语初不由得苦笑,昨晚到后来,大家都有点疯了,到了最后,就都有些放浪形骸起来,连带着她也喝了不少酒。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晃回院子后,只觉得脑袋发晕发痛,连洗漱都顾不上了,倒头就睡。想不到醒来竟然这么晚了。 来到古代三个多月来,晚上缺乏娱乐,都是做会针线,练会功就歇息了,她早就习惯了早睡早起,平日里一般卯时就起床了。 换成平日里,她已经在练箭场练习箭术一两个时辰了,而今日,她竟然直睡到日上三杆。 “糟了,”夏语初抚额道:“耽误练箭的时间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何娘子笑道:“姑娘无需担心,之前容四爷有派人来问姑娘,我本想唤醒姑娘的,可来人说容四爷说了,若是姑娘宿醉未醒,就醒了再说,不用吵你。” 夏语初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下了床,闻见自己隐约的还有些酒味,还有些黏糊,待要出门,却又觉得浑身不适,便干脆唤何娘子替她多打了点水,匆匆地洗了头发和身子,就要出门。 何娘子忙道:“姑娘使不得,你头发还未干,此时出去,只怕撞了风。” 夏语初一想,也是,若现在就出门,外头冰天雪地的,连发梢都有可能被冻起来,于是,便将诸事放在一边,将练箭也放下了,让何娘子用棉布细细地将她的长发擦至半干。 此时过了早膳时间,午膳未到,何娘子就取了些糕点给夏语初垫了垫。糕点吃下去嘴有些发干,夏语初便又想煮些茶吃。 今日却没有下雪,有太阳挂在天上,发出淡黄的柔和光芒,带着浅薄的温度。 夏语初干脆搬了个酸枝木的摇椅,铺上厚厚的坐褥,放在院子里,旁边摆上一张小几,摆了茶具,旁边摆一小茶炉,既可做取暖用,又可煮茶,就着热茶,何娘子又给她压了一张厚毯子在膝上,夏语初就拿了一本书歪在摇椅上,慢慢地翻看着。 突然,她抬起头,看着那一扇虚掩的院门,神色微动,侧身弯腰就从空地旁边扫在一边的积雪里捏了一小团雪握在手上,眼睛盯着院门。 细微的声响传来,伴着轻巧的气息,那扇浅褐色未着漆的木门慢慢地被推了开来,在来人脑袋探出来的一瞬间,夏语初手里捏着的雪团就飞了出去,直击来人的门面。 那人身子一翻,速度迅捷,动作轻巧就闪身进了院子,躲开了那个雪团,那个小雪团“啪”的一声在门框上四处散飞。 任青瑾笑道:“待之以兵,你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夏语初也微笑:“鬼鬼祟祟,不告而进,你就是这样做客人的吗?” 任青瑾撇了撇嘴:“牙尖嘴利,这么凶巴巴的女子,小心嫁不出去。” 夏语初道:“反正不会祸害你,你管我嫁不嫁得出去呢。” 任青瑾却是见过她说起婚嫁之事,竟落落大方,毫无羞涩之态,此时便下意识地提起来,却见她果然一点羞色都无,便嘻嘻笑道:“你来祸害我罢,我不介意。” 夏语初看他一眼:“我介意。” “为什么?”任青瑾蹦了起来,一脸不甘地问夏语初。 夏语初点了点他:“小屁孩儿。” 任青瑾脸色都青了,愕然了一下,冷哼了一声:“你比我还小些。” 夏语初笑笑,不搭理他,心里在想着刚才的事情,刚才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妙,在旁边不远处的何娘子没有听到任何异常,而她却能感觉到细微的差异,就像很细微的风声、细微如飘雪的声音,和传达的气息,提醒她有人在靠近,虽然并不清晰,但至少能让她有细微的感觉和触动。 大概,这就是她每天修炼容四给她的养身功法的缘由吧,这就是进步,虽然不明显,但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和进步,一直在继续,只要方法正确、只要你一直坚持。 她愉悦地翘起了嘴角,心里充满了进步的喜悦。 任青瑾却有些气结,他瞪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因为他发现,夏语初没有和他吵,并不是承认了他说的话,而是像年长的长辈一般,没有和小孩计较的兴趣和心思。 而夏语初嘴角那一个浅浅的微笑,似乎注视着远方,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的目光,让他认识到,她丝毫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心里思索的,明显是另一件事情。 这个认识让他觉得一阵气闷,却又觉得他若是继续计较下去,更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般,坐实了“小屁孩儿”之名。 他想了想,突然就笑了笑,眉宇间的气恼烟消云散,笑微微地道:“登门即是客,你是要赶我走呢,还是请我坐下吃茶?” 夏语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任青瑾因为她“小屁孩”的评价有些生气她是知道的,她甚至有些故意为之,带着逗趣的玩笑。其实也有潜意识里的亲昵,若不是那份亲昵,她不是轻率之人,不会轻易激怒别人。 谁想任青瑾只是想了一想,很快就平复了心情,恢复云淡风清。在她的记忆里,现代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是些热血愣头青们,容易冲动和动怒,不是轻易能做到像他这样的情绪控制能力。 她又想到了慕容归,难道这世界的孩子,都是这么早熟的吗?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唤何娘子:“请你给任公子拿张椅子和杯子罢。”抱着暖炉搭着毯子依在摇椅上实在太舒适,让她不想动弹。 任青瑾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她竟然对身为奴婢的何娘子用敬语?他接触的大多是勋贵、富贵人家,可没有几个人家会这样。却见何娘子面色如常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进了屋子,可见她们之间说话是常用敬语的。 他看了悠闲地靠在摇椅上的夏语初一眼,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夏语初看了他一眼。 “你用的是敬语。”任青瑾道。 夏语初笑道:“由己及人而已,说起来,我亦不过为人奴仆,不过相互尊重而已。” “相互尊重?”任青瑾咀嚼着这四个字,却摇了摇头:“不可一概而论,有些恶奴,你尊他一份,他就欺你一份。” 夏语初点了点头:“一样米养百样人,区别对待,因人而异。” 这时何娘子端了椅子出来,又拿了茶杯,替任青瑾倒了茶,赔笑道:“请任公子吃茶。” 任青瑾打量了她一眼,点了下头:“有劳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外面冷,你进去罢。” 何娘子便点了点头,退进了屋子。 何娘子是第三次见到任青瑾,第一次是夏语初吃了酒,任青瑾便陪了她回来,第二次是昨天,任青瑾跑到夏语初的院子里烤肉吃。 她一开始以为任青瑾是个侍卫,可后来看来,却又不似,她见过的少数几个侍卫,都是端凝严肃之人,即使性情较为活泼的,眉宇间也有种谨慎之色。若是侍卫,断没有像他一般眉宇坦荡轻松,天然一股自在清贵之气。 而任青瑾和夏语初的关系,说不上来很熟,但是他们之间却似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默契和随意,就是她陪伴在夏语初身边这么久,亦达不到的默契和随意。 那感觉,就像是高山流水的朋友。 从夏语初揭穿她监视她的事情后,她就没有将任青瑾和夏语初的事情告诉容二,只是,她心里仍有些不安。 备好茶水后,何娘子进了室内,从针线箩筐里拿了一条手帕在手里,手却没有动,她听着外边的说话声,有些举棋不定,听?还是不听? 细想了想,她一咬牙,将针线搬进了内间,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安心做起针线来。 ------------ 第七十二章 烫茶 外边,任青瑾举起茶杯对夏语初道:“细细思来,楚姑娘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了。”语气轻松,带了调侃。 夏语初施施然地拿起茶杯,与他撞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任青瑾给两人斟了茶,道:“想不到楚姑娘年纪轻轻,见识不浅,再敬你一杯。” 夏语初便又与他饮了一杯,在任青瑾又倒了一杯茶后,夏语初抬了手:“打住!人说茶要细品,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为牛饮,你这一杯一杯地敬,又是什么?” 任青瑾就大笑起来,声音里说不出的轻松愉悦,道:“所言极是。”他坐了下来,笑道:“我早早起来逛了一圈,慕容早就在议事理事,容四早就去练武场,众侍卫早就各自忙活,偏只有你睡到日晒三杆,还优哉游哉品茶看书。” 夏语初轻笑道:“终日错错碎梦间,偷得浮生半日闲。” 任青瑾扭头看她,眼神异样,闪着闪烁的亮光。 夏语初忙道:“我念的是别人的诗句,还没记全。” 任青瑾“哦”了一声,却明显有些不信:“我却没见过。” 夏语初摇头道:“这世间的书和人何其多?汗牛充栋,能读完的又有多少?” 任青瑾点了点头,并不纠结这件事,而是又念了一遍:“偷得浮生半日闲。” 慢慢地咀嚼那几个字,只觉嘴里含了一个橄榄一般,清爽甘甜,一种悠闲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慢慢地品着茶,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看着天空,细细地品着那一份清净,听着耳边夏语初翻动书本的细微声响,远处冬雀觅食的窃窃声,嘴角带了悠闲放松的笑容。 连时光,也似乎变得缓慢起来。 “咦。”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呓语,任青瑾睁开半睡半醒的眼睛,看向夏语初,用眼神询问她。 夏语初按了按额角,将书递给任青瑾:“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青瑾接过书看了看,是一本史书,讲诉的是列侠传,夏语初指的是其中的一句。 他看了看,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看不懂?”他问得有些迟疑,东阳夏家夏二小姐,可是素有才名的,即使有夸张的成分在内,也不会连看本史书都不知道句中含义罢? 夏语初诚实地摇了摇头:“看不懂,你给释义释义罢。” 任青瑾眼神愈发经意,透着几分古怪:“你还真是看不懂啊。……原来你遗忘得如此彻底。你还忘了些什么?又还记得些什么?” 夏语初就伸手拿书:“你倒是说不说?若是不说,就拿过来罢?” 任青瑾手一展,就将书拿远了:“我给你讲讲吧。” 夏语初就缩回了手,任青瑾笑嘻嘻地拿着书凑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却是他有些恶作剧地凑得太近,而夏语初坐在椅子上往后闪得太远,,两厢一凑,两人中间的小几上放着的茶杯茶壶就被带得一翻,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就往夏语初身上倾去! 夏语初手立即往椅子上一撑,身上的毯子一翻,往茶壶裹去,身子已经离了椅子,跳往一边,动作灵活而机敏。 而任青瑾却是一惊之下,瞬间心中闪过的念头是不要烫伤了夏语初,长身舒展,手已快过思绪地将茶壶接在了手里,茶壶在桌上重重一倾,热水倾斜而下,洒向任青瑾的手上! 在茶壶接触任青瑾手的一刹那,任青瑾已手指迅疾地将茶壶一带,拨往一边,同时手也被洒出的热手烫得抖了一抖。 此时茶壶落在了地上,并没有碎,滚了几个圈,弥散着清香的茶水从茶壶口倾斜而出,流在积雪上,很快就融化了一层积雪,冒出一层淡淡的薄烟,而滚烫的茶水也迅速地被吸取了热量,在雪地上留下一片淡黄的痕迹。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两人无论是跳起的,还是受伤的,都没有做声,只是无声地做着自己认为最应该采取的措施。 此时两人站在雪地上,中间隔着一只翻在地上的茶壶,任青瑾的手上还有淡淡的白雾和几滴淋漓的茶汁。 “早知道我就不用动了,”任青瑾笑得云淡风清,好像那被茶水烫红了手背的不是自己:“我不动,你也可以自己闪开的。” “你的手受伤了,”夏语初两步急急地迈了过来,顾不上太多,就抓他的手来看:“我这里好像没有备烫伤膏。”只见任青瑾的手背上有一片红红的印记,比拳头小一点。 “我去找大夫要一些罢。”夏语初说着转身就要奔出门去:“你且等等。” 任青瑾觉得手背上有一些刺痛,却掩盖不了刚才她那微凉的小手拉住自己的手时的触觉,那异样的情绪,让他一时没有说话,而此时,见夏语初要出去,他忙道:“不用了,我这里有药膏。”说着用没受伤的手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 夏语初接过药膏打开,就拉了他的手,用指尖沾了药膏,轻轻地抹在他烫伤之处,一边絮絮地道:“还好不算严重,只是烫红了,没有起水泡,这药膏可管用?还需要向大夫要些其他的药不……” 任青瑾任她拉着手,手背上传来的触觉,就像羽毛拂过一般,轻柔而微凉,似乎一直拂过了他的心底,他有些失神地盯着夏语初微垂的头,那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只能看见如扇的长睫和秀挺的鼻梁鼻尖。 他突然觉得那微微扑扇的双睫,就如蝴蝶一般,轻轻巧巧,无害无辜,却不知不觉扇动了一片心湖。 夏语初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她上好了药,摸了摸身周,却没有可以包扎的东西,于是便唤何娘子:“请拿个干净的手帕。” 何娘子并没有听着外边的动静,又因为茶壶落在雪地上,松软的雪地如垫子一般,没有让茶壶摔破发出声响,而两人动作都很轻捷灵巧,因此,她还不知道外面那一场变故,还以为夏语初要用帕子,就应了一声,捡了一块帕子出来。 她一掀开帘子,却见夏语初捧着任青瑾的手,心里顿时一惊,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生怕撞破她不应该撞破的事。 夏语初却听得动静,见状有些奇怪地唤她:“拿帕子过来呀。” 何娘子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她忙走了过去,将帕子递给夏语初,赔笑问道:“这是……” 转眸就见了地上的茶壶,又见夏语初接了帕子就裹在任青瑾手上,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忙转口道:“任公子被烫伤了吗?哎哟,可严重不?要奴婢做些什么?” 夏语初抬眸向她笑了笑:“没事了,不算严重。”神情自然,并不见丝毫的暧昧和娇羞。 何娘子怔了怔,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忙道:“这就好。阿弥陀佛……” 夏语初对她替任青瑾处理烫伤之事,丝毫没有觉得异常和不自然,在现代的时候,帮队员应急处理训练和出任务受的伤,是很正常的,其中就不乏男队员,那个时候,谁又会想到男女之防? 不过,替任青瑾裹好烫伤后,她才发觉,何娘子拿的是她平时用的一块手帕,而上面的绣花也是她亲手绣的,她绣花的技艺还不算熟练,因此,依然只是在帕角绣了两片叶子,一朵小小的黄花。 用了就用了罢,她并不在意,不过,任青瑾一直没有做声,她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很痛吗?”想到任青瑾是为了帮她而受的伤,她问道,语气里有不自觉地柔和和小心翼翼,毕竟任青瑾出生都城的权贵之家,在她想来,定然是从小娇生惯养,甚少受伤。 ------------ 第七十三章 相似 任青瑾听着夏语初异常温和的声音,有些愣神,怔怔地看向她,当看着她清澈如湖双眸里含着的担忧和小心翼翼时,心情如长了翅膀一般,微微扬起,嘴角就要跟着扬起,转念一想,脸上却露出痛楚的神色:“痛。”眼中露出些许调侃的笑意。 夏语初要说什么,看了他一眼,就将嘴里的话咽下去了,转而摇头叹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这么点伤就叫痛,果真还是个孩子。” 任青瑾怔了怔,脸沉了下来,将手一抽,随意地往身后一甩,声音冷下来一点:“逗你玩而已,这么点伤,没破没痕的,算得了什么?” 夏语初叹道:“你又何必逞强,果真还是小孩儿,痛还要逞强,乖啊,痛你就直接说出来吧。” 任青瑾的脸更黑了,他身子一矮,沉默地坐下,想了一想,抬头向正在窃笑的夏语初道:“好呀,我是小孩儿,还受伤了,痛得很,姐姐你且疼疼我罢。”语气低沉,就似蒙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此时何娘子已经将雪地上的茶壶收了起来,重新换了茶壶煮了新茶出来,正听得这些话,小心地看了看两个人,才走近来,要给两位斟茶。 夏语初拦住她,道:“我来吧。” 何娘子低低应了一声,就进去屋子了,不过,她进了内室,又放缓脚步无声地回到外室,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不是为禀报容二,而是为了知道她自己的未来。 她想知道,这个身份不简单的任公子是怎么想的,而夏语初,又是怎么想的,或许,任公子会成为她今后的主子? 院子里,夏语初捻了只白釉刻牡丹花细瓷杯给任青瑾斟了杯茶,亲手递给他,温声道:“你是病号,自然得享受病号的待遇了。”这话回答了任青瑾“姐姐疼我”的要求,又显得有些公事公办。 任青瑾看了她一眼,沉默地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那只茶杯,一饮而尽,道:“我走了。”起身便走,他也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就多了一丝憋闷。 “哎……”夏语初刚要阻止他喝茶,因为刚倒出来的茶是刚煮开的,滚烫,她生怕再一次烫着了他,但见他一饮而尽也不见不适,她也就不出声了。 任青瑾突然起身,她抬头望着他,便看出他神色间那一丝烦闷,还以为是自己拿他开玩笑的缘故,跟着站起来,道:“对不起,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任青瑾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她的道歉而明快起来,反而心中更添了些许憋闷,只是,他自己也觉得莫名,不知这丝憋闷感是从何而来。心中疑惑,思维还却理智,坦然地望着夏语初道:“我并没有怪你,不用道歉。” 夏语初亦想到以任青瑾的为人,不会因为几句玩笑就生气,看着他眼中的冰雪般的纯粹和坦然,也肯定了这点,但她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不高兴了,便点了点头道:“慢走。” 任青瑾拱了拱手,大踏步走出院门,挺拔的身姿里还带了几分少年人的单薄青涩,却显出一种张扬的朝气的活力,霁月风光般的少年。 夏语初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听见动静出来收拾的何娘子道:“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虽是问她,却有些喃喃自语的神色。 何娘子欲言又止,夏语初本来就没指望她回答,只自己想了想,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就将这件事情放在了脑后。 夏语初拈起桌上的杯子,发现只一会儿功夫,这杯茶就将温度都散到了严寒的空气里,只余余温,她一饮而尽,与任青瑾的动作倒有几分相似起来。 或许是因为有一个生性清冷的主子的缘故,虽然才过了年,还没出正月,但行宫里的春节气氛似乎消散得特别快,才大年初三,行宫里就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沉凝,各人安分守己,笑闹声、爆竹、烟花除了前两天的热闹,就如昙花一现般地沉静了下来。 而引领行宫氛围的慕容归,似乎在除夕的烟花会和初一的烤肉宴席之后,就失去了玩闹的兴致。 不过,对行宫的大部分侍卫来说,大年的喜庆还没过去,因为他们按照朝廷惯例,是有前后加起来十五天的休沐期的,除了当值的人,就可以离开行宫出去玩。 这些年轻的侍卫们,平日里多是沉重的训练和端肃紧张的值守,休沐日离开行宫,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放松和玩乐时机。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夏语初和容四、容二等一些人。 夏语初是女子,即使她没有这时代的女子不可轻易抛头露脸的思想,但入乡随俗还是要的,这世界的正经女子,是不会随意地往外跑的,就是出去也是除了少数逛街的时间,就是走走亲戚,而她没有亲戚可走。 再者,她正在跟着容四学箭术,渐渐地也加了其他一些功夫,练武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又是初学,就算在休沐期,她也得每天按时到练武场操练。 作为虽无师父之名,但却行使夏语初师父之职的容四,也就得教她,自发地减少休沐期。 也有容四手下的亲近侍从,主动与容四提议让他们替上几天照管夏语初,却一一被容四拒绝了。 容四并不觉得,这是一项苦差,相反,他觉得与夏语初相处时,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教与学,却令他觉得心生安宁,淡淡的喜悦和满足弥漫在心间,偶然他会备上两个酒囊,在操练结束后,两个人随意地坐在廊下,打开酒囊对饮几口,没有精致的下酒菜,没有歌舞宴席,甚至没有桌椅台凳,却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宁安逸,只让人觉得静日生香,岁月悠长。 岁月无声,很快就到了元宵节,对于住在缺乏娱乐的行宫,每天照常操练的夏语初来说,当天她压根就没有想起这一天是元宵节。 她照常到了练箭场,那里却没有如常等在那里的容四,她怔了怔,有些意外。而更令她意外的是,她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她觉得疑惑,原来她已经习惯每天到同一个地方,有人在等着她,微笑着向她问好了吗? 她不由得回想起每天她司空见惯的情形来。清晨,她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迎着清冽的寒风来到练箭场,就能看见容四正在练箭的身影。他的身姿站得挺直,如一棵健康的白杨树,即使是寒冬,他身上也穿得不多,丝毫没有严冬里常见的裹着厚棉衣的臃肿和笨拙,抱弓的臂和引弓的手,蓄满了力量和凌厉,却令人觉得安心。 一箭一箭破空而出,无一不正中红心,明明是杀人的技能,却如一场力量和矫健的展示。 听到她的到来的声响,他会回过头来,眼神沉静地看着她,当听得她微笑着向他招呼“早”,他会回以微笑,嘴角轻轻扬起,眼神就显得温和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回道:“早。” 就像在现代,秦墨声还是她的教官时,每天清晨她怀着要见到秦墨声的雀跃心情,小跑着到训练基地,张扬地笑着,用清脆的声音唤他:“秦大教官早。”秦墨声回以微笑,扬起的嘴角和柔和的眼神滑过她,道:“早。” 如今,她很久没有露出那样张扬的笑,也没办法用那么明快清脆的声音唤一个人,但是,那画面却似曾相识…… 夏语初脑中似划过一道光,她突然仲怔起来,因为她猛然发现,她的脑海中,容四微笑的面容竟渐渐地与秦墨声重合起来! 虽然他们容貌并不相似,但身上的气质气息却是极相似的,同样的沉稳沉静,同样的专注认真,同样的端肃宽容…… 或许是早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意识到了容四与秦墨声的相似之处,所以,她会莫名地对容四有依赖感、有信任感……所以,在因绝望而疼痛到频临崩溃时,她才会向容四吐露她最大的秘密――来自现代的秘密…… 是这样吗?怎么会这样?? 而她对容四,又是什么心情? “秦墨声。”她喃喃地念了一声,双眼空茫地望着远处,心中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当侍从蒋瑞来到练箭场时,就看到夏语初呆怔地站在场中,积雪的亮光映得她的脸分外的苍白,似乎比积雪更白一分,晶莹剔透,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如冰雪中的仙子一般。 蒋瑞有一瞬间的惊艳,过了会儿才轻声唤:“楚姑娘。” 少女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一般,颤动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眼光对上他时,眸中的亮光渐渐聚集,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与温和,微笑着行了个礼:“蒋侍卫安好。” 蒋瑞是容四最亲近的手下之一,是以是她认识的十几个侍卫中的一个。 蒋瑞忙还礼,笑道:“容四爷昨儿没有告诉你吗?今儿是元宵休沐日,不用来操练的。” “元宵吗?”夏语初微微皱眉回想了下,确定昨天容四确实没有交代她今日休沐,便笑道:“我却不知,或许他是忘记了告知我罢。” “唔,”蒋瑞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楚姑娘请回去歇息罢,容四爷特意让我来告知你的。” 夏语初点头向他道谢,便要回去,往朝自己院子的那个方向行去。 蒋瑞也向她道别,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哎,蒋侍卫,”夏语初迟疑了一下,问他道:“容四爷今日有事么?”若是无事,以容四的性格,若是他昨天忘记了告诉她今天休沐,他应该会亲自来告诉她的。 蒋瑞一听就笑了,年轻的脸上露出几分雀跃和得意,道:“是啊。” ------------ 第七十四章 顺应 夏语初也有几分好奇,笑着问道:“哦?去哪里呀?那么高兴。” 蒋瑞笑道:“我们几个约定去逛杭城呢,这不,容四爷也被他们拉着定要他一起去,正拉着他在更衣呢。” 原来如此,夏语初有些好奇地笑道:“元宵节杭城内有灯会吧?很热闹吧?有猜谜的不?” “那是当然,”蒋瑞也笑道,神色越发雀跃起来,说起来,他们能出外头闲玩乐的机会也并不多:“不光是逛灯会,我们还去……”他的话语猛地顿住,露出两分尴尬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讪讪然起来。 夏语初疑惑了一下,观其神色,思绪一转就猜测道:“去喝花酒?” 蒋瑞摸了摸头,嘿然一笑,算是默认了,毕竟夏语初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虽然作为侍从与严管狠束的千金小姐是有差别的,但在一个姑娘面前谈喝花酒之事,毕竟不太好。 夏语初沉默了一下,笑道:“那你快去罢。” 蒋瑞清脆地“哎”了一声,转身便小跑着离开了。他还是第一次跟着侍从哥哥们去喝花酒,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好奇和雀跃。 夏语初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她在回院子的路上见到了容四。其实是容四远远地看到她低着头走在路上,身影看起来有些寂寥,便不由得与同行打了个招呼,穿过廊亭走到她面前。 夏语初正低头慢慢走着,头顶发稍落了些行走间拂过树枝落下的碎雪,容四的靴子停在她面前,她才抬起头看向容四。 容四微笑着问她:“我和兄弟们要去杭城,可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捎带回来的?” 夏语初望着他眼中隐隐的流过的柔光,突然就想起蒋瑞所说的“去喝花酒”,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委屈,她脱口就想说“没有”,却想了想,将自己隐约翻滚的情绪压下去,平静地微笑着回视他,道:“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杭城的花灯很漂亮,能提我带一盏回来吗?” 容四眼中带了笑意,点了点头,“唔”了一声,就向她拱手告辞。 夏语初向他一福,送他离开。 等容四离开后,夏语初有些烦躁地捂了捂自己的脸,狠狠地吸了口气。 那严冬清晨寒冷的空气冲进肺里,如带着冰渣子的流水一般流过心肺,挟带着一股严寒,让她的心肺都隐约有些生痛和难受,她将胸中的空气吐出,又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带着一点连她自己的没有发觉的惩罚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心情平静了一点,却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冻得打了个哆嗦。 其实,她的气恼大多并不是针对容四,而是针对她自己。 她的心智并非一心懵懂,情窦初开的少女,等容四离开后,她只细细地分析了一下,就知道她的委屈和郁闷,是因为她有点吃醋了,对容四去喝花酒的吃醋感。 为什么会这样? 她有些茫然,来到这个世界这段时间,她就能忘记能放弃现代的一切,开始对别的男人生出好感吗? 她觉得难以接受,她从未想过忘记秦墨声放弃秦墨声,这让她觉得茫然,这是自己吗? 不,她想起秦墨声时,依然会心痛得简直难以呼吸,依然会从心里生出无数无形的细线来,牢牢地纠缠在秦墨声的身上,即使隔着无论如何伸长手,也无法跨越的时空和距离,她也无法将秦墨声从心里放开。 那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分析着自己的内心。 她想起秦墨声与容四的相似之处,他们的气质和气息,都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得即使容貌不同,也如孪生兄弟一般。 难道她将容四当成了秦墨声?容四是秦墨声的替代品? 她想着,却又否认了,不,不是的,她不会用任何人去代替秦墨声,而容四也是独立的个体,她不能用他代替任何人。 夏语初思量着,心里纠结成一团乱麻。 她在行宫内院里慢慢地逛着,纷乱的思绪却被人拉了回来。 “楚姑娘。”容二神色温和地唤她。 夏语初抬起头,才发现她不知不觉,逛到了慕容归住的院子附近,她忙向容二行礼。 容二回礼,笑道:“楚姑娘是来觐见殿下的吗?” 夏语初想否认,但顿了顿,却又笑道:“殿下可有空闲?” 容二微笑道:“殿下此时正一个人在书房与自对弈,想来是有空的,我去通禀通禀?” 夏语初眼神亮了亮,微笑道:“那就有劳容二爷了。” 容二向慕容归回禀后,很快就出来了,请夏语初进去。 夏语初进了书房,只觉柔软的温暖迎面扑来,令她因在院子里游荡得久了而冻得有些发抖的身躯顿时觉得很是舒畅,就如同浸入了温软的温水中一般,舒适感从冰冷的指间蔓延而上。 抬眸见慕容归盘坐在宽宽的暖榻上,暖榻上摆了一尺来高的黑檀小矮桌,矮桌上一幅棋盘,纵横着黑白二色,他正沉静地抬头看着她,整个书房显得温暖而安静。 夏语初向慕容归行了个福礼,道:“请景王殿下安。”她心里还在思量该怎么开口向慕容归要求与他对弈。 慕容归却只静静地打量了她几眼,就淡淡地指了指矮桌对面:“坐。” 夏语初忙应了“是”,脱了鞋上榻与慕容归隔桌对坐着。慕容归果然比她想象的更聪敏,她只是犹豫了一下,思量了一下,慕容归就已经看出了她的意图。 此时容二拿着粉彩的杯子上了热茶,又拿粉彩小碟上了两碟豌豆黄、窝丝糖等茶点,就退了下去。 慕容归动手收拾棋盘,夏语初也忙跟着动手,两人很快就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收好了,慕容归执白子,夏语初持黑子,开始对弈。 依然是慕容归先让夏语初五子,才开始动手,然而毫无疑问地,慕容归很快就赢了一局。 夏语初完全没有赢的打算,却不因没有目标而松懈以对,她以让自己少输一子为目标,绞尽脑汁地行棋,细心地分析棋子,分析双方的战术。 她不愧为棋迷,很快就将全身心投入了棋局里,那些纠结,因为不用马上面对,就有一种暂时逃避的轻松。 虽然她是在绞尽脑汁地对战棋局,对她来说,反而可以算是另一种放松和休憩。 她皱着眉,绞尽脑汁也一再地输,而慕容归则显得气定神闲得多。容二间或进来加加茶,那时候他忍不住打量棋局几眼,便知道夏语初此时下棋的技术,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悟性很不错,进步比较快的,但是对于慕容归来说,却实是蚂蚁撼树了些。 而且夏语初有时候因为思索琢磨的时间长些,落子也慢,但慕容归却显露出了别样的耐心,不徐不疾地下着棋,在夏语初拈着棋子不落子只思索时,他便顺手拿起桌上的书翻上一两页。 下过几局棋,吕直有事进来向慕容归回禀,夏语初便向他们行礼告退,慕容归点了点头,闲适得如对待登门造访的朋友一般。夏语初退下,回避了出去 出了书房,夏语初看了看天色,已是快到午膳时间,她就往自己的住处行去,外面依然是银装素裹的冷寂,她那心里的空辽的凌乱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过一般,似乎泛滥的河水被归为了淙淙江流,缓慢而有条不紊地流畅着,那是一种轻松和微带了愉悦的心情。 果然如上次小如和鲁夫子离开后,她与慕容归的对弈一般,当注意力从一件事上转移到另一件事上,当神智调动到极致,棋局上几局无形却全神贯注的厮杀,将杂乱的心绪收归到极致,只为赢上几个子时,反而成了一种极致的放松。 她的眼光无意中掠过廊下的一株花草,那是一株很普通的花草,既不名贵,也不罕见,有着长青的叶子,此时有一片叶子被半埋在积雪中,却依然翠绿着,不同春天明快的绿,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深绿,顺应着这个严寒的季节,却又保留着自己的倔强。 夏语初蹲下身子来,伸出葱白的手指拨了拨那片叶子,整株花草就随之轻轻动了动,抖露了一些积雪,就又静静地呆在廊下,不为所动地自生自长。 夏语初心一动,在这放松的心绪下,只觉得心有所悟。 一株花草,它会经过暖春寒冬,会经过炎夏凉秋,或许会从原生地移植到另一个地方,它并不是不受影响,却始终顺应自然,看似弱小,只要给它生存的条件,它的自生自长却无人能憾,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恣意? 夏语初站起身来,呼出一口气,微笑起来,一株花草如此,而她何尝又不是如此,顺应自然,不勉强自己,又有谁能撼动她? 从她穿越过来,她经历了各种滋味,惶恐、紧张、迷茫、无措、痛苦、拒绝…… 曾经痛至绝望,但她也一直在顺应,慢慢接受这世界的种种不适,接受她再也见不到现代亲人和爱人的事实,那割舍过去的利刃,划得她鲜血淋漓,痛得无以复加,但她也慢慢一步一步迈过去了…… 她慢慢在容纳这个世界,她开始习惯了没有电脑,没有现代化的工具,她开始学习针线活,学习这世界的文字和历史,学习这世界的武艺,甚至,她将自己货与了帝王家,她有了任青瑾这个朋友和小如这个妹妹…… 若非无奈,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原来拥有的一切,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既然已经割舍和开始了,为什么要勉强和纠结? 那么,对容四有好感又如何?有好感就有好感罢,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四个字? 不勉强,不抗拒、不强求、不消极……这是一个人对生活应有的态度,也是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 想明白后,夏语初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那冷冽的空气冲入心肺,这次不是为了惩罚自己,而是因为自己舒缓的心情。 ------------ 第七十五章 席中 杭城,这个大璟朝有名的城市,再一次展示了它在元宵节的繁华与热闹。 街上熙攘的人群里,有衣饰华贵的富豪坐着装饰一新的马车慢悠悠地穿过街道,有年轻的学子和文人结伴而行,吟诗作对,有狎妓的男子扶着美艳女子的肩或者伴着女子招摇过市,还有三五妇人或面纱遮脸的年轻女子成群结伴地逛街。 更有街道两旁的店铺和小摊,热情洋溢地吆喝叫卖…… 每户人家都是张灯结彩,就是清贫的平头百姓家,也不忘在门口挂上两盏红灯笼,贴上鲜红的新对联。 这里是与山中行宫清冷截然不同的繁华,有着人间烟火的热闹,也有着纸醉金迷的糜华。 杭城内那些大小青楼,甚至于小巷内那些小馆,都将自己装扮得华美非常,拿出比平日多十二分的热情和华丽开门迎客。 此时休沐的行宫侍从,正在凝翠湖畔不远处的留芳楼,容四也被他们拉着一起坐在席中。 对于男人来说,就算有不喜好这样的场所,也是会逢场作戏的。那些侍从们平日的辛劳和严肃容四是看在眼里的,再说侍从的规则里并没有不能逛青楼一项,他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既然他们难得有兴致寻欢,又非要将容四拉来,容四觉得自己没有扫兴的必要。 侍从们个个气质不凡,器宇轩昂,就是去青楼,也是分外有气势。 留芳楼的迎客和老鸨拾翠,那是见过多少人的?一见他们,就笑容堆满了脸,以十二分的热情迎了上来,将最好的姑娘们引荐给他们。 每个侍从们身边都陪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团团坐在大圆桌旁,美酒香醇,鱼肉满桌。 才入席不久,酒才温上来,菜刚摆上来,众人都还规矩,姐儿们看起来也很温柔很美貌。 年纪大些的侍从还好,如蒋瑞一般年龄小没见过这架势的,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小脸都红了。 陪在他身边的却是个年纪虽然不大,却混在青楼多年的姐儿,她清楚地知道,对于这种稚儿,更要注意分寸,既要热情能够勾搭住他,又不能将他吓跑了。 她拈了酒杯,斟了杯酒,媚眼如丝地望着蒋瑞,娇着嗓子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我……我姓蒋,名、名……”蒋瑞在美人的注视下,觉得自己手心都开始出汗了,口中也结巴起来。 “蒋公子,”姐儿笑道,端起蒋瑞的酒杯递给他:“您我是初见,饮了这本酒,就算认识了罢。” 蒋瑞接过酒杯,嘿嘿地傻笑。 “交杯酒!”席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那些姐儿们也就跟着起哄:“交杯酒!” 那姐儿倒不在意,只笑了笑,便看着蒋瑞:“蒋公子,您看呢?” 蒋瑞脸更红了,如要滴出血一般:“不、不、不,就、就、就这样喝罢。” 那姐儿就扶了蒋瑞的手,将酒杯送至他唇边,一边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边挑着眼角娇俏妩媚地斜窥着蒋瑞。 蒋瑞慌慌张张地就着她的手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因为饮得太急,倒有一小半的酒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有些调皮的姐们就窃笑起来,陪着蒋瑞的姐儿娇嗔地横她们一眼,轻柔地用自己的手帕替蒋瑞擦了擦嘴角。 “谢、谢谢姐姐。”蒋瑞觉得明明还未出正月,这屋里怎么这么热,让他一头是汗,脊背也满是汗。 偏生还有些侍从觉得蒋瑞紧张得很好玩,拿语言去逗他,屋子里热闹一片,笑语泱泱。 容四微笑着看着他们,他身边的姐儿芙儿给他杯中的酒添满,临座的侍从向他敬酒,他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芙儿有些拿不准身边的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善言辞,神情却温和,与友人们饮酒也爽快,但若说他是好相与的人,身上却有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此时她也出言试探过,他并不是不搭理人,却每每都以简单的“好”、“唔”作答,神情平淡。 芙儿渐渐地发现他不是故作正人君子,而是……对她没兴致。 她心里隐隐的有些觉得有些失落,脸上却依然温柔地笑着,只是坐得离容四远了半分,只在他酒杯空了的时候给他斟上酒,不再用言语去扰他。 再多饮了几杯酒,那些侍从和姐儿们,在微薰的状态下的,都渐渐放松起来,虽然都还规矩,却随意了很多。 蒋瑞身边的那姐儿因饮了酒,脸上露出红晕,有意撩拨蒋瑞,将手搭在蒋瑞肩膀上,将蒋瑞燥得坐立不安起来,众人哄笑起来。 容四看着这满堂的花团锦簇,却突然觉得这些热闹离他很远,他想起了在行宫里,有时候习箭结束后,他与楚夏坐在廊下一人一个酒囊对饮,没有鱼肉没有满室的温暖没有繁丽的装饰,远处银装素裹的的远山和有时飘下的雪花就是他们的下酒菜,但他却觉得那即使相对无言的氛围,比如今这满室的花团锦簇更闲适更动人。 他突然觉得,他竟然有点想念楚夏了。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怔了怔。 “公子,是不是……芙儿太闷了?”芙儿忍不住问道。众人笑闹间,独她与她伺候的公子显得沉静的有点过分,除了斟酒,她也没事做,便抽空打量着个男人。 虽然不了解,但她觉得此人在这群人中,应该是有身份的,因为其他人对他的态度都很尊重,言语间虽然不经意,却隐约有以他为首的感觉。 而此人虽然只是简单的一身深蓝矩领窄袖长衣,却因剪裁得当,衬得他的身材分外的英秀挺拔,五官算不上精致,却另有一种英豪之气,配以骨肉均衡的宽肩长腿,是健康的英挺俊朗。 “不是,”容四听得芙儿的问话,眼光淡淡的扫过她,回道。 芙儿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因为方才,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动了一下,只是,她早就知道,恩客对姐儿动情是傻,姐儿对恩客动情,那是找死。 “咱留芳楼虽小,却也有几处景致还好,要不,我陪爷您去走走?”芙儿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见容四对席间的宴饮有些兴趣阑珊,便秉着以客为本的宗旨问道。 容四想了想,道:“好罢。”他站起来,冲席间的侍从拱拱手,道:“兄弟们,我出去走走,等会回来,回见。” 侍从们纷纷站起来道“好”,还有两人忙问道:“我陪您出去走走罢?” 容四忙摆手:“不用。”他说不用就是不用,侍从们都知道,其中一个便拍了那提议陪他的侍从一下,嘴向芙儿一努:“你个没眼里劲儿的,四爷那是嫌咱在这儿碍手碍脚的,约美人儿出去呢,你跟出去算什么?” 这句玩笑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容四不急不躁,也不辩解,只是含笑拱了拱手,就走了出去,芙儿便跟了出来。 留芳楼位置不小,也确如芙儿所言,有几次景致还不错,但整个坊间充盈这一种纸醉金迷的氛围,容四有些不喜,又想起在离开行宫前,夏语初交代他买花灯回去的话,嘴角就现出了笑容,就对芙儿道:“我要出去买些东西,你请自便罢。” 芙儿怔了怔,思及若是单她的恩客此时走了,一来在姐妹们中失了面子,二来怕拾翠责骂,三来么,这段时日留芳楼生意极好,她陪笑也有些乏了,倒不若跟着冷淡的大爷出去逛上一趟。 她思量毕,就陪笑向容四,带了些讨好和小心翼翼道:“四爷,若是您走了,我们家妈妈又该罚我了,我就陪您出去逛逛罢?” 容四皱了皱眉,不为所动,芙儿暗地咬了咬牙,心里只觉得有些委屈和失落,见这理由打动不了他,又道:“听口音,四爷不是杭城人罢?芙儿是杭城人,虽女子无能,因出生清苦,从小跟着父母奔波,倒也知道些杭城的详尽,若是四爷对杭城不甚熟识,要买什么东西,芙儿倒是可以帮帮忙的。” 容四想了想,觉得让她跟着倒也没什么,若是此时让她回去,虽然他并不惧其他人有什么看法,但也扫了底下弟兄们的兴,便道:“好罢。” 芙儿欢喜起来,脆笑道:“请四爷稍候,我去换一换衣裳。”不等容四答话,她便生怕容四反悔一般,连跑急步地转了个弯走了。 幸好等的时间不长,芙儿很快就回来了,她向容四笑道:“爷,可以走了,让您久候了。” 容四扫了她一眼,只见她换了件素净些的衣衫,头上的首饰也换了,只带了一朵小珠花,若非神情间会不经意会露出些许妩媚的娇态,倒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了。 他暗地点了点头,道:“走罢。” 洛儿便落后一步,跟着他出门,也不用坐车,指点着容四往几条侧街上走。 在一条侧街上,在热闹的馄饨小吃摊档上,一个少年人正跟着父母忙乎着,他旁边还有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小媳妇,都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因为元宵节出来游玩的人多,他们都忙乎得热火朝天。 那少年人是兰良升,此时,他看见了容四,心猛地一跳,瞬间,他觉得身周的热闹都似乎隔了一层什么,眼中只看见容四慢慢地行着,而他,只想上去问一问,楚夏如今怎么了? 突然,他发现容四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滑过他,甚至没有停顿,就漠然地移开了目光,那样的冷漠,让他的心都觉得停跳了一下,心头那点冲动突然就如被风吹灭的火苗一般熄灭了。 他低下头,忍住心里的惆怅和淡淡的忧伤。 “怎么了?”年轻的小媳妇见他突然呆住,关切地问道,平凡的面容因为眼中闪过的柔情蜜意,如蒙上了一层亮光一般动人。 “没事。”兰良升回过头来,向她微笑,温声道:“只是有些累了。” “那你歇歇罢,我能行的。”张妞儿忙道,关切地拉了张凳子让他坐下。 “不用不用,没事的,”兰良升忙道:“我做慢点就是了。”他心里流过一阵暖流。 生活就是这样,个人太渺小,不管你是喜是悲,是得意是失落,都不为所动地向前,过去的事,不管你是忘还是记着,还是深埋在心底,它不会回头,也不会稍事停留。 ------------ 第七十六章 花灯 容四正在灯市上挑一盏小巧玲珑的跑马灯,双层的灯面,里层是薄纱上绘着远山近水亭台楼阁,外层是透明琉璃上绘着垂柳百花,点上灯,两层灯面缓慢地向不同的方向转动,恰似春日溶溶的午后,沿着湖堤漫步所见之景。做工异常精巧,画工亦极好,深浅浓艳恰到好处,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巧的是细看灯面上所绘之景色,与凝翠湖畔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灯穗用的是桃红嫩黄等色,更适合女子提玩。 那卖灯之人见容四在看那盏灯,立即热情地推荐起来:“公子真有眼光,不是我吹的,此灯这杭城内也就只有一盏,您看这做工、这琉璃……” 芙儿掩嘴笑道:“呸,你可别吹牛吹大了,我一路行来,可看到好几处有卖这琉璃跑马灯的。” 摊主立即笑着应道:“我可没吹牛,这琉璃跑马灯确实不是只有咱这一盏,但若说这做工精细,可都比不上这盏了,再说,这可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许慎许公子作画的……” 容四道:“就这盏罢。” “好咧,”摊主清脆地应一声,道:“二十两银子,公子您是提着走呢,还是包起来?”小小一个,竟然要二十两银子,可不便宜。 “包起来。”容四道,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这灯大概是给个女子的罢?芙儿想着,心里有些羡慕那女子的福气,嘴里笑道:“公子这灯是送与姑娘家的罢?若说送与姑娘的礼儿,倒是极应景的,您若还想挑其他东西送与姑娘的,我倒还知道些去处……” 她并没指望容四能回答她的话,一路行来,容四都只有寥寥几个字作答,没想到,容四迟疑了一下,竟然问她:“若是……送与十五六岁的姑娘家,该送什么好?” 芙儿是个好向导,正如她所说,她对杭城熟悉,且芙儿也是留芳楼最好的姐儿之一,拾翠在她身上可没少花功夫,什么话题都能搭上一些,她又常跟着恩客出局游玩,加之天资聪颖,也长了不少见识,因此,容四对她稍有了解后,才有了这一问。 芙儿怔了怔,看了容四一眼,立即笑指着旁边一座楼阁道:“这是盈宝阁,里头的首饰做得是极好的。” 首饰吗?容四回想了一下楚夏的形容,她是极少佩戴首饰的,大多时候只是带上一两朵小绒花小珠花。 他信步进了盈宝阁,小二立即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他。 容四看中的是一只缠枝牡丹手镯,虽是银饰,但做工精细繁复,两枝牡丹连枝带叶,相互缠绕,丝毫没有半点笨拙之感,显得古朴而典雅。 他望着那手镯,就不由幻想起他将手镯送与楚夏的情景,她应该会微笑,长眉舒展开来,眉眼微弯,清澈的眼眸内就如盛了两弯清澈的湖水,波光潋滟。 他的心猛地一颤,因为他突然发现,楚夏是他唯一能细细描绘出眉眼的女子,一颦一笑皆了然于胸,那样清雅柔美,在他的世界里,无人能及她半分。 以前他见过的女子不少,不乏美貌者,但在他的心里,女子只有该杀还是该护的区别,即使有美貌的,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知道那人是美的,却从来都是面目模糊。 他觉得自己的心湖在一圈一圈地荡起涟漪,似乎刮起了绻缱的春风,流连不去,乱了一池心湖。 不经意间,他露出一个异常温柔的微笑,柔润了略嫌硬朗的脸庞。 天色渐黑,行宫里,夏语初又被慕容归召唤过去,与任青瑾一起陪着两位老太妃用晚膳,席间欢声笑语,气氛极好。 两位老太妃还说起任青瑾和夏语初送与她们的烤鹿肉,先是谢了他们还记得她们两个老太婆,是敬老的好孩儿,又活跃气氛地取笑起他们来。 一个太妃就指着任青瑾笑:“你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猴儿一样的淘气,定是你在这清净行宫里鼓捣这些蛮子吃的东西罢?” 任青瑾垮下脸,一脸受了委屈的无辜样:“您可猜错了,这最先鼓捣的人可不是我,是……”他将眼睛转了一圈,却不再说下去了。 两个老太妃好奇起来,笑道:“那定是那些下人们淘气?” “您又猜错了,”任青瑾得意地掀开谜底:“是她。”他一指夏语初,毫不客气地出卖她。 夏语初就凑趣地作势打他:“偏了我的好东西,竟然一转脸就将我出卖了,你吃得烤得比我还多呢,该罚!” 任青瑾作势闪过,露出一脸顽皮的笑容求饶道:“好姐姐,饶过我罢。”一边往太妃身后躲。 一个太妃就揽了他护起来,任青瑾向夏语初作鬼脸。 夏语初跺脚道:“你就仗着有太妃疼欺负我罢。” 另一个太妃就伸手去揽夏语初:“好孩子,我疼你。” 夏语初还是习惯在这世界对一切充满戒备之心,并不习惯有人突然这么亲密,身子僵了一下,立即便放松起来,依着太妃娇柔地微笑着。 笑了一阵,那护着任青瑾的太妃就道:“这样罢,任小猴儿这皮肉之苦就罢了,但也该罚罚,也免得楚丫头说我偏疼他。” 另一个太妃笑道:“那就罚他替楚丫头扫几天院子罢。”是玩笑的口吻,一来是活跃气氛,二来时逗逗乐而已,谁也不会当真。 不想,任青瑾接口就道:“我倒愿意天天替她扫院子。”虽也是玩笑话,却有了几分半真半假的调侃。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屋子里的气氛却似乎猛地变了一下。 任青瑾吊儿郎当地斜窥着夏语初微笑,神色慵懒而满不在乎,平静的眼眸深处却似乎隐藏着莫名的情绪。 慕容归垂眸伸出刻着云纹的银筷去夹身前汝窑细瓷盘中的一块嫩菜心,神色依旧淡然如常。 两位老太妃嘴角的笑容微微有些凝住,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互换了一下眼色。 而夏语初正望着任青瑾,心里平静地分析他说这话的用意。 