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寒英坐销落 平成十八年,初冬,飘扬的鹅毛大雪一夜纷沓,将枯朽的枝桠开出洁白的梨花,满满压了一头。整个地面素色,一脚下去便是深陷。日头却是晴朗的,淡淡的云被吹散撕裂却又恢复,金色的光微微寒凉的光泽。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瑞脑消金兽,不同于外面的冷意深深,殿内却是熏香点燃,温暖异常。一盏清茶袅袅生着清烟,一段断帛在脚下静静地滴血,身着明黄色袍子的男子正在饮茶,他有着极为清俊的容貌,宛如月神皎皎。玉冠束发,芝兰独立。虽然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却能看见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皇上。”内监突然闯进来,阴凉的风夹杂着风雪穿过精致的朱门闯进大殿,将殿内的暖香凝结成一片凉意。“皇后娘娘为您诞下了小公主,但是娘娘却不好了。” 上好的羊脂白玉杯便顷刻之间碎裂,年轻的帝皇站起身来,却是一字不语,静默半天,正当内监以为皇上并不在乎的时候,却听见帝皇艰涩的声音:“你......来扶朕过去。” “诺。”内监立刻应声,上前去搀扶,碰到帝皇的手时却是一惊,竟是这样冰冷的温度,宛如捧了一手冰雪,手掌却流着殷红的鲜血,正一滴滴落地开花。 囚凰宫。 不同于满园开着梅花的盛景,宫殿的附近却是寸草不生,土地贫瘠的一片。丑陋而扭曲。在繁华的皇宫,显得如此突兀而不和谐,来来往往的宫人却无一人奇怪。帝皇停在宫殿一丈之外,却再也不敢向前。 殿门紧闭,唯有侍女低低抽泣的声音,宛如刀痕,一寸寸割裂他的心。 今生今世,你若是敢靠近这座宫殿一丈之内,我便与你生死不见! 当初字字坚决,掷地有声,只要想起她当时看着自己一脸憎恶的表情,心里便是一痛。 “皇上。”突然被握痛了手,内监不敢呼痛,却也知道帝皇的心思显然受了影响,只是喏喏提点一声。帝皇怦然回过神来,慢慢地点头。 似乎才从一个噩梦里醒转,还来不及庆幸,却发现自己掉进了地狱的深渊。当帝皇终于走向宫殿,推开了沉重的檀香木门,看见锦被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时,便是这样的心凉。室内除了她的贴身侍女之外,竟然再也无人。 决心蛊毒。 尸骨无存,唯有一滩心头血。 苍河古国的秘毒。 她就是这样狠心?他只是那样卑微地爱着她,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推开内监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床榻边。青色的鲛纱,青色的锦缎,血染了一片。他伸手去碰那一滩血迹。血液还是温热的,只是......那人却再也不见。 侍女还在哭泣,低低的声音丝丝缕缕缠绕着东风飘散得很远,一片呜咽。 “她是不是还有话要你留给我?”好似想起了什么?他突然转身握住侍女的肩膀,眼神炽热空洞地吓人,却又是那样惊心的悲哀恳切:“求求你告诉我,鸳鸯。” 鸳鸯是她最信任的侍女,她有什么话必然会对她说。 鸳鸯抬起哭肿的双眼,看着眼前脸色青白的男子,不由一阵心酸。果然是公主亲手扶植的帝皇,心思细密不输公主。“长公主的确有话要我传达。” “说。” 她看着他的双眼,便一字字清楚地重复了她的话。 那时候,她刚刚诞下公主,却再也不愿意看自己的骨肉一眼,吩咐产婆抱出去之后,留下她一人。 她的长发披散,宛如海藻,脸色雪白,美得脆弱。可是眼神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决。 “鸳鸯,你知道吗?我的前半生都被困在皇宫,外人只羡慕我有锦衣玉食,我高高在上,不容侵犯,却不知道这皇宫其实是精致华美却掩藏无数肮脏的牢笼。为了报答先皇的恩情,我竭尽全力培养他的儿子坐稳江山,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啊。别家十四岁的女子还在摘花扑蝶,我却要提心吊胆地和那些阴险诡秘的人斗,阴谋阳谋,用尽手段。旁人只以为我无坚不摧,却不知道我有多累,每一天起来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早的朝阳。” 她自嘲一笑,明明语气虚弱,却坚决地阻止自己去搀扶,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眼神带着憧憬的流光。“那个时候我就想着有朝一日功成身退,退去一身华衣离开皇宫,去寻找自己的快乐。我想看塞北飘雪,寒江垂钓;想看江南冷雨,摘花欢笑。” 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一抹极浅淡的笑容,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被冰洁成冰霜,眼中的憧憬的温柔碎裂成锋利的刃。她咳嗽一声,吐出一滩嫣红的血来。一手捂住心口,却笑得很是畅快:“可是这一切都被他打碎了!我成功培育的帝皇,他亲手毁了我!既然他不成全我,也休想得到我半分!已经服下了决心蛊毒,我今一死,他必有话要问你。那你就告诉他,记住,一字不漏地告诉他。我,兰秀宁这一生从来没有恨过人,唯独就是一个他!” 帝皇浑身一颤,脸色灰白宛如瞬间被抽走了精魂,他一步一步爬到床前,对着那一滩鲜血,却是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绝望。“皇姐,皇姐,你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不肯爱恒儿?” 似乎还是一样的初冬啊!也不过是七年啊!怎么就变化沧海,从此参商永隔绝? 外面的白雪还在下,不谙世事的纯洁,将人世间一切的爱恨情仇,情债几本都湮没覆灭。情真情痴,缘生缘死。枕上血色还在,半面相思不复。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死局。 鸳鸯望着他悲痛欲绝的身影,却是想起了当年还只有九岁的帝皇。 以及当年风华无限,铁血手段的长公主。 ------------ 第一章相逢莫道不相识, 夏馥从来琢玉人 那是平成十年的初冬。 满天飞雪,一枝一枝的树头被压成雪白。 一顶轿子,精致的黄楠木,上好的鲛人纱,可见贵气非同一般。 素手纤纤,轻轻挑开了轿子的青帘。 “停轿。”声音冰冷宛如雨水落地碎裂冰晶,一夜梨花尽数凋谢。 “诺。”秀美的侍女当下听令,一挥手停下了轿子。 从轿子里走出的女子,一身素色,容貌却是盛世,一寸一寸都是精致的弧度,一双眼睛仿佛揉进了满园的春色,艳光逼人。身姿曼妙,裹在素色的衣衫更添几分难近的高贵。乌发如云,并没挽成时下女子最欢喜的惊鸿发髻,只是松松垮垮地簪着一只白玉簪,全身上下也不过就这装饰,却仿佛万丈荣枯,尽在其中。 她的美貌,具有杀伐之气,即便只是静静地站着,与这雪景浑然一体的寂寞,却无法叫人忽视。仿佛一看见她,就能从眉目中看见南国寒冬肆意飘扬的白雪,疆场的刀光剑影在眸色中融化,酿成一杯鸩毒。 浑身一颤。 守着南门的侍卫看见远远朝着自己走来的女子,下意识就想要去握自己的佩剑。但是渐渐看清了容貌,却是这样的感觉。 “见过平安长公主。” “免。”她眼神也不曾给过一个,只是淡淡一句,踏进了宫门。 素色的裙角逶迤在地上,卷起一地的白雪,有幽幽的香气拂过。侍卫抬起头望着远去的背影,心思万千。 平安长公主。 在赵国,她的身世一直是一个谜,当年先皇征战四方,在一次胜利回朝之后带回了她,赐住寝殿曰风华。封号平安,当着满朝文武,称其为赵国长公主。风华殿是暖和公主求了许多年也不曾见先皇松口恩赐,谁知道她一来便将宫殿赐给了她,而且并非国姓,却说是长公主。暖和公主怎么忍得,当下就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宫人去风华殿里找她算账,却被先皇的死士拦在了门口,连殿门也不曾迈进,气得暖和公主回去找皇后哭诉,皇后却是面带难色,不予做主。 暖和公主当时便不服气,找到先皇质问,言辞激烈,辱了她。为此,一向慈爱的先皇动手打了暖和公主一巴掌。 自此,众人皆知。平安长公主恩宠无限。 而她却是一贯的低调,平时鲜少看见她出殿门。直到三年前搬出皇宫,移居潜阳之后,更是少有消息。如今先皇突然驾崩,平安长公主回来。 竟是先皇一旨遗诏,叫她辅佐年幼的太子登基。 后宫向来是多事之地,只怕又是要起风波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 曲院风荷,却是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雪。 先皇驾崩,天地同悲。 满目望去,一片缟素。 风雪无情,蛮横地刮开窗户,割裂暖室内的温香。 年幼的皇子跪在先皇的灵位之前,低低抽泣,宫人早已经被屏退,只剩下满室的空荡,小小的身子显得无助而叫人怜惜。 “抬起头来。擦干你的眼泪。”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引得他抬起头。一张粉雕玉琢的脸,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其轮廓之俊美。眼睛黑白分明,宛如秋水沁透琉璃珠,却是含着一汪泪,破碎的星光似乎都被折射,惊人的动人。 “皇姐。”他一看见她,便知道。皇家公主只有暖和和平安。暖和性子刁蛮任性,十足的公主气,父皇驾崩突然,她只怕也是哭得昏天地暗,哪里会用这样的声音来叫他抬头,何况,这样的容貌也只有仅仅见过一面的平安长公主了。 “你是帝皇。”平安慢慢低下身子,眼睛与他直视。像是陈述却又仿佛是烙印,将一字字刻在他的心头。“帝皇永远不会有眼泪。” 他低下头不语。只是将眼眶里的眼泪默默收回去。 “跟我来。”平安径自走开,他跟上去。直到停在一幅巨大的画前。气势磅礴,波澜壮阔。 “你可知画上是什么?” “正是赵国的疆土。”这一幅画是先皇六十大寿那一年,当代丹青好手花费整整三年的时光描绘的江山锦绣图。父皇看见了,龙颜大悦,当然连道了三个好字,赏赐无数,将这幅画挂着。 “然。”平安点头,素指一点,指着画上的某一处道:“这地是山河关,地势险要,物产丰饶,原先是江国之地。先皇出兵,折损七名良将,一代骠骑将军上官泽和在此战役中失去一手一眼,才换得这地。而这里,金光城,北疆出兵十万来侵犯,先皇御驾亲征,与之抗横足足二年才逼退了北疆,守住金光城。死去的守城将士的尸骨累累,一叠如山。这里......” 她的手指每每点到一处,便详细地告诉他有关的历史,其惨烈,犹如亲眼目睹。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先皇为此打下这一片辽阔锦绣的万里江山,有多少士兵的鲜血描绘了这幅画?”平安淡淡道:“皇上,这江山如今就在你的手里。你可守住它?” “可。”他虽然年幼,但是生性聪明,自然明白她说话的用意。 他少年登基,根基不稳,皇叔权臣拥兵自重,骄纵跋扈,虎视眈眈,要守住父皇留给他这一片的江山可谓困难重重,他哪里来哭的时间和资格? “求皇姐助我。”他跪下,双手握拳。 “然也。”平安看着面前一脸稚气却眼神坚定的皇帝,伸手去扶起他,眼中终于有了一点点暖意。“平安敢不从命。” 她入了这宫门,却没有打算过轻松而退。 今后,还有好长的一场仗要打。 ------------ 第二章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翌日,先皇入皇陵,棺木由京平最好的匠工们以上等檀香木精心制作,钦天监挑选吉日下葬。朝中七十二重臣前来扶棺。面如冠玉的少年天子一身素衣,白缎束发,堪堪走在最前面。 围观的百姓在为先皇逝去而悲痛的同时,对这一群难得一见的贵人更是充满好奇。天子不过九岁,却是龙章凤姿,气度非凡,纵然此刻眼眶泛红,却是一滴泪也未落。惹人惊叹而又怜惜。而他身侧的女子同样一身素衣,宛如笼罩在一层轻薄的纱雾中,姣美的容貌,冰冷的肃光,不可直视的荣华。 这便是闻名难得一见的平安长公主吧。 纵然暖和公主贵气十分,可是站在平安长公主的身边,竟是无端落了气度,浑然似一个丫鬟了。 “恒儿。”平安的声音轻淡:“人生宛如沧海一粟,世人便如蜉蝣孤苦。”即便尊贵如帝皇,也不过是个凡人。命数也同百姓一般,沧海粟栗,依赖天命罢了。 少年天子听见了她的话,自然也明白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望着渐渐被掩埋的棺木,心里的酸涩汹涌,硬生生地别过了头去。“恒儿知道。” 那棺木里的人是他的父皇啊。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对把自己抱在膝上玩乐,再也没有人给他做各种好玩意,再也没有...... “父皇。”他在心里最后喊了一声。如果泉下有知,请保佑他成为合格的君主,守护好赵国每一寸疆土。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侧目看了平安。亭亭玉立的少女,冷静沉着不同凡人,父皇之所以在临死之前下旨意要平安长公主来辅佐他,是不是早就....... 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打量收入眼底,平安不发一言。 回到皇宫已经是正午,阳光火热,透过斑驳的树影直直照耀在地。屋瓦的光被折射,倒影在水光粼粼的湖水,将波光和金色连成一片。 群臣告退,天子也回了自己宫。平安正穿过九曲回廊,却被身后人叫住。 “长公主留步。” 说话的男子一身紫袍,上头有精致的刺绣,振翅欲飞的白鹤。还是丧期,天下莫不着素,那紫色也并非深沉,浅浅如云霞。一张脸似有病态却不减俊美。 “永成王叔。”平安见礼。 男子连忙扶住:“不敢。长公主如今乃是监国,本王实在受不得此等大礼。” “不知王叔有何见教?”平安也不推辞,顺着他扶着的力道便站住。 “皇兄病逝得突然,皇上虽是聪慧,却也年幼。朝中局势复杂,难以稳定。长公主监国,却是久居潜阳,难免有不知之处。本王不才,身子虽是一日不如一日,但是如果长公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本王一定倾力相助。”男子说话的时候,琥珀色的眸子一直盯着平安的脸看。 这话可以说是婉转之极,意思却是明显易懂。 “多谢王叔,平安记下了。”平安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微微颔首以示自己记得并且收下了他的心意。 这般不动声色,男子的眼中一道诡异的流光快速划过,却也见好就收。“既然如此,本王就先告辞。” “王叔慢走。” 男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尽头。身侧的侍女终于忍不住问了:“长公主。永成王爷这话是真是假?” 平安淡淡看了侍女一眼,眼中有警告之意,侍女立刻明白,懊悔自己失言。宫中多是耳目,敌我难辨。 话多必失。 永成王爷是先安太妃的第二子,乃是先皇的七皇弟。安太妃怀着永成王爷的时候遭了嫔妃暗算,一帖虎狼之药下肚,当时便腹痛如绞,血流不止。永成王爷也是命硬,还是活了下来。安太妃却支撑不住,失血过多而死。明宏帝怜惜永成王爷出生便丧母,更是体弱多病, 在他满月的时候边封他为王,封地充番。 永成王爷体弱,性善,又早早封王,于皇位之争并无威胁,因此与各位皇子皇兄叫好。先皇登基,因怜惜永成王爷的身子,特准许他可不回封地,在帝都安置了王府。 至今,十三载。 平安的眸光微微冰冷,唇边却有笑意。“是敌是友,静观其变吧。” 或许,明宏帝和先皇都看错了。 后宫出来的人,哪一个是善类? 不过,这个时候永成王爷来找她说这一番话,到底是出于试探还是真心为了赵国,还值得探究呢。 平安刚要回头,却看见暖和公主正气势汹汹而来。秀美至极的容颜染上愤慨,刚刚一到面前,便竖着玉指对着平安:“父皇真是白疼你了。” 平安不语。 暖和公主的眼睛因为哭过而红肿如同核桃,娇弱的嗓音难得有尖锐。“父皇生前对你那么好,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还下旨命你监国,把皇弟和赵国都交在你手上了。这样看重你,你居然这样无情!连作伪都不屑为父皇伤心吗?”眼见自己话出口,平安脸色也不变,一口恶气涌上心头。“你是不是还想着借着监国的名义霸占赵国的君位?” 这话,实在过了。 平安身侧的侍女脸色大变。 “放肆!”平安终于开口,眼中折射的冷光直直射向暖和公主。“许多年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竟是一点礼数也不知吗?” 暖和心里有气,但是一看见平安的眼神,竟是不自觉浑身一颤,气势软下来:“皇姐。” “先皇逝世,你心里不痛快本宫也清楚,姑且念你这一回初犯,这些混账话,本宫就当什么都不曾听见。日后要是再如此,不要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凌厉的气势步步紧逼。暖和只觉得自己呼吸他也困难了,原先的气势早就灰飞烟灭,听得平安这话,心里又是惧怕又是难堪。“诺。” “有这闲空夫,不如多读些《女戒》去。”平安摇头,转身便走。待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何况伤心这种事......“话终究没有说完。 暖和留在原地看着平安的背影,如同修竹,如同幽兰。她低下头,任心底的嫉妒和酸涩吞噬了自己。 ------------ 第三章蛟绡翦碎玉簪轻,檀晕妆成雪月明 月光流淌一地的夜里,晚风轻柔地吹拂起雪白的纱幔,将凉意带进殿内,冲散了紫檀香气。 “长公主。”侍女鸳鸯恭恭敬敬地将手里的披帛呈上:“更深露重,请公主保重千金之躯。”她不曾抬眸,却也知道平安的沉默乃是默许之意,于是抖开披帛系上平安的身。 平安仍然望着窗外,鸳鸯也不多言语。她跟随平安多年,数年如一日地贴身侍奉,她的心思不敢说知悉,却也有三分明白。外人只知道赵国长公主平安美貌无匹,冰冷寡言,连国丧也能冷静如斯,可见冷情,她却觉得并不然。 鸳鸯还记得三年前,潜阳旱灾严重,农家颗粒无收,上头赈灾的银两迟迟未下,本就饥寒交迫的家再也承受不了死亡逼近的压力。于是,亲情温柔的面纱被生生扯下,露出最丑恶的狰狞之态。她被自己的父母卖给妓院的鸨子。虽然年岁还幼,但是她也晓得自己一旦踏进这十丈软红之地,便宛如堕入深渊,再也出不来的噩梦。 她拼命地挣扎逃脱,却被人揪着头发往回扯。围观者众多,或者同情,或者怜悯,但是无一伸出援手。她绝望,却一口咬伤了抓着她的人的手,那人吃痛之下便反手一记耳光落下,只觉得耳鸣目眩。 她不觉得疼,却想着若是能够将她生生打死了,也免得将来屈辱。 可是那人竟再没有动手,她只听见那人哆哆嗦嗦的声音。“长...长公主...” 她睁开了眼睛。 那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场景。精致的轿帘掀开,显露出来的容颜秀美无伦,眸光偏冷,叫人觉得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赵国长公主。 本能地,她就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人,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求求你,救救我。” 可是她一介平民,又是衣衫褴褛,怎么配近长公主的身?还不曾靠近,轿子两侧的侍卫手里的寒剑已然出鞘。 “且住。”那声音如此清冷,如同年幼时候听见冰霜子落在了屋檐。女子从轿子里出来,一身素色,流风回雪。“倘若本宫不肯救你,你待何如?” “倘若长公主不救,我,我便宁可自尽也不肯回去的。” “咿。”她不敢抬头,只看见女子素色的裙摆,上面一枝秀丽的白梅蜿蜒。“今岁几何?” “十岁。” 当她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上方却沉默了。良久,她听见女子道:“既然你不愿意同他们去,那便同我走。” 她惊讶,忘却了礼数抬眸望着女子。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人人皆知的冷漠。虽然她向她求救,但是也不曾想过她竟然真的会同意。 可是?偏偏就是她救下了她。 那一刻,她对自己起誓,穷其一生尽忠长公主。 “鸳鸯。”平安的声音将鸳鸯从回忆里拉回了思绪。“你瞧天上那些灯盏,宛如星星一般。” 鸳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漆黑的夜空除却一弯明月,尚有数目可观的飞天灯冉冉上升,恰如星斗,却是为逝去的皇帝悼念之用。她顿了顿,强自平静自己的声音道:“先皇有知,必然为万民之心所感动。” “从前父皇大寿的夜,也是这般灯如星斗,彻夜明烛。”平安淡淡道:“倒也似今夜这般盛景。” 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鸳鸯却是胆颤心惊。她还记得先皇仙逝的消息快马加鞭传到潜阳的长公主府邸时,当时的长公主正在独自下棋,听闻噩耗却是面不改色,只颔首道了一句:“本宫知道了。”这样冷淡的情态,却在使者退下之后,生生呕出血来,染红了白玉棋子。 她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暖和公主指责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并未为自己辩白。 只是一句未尽。 那时候,她的侧脸精致而秀美,逆着光度叫她的轮廓显得柔弱,纤长的眼睫覆盖,漏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道:“何况伤心这种事......” 鸳鸯突然觉得心酸。所谓伤心,到了无泪的地步,才是最痛的吧。 “今夜之后,怕是难有宁日。你且退下,歇了吧。”平安垂眸,看不清其中半点情绪。 “是。” 紫檀香气缠绵,明灭的烛火红泪不断,隐约照见墙上的字。字迹狂放,行云流水,大家手笔。 山雨欲来风满楼。 翌日早朝。 “长公主尚且年幼,又远离庙堂之事,如何能监国?” “正是,自古以来不曾有女子干政。朝堂之事,可不是扑蝶摘花的儿戏。” “......” 堂下一片闹哄哄,文官言辞凿凿,大有将她口诛笔伐之势,武官虽不言语,眼中却也没有恭敬之意。 身侧的帝皇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平安,似乎有些不安,正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她一手拦住。“各位大人的意思却是如何?”平安站起来,她身量本就高挑,又是居于高位,自有一番凌人之势。底下正有人要开口,却听见她接着说了下去:“重新立摄政王?让本宫想想.......”她一步步走下来:“却不知道是哪一位?杨大人是殿阁大学士,当朝一品大员,可胜任?” 被点名的官员立刻跪下去:“臣不敢。” “那么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万大人?” “臣不敢。” “哦?一个个都不敢?”她的声音冷下来,眉角眼梢似乎凝固了冰雪。“既然不敢,为何多疑?本宫年岁不长,又是女子之身,所以各位大人就认定平安不堪重任?或者觉得平安干政,乃是牝鸡司晨?”薄凉一声笑,无端叫人心弦一颤。“先皇既然将监国的重任托给了本宫,便是相信本宫有能力执政,辅助今上。各位大人说到底却是不信先皇!也罢,倘若谁不服气,便来此取了先皇遗诏去,叫本宫看看各位对赵国,究竟还有几分忠心!” 这一顶帽子扣得太重,但凡是个官,都怕说是冒犯皇族,不忠不恭。当下什么意见都消弭吞回肚中,齐刷刷跪了一地。 “臣等不敢。一切听先皇的旨意。” “好了。”上头的九五至尊终于开口,语气虽还稚嫩,说出来的话却已经有帝皇的风范。“各位大臣的忠心,朕念在心上。朕相信父皇做出的决定,也相信皇姐。此事便这么定了,不许多议。我赵国欲成千秋之业,必然要君臣一心才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平安一并跪下,眼里有一抹淡淡的赞许。 “果然不出长公主所料,丞相邵大人称病不出。洛大将军也不曾上朝。”鸳鸯垂手道。 “那两个老狐狸,自然早早闻了风声避开。”如此场合,以他二人的身份,无论是袖手旁观还是落井下石都不可取。人虽不在,只怕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也不知这一回的试探,到底有几分敲点。 正走过御花园:“皇姐。”玉冠束发,一身明黄的少年君王迎面而来。他身量不足,却端的好相貌,宛如仙童一般。 “皇上此刻不是应该在国子监?”平安见礼之后,微微颦眉道。 方梓书一愣。他到底年幼,还不能很好地掩盖自己的情绪。便是这一愣,让平安觉察了事端,正是这时候,近侍前来向平安汇报。 平安的脸色未变,只是眼神凝住。 “皇姐息怒。”帝皇道:“太傅并无对皇姐不敬之意,只是生性迂腐了些。” 平安微微眯起了眼。这时候朝霞如匹,潋滟的光芒映照着宫锦,将那一身素色也染上了斑斓。玉簪反射的光和她眼底的幽芒一并落进帝皇的眼。 他竟是一怔。 “既然太傅执意如此,那也不可勉强。那便赐金百两,着人护送太傅衣锦还乡。皇上以为如何?” “皇姐的安排甚好。”方梓书颔首。“那朕便先回宫了。” “皇上慢走。” “公主,王太傅也太妄自尊大了。”鸳鸯不平:“帝师之尊,却还如此不知分寸。” 平安摇头道:“你却不知。文人向来多傲气,本宫以女子之尊监国,自然惹得许多人不快。而王太傅饱读圣贤之书,越发容不下这样的事情。一时气愤上头提出辞退也无可厚非。”她顿了顿,却隐隐有了笑意:“何况他那一套之乎者也,本宫也不想叫皇上学去。如今他自动请辞,倒也省得本宫开口做恶人。” “公主心里已经有合适的人选?”鸳鸯被一点,当下便明白过来。 “却也不知道,他肯是不肯。” 锦鲤在清澈的湖水里游来游去,自若悠然。平安望着湖面的粼粼波光,道:“叫一只飞鸟困在湖水与锦鲤为伍,你道如何?” ------------ 第四章东风报春春未彻,紫萼迎风玉珠裂 冬雪来得很急,一点预兆也不曾。雪色轻轻,一夜无声已经落满整个帝都。 苍树满枝的雪白,宛如梨花压头。一地的草色也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那些香气冷凝在雪中的梅花透出别样的艳色。寂静的庭院,却有一只炉子燃火,火苗微小,倒是不灭,默默地煮着什么。那些水汽慢慢缠绕上来,凝成的白烟很快消散在空气。 炉子边上是一张轮椅,椅上的人一袭蓝衣,因为手中捧书也看不见形容,只是捧书的手却是十指修长,看一指翻过书页,端的从容。 “冬雪煮茶,也只有薛先生有这样的闲趣。”清冷的声音落下,蜿蜒出冰凌的花。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蓝衣人置书于膝,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突然出现的人并没有使得他眼中出现惊讶意外之色,扶在轮椅上的手指微微曲起,轻叩。“长公主。” 来者正是平安和鸳鸯。 鸳鸯在平安的身后偷眼瞧他。年级极轻,约莫双十,容貌倒是极好,气度从容不迫,好似世家的公子。只是,鸳鸯的目光落在他的轮椅,再瞧他的脸色,目光渐渐生疑。身体有疾,脸色发白,是先天不足之症,只怕连风一吹都要咳嗽半天的病弱之人。即使知道长公主不会挑错人,鸳鸯也暗自担心这人尚有多少时日。 蓝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眸来望她。 那目光澄澈洞明,仿佛能看穿人心底去。鸳鸯一怔,连忙垂眸,却能感觉到自己不知道何时慌乱的心跳。 好厉的一双眼。 平安慢慢坐下去。“平安不请自来,打搅薛先生的雅兴,还请先生见谅。” 蓝衣人含笑:“不敢。五年一别,公主风华更胜,叫含意惊叹。不知道公主来此找含意有何贵干?倘若公主有兴致,来找含意饮茶下棋,含意乐意之至。但是。”他顿了顿:“如果不是,也请公主见谅。” 竟是出言堵死了。 平安道:“薛先生不闻朝政,平安一直是知道的。”素手执壶,茶水盈杯,袅袅的清香散开,晕开一片白。“只是今时今日,平安却要求先生破例。先生擅棋,不如与平安赌一局如何?” 蓝衣人望着她。 “倘若平安赢了,便请先生出世。倘若平安输了。”平安端起茶盏递给他,抬眸对上他的端视,一字一句道:“平安永远不再打扰先生。” 蓝衣人的眼眸微微眯起,眼中有什么光一闪而过。然后,他伸手接过了平安的茶,慢慢饮下。 鸳鸯静静地退了出去,将院子的门合上。 她记得长公主曾经告诉过她,薛含意乃是先朝第一棋手韩风的入室弟子。韩风不但下得一手好棋,而且精通书画,更是才华风流,是少有的才子,只是被掺和进夺嫡争皇位的风波,站错了六皇子的队,被后来顺利登基的二皇子,也就是先皇以一杯鸩酒赐死。 因此,薛含意以恩师为鉴,即使尽得真传也不肯涉入朝政之事。 而如今公主以棋艺相赌,孤注一掷,不知道有几成胜算。 薛含意的童子侍书正在门口扫雪,见她站在门口忐忑不安,不由得意一笑。“这世上没有人的棋艺可以胜过先生,你再紧张也没有用,赢的人一定是我家先生。” 长公主在迁去潜阳之前,常常会来找先生下棋。他作为薛含意的童子,自然了解两人棋力的差距。 鸳鸯不语,只是别过头不看他。 侍书见她如此,也扁了嘴巴,默默地低头扫雪。 雪已经开始融化,从枝头一滴滴地落下来,晶莹而透亮。 门被轻轻推开,平安走了出来。 秀美的脸上瞧不出一点可端倪的神色。鸳鸯小心翼翼地问:“长公主,这棋可是赢了?” 平安脚步未顿,道:“自然是输了。”她说的极为轻松:“与他比棋艺,本宫从没有想过会赢。” 鸳鸯不解:“那公主为何......" “本宫说过,这是赌局。”她道:“棋虽然输了,所幸这局是本宫赢了。” 那时候她提出与薛含意以棋相赌,的确没有存过侥幸赢的心思。 她执黑子,固守城池;他执白子,步步相逼,攻势虽不急迫,却是将黑子重重围困。 大局定。 “多年不见,长公主的棋艺越发精进。”薛含意落下最后一子,抬眸望她。 “可惜依旧不如薛先生。”平安垂眸望着面前的棋局。黑子重重,将白子的出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是平安输了。” 她口中认输,神色却是淡淡。素色的衣袖一枝秀丽的红梅绽开,皓腕凝霜雪。她曲指而叩,指着中心的黑子道:“此子便是如今的赵国。”手指一移,点向围困黑子最近的白子道:“此,便是燕国。燕国其后为魏国,楚国和卫国。” 薛含意眼光一凝。 “赵国地大物博,周国一直虎视眈眈。先皇英武,积威至今,使不敢犯。如今皇上年幼即位,外戚权臣各有心思。赵国难保有一天会沦为刀俎鱼肉。平安以赵国相求,望先生看着赵国百姓的份上,随平安回宫教导皇上。” 盈盈一拜,以国相托。 薛含意看着她良久,突然轻声笑起来。“正道如何,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他的目光落在平安发端的白玉簪上,慢慢道!”长公主话至于此,含意敢不从命。“ 鸳鸯喜得右手握拳敲击自己左手掌心,道:“果然没有长公主办不到的事。” 平安的眼中隐隐有一分笑意 ,道:“若真是如此,那才好呢。” “长公主,那我们这便要回宫了?” 平安闻言,脚步一顿。“当然不,既然出了宫。”秀眉上浮现一抹冷意:“那就顺便去探望邵大人的‘病情’。” 邵府气派,门口的石狮子都是极为威武。 “什么人?” “我家主子要见邵丞相。”鸳鸯道。 守门人一声讪笑。整个帝都的人都知道这是丞相府邸,从不敢有人来寻事。他虽是守门人,平日所见,却也是朝中重臣,皇孙贵胄。不曾想今日两名女子,无轿撵无华饰,布衣百姓也敢直言要见丞相?眼神中不免添了几分轻蔑。“笑话,你可知道这是丞相府邸,岂是相见就能见的?你以为你家主子是谁?” “赵国长公主,平安。”声音极清极淡,仿佛薄雪落在枝头。冰霜容貌,寸寸精致却满是肃杀之意。守门人原是不信,待要驱赶,不经意间对上平安的眼睛,却是浑身一颤。清冷的眸,望过来的时候竟是摄人心魂,好似看穿心里去。他见过那么多权贵,这却是第一次有了叫他说不出来的恐慌。 出口的话不由自主便恭敬起来。”且等等,我先去通传。“ 不多时, 一身蓝色锦袍的男子脚步匆匆赶来,神色张惶:“微臣不知是长公主亲临,失礼之处还请长公主恕罪。” “邵大人多礼了。”平安的面上微微有笑意,伸手扶住了欲要下跪行礼的男子,温言道:“大人有病在身,这样的礼数便免了。说起来还是平安的不是,听闻大人着病,平安只想着速来探望大人,却是来得冒昧,叫大人受惊了。” 男子含笑,大约是因处在病中,面色微微发白,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藏蓝莽纹绣袍,羽冠束发,虽是上了年纪,但是不能想象其年轻时候的风流品貌,或者说经历岁月的沉淀,更加温润。他是儒臣,自有一番文人气质。但看如此,绝猜不到这便是权倾朝野的丞相邵东阁。 “微臣不敢,长公主亲临,已经是微臣莫大的荣幸。长公主里面请.” 时逢落雪后,雕梁画柱,九曲回廊无不铺着一层雪白。回廊尽处是一泊覆盖着薄冰的湖,假山奇石 下有暗流涌动。水榭风亭,典雅而精致,立在湖水中央。上书:冷梅亭。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入眼之处,红梅交错,映着白雪,煞为惊艳。 “端的是好名,好景致。”平安含笑而赞叹。“这题字也是笔法卓然,飘逸潇洒,邵大人写得一手好字。” 邵东阁却也一笑,道:“回禀公主,此题字并非微臣所书。此亭原为素月亭,小女虽名为莲华却极爱梅,亲手培育了这满园的红梅,说是此亭之名与景致不符,便自题了冷梅亭。” “哦?”平安微微挑起了眉, “素闻邵大人之女不但容貌美丽,而且才华横溢。诗书画乐无不精通,虽不见其人,但看此字,便知道所言非虚了。” “长公主过誉。”听平安夸起自己生平最得意的女儿,邵东阁回话谦虚,眼中却满是自得之意。“ 小女不过略懂些皮毛,哪里比得上长公主智慧。” 清茶轻烟,茶香袅袅,却是最顶尖的昆山雪芽。平安上座,浅浅啜饮一口,道:“大人的病可要紧,请过太医了吗?” “已经请太医看过,微臣只是一时不慎受了风寒,不大要紧,只需在家休息几日便可。不想惊动长公主,微臣心中实在惶恐。” “此言差矣。”手中的茶盏被搁下,平安浅笑道:“邵大人乃是肱骨之臣,皇上年幼,尚不能处理朝政,本宫虽为监国,却是久居潜阳,对朝中之事了解甚少,少不得有烦劳邵大人之处。大人的安危不仅关乎己身,更是为了赵国。大人千万要保重身体。”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将邵东阁感动得没有话说,他只是垂手道:“微臣明白,微臣定然为赵国鞠躬尽瘁,对长公主对皇上,尽忠尽责。” “邵大人能这样想,本宫甚是欢喜。”素色的衣裙划过桌椅,停在了邵东阁的面前。“既然如此,本宫便不打扰邵大人养病了。大人不必相送,本宫识得去路。” “是,长公主慢走。” 出了内室,外头便是一阵凉意。鸳鸯跟着平安,亦步亦趋,想了想她小声道:“想不到邵丞相竟是这样斯文的一个人。” 平安淡淡一笑,并不言语。邵东阁是状元出身,饱读诗书,处事待人自然斯文有礼。即便是庭院景致的布置分局,都透着文雅。 “昭影。”清越温柔的女声顿住了平安的脚步,循声而望,内院树下的秋千上的女子道:“你看应雨哥写给我的诗。‘剪烛并非三更夜,思人不觉已天明’,写得真好,我应该怎么回他才好?”含笑的脸秀美,宛如四月的梨花玉色。 “小姐,昭影只是个奴婢,怎知道如何回好?不过,王公子那么喜欢小姐,想来小姐无论回什么?他都高兴的。”清秀的侍女温言细语道。 邵府之内被唤作“小姐”的自然除了邵家千金邵莲华不作他想。听闻贴身婢女的调侃,登时羞得满面桃红,回头作势要打她:“好个昭影,你笑我!” 侍女笑笑,垂眸恭敬道:“奴婢说错了,请小姐恕罪。” “长公主你笑什么?”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平安转身往外门而走,鸳鸯却敏锐地捉到了她眸中的笑意。 “今日,也算是不虚此行。”邵莲华口中的“应雨哥”想来理应是兵部尚书王常之子王应雨。王邵两人一直政见不同,将彼此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不到两人的儿女却是暗生情愫,互通往来。这倒没什么?真正叫平安注意到的,却是那名唤作“昭影”的侍女。方才她含笑垂眸的那一刹那,平安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恨意。 那一抹恨意,深得仿佛地底的白骨开成了花,血一般艳。平安想了想,流转的目光有了一抹深意。“这倒,有意思。” ------------ 第五章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 是日,平安长公主请得先朝第一棋手韩风的入室弟子薛含意入宫,执掌天子之师一职,使得许多不看好的朝中重臣对平安有了一抹新认识,而之后她在处理政事上表现出来的果断和洞明更是叫众臣心中一震。 “南闽旱情危险,民作颗粒无收,如今已经是饿殍无数。”明黄色的奏折被轻合,拢在了平安纤长的手指之间。她淡淡道:“奏折上说情况危急,已经持续三个月有余,故而请求朝廷发放赈两万两,是吗?” “是。长公主.”朝堂之下,一身锦衣紫袍的官员垂手而道,袍子上绣着的白鹤栩栩如生,显然是当朝二品大员。 “据本宫所知,南闽距离帝都,步行也不过是一月光景,何况灾情严重,此消息理应是快马加鞭,回报圣听,怎么会延误至今?”奏折被甩落在地,奏事的官员垂眸只见素色的裙摆停在面前:“关于这,唐大人可否给本宫一个解释?” 唐芎显然没有想到平安会问起这个,当下愣住。的确,南闽的县官一开始想隐瞒灾情,将其压制,谁晓得后来情况恶变,许多灾民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赈济粮钱铤而走险,一路闯出了南闽直奔帝都。县官害怕朝廷问责,便央求禀报此事的唐芎隐瞒这一茬。唐芎自然也知道事态严重,可是碍于亲戚情面,不得不答应下来,却想不到平安一针见血。 “这......”他想说路途遥远,良驹难寻,报信之人有所意外延误也是情理之中,他想说灾情严重,很多民众落草为寇,拦截路途阻挡报信也是可能,但是一对上平安的眸子,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唐大人说不出来了?”平安淡淡地挑起了秀眉,却也没有步步紧逼,只是回身走上殿阶:“不管情由,南闽官员延误灾情,使得许多百姓受难,理应撤职查办。” 唐芎的手一颤。 “百姓受苦,朝廷绝无袖手旁观之理。这样,发放赈银两万两,即刻派人护送前往南闽。此事便由唐芎全权负责。皇上以为如何?” “皇姐这样处置,甚为得当。”见平安望着自己,方梓书微笑颔首,转头对唐芎:“此事,便交给唐大人处理。” “喏。”唐芎恭身退回去。 “众位大人可还有事要禀?”平安顿了一顿:“倘若无事,便退朝罢。” “喏。” “皇上,若无他事,平安先行告退。”平安向方梓书施礼,慢慢要退下。 “等等。”方梓书出声唤住了她,见平安抬眸望着自己,方梓书含笑从龙椅上下来,他虽是年少,却气度从容。“皇姐,从今往后你不必向朕行礼,也莫要再唤朕皇上,还像初次那般,唤朕恒儿,好吗?”世人都知道他名为方梓书,却鲜少人知他的小字。先皇给他起字的时候,夜有一梦,梦中江山锦绣,皆为赵国方姓。先皇醒来大悦,以为是上天预兆,他的皇儿必将一统天下,于是起字为梦恒。意为梦中江山,万古永恒。 “不可。”平安拒绝,神色淡淡道:“皇上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这世上无人可凌驾于皇上之上,平安又怎么敢冒犯?” “皇姐。”方梓书的眼眸有瞬间的失望,他似乎伸手想要扯平安的袖子,却不知顾虑什么?只是悬在了半空中。下一刻他便重新笑起来:“朕知道了。” “那皇姐慢走,朕要去国子监上学了。” “恭送皇上。” 退出朝堂,冷风瞬间扑了平安一身。素色的裙摆飘起来,风从衣袖之间钻进,凉意砭人肌骨。鸳鸯赶紧为她披上披袄,红色的披袄绣着寒梅裹住了素白的衣衫,鲜见的艳色更减了平安几分冷意,秀美的轮廓也柔和。 “长公主既然看出唐大人心中有鬼,为何不直言拆穿了他,还要将南闽赈灾之事交给他处理?”平安上朝之时,鸳鸯是陪在她身后的。心里的疑虑堂上不便多问,下了朝她才忍不住道。 “唐芎为官多年,政绩并非卓越,却也一直规矩。唯一的缺点就是顾念情面,南闽县官一事,想来便是如此。本宫惩治了县官,也给唐芎敲了警钟,他不糊涂,自然会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处理好南闽的灾情。” “原来如此。”鸳鸯恍然大悟,也赞叹平安的考虑周全。“一石二鸟,可谓妙极。” 风华殿。紫檀香袅袅从雕刻精致的香炉散出来,从浅绿色的轻纱幔透过,熏染宫殿。风华殿并不似其他的宫殿那般奢侈,金碧辉煌。殿中摆设极少,曲柳木书桌,上头依次摆放着笔墨纸砚,几枝红梅插在素色柸笛青花瓷中,墙上挂满了字画,书法如行云流水,潇洒落拓,丹青则意境幽远,落笔非凡,皆是上乘。 乍一看倒似十分随意。只是那青纱是以早年狄戎进贡的天蚕丝,花费宫匠半年时间织成的,宫中现存也不过十几匹,嫔妃做了衣裳都是留着喜庆时着的,不想风华殿竟是大面积地用做了纱帐,而纱幔上垂挂着的是斗大的深海夜明珠,夜里用作照明最是合适。海氏进贡之后,当年暖和公主和宫中嫔妃皆是信心满满地想着先皇如此宠爱自己,除了送给自己不做他选,可是先皇二话没说将夜明珠直接赏赐给了平安。 继风华殿事件之后,又是叫人好一番记恨,暖和自此更是对平安没有一个好脸色。 不过平安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三年前一意孤行搬去了潜阳的长公主府邸,使得明珠蒙尘。等到回来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东西,叫鸳鸯从箱子里找出来擦干净了,挂在床边照明。 先皇逝世的头一个月,宫中人不可食荤腥。因此端上来的午膳皆是清一色的素食。御厨手巧,将那素菜搭配,做得颜色鲜亮,香气袭人。平安对口腹之欲倒不讲究,就着菜慢慢地用了一碗饭。 “凌清有事求见长公主。”殿门外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急迫。 凌清是暖和公主的贴身侍女,却在这时候来求见他?平安执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恢复动作。鸳鸯一见便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对外头拦截的侍卫道了一句:“让她进来。” 秀美的侍女进来,恭敬地跪地行礼:“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 “你不伺候暖和公主,来找长公主却是所为何事?” “回长公主,奴婢前来求见,便是为了暖和公主。先皇驾鹤而去之后,公主一直忧郁在心,茶饭不思,已经三天未曾好好进食了。奴婢规劝不得,实在没了法子,所以才来求见长公主。” 平安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吃完碗里的饭。她吃得极为优雅,不徐不疾,倒不是说刻意为之地放慢。等她搁下了碗筷,宫女便很快撤下,鸳鸯递上漱口水。 正当凌清以为长公主根本不理睬,欲起身告退时,听见平安淡淡的声音。 暖和正坐在椅上翻看诗书,目光虽然落在书页,可是书页却是久久不后翻,不知道心思流离何处。 “公主。”凌清端着素碗道:“御膳房特意为公主准备了最爱吃的红豆粥,趁热用一些,暖暖胃。”“本宫不吃,端出去。”暖和头也未抬,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喏。”凌清极为干净地应了一声,就要退下去。 “慢着。”暖和却突然出声叫住她,疑惑道:“你今日怎么不劝?”无怪她好奇,这几日她胃口不佳,每每不欲食,凌清总是劝了又劝,直到自己沉下脸来闭嘴不说,今日竟是走得这么干脆,一句也不劝? 凌清老实道:“回公主的话,公主几日不进食,奴婢甚是担忧,便去求见长公主。长公主便对奴婢说。”她学着平安冷眉冷目,神色淡淡地道:“暖和吃不下,不便勉强。她若不食,也别浪费食物,送来风华殿也可。” 凌清道:“是以,奴婢不再劝说。公主不用这红豆粥,奴婢便送往风华殿了。” 暖和听了登时从椅子上坐起来,手里的诗书“啪”一声合上。她素日最恨的就是平安诸事不放在心上那一副冷淡的面孔,听得凌清的回复,更是火上心头。她冷冷一笑,道:“凌清,将碗端过来。她倒是巴不得本宫饿死。本宫偏不如她的意。谁说本宫不吃,本宫却要一餐都不落下。” “喏。” 凌清慢慢地退出来,回头见暖和执着调羹用粥。眸中有了笑意,心里暗暗佩服,也只有平安长公主有办法镇得住公主呢。 不过一激将,公主便不知觉下了套. ------------ 第六章别来几度春风换,标格而今似旧无 “行书端正,字体清瘦,虽缺乏力度,却胜在意境自然。”薛含意放下面前的字帖,眼眸之中有着淡淡的赞许,含笑对面前的方梓书道:“若要再多几年,皇上的书法将成大家。” 方梓书道:“太傅盛赞。” “不知道皇上对此二句有何见解?”薛含意一手挽住了青衣衣袖,手指落在宣纸书为:天授与君,君竭于民的两排小字,侧眸问道。 “以朕所见,应该是君王受命于天,必以爱民为己任,仁慈开明,使得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争流离之苦之意。” 薛含意浅笑:“皇上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以臣看来!”他顿了顿,打开了饮茶的茶盏,里头有红梅花瓣漂浮,看起来色泽艳丽,极为动人。“君王如舟,百姓如水。君王顺应天意而荣登大宝,为至尊至贵,倘若仁慈为政,爱国为民,自然一帆风顺,国泰民安。倘若自恃高贵,倒行逆施,使得百姓怨声载道。”茶壶被端起,水流注入茶盏之中,将原本浮在水面上宛如小舟的花瓣冲到了杯底。“便如同水中之舟,倾覆之。” 眼见此景,方梓书的目光之中闪过一道暗芒,低垂的眼睫浓密而纤长,不知道在想什么。静默片刻,他抬眸道:“照太傅所言,岂不是民贵君轻?” 薛含意浅笑不语。 方梓书望着他。从他出生至今,无人不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因为他是赵国的君王,是主宰天下人生死的天子。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大的胆子告诉他,君王受制于百姓。那种感觉仿佛高高在上的佛被扒光了金装,从神坛上被人落下尘世来。方梓书有瞬间的难堪和愠怒,但是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承认事实确是如此触目惊心。 “朕,受教了。”方梓书的目光有敬佩,精致而秀气的脸上满是凝重。他站起来向薛含意鞠躬:“太傅今日所说,朕终生不忘。” “含意不敢受礼。”薛含意扶住他。 “朕有一问,却不知太傅能为朕解惑?” “皇上请讲。” “朕素来知太傅才学过人,却是不问世事。”方梓书道:“却不知道皇姐是如何识得且说服太傅来宫中?”薛含意其人,在父皇还在世之时,就曾经四次三番派人去请他做官,却皆被拒,竟是软硬不吃。父皇遗憾,却也作罢了,只是偶然叹息叫他听见,是以他对薛含意深有印象。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平安是用什么手段使得他同意来宫里。 方梓书能感觉到薛含意的手指颤了颤。“臣与长公主......”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神落在了窗外一片白皑皑的雪景,声音极轻而缓。“臣第一次遇见长公主,是在五年前的初春。” 那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冷极艳极的平安长公主会因为付不起一串糖葫芦的钱而被小贩抓住,骂的喋喋不休。十一岁的平安,美貌初见端倪,眉目之间有淡淡的冷色。围观者的指指点点,小贩的气急败坏,丝毫不能使她动容。她低垂着眸子,手里紧紧握着那一串“罪魁祸首”---糖衣殷红,圆润如同算珠子的糖葫芦。 他隔着人群远远望见她站在梨花树下,满枝的春色,被微风吹落,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落在地上去。她好似感觉到他在看他,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那一刻,他仿佛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星辰的光华,那么亮那么动人。 素来不爱多管闲事,他的性子虽然温和却也薄凉,但是这一次,他叫侍书推着轮椅靠近她,替她给了糖葫芦的钱。小贩得了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围观者见没热闹可看,便渐渐散了。 她看也没有看他,将手里的糖葫芦送到嘴巴,轻轻咬了一小口。大约是因为山楂太酸,她的眉峰微微颦蹙,好似想吐却又不能吐出来,目光之中略带了失望。“原来,也不过如此。” 侍书见她转身就走,心里替他不快,叫道:“你这女子,真是好不知礼。我家公子帮了你,你就一句谢谢都不说就要走?” 她停住了脚步,横来的目光却是极冷。他心里便想着她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果然她道:“他自己要助我,我并不曾求他。为何要谢?” “你。”侍书气急了,显然想不到她说话这么戳人。 “罢了。”当时的他笑了笑:“姑娘说得对。是含意多事,并不是姑娘相求。侍书,走吧。” “慢着。”她却出声叫住了他,目光之中有淡淡的质疑:“你,你是薛含意?” “正是在下。不知道姑娘有何指教?” 他现在还记得她的表情。她看了看手里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复看了看含笑的他,咬住了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秀美的脸上一片凝重。“你若是肯同我下棋,我,便谢你。” 侍书愤然:“你开什么玩笑......” “好。”他笑着答应下来,只觉得这个女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极有意思的姑娘。他却不知道三局棋之后,官兵层层围了他的院子。领头的士官跪地向她行礼:“请长公主回宫。” 他落子的手顿住。侍书更是目瞪口呆。她慢慢站起来,却是一点也不意外,跟着他们走出去。只是刚走几步,她回眸来对他道:“这局棋未完,改日我再来找你下。”顿了顿,她又道:“谢谢。” 他以为她再也不会来,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保留着那天的棋局。而二个月之后,他第二次见到她。“后来长公主以赵国相托,臣不敢尊大,便答应进宫来。” 方梓书愣了愣,喃喃:“原来如此。”老实说他对平安的印象并不深。平安入宫那年,他才四岁,什么都不知道。等到后来渐渐知事了,平安已经迁出了皇宫搬去潜阳。美貌,冰冷,寡言,他只能从传闻中听见有关于她的讯息。等到父皇逝去,留下遗旨指明要平安来监国摄政,不说文武百姓的震惊莫名,连他也是极为想不通的。可是?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父皇会有这样的想法。 极美极冷,目光如冰霜,却是从来看不见慌乱和彷徨。让他的心极快冷静下来 他突然对这位不怎么了解的皇姐起了兴趣。除却那层冰冷的面纱,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 第七章芬郁合将兰并茂,凝明应与雪相宜 几日后,丞相邵东阁和将军洛鸣和回返上朝。朝臣宛如有了主心骨,处理政事起来也多了几分精神,对现在百废待兴的赵国来说,平安是喜闻乐见的。 这日平安看完书眼睛乏得很,鸳鸯便建议她:“御花园里的红梅开得甚美,长公主不妨出去看看?” 平安想了想,点头。 这几日倒未曾下过雪,只是风寒,并不似锋刀割面,只是那种冷意只等寻着机会便要从衣袖里钻进去熨贴肌理。鸳鸯给平安裹上了披风。极浅的桃红色,像是初开的桃花,上面绣着的梅花精致,宛如真的一般。 平安素来喜梅,鸳鸯跟在她身边最勤琢磨的便是绣梅。她本就会女红,又请教不少刺绣好手,将梅花放在自己房间日夜细心研究,终是绣的一手好梅花,比宫中的绣娘更多神韵。于是,平安的衣物便渐渐由她来接手。 御花园中的梅花开艳了一片,枝桠参差,宛如绣在云屏风上面的红色的雪景。艳丽多姿,在寒风中开得热烈如火。冻蕊凝香,叫风吹散开来,馥雅怡人。 平安站在梅林里静静地看着。她的姿态向来娴静,却少有如同此刻一般的温婉。清冷的眸光里添了一抹温柔,就连唇边也似乎有淡淡的笑容,与平时的肃杀冰冷判若两人。 鸳鸯偷偷看她的脸色,心里的忐忑也渐渐消散。这几天各地的奏折多得依叠如山,看着长公主挑着灯批阅,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心里愧疚而心疼。看起来现在,长公主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她含笑,眼神却无意间瞥见脚边的一团蠕动的雪。她轻声一呼,将平安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一团白雪,耷拉着长长的耳朵,红如宝石的眼睛溜溜,清澈而透着可怜,竟是一只白兔。 平安俯下身子去。也许是因为她手心还是热的,兔子也没有多少挣扎,乖乖地让她将自己抱在胸怀。毛色纯白毫无杂质,被打理得柔顺。想来是宫中哪一位养着的宠物,一时看管不慎被它逃了出来,却是在梅林里迷了路。 “这兔子的眼睛,红得好纯粹啊。”鸳鸯见它毫无杀伤力,便大着胆子凑过来。“好像长公主最喜欢的那块昆山红玉佩饰的颜色。” 平安道:“也不知道它在这里待了多久,身上都有了凉意。”估计再过几个时辰,这只兔子便要冻死了梅林了。 “红玉,红玉。”隐约听见了有声音在呼唤,平安微微挑了挑眉。鸳鸯听见声音暗暗一惊,想不到这只兔子的主人居然是...... “参见皇上。” 方梓书一眼就看见被抱在怀里的雪白团子正是自己寻找得心焦的白兔红玉,再一看抱着它的人,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皇姐。” 平安对他正经地行了个礼,他心里有鬼,哪里敢受,连忙道了平身。“皇姐这是,赏梅?”他暗暗咳嗽一声,问道。 “正是。平安正在这里看梅,却不妨看见这只白兔。这兔子是皇上的吗?”平安的语调平淡,面上却是一点笑意也无。 方梓书当下愣愣,点头。这只兔子是父皇在他五岁的时候秋猎猎给他的,他一直很宝贝,叫专人看管着。谁想他不过开了笼子一会,它竟自己跑出来。外头风寒,他害怕它受不住冷,又回不来,心下焦急,便出来寻找。哪里知道它会撞在平安手里。 对于这位皇姐,他其实是有些畏惧的。如果她因此责他玩物丧志,他......温热的一团被塞到了手里,垂眸望见兔子红透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方梓书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平安。 “皇上下次要小心看着它了。” 竟是一句别的也没有说。方梓书有些惊讶:“是。多谢皇姐。”顿了顿,他试探着道:“那朕,便带着红玉回去了?” 平安点头。 “长公主喜欢兔子?”鸳鸯小心翼翼地问平安。她可从来没有见长公主养过什么宠物啊。 寒风吹拂动摇梅花枝,还没有被藏进披风里的一缕长发被拂动,落在了平安的唇边。她的眼里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初开的梅花在枝头含着雪展开了容颜,温柔而安宁。“本宫还记得,在本宫九岁那年曾经养过......”话语戛然而止。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眼眸中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慢慢龟裂,她唇边上弯的弧度凝固。平安垂下了眸子,长长的眼睫覆盖,看不清表情,再抬头已经又变回那个平静无波的长公主。“没什么?回去吧。” 哪些该问,哪些不该开口,鸳鸯自然一清二楚,当下便跟着平安回风华殿。 入夜,方梓书在御书房临摹完书法大家王熙华的字帖,又看《资治通鉴》,随侍的年轻小太监进言:“皇上,时候不早了,要不然这就入睡了吧?” 方梓书搁下书,看见角落的笼中正啃着早早为它准备库藏的萝卜的红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白日的平安。方家人的容貌素来精致,如同暖和,如同他自己,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样貌,但是没有人可以有平安那样的气质。仿佛一切都淡无,每一寸肌肤都写着冰冷。素发玉簪,桃红色的披风里是一身浅青色裙,静静地抱着红玉站在梅花林里,仿佛是梅花林子的仙子,冷极艳极,丝毫不沾尘烟之气。比起娇生惯养的暖和来说,平安的气度胜之远矣。 自从那一回薛含意告诉自己他和平安的初遇,他心里对平安多少怀着一点探究的意味,而今日她出乎意料的态度更是叫他好奇。 “皇上?”小太监唤他。 “风华殿的平安长公主往日的这时,可是歇下?”他的手指微微曲起来 ,轻敲龙案,状似无意间一问。 “回皇上,长公主夜间要批阅奏折,素来歇的晚,尤其这几日各地呈上奏折颇多,此时长公主必然未曾歇下。”小太监想了想,立刻恭恭敬敬地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上报。 方梓书的手指顿住动作,眼中有一抹暗芒闪过,一手抚了下巴,他喃喃道:“是吗?” 月色淡淡,落地更显清辉。不知如何飘起了雪,方梓书拒绝了轿撵,叫素来在跟前伺候他的小太监小东西提了宫灯步行往风华殿。并不远的路,他方才进殿,看见他的侍女登时便要呼叫出声,等他眼神示意过去,当下才捂住了嘴巴。 抖落了一身轻雪,他掀帘入了殿。 帘子被掀开,一阵微冷的寒意便趁机钻进殿中,打散了紫檀的香烟,点燃的烛火也有瞬间的明灭。候在平安身侧的鸳鸯最先警觉,她抬眸望见来人,心里也是一惊。却见那位笑盈盈的少年帝王竖指在唇边,示意自己不要出声。她望了望低头批阅奏折的平安,对他点点头,却是对他的来意疑惑十分。 方梓书不知道鸳鸯所想,他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默默地望着平安。 她丝毫没有察觉殿内多了位“不速之客”,只是认认真真地批阅奏折。正如小东西所说,这几日奏折格外多,堆了满满一案,依叠如山,看了就叫人觉得可怕,她却是神色淡淡,着墨书写。大约是遇上难处理的事,她的眉头颦蹙,空着的左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等写到了什么?再提笔。 方梓书见她曲指敲桌,眉头便是一挑。这个习惯,倒是和他如出一辙。 方梓书不出声,鸳鸯也不敢提示,等平安批完所有的奏折,轻轻推开了面前的纸笔,揉眉而起,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她浅浅啜饮了一口茶,发现茶水凉的厉害,便放下。“鸳鸯,给本宫换杯.......皇上?” 见平安的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方梓书方笑着起身。“皇姐。” 惊诧只是瞬间之事,平安问道:“夜深至此,皇上因何在这里?” 方梓书浅浅一笑,俊秀的面上有一抹不好意思:“皇姐批阅奏折辛苦,朕帮不上忙,便只有前来看看皇姐。” “多谢皇上体桖。”平安淡淡:“这些都是平安应该做的事。”顿了一顿,她道:“鸳鸯,给皇上斟茶。” “喏。”清香袅袅的茶水盛在做工精致的青花瓷杯子,片片红梅花瓣艳丽,宛如小舟荡漾在清水。方梓书一见,便浅浅而笑。“想不到皇姐也和太傅一样喜欢梅花茶。” 浅啜一口,茶水甘甜,隐隐有梅花的香气,果真不凡。 “平安也不过只是效仿。”平安道:“焚琴煮鹤,哪里比得上太傅兴趣高雅。” “说起来,朕还欠着皇姐一声谢呢。”方梓书放下茶盏,对上平安的双目道:“太傅本是闲云野鹤,不问政事,皇姐请他出山为太傅,必然是费了不少功夫的。梓书能得此良师,均是皇姐之功。” 眼见他要对自己鞠躬,平安向前一步拦住了他,轻轻一叹:“皇上言重了。” ------------ 第八章一声羌管无人见,无数梅花落野桥 方梓书垂眸,只看见平安托住自己的手。他见过很多女子的手,譬如父皇生前最宠爱的淑妃,双手保养得宜,长长的指甲涂满妖娆的丹寇,带着叫人心颤的妩媚,仿佛下一刻那尖尖的指甲便会在谈笑之间划伤人,譬如暖和皇姐,她的手指从来沾不得俗物,梳妆画眉,无一不是侍女尽心服侍,指甲上涂的不是丹寇,却是春日桃花研成的汁水,做成的染色粉嫩矜贵,容不得一丝不妥。平安的手指虽然也是一脉的纤长白皙,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执笔作画,拈花扑蝶,但是指甲却是干干净净,修剪磨平。 他听见平安的声音。“皇上言重了。平安受父皇所托,为了赵国为了皇上,断不敢有所懈怠。只要对皇上将来执掌朝政能有所帮助,平安所为,便是值得了。” “朕,必然不负皇姐所望。” 又说了几句,小东西从殿外进来,道:“皇上,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恐怕难以行路。” “从风华殿回朕的寝殿,也不是很远。”方梓书微微颦眉,道:“怎么就走不了路?” 鸳鸯走出去瞧了瞧,外间的雪果真大了许多,之前还是零零散散一片片,如今更似鹅毛扑下来,满目洁白,地上裹了一层厚厚的雪,仿佛一夜之间宫里铺了波斯的羊毛地毯。虽然说走路不是不能,但是如今夜色着实深了,又冷得厉害,倘若方梓书出门一个不慎滑到或者......赵国可就这一个君,小心为上总没错。 平安顿了顿,道:“夜深雪大,皇上今夜不如便在风华殿歇下吧!待明日雪停再走也可。” “可是?”方梓书看了看殿里唯一的一张床,为难道:“总不能为了朕,叫皇姐睡别处去啊。” 平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不打紧,叫鸳鸯多铺一床被子便可。”方梓书才九岁,又是她的皇弟,只是同床而非同被,并不犯忌。 “那么,叨扰皇姐了。” 鸳鸯手脚利索,很快就铺好的被子。被子极厚,面上绣着倒不是鸳鸯戏水,或者花开富贵,只是一床被绣着梅,一床绣着竹,素雅得很。 脱了衣裳,各自安睡。鸳鸯便熄灭了烛火,和小东西默默退出去守门。 批阅奏折许久,平安早就累极,而方梓书年幼,勉强支撑了那么久,等躺上床灭了灯,两人很快便睡了去。 不多时,平安便被吵醒。她的睡眠素来极浅,即便是一点轻微的响动也能叫她睁开眼来。“父皇,父皇......”梦中的方梓书皱了一张俊脸,眉头颦蹙,似陷入了梦魇。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背面,一声一声呼唤,声音颤抖,带着惧和依恋。 平安望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多了一抹柔。她慢慢伸出了手去碰方梓书,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叫道:“父皇你别走。” 门口的小东西听见了动静,当下询问:“皇上?” 平安压低了声音:“没事,皇上只是被梦魇住。”她静默了片刻,见方梓书还是陷在噩梦里,空着的一手去抚摸他的额头。 守在外间的鸳鸯和小东西已没了睡意,却听见殿内有声音传出来。那声音极清偏冷,却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温柔哼唱着听不出词的曲调,调子虽然断断续续,却是婉转悠扬,如同静夜间雪扑落了梅花隐隐染香,如同春日里枝头的梨花听风轻轻摇动,如同回首间垂岸的柳枝入水浅浅涟漪。 两人对视,眼中皆是彼此不可置信的模样。如果没错的话,殿里睡着的女子是一向冷心冷目的平安长公主吧?那么,怎么会有这样温柔,拂乱人心的妙音? 比起小东西的惊讶,鸳鸯的震撼更是多几分。她跟在平安身边三年了,只知道平安寡言,却不曾想过有一个雪夜里,她能听见平安轻语低喃的温柔。 自从方梓书在风华殿歇了一夜过后,他对平安似乎多了一分说不出来的亲近,时常便来风华殿。一开始是平安批阅奏折,方梓书静静地坐着看书,等她忙完了再说几句,便告辞回寝宫,到后来除了彼此的客套之外,两人会讨论一些君王旧事,有时候方梓书还会把那只名叫红玉的白兔带来给平安看,而平安偶尔会主动留他在风华殿用膳。鸳鸯看得出来。虽然平安对着方梓书神色依旧淡淡,眉目之间却多了柔和,想来是认可了他的亲近。 “今日太傅问朕,倘若朕要在一月内攻破楚国,应以何法,朕着实想不出。”方梓书捏着兵书问平安,脸色发愁。楚国地势高,易守难攻,一个月之期实在困难。 平安挽袖着笔,头也未抬,只是淡淡道:“楚王之后,为燕王之妹,燕王宠爱至深。” 方梓书想了想,宛如清水浸染琉璃的眸子里划过一道惊喜的光芒。是了,倘若派人暗害楚王后,嫁祸给楚王室,燕王知晓必然大怒,两国便要交兵。两国相争,赵国便可得渔人之利,趁机出兵侵占楚王宫。如此一来,一个月之内攻破楚国便非难事。而楚燕两国元气大伤,短时间之内都会蛰伏。赵国站稳了脚跟,能一举拿下燕国也未可知。 “皇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方梓书欣喜道。 平安搁下笔,慢慢地抬眸看他:“此计,却也非绝妙。” 方梓书一愣,转念便明白了平安的意思。如今赵国积弱,别说内政未清,即使出兵占了楚王宫,也是守不住。何况他国虎视眈眈......计策虽妙,却要拿捏分寸。赵国不壮大便是一场空谈。 “是朕没有想到。” 平安见自己一点,方梓书便想了个完全,心中不由暗暗赞许。他虽然年幼,思考起来却已然周到。 见他垂头失望,平安便道:“皇上不必失望。本宫只是一提,皇上便能想到未尽之意,才思已是极为敏捷,相信薛太傅要皇上思考破楚之策的目的,便是如此了。” 方梓书拿眸子看她,浅浅笑起来。“皇姐说的是。”等他告辞回去,平安静静地站着,半晌却是一声笑,笑声很凉,像是落在地上的雪子。 “长公主?”鸳鸯问她。 “没什么。”平安走下去,一手掀开了帘子,脚步顿住。微微侧眸,鸳鸯听见她道:“本宫只是笑,赵国有望。” 一旁静默的鸳鸯垂眸,目光落在了平安作好的画上。素梅淡雅,寥寥几笔便跃然纸上,自有一番清寒傲骨。 ------------ 第九章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如何入得来 时光悠然而缓慢,冬雪去得迟,缠绵了多月终是黯然隐退。晨起的雾气笼罩浅碧色的草,久违的暖阳冲破了云层,洒落一地,照的满枝头的梨花染上了金色。霞光淡淡抹了碧蓝的天,微微有风吹拂,将千丝万缕的柳丝拨动了,初开的琼花桃花花瓣落了湖面,水上登时有了一层绉纱般细匀的波纹,波光粼粼,潋滟无度。 春意珊珊迟来。 适逢是三年一举的科考。无论如何,必将为赵国注入更多的新鲜血液,倘若能够培植新的的势力,对于朝中一面倒向邵东阁或者支持l洛鸣和的两两分庭抗礼的僵局也许还有办法改变。即便将来避无可避要...... 是以,平安着实看中此次的科举。 