其实,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秒钟。 另一个老太妃立即摆手对那提议的老太妃笑道:“算了吧,看你出的馊主意,咱任公子打小那是百般娇养,你让他去扫雪,他扫得一地乱七八糟,一出门摔一跤可不就是害了人家了。” 那太妃也笑道:“正是,倒是我说错了。” 屋里的气氛立即就恢复了原来的轻松愉悦,似乎刚才那一秒的沉静只是幻觉。 夏语初就端起了酒杯,笑着向任青瑾道:“我也不用你扫雪了,可不敢劳动了您呀,这样罢,你自罚三杯也就算了,我陪一杯。” 任青瑾并不在乎方才发生的事情,依然一脸吊儿郎当,爽快笑道:“好!”他端起杯子,夏语初亲自给他斟了三杯,他一一饮尽,夏语初也依言陪了一杯。 慕容归细尝着佳肴,脸上的笑意显得很温和。 任青瑾觉得饮得微薰,便起身更衣。 着雨忙跟了出去,着雨在任青瑾住进行宫的那一天,也跟着住了进了,只是他平日里与任青瑾住在客院,因为担心他主子吃多了酒,今日才跟了进来的。 他伺候任青瑾更衣,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对任青瑾低声道:“公子,您说替楚姑娘扫雪那话是什么意思?您真对楚姑娘有意思?也不怕景王殿下不高兴,罚你是不会了,该不会罚楚姑娘罢?” 任青瑾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他不会。” 着雨还想说什么,任青瑾听得外面又动静,横了他一眼,他立即闭上了嘴,却是宴席上伺候的侍从生怕任青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所以跟了过来问候,任青瑾就跟着那侍从回到了宴席上。 等宴席散了后,两位老太妃笑着与他们告别,各自扶着宫女回自己院子去了。 夏语初呼了口气,揉了揉有些眩晕的额头。 任青瑾也有了些醉意,眯着眼,一双星眸里如沉入了碎乱的星光,懒洋洋地道:“我们这……也算彩衣娱亲了罢。” 是呀,彩衣娱亲,只是娱乐的是两位太妃而已,古代规矩大,还真有些累,夏语初想着,嘴里随口道:“我嘛,不过是下人,若说是娱亲,可真是高攀了。” 慕容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任青瑾看看她又看看慕容归,眼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指着天上那一轮圆月道:“该到了放烟花的时辰了。” 容四上前两步笑道:“只怕任公子要扫兴了,上次放烟花,将行宫里能拿的烟花都拿了,今日收到飞鸽传书,那日行宫里的烟火还有人弹劾,说殿下以守陵为名行乐。” 任青瑾皱了眉,撇了嘴冷笑:“那些人可真是,闲的没事做,只抓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乘早罢了官,倒还省些俸禄,免得白米养了蛀虫。” 容二微笑不语,任青瑾抬头望天,不知道想些什么,突然跳起来一指天上的月亮:“就是行宫不放烟火,我们也不是看不到烟火啊,今晚月色正好,景王殿下,你我踏雪后山远观杭城烟火如何?” ------------ 第七十七章 爬山 夏语初没想到任青瑾竟然还没有放弃大晚上爬山观烟火的想法,愕然了一下,瞪他一眼,喃喃地低声道:“神经病。” 任青瑾回头看她,一挑眉:“嗯?” “我什么也没说。”夏语初无辜地一摊手。 任青瑾轻哼了一声:“好男不跟女斗。”又眼含热烈地对慕容归和夏语初道:“行宫后山能看到杭城远景,天地间银装素裹,偏有这满城的花灯烟火,天悬明月,地洒繁星,这是何等的美景?何等的壮观?难道你们就不想去看看吗?” 好吧,夏语初承认他形容得很诱人,但那又如何? 天寒地冻,冰天雪地,夜晚时分,去爬霜凝山道的后山?想想就觉得是疯了才干这样的事。 “好罢,你们不去,我自个去就是了。”任青瑾挑了挑眉,那种懒洋洋的吊儿郎当又笼罩了他,他随意地向他们拱了拱手,就要告退离开。 夏语初以为以慕容归的冷清,定会拒绝任青瑾的提议,并阻止他去。不过,以任青瑾的恣意妄为,他不一定就会听慕容归的,那更可能是任青瑾一个人爬山,慕容归派一群人跟在他身后保护他。 而任青瑾却可能会因此烦得受不了而下山……到底会怎样呢?任青瑾和慕容归,谁奈何得了谁? 夏语初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喝酒喝晕了,才会想这一堆有的没的。 “好罢,我陪你去。”慕容归道,好似答应任青瑾随意地在行宫里转一圈一样轻松。 夏语初惊异地回头去看慕容归,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好!”任青瑾大笑起来,重重地拍了慕容归的肩膀一下:“景王殿下果然英豪本色。” 爬个山与英豪有什么关系?夏语初腹诽着,向他们福了福:“既然如此,那奴家告退了。” “那可不行,”任青瑾一把扯住她的袖子,脸上带着顽劣的笑意:“回去也是做针线闲聊,不如与我们一同去罢。”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再说了,你主子也去,你倒躲起懒来了。”任青瑾有些蛮横地说道。 夏语初皱眉,慕容归平静地望着她,声音同样的平淡:“去罢。” 夏语初楞了楞,立即应:“是”。 任青瑾看了她一眼,转过头皱了皱鼻子。 这种情况下去爬山,去的又是举足轻重的贵人,众人丝毫不敢马虎,容二吩咐人去备东西,吩咐侍从跟着去伺候。 任青瑾就道:“这一大群人跟着,我们是去爬山观景呢,还是观人?” 容二心里有些不悦,正要回话,却听慕容归随意地吩咐:“不用了,我与任公子、楚夏同去,其他人不用跟着。” 容二也了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触及慕容归平淡的目光,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应了“是”就下去准备。 夏语初就请容二派人给她备了张包袱皮,又吩咐个侍从让他备三酒囊练武时喝的酒。 那是种烈酒,那侍从很清楚,立即便应了,下去准备。 任青瑾便笑道:“你要酒我倒是理解,但你要包袱皮,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山上还有宝贝拾不成?” 夏语初不回答,只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侍从们备的那些手炉、毯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任青瑾一概不肯要,只慕容归加了一件锦狐披风,任青瑾加了件缎绣氅衣,夏语初加了件灰鼠披风,带上包袱皮和酒囊就出发了。 行宫后花园是有路直接通往后山的,后山其实属于行宫花园的一部分,只是大雪封山的,平日里拿一把锁将通往后山之路给锁了。 容二看着那三人往山上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觉得他有些看不懂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景王殿下了,刚才,他也觉得自己听错了,殿下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而事实他没有幻听,殿下确实是大晚上的不要侍从跟随,自个爬山去了。 他楞了会神,吩咐侍从远远地跟着三人,自己在山下等着,可等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心绪有些烦乱,想来一时半会的他们不会回来,就吩咐侍从们注意情况,往吕直的住处去了。 吕直正雅兴十足地在庭中摆了酒食赏月赏雪,一听他来了,便汲了鞋亲自迎了他进来。 容二与吕直极熟,吕直也是慕容归信任之人,容二就将今晚之事告诉了他。 吕直也有些意外:“你是说,殿下大晚上的爬山去了?” 容二肯定地点头:“是。” 吕直静了一会儿,笑道:“我倒觉得是好事。” “哦?”容二诧异起来。 “他从小就太冷清,长大了越发冷情冷姓,有时候,我倒乐意他多些年轻人的热情和冲动。” 容二默然起来,他理解吕直。作为主子,他们当然更乐意跟着成熟睿智的主子,但作为从小看着慕容归长大的长辈,他们更愿意慕容归多一些少年人该有的快乐。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他们却有着共鸣。 此时,吕直又想起容二方才所说的元宵宴席上的事,他问道:“你觉得任公子对楚姑娘有意?” 容二也不确定,反问道:“您怎么看?” 吕直想了想,又缓慢地摇了摇头:“少年心性,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美貌的小姑娘有些好感也是可能的,几分真假,可就难说了。” 容二点了点头,慢慢问道:“您说,若是任公子真对楚姑娘有意,主子……会不会用楚姑娘去拉拢任公子?” “……会罢?”吕直第一次觉得自己回答得很举棋不定,对于慕容归的冷情冷性,换成以前,吕直觉得慕容归对相处时间不长的侍女,会这么做,可现在,他却觉得怀疑起来。 “……不会?”容二也迟迟疑疑地答道。 他们对视一眼,都疑惑起来,对于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景王殿下,他们似乎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后山中,积雪和月光将周围映得雪亮,虽是晚上,也如清晨降临一般。 因后山是行宫游玩之处,修了阶梯沿着山道一步步往上,山看着高,路却还算平坦,每隔一段路旁边就有歇息用的小凉亭,山上栽种的也都是矮矮的花束和花丛,没有大树。 只是,前几天又下了雪,台阶也积了未消融的冰雪,踩上去是一个浅浅的脚印,发出“咯吱”的轻响,如踩在落叶上一般,但却滑得很,并不好走。 走到第一个小凉亭,那里栽的是几丛湘妃竹,错落有致,看起来颇有几分雅致,凉亭内收拾得极干净整洁,桌上搁着的石棋盘如待人举棋一般。 夏语初回头问慕容归:“殿下要歇息歇息么?” 却被任青瑾一巴掌拍了过来:“你有点出息行吗?才走了多远的路?” 夏语初敏捷地闪开,向他作了个鬼脸。 任青瑾向慕容归笑道:“不如我们到了山顶再歇息罢?” 夏语初抬头望了望那高高的山顶,有些无语,慕容归却浅浅地笑着,应道:“好。”平淡的语气中却透出丝丝飞扬的恣意。 夏语初吃惊地看着他,此时的他一时不似那个冷漠矜贵的景王殿下,而像个大孩子。 她朗笑起来,心中涌起一种类似于迁就和宠溺的情绪,无比豪迈地一挥手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三人继续往山上出发,因为夏语初一直坚持修炼容四给的心法,跟着容四习武,体质比之原来的娇小姐强了不少,一开始速度倒也不慢,只是还没爬到半山腰时,就觉得额头、身上都出了汗珠,黏黏糊糊的令人不舒服,才出门的寒意早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任青瑾本来就是练家子,爬得轻松,而令夏语初惊奇的是,慕容归竟然也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没有落下。 夏语初打开包袱皮,脱下身上的披风裹进包袱里,又让任青瑾和慕容归脱下披风交予她包裹起来。 任青瑾笑道:“你还打算将披风带上去么?顺便放哪个凉亭里就是了,谁还敢偷不成?” 夏语初抢白他:“现在还没开春,寒气逼人,山顶风大,谁像你皮糙?” 任青瑾摸了摸鼻子,带夏语初打好包袱,他自然而然地顺手接了过去,随意地甩在自己肩上,道:“走罢。” 夏语初抿着嘴微笑起来。 又爬了一段,任是夏语初体质比以前好了不少,也受不住了,积雪的山路爬起来本就更需要技巧和体力,此时她气喘嘘嘘,腿肚子酸软,渐渐的就慢了下来。 地势渐高,远看众山苍茫,有风刮过,不再是寒意,而是舒爽,任青瑾纵声长啸,反而越走越轻松,渐渐地就走在前面了,而慕容归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夏语初三五阶之上行着。 夏语初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却被寒风呛了一下,呛得喉头发痛,她此时累极,也不顾积雪,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背对着山道,喘息着向慕容归道:“殿下,您先上去吧,我歇会儿。” 身后没有声响,慕容归本来脚步就轻,夏语初只以为他已经往上爬了,也没有在意。 隔了一会儿,夏语初喘息微定,便撑着膝盖要站起来,身后传来极细微的声响,如小动物爬过一般,夏语初以为是什么夜行动物晚上出来觅食,便回头去看。 却是慕容归,他伸出手,轻声对她道:“走罢。”在月光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身姿比月华更惊艳。 夏语初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她迟疑了一下,微笑道:“谢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 第七十八章 星湖 借着慕容归手上的力站起来,夏语初就想松开手,可慕容归竟然没有放手,而是平静无澜地道:“前边这段路不好走,你我相互扶持,免得摔倒。” 夏语初心里有些紧张,她努力地忽略手指传来的触觉,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若是慕容归要牵她的手或要她扶持,又何须向她解释理由? 她忙应道:“是。”掌中加了些微力气,小心翼翼地行着。 他们的脚下,确实是一段难走的路,前面那些路有积雪也就算了,这段路还是个拐角之处,两尺来宽的台阶有些陡,而旁边是一个积雪的斜坡向下倾斜着,夏语初委实有些怕将慕容归摔了,她难辞其咎。 幸亏这段路不长,只爬了十来阶台阶,又是大山道。 夏语初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松了口气,刚才因为紧张一直在屏着呼吸,此时不由得喘息了几口,又想松开手。 但慕容归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走在她前面快她半步,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殿下……”夏语初紧张起来,此时的她腿脚早已酸痛乏力,慕容归在前面牵着她,不是她在扶持慕容归,而是倒将一小半的体重压在了慕容归牵着她的那只手上,这让她觉得惶恐不安。 慕容归回头望了她一眼,道:“楚夏,你我是在游玩,不是在行宫,你走走停停,爬到山顶就该大半夜错过烟火了。”他皱了皱眉:“平日里倒没见你这般诚惶诚恐。” 夏语初怔了怔,在现代的时候,朋友们结伴爬山,队员们休假攀岩,不也有相互扶持,相互牵扯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就能轻松自然,心无旁骛呢? 心里也觉自己未免有些放不开,便笑着赔不是:“是,是我的错,待回了行宫,我再加倍地诚惶诚恐罢。” 慕容归微微一笑,夏语初心里放松下来,因拖累慕容归而产生的惶恐感消失后,她却奇妙地感觉到手指的感觉在放大。 慕容归的手指节骨肉均匀,手掌干燥而温暖,那温暖似乎从她的手中蔓延而上,直达心脏,让她的心也跟着急速跳动了几下。 夏语初努力地忽略手上的感觉,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脚下,似乎雪地里开出了花一般。 渐渐地,她的目光从雪地移到了慕容归的靴子上,做工精致的官靴,后跟镶嵌了碧玉,靴上绣着精细的暗色云纹,每一步都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他的呼吸渐渐加深,却依然绵长悠然。 夏语初抬头看他:“殿下。” 慕容归回头望着她,轻声道:“唔?” “您习过武吗?”夏语初问道,扬起的面容里,看起来有一种单纯的天真。 慕容归凝视了她两秒没有做声,夏语初以为这是他不肯让人触及的隐秘,心里有些紧张,慢慢低下头去。 “是的,”慕容归移开目光,答道:“小的时候,我身子骨不太好,为强身健体,母妃让我跟着侍从们习武。” 这就是了,夏语初点了点头,难怪容二虽然不赞同慕容归夜晚爬后山的举动,却没有反对,只因知道他身怀武艺,受不了伤。也难怪任青瑾要邀他一同爬后山,还放心地将他落在后面,因为他也看出来了慕容归身怀武艺。 只是不知道他功夫深浅。 夏语初正想着,就听得前边传来一声呼声:“快上来罢……” 声音愕然而止,夏语初抬头望去,只见任青瑾正站在山顶上向他们招手,山顶的风将他的衣袍袖摆扬起,像一只飞扬的大鸟,意气风华,身姿俊朗。 但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凝固,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目光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中。 本来觉得很正常的夏语初,突然却从心里生出一丝不好意思来,她不由得轻轻挣了下手,慕容归便将她的手松来了。 夏语初将手垂入袖子里,低下头,暗暗握了握。 任青瑾在心里想得却是,他竟然忘记了楚夏是需要照顾的,因为第一次见到楚夏时她展示的弱小身体里的强悍,因为见过她神色凌然地一箭一箭地正中箭靶,因为热茶倾下时她的灵巧敏捷……他从未觉得楚夏是弱小的女子,却忘记了,她实际上,确实是弱小女子,她灵活机敏,却体力不足,她也需要人照顾…… 这让他心里觉得愧疚,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稚嫩和不周全……间中,还夹杂着一些道不明的怜惜和酸意。 他愣怔的站了会儿。而这一会儿,是一个少年人成长的心路历程。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常态,身子一动,脚尖灵巧地翻过山顶矮树,几个跳跃藤挪,已经如小鹿一般轻盈地落在慕容归身边,笑着扶了慕容归往山顶行去:“小民不懂事,倒将景王殿下落后面了,还请景王殿下赎罪。” 慕容归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笑意:“这话怎么有点酸?” 任青瑾怔了怔才明白慕容归是在打趣他,被慕容归开玩笑的惊讶却被这句话的含义给震得忽略了,他想也不想地反驳道:“怎么可能?” 慕容归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任青瑾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红,他移开了目光。 夏语初听着他们在说笑,却听不请他们在说些什么,。 任青瑾跃到她身边,扶着她,几个腾挪,已经将她带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平地,中间有一座亭子。 但三人都没有急着道亭子里去歇息,夏语初随意地坐在山边的雪地上,看向山下,行宫坐落在山窝中,层层的亭台楼阁隐约在望,周围远山环绕,在月光雪色下如一条条起伏的巨龙,但这些都不及天边那一汪灿黄色的浅湖。 那是杭城的花灯烟火,杭城太远,无法看清轮廓,但城中那些花灯烟火,形成了天边的一片天街,点点闪烁的微小灯光,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绚烂的星星湖。 衬着天上的那一轮圆月,是真正的天悬明月,地洒繁星。 “好美。”夏语初痴痴地望着,呢喃道,山顶的风很大,吹起他们衣带扬起,袖袍舒张,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微痛,但在看到景致的那一刻,夏语初觉得值得。 任青瑾坐在她左边,得意地道:“怎么样?我没说错罢?是不是值得来看看?” 夏语初微笑着用力点头:“是。” “等一会还会更漂亮。”任青瑾道。 “唔?”夏语初疑问道。 任青瑾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时辰快到了。” 夏语初仰头去看那一轮明月,月亮也会有什么变化吗? 突然眼下似乎什么闪了一下。 “来了。”任青瑾望着远处,对夏语初道。 夏语初向杭城看去,却见那闪亮的光是冲天而起的烟花,随着第一个烟花升起,似乎那一池平静的星星湖沸腾了起来,一丛一丛的烟花相续升起。 距离隔得太远,他们听不到声音,却从那沸腾的星湖里,感觉到那欢腾欣悦的热闹。 慕容归坐在她右边,向她介绍道:“杭城是大璟朝内除了都城外,唯一允许官家燃放烟火的城郡。烟花香尘繁华郡,文士翠湖载酒行,指的就是杭城烟花灿烂,名士风流的盛况。” 夏语初点了点头,目光凝在那些升起的烟花上。 任青瑾告诉她,除了官家的烟花,城中那些世家大户,也多有斗烟花的传统,曾经有过城中万花齐放的盛况。 这世界的烟花没有现代种类多,也没有那么精致,升得也不高,但当所有各种色彩的简陋烟花在城内各处如繁花一般同时绽放,却是更动人心魄的绚烂华美,如开到极致的荼蘼,如万千昙花在眼前绽放的极致惊艳。 与近观烟花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就像天边下了一场金色的流星雨。 任青瑾纵声大笑,指着夏语初道:“你笑我夜爬雪山是疯狂,而这世间最美的景,有时候需要热血和疯狂才能看到。” 夏语初也笑:“是。” 身上的汗水很快被寒风刮没了,夏语初拿出披风分别给三人披上,又拿出了酒囊,一人一个酒囊地抓着喝。 烈酒流入身体,似乎点燃了血液,重新暖热了身体。 慕容归从未像这般喝过酒,从来都是玉杯金盏,从容温雅地小口小口品,第一次如粗人一般抓着酒囊大口喝酒,心里觉得新奇,却有别样的愉悦和痛快。 他看了一眼夏语初,夏语初坐在他的右边,长发飞扬,眼中是不同往日清澈的迷离倦懒,正仰头喝酒,修长雪白的脖颈和下颌扬起一个优美的曲线,他不由露出一个悠然的笑意。 三人并排而坐,因为风大严寒,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个拳头左右,风将慕容归的长发扬起,几缕发丝在夏语初的扬起的发丝间纠缠,衣角袖袍拂过夏语初。而夏语初的几缕发被风扬到任青瑾扬起的发间纠缠,衣角袖袍拂过任青瑾。 三人对着那天际一池繁星,一场星雨,邀月共饮,并无所觉。 山下行宫里,容四提着一盏跑马花灯站在院中,仰头望着行宫后山,什么也看不清,他却一直望了好一会儿。 他心里说不上是失望、是期待、是孤寂、还是欢喜。 买好了给楚夏的礼物,他就顾不上原来夜游杭城观灯和观烟火的打算,以有事为由,告别了为他遗憾的侍从们,他只想回到行宫,陪楚夏过元宵节,即使不能呆在一起,至少能在元宵节将花灯送给她,能知道两个人都在行宫里,就觉得亲近和欢喜。 可是他赶回来时,楚夏被慕容归招去陪太妃们用晚宴,晚宴后,又听闻殿下、任公子和楚夏去了爬后山。 他低下头,拿出火石点燃了跑马灯,跑马灯缓慢地转动起来,映得小小的院子一院子的寂寥光影。 ------------ 第七十九章 观灯 杭城里的烟花雨渐渐沉寂下来,恢复了那一池静静的星湖,星湖里的星光也渐渐暗淡了,夏语初等三个在山顶观灯观烟火的人也该撤了。 后来她们三人是坐在亭子里歇息的,亭子周围巧妙地设了挡风的屏障,暖和不少,夏语初想辨认亭子的名称,却发现亭子上的牌匾竟然是空白的。 “咦?”夏语初惊讶起来。 任青瑾便取笑她:“既然没有匾额,你替这亭子取个名罢。” 夏语初脱口而出:“三人亭。” 任青瑾愕然了一会儿,朗笑起来:“不错。” 夏语初便问慕容归:“为何此亭无匾名?” 慕容归看了她一眼,道:“此亭原定为‘追思亭’。”却不解释为何,夏语初看了看他有些冷的目光,没有再问下去。 待夏语初等三人从山上下来时,已是后半夜,原来就寂寥的行宫里,陷入了一种沉睡般的宁静里。 夏语初已是微醉,下山的路,她是扯着任青瑾的衣袖下来的,她对任青瑾的功夫有信心,就算她脚步不稳要跌倒,她相信任青瑾也有本事及时将她扶起来。 至于慕容归,她也悄悄地拜托了任青瑾要照顾他,虽知慕容归也是身怀武艺的,但她不知慕容归功夫深浅,自然不敢轻慢。 后来发现她并不需要担心,因为除了她酒量差些,慕容归似乎对饮下去的酒丝毫没有醉意。 至于夏语初竟敢放任自己饮至微醉,说到底,是因为她知道任青瑾不至于丢下她走,她知道行宫里的侍从有能力将她从山上弄下来的有恃无恐而已。 想明白以后,她有些愣神,这是她对队友的认可感和归宿感,虽然对比在现代,这种信任感和归宿感明显弱很多,但毕竟,她已经对朋友、对主子、对同僚生出了认可和信任。 原来她一直在一步步走进这个世界。 快下到山脚,地势平坦起来,夏语初便松开了任青瑾的袖角自己落在后面慢慢走,不想雪地湿滑,不小心就滑了一跤,在地上打了个滚,有些凌乱的头发上沾了雪花。 任青瑾先是一惊,看着夏语初并没有摔伤,正悻悻然地爬起来,便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夏语初瞪了他一眼,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就砸向他,任青瑾本能地躲过,动作极快,夏语初又抓了几块雪砸他,均被他躲过,她便气恼大叫:“不许躲!” 任青瑾闻言果然不躲,被夏语初一团雪花砸在肩膀上,四散开来,有些落在任青瑾颈脖上,他呲了呲牙。 夏语初微张着嘴楞了一下,大笑起来。 慕容归看着,眼中波澜无痕。 等在山下的侍卫就忙迎了上来,有抬步辇的,也有拿着早就温好的手炉递上来的…… 容二也早就侯在那里,见状笑道:“公子、姑娘别闹了罢,时辰已晚,早些安置罢。” 而站在暗处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看了一会儿,因为夏语初的笑容嘴角亦露出笑意,心情却微黯,他回身悄悄离开,沿路遇到有侍从,恭顺地向他行礼唤:“容四爷。”他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任青瑾与慕容归告别,先行离开了,慕容归与夏语初有一段路是同路的,夏语初便跟在慕容归的步辇边走着。 夏语初觉得有些累了,又是心绪放松之时,走得就有些心不在焉的,突然听见慕容归问她:“楚夏,你当任公子是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很随意。 夏语初楞了一下,精神如被一根线提了一下一般,立刻清醒了许多,她想了想,恭顺地回答道:“当……朋友。”她知道与慕容归说话,最好实话实说。 “我呢?”慕容归又随意地问了一句,微微瞌起的星眸里盛满了慵懒。 夏语初的精神却更是集中和清醒起来,她低声恭顺地道:“主子。” 慕容归没有再说什么,接着就到了分岔路,慕容归懒倦地摆了摆手:“你不用跟着了,回去罢。”声音也是软绵绵的慵懒。 夏语初低头应了一声,低头站在旁边等步辇经过,她才抬起头看向步辇上的身影。 他闲逸地歪在步辇上,以手托腮,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懒洋洋的倦意,却依然优雅如画。 夏语初呼了口气,转身行了一段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她敲了门,何娘子应声开门后,就忙着去备洗澡水。 夏语初进了屋子,自己脱了披风和大袄搭在椅上,转头只见屋中的圆桌上,摆了一盏精致的琉璃花灯,花灯没有点着,显得有些黯淡地搁在桌上。 她想起早上托容四买花灯的事,心中一跳,忙喊何娘子,指着花灯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何娘子笑道:“这是容四爷送过来的呢,我说你还没回来,他就让我转交给你。” “哦。”夏语初应了一声,心里升起了淡淡的欣悦,她观赏着灯,随意地问道:“容四爷什么时候来的?可说了什么没有?” 何娘子想了想,道:“就在你回来不久前,再没说其他的了。” 夏语初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此时何娘子也已经备好了水,她便去洗漱了一番。 洗漱罢,她又将桌上的灯拿起来把玩,将灯摆在桌上,点亮了蜡烛,跑马灯的内外层缓慢地朝不同的方向转了起来,映了一室迷离的灯影。 夏语初微笑着看了一会儿跑马灯,觉得眼前渐困得朦胧起来,也不吹灭灯,就在跑马灯的光影中上床安置,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时,跑马灯里的蜡烛已经燃尽,花灯静静地停在桌上,夏语初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盏花灯,她披了放在床头的大氅,汲了鞋,披散着头发走到桌边,捧起花灯看了看,昨晚只顾着看旋转的花灯,又困了所以没留意,今日才发现花灯上的画画得极好,浓淡相宜。 她转头在屋子里打量了一番,将花灯放在柜子上,打量了一下觉得不妥,又放到了窗前她常用来看书写字的桌子上,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 折腾了这么一番,虽屋子里燃了地龙,夏语初穿着单薄,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手指也有些冰凉了,她向手上呵了口气,奔到床前将屏风架上的衣服拿起来一一穿上。 因平日里夏语初是不用何娘子伺候穿衣裳的,因此何娘子并未进来伺候她,而是直接打了洗漱水进来。往日里她打洗漱水进来时,夏语初已穿好了衣服,此时却还正在穿,何娘子便快走几步,放下洗漱水,替夏语初整理了一下衣裳。 当她的手指触及夏语初的手指时,感觉冰凉,一看桌上的跑马灯摆到了窗台前的桌上,边笑着问道:“姑娘刚才在赏玩花灯罢?” “嗯。”夏语初轻轻应了一声。 何娘子嗔道:“就是再喜欢这个花灯,也得穿好衣裳罢,这天寒地冻的,也不怕着了凉。” “是。”夏语初笑着应道,很乖巧的样子。 夏语初去洗漱,何娘子便拿起花灯看了一会儿,赞道:“容四爷眼光不错,做得果然精细,难怪姑娘如此喜欢。” 夏语初笑了笑没做声。而何娘子丝毫也不怀疑夏语初会对容四有好感,在她看来,即使容四不错,但有慕容归和任公子这样的人物珠玉在前,夏语初又怎么会看得上容四? 洗漱穿戴好后,夏语初就去了练箭场,容四正在练箭。 夏语初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后,向他道谢:“谢谢您昨晚送的花灯。” 容四看着她,眼中含着期待。 夏语初却恶趣味发作,故意什么也不说了,径直去兵器架拿了自己常用的弓,在靶前站定,搭箭弯弓。 容四没有说什么,眼神却略微有些失望,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年幼时还在侍卫营接受训练,努力地将一个项目做到最好,自己心中暗暗得意,就期待得到教头的表扬一般。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夏语初射出一箭,回头望着容四道:“昨晚玩得开心吗?” “嗯。”容四低声应道。 “杭城的烟火是不是很漂亮?” “……是。”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将自己早早地赶回来,等了夏语初一夜的事说出来。 “喝花酒好玩吗?姑娘漂亮不?”夏语初闲聊一般问道。 容四的心却猛地一跳,回头看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虽然楚夏的语气状似很平淡,但他却从里面听出了一点淡淡的委屈和醋意,但是,他又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听错了。 他一时没有做声。 “唔?”夏语初发出一声含糊的询问。 容四凝视着她,他看到她斜瞥过来的眼神里,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含着些许嗔意和委屈,带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小女儿神态。 他的心猛地激动起来,他刚想开口解释,夏语初却皱了皱鼻子,悻悻地道:“我明白了,这些都是男人的事儿,我不该问呢,那就不说了。” 容四急急地开口,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不是、不是的,我只是和弟兄们喝了两杯酒就走了,并没有碰那些女人,没有,真、真的。” 夏语初望了他一会儿,看着他眼中的激动和急切,心中突然就升起一点淡淡的柔柔的感觉,软绵绵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转过头去,道:“关我什么事呢。”语气里却有淡淡的愉悦。 容四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慢慢地涨满、涨满,像长出翅膀一般,要飞起来的感觉,他脑中一热,就将一直揣在怀里的手镯拿了出来,递给夏语初:“给你的。” ------------ 第八十章 手镯 “送给你的。”容四急急地加了一句。 夏语初自然知道这是送给她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楞住了,只怔怔地望着那只手镯。 她对这个世界的习俗也有些了解,非血缘亲属关系或者非长辈的男子送给女子首饰,那通常就只意味着一件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就如年轻女子将自己亲手做的针线活计,如手帕、荷包、衣衫等送给非亲属非长辈的男子,就意味着“心悦君兮”一样。 所以她愣住了,虽然知道容四对自己有好感,可是,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压在心里的淡淡好感和明目张胆的爱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是一条意义非凡的界线。 她向来不觉得自己有多特别有多特殊,也从来没有强大到以为自己会令这世界的男人深爱她的自信。 所以,夏语初深怕自己会错了意,深怕自己在自作多情,穿越过来后,她就在自己身上包裹了一层无形的外壳,从来都让自己克制而理智,从来都不愿意轻易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差错。 因此,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容四,没有神手。 而她的态度,让容四觉得那满心涨得满满的飞扬和激动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慌乱起来,僵硬地伸着手,呐呐地低声解释:“是银饰,不值几个钱……”带着微薄而不确定的期许,甚至看起来有些可怜的软弱和伤心。 在杭城买了手镯后,他就一直将手镯藏在自己的怀里,不敢露于人前,在见到夏语初后,他一直处于犹豫、迟疑里,甚至于他已经决定了不将手镯拿出来,一直放在怀里,回到住处后悄悄地藏起来。 刚才的举动,是在夏语初态度的鼓励和自己的激动下,鼓足了勇气的表白和试探,可现在,那激扬起来的勇气在迅速地消退,他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 夏语初依然没有动。 容四觉得心理酸酸涩涩的,怅然而黯淡,他慢慢地将僵在空中的手往回收,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看吧,他几乎从来没有冲动过,而此时冲动一次的后果,其实很惨烈。 即使惨烈的只是他的内心。 他就要将手镯隐入他的袖兜里,夏语初却将手伸了过来,从他手中接过手镯,俏皮地笑着道:“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容四爷您不会这么小气吧?” 容四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夏语初将手镯套进手腕中,抬起手晃动着向他笑道:“好看吗?” 古朴而华丽的缠枝牡丹手镯圈在凝脂般的手腕上,映着雪光,是触目惊心的美。 “好看!”容四低低的回答,脸上却浮起了傻傻的笑容,刚沉入谷底的心,突然又似被春风托起的风筝,荡悠悠地平飘上了天空,一时间如春风和煦,蔷薇花浓。 容四不知道,在刚才他心绪大起大落时,夏语初同样经过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一瞬间,很多事情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秦墨声,想起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时空,想起了容四一直以来对她的关切和恩情……那些复杂的心绪,让她在混乱中已作出了一个判断,就是先婉言拒绝,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谁知在看到容四言无伦次的慌乱和黯然时,她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手就伸了出去。 她自觉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因为心软而改变主意的人,更不会是一个在男女事情上因为心软而改变自己本意的人。 那么,只是因为她的心已经能接纳容四了。 那就这样罢……她在心里概叹了一声,既然是自己的本心在作出选择,那么,就接受吧。 做人已是不易,又何必抗拒自己的本心? 此时,夏语初笑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真傻。” 容四傻笑着,突然就转身一连发地将弓上的箭射了出去,再回过头来时,脸上状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眼中的欣悦却无法掩饰。 夏语初楞了楞,她明白容四是在平复自己飞扬的心绪,一时之间有些感慨,容四平时看起来是多么沉稳淡定的一个人,想不到此时却如同寻常的毛头小子一般紧张慌乱。 她微笑着,也拿起弓射出一箭,道:“你送的那个花灯很漂亮,我很喜欢。” 容四却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心情越发喜悦,眉眼都弯了起来:“嗯。”平日里就不善言辞,此时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语初又道:“近观杭城的花灯街和烟火一定很漂亮吧?我昨晚陪主子去了爬山远观杭城灯火烟花,很漂亮,就像天边的一池金色的湖,但想来近看定然又是另一番景象,真想去看看。” 容四道:“我也没有看到,待有机会,一起去看罢。”他听着夏语初絮絮而言,突然就不想冷落了她,就急急地答道。 “咦?”夏语初放下弓,惊讶地回头看他:“你昨天不是和侍从弟兄去看烟火了吗?” 容四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漏了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心瞒楚夏语初,但他也生怕楚夏觉得他言辞不实,担心她生气,担心她讨厌他对她说谎……明明只是极小的事情,却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看着夏语初,低声道:“我……我提前回来了。” 夏语初道:“昨晚有什么事吗?”看了看容四有些羞涩的眼神,突然就明白过来:“你是为了将花灯送给我,才提前回来的吧?” 容四微黑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低下头去。 夏语初望着容四,心中感动,只为了她随意提起的一句话,他就放弃了难得的休假机会,放弃了观看大璟闻名的杭城烟火跑回了冷寂的行宫。 她想起昨晚何娘子说容四送花灯过来的时间,就在夏语初回来不久之前,而夏语初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也就是说,容四其实一直在行宫里等了她大半夜。 “谢谢。”夏语初低声地道,再一次道谢,真心实意里纠缠着甜蜜和感动,她觉得自己一直很平静的心,似乎生了一条裂缝。 两人练完箭,就如往常一般分离,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有所不同了,同样的练武场,同样的积雪,同样的游廊,却如空气中夹杂了淡淡的清甜,那是爱情的味道。 回到行宫住处里,夏语初避开何娘子,从腕间摘下那只缠枝牡丹手镯,慢慢地在指间抚摸着,指尖滑过银亮古拙的雕花。 她习惯了面对和分析自己的内心。她对容四有一些好感,接下这个手镯,有一时的心软和冲动在里面,但是,她其实将一切都在潜意识里权衡过,所以她会尊从自己本心的选择。 她和容四都是慕容归的属下,效忠于同一个人,他们没有利益冲突,反而从某方面来说,有利益上的扶持关系;她们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她了解容四,知道他喜欢她;他宽容稳重,即使爱情是一段时间内的脑分泌物、荷尔蒙作用,但就算以后爱情淡了,她相信容四也会尊重她,会待她好,这些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他作为侍卫长,薪水不低,在都城小有产业,这是安身立命的基础……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容四都是一个不错的对象人选。 夏语初其实是一个可以将心掰开来分析,可以用现实的眼光衡量看待一切的人,这是因为,她尊重生命,她首先考虑的是活着,在活着的基础上,努力让自己拥有资源地活着,让自己在活着的基础上,生活得更安稳更舒适。 也因为,她不是东阳夏家定了亲还会授人于把柄地偷情的夏二小姐,满心满脑子里只有爱情和风花雪月,她是来自现代的夏语初,拥有一颗成熟的心灵。 如果说她将激情和一生中最浓烈的风花雪月给了秦墨生,那在远在无法触及秦墨生的时空里,秦墨声就是那个压在心底的遥不可及的梦,而沉淀下来的,是她一颗沧桑而现实的心。 那么,就是接受容四,会带来些什么事情? 夏语初相信在他们成亲之前,会一直以礼相待,不越雷池,而成亲后,容四会爱她敬她,而她也会敬他,也会喜欢他,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不错,不是吗?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里萦绕的甜蜜、哀伤、怅然、无奈……那些复杂的情绪同时存在,看似矛盾,却又奇异地共存。 她将手镯褪了下来,用块手帕细细包了起来,放进自己的箱子里压好,对镜观了观自己的脸色,平静地走了出去,何娘子丝毫也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容四向慕容归请求赐婚和向她提亲,都要有适当的时机,而在那之前,他们之间的事情是隐秘的,是不容别人知晓的。 因为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世界,自由恋爱是异数,婚前勾搭是放荡,她无意将异数摆在人前。 而一个手镯能透露很多的信息,她会带那个手镯,但也需要时机。 第二天,夏语初到练箭场时,手腕没有带手镯,容四看到了,他明白缘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但还是有点怅然若失。 容四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他其实一直都是理智克制冷静的人,即使之前喜欢夏语初,也是克制的、理智的,因为他不知道夏语初是否喜欢自己,于是本能地保护自己。 但从夏语初接受那个手镯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起来,就像一直压抑的地下河冲破了地壳,喷涌激昂的泉水似乎无法控制了,他想拥有她。 那感觉就像饮一坛甘醇之极点的酒,醺醺然轻飘飘,喝了还想喝。 ------------ 第八十一章 教学 过了两天,夏语初突然接到通知,即日起恢复断文识字的课程。 夏语初有些惊喜,问来传信之人:“是不是鲁夫子回来了?” 传信之人陪笑摇头:“我只是传信,是谁教的,并不知晓。” 夏语初打发了他下去,向何娘子笑道:“若是鲁夫子的话,但愿她不会责怪我这段时间懒怠,没有进步。” 何娘子笑道:“姑娘多虑了,你这段时日都坚持练字,鲁夫子定会满意的。” 这段时日来,夏语初每天早上练箭和武,下午则坚持练上几页纸的字,她捡了一张纸字来细看,觉得自己的字比之前写的已好了不少,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午,夏语初将自个拾缀整齐,就去了哲仪堂。 她含笑进了门,迎面看见的却不是鲁夫子,而是任青瑾。 夏语初愕然了一下,眼睛不由得四处转了一下,看有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没有,只有任青瑾在。 任青瑾已不满地挑起了眉:“楚姑娘在寻什么?莫非还在找第二个夫子不成?莫非,我还担不得你的夫子了?” 夏语初这才确认任青瑾就是自己的新老师,她向任青瑾笑道:“并非你担不得我的夫子,而是我不敢相信竟然能请得你教我,担心我受不起这样的荣幸,会错了意白高兴一场,不敢置信而已。” 任青瑾随手就拿起书在夏语初头上一拍,笑道:“惯会油嘴滑舌,讨巧卖乖。” 夏语初笑道:“教一个会讨巧卖乖的学生,比较一个愚笨呆蠢的学生好罢?” 任青瑾哈哈笑了起来,道:“极是。”又眼露调侃地道:“这拜师礼,可不管你说什么都省不得的。” 夏语初笑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省的,你且坐好罢,学生我替您行礼了。” 任青瑾盘坐在矮桌后,夏语初站直了身子,双手交叠,以手贴额头,盘膝行了三个礼。 任青瑾原只是玩笑,没想到她真以古法行拜师之礼,顿时脸色变得几分古怪起来。 夏语初行了礼站起来,任青瑾却又敲着桌子道:“拜师礼呢?”这个礼,说的就是礼物的礼了。 夏语初无奈起来:“你什么也不缺,倒要什么?” 任青瑾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给我做几样鞋袜罢?” 若是以同辈友人关系这样要求,是失礼,但若是作为师徒的师生礼,却是合适的。 夏语初叹着气应道:“好吧。” 任青瑾瞪了她一眼,却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过夏语初对任青瑾担任她的夫子一事还是有疑惑:“为何是你自降身份来教我?这行宫内,能教我的人应该不少罢?” 任青瑾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向景王殿下请命自荐。” 夏语初点头:“原来是闲置物利用。” 任青瑾瞪她,她忙做了个求饶的手势:“好吧好吧,我说错了,不过,我真觉得你更应该教我武学。” 任青瑾道:“若你……是才女,我就没法班门弄斧了,但你如今如白纸一张,我还是能教的。” 夏语初听他提起东阳夏二小姐是才女一事和她失忆之事,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因为这之后牵扯的,就是她穿越的大秘密了,她岔开了话题。 正式授课,任青瑾先让她写了几个字,打量了一会儿道:“方正有余,灵活不足,但也算不错了。”又让她读了一页书,夏语初也一一念了出来。 这段时日虽没有夫子教,夏语初却一直坚持读书识字,加上她本来就是有基础的,她主要的问题是简体字于脑海里根深蒂固,写字的时候免不了会写成简体或多笔画、少笔画,因而让鲁夫子不满,所以只侧重让她识字、练字,解文释义教得较少。 而这段时日,夏语初已差不多将繁体字都看完了,常用字也多练了几遍,这种失误已经改得差不多了,因此,任青瑾的教学方法刚好与鲁夫子相反,他更注重教经史而不是识字。 日子平缓而过,夏语初早上习武,下午文化课,晚上跟着何娘子做针线,日子过得越发充实起来。 那天,任青瑾向夏语初讲授的是一本史书,记录了前朝的一些事情。 讲的是前朝帝王史,熙朝怀宗皇帝弑兄杀侄登上皇位,任皇帝其间,却是一个颇为有为的皇帝,攘外安内,成就了熙朝中期的太平盛世。 任青瑾道:“虽则怀宗皇帝一生多有建树,但其弑兄杀侄的行为,却令世间文人垢骂至今……” 夏语初向任青瑾道:“诟骂怀宗皇帝的,是文人,那百姓呢?” 任青瑾只怔了一怔,就笑弯了眉眼,神色里有一分赞赏:“民间倒多有赞誉。” 夏语初道:“可见世间百姓,他不会管是谁在当皇帝,也不会管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只在于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有没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任青瑾饶有兴致地盯着夏语初:“怎么说?那些文人名士倒是骂错了?” 夏语初道:“一些酸腐文人,只注重正统、只注重名正言顺,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这世间的规矩也是人制定的,若国君暴虐,民不聊生,不管他登基得多么的名正言顺,百姓们也会巴不得他被拉下马,甚至揭竿起义,若是国君贤明,不管他登基得是多么离经叛道,百姓也会拥护他,你若想揭竿起义,掀翻皇帝,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追随。” 任青瑾笑了起来,盯着夏语初道:“你这话说出去,可是杀头的罪。” 夏语初也微笑起来,看着任青瑾道:“我又没出去说,就在你面前说一说而已。” 任青瑾怔了怔,盯着夏语初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夏语初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如果是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任青瑾道:“我任家几代为将,我曾祖父为前朝大将,骁勇善战,但当时朝政昏暗,世家慕容号令天下好汉推翻前朝,我曾祖父守敦城不战而降于大璟朝,亦是受文士诟病。但我曾祖父临终前曾言,他不悔。这世间,最苦的是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任家要做得,不过是尽自己一份绵力,护百姓一方平安。” 夏语初拍案大笑:“所言甚是。” 任青瑾只是微笑,眼睛微微发亮,两人均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夏语初想起她在现代为特警时,常听见的一句标语,“为人民服务”,而人民是谁?她想,就是那些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生活的百姓。她自认没有多么伟大,但至少她一直在努力做自己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过了几天,是休沐日,在山上住了这么段时间,慕容归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之人,夏语初提出希望跟着采买的侍从下山逛一逛,他也同意了,夏语初就高兴地回去准备,连何娘子脸上也带了几分雀跃之色。 同去的还有任青瑾,夏语初和何娘子要采买的是女性用品,一到杭城,她们和侍从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就下了马车,顺便将任青瑾也打发了:“去去去,我们要去逛胭脂水粉,你还是自个玩去罢。” 任青瑾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也喜欢胭脂水粉?” 夏语初气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但凡是女子,没有不喜欢那些东西的。” 任青瑾便笑着与她们告辞,自个去了。 夏语初陪着何娘子逛那些胭脂水粉、首饰店,到了盈宝阁,何娘子看着那些做工精美的饰品,流连忘返,而夏语初看着那些饰品,却心中一动。 回到行宫后,夏语初就将容四送她的那个镯子取出来带在手上,何娘子惊讶了一下:“这个镯子是今儿买的吗?怎么没有看见?” 夏语初笑道:“是的,我看你在挑选首饰,便自个买了下来,没有打扰你。” 何娘子只疑惑了一会儿,便释然了,连她也买了两根银簪子呢,只是感叹道:“真好看。” 夏语初孝敬给慕容归的是两盒糕点,她将糕点递给容二,请他转交给慕容归,容二却笑着道:“难为姑娘有心,殿下正在书房,你亲自给他岂不是更好?” 夏语初只好捧了那两盒糕点去见慕容归。 慕容归正在书房里写着什么,夏语初向他行礼,他抬头看向夏语初,那黑黝的眼眸如凝聚了星辰的光芒,在微暗的书房里,那样静静地看着你,有一种沉静专注的美。 即使已经见过了多次,夏语初仍然觉得自己的心不规则地跳动了几下,忙将手中的两盒糕点捧给慕容归,笑道:“这是杭城红豆斋的糕点,虽是民间小食,倒也做得可口,我就带了点回来,请殿下品尝。” 慕容归接过糕点,向夏语初点头道:“有心了。” 夏语初笑道:“不敢。” 夏语初打开糕点的盒子,拿了慕容归常用的杯子,舀了茶汤在内,放在慕容归手边,慕容归拈了一块糕点慢慢地吃了。 夏语初抬头看了看书房,道:“虽则此时是融雪之时,天气严寒,门窗少开了点,但这屋内,还是多点两盏灯罢,有些暗,对眼睛不好。” 慕容归闻言抬头注视着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中却透露一丝诧异,一丝复杂的表情。 ------------ 第八十二章 黄梅 夏语初讪讪地笑,觉得手足有些无措:“我只是随意说说。” 慕容归站起来,道:“确实有些憋闷,行宫里的黄腊梅开了,你,陪我去走走。” 夏语初闻言忙应“是”,跟了慕容归出去。 一出门,容二跟了上来,慕容归看了他一眼,道:“有楚夏跟着我,你不用跟来了。” 容二应了“是”,退了下去。 他看着慕容归在前,楚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远,想了想,转身往吕直的住处去了。 吕直迎了他进去,顺口问了一句:“今日不是你当值么?怎的不用跟着殿下?” 容二道:“殿下与楚夏去赏腊梅了。” 吕直微晃着杯中的残茶,看着他,问道:“你……好像在撮合殿下和楚夏?你是想殿下纳了楚夏?” 容二点了点头。 “为何?”吕直坐直了身子,盯着容二问道。 容二沉默了一会儿,问吕直:“你还记得肖肖吗?” 吕直微微皱眉,道:“记得。”不仅记得那个人,他还记得她是因何而死,以及死时的惨状。想起这些,让他觉得不舒服,那个下令的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他第一次见识到那个冷漠少年的冷酷。 容二道:“自从出了肖肖的事情后,殿下从不让女侍从伺候和近身,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他竟然不反感楚夏的靠近,而且……与她下棋、品茗、爬山,甚至允许她在他的书房小歇。” 吕直点头,他并不是不奇怪,在第一次见到楚夏时,他就觉得不简单,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殿下不会与楚夏走得太近,而他显然失算了。 容二继续道:“从肖肖之事后,殿下从不让女侍靠近,我生怕他……”他顿了顿,本能地往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沾染了不良习气。” 他说得含糊,吕直却清楚,因为他亦担心过,生怕慕容归从此远女侍而断袖。 于是,他理解了为何容二会生出撮合楚夏和慕容归之心,只是……他问道:“你不担心这又是一个肖肖吗?” 容二从容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为何?”吕直奇怪地问,他是慕容归的幕僚,并不是侍从,因此,他只是见过几次楚夏而已,要说了解,还谈不上。 而容二却笑道:“因为……我仔细观察过很多次,楚夏看着殿下的眼神很清澈,没有半分旖旎。” 吕直询问地望着他,容二笑了笑:“谁对谁动心,还不一定呢。” 容二竟然下了这样的评语,吕直望着他的眼神,显出几分震惊和若有所思。 行宫内院,夏语初跟着慕容归转过几个宫院,到了腊梅园,腊梅园的名称很雅致,叫“一缕香”,里面种的全是黄色的腊梅。大概那些腊梅是特种的,过了春节才开,一朵朵小小的缀在枝头,鹅黄色的,显得娇俏粉嫩。 有风吹过时,花瓣伴着残雪飘下,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足底生香,暗香盈绕,连空气似乎都带了一丝温柔。 又是跟着一个安静的主子,夏语初不由得心境放松了起来,她赏着腊梅,向慕容归笑道:“殿下,要不要折上两枝回去插瓶?” 慕容归道:“好。” 夏语初挑了那好看的,抬手去折,衣袖往下滑了一滑,露出掩在衣袖里的缠枝牡丹镯子,银镯素手映着黄梅白雪,给清冷的寒梅雪景添了几分旖旎。 “啪”的一声,夏语初折下了一枝黄梅,伸手去折另一枝,却见慕容归走近,她忙笑道:“殿下站开些,免得我折花惊动了雪珠掉你身上……” 突然,她的话猛地顿住了,手也僵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手腕上带的镯子,慕容归看着她,问道:“楚夏,你什么时候认识任青瑾的?” 夏语初觉得心提了起来,她低声道:“在行宫的时候。” “是吗?”慕容归随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透露出几分凌厉,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脸上,沿着她的脸颊线条慢慢地往下滑,落在了她的下颌上。 他的手指有些冰冷,如冷玉一般,让夏语初也从心底生出冷意,慕容归用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慢慢地问道:“是吗?” 夏语初觉得她在他的面前简直无可遁形,但是,若是否认,后果会更惨,从心底生出的恐惧里,依然令夏语初保持着一份清醒,她望着他,回道:“是!” “你说他是‘朋友’?仅几面之交,亦是朋友吗?”慕容归慢慢地问道,脸上甚至带着散漫的笑容,那凌厉却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从后山下来时,夏语初对慕容归问话的回答,那时候夏语初微醉、困倦、身心放松,忽如其来的一问,逼得她来不及思索,只能以实话向答,就如同此时一般。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可怕,甚至超出她的想象。 夏语初觉得下巴一痛,却是慕容归的手指在慢慢用力,她不由得一挣,却不想那修长手指的力度大得很,她却没有挣开,她立即控制了自己的动作,直视着慕容归,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无辜而单纯,应道:“是。殿下您也听过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罢?仅一曲,就可以成就一对知己,我与任公子虽然仅有几面之缘,但性情相近,相谈甚欢,我与他是朋友,有何不可?” 慕容归笑了笑:“你是女子?” 夏语初也笑了,似乎越来越痛的下巴不是自己的:“想不到殿下竟会如此狭隘,知己何时分过男女?” 下颌一松,痛感消失,只剩下阵阵紧致的不适。 慕容归将双手背负在身后,淡淡地道:“你说得对,知己不分男女。”他背后的手在慢慢地捏成了拳。 他望着她,眼神复杂:“楚夏,你到底几岁?十四、十五、十六?小小年纪,从哪里修炼来的从容镇定?从哪里修炼来的玲珑机敏?从哪里修炼来的倔强坚忍?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只精怪。” 夏语初捧着那枝腊梅,站在梅下,显得弱小而无辜,眼神软弱而迷茫。 慕容归转身,大踏步离开,他平静了多少年的心湖翻起了涟漪,却不愿意令人知晓,他从她的眼里看不到半分痴迷爱慕,而他,竟似对于她手上那只缠枝牡丹镯有些怒意。 别人或许不知,这古老的习俗民间大概也不会严格遵守了,但他却从古籍中知晓,江南子弟,定情时向女子赠送缠枝牡丹镯。 待他离开后,夏语初才呼出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发冷,微微发抖,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软软地依在梅树上歇息了会儿。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她猛地转过身来,却将来人吓了一跳。 却见是任青瑾,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像吓到了似的,奇奇怪怪的。” 夏语初瞪了他一眼,道:“你才奇怪呢,悄无声息地过来,突然喊这么一句,吓都被你吓死了。” 任青瑾冲她深深一作鞠:“都是小生的错,小姐见谅。” 夏语初扯了嘴角想笑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她静了静道:“回去罢,怪冷的。” 任青瑾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往周围看了看:“不是说景王殿下也在此处么?” 夏语初道:“他刚离开。” 任青瑾望着她,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问的是“你们”,夏语初却直想笑,他们之间没有“你们”,只有“主子”和“奴婢”,她的性命在别人的眼里,只有蝼蚁而已。 于是,她真的笑了笑,道:“没什么。” 任青瑾望着她,认真地道:“我没有能力对抗景王,但是,若你有什么事,我想我至少能保你性命,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告诉我罢。” 夏语初点了点头:“嗯。” “至少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任青瑾轻声道。 夏语初望着任青瑾,眼中微微浮起了泪意:“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与任青瑾分开后,夏语初在去慕容归住处和自己住处的分岔路上停了一会儿,还是往慕容归的书房方向去了,她捧了腊梅,向从外面匆匆赶回来的容二笑道:“刚折了几枝黄梅。” 容二道了谢,接过黄梅,仔细打量着夏语初,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却见她除了脸色白了点,笑意盈盈,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端倪,于是他客气地将夏语初送走了。 他捧着插好瓶的黄梅进了书房,只见慕容归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一丛翠竹,身影有些寥落。 “殿下。”容二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慕容归回过身来,脸色和眼眸同样平静,看了看那支黄梅,平淡地道:“搁窗台上罢。” 容二应了,将黄梅摆在窗台上。 虽然他还是疑惑,为何殿下去赏梅却一会儿就回来了,但他看不出端倪,也什么也没问。 第二天,夏语初去练武场,她并没有说什么,但容四瞧见了她手上带着的那只镯子,他也没有说什么,眼神中却溢满了笑意,那点点飞溅的笑意,柔润了他脸庞的曲线,连硬朗的五官也显得温柔起来。 下午,任青瑾教课,他看见夏语初手腕上的镯子,脸色微微变了变,问夏语初:“这镯子是哪里来的?” ------------ 第八十三章 真相 奇了怪了,夏语初纳闷起来,为何一个两个对这个手镯都好奇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答道:“是上次去杭城逛街的时候买的。” 任青瑾仔细了一下:“倒做得极精细,是上品,只是……”他看了夏语初一眼:“买的时候,商家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夏语初摇头,就算商家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呀。 任青瑾摇头笑道:“也是了,这种古旧习俗,如今也不一定有人遵守,大约都当成了寻常首饰罢。” 这话越发勾起了夏语初的好奇,她问道:“你快说吧,这首饰到底有何古怪之处?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任青瑾没想到被她指责“婆婆妈妈”,气结了一下,但一想若是计较,岂不更坐实了“婆婆妈妈”一事? 于是,他解释道:“这缠枝牡丹镯,是江南古法礼仪里,男女定情时,男子送与女子的饰物,预示的是名花有主,缠绵美满。只是,这习俗是很古老的,流传于元宵节年轻男女月下游走,自觅意中人之时,如今众人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习俗遵从的人也就不多了。” 夏语初有些愣怔起来,原来如此吗?定情之物? 容四并未与她说,是不敢与她说呢?还是他也不知道? 心情有些复杂,既然烦郁,又带着些许甜蜜。 任青瑾还在说:“我祖家在东阳,也算靠近江南一带,若非听师父讲解古法礼仪提起过,也是不知道的……” 见夏语初脸上有些仲怔,便笑道:“怎么?该不会想起情郎了罢?” 夏语初轻啐了他一口:“呸。” 任青瑾“嘻嘻”笑着,眼中却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而夏语初却想起了慕容归的反常之处,难道是因为他以为这个手镯是任青瑾送的,是以才逼问她“朋友”一事吗? 她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若他不提,她就不说。 任青瑾道:“既知晓缘由,你还带着这个手镯吗?” 夏语初抚摸了一下,笑道:“反正你也说如今世人只当是寻常首饰,我既相中了这个手镯,说明我与他有缘,那就带着吧。” 而任青瑾听到的“他”是“它”,以为指的是手镯,并不在意。 只是,说起定情手镯,夏语初就想起了东阳夏二小姐的未婚夫,她听了听左右无人,又跑到门口四处看了看。 任青瑾知道她要说什么隐秘之事,也凝神静气听了听周围的动机,向夏语初点了点头:“周围没有人,你说罢。” 夏语初跑到任青瑾身边,盘膝坐下,几乎将嘴凑到了他耳边,压着极低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我以前的未婚夫是谁吗?” 任青瑾本来被她说话间微微的气息弄得耳朵有些发痒,就如羽毛轻柔地拂过一般,几乎让他红了耳朵,此时却不由得收了所有心猿意马,回头直视着她,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夏语初点了点头,很坚定。 任青瑾垂了垂眼眸,叹道:“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夏语初道:“有时候无知比知道的危险更可怕。” 任青瑾将她态度坚决,慢慢地吐出三个字:“慕容归!” 夏语初怔个人呆住了,那极轻的三个字,却如响在她耳边的炸雷一般,将她整个人都炸蒙了! 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怎么可能!”她喃喃地反驳:“你是拿我开玩笑罢?” 任青瑾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摇了摇头:“我没骗你,亦不会骗你。” 夏语初呆呆地依着桌子,整个人陷入了半呆滞的状态。 什么情况最可怕?!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她深深畏惧的主子,她朝夕相处的主子,是她以前的未婚夫! 而且,她还是在家族里失贞,杀了自家的奴仆逃了出来的! 任青瑾看着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唤道:“楚夏!” 夏语初却恍若未闻,她心里只想着一句话:怎么办? 任青瑾从认识她起,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诧异之极,他从未想过,在他看来看起来一向冷静的夏语初,有这样畏惧恐慌的一面。 他又唤了一句:“楚夏!” 夏语初回头看他,眼神却还空茫。 任青瑾皱了皱眉:“夏语初!”手伸了过来,想抚上她的眉头。 夏语初顿时清醒过来,她微笑着问他:“嗯?” 任青瑾手顿了一下,垂了下来,望着她的笑容,心里有些感慨,有些怜惜,即使是最恐慌的心绪中,她也能迅速地清醒和掩饰,这到底要经历了一些什么,才会如此? “楚夏,”任青瑾严肃地盯着夏语初道:“我未告诉你,就是怕你露陷,你若不知,就可平常心处之,而若知晓,流露异样,以慕容归的聪敏,只怕被发现是迟早之事……” 夏语初微笑着点头:“我知道。” 任青瑾叹了口气,道:“于我面前,不用伪装。” 夏语初依然微笑着摇头:“不是于你面前还伪装,是我觉得这样做才安心。”在现代的战斗中养成的习惯,越是紧张的事,越是镇定,越是不让人看出端倪。 任青瑾盯了她一会儿,摇头道:“我真不知道你在夏家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才会养成你这样的习惯。” 夏语初微微笑着,道:“殿下知晓此事不?” “应当不知。”任青瑾道:“你知道吗?你与夏家二小姐的传闻完全不同,就是夏家之人见了你,只怕也不敢立即认你。” 夏语初点了点头:“那王府有人认识我不?” 任青瑾摇了摇头:“难说……侍从大概未见过你,但我打探了一番,王府虽与夏家来往颇少,但每隔几年整生辰之时,还是会派人去夏家,那些受差遣而去的王府女官们,可就难说了。” 夏语初揉了揉额头,脸上却还是微笑着。 任青瑾看着有些渗人,道:“你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当成你就是楚夏,从来都不是夏二小姐,以后有机会再乘机脱身。” 夏语初点了点头。 任青瑾道:“我倒不是不能带你走,但是,被王府追杀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夏语初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想起在杭城柳岸边第二次见到任青瑾时,他对她说了几句“我来迟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在任青瑾寻到她,她已被慕容归所救,成为慕容归的侍从,虽当时尚未挑明,但她亦已一只脚踏了进去,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任青瑾当时亦可强掳了她去,但是,正如他说所“王府的追杀”他受不起,或许不是受不起,只是,任是任青瑾这般风光霁月之人,也不会愿意冒着得罪王府的危险,倾尽任府之力去救她。 于是,一步踏出,再无回头之路,一步步身不由己行至此处。 思量既定,夏语初拿起书,翻至昨天讲解之处,微笑着对任青瑾道:“任夫子,上课了。” 任青瑾诧异地打量了她一下,道:“你没事吧?”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能这般迅速地从惊涛骇浪般的心绪里平静恢复过来,面色如常地继续往日里的事情。 “你不用歇会吗?”他忍不住问道。 夏语初笑起来:“我刚才做了什么吗?竟然要休息?” 任青瑾不语,只望着她,夏语初叹气道:“既说要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也不是夏二小姐,为何不能从此刻开始?” 任青瑾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她好一会儿,喃喃地道:“你真可怕。” 夏语初冲他做了个鬼脸,任青瑾楞了楞,大笑起来,一屋子的沉寂冷凝就被打破了。 散学后,夏语初垂头收拾笔墨纸张,任青瑾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压住夏语初正在收拾的纸张。 “楚夏!”他极轻地唤道,声音里却沉凝而坚定。 夏语初抬头望着他,少年的眼睛在黄昏里灼灼生辉:“楚夏,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如某种宣誓。 “嗯。”夏语初凝视着他,轻声应道,眼中有淡淡的信任和依赖。 “谁让我们是朋友呢?”任青瑾笑了起来,眉眼间又全是飞扬之色。 是呀,朋友……多么让人温暖的词。 夏语初微笑起来,觉得夕阳的余温多了几份温度。 下了课,回到行宫住处,夏语初如常地洗漱,如常跟着何娘子学了一会针线,如常上床安置。 但躺在床上后,夏语初却睡意全无,她能够在人前进入战斗状态,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独处的时候,那些恐惧和恐慌就冒了出来。 是的,她对慕容归似乎有天生的畏惧之感,而这种感觉,在从任青瑾口中知晓他是自己这个身躯以前的未婚夫后,无限地放大。 她一寸一寸地回想从穿越过来到现在的事情,她想起刚穿过来,第一次遇到任青瑾的时候,他看到自己脖子上那个吻痕脸上的震惊和微微的愤怒,那是对发现豪门惊天秘闻的震惊,和对兔死狐悲的愤怒。 因为他与慕容归一般,是出身煊赫的贵族。 她想起第二次见到任青瑾,她告诉任青瑾她在慕容归手下时,任青瑾脸上那复杂的表情和玩味的眼神。 这样的巧合,这样的组合,确实是令人无比错愕和玩味的事情。 或许那时候的任青瑾,一开始还带着点看热闹的顽劣,就想看一场好戏开锣一样。 她想起之后任青瑾看着她和慕容归时,偶尔眼中一闪而过忧虑的表情,从那时候,任青瑾才真正将她当朋友,真正为她着想罢? 可惜……似乎事情已不可挽回。 她不由得坐了起来,点上了灯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子中的女子。 昏黄的镜面上,映着披头散发的女子,发如墨,脸如雪,五官玲珑,深夜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鬼气森森。 她伸出手,慢慢地用手指勾勒镜中女子的眉目,一边慢慢地回想刚穿越过来时,从镜中看到的女子容颜――相似的五官,却又似乎截然不同。 如今镜中女子还在发育期,眉眼长开了一些,少了以前女子的几分娇弱,多了几分英气;镜中女子即使坐着也是腰身笔直,少了以前那女子的几分娇软无力,多了几分俊逸。 这相似又不相同的容颜,突然就给了她勇气,若一个人气质完全不同,谁又敢说她就是夏二小姐? 何娘子猛然惊醒,她看见内室有灯光,便披衣起来,向内室行去,轻轻地唤:“楚姑娘?” 却见端坐于镜前的女子回头,冲她微笑,昏黄的灯光中五官显得有些模糊,道:“睡不着,起来坐了会,没事了,我这就去睡,你也去睡吧。” ------------ 第八十四章 陪你 第二天,夏语初在练武场的路上遇到了慕容归。 他似乎是早起漫步,此时的季节回暖,冰雪渐融,只在墙角、埂下有些残雪,这座沉静的行宫露出它原来低调奢华的模样,他从那古朴的粉墙飞檐间缓缓行来,如一幅雅致的水墨画。 见到他时,夏语初觉得自己的心脏急剧地跳了几下,不是因为此时慕容归的雅致俊逸,而是想起了昨天任青瑾口中吐出来的话。 “夏二小姐原来的未婚夫是慕容归”,这句话,沉沉地压在了心头,引起了她心底深处的恐慌。 但她脸上似乎不露,反而微笑起来,迎上慕容归向他行礼:“景王殿下安好。” 慕容归点了点头,容二看见她一直微笑,便笑着对她道:“楚姑娘心情很好吗?遇到什么喜事了?” 夏语初微笑道:“这冰雪融了,春天就要来了,自然令人心情愉快。” 慕容归却探究地盯着她,微微皱起眉来,他并不觉得她心情愉快,相反,他觉得她的笑容下,全是心事。 夏语初避开他看似清浅,实则锐利如刀的目光,低头看向地面。 “走罢。”他淡淡地吩咐,错身而过,夏语初忙向他行礼恭送。 怀着心事到了练武场,迎面的是容四温和的眼眸,她却觉得心头郁郁之极。 她避开容四的视线,将目光投向远山,此时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远处的山上冰雪消融后,露出底下沉沉的深绿,和偶尔点缀的新鲜嫩绿。 呼出口气,她向容四道:“我今天不想练武了,我想学骑马。”只是想奔跑,放飞心头的沉郁。 她的目光显得有些任性和直拗,容四有些意外,却一如既往地没有多问,点头应道:“好。” 他将兵器收拾好,便带着夏语初穿过练武场,到了马厩,替夏语初挑了一匹栗色的母马,道:“你初学,不宜驾驭烈马,这匹马是性情比较温和的,你先试试。” 夏语初应了,容四牵过自己的乌孙马,对她道:“走吧。” 他牵着马出了马厩,绕过一条宽长的巷子,出了行宫,又行了一段,后面是一大片的空地和一条蜿蜒而去的路。 他跨身上马,对夏语初道:“骑上去试试。” 夏语初上了马,马慢走了几步,马背上微晃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不适,但更多得却是随之而来的兴奋,容四指点着她:“拉稳缰绳,但不能太紧……双腿夹紧……” 夏语初照做了,并驾驭着马慢跑起来,容四跟在她身边慢跑,一边指点她调整动作,只慢跑了一圈,她就基本掌握了动作要领,她驱动了马加快了速度,马微微加快绕着场子又绕了一圈。 夏语初望着周围回旋景色,突然就觉得,她的人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能为力,那只无形的手的主人,似乎在云端冷酷而讥讽地看着她的挣扎。 这就是命运吗? 在现代她觉得自己拥有世间平凡的幸福时,她被丢弃到了陌生的古代,在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古代安身立命时,突然发现最应该取她性命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上司…… 那种感觉让她的心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沉沉的沮丧中,令她觉得不公,令她想大叫,想逃离! 她猛地一打马:“驾!”驾驭着马向跑马场旁边那一条蜿蜒的路冲了过去!用了全力的一鞭,让马嘶鸣一声,猛地腾空而出,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容四吃了一惊,顾不上多想,立即一打马,跟着冲了出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以疾电一般的速度向前冲! 夏语初将整个人贴在马上,手里用力地握紧缰绳,她无暇顾及其他,本能地按照容四的教导调整着身子的平衡,但当一适应后,那一种随风而驰的感觉席卷了她,风咧咧的扑面而来,吹痛她的脸颊,扬起她的黑发,让她生起一种在云端飞翔的畅快感! 她一开始只是想纵马奔驰放纵自己的情绪,当那飞翔的感觉席卷她时,却令她的血液为之燃烧!似乎下一刻就能随着这奔驰的骏马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她用力地打马向前,不辨方向。 容四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打马狂奔,他在后面斥马狂追的时候,喊了她几句:“楚夏……”但那疾吹而过的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于是,他干脆不语了,只紧跟在夏语初的身后,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将周围的一切忽略,眼中只有那个柔弱的身影。 夏语初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腰肢酸痛,手掌一抽一抽的剧痛传来,身上的力气也渐渐消失了……该跑出很远了吧?她心头闪过这个念头,就觉得手一松一软,不知不觉将缰绳放松了,整个人望马下栽去! 她闭上眼睛,本能地缩肩弓背保护自己,以为自己将重重地跌到马下,受不小的伤,却觉得身子一轻,腰间一紧,落入了一个微温而坚硬的怀抱里。 却是容四见她即将落马,将马快驱了一下,马鞭伸展,鞭梢缠在了夏语初腰上,硬生生将人拉了过来! 突然增加的重力和冲击力,让他胯下的马脚下猛地偏了偏,但幸好他所骑的乌孙马乃名驹,很快就自我调整了身形,稳稳地向前奔驰。 夏语初所骑的栗色马少了人驾驭,速度慢了下来,容四以指为哨吹出几声常哨,栗色马鸣叫一声,渐渐地停了下来,容四驾驭着乌孙马,也停了下来。 他看向怀中的女子,她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却硬撑着要坐起来,回头向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没事。” 她的脸白得吓人,他突然觉得手上有些黏糊,一怔之下,顾不上其他,拉了夏语初的手来看,只见纤细白皙的手掌已被磨破,血肉外翻,鲜血淋漓,看起来吓人得很。 容四眼角一抽,立即翻身下马,从怀中拿出金疮药,将大半瓶都倾倒在触目惊心的伤口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衣袖撕开,裹在她的手上,随后,他将夏语初抱了下来,以一手支撑着她,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为什么要这样?!”他的脸色是少有的凝肃凌厉,目光中翻滚着怒意,令他整个人突然如出鞘的剑一般,煞气重重。 夏语初没有答话,她闭上了眼眸,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沮丧,就算产生飞翔的幻觉又如何?终究脱不了这命运。 “为什么要这样?!”容四再一次问道。 夏语初依然没有说话,闭着眼睛。 他怒了,双手紧紧地捏住夏语初的双肩,如铁钳一般,直视着她:“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夏语初觉得肩膀越来越痛,痛得好像骨头都要裂开一般,她皱着眉,睁开了眼睛。眼前面对的,是一双含着怒意的眼眸,戾气重重,威压萧杀。 在此一刻,容四作为慕容归身边最受倚重之一的人,侍从之首的威严,第一次展示在夏语初的面前! 夏语初望着他,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她终是开口道:“没事,我只是……” “别说没事!”容四打断她的话,语气断然而霸道:“无论是什么事,你说出来!” 夏语初摇了摇头:“我……我只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害怕了……” 容四只疑惑了一下,就想起了她告诉过他的“胡言乱语”,那些关于她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话,他不觉就将手上的力度放松了一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身体以前的记忆,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些什么事,或许……或许是罪臣之女,或许是钦犯……若是她惹上了大麻烦,那承受的人只能是我……”夏语初断断续续地说着。 容四却松了口气,原来她只是担心这个,在他看来,这些并不需要太担心,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能惹什么事?在他看来,这甚至有些杞人忧天,他真是搞不懂,为什么女人会担心一些无谓的东西,担心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连楚夏都不例外。 “你别乱想了,”他不会安慰人,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能不止我的事,还会连累你……” “那我陪你。”容四接口就说道,语气坚决。 话出口后,两个人都怔了怔,容四的目光却越发坚定起来:“我陪你!” “如果是杀头的罪过呢?” “我陪你!” 夏语初笑了笑:“何必?事是我一个人做得,罪又何必两个人受。” “正因为你一个人,我才要陪你。”容四道,很平淡的口吻,如理所当然一般,那隐含的深情,却不容忽略。 夏语初楞了楞,两个人的目光凝在空中,容四才突然发觉,他讲的好像是……情话!虽然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此时听起来,确实像是情话。 他的脸微红了起来,微微避开夏语初的目光,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放在夏语初的肩膀上,指尖传来那纤巧的触觉,他慌忙放开手,脸更红了。 夏语初心中又是感动,见了他的样子又是好笑,她想起刚才她斥马狂奔时,甚至将容四忘了,全然没有想起他,心里又升起一丝愧疚,她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觉得双肩膀生痛,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容四怔了怔,突然想起他刚才的力度有些没轻没重,而他手下的力度是全力的话,连老虎也承受不起,他不记得他刚才用了多大力气,只觉得好像不轻,心中懊恼,顿时又心疼起来,想伸手替她揉一下,却又顿在半空,无措地道:“对不起……” 夏语初嗔道:“方才怎么就那么凶?像要吃掉我似的?” 容四顿时呐呐起来。 夏语初抿唇微笑,心中柔情暗生。 在不知觉中,她的心容纳进了一个人,再不仅是因利弊的算计。 ------------ 第八十五章 阵法 容四与夏语初两人相对而站,夏语初依靠在高大的乌孙马腹,微微仰起头望着容四,容四则低头望着她。 容四觉得在夏语初的目光注视下,他有些心慌,却又觉得甜蜜,他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什么不同,却说不出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喜欢她这样看着她。 他想退开,一时却又舍不得,就这样呆呆地无措地站在她面前。 还是夏语初先回过神来,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问容四:“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都是山,一条山道沿着山脚蜿蜒其中,不远处又有另一条山道岔出,看起来就像农户上山拾柴草长年日久生出的道路一般,只是毫无章法的旁逸斜出。 容四心中微有不舍,闻言却立即去打量四周,只观察了一会儿,他就微微皱眉,向夏语初笑道:“我也不甚清楚,且走走看罢。” 夏语初点头,看向不远处有一口没一口地扯着地上枯草的栗色马,又看了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向容四扬起手:“这个怎么办?” 容四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楚夏的手伤成这样,若是再勒缰骑马,只怕是不行的,他想到了解决的方法,只是心中羞赧,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此时见夏语初扬起手,他会意,便微红了脸,将夏语初抱上了乌孙马。 夏语初指着栗色马,道:“它怎么办?” 容四看了安静舔着枯草的栗色马一眼,道:“不用担心,这些马训练有素,它会跟着乌孙跑的。” 夏语初“哦”了一声,容四就走过去牵过栗色马,将它的缰绳别在马鞍上,松紧恰当,既不影响栗色马奔跑,也不让缰绳拖萎于地。 做好这些后,容四回到乌孙马前,定了定心神,自己翻身坐了上去,将手圈了过来。 虽不是第一次两人共乘一骥,然却是天差地别,第一次是夏语初坐在容四身后,仅以手抓住容四衣袍就能稳住身子,而这次,两人却以一种近乎拥抱的方式共骑,亲近而暧昧,说耳鬓厮磨也不为过。 容四僵坐在夏语初身后,圈过来握住缰绳的两只手,离夏语初的身子直有两个拳头的距离,如中空抱着一个大炸弹一般,僵硬地曲在半空。 夏语初本来也有些不自在,但看见另一个人更不自在时,那一分紧张和不自在就消散了不少,她扑哧笑了一声,道:“我是瘟疫么?” “不是……”耳后传来蚊呐般的低语,手却依然僵在空中。 夏语初道:“这样我们都没办法骑吧?” 容四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但离夏语初的身子依然有一寸的距离,很不自然。 夏语初暗叹了一声,慢慢地将自己的身子放松,慢慢地往后,靠在容四胸前,或许只有这样的主动,才能让他也放松下来。 她感觉到容四的身子猛地一僵,耳边的呼吸突然加重了一分。 不过很快容四就控制住了自己,虽然依然紧张拘谨,手却慢慢地放了下来,以自然的方式圈住夏语初。 他脸色如常,心脏却剧跳如鼓,带着甜蜜的节奏。 夏语初背对着他,她闭着眼睛,因为不用掩饰,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安然、从容、接纳、甜蜜、痛苦、决绝、释然……全然不同情绪,却都能从她脸上寻出痕迹。 容四辨了辨路,打马沿路而行,因为有夏语初这个“伤病号”,再加上路况不熟,乌孙马跑得并不快,但也并不算太慢,跑了一阵后,容四突然“吁”一声勒马,乌孙停了下来,在原地踏动了几下。 “看来真是惹上麻烦了。”容四道,虽然说事情有点棘手,只是他此时心中柔情蜜意,无法生出沉重的心情,语气也就显得轻松。 夏语初“咦”了一声,询问地看着他。 容四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收敛自己的心思,凝视看起周围的地势来,肯定地答道:“我们困在阵法里了。” “阵法?”夏语初觉得自己有些懵,这世界总有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现,比如这世界的轻功武艺,比如此时的阵法。 容四点了点头:“是阵法。” “这阵法复杂吗?能破不?”夏语初问道。 容四摇了摇头,马上又想到夏语初看不到,忙道:“我不太会破……” “我们……会不会走不出去?”夏语初担忧起来。 容四笑笑安慰她:“不用怕,这是……护陵阵法,应该不会困我们太久……” 夏语初心里却闪过一丝疑虑,方才容四提到这是护陵阵法时,迟疑了一下才说的,这让她心里存了个疑点,若真是护陵阵法,并非什么无可告人之事,为何他对她说话也要迟疑? 夏语初并未质疑他,只是“嗯”了一声。 此时虽稍春天的气息正在走进,但气温还是很严寒,训练时不宜穿着太厚,两人身上俱是薄袄劲装,容四是从小练功,并不甚畏寒,但夏语初这具身子原本是娇弱大小姐,虽说练功几月,到底比不得真正有功夫底子的人,有些畏寒。 初时她依着容四是因为容四太过紧张,只能她主动点让他放松,后来却因为严寒,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 容四本一片旖旎心情,倒不急着从阵法里脱身,此时发觉夏语初畏寒,心疼她,便开始仔细分析阵法,想尽快从里面脱身。 只是他并不擅长于此,对阵法只知晓些皮毛,这阵法他虽走过,但那是在有人带着的情况下,因此虽着急,一时却走不出去。 夏语初对阵法半分不懂,只觉得眼前层峦叠嶂,阡陌相交,看似寻常农林山道,却兜兜转转,无章可循,顿时有些头大,手中的伤上了金疮药已止住了痛,她对容四道:“我对阵法不懂,就拜托你了,我休息会儿。”说完就干脆瞌上眼睛。 她昨晚并未睡好,此时在马上晃晃悠悠,容四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袭来,让她觉得安心,在容四寻路之际,她竟然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容四圈抱着夏语初,驾驭着马在山道上碎步慢跑,栗色马乖乖地跟在后面,突然觉得手臂微沉,却是夏语初入寐,将脑袋的重量压到了他的左手上。 容四愕然了一下,心情却更是愉悦起来,夏语初在困入阵法中尚能依着他入睡,这份依赖和信任,足以让他心中柔情蔓起,而她的随遇而安,也令他微微惊叹。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有些阴沉,但仍能判断出太阳的位置,此时已近晌午,而他凭着以前来过此阵法的记忆,对出路也已摸出了些门路。 再兜转了一阵,他沿着一条路往前,转过一个山坳,眼前依然是平静的黑山静水,却只有一条路蜿蜒而出,再无岔道,这是寻着出路了。 容四低头唤夏语初:“楚夏?” 夏语初含胡地应了一声,如慵懒的小猫一般。 容四不由微笑,突然,他的笑容猛地凝住,肃容看向前方那个山坳,眼神锐利如刀。 “楚夏!”他在夏语初耳边轻唤,眼睛却仍紧盯着山坳,同样轻的声音,与方才的温声柔意却不同,隐含着示警的气息。 夏语初猛地睁眼醒了过来,下一刻,她看到刚才还安静的山坳旁转出几匹马,前面当中端坐的,是慕容归。 慕容归的身后,是容二,他看着乌孙马背上端坐的两个人,男子高大俊挺,女子弱小柔美,“相得益彰”这个词突然跳出脑海,只见少女的眼里初时还带着些愣怔的迷茫,却在一瞬后就坐直了身子,天真的迷茫散去,眼神变得清澄而冷静。 他不由飞快地瞟了一眼慕容归,心中一跳。 慕容归静静地看着容四驱马走近,甚至没有看夏语初一眼。 容四在慕容归马前一丈处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夏语初也下马,只是她两手受伤,无处着力,容四伸出一只手撑了她一下,她便稳稳地借着力量落在地上,他们没有语言交流,而那交换的一两个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默契和柔情。 慕容归微微抬了抬眼,将目光投向他们后面的远山。 容四单膝向慕容归行礼:“殿下。”夏语初也随之半跪行礼。 慕容归淡淡地道:“起来罢。” 容四和夏语初站了起来。 “练习骑术,为何跑到此处来?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里距行宫,足有十余里路。”慕容归问道,语气甚至带着丝散漫,却丝毫令人不敢草率回答。 容四低着头,一时没有回答。 “是我不好,练马时,我一不小心,马蹄溅起石头惊了马……”夏语初插话道,心中暗叹,容四是不会对慕容归说谎的,而为了她,他又该如何解释?还是不为难他了。 容四怔了怔,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只有坦然和对她的安慰,似乎在对她说“我陪你。” 慕容归只静静地看着夏语初,那样洞悉人心的眼神,目光扫过她的手掌容四的衣袖。 夏语初只觉得身上发冷,她止住了话头,垂眼看向地面。 容二上前一步,对慕容归低声道:“殿下。此时已过午膳时辰,先回去再说罢?” 慕容归不再看向夏语初,而是慢慢地调整马头,声音不高不低地道:“看来,马夫们都偷懒了,只是受了一下惊,没有人驱使,马竟然会跑出如此之远。”散漫的声音里,凌厉的威压四溢,瞬间似乎阴云沉沉。 周围的侍从都屏声静气,连容二也不敢接话。 ------------ 第八十六章 送别 慕容归要打马离开,其他侍卫也纷纷调转马头跟上。 容二立即使眼色给容四,让他快跟上,看了夏语初的手一眼,微微皱眉,见容四要扶夏语初上乌孙马,当机立断地对侍从蒋瑞道:“你容四哥累了,你照管一下楚姑娘,搭她回去罢。” 容四怔了怔,看向容二,张嘴要说什么,容二瞪着他,眼神凌厉,容四终究没有说什么,转头默默看向夏语初。 夏语初忙道:“那就劳烦蒋兄弟了。”走到蒋瑞的马旁边。 蒋瑞也有些愣怔,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他看看容二,又看看容四,见他也向自己点了点头,立即放下心来,一脸爽朗地向夏语初笑道:“不麻烦。”说着就快手快脚地跳下马,扶着夏语初上了马。 待得蒋瑞也上了马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尴尬处境,若是要纵马奔驰,必然会触碰到夏语初的身子,他僵硬地迟疑起来。 夏语初自己伸手抓稳了马鞍,向他笑道:“好了。” 蒋瑞看了看已经渐渐走远的主子和众侍从,顾不伤多想,忙打马追了上去。 绕是如此,他在打马奔驰中,也会时不时地触碰到夏语初的手臂、肩膀,鼻端闻着她黑发上似兰非兰的淡香,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夏语初回头向身后撇了一眼,身后是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群山,而那山前的入山阵法,到底隔断的是什么?群山后,藏着的又是什么? 走了几里后吗,前头的马慢了下来,蒋瑞却因为有些心神不宁,没有及时收住马,差点撞了上去,吓得他猛地勒马,停了下来。 却是容二担心此时天气尚寒,慕容归从暖阁里直接出来跑马受了冷,因此安排了马车在后面跟着,如今刚好赶到了。 慕容归下了马,随手将缰绳抛给侍从,向马车行去,在上车前,他目光淡淡地滑过身后的侍从,在夏语初身上停留了一下。 容二忙低声对他道:“殿下,您看楚姑娘骑马不便,是不是让她来坐马车?您看……” 慕容归点了点头:“好。” 容二忙打马碎步跑到夏语初身边,对她道:“楚姑娘,你骑马不便,陪着殿下乘马车罢?” 夏语初忙道谢,蒋瑞便忙扶了她下马。 夏语初走到马车前,马夫将车帘掀起,她爬上马车,向慕容归行礼,慕容归并没有搭理她,只是用脚轻轻跺了一下车板。 马车轻轻一动,开动起来,夏语初还行着礼半蹲着呢,见慕容归仍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嘴一撇,悄悄地动了动脚,身子一沉,顺势坐到了椅子上。 慕容归也没有责怪她不懂规矩的意思,只闭着眼假寐起来。 夏语初安安分分地坐了会儿,车内隔音效果不错,很安静,有微暖的暗香萦绕,车外的马蹄声如隔了一层一般。 刚才的慕容归在生气,是生气她骗了他罢?还是挺拙劣的谎言,她就想着,是不是应该请罪? 只是慕容归一直悄无声息,她就忍不住看他,目光先从眼前铺着厚地毡的车板往上移,云纹如意米稠色官靴、用同色丝线绣着团纹蟠龙的月白色袍角、玉扣腰间、云狐锦裘,然后是微抿的唇,高挺的鼻子,瞌着的双眼下,长长的睫毛映出半暗得阴影,车内微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清秀之极的脸部线条,有一种沉静的美。 不留意间,却见慕容归的眼睛自然而随意地睁开,幽暗如湖,却又似有星辰落在其中,目光刚好触及她含着赞叹的目光。 夏语初呆了呆,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眼光,却一时没有动,只是与他对视。 慕容归突然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问她:“看够了吗?”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情绪。 夏语初竟然听着自己说:“没……”她惊觉,猛地顿住话头,低下头来,腿一弯,向慕容归请罪:“请殿下恕罪。” 她低着头,看不到慕容归的表情,只听着他语气平淡地问道:“何罪?” “刚才口无遮拦之罪,之前对殿下隐瞒之罪。方才属下是无心之失,之前则是,我并非因马匹受惊而跑道这里,而是……” 她顿了顿,抬头直视着慕容归,道:“殿下乃人中龙凤,文武双全,马术想来也是顶尖,定然知晓那种感觉,纵马飞驰的感觉,就像小鸟在天上飞,就像鱼儿在水中游,卑下就是贪恋这样畅快的感觉,才跑到这里的。” “畅快到手被磨破也在所不惜?”慕容归语气里就多了些讥讽,冷冰冰的。 夏语初苦笑:“这就是自不量力的代价,我才学会骑马,甚至还不甚会,就追求飞翔的感觉,掌控不好,反而伤了自己。” 慕容归突然微微倾身,拉起夏语初恭谨地束手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轻轻地抚摸过包裹着布条的手掌和手指。 方才因为夏语初着力抓住马鞍,虽然比自己独自驾驭马匹要轻松,但也因用了力,伤口裂开,鲜血重新冒了出来,布条上显得有些血迹斑斑的。 慕容归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 夏语初瞪大眼睛望着慕容归。 只几秒钟后,慕容归冷笑:“是吗?追求飞翔的感觉,所以不惜受伤?你想逃离?趁早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死掉,否则,你付出的代价,就不止一双手!”他手一松,夏语初的手便落回膝上。 夏语初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微微苦笑,方才还在想慕容归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情,不想原来却是警告和威胁,果然是想多了。 “是。”她低声应道,等了一会儿,慕容归抬了抬手,她便坐回椅子上,一路无言。 到了行宫里,慕容归、夏语初回了宫室,侍从们各司其职,容四要回住处去换身衣衫,容二叫住了他。 “容四,我有个老友之女,二八之龄,我见过一面,容貌妍丽,举止端方,人品是极好的,过几天会经过杭城,你抽个空去相看相看。”他视容四如兄弟子侄,说话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直接就挑明了。 道容四静了静,道:“多谢容二哥,不过,我不会去见。” “容四!”容二皱起了眉,严厉地盯着他:“你是为了楚夏罢?我且告诉你,你趁早收心为好。” “为何?”容四盯着他,道:“我是侍从,她是侍女,就如小厮配丫鬟,不正合适?” “若主子看上了她呢?”容二盯着容四,不容他躲避:“你还要和主子争不成?” 容四身子微微一震,长久地沉默。 容二心软下来,叹了口气:“还是去见见我说的那姑娘罢,容貌并不比楚夏差多少……” “主子并没有暗示、明示,是不是?”容四突然看着他说道,目光平静:“主子并没有表示过,他看中了她,是不是?” “你!”容二被他气得一口气噎住了:“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容四深深向他一鞠躬:“容二哥,我知道您为我好,但是……您且让我任性一次罢。” 容二怒视了他一会儿,拂袖长叹:“随你去罢!”转身就走。 容四直到他走了,才直起身子,眼中阴影沉沉,他能感觉主子对楚夏的一点异样,但只是不信。 夏语初回到宫室里,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忙寻了些糕点出来垫垫底,何娘子到厨房里要些饭食,待她吃完,才回道:“今儿早上,任公子派了人来,说今日有事要离开行宫,下午的课不上了。” 夏语初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见到任青瑾却是在第二天下午,夏语初将手笼在手筒里走进屋内,任青瑾抬眉看了她一眼:“昨儿写的字呢?”虽他更注重解文释意,但夏语初的毛笔字对这时代的人来说,实在不够看,因此任青瑾还是要求她每天要写几页字。 他教得比鲁娘子还用心些,对每个字都评点还与不好之处,因此夏语初的字已经好了不少。 夏语初放下手筒,扬起手:“没法儿写。” 任青瑾怔了怔,闪电一般抓起她的手,勒得她一痛:“怎么搞的?” “学骑马,不小心勒的。”夏语初轻松地道,嘶地吸了口气抽回手:“你弄痛我了。” 而任青瑾只抬头打量了她几眼,就冷笑道:“真够勤快啊。” 夏语初知他不信,却无心解释。 “你是担心夏二小姐一事罢?”任青瑾问道。 夏语初惊异地抬头看他,任青瑾冷笑:“若非如此,我还想不出来,什么事会令你这般。” 夏语初苦笑:“果然一个个都是人精。” 任青瑾却不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对夏语初道:“我明日回都城,只怕这段时日教不了你了。” 夏语初怔了怔,微笑道:“好。” “教你一场,就唯有如此吗?”任青瑾不满起来。 夏语初想了想:“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来送你。” 