监考舞弊一向是科举无法避免的阴暗,良莠不齐的学子难免有时候会被鱼目混珠。为了避免考题外泄,试题却是由平安出的,在临考的前一刻才叫人快马从宫中将试题递给主考官。 七日之后,皇榜出。 彼时,平安正在太傅府和薛含意下棋。 “听闻今科状元谢寒词乃是潜阳纯山的考子,文采不凡,一篇《论诸国》写得是辞藻华丽,分析透彻,惊艳至极。”薛含意落下一子:“含意在此,要恭喜长公主得此人才了。” 手里的白子落在棋盘有一声清冷的脆,她头也未抬,只是淡淡道:“如何是恭喜本宫,应该是恭喜赵国。”她是亲眼翻阅了考卷,读过状元的文章,实在如薛含意所说,词句优美,条理清晰,更难得写了一手好字。如此人才,状元实至名归。 平安以为能将诸国形势分析老道,将文章写得自然大气的状元谢寒词必然有些年岁,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年轻的男子。 琼林宴上,他上前来给自己行礼。一身浅青色衣裳的状元郎身姿颀长,宛如青竹而立,他慢慢抬起头来,显露一张俊美斯文的面庞。眉如远山,眸如星辰,含笑的唇菲薄而殷红。突然起风,吹动他的衣角,衣袍上的修竹枝叶仿佛也在轻轻颤抖,他身后是一树树雪白的琼花,被吹开的花瓣卷到空中宛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翩然起舞,最终纷飞落地。 平安微微眯起了眼睛,其中有一道微不可见的光芒闪过。她微微将身子往前移:“是你。”并不是疑问,她的语气极为笃定。 谢寒词见平安认出了他,被眼睫遮掩的眸中有一道微光闪过,他含笑点头道:“是我。 ” 这一状况使得在座朝臣一头雾水,一瞬间连杯中珍贵的梅花酿也没了兴趣,行走着的姿态优美的宫女也不看了,彼此相视却只看见对方眼里的茫然。 难不成这新科状元和平安长公主竟是旧识? 平安没有再说话。 “老夫只知道状元郎才华横溢,不想竟是如此年轻俊彦,真是后生可畏.”邵东阁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地恰到好处:“老夫敬你一杯。” “丞相过誉,寒词愧不敢受。”谢寒词端着酒杯回敬,态度恭谦,将杯中酒水饮尽。他似乎不怎么会喝酒,一杯酒水下去,脸色已经微微有些泛红。 微凝的气氛不动声色地被软化,朝臣皆是回过神来,开始恭维谢寒词。“丞相所言非虚,状元郎过谦了。年纪轻轻,便能做出气势恢宏的珠玉文章,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正是正是。” 方梓书好奇地探身问平安:“皇姐,你认得状元?” 平安点头:“三年前本宫初至潜阳,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鸳鸯心里暗道难怪,却是在她到平安身边之前的事情了。方梓书的目光落在谢寒词身上,他虽被一片恭贺之声包围,目光依旧清澈不改,唇边含着的笑意浅浅而恭谦温柔,答起话来态度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端的好气度,难怪皇姐只是见了一面便印象深刻了。 邵东阁身侧的男子。虽然有些年岁了,只着一身素雅的浅蓝长袍,却是眉飞入鬓,一双丹凤眼甚为出彩,气度从容,那种沉淀的安静叫他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便是开国将军洛鸣和。同样位极人臣,与丞相邵东阁的斯文文雅相比,洛鸣和是从战场浴血厮杀回来,一举手一投足,无形之间便带给压迫。即便是不说话,也叫人不敢接近。 他看了看上座的平安,她的眼里那一抹惊诧早就寂灭,唯有平静冷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淡淡发了一声笑,举杯将杯中的珍酿饮下。 琼林宴歇,平安回了风华殿。侍女早就为她准备了沐浴的热汤。鸳鸯替她宽了衣裳,便推到了外头。水温正合适,清澈的水面上漂浮着梅花花瓣,平安一动,便荡起水波,花瓣也跟着晃。 她垂下了眸子望自己的手臂,雪白无瑕,宛若白玉,突然就想起了新科状元。若不是他在行礼之时露出手腕上的那一颗朱砂胎记,她绝想不起来眼前俊美斯文的状元,赵国未来的栋梁之才,会是三年前衣衫褴褛,走投无路到当街卖自己书籍的少年郎了。 那些书极旧了,却也不是什么孤本,何况当年潜阳大旱,即便是有钱人也不会傻傻地拿钱去买书。她当时透过轿帘看见他。虽然垂着头跪在地上,但是她却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卑微之气。于是她吩咐人去以十倍的价格买下那些书。 他倒是极为老实,道那些书不值这许多钱,要将多出来的银两退回。 平安还记得她当时掀开了轿帘,眉色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些书若喜欢,便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 他看出来她有心帮助,便不再说,只是作揖道谢,腕上一颗朱砂胎记宛如红豆鲜艳。 她说:“你若真要谢,便中了状元再来谢。”当时只是一说,谁想得到,竟是一语成谶。 翌日下了朝。众臣纷纷沿着殿阶而下,彼此相熟互谈趣闻。谢寒词叫住了欲走的平安。“请长公主留步。” 平安果真停下步子,微微侧身,等着他的下文。谢寒词鞠躬道:“长公主五年前对寒词的相助,寒词今生不敢忘。长公主说过等寒词高中便接受寒词的谢意,而今请收寒词一拜。” “谢大人不必多礼。”平安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清冷:“本宫当日所为不过举手之劳,却为赵国添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卿。理应是本宫多谢谢大人。” “寒词不敢。”上朝之时,状元被任职大理寺卿,榜眼和探花奉职礼部左右侍郎。谢寒词听得平安这样说,心下更是忐忑。 “本宫相信以大人的才能,将来必有所为。”她的声音虽然清冷,却带着几分鼓励和赞许:“谢大人若无他事,本宫便现行离去。” “喏。长公主慢走。” 素色的衣摆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谢寒词低头看见了那一枝红梅开过,隐隐一段香气缠绵在鼻翼久久不去。他抬眸望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融和在一片绚烂的霞光之中。 “谢大人这是在望什么?”还未走的户部侍郎笑嘻嘻,一手搭上了谢寒词的肩。方正的脸上满是戏谑:“莫不是在看初升的朝阳?” 谢寒词一愣,点头称是。 “这有什么好看。”鸿胪寺少卿也道:“朝阳再美,也比不上美人解语花香啊。如今下了朝,咱们一道去‘红袖楼’喝酒解闷如何?”先皇逝世,可有一段时间禁止大臣笙歌云乐,如今没了禁锢,自然要乐呵一番。 “好,谢大人和咱们一块去。”户部侍郎乐呵呵,还没有等谢寒词找好理由拒绝就将他一把拖走。 谢寒词回望了早已无人的回廊,眸中微光一颤,却是再没有说什么。 “这个谢大人倒真的是个极好的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小东西道。 方梓书没有搭腔,只是浅浅一笑,道:“走吧。朕该去太傅那里了。” “喏。” ------------ 第十章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四月初发生了一件事引得人心浮动。广邰御史萧皖南酒醉,夜路侮了酒家女,事毕扬长而去。酒家女不堪受辱,悬梁自尽,其父在手心发现了一枚精致贵重的腰佩,刻有萧皖南三字。于是悲愤之下,一纸诉状告上衙门。这事原也简单,根据赵国的律法,萧皖南毁了女子名节在先,使得女子丧命在后,理应问斩。可糟糕的是,萧皖南也并非无名之辈,他的表姐乃是当朝皇太后,萧氏。萧氏贤惠温婉,一直为先皇所敬重,即便宠爱妃嫔无数,对萧氏也是极有感情。先皇病逝之后,萧氏心灰意冷,常伴青灯古佛为先皇为赵国祈福,不问朝政之事,也极少出其宫殿。可是?即使如此,她的影响力还是在的。既要兼顾上头的颜面,又要不失民心,处办这件事的官员几夜未眠,斟酌再三,将此事字句上禀了平安。平安自然是要依律处置萧皖南。不过萧皖南在朝中也积累了不少人脉。平安一放话就遭到了朝中大人的联名上书,道萧皖南多年来尽忠皇上,立下不少功劳,酒后失德实在是无心之失,应当从宽处理。 “长公主,不是还有邵大人和洛将军没有上书吗?”鸳鸯见平安看完奏折之后的脸色实在难看,便道:“想必他们两位一定是不赞成从宽处理的。” 屈指而敲,平安淡淡笑了一声。“自然。”萧皖南仗着是皇太后的近亲,素日行事说话均带着几分张扬跋扈,而朝臣顾忌之下也是几多容忍,更是使得他气焰嚣张。这一次会有联名上书,却是因为几位大臣和萧皖南走得近,难免有些把柄握在他手里,生怕萧皖南知道无人替他出头,狗急跳墙之下将一切抖落。 洛鸣和是武将,最是看不得这些仗势欺人的事,他不上书也不发言,想来是想看看她究竟会如此行事了。而邵东阁,他的心思....... 窗外的剪影,是四月繁花。梅花早就谢下,换了绯红的桃妆,春光融融中一树一树彤彤而开,宛如朝霞。景色倒好,可惜花色太浮夸了些。 此时的方梓书正在太傅府问策:“太傅,你说这件事情应该如何是好?”他是极为厌恶自己名义上的表舅的,为人张狂,行事放浪,不过是仗着有母后做后台。连见到自己,恭敬的礼仪也是十分欠缺。眼看安分了好几月,眼下又做出这等事来,真是天理难容。 “皇上何必着急。”薛含意浅浅一笑,将他手里的文章拿过来读,口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 “何况什么?” “犯事者为萧氏族人,皇上可以为皇太后会坐视不理?”萧氏能够在皇宫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自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子,她当然明白出了这事对萧氏一族的影响。萧皖南犯事而不治,世上定然要道萧氏独大,将来要再将萧氏子弟安排进朝堂,可就不是容易之事。 弃卒保帅。这个道理萧氏一族不会不懂。 方梓书有些犹豫:“可是?母后自从父皇病逝之后就一直呆在凤藻宫没有出来一步。朕怕的是,她......”母后将自己封闭在凤藻宫之后,他至今早晚请安也不曾进过凤藻宫,只是在门口遥遥一揖。只因母后身侧的青雪姑姑告诉他,母后要清修,不想被打扰。 薛含意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他写就的文章上,有着淡淡的赞许。这个少年天子,聪慧灵敏,闻一知十,如今的文章已然有几分大家风骨了。 “长公主准备怎么办?”鸳鸯替她换了茶水,有些担忧地问。 平安端茶,茶水的雾气袅袅而生,扑了一面温热。她浅浅啜饮,回答得倒有几分淡然,眼底的薄冰之下暗暗有泉流涌动。“这件事,恐怕有人比本宫更急......” “长公主,内监带来皇太后凤谕,请长公主去凤藻宫一见。”外间侍奉的小宫女莲步姗姗,进来福了一福说道。 “皇太后?”不是说皇太后伴于佛前,不见人的吗?鸳鸯一愣,等看见平安眼里那一抹微光,当下便明白过来她方才说的比她更加急着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是谁。 “你不必随我进去,在这里候着。”到了凤藻宫门口,平安转身对鸳鸯道。 “喏。” 还没有入殿,紫檀的浓香便缠绕在衣袖了。木鱼声音嘟嘟,一声一声缓慢而镇静,隐约听见诵经之声。平安只瞧见一个背影,发上无钗无簪,身上衣饰也简朴异常,身上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矜贵之气。她身侧的宫女约莫双十五,容貌美丽更添了成熟和稳重,见平安入殿来,不慌不忙地提醒跪在佛垫上的人,声音淡定而温和:“皇太后,平安长公主来了。” 手里转动的佛珠停顿,诵经之声暂歇,正闭目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眼中的光温和却带着隐隐的锐。并不是锋芒毕露,叫人一见便觉得难受的锐利,而是淡淡的,藏在眼底,只是一瞬间便闪过却带着威严。 “平安见过皇太后。”平安施礼,声音淡淡,态度恭谦:“不知道皇太后找平安,所为何事?” “不必多礼。起来吧。”萧氏站起身子转向她。秀美而端庄的脸上是被经书融化的平和:“如今你身为监国,诸事繁忙,哀家本来也不愿打扰你。只是,近日有一桩事,哀家实在放不下心。” “皇太后所指,可是......”平安顿了一顿,慢慢说道:“广邰御史萧皖南萧大人?” “正是。”萧氏的声音很缓和,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家亲人的死活,而是博大精深的经文。“萧皖南虽然是哀家的表弟,但是他犯了法,也没有理由赦免或者宽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害了一条命,自然要为自己的恶行恕罪。哀家是个妇道人家,不便干涉朝政,但是请长公主你依法办理,不必看任何人的颜面,听任何人的求情。”手里圆润的佛珠轻轻地转起来,仿佛一个轮回。 “平安明白。”平安垂眸道:“请皇太后放心,平安一定,还百姓公道。” 萧氏点了点头,似乎已经用完了说话的气力,重新跪回垫子上诵念经书。平安便轻声退了出来。青雪道:“皇太后,长公主已去。” 萧氏闭着的眸眼睫微微一颤。 三年未见了,她还是和刚刚来的时候一样,冰冷冷不近人,眼底的疏离虽然淡了一些,却也没有消除。先皇将监国的重任交给她,心中所想已经无处可考,但是她可以肯定在赵国为数不多的皇家子弟中,再也找不出如她这般淡然却逼人的气魄。 她的来历......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 第十一章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九曲的回廊,朱红色的梁柱上垂挂着祈福的经文,字迹秀美而又端庄大气,皆是出自皇太后萧氏之笔。微风一吹,纸条便在空中旋转,宛如仕女起舞。廊下的湖水清澈,游着锦鲤数尾,收尾相接嬉戏。垂杨折腰,将柔婉的腰身探进水里,似乎要同锦鲤一同嬉戏,琼花花瓣也随着一起落进水。 “皇太后是向长公主求情?”平安轻声问道。 “恰好相反。”平安看了鸳鸯一眼,眸子里有一抹淡淡的讽刺。 “莫非皇太后是要长公主依法严惩了萧大人?”鸳鸯先是一惊,但是到底跟在平安的面前看惯了这件的事,心思一转她便明白过来。皇太后这是想要大义灭亲,舍弃萧皖南一人以保全萧氏一族了。那么......“萧氏族人也应该会有所行动吧?” 平安莞尔一笑,赞许她:“聪明。” 等到平安回了风华殿不久,消息就被传进来。远在灵安的萧氏族长连夜上书,八百里快马加鞭送往帝都,奏折上书曰不过十字,却是字如刀锋。 “看来,萧氏是坚决和萧皖南大人划清界限了。”鸳鸯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萧氏一族为了保全家族利益,毫无反抗地将自己的子弟舍弃,喜的却是萧皖南作奸犯科,即便有朝中大人上书作保,连族人和皇太后都一并要求严惩,相信伏法不是难事。 平安浅浅一笑,眼底的光芒却冷如刀锋。“这就是......人心。” 翌日上朝之际,朝臣再度提起此事来,要求平安宽赦了萧皖南。邵东阁和洛鸣和皆是冷眼旁观,不言不语。方梓书只怕平安不好做,神色甚是踌躇,想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倘若一位大人也就罢了,连坐之罪,可是难罚啊。 “大人所说,本宫也能理解一二,但是萧大人毁坏女子青白,害得她悬梁自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萧大人纵然有天大之功,也无法抵消其罪。” “长公主,萧大人是有罪过,但是请长公主念在他在朝为官多年,为赵国殚精力竭的份上,饶他一命啊。” 殚精力竭?他还真好意思说啊。立在平安身后的鸳鸯嗤之以鼻。 “本宫懂得吕大人的意思。但是!”平安淡淡:“就在昨天,皇太后召见了本宫。她对本宫说,一切按律而办。” 正求情的吕大人闻言一怔,萧皇太后向来不过问政事的,却为了萧皖南一事特地召见长公主说了这样的话,他正想着,却听见平安接着说道:“而远在灵安的萧氏族长萧楚生上书,道的是---萧皖南犯此罪,我族已逐。”在朝上的人都是人精,一听见这个话,便都明白过来,萧氏一族这是表态要放弃萧皖南。 “微臣......”吕大人顿时语塞,大局已定,他若再求情,只怕将自己也砸在里面了。可是他的把柄还落在萧皖南手中,倘若萧皖南狗急跳墙,将那些事出卖......这可真真愁死人。 方梓书总算明白薛含意所指,母后会为了家族出面要皇姐严惩萧皖南。薛含意预料到了,那么皇姐也.......从她这个方向看过去,暖阳的微光落在平安精致的侧脸,宛如阳光映雪,冰冷的美丽。她说话的声音从来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声音娇媚或者柔软得化成水,极为轻缓温淡,像是冰山上滑落的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萧皖南知法犯法,实难饶恕。” “传令下去,萧皖南作为朝臣却辱百姓,犯下大罪,理应问斩抄家。此事,着大理寺卿谢寒词处办。” “喏。微臣领旨。” 事情尘埃落定,快地叫人觉得意外。谢寒词奉旨处斩了萧皖南,将萧府里的家财肃清,整理成册上呈国库。有意思的是,他在抄家之时,在书房壁画后头的暗格子发现了 一些往来书信,他正准备将其整理上交的夜里,却被盗贼所取,便找朝上向平安请罪,平安却只是淡淡一笑,作罢了。 “长公主这是打算放过那几位了?”鸳鸯有些不解。她可不相信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那些盗贼不爱财专拿书信分明就是有鬼,和那几位朝中互相打眼色的大臣脱不了干系。 “那些!”平安轻笑,眼里有一抹淡淡的嘲讽。即便不看那些信,她也知晓不过是些藏污纳垢的小事情:“实在不必费力。让他们安心也是极好的事。”她还没有想要对他们开刀,太过于急近往往适得其反,即便他们不拿走那些书信,她也必然是要在朝堂之上销毁了的。何况.......“谢大人果真是极妙之人。”那些书信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拿走,相信和谢寒词的无意放纵不无干系,他明白她的意思,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机会,宁可放过,也不能打草惊蛇。 一阵悠扬婉转的洞箫之声隐隐穿过回廊,清若远山横黛里的露,淡如流水浇灌的花。平安仔细聆听,发现吹的却是一曲《长相思》。她顿了一顿,无意识便往声音发源地而去。 他坐在轮椅之上,青色的长袍上刺绣着精致的琼花,洁白而繁复的花瓣和青衣相得益彰,更显清贵。平安站定在琼花树下,看见的是侧影。他执着洞箫的手纤长,俊秀的侧面在阳光下有温柔的弧度。 一曲尽。薛含意放下了洞箫。手指在洞箫之上轻轻划过,不知道在想什么。平安也没有出声打扰,一直等薛含意转动了轮椅,瞧见了她。 薛含意似乎没想过她会站在这里,目光之中有一抹淡淡的惊讶。“含意见过长公主。” “侍书怎么竟留你一人在此 ?” “是我想一人待着,不叫他跟随。”薛含意微微一笑。 “这里风凉,还是早点回了吧。”平安示意鸳鸯去将薛含意的轮椅推回去。鸳鸯点头,向前去将他的轮椅慢慢转过。鸳鸯道:“薛太傅,方才那一首箫吹的真是妙极啊。” 薛含意笑了一笑,只是看了看平安。“鸳鸯姑娘过奖了。我的箫声再好,也比不上长公主的琴艺。” 鸳鸯自然晓得。听说三年前长公主还没有离开皇宫,先皇大寿时候,长公主为他弹琴贺寿,一曲《松柏延年》引来百鸟朝贺,为一时奇谈。天下人皆知长公主琴艺无双。她跟着平安,却是没有听过她弹琴。 平安仿若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只是垂了眸子,淡淡一笑。 ------------ 第十二章只恐江南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 五月里人间春色正浓,所有的花色似乎一夜之间开遍了帝都。杨柳枝头黄鹂轻啼,嘤嘤婉转,像是一首极为动人的小曲。 萧皖南的事情过去已经有些日子,朝堂似乎又变回了平静。不,应该说局势仿若结了冰的湖面,表面平淡安静,私下却是暗流汹涌。 丞相邵东阁拉拢了大理寺卿谢寒词,在朝堂之上越来越有独霸的地位,商量起朝政之事,但凡问策,群臣皆是眼看着他。虽然他对平安恭敬依旧,眼底潜藏着的欲望却开始展露面貌。平安表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心里已然起了戒备。 不过,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件事。 江北之地传来洪涝消息,尚西又有蝗虫之灾。两祸并起,引得人心惶惶。早前南闽的瘟疫已经废了朝廷不少气力,国库财务也挡不住救灾所需。 一时之间,竟有流言传出来,说是因为平安一介女流监国,有违天道,故而天降罪于赵国。上位者最是畏惧如此流言,朝臣本来就对平安监国一事不甚满意,只是因为她手执先皇旨意,行事果断坚毅,隐忍不言,但是神色之间不免有些欠奉。而百姓却不管这许多,只想着赵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平静无灾,自从平安长公主监国以来,赵国又是瘟疫,又是旱涝,不可谓不多灾。既有这样的事情,当然免不了有这样的说法,当下愤愤不已。 “长公主,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发生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怪罪于你呢?”鸳鸯替平安不忿。 平安蘸墨,在宣纸上写着什么?闻言倒是淡淡一笑:“清者自清。”笔下未停,她说道:“只是这流言从哪一方传出来,本宫倒是有点兴趣。”能懂得利用时机这般打压她的人,果真有些意思。她倒是不畏惧流言,只是流言使得有心人趁机作乱损伤赵国可就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了。“派人去查一查,流言最开始是哪里传出来的。” “喏。”鸳鸯奉命退下。 “长公主,陆文苑大人,王中大人,李静一大人求见。”门外内监细而尖的声音穿透了朱红色的扃。 “宣。” “微臣陆文苑,王中,李静一参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着了锦衣紫袍的三位大臣进来御书房,向平安下跪行礼。 “起来吧!三位大人。”平安搁下了笔,道:“此番本宫将你们叫来,却是为了江北和尚西的灾情。” “微臣明白,但是请恕微臣直言。”左侧的李静一说道:“上一回南闽瘟疫。虽然唐芎大人处理得极好,但是国库为了救灾拿出去两万两白银,如今国库空虚,只怕再也负担不起两地的灾情啊。” “李大人所言甚是。”其他两人附和道. “本宫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平安微微一顿,道:“江北和尚西相隔甚远,江北之地又多盗贼,即便朝廷派出了救灾银两也难以保证是安全到达灾民手中。本宫思虑再三,得了这样一个法子。朝廷派人请江北尚西的富贵人家各自捐出万两白银,登记在册。来年朝廷为其减税,一直减到他所捐出的银两用尽的那一年份。不知道三位大臣以为如何?” 平安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喜。是了,这就相当于是朝廷问当地殷实人家借钱救灾,既有了救灾银两,有免去长途跋涉运送银两还有可能被截的危险。此法甚是绝妙啊! “一切听从长公主的安排。” “既然三位大臣都觉得此计可行,那就定下吧。王大人带足兵将往江北而去,而陆大人和李大人便带人往尚西而去。可?” “喏。微臣告退。” 等三人慢慢退下,平安将笔重新拿起来,蘸着墨水写完最后一笔。 三日之后,当鸳鸯将得来的情报上呈给平安,纸上寥寥数语,却叫平安寒了双眸。“原来是他。”倒是有些意外的人选,看来他似乎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出局。 烛火燃起,将平安手里薄薄的纸张吞噬,化为烟灰。 “长公主,我们要不要......?”鸳鸯试探着问。 “先等等。”平安举手示意,道:“他既然煞费苦心布了这一局,本宫若是不应战,岂不是辜负了他?” 翌日上朝,诸事皆罢。平安说了一句:“近日各地连起灾情,使得百姓心慌,实非本宫所愿见。故而本宫决定和皇上去泰山祭天。” 朝臣一时哗然。 泰山祭天原本是历代皇帝即位封禅之后往泰山祭天,以此表示自己受命于天,乃是真正的天子至尊,有安抚民心之用。赵国也不是没有皇帝因为灾祸之事为使得百姓心安而往泰山祭天的前例,是以平安要这样做的理由他们也明白。只是,还从来没有女流去往泰山祭天...... “本宫决心已定,明日便启程。朝中六部大臣不必前往,朝中事务一律是邵丞相暂代处理。” “喏。”邵东阁和六部大人皆出列应声。 朝中几位重臣都没有意见了,其他朝臣便禁了声。想来也是,女子都已经监国了,去泰山祭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平安回了风华殿的时候,却看见了坐在殿中的暖和公主。她今日着了桃红色的宫装,梳着时下最流行的惊鸿髻,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秀丽,正宛如画里的仕女。只是黛眉颦蹙,似有所思。 “长公主。”宫女看见她,施礼的声音引来了暖和。 她刷的站起来,好似要兴师问罪一般,待走了几步,见平安眸如冰霜,便顿了一顿,才停下来不情不愿地施礼:“暖和见过皇姐。” “何事寻来?”平安问她。 暖和公主本是气焰冲冲,叫她的眼神一冻,说话声音也小了一些。“你和皇上明日要去泰山祭天,是也不是?” 平安浅浅啜饮杯中茶水,回答的却是:“你不能去。” 虽然答非所问,但是这个回答显然正是暖和真正想知道的。而平安的回答使得她失控地叫了一声。“为什么本宫不能去?”同样是赵国皇室的血脉,为什么她和皇上可以去,唯独她不行? “不能去便是不能去。”平安没有理会暖和阴沉沉的脸色,站起来径直往殿内而去。掀开青色纱幔的时候,她顿住了脚步,道:“鸳鸯,送暖和公主。” 这就要赶她走? 暖和气得脸色发青。她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泰山祭天就是不让她去,连个好听点的理由都不愿意编。 平安,平安!“不必了,本宫自己会走。” 鸳鸯看着暖和公主气冲冲地跑出去,再回望青纱后的平安,不由在心里叹一口气。去泰山祭天并不是出游,一路上舟车劳顿自不必说,还有可能会......长公主分明是不愿意叫娇生惯养的暖和公主吃苦受累,明明心里是疼她的,暖和公主不懂,长公主却偏偏不肯说一句委婉解释的话语,使得暖和公主对她的误会越来越深。这可真是不妙啊。 ------------ 第十三章半落半开临野岸,团情团思醉韶光 皇家出游,排场不可谓不浩大,何况玉撵上端坐的除了少年天子,还有监国的平安长公主。“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 华盖共五十四个,绘着的九龙栩栩如生,气势恢宏,色泽明皇而柄端微微曲着的有四个,直柄的有二十,都连续排列,宛如游龙节日。纹着花卉团簇的花卉共有五色的十个,而绘着九龙而分成五色的有十个。这两种交替排列,另有纯紫或红色的方盖八个,颜色瑰丽而变幻。执扇七十二个,写着寿字的八个,双龙黄色的十六个,双龙红色的八个,黄玉色赤单龙的各八个。上等的红槐雕制成的车篷,殷红如血的马缀子,镶着银制的铜铃,除了平安和方梓书的玉撵之外,另外还有三十六辆马车,坐着随来的朝臣。而驾乘马车的是皇宫的禁卫军,一身银灰色的铠甲,个个年轻而俊秀。 这样浩荡而华丽的景象鲜少可见。百姓纷纷围在两旁观看,直道帝皇之家,果真尊贵非凡。 路边的桃花和琼花都各自展开自己最美丽的风情,绯红如云,连绵;洁白胜雪,团簇。那些花瓣叫风儿一吹,便离开了枝桠,娇弱,姿态可怜地随着风在空中打转。两种颜色相衬,落地似锦缎,马蹄行踏,卷起一地的香尘。 天威如此,百姓只知敬畏,怎么还有胆敢拦路之人?行路缓慢无趣,趁着停下休息的空隙 ,方梓书钻进了平安的玉撵。他道:“皇姐。行路还远,可愿与朕下一局棋?” 平安看了看他,颔首。 “手执黑子者先行。”方梓书望着平安手指间的一颗黑玉棋子,微微笑道。平安也没说什么?落子。 你来我往,局势初具端倪。黑子步步紧逼,大有将白子围困致死的趋势。平安的攻势并不是那种锐利,一招招皆是杀招的逼迫, 她走得从容,甚至可以说有几分随意,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他逼到绝境,步履艰难。他自小学棋,跟的师傅也是赵国棋坛数一数二的好手,后来又和第一棋手薛含意对弈,从中学到不少,自认棋艺不错,却不想在平安手下输的这样毫无反抗余地。 “皇姐,朕输了。”白子被黑子团团包围,哪里还有出逃的机会。败相已呈,方梓书放下白子,叹息认输。 平安看了看他,取了他放下的白子放在棋盘一处。 “咦!”方梓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过是落了一子,局势竟然被生生扭转过来,黑子的包围圈被白子突破,且隐约有反超之势。 这未免也...... “棋局如同人生,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可轻易认输放弃。”平安的小手指落在棋盘上轻叩,她神色淡淡道:“这便是所谓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是,朕明白了。” 鸳鸯见棋局已歇,便斟了茶水要端给平安和方梓书。谁曾想轿撵外突然破空飞进来一支箭矢,从茶杯中央的那朵桃花穿过,堪堪擦过平安的脸颊钉在了轿梁之上。 茶盏落地碎成一片狼藉。鸳鸯吓得说不出话来。 箭矢从轿撵之外,力道狠辣地穿透明黄色的帘子,险些刺伤鸳鸯的肩膀。平安拉了她一把,护着方梓书从轿撵中出来。 “有刺客!”外面声音仓惶。“快保护皇上,保护长公主!” 寒刀利剑交错之间清脆的声音令人心惊,那些银光在打斗的过程中穿过身体,带出一片血红。来袭者皆是裹在一层黑色中,遮掩住了形容。侍卫一十八人,将平安和方梓书团团围住,以保万全。 方梓书自出生起,便是得天独厚,享尽尊贵,何时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良好的教养使得他不至于惊慌失措地尖叫,但是脸色却渐渐发白了,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攒握成拳头。 谁也没有觉察到,一支寒光凛冽的箭正对准包围圈中脸色发白的方梓书。执着弓箭的手有力而宽厚,指间有老茧,被黑纱笼罩看不清面容,只是一双眼极为锐利,似乎含着箭的锋芒。 利箭破空,划开烈烈的风声,笔直射向了方梓书。阻挡已然不及,忠心的侍卫当下用躯体挡住。利箭穿心,他还没来及感知疼痛,就发现又一支追来的箭将射中他的心口的那一支箭劈开,从中心穿过了他的身体。 竟是连珠箭! 方梓书愣愣地看着那一支犹带着侍卫热血箭矢冲向自己,一时脑中空白,放大的瞳孔有着箭凛凛的寒光。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他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可是.......预想的疼痛并没有降临,电光火石之间,有人扑上来将他整个人护住。 他闻见抱他的人身上有淡淡的梅花香气,被射中的肩膀处殷红的鲜血渗透流出,浸染了素色的衣衫,宛如开出一片艳丽的梅花。他听见鸳鸯撕心裂肺叫唤一声:“长公主!” 那一支箭,近在身侧的平安替他挡下。 “皇姐。”方梓书的唇失去血色,他想要伸手去抱平安,那手却颤抖得厉害。 平安的脸色宛如皑皑白雪,眼神却是一如往常的平淡,甚至还带了隐隐的笑意,似乎终于放下心来。“皇上没事就好。” 一阵马蹄声响起,伴随着整齐的步伐声。几分狼狈的朝臣登时宛如看见救星一般欢喜道:“是唐将军来了!” 黑衣人一见形势对自己不利,当下互相通了眼色,施展轻功逃离。 “将军勿追。”平安见领头一身银色铠甲的将士正要纵马追击,便出口阻止。穷寇莫追,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何况这些黑衣人必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刺杀,即便真的抓到了也逃不出情报来。 听见她出言,将士果真勒住了缰绳,下马施礼,硬朗而俊美的脸上满是愧意:“微臣救驾来迟,请长公主,皇上恕罪。” “事出突然,实在怪不得将军。”平安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失去血色的双唇吐字轻微:“倘若不是将军及时赶来,本宫和皇上,性命危矣。说来,还得感谢将军。” “皇姐。”方梓书见她流血不止,心下焦急又痛心,要不是念在自己帝皇至尊,几乎要流下泪来。他道:“你别说话了。唐将军,皇姐受伤了,快快找人来替她治啊。” “喏。”唐将军领命,道:“此处离微臣驻守的元恒关甚近,请皇上和诸位大人随微臣的士兵前去,长公主受伤,微臣就先行带公主去救治。”他抱拳向平安道:“得罪了,长公主。” 他将平安打横抱起,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方梓书看着远去的马匹,久久不发一言。