任青瑾道:“辰时。” 夏语初点了点头:“我送你。” 第二天辰时,夏语初果然来送任青瑾,递给他一个小包袱:“这是谢师礼。” “是什么?”任青瑾好奇地摸了摸,他只是借住在此,离开也只谢别了慕容归,并非通知他人,送行之人唯一有夏语初而已。 夏语初笑道:“你路上闲时再慢慢看罢,只别嫌礼太轻薄。” 任青瑾一笑,将包袱收了起来:“好。”他拱手向夏语初作别,转身出了外院,走得极为洒脱。 ------------ 第八十七章 任务 任青瑾并不急着知道小包袱里的是什么,以一种悠闲的姿势,将小包袱放进了自己马前的囊袋里,让本待伸手过来拿小包袱过去放置的着雨摸了摸鼻子,默默地缩回了手。 直到黄昏时分,到了客栈住店,任青瑾在客栈里沐浴干净,将身上一路赶路的尘土都洗干净了,一身清爽,靠在炕桌前看了会儿书,才将小包袱取了出来打开。 里面是两双鞋,两双袜子,鞋是青口黑布鞋,适合居家穿着的,任青瑾微微地笑起来,将鞋子拿在手上细细翻看了一遍,几乎没有什么纹饰,针脚却细密齐整。 他将鞋子套进脚里,倒是挺合适,鞋底没有加垫子,细米粒般的粗线软软地硌着脚底,反而有种舒适的感觉。 他将袜子拿起来,却是白棉布袜子,依然针脚细密,却在袜口用浅青的颜色绣了两片叶子,他轻声道:“绣得真难看。” 拿起另一双袜子,却带出一张纸条,他敏捷地一探身,将飘落的纸条拈在了手里,上面是端正有余的字迹:“小任夫子,徒儿的拜师礼送到,您的收徒礼呢?不许嫌绣花难看。”后面用简笔画了一个凶巴巴的小人脸。 任青瑾轻笑起来,冲那小人脸做了个鬼脸,喃喃道:“是很难看嘛。” 他将东西重新收拾会小包袱里,便有些呆怔起来。无论是在任家,还是在跟着师傅学艺其间,衣裳鞋袜不是母亲备好的,就是师母备好的,都是极精细的,似乎这般“寒酸”的礼物,他还真是第一次收到。 但心里的感受却很微妙,微微的甜,却又觉得酸,甚至有些烦躁的感觉,他不明白这些感觉是哪里来的,心里就有些发起怔来。 着雨不知溜哪里去了,这会儿回来,见到自家公子坐在炕上发怔,便试探着叫了一声:“公子?” 任青瑾回过神来,打了个呵欠:“安置了罢,明早赶路。” 着雨忙应了,立马去铺床叠被。 任青瑾拿起小包袱,自己亲手打开包袱,放了进去,却在大包袱的一角看到了一角手帕,他抽出来一看,却是在夏语初院子里喝茶被茶水烫伤时,夏语初用来给他包扎的手帕,不知怎的,他没有还给她,反而带出来了。 “公子,铺好床了。”着雨叫了一声。 任青瑾淡淡应了一声,将手帕顺手掖进怀里,上床安置。 春天的脚步近了,红了桃花,绿了柳树,那些鲜嫩的绿和粉嫩的红,将人的眼睛都点亮了, 行宫里也变了模样,冬日里端沉肃穆的行宫,也因宫墙下开出的桃红柳绿多了几分生机。 厚重的棉袄厚裘换了下来,着身的是薄小袄或春衣,正是乱穿衣的季节,有些人还着薄袄,一些侍从们已经换上了轻薄春装,人也似乎沾染了春天的气息,多了几分活力。 夏语初如常日复一日地习武,箭术还是必修的,但还加了单手擒拿格斗、使刀用剑等,其实有些课程,她在现代也是学过的,但是有不少的差异。 夏语初认真地学着,自己琢磨试探,然后将她自己琢磨的事与容四探讨,有些辛累,但也充实。 而文化课,已经改由吕直在教了,吕直本来就与她相识,又是温和的脾性,极好相处,只是两人教学之间,不自觉处处尊从礼仪师表,教与学都严谨,少了跟着任青瑾学习时那种轻松活泼的氛围。 一日,夏语初去上下午的课,吕直正与一名慕容归身边的侍从说着话,点了点头,见她来了,没有如常打开书本,而是对她道:“这位是来传殿下口讯的,殿下寻你有事,你且去罢。” 夏语初应了,便跟着那位侍从走了,到了慕容归的书房,侍从替她通禀,她走了进去,却见慕容归正在书桌后翻看着什么,抬头见她来了,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罢。” 夏语初坐了下来,慕容归便给了她一本小册子一样的东西:“你看看。” 夏语初翻看了一下,似乎是一本账本,可又不是很像,倒像是某种数据统计分析。 她凝下心神,认真地看了一阵,慕容归看见她抬起头,问她:“看出什么没?” 夏语初点了点头:“好像……有一大笔银钱,不知流通去向。” 慕容归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你能看出这个,也就不错了,你且再看一看这个。”他将另一本册子递给夏语初。 夏语初翻看了一阵,道:“这是杭城晋家的调查情况,晋家乃是天下有名的大商家,本应当银钱来往清晰,但每隔一两年,总有一大笔钱不知去向。” 慕容归点头:“你猜是什么原因呢?” 夏语初仔细琢磨了一下,道:“我于商道上并无所知,只是猜测几个事,一是自古官商勾结是常事,晋家能有此规模,自然与官家少不得打交道,该照应的少不了,这笔钱,很可能就花在贿赂官府上;二是晋家内有硕鼠,但从册子里来看,近几年均如此,若要不察觉,不易;三是……或许有其他秘密商业?” 她对自己的分析并没有什么把握,不想慕容归却点了点头:“分析得有些道理,你且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夏语初想了想:“您是怀疑此事与官家有关,想彻查此事?” 慕容归不置可否,夏语初想了想,道:“若要彻查此时,应当在晋家商行安置内线,想来会有用处……” 慕容归道:“只是晋家商行?晋家呢?” 夏语初想了想,盯着慕容归看了看,恍然道:“您是……想从晋家内部查起?” 慕容归笑了笑:“正是。” 夏语初指着自己:“我是人选?” 慕容归点了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到了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啊。 夏语初这般想着,站直了身子,对慕容归道:“殿下,要做什么,您请吩咐。” 慕容归轻笑出声,摆了摆手:“用不着这般紧张,在去晋家之前,你先去一个地方。” “咦?” 夏语初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原来晋家治家严谨,寻常人等难以混入晋家,但恰好晋家家主有个邬姓姬妾,是慕容归手下一个侍从的亲戚。 要说这姬妾是如何妾于晋家家主晋承宣的,也有段故事。 三十多年前,故兰镇有邬家,邬家有兄弟俩,大哥做教书先生,弟弟则经商,不想一次在走货的路上,弟弟遇上了劫匪,命丧当场,弟媳经受不住娘家的劝导,改嫁了,留下一个女儿,交由大伯一家领养,那个女孩儿,就是晋家家主妾室邬氏。 年幼的邬氏在大伯家长大,大伯一家是厚道人,并没有亏待与她,但毕竟非亲生的,邬家婶娘也并未对邬氏严加教导。待她十五岁时,便着手替她觅夫婿,不想一日大雨,当时还尚不是家主的晋承宣路过故兰镇,到邬家避雨。 此时的晋承宣年方二十出头,一表人才,器宇轩昂,邬氏一颗芳心动了,动了便动了罢,邬家婶娘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向晋承宣打听家里的情况,是否婚配等,晋承宣便坦言他已有一未婚妻。 邬家婶娘就此作罢,想着回头劝一劝邬氏,另觅良人,不想过了两天雨停了,晋承宣离开后,邬氏也不见了。 邬家秘密寻人,寻到了跟着晋承宣私奔的邬氏,邬家劝邬氏乘着无人知晓回到邬家,邬氏却不肯,直言她不是邬家伯婶亲女,让他们不要管她的事,将邬氏夫妇气了个倒仰,再不肯管她。 后来晓邬氏成为了晋承宣的妾室,也送过信给邬家,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表示愿以邬氏子女之名奉养邬家伯婶,只是邬家伯婶只觉得又伤心又屈辱,不肯回应,后来渐渐的邬氏也就不再派人来了。 再后来,晋家成为了天下有名的大商家。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邬氏伯婶已作古,一场瘟疫,将邬氏第二代任尽数勾去性命,只余下邬家第三代一个十余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 小男孩被容二纳入了侍卫队,成为了慕容归的侍卫,小女孩安置在都城慕容归的庄子里做事。 至于容二如何知晓此事,是因为他在发现邬家小男孩骨骼清奇,极适合练武,便有意将他纳入侍卫队时,便将他的底细打听清邬了,据邬侍从讲,父母临终前担心他们的生活着落,曾经吩咐他们,若实在过不下去,便去寻晋家家主晋承宣妾室邬氏收留,或许她会看在邬家的面子上,给邬家两个堂子侄一条活路。 而如今,夏语初就是要冒充邬侍从的妹妹――邬易儿,到晋家去。 过了几天,夏语初就见到了邬易儿。 她才从都城农庄到行宫,有些风尘仆仆的,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有些腼腆,总微低着头很害羞的样子,一见夏语初就要跪下磕头,将夏语初吓了一跳:“我可不什么主子,用不着磕头。” 她便站起来,羞羞涩涩地笑着。 夏语初笑道:“还未见到你哥哥罢?想见不?” 她便含着笑点头,蚊呐般轻声说:“想……” 夏语初也就不再逗她,道:“去吧。” 邬易儿便欢快地小跑着走了。 夏语初摇了摇头,难怪得自己去冒充邬易儿,如她这般天真烂漫之人,还真不适合去查探什么东西。 ------------ 第八十八章 故兰 邬易儿离开故兰镇的时候,已经记事了,而夏语初既然要替代她去晋家,自然要对她的情况了解得越细越好。 邬易儿一开始还很拘束,见了夏语初的容貌举止,只当是天仙般的贵小姐,行动就有些拘手拘脚的,话也说得小心翼翼。 夏语初就让邬易儿住进她的院子,平日里一起做做针线,聊聊天,有时候带她却行宫花园里转一转,和颜悦色的模样,很快就赢得了邬易儿的好感。 夏语初又笑道:“我有个妹妹,比你小一点儿,看到你,倒像和我妹妹差不多,你也别‘楚姑娘、楚姑娘’地叫了,就叫我姐姐罢。” 邬易儿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您还有个妹妹?怎么没见到呢?” 夏语初道:“她在都城呢,叫楚秋……”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性子倒与你差不多,我想若是你见了她,定会谈得来的。” 邬易儿有些兴奋地道:“是吗?是吗?待我回到都城,不就可以见到她了?”想一想,又垂头丧气起来:“我与她不在同一处当差,就是都在都城,要见也不易。” 夏语初笑道:“都是在都城,又是一个主子名下的,总有机会见的罢。” 邬易儿就又笑了,点着头,心里好似突然与夏语初多了一点什么相通点一般,心里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而夏语初见到她就想起小如,勾起了对小如的记挂,也出自内心地待她亲热。 夏语初便慢慢向邬易儿询问故兰镇和邬家的情况。 说起来邬易儿也算是有福气之人,在邬家遭遇瘟疫之前,邬家虽然不富有,对邬易儿也是娇生惯养的,邬家遭遇瘟疫灾难后,邬家剩下得一点家财拿去安葬逝者,都折腾得差不多了。 邬易儿十一岁的哥哥邬道善就带着七岁的邬易儿打算遵从父母遗嘱去寻嫁入晋家为妾的邬氏。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容二,兄妹俩被容二收留,邬易儿就被送到了都城农庄,但因为她有个做侍卫的哥哥,在农庄里也没人给她气受,又兼她人长得清秀又天真可爱,安排给她的都是轻省活,看起来也是娇滴滴的小姑娘。 邬易儿并不知道将她带来杭城是什么事,还一直以为是自家哥哥接自个来玩的,听说要到故兰镇去,很高兴地应了。 邬道善看着自家妹妹脚步欢腾地去收拾行李,又是叹气又是笑,对容四道:“您瞧我妹妹这样儿,容貌倒在其次,这性格儿与楚姑娘可一点也不像。” 容四笑了笑,邬道善便又对夏语初道:“楚姑娘,您看,这性格儿您可有点难度吧?” 夏语初瞪他一眼,笑道:“你傻啊,别人又不知道原来的邬易儿是什么性格,怎么一定就得易儿那样的性情?别的不行吗?” 邬道善恍然,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确实是我想左了,瞧我这榆木脑袋。” 几人笑了起来,邬易儿的行李不多,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拎了个小包袱就又跑了出来:“咱们走罢。” 邬道善照着她的脑袋给了一个爆栗:“你且歇歇罢,听到风就是雨,至少也得用过饭才走罢。”看了夏语初一眼,道:“你瞧瞧人家楚姑娘,就比你沉稳多了。” 邬易儿这才留意到什么一般,若有所思地望着夏语初,问道:“楚姐姐,你多大了?” 夏语初道:“十六岁了。” 邬易儿睁大了眼睛,看了夏语初一会儿,惊叹道:“我竟没想到……” 夏语初故意塌了脸扁了嘴问她:“是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不、不……”邬易儿连连摇头,道:“你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只是……”她迟疑起来,确实夏语初肌肤细嫩白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水汪汪的,看起来如娇柔的小姑娘,但是……她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竟然自发地就这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当成了长辈,似乎天生地服从和尊重。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沉稳从容的气质罢…… 邬易儿在思索着,邬善却生怕她得罪了夏语初,忙接话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没心没肺吗?” 夏语初笑道:“其实,我倒觉得没心没肺是种幸福,因为有个好哥哥,因为有人可以帮、可以依靠,才不用想那么多。” 邬道善和邬易儿都笑了,容四却看着她,心微微刺痛起来。 他想起了她那异于常人的谨慎和沉稳,若非环境所逼,谁天生就是这般沉稳冷静的? 夏语初本并未在意,看到容四的目光后,想了想,就明白了缘由,他在心疼她。 她移开了目光,微微笑起来,心里有淡淡的甜蜜在萦绕。 到故兰镇的人只有夏语初和邬家兄妹,寻了客栈安置下,邬家兄妹就领着她沿着故兰镇四处走动,介绍故兰镇的风水人情,亿当年往事和当年的人和事。 邬家兄妹离开故兰镇有差不多十年之久,他们离开的时候,又都在发育成长期,两人外貌都变化挺大,气质更是变化极大,就是故兰镇那些邻居们都已经认不出他们,邬道善也无意招惹他们,邬易儿唯一哥哥马首是瞻,也不多事,三个人走在街上,倒像是谁家少年,跑出来踏春游玩。 只是邬道善离开故兰镇时年纪大些,他想起来邬家的一些事情,想起了一场瘟疫带来的灾难,虽然事隔多年,他的心情还是不可抑止地低沉起来。 邬易儿也在絮絮地说着以前的事,她指了一座宅子道:“这就是邬家以前的宅子,如今也不知道是谁的了,我记得以前院子里有一个大石缸养了荷花,以前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了……”她的语气也黯然起来。虽说她离开故兰镇是年纪还小,可毕竟已经记事了。 夏语初就笑道:“想进去看一看吗?” “想……”邬易儿低声道。 夏语初就上去敲门,将邬易儿吓了一跳,却听夏语初对来开门的老苍头道:“老伯,我等行至此,口渴难耐,不知道可否讨口水喝?” 老苍头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和颜悦色地道:“当然可以。” 夏语初就拉着邬易儿进了院子,邬道善受容二所托,言行谨慎,生怕这宅子住的还是当日买房的人家,认出他来,便不肯进去,在街角处等着她们。 老苍头将她们迎进了院子里,就去打水了。 邬易儿一眼就看到了院子中摆着的大石缸,里面还养着几株荷花,如当日一般,她就有些仲怔起来,眼中慢慢浮起了薄泪,走近前用手拨了拨荷叶。 夏语初低声问:“和原来一样吗?” 邬易儿摇了摇头,道:“看似一样,其实不一样了,我觉得原来种的是红莲,如今这里种的是睡白莲。” 夏语初看了一阵,问道:“如今还没花呢,怎么看出来的?” 邬易儿笑道:“我在农庄里住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这荷叶的不同还分得出来的。” 夏语初向她竖起拇指:“你真厉害。” 邬易儿扑哧一笑,倒将那浮起的一点伤心笑得淡了许多,再看厅堂的摆设与原来不同,就没有那么伤感了。 夏语初却暗暗叹了口气,世事就是这样,时光的流逝冲洗是最可怕的,明明看起来差不多,实际还是不同的。 两三天时间,夏语初就将邬易儿的记忆和故兰镇的风俗摸得差不多了,就回杭城行宫去,不想这天气忽冷忽暖的,本是极容易撞到风寒的季节,邬易儿生病了,发烧无力,几人便决定在故兰镇多住一两天,等邬易儿好些了再说。 不想,他们却在故兰镇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天清晨,夏语初梳洗好,伺候邬易儿吃完药躺下,就与邬道善到厅堂用早膳,只觉店门口一黑,又有人进来。 客栈嘛,自然是人来人往的,夏语初并未在意,只是随意地瞟去一眼,却怔住了,客栈门口那道身影,竟是极熟悉的。 只是一时还不敢信,因为故兰镇虽然离杭城不算太远,可坐马车也有三、四天的路程,而容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客栈门口的身影动了动,高大的身躯离开门口,外头的清亮晨光就透了进来,映亮了来人的半边侧脸,浓眉俊目,高挺的鼻子,不够精致却英挺的面容,不是容四是谁? 夏语初不自觉就脸上露出笑容,心中有淡淡的欢喜,向容四招手:“四爷。” 邬道善站了起来,容四几步走到他们桌旁,对邬道善摆手:“坐罢。”自个也随意地坐下。 夏语初便问容四:“你怎么来了?” 容四道:“路过,顺便办些事情。” 夏语初没有再问,招呼店家添置碗筷,邬道善也习惯了听令的,也没有问他。 容四问得邬易儿生病了正在歇息,又问得并不严重,才点了点头,吩咐邬道善:“你们兄妹也难得见面,你多陪陪她罢。” 邬道善应了,容四便对夏语初道:“最近弟兄们都抱怨司房购置的护腕不好用,你陪我去四通布庄看看,据说那里还有不错的料子。” 夏语初也应了。 两人出了门后,夏语初便问容四是从哪里来的,容四回道是从云西郡来的,夏语初认真想了想,有些黑线,从云西到故兰,再到杭城行宫,那是个三角,不是直线好吧?这哪里还是路过? 夏语初便笑容四:“假公济私。” 她以为容四不会回答,容四却笑了笑,望着她:“我这是因为谁?” 夏语初瞪大了眼睛,乐了:“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 容四楞了楞,讪讪地笑了笑,微黑的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 ------------ 第八十九章 表白 早春微暖的阳光,安静的小镇,穿镇而过的静静小河,岸边抽出嫩芽的垂柳,忙活于生计的小镇人家,偶尔跑过身边的追闹嬉笑的孩童…… 容四和夏语初并肩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说是街道,不如说是巷道,路边有些门户紧闭,有些却开着门,有老人坐在门口挑拣着准备播种的花生、豆子,偶尔有一两家摆卖针线活计、杂货的小店铺,那些店家并不主动招觅顾客,坐在柜台后,安静地等着顾客上门。 或许是小镇里外来的人家并不多,那些人家见他们走过,虽不做声,却好奇地看着他们。 一路被小镇人家的目光洗礼,夏语初有些不自主起来,提议道:“我们还是到镇外走一走罢?” 容四一样不自在,本大着胆子来寻楚夏,只为偷得那一日独处的时光,因此特意避开那些热闹的街道,不想还要受到目光洗礼,也是不喜的,一听夏语初的提议,立即就应了:“好。” 不想才走到巷口,前方热热闹闹地涌来一大群人,打破了小镇的安静,一群爱凑热闹的垂髻小儿跟着乱跑乱叫,原来却是有人成亲,接亲的队伍正回来,打头是骑着驴子的新郎,后面是花轿,身后还有一长串的嫁妆。 小巷狭窄,容四和夏语初贴墙站了给他们让路,有小孩从他们身边挤过,撞得夏语初身子歪了一歪,容四手疾眼快地拉住她的手,替她稳住身子,不想着一拉,他握着那柔若无骨的手,就觉得舍不得放手了,拇指自发地在那滑腻的手背上抚摸了两下。 夏语初嗔了他一眼,手中却微微用力,拉住他的手。 容四如受到了鼓励一般,反手拉紧她,再不肯放手了。 夏语初脸微红着,微微地笑着,任由他拉着。 嫁妆先过去几抬小件后,就是梳妆柜等大家伙,容四和夏语初发现他们就算是贴墙站着了,依然是挡了道儿,便顺着人流往前行去,让路给嫁妆先过。 一走就走到了一家贴着大红喜联的人家门前,满地碎红,人气沸盈,新娘子已经下了花轿,着大红喜衫,盖着喜帕,端端正正地坐在院中,小孩儿好奇地围着新娘在嬉闹。 夏语初没有见过这样的婚姻习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不想却被主人家看到了,他热情地过来邀请容四和夏语初:“两位贵客是外地来的罢?请进来喝两杯酒水罢?” 夏语初想起前两天了解到的习俗,在故兰镇里,成亲、寿辰等喜庆的日子里,有远方的客人不请自来,是好兆头,主人家是很欢迎的,当成贵客接待。 眼前的主家一脸笑容,殷殷切切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倒让她不忍拒绝了,她点了点头:“如此就多谢老伯了。” 主家顿时笑得愈发灿烂,脸上的褶子如皱出深深的纹路,引着他们进了院子上桌:“两位请坐罢。”又高声招呼家人给他们摆上碗筷,斟酒让菜,殷殷地吩咐他们吃好喝好,才去接待其他客人。 同桌的都是主家的亲朋好友,知道他们是远道来的,都以为是好兆头,对他们很热情,容四是不善言辞的,又不习惯这种三姑六婆、三伯四叔亲亲热热地劝酒劝菜的场面,便只微笑端坐,有人敬酒劝酒的时候喝上两口,他本身就一股子端肃矜贵的气度,那些人虽不知道他身份,也没接触过什么真正的贵人,却也知道他不简单,也不太敢逗他。 而夏语初却不同,她本来生的清秀娇柔招人疼,又举止大方,从容亲和,无论与三姑六婆还是三伯四叔,都搭得上两句话,那些人难得见到这般人物,便都围着她说话,问她哪里来的,家里有些什么人之类的…… 容四在旁边听着觉得满头黑线,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聊天,反而像是相看媳妇儿,幸亏夏语初答话滴水不漏,回上一两句话就将话题往他们自己身上引,问他们的儿子、媳妇、孙子,庄稼农活……很快就转了话题。 容四听得既无语,又觉得有趣,微微地笑着,目光频频地落在夏语初身上,因周围都是陌生人,无需掩饰,他目光里的柔情便显而易见。 终是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关系,便有人试探着问:“你们两个,是兄妹?” 夏语初笑看了容四一眼,道:“不是。” 桌上静了一静,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道:“那……” 容四道:“她是我未婚妻。” 夏语初怔了怔,抬头,正迎上容四的目光,温和的,暖暖的,柔光流转。 她低下头,微微地笑了,润白的肌肤在光线的照映下,如有一层莹白柔和的光晕。 对一个女人来说,想娶她,大概就是最好的表白了。 容四表面一派从容,语气淡和,心却跳得比往常快,他手心渗出了汗,他觉得微微有些眩晕和激动,他终于在人前大大方方地说出了,她是他的未婚妻。 即使如今只能在陌生人面前说,他既然觉得激动和幸福。 桌上的人静了静,便善意地笑了起来,有人说:“这样正好,今儿你们喝我大侄儿的喜酒,这往后呀,就该喝你们自个儿的喜酒了。”向他们举起了酒杯。 容四和夏语初都没有推脱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容四的手在桌下悄悄地牵了夏语初的手一下。 他的心里只有甜蜜和激动,而夏语初,却在甜蜜的同时,心里还不由得浮起了一层阴霧,她想起了慕容归。 如果慕容归知道她是东阳夏家的二小姐,他会弄死她的吧?! 两人并没有在喜宴上坐多久,喜宴上的菜是用大瓷碗一碗碗上来的,足足有三十多碗,能将大圆桌摆得密密麻麻的还不够地儿摆,两人等菜上了一半时,就起身告辞了,离开时,给主家封了个五两银子的红封作为贺礼。 主家只拈了一拈就发觉了,他既是感激,又是彷徨,偶尔路过的贵客来喜宴吃酒是不用贺礼的,而他们封的这个贺礼,就是在亲友里,也是重的了。 他恭恭敬敬殷殷切切地将两人送了出来,容四和夏语初到了巷口,还看到他在门口冲他们挥手。 转过巷口,容四低声对夏语初道:“等回去行宫,我就向主子求个恩典。” 夏语初微怔,虽容四在人前说她是他的未婚妻,但她并没有想到他是真急着向主子求恩典确定两人的身份。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等等罢,不急在此时,我才为主子效力,还没有什么功劳呢。” 容四静了静,亦觉得自己着急了一些,轻声道:“好吧,都听你的。”只是语气了还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之色。 夏语初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心里想的是,她的真实身份自然是不能让别人知晓了,而就算万一会暴露和知晓,至少,要在能保证容四安全的情况下。 她将自个来自现代的大秘密说了,却从来也没有向容四吐露过她的前身是东阳夏二小姐的事。至少,他是无辜的,是不知情的,她不能连累了他。 夏语初不知道的是,此时,东阳夏家派了人去见慕容归。 在行宫里,夏家的管家余福跟在夏家三公子夏俞葳的身后,垂手肃立着。夏俞葳将拜帖递给容二,恭敬地道:“请这位……” “在下容二。”容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夏俞葳,客气地微微笑着道。 夏俞葳自然不敢直唤他的名字,忙道:“容二爷,请您代为通传罢?” 容二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唤过侍从上茶,便往慕容归的住处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对他们道:“殿下请你们进去,请跟我来罢。”说着就在前边引路。 夏俞葳和余福忙跟了进去。 在偏厅的会客厅里,慕容归端坐在桌边,侍从将茶递给他,他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微微抬眼看着进来的几个人,并未站起来。 夏俞葳和余福忙上前,一撩袍子,跪下行礼:“小民夏俞葳拜见景王殿下。” 慕容归没有动,待他行了礼后,才淡淡地对他们道:“起来罢。” 夏俞葳站了起来,恭顺地垂目站着,心却沉了下去。若他的妹妹夏二小姐没有发生意外的话,慕容归就是他未来的妹夫,而他是慕容归的大舅子,按说,就算慕容归是景王,也不应当让他行此大礼,而慕容归却坐视他行礼而理所当然,毫不劝阻,就是不再认这门亲戚了。 他想起了太爷的嘱咐,压下心里的不安,对慕容归道:“吾二妹不幸感染急症,乘鹤仙去,承蒙景王殿下亲自派人前去祭吊,夏家不胜感激,祖父特意派我来多谢殿下承爱。” 慕容归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不用谢,她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我派人祭拜她,那是应该的。” 夏俞葳忙赔笑道:“是是是,夏家定当谨记殿下的恩惠。”说着就递上一张礼单:“这是祖父让我带来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殿下笑纳。” 慕容归没有看,转手递给了容二:“还有事儿么?” 夏俞葳见他根本没看礼单,更是失望,听出他话语里的一丝不耐烦,本想再寒暄寒暄拉近距离的,却再不敢多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慕容归:“这是吾祖父给殿下的信。” 慕容归撕开信封,看了几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 第九十章 斥骂 容二站在慕容归身后,也扫了几眼信纸,微微皱起了眉,觉得夏家未免太不识趣了。 信上一开始是对夏二小姐的病逝表达了哀痛之情,对夏二小姐与慕容归有缘无份表示遗憾,对慕容归派人祭奠夏二小姐表示感谢,再提到了夏家与慕容家的渊源,委婉表达了先皇希望夏家和慕容家结亲的遗愿……然后,他含蓄地提到了让夏家三小姐延续其二姐的缘分,与慕容归为侧妃。 果然,容二就看见慕容归面无表情地将信件顺手搁在桌上,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才抬眼看夏俞葳,淡淡地指了指椅子:“坐。” 夏俞葳忙恭顺地应了,退了两步,斜坐在椅子上,侍从这才给他奉上茶。 慕容归看着夏俞葳,淡淡道:“回去告诉你祖父罢,礼我收下了。” 夏俞葳松了口气,忙笑应了,这才抬头正视慕容归。 慕容归虽与夏二小姐定了亲,但他从未到过夏家,景王府与夏家的人情往来都是景王府的管家代为行走的,因此,他只听过慕容归的名头,却从未见过慕容归。 此时,他抬头望向慕容归,顿时就楞了一下,世上竟真有那样秀丽出众的面容,润玉为肌,凝星为眸,他只坐在那里,就是一幅画,淡淡地望着你,就让你觉得他的高雅不可攀附。 他以前只看过“貌比潘安,颜如宋玉”这句话,却第一次感受到潘安与宋玉般的容貌……那么美…… 慕容归垂了垂眼眸,淡淡地道:“夏三小姐……”他微微拖长语调。 夏俞葳忙道:“她是我的三妹妹,年方十五,虽是庶出,但亦是千娇百宠地长大,琴棋书画不敢说精通,但均有涉足,容貌也是极好的……” 慕容归望着他,道:“夏二小姐死忌至此,不过半年罢?” 夏俞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露出悲伤的表情:“正是,每每想起,我至今仍觉难受,也怨她福薄缘浅,怎么就去了呢……”他眨出两滴泪,用衣角抹了抹,继续道:“如今我这三妹妹,倒与二妹妹容貌是极为相似的……” 他突然发现慕容归神色淡淡地望着他,而他背后的容二,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突然就觉得不自在起来,语调不由就低了下来。 “夏二小姐,是如何没了的?”慕容归问道。 夏俞葳松了口气,立即不再谈论三妹妹,答道:“二妹妹那天上山进香,要为祖父祈福,不想马失前蹄……翻下山坡……”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些哀伤悲切之情。 但是,在他们的注视下,他刚放松的心,立即又提了起来,而那不自在的感觉更甚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在那样居高临下的清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是一览无遗的,连脑中、心中想着什么,都被一一翻摆了出来,坦露与人前。 “是吗?”慕容归淡淡地问道,那微微拖长的语调里,有一种貌似嘲笑的语调。 “是、是的。”夏俞葳不安地动了一下,端起一直没有动的茶喝了一口,茶水有些微凉了。 然后,他就看见慕容归拿起桌上的信件,直掷到他身上,他那秀丽清绝的面容上,顿时如凝了一层冰霜,凌然萧杀之意顿时弥漫在身周。 慕容归依然低柔的语气里,突然多了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凛然威势:“夏家将我当傻瓜呀?要将女人送给我当玩物,也要看看你们够不够格!一个庶出的女人,开口就要侧妃的位置,是谁给你们自信!是谁给你们胆量!凭着一个婚前失贞的亡女,还想从我这儿得好处,趁早给我灭了心思!我没追究你夏家可灭门之罪,已是我仁至义尽!还想将我当冤大头傻子,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夏俞葳惊呆了!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么清逸俊秀的景王殿下,言辞竟然会如此直接而不客气!……会如此与他外貌截然相反的凌厉! 他微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翻滚地上,只顾磕头:“殿下息怒,或许是、是有什么误会罢……” “误会?!”慕容归冷笑一声,眼光中是赤裸裸的讥讽:“我方才见你举止还算规矩,以为你也算是个明白人,不过是奉了祖父之命,不想也是草包一个。” 他说完这几句话后,好像已经失去了与夏俞葳交谈的任何兴致,他看了容二一眼,容二便上前,接着道:“我等既知事情缘由,又岂容你一句‘误会’?殿下看在曾联姻的份上,不于计较此事,夏家就该感谢殿下仁慈了,竟然糊涂至此,夏家可真是无人为继,这等无廉无耻的人家,多站会儿都脏了我们的地,你走罢。” 夏俞葳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愧又怕,慌乱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地慌慌张张往外走,险些将自己被拌了一下。余福一直低垂着跪着,跟着磕了几个头匆忙跟着主子离开了。 而厅堂内,慕容归脸上是淡漠的平静,问容二:“都城有什么动静?” 容二低声道:“太后已召了几个心腹的女儿、孙女儿进宫赏桃花。” 慕容归的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意。 夏俞葳和余福是不可能将行宫里慕容归的话传出去的,但不知怎么的,却只传出了三两句话,慕容归骂夏家“将女人送给我当玩物,也要看看你们够不够格”的话传了出去,其他话语却滴水未漏。 夏家知道慕容归是故意在奚落夏家,却无可奈何,夏家备的礼简直倾了夏家此时一半的财力,不想却换得此一个结果。 夏太爷气得一病在床上躺了数个月。 谁又能想到,貌似潘安的慕容归,却有一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夏家固然是没脸了,而都城里,那些将女儿送进宫供太后挑选给慕容归为妃的人家,也惶惶然起来,他们何尝不知道这是慕容归隔山震虎? 慕容归甚至没有留夏俞葳用过饭,因此,夏语初和夏俞葳并没有碰上面,在她回来时,夏俞葳已经离开了。 但事后她也是听说了这件事的,对于夏家,她没有多少感情,但她也从这件事情上,看出一些慕容归的态度,即使他并不爱夏二小姐,甚至没怎么将她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多年来主动与夏家来往的次数寥寥? 但是,即使不爱,也不表明他能接受自己的未婚妻婚前失贞。 她可以肯定了,如果如今被他知晓她就是夏二小姐,他肯定会弄死她的。 她再看到容四,心里就更多了层层顾虑,她庆幸此次夏俞葳并未碰上她,但她若是嫁于容四,容四作为慕容归的贴身侍卫,真的能一直将这个秘密瞒下去吗? 于是,思绪摇摆不定中,她对于容四,便有意无意地疏远起来。 容四亦有所查,但并不明所以,心里有些难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患得患失一段时日,夏语初要离开了。 此时夏语初将邬易儿兄妹对于邬家和故兰镇的情况都明了得差不多,也就是要出任务的时候了。 夏语初挽了一个小包袱,搭乘马车到了杭城,在杭城一个叫桐树小巷的宅子里住了几天。桐树小巷的宅子是慕容归的部下早就安排了人住的,原来住在那里的是一名女子,平日里极少出门,也不与邻居来往,出门也是带了面纱,因此夏语初悄悄取代她住进宅子,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已经换了人。 在一个春雨蒙蒙的午后,夏语初简单收拾了一下桐树小巷的宅子,就离开了宅子,去了晋家。 晋家在杭城是非常有名的,也是无人不知,极为好找,在杭城城东,足足占了一条街为之的豪门大宅,就是晋家。 晋家生意遍布各地,才药材、布匹、首饰……到当铺、钱庄,只要挣钱的生意就做。晋家的崛起也是一部传奇史,似乎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冒出来了,而如今已积累了几十年时间。 此时,夏语初就站在晋家的大门前。 晋家大宅并没有因为晋家乃商贾富豪就显得金碧辉煌,霸气侧漏,相反,它外表看起来很朴实。 晋家有两扇褐漆大门,平日里是紧闭着的,从紧闭着的大门往里看,只能看见里面的花木扶疏,屋脊层层,显得很安静很端宁。 晋家的门口,站着两个皂衣小厮,端端正正地立着。 夏语初露出笑脸,对小厮道:“我是贵府里邬太姨娘的亲戚,姓邬名易儿,还请通传一声。”说着给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子。 小厮打量了她几眼,道:“这些年来邬太姨娘并无甚亲戚往来,姑娘是不是弄错了?”那语气似乎觉得她是来豪门偏吃偏住一般,若非夏语初音容笑貌看起来不凡,只怕语气会更加不客气。 夏语初微笑道:“没有弄错,请这位小哥替我问问邬太姨娘,是否还记得这支钗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梅花钗,递给小厮。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梅花钗,银质,因为放的时间长了一些,钗上边角有黑色的银锈。 小厮看了她几眼,与另一个小厮,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便回来对夏语初道:“请姑娘稍侯,我这就去通传。” 夏语初应了,站在门口等着,不想,她首先等来的不是邬太姨娘或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反而是另一个人。 ------------ 第九十一章 进府 那小厮还年少,不过十三、四岁,很是好动,他一路小跑着往二门去,还未行至二门,却遇到了晋三少爷晋凡书。 晋凡书见他步伐匆匆地小跑着往二门去,便叫住他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小厮停下脚步,笑道:“门外来了个姑娘,自称是邬太姨娘的亲戚。” 晋凡书虽然是一年多前才回到晋家的,但对晋家家庭成员的一些情况还是清楚的,听说邬太姨娘从来没有一个亲戚往来,这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又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好奇,道:“哦?我去看看罢。”说着就往门外行去。 小厮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按说有主子出门了,是真是假自然有主子料理,可是……这晋三公子的身份还真特别。 他是一年多前突然冒出来的,说是老爷的亲生子,而且,老爷没有质疑,其他人也没多少怀疑,因为晋凡书和老爷长得还真像,只是,他的母亲曾经是个歌妓。 人家都说晋凡书是麻雀变凤凰,可他在晋家的日子却不见得好过,老爷待他倒是不见得多亲热,可也不冷淡,但其他主子待他,可就…… 小厮是个机灵人,他从小就听从爷爷的教导,莫欺落魄人,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以后的事谁知道? 但是……这事儿晋凡书真能做主吗? 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想到,好歹也是主子,有主子在前,管它怎么样呢。 于是,他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咧。”跟在晋凡书后面,就回前门去了。 晋凡书很快走到了晋府大门,大门未开,从侧门望出去,在蒙蒙的细雨里,少女未撑伞,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外,发如墨,肌如雪,从容淡然地站在那里,如一支湘妃竹。 晋凡书只打量了两眼,就怔住了,这女子他认识,去年的冬日,老爷晋承宣第一次让他试着管理一个当铺,他很努力地学,每天倒有大半的时间是泡在当铺里的,一日,他就遇到了来当铺当锦被的她。 那时她的容貌和此时不同,显得黄黑黯淡了许多,但因为之后发生的事,他记得她的眉目,不会弄错。 身后的小厮跟了上来,指着少女道:“三少爷,就是这位姑娘。”指与他看。 夏语初的目光和晋凡书的目光在空中相触,有些意外。 来晋府,自然就先对晋府有个大致的了解,也自然会遇到她来杭城后,在当铺遇到的晋三少爷,她并不惊慌,而是早有准备。 她微笑着上前,给晋凡书一福:“这位公子……?” 小厮道:“这是我们晋三少爷,你有什么事,就说与他知晓罢?” 夏语初微笑着点头谢过他,从袖兜里掏出一支银钗,递与晋凡书:“晋三少爷,我乃是贵府邬太姨娘的亲戚,请代我转交与邬太姨娘,她应当能识得此钗。” 晋凡书接过银钗,挑眉望着她:“姑娘贵姓?打哪里来?与邬太姨娘有何亲戚关系?” 夏语初答道:“在下邬易儿,本是宜阳郡故兰镇人氏,是邬太姨娘的堂孙侄女。” 晋凡书冷笑一声:“姑娘,你我曾有两面之缘罢?” 夏语初似乎怔了怔,回想了一下,才微笑回答:“正是,三少爷好记性,难为竟还记得落魄的微末小女子。” 小厮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插了一句:“原来三少爷认识姑娘啊?” 晋凡书道:“认识谈不上,不过,我记得,彼时姑娘自称姓楚?” 小厮听着,突然觉得这两“旧识”的谈话气氛好像并不是那么愉快,摸了摸鼻子,没有再搭话。 夏语初望两边看了,道:“三少爷,事情缘由如何,能否换个地方说话?” 晋凡书也往周围看了看,那些看门的下人们,都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见他们望来,都站得很直,眼光也没有飘向他们,但终究不妥,便闪了闪身,让开侧门进出的位置,道:“请罢。” 夏语初向他微微一笑,从侧门进了晋府。 那小厮忙跟了进来,摸了柄伞出来,晋凡书看了看那飘荡的如雾细雨,摆了摆手:“不用了。”他看了夏语初一眼,抬了抬下巴,对小厮道:“将伞给她罢。” 夏语初有些意外,抬眼看了晋凡书一眼,微笑致谢,接过了雨伞。 晋凡书脸上还是冷冷的,转头就走。 因为待的是女客,晋家房舍众多,这待客之处也是男女分开的,从大门往女客待客厅,有段距离,若是有身份的女客,是可以坐小轿过去的,身份低些的,就只能自己走过去了。 一路行来,雨雾渐密,依然如细小飞絮般,却又如一张铺天盖地的雨雾大网一般飘洒。 夏语初是撑了伞的,晋凡书未撑伞,小厮因为主子未撑伞,自个也不好撑伞,不过因为雨细,他们都未曾在意。 却是夏语初道:“这雨越发绵密了,晋三少爷还是行那边回廊罢?” 到待客厅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迂回多姿的回廊,既取遮阳避雨之用,也取妆点庭院之用,还有一条是甬石铺就的小路,从庭院花木中穿插而过,更近。 晋凡书本待不理,但又觉得如此做派无礼,有违晋家大家之风,便有些不耐烦地道:“不用。” 夏语初却不以为意,依然用温和平淡的语气道:“我曾听到一对祖孙说话,那小孙子问爷爷,是下大雨容易湿身,还是细雨容易湿身?爷爷回答:是细雨。孙子不信,爷爷说:下大雨时,人人都知道要打伞,没伞的也会寻地方避雨,而细雨绵绵时,人往往不在意,觉得这点小雨不会淋湿,不打伞也不避雨,但往往在不自不觉中,就湿了衣裳。”如闲聊一般。 晋凡书听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倒是在理。” 夏语初笑道:“只是很多道理是明白,做起来的时候,就往往忽略了,就像我吧,倒是听过这个道理,可出门的时候见时绵绵细雨,也未在意,未打伞,你看,这衣裳都已经半湿了。唉……”她蹙眉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和无奈的模样,因她年纪小,看起来就有几分顽皮。 晋凡书瞧见她身上的外衫,确实透出几分湿润,不由莞尔,没有说什么,脚步却拐了个弯,到回廊上去了。 夏语初合上了伞,小厮忙接了过去,捧了跟在身后。 廊下有一处载了琼花,因园丁精心栽培,此时已经开了花,小小的白色花瓣开得密密匝匝,每个花盘都有小盘子大小,压得一些枝条垂了下来,探进廊内,白色清新,花瓣浓艳,令人眼前一亮。 夏语初惊笑道:“这是什么花?开得可真漂亮。”虽是惊叹,却是微微拔高一点的平淡语气,并非小女孩儿的一惊一乍,带点吴语的绵软,即使只是初见的聊天,也丝毫不令人觉得突兀和生厌。 晋凡书自然而然地笑答道:“这是琼花,又叫木绣球,花大如盘,洁白如玉,晶莹剔透,开花时好看,结了果子红红小小的一粒粒缀在碧青的叶间,也甚是好看。” 夏语初笑着点头。 细雨如丝,花红柳绿,笑语清淡,倒让人生出几分闲谈的惬意来。 说说走走,不自觉就走到了待客厅,待进了待客厅,丫鬟们上了茶,分主宾坐定,晋凡书捧着茶杯,突然发现,以前与这姑娘相见两次的不愉快和因此相伴的屈辱带来的怨怒感,已经消散了。 而对这姑娘的怀疑和戒备,竟然也消散了不少。 他捧着茶有些仲怔,这是怎么了? 他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夏语初喝了口热茶,对晋凡书道:“三少爷,多谢您的接待,以前是邬某不懂事,还请三少爷见谅。” 这却也是她的真心话,夏语初后来也是回想过与晋凡书在当铺和在客栈相遇的两件事的,那时候她刚到古代不久,又是逃亡的身份,刚被慕容归算计了一番,心中充满的是对陌生世界的彷徨和无奈,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轻易信任,就如一只刺猬一般,时刻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其实后来细想,这晋凡书可能并无恶意。 只是,她不知道当时她的作为,令敏感而有些自卑的晋凡书觉得受到了屈辱和轻待。 晋凡书从仲怔中回过神来,放下精致的碧玉茶杯,问道:“姑娘尚未解释,为何以前自称姓楚,如今却自称姓邬。” 夏语初垂下眉,微微叹气:“说来话长。”望着晋凡书道:“那时小女子满心彷徨,满心不安,如何敢轻易以实情告人?” 晋凡书挑眉:“哦?” 夏语初道:“小女子是宜阳郡故兰镇人氏,我父亲是贵府邬太姨娘的堂侄儿,后来邬太姨娘入了晋家,与我家来往便断了。但邬太姨娘曾经派人与邬家联系,这个一问邬太姨娘便知。”她打量着晋凡书的神色,见他并无多少好奇之色,便明白他多少是知晓邬太姨娘的故事的。这倒免得了她多做解释,何况说自家长辈私奔之事,也不太妥当,恰好。 她接着道:“后来一场瘟疫,夺取了我父母亲人的性命,只余下我与哥哥两人相依为命。” 晋凡书怔了怔,道:“请姑娘节哀。” 夏语初微笑着摆了摆手:“都过去十年了,我也接受了。”她想起了自家的现代的父母,眉宇间不由露出一点悲切之色。而这点恰到好处的悲切之色,倒让晋凡书沉默了下来,心里对她已有几分相信,却是阴差阳错之举。 夏语初接着道:“父母临终前,担心我兄妹年幼无依,嘱咐我们若有难处,就来投奔邬太姨娘收留,还给了我们信物。”她指了指被晋凡书放在桌上的银钗:“这是邬太姨娘未出阁时的饰物。” 晋凡书道:“既是如此,为何当时不来投奔?” ------------ 第九十二章 晋大 夏语初从从容容地笑道:“晋三少爷这话问得好,为何当初不投奔?” 她抿了口茶,才继续道:“只因我有一个有志气的哥哥。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对大多数人来说,晋府是金窝,可就是金窝,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您说是吧?” 如她所猜测,晋凡书一听这话就沉默了,他捧起碧玉杯,饮了一口茶,眼中若有所思的感慨,晋凡书之前一直流落在外,一年多前才回到晋家,结合她在客栈听到的只言片语,和之后了解的晋凡书的处境,想来这句话,晋凡书一样是有同感的。 “我哥哥那一年才十岁多,原也是打算来投奔姑姑的,就将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只留下些父母亲人用过的旧物做个念想,往杭城就来了。也是我兄妹运气好,天无绝人之路,后来到了杭城,因有人愿意雇下我哥哥做伙计。我哥哥觉得既有活计可做,也不愿意这样寄人篱下,我们便在杭城赁了房子住了下来,哥哥外出做活计,我就在家里料理家务,虽说这些年来过得清贫,倒也到安宁。这些年哥哥挣了点钱,从两年前就自己跑点小买卖,只是……”夏语初说道这里,顿了顿,显得有些难过担忧的样子。 “只是我哥哥去年下了重本,辞别了我,要跟着人家去做买卖,原说最多一个月就回的,谁知至今未回,我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哥哥回来,无法可想,只好留了字条给哥哥,自个来投奔姑姑……哦,邬太姨娘了。”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怀了担忧。 晋凡书沉默了一会儿,道:“原来如此……” “如此,”夏语初道:“还请三少爷替我将信物转交给邬太姨娘,相信邬太姨娘自会辨认真假。” 晋凡书看了看桌上的银钗,小小的莲花簪,边角沉积了岁月的黑色银锈,看起来毫不打眼。他将银钗递给伺候的丫鬟:“将这个给邬太姨娘送过去,就说有亲戚来寻。” 夏语初微笑道:“多谢三少爷。”说完沉默下来,捧着碧玉杯饮茶。 要说晋家是杭城首位大商家呢,连待客的杯子,也是投了女客的喜好,取碧玉为材,杯身雕刻各色花卉,晶莹剔透,注茶入内汤色如碧,衬着窗外的绿树碧绿,花色清浅,实在雅致。 晋凡书也在饮茶,只是在偷偷打量着夏语初,只见她只垂眸饮茶,抬眸观赏窗外丽景,既没有局促不安,也没有上赶着与他套近乎,便道:“方才我问你为何以前称为姓楚,是姑娘家里有楚姓人家?” 夏语初点头道:“正是,家母姓楚。平日凡事都是哥哥在打理,虽住杭城几年,一旦没了哥哥,就是在杭城,我也是人生地不熟,满心彷徨,谁也不敢信,如何敢轻易将实情告知他人?”她回想了一下当初,笑了笑,道:“说起来,那时我就像只刺猬一般,谁靠近都想扎上一扎,多有不敬,还请三少爷见谅。” 晋凡书摇头道:“不必如此。那锦被?”可不像寻常人家能用的。 夏语初道:“那是我哥哥以前无意救了一个大商人,他向我哥哥致谢,要送我哥哥银钱酬谢,我哥哥拒绝了,见他正好贩卖的是被子,便打趣,若是要谢他,就送条被子给他罢。当时我哥哥并不知这锦被如此珍贵,还以为只是做工精细些的被子,因此有此一说。那商人却也大方,二话不说就送了一条给我哥哥。后来才知这锦被如此珍贵,也不敢太用了,一直放着。” “去年我哥哥一直未回,家里柴米用尽,为了凑钱给哥哥做本钱,铜板也没几个,只好当了换钱。” 晋凡书道:“既姑娘在杭城有房可住,为何我见姑娘住在客栈?” 夏语初楞了一下,她将事情的前后都想了一遍,偏忘记了这茬,是呀,既有房可住,她为何住客栈? “这是……”夏语初迟疑了一下,面对晋凡书探究的目光,红了眼眶:“这是因为,我哥哥几月未回,附近有些地痞流子,以为我好欺,便寻空上门骚扰……” 她咬了咬牙,恨恨道:“我无法,为保清白,只好住客栈里避几天,如今,也有此原因……” 她霍然抬头,逼视晋凡书:“这个解释,三少爷可满意了?”眼中泪光点点,无限委屈羞恼。 晋凡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心中愧疚,这对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是沉重的羞辱,而他竟逼得她说了。 他结结巴巴道歉:“对、对不起……” 夏语初摸出手帕揉了揉眼:“不怪你,谁对突然上门的陌生人,都有怀疑,只是……这些话我真不想再说一次了……” 晋凡书忙点头:“是、是、是。”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来一个长相清秀,面容却严肃的丫鬟伴着传信的丫鬟进了门,先向晋三少爷行了礼,直起身来只管打量夏语初。 夏语初站起身来:“这位是?” 晋凡书道:“这位就是邬太姨娘院里的丫鬟彩云。” “彩云姐姐。”夏语初福了一福。 彩云的目光软和下来,对她点了点头,对晋凡书道:“邬太姨娘请这位姑娘过去她院子里。” 晋凡书点了点头:“去罢。” 彩云便对夏语初招手:“你随我来罢。” 夏语初冲晋凡书一福告辞,跟着彩云外内行去。 一路穿花渡柳,行了好一阵,才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 一个穿绿衣的丫鬟笑着迎上来,迎上彩云:“回来了吗?” 彩云淡淡一点头:“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那绿衣丫鬟想也习惯了彩云的性情,并不在意,只探头往她身后看,对上夏语初的目光,便冲她笑,道:“邬太姨娘在内等着呢。” 彩云当先掀开帘子,对夏语初道:“姑娘请进。” 夏语初进了屋内,光线一暗,满室暖意,这早春的湿暖里,这室内却竟然仍燃着碳盆。 一个着褐色素绢长袍的老妇盘坐在炕上,发丝花白,梳着圆髻,没有带头饰,手里拿着檀木佛珠盘玩着,见夏语初进来了,就抬眼看她,眼神很平静,像干枯无波的古井。 不需要丫鬟解释,夏语初也知道这就是邬太姨娘了,旁边有人拿了个蒲团过来,夏语初怔了怔,就跪下磕了个头:“邬易儿见过姑姑。” 这一声“姑姑”,才让邬太姨娘冷寂的眼中起了仲怔感慨之色,道:“起来罢。” 夏语初站起了身子,邬太姨娘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 夏语初落坐后,她上下打量着夏语初,问道:“你爹是……” 夏语初微笑道:“我爹排行第五。” 邬太姨娘点了点头,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我离开的时候,你爹才……”用手比了个两尺来的高度:“这么高罢?” 又看夏语初:“转眼间,物是人非呐。” “是,”夏语初低声道:“时光如流水,世事无常。” 邬太姨娘有些意外地看了夏语初一眼,眼中的神色亲近了不少:“这些年邬家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且与我说说罢。” 夏语初点了点头,娓娓道来,主要说的还是邬氏兄妹的记忆,间或也提到前两辈的事情,说到邬家遭遇瘟疫,只留下邬氏兄妹的事时,邬太姨娘平静的眼眸里流露出了些许怅然,说到哥哥邬道善不知所踪时,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关切:“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夏语初点了点头:“嗯。”手里却揪了揪帕子,邬太姨娘叹息一声,又问:“你哥哥娶亲没?” 夏语初摇了摇头:“尚未娶亲。” 邬太姨娘点了点头,却又不说什么了。 夏语初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得丫鬟急急地跑过来掀开帘子,道:“大公子来了。” 夏语初顿下了话头,望向门帘处,只一会儿,男人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门帘一动,进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他身穿枣红交领绸袍,上绣暗纹如意纹饰,头上金簪束发,浓眉高鼻,面容严峻,颇有些轩昂气势,只是一双眼略带了阴鹫,显得不甚好相处的样子。 晋家大公子,晋凡棋,年三十二岁,为邬太姨娘所出,被嫡母包养。夏语初脑中浮现这一段信息。 他一进门,一双眼就往夏语初身上扫来,老练而锐利,夏语初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大公子看了她几眼,才见眼光收回,向端坐的邬太姨娘做揖:“给姨娘请安。” 邬太姨娘没有动,只手指抬了一下,大公子也不在意,直起了身子,眼光又落在夏语初身上。 一时室内静了下来,有微微的檀香味弥漫,不像母子相见,倒像身处凝肃庙宇,泥塑菩萨金刚相对,气氛凝重,透出一股子冷漠疏离,或许是夏语初的错觉,她觉得大公子和邬太姨娘之间,除了冷漠疏离,甚至有一点厌恶的味道。 她心中闪过惊异,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两人都没有做声,作为不速之客的夏语初,更没有做声的理由,彩云就站出来打破凝肃,她轻声问大公子:“大公子要喝什么茶?奴婢好去煮来。” 大公子随意地道:“随便罢。”一撩袍子,在邬太姨娘对面坐下。 彩云楞了楞,她有此一问,不过是想打破下气氛,否则她又何必来此一问,直接上茶就是了。 大公子来此,从来都是站立片刻,坐都不坐就离开的,因此她以为这次他也是请了安就离开,不想,竟是猜错了。 彩云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倒茶。 大公子落坐后,并没有与邬太姨娘说一句话,而是眼神又落在夏语初身上,带着审视。 那感觉让夏语初觉得很不舒服,让她觉得像是被狼巡视猎物一般,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中的帕子却在指间纠纠结结。 ------------ 第九十三章 住处 彩云倒了茶进来,将茶搁在大公子面前就退了下去。 大公子拿起样式简单的青花瓷杯,揭开盖子,淡淡白雾升起,他一双眼睛隔着白雾打量着夏语初,如鹰鹫一般。 夏语初状似不安地动了一下。 邬太姨娘终于开口了:“若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出去吧。” 她这话说得不客气,大公子却不在意,他轻笑一声,搁下茶杯,道:“太姨娘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吗?” 邬太姨娘挑起眼角扫了他一眼:“怎么?我会客倒要经过你同意吗?” 大公子笑道:“瞧太姨娘这话说得,我做得有什么不对,您若不满了,只管教训我,何必拿着话来堵我?” 这话倒透出几分亲昵来。夏语初抬眉快速地扫了他们一眼,又在大公子望过来时低下了头。 但这一眼已经足够了,邬太姨娘的眼里是一片毫无情绪的冷凝,大公子虽笑着,笑意却有些发冷,倒有点像特意将这亲昵做与人看一般。 大公子对上夏语初的目光,就再没有移开,笑道:“只是这位姑娘以前从未见过,不免几分好奇,太姨娘也是不太见客的,如今竟让这位姑娘进来,可见与太姨娘有关罢?” 夏语初便站了起来,轻声道:“小女子姓邬,名易儿,见过大公子。” 邬太姨娘便接了话过去:“她是我娘家的堂侄女儿。” 大公子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走近夏语初,道:“姨娘与邬家几十年来未往来,如今有亲戚前来,倒也难得。” 邬太姨娘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公子一眼,道:“说起来,她也算得上你半个亲戚罢?” 虽说妾室的亲戚不算什么正经亲戚,但若大公子是邬太姨娘所出,要说邬易儿是他半个亲戚,倒也勉强说得上。 大公子看了夏语初一眼,笑意寻常:“确实是。不知邬妹妹是来走亲戚呢,还是来长住?” 邬太姨娘道:“她家中没有其他亲人了,唯有一个哥哥也几月未回,来投奔我,大公子,你说呢?” 大公子笑道:“既然是姨娘的亲戚来投奔,那便住下来罢,反正晋家也是不缺这一点米粮的。”虽是笑语盈盈,语句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那么让人愉快。 一直冷淡沉凝的邬太姨娘却突然恼了,将手中的佛珠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若大公子觉得有意见,我这儿还有些银两,拿了给你抵食宿之费就是了。” 大公子虽与邬太姨娘不太相合,可一向也不见邬太姨娘生气恼怒,愕然了一下,向邬太姨娘作揖道:“是我玩笑开过了,还请姨娘莫要动怒。” 夏语初便站起来,低着头地对邬太姨娘道:“要不……我还是回去住罢?” 大公子不待邬太姨娘开口,就转头向夏语初作揖:“邬妹妹,是我玩笑开过了,还请不要计较。若邬妹妹还不答应,就是还在怪我了。” 夏语初本也只是做个姿势,便忙道:“不敢。”退到了一边。 大公子便与邬太姨娘商量她的住处:“要不邬妹妹安置在柳絮馆罢,哪里的女客房子还算齐整。” 邬太姨娘迟疑了一下,道:“不用,还是让她跟着我住罢。” 大公子道:“姨娘长期礼佛,喜静,邬妹妹正值青春年少,只怕更喜欢热闹,不如就住柳絮馆为好。” 这个理由让邬太姨娘又迟疑了,夏语初心想,柳絮馆明显是客房区,客房区通常都是在靠近外院设置的,她以后若是要打探消息,免不得在晋家走动,若住在客房区还经常在内院走动,就显得奇怪了,但若住在邬姨娘处,这个问题就不显。 于是,夏语初忙站起来,亲昵地拉了邬太姨娘的胳膊,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姑姑,这些年来,我们家也没个长辈,如今见了姑姑就觉得特别亲切,若是方便的话,我就和姑姑一起住罢?” 邬太姨娘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了一下,点头道:“那就住在这里罢。” 大公子就没有说了,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就随你罢。”他还想继续说什么,邬太姨娘却冷着脸赶他:“我和易儿才见面,很多话要说,你且出去罢。” 大公子的目光凛然了一下,就平静了下来,道:“是。”向她们拱了拱手,就出去了。 他出去后,邬太姨娘却并没和夏语初说什么,只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脸上现出疲色,向夏语初挥了挥手道:“我也有些累了,你且去歇息罢。” 夏语初就向邬太姨娘告退。 彩云冲门外唤了一声:“彩霞。” 院中传来清脆的应声,那在进院门时见过一次的绿衣姑娘掀开帘子进来了。 彩云道:“你带着姑娘却东厢房歇息罢。” 彩霞应了,向夏语初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夏语初跟着彩霞出了房门,沿着廊下走了一会儿,彩霞停了下来,推开一扇门让夏语初进去,笑道:“这就是姑娘的房间了。” 夏语初抬步进去,屋子不大,分为前后两间,前面一间摆着书桌椅子,靠墙是一架多宝架,疏疏地摆了几件瓷器、玉器装饰,一面墙上有一份水墨山水画,布置得简单,却不失雅致。 内间才是卧室,摆着拔步床和做针线的小圆桌。 彩霞笑道:“这屋子虽然每天都有人打扫,床褥也换了干净,但如今是春雨气候,屋子里的一些器物无法拆洗,有一点潮霉味道,还请姑娘将就下。待天晴了我等再将这些器物搬出去晒晒太阳。” 夏语初忙笑道:“这就很好了。有劳姐姐了。” 彩霞掩嘴笑道:“不用客气,这些都是我们应当做的呀。姑娘是否需要洗漱下?” 夏语初应了,彩霞就去打水让夏语初洗漱不提。 却说邬太姨娘的屋子里,彩云替邬太姨娘捏着肩膀,邬太姨娘低垂着眉,慢慢数着手里的佛珠。 彩云低声对邬太姨娘道:“虽说大公子知晓了这事,但太夫人哪里,是不是也得去禀报一声?” 邬太姨娘手里的佛珠一顿,又慢慢滴转动起来,依然垂着眼,低低地“唔”了一声。 彩云迟疑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道:“邬姑娘是来长住,您看……要不要与太夫人打个招呼?” 邬太姨娘手里的佛珠就停了下来,她垂着眼想了一想,道:“走罢。” 彩云忙应了,扶了邬太姨娘站了起来,往屋外行去。 出了院子,邬太姨娘微微眯了下眼,看着眼前的花红柳绿,明明是以前的模样,却似乎有些太刺眼太亮了,突然就觉得眼前的竟似很陌生。 她叹了口气,对彩云道:“原来我这么久没有出过那个院子了,竟似变了模样一般。” 彩云笑道:“太姨娘上次出来时,还是白雪苍茫,如今自然看着不像了。” 两人到了正院,晋太夫人正与一个婆子在说话,听闻邬太姨娘来了,向那婆子道:“才说那突然上门的邬姑娘,她们就来了,罢,听听她们说些什么罢。” 那婆子应了,便退后几步,贴墙站着,在晋太夫人身边候着。 邬太姨娘进了屋子,晋太夫人就笑道:“哟,稀客呀。”身子却未动,也未让丫鬟们上茶赐坐。 邬太姨娘心知晋太夫人这句话是讥讽她从未来过请安,但她并不在意,点了点头道:“是有段时间未见。” 晋太夫人被她噎了一下,手微微伸出,就有丫鬟在她手上递了温热的茶水,她低头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在桌上,才看着邬太姨娘道:“什么事?” 邬太姨娘将有娘家堂侄女儿前来投奔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已将她安置在我院子里了,特地来告知太夫人一声。” 晋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理了理修整精致的手指甲,笑道:“你的亲戚从你自个离开邬家开始,就未来往过吧?如今到来了,真是难得。” 她在讥讽邬太姨娘是自随夫走,私奔低贱,邬太姨娘却面不改色,只做未听明白她话中含义,道:“既然太夫人没有意见,那就这般安排罢,告退了。”转身就走。 “等等。”晋太夫人突然抬头道,语气生冷平硬,待邬太姨娘停下脚步看过来后,她却笑了起来,道:“既是难得上门的客人,也算是贵客,怎么能委屈她和邬姨娘挤一个院子呢?我看紫琼院就好,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她到那儿去住罢。” 一个妾室的亲戚来投奔,安排单独的院子,那是抬举,没有什么理由拒绝,邬太姨娘只沉默了两三秒钟,就转身向晋太夫人点点头:“好。”再次转身离开。 出了院子,彩云低声对邬太姨娘道:“太姨娘可能不知,前些日子,周太太的妹子来了,就看中了紫琼院想住几日,不想问了两次,太夫人都没答应,却给了邬姑娘住,我看她没安什么好心。” 邬太姨娘点了点头:“唔,我知道。” 彩云道:“是否让邬姑娘小心些?” 邬太姨娘沉默了一会儿,道:“也罢,你提醒她一下,但如何做,就得看她自个了,既来了晋府,若无一点自保能力,我也帮她不得。” ------------ 第九十四章 紫琼 夏语初才洗漱完,包袱没有打开,椅子没有坐热,就有人来通知她换院子。 她暗暗惊异,问来通报的那个小丫鬟:“入住紫琼院?是谁派你来的?” 那丫鬟笑着点头:“是的,是太夫人派我来的。” 晋太夫人,唐氏,晋承宣之正妻,出生官宦之家。 夏语初心里默念出晋太夫人的信息,那丫鬟又在旁边催促:“太夫人派我过来引路的,姑娘跟我走罢。” 夏语初想了想,问道:“这……邬太姨娘这会儿出去,不如待邬太姨娘回来,我与她道个别可好?” 毕竟是邬太姨娘的亲戚来投奔,又已经住进了邬太姨娘的院子再出去的,道别一声是应当的,因此,虽然那小丫鬟一副不太耐烦的样子,倒也“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夏语初就让那丫鬟坐下,又倒了茶给她,那丫鬟打量了她几眼,脸色缓和下来。夏语初就与她闲聊:“我初来咋到,这晋家富豪气象,果然与别处不同,还得烦请姑娘多指点指点。” 那丫鬟见她态度很好,心里也有几分高兴,道:“当不得这一句‘姑娘’,你叫我杏儿罢。” 夏语初从善如流,道:“杏儿姑娘,这紫琼院是在何处?” 杏儿道:“离这香盈院倒也不远,就在那边。”她用手指指了一下,隔着墙壁,自然看不到什么,不过方向大致是不错的。 “紫琼院还有其他人住么?” “没有了,如今还没有其他人入住紫琼院。” 夏语初有些吃不准了,一个妾室的堂亲,竟安排了单独的院子,是晋家财大气粗房舍众多,还是别有深意? 就是邬太姨娘,住的院子也只是属于盈香院内的一个院落,属于院中院,并不大,正面两间正屋,左右各有两个厢房,夏语初如今所在的是东厢房,邬太姨娘住正房,彩云、彩霞住西厢房。 夏语初越想越觉得蹊跷,她又问了杏儿几句,但杏儿也并太知晓这些,她的任务只是受晋太夫人指派,送邬易儿到紫琼院。 既从杏儿处问不出关于紫琼院的其他,她便问她是在哪里当差的,叫什么……了解晋府的其他情况。 杏儿倒也乐意与她说这些,她是在太夫人院里当差的,太夫人可是晋府内实权人物,就算是在她院里做个跑腿丫鬟,也比别人多几分体面,因此,她面带点得意,与夏语初交谈起来。 只说了几句话,外头传来彩霞的声音:“太姨娘回来了。” 夏语初迎了出去,扶住太姨娘往内走,笑盈盈地道:“姑姑是游了会园子?” 邬太姨娘“嗯”了一声,她许久未出这香盈院,见外头园子姹紫嫣红的好不热闹,便多看了几眼,因此落在了杏儿后回来。 她抬眼就见杏儿站在一边,便看着她没做声。 杏儿年纪还小,虽是家生子,但进府的时间并不长,她不太看得起邬太姨娘,不过一个没宠又年老色衰的妾室,平日里只会打坐念经,但说来奇怪,晋太爷几个月也不来邬姨娘这里一次,这府里却没有几个人对她很轻慢。 即使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面上功夫还是懂得做的,她上前向邬太姨娘一福:“请太姨娘安。” 邬太姨娘点了点头,杏儿陪笑道:“我是来接邬姑娘去紫琼院住的。” “哦。”邬太姨娘点了点头。 “姑姑……”夏语初挽着她的手,低声唤了一声。 邬太姨娘冷着脸淡淡地对她点点头,道:“你去罢,这是太夫人对你的抬举。” 夏语初应道:“是。” 邬太姨娘唤彩云:“彩云,你陪姑娘过去一趟。”她目光往夏语初房内一转道:“你的包袱东西还未打开?这也好,也不用收拾了,去吧。” 夏语初与彩云对视了一眼,只见彩云应了,她回望了夏语初一眼,依然没有多少笑意的脸上,却似乎含有深意。 夏语初会意,笑道:“好吧。我安置下来,再来陪姑姑说话罢。”眨眨眼睛望着邬太姨娘:“我能常来寻姑姑说话罢?”声音软糯。 还从未有人会用这种几分小意、几分亲昵、一分撒娇的态度与邬太姨娘说话,虽有些不适,她心里却软了一下,脸上露出点笑意,眼里也露出些安抚的一丝:“当然,也是在一个园子里,怎的不能?” 夏语初就笑了,笑意晴朗。邬太姨娘眼里的神色更柔和。 原来邬太姨娘是喜欢这般的姑娘,知进退不忸怩不做作,恰到好处的亲昵……夏语初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这陌生的府里,她唯可稍加信任的,也只有邬太姨娘了。 从她以邬易儿的名头投奔开始,就已经被划入了邬太姨娘的圈子,而在深宅大府中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邬太姨娘,一样清楚。 夏语初和彩云往紫琼院去,身前是杏儿帮夏语初拎着包袱在引路。杏儿要提她拎包袱,她只客气地推迟了一句,就不再争论了,此时跟在杏儿身后,彩云比她慢了半步,她也走得不紧不慢,自然坦然。 这些事对于丫鬟来说,是份内事,太过客气,就不是谦虚,是小家子气了。 紫琼院离盈香院倒隔了有半个院子,道路曲折,她们三个都是年轻姑娘,又都不是真正的娇怯大小姐,脚步不慢,竟然也走了快有一刻钟左右。 “到了。”杏儿回头向夏语初笑道,语带轻快地呼了口气,此时还有些春寒,她穿了薄袄子,因惦记着厨房里该开饭了,引路时走的脚步也快,此时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糊糊的不舒坦,自然盼着快点到,紫琼院的门是虚掩的,她上去敲了敲门推开。 夏语初仰头打量,只见红漆的门上挂了一块匾额,上用狂草书“紫琼院”三个字,站在院门口,就有郁郁的花香袭来,甚是好闻。 门一推开,眼前豁然开朗。率先入眼的,满是那姹紫嫣红的花色,铺天盖地而来,或紫或粉的蔷薇花密密匝匝地开着,喧嚣地热闹着,气势十足。 花架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湖水清碧,水上流香,花色衬着湖水,多了几分灵气,湖水衬着花色,多了几份鲜活。 “来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应声,一个十八九岁左右的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块抹布,一见她们就忙笑道:“这位就是邬姑娘罢?我们一听得消息,就立马收拾房舍,这不,还在弄呢。” 彩云冷道:“难道平日里没人入住,你们就不收拾了不成?” 女子受了责问,却神色不变,笑道:“当然不是,我们每日都有收拾清理,只是想着姑娘要来了,再擦一擦,这就快好了。” 彩云见她手上的抹布很干净,这才点了点头。 女子忙侧身给她们让路:“请姑娘和姐姐进来坐罢,我这就去倒茶。” 杏儿回身就将包袱递给彩云:“既将姑娘送到了,我也要回去复命了,太夫人还有事吩咐我做呢。” 彩云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接过了包袱。 夏语初向杏儿点头道:“有劳了。”她想过是否给杏儿打赏,但她以无依孤女的身份来投奔,靠的是典当家私度日,如今已一无所依,打赏几个铜板没意义,打赏多了不符合她的身份,再说来,打赏嘛,应该用在刃处,并非越多越好,于是,她就干脆地将赏钱给省下了。 杏儿离开后,彩云趁那女子去倒茶之际,悄悄对夏语初道:“这紫琼院,原来周太太的妹妹也想入住,但太夫人没有答应,此刻却给了你住,这其中用意不浅,你自个儿小心些。” “是。”夏语初道:“多谢姐姐指点。”眉头却微微皱起来。 周太太?大概就是晋凡曲的正妻周氏了。晋凡曲,晋承宣之二儿子,庶出。 脸上却丝毫不露明了之色,带点困惑问彩云:“这周太太又是谁?” 彩云放才见她闻言后脸上虽露出些烦恼之色,却无甚惧意,心下满意,更是知无不言:“是府里晋家二公子之妻……” 果然是……只是彩云话未说完,那女子就回来了,向她们告罪:“姑娘、姐姐,久等了。” 她将茶奉与两位,向夏语初自我介绍道:“姑娘,我叫秋芹,平日里负责扫洒这院子。” 夏语初微笑着向她道:“这院子平日里只得你一人在管护么?” 秋芹笑道:“是,因这院子许久没有人入住,平日里也没有很多需要收拾的东西,就得我一人在此了。” 夏语初点点头,望向院外的妍妍花色:“我瞧着这院内花架倒是干净清爽,虽有落花,却未见腐叶败花,秋芹姐姐真是勤快。” 秋芹抿嘴笑了起来:“虽说花瓣重重,扫了又落,但我喜欢那几丛花,却也不觉得累。” 夏语初抚掌笑道:“秋芹姐姐这话说得好,看似浅显,细想却是这理。” 秋芹道:“我不过是心中所想,口中就说出来罢,哪有什么深意?” 彩云见她们聊得甚好,她也就告辞了,夏语初也未留,送了她出门。 站在院门口目送彩云远去,夏语初正要回身回院子,突然觉得另一个方向有人靠近,她抬头平静地望了望那条甬石小路,状似未察地回过头,转身往院内走去。秋芹在她身后关上院门。 刚行至房内坐定,院门“砰”的一声大响,一个鹅黄衣裳的女子闯了进来,目光直直地望向她,停留了那么两三秒,就向她行来,柳眉倒立,气势冲冲:“你就是什么邬姑娘?!” 夏语初看了她一眼,就看向她的身后,后面跟着两个婆子,面有急色,好像为劝那女子不动而着急,眼中却是幸灾乐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晋府,晋太夫人捉摸不透的心机、超高标准分派的独院紫琼、上门闹事的暴脾气小丫头、还有看似各怀心机的下人……第一天就很热闹啊。 ------------ 第九十五章 争执 周绮在房里向姐姐抱怨晋太夫人小气,不肯让她住紫琼院,她姐姐叹着气劝她:“你就消停下吧,客房的院子房子也不错,你不也说住得比家里还舒坦吗?怎的就得陇望蜀了?你又不是你知道,你姐夫是庶出的,太夫人本来就不喜,你还闹这闹那,那不是讨人嫌吗?” 周绮生气地道:“姐姐,你的锐气呢?怎的嫁过来几年,就变得和在家里一点都不一样了?你还是不是我姐姐呀?” 一句话说得周太太不由得有些心酸,她未出阁的时候,何尝不是像周绮一般嚣张娇憨,初到晋府时,也一样的我行我素,骄横任性,后来却慢慢地磨成了凡事都息事宁人的性子。 晋太夫人并不像那传说中的恶婆婆,每日里非打即骂,相反,她经常都是脸上带着笑意的,但那笑意的背后,却是看不见影子的狠厉,不听话是吧?她在背后慢慢地给你难受! 一开始,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和婆子一个个都似乎不对劲,加上有人从旁边挑拨上两句,就让她生疑,渐渐地将她自己的丫鬟和婆子都打发出去了,慢慢填进来的人,都是晋府的。 后来,丫鬟和婆子们开始阳奉阴违,处处给你添堵,给你难受,她欲管着,一来卖身契不在自己手里,二来她手里从没什么实权,三来……那些人背后有真正能做主的人撑腰呢,哪里还服她管? 可惜当时的她并不知晓太夫人的用心,还向太夫人抱怨气诉,太夫人还和颜悦色地安慰她,让她觉得这婆婆人不错,但那些人却变本加厉起来…… 即使如此,她虽觉得堵心,心里却也是有安慰的,那就是她正与二公子晋凡曲少年夫妻,恩恩爱爱。她将那些不顺心向夫君哭诉,偶尔抱怨太夫人不替她出头,晋凡曲还怜惜地安慰她,如此倒也抵消那许多不开心。 可是,再甜蜜的新婚夫妻,也有热情消退的时候,婚后一年,太夫人笑眯眯地给晋凡曲赐了两个精心调教的美婢,晋凡曲于男女之事上,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一颗心都在那两个美婢身上。 如一瓢冷水泼下,那满心的爱意都变成了闺怨,爱恨交织,夫妻之间争执因此而起,渐渐疏离。有时候她向晋凡曲抱怨家事,晋凡曲不耐烦起来,有时候还怨她不知道与太夫人搞好关系,让他更难做…… 那一年的感觉,就是钝刀子割肉,不见血,却难受,什么事都不顺心,什么事都糟心。后来晋凡曲的变化,更令她心灰意冷起来。 她只是单纯任性,不是蠢,后来经人提点,她幡然醒悟,慢慢回想这些经历,若非有人挑拨,她何至于疑心自己的嫡亲下人?若非有太夫人在背后撑腰,那些晋家下人敢给她气受?若非赏赐的那两个专门调教的美婢,她和晋凡曲何至于闹至夫妻离心?…… 那因为她不够听话,晋太夫人在给她难受。 她咬牙恨着,不知流了多少泪,却只能改,只能适应,用听话讨好,换取别人给的一点好。渐渐地,在不知不觉里,她已和未出阁的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潜移默化,如风霜雨雪,簇新的粉墙也会变得斑驳,墙角生苔,面目全非。 “算了罢,前儿父母还派人来问你归期,你也在这儿住不了几天,何必惹事端?”周太太叹了口气:“就算为了你姐姐罢。” 晋太夫人口允将紫琼院给邬易儿住时,她也在太夫人面前承欢,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能感受到周围投在她身上的不同目光,手不由得揪了一下衣带,看向晋太夫人。多年的习惯,让她不会当面驳晋太夫人的话。 但晋太夫人压根没有看她,慢条斯理地吩咐丫鬟领邬易儿去紫琼院,慢条斯理地与媳妇婆子逗了阵子乐,才说乏了,让她们散去。 她强颜欢笑,心里却一直在思索如何向晋太夫人询问此事,思来想去,却心灰意冷,不过是个庶子的媳妇,这晋府以后都是嫡子的,一个院子给谁住,还不是太夫人的自由,何必争这一口之气? 于是众人告退时,她也跟着告退。 晋太夫人却唤住了她:“周氏,你留一下。”她停了下来,众人离开时目光或明或暗在她身上转了一下,就都若无其事地说笑着走了出去。 周太太停了下来,走近两步,静静候着。 晋太夫人却不急着说什么,她捧着茶杯喝了两口,才抬起头看她,和颜悦色地问道:“紫琼院这事,你怨不怨?” 周太太心里打了个突,忙赔笑道:“媳妇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怨?”晋太夫人的目光从眼角盯着她。 她忙笑道:“既是不怨,也是不敢。” 晋太夫人轻笑一声,问她:“你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吗?” 周太太道:“媳妇愚笨。” “那是因为呀……”晋太夫人垂下眼帘,保养得当的手指理了理身上的海棠紫细云锦八幅罗裙,手指一勾,旁边站立的贴身丫鬟采菊就上前替她捏腿,晋太夫人才接着道:“绮儿也到了说婆家的年纪吧?” “是,十六岁了。” “说句得罪你的话,绮儿这性情呀,太过任性,在娘家自然是事事有人让,可嫁到了婆家,你说该怎么办?她这性子少不得吃亏。” “是。”周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她不就是这样吗?她不是没劝过周绮,可有些事,若没有经过切肤之痛,别人说的肺腑忠言就显得云淡风气,人家不一定听得进去。 “我这是在磨磨绮儿的性子,让她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如意,教她些理儿,她也懂事些,到了婆家,日子也好过些。” 说到这里,晋太夫人微低头对采菊道:“力道重点。”采菊应了“是”,太夫人才又接着道:“这做媳妇的,听话懂事,安分守己,才是正理,你说是吧?” “极是。”周太太微微弯下腰,笑道:“那是母亲心疼绮儿呢,能得太夫人指点,那是绮儿的福气。” 晋太夫人满意地笑了笑,愈发和颜悦色起来,挥了挥手:“我也乏了,你回去罢。” 周太太又小意恭维了两句,亲手替太夫人续上茶,这才离开了。 出了门,她呼出一口气,心头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按她一番说法,倒还要感激她了。 若早上一两年,周太太还会以为她真是一片好心,为周绮着想,如今,她没这么单蠢了。 思及此,周太太又安抚了自家妹子几句,让她先和丫鬟们去玩,自个转身到外头,吩咐伺候周绮的丫鬟婆子们:“紫琼院的事,谁也不许在绮儿面前嚼舌根。” 众人齐齐应了。 但是,本来就是设好的局,自有有心人在周绮面前提起,在她面前撩拨,一下将周绮的火爆性子给点燃了,肺都气炸了,她连招呼都没跟姐姐打一下,就在别人的挑拨声中,冲进了紫琼院。 “你就是邬易儿?”周绮瞪着眼睛冲过来,恼怒的神色里带了两份好奇,在夏语初两步前停住,后面呼啦啦跟过来几个人。 “是的,请问姑娘是……?”夏语初站起来,微笑着问道,如对待来访的客人。 周绮被她的态度弄得噎了一下,却不答她的话,却问:“谁让你住进来的?!” “这是二太太的妹妹,周姑娘。”却是秋芹待为回答。 “原来是周姑娘。”夏语初看了秋芹一眼,点了点头,又干脆地回答:“太夫人安排我入住的。”或许周绮会知难而退。 但她的打算显然落空了,周绮的神色更加恼怒,还带了两分委屈:“你骗人!” “是不是骗人,你尽可以去问问。”夏语初依然微笑着道 “你!……你给我搬出去!”周绮嚷道,脸上净是娇蛮之色,柳眉倒立,双目圆睁,令清秀的脸庞显得扭曲了几分。 夏语初不由轻笑了:“您是让我搬哪儿去?” “……”周绮又噎了一下,冷哼道:“自然是搬回邬太姨娘的住处!一个私奔……” 话未说话,夏语初厉喝一声:“周姑娘!” 周绮话语一顿,夏语初冷笑道:“这儿是太夫人让我入住的!你若有什么心思,以为我不该住这儿,请你这个与太夫人说去!我要用膳了,恕少陪!” 转身对秋芹道:“送客!”看都不看周绮一眼。 秋芹上前,对周绮道:“周姑娘……” 话语未了,“啪”的一声脆响,秋芹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跤,捂住了脸庞,周绮还保持着扬起手掌的动作,手掌发红。 这一下变故,令周围一下静了一静,那些人声似乎都消失了,余下听到风吹过蔷薇花的细微声响。 夏语初扶住秋芹,发现她脸上有淡淡五个手指印,脸颊微微肿了起来,冷笑道:“周姑娘,你跑到这里来冲我撒野,算什么本事?” 周绮一头的热血也猛地降了一半,圆睁着双目,似乎对自己突然出手打人同样感到困惑,但听得她问话后,却梗着脖子道:“主子说话,这丫鬟插什么嘴?该打!”大着声音,反而显得有些声厉内茬。 夏语初冷笑起来:“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我都是客人,算哪门子的主子?!” 周绮的脸腾地红了,羞愧之极:“你!”却说不出话来。 夏语初拉了秋芹就往屋里走:“这里可有伤药不?我给你上点药。”视周绮为无物。她并没有打算强出头,她来晋府的目的不同,并不需要为此与人争闲气。 周绮顿着脚:“你!你欺负人!” 夏语初回头,好笑起来:“你突然闯进来,又是骂人,又是打人,到底是谁欺负谁了?” ------------ 第九十六章 训斥 “站住!”周绮见夏语初转身就走,喝道:“就是你欺负我,紫琼院是我先看中的,你肯定耍了什么诡计,才让太夫人把紫琼院给你住的!” 夏语初不理,继续扶着秋芹向前走,压根无视她,在夏语初看来,周绮不过像只被人抢了鱼的炸毛的猫,除了叫嚣,也别无所长。 被无视的感觉有时候比被回嘴更打脸,周绮更怒了,伸手就拉住夏语初:“你不许走!” 夏语初站住了脚步,回头望她,满眼的不耐烦:“你要如何?” “你去找太夫人,将紫琼院让给我住!” 夏语初回身笑问道:“周姑娘,你来这里胡闹,你姐姐知道吗?” “关、关你什么事?!”一提起姐姐,周绮心虚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往身周看了看,抬起下巴硬着颈脖道:“我才没有胡闹!” 夏语初放缓了声音:“好吧,但太夫人安排的住处,你却觉得不对,要太夫人改了,这不是质疑太夫人有错处吗?……好、好、好,我知道你不在乎,你住一段时日就回自个家里了,可你姐姐呢?虽太夫人心慈又宽宏大量,不会计较这些的小事……” 周绮拉着夏语初袖子的手松了松,她有些退缩了。 一个婆子躲在人后就笑道:“太夫人管着偌大一个晋府,偶尔一下未想起也是有的,周姑娘如此喜欢这院子,邬姑娘何必夺人所爱?去寻太夫人说说要如何?” 好嘛,都变成“夺人所爱”了,这挑拨离间得越发不靠谱了,夏语初寻着声音望去,笑了起来:“这位大娘话都说到这了,那就这个大娘去向太夫人说如何?” 那婆子正探头去看夏语初的反应,正对上夏语初带着讥讽的冰冷眼神,顿时一滞,又往人后闪了闪不做声。 “那位穿枣红的大娘,您说是吧?”夏语初笑眯眯地一下点出了那人。 那人缩了缩,讪讪然地道:“我位卑言轻的,怎好去说?” “别呀!您说我是夺人所爱,这从您嘴里吐出来的罪名,我怎么敢领呢?”夏语初走近一步,逼视那婆子。 那婆子又退了退,低声道:“老奴说错话了,邬姑娘见谅。” 夏语初点了点头:“既你认错了,我不与你计较,原谅你了。” 那婆子满脸涨红,退到最末,狠狠地在袖子里掐着手。 那些挑拨的人,一时都不敢说什么了。 夏语初转头对周绮道:“周姑娘,如今到了用膳的时间,你请回罢。我这儿刚有人与我说了,是一个人的饭例,恐唐突了你,就不留你用饭了。” 周绮见一时没人出来附和她,心里却怯了两份,但嘴里却依然不服输,有心讥讽她几句找回场子,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听说你进来的时候,是晋三公子接你进来的,说不定你家有这传统,见个好看的男人就凑过去……” “周姑娘!”夏语初霍然转身,长眉竖起,粉面含怒:“你莫名其妙跑来这里闹,不顾自个客人身份,不知礼仪!不顾自个姐姐体面,自私浅薄!胡乱听别人挑拨,愚蠢之极!如今又不顾自个一个闺阁女子的身份,别满嘴跑马,血口喷人,不知廉耻!你瞧你这泼妇行径!还有半点大家小姐的气度吗?!我原来想来大家小姐都是气度不凡的,而你,真是让我失望!” 这一段怒斥,比刚才周绮甩秋芹那一巴掌更震撼!再一次全场沉默静谧! 秋芹毕竟是奴才,被人当成出气筒很正常,但周绮这样被人毫不留情的训斥,对周绮来说,是平生第一次。 “……你骂我!”周绮呆了一呆,哇地哭开了,也忘记自己的小姐身份了,扑上来打夏语初。 夏语初一闪身,闪开周绮的“狼扑”,冷着脸冲身后那些打算看戏的人喝道:“你们打算看戏还是围观?!若是周姑娘有个意外,你们谁负担?!” 话被说开了,那些人反而不好再看戏围观了,她们虽经上司暗示撩拨这周绮来闹事,但主子要她们闹得多大?她们谁也不敢确定,再说了,周绮再怎么也是周太太的亲妹妹,是客人,此时周绮的脸已经微微肿了起来,此时她状若疯子,若真磕哪碰哪了,谁也不愿意担责。 于是,她们拉的拉,劝的劝,把周绮给拉住了。 周绮两只手被拉住,依然跳着脚想冲过来。 实在挣不脱,她劲一松,又“哇”地哭了起来:“你们都欺负我!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哭了几声,却没有哪个人来劝她了,任由她坐在地上,只看夏语初如何收场。 周绮何时受过这样的场面和委屈,顿时既觉得哭得无趣,又觉得面子放不下,她泪眼一瞥,看见旁边的池塘,站起来,几步冲到塘边,哭道:“你们都欺负我,我死给你们看!” 夏语初好笑起来,寻死这种戏码,做给在乎你的人看就算了,做给一群别有用心的、陌生的人看,有什么意义? 那些婆子和丫鬟顿时半真半假地劝起周绮来,周绮好不容易才觉得挽回点面子,愈发闹了起来。 这事儿还没完没了了! 夏语初觉得有点烦,她让秋芹先进去歇息,秋芹不肯,她也不在意,松开秋芹,自己走到池塘边看了看,目光扫过跟着周绮的那伙人:“谁是伺候周姑娘的丫鬟?” 又问了一句,才有一个丫鬟站了出来:“我和秋蓉姐姐是,秋蓉姐姐没来。” 夏语初点了点头,道:“你去备好周姑娘的干净衣物,还有姜汤。” 众人觉得莫名其妙,周绮也忘记了哭,眨巴着一双泪眼,楞楞地看着夏语初:“你要干什么?” 夏语初指了指池塘:“这里的水太浅,淹不死人,不过,此时春寒未散净,若是浸了水得了风寒,半死不活地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也是挺让人难受的。” 众人不由得都去看那池塘。 池塘是用来养锦鲤和荷花的,水只有三尺不到的深度…… 众人讶异起来,面面相窥,明明是来闹事的,此时却觉得好笑起来,这水深,当然是淹死十六岁的周绮! 周绮呆了呆,顿时说不出话来,嘴张了张,又“哇”的一身哭了。 既没有性命危险,那些人也就乐得不理,松开了拉着周绮的手。 周绮又羞又恼,本也不是真心寻死,只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在家里百发百中的招数,在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想来想去的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一个面容清瘦的二十六七岁的女子快步走了进来,厉声喝道:“绮儿,你在做什么!” 周绮一听得姐姐的声音,哭声顿时降低了几个度,却也没停,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将周绮从地上扶了起来。 “姐姐,她、她骂我,还说我是泼妇!”周绮一见姐姐狠狠盯着她的眼中,更心虚了,抽泣着先告状。 “回去!”周太太去并不听周绮所说的,冷冷地低声喝令她离开。 “姐姐!……”周绮还有些不甘心。 “回去!”周太太却压根不听她的解释,冷着脸命令周围的人:“你们都是死的吗?!快送绮儿回去!” 众人这才呼啦啦地半拉半劝周绮离开了。 周太太望着自家妹子在地上滚得污脏得裙摆,和脸上被泪水糊花的脸庞,用力咬了咬牙,才挤出一脸笑容对夏语初道:“你就是邬姑娘罢?长得可真好……方才是我妹妹胡闹,还请姑娘不要计较。” 夏语初笑道:“没事。”又邀请周太太进屋喝茶。 周太太忙摆了摆手:“快用午膳了,还是不打扰姑娘用餐了。”又说了好一阵子好话才告辞。 夏语初也不留,那些人一离开,秋芹就立马关上门,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风无声地刮过池塘,泛起一圈圈涟漪,蔷薇花瓣无声飘下。 在另一个院子里,两个一个十八九,一个十七八的姑娘正盘膝坐在铺了半新旧兰花锦缎坐席上,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做针线,一个穿银红,一个穿竹青,各有风采。 但此时,她们都在听一个眉目灵活的小丫鬟说话,小丫鬟所讲之事,正是紫琼院的闹剧。 “三姑娘、四姑娘,你们猜怎么着?周姑娘‘啪’地扇了秋芹一个大耳括子……” 被称为四姑娘的晋妙君懒洋洋地“哦”了一声,示意小丫鬟继续讲。 讲到周绮要跳池塘时,三姑娘晋妙心莞尔:“这邬姑娘倒也有趣。” 直到讲到周绮骂邬易儿与晋凡书疑似有染时,晋妙君才用只手臂半撑起身子,放下手里的手,问道:“邬易儿怎么反应的?” “邬姑娘将她训了一顿……”小丫鬟眉飞色舞地道。 晋妙君听完:“哦”了一声,对晋妙心道:“这邬易儿性子也太软绵了点,照我说,若有周绮这般蠢笨之人污蔑我的名声,就该打耳刮子打她!” 晋妙心摇了摇头:“我看那邬姑娘倒也算有点分寸,她既如此狠厉训斥周绮,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但她如今毕竟是寄人篱下,动则不只是连累她,还连累邬太姨娘,她又何必争这闲气?你以为是你,在家里自管胡作非为。” 晋妙君瞪了晋妙心一眼,对小丫鬟道:“快去听听还有些什么。” ------------ 第九十七章 疑心 因为紫琼院的一场闹剧,安静入住的夏语初顿时名气大噪,下人们将这事当成了闲谈趣事,讲给自己的主子听,她们相互也在底下议论着。 而周绮所说的邬易儿是被晋凡书有说有笑地领进门的那一段,也被当成了八卦绯闻。 花木森森的庭院,一座雕梁画栋的房舍,廊下挂几只鹦鹉,有的正用啄梳理着羽毛,有的在笼内跳动,还有些安静站着…… 屋内传来一个女声:“绿秀,去把鹦鹉喂一喂。” 一个容貌普通的丫鬟应了一声,掀开帘子,手里捧了鸟粮自去逗鹦鹉。 屋内,临窗一张榻上,一个三十岁出头,体态微丰,容貌秀美的女子依在石青撒花引枕上,一边看窗外的丫鬟逗鹦鹉,一边问屋内坐在小几上的一个婆子:“这么说,邬太姨娘的侄女儿真住了进来?还住在紫琼院?” 这女子,正是大公子晋凡棋之妻杨氏。 马婆子笑道:“是的,哎哟……你都没见周姑娘闹得……”她拍着手说,表情夸张。 杨氏一边看着廊下鹦鹉学舌,时不时问上两句,待婆子讲完后,她若有所思地插话问道:“你说,她为什么来了?” 婆子忙收了表情,陪着笑道:“据说是邬家都没人了,来投奔邬太姨娘的。” “是吗?”杨氏的表情却别有深意:“你方才说,邬氏容貌出众?” “老奴没亲耳看到,听丫鬟们说是的。”婆子被杨氏的态度弄得忐忑起来,迟疑了一下,才揣度着她的心思回答道。 杨氏端起榻旁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搁下,叫廊下的丫鬟:“绿秀,茶凉了,煮热茶来。” 绿秀应声去了。 马婆子知道这是杨氏支开丫鬟们说话,不由往前挪了挪屁股,坐直了身子。 杨氏从榻上探过身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马婆子:“你说……她会不会是冲大公子来的?”话说出口之前,她心里还只有一两分怀疑,话说出口之后,她就觉得,那怀疑似乎又被肯定了两分。 马婆子正又探前一点身子,伸长脖子听她说话,突然听她说出这句有些突兀的话来,愕然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杨氏。 只见杨氏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灼,眼神甚至有些莫名的激动。 毕竟是杨氏的心腹之一,她只楞了一下,就明白了原委,也慎重起来,认真地想了一下,迟疑地道:“也许是。” 杨氏与大公子成亲十三年,只生了一个嫡女晋婉雯,已有十一岁了,后来也生了一个儿子,可因为生产时难产,将胎儿也伤了,虽然百般医治,到底没能成活。 后来大公子纳了两个妾,生了庶子晋知学,已有六岁,其后也无所出。 这成了杨氏的一块心病。她母亲安慰她,向高僧问过卦,她命里是有子的,只是老蚌怀珠,得迟点来,她如遇到救命稻草一般,紧记着这个卦象,不太愿意再让别人在她之前产下儿子。 这不,连贴身伺候,能经常触及晋凡棋的丫鬟,她都慢慢地全挑了些面目普通的。 为此,她还甚至做了一些大宅门内的阴私之事。 晋凡棋一心在生意上,对女色倒也不热衷,如今也有了一个儿子,虽说是庶出的,他也不在意这个,但是,杨氏却一边庆幸晋凡棋没有再纳妾,一边满怀戒备提防,一边又为自个的作为有些不安。 马婆子想通缘由后,说话越发谨慎起来。 杨氏又猜测道:“大公子虽说是邬太姨娘的亲生子,可与邬太姨娘一向不亲,无甚母子情分,这些年来,邬太姨娘越发老了,老爷子这些年也不太过问她,她会不会是想拿个自家的美貌亲戚女子,来勾搭大公子,缓和与大公子的关系?” 马婆子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偷眼看杨氏眼巴巴地望着她,点了点头:“也有可能。” 如果夏语初知道了杨氏的想法,肯定会哭笑不得地想:大姐,你真的想多了。 可是杨氏不知道呀,她将猜测说出来后,越发觉得这个理由准了几分。 晋太夫人唐氏屋里正在摆饭,突然听得老爷晋承宣回来了,她脸上盛满了笑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迎了出去:“老爷,怎的此时回来了?提前让下人来说一声,也好加些菜。” 晋承宣并未解释,眼光扫过桌上鲜嫩鲜亮的几道菜,道:“这般就很好。” 晋太夫人笑了笑,待丫鬟将晋承宣的宝蓝斗纹锦外袍除了,伺候他坐下,她亲自将一小盘火腿鲜笋汤摆到他面前,笑道:“这笋是园子里新长出来的,你一向爱吃这个。” 晋承宣脸上露出点笑意,点了点头。 晋太夫人也笑了笑,她就算是独自用餐时,也会吩咐厨房煮上两个晋承宣喜欢的菜肴,这样就算他突然回来,也不会手忙脚乱,让他不高兴,多年来,从未出错。 晋承宣年已五十有二,身材高大,五官俊挺,留着薄须,眼角有纹,脸含沧桑,气质成熟,不像商人,倒想富家书生官吏,但眼神流转间,有时眼神却是与气质截然相反的锐利,如一柄隐藏了刀刃金乌刀! 他坐了下来,端起晋太夫人亲自递给他的香米饭,低下头用餐,他虽然貌似书生,但吃饭却喜欢大口大口吃饭吃肉,极为豪爽。 晋太夫人也不再多话,一时鸦雀无声,只有杯碗相撞的清脆低响。 用过餐后,丫鬟煮了茶上来,夫妻两人对饮,晋承宣并未说什么,但晋太夫人如何不知道他的习惯?找了接口将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 晋承宣问道:“听说邬氏的侄女儿来寻她了?” 晋太夫人笑道:“我正要与您说这事呢。” 她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道:“我将紫琼院给了她住,一来她是邬氏的侄女儿,看在几十年姐妹情分上,我也得给她那排个好地方哪,再来邬氏的亲戚几十年未曾来寻过她,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怎好怠慢?再着,她是邬家没人了才来投奔的,看来也得晋家安排她的未来,我怜惜她两分,也是应该的。再者,虽说她打的是邬氏侄女儿的旗号,谁知道是什么来头?紫琼院倒也离其他院子远一些,提防谨慎些总是好的。” 晋承宣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 晋太夫人笑了笑,又要说什么,晋承宣却摆了摆手,道:“你说得对,咱们这样人家,越发要小心谨慎些。你看看,寻个适合的时机,试她一试。”他望着唐氏,目光锐利如刀。 晋太夫人怔了怔,心头一紧,脸上的笑容收敛,脸色沉凝下来,低声应道:“是!” 或许是因为晋家富贵太平了太多年,她竟然就放松了警惕,只将心思放与一些内宅纷争,忘记了晋家那要命的大秘密! 就是她对邬易儿的疑心,也仅是想到有人贪图晋家富贵,冒名顶替邬氏亲戚名头行骗,而从未将她与晋家要命的大秘密联系起来! 万一暴露…… 她打了个寒颤,心头警觉,后背有细细的汗冒出来。 晋承宣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低下头认真应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晋太夫人忍了忍,低声问道:“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晋承宣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没有。你只要做好自个该做的。” 晋太夫人不敢多问,应了,转了其他话题。 晋承宣没有告诉晋太夫人,他这段时日有点心神不安,就如同多年来野兽对危险的直觉一般,但是,细查却一无所觉。 他的贴身大夫廖大夫说,他是年纪过了半百,有些常人常有的小毛病而已,他半信半疑,将这件事暂时放下了,但对这个突然进府的邬易儿,他不放心起来。 夏语初那边,秋芹微肿着半边脸,替她一一摆好膳,三荤三素,都做得很精致,秋芹告诉她,这是府里小姐的用膳份例。 夏语初每样都略尝了尝,味道极好,她一边用膳,一边在心里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晋凡棋为邬太姨娘所出,关系却疏离而冷淡,若说晋凡棋从小是被晋太夫人养大的,与邬太姨娘不亲是可能的,但他们之间若有如无的厌恶憎恼又是怎么回事? 邬太姨娘虽说看起来很冷淡不爱理人,可从她对邬家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她有正常的亲情情绪,而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态度为何如此?…… 还有晋太夫人,她如此安排周绮与她的纠挣,又是为了什么?……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疑惑。 她突然有些想念在行宫里的日子,安静到寂静的日子……只是这些回忆在想到她的原身是慕容归的未婚妻时,厄然而止! 行宫里,深灰青色的宫房显得端庄凝肃,慕容归一身白衣站在窗前,一手拿着一只剩半杯残茶的粉彩绘梅杯,望着窗外的一株桃花,白的衣,粉的花,雕花古木窗如框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容二无声地走进来,向慕容归道:“殿下,茶汤凉了罢?加些热茶可好?” 慕容归回身,白衣少年,如画俊秀,他将杯子递给容二,问道:“楚夏进了晋家多少天了?” 容二道:“一天了。” 慕容归却并未再问他什么,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桃花,一阵风吹过,花瓣飞舞,如有女翩然起舞。 ------------ 第九十八章 细茧 晋府人多,但因为它占地广,华灯繁布下看起来,反而没有一河之隔的西城热闹。 西城都是寻常人家住着,密密麻麻一家挨着一家,入夜后,一家一家亮起的灯,如一点点繁星,密密匝匝。 而晋府里,花木森森,占据了很大位置,晋家虽富贵,却也并非穷奢极欲之家,花园里,只间隔地点上一盏灯,如散落的星光,反而透出一种清冷郁郁。 夏语初入住后,本该去拜见晋府内宅里的正主晋太夫人的,但因为晋太夫人说她正在待客,没有空,因此推到了下一天。 灯下,夏语初刚梳洗完,秋芹替夏语初用干巾轻柔地擦干发丝,夏语初道谢,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灯下秋芹的半边脸颊肿倒是消了一些,但那五指淡青越发明显起来,道:“我因为做家事常有些磕磕碰碰之处,我哥哥替我寻了瓶子药,倒也还好,我想着或许有用,就带来了。我替你脸上上点药罢?也能消淤快一些。” 秋芹忙道:“您是小姐,我是丫鬟,怎好要您帮我上药?” 夏语初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姐,邬家因为一场瘟疫,只余下我和哥哥两人,哥哥艰难讨生,我就在家里帮着做些事,清苦人家,哪里来的小姐?再说,药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但还有些效用。” 秋芹却也不忸怩,笑道:“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夏语初从包袱里取了药出来,让秋芹坐下,半仰起头,打开细瓷药盖,道:“说起来,你也是受我拖累。” “瞧您说的,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嘶……” 夏语初将药膏沾在手指上,按在秋芹的脸颊上,指尖微微用力,揉在五指淡青上,突然的疼痛,让秋芹小小地吸了口冷气。 药清凉,很快疼痛感就消失了,只余下些凉意和淡淡的药香。 夏语初噗嗤一声笑了,从桌上拿了个宝相菱花铜镜递给她:“你看。” 秋芹一看镜中,顿时也笑了,镜中人儿半边脸白皙细嫩,半边脸却是乌黑的。 这药算不得极好,晋府里就有个大夫,预防着主子和奴婢们有个头痛脑热的小病,就用不着往外头看去,那里就有很好的伤药,颜色淡淡的,不会这般显眼难看。 但秋芹并未去那儿拿伤药,脸上这么点伤就动医,落人一句“矫情”事小,或许还会再得罪周太太、周绮。 夏语初笑道:“这药极好洗,明日用清水洗尽就行了,只是,晚上睡觉可得小心点,否则沾了枕巾了,糊了一头一脸,将个美人变成黑猪头,我可不负责。”笑意盈盈,琉璃秋水般的眼波灵巧流转,显得有些调侃的顽皮。 秋芹楞了楞,眼光一转,娇嗔道:“原来姑娘是拿我取笑呢!我不依。” 夏语初冲她做了个鬼脸:“那就来讨回场子呗。” 秋芹作势掐她,夏语初绕着桌子躲开。 秋芹微微喘着笑道:“姑娘早些歇息罢,明日还得去向太夫人请个安。” 夏语初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一些,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问秋芹:“太夫人什么性子?这府里都有些什么人?”