鸳鸯也是一头汗,她举袖擦拭,心中记挂受伤的平安,当下叫了方梓书一声:“皇上,咱们走吧。” “皇姐会没事的对不对?”他突然一把抓住鸳鸯的手。手温冰凉,宛如捧了一手的冰雪。鸳鸯一惊,见他俊秀的脸上满满是对平安的担心,清澈的眸中划过惊慌和无助,她的心便柔下来,道:“会的。吉人自有天相,长公主绝对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快走。朕要去看皇姐。” “喏。” ------------ 第十四章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 元恒关。将军府邸。 假山重重,中间有流水穿过流淌,小小的湖边是垂着的杨柳,隔岸是洁白的琼花盛开,宛如小小的灯盏。微微有风吹拂,却穿不透窗扉,卷着花香停下。 “大夫,长公主怎么样了?”鸳鸯的声音从西边的一间厢房内传出来,语气焦急带着忧心。 年迈的大夫望着床榻上的平安,举起袖子擦拭额间的汗。“所幸箭伤无毒,只是皮肉伤,老朽已经将箭取出来,只要长公主安心修养些日子便没事。”听见他的话,一脸紧张的方梓书也暗暗舒了一口气。 老大夫移步往桌上,提笔蘸墨写了一剂药方递给鸳鸯道:“按照药方抓药,等长公主醒来便给她服下,一日两回。” “多谢大夫。”鸳鸯露出平安受伤后的第一个笑容。将军府派来伺候的婢女福了一福,将大夫带去账房取诊费,顺道将消息告诉等候的将军和一干大臣。 “皇上,长公主现在睡着了。要不然,皇上先去休息?” “不。朕要在这里等着皇姐醒转过来。”方梓书摇头,一口否决了鸳鸯的提议。他转头对她道:“你自去抓药,朕会好好照顾皇姐的。” 鸳鸯一惊。不错,她本可以将药方给将军府的婢女,但是刚刚遭到刺杀,她心中实在怀着一万个不放心。倘若那些有心人混到将军府做婢女,只要在平安的药里加点什么?要她的命还不是易如反掌。她心中有所顾虑,故而决定自己去药店抓药,不想到方梓书竟看透了她的心思。“喏。” 鸳鸯退下,将大门合拢,不叫调皮的风儿进来打扰平安休息。 房间里便只剩下方梓书和陷入深眠的平安。方梓书坐在了床沿,伸手握住了平安的手。她的手很冰,像是一块白玉躺在他的手心。不像她寻常处事的冷硬,她的手小小的,柔若无骨,有一种不同的温柔。他的手刚刚好能够将她的包裹。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平安。她的五官极为精致,像是最好手艺的玉雕师傅一笔一笔惊心雕刻出来,即便是闭着眼睛,纤长的眼睫覆盖,弯弯而翘起,像一把小镰刀,他也能想象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会是怎么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开在她的眼底被一层冰冷凝。她一向美,美得无坚不摧,摄人心魂,寻常人在她的面前也说话也不敢喘大气。而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却像极了一尊病中的玉观音,平添了几分温润之气。受伤的肩膀被厚厚的白纱包裹住,却依稀可见红色的血迹渗透,即使她睡着,眉头也是颦蹙,不难想象她在忍受什么样的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过生死关头,她会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挡下那有可能致使她丧命的利箭。他以为她性子冷淡,即便对自己好也不过是因为父皇所托,带着几分不得已和敷衍,他以为人性自私,夫妻临头尚且各自飞,他以为那一刻自己真的要去见黄泉见父皇了。可是?平安想也没想就替他挡箭了...... 他到了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平安。他看得太肤浅,太表面了。 是夜。 平安似乎做了噩梦,情绪有些不稳定。虽然没什么大动作,但是秀眉却是颦蹙越紧,额间有了冷汗,放置在被面上的双手开始绞紧被子,呼吸急促。 “皇姐,皇姐!”方梓书紧张起来,将她的手和被面分离,握在自己手心里。转头问鸳鸯:“鸳鸯,你来看看皇姐这是怎么了?” 鸳鸯急急忙忙赶来床前,拿刚刚拧干水的巾帕轻轻擦拭平安额间的汗,道:“长公主大约是梦魇了。” “那要怎么办?” 鸳鸯见方梓书着急的神色,擦拭的手顿了动作。她突然想起冬天的那个晚上....... 方梓书急得要跳下床去找大夫,却听见鸳鸯轻轻地哼着曲调。清扬婉转,调子柔美,像是女子低声的呢喃,说不出来的动听,闻者便觉得心静。他停下步子,回头看平安,她的脸色渐渐好了一些,原本颦蹙的眉舒展,唇边似乎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是什么曲子,这样动听?”方梓书轻声问道,这调子似乎有些熟悉,他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奴婢,不知。”鸳鸯实话实说,顿了一顿,她抬眸望方梓书,道:“奴婢只是曾经听见这长公主用此曲哄过梦魇的皇上,所以才想试一试有没有用。” 所幸她记性不错。平安在哼唱的时候,因为觉得调子好听便下意识去记,所以虽然记不得词,现在还能回想起来调子。 方梓书闻言,目光里有水波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去看鸳鸯,企图辨别她说话的真伪,却见她目光坦然。心里便是一惊。父皇去世,他身为国君甚至连恸哭的权利都没有,那些悲伤唯有压抑在心底,到了夜间无人便开始发作,翻腾。他努力地让自己假装已经遗忘,遗忘自己只是个孩子,遗忘深爱自己的父皇已经死去。可是每天晚上他都梦见父皇慈爱地笑着,招手让他过去,可是当他高高兴兴地奔向父皇时,他却一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追寻。他不敢告诉别人,其实他还害怕着。夜间做噩梦醒来,大口大口地喘息,对着寂寞的明月清辉,他也只能告诉自己不怕,也不能怕。 在风华殿的那个晚上,他也毫无意外地做了噩梦。当父皇再一次转身将他抛弃在原地时,他听见了歌声,像是来自天籁一般,像是缓缓的流水洗涤了内心的恐慌。那个声音如此温柔,温柔得仿佛幼年时候母后的叮咛,告诉他不怕,不怕,有母后会保护他。 那个夜里,他很难得睡了个好觉。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幻觉,却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平安! ------------ 第十五章折得寒香不露机,小穸斜日两三枝 月出,弯弯一枚挂在柳梢,月光柔软而温和,似一层轻薄的软纱,将将军府覆盖。虫鸟不语,只是微风吹拂摇动了琼花树叶,摇曳有声。朱阁绮窗挡不住月光,照在床前一片清冷。鸳鸯一手托着额头靠在桌面上昏昏入睡,桌上的红烛忽明忽暗。 平安紧闭着的睫毛轻轻一颤。她睁开了眼睛,受伤的左肩已经被白纱包裹严实,隐隐闻见药草的香气和血腥味。虽然还有些疼,但是并不是无法忍受,想来应该是大夫在剜肉取箭的时候怕她疼得受不住,给她用了麻沸散。平安挣扎着慢慢坐起身来,目光落在被面上却是微微一凝。 鸳鸯的头往下一点,下巴几乎要磕到桌面,登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揉了揉眼睛,回望绣榻,却见原本沉睡着的平安此刻已然坐起,当下欢喜得睡意全无。因为顾忌着熟睡了的方梓书,她压抑了声音道:“长公主,你觉得怎么样了?” 平安颔首,淡淡道:“尚可。” “长公主没事奴婢就放心了。”鸳鸯莞尔一笑,将桌上的药碗呈给平安道:“这是大夫给长公主你开的药,吩咐奴婢只等你一醒来,就端来给你喝。奴婢料想今夜没准你会醒,就一直热着。” “倒是辛苦你了。”平安将药碗接过,慢慢饮尽。药汁极苦涩,本该备着蜜饯糖水,不过鸳鸯知道平安从来不吃甜食,故而没有准备。 这样一大碗苦药汁,平安竟是眉头也未皱,饮完便将空碗递给鸳鸯。鸳鸯轻轻地打开了门,将空碗递给门口守夜的侍女,吩咐她们将长公主已醒的消息告诉还在焦急等候消息的一干人。退回来时听见平安问她:“皇上怎么睡在这里?”被面上压着睡了方梓书。他俊秀的面孔大半埋在被面绣着的红莲之上,殷红的嘴唇因为压迫而微微嘟起来,平添了几分可爱。秀气的眉宇微微颦蹙,双手也握成了拳头,似乎在忧愁什么。 鸳鸯看了一眼缩在一角的君王,目光含笑:“奴婢有请皇上去休息的,不过皇上说长公主是替他受的伤,所以要守在这里等长公主醒来。” “此番,必定是吓着他了。” 鸳鸯的笑意收敛,正色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这样大胆,竟敢行刺长公主和皇上!”平安的眸底划过一道暗芒,却没有说什么。右手的手指屈起,轻扣着被面。 鸳鸯愤然之后,却想起另外一事。钦天监测过泰山祭天的吉时是今天,可是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行刺使得长公主受伤错过了吉时,那么祭天一事是否还要进行? “长公主,祭天一事......可要取消?” “为何要取消?”平安斜睨她,神色淡淡之间带着几分决然:“泰山祭天一事,本宫只要没死,就势在必行。” “喏。”鸳鸯不再多说。钦天监预测今日过后的三天,天气会有些变化。长公主说要去,那便是没有更改的余地了。她不求明日大臣反对能有效,只是祈祷天气好一些。 翌日受伤醒转的长公主不顾皇上和群臣的建议,执意要往泰山山顶祭天,众人无法,只好备好祭祀之礼, 前往泰山,所幸有唐永唐将军率领部众相护,倒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路上有闻讯而来的百姓张望。 出发的时候尚有阳光。虽然不算明媚,好歹有金色的碎光。可是行到泰山脚下,无论鸳鸯心内怎么祈祷,天色还是如钦天监预料的那般渐渐恶起来,不知何处而来的乌云大片大片将日头遮掩,狂风乱作,卷动泰山林木的落叶,地上的尘土飞扬扑面,吹了人一脸一身。朝臣头顶的乌纱帽都有被吹飞的危险,更何况临风的衣衫。 “长公主,我们不如先回去吧。今天着实不是个好日子。”鸳鸯捂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出言道。 平安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波流转带着微微的冷意。 “鸳鸯明白。” 平安不退,众人自然不敢不随从。泰山地势奇高而陡峭,路上树木交错,山石遍地,平素已经极是难行,何况平安身上还带着伤。 终于到达山顶的时候,众人只觉得舒了一口气,赶紧准备好祭祀牲畜,焚香,费了好一番功夫,便是君王致辞求天庇佑。不过现在掌权的不是君王,于是致辞者应是平安。 三炷香,平安说道:“自本宫监国以来,赵国天灾连连,流言肆虐皆认定是本宫牝鸡司晨,惹怒了上天,使得赵国遭罪。”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烈烈的风声之中仍然被听得很清楚。“然,本宫以一己之力违天下,并非己愿,实乃先皇之托不敢辜负,绝非有异心。倘若上天果真因此而降罪于本宫,本宫愿意身受雷霆!” 话落之时狂风大作,闪电划过了天际,乌黑的云层隐隐有闷雷之声作响。众人皆是一惊。 方梓书看着平安。约莫是因为受伤,她鲜见地着了一身墨色,却是将她的玉容映得华贵无伦。青丝被卷起,缠绕在她白玉一般的脖颈,一双秋水翦瞳中覆盖的白霜凝结,铸就一把锋利的剑,在剑芒之下却分明有烈火焚烧,极为惊心的美丽。 他的心突然动了一动,好似有一根鸿宇划过心底,他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只是定定地看着平安。他想,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子会有他的大皇姐这般的美貌和风华。 雷声闷鸣,并不见雷电劈下,反而乌云渐渐地退散开,金乌重出天日,一切竟然有恢复了平静。鸳鸯终于舒了一口气,松开咬住的嘴唇,却觉一阵刺痛,隐隐有血腥之气,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紧张得咬破了唇。 “天意愿佑本宫,必将佑赵国!”方才那一幕将许多朝臣都吓得脸色发白了,可是平安居然还能镇静得仿若置身事外。“只愿君臣一心,百姓安宁。” “臣等必定为赵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渐渐反应过来的朝臣纷纷表态,声音连成一片,响彻泰山,甚是壮观。 “如此,甚好。”平安淡淡一笑,下一刻身子却软了下去。 “皇姐!” “长公主!”方梓书和鸳鸯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脸色刷的苍白。 谁也没有想到平安会在这时候昏过去。鸳鸯本能地扶住平安,才注意到肩上伤口处湿漉,她的手微微一碰,指上便沾满了血,才知道是伤口裂开。 难怪素日着素的长公主会一反常态要着墨色,却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流血的迹象。鸳鸯自责自己竟然看不出长公主的异样,眼里涌出了泪。 “快!即刻返回将军府!”方梓书下令。 ------------ 第十六章明月孤山处士家,湖光寒浸玉横斜 鸳鸯掀开帘子走进寝殿的时候,正看见平安着了一身浅青色的单衣站在窗口望着寂寂而绽的琼花,秀发散了一肩,背后看去显得竟有几分柔弱。 “长公主,你怎么站在窗口吹风?”鸳鸯将手里的药碗搁在桌上,赶紧取过披风将平安裹住,语气焦急而心疼,说道:“万一再发热怎么办?” “本宫何至于如此不济?”平安并未回头,声音淡淡。 鸳鸯将药碗端呈,小心翼翼地递给平安,劝道:“一切小心为上,长公主要是有什么万一,奴婢可是万死难辞其咎。”那一日在泰山山顶平安因伤口撕裂而流血昏倒,送回将军府的当夜额头便烧了起来,气息微弱。金枝玉叶又掌握实权的长公主,倘若治好了便罢,若是治不好,后果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是以当地的大夫顾虑重重,不敢轻易言断病情下药,后来还是皇上当机立断,要唐将军快马加鞭敢去帝都请来太医救治,这才叫长公主醒了过来。那三天,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叫鸳鸯觉得心有余悸。 平安接过药碗,执着素色青花的调羹一口口饮下浓郁而苦涩的药汁。窗外有风吹拂,带着琼花香气,缠绵着衣袖绕上鼻翼。平安将空碗递给鸳鸯,鸳鸯接过便要退下,却听闻突兀响起的一阵箫声,丝丝缕缕,清越而婉转,并不是《长相思》,曲调平缓而欢悦,似乎能感受到吹箫之人心里淡淡的安慰和喜悦。 鸳鸯回眸瞥见平安沉静无波澜的眼眸,心里便是一声轻叹。长公主昏迷三天醒转,就下令要赶回帝都,众人百般劝解无用,只能上路。所幸有太医随轿守候,又有唐将军一路护送,总算是平安无事到达了帝都。 留守朝廷的大臣都在皇宫南门等候,她扶着长公主走下来的时候, 衣着光鲜的大臣齐齐下跪,说着吉祥的话儿,她却无意间看见角落里的天子帝师薛含意薛太傅。薛太傅向来风清云淡,从容而温润,好似从来不知道慌张为何物,可是那一天他坐着轮椅,墨发没有像以往那般玉冠而束,却是披散了一肩凌乱,青色的衣衫扣子错位好几个,俊美无俦的面上催生了青色的胡渣,看上去十分憔悴。那双总是平静宛如温泉水流的眼眸中有一种情愫在翻涌,似悲似喜,眼底即将喷薄的烈火却被什么拼命压制下去。 她当时惊讶而震撼,下意识就想开口告诉平安,可是却见薛含意向她摇摇头,叫侍书推着轮椅无声地走了,便忍着没有吭声。 如今这箫声...... 鸳鸯眼神一黯,没敢再想下去。掀开帘子的时候,却见方梓书走了进来,当下便要出声施礼。方梓书竖起手指拦在了嘴边示意她不要开口。鸳鸯含笑点头退了出去。 窗外的箫声已歇,平安低垂的眼眸中有一道微光闪过,晦明难辨。她转身的时候正逢方梓书挑开帘子含笑走进来。“皇姐。” “恒儿。”平安的眼底有微不可见的暖意,道:“你怎么来了?” “皇姐伤势未愈,朕心中着实记挂,所以便从御书房转道来风华殿。”方梓书笑眯眯地说道,并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啜饮。泰山祭天平安说的话被流传了出去,而江北和尚西两地的灾情因为平安的计策有了好转,世俗的言论开始渐渐有了转变。朝中的事务因为平安受伤而交给丞相邵东阁暂时处理,一切井井有条。方梓书也是清闲十分。 “恒儿有心了。”平安也坐下,目光落在对面少年俊彦的面庞。菲薄而殷红的嘴唇含着素静的白瓷,纤长的眼睫微微上翘,眨动时候仿佛蝴蝶的双翼扑动,眼睛清澈,黑白分明,宛如秋水里浸染了两丸琉璃,眼波一转煞为惊艳。微微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梨涡,这样的俊秀讨人喜欢并不具有侵略性。她突然想起还在将军府自己在昏迷之中听见他有些阴寒的声音威胁太医。“要是皇姐醒不过来,你们统统要陪葬!” 她努力醒转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晌午。她看着守在自己床边,一脸憔悴的他,声音沙哑:“皇上,你快回去休息吧。” 他当时笑意收敛,握住她的手道:“皇姐,叫朕恒儿,不要再唤皇上。” 她听他旧事重提,当下便要再拒,却不妨被他抢先道:“皇姐。你说过朕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任何人都不能违背朕的旨意。朕先前提过一次却被你拒绝,如今朕不容许你再次拒绝。”他顿了顿,眼神坚决:“叫朕恒儿,这是朕的旨意。” 他当初提出这个建议被她拒绝之后,也只是略带失望和委屈,乖乖地走了,如今又一次提起,却说出这番叫她无法辩驳的话语,用的是这样强盛的眼神。她心里微微一惊,便照着他的意思唤他恒儿。 “皇姐你怎么这样看着朕?”方梓书还没有受过平安一瞬不瞬的凝视,心里有几分紧张,还有几分隐隐说不出的高兴:“朕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恒儿,你的生辰将近了吧?”平安没有答他,却淡淡地将话题移转。 方梓书愣了一愣,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平安浅浅一笑,低垂了眼眸,手指落在茶杯的边缘一圈又一圈绕着。方梓书看着平安的手指,眼波一颤,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翌日,平安吩咐礼部开始准备方梓书的寿宴。按道理来说,先皇逝世不到一年,新皇的生辰之礼一切从简,而平安却下令要办的越隆重越好,实在有违常理。 不过既然平安这样吩咐了,礼部侍郎也只能照办。 御书房。小东西端了茶水给看书的方梓书,忍不住问起此事。 方梓书将手里的书页合上,端茶浅浅啜饮,听见小东西的疑问,微微笑道:“朕也不知道,但是朕相信皇姐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他一手托了腮,想起平安侧眸而笑的模样,有些沉醉了。 小东西看着方梓书突然发笑的模样,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敢问出口。 ------------ 第十七章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 平安要大办新皇寿宴的决定同样困扰着鸳鸯,不过当她听说临江王会来帝都赴宴的消息,心里便是一惊,当下反应过来。临江王名为方见,是先皇的六弟,也就是当今皇上的临江王叔。据说才貌皆备,当初与先皇争夺皇位落败本该处死,但是赵文帝生前特别喜欢自己这个六皇子,临死前留下遗言要先皇饶恕。于是先皇就封方见为临江王,发配到了蛮荒之地,没有旨意召见不许入帝都。 联想到之前的几次意外,她想,她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了。 礼部接了平安的命令,办的又是皇上的寿宴,自然端的十二万分小心,将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宫中四处挂满了红绸喜灯,若是风起远望便见一片红浪翻涌,煞为壮观。 “长公主,这是司衣库派人送来的新衣。” 平安放下手里的书,往桌上一瞥,衣裳是瑰丽的紫色,用的料子是上等的丝绸,柔滑细腻,花纹螺旋,是精致而秀丽的牡丹花,看得出来极为上品。她淡淡道:“本宫记得这烟萝紫每年南越进贡不过两匹,向来是为暖和所用,怎么送到本宫这里来了?” “长公主慧眼。”鸳鸯含笑道。她当时接到衣裳时也是心存疑虑,却不是因为认出了布料,而是平安素来爱着浅色,司衣库的人也是知道的,从来不会把颜色过艳的衣裳送来给平安挑选。“奴婢也问了,送衣裳来的小喜子说是奉了暖和公主的命令给长公主做的衣裳。暖和公主道皇上寿辰,长公主着素不合适。” “暖和?”平安倒也未惊讶,只是有些疑惑。她记得暖和极喜欢烟萝紫,怎么会拿出来给她做衣裳? 鸳鸯一笑,给平安斟了一杯茶,说道:“长公主舍身替皇上挡了一箭,暖和公主嘴上即便不说,想来心里也是感激长公主的。”长公主回宫养伤的那时,暖和公主也是前来探望过的。虽然语气冷硬,眉目矜傲,但是也能从眼中窥见几分柔化的感激。如今送来这衣裳更是说明问题。暖和公主说到底还是不好意思拉下脸面来,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错。想来,两人和好也不是不可能。 平安好似也想起暖和来风华殿的情景。那时她身体还虚着,被困在床上静养休息,暖和闯进了殿里,似乎想不到她的脸色会那样难看,脸色微微一凝,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冷硬地问候她:“听说你为了救皇上被箭伤了......现在怎么样?” 她淡淡地回:“尚可,死不了。” 暖和似乎又被这句话气得要跳脚,却看着她被白纱包裹的伤口又生生地忍下来,嘟着嘴道:“这样最好。既然你死不了,那本宫就回去了。” 她的睫毛微微一颤,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寿宴设在倚梅园。 园中阁楼雕梁画栋,精致而别具一格。冬日早去,梅花盛景不复存在,却是有假山重叠,有潺潺的流水自石缝之间川流,水声轻轻,蜿蜒至木桥之下的湖中。此时琼花未谢,洁白的花瓣落进水中,宛如仕女的香舟;荷花初开,粉衣羞涩映着青翠的叶,宛如女子羞涩的低首。树梢之上挂着红色的绸缎,缎上悬着银色的小风铃,清风吹拂,铃声空灵而清脆,座位安放皆是由着官级高低依次而设,粉面桃花的美貌侍女穿梭行走,衣袖宛如凌波,端上桌的香果点心,美酒佳肴,井然有序而赏心悦目。寿宴沿用的并不是先皇所喜的芙蓉香,而是清清冷冷的梅花香,别致而风雅。 月色滑凉,清辉却被宫灯的光所藏,整个宴席明亮宛如白昼。 众臣已经就坐,彼此寒暄客套,忍不住将目光偷偷投向对面的皇孙贵胄。尤其是首席的紫衣蟒袍男子。生的一副好相貌,眸醉如星辰,唇红似丹朱,上挑的眉宇之间有一股矜贵之气。 这明明是世家无争的公子哥啊!怎么就是传说中和先皇争夺帝位的阴险狠毒,城府深沉的六皇子? 男子好似没有觉察到众臣的窥测,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上位者的到来。 暖和公主已然到位。一身明亮的桃红,挽着惊鸿发髻,高贵而秀丽,她本就是天之贵女,何况盛装打扮的明艳。不过她的明艳并不能叫群臣窥见,因为是后宫女眷,坐下需隔着一层轻薄的青纱帘子,未免遗憾。 “长公主和皇上驾到。”内监细细尖尖的嗓音拖得很长,声音在半空中回荡许久。 紫袍男子的眼眸之中隐隐有水纹一颤,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起身下跪行礼。 “长公主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暖和隔着青纱看见外面的平安。紫色的广袖留仙裙,精致的牡丹花绣,分明是极为艳丽的颜色,可是却偏偏被她压成十分的清冷。紫玉簪子挽了浓墨似的秀发,露出修长而白皙的脖颈,面上并未有妆容,那种喷薄而出的惊艳却是无法抵挡。她极美貌,却不是那种柔软而温和的秀美,眉目肃冷,甚至带着深藏的戾气,更有一种凌人的高贵,好似天生就应该站在高台被众人膜拜叩跪。 平安向来着素,衣裳上不过在裙角袖口绣梅,素雅得厉害。她心想着皇上寿辰着素未免不合适,于是想了很久,才吩咐凌清将自己仅剩的那一匹烟萝紫送去司衣库给平安做衣裳。凌清当时看她的眼神好似看个怪物一般,是了,她是极讨厌平安的。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可是平安一来,就都变了。父皇最宠爱的人再也不是自己,好什么好东西都给平安,偏偏她还是总是一张冰冷冷的面孔好似根本不在意。可是?这么讨厌的平安却在遭遇刺杀的生死关头替皇上挡了一箭。皇上是赵国的希望,是赵国的未来。她救了皇上,也就是救了整个赵国。 这么一想,那些讨厌也就渐渐淡了一些。 可是此刻看见平安着了她命人送去的烟萝紫制的衣裙,显露出这样的风华,暖和心里便不知是什么滋味。 “回去。”暖和冷冷道。 “公主,这.......”凌清却想不到暖和会在这时候来一句,登时有些语塞。待要相劝,却见她望着平安的方向,目光里隐隐有着失落,当下便应声。“喏。” 所幸是藏在帘子后头,也不会叫人发觉了。 ------------ 第十八章莫向霜晨怨未开,白头朝夕自相摧 管弦丝竹,笙歌乐舞。梅花香冉冉,像是身姿曼妙的舞姬纤长中那一段掐着的彩绸丝带,缠绵而缱绻,勾人心魂。殿内一片祥和之气。 “宴者众,倘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请临江王叔见谅才是。”平安端起酒樽遥遥对着堂下的紫袍男子,声音有几分温浅。 “罪臣不敢。”方见起身作揖,态度恭敬而谦卑,道:“长公主能不计前嫌,派人请罪臣来为皇上贺寿,罪臣心里已是感激涕零,怎么还敢心存怨怼。”语气甚是诚恳,隐约闻见哽咽之声。虽然垂首瞧不见表情,但是等他抬眸之时,迎着灯火可见他眼眶泛红。 “皇叔言重了。”平安轻轻一声喟叹,道:“今日乃是皇上寿辰,理应普天同庆,众人皆欢,正是欢乐之际,何苦说这些。 ” “皇姐所言甚是。”今日的寿星公--方梓书也颔首说道:“临江王叔不必如此顾虑。”他今日依旧着了一身明黄,上头绣的乃是张牙舞爪的盘龙。俊秀无伦的面容之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足了平安。 “喏。” 这不过是短暂的小插曲,随着方见的一声“喏”便宣告结束,丝竹之声重新走起,秀美妖娆的舞姬也款款摆弄腰肢,舞动彩绸,争相绽放花一般的美丽,将群臣的目光尽数吸引。 到了酒酣之处,舞姬弯下柔软的腰肢,将自己的身子折成不可思议的姿势,迎来众位大臣一致的喝彩之声。礼部侍郎更是忘形地鼓掌,满口道好。想要站起身来,却见身子一晃又跌坐回座位上去。 “范大人真是醉了,瞧着竟是站也站不住了呢。”邵东阁微微含笑调侃,使得众臣又发笑。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凑到唇边欲饮,却觉得头脑一昏,身子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手中的杯子登时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来。 就在杯子落地的那一刻,陌生的士兵手执兵械闯进倚梅园,尖锐的刀剑出鞘,对准了在座了一干人。 众臣这才觉得不对劲,一用力却发现身子绵软得厉害,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脑子也是一阵一阵的犯浑,坐在方见边上的元辰王一手撑着桌,一手颤巍巍地指着静坐沉稳的方见,责问道:“是你在酒中下毒!” 众人仇视的目光便齐齐对准方见。方见淡淡一笑,却并未出言肯定或者否定。 “不是酒。”平安的声音很冷。虽然同样失去力气瘫软在椅,但是目光锐如冰刀:“是这满园的梅花香气。” 方见抬眸正视了平安,良久之后却是粲然一笑,眸中有着赞许。“早就听闻平安长公主聪慧过人,如今一见,真真名不虚传。”这竟是承认了梅花香有毒。 不错了。酒水若要下毒,太过容易,但是一根银针却足以识破。香气则不同,掩在酒水的气息下,散在空气之中,无所不至,也叫人难以觉察了。元辰王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团怒火,倘若不是因为身子无力,定然要上前去撕碎了方见。“你这逆贼,当初二皇兄看在父皇为你求情的面上才放过你一马,想不到你到现在还是不死心!” “三皇兄何必如此动怒。”方见站起身来,竟是丝毫不受这梅香所惑,风姿卓然,对着元辰王道:“成王败寇,谁是逆贼却也说不准。当初二皇兄夺了本王的皇位,如今本王来取回自己的东西,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元辰王只觉得头昏欲裂,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临江王叔,你这么做还有何面目下去见朕的父皇和皇爷爷?”方梓书咬着牙质问道。 约莫是见胜券在握,方见竟然颇有耐心地回答了方梓书:“这天下,有德者居之。本王这么做,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临江王叔果真是好打算。”平安撑着椅子慢慢坐起身来,脸色发白,声音却十分镇静。在梅香之中藏毒,制住满朝文武,还有这看守皇城的士兵们。如今,真是成了刀上鱼肉,任由他宰割了。 “还要多谢长公主的成全。”方见微微一笑,目光却是冷的。“倘若不是长公主请本王来赴宴,本王只怕还没这么顺利。” “临江王叔抬举本宫了。”平安冷笑道:“当初在元恒关的那一箭还是临江王叔的功劳。” 闻者皆是一惊。就连方见也是诧异的:“你怎么知道?” “世上射者众多,但是箭法如此精妙的却是极少数。本宫虽无幸见临江王叔,却也曾经听得先皇说过,临江王叔一手好箭法,其中最是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连珠箭。当然,这也不一定说明是临江王叔,但是自从江北和尚西之地传出流言,到本宫决定要去泰山祭天,途经元恒关遭遇了刺杀,到今夜的情形,这一大串事情连在一起,也就不难想通了。” “不错。在元恒关开弓的人的确是本王。”他的原意是杀了方梓书以绝后患,却想不到平安会在关键时候替他挡箭。“现在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不晚,还不晚。”平安笑道:“本宫还有许多疑虑,需要临江王叔为本宫解惑呢。” 方见一笑。 “临江王叔早就有了无论本宫请不请都要找理由来赴宴的打算,也算准了洛将军在帝都的兵力部署,算准了礼部侍郎会因为想要讨好本宫而舍弃先皇所喜的芙蓉香而选择梅香,可谓心细如发,谋划精妙。诚然,如临江王叔所料,满朝文武现在在你面前瘫软如泥,任由处置,而皇城士兵也已无反抗余地,看来这皇位可算是唾手可得了。” 听得平安的话,众人皆是心灰意冷,莫非在劫难逃了吗? “可是......”平安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极凉,像是落在地上的冰珠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临江王叔算来算去,却还是少算了一件事情。” 方见眉头一挑,见她面色平静,竟然不见惧色,心里便突突一跳,有了不祥的预感。 ------------ 第十九章过时自会飘零去, 耻向东君更乞怜 高屋建瓴,倚梅园檐上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手持弓箭的御林军,手里的箭齐齐对准了下面的士兵,而园外有铁甲铮铮之声,整齐的军队涌进来,手里的刀剑锋芒寒冽。 形势突然转变,方见措手不及,登时脸色发白,喃喃道:“怎么可能?”帝都集中的兵力有限,他早已经打探得清楚人数,纵然洛鸣和手中握有兵符,也来不及诏令各路兵马前来救驾。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有恃无恐,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些并不在意料之中的重兵是怎么一回事? “六皇兄。”园外走进的人为他解开了疑惑。一身锦兰色的长袍,男子面容俊美而文弱,竟似有几分病态。声音温弱,却似叹息。 “七皇弟!”方见惊骇得后退了一步,深色的瞳眸中有不可置信的幽光。 “临江王叔算准了一切,却唯独忘记了七皇叔手里还有暗骑营。”永成王爷体弱多病,文帝担心他会遭到意外,便私下派给永成王爷一支暗骑军队。暗骑个个都是武艺精湛,忠心耿耿,足以以一当十。 方见脸色刷白。 不错,他自认筹谋得当,却从来没有把这个体弱多病,生性温懦的七皇弟放在眼里,甚至于连他有一支单独属于自己的军队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不予考虑。 太过轻敌! “六皇兄,当初二皇兄已经饶了你一回,为什么你还要再犯?”永成王爷方舒一声长叹。 方见未言。“从来听得临江王叔才冠天下,计谋无双。当初诸皇子夺嫡,状况惨烈,被先皇赐死的皇子都有三人。而临江王叔却是从容不迫,寄情于山水,到了文帝要确立先皇为帝的时候才跳出来,可谓说心思深沉。即便后来落败,也有办法保全自己,在蛮荒之地尚且保存实力,招兵买马,等待时机。按道理说,应该等时机更成熟一点才行此事,怎么这一次这么大意仓促?” 