她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忐忑不安。 秋芹凝神看了她两眼,笑道:“太夫人平日里笑容慈和的。至于府里的其他人……说来话长。若姑娘此时还不想歇息,我不妨与您说说?” 夏语初点了点头:“好,多谢秋芹姐姐了。” 两人一个坐在椅上,一个坐在榻上,听得秋芹道:“这府里,外头的事是晋老爷做主,内院以太夫人为尊,老爷和太夫人下有四子四女。大公子名叫晋凡棋,娶了杨太太,有一儿一女了。二公子晋凡曲,娶了周太太――您今天见了的那个,已有三儿三女了,除了达少爷和怡姑娘是嫡出的,其他都是庶出的。三公子晋凡书,尚未娶妻,四公子晋凡诗,亦尚未娶妻。老爷还出了四个小姐,大小姐晋妙珠、二个小姐晋妙玉都出阁了,三小姐晋妙心和四小姐晋妙心,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 夏语初问道:“三公子与四公子年方几何?” 秋芹道:“三公子已二十有二,四公子年为十八。” “尚未娶妻?”夏语初问道。 “是。”秋芹道。 夏语初笑道:“原来晋家有晚娶的家规?” 秋芹迟疑了一下,看了夏语初一眼,夏语初坦然地回视她,她压着声音道:“这倒不是,那是因为……三公子并非在晋府长大,流落在外,而今才回来晋府一年多,他的母亲春太姨娘,曾是歌妓,或是因为春太姨娘不想三公子在外娶妻,因此虽三公子回府前就已年满二十,但并未娶亲。如今老爷说了,也不急着娶亲,且挑了好的再说。四公子是因三公子还尚未娶亲,不好越了先去。” 夏语初微微坐直身子,露出一点恰到好处又不会令人生厌的好奇:“春太姨娘是外室?” 秋芹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这些就不甚清楚了,晋府私下不许胡乱传话。” 夏语初点了点头,她所说之言,与她原来了解的情况,倒是一般无二,又问了秋芹几句,秋芹一一答了。 远远传来二更的更声,夏语初道:“已晚了,请歇息罢。” 秋芹应了,替夏语初移灯叠被。 “今日多谢你了,且又让我了解了这府一些事,不会眼前一抹黑,”夏语初一边与她一起理着床褥,一边说道:“也幸亏你熟知晋家之事。” 秋芹沉默了一下,拉平了被子,直起身笑道:“只是在晋府待了有几年了,称不上熟识,知道一些就是了。” 夏语初又谢过她,秋芹待她睡下后,才吹了灯,告退走了出去。 第二天,夏语初习惯性地早早就醒了过来,过了一会儿,听得隔壁厢房有开窗开门的动静传来,不久,就听得窗外大扫帚扫在青石上的声响传来。 夏语初起身微开了窗,窗外就是妍妍花色,扑入眼帘,秋芹握着个比她还高一点的大扫帚在扫落花。 她喊了一声:“秋芹姐姐,如今什么时辰了?” 秋芹抬头看她,忙放下扫帚走了过来:“还早着呢,姑娘且再睡会儿?” 夏语初深深吸了口气:“这清晨的空气真好闻,我也醒了,就不辜负这大好晨光了。” 秋芹打了水要伺候她洗漱,夏语初一边穿衣一边笑道:“你忙去罢,我自个就行了。” “这怎么成?”秋芹移过那黄铜刻花盆,配上桂花香的香胰子、锦丝帕子,替夏语初挽了袖子。 夏语初还真不太习惯,以前何娘子伺候她时,因为身份问题,倒从没有这般细致过。 待挽头发时,夏语初笑道:“我自个来罢。”秋芹扫了一眼,见她也没几样首饰,不过几样小小不起眼的银饰和几朵小头花,实在没什么好挑得,点了点头,端了残水出去了。 夏语初拿起那毫不起眼的古银头饰,这是她离开行宫前,容四给她的,这头饰看着就是一方半弯的扁方,按动开关后,扁方会弹出细弦,化身为一张巴掌大的小弓,扁方内有箭,可作防身之后。 她将扁方绾入发丝中,又带了朵小绒花,刚收拾妥当,秋芹就进了来,她笑道:“姑娘去院子里走动走动?闻闻那花香倒也清爽。” 夏语初应了,见秋芹又要去扫落花,干脆也寻了个扫帚,与她一起扫那落花,一边在蔷薇的清香里,慢慢地按照容四所教之法吐纳呼吸,调理内息。 待夏语初见到晋太夫人时,已是用过早膳之后。她先去给邬太姨娘请了安,才与邬太姨娘一起,往晋太夫人处去。 晋府的正屋,自是与它处气象不同,格外显得轩宇大气些,那间装饰华美的屋子内,晋太夫人端坐在炕上,微笑着看着她,很是慈和:“这位就是邬姑娘?啧,长得好生整齐。” 夏语初上前行了礼,晋太夫人笑微微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这里坐,让我细看看。” 夏语初忙推脱,晋太夫人却执意要求,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邬太姨娘,只见她冷着脸,依然入进门时一般,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实在看不出她意思如何,也没见她有出言的意思,便上前几步,小心地走到晋太夫人身边。 晋太夫人一把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手指不露痕迹地滑过夏语初的手掌、指腹,那看着纤细的小手,手掌、指腹却都长了细茧。 原来的夏二小姐有一双柔软细腻,毫无瑕疵的手,这些细茧是夏语初习武几月的结果。 若是寻常姑娘,或许不知道晋太夫人的小动作,但夏语初能敏锐的感觉了出来,她将自己的双手放轻松,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带点羞涩的笑意,丝毫未变,身子斜签地恭顺坐在晋太夫人身边。 晋太夫人冲旁边笑道:“这哪里像是寒门小户出来的人家呀?足足比你们还像个小姐,你们被比下去了。” 旁边传来少女清脆的笑语:“母亲是一见到邬姑娘,就爱得不得了,眼里哪里还有我们呀,自然我们是不如邬姑娘的,您身边那位置,我想多亲近亲近,还不能呢,原来却是给邬姑娘留了。” 夏语初抬眸望去,却是两个十七八左右的姑娘在笑意盈盈地打趣,晋妙心和晋妙君,容貌依稀相似,衣衫裙子样式类似,一蓝一黄,均肤若凝脂,眉目清丽,身段玲珑。 夏语初不语,只微微地笑着,与晋妙心和晋妙心目光一触,均笑着点头招呼了一下。 接下来,不过是晋太夫人充满关怀地问她可住的习惯,芳龄几何,是否婚配,家里状况等等问题,又表达了几句关怀。 夏语初低头浅笑着一一答了。 晋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就安心住着罢,只管住到出嫁,我再给你备一份嫁妆!” 夏语初将头更低些,脸上露出点羞涩。她的目光却一片清明,至始至终心绪未动,丝毫未显异样。 只听晋夫人问道:“邬姑娘,若说你是大家闺秀,也无人怀疑,为何手心手指却有细茧?” ------------ 第九十九章 胭脂 第一章武痴陈伦 “这是哪?” 陈伦幽幽从昏迷中清醒,下意识的喃喃自语。他从潮湿的地上坐起来,揉着脑浆差点变成糨糊的脑袋,茫然的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荒凉的平原,一眼望去不见边际。远处地平线上,一轮血红的太阳斜斜挂在半空,将世间万物染上一种诡异的血色。几棵怪异的参天大树顶着一个近乎圆形的树冠,就像一个个棒棒糖一样孤零零点缀在荒凉的平原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带着点像是腥臭的血腥味,又带着点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硫磺味。呼吸着这种怪异的空气,嗓子就像是被稀释过后的盐酸烧灼一样,火辣辣的痛。 陈伦很确定。这里绝对不属于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为了追求力量的极限,按照从某个中世纪古老家族中顺来的古籍,举行仪式召唤恶魔。再然后……就到了这里。 “你醒了,过来吃点东西吧。” 就在陈伦心存疑惑之际,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他身后传了过来。顿时,他下意识的绷紧身子,一翻身,半跪在地上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下一刻,一个齐耳短发,莫约十七八岁左右的女孩进入了他的视线; 。这个女孩有着火一般的红发,黄金比例般的俏丽脸庞。要真说有点瑕疵的话,那就是这个女孩那对细细剑眉破坏了几分俏丽,多上几分刚毅。不过,她身上那件非常贴身的半身革甲充分勾勒出一个妙龄少女完美的曲线。 “我叫蕾娜,来自凯思林帝国,给。” 蕾娜见陈伦摆出完全防御的姿态,很是赞许的扔过一块干硬面饼。只是,面饼并没有被陈伦接在手里。而是啪的一声轻微落地声响,掉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陈伦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个少女,一点也没有放松警惕的打算。即便这个少女主动表示善意。他也没打算轻易接受。 身处陌生的地方,不能食用陌生人的食物。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餐。 这是陈伦一直以来严格遵守的原则。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当中,因为好勇斗狠,过于追求力量,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在他的字典里,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 “想要了解情况,最好的方法就是制服对手,逼问出答案。” 陈伦嘴里小声咕哝着,双腿用力一蹬,箭一般窜向蕾娜。与此同时,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曲成虎爪,径直抓向蕾娜咽喉。 两人相距并不远,仅仅也就三四米距离。不到两秒钟,陈伦已然越过这短短距离,攻到了蕾娜身前。 “住手,我们都是人类。” 蕾娜闷喝一声,同样脚下用力一蹬,飞快倒飞出去,躲过了陈伦这势在必得的一记虎爪。她刚一落地,右手握拳在前,左手架在腰间,双腿一前一后,摆出防御姿态。 “这女人好厉害。” 陈伦暗自在心里咕哝一声。不过他手下也没停,依旧一个虎跃,扑上去展开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一旦力量和速度达到一个极限,任何花哨的招式都是毫无意义。陈伦始终坚信着这一点。他坚信只要自己的力量和速度超过这个陌生女孩的极限,那么胜利就将属于自己。 “白痴,住手!” 蕾娜灵活的左档右闪,一一化解陈伦的猛攻,十分愤怒的叫喊。她很窝火。本来自己好端端一个人赶往第一封印。结果意外发现这个家伙昏迷在野地里。出于同为人类的同情,自己留下来照顾这家伙。只想为人类多留下一个战士。但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这么不讲理。刚醒来就攻击自己,浑然没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想到这里,蕾娜动怒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在挡住陈伦一记黑虎掏心后,她噌噌噌连退三步,然后愤怒的骂道。 “白痴,” 随着这一骂声,蕾娜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全身上下爆发出一阵淡淡的蓝色光芒,将她整个人衬托得英姿飒爽,整一个女战神模样。 “这是什么?” 陈伦看在眼里,精神顿时一振; 。只见他连退两步,摆出防御姿态,目不转睛的盯着蕾娜。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异的情况。 仅仅过了不到半分钟,他按捺不住无法遏制的战意,完全放弃了防御的打算。双手改爪握拳,猛虎下山般扑了上去。刹那间,无数拳影狂风暴雨般砸向蕾娜。 嘭,嘭,嘭…… 蕾娜一改先前只是躲闪。一双娇小秀气的拳头带着淡蓝色的光芒,一拳又一拳精准的挡下陈伦的双拳。沉闷的碰撞声频频响起,刺激得陈伦越发畅快了。 陈伦爱死了这种肉与肉的碰撞。但是几分钟过后,他越打越心惊。从表面上看,蕾娜那娇小的拳头和自己这对经过无数苛刻磨练的拳头完全不成比例。但是,就是这么一双娇小的拳头,不但挡下了自己无数次重击,而且还震得自己双臂隐隐发麻。刚才明明还不是这样。 没等他想明白。蕾娜突然爆发了。半个小时后,鼻青脸肿的陈伦气喘吁吁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蕾娜通体散发着淡蓝色光芒,十分解气的站在他面前轻哼一声。 “喂,白痴,还打不打?” “打……” 陈伦一听,精神一振,旋即又沮丧的叹了口气:“不打了。等我恢复了再打。” 他已经没有爬起来继续战斗的力气了。确切的说,他别说站起来,甚至连动弹一下双手双脚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哼。” 蕾娜满意的轻哼一声,走到那块掉在地上的面饼前捡了起来。她轻轻拍打掉沾在面饼上的泥土,像是一块美味无比的蛋糕一样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陈伦活动着酸麻的双手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看到蕾娜小心翼翼的吃着面饼,好奇心不禁大起。这时,蕾娜吃完一半面饼,正想要把这半块面饼放回包裹,不经意间却看到陈伦好奇的目光。 “给。” 蕾娜犹豫了一下,旋即再次将手上的面饼扔了过去。这回陈伦没有拒绝,干脆利落的抓住飞来的面饼,想也不想的大咬了一口嚼了起来。不一会,他有些诧异的自言自语起来。 “咦,这面饼不是干的吗?这一点怎么有点湿软?唔……好吃多了。” 蕾娜一见,一张俏脸顿时红透了。她咬着牙,冲到陈伦面前一把抢过面饼,然后飞快撕掉自己吃过的那一道边,塞到了嘴里,然后再次将剩下的面饼扔到陈伦怀里。同时,她红着脸,没好气的发泄了一句。 “给,也不怕我下毒毒死你。” “我又打不过你。” 陈伦拿起面饼,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又低下头大嚼了起来。他确实已经饿坏了。刚刚经过一场大战,消耗了他不少体力。这半块面饼着实也不够他平时的饭量。几口下去,这也就巴掌大小的面饼就全数进了他的肚子; “还有吗?” 陈伦飞快把沾在手上的面饼屑扔进嘴里,头也不抬的问了一句。结果,正如大多数情况下一样,蕾娜非常果断的拒绝了他的要求。 “今天的份额没了。” “嗯?你每天就吃这点?” 陈伦纳闷的望向蕾娜,很是不解。蕾娜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坐在潮湿的土地上。她遥望地平线上只剩半张脸的血色太阳,有些走神的喃喃说道。 “这里是罪渊。我能带的也只有这么点食物。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下一个聚集点。能省一点就是一点吧。” “什么意思?” 陈伦越发好奇了。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不错,这里确实非常荒凉。但是也没荒凉到没有半点生命迹象。他很清楚的看到距离自己不到五百米处就有一只像是穿山甲一样的小动物从地洞里探出头来。 这时,蕾娜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她顺着陈伦的目光望去,略带苦涩的叹了口气:“这里是罪渊,所有生物都被罪渊的魔气侵袭。据凯思林皇家图书馆的记载,吃过罪渊生物的人,都会被魔气侵染,变成嗜血如狂的恶魔……没有例外。” “恶魔?” 陈伦听到这个词,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喃喃自语着,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忙碌觅食的小动物,似乎动了什么心思。 蕾娜不知道陈伦的心思。她见陈伦不再开口,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想法。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坐着。除了远处不时响起的不知名兽吼,平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多时,血色太阳终于隐入地平线。黑暗渐渐笼罩整片平原。 “早点休息吧,明天得早起赶路。” 蕾娜吩咐陈伦一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皱着眉头看了一下潮湿的地面,随即闭着眼,一边躺下去,一边嘴里喃喃自语些什么。 看着皱着眉头入睡的蕾娜,陈伦嘴角微微一扯。旋即他也躺了下来。只不过他的双眼始终睁着。直到不远处的蕾娜那边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立即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蹑手蹑脚朝远处走去。 …… 第二天清晨,一轮血色的太阳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略带血色的光芒再次成为这个罪渊世界的主宰。蕾娜那娇俏的鼻子突然耸了耸,旋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她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疑惑的皱起了眉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味。这一闻,她的肚子不由自主的响了起来。 “嗨,你起来啦?要不要来点?” 正当蕾娜为自己的肚子这么抵抗不了这种诱惑的时候,陈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她回头一看,顿时傻眼了。 陈伦拿着一串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烤肉,站在不远处大吃大嚼。 ------------ 第一百章 寻人 艾小米是知名的美女烹饪大师,是烹饪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在烹饪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才三十岁就取得了中国各地美食节冠军、尊爵国际厨艺大赛、蓝带国际厨艺大赛等多个比赛的冠军称号,这次更是为了有着“厨艺界诺贝尔奖”的欧德曼国际厨艺大赛冠军进行了无数的练习和努力。只可惜设备起火,她被烧死了。 其实艾小米完全可以逃出来的。但是当时她的助手被炸伤了,她拼尽全力,率先帮助助手脱离了危险,自己却给大量浓烟呛倒,因此丧命。 舍己为人,本来是值得赞扬的。可是艾小米倒下去的时候听到了助手与自己的竞争对手华先生的声音,原来是华先生嫉妒自己这个后起之秀崭露头角、掩盖了他的风华,所以他才买通自己的助手策划了这场火灾! 好笑!自己死的太不值了!只可惜晚了。 此时艾小米,不,是艾小米的灵魂正一脸惋惜的看着自己那烧得焦黑的身体,可惜的是难得自己活到三十岁,亏得自己那几个闺蜜还曾经调侃自己是“新世纪极品老处女”呢,结果恋爱都还没谈一场呢就挂掉,简直亏大了! 此时,艾小米的的哥哥艾大米和弟弟艾黄豆正伏在她的尸体上放声大哭着,看到这一对亲人丝毫不顾尸体的焦臭和肮脏而抱住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艾小米的心里多少暖了一些。还好她生前为自己买了人身保险,加上各种大奖赛上获得的奖金,足以让她的这对兄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艾小米摇了摇头,刚想思考为什么自己死了但是意识还在的问题,忽然感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股巨大的抽力,那种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直拖拽着自己想要去什么地方。 “救命啊!”艾小米在心里发出一声足以震撼的哀号,然后只感觉自己仿佛抽水马桶里小强,冲水按钮一按,她就随着漩涡不知卷到哪里去了! …… ------------ 第一百零一章 **** “叮……”这一锤砸出了黎冰全部的气力,简陋的打铁房中,锤子与铁坯撞击的声音还在久久地回荡。 黎冰睁开双眼,凝视着那已经被他锤打了七七四十九下的铁坯,那原本拳头大小的铁坯现在有了雏形,刃如纸片,细长若娥眉月,下档长方,光滑的刃身闪烁照人,冷月柔光打落其上,散发出煜煜的寒光。 黎冰用双指夹起这把刀,凑到自己的眼前仔细的观瞧,一道肉眼并不易发觉的裂纹却难逃他的双眼,他用手指轻轻擦拭那道裂纹,一丝温热的气息涌到他的手指肚上,感觉到这丝温热的气息,黎冰的眉头便已经皱起,将打造的峨嵋剔骨刀甩到一旁,咧了咧嘴道:“看来这七极碎石法还是差了一些火侯,若是能够配上一缕火焰的焚烧,这刀就完美了!可惜啊,自己就是差了一道炼器的火焰,唉,来到这乌家村已经三年的时候了,天幽兵祖诀上记载的紫怡神火为什么还没有降落到大牛山呢。” 抬起头,黎明眺望向大牛山的方向。时至盛夏乌家村这一带的气温即使是在黑夜,也不会降低到哪里去,相反白天的余热全部蓄积在黑夜暴发,又加上黎冰刚刚锻造出一把剔骨刀,按理说怎么的也得汗流浃背,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一滴汗,而且连一丝能疲惫都没有。 这时一个扛着扁担的黑大个儿,两步一喘,三步一晃地向打铁房走来,他两步一喘,三步一晃,满头是汗,说道:“阿冰,你跟我去一趟大牛镇呗!” 黎冰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望着黑大个儿说道:“肥乌,这么早就要去大牛镇卖肉?” 肥乌嗯了一声说道:“是啊,这该死的天气热得要命,去年冬天储藏在冰窖里的冰块都快融化光了,没有办法继续藏肉,所以只能够现杀现卖,这不,我那个酒鬼老爹给我下了死命令,不把肉卖光就不让我回家的……” “我正好也要去镇上买一些东西,就陪你去一趟好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取一点钱过来。”说完黎冰指了指打造台的刀道:“这把刀你拿去用吧,是我刚刚打造出来的。”然后快步走出打铁房,走向自己的茅草屋。 肥乌放下了扁担,瞄到打造台上的剔骨刀,将刀拿起,握起这把刀他立即感觉到一丝的凉爽,刚刚还被闷热折磨不轻的他顿时感觉到阵阵的凉意在心头泛起,如此的舒适,看着这把刀,肥乌眼里流露出十分惊喜的神色,他低下身,掀开一个盖着厚厚被子里面裹着冰块的箩筐,从里面取出一块猪排,握着剔骨刀一刺一切,骨肉彻底分离。 “好刀,好刀!”肥乌连发赞叹之声。 从茅草屋里出来的黎冰穿了一件汗衫,腰间别了一把漆黑的匕首,看到肥乌的表情嘴角流露出淡淡的一笑。 “阿冰,这把刀到底用什么材料打造成的,难道是传说中的寒铁?” “哪里有什么寒铁,不过用一块普通的铁坯打造的; 。” “这怎么可能啊。”肥乌一脸的不相信,说道:“俺老爹说过真正的剔骨好刀,锋利是必然的,但除了锋利之外,还需要拥有一点寒性,这样在切割剔肉的进修,便不会灼了肉的鲜嫩,这把刀就是这样,阿冰,这把刀真是你打造出来?我有一点不信!不是你从铁匠张那里买来的吧。” 黎冰白了一眼肥乌道:“这刀要是买的我怎么可能送给你?” 肥乌挠了挠头想想也是,对于眼前这个黎冰,他总是感觉非常的神秘,十三岁来到乌家村已经三年的时候,却从来都没有听黎冰说起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这一身打铁的手艺又是跟学谁的,反正吧,这黎冰就是一个谜,不过这么头疼的问题肥乌也懒得想,收好黎冰的刀,扛起自己的扁担笑呵呵地道:“走喽,去大牛镇要经过大牛山,说不定我们能碰到宗门修道之人,选我们做入门弟子哩。” “肥乌,大牛山上会不会有宗门之人我不敢说,但禽兽肯定很多,所以我们最好小心一些。” “俺有得是力气,况且还有你的那把剔骨刀在手,怕什么!” …… 大牛镇距离乌家村有一百里的路程,中间隔着一座大牛山。 这座大牛山山势险要,道路崎岖,翻越起来十分困难,传说当年有一只天降的神牛坠落在此,仙气散尽,尸骨化石,堆积如山,这才成山,而大牛山也因此而得名。 黎冰与肥乌沿着一条羊肠小路,并肩走在去往大牛山的路上,月光缭绕,气温不降反升,肥乌加快了脚步,他想早一点入山,那样可以感觉到凉爽一些,但更重要的是怕肉变质卖不出去,回去免不得要受酒鬼老爹的责骂。 这肥乌力大如牛,步伐矫健,行动如风,不过却无法落下黎冰半步,两个人走了一段时间,肥乌已经大汗淋漓,但是黎冰连一滴细微的汗珠儿都没有浮现在额头上,黎冰见肥乌气喘如牛,抢了几步,一把接过肥乌的扁担,快速地向前行进。 “喂,你等等我啊!”见黎冰速度加快,快要消失在自己的面前,肥乌喘了两口粗气,在后面追赶起来,好不容易追到黎冰的时候,肥乌擦着脸上的汗液,气喘吁吁地道:“阿冰,你的体力怎么这么好,而且怎么一点汗都不流,你还真是一个怪胎。” “我是打铁的,自然要把身子骨锻造得结实一些。”黎冰笑了笑说道:“快点吧,再走几里的路程,我们就能够进入到大牛山了,到了大牛山,就凉快多了。” 肥乌不再说话,因为他感觉能够跟上黎冰都已经很费力了,没有多少的力气可以用来说话,不过肥乌的心头却一直都拥有着一个疑问,那就是为啥黎冰的体力那么的好,要知道他肥乌肩扛百斤也能够行动如风的。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两个人进入到了大牛山。大牛山中的气温的确要凉爽许多,林间夜晚的雾气化成冷风,吹拂在黎冰与肥乌的身上,让两个人感觉到分外的舒服。 山间寂静如野; 。虽然丛林之中,偶尔传出沙沙的声响,不过多半是一些蛇鼠之兽夜晚活动所至,并没有让两个小伙伴有什么好担心的。 忽,一道风劲掠过向前行走的黎冰,一丝冰凉渗透到他的心底,让他稍稍打了一个哆嗦,只是这却让黎冰十分的警觉,因为他是最不怕冷热的,即使在冬季,他依然可以光着膀子在外面呆个一天一夜都没有问题的,可是刚刚那道风劲却能够让他有一种冷的感觉。 不祥的预感在黎冰的心头油然而起,他停下脚步,用眼神扫视了一下四周,四周安静异常,并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但是黎冰总感觉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与肥乌,他把目光落到肥乌的身上,发现肥乌并没有冷的感觉,而且很享受现在的气温,“肥乌,我们加快一点速度,争取早一点赶到大牛镇。” “好!”肥乌应了一声,但随即肚子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哎哟了一声说道:“阿冰你等等我,我肚子不舒服去方便一下。” “你自己小心一点。”黎冰提醒道。 “没事儿!”肥乌蹿进了丛林深处,找到了一个隐密的地方解开自己的裤子,蹲了下来,方便过后肥乌提起了裤子,准备赶回去与黎冰汇合,只是没走几步,就被一件东西绊倒,摔得很实成。 肥乌咧了咧嘴,从地面上爬起,想看一看绊倒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一看,忍不住妈呀一声叫了出来。 “肥乌!”听到肥乌的叫喊声,黎冰心头咯噔一下子,出事儿了!他放下扁担,寻着声音找到肥乌,看肥乌脸色发青,一只手指着地面。 黎冰顺着肥乌手指的方向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地面上被杂草覆盖着一具尸体,一具被烧焦的尸体,甚至骨头都被烧焦的尸体,早已经没有办法分辨出尸体的模样,头颅焦黑如炭,牙齿外露,十分的狰狞。 肥乌捂着嘴想吐,但是黎冰却并没有任何的感觉,他更在意的是尸体周边的情况,发现尸体周边的草木并没有被火焰烧到,同时也没有被踩踏的痕迹,这非常的奇怪,此时黎冰蹲下身子,仔细观望着一根杂草,发现这杂草上有一个肉眼很难看到的紫色斑点,看到这个紫色斑点,黎冰心头咯噔一下子,他手指随即触碰到那杂草之上,杂草在瞬间化成了飞灰,“这是……紫怡神火!” 看到眼前的一幕,黎冰随即腾身而起,双眼如鹰一般地扫视四周,但并没有什么发现。不过又有一缕微风兴起,掠过他的身体,让他不自觉地又打了一个哆嗦,这种感觉让黎冰分外的紧张,他拉起还在那里犯呕的肥乌,穿过树林,回到放扁担的地方,他扛着扁担一言不发地向前快速地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渐渐地消失在这片地域,而就他们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一道阴风涌起,紧接着一个人影闪落出来,这人身穿一件长袍,满发的白发,两眼犀利,嘴角轻张,“居然能够识得紫怡神火,那小子看来非比寻常,而且能够承受我乾道天极火阴风的侵蚀,这体魄也异于常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有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啧啧,还真是值得注意啊,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大牛山神不知鬼不觉采到紫怡神火,也是一件快事,哈哈。” 身体无风自动,一瞬间那老者便消失而去。 银白色的月光披散下来,就在老者消失的地域,一片原本生机勃勃的青草却枯萎起来。 …… 天蒙蒙亮,黎冰与肥乌已经翻越过了大牛山,来到了大牛镇前; 大牛镇虽然不大,但却是方圆几百里内村落的赶集地,像乌家村、赵家村、欧家村等等的村落都会选择在大牛镇贩卖一些狩猎的物品,或者一些农家种植的蔬菜,鲜肉。 当然大牛镇的物资相对各个村落也是丰厚的。天虽然蒙蒙亮,大牛镇却已经热闹起来,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很多,黎冰与肥乌找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停下脚步,两个人开始蹲点售卖猪肉,早上的生意不错,不出一个时辰的时间,一箩筐的猪肉已经卖光。 黎冰见天色已近八时左右,他对肥乌说道:“肥乌,我去一趟铁匠铺,买一把打铁的铁锤,家里的那把已经打坏了。” “你去吧!”肥乌因为肉卖得快,早已经将大牛山发生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 黎冰走向大牛镇的铁匠铺,脑海里始终回荡在大牛山遇到的情况,他可以确认那被烧死的人,一定是被紫怡神火的气息焚烧掉的,可是让黎冰非常不能够理解的是,为什么紫怡神火出现了自己却并没有察觉得到,按照天幽兵祖诀上的记载,自己的天幽极冰之气应该最能够感觉到这种火焰的气息啊。 “难道说紫怡神火已经被人采摘了,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采摘神火的人实力绝非寻常,要知道那保护紫怡神火的气息,是可以让一个拥有先天大圆满水堆的修者都望而生畏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采摘紫怡神火的修者,会不会探查到自己身体里的天幽极冰之气?” 摇了摇头,黎冰抽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自嘲地笑了笑,暗想,自己的天幽极冰之气又岂是谁都能够轻易探查出来的,那可是来自天幽兵祖诀里最不易察觉的气息,自己还是太紧张了,虽然没有采摘到紫怡神火有一些失望,但自己拥有天幽冰极之气还怕找不到那紫怡神火? 想到这里黎冰淡淡一笑,他来到大牛镇第一铁匠铺,这第一铁匠铺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铁匠,铁匠张!铁匠张的真实名字倒是很少有人知道,但他打铁的手艺,那在远近可是出了名的,肥乌的父亲拥有的那把玄铁刀,就是出自这铁匠张之手。 铁匠张手艺精湛,据说拥有能够将一块铁坯打造成一条铁链,打造出来的铁链,链口处没有任何的缝隙,这门手艺,对于大牛镇里甚至方圆百里的村落来说,都被传得出奇。 虽然铁匠张手艺不错,但脾气很坏,而且锻造的价格很高,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得了的,就说肥乌父亲的那把玄铁刀,光打造的费用就花费了半辈子的积蓄。 黎冰在铁匠张的铺子里买了一些铁坯,还有一把打铁锤后,就从铁匠铺子里走了出来,在附近的商铺买了一些必要的日用品后,就准备去一趟落市衔。 这落市街地处大牛镇比较偏的一个地方,是一处旧物交易市场,无论是七乡八村的人,还是大牛镇本地的人,只要想要处理旧物,都会来到这里进行交易,当然了,旧物之中也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就看你的眼力够还是不够,不过对于黎冰来说,发财并不是他想要的事情,他经常逛落市街,是想寻找到一些可以打造的材料,或者武器。 黎冰流连在落市街,逛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也没有发现他需要的东西,想着今天可能没有任何的收获之际,准备离开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哥,我看你根骨极佳,颇有仙骨遗风,老朽这里有一枚天锻神玉,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看上一看; 。” 黎冰转过头,发现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蹲着一个全身脏兮兮的老头,这老头蓬头垢面,脸色腊黄,一看就是几天没有吃过饱饭,身体蜷缩一团,正贼眯眯地望着自己。 黎冰凑到那老头的面前,那老头将自己手里的一块玉递给黎冰,说道:“这玉乃是天锻神玉,浑然天成,不雕不刻,却温润滑泽,通体奇白,内附天神笔迹,得这神玉,保你去病去灾,永保福禄……” 这老头吐沫腥子横飞,讲得头头是道,但在黎冰听来却满是可笑之词,别的不说,若真的是什么天锻神玉,又能够去病去灾,永保福禄,那么这老头也不会落魄到如此的横样,心里明白,嘴里却并不道破,黎冰用目光扫视了一眼老者摊位上的其他东西,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值得注意,转身便要离开,可是突然又回过头来,目光落到老头摊位上一块用来压布的石头,漆黑的石头。 而就当黎冰的目光落到那漆黑石头上的一瞬间,在黎冰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一丝激荡。 黎冰嘴里噫了一声,他判断得出脑海里的这一些激荡,正是七极碎石法中的玉石共震之感,所谓的玉石共震,是一种感应珍贵材料的技能,一旦锻造者与某一种材料有了这么一种共震之后,那么就代表这材料在被锻造成器的过程中,成功的机会大大的提升,同时能够与锻造者形成共震的材料,绝非凡品。 黎冰没有想到在这小小的摊位上竟然有这么一块能够形成玉石共震的材料,他忍不住低下身躯,手轻轻地将那块漆黑的石头拿起,放到手心当中,手心触碰到漆黑石头,一丝幽光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涌进到了黎冰有脑海深处,让黎冰本能地打了一个哆嗦,能够感觉到一缕又一缕的尸妄之气隐藏在这漆黑的石头当中,不过黎冰清楚在这里萃取这石头里面的信息,显然并不合适,他回过神来。 那贩卖的老头看得出来黎冰对那块漆黑石头的在意,可是他倒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块黑石用来压布,咳嗽了两声说道:“小哥,这神玉你要是不要?” “天锻的神玉价钱自然不菲,我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哪里来得钱买那么好的东西。”说到这里黎冰掂了掂手里的漆黑石头,继续说道:“老板,你这块黑石我看没有什么用处,而我家里正好缺一块磨脚的石头,不如你将这块石头送给我好了。” “你想得美!”老头一把抢过黎冰手里的漆黑石头说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挺识货的,居然看中了老朽我的镇摊之宝,你可知道老朽这块黑石,可是石中珍品,采天地之元气,纳日月之乾坤,经千年锤炼,获万年培育,此石在手可使万鬼避让,此石在手可使百毒不侵,此石在手可益寿延年,此石在手,天下我有……” “十五个铜板你卖不卖?” “……卖!” 掏出铜板,拿走黑石,黎冰潇潇洒洒地走出落市街。 摆摊的老头抓起十五个铜板后,收了摊,跑到临街的酒馆,将十五个铜板摊放在酒柜上,“温一碗酒,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嗯,顺便来一碗茴香豆……” ------------ 第一百零二章 道歉 刘驽马抱着头,喉间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连续三天,刘驽马眼睛一闭一睁,黑夜还是黑夜。 失眠,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失眠。 三天前,刘驽马因为网上报名被人无端挤掉,失去了今年报考医院的机会。他大概明白,自己的失眠症可能和焦虑有关。 只是刘驽马的失眠症显然又和一般的失眠症不一样。 三天时间说短不短,照理说刘驽马早就应该因此陷入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溃,再不济也得出现早期的精神症状。可奇怪的是,刘驽马居然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疲劳,大脑的思维功能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睡眠质量的影响,半点不存在要死机的征兆――顶多就是情绪上略微烦躁而已。 就仿佛一个男人好端端地被送进宫,割掉两块肉后虽然少了一项功能却依旧小便通畅一般,庆幸之余还带着一种“淡淡”的疼。 所以刘驽马觉得,自己明早有必要去看医生了。指不定,这是什么绝症的早期表现。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刘驽马既纠结又清醒,反正醒着也是醒着,索性打开电脑玩游戏。好在每天熬夜的人总算不少,刘驽马也不怕没人陪着。 只可惜刘驽马的老妈半夜醒来一次,见儿子沉迷于网络杀生不可自拔,激愤间也不管三更半夜会吵到街坊邻居,轰轰烈烈地和刘驽马吵了一架,弄得刘驽马再无兴致继续奋战。 关了机子躺下,刘驽马依然全无睡意,想来想去,拿起一本《诊断学》无所事事地翻看起来。 “算了,就当是为了明年的考试提前复习吧……” 刘驽马自言自语地不情愿地嘟囔着,最后居然不可思议地一看就看到了天亮。 翌日早上刘驽马的母亲醒来来后见刘驽马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这才终于想起儿子已经失眠好多天,又不禁心疼地问道:“小马,还是睡不着吗?” 刘驽马摇摇头,脸上不见半点困意,语气中却满是无奈道:“何止睡不着啊,简直精神得跟打了兴奋剂一样……” “你别东想西想的,静一静也许就能睡着了; 。” 刘驽马苦笑着道:“我都静了三天了!那考试过去也就过去了,实在不行,我明天翻翻广告,看看有没有私人医院招应届的毕业生,反正不会在家里啃你和爸爸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还有私人医院能去是吧……你早饭要吃什么?” “随便吧,弄点粥好了,待会儿去医院看看,开点安神的药回来。” “也好,吃点药,也许今晚就能睡着了。一整晚地开着灯,得多少电费啊……” 刘驽马的母亲碎碎念着往厨房走去。 吃过早饭,刘驽马休息一会儿就带着病历、门诊卡出了门。 到医院熟门熟路地挂号找到科室,一进门刘驽马就听到了医生的招呼声。 “驽马,今天不是要考试吗?怎么来这里了?” 说话的医生,是刘驽马实习时候的带教老师毛建章。 “毛老师,这事就别提了……”刘驽马说着“别提”,自己却又忍不住滔滔不绝恶狠狠地控诉了一番市卫生系统,将考试报名被人活生生挤掉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毛建章听罢,略微表示安慰道:“那这么说,今年是没得考了?” 刘驽马点点头,毛建章又道:“那不如这样吧,反正你是文城本地人,咱们医院现在招临时工,你要是愿意来,我帮你问问,不过工资不高。你这种基本上什么都还干不了的,听说一个月现在只能给800。不过呢,来这里有一点好,我们可以给你出具实习证明,明年这个时候,虽然说你不见得能转正,但是可以和你同届的人一起去考职业资格证。怎么样,你自己考虑一下。” “好……考虑一下……” 刘驽马心里计较那800块的微薄工资,嘴里说考虑,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私人医院。毕竟私人医院出具的实习证明同样有效,而且工资至少是这里的三倍。要不是为了那个编制,刘驽马倒是巴不得一辈子都在私人医院里干了。毕竟私人医院活少钱多,比这家所谓的三甲医院要轻松不少。 毛建章见门口已经开始有人排队,也不好和刘驽马耽误太多时间。闲谈说了不少,终于切入了正题。 “驽马啊,睡不着有几天了啊?” “3天。” “按你说,可能是因为情绪焦虑引起的咯?” 刘驽马点点头,伸出手放在垫枕上,毛建章三根手指搭在刘驽马的脉上,一边候着,一边问道:“有没有头痛?” “没有; 。” “有记忆力下降、精神不集中吗?” “好像……也没有,而且精神一直很好。” “那就奇怪了……” “脾气是不是变坏了?” 刘驽马笑道:“一直就是急脾气,倒是真感觉不出来。” 毛建章眉头微微有些皱起,又问道:“胃口好吗?” “好。” “大小便呢?” “正常。” “全身上下,就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唉……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啊,明明都三天睡不着了,居然没有半点不舒服。” “真的是一觉都没有睡过?” “应该……也不是,就是很短,每天,顶多……顶多就能睡二十几分钟吧!” 刘驽马这么说着,毛建章又吩咐:“舌头,吐出来看看。” 刘驽马照做,毛建章观察半点,轻声道:“舌淡红,苔薄白,没问题啊……而且脉也平缓有力……” 他摇摇头,只能下结论道:“可能就是心神不宁,给你开点宁心安神的药好了……” 刘驽马见老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心里多少有些疙瘩。他道:“毛老师,要不给拍个头颅ct吧,不然不放心。” 毛建章看刘驽马一眼,笑道:“不错嘛!学得挺好,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开什么单子了!” 刘驽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毛建章又接着笑道:“要我说,你这病倒是个好病,如果来医院,天天让你值夜班!” 刘驽马连忙摆手求饶,等毛建章开完单子和方子,拿起病历卡就往外跑。 缴费、拍片,等从ct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班小时以后。 刘驽马回到诊室把片子交给毛建章,毛建章仔细看了半天后道:“完全没问题。” 刘驽马松了口气,轻声道:“还当是肿瘤引起的呢……” “哈哈哈,驽马,你电影看太多了哦!”毛建章笑着,又拍拍刘驽马的后背道,“小伙子,别担心了。要是晚上再睡不着,就看看书好了,难得比别人多出8个小时的时间,就当做是上天对挤掉你今年的考试机会,给你做出的补偿吧!” 刘驽马不接这个话茬,和毛建章道个别就惶惶然离开。 ------------ 第一百零三章 挑马 刘驽马的父亲认为,“驽马”这个名字取得很是内涵。 小的时候刘驽马常常因为这个名字被同学取笑,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责怪父亲为什么给自己按一个牲口的名。通常他的父亲会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回答说出“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你小子简直不知道我和你妈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你弄出来”之类的话。 长大后刘驽马终于明白父亲那是在夸耀自己的“功能”强大。 只是驽马,确实不算一个坏名字。至少,它除了让父亲能在年老时回顾自己当年的威风并且找回些许自尊的同时,还隐隐有着一点寓意。 刘驽马,人如其名。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帅不丑。可这些都只是表象。 刘驽马天真浪漫的时间比普通孩子要多出几年。也就是开窍比别人晚。 一开始一般人花一小时能搞明白的东西,刘驽马得花一个半小时才勉强能搞明白,但随着年岁增大,这种差距变得越来越小。到了高中的时候,刘驽马已经把自己的大脑锻炼得比一般人要稍稍灵光了一些――大概,就是那种花50分钟能搞明白别人1小时才能搞明白的问题的程度。再再后来,这货不小心就达到了一流考生的程度。 只是高考后一时手贱填报了个中医专业,苦读了5年的痛苦经历让刘驽马几乎丧失了继续学习专业的兴趣; 所以毛建章所说的“上天的补偿”,对于不想读书的刘驽马来说差不多也就是一个笑话。 刘驽马从公交车站边上的报摊上买了份报纸,一晃一晃地上了车。 心里已经否定了毛建章让他去学校附属医院当临时工的建议。 “800块,吃不饱,饿不死……” 刘驽马嘀咕着,找了个空位坐下,随手翻开一页,正是今年市里招聘公务员的信息。 长长的表格占了整整两个半版面,虽说知道自己无望,刘驽马还是略显八卦地看了看。 一目十行下来,刘驽马倒是非常有代入感地找到了几个自己能上的岗位。 只可惜一整版岗位的招聘要求看下来,不是刘驽马根本没资格,就是和他的专业完全不靠边,难得有几个毫无要求的,刘驽马却怀疑人这是专供各种二代的专属岗位。 “学历要求大专或大专以上,专业无限制,本地人,无其他限制……这玩意儿,报考的人得有至少四位数吧,而且只招3个人……太有猫腻了,搞不好这三个名额早就内定了……什么社会,一群国家蛀虫……” 刘驽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正要接着在心里斥责政府干活不透明,车里一声吼,却打断了他忿忿不已的思路。 “老家伙!我一刀捅死你信不信?” “小偷!?这不是考验我的良心吗……”刘驽马抬起头就见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干瘦男人手里正握着一把刀,恶狠狠地朝一个穿着一身干干净净衬衫、西裤的中年人谩骂,只是西裤上已经被划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心里暗叹一声晦气。 看那中年人的表情显然有些犯怵,可他又仿佛有着某种倚仗,虽然面已改色,却依然坐拥着莫名的底气,大声教训那小偷道:“当贼还这么嚣张?信不信我马上就叫人来把你抓走!” “叫人?你怎么叫!?你的手机都在我手上。”干瘦小偷狞笑着说道,眼里毫不畏惧,“老东西,你装什么装,你要真有本事,还这么一大把年纪出来坐公交车吗?” 车里其他的中年人闻言,纷纷羞愧地转移目光。 那中年人更是被嚣张的小偷气得气血上涌,脸上一阵红云涌过,高声对司机道,“师傅,不要停车!直接开到派出所去!我倒要看看这个贼本事有多大!” 司机一声不吭,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地循着往日的路线开着,车速甚至还慢了下来,显然是已经做好了直接把小偷放下去的打算。 中年人见状,顿时跟上了高原似的,不住地喘气粗气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小偷,伸出文明而正义的食指而非猥琐而粗鄙的中指,使劲咆哮道:“好!好!我记住你了!你最好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不然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那小偷闻言眉头一皱,直接一巴掌甩在那中年人的脸上,“啪”的一声让全车上下顿时没了声音; 刘驽马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他左右探了探,见没人愿意路见不平,心里挣扎一下,正要起身,却听那小偷怒喝一声:“开门!” 公交车上最有权威的还得数拿着刀子手艺不精却是胆子极大的公车贼,这一句祈使句极是有效果,车子明明行驶在半路上,司机却一下就踩住了刹车。 车门哐啷一声打开,那小偷和另外一个潜在在人群中的小偷同伙抬脚就要往车下迈。 干瘦小偷得意地拿出得手的钱包和手机在中年人眼前晃了晃,中年人拳头紧握、呲牙咧嘴的,可就是没胆子上前。 然而就在那小偷往车下走的一瞬间,车内的乘客却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个身影却突然从小偷身后跃起,抬脚就将那贼踢飞到了车下。刘驽马紧跟小偷跳下车门,不等小偷的同伙反应过来,刘驽马趁干瘦小偷还没从地上爬起,顺势又朝着他的脑门狠狠地踢出一脚。 大学三年,刘驽马在系足球队当了三年的替补前锋,虽然脚法依然臭得令人发指,但脚力却是实打实地练出来了。 毫无防备的干瘦小偷被刘驽马一脚踢中脑门,立马双眼一翻白直接晕在了躺着的地方。 电光火石之间,刘驽马两脚就秒杀了那货。 “好!” 车内的乘客一阵欢呼,不知道是为刘驽马的两脚叫好,还是为刚才间接受了那小偷的气然后这会儿又间接地出了气而感到高兴。 小偷同伙从震惊中醒来,掏出刀子进入追杀模式,刘驽马见状转身就跑。 马路边上一阵鸡飞狗跳,周围热心围观群众无数,但除了掏手机拍照的,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想起手机还能用来打110。 “你二大爷的,当贼的还能光天化日追杀见义勇为的,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刘驽马心里大声叫骂,正觉人生无望之际,一堆摆在路边的建筑材料又叫他焕发了求生了欲望。 跑在前头的刘驽马顺手抄起两块板砖,看都不看,直接往后扔去。 追杀刘驽马的小偷躲过第一块,却不幸被刘驽马歪打正着的第二块砸中。 迅速奔跑上最怕这种突然袭击,那小偷躲闪间左脚拌右脚,居然一个打滑摔倒在地,手里的刀滑出去好几米远。 刘驽马一愣神,旋即连忙抓起两块块砖头,风风火火地跑到小偷边上,照死里往他脑门上抡去。一边抡一边高喊:“抓贼啊!快来抓贼啊!” 边上一伙小青年见小偷已经被撂倒,这时候都显示出了极强了素质,纷纷跳出来痛打落水狗。 那小偷死命地瞪着刘驽马正要反击,却是没能小宇宙爆发出来就被众人围殴,一群补刀男杀红了眼,短短半分钟后,那小偷就已然气息奄奄,生死不明; 停在路边的公交车一直没有发动,刘驽马跑得不远,所以全车上下的人都伸出脖子,跟长颈鹿似的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 两个小偷一前一后隔着50米晕在路边的消息,让这一车子的人一时间无比兴奋。掌声四溢间,被偷了东西的中年男人面色铁青地走到那司机跟前,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工号,沉声说道:“同志,我会向你们领导反应你关键时刻不作为的问题的。” 