来自于小辈的质问和讥讽更加使得方见难堪,一张俊美的面皮登时青白一片,他抬眸,恨恨道:“不错,本王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这时候便来逼宫。可是......”他当年虽然因为文帝的求情逃脱死劫,却被先皇发配到了蛮荒之地。那地方,人烟罕见,物资稀缺,天气更是恶劣十分,一年到头都是大雪纷扬,冷彻肌骨,再加上精神郁闷,气血难顺,便是疾病缠身。风华正茂也受不住这样日日年年的摧残。他本打算再迟几年,等时机再成熟一些,运筹更加稳健,可是却被查出来身体恶疾,时日无多。 这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砸下来,叫他如何甘心。无论是才华还是政治远见,他的能力足以胜任帝位,当初一步落错使得江山错失,将到了眼前的帝位拱手让给了二皇兄,对他来说,此事宛如鱼刺在梗,难以释怀。 他不甘心自己这一辈子都背负着失败的包袱在蛮荒之地孤独地死去,大好才华却被湮没在一柸黄土,被历史遗忘地一干二净。即便是命数将尽了,他也想着这一生总要到那龙椅上坐上一回,体验体验君临天下的滋味。 可惜,到了最后,终究是功败垂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平安淡淡道:“文帝已经仙逝多年,不会有人再来替临江王叔求情,即使有,本宫也没有先皇的仁慈,断然不敢轻纵。” 方见冷笑一声,并未说话。 “来人,将一干反贼押往天牢,等候处决。”紫色的广袖一展,宛如花开。 这一场宫变,来得突然,叫所有人始料未及,被镇压的速度也是不可思议。方见被押往天牢,而太医院的御医诊脉,取药给瘫软在位的诸人饮下。 “皇姐,你没事吧?”刚刚服下解药的方梓书试着动了动,发觉气力已然回归,便起身去看平安。平安摇摇头,道:“本宫无碍,恒儿不必担心。” “皇姐无事便好,无事便好。”他的唇色苍白,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然是还未从这一场叛乱带来的惊慌中恢复,面上却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澄澈的眸子平静无波,显然是极力将恐惧掩藏。 依靠在墙上的鸳鸯服了药渐渐恢复力气,下意识就要前去搀扶平安,却不想因僵立太久,冰凉的双腿宛如失去知觉一般难以挪动步子,胸口的心跳声好似鼓声急躁,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胸而出。鸳鸯大口大口地吸气,等淡退的体温渐渐回升,确保自己行动如常才走近平安,将她搀扶住。“长公主,奴婢扶你回风华殿。” 平安向鸳鸯颔首,转头对着堂下惊魂未定的众人说道。“今次诸位都受了惊吓,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需上朝。”她又对一旁的方梓书道:“恒儿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是,皇姐。” 明明是欢欢喜喜地来参加一场寿宴,结果却遭遇一场意外的宫变,险些丧命,真是吓破了心肝。服下解药的诸人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在这倚梅园多待片刻,听得平安这样说,慌不迭地起身告辞,只恐落人后。“永成王叔今日出手相救之恩,平安在此谢过。” 方舒赶忙扶住欲向自己行礼的平安,宛然一叹:“长公主折煞本王了。本王曾说过若长公主有所求,本王必定竭尽全力,何况此事关乎赵国,关乎皇上。” 平安浅浅而笑,道:“皇上能有王叔如您相助,不愁不为明君。” “长公主言重。” 曲散人终,寂夜清清,御花园的回廊两边宫灯盏盏宛如星火,将雕梁画栋映得暖融融,来来往往的太监婢女各司其职,见了平安皆是行礼而过,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夜,甚至就在前庭发生了一场变故。 “长公主,今夜之事真是惊险万分,奴婢吓得手足冰冷,都不听使唤了。”鸳鸯想想都觉得心有余悸:“虽然早知道临江王会发难,但是奴婢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香气中用毒。要不是有永成王爷出手相助,后果可谓是不堪设想。” “也难为你了。”平安道:“素闻他是谋略过人,本宫并不敢小觑。若要永消后患,必然是斩草除根。本宫若不叫他得逞放松,怎么引出他身后的人马?” “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平安一笑,算是默认了鸳鸯的说法。鸳鸯想了想,又道:“不过奴婢有一事不明,还请长公主明示。” “你是指永成王爷?” “是。奴婢不明白为何长公主选择相信一直不显山露水的永成王爷,倘若他临阵倒戈,那这布局岂非......” 平安的脚步一顿。“本宫相信他的眼神。” “总是有人看不透本王,忌惮本王手里有父皇的暗骑营,觉得本王流连帝都不去,对皇位有不轨之心。可是?那皇位真的就这么诱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地位。本王生在皇家,怎么不知那皇宫不过是外表精致华丽内里腐朽阴暗的牢房。先皇念本王体弱,多加照拂,本王感激不已,只恐不能助皇上稳坐江山,又怎么谈得上觊觎皇位?” 她当日秘密前去王府向永成王爷说明来意的时候,他沉默半天,说的就是这样一番话。平安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洞知世事却又放任自流的无奈而嘲讽。 她起初并不信他,前去求助也不过是孤注一掷的选择。可是看见他的眼神的瞬间,她突然就信了。这位低调而深沉的王爷的确对皇位不感兴趣。 ------------ 第二十章冻蕊凝香色艳新,小山深坞伴幽人 方见一事,平安解决得干净利落,却也到底顾忌着曾下令饶恕方见之事而秘不外传,命人鸩死了方见,将他的尸棺派人运回他的“封地”,只让人发出消息来说是临江王突发疾病暴毙而亡。 百姓的生活向来围绕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皇室发生再大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饭前茶后的那些谈资,何况还是一个被丢在蛮荒之地许多年的王爷,这事儿不消几天也就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爹爹,你回来了。” “莲华。”方才下了官轿迈过大门台阶,便见女儿笑靥盈盈地迎上来,邵东阁只觉得连日上朝周旋的辛苦和疲惫一扫而空,不禁展开了笑容。“今日怎么亲自来迎接爹爹了?” 邵莲华笑眯眯地挽住了邵东阁的手臂,说道:“这几天莲华见爹爹神色疲倦,想来有什么烦恼了,女儿不知道缘由,不能帮爹爹分忧解劳,所以啊!就下厨做了点小点心,希望爹爹尝了点心能开心一点。” 这话说得甚至熨帖。邵东阁哈哈而笑,道:“真是爹爹的好女儿。好,做的糕点,爹爹可不能错过了。” 方及大堂,邵东阁落座。他见桌案上摆了一个素色纹梅的瓷盘。盘中围着的糕点做成梅花状,点心小小的一块,颜色殷红,夹着丝丝缕缕的红梅花碎花瓣,煞是好看。 “这便是你做的点心?”邵东阁微微一挑眉。 “是啊。”邵莲华微微一笑道:“这是女儿做的红梅糕,爹爹不妨尝试。” 邵东阁点点头,捻起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却是皱起了眉头。邵莲华心里忐忑,小心地问道:“可是不合爹爹的口味?” 邵东阁咽下了糕点,微笑道:“女儿亲手做的点心怎么会不好吃?” “爹爹喜欢就好了。对了,我还叫昭影泡了爹爹最喜欢的梅花茶。”邵莲华道。 邵东阁看着面前的女儿。背负着“第一才女”的名号,她的聪慧毋庸置疑,何况还是这般美丽,就如同名字一般,像是开在艳阳的莲花清贵。“莲华这般善解人意,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娶到你。女儿,你可有心上人?”说起来莲华今年也十五了,是该定门亲事。 “爹爹,我.......”邵莲华的话没有能说完就被茶杯打碎的声音阻断。刚刚端上来的茶水滚烫,随着茶杯的破碎,热水飞溅到邵东阁的脚边,衣袍,染得星星点点。 “怎么做事的?”邵东阁脸色一沉。 “都是奴婢的错,请老爷宽恕。”婢女跪在地上缩成一团颤抖道。 “没事了没事了,你下去吧昭影。”邵莲华替她解围。女子连忙谢过退下,邵莲华才笑道:“爹爹不要生气,这不过是个小意外。” 邵东阁哼了一声,只说了一句:“这些下人要是连这点活都不会做,那还留在府里干什么?”便被邵莲华错开了话题。两人却没有注意到当邵东阁说话时那掩面急奔的婢女陡然停顿了脚步。 “爹爹,你最近心情似乎不大好。”邵莲华接过另外的婢女奉上的茶递给邵东阁,小心翼翼地问道。 邵东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他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乱被女儿看得一清二处。不错,自从平安解决临江王方见叛乱一事,她的雷霆手段叫众臣为之一震,暗地里都是十分佩服敬畏,竟使得他前段时候趁着平安和方梓书去往泰山祭天之时所拉拢的势力无形之间消弭殆尽。 这位长公主虽然年幼,但着实不容小觑。先皇下的密旨最早被宣读出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即使先皇看透他的心思,因为病重无法将他这个大患除去,为了防止驾崩之后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撕破脸皮伤害幼帝,也不该“病急乱投医”选择一个寡言少语远离朝堂的公主来监国? 不过十四岁的女子,孤掌难鸣,能有多少能耐?先皇下的密旨最早被宣读出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即使先皇看透他的心思,因为病重无法将他这个大患除去,为了防止驾崩之后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撕破脸皮伤害幼帝,也不该“病急乱投医”选择一个寡言少语远离朝堂的公主来监国? 不过十四岁的女子,孤掌难鸣,能有多少能耐? 即便是她一眼看出唐芎可以隐瞒住闽南瘟疫迟迟来报背后的隐情,即便是她因为各地四起的流言而毅然决然地同新帝大臣同去泰山祭天,他还是觉得这些措施不过是女儿家的绣花招数,不足以无患。 可是谁能想到她负伤回皇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从他的手上拿回权利,而是以新皇寿宴之名猎杀一心篡位的临江王爷。 在宴上,他有一刻真的以为自己的命数尽了,一张老脸骇然苍白,手心冰凉出了冷汗,却不想这不过是平安的计中计。在此之前,她不曾知会文武百官,不惜以身涉险,拿满宴的众人性命做赌注,孤注一掷也要拿下策划多年的临江王。这种胆魄,这样的决断,确是连他也要自愧不如的。 她不用再做什么?就已经收复了人心。他辛辛苦苦经营的势力却被她无形之间扯回去了。功亏一篑的羞辱叫他怎么咽得下去? “爹爹?”邵连华见邵东阁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竟是一片青白,胸口起伏,好似十分气愤难堪,心内很是不安。 邵东阁的眼皮一颤,好似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茶杯搁置在桌案,对一脸忐忑的邵莲华笑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爹爹。你自去戏耍吧。” “是,爹爹。”邵莲华原还想说什么?嘴唇嗫喏几下,终究没有说出口,告了退离开大堂。 眼见女儿走远,邵东阁的目光微微一凝,落在了大堂角落摆放着的一盆芍药花。雪白如玉的花瓣团团围成一朵,繁复而华贵,即便身处劣境,也有办法散发出清雅的香气,以娴静而高傲的姿态征服世人--就宛如...... 瞳孔倏地收缩。 他终于有一种预感。倘若他真的要问鼎天下,那么,平安长公主将会是他最大的障碍。 ------------ 第二十一章东君欲待寻佳约,剩寄衣香与粉绵 光阴好似四月间温柔的琼花。在不经意之间盛开,连绵满城的雪色,总以为花季还长,却在下一刻寂灭枯萎。花期轮回几番,四年便宛如流沙从手指间漏过。 又是一年冬。 瑞雪兆丰年。 檐梳未滴,雪肆意而嚣张缠绵在四角凌厉宛如振翅欲飞的屋顶,便是向来气派高贵的螭吻竟也叫它压了一回。这时候,百花开尽杀,只有梅花未冻。诗人有云:“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说的便是如此了吧!满皇宫的梅花,白梅宛如月冷挂着素华,皎皎之辉,高贵矜持;红梅宛如丹朱落墨,幽香袭人,艳丽妖娆;黄梅宛如香蜜染成,娇嫩无比,典雅秀气。 纤长的手将梅花拦腰折下最美的一段,握成手心的清艳。他微微俯身轻嗅,只觉得幽香浓郁,便是衣袖也染上了梅香。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有了一抹水色,那温柔将瞳孔映出一支秀丽的白梅酿成一杯醉人的酒。菲薄而嫣红的嘴唇微微上翘,弯起的弧度浅浅,自有一番惊心的美。 “皇上?”小东西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 他直起身来,漏过梅林花枝瞧见他的容貌,令人顿觉满目春华。俊美的面容宛如被大师雕刻的白玉雕像,寸寸精致。纤长的眼睫低垂,是微微上卷的弧度,轻颤时候宛如白蝶扑扇双翼轻巧地停在了花间,一双眼睛清澈,好似两丸琉璃浸染在水中,一切的尘垢都无法掩藏。正是志学之年,长发束起盘在头顶。 明黄纹着团龙袍彰显着身份。天下恐怕再无第二人敢如此着衣。 赵国天子,方梓书。 比起四年前,他的个子宛如抽节拔穗长了许多,面容从原先的可爱秀气变得更加精致俊美。“走,小东西,去皇姐那里。” 小东西自然不会认为方梓书要去的地方是暖和公主的琼光殿。这几年皇上和长公主的感情越发深厚,莫说是在一起用膳,就算是温课看书也要留在风华殿内。哪怕一个低头批阅奏折,一个提笔写字,一句交流也没有,皇上也是一日开心过一日。凡是有什么好的,总是要叫人先送去给长公主挑选。 “想什么呢你。”方梓书回眸看他,疑道:“还不快走。”今年的梅花开得这般艳绝,皇姐见了定然欢喜。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她一贯淡淡的笑容。 “喏。”方梓书兴冲冲地走进风华殿内,顾不上殿内婢女内监们齐齐下跪喊的“皇上万岁万万岁”,便掀开了帘子要往内室走去。“皇姐,你看......” 殿内空无一人。 他掀帘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意也凝固。怎么会,平安素来不爱出门,平时的这个时候她都是在内室看书的。 “回皇上。”察言观色的婢女大着胆子进言:“长公主殿下去了太傅那里。” 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着的梅花一动。方梓书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了出去。 太傅府便在东宫侧,以便天子随时问疑。薛含意性子淡泊,不爱奢华,是以太傅府的一切陈设以简单为主,尤其被白雪覆盖了一层,更显得清冷空幽。 此刻的平安正在大堂和薛含意下棋。 棋盘之上黑白棋子势均力敌,分庭抗礼。落子都要分外小心,一个失误便是满盘皆输。鸳鸯站在平安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平安思虑。这时却觉得袖子叫人一扯,她往旁边一瞧,才发现是侍书。侍书见她终于回过头,立刻露出笑容。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鸳鸯原是不肯,只是侍书一直拉着她,她怕纠缠时打扰平安,便只能跟他去。 平安的眉头颦蹙,屈指轻叩椅背。落在棋盘上的目光不知看到什么竟是一凝,轻叩的手指顿住。白玉的棋子顺着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了棋盘的一角。 薛含意一顿。 平安抬眸注视着薛含意的眼睛,慢慢地说道:“这盘棋,是本宫赢了。”并不是平素淡淡的笑意,她的唇角一点一点上扬,像是等待花季的蔷薇终于慢慢展开了华彩,映着一张冰冷的玉容染上了暖阳。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笑,想不到竟会如此叫人惊艳震撼。 见薛含意愣愣地看着自己,平安俯下身摁住了那颗决胜的白子,秀眉微挑起,目光竟似挑衅似得意:“七年来,这是本宫第一次赢了你。” 十八岁的平安已然绽开绝艳的风华,四年前的她还是冰冷的,含着霜雪含苞开放的白梅,风华摄人,叫人不敢直视的冷艳,而今的她依然脱不去一身的冰寒之气,却更是初雪融化在暖阳照射下尽力绽放的红梅,少了几分冷意,多了几分难言的娇俏。 不容人亵玩而赏心悦目。 “是,是臣下输了。”薛含意含笑道。 刚踏进太傅府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迈出去的足悬在了半空,一手扶着门框愣在了原地。他以为算是了解平安,四年的相处中算是与平安亲近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平安露出过这样粲然的笑容,像是种子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开出惊艳的花儿,极柔极暖。 她笑得这么美,却是在他的太傅面前。一个温柔如玉,一个清冷秀丽,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花儿在猝不及防的瞬间衍生出了倒刺,将他的一颗心划伤,刺出鲜血来,叫他说不出的疼着。 “单看样貌,薛太傅和长公主真是璧人啊!就和从那画里出来的神仙眷侣似的。”小东西在身后轻声感叹一句,却不防方梓书突然回过头来看他。 眼神深如墨渊,像是无底洞要将他吞噬,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小东西却莫名从他的眼里读出了那一闪而过的杀意,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心升起,只窜向四肢百骸。小东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低头不敢再说。 方梓书望了望大堂中的两人,眼神一暗,默默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急,小东西连追好几步也没能追上。他正要喊一声,却不防方梓书猛地停下了脚步,害他险些撞了上去。 “皇上?” “朕问你。”方梓书沉默片刻说道:“朕和太傅谁生的好看?” 小东西神色一僵。皇上的心思向来不好揣测,但是方梓书从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今日这般反常着实叫他心生疑窦。好好的皇帝怎么想到要和薛太傅比相貌?莫非是自己方才那一句种下了祸根? 薛太傅风姿怡然,温润如玉,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从容淡泊,那般气度。皇上自然生的一副好样貌,浑然皇家气度,却是年幼,那风姿还不够。可是这话他又怎么会说出口? “皇上龙章凤姿,天下无人可比。”他自认这话说的极好,可是方梓书听了却是一脸不喜,不耐烦道:“罢了,你便只拿这话来糊弄朕。”他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手心紧紧握着的梅花,颦眉道:“朕也不要你说了,将这梅花交给风华殿的侍女,要她好好养着,等皇姐回来看。” “喏。”小东西摸摸额间的冷汗领命而去。 方梓书望着面前的梅花林,拢紧了身上的披裘,喃喃道:“为什么朕看见皇姐和薛太傅在一起,心里......”那后面的话模糊听不清楚,被冷风一吹只剩下虚无。 ------------ 第二十二章为问王孙归也未?玉梅开到北枝花 薄雪的夜里,明烛彻夜而亮,香炉中的紫檀香烟缠绵。他一手托着腮,望着面前的书页,那一页幽静,笼在袖子里的诗经词文相拥而歇。 诗经是四月的桃花一笔一画的书信,饱蘸着花瓣细细研磨成的胭脂水,写下山水如画,春明景和;写下幽梦佳期,相思如茧;写下此去经年,青山不在。 他愣愣地看着。 “现在都子时了。”小东西端上热茶,小心地规劝道。“皇上该歇息了吧?” “嗯?竟不知这么晚了。”方梓书回过神,伸手揉揉眉心,端起茶杯欲饮,却突然顿住。青花缠绕的素瓷杯中盛着的热茶水漂浮着红梅花瓣,宛如小舟荡漾。梅花的幽香扑面而来。 初冬的薄雪落在梅花花瓣融化,用罐子接起来密封保存,而每年的梅花都取花瓣最完整的摘下风干。历经几月才有面前一杯。 平安素来只喝梅花茶,是以每年冬日鸳鸯带着风华殿内的宫婢收集了不少。因为常在风华殿喝多了这茶,他也渐渐爱上了这味道。而后小东西便向鸳鸯讨了些许,每日给他泡茶。 他是极为开心的。可是今夜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这茶他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薛含意。 薛含意喝的也是这茶。 心口突然就不舒服了。方梓书放下茶杯,目光晦暗难辨,低垂的眼睫像是美人手里轻合的香扇。小东西见他的右手手指曲起,轻叩着桌案,便知道他心中有所思虑,便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朕.......”他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小东西,突然叹了一口气,倦怠道:“罢了。同你说,你也不知道。朕乏了。”小东西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敢再问,只怕又是像白日里问太傅和他比那个生的好看这类不好作答的问题,手脚利落地服侍他睡下,轻轻地退了出去,守在外殿。 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风华殿。 桌案上铺陈着厚厚的奏折,紫毫御笔搁下,墨水未干,而杯中的梅花茶却已经冷却。本该坐在这儿批阅奏折的平安不见人影。 他心里一惊。皇姐莫不是又去找了薛太傅下棋?他神色一绷,下一刻就要迈步而出,却听见内室传出水声。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提步往内室走去。青色的纱幔掀开,入目竟是隐隐的春色。 描绘着素梅映雪的丝绸屏风,印出勾魂的剪影。衣裳一件一件,像是失翼的穿花蛱蝶落地。玉簪抽出,秀发瞬间倾泻了一肩。纤腰如素,双腿修长而纤细,光影勾勒出的姿态美极。 圣人书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倘若他还记得一星半点,就应该不动声色地退出去,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明明知道不应该却步步往前。 他的理智不知被什么控制。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屏风前面,将面前的春色一览无遗。乌黑的长发漂浮着满撒着梅花花瓣的热水,宛如深海的海藻,更是映着肌肤如雪。 四周那样安静,他只听见素手划过水面的声响,以及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 她好似觉察到身后似乎有人,目光对上猝不及防的他。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回过头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无意识后退了一步,却不防绊倒了屏风。屏风倒地发出“砰”一声,他也跟着倒在了地上,满脸红透,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不起,皇姐,朕,朕不是故意......”他说不下去。 他是故意的。 在明明可以退出去的时候,他的心底冒出声音来蛊惑自己。好想看一看皇姐,好想......这欲念太强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方梓书羞愧地低下了头,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却不妨听见她一声轻笑。笑声清凉,却不似霜雪冰封出鞘了利剑,而是清脆的,像是玉珠子落在地上。 方梓书抬眸正对上她的面容。精致而秀美的面容因为热气的熏染,双颊沾染嫣红,好似桃花开展。水滴顺着脸庞滑落至唇边,潋滟生香,惊心动魄地美丽。 “恒儿。”她对他笑得嫣然璀璨,宛如一春的繁华在眼前浮丽地开放。声音微微带着一点柔软,温和,说不出来的诱惑。此刻的平安浑然不似平素的高傲清冷,竟如同一朵初承恩泽的牡丹花。 “皇姐,皇姐......”他渐渐大了胆子,起身走向她。她处在浴桶,要仰起脸才能看见他的面。眼神湿漉漉,像是含着秋水的雾气,红唇微翘,好似只等人随时采撷的花儿。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她竟没有反抗,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含着一丝媚意,好似鼓励他再进一步。不负期待,方梓书俯身吻住了娇如花瓣的双唇。 柔软,像是春日云南上贡的薄红糕点,他不敢多用力,却好想狠狠地咬上一口,在那唇上印刻属于自己的印记。“疼。”平安抱怨他,眼神却妩媚得如同滴水。 “皇姐。”他一把将她抱住,声声唤着她的名字。“朕好欢喜,好欢喜。” 手指剧烈一颤,他猛地从瑰丽而靡丽的梦境里醒转过来,只觉得出了一身汗,身下竟是一片湿漉漉。面上热得好似火烧,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怎么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皇上?”小东西在门口守夜听见内殿的声响,出声问道。 “朕没事。”方梓书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顿了顿:“你给朕拿干净的亵衣裤来换。” “喏。”小东西领命,替他拿了干净的衣裤走进内殿。等他将衣服放下,方梓书摇摇手道:“你出去吧!朕自己能换。” 小东西点头退下。等走到外室他突然顿住了脚步,目光之中有着惊疑。 皇上今年十三岁了,自然不会是尿床了。那么......他半夜要换衣裤,为的是...... 小东西眼珠子转了转,无声而笑。 ------------ 第二十三章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 箫声清丽婉转,像是粉墨登场的戏子手里那一段柔软的水袖,顺着清风落在听闻者的面容。轻薄的纱,隐约闻见衣袖里淡淡的梅花香气,光华流转之中含着说不出的嗔怪痴念,曲调渐渐偏低,哀婉凄清,好似泣诉,恍然如见桃红粉衣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眉梢的愁怨恰如同逝去的东流水。 箫声终歇。 最后一个音调衍生出轻柔的音符,似要将薄雪感化。 “皇上的箫吹得很好。”坐在轮椅上的薛含意微笑地看着面前俊秀的少年天子,目光之中满是肯定:“听完皇上吹的这曲《长相思》,臣都不敢再吹这曲子了。” 方梓书也笑,他挑了挑眉说道:“太傅玩笑了。朕在箫艺的造诣远远不如太傅。” 薛含意没有再说,正好侍书奉了茶上来,他接过茶杯,浅浅啜饮一口。 方梓书的目光落在茶杯中的红梅时微微一凝,眼神深了一渊,右手的管萧有一拍没一拍地轻敲着左手掌心,问道:“敢问太傅,可曾欢喜过人?” 薛含意捧茶的手微微一颤。他抬眸:“皇上为何这样问?” 方梓书含笑道:“太傅勿怪。只是朕日间读诗书,上头有一首诗曰《长相思》,正如此曲。诗中写道: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他顿了一顿,说道:“朕便想着能将《长相思》吹得如同太傅这般,必然心中有所挂念,故而有此冒昧一问。” 薛含意看着方梓书,少年眼神清澈,好似真的如他所说只是因词及曲,心生的那一问。食指微微曲起抵住鼻翼,薛含意沉默了片刻才道:“臣乃破败之身,实在...不敢...” 他说的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方梓书的瞳孔微缩,面上却还是一派天真。“太傅何出此言。太傅学富五车,生的又好,便是朕也知道宫中有不少宫女爱慕太傅得紧呢。” 薛含意微笑不语,眼底却有了一丝落寞。 方梓书在薛含意的面前坐下,一手托着腮,一手轻叩桌台,微微叹息。 “皇上为何叹息?” “朕......”方梓书叹息,似乎有疑惑在心不得解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朕说了,太傅可不许笑朕啊。” 薛含意点头,道:“自然。” “朕也不知道朕是怎么了?只是眼前总是浮现起一个人的模样,想到她就觉得很开心,想用所有去换取她的笑,看不见她就会心里空落落,觉得少了什么?看见她和别人在一起心里就好似嗝了石头。而且......”方梓书的脸色浮现一层微薄的红:“朕晚上做梦的时候,梦见她了。” “皇上这是喜欢上那个人了。”薛含意笑道:“所谓‘相思’,便是如此。求而不得,寤寐而思,心里梦里只容得那一个。” 半真半假地试探,其实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是那一层清透的纱被一言捅破,底下的真相还是叫他心里一颤。方梓书的五指跳跃,扣在桌上的声音宛如心跳凿凿。 那个人,怎么都不应该是......不应该是...... “皇上?” “啊!”方梓书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自己的宫殿来。小东西在一旁问话:“皇上今日怎么神不守舍的?” “朕......”薛含意的话犹在耳边,方梓书欲言又止,挥挥手不耐道:“算了算了,你退下,让朕一个人静一静吧。”“喏。”小东西转身正要退出去,走了没几步却回身犹豫问道:“请恕奴才斗胆,敢问皇上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方梓书身子一僵,眼中有一道流光划过,道:“你怎么知道?” 小东西顿了一顿,说道:“奴才也是猜的,昨晚皇上不是......” 一说到昨晚,方梓书的眼神闪烁一下,脸上竟觉得烧起来。昨天晚上做了那个梦,醒来之后他的身下便是湿了。他虽是第一次经历,却也对此不是一无所知。 “皇上何至于如此烦恼,如是喜欢了,不妨告诉长公主,将她纳入后宫就可。”小东西想着理应是皇上在后宫走动见到了哪个生的有几分姿色的宫女,这才上了心吧。这事情,却也极为好办,不过是个宫女,被皇上看中了便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只要禀告了长公主,封个采女便圆满。长公主虽是冷冰冰,却也通情理,皇上既然通了人事,就该安排了,想来不会过分苛责。 方梓书却是沉默良久才叹道:“你,你还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退下去吧。”如果他只是看上了普通的宫女,也不会如此多思。 “喏。”小东西不知道是哪一句说错,但是听见方梓书叫他退下,他便弓着身子退出殿内,吩咐其他小太监多多留意,看皇上的目光驻留在哪个宫婢身上久一些。 殿内,方梓书坐在书案前托腮沉思。 其实,那个梦也不全然是梦。 在他十一岁那一年曾经无意间闯进风华殿的内室,看见平安沐浴。那时候他还不懂,只觉得男女有别,平安又是自己的皇姐,撞见那一幕实属尴尬,不足为人道,是以匆匆忙忙就退了出去,没有惊动平安。 当然不觉得,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惊鸿的一瞥。乌发流泉,肌肤如雪,荡漾在水中的梅花花瓣粘在了纤细的藕臂,一红一白,颜色分明,而颗颗水珠子顺着她精致的轮廓滑落,重新跌回水中,真真是香艳无比。 他拿起那管萧,呜呜吹奏起来。箫声是清亮的,含着一个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欢喜,却也是忧愁的,那欢喜之中带着迷茫而慌乱,似乎在寻求解脱。 箫声传出殿外,小东西不自觉颦了眉。他似乎想要进殿,却又摇摇头,踱步回去招来小太监。俯耳告诉他们方才的指令不再作数。 小太监奇怪地看了看他,也没问,只是点点头退了下去。 ------------ 第二十四章闲厅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秀丽的梅花簪在了羊脂白玉净瓶,似乎还带着雪水的冰凉气息,在桌案的角落散着幽香。瑞脑销金兽,熏的是有凝神静心之用的紫檀香。 宽大的袖子被素手轻轻挽起,墨笔落在宣纸,一笔一划皆是凌厉之势。字是好字,可惜的是最后一笔不知道怎么地,竟是落了一大团墨渍,生生毁了那个“静”。 平安无意识地颦眉,将手里的墨笔搁下。 鸳鸯适逢端着茶水走近,看见她这幅表情,又见纸上的字迹,便知道是她心中有所忧思烦乱。鸳鸯将托盘放在了桌上,说道:“长公主写了这许久,也该歇歇喝杯茶了。” “公主可是为了早间邵丞相一事烦恼?”见平安端茶浅啜,鸳鸯便替她揉肩。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平安微微一顿,沉默良久后才慢慢说道:“一颗种子经过四年的时间也应该是根深蒂固,枝叶繁茂了,何况......有心栽培之。本宫原来只想着准备还不足,想着斩草除根要万无一失,可是却没有想到这样的多思成了不必要的犹豫寡断,竟使本宫陷入被动了。”这四年间,邵东阁的势力日渐扩大,虽还不敢动洛鸣和,但俨然有权倾朝野之势。她心知肚明,却在他的步步紧逼中隐忍。 直到今日早朝,群臣以邵东阁在皇城外设立粥铺,分发棉衣粮食,救济贫民为由,联名上书要平安封赏邵东阁时,她才惊悉。一味的隐忍不发却使人越发气焰嚣张了,邵东阁贵为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却还要求更高的封赏。比丞相更高的,不就是九五之尊? “长公主的意思?”平安的声调并不高,但是鸳鸯却分明听出来话音之外的那一丝丝决断的杀意。 “既然掌控不住,那么......”平安洗净墨笔,沾了朱砂水,在原先写着字的那张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颜色如血,浓烈而触目惊心。 鸳鸯的眼睫剧烈一颤,复低下了头去。 方梓书从太傅府邸出来,本是打算往风华殿而去,可是走到一半却停住了脚步。 “皇上?” “朕.....”他犹豫了一会,问小东西道:“帝都如今街道上可还有糖葫芦卖?”他的声音极小声:“糖葫芦”三个字更是模糊不可听见,小东西只听见“街道.....卖......”他疑惑地问道:“皇上问什么?” “没什么。”虽是寒风凌烈,方梓书的脸上却浮现薄薄的一层红晕。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一声,面色正经道:“朕突然想去宫外走一走。” “可是皇上......”小东西一听脸色骤变。皇上出宫可是大事啊!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使得万金之躯有了损伤,他小东西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皇上,这可不行啊。” “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方梓书挑眉。 “自然是皇上说了算。”小东西低眉垂首。 “那还不快走。”方梓书将手里的书卷一折塞进了小东西的怀里转身往宫门而去。小东西沮丧着脸跟在他身后,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求着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事才好。 宫门口守门的侍卫一见方梓书便是一惊。当下齐齐跪了一地:“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方梓书道:“朕要出宫一趟,你们可要阻拦?” “臣等不敢。皇上请。” 方梓书满意地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小东西趁机将手里的书卷推给守门的侍卫,俯在耳边轻声叮嘱:“去找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暗中保护着皇上。另外,务必将皇上出宫这件事情禀告给长公主。要快!” “喏。” 小东西见他领命,这才点头放心地追了出去。 酒声欢闲入雪销。 冬风不稳,尚带着冰雪寒削的冷意,来来往往的行人裹紧身上的披袄,神色匆匆,只想着早早地赶回家里享受暖意,只有商贩尚且在街上叫卖,不过毕竟是少数。 “朕问你,哪里有卖糖葫芦?”方梓书在街上转了转,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他背过身轻咳嗽一声,问小东西道。 小东西愣了一下,道:“据奴才所知,附近有一家店铺卖零嘴的叫做“绝色天香”。想必那里应该有。”他是没出过宫,但是负责出宫采办的太监小里子隶属于他管。宫中不少宫女听说小里子要出宫,都是“好哥哥,好哥哥”地叫着,只想他能带些零嘴回来。小里子曾经和他提过那家店铺,说是酸甜苦辣一应俱全,便如同店名一般,色香味无不诱人。 他尝过小里子特地给他带的酸梅子,的确是滋味独特,令人难忘。只是他以为这些小东西只是给寻常人吃的,怎么皇上也想要尝鲜? “带朕去。” “喏。” 转过一条街,入口便是小东西说的那家店铺。铺子规模并不大,落笔凌厉的四个字在门牌上,甚是张扬。 “绝色天香。”方梓书照着字念了一遍,轻轻笑了一声:“字是好字,却也好大的口气啊。”他走进店铺,店铺中有很多的紫木小匣子,一排一排罗列,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零嘴名字,足以叫人眼花。 柜台前面站的一位年轻的姑娘,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长裙,颜色甚好。见有客人走进来,她面上带笑迎上来道:“不知道公子要买什么?” “朕......”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透露身份,方梓书连忙刹住了话,说道:“我想买糖葫芦,你这里有吗?” “自然。”姑娘说得自信:“我们‘绝色天香’什么零嘴都有。”随着话音,她转身走向柜台,从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串糖葫芦。殷红的糖衣过着宛如算盘珠子圆润的山楂,看上去色泽诱人,甚是讨喜。方梓书也好奇了,这就是皇姐那年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姑娘将糖葫芦裹进油纸递给方梓书,道:“小心拿好了,一共两文。” 小东西赶紧掏钱。 方梓书心满意足地走出店铺,将糖葫芦藏进衣襟。皇姐看见糖葫芦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呢?秀眉微挑,秋水般的明眸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微微带着惊诧,问他:“你怎么拿到这个?” 方梓书一想到那画面便忍不住露出笑。 ------------ 第二十五章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侍卫将方梓书出宫的消息一路上禀风华殿,平安脸色骤然一变。 “你说什么?” “皇上执意要出宫,小东西公公阻拦不得,便吩咐臣下务必告知长公主。”殿内的气氛瞬间冷下来,仿佛冰封。侍卫强忍着惧意将话儿再禀告一遍。 平安伸手揉颦蹙的眉心,沉默片刻道:“吩咐下去,召集侍卫军随本宫出宫。要快!” “喏。” “长公主别担心。皇上乃天子,自有天神庇佑,不会有事的。”鸳鸯宽慰道。 “但愿。”邵东阁和她如今是暗箭在弦,只等着一抓到把柄就下手。方梓书这时候独自出宫,如此绝佳的机会若是她便绝不会放过。她丝毫不怀疑此事瞒不过耳目甚多的邵东阁。只盼他行动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方梓书走出巷口的时候被迎面跑来的人撞了一下,力道颇大,他连连退了两步借着小东西的搀扶才站定,发现原来是个衣裳褴褛的小乞儿。 小东西扶住方梓书,扭头呵斥道:“大胆!竟然敢冲撞皇......我家公子。” “对不起,小公子,对不起。” “我不碍事。”方梓书也没生气,摆手道:“不过是个意外。” 小乞儿感激地走远。 方梓书轻声一叹,便要往宫门走。一走动才发现不对劲,他倏地一惊,伸手摸腰间,原本悬挂着的盘龙玄玉佩饰竟是不见。 他再回头,发现那小乞儿已经跑得有些远,正看着他,见他转过头竟也不慌乱,唇边尚且带着笑,招手扬了扬,颇为得意。 他的手里正是方梓书的随身玉佩。 盘龙玄玉佩饰为天子所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块。他常年挂在腰间却没有想到有一日会被人偷走。且态度如此嚣张,如此地......放肆。 方梓书微微眯起眼睛。 “那不是皇上的玉佩?怎么会在那个乞丐手里?”小东西也是吓了一跳:“啊......那是个偷儿!皇上......皇上?”等他反应过来去看身侧的方梓书,却见他追了出去。 小东西叫他不住,只能跟着跑。那乞儿想来是顺手牵羊一事已经做得得心应手,见方梓书追来也浑然不怕,撒腿就跑,速度极快。方梓书幼年习武,脚力自然跟得上,可苦了小东西。憋足了劲跑,不过百米便已气喘吁吁,何况地上有雪,滑的很。眼见方梓书离自己越来越远,小东西又是着急又是忐忑,左脚一扭,滑倒在地上。 “皇上......可不能出事啊。” 方梓书追了那小乞儿许久,等到了城郊的破庙之时,那乞儿钻了进去。 庙宇极为残损,墙上的粉漆剥落,露出里头的残砖。庙门洞开,密密网罗着蜘蛛网,门口的空地生满杂草,堆着碎石。冷风一吹,即便是站在台阶下的方梓书也隐隐能闻见庙宇中一股腐朽的气味。他愣了愣,却想到被偷走的那块盘龙玄玉,咬了牙就要提步上台阶。 “皇上且慢。”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方梓书一跳,他扭头回看,发现是宫中的侍卫。微微颦眉,他正要开口,却听得侍卫说话。“长公主吩咐臣下,若是见到皇上,便要皇上立在原地勿动。一切等长公主到了再说。” “皇姐来了?”方梓书目光中的水波一颤。 “是。” 没过多久,大批的侍卫军出现在他的面前。立定之后分成两队罗列整齐,一身素衣的平安慢慢地走向他。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叫道:“皇姐。” “皇姐。”方梓书向前一步,嗫喏道。“朕......” “胡闹!”出口的声音冷若冰雪,宛如锋刀。“实在是胡闹!” 方梓书一怔。 “朕只是想要取回被偷走的玉佩,不会有事的,皇姐。” “是吗?”平安的眼底一片霜雪。“你们几个进庙宇去看看。” “喏。”身侧的几个侍卫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抬着一具尸体出来,回禀道:“回长公主,庙宇中空无一人,臣下却在梁上发现了脚印,以及这具尸体。” 那尸体的心口扎了一把匕首,鲜血溢出染湿了破烂的衣裳。却是那个偷走他玉佩的小乞儿!方才还是生龙活虎,冲着自己做鬼脸,可是踏进那庙里出来却成了冰冷的尸体。玉佩还被死死地握在手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不可置信。 “现在你明白了?”平安定定地望着方梓书:“倘若方才你进去,便是这个模样!” “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小乞儿偷走他的玉佩,并非是为财,而是受了他人的指示,要将他引来此地,将他决杀。 他若是死在这里,便是毫无对证。对谁有利已经是不言而喻。若不是皇姐来得及时......方梓书一想便是后怕得起了冷汗。 “朕错了。” “本宫不知道你为何突然起了出宫游玩的兴致,但是恒儿。”方梓书低着头,看不见平安的表情,但是见她素袄离去,竟是转身走了。她的声音很淡,淡的像是化开在风中的雪香,落在方梓书的心上却是如此惊心。“本宫对你这一回的行事,很是失望。” 方梓书苍白了面孔。侍卫军重整队伍,转身跟着平安离开。小东西扒开了乞儿的手,拿回那块玉佩,小心地擦拭着被沾染的污秽。他见方梓书面色苍白,似受了打击,心内暗暗叹息一声。“长公主话是重了一些,但实在是为了皇上好。方才奴才跌倒在街上见到了追出宫来的长公主,她听说皇上不见,担心得不得了。” 长公主素来情绪淡淡,他还没想过她会有那般焦急的情态。听见他的禀告,便急急地派出侍卫来寻,下令一定要保皇上万全。 方梓书沉默了一会。“回宫吧。” “......喏。”没想到方梓书会说这一句,小东西愣了一下。 “皇上没事吧?”鸳鸯见平安回来,便扶她坐下,端上热茶。 “好在,赶上了。”平安捧起茶杯,只觉得手脚冰凉得厉害。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再慢一步,方梓书会有什么下场。她所做的一切,铺陈暗设都将化作泡影。 “没事就好。”鸳鸯也是暗暗舒了一口气。“真是老天保佑。” “他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平安将茶杯放下,冷笑道:“本宫也是时候回敬回敬。” 鸳鸯端着空茶杯退出殿内。不一会却是面色异常地走进来,欲言又止:“长公主......” “什么事?” 鸳鸯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来,说道:“奴婢刚刚走出去的时候,在门口发现了这个。” 平安将那延在油纸外面的竹签抽出来。目光一凝。 “这不是......”鸳鸯也是一愣:“难道皇上出宫就是为了这个吗?” 那是一串糖葫芦。殷红的糖衣,颗颗圆润饱满,还带着余温。 他出宫,莫非是为了给她买糖葫芦? 突然想起自己当时以为方梓书不过是因为贪玩出宫,被气得眉色冰冷,对他说的话确实带着几分寒凉。他站在原地,默默地低着头不再辩解,脸色苍白...... 平安的眼波一颤,没再说什么。 ------------ 第二十六章珍重多情关伊令,直和根拨送春来 七月,雁城遭遇燕国军队的侵袭。说是军队,人数倒也不多,只是手段凶残得很,烧杀抢掠,所过之处一片荒痍。赵国的男子素是性子温懦,擅长的不是兵刃相接,杀伐血战,而是吟诗作画,对酒当歌。驻守在雁城的士兵怎么挡得住在战场夺天下的燕国士兵,当下溃败不堪言。 雁城百姓死伤逃亡无数,暗自叫苦不迭。 正当平安要派兵往雁城时,燕国大将司徒末却亲自出兵,将一干人等伏诛后退回燕国,派人来赔不是。官方的解释是说那一支燕国军乃是出逃的游兵,侵袭雁城实非燕国本意,请平安宽量。而后将派使臣出使赵国,亲自赔礼道歉。 这番变故,着实叫人不能不意外。 “真是好算计。”平安淡淡地笑,眼底不无讽刺。“燕国这算盘打得真好。” “长公主的意思是?”鸳鸯迟疑了瞬间,很快明白过来。“那我们要不要......” “暂且不必,坐观其变便是。”平安合上了手中的奏折,淡淡一笑道:“既然他有这个心,成全了又如何?” 数日,燕国使者到。以太史令顾长清和上将军司徒末为首,共侍婢一十八人。平安亲自派人安排他们入住驿馆,并于当夜在倚梅园中排设盛宴款待之。 燕使欣然接受。 夜色初上,月色淡淡,宛如一层轻薄的软纱覆盖。宫灯一盏一盏悬挂在梁柱,将整个倚梅园照的好似白昼。彩绸悬挂,软软地在空中飘荡,隐约透着一段碧荷的清香。迎风舞动,恰似侍女的水袖。 美酒琼浆,金樽玉杯,莫不是上乘之器。容貌秀丽的宫女穿梭,行止优雅。园子的中央是扶柳分花,身姿曼妙的舞姬伴随着笙箫丝竹翩翩起舞,宛如翩跹在花间的彩蝶。 此景此情,不可谓不赏心悦目。 可惜众人无心欣赏。这倚梅园本是好地方,可四年前皇上寿辰,在这里发现的一切,如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纵然眼前景致再美,笼荷池的荷花飘香至此,也叫他们心中惶惶。总觉得有什么事蠢蠢欲动,即将破喉而出。 燕国使者自然不晓得曾经有过这么一出。 歌舞既罢。 太史令顾长清笑道:“赵国歌舞多娇媚,此话果真不假。” “歌舞既能入太史令和上将军的眼,那自然是极好的。”平安笑了一笑,淡淡地说道。桌上的羊脂白玉杯被轻轻举起,隐约可见鲜红的酒液荡漾。“两位能来赵国,已是赵国之幸,平安之幸。若有失礼之处,请两位宽谅。平安先干为尽。” “长公主太客气。”司徒末也笑:“素来听闻赵国长公主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美貌得很。”他上下打量了平安,眉目之间带着一丝轻佻。他极年轻,生的也超乎常人的俊秀,是以看上去竟不觉得叫人恼怒,反而以为姿态风流。 方梓书脸色微微一沉。 平安似未曾听出他的放肆,依旧笑容浅浅:“上将军谬赞。说起来还是平安有幸,能见到上将军这样年少英才的人物。” “燕国治军不严,竟使得游兵出逃至雁城作乱,司徒实在惭愧,在此再次向长公主致歉。” “上将军不必过分苛责。此事也属意外,不是燕国本意。本宫只盼切勿影响燕赵两国的和平安宁才好。” “这个自然。长公主宽恕至此,实在令司徒敬佩。” 你来我往,言语客气,好似句句奉承,可是暗流汹涌之下随时就可能有破开的刀刃,只看谁技不如人。 “这些舞姬舞得倒是不错,只可惜这乐差了点。”司徒末把玩着手里的玉杯,好似突然想到什么?本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下子注入了精神。他望着平安说道:“听说长公主擅长古筝,多年前在赵国先皇的寿宴上一曲惊动天下,不知道下使可有机会聆听一番?”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看似无伤大雅的一句,却是将平安当做随意招呼的舞姬来侮辱。 平安虽未开口,唇边仍然含着笑意,但是眼底的水光却在瞬间凝固。 众臣也是怒目相视。司徒末却好似不知道自己说错话,仍然笑意盈盈地问道:“长公主意下如何?” 平安正要开口,却听得身边的方梓书一声轻笑。方梓书笑道:“上将军这话确实没说错。皇姐的琴艺足以引来百鸟朝凰,实乃天下无双,价值城池。”他一手托着腮,一手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倘若能听见一回,真的是三生无憾。” 顾长清一愣。他原想不到司徒末会说出这话,心里还担心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使得局面僵化,却不想方梓书会赞同。他看着方梓书含笑的单纯面容,暗自摇头,毕竟还是小了。 “皇上所的正是。”司徒末笑道。 “只不过。”话锋一转,方梓书道:“上将军只知道皇姐琴艺无双,却不知道弹琴伤身子。上将军既然有所求,是不是也该付出代价?”他的手指顿住:“倘若上将军愿意以燕国的三座城池来换得皇姐一曲,朕相信皇姐必然乐意为上将军弹奏一曲,顺便庆祝赵国得城池之喜。” 司徒末的笑意凝固在唇边。他原以为是个不懂事的帝皇,想不到语笑嫣然之间竟然能设下这样一个局,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长清也是一怔,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从方梓书身上离开,伸手按住了身边的司徒末,生怕他一时意气将不能弥补的话说出口。 司徒末也是明白人,知道自己这一遭似乎没有占到先机,反而被困在语言的圈里。他微微垂眸,笑道:“是下使鲁莽了。长公主勿怪。” “上将军说的哪里话。”平安浅浅一笑,说道:“且饮,且饮。” 这一茬便在觥筹交错之间被揭过。平安向方梓书投去了一瞥,目光中隐隐含着赞许。方梓书一见,心中便是欢喜。自从上次他擅自出宫之后,皇姐对他的态度好似回到了从前,冷淡得叫他心慌。直到今夜的这一眼,他才看见熟悉的温柔,悬着的心落下来。 他垂眸饮酒,只觉得原本微微苦涩的酒水竟变得甜如蜜水了。 ------------ 第二十七章琼瑶初绽岭头葩,蕊粉新妆姹女家 这一场盛宴,明面上是宾主尽欢。 后有野史,其中有一句便是道:“公主擅长弹奏古筝,一曲惊动天下。时有燕国远臣无礼,欲使公主当众奏一曲,以此羞辱。帝含笑阻拦,问使臣可愿以城池换之,使臣不语。公主悦,眸中暗许。”寥寥几笔,一纸的风流倒要后人且猜了。 翌日。燕使上朝,正式上呈了礼物致歉,共两大匣。珍珠翡翠,黄金紫玉,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众臣心里皆是暗暗一声惊叹。燕国这一回出手可真是阔绰啊。 邵东阁脸色微微一僵,极快速地抬眸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平安,复而垂眸。目光竟有几分诡异。 平安淡淡一笑:“使者真是客气。” 司徒末回之一笑:“应该的。本是燕国之错,怎么能使得赵国承担后果。这些,还请长公主替下使转交给雁城受难的百姓,以表歉意。” “那就多谢上将军的好意。”平安似笑非笑地笑:“还有顾大人。” “不敢。”顾长清作揖。不知道怎么,那笑意竟显得十分勉强。莫非是在肉痛这些珠宝? “下使听闻赵国帝都繁华浮丽,仰慕久矣。不知道有幸请长公主同观。”司徒末说道。他的笑意含着几分不恭,好似风流的公子哥沿街调戏姑娘。 方梓书眼神一暗正要开口,却被平安举手拦住。他惊讶地看着她对着司徒末道:“有何不可?上将军有此求,本宫乐意奉陪。” “多谢长公主。” 长安街上多热闹。暖风吹拂,花开清彦,丽人处处。沿街的小贩叫卖着糕点零嘴,胭脂水粉。昨夜下了一场夏雨,泥土有湿润的气息。客舍青青,一片好景。 行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路边的一对男女。男子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手中纸扇上的苍竹青郁,风姿翩然,俨然世家公子。女子白衣,一身皆素,全身的装饰不过是发间的那一支白玉簪,却是气韵逼人,华贵而高傲,气质远远胜过浓妆艳抹的丽人。两人站在一处,慢慢地走着,男子含笑说着什么?女子只是听着,这一幕看上去真是养眼得很。 “有长公主在身侧相伴,司徒倒觉得这满目繁华也不如长公主的花容玉貌呢。”司徒末笑得玩世不恭:“司徒还以为长公主定然不肯。想不到却是成全了我一回。” 平安顿了脚步,声音淡淡:“什么条件?” 这话问得无头无尾,甚是奇怪,但是司徒末听懂了。他笑着道:“事成,每年黄金万两,白银万万两,割城池三座。” 他答的也甚为奇怪。平安淡淡一笑,眼底的讽刺不容错辨。“他倒是舍得。”顿了顿,她颇为奇怪地颦眉看他:“如此诱人的条件,你为何不答应?”反而将那些珠宝借着道歉的名义还回来,让她看见。那些珠宝,她不是全知道,但是那紫水晶花盘却有印象。那是在八年前,犬戎在矿地无意间得到了一块颜色晶透,十分稀罕的紫水晶石,用最好的工匠一连七天七夜做成了玉盘,上贡朝廷。先皇还曾经想给她做果盘,被拒之后才藏进国库。邵东阁急于讨好燕使,从国库拿了不少奇珍,却不想他会献给朝廷,说是给雁城百姓之用。 按道理说,他开给燕国的条件如此优渥,司徒末没有道理不答应的。 司徒末耸了耸肩,没有说话。反而走向一旁的珠钗摊子。 小贩一见司徒末走过去,便招揽道:“公子快过来看一看,珠钗别致,送给心爱的姑娘最是合适不过了。”摊子上面的钗质量并未上乘,胜在花样新颖。一支银簪,上面的荷花粉衣可怜,垂挂着几颗小小的的铃铛,看上去很是别致。 司徒末饶有兴致地拣在手里观看。小贩忙道:“公子真是好眼光啊。这钗子和这位姑娘最是相配不过了。姑娘容貌美丽,配上它,更是添光。” 司徒末看了看平安,将那钗子插进平安的发间,仔细瞧了瞧,笑道:“好似真的挺相配。”她的容貌美得偏冷,不用任何发饰更加显得肃冷,有些叫人不敢细看而这钗是粉色,一戴上却显得几分暖软,融化几分冰寒之气。平安颦眉,想要将钗取下来,却被司徒末摁住。“你戴着它,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平安一顿,放下了手。那钗依然在发间招摇。司徒末满意地笑了笑,付了银两。 “说吧。” “他开得条件虽好,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却不屑于窃国者合作。” 平安看着面色难得正经的他,说道:“还有,你并不满足他开的条件。”黄金白银,燕国也不是没有。司徒末在战场上征战杀伐,攻城略地,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城池三座,他更是看不上眼。 司徒末也看着她,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强大的压迫从身上扩散,平安却似毫无察觉,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他大笑起来,道:“平安长公主果然是聪慧过人。”他很坦率地承认:“不错。他的条件,司徒,不稀罕。” “燕国此次对赵国的试探,可是为了日后?” 谈起国事,玩世不恭的笑意从他的脸上消失。“一山难容二虎。燕赵两国离得太近,一日不除,宛如芒刺在背。” 平安道:“本宫自然明白。燕赵两国迟早要开战。但是,本宫求上将军一事。在本宫除去他之前,燕赵不开战。” 司徒末笑了笑:“可以。”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是他按捺不住出手,就是平安决心拔瘤。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有一个结果。 平安见他答应下来,展颜一笑:“多谢。” 司徒末愣在原地。他知道平安美貌,却也知道赵国长公主性子冰冷,不苟言笑。可是在此刻,她对着自己粲然而笑。那种笑意,仿佛催开了春日的繁花,冬雪被暖阳融化,惊心动魄的美丽。饶是他心定如此,也被震慑得浑身一颤。那一瞬间,他都觉得只要能看见平安的笑,为她做什么都是甘愿。 美人是毒。 真是,笑不得啊。 是夜。平安回宫。方梓书在宫门口等候,踱来踱去不知几回。一见到平安就面露喜色:“皇姐你回来了。” 平安颔首。随着这个动作,她头上的钗上面的小珠子便轻轻动起来,声音清越。 方梓书的目光深了一渊。他怔了一下,道:“皇姐你没事就好。那朕就先回去了。” 平安却叫住了方梓书:“恒儿。” 方梓书回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皇姐有何吩咐?”一双明亮的眸子暗含着期许。 少年初长成。如今的他清瘦俊彦,唇如丹朱,气质卓卓,早不是最初的那个孩子模样。“你有心了。昨日宴上,你做的很好。”反应机智不失圆滑,谈话尺寸把握适度,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势。 “谢皇姐。”他垂下眸子,菲薄的红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平安顿了顿,道:“再过半月便是你的十三岁生辰了。” “是。” “十三岁。”她道:“是时候选秀了。甘泉宫该有个主人。” 方梓书僵住了身子,纤长的眼睫剧烈一颤。平安的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将他的神识全数摧毁。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瞪大的双眼有瞬间的空洞。 他一字一字地问,好似怕自己记不住。“皇姐的意思是要朕......大婚?” 此刻的月色已经很深了,打落在平安的雪色的长裙,上头的梅花凝了雪,清冷得很。精致的玉容在银辉之下更透着几分寒凉。她立在他的面前,面色平淡地道:“不错。” 方梓书闭上了眼睛,声音涩然:“朕,明白。” 平安满意地点点头道:“你能明白,那是最好。” 突然起了风,将合欢花吹落了一树。粉红色的绒绒,在空中打了个转,些许停在了他的肩头,发上,顺着衣襟幽幽地落地。些许飘进了水池,扑向温柔的荷花。 月色凄清,好似打湿一地的水光。 方梓书站在合欢树下看着平安远去的背影,慢慢地蹲下身子将自己搂成一团,宛如失去了知觉。 小东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上一次看见皇上这个样子,还是先皇刚刚过世的时候。才五岁的皇上也是如此,将自己抱成一团默默饮泣。 可是十三岁皇上选秀大婚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长公主一说并无过分之处。本该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之事,为什么皇上会有那样伤心欲绝的神情? 他望着方梓书,见他的目光痴痴地停留在长公主离开的方向,心里一颤。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上脑海。 皇上梦遗,初通人事。他曾经一度以为皇上是看上了哪个姿色秀丽的宫女,还进言说纳入后宫便可。那时候皇上是怎么样的反应? 他淡淡地笑了笑,一手屈指轻敲桌案,一手抚摸着通身碧绿的箫,目光中隐隐含着惆怅,叹息道:“她是不一样的。那是天上的......明月光。” 他一直不明白。可是今夜心念一动才懂得他说什么。那些原来不以为然的小细节此刻想来是如此惊心。长公主和薛太傅下棋那一回,他说两人相配,那一刻皇上看他的眼神好似要杀人。今日长公主答应和司徒末出宫,他坐立难安,还膳食也不能用。碍于自己不能出宫,便守在宫门口一直等待,从早间到如今...... 看见长公主的时候,皇上的喜悦写在脸上,长公主烦心,他便整日愁着眉头,只盼能替她解愁。长公主夸他,他便高兴,长公主若是对他叹息,他便茶饭不思。 皇上喜欢的根本不是什么宫女,而是...... 小东西瞳孔倏地收缩,不敢想下去,惊讶和震撼宛如浪涛在心底咆哮。怎么会,怎么可能...... ------------ 第二十八章临水一枝春占早,照人千树雪同清 鸳鸯看见入殿的平安时,目光落在她头顶的钗子,脸色明显一顿。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平安戴过钗子,尤其是这般娇俏的颜色。淡淡的粉色,莲花盛开妆容,银钗上的小珠子宛如被夜色惊破,发生瑟瑟的清越声音,甚是可人。十分的姿色,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更是清透。那种美丽,雅致而秀气,与平时的高高在上的冷艳不同,像是夜间的睡莲被清风轻轻催开了芬芳,温柔而缱绻。 平安自然也觉察到鸳鸯的目光,微微颦眉,伸手将钗子取下来搁在了桌上。“你处置了吧。” “喏。”鸳鸯应声。见平安掀帘入内室后,她将静静躺在桌上的钗子握在手心细细瞧了瞧。这钗子样子别致,做工也不算差,但是银非纯银,绝非是宫中之物,而且长公主出宫之间明明发上没有钗子。 想来是和上将军司徒末出宫的时候,上将军给长公主戴在发上的。不过,能让长公主戴上钗回宫,也算是这个司徒末有本事了。鸳鸯想到平安颦眉嫌弃的模样,心底无声而笑。平安只说要她处理,也没明说是丢弃,藏着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两日后,平安送别了燕国使者。别时之地乃帝都之外三里的万柳坡。万柳坡,顾名思义便是柳树重重,连绵一片。柳树本是春日婀娜,不过万柳坡却是稀奇。此地一年四季的柳树都是枝繁叶茂,青翠连绵,千丝万缕迎风招展,好似挽留着行人。是以得名,万柳坡。 “不想是长公主亲自送行,下使倒真生出不舍之情了。”司徒末一挑眉,好似果真十分惋惜。 平安淡淡地道:“上将军倘若肯留在赵国,平安自然不甚欢喜,也省得上将军不舍。”她的语气很淡,眼神却定定地看着司徒末,并非似开玩笑,而是在诚心留他。 顾长清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再看着司徒末痴痴地看着平安的模样,心里更是慌张。此番示威并不顺利。这也罢了,不过是来打探虚实,可是倘若司徒末因为贪恋赵国长公主的美貌而不回燕国,这损失可就不止一点点了。他越想越觉得后背阵阵寒凉,连忙赶在司徒末前面答道:“赵国虽好,却非故里。司徒将军定然是思念亲故,迫不及待地要回燕国了。” “是吗?上将军?”平安的眼神一转,妙目无波澜。 司徒末看了看脸色诡异的顾长清,再看了看平安,似笑非笑道:“自然。” 顾长清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平安的脸色毫无变化,语气依旧淡淡:“那么就祝上将军和太史令回程顺利。” “谨借长公主吉言。”顾长清慌不迭地道:“下使告退。” 顾长清先行退回马车。司徒末也正在转身上马,平安却叫住了他。“上将军。” 司徒末回过头。平安的下巴微微扬起,有着矜傲的弧度。她的眼神平安,却隐隐含着肃杀的刀光之气。她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道:“燕赵两国开战,赵国未必会输。上将军可要小心了。” 司徒末淡淡笑了笑,回答道:“司徒不敢小看。只是燕国对此志在必得,只盼短兵相接时候,长公主还能气淡神闲如此。” “平安也愿将军能如传说中一般英勇。” 两人站得高,说的话除了自己旁人也听不清,明明字句之间尽是硝烟之势,偏偏一个含笑,一个静言,不知道的人看上去好似在依依惜别。 小东西看了看站在高处“叙话惜别”的两人,再看看身边的方梓书,心内不由一声叹息。昨夜长公主和皇上说完要选秀的话之后,皇上在树下待了半天,直到后来他见更深露重,实在不忍,向前去提醒了之后皇上才回宫。箫声响了彻夜未停,早上他进去伺候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方梓书一句话也没有,木讷地任由他穿衣,伺候洗漱,跟随众人来送燕使。 直到方才,他才看见他黑暗深沉的眸光中有微光一闪。那是对司徒末的嫉恨或是对长公主...... 他没有再想下去。 燕国一行人终于离去。平安站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骏马之上的那人回望一眼,毅然决然地驾马追上了前面的人。一阵清风,吹动了她未挽起的长发,掀动雪青色的裙角,上面的黄梅开得典雅,仿佛能散开芬芳。 鸳鸯走向她:“长公主?” “回去吧。”平安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转身下了山坡。 “喏。” 