那司机不爽地皱了皱没看,刚要反口问你是老几,就见一个身穿警服的胖子屁颠屁颠地跑上车,拉起中年人的手不住地摇晃,脸上还满是媚笑道:“陈主任,真是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 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车后门边上躺着的小偷,沉沉地说:“你们的治安工作,太有问题了!这些外地来的闲散人员,早就好遣送回原籍去,这样的人留在文城,会给我们这里造成多大的社会问题!?今天要不是有个小伙子见义勇为,这两个小偷还不知道要为非作歹多久,还有多少无辜的群众,将会受到财产……甚至更重大的损失!” 胖子警察听着中年男人的官腔屁都不敢放一个,坐在一边的司机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他连忙从驾驶座上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对中年男人道:“领导,领导啊!刚才……刚才那小偷不是拿着刀吗?我拖家带口的,吃这碗饭不容易啊……我……我保证下次再见到小偷,一定直接送到派出所去好不好?我刚才是一时糊涂啊……”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答应也不拒绝,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车子。 司机还想跟上,却被那胖警察一眼瞪了回去,他浑浑噩噩地坐回到驾驶座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两个被众人补刀至彻底晕菜的小偷,不久就被送上了急救车。脑壳上鲜血淋漓的样子,很是叫人兴奋。 刘驽马被一群人围着,脸上挂着武松打虎归来时饱含复杂情绪的笑,心中多天的阴霾就此一扫而光。 中年男人在胖警察的陪同下拨开人群,笑眯眯地对刘驽马道:“小伙子,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像你这么勇敢的孩子,现在不多见了啊!” “哪里哪里,全靠大家的帮忙!” 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然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刘驽马道:“小伙子,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说罢,他便在胖警察的开路下走出人群,钻进了警车。 刘驽马目送警车开车百来米,回过神来后,连忙看了看名片上的内容。 只见上面写着:“文城市白鹿区香山街道党委书记,陈再新。” 刘驽马脑子里闪过了刚才报纸上的一行内容,不由手上一抖,差点没握住那张明明轻如鸿毛的名片。 “香山街道……太巧了吧!?” ------------ 第一百零四章 学生 【楔子】 艾小米是知名的美女烹饪大师,是烹饪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在烹饪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才三十岁就取得了中国各地美食节冠军、尊爵国际厨艺大赛、蓝带国际厨艺大赛等多个比赛的冠军称号,这次更是为了有着“厨艺界诺贝尔奖”的欧德曼国际厨艺大赛冠军进行了无数的练习和努力。只可惜设备起火,她被烧死了。 其实艾小米完全可以逃出来的。但是当时她的助手被炸伤了,她拼尽全力,率先帮助助手脱离了危险,自己却给大量浓烟呛倒,因此丧命。 舍己为人,本来是值得赞扬的。可是艾小米倒下去的时候听到了助手与自己的竞争对手华先生的声音,原来是华先生嫉妒自己这个后起之秀崭露头角、掩盖了他的风华,所以他才买通自己的助手策划了这场火灾! 好笑!自己死的太不值了!只可惜晚了。 此时艾小米,不,是艾小米的灵魂正一脸惋惜的看着自己那烧得焦黑的身体,可惜的是难得自己活到三十岁,亏得自己那几个闺蜜还曾经调侃自己是“新世纪极品老处女”呢,结果恋爱都还没谈一场呢就挂掉,简直亏大了! 此时,艾小米的的哥哥艾大米和弟弟艾黄豆正伏在她的尸体上放声大哭着,看到这一对亲人丝毫不顾尸体的焦臭和肮脏而抱住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艾小米的心里多少暖了一些; 。还好她生前为自己买了人身保险,加上各种大奖赛上获得的奖金,足以让她的这对兄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艾小米摇了摇头,刚想思考为什么自己死了但是意识还在的问题,忽然感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股巨大的抽力,那种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直拖拽着自己想要去什么地方。 “救命啊!”艾小米在心里发出一声足以震撼的哀号,然后只感觉自己仿佛抽水马桶里小强,冲水按钮一按,她就随着漩涡不知卷到哪里去了! …… 【正文第一章远古地下城的召唤】 克罗米诺斯站在召唤门前,愤怒的看着自己召唤过来的成果:矿工锄、石凿、筐子、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图纸。该死的!克罗米诺斯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他只是想弄些吃的满足他的胃口而已。 克罗米诺斯是一条巨龙,今天四百九十九岁的他已经在这个地下城里呆了半个世纪了,他是这里的霸主,最强大的存在,至高无上的龙神大人,掌管着地下城的一切。但是,五百岁对于龙族来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阶段,而且这证明了克罗米诺斯还年轻,年轻到只相当于人类青少年的年龄,所以他活泼、他好玩,甚至他还是一个吃货。 作为至高无上的吃货,克罗米诺斯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吃遍了地下城所有可以品尝的美食,对地下食物的厌倦让他不得不开始向往陆地上人们的生活,可是由于结界的存在,他是无法穿越结界到达地上城市的,于是,几年前克罗米诺斯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方法:他发现南面山坡上的那扇蒙尘已久的召唤门不但可以使用,而且可以不受结界限制召唤出地面上的生物来,于是,职业吃货克罗米诺斯用这个方法召唤出了许多地下城没有的生物,还有一些熟食,当然,他们无一例外的通通进了克罗米诺斯的胃,成为克罗米诺斯众多胃液的一部分,或者,排除体外的那部分。 不过,这个召唤门的另一端不知道是联系在什么地方的,但却不是一成不变的,以至于克罗米诺斯今天召唤过来的是家养小兔子,明天召唤过来的就有可能是野外的风速狼,但是,不管召唤过来的是什么,都逃不过克罗米诺斯的牙口。尤其是当他从召唤门中尝过了极寒冰鱼和霹雳蛇的味道之后,更是对那两种生物念念不忘,试图从召唤门中再一次召唤出那样的美味,可惜尝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 而且,这次竟然召唤出了一堆工具,工具!是召唤门故障了么?要知道,召唤门是召唤生物的设备,它只对生命气息有反应的。 克罗米诺斯看了看那堆破铜烂铁,心里别提有多压抑了。 等等!那是什么? 克罗米诺斯一双龙眼盯着沉重大筐后面的东西看了一眼,筐子随着那东西的挪动摆了摆,说挪动,是因为那个东西动作太细微了,如果不是克罗米诺斯的精神力强大,也险些忽略了这微小的动作。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克罗米诺斯好奇的凑过去,心情地带上了几分期待。因为根据他的召唤定律,越小的东西越是美味,极寒冰鱼和霹雳蛇就是完美的例子,也许那个东西就是因为微小,自己才一直没有发现的。 想到这,克罗米诺斯慢慢的、慢慢的走过去,为了防止那个生物逃跑,他用精神力锁定了那个家伙,这才放心的猛地掀起了筐子; 哦! 克罗米诺斯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那里竟然躺着一个人类!一个瘦小的、奄奄一息的人类。刚才的微动,就是这个人类的身体挪动发出的。 人类?克罗米诺斯眯起眼睛,用前爪将这个人类拎到面前仔细的看了看,又放到硕大的头颅前闻了闻。 貌似能吃。 想到这,克罗米诺斯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这个人类扔进去。 但是,等等! 听说人类是最可怕的生物,霍乱、瘟疫、黑死病……都是从他们身上传播开来的。克罗米诺斯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类放了下来。 “万一她身上有病菌就糟了。”紫龙将前爪扶到下巴上,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最后终于下了个决定,挖个坑,将这个人类给掩埋掉,并且为了维护地下城的治安和秩序,它决定不告诉地下城的住民这件事。 当然,克罗米诺斯的这个决定让后世在谈论他的时候都纷纷夸赞旗他的睿智与聪明,那个时候他总会洋洋得意的说道:“那个时候,我感受到了诸神的指引!”那都是后话了。 一刻钟后,克罗米诺斯已经完成了他的掩埋工作,硕大的爪子捧起最后一捧土,潇洒的撒下去,然后“轻轻”的拍了拍,淡然说道:“人类,你要感谢我为你做了个坟墓,你将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伟大的龙神大人亲手埋葬的人类。” 克罗米诺斯优雅的拍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走了。 “感谢你个头!我感谢你全家啊!”坑土之中的人恶狠狠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重生了的艾小米。 且说艾小米眼前一黑,随着“抽水马桶”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等到终于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就看见一队人在追杀一个瘦弱的女孩,那队人里有武士,有弓箭手,甚至还有魔法师,最后那个女孩终于挨不住挂掉了,自己却在那时“嗖”的一下进入了女孩的身体。 起初艾小米觉得这是好事。最起码自己终于有获得重生的权利了,可是自己才进入这个身体,下一秒钟就又是一股抽力传来,狂烈的磁暴和空间撕裂险些将她弄死,然后一出来,就遇见了刚才的状况。 你大爷的!重生也不带这么惨的啊。 还有那只肥龙,明知道自己没死还要把自己活埋,还想让自己感谢他,简直是无耻极致!此时艾小米在心中把克罗米诺斯骂了成百上千遍,如果诅咒可以生效,那么现在克罗米诺斯的屁股一定已经长在脸上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想办法出去,这具身体也不知道具备什么样的特质,居然可以在短时间内用皮肤来呼吸,这就解决了艾小米被闷死在土里的后顾之忧。不过那只肥龙可真没“亏待”自己,肥硕爪子累积起来的土层至少有一米厚,这具身子又虚弱得只剩下半口气,如果不快点出去,即使不闷死也要压死在这里了。 …… ------------ 第一百零五章 姻缘 三天后,地下城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一道炊烟袅袅升起,带来了食物的香气。 这个烹饪食物的人正是艾小米。是的,艾小米出来了,从土里出来了。 天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难耐、多么煎熬、多么痛苦并且多么变态的过程,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花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从那厚重的土层里“拱”出来,狼狈至极的她充分得到了一次做蚯蚓的体验。 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她出来之后强忍着不让自己昏过去冲动,在辨识了几种可以吃的地下植物并且草草的吃下果腹之后,这才找了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睡了下去。 所幸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艾小米的,因为克罗米诺斯埋葬她的地方距离他住的地域很近,摄于龙威,地下城的生物是很少进入这一片地域的,所以在她昏睡的期间她安然无恙。 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直睡了两天才醒过来,醒过来的艾小米感觉到精力已经得到了一些恢复,但是身体所遭受的创伤很重,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治好的。 艾小米拖着重伤的身体随便选了个方向走了出去,所幸她找到了一堆别人丢弃的、还没有熄灭的篝火,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炊烟和晚餐。 此时艾小米正在将一些香菇、能吃的植物和虫子放在火上烤,对于吃惯了熟食的她来说,吃生食会让她始终处在一种吃不饱的状态下。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弄不到肉来补充体质,好在大号甲虫她倒是逮了几只,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补充蛋白质的使命也只能靠这些虫子来完成了。 艾小米是谁?国际知名烹饪师啊!要知道,再烂的食材只要到了她的手里都能变成绝世美味,美到吃烂你的舌头! 烤香菇和烤甲虫的味道很快就蔓延开来,香气四溢,艾小米甚至很快辨识出植物、药草和调味草的味道,合理的加工进她的晚餐里,使那些食物闻起来更加诱人。 艾小米是一个认真的人。所以她烹饪食物的时候是非常专注的,专注于烹饪的她丝毫没有发现自己食物的香气已经飘了很远,吸引了一些生物的到来,而自己也没有想到后续发生的种种事情。 烧烤烤好,艾小米双手合什举过头顶,摸摸祈祷道:“佛祖,上帝,耶稣保佑。” 作为穿越者的她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宗教信仰,只能祈求于原来世界的三大宗教boss:“但愿这甲虫没有得过禽流感。” 香菇率先被解决,这里的香菇虽然样貌看起来与原来世界的相差不多,但味道却比她原来的世界要美的多,要知道这里的香菇可是天然、无污染、无辐射、绿色环保的自然货,比自己世界的那些人工货强多了; 香菇扫荡光了之后,艾小米开始将视线转向甲虫。虽然在她的那个社会,有人会将虫子,甚至是蛇、老鼠、蝙蝠、王八这样的东西拿来吃,作为厨师的艾小米本身也并不排斥这些食材,但是那都是做给客人吃的,到了自己身上她倒是从来没有也没敢尝试过。 这个情况,就好像放屁。一个人再能满足自己的屁香,也绝对闻不了别人的屁臭。 所以,现在艾小米是战战兢兢的、举步维艰的举着甲虫,犹豫不定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甲虫,哈喇子都已经掉了一地了。 最后艾小米终于下了决定,撕开甲虫外壳,剥掉不能吃的部分,闭着眼睛将还在烫手的白肉扔进嘴里。 甲虫肉入口,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虽说艾小米的厨艺精湛,但这甲虫肉也无可厚非的占据了底板好这个因素,香浓的味道直在嘴里蔓延,好得不得了。于是乎,剩余的几个甲虫是“不辱使命”,很快也全数进了艾小米的肚子。 饕足之后,艾小米满意的拍了拍肚子,就在原地躺了下来。她的伤势还是很严重,严重到不足以支撑她的身体再向远行进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一股的不知名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乱转,肆意侵袭着她的内腹,如果猜测的没错,她想那一定是那个追杀这具身体的魔法师的魔法造成的。 好在这个地方还算安全,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到有人经过。艾小米自然不知道有多少只鼻子闻见了香味之后在向这里奔赴,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已经锁定了她……的烧烤堆,自认为安全的她躺在原地,琢磨着自己的未来。 这具身体的情况真的很差,距离死也不过是一步之遥了。过了今晚,也许是死,也许是生。如果真的死了,她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毕竟之前她已经死了一次了。 但是,如果老天给她机会让她生,她就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重活一世,一定要活出一片天地,活得精彩! 按照穿越定律,自己既然接收了这具身体,不是应该接收她的记忆,她的身份,她的一切么?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些追杀的人,她找不到关于这具身体的任何线索,甚至是名字。 这样也好,该来的总有一天会来的,不该来的自己现在想起也没有用。至于那些追杀的人,相信他们多半相信自己身体的原主人已经死了,毕竟她是真的死了,自己才得以进入这具身体里来的。 视线蔓延,艾小米的眼睛看向头顶,那是地下城的天空。 其实地下城是没有天空的,地下城的天空就是地面世界的土层的另一端,那些幽幽闪烁的星光一般的耀点是地下城的矿晶散发出来的。矿晶用来照明,但却与地面世界相反,因为黑夜会使那些矿晶更加明亮,白天则正好相反,所以地下城的生物过着与地面世界完全相反的生活,简单的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昼伏夜出。 自己也真够倒霉的,艾小米暗自嘲笑起来:被人陷害烧死,才一重生就背负上被人追杀的包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被可恶的肥胖巨龙活埋……也许自己未来的日子还真的不会太好过,艾小米盯着那闪烁的矿晶,视线略一模糊,忽然眼前多出几双眼睛来。 …… ------------ 第一百零六章 赠药 欣悦浑浑噩噩的醒了过来,感觉浑身酸疼。“该死的,这好事果然不能做,我救起来那两个孩子,结果自己却腿抽筋了。还好我命大,这是哪位救了我啊?”欣悦往四处看看,想找到救了自己的人。 不对,欣悦发现这房子不太对头,怎么会是这样的房子呢?四壁都是土墙,有的地方墙皮都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土坯,这是土坯的房子?哎呦我的妈呀,我这是到了哪个地方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房子呢? 还不等欣悦观察完这屋子呢,一个老太太来到了她的面前,“静涵啊,我可怜的孩子,你可醒了。”那老太太摸了一下欣悦的额头,“还好,退烧了,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好孩子,以后可不能那么莽撞了。这三月初的水多凉啊,你就那么往水里跳,人是救出来了。可你这也着凉了不是?你一个八岁的女娃子,哪里受得了那么凉的水啊?”那老太太一个劲的在叨叨,可是从她的语气里,明显的感觉到一种疼爱。 欣悦来不及好好看看这老太太,就被她的话给惊呆了。啥?静涵?说的是哪个?八岁?是说她八岁吗?欣悦四处看了看,这屋里就她和那个老太太啊,难道真是跟自己说话呢? 欣悦伸出手,刚想拽住那老奶奶的衣服,好好问问她。可是却看见了一双小小的手,天啊,这不是她的手。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那老太太看见欣悦愣愣的,就担心起来,抱起欣悦来,“好孩子,你不会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吧?咋也不说话呢?” 欣悦这时才注意看这老太太的面容,一看之下,又是大吃一惊。这老太太的面容,和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那么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奶奶?”欣悦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哎,我的好孙女,我是你的奶奶。好孩子,我还以为你烧坏了脑子了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太太抱着欣悦,眼睛里有泪花翻滚。 欣悦被抱在怀里,感受着这久别的温暖,眼睛里也湿润了; 。自从奶奶走后,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情了?欣悦反手抱住了老太太,“奶奶,我没事了。”不管这是哪里,也不管她到底是谁,看见这个老太太,让欣悦决定了,她要好好呆在老人的身边,重新感受一下这样的温暖。 到现在,欣悦也明白了,自己可能在救人之后,溺水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八岁女孩的身上。只是,这到底是哪啊?看这老太太的穿着,应该是古代吧。 老太太把欣悦放下,“静涵,你先好好躺会儿,你这一病,可是把家里人都给吓坏了。你娘去给你抓药,你爹上山了,他说要打点猎物回来,给你养身子。我先去给你端点粥过来,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了,也该饿了。”说着,老太太就出去了。 欣悦躺在炕上,看着房顶,心想:“还不赖嘛,来到这里,竟然有一个和奶奶一样的人,还有父亲母亲,也挺好的,不是吗?” 前世的欣悦,小小的年纪,父母就因车祸而去世了,只有奶奶和她相依为命。在她二十岁的那年,奶奶也去世了。从那以后,欣悦就一个人过日子,一直过了五六年。这回是她发现两个小男孩掉进了河里,三月初的河水,冰凉彻骨。欣悦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下水把孩子给救了上来,自己却让凉水冻得抽筋了,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没想到,自己死了,魂魄竟然到了这个叫静涵的小女孩身体里。 欣悦闭着眼睛,细细的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过了一会人,才算恍然,原来这个小女娃娃,也是为了救人,才会生病的。她也是看见了有两个小孩掉进河里,来不及叫人,就自己跳了下去,等三个人都上来,把那两个小男孩送回了家,她就因为着凉而发烧了。结果,那个女孩死了,她李欣悦就寄居到了这个躯体上了。 “唉,小丫头,看在咱俩都是好心救人的份上,你就让我借这你的身体活下来吧,我会好好的对待你的亲人的。” 这时,老太太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进来,“静涵啊,快来喝点粥,趁热喝点,暖暖胃。”老太太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喂欣悦吃饭。“慢点,别烫到,可把你给饿坏了。”老太太喂之前,都会吹一吹那粥,生怕烫了欣悦。 欣悦有点感动了,她想起了以前在家生病的时候,奶奶就是这么喂她的。张开嘴,把粥喝进去,“奶奶,你把碗给我就行,我自己端着喝。”说着就把碗接过来,没几口就把粥喝了进去。然后把碗还给了奶奶。 “还要吗?奶奶再给你盛去,” 欣悦摇摇头,她而得时间长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的,“奶奶,我还是有点累,我想再躺一会儿。”她浑身都酸痛,应该是发烧的缘故。 “好,你躺着,我出去看看。你小姑这几日身子也不太利落,我还得过去看一眼。”说完,老太太给欣悦把被子盖好,这才端着碗出去了。 欣悦躺在炕上,看着棚顶,有些迷茫了。这突然变成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该做点什么好呢?看这个样子,这个家庭似乎过得也不是很富裕,唉,既来之,则安之,总之能从二十六岁变成八岁,自己多赚了十八年不是吗?还不算吃亏。 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欣悦被一阵喧闹的声音给吵醒了,不禁皱起了眉头,是谁这么吵啊?害的本姑娘连觉都睡不好; 。侧耳细听,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个女娃子,不过生了点病,就又是鸡汤,又是肉的给做着。我家两个大小子呢,也没见到点肉星,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行,今天非得说清楚不可,要不就分家,要不就大家伙一起吃好的,凭啥老大家就能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到?”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尖锐的有点让人受不了。 “行了,不和你一样的,你还来能耐了。你大嫂从来都没跟你计较过什么,这鸡和肉也是吴家为了谢谢咱静涵救了亮子的命,给拿来的,就是让静涵补身子的。你在哪瞎咋胡啥?”这是奶奶的声音。 “他二婶,静涵这回病得厉害,发烧烧的差点就不行了。我们也不过是把人家给拿来的东西做了,给孩子补补,你用的着这个样子吗?以往你家文昌他们两个,也没少偷吃好吃的,我说什么了吗?”这个声音,好像比奶奶年轻了些,应该是静涵的母亲了吧?看来母亲也不是个绵软的啊。 “她大伯娘,你说话可得讲证据啊,谁看到我家文昌偷吃东西了?你要是这么多说,我可是不愿意啊。”那个有些尖锐的声音,似乎变弱了一点。 “好了,都别在这瞎吵吵了,孩子既然醒了,就比啥都强。该干啥干啥去,静涵他娘,你还不去看看静涵?文昌他娘,你赶紧帮着做饭去,今天不是轮到你的班了吗?你娘都去做饭了,你在这干啥?”一个老头的声音,倒是挺有威信的,那个尖锐的声音没有了。 欣悦听见门开的声音,进来了两个人。前面是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长得挺好的,就是岁月的痕迹已经显现,应该是整日的劳作,风吹日晒造成的。后面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白净秀气,和前面的女人有几分相似,两个人应该是母女。 静涵的记忆里,这两个人是静涵的母亲和姐姐。薛氏走到炕跟前,摸了摸欣悦的额头,“嗯,不发烧了,看样子真的好了。小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逞强了。” “娘,我不敢了,当时不是太着急了吗?”欣悦开口说道。 “二妹,你总算醒了,这几天可把咱娘急坏了。”那个美少女也说话了,声音温温柔柔的,特别好听。 “大姐,我知道了,以后不敢了还不行吗?”欣悦的语气可怜兮兮的。她是真的受到教训了,都成这样了,就可怜可怜我,别再说了成吗? “既然醒了,就起来坐会儿,总是躺着,到时候就好大头沉了。你爹进山了,还没回来,说不定能打着点好东西回来,到时候做给你吃。”薛氏非常慈爱的摸了摸欣悦的小脸。 旁边的姐姐静雅,上前扶起了欣悦,又找了个枕头,让欣悦靠着。“大哥领着小弟去四叔那了,这几天都不在家,等他回来,看见你这个样子,不骂你才怪呢?你赶紧的好起来,等大哥回来,就没啥说的了。” 欣悦冷不丁的坐了起来,还真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用手扶着头,“好晕啊。” “发烧烧了三天,不晕才怪呢。”静雅在一旁嘀咕着。 “没事,养几天就好了。你奶奶给你炖得鸡汤,我去看看,给你端进来。喝了鸡汤,就有劲了。”薛氏说着,就出去了。 ------------ 第一百零七章 喂药 静涵和姐姐两个人在屋里坐着,姐姐静雅陪着她唠嗑。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孩子他爹,你这是走了多远啊?咋这时候才回来?呦,今天倒是收获不少啊,野鸡,兔子,还有狍子呢,这下可好了,除了自己家吃的,那狍子还能卖两个钱呢。”薛氏非常的高兴。 “咱们村子附近,都让人给打光了,我这是跑了老远才打回来的。饭好了没有?我可真的饿了。”静涵的父亲说道。 “老大回来了啊,饭都好了,咱们赶紧吃饭吧,这一天,也该饿了。”静涵的奶奶看见儿子回来了,心疼的了不得,赶紧的开饭。“老二媳妇,你在哪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赶紧的领着孩子过来吃饭,老大媳妇,把静涵和静雅也都叫出来吧,我看静涵应该没啥事了,大家一起吃还热闹。” “哎,娘,我这就去叫。”薛氏进了屋,“静雅,静涵,下地吃饭了。静雅,你扶着点妹妹,她这病刚好点。” 静雅先下地,然后伸手扶着静涵,帮她穿上了鞋子。两个人都来到了东屋,屋里放了两张桌子,炕上一桌,地上一桌。炕上坐着一个老头,应该是静涵的爷爷,老太太也在炕上。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二十八九的年纪,长得倒是不丑,不过神情上,总带着一点别人都欠她钱似的感觉,这个就是二婶了。还有一个男人,年纪大概也有三十来岁,长得浓眉大眼的,上翘的嘴角,即便是不说话,也让人感觉在笑似的。这是静涵的父亲,许志新。 另外还有两个人,是静涵的五叔和小姑姑,那个小姑姑一看身子就不好,脸色有点青白,没有血色。 地上的这桌,就静涵姐妹,还有两个男孩,他们是二叔家的儿子。 桌子上摆着一小盆炖的干豆角丝,一盘芥菜腌的咸菜,切得一块块的; 。主食就是玉米饼子。在静涵的面前,还有一小盆的鸡汤。 “好了,都吃饭吧,老大媳妇,你爱坐在哪就坐在哪吧。赶紧吃饭。”老太太说道,“静涵啊,把鸡汤喝了,你这病的不轻,得好好的补补。” 静涵用小碗盛出来一小碗,剩下的让姐姐帮着端到了炕上那桌去,“爷,奶,你们也喝点,还有小姑,她身子弱,我都没啥事了,再过两天就好了。”初来乍到的,虽说有原主的一些记忆,可是有的东西,还是小心一些好。这家里人看起来还挺和气的,适当的讨好一下老人,应该没错吧。 奶奶把鸡汤放到了小姑的面前,“慧心啊,你也喝点吧,这是你侄女孝敬你的。静涵这个丫头,从小就跟你好,也算你没白疼她。”女儿从生出来,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就有点小毛病,大家也都习惯了。 “娘,大哥今天打了不少的东西回来,咱们明天是不是可以做点好吃的了?”二婶魏氏看着那鸡汤,说道。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咱家还有老五没说媳妇呢,今年秋天老五还得参加乡试。哪一样不用钱?都吃了,拿啥换钱去?”老太太白了二媳妇一眼,然后对大儿子说道:“老大,明天把那只狍子卖了,留下兔子和鸡。快清明了,老三老四都得回来,到时候做点吃的。咱们也好些日子没见着点油腥了,该好好弄点吃的了。” “哎,娘,我知道了。山上的棒槌也该做棚了,过两天得让老五帮着我去把棚都做了。多亏去年就把柱脚都砸好了,只要把上面钉上就行了。”许志新咬了口饼子,才说道。 “老大啊,过两天我和你们一起去,这春天的活多,咱们得抓紧干。除了棒槌地,还要种地呢,地里的苞米根子也该刨了。”老爷子那头也出声了。 静涵默默的把鸡汤喝了,然后就吃了点饼子,这玉米饼子太粗了,吃着都有点拉嗓子。使劲的把饼子咽了下去,然后赶紧的吃了点豆角丝。原主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小丫头,挺多事也不懂,她的记忆里,也不过是家里这些人,剩下的就不太清楚了。静涵刚刚听父亲的话,知道这个地方是种人参的。人参,土话就叫棒槌。听这意思,已经开始种植人参了,这到底是那个朝代呢?看穿着,倒不像是清朝,难不成是明朝?这个问题,还得慢慢的研究啊。看这个家吃的饭菜,就知道日子过得也不太好。原主的记忆里,还有两个叔叔,一个在镇上坐馆教书,另一个在县城的药铺里当个学徒,日子应该不错才是啊?真是奇怪了。 一顿饭还没等吃完呢,外面就有声音,文昌跑出去看了一下,“爷,奶,是林家伯伯来了。” 从外面进来了三个人,一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大的有十岁左右,小的五六岁,都是男孩。“许叔,婶子,俺这几天出门了,没在家。也不知道你家静涵为了救俺家子文,大病了一场。这不,俺刚回来,就过来看看静涵。”那个男人手里还拎着东西呢,把东西放到了炕上。“叔,这是俺的一份心意,你别嫌少。要不是静涵,可能俺家子文就被水冲走了。结果,害的静涵生病了。子文,还不过去谢谢你静涵姐姐。” 那个小男孩来到静涵的面前,“姐姐,谢谢你。害的你生病了。”小男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静涵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以后可千万别到河边去了。”其实静涵现在想想,也是够危险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不过是个子比同龄的孩子略高一点而已。小河的水不算很深,大概也就到静涵的大腿根,可是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就得到腰了; 。当时静涵看见两个小家伙跑到了水里,摇摇晃晃的,也就啥都不顾了,直接下了水,把两个人拽了出来。 旁边那个大一点的男孩也开口说话了,“静涵妹子,对不起,子文太淘气了。谢谢你救了他。”这个男孩长得挺眉清目秀的,说话也是温文有礼。 静涵的记忆里,还真的就有这个人,他叫林子轩,是林子文的哥哥。从小就跟静涵的哥哥比较好,两个人从来都是在一起的,如今一块念书呢。“子轩哥哥,你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的身子弱了些,才会发烧的。”静涵微笑着说道。 林子轩一愣,觉得眼前的女孩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许静涵,是个很野的小丫头,成天的跟在他们后面,上山下河的,就是个假小子。要不她怎么敢下水救人的?还不是虎劲又上来了。可是如今的这个样子,倒是文静的很,想来应该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吧。子轩倒也没在意,心里反倒很愧疚。要不是自己的弟弟,静涵哪能生病啊。“对了,文翰去镇上也有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 静涵对于这个还真就不知道,所以也不好回答,只是往旁边看了一下姐姐。静雅在一边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就说道:“也该回来了,后天就是清明了,四叔他们也是要回来的,可能一起。” 子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这静雅和静涵就是两个性子,静雅从小就很文静,从来就不跟他们在一起玩。而静涵则不同,整天的跟在文翰和子轩的屁股后面,会走开时,就从来都拉不下她。所以子轩面对静涵,就觉得亲切的很。“静涵,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掏鸟窝吧,这时候正是鸟儿下蛋的时候。” “子轩哥哥,咱们还是别去掏鸟蛋了,那些鸟也是挺可怜的。咱们把蛋掏回来,它们就没有小鸟了。”上树掏鸟,这是前世小时候经常干的事情,不过,后来大了,就很少再那样做了。她虽然有着原主的一些记忆,可是并不完全,对于原主的性格还是不太清楚。所以也不敢轻易的就答应什么,只能先装一阵子看明白了再说。 子轩又是一愣,以前他这么说的话,静涵还不得乐得蹦起来了,这回事怎么了?疑惑的看着静涵。 静涵看见子轩有些探究的目光,心下一凛,难不成自己露出破绽了?不会啊,别人都没说什么。想了想就说:“子轩哥哥,我如今都八岁了,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整日的疯玩了。娘说了,我该学点针线什么的了。”算是解释了吧。 旁边的薛氏听了,倒是笑了起来:“你这个丫头啊,我平日里怎么说你,你都不肯听,如今倒是自己愿意了。那好,明天就跟你姐一起,学着做针线吧,八岁了,的确是该学了。” 子轩心里的疑惑暂时放下了,是啊,女孩大了,难免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了。“多学点也是好的,以后总能用的上。” 正好林子轩的父亲和许老爷子也唠完了,就要领着孩子回家,“许叔,天也不早了,都该睡觉了,我们这就回去,明天还得干活,这阵子棒槌的棚子都该做了。春天就是忙人,行了,不用送。子轩,子文,咱们走吧。”说完,父子三人就走了,许志新跟着送到了大门外。 客人走了,薛氏和魏氏两人才把桌子收拾下去,然后大家就各自回屋休息去了。静涵是跟静雅一个屋子的,静涵白天睡得多了,有点睡不着,就来回的翻滚着。静雅听见了,“小妹,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 第一百零八章 疯马 你不要这样啊,你是振业的弟弟,清醒点老二!” 苏琳在赵长更的的逼迫下,不断向后退缩着身子。 赵长更是喝多了,他根本听不近苏琳凄叫着的劝告,嘴里浓浓地喷出酒气道: “哈哈,赵振业早就不要你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看过你。话说当年燕大第一校花虽然脸蛋毁了,但是身材还是那么惹火。他不要你,我来疼你!” 话说完,眼见苏琳背后就是放着博古架的墙角了,见她逃无可逃,赵长更不客气地饿虎扑食,一把就要抱住苏琳。 苏琳恐惧又羞愤地向后退缩着,这古董室面积大约40多平方米,平素这里是堆放古董用的,空间并不大,而苏琳此时已经被赵长更逼到了其中一个角落。 因为紧张,她丰满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纤细的腰肢因身体扭曲的变形,而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苏琳的惊恐,却更大地勾起了赵长更酒后原始欲望的爆发,他向前这一扑,几乎能闻到苏琳乌黑秀发上的清香,眼见这位如小鹿惊恐般的女人就要入怀,赵长更脸上露出了恶狼行将撕咬无助小羊一般的表情。 苏琳怎么可能让赵长更抱住自已,她下意识地尽力地将身体往后一缩,正好缩进两个博古架相交的缝隙里。 但是赵长更由于喝多了酒,脚下飘忽,并没有控制好自已的身形,扑了上去之后,见没有抱住苏琳,却收势不住,全身的劲力都撞到了博古架上。 “咣当”,一个巨大的珐琅花瓶从博古架的最顶端砸了下来,正中博古架后苏琳的头部。 “哗”地一声,花瓶重重砸在苏琳的头上,花瓶由于坚实,并没有碎裂,但其中一块突出的瓷雕正好向下深深地插入了苏琳的头皮下。 可怜的苏琳,只来得及“啊”地惨叫一声,便被花瓶砸晕了过去,额头上一股鲜血顺着她苍白的脸流了下来,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吓人。 赵长更以为苏琳被砸死了,顿时一般酒意都被吓醒了,他见四下无人,拔脚便溜,丝毫不顾地上苏琳的死活。 赵长更溜走以后,苏琳独自躺在地上足有十多分钟。就在这十多分钟里,苏琳头上的鲜血并没有继续再流,反而是逐渐减少,并最终完全消失,甚至连她头皮上的伤口也全部消失不见。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还是苏琳的女儿小童,四下找没有妈妈,看到后厢房里有灯光,便跑了进来,没想到,在雪亮的灯光下,却看到妈妈满头鲜血的躺在地上,顿时惊叫起来。 苏琳被女儿的惊叫和哭声刺激得悠悠醒转过来,她动弹了一下身体,觉得除了头上有点疼以外,其它并无异状。她摸了摸脑袋,慢慢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对小童道:“童童,乖,别哭了,妈妈没事。” 见妈妈还能起身说话,五岁的小童也止住了哭泣,走到了妈妈身边,试图帮着她站起来: “妈妈,你怎么脸上都是血,疼不疼?” “不疼,妈妈不小心摔倒的; 。” 苏琳自然只能哄着女儿,她一摸自已的脸,再看看那摸了脸的手掌心,还真是抹了一手的血。但是奇怪的是,她试图去按压头上的伤口时,却没有碰触到任务痛处,好象伤口已经长好了。 “真是奇怪,怎么可能呢?”苏琳喃喃自语,她还未从赵长更今晚胁迫的惊恐中恢复过来。 虽然一向隐隐感觉到赵长更对自已不怀好意,但是苏琳没有想到他真的敢向自已下手。此时从惊慌中清醒过来,苏琳的心里,一股浓重的耻辱感顿时压在心头。 这一切,都是因为丈夫赵振业长年不在家的缘故。 赵振业现在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南云省边陲修高速公路,以前还每年过年回家一次,但这一次,却是快有两年没有回家了。 一些心怀讥讽的赵家人对此事评论道:贵为商业天才的赵振业就是被一个极端的丑女给吓跑的。 这话如同刀子一般,割在苏琳心下,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她是丑,但原先她的美也是出名的,在燕大读书时,被誉为燕大第一美女!沉鱼落雁之姿在她面前也是平常,只不过,后来发生了意外…… 屋里此时雪白的灯光打在小童脸上,她因为惊恐而泪湿的面颊,如果让外人看到,那真是丑陋至极。原本孩子应该是嫩滑无暇的肌肤,在小童脸上却表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肯定从来没有人能看到在一张小孩子的脸上,长着两种颜色截然相反的肌肤。 在小童的脸上,以她的鼻梁为中线,左右两边的皮肤被划成了截然不同的黑白两色。 黑的象巧克力。 白的象牛奶。 但是这样的两种颜色,长在同一张脸上,却让这种脸显得十分的丑陋。 小童的奇怪的容貌,其实是受了苏琳体质的影响,苏琳脸上的皮肤,比她要差一百倍。 “妈妈,咱们回屋里去好不好?花瓶坏了,爷爷会发火的。”小童自小生活在没有父爱的环境里,显得胆小而自卑,比起赵长更活泼霸道的女儿小倩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到女儿这么懂事,苏琳心里一酸,她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然后俯身从地上拾起那个花瓶,看了一下,奇怪的是,这个花瓶虽然掉在地上,却没有碎开。苏琳将花瓶转了一圈,发现并没有哪里有什么缺损,这就奇怪了,刚才砸中自已头部时,分明是有听到花瓶哪个部份碎裂的声音。 苏琳又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花瓶,突然才发现,这个花瓶里哪里都没缺损,只是花瓶身上,原本是有许多浮凸的花草树木的,但现在原来那里有一棵树的突起部份竟然不见了。 这个花瓶按理说十分贵重,每次苏琳打扫时,老爷子如果在场,都会千叮咛万嘱咐的,叫她千万要小心; 。当然,也不是特定指要小心这个花瓶,这里的古董都十分贵重,正因为不放心外人,所以公公赵硕才会指示耐心细致的苏琳专门做清理古董的活。苏琳方才就是循例做一个月一次的清除,没想到被赵长更盯上了。 想到这些,苏琳也没心情管这个花瓶到底哪里缺不缺了,她把花瓶放回原来的位置上,心想:自已经常打扫,对这些古董熟悉异常,可是都一时看不出这花瓶有缺损,换成别人,肯定更看不出了。 苏琳并没有想到要把这件事到处诉苦或者告诉公公赵硕,虽然可以肯定赵硕会处罚赵长更,可是那也于事无补,对于本身已经在赵家十分没有地位的她们母女俩,生活肯定是雪上加霜,更加恶劣了。 另外,就是告诉了赵硕,但是赵长更那个惟利是图的老婆林宝珠也不是好相与之辈,没准她还会反咬一口说自已勾引她的丈夫。林宝珠只要说:长得那么丑,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已……那么大家的嘲笑和挖苦显而易见,没准舆论风向还会一边倒向林宝珠。 现在的人有多现实,苏琳这五年来已经深有体会! 苏琳扶着头,虽然那里头皮已长好,但还是有着隐隐象被什么东西硌着的不舒服感。她牵着小童的手,走出古董室,将房门锁好,然后回到自已住的西厢房里。 赵家是个大的世家,如今在华夏国任国家政协副主席的赵硕,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也成为赵氏这个华夏国四大家族之一的大族族长。 而赵硕有两个儿子,老大赵振业,原本是个商业奇才,可是现在埋头在南云省修高速路,甩下新婚妻子和一个女儿。老二赵长更,在华夏国能源部下属的国企中石油担任部门经理的职位,也生了一个四岁多的女儿。 赵硕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因此,两个儿子虽然各自成立,但仍然是一家人都住在燕京城的一座占地15亩的大四合院里。 赵硕作为家主,自然住在坐北朝南的东院落里,而西院落,则分成两个小院落,由两个儿子分住。两个院落之间,都独立成院,各自的私密空间还是留足的。 赵长更一脸惊恐地回到自已的西院落里,他仓惶的神色自然被夫人林宝珠看在眼里。 “又是到哪偷吃没擦干净嘴吧?” 林宝珠早就习惯了赵长更这副德性,难得见他一脸惶恐,由不得要挖苦嘲讽一番。 “呃,我好象把老大的媳妇弄死了!”赵长更满脸地懊悔。这酒真是不能喝的,一喝多了,猪油蒙心,连那么丑的女人也想要。 他却没有检讨一下自已,其实是看到老大媳妇姣好的身材而情动的 ,平日里他也没少窥觑,今晚上,只是借了酒来遮脸而已! “什么?你也太过份了吧?那可是你的嫂子,这种事情你也能做得出手?” 林宝珠一听顿时就要跳起来,不过,一想到赵长更说的事情的严重性____把人弄死了!如果赵长更因为这件事入狱的话,她弟弟工作安排的事还没解决好呢,没有了赵长更的出面四处打点,那她弟弟去地税局的工作岂不是成了镜花水月? ------------ 第一百零九章 独狼 楚飞直了直发酸的腰杆,肩上的担子就像座大山压的他透不过气,其实挑的不过是几个背包而已,可是饥肠辘辘的楚飞真的没有力量了,两腿打着颤每迈一步都要竭尽全力,他大口的喘着气,但污浊的空气刺鼻欲呕,楚飞剧烈的咳嗽起来。 放眼四望,前方目力所及处荒凉一片,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黄沙、碎石和各种垃圾遍地,就连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不见太阳,空气中有着太多的微尘颗粒,就像给地球上了一层沙罩,光线根本照射不到地面,偶尔有风吹来卷起一股沙尘,满目是毫无生机的凄凉,这就是两百年后的世界! 楚飞来自2013年,两百年前他是个令人羡慕的军校毕业生,中尉副连军衔,有着军士和学士双学位,父母也是部队上的高官,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军区某特务连实习,意外的是在一次实弹演练中楚飞被流弹打中脑袋,手术失败楚飞被判脑死亡。 伤心欲绝的父母把楚飞的‘遗体’进行了速冻冷藏,他们期待有一天科技发展能挽回楚飞的性命,但是两百年过去了科技非但没有发展反而比最初倒退了近百年,局部的核战、大面积环境污染造成人类文明毁灭,不过没想到的是楚飞的脑伤却奇迹般的自我修复了,当冷藏系统能源耗尽后,楚飞苏醒了。 苏醒后的楚飞发现整座军事基地只剩下他一人,而基地内资源全部耗尽,物资、枪械甚至连地表建筑的门窗等金属全部荡然无存,这里大概早在百余年前遭到废弃,如果不是楚飞的冷藏系统有独立的核能源供电而且深藏在地下基地的底层,估计他不是腐烂在冷藏箱里,就是被人抛尸荒野了; 饥饿交迫的楚飞不得不逃离废弃基地外出寻找生机,这时他才发现这哪是想像中的未来高度发达文明,他怀疑自己来到了世界末日,外面的世界处处有着危险,幸运的是楚飞在几天后就找到现在的居住地,天堂城,一座人口近十万的人类居住点。 “楚飞,给我打起精神,前面就是龙山了,不加把劲你别想拿到报酬!”有人在后面催促喝斥楚飞,楚飞只能咬紧牙关挑着担子继续前行,前方果然朦朦胧胧的看到一座山的形状,那应该就是天堂城人传说的龙山了,人类世界为数不多的洞天福地。 两百年后的世界因为局部核战争和地球外层轨道污染,太阳的光线已经很难照射到地面,大部分植物缺乏阳光死亡,又由于人类的污染造成酸雨横行,就算有厌光的植物也难以存活,而能在缺光和酸雨中生长的植物,它们通常会比动物还凶猛,楚飞在找到天堂城前差点被一朵小花钻进喉咙憋死。 黑暗、雾霾、酸雨、风沙暴、缺水、少吃……这是楚飞给所处世界的关键词,不过就在前方那座传说中的洞天福地龙山上,这几个关键词你都找不到,据说那里有着明媚的阳光,纯净的湖水滋润着大量的动植物,偶尔和风细雨春风拂面…… 当然龙山下的雨可不是酸雨,而是可以直接喝进腹中的水,纯净的饮用水!要知道人类工业的高度发展污染了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水源,由于采用高压水泵地下排污,污染包括地下深层水源,每天喝饱干净的水是有的人一辈子实现不了的梦想! 既然龙山这块洞天福地就在天堂城的边上,那么自然就会成为人人向往的居住圣地,但是这里绝不是谁都能随便来,天堂城守军有一支龙山防卫营每天24小时不间断值守,任何非法靠近龙山者杀无赫!因为他们的存在龙山这块洞天福地才得以继续保存下来。 楚飞双腿在颤抖这是力竭的表现,可他没有权力停下来休息,不仅是腿承受不住了,喉咙干的要冒出烟来,早上喝的那点水还不够吐口唾沫,即便如此身后催促声却越来越急,根本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打算,楚飞只能拼了命的挑着担子往前挪。 龙山的形状越来越清晰,楚飞感觉雾蒙蒙的前方好像透着一道道光芒,龙山似乎就处在光芒的中心,如果不是眼花的话那应该是一座闪着耀眼光芒的山!就像是朝圣者眼中的西天雷音寺悬在半空中大放光彩!这等奇观把楚飞看呆了,脚下竟然渐渐忘了走路,诡异的未来世界让他的大脑越来越混乱,核爆带来的烟尘应该遮盖了绝大部分阳光,但是这里的光芒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真如传说所言这里阳光、和风、细雨如春? 后面有人踢了楚飞一脚催促他赶路,那是这次龙山露营的组织者,和楚飞同属天堂城预备役兵团学员,这次有幸来龙山洞天福地露营的人几乎全是预备役兵团的学员,而楚飞之所以有幸入选不是因为他有显赫的家庭,只不过因为他的角色是挑夫,报酬是一枚金币,够填饱一顿肚子,当然不是肉食,而是天堂城的主粮地瓜、土豆。 天城堂的制度完全属于军管,守备军有一个加强师的兵力,算上后勤人员共计八千余,师长即城主,以楚飞这段时间所见,他们所用的武器非但不比两百年前先进,制造工艺甚至倒退许多,科技的大量流失让人类忘记了许多知识,还能用上热武器已经算幸运了,但像坦克、火炮这样大威力字眼楚飞还没听人提起过,更是没有亲眼看到过; 天堂城预备役兵团是为守备军提供后续兵力的学校,楚飞因为身高看起来还算雄伟,所以进入天堂城的时候就被分派进来,也幸亏被分配到预备役兵团,要不然他就必须像天堂城里众多面黄饥瘦者一样每日为食物而奔波,饿死者时有发生。 大家都是看不起楚飞的,但是楚飞的身高和体魄却是班里佼佼者,用他来做挑夫应该再适合不过,只是空有着身高和体魄却没有充足的食物,楚飞哪有力气挑东西,好在眼前出现的奇异景像吸引了他的注意,脚步似乎也不是那么沉重了。 