平安走下来,却停在了方梓书的面前。她颦眉,问道:“恒儿,你可是身体不适?”昨夜她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唇红齿白,精神奕奕,怎么一夜之后的他却是唇色发白,好似大病一场。“你可曾唤太医?” ”方梓书慢慢抬起眸子,浅笑道:“朕只是昨夜没有睡好,不用请太医。多谢皇姐关心。”原本一汪秋水灵活如珠的眼眸如今却好似一滩死水沉沉,没有半点精气神。那笑,极浅淡,仿佛随时要化开在风中的云朵。 “没事就好。”平安点点头道:“选秀在即,恒儿可要保重好身体。” 方梓书的身子微不可见地僵住。他低垂下眸子,声音淡淡地传出来:“是。请皇姐放心。” 回宫之后,平安下诏颁布了这一消息,众人不自觉有几分惊讶。皇上选秀大婚,意味着皇上长大,有着支撑国体的能力,而面临亲政相信也不远。平安长公主在这时候要皇上选秀,岂不是告诉众人她有让权之意? 疑惑是疑惑,但终究没有人将它问出口,各自领了命令退下去。 选秀定在两天之后。届时各家符合条件的秀女都会来宫中面见皇上,由皇上和平安长公主共同选出静敏柔顺,端庄得体的女子为后。 母仪天下的尊贵,不知道最终是花落谁家? 这一切,到了两天之后自然见分晓。 ------------ 第二十九章飞棹参差拂早梅,强欺寒色尚低徊 选秀大典,不可谓不隆重。四年前错用梅花香办砸了方梓书的生辰宴会,差点使得赵国易主。虽然平安长公主事后并未怪责追究,但是礼部侍郎一直心存惶恐。之后的宴席,谨慎再三,力求隆重而无失。 皇上初次的选秀大典,决定了天下国母的出现。如何重要的事!礼部上下自然尽心尽心,以策完全。 初阳东边,光辉淡淡,是橙色的光晕,打落在地上仿佛是一层碎金。鲜红如血的地毯铺成在层层台阶,一路延伸到殿门。两边是枝条柔长,花团锦簇的五色海棠。花似青女以风梭露机细细编制出来的锦带,花朵精致,颜色喜庆。 高台之上端坐着一身明黄色的方梓书。他静静地坐着,俊美的面容之上竟是毫无表情。而身侧的小东西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左侧的平安,眼睫一颤。 沉重的殿门被打开,发出“吱吱”的声响。短暂的沉静后,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传兰台令史李宛平之女李真,侍御史刘益农之女刘眺,京兆尹王锋之女王霜觐见。年皆十三。” “臣女李真,刘眺,王霜参见吾皇万岁,参见长公主千岁。”嘤嘤如黄鹂啼鸣。云鬓花颜,金钗步摇,紫衣粉裙,一片浮丽。 “免礼。”平安淡淡道:“抬起头给本宫看看。” “喏。”三女一同应声,慢慢抬起头来。天颜不堪犯,即便是长公主说了抬头,也不过是露出七分姿容。不过这已然够平安看出三人的差别。虽然同样的美貌,但是最左侧的李真身姿曼妙宛如四月春光里垂岸的杨柳,柔弱而纤细。一身雪青,显得整个人精致而端庄。兰台令史李宛平典校图籍,常年与书籍为伍,连他的女儿身上都带着那么一股书卷香气。中间的刘眺生的苗条,眉目却甚是英气,即使穿着柔软的丝绸衣裳,也遮掩不住干脆利落的气质,浑然不似闺中小姐而如江湖侠女。而右边的王霜身量极高,肌肤雪白,姿色很是出彩,好生惹眼。 “恒儿,你喜欢哪一位?”平安看了只觉得各有好处,想着是替方梓书选妃,总要问过他的喜好才是。 “皇姐的眼光好,还是请皇姐替朕选了吧。”方梓书恭恭敬敬地道。 “那好。”既然他这么说,那平安也就做主了。“留下兰台令史李宛平之女李真。”刘眺眉目跳脱,想必是直性子,这诡谲的后宫容不下这等不受控制的生机。若是进了宫,想必存活不了多久。而王霜虽然姿色最艳,却流于艳俗,不如李真的温婉大气。 果然,等她一宣布答案,王霜的面色已含不忿,却碍于皇权不敢质疑,忍着气低下身子谢恩。而刘眺倒没什么想法,一派洒脱。李真不卑不亢,喜色不外露,大大方方地谢了恩退出去。 接下来的几批秀女模样虽然不错,却是过目即忘。表现中规中矩,无挑剔也无可圈可点之处。平安挥手让她们都退了下去。 “翰林院学士姚理之女姚丽芬,左都御史司马常之女司马春寒,年皆十三。镇国大将军洛鸣和之女洛慧心年十四。传三人觐见。”最后三位秀女进殿。 方梓书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眸望向台阶下的三人。姚丽芬美艳,司马春寒清雅,而洛慧心...... 她着了一身月白色的纱裙,上面纹着秀雅的芍药花,将她窈窕的身姿裹住。微微抬起下巴,显露出来的是一张秀气的面庞。她的风情还没有绽开,眉目之间带着青涩。可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能吸引魂魄,美得有些惊人。肌肤吹弹可破,大约是窘迫,面上显现出一团淡淡的红晕,更是可爱。 难得的美人。 “留洛慧心。”平安的声音淡淡。 “臣女谢过长公主,谢过皇上。”洛慧心眼睛里有水波微微一颤,规规矩矩地跪下谢恩。 所有的秀女都已经阅完,接下来便是从入选的十三位中选出后宫之主。殿门的十三位秀女和她们的父亲都在候着,目光中不免都带着几分亟盼。 “圣旨到。”太监平时听来太嫌尖细的声音也宛如天籁一般。众人跪了一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登基至今,按祖规选秀。秀女出众,然则后位唯一。今见镇国大将军之女洛慧心,门著勋庸,温柔贤淑,足以母仪天下。而兰台令史李宛平之女李真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封为淑妃,上卿周有望之女周雅素静敏有仪,恭顺纯良,故而选入**,封为良妃。其余秀女皆以才人身份入宫。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片跪地谢恩之声。在那一片憧憬着今后的荣华富贵的笑脸中,唯独洛鸣和面色平淡,好似早就料到一般。 “长公主所料不错。”鸳鸯垂首道:“邵莲华果然因得急病而错过了这一场选秀。” 平安淡淡一笑。选秀的秀女年纪在十一岁到十五岁之间。邵连华固然符合条件,却绝对会因为心里有喜欢的男子而想方设法推拒这场选秀,而邵东阁......他心里要做成的事情,前提便不能和皇室扯上任何关系。倘若邵连华入宫,不单会使得他束手束脚,也会给他行动的借口添加难度,是以他自然顺水推舟。 “接下来就是准备恒儿大婚的事情了。”平安揉眉道。“估计又是一顿好忙。”邵东阁不让邵莲华入宫,也不会轻易让因为洛慧心而形成的联盟轻易结成。只怕背地里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吩咐下去,盯紧邵东阁。洛慧心那里,记得派人去保护,大婚之前绝对不可以出任何的差错。” “鸳鸯明白。请长公主放心。”鸳鸯说道。 “那就好。”平安顿了一顿,慢慢地说道:“这一次,本宫就要背水一战。”有些事,拖得越久越是心病,实在耽搁不下去。不成功,便成仁。 ------------ 第三十章缀雪枝条似有情,凌寒澹注笑妆成 天子大婚,平安长公主下诏消息所传之处均减赋税一年,以示普天同庆。在婚前,按照祖例,皇帝应派遣官员告祭于天地、太庙、奉先殿,然后向太后行礼,告知此事。不过太后侍奉青灯,不愿叫人打扰,只派贴身侍婢女青雪前来贺喜。 “太后娘娘得知皇上大喜,却碍于身奉我佛,不能亲自前来向皇上道喜。是以特意派了奴婢前来向皇上庆贺大婚之喜。” 方梓书也没表现出失落,只是淡淡道:“还请青雪姑姑转告母后,就说儿臣领受。只盼母后身子康健。” “奴婢一定会的。” 青雪退下。方梓书呆呆地在寝宫内坐了很久。碧箫静静地躺在桌案上,通身莹透,似有流光。小东西进殿,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用膳了。晚间奴才叫他们准备些皇上爱吃的菜色,可好?” 方梓书没有说话,目光定定地落在桌上的一卷画轴。 小东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自觉浑身一颤。他默默地退了下去。 画上是一个女子,素衣乌发,目光冰冷如雪。衣裳上的梅花开得妖娆而艳丽。 礼部最近可是忙翻了天。为了将这次大婚典礼办得隆重,一干人费尽了心思。金碧辉煌的宫殿,处处悬挂着鲜红的绸缎,在风中招摇,烈烈如火。花样别致的宫灯点亮,挂在梁柱,将整个宫殿照耀明如白昼。雕栏玉砌围着的碧湖,粉色的睡莲在夜色里徐徐展开,姿态楚楚动人,开在一池碧水中宛如沉睡的美人。精致的莲花宫灯飘在水面,中间小小的火苗宛如星斗,将池中的美景照的清楚。 甘泉宫中一片鲜红,婴儿手臂粗壮的龙凤红烛静静地燃着,一滴滴红泪无声垂落。大红的纱幔,大红的龙凤锦被,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安静地坐着,等待新婚夫君来掀起盖头。 入目满满的红色,好似融化的鲜血,要将他整个人湮没,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寓意和乐美满的合卺酒在小巧的羊脂白玉杯,仿佛盛着一杯新鲜的血液,就连盖头下的新娘在他的眼里都成了随时有可能幻化显出獠牙的妖魅。 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之一。可是他却只觉得可怕,好似窒息。 嬷嬷已经退出去,临走前嘱咐他一定要亲手揭下新皇后的盖头。他想要向前,却觉得脚步沉重宛如缚着千金巨石,叫他寸步难移。 那是他的皇后,却不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从今后,他将和她举案齐眉...... 认知到这件事,方梓书的眉头突突一跳。他好似受了惊吓一般后退了一步,打开大门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外头清风徐徐,带着睡莲淡淡的香气。鲜红的绸缎飘摇,宛如女子的水袖轻轻地吹拂过方梓书的面庞,很是温柔。方梓书刚刚迈出去的步子突然停驻,他的瞳孔倏地收缩。 雕廊画柱,她静静地倚靠在白玉围栏。一身极素的衣裳,纹着的梅花从裙角一路盛开到腰间,艳丽而冷绝。玉簪未曾挽起的长发被风吹乱,缠绕成结。她静静地站着,宛如修竹立在风雪。看着他的目光好似冰封的湖面,毫无波澜。 “皇姐。”方梓书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回去。”声音像是落在梅花上的雪花,淡而冷。 “皇姐,朕不想......”他平素最喜爱看她的模样,即便是冰冷不说话也觉得赏心悦目,满心欢喜。可是这一刻,当她的冰冷直直地面向他,迎面扑来的冰寒之气竟好似封住他的七经八脉,冷得令人心生畏惧。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她,他一点也不喜欢殿内正等着他去掀盖头的皇后,他的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除了她,旁人再也容不下。可是...... “回去。”她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一步一步走向他,她走得那么慢,好像每一步都踏着冬日最盛的皑皑白雪。目光里的水波凝结,盯着看久了,似乎还能看见白雾。出口的话字字清晰,仿佛碎裂在地上的冰珠。“本宫为你选秀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 “朕......”他怎么会不明白。皇姐为他选秀,那么多的女子不过是个过场,唯独是想要洛慧心。洛将军极为疼爱这个小女儿,借着选秀之名将洛慧心招进皇宫,无疑是拉拢了洛鸣和。 平安要的不过是个筹码,这一场婚姻并不需要两情相悦。 “朕明白。”方梓书垂下了眸子。笼在衣袖里的手微微颤抖,他努力地忽略,假装自己能如面上那般平静。 “既然你明白。”平安顿了一顿,淡淡道:“进去吧。” “......是。” 方梓书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往甘泉宫走,将门合上,隔绝他和她。那一刻,清风乍起。红绸舞动,绕过他的视线,生生将平安的面容遮掩。他只看见平安素衣的裙角被风吹动掀起了一角。那些凉风好似穿透了衣裳钻进了他的心底。冷的可怕,空洞得可怕。 他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只是一滴,那泪水却含着绝望的味道。 眼见方梓书重新回到殿内,平安才转身。湖中的睡莲不谙世事,在夜色里妖娆。 鸳鸯走向她。 “如何?” “一切如长公主所料。洛小姐在府中时遭遇几次暗杀,都被我们安排的人挡掉了。”鸳鸯汇报。 纤长的手指曲起,轻轻叩击着围栏。“很好。婚礼既成,那我们也可以准备出击了。” “喏。” “在那之前。”平安顿了一顿道:“你去想办法让本宫和她见上一面。” “长公主说的是?”鸳鸯先是一愣,再看平安的眼神,突然就领悟过来。“是,鸳鸯明白。” “回吧。”平安淡淡地道。刚刚走出几步,她却停了下来,回望甘泉宫中静静点燃的红烛光。 “怎么了?”鸳鸯奇道。 平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什么。走吧。” ------------ 第三十一章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 月色打落,像是牛乳洗涤了一池的碧水,好似丝绸轻轻地覆盖在莲花花瓣之上。细细聆听,似乎还能听见锦鲤缠绕在根茎嬉戏的水声。那碧叶红荷微微而动,仿佛姿态曼妙的少女迎风招展,楚楚动人。 邵府。书房内一灯如火,软暖的光照亮一片。屋子的装设是极为朴素的。一张桌案,上摆着几本书籍,另有一个精致的瓷瓶,颜色瑰丽,瓶身描绘的莲花栩栩如生,宛如凑近了闻还有淡淡的香气。四面白墙,只在桌后的空白之处挂了一幅画像。画上的女子一身月牙白的衣裙,衣裳上的莲花开得极为秀气。乌发挽髻,簪着一支银簪,垂落的小铃铛别致如莲花。她的双手交错坐在椅上,秀美的面上带着微微的慵懒,眼神妩媚宛如秋波,含情脉脉的模样好似望着心爱之人。 本是寂静的屋子,却听见轻微的声响,似乎是老鼠在翻箱倒柜,磨牙咬柱。 邵东阁推门走进书房时,散漫的目光凝结如冰,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警惕和杀意。“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有没有说过,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可以踏进书房!” “老爷。”婢女正端着茶水要往桌上放,不想遭到邵东阁的训斥,当下吓得浑身一颤。端盘从手里落地,茶杯碎得四分五裂,热茶洒了一地,冉冉有白色的雾气升起。“对不起,老爷。小姐说,老爷在书房里处事太晚,恐怕困乏得很,是以叫奴婢送来提神茶。”她伏在地上瑟瑟可怜,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显然是惶恐不已。“奴婢知道老爷不许人进书房,可是?可是......奴婢来的时候老爷不在,所以奴婢就想将茶水放在桌上便出去的。奴婢不是故意的......”说到最后,话音里面带着哭腔。 邵东阁原先是怒极。他早就吩咐过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不得进入书房。这么多年,下人也不曾违反过。而眼下的这个小婢女伏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即使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也能猜想到必然是脸色发白,惶恐不已。一口一个奴婢,卑微而可怜,好似他是举着闸刀的刽子手,下一刻便要取走她的性命。他似乎对她真的狠心了一些。当初的愤怒延续至今,都已经十五年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当年,那个女子似乎也是如此。一张清秀的面孔苍白,失去了血色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眼神畏惧而绝望,跪在自己的面前哭泣着,哀求着......事情隔得太远,回首仿佛已经是前生。湮没的曾经,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了。 沉默了良久,他好似叹息,道:“既然你是奉了莲华的令,那就罢了吧。只此一回,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婢女似乎很惊讶,抬头看他的目光含着诧异和不可置信。盈盈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裙,染开的模样好似温柔的莲花。但是那些怔忪不过是瞬间,很快就被喜悦替代。“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下去吧。”邵东阁背手,再没有看她一眼。 “是。”婢女颤巍巍地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端起托盘往外走。她走得很快,仿佛惧怕邵东阁会在下一刻改变了主意。 说回平安这厢。风华殿内夜明珠熠熠生辉,照耀满堂华彩。紫檀的香气从金兽口中吐出,白雾升腾。室内一片安宁之气,只闻见清风穿透使得平安正坐着看书。书页久久未曾翻动,她的目光虽然落在书上,却是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曲起,轻叩桌案。手指动作很快,好似心思急速翻转。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这么不安。 长公主。”鸳鸯掀开了青帘,带进晚风的寒凉。她的声音有着因为过度高兴而显得有几分颤抖。她压低声音靠着平安的耳朵道:“事情办成,那些东西都拿到了。” 手指顿住。平安的眸光中划过一道流光,她的语气淡淡,却能听出一丝喜悦:“没被发现?” “没有。” “可有告知兵部以及......” “请长公主放心。”鸳鸯说道:“几位大人都已经收到了长公主的暗令,表态说一切听从。” “很好。”她合上了手里的书,笑意涌上了眼底,被冰雪封住,凝结一片寒锐。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走向窗边推开了窗扉,外间清风大起,碧池一片红浪。 她沉默了片刻,道:“吩咐下去,等候我的指令。这一次......”手指沿着雕花镂空的朱窗慢慢划过,一白一红,相互映衬,在月色下有着格外惊心的美丽。 鸳鸯站在身后,只看见她精致的侧脸,被银辉一照,更是清冷十分。她听见平安道:“这一次务必要清理干净了。” 鸳鸯没有说话。她只是在心里想:长公主忍了四年,筹划那么久就是为了有一天除去后患。这一次,绝对不容许失败。 她暗暗叹息一声,希望一切都顺顺利利才好。 与此同时,方梓书正在寝殿中吹箫。按理说,大婚不过三日,皇上和皇后理应是如胶似膝,恩爱缠绵。可是奇怪的是,自从皇上出了洞房,就没有想过进甘泉宫。淑妃和良妃那里更是一步也未曾踏足,只是整日在寝宫里吹箫。 箫声哀婉而凄清,好似哭泣,好似悲鸣,叫人不忍心再听。 宫中的人心怀疑虑。莫不是那几位不合皇上的心意?可是怎么想也觉得不该啊。皇后洛慧心出身高贵,淑妃气质高雅,良妃温婉可人,更是同样的美貌无伦,皇上没有道理一个也不喜欢啊。 有大胆的内监偷偷拉着小东西问。 小东西板起面孔将好事者恫吓走,回望被帘子遮掩的内室,箫声越发婉转了。他长叹一声。 那些再好的,再美的,都不是皇上心里的那个人啊。 ------------ 第三十二章燕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 七月中旬,满池的莲花抛却了羞涩,尽展风华。粉衣黄蕊,碧叶重叠,承托着滴滴雨露,晶莹圆润的水珠被清风吹得摇摇欲坠,下一刻便顺着平滑如伞面的碧叶滴落,溶化的瞬间飞溅了水花。那动静,惊动了正成群嬉戏的锦鲤,立刻散开去,甩着尾巴逍遥,晃动水上涟漪一圈又一圈。 清风吹散,一片淡淡的芙蓉香。 平安靠在围栏静静地看着水面。长发倾泻宛如墨泉,铺陈在月牙白色的衣裙,清风带动了衣袂,飘飘然宛如登仙。她的手指轻叩着玉砌的围栏,不徐不疾,好似和着不远处的箫声。 “长公主。”鸳鸯向前,低眉垂首,声音浅淡只够平安细听。“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长公主的指令。” 平安道:“莲花清姿绝艳,无人共赏实是可惜。派人去邵府请邵丞相,就说本宫有感邵丞相近日为朝政之事烦忧,见碧荷园莲花开得甚好,便想着请丞相来赏荷共饮。” “喏。” 邵东阁接到平安的口谕时,正在和谢寒词对弈。等内监念完口谕后,伏跪在地上的邵东阁眼底划过一抹诡异的流光。等他抬眸的时候,面上一片平淡:“有劳公公。长公主有请,臣下不甚惶恐。本该立刻随公公去,只恐衣裳不整,失礼于长公主殿下。请公公先行禀告长公主,容臣下换身衣裳。” “好说好说。”内监怎不知他如今权势在手,不好得罪,何况长公主身边的鸳鸯姑娘早就警告他,无论如何,都要请邵大人入宫。他笑得有几分讨好:“邵大人请便。” 等内监的身影走远,邵东阁才站起身来,静默了片刻。谢寒词颦眉道:“长公主此次突然唤丞相入宫,只怕有诈。丞相不如推病......” “嗳。”邵东阁却举手拦截他的话,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就算她有心要做什么?恐怕也无力。”如今朝中的臣子都有把柄在他的手里,不得不跟随他的脚步。即便改变不了洛鸣和和皇上的联盟,说服不了那几个老顽固,但是他现在的势力也已经足够和他们分庭抗礼,不需畏惧。 “既然长公主想玩,那本相就奉陪。正好,这也是个好机会。” 谢寒词的眉头突突一跳。“丞相的意思,莫非是?” 邵东阁斜睨他一眼,眼神突然暧昧下来,含笑道:“那不是正好给谢大人机会将那高高在上的人儿拉进自己的怀里?” “这......”谢寒词浑身一僵,俊雅的面容也带着几分苦涩,无声笑了笑叹息道:“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倘若此事能成,距离谢大人怀抱美人也就不远了。”邵东阁见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无爪的凤凰,纵然再难得,也不是不能。” “丞相说的是。”谢寒词似乎被他说动,眉色之间犹豫之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寒词一定尽全力辅佐丞相。” 邵东阁满意一笑,点头道:“如此便好。”谢寒词才情兼备,又是人品风流,与平安似乎曾有旧情,刚刚入仕就被平安委任大理寺卿。他原本还以为这枚好棋是轮不上自己拉拢,没想到却得知那么一件事。谢寒词在一次禀报政事时,因和平安长公主单独相处,一时情难自禁向其吐露心意。平安长公主闻之大怒,冷冷地斥责,直言他痴心妄想。谢寒词失魂落魄,竟在酒家买醉。 这无疑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好机会。他此前多次拉拢,以权势,地位,财富引诱,却被他不咸不淡地推拒,就连想要送给他的美人也被婉言谢绝。他原以为这青年无欲无求,想不到心里藏着这么个人。 他连夜赶到谢寒词所在的酒家,几番试探性地安慰,终于以平安长公主的归属说动了他。 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必然想不到,青年的仰慕好似曼陀罗花酿成的酒,起初是醉人的芬芳,到后来被她拒绝后便成了鸩杀的毒药。 一念成痴,一念成魔。 若是如此,他即便是得到了这样的人才,也不一定放心地重用。说起来,还要多谢长公主呢。 邵东阁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确定仪容无失才上马车往宫中去。鸳鸯等候在碧荷园的门口,一看见他来便迎上前,施礼道:“邵大人,长公主已经等候多时。请随奴婢来。” 邵东阁知她是平安的贴身侍女,当下点了点头,跟着她进入园子。 临湖设宴。邵东阁入园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平安坐在椅上,面朝着围栏外的莲花,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素衣乌发,背景是碧叶红荷,景色无双,美人如玉。 鸳鸯向前:“长公主,邵丞相到了。” 平安好似才回过神来,慢慢转过脸,目光落在邵东阁的面上,语气淡淡:“邵大人来了。” 邵东阁垂眸:“臣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平安道:“邵大人不必多礼,请过来坐下吧。” “喏。” 邵东阁依言向前坐下。桌案上摆着的糕点精致,宛如花瓣盛开,粉色娇贵。白玉酒壶共两个汉代和田白玉祯贰杯静静地摆在一边。鸳鸯小心翼翼地执着酒壶倒酒,眼看一注紫红的液体倒进了玉杯,没有丝毫漏出来,她才慢慢地退下。 “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酿制窖藏约三十年,味道甘醇幽香。不知道丞相会不会喜欢?”平安亲自端起酒杯递给他。邵东阁连忙接下,连道不敢。“多谢长公主美意。”浅浅啜饮一口,顿觉满口生香。邵东阁赞道:“果真是上品,如非承蒙长公主的恩典,臣下想必此生无缘品尝了。” “邵大人真是说笑。”平安淡淡道:“整个国库都由着邵大人任意自取,何况一壶酒?” 语气很轻,邵东阁却是浑身一颤,杯中的酒水也动荡。他面上也撑着一片平静,疑惑道:“微臣不明白长公主所指。” 平安也没有追究,只是转头面向池水,问道:“邵大人觉得这莲花开得如何?” “莲花盛开,极为秀美。”邵东阁不明白平安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但是这无疑是他喜闻乐见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他心里已经全然没有一开始的坦荡,反而隐隐觉得不安。可是那不安的点在哪里,他却也想不通。 “既然邵大人觉得美,就多看看吧。过了今日,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邵东阁手中的茶杯终于没有稳住,跌碎了一地。那鲜红的酒宛如鲜血,蜿蜒在地上,和着白玉,甚是惊心。他的脸色微微发白,道:“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 第三十三章素艳照尊桃莫比,孤香黏袖李须饶 邵东阁的诘问,平安却没有顺着话头说下去。她看了看流了一地的美酒,神色淡淡道:“本宫不过一说,丞相真是太不小心了。”她亲自给他斟酒,素衣广袖,梅花冷香,那一段皓腕凝如霜雪,动作美得像一幅画。可是?邵东阁无心欣赏,他望着平安平淡的面色,始终没有伸手去接她手里捧着的那杯酒。 平安也没有生气,将酒杯放在他的面前,抬眸与他对视。眸中的清冷像是冬夜过后铺天盖地的大雪,万籁俱寂,唯独红梅肆意盛开,妖娆出一抹惊艳。“本宫十岁那一年被父皇带回赵国,父皇告诉本宫,丞相是赵国的中流砥柱,入仕多年兢兢业业,难得的好文臣。可是?第一眼看见丞相的时候,便知道丞相绝非池中之物。因为没有一个人的伪装是毫无破绽的。丞相的眼神......本宫太熟悉了。”即便装得再风轻云淡,举手投足写满臣服,可是那眼眸骗不了人。野心,欲望蛰伏在眼底,酝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捅进身体。 邵东阁眉头突突一跳。 平安淡淡道:“丞相别惊讶本宫突然说起这些。”她的手指落在桌案,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父皇如此精明,本宫能看透的,他只会通明更甚。可是为什么他明明把什么都尽收眼底,却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放纵?” 邵东阁的眸色一沉。先皇还在位的某一年,在依名苑狩猎被刺杀,他曾经为先皇挡过刀剑,那一刀从肩到腰,伤得极为严重,他险些没能撑过来。自从那件事后,先皇对他的倚重更甚往常。 “父皇不在,将赵国和皇上托给了本宫。本宫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不敢辜负父皇。如今的形势,就怕本宫不下手,丞相也隐忍不了多久了吧?” 邵东阁望着平安,目光寒锐而凌厉,那些温润的表象便被撕扯得干干净净。他笑了笑,声音冷肃:“长公主就这么有自信除去微臣?” 平安摇了摇头,神色平淡:“非也。”她的回答极为坦率,甚至为他分析起来:“丞相为官多年,朝中的根基也非轻易可以拔除。而被丞相抓住了把柄的朝臣更是任由丞相差遣。谢寒词被丞相拉拢为心腹,做事滴水不漏。更加不用说丞相多年来在宫中安插的耳目,培养的亲信死士以及在关外招的兵买的战马。” “长公主今日找微臣来不是要说这些吧?”她能将这些事情一一看透,不得不让他起了敬佩之心。但是,就如同她说的那般,局势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眼下和他摊牌闹翻更是愚蠢。心底暗暗警戒。直觉事态似乎脱离轨道,不在他的掌控。 “整整七年。”平安的声音也冷下来:“邵东阁。本宫足足忍耐了你七年。今天本宫告诉你,本宫的忍耐到此为止。” “你要如何?”他冷笑。 “呵。”那一声笑极为冰凉。平安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冷冷道:“邵东阁,你太自负了。你以为如今的势力足以和本宫和洛将军抗衡,却没有想过你的党羽对你的忠心来自你对他们的威胁和掌控,而不是心悦诚服。你搜集了他们的把柄,以为本宫就没有办法拿到那些?” “不可能!”那些,他藏得极为隐蔽。他不相信平安有本事拿到。 “那你可是疑惑为何你的人马现在还没有杀进宫中?”平安淡淡问道。邵东阁的面色骤然苍白。不错,他的不安,他的忐忑,就在这里了。 临到宫中之前,他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在今日使赵国改朝换代。可是?在此等了许久,竟是一片可怕的安静。除了他和平安的声音,再也没有...... “在今日之前,本宫让鸳鸯分别送回了它们的主子。你猜猜,他们可还敢?”不理邵东阁的难堪,平安自顾自说道:“至于谢寒词......” “回禀长公主,谢大人,王大人,李大人等求见。”鸳鸯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宣。” “喏。” “臣等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千岁。”当看见一同伏跪在平安面前的谢寒词时,邵东阁才是真正死了心。他眼看着自己得意的心腹面无表情地向平安汇报:“长公主,微臣幸不辱命,已经将邵东阁挪用国库,窝藏兵马的暗所找到,一网打尽。邵府一干人等已然下狱等候长公主处置。另外,这是微臣在邵东阁卧室找到的龙袍,请长公主过目。” “谢大人辛苦了。” “原来那不过是你们联手演的一出戏!”他此刻才明白过来。当初庆幸万分得到的棋子却是别人早早安排好,只等着送他下黄泉。那一场情意被拒失意之下投向他的戏码便是张开的天罗地网,为的就是他!眼见事情落败,那帝皇千古一梦不过虚妄,邵东阁却哈哈大笑起来,道:“好,真是好!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 从那么早,她就开始为今天精心布局,一步一步,吞噬他的势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排了陷阱。他知道她有能耐,却没有想到她有着这样深的城府。也许因为她是女子,他的心里始终藏着一分轻视。然而,就是这一份小看,让他输了所有。 “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侍卫军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脖颈,要将他押下去。 邵东阁却问道:“旁的,我都,没什么好说。但是那些,你是怎么找到的?” 平安回望着他,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啊。”她合掌一拍,声音清脆。有一个女子跟着鸳鸯走进来,跪在平安的面前:“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等看见那女子走进来的瞬间,邵东阁浑身一僵,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睁开了眼睛,哈哈而笑,竟是笑出了眼泪:“报应,真是我邵东阁的报应!” 邵东阁被押了下去,大臣也各自退下善后。平安问地上跪着的女子:“此番功成,你有大功。本宫答应你的事情,绝不虚言。说吧!你要什么?” 女子抬起眸子。一张清秀的面容,眉目之间竟有几分相似邵东阁,赫然是邵莲华的贴身婢女昭影! ------------ 第三十四章若遣有情应怅望,已兼残雪又兼春 昭影抬头,一双眼眸含水,盈盈有光,极为动人。她向平安磕头,说道:“奴婢......请长公主让奴婢去见一见小姐和王公子。” “可。”平安点点头。“入夜后,本宫会派人带你去。” “多谢长公主。” 昭影恭敬地退了下去。平安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微深。