遍地的黄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零星的小草,它们顽强的在沙砾中扎根,再往前走这些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之后出现了灌木,等站在了龙山脚下时,高大的树木在阳光照射下茁壮成长,楚飞以为自己在梦里,没错,龙山上的光芒就是阳光,厚厚的尘埃似乎在此处被打开一个缺口,太阳光芒顽强的照射进来!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奇迹,楚飞眼前亮的让他有些不敢睁眼,本来生活在这种阳光下是这一个月来近乎疯狂的梦想,可是真的沐浴在阳光中时他又有些不适应了。 一条盘山的小路蜿蜒而上,龙山并不高,海拔不会超过百米,山势除了背阴一面外并不陡峭,山顶是个古火山口,连年积水已经形成一个湖,湖水清澈甘甜是天堂城主要水源,溢满的湖水泄下来浇灌着山脚下的植物,植物茁壮成长偶见小昆虫在其间飞行,构成一副生机勃勃的画面,更详细的情况要等上山看过后才知。 路口上有一个哨卡,六名士兵持枪警戒,三人一组,每组间有一定距离,另有两名士兵在稍高点的位置架起一挺机枪,闯山者的实力若是强大他们就会用猛火力扫射,另外周围时不时可见巡逻队伍经过,整座龙山被防卫营围的水泄不通,除非长了翅膀飞上山,否则一只苍蝇也钻不进去。 露营队伍自然是早办齐了登山手续,守哨卡的士兵略一盘查并声明了山上的禁令后就放人通过了,楚飞咬着牙看了一眼上山小路,他有点后悔来赚这一枚金币了,长时间的吃不饱饭,现在说他骨瘦如柴也差不多,挑着那几个大包好像重过千斤,每迈上一层台阶都要拼了老命,喉咙干的发出拉风箱的呼哧声,胸口又闷又痛,心脏在里面发出夸张的咚咚响,或许这是身体熬到极限的信号。 楚飞在二百年前绝对是少爷兵,刚进军校时和刚到部队时的训练他几乎都躲过了,因为父母是部队上的高官嘛,这点特权还是能享受的,现在楚飞才知道他那样做有多愚蠢,要不然他的体质还能更强一些,有个强健的体魄在这乱世生存机率会更大。 楚飞虽然肩能担,但也只能挑几个背包而已,手虽然也能提,但也只是提点瓶瓶罐罐,和人家其他穿越者比,他真是逊毙了。 别人穿越到古代好歹也是个少爷,身边最少还有个丫环呢,再配上超前的意识和诗词文赋怎么也弄个三妻四妾;穿越到未来的起码能享受高科技,或者还有未来的子孙庇护,可楚飞冷冻前连个妞都没泡到手,就算父母给他留下个弟弟、妹妹之类现在也不知后人在何处了,楚飞这个悲催的不算穿越者的穿越者真是苦逼呢。 越想楚飞越觉的自己命苦,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这狗屁的老天是在捉弄他是吧,既然让他活过来为什么还要如此折磨他,起码让他吃顿饱饭喝饱一次水吧,人家囚犯处决前还给顿大餐呢,楚飞愤愤不平的狠狠踩着脚下石阶,突然石阶一晃楚飞脚下一空一个跟头栽下山! ------------ 第一百一十章 恩人 本里面的隋朝不是历史上的隋朝,只是借用了隋朝这个名字~~~本书中所提到的隋朝是在兮架空出来的朝代,里面所出现的各种不符合历史常识的问题大家请无视哈~~~看文图个乐呵,不要深究哈~~ ----------------------------------------------------------------------------------------------------------------------------------------------------------- 大隋朝是一个新建的不到三十年的年轻王朝,当今的皇上是这个王朝的第二位皇帝,年号大业,如今是大业十年; 大业皇帝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个精明干练具有雄心大志的皇帝,他的父亲隋文帝建立了大隋,前朝皇帝暴政,以至于民不聊生,如今大隋不过建国三十年,到处是百废待兴。 大业皇帝接手之后,继续实行他父亲制定的与民休息的政策,减轻徭役赋税,同时也改革吏治,前朝正是因为官员腐败,以至于腐蚀了整个国家,大业皇帝汲取前朝灭亡的教训,对官员是否清廉很是重视,经过十年的整治,大隋朝的官员比历史上任何王朝的官员都要清正廉明。 官员不再是土皇帝,不再是横征暴敛欺上瞒下,那么下面的百姓自然能够安居乐业。是以大隋朝的百姓日子虽然过的不太富裕,但是却宁静安乐。 ――――――――――――――――――――――――――――――――――――――――――――――――――――――――――――――――――――――――――――― 山河村是一个有着一百户人家的大村,村里大概有一千人,经历了前朝的暴政和朝代兴替的战乱之后,山河村还能有这么多人,实在是不易。 之所以这样,原因无他,只因为山河村偏僻,资源贫乏,出入也不方便。对待这样一个鸡肋之地,不管是叛军还是前朝军队,对此都是不屑一顾,于是山河村在这种原因之下,侥幸得到了保全。 山河村的名字乍听很大气,祖国的大好山河嘛,但是实际上,山河村这个名字只是就地取材。三河村三面环山,只有一面能通到外界,一条小河沿着山脚环成了一个半圆,然后通到外界去,至于这条小河通向哪里,终点在什么地方,即使是山河村年纪最长的老人也不知道。 山河村以前不叫山河村,叫三山村,之所以叫山河村,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故事。 山河村她三面环山,山下面有一条小河。 山河村不缺水,村中有数十口水井,但是为什么这条小河能成为这个村的标志性事物并且成了这个山村的名字呢? 原因也很简单,只因为这条小河鱼多,并且因为这些鱼,救了山河村村民的命。 只要有水,那么这条小河就有鱼,鱼的种类有些单调,只有草鱼和鲫鱼,顺带还有泥鳅黄鳝之类的水产品。 鱼的种类虽然单调,但是架不住鱼多,山河村是一个有着一千人的大村,在几十年前那场持续了几年的改朝换代的战乱中,处处民不聊生,饥民横行。但是山河村靠着这条小河里的鱼还有山上的野果野草野味等东西,山河人的人安然的渡过了那最艰难的几年,没有一个被饿死。 正是因为这条小河有这个功绩在,所以当时的村长在大隋建立之后,召开村民大会,通过投票,大家一致决定把三山村的名字改为山河村,以纪念这个对村民有着大贡献的小河。 于是从此后,三山村的名字便被改为了山河村。 本书的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山河村,我们的女主人公,便是诞生在山河村。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样 呃,夫人,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到底老大的媳妇有没有事?我现在不敢去,心还碰碰地乱跳呢!” 赵长更拿准了自已的媳妇不敢对他怎么样,她那个没落的小世家,还等着自已来解救她家的一帮人呢,所以平时他在外面怎么玩,只要没有玩出火,林宝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不知道; “什么人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她?” 林宝珠气的其实还不是赵长更在外面玩女人,毕竟这么多年来,赵长更玩是玩,倒也每夜按时回家点卯,没有出现来路不明的女人抱着孩子在她家大门口哭的情形。所以,她今晚上气的是,赵长更这只猪,居然这么饥渴,连老大家那个吓跑丈夫的丑女也要!这让好歹也有几分姿色的林宝珠脸面往哪搁? 不过当下人命关天,如果苏琳真地出了什么好歹,凶手还是自已的丈夫,那么苏家虽然当初是带着交结赵家的缘故,所以与赵家联姻,平素里对苏琳不管不问,但碰到这样的大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自已丈夫的麻烦可就大了。 林宝珠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赵长更之后,还是板着脸往屋外走去。 赵长更眼巴巴地看着老婆略带丰腴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口,心里期望着她能带回些好消息,哪怕是受伤啊、变残了都行,只是别死人! 谁想,还不到五分钟,赵长更又看到林宝珠回转的身影。 “怎么又回来了?” “唉呀,没事了。我刚出门,就看到老大媳妇进了自家院子,还有那个小丑怪小童。” 林宝珠确信那个身影是苏琳无疑,为了怕自已判断失误,她还等苏琳拉亮了东院子里的灯,确信是苏琳后,她才回身的。 “嘘,吓死我了。”赵长更一抹额头上的冷汗,心知这件事也许就这样暂时揭过去了。 老大媳妇既然选择了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家院落,那说明她也不想声张此事。 呃,人没事就好,否则麻烦就大了。想到如果父亲知道这件事的后果,赵长更真的后怕起来。要不是仗着大哥赵振业外出多年,甚少过问家里的事,家里直系的子嗣只有他一个人,父亲早就对他冷落不理了。 在父亲眼里,值得宠爱和栽培的儿子只有赵振业一个人。而他,永远都是赵振业的替补队员。 …… 东院落里…… “妈妈,你真的没事吧?”小童一直担心着妈妈的伤情,刚才在古董屋里,妈妈一脸的鲜血真地吓坏她了。 “没事,你等等,妈妈洗把脸,你帮妈妈察看一下伤口,就知道没事了。” 苏琳在洗手间里接了盆热水,然后用毛巾把脸细致地洗了干净,果然,洗净脸上早先留的鲜血之后,在小童的帮助检查下,她发现自已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个伤口。 但苏琳也确信自已的确是被花瓶碰伤过,否则就不会留出满面的鲜血。但是现在头上,甚至身体的其它部位都没有伤口也是事实。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苏琳只能把这归倃于也许伤口不大,快速愈合了? 只不过,在头上被花瓶砸中的部位,苏琳摸到了一个指节般大的疙瘩,看来,是被花瓶砸中的产物; 。相信过几天这个疙瘩就会消失吧,苏琳也不以为意。 受到惊吓后的苏琳,却不得不再次思考起自已和女儿的前途命运来。 指望赵振业,那是不可能的。他在南云这么多年,除了年节,一般都不回家。平时琐碎的家事,苏琳也不可能在他回来的有限几天里一一说得清楚。并且那些小事,虽然对她们母女俩平时的生活影响很大,但在没有亲眼看到其发生的赵振业眼里,可能不值一提,甚至会认为她是小题大做。 虽然苏琳靠着自已的嫁妆,还能够支撑起自已的生活,不至于要在赵家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但是随着这几年小童生病开销的日益增长,苏琳在经济上也日渐吃力。而且,根据全国最权威医生的诊断,小童最好明年就要进行心脏手术,否则,医生不敢保证她能活到了13岁。届时,小童的手术费又将是一笔巨额开销。 虽然赵家的大家长赵硕会承担起这笔花销,但苏琳却觉得,如果自已能够独立承担最好了,不用担心会遭到赵家人议论纷纷的白眼和轻视。但是要她以出嫁之身,再回到娘家找父母亲讨要这笔款项,那家里那边的一大家子人也肯定会有所不满的。 思前想后,苏琳长叹了口气,把那股想要离开赵家,带着小童到外面生活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其实,这个念头早已有之。以前,是因为久候赵振业不归家的失望,现在,则是被赵长更今晚的不齿行为激化了! 哄了小童睡觉,苏琳也已经是疲累不堪了,她一头躺倒在小童的身边,然后便沉沉扎入黑甜乡。 苏琳睡着之后,她头上的那块拇指般大小的疙瘩,慢慢地融进她的体内,就好象她的身体给了它营养让它复苏似的。 苏琳并不知道,砸中她的那个花瓶大有来历,是赵硕一次在海外拍卖会上购得的心爱之物。据说,这个花瓶来自于历史上大有名气的唐朝皇室。 无巧不成书的是,由于赵长更的孽行,让被封印在花瓶浮凸图案里的木系异能,与苏琳的身体产生了融合。 一道道的绿芒以肉眼可见的光线闪过苏琳的全身,一遍又一遍……苏琳在睡梦中,只闻得满室的草木芳香,虽然现在是冬末,却好似春天来了一般,睡得比平时还要舒服安稳。 在睡梦里,苏琳好象又回到了自已从前在燕大中医系上学的日子,课堂上,陈教授拿起一株奇异的植物,向大家讲解它的药理,只是突然,那朵植物却绽开了花…… “妈妈,咦,屋子里好香啊,好好闻。”一早醒来,小童就感觉到了屋里有些不一样。 北方的冬末,院落里还有点点残雪,梅花凌寒独自开的美景并没有在这个小院落里呈现,反倒是小池塘里枯败的残荷提醒主人现在还是在萧杀的冬天。 所以,小童闻到这一室的花木清香,精神为之一爽。 孩子毕竟是孩子,经过一夜的安睡,已经基本上排除了昨晚上见到母亲躺在地上血流满面那恶梦般情景的恐惧了。 苏琳被小童惊喜的声音唤醒,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发现那个拇指大的疙瘩已经全然消失了,和昨天的伤口消失得一样迅速,心道:还好; !否则顶着个大疙瘩,总觉得到处怪怪的。 “嗯,是很香,好奇怪,咱们也没有喷香水呀?”苏琳的鼻端嗅到一室的草木清醒,似乎到了负氧离子浓厚的密林间,整个人一下了就精神了起来,和往日晨起昏昏欲睡的感觉完全不同。 “妈妈,好象不是香水的味道哦!我觉得,象是春天在公园里的味道。”小童虽然小,但也有对美好事物的感知能力,甚至比大人更敏锐。 “嗯,是啊,我也觉得是那样的味道。”苏琳推开窗户,见窗外仍是一片残雪漫地的景象,不由地暗笑自已痴傻,难道真地以为睡了一晚上,做了一个美梦,春天就会突然提前降临自已的窗前? 不过,这个梦还是给了苏琳启发,她记起自已因为在那次实验中的事故办了休学,还保留了学籍,如果现在去续读的话,应该能够得到校方的准许。 这个想法一旦进入苏琳的脑子里,就象扎了根一样挥之不去。 不是吗?现在一切条件都已经成熟:女儿也大了,而且这是离开赵家一个最体面的理由。 自已可以借口去上学,然后以小童还小需要自已照顾为由,带她到学校外租房子住,当然,还会请一个阿姨帮忙照料小童。 这是一个多么无懈可击、同时又给双方保留了体面的方法,还能满足自已想要离开赵家那无法阻挡的欲望。 苏琳越想越感觉这个方案可行,竟淡忘了屋内忽然传来草木清香的事情。 当然,自从她起床之后,这股草木的清香也慢慢变得淡隐起来,不象她在睡梦中时全无压抑的释放…… 帮小童穿好衣服,苏琳对女儿道: “小童,妈妈今天带你去妈妈从前的大学里玩,好不好?” “好啊!不过,妈妈,我还是带上面纱吧!”小童忽然不安地道。 “嗯,好啊。其实呢,有时候外面起沙尘暴的时候,街上也有很多带面纱的人。”苏琳安慰自卑的小童。 自从意识到自已的面孔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后,小童就很在意在外人面前要用苏琳为她特制的面纱挡住自已的脸部。 “妈妈,那哪天起沙尘暴时你带我出去玩好吗?” 小童觉得,如果真的象妈妈说的那样,那么自已只要是起沙尘暴时出门,就不会让大家特别留意带着面纱的她了。 其实,苏琳和小童也一样,每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已那张曾经光洁无暇的脸,变得如癞蛤蟆背上皮肤那般坑坑洼洼、还不时分泌出油脂,皮肤亦变得粗糙丑陋之时,她何尝不也是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自卑? 和小童一样,苏琳也有自已的面纱,每逢出门时,她一定要带上它。 “呵呵,今天不管起不起沙尘暴,咱们都要出门。不过,去大学前,咱们得去趟儿童医院!” ------------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赏赐 纪元325年,夏。 时值六月夏季,正是马特镇最炎热的时节。天空中火辣的阳光,似乎要将整个世界的水份蒸发。 不过对于火系魔法师们来说,这个季节正是他们最喜欢的季节。炎热的天气让火元素变的活跃,火系法师们在这段日子里冥想起来事半功倍,施展出来的魔法威力也比以往要强大许多。 圣庞加帝国,古利略省,马特镇东面有一处火山上,座落着一座高大的魔法塔。 这里是火系四级黄金阶法师,凯恩的法师塔。分三层,呈四方形状,每一层都有十米之高。 法师塔周围还有四千平方的土地,全都石墙保护。这片土地全都是法师塔的附属地,归凯恩法师私人所有。 凯恩法师是马特镇的守护者,接受马特镇的供养,庇护着马特镇以及周围十几个村落的安危,让小镇和村落不受强大魔兽的侵犯。在这片小镇范围内,凯恩法师无疑是最受尊敬的人物。 此时,在法师塔一层中。 一名黑发黑瞳的少年盘膝而坐,他呼吸均匀,眼睛紧闭,双手结成冥想法印,看样子他正处于冥想状态。 少年名叫方隆,今年刚满十六岁,是凯恩法师的外甥。 七年前,他的父母因为一场意外,双双遇难,只留下九岁的方隆孤单一人。于是,舅舅凯恩将他带到了法师塔,让他和自己一起生活。 凯恩法师大老粗一个,根本不懂照顾孩子。 好在方隆属于比较好养活的孩子,他的兴趣是看书,无论是什么书,即使是枯燥的魔法理论书,他抱起一本往角落一蹲,就能很安静的渡过好几天时间。 于是凯恩干脆将他安置在法师塔的一层里,这有着凯恩收藏着各种魔法理论以及魔法记事书籍。 在这里方隆则如鱼得水,开始阅读法师塔里收藏的各种有关魔法的书籍。到如今,法师塔里的藏书已经被他看的差不多。 七年来的累计,让他拥有了丰富的魔法理论知识。 在今年,他满了十六岁后,舅舅凯恩终于开始教导他魔法师的基础‘冥想术’,准备将他培养成一个魔法师。 魔法师是一个对精神力要求很高的职业。而十六岁正是一个人精神力正式发育成熟的时期,所以大部分的魔法师都是在这个年龄才开始正式修炼。 冥想术是魔法师们的基础,不仅能增长魔法师的精神力,更在冥想时融合天地间的魔法元素,在体内产生魔力; 当然,融合元素还涉及到魔法天赋问题,也就是元素亲和力。 一名魔法师的元素亲和力越高,每次冥想时能融合的魔法元素就越多,体内产生的魔力也越多。反之亦然,如果没有没有元素亲和力话,那就完全无法融合魔法元素。 方隆开始学习冥想术时,进度飞快。 他在十分钟时间内,就让自己进入了心如止水的状态。 又在半个小时后,成功将精力凝成一束,让自己的意识进入冥想空间!这说明他对自己的精神力有着很完美的控制力。 当时,在身边指导他冥想的凯恩激动万分,他也没有想到方隆在冥想术上竟然有这样的天份。 要知道资质普通的魔法学徒,光是让精神力凝成一束,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象方隆这样一接解冥想术,在一个小时内就成功进入冥想状态的,可以说是极其罕见! 但是……随后,方隆虽一直处于冥想状态,在他的身边也浮动着各系魔法元素。却没有任何一系的魔法元素选择融入他的身体!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方隆的元素亲和力为零!他的身体几乎是魔法绝缘体,根本无法与各系元素融合! 无法融合魔法元素,就无法在体内产生魔力。没有魔力,就不能成为魔法师。 这样一来,虽然方隆能顺利的进行冥想,也只能让他增加一些精神力而已。 舅舅凯恩顿时变的很惆怅。 坑爹呢,这是! 他的宝贝外甥明明拥有强大的精神力控制水平,又在短短一个小时不到就进入冥想状态!还拥有丰富的魔法理论知识,可以说是俱备了一个魔法学徒的完美模板。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再有一点点魔法元素天赋呢? 哪怕仅有很低的一点点,在丰富的魔法理论知识支持下,他敢肯定方隆也绝对能成为一名不错的魔法大师! 这件事情,让凯恩法师郁闷了好多天。 但是天赋这东西与生俱来,没有就是没有,想要也得不到。凯恩再郁闷,也无法让方隆变的有天赋起来。 …… …… 方隆知道自己没有元素亲和力后,心底深处总归是有些难过。只是他并没有将难过表现出来,十六岁的他比起同龄人要成熟很多。 他每天都依旧喜欢看书,而且还会坚持冥想。 “呼……”随着冥想结束,方隆沉沉的呼出一口浑气。冥想无法让他产生魔力,只有在精神力上有所精进。 从学会冥想到现在,这半个月来,他还一直没有放弃冥想,因为他心中还有不甘; 成为一名魔法师,这是他从小接触到舅舅凯恩后便开始萌发的愿望。 为什么一定想成为一名法师? 或许各种因素都有,他自己说不清楚。 但他,就是想。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阿隆,在吗?”这时,舅舅凯恩的声音在法师塔一层中响起。 不过凯恩人并不在一层,而在法师塔三层。法师塔中装有传音石,能让凯恩将自己的声音传到第一层中。 “在的,舅舅。有什么事吗?”方隆放下书本,出声应道。 “呵呵,你帮我去跟黑顺说一下,让她将法师塔右侧边下方的空地整理一下。我大约一个魔法时后下去试验一个四阶新魔法,这个新魔法范围可能会比较大,让她尽可能的清理出一片大点的场地。”凯恩笑着答道:“趁着最近火元素比较活跃,我想争取将这个新魔法试验成功。” “好的。”方隆应了一声,抱起手中厚重的魔法理论书,起身朝法师塔外走去。 此时,法师塔外的一座凉棚下。 一个瘦瘦黑黑的少女正一手支撑着下巴,有些犯困的打着哈欠。 这名少女正是黑顺,她是凯恩法师的仆从,今年已经十八岁。她从十二岁起就被凯恩法师带来,负责照顾凯恩法师的生活、以及处理法师塔中的一些琐事。 从每个月到小镇购买生活用品、煮饭、清理法师塔附近的卫生。以及替凯恩法师到小镇佣兵中心发布任务,全都是她一手包办,是个很勤劳能干的女子。 还好这里是异界,否则光一个使用童工的罪名就够凯恩法师喝上一壶。 法师塔的大门缓缓打开,方隆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魔法理论书,从法师塔中走出,远远的朝着黑少女喊道:“黑顺。” 凉棚下那瘦瘦黑黑的少女迷糊的抬起头来朝着法师塔方向望去,看到方隆后,应了一声:“方隆少爷,有什么事情吗?” “嗯,再过一个魔法时后,舅舅想要试验一个新魔法。麻烦妳将法师塔下方的那块场地整理一下,清理一片空地出来,越大越好。”方隆笑着对黑顺说道。 法师塔右侧那片位置,一直以来都是凯恩试验新魔法的地方。 不过前,不久凯恩法师从镇上订了一批魔兽的兽皮,用来制作魔法卷轴。这几天趁着阳光明媚,这批兽皮就常常晒在这片空地上。 “好的,方隆少爷。”黑顺点头应道,然后起身往那片空地走去。 “我来帮妳一起吧。”方隆将厚重的书籍放下,整理那批兽皮难免要搬运,所以他便跑上去帮忙……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同床 哗啦!一堆五颜六色的信件纸张卡片从鲜红色的信箱中迫不及待的挤出来,瞬间洒落在莫凡脚下,纸片砸在身上没有任何的痛感,但是恍惚间,莫凡却仿佛看见自己热乎乎的鲜血从脖子上的动脉喷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脖子,惊慌的看了下四周,呼~莫凡晃了晃脑袋想忘记刚才那副幻象,可是,眼前狰狞的鲜红色信箱却始终让莫凡眼前不停的晃动着血的颜色。这信箱,本来是雪白的,那红色,是被来讨债的人漆上去的,摄人的红色,是无声的警告。 莫凡快速的捡起地上的信件抱在怀里。 纸张不会有任何温度,可是一丝透彻骨髓的寒意却从怀中的这些纸张迅速渗透到全身每个细胞。 狠狠的打了一个冷颤,莫凡头也不回的冲向自己的房门,再也不敢看那个鲜红的信箱一眼。 进到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把那些信件往墙角小山一样的纸片堆上一丢,莫凡颓废的把自己陷进沙发,双手捂着脑袋,盯着那堆写满了不同语言的纸片。 一股酸涩的感觉从身上的某个点慢慢侵蚀到了全身,无声无息却又实实在在,那强烈的压迫感让莫凡所有的内脏都紧缩者,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这感觉扩散到莫凡脸上的时候,莫凡竟露出一个笑容。笑出来之后莫凡呆了一下,然后放松身体,好像一具尸体一样卧在沙发上,脸上却一直忍不住在笑。 真的是很好笑啊,正常的人如果落到莫凡这种地步,应该是沮丧、悲哀、绝望才对,可奇怪的是,这些感觉他竟然奇迹般的一个都没有。 当莫凡望着那些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点的讨债信时,甚至会天真的想着“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欠债更多的人了吧,就凭这一点,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都绰绰有余。”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莫凡嘿嘿的笑出声来,撇了一眼那堆纸片,开始在脑子里快速的计算,自家老头挂掉之前,公司的资产好像是二十亿rmb吧,当然这不是老头一人的钱,还有那些垃圾股东的。然后莫凡就只知道这个老头名下的跨国公司是经营电子产品的,其余的就一无所知了。 直到老头心脏病发挂掉,股东卷款撤资,公司一夕之间倒闭,莫凡还在大学的豪华宿舍里过着大少爷醉生梦死的幸福生活; 。然后第二天,一张死亡通知和一张法院传票就同时送到他手中,莫凡莫明其妙的就成了公司的债权人。 莫凡清楚的记得,当时他看着那个总数超过十亿rmb的欠款总额时,没有震惊,只是感到离奇,他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像他的名字一样,混混僵僵毫无建树的过完,做一个合格的米虫,可是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这样荒诞的事,简直可以写一本了。 在一堆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莫凡卖了老头名下的所有能卖的东西,豪宅、名车、股票、公司大楼、甚至老头珍藏的绝版线装古文小说。然后带着自己的行李和几万块得以幸存的私房钱,住进了这间原为金屋藏娇而购置的公寓。 原本住在里面的娇自然已经不在了,而且她临走的时候还很勤快的顺便帮莫凡收拾了屋子,把那些高档笔记本啊、等离子壁挂电视啊、最新的温控净化空调啊……卫生间里的那个按摩浴缸啊,这些碍事的东西统统一起带走了。 莫凡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屋子看起来大多了,而且卫生间里没有了那个占地方的浴缸,大便的时候视野宽阔,心情比较舒畅,排便也比较顺畅,从前便秘的毛病竟有了很大改观。 每次莫凡坐在马桶上抱着一卷纸巾大便的时候便会想:“唉,真是个好女人啊!可惜,咱没能实现她做少奶奶的愿望,估计这时候,她正在某个地方咒骂我吧!”毕竟,这女孩保留了二十几年的处子之身,在经过历时一年的明查暗访后终于决定给了莫凡。 想起她莫凡就挺愧疚的,莫凡很明白,像她那样艳若桃李的极品女人,在无数色狼的觊觎之下、在无数银弹的攻势之下,把自己的贞操保留那么久,的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时整个学校都知道她是个处女,所以当那天聚会她微笑着坐在莫凡旁边的时候,莫凡就明白了她的想法,先苦后甜。 花季女孩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拒绝了美丽爱情的诱惑,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筹码,等价交换的筹码,而莫凡,就是她相中的那个买家。怎么说莫凡也是个有担当的成年男人了,这点规矩,他懂,何况她真的让莫凡很动心――动了和她上床的心。 于是‘恋爱’了,于是发生关系了,于是同居了,于是莫凡就答应她年底登记结婚了。 对此莫凡没什么怨言,反正对莫凡来说,爱情是个奢侈的东西,没有哪个女孩会爱上一个没有上进心的废物吧!这个女人虽然同样的不爱莫凡,但是起码她会装出爱莫凡的样子,让他生活在她制造的王子公主的假象之中,过的醉生梦死。 可是莫凡收了货物,却没有付完该付的货款。 “如果放在商场上,我应该算是一个没有信用的恶商吧!”莫凡时常这么想…… “滴滴滴滴~”qq闪了起来,哗的起身,莫凡一个箭步冲到电脑前面点开那个有着一个大大“贱”字的图标,有此恶俗标志的不做二人想,一定是江阔了。莫凡qq好友里只有两个文件夹,一个‘我的好友’,一个‘mm’。 那些数量众多各具特色的mm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聊天打发时间的,而‘我的好友’里除了那个写着一个大大‘淫’字代表莫凡自己的图标,就只有一个人,就是‘贱’字图标的江阔,昵称wksj,别人不知道这几个字母的含义,莫凡可是清楚的很,挖坑射精; 第一次看见他的昵称莫凡就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ttzh,江阔见了之后哈哈大笑,发来一句“淫人,你在这个坑里种的花,绝对开的倍儿艳倍儿艳的!” 莫凡很快的回复:“贱人不愧是贱人,居然一眼就看出是填土种花。”随后江阔很快发了一个害羞脸红的qq表情,顺带八个字,“不要这样夸人家嘛~”呕~ 这就是莫凡唯一的朋友、哥们、兄弟,江阔。 莫凡急忙点开图标,上面已经打了几排字,还以非常变态的速度在增加着,“淫人,出来种花了!淫人,别忙着泡mm了!淫人,你正在拉屎吗?淫人,你丫的不会被人砍了吧!淫人,你等着,我马上去给你收尸!淫人,我去之前不要死啊!淫人,你不会真的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吧!淫人……” 莫凡赶紧拉出键盘快速的敲击,“贱人!知道你九阴白骨爪打字快,也不用这样现吧!” “哇!淫人!”江阔发来一个惊吓的qq表情,“我还以为我和梅超风偷情的事情是个惊天大秘密呢,没想到居然被你知道了!还知道我跟她学了九阴白骨爪?!” “是啊!”莫凡没好气的敲击键盘,“我还知道你跟东方不败有一腿,准备切了跟他学葵花宝典呢!” “这也被你知道了!”接着一个淫笑的qq表情,“话说东方美人虽然是个变性人,但是身材相貌丝毫不比极品mm差,特别是那双长腿,可以完美的缠在腰上……那种柔中带刚的媚态,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唉,虽然他强烈要求我和他一起修炼葵花宝典,可是我忍痛拒绝了,没办法啊,我还要留着小jj挖坑射精让你这个淫人填土种花呢!” “我靠!”莫凡暗骂一句。心想这贱人耍贱的功夫简直已经登峰造极了,就算把‘天下第一贱’这个牛叉的名号赐给他也丝毫不为过,真是彻底败给他了。 敲击键盘,莫凡决定立刻结束这没营养的话题,“贱人,耍贱对着mm耍去,说吧,什么样的case?”这小子知道莫凡现在的境况,绝对不会没事骚扰莫凡跟他打屁吹牛的,联系他肯定是有生意介绍给他。唉,在警察的监督下,莫凡不得不努力赚钱还债,不管那个债务的数量有多离谱。 “最近不景气,没啥好单子,这是一个企业网站,很小,报酬5000块,要求一个星期搞定,怎么样?你接不接?” 江阔家开了一个小小的信息公司,就是出租服务器空间,制作维护网站的一公司,这贱人知道莫凡需要赚钱,但是莫凡一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哪个公司愿意要?他就利用自己在家里公司帮忙的机会,偷偷截下新客户的case给莫凡做,莫凡做好之后他拿到钱去帮莫凡报税开发票,然后把钱汇给莫凡。果然是好兄弟,够义气!不过,就不知道他老爸如果知道了他做的‘好事’,会不会气得喷血不止呢? “接!苍蝇再小也是肉啊,一周没问题,就算不睡觉我也搞定!” 莫凡发过去这句话,叹了一口气,想想以前随便买件衣服都在一万上的日子,真是恍如隔世。如果一个正常人从亿万富豪一夜之间变成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估计不是疯了,就是寻死自杀吧!可是莫凡不仅没神经失常,也没有想过死了一了百了,也许,他本来就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之内吧!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母 威武侯府雕梁画栋的府门前,两列执枪肃立的甲士延伸到长街的尽头,而在这些甲士的身后满是围观的百姓和官吏。 在众人的期待之中,盛装锦衣的威武侯姬肃和侯夫人孙氏从侯府中走出,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长街的尽头,很快出现一群人走进了甲士们升起长枪形成的仪仗中; 这群人为首的是两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将军,后面跟随着一队黑色衣甲的兵士,而与这幅场面有些不符的是,为首的两个黑甲将军中间有一个六岁的幼童,这幼童的身上穿着一身宽大的锦衣,身上的饰物尽显贵重,但此时这幼童却双目低垂,稚气的脸上满是泪痕,被身边的两个黑甲将军分别牵着左右手,向着威武侯府门前走去。 咔、咔、咔、咔…… 随着两位黑甲将军的走动,他们身上的盔甲发出一声声碰撞。 终于,两位黑甲将军手牵着幼童走到了威武侯夫妇面前,两位黑甲将军带着身后的兵士一起单膝跪下,低头向威武侯恭声参拜道:“拜见侯爷!拜见夫人!” 等到两个黑甲将军行完参拜之礼,威武侯这才上前扶起两位黑甲将军,面色露出不悦说道:“张将军、罗将军,今后你们便是本侯的部下,大家都是军中兄弟,私下里不用再行这种参拜大礼,否则本侯可要生气了。” “多谢侯爷!” 张将军和罗将军起身同声说道。 威武侯的目光落到张将军和罗将军两人中间的幼童身上,脸上露出悲伤和溺爱的表情,语声痛惜的说道:“这便是镇南将军的遗子杨岳吗?两位将军尽管放心,我姬肃一言九鼎,既然我说要将镇南将军的遗子收为义子,今后必当将他视若亲子!” 张将军单膝跪下,对威武侯感激道:“多谢侯爷大恩!能够有侯爷照顾镇南将军的遗子,镇南将军在天之灵也能够得到安息了!” 另一旁罗将军对那幼童,也就是镇南将军遗子杨岳说道:“岳少爷,赶快参拜侯爷,今后侯爷就是你的义父,会像镇南将军一样疼你爱你的。” 幼童杨岳尽管双目无神,但还是听话的在威武侯面前跪下,只是他的小嘴张开,啊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张将军和罗将军脸上露出忐忑之色,但威武侯姬肃却大笑一声,俯身用一双大手,将杨岳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笑道:“哈哈哈!岳儿,今后我便是你的义父,这位是我的侯夫人,也是你的义母!今后我们会像镇南将军夫妇那般疼爱你的!夫人,你先照顾岳儿,给他按照我嫡子的规格划置一座小院,今后在我的侯府中绝不能委屈了岳儿!张将军、罗将军,本侯还有些话要对你们交代!” 威武侯姬肃带着张将军、罗将军离开之后,杨岳茫然害怕的看着周围,接着便被侯夫人孙氏拉着向威武侯府中走去。 就在这时,杨岳听到周围围观的人中响起了一阵阵议论声。 “这便是镇南将军的遗子了!” “真是太可惜了啊!镇南将军若是打赢了赤峰之战,便能靠军功晋封为镇侯,能够开府立衙,即便是日后兵败身死也能为遗子留下爵位领地,可惜赤峰之战居然输了!” “赤峰之战虽然输了,但也是靠着镇南将军将黑水国进攻的军队消灭大半,威武侯才能一战消灭黑水国的军队,凭军功晋升为武侯!若是镇南将军没有随军战死的话,今日便能看到一武一镇两位侯爷同殿晋封的盛况了!” “镇南将军是武师十重强者,镇南将军夫人也是武师五重强者,继承了他们两人的血脉,这位镇南将军遗子若是武道天才的话,在威武侯的栽培下,说不定还能够重振乃父遗风,将来继续为我真武国开疆扩土; 。” 跟随着侯夫人孙氏进入侯府之后,那些人接着议论了什么,杨岳却听不到了! 那是进入威武侯府,成为威武侯姬肃义子半年之后。 享受着威武侯府丫鬟仆役的照顾,平日里威武侯姬肃和侯夫人孙氏也经常来看望他,杨岳逐渐走出了双亲逝世的悲伤,重新变回了以前那个玩闹嬉戏的顽童。 这一日,杨岳摆脱了丫鬟仆役的看护,闯进了侯府当中一座种满花草,精致秀美的院落当中。 威武侯府当中,威武侯姬肃的亲属,包括威武侯的义子们,只要是有着主人身份的人,在威武侯府当中都有着单独的一个院落,杨岳也不是第一次闯入他人的院落当中,即便是被发现,只要告诉对方自己镇南将军遗子,威武侯义子的身份,对方便会将他礼貌的请出院落。 “嘿……呀……喝……哼……” 这座小院落当中一处草坪上,一个与杨岳年龄相仿的女童,穿着白色武者劲装,正有板有眼的施展拳脚,演练着一套颇为繁复的武技。 “这是……武技?这个小女孩是在修炼武道吗?” 年幼的杨岳睁大双眼,躲在一棵树后窥视着那个小女孩。 “不对!父亲以前教导过我,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只能修炼炼体强身的炼体功法成为武徒,为将来武魂觉醒打好基础,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在修炼炼体的功法,不过她施展的武技包含拳法、掌法、腿法和身法,而且繁复精妙,肯定是上乘的炼体功法!” 杨岳虽然年幼,但镇南将军夫妇都是武师境界的武者,杨岳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对武道有一些了解。 “我曾经立志要学父亲那样成为武道强者,学古之冠军侯那样为真武国开疆扩土!现在我正是开始修炼炼体功法的年龄,不知义父威武侯会传我怎样的炼体功法!父亲说过义父威武侯有圣级总决秘典,义父这半年来对我宠爱有加,他要传我的至少也该是天级炼体功法甚至是总决秘典吧?!” 杨岳虽然是隔了数十米观望,但也逐渐看清楚那小女孩身上的劲装材质与他身上穿着的华丽锦衣一样,而那小女孩虽然年幼,但肤色白皙晶莹,面容精致完美,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而且小女孩拳脚发动带出风声,显然是炼体功法修炼到了武徒二重,以她的年龄和修为而言,足以堪称武道天才了。 杨岳躲在暗处观看了半个时辰,就在他觉得无趣想要退走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突然停下动作,然后转身向着杨岳躲藏的位置冲来。 杨岳看到这小女孩发现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惊慌,而是大咧咧的从树后走了出来。 就在杨岳露出笑脸想要打招呼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却如此喝道“小贼!看打!”,并在冲到杨岳面前之后,挥起小拳头砸向杨岳的脸上。 小女孩的拳头呼呼生风,杨岳还没有修炼炼体功法,此时只能举起双手护住脸庞,避免被打个鼻青脸肿; “……” 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在身上。 杨岳好奇的放下双手,却看到小女孩的小拳头定格在他脑袋附近,而小女孩的脸上此时一副捉弄人的调皮表情。 “胆小鬼!我又不会真的打你,捂脸做什么?” 小女孩打量着杨岳,然后问道:“我没有见过你,你是谁呢?” 被这小女孩吓了一下,杨岳有些恼怒,但并不是生这女孩的气,而是恼恨自己,听到小女孩的问话,杨岳没好气的说道:“我是镇南将军的遗子,威武侯的义子!” “哦……你就是娘亲说过的杨岳吧!” 小女孩露出笑容说道:“小哥哥,我是威武侯的女儿,大名叫如画,小名叫萌萌!你可以叫我如画,也可以叫我萌萌哦!” “如画……姬如画……萌萌……姬萌萌……” 杨岳低声念着,然后疑惑的看着小女孩姬如画问道:“为什么你要叫我小哥哥呢?” “嘻嘻!你是父亲的义子,当然就是我的哥哥了啊!不过在我诸多哥哥当中,你是年龄最小的,所以你就是小哥哥!” 姬如画绕着杨岳转了一圈,说道:“小哥哥,听娘亲说,你比我大了一岁,可你刚才那么害怕,难道你还没有修炼炼体功法,为将来觉醒武魂做准备吗?” 杨岳神情低落的说道:“以前父亲母亲在世时,我还没有来得及修炼炼体功法,他们就……我来到威武侯府成为义父的义子这半年,也许是觉得我还沉浸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中,所以义父也还没有传授我炼体功法!” “原来是这样……” 姬如画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突然说道:“小哥哥,要不要我把我的炼体功法偷偷传给你呢?” “欸?这样可以吗?”杨岳不可置信的问道。 “没问题的!你是父亲的义子,这套炼体功法将来你总能学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啊!” “什么条件?” “嗯……众多兄弟姐妹中,小哥哥你是跟我年龄最相近的,我的条件就是以后小哥哥你要跟我一起修炼,看我们谁的修炼速度快一些!” 杨岳愣了一下,年幼如他也懂得功法的宝贵,却没想到姬如画只是提了这样一个条件。 “只是这个条件吗?” 姬如画点点头道:“嗯!小哥哥你可不要小看我啊!父亲跟大家都说我是武道天才,不过我觉得找一个人对比一下才好,如果小哥哥你的修炼速度比我还快的话,那小哥哥你就是真正的天才哦!”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恨吗?晋凡书楞了一下,他想了想,才轻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或许小时候是恨过吧。很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李叔叔就是我的父亲,后来懂事了知道不是,就会想我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不要我和娘?或许……是那样想过吧,可是,太久了啊,久到忘记了。 再后来,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好像天生就这样,我就是没有父亲的,那又有什么可想的呢?只是偶尔会羡慕邻居小哥父母双全。” 他说道这里,转头向夏语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任母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情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纸筏 “什么事?”夏语初坐直了身子,她并没有将秋芹扶起来,而是认真地望着她问道。 她认真的态度,无疑让秋芹心更定了两份,道:“请容奴婢禀来。我是晋家的家生奴才,我爹和我娘都是晋家的奴仆,原本也是大公子身边的人,在年幼的大公子院子里当差。 后来,因为与大公子身边另一户仆人刘家争一个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抓奸 ------------ 第一百二十章 抓奸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归杭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春姨 回到杭城后,第二天周家就来人接周绮,周绮跟着周家仆人离开了晋府。 在离开之前,她跑到了紫琼院寻夏语初,却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吭声。她有心与夏语初寒暄几句,又因为之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此时拉不下脸来,但不说吧,气氛又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她抬眼看了夏语初一眼,却见她悠然地做着针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家宴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配人 ------------ 第一百二十五章 震慑 ------------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遇蛇 因为要避开其他人,夏语初挑着偏僻些的路,借着花木草树的遮掩往紫琼院行去。 不过这样一来,因为绕了路,远了不少。刚绕过荷塘边,却隔着一道粉墙,听得隔壁有模糊的说话声传来,听声音极近。 夏语初微微顿了顿脚步,思索着是不是该避一避,待那些人过去后再走,不想却被那些说话声吸引住了。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午后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离观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盗书 ------------ 第一百三十章 棋子 “没有,”秋芹道:“我们都是方才听到了声响才出来看个究竟的。大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吵吵嚷嚷的?” “府里进了飞贼,不也知道丢了些什么东西,正到处搜着人呢。”那婆子道:“既没什么事,你们就快回去歇息罢,门窗关好了,发现有陌生人或是有人形迹可疑的,记得及时通传。” 众人应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抄家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账目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辛秘 夏语初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从不提起两个账目之事,鲁氏与慕容归也似乎毫无异处。 因晋府通敌那些书信是任青瑾盗出来的,他也被留在行宫里受命配合调查,与夏语初也偶有会面。 他与夏语初在园中饮茶,四周无人,夏末还带着些微燥热的风从树下抚过,夹杂着丝丝荷香。 “容四可知道你是东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安慰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见面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恋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榻前 慕容归抬头看了她一眼,写字的手顿了顿,问道:“你在想什么?” 夏语初从混沌的状态里惊醒,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才渐渐聚焦:“没,什么也没想。” 慕容归没有做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夏语初在他的凝视中移开目光,觉得浑身有些僵硬。 一会儿后,他也移开了目光,搁下笔,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释然 ------------ 第一百三十九章 贺礼 ------------ 第一百四十章 表态 ------------ 第一百四十一章 王府 窗外是浩淼的水波,偶尔有水鸟从江面掠过,青黄交杂的岸边有或黑牛和黄牛在悠闲地吃草,远处起伏的青山在天边划出青黛凝重的色彩,船身很稳,如果不是看着岸上的景色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掠过,简直感觉不到自己是坐在船上的。 夏语初低头抄着佛经,神情专注。有调皮的江风绕过窗扇,吹散她松松挽起的发丝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示爱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皇宫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弹劾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归来 冬去春来,寒鸭暖燕,万木复苏。 不管朝堂内外是如何风云变幻,暗潮汹涌,在王府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和。 日复一日的平静日子里,夏语初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生来就是王府里一名寻常的侍女。 只是,她亦明白,此时的平静只是假象,只是暂时的,不知什么时候,皇权之间的生死之争便会上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会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怒气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行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曲水 “这是裕丰楼,做得全城最好的早点。”穿行几条街后,任青瑾停了一座酒楼前:“我猜你还没用早膳罢?” “猜对了。”夏语初笑道:“既有都城小霸王任二公子当导游,不留着肚子吃遍都城最好吃的民间美食,不是亏待了自己么?” 任青瑾虽没有听过导游这个词,也能猜着意思,笑道:“你放心罢,早 ------------ 第一百五十章 琴师 ------------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连云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怀孕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沿着荷塘边上,两人一路分花拂柳地一路慢慢行来,寂静的荷塘浸着淡淡的荷香。任青瑾告诉她,孟泊所乘坐的商船在江上遇到了江盗翻了,虽尚未寻到尸体,但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夏语初点了点头。 “你不会是为孟泊伤怀罢?”任青瑾笑问道,语气轻松,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不,”夏语道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入狱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和亲 ------------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危机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仇恨 夏语初的胸中充满了愤怒和震惊,借着火光,她看见入侵者脸上带着狰狞的暗色铁面具,在黑夜与火光的交映中如突然冒出的鬼魅。 而这些鬼魅大部分在拦截慕容归的亲信部下,一部分在营区里搜寻着什么,几个铁面人已经极靠近念如云的营帐,他们对营区的布置竟然极为清楚,分工极为精准! 他们知道慕 ------------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中毒 ------------ 第一百五十九章 获救 夏语初已经分不清身上哪里在痛了,只觉得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难受,在黑沉沉的昏暗和混乱中,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那毒药那般厉害,早知道就该换一种…… 也只有这般咬着牙乱想着,她才能一直勉强保持着一丝神智没有彻底地睡过去,她知道,若是此时一睡,或许就是一生了。 至将死之际,她才发 ------------ 第一百六十章 布局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