鸳鸯叹息,半是庆幸,半是惋叹道:“这女子真是好硬的心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 平安闻言竟是淡淡一笑,眼中尽是讥讽:“对她来说,邵东阁已然配不上父亲这两个字。”第一眼看见昭影的时候,她眼中触目惊心的恨意令她起了好奇之心,直觉用得上,必然是一步好棋。是以她派人暗中调查了她的身世,结果果真叫她生趣。为了除去邵东阁的势力,她必然要找到那些记载着臣子把柄的卷宗。那些,关于这成败荣辱,邵东阁自然是严防死守。她私下派出去的暗卫皆是无功而返。 平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她。她也没有辜负她的看重,用了半月的时间就找到了那些卷宗,上呈给她。 可惜了。她的要求,她现在不一定能实现。 兵部尚书在和朝臣商量要去抄邵东阁的家时,不慎被无意间经过的儿子听见。王应雨心系邵连华,竟是不管不顾地跑出王府欲要将消息告知邵府上下,想要带着邵连华远走高飞。结果就在收拾包裹的时候,被自己父亲的兵马团团围住。 自己的儿子和罪臣的女儿混在一起,意图私奔。对于性格保守忠诚的王常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就算是同僚有心遮掩,他自己也是容忍不了这等败坏门风之事,一声令下便将王应雨和邵连华一并关进大牢,以反叛罪同处。 昭影答应帮她的原因便是事成之后将她以功臣身份嫁给王应雨。可是按照现在王应雨的态度来看,此事希望甚是渺茫。 夜色如墨,星光淡淡,明月被乌云遮盖了半张面孔。很浅的白色从窗口打落,漏在地上一对相拥着的人儿身上。牢房四面白墙,颜色深沉,似乎还含着洗不干净的血渍,墙角堆着一些稻草,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应雨哥。”被拥在怀里的邵莲华声音浅浅:“你去和你父亲认个错,就说是一时糊涂昏了头才......”未出口的话被他拦截:“说什么傻话。莲华,你莫不是忘记了我们曾经在女娲庙许过要同生同死的誓言?” 邵莲华慢慢地坐起来,望着面前情郎俊秀而深情的面孔,美目盈泪:“可是应雨哥......莲华对不住你啊。” 王应雨笑着摸摸她的面颊,声音温柔而宠溺道:“遇见你,爱上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擦拭她的泪珠,似乎陷入了回忆。“你一定不知道你有多美好,让我爱得......无法自拔。” “小姐和公子真是情意绵绵,叫人感动。”突兀响起的声音吸引了两人的目光。 一身月牙色的长裙,纯洁干净,与这牢门格格不入。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门外,手里提着食盒,秀气的面上毫无波澜。 邵莲华一看见站在牢门外的人时,柔软的目光瞬间冷凝,恨意像是一把匕首,倘若可以穿透牢门,必然已经狠狠地钉在她的心房。她扑上牢门,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好似要将她咬得粉碎:“陈昭影,你这个贱婢,好生对得起我!”她是大家闺秀,教养良好,从来没有和人红过脸。今日这一句,对她来说实在算是重话。 昭影淡淡笑了笑,道:“昭影伺候小姐多年,自认尽心尽职,就连小姐身陷囹圄,昭影也深夜探访,却不知道哪里对不起小姐了,还请小姐明示。” 邵莲华恨恨:“你何必在我面前装!倘若不是你利用我的名义趁机进入爹爹的书房,偷走了爹爹的东西。邵府怎么会被抄,我又如何会沦落至此?”她早该明白,明明过去不置一词,近日却屡次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爹爹辛苦,撺掇自己顿了甜汤提神茶叫她送去。可惜她当时竟是全然没有想过在温顺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如此歹毒的心肠!“你虽然是我的婢女,可是却视你为姐妹,从未对你有所恶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对邵家?”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昭影终于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笑声薄凉而讽刺:“视我为姐妹?”她望着邵莲华楚楚可怜的面庞,一字字道:“你睡在高床软枕,可想到我在外面忍受寒风为你守夜?你吃着山珍海味,可是注意到我饥肠辘辘还要在你身后伺候?你写诗作画,弹琴弄箫,可想到我明明精通却不得碰触的苦痛?这是你所谓的‘视我为姐妹?’。邵莲华,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我是你的亲妹妹!” 此话一出。不说王应雨惊讶,邵莲华更是白了脸色,一连退了几步,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昭影淡淡笑了笑:“说起来,你得问问你那个好爹爹了。”邵东阁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在感情上却是对难产而死的夫人一心一意,从未想过续弦纳妾。可是在多年前的某个夜里,因为思念亡妻喝醉酒的邵东阁将前来服侍的婢女误以为是妻子而......翌日醒来,他勃然大怒,恨自己酒醉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情,更恨婢女顺水推舟。当下将婢女打发去洗衣房。本来以为事情算是结束,没想到竟是一夜风流,珠胎暗结。那婢女怀了孕,生了女儿,取名为昭影。 她原以为就算邵东阁不肯给她名分,也应该认下女儿。可是?邵东阁本就视那一夜为耻辱,又如何肯认下这个耻辱的产物? 于是,本该是百般呵护的丞相二小姐因为生母的卑微和父亲的薄情,宛如草芥般成长起来。在府中为奴为婢,伺候亲姐姐。 这本也就罢了,可是邵东阁不该杀了她的母亲!她可怜的母亲,不过是为了她,想给她更好的身份,以便寻得好夫婿,却被邵东阁活活打死! 他以为她不知道,骗她说她的母亲是外出时候被流氓害死,却不知道当时她就站在隐蔽处看着...... ------------ 第三十五章风流晋宋之间客,清逸羲皇以上人 宛如晴天霹雳,将邵莲华的脑海震得一片空白,只觉得脚底心升起的冷意一路蜿蜒传遍了四肢百骸,她往后退了一步,跌进王应雨的怀里。“这不可能的!”她的父亲,怎么可能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大牢的门打开,昭影走了进来,半蹲着身子平视邵莲华,字句轻柔,好似讲述一个美好的梦境:“那些血染湿了衣裳,流了一地。那么惊心,好像要一路流到我的心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好像置身冰天雪地,浑身都冻得僵硬,连挪动一步都是不能。我就这样看着,看着那个父亲活活打死了我的母亲,叫人将她的尸体拖下去。那一刻,他的表情冷峻得好像是死掉了一只狗!” 邵莲华面色苍白,平日总是水润殷红的唇色褪去鲜艳,声音颤抖:“所以你一直在忍耐,一直在等待着机会将邵府倾覆,是不是?” “不错。”昭影笑了笑,眼中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妩媚。那丝媚意如此惊心,好似开在夜色里的彼岸花,衍生出的毒液滋滋地冒着烟。“我恨邵府每一个人,恨不能生啖其肉,活饮其血。我等今天等得实在太久了。邵莲华,你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那恨意太过惊心,邵莲华一时语塞,望着她的目光竟是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王应雨觉察,将邵莲华搂得更紧,扭脸对着昭影道:“够了,你不要再说了。莲华不想听!” 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嫌恶,有着不耐,言辞之间尽是对邵莲华的呵护和爱意。昭影的脸色一白,她像是失去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望着正抱着邵莲华轻声安慰的王应雨,痴痴地望着那朝思暮想的容颜,心里一痛。她的声音失去方才的尖锐:“王公子,你可知当初在阁楼弹奏《陈楼月》的人不是邵莲华,是我啊!” 年轻俊秀的公子腼腆而青涩,斯文而单纯,他的笑容从第一眼起就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底。可是那时候他的目光总是停在邵莲华的身上,从未分给她一瞥。两人来往的书信都是她如同青鸾一般传信。多少次,她恨不得将那些记着甜言蜜语的信笺撕毁,可是不能。没有这些信,她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又一次,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问他为什么对邵莲华情有独钟。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笑得几分腼腆,几分喜悦,说道:“其实我爱上莲华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生的什么模样。只是有一日经过邵府,听见阁楼中传出《陈楼月》,那琴声如此曼妙,我痴痴聆听了许久,流连忘返。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人可以把琴曲弹奏得那么美好,想来琴如心声,弹琴人的心也是极美的。”那一刻,她脸色骤变。 邵莲华的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她从来没有弹奏过《陈楼月》。那个曲子,是她在经过邵莲华允许后弹奏的!那种不甘心,在得知真相的瞬间上升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因为身份...如果不是阴差阳错... 而今,她终于有勇气将真相告知。原以为王应雨会惊讶,可是想不到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哦?原来当初弹琴的人不是莲华而是你?”他摇摇头抱紧了怀里的邵莲华,眼神中带着几分甜蜜的怀念。“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即使一开始是因为那首曲子,可是后来真正打动我的人是莲华。我很清楚自己心里爱着的人是谁。莲华生,我生,莲华死,我也不独活。” 昭影的眸色一沉,面上血色尽失。沉默不过片刻,她却冷笑一声:“真的如此情深意重吗?”伸手打开了食盒,盒中不过两杯酒。酒水清冽,香气四溢,却是装在红玉白玉两个杯子。“这两杯酒都是宫中最好的美酒,只是白玉杯中的有毒,红玉杯中的无毒。此番前来,我问长公主殿下求了一个恩典。”她顿了顿,看向邵莲华和王应雨,一字一字说的清楚:“活一个,死一个。” 邵莲华眼中的水波一颤,好似被这一句话惊醒般慢慢离开王应雨的胸膛,看了看面前摆着的两杯酒,再看了看昭影,突然淡淡笑了一笑:“昭影,你说的对。也许你真真比我聪明,比我懂得人心,如今我身为阶下囚,你贵为国之功臣,你风光甚我多矣。可是?有一件事情你算不准,而我只要有应雨哥,便赢了你全部。终究,还是你输了。”她回望王应雨,笑语嫣然,眼神温柔缱绻:“应雨哥,算莲华违约吧。你,好好保重。” 王应雨的眉心突突一跳,不祥的预感升上来,待他明白过来时,邵莲华已经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红泪。 “莲华!莲华!”王应雨大惊失色,伸手去抹她唇边不停溢出来的血液,嘴唇颤抖:“你怎么能留我一人?” “应雨哥。”邵莲华笑了笑,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一脸羞窘,向她作揖道:“敢问可是邵莲华邵小姐?小可这厢有礼了。”她不禁笑起来,宛如当初那般清甜。“若有来生,莲华绝不负你。” 她的手垂落在地,双眸紧闭,失去了呼吸。王应雨泪流满面,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喃喃道:“我不要什么来生。莲华,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为什么现在却抛下我一人?为什么?”他的诘问没有人来回答,整个牢中只听见他的哭声。 昭影就这么就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 王应雨摸摸邵莲华的脸,温柔道:“你等等我,莲华。我立刻就过来陪你。立刻就过来......陪你。”他拔下了邵莲华头上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鲜血瞬间涌出来,染湿了衣裳。 昭影的眸光一颤。她静静地坐在原地,半晌才爬向拥抱着倒在地上的两人。她看着邵莲华,竟是笑了一声。“是,生前你是小姐,你什么都赢了我,可是死后,却还不一定,到了地底下我还是要和你争的。” 她温柔而用力地将王应雨和邵莲华紧紧握着的双手掰开,把失去生机的王应雨搂抱住,似乎不顾她身上雪白的衣裳被鲜血沾上,她的头颅温柔地靠在王应雨的肩膀,仿佛在和情郎缠绵低语:“王公子。你当初喜欢的人应该是我,便要,一直是我。”终于靠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她幸福得连灵魂都发出满足的喟叹。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她道:“多少次,我总在梦里梦见你这样抱着我,温柔地爱护着我,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生不能在一起,死,我也要和你共坟头。” 她望着王应雨,笑得很是甜蜜,声音温柔:“王公子。你想摆脱我和邵莲华在一起,那不可能。”她突然说道:“长公主,昭影只愿死后与王公子同穴。希望长公主殿下成全。” 下一刻,那支银簪被她从王应雨身上拔出来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她抱着他,心满意足。 那素色的裙摆不知何时出现,上面的梅花栩栩如生。 平安垂眸看着牢中至死纠缠的三人,目光晦明不辨。鸳鸯倒是一声长叹。这女子虽是心狠,却也情深。“长公主的意思?” 平安淡淡道:“她既然有此要求,那么就照办吧。” “喏。” ------------ 第三十六章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 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往事在这宛如重现的场面被重新掀开,陈旧的伤疤还没有烂透,记忆的碎片纷沓而至,齐齐涌上脑海,杂乱而喧闹,烈火缠绕着上等丝绢吐出妩媚的丝丝声,宫殿的城墙被重重地推开,那是冰冷的刀锋相接的清脆之音,七弦琴断裂铮铮,玉树琼枝迆逦映着清冷的月光飞溅鲜红的血液,那接连不断的凄婉的哀鸣哭泣。 还有...那火光中... ......烈火之中......那些纠缠着的噩梦本早已经远去,缘何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切?倘若......倘若...... 平安越走越急,素衣的裙角被夜风一吹,卷起了冷冷的梅花。鸳鸯跟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平安突然停在合欢树下干呕了出来。 “长公主,你可是身体不舒服?”除了去泰山祭天被临江王射伤那一回,她还没有试过看见平安这么难看的脸色。可是眼下的这种苍白,在月色下更加显得透明,远远甚过了受伤的模样。鸳鸯心念一动,想着:“莫非长公主是因为方才之事才?”说起来,方才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三人入死,想起来未免心有余悸。长公主若是因为看见那些污秽而不舒服也是说得通。 鸳鸯伸手去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她能感觉到正在呕着的平安浑身一颤。平安回过头道:“本宫想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你且回去。” 鸳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当下垂首道:“喏。” 寂静的夜里,月光冷冷打落,好似打湿地上的合欢花,唯有清冷的夜风吹动树叶婆娑。平安呕得雪白了脸色,等好不容易停下,便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实在是太恶心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甘之如饴,因此付出一切。 冷汗涔涔湿了后背,她靠在树干慢慢地坐了下去,将屈膝而抱,将头埋在怀中不发一言。远远望去,那雪白的一团,甚是可怜。 不错,可怜。 那平安长公主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冰冷肃杀,叫人不敢直视,怎么会生出绝不可能有的柔弱?可是当方梓书经过时无意之间一瞥,顿时停了脚步。他的眸色一沉,身后的小东西被他无声挥退。 他走向她,脚步很轻,似乎怕重了被要将她惊吓,那幻影下一刻便消散不见。他近乎贪恋地看着她。已经半月不见了,自从大婚之后他就没有见过她。即使是有心去风华殿也会被鸳鸯婉拒,说长公主正忙,不便见他。而且...... 他再看见她,却是她最柔软无助的姿态。方梓书恨不得将她狠狠地搂紧,抱在自己的怀里,细细地安慰她。 平安到底还是听见了声响,抬起的眸光像是刀锋一样寒冷,似乎要将不速之客钉死。那种冰下的肃杀隐隐含着破开的戾气,即使只有瞬间也足以将他震慑。 “皇姐。” “恒儿,怎么是你?”她已然掩藏好眼底的寒冷和脆弱,回复到往常那个无坚不摧的长公主。方梓书讷讷:“朕......朕有些睡不着,见今夜月色又好,是以......” “夜里寒气伤人,恒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平安站了起来,那片月色像是水光一般从身上退去。 “是。” “恒儿。”平安出声将他叫住。这些日子为了邵东阁一事,她着实费力了些,也没见过方梓书,有些事情也就忍着没说。可是眼下正好遇见,说开了也好。“本宫听说你自从大婚那晚后就再也没有进甘泉宫,是吗?” 方梓书低垂的眸中有水光一颤。 “恒儿,你应该去甘泉宫多多走动。”平安的声音冷淡传来和夜风交缠,冷得似乎要钻进方梓书的心底去。“是时候有皇嗣了。” 方梓书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一颤,他抬眸道:“朕方十三,会不会太早了?皇姐,朕还不......”平安冰冷的神色无形之间打断了他,方梓书突然笑了一声,那声音也不再惊惶,带着一点点漫不经心,一点点说不出来的温柔阴沉:“说到底,其实是皇姐需要更加稳固和洛将军的关系吧?” “不错。”平安点点头,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冷清,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方梓书的脸上,一字字慢慢道:“你必须尽快和洛慧心同房,你的第一个皇嗣,必须由她而出。你明白吗?”她是在告知,并不是商量。这件事,他甘愿或者不甘愿并不在她的顾虑当中。她关心的是,政治的联盟是否稳定,无坚不摧。 方梓书哑然而笑,恭敬地垂下了眸子作揖,声音寒凉,宛如玉碎。“朕明白了。” 翌日上朝,平安将从邵东阁府邸搜出来的密函当着众人的面付诸一炬。火苗如蛇,瞬间湮灭。众人莫不是伏地山呼,心中各异的几人相互对望,明白长公主这等行事已经是打算不再追究,眼神一闪也跟着跪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那些把柄,心里也是轻松许多,不必再担心几时会被上者得知,惴惴不安,整日难言了。这倒也是件极好的事。 伴随着“长公主千岁千千岁”的声音,邵东阁在朝廷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一夕拔除。 邵东阁被判秋后处斩,而府中一干男丁发配充军,女眷则为官妓。而邵莲华已死,倒也免了遭受屈辱,不知道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可惜的是,兵部王常的儿子王应雨也随着一同死去,不可谓不叫人唏嘘。王常统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疼爱得很,想不到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竟是一夜憔悴,老了许多。 长公主怜惜他丧子之痛,特意恩准他三日不必上朝,在府邸好好休养。这是后话,暂且可不提。 邵东阁被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压,洛将军的女儿又是新后,朝廷的局势很是明朗。一时间,朝政清明。 ------------ 第三十七章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九月,菊花独领风骚。 便如同往年一般,等到万菊同开时便在菊园宴请众臣以及其亲眷一同欣赏。赏菊共饮,焚枫煮蟹,自是别有一番风味。又因为是除去邵东阁后最盛的节日,操办得极为隆重。 蓝菊颜色纯净宛如晴空,重重花瓣卷成一团包围了花心,好似羞倦的美人,载在盆中极为玲珑可爱;贡菊花瓣大小均匀,并不散朵,花瓣洁白似雪,花蒂青绿,清爽得叫人一见就喜;蟹爪菊金黄,花瓣纤细而修长,顶端微微卷曲,好似爪子勾人,开得甚是嚣张。另有塔菊、悬崖菊、黑心菊、独本菊、蓝目菊......种类繁多的菊花颜色姿态也毫不相同,在秋风中招摇,展现最美的模样。 夜色纵然如墨,也挡不住灯火通明,一如白昼。平安站在宝蓝色的帘后淡淡一笑,说道:“礼部倒真是越来越中用了,竟连这绿衣红裳也叫他寻到。” 鸳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园中心摆着一盆的菊花,鲜见的玫红,兼有绿白黄三色,花瓣上有深浅条沟。顶端微尖,瓣面的红好似打翻了胭脂水在宣纸上晕染开的模样,花形富丽,宛如芍药,在夜里中傲立竟似有绝艳的风华,的确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珍品。 鸳鸯替平安掀开了帘子,她微微低首走了出去。外面正彼此寒暄客套的众人皆是一怔,气氛顿时宁静。“参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平身。”平安神色淡淡道。 “皇姐。”方梓书也向她行礼。边上早早坐着的暖和公主抿了抿嘴唇,也跟着走向她,一同施礼,不咸不淡地道了声:“暖和见过皇姐。” 平安颔首。 暖和见她一身素白,发髻也未曾精心梳过,只是用一根碧绿的玉簪松松地挽住乌发的长发,虽是美貌,却也素面朝天,显然是没有把时间花在打扮上。暖和不自觉地撇嘴,道:“你都没有打扮,却怎么迟到害人家等?”她的话虽是指责,但语气娇憨,透着几分不自觉的嗔。 鸳鸯的目光一转,重新低下头去。自从那年长公主救了皇上之后,暖和公主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口不饶人,但是对长公主的态度暗地里好了很多。即使不如皇上日日前来风华殿请安,遇见长公主的时候也不至于如同往常一般装作看不见,倒是会别别扭扭地行礼。 就如眼下。 平安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是本宫的不是。”这几日的奏折各地而来,处理起来倒也费了些功夫。 暖和也想不到平安会这么干脆利落地认错,一时惊愣。下一刻,平安已经越过她走向上位。暖和嘟嘟嘴,扭身到自己的座位下坐落。方梓书望了望上位的平安,再看扭过脸和身旁的礼部千金说话,内心轻轻一叹,摇摇头。 底下的命妇臣子都是看在眼底,彼此交换了眼神,暗暗想道:素来听说平安长公主的高傲做派,多年和暖和公主不和,关系冷冻。如今一看,果真是如此。 皇家多诡善,这两人却连明面上的伪装交好都懒得装给她们看,显然关系差到极点。 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面色如冰,眼底无情,一身素衣也皎然,好似吸走了天上的月华,叫人不敢直视的风华。命妇小姐们也没敢抬眸多看,只是在心里暗叹。这样的女子真不知道有谁能驾驭的住啊。 本来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可以见外室男子的,即便是不得已,也该蒙上面纱,但是平安和暖和以公主之尊都大方示人,再者在座的诸位除了大理寺卿谢大人之外都是熟识的世伯世叔,还做蒙面一想,似乎过于小家子气了。于是,宴会开庭。美酒琼浆,花开无双,明媚的女子笑靥盈盈,伴着丝竹管弦之声,说不出来的好听。 平安却是颦眉:“洛将军人呢?” 鸳鸯正要回答,却听见外头的太监一声尖锐:“镇国大将军洛鸣和之子洛紫禾到。” 平安一愣。 底下有些命妇和小姐的情绪却好似一下子涨到了最高点。“是淄河公子,是淄河公子来了!” “真的吗?”方才还矜持着的小姐双颊晕红,好似四月的桃花盛开。秋水盈盈的美眸酿满了憧憬和爱慕,好似下一刻就要涌出心口。 "真不敢想象淄河公子居然回来!"若是知道......脸上的粉红胭脂便不会只轻轻扑了这么一层,口红也不会如此淡淡,眉毛眼睛鼻子......真是又后悔又喜悦。 那人便是在一片窃窃中而来。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平安想起两人的初遇,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他从从容容地走进园中,月牙白色的衣袍,衣角袖口纹着青翠而修长的竹,他的面容如此俊秀,眉目精致,好似上苍特别眷恋的爱子,亲手用最好的白玉打造出来的人。那眼睛,清澈而纯净,好似能洗涤世间一切污秽,似乎能一眼望进人的心底,若是能被他深深凝望,没有人不会被溺毙。那薄唇,殷红如丹朱,像是开在晨露里的牡丹花。记得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好似踏着满地的鲜花而来,停住下跪,声音清越宛如山风,宛如清泉,宛如腰间的玉佩琳琅相扣。 他极恭敬地说道:“回禀长公主,家父因为感染风寒卧病在床无法赴宴,心里很是愧疚,因此派了臣下前来告罪。” 平安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最喜欢的那个青花瓷瓶被打落在地的声音,那是极为清脆而难忘的。她的手指轻轻一扣,面色淡淡道:“言重了。洛将军着病,理应是平安前去探望,焉有因此怪罪的道理?不知洛将军现在可好?” 她的问话却是为了一旁面有忧色的皇后洛慧心而问。果然听完了洛紫禾的回答,她的面色好了许多。“多谢长公主惦记。家父如今并无大碍。” “那就好。本宫也就放心了。” ------------ 第三十八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即使是跪在地上,也丝毫不减他的风华。那般的从容,仿佛不是前来面上告罪,更加像是饮雪归来,举琴跪坐相候知音的风流子。那些或隐含着爱慕或灼灼的目光都仿佛被他隔离不见。 “既然洛公子之子,不如就替将军参加了这次的宴会吧。”暖和突然说了一句,引得众人侧目。 她今日着了浅浅的桃粉色间裙,裙纱共三层,那颜色从内而外一层一层晕染开,好似破开的桃花研磨的汁水散在裙子,极为可人。乌压压的长发被挽起,露出弧线优美的脖颈,灵蛇发髻簪着玲珑白玉芍药花,本就美貌,今晚更是华盛至极。一双美目氤氲秋水雾气,惹人爱怜,见众人望着自己,白皙如雪的面上登时飞上了红晕,暖和扭头向平安道:“皇姐,你说是不是?” 平安倒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点头:“暖和公主说的也是。洛公子既然来了,那么就留下吧。” “喏。” 从暖和公主开腔到洛紫禾遵从平安的意思留在宴会,众小姐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哀婉。欢喜的是,洛紫禾留在宴会上自己便可以多多欣赏他的英姿,可是暖和公主那情态,分明是看上了洛紫禾,她们哪里敢和公主抢人?大概这俊美清雅的少年郎,过了今天之后就不再属于她们了。这如何叫人不觉得哀婉? 洛慧心见自己许久不见的哥哥落座在堂下,心里极为高兴。碍于皇后之尊,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便伸手紧握椅子的手把,可是触摸到的却是冰凉的手。她受了一惊,回望才发现自己握着的手竟是方梓书的。他的目光落在洛紫禾的身上,阴冷如蛇。洛慧心不自觉浑身一颤,忙不迭收回了手,垂头不语。纤长的眼睫还在剧烈颤抖,显然是惧怕得很。 方梓书转过了头,却是朝她微微一笑:“皇后怎么低着头,不和自己的兄长说说话?”他的声音极为温柔,俊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望着洛慧心的眼神真真是温柔动人,旁人只以为他是关心自己的皇后,只有洛慧心却觉心头一阵凉意。她竭力维持着端庄的风范,笑得温婉大方,恭顺道:“臣妾许久未见兄长,实在欢喜过甚,以至无语凝噎。请皇上原谅臣妾失仪。” “无碍。”方梓书拍了拍她的手,笑道。 洛慧心转身面向洛紫禾,唤了一声兄长后,竟是双目盈泪,沉默半晌才问道:“你,近年可好?” 洛紫禾站起身来,恭声说道:“臣下很好,请皇后娘娘放心。”一去经年,当初还在襁褓中酣甜渴睡的小婴儿抽枝拔节生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站在母仪天下的凤位。这等差距,如何不叫他心生感慨。 她是自己的妹妹,更是一国之后,从此后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那就好,那就好。” 这一场宴无疑极为出彩的。无论是品种繁多,珍贵无伦的菊花,或者那风姿怡然的少年郎淡淡然做的那首咏菊的七言律诗,还是娇美动人的暖和公主目中越来越浓的爱慕,都足以使人铭记许久。 风华殿内,平安以手支撑额头,问道:“查到了吗?” 鸳鸯颔首,道:“是,长公主。洛紫禾是洛将军之子,洛将军极为疼爱。因十岁那年出策治好淄河水患,又正是谐音,便称为‘淄河公子’以纪念他的功德,而后因体弱多病便被洛将军送至蜀山,至今十载。一月前,洛紫禾挑战蜀山七子,无论是诗书画乐还是骑射剑法都是上乘,成为了蜀山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弱冠之年便得以下山的弟子,更兼容貌俊秀,气质卓然,一时声名大噪。家中无妻无妾,连同房也未有一个,实是洁身自好。帝都的女儿都对之心生爱慕,期盼良缘。” ”是吗?“平安的手指轻叩着桌案,颦眉思索。洛紫禾既然回来,洛鸣和的心思势必要分散。恒儿和洛慧心虽然圆房,但是洛慧心的肚子并没有消息。想起那玩世不恭的燕国将军眼眸中的嚣张和志在必得,平安的眼眸中划过一抹暗芒。 鸳鸯见她颦眉沉思,顿了顿后还是说道:”长公主,暖和公主似乎极为欣赏洛紫禾。“ ”欣赏?“平安先是一愣,眼神奇怪地看了看鸳鸯许久,才好似恍然明白!”哦,你说,暖和想要洛紫禾做驸马?“ 这话委实说的直白了些,但是......鸳鸯暗自庆幸在夜明珠的清光下平安看不见自己的脸红,清咳一声回道:”是的,长公主明鉴。“ 心思一转。倘若暖和真的能招洛紫禾做驸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平安想了想,说道:”那,找个日子让洛紫禾进宫来见本宫。“这件事,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若是洛紫禾也有心,便是皆大欢喜,倘若不是......那就有待考究了。 ”喏。奴婢明白。“ 甘泉宫。 鸳鸯锦被,一片沁凉。暖软的烛火点亮映射整个宫殿。来去宫人穿梭,却是寂静无声。洛慧心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背面戏水成双的鸳鸯。 ”皇后娘娘。“秀美的侍女掀开帘子走进来。洛慧心猛然抬头站起身来。”怎么样?“ ”皇上说,今夜实在累了,就不过来,歇在了自己的寝宫。“侍女犹豫了一会,神色纠结道。她小心翼翼地说完,偷偷看了一眼洛慧心,见她一双美眸中划过一道失望的光芒,继而平静地坐回床上,淡淡道:”退下去吧。“ ”喏。“ 洛慧心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屈膝而抱,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她。大婚之夜当他掀开自己的红盖头时,她一看见他的眼神便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神冰冷而无波澜,同那高高在上的平安长公主太过相似的无情。 即使是两人最最亲密的床榻之欢,她也觉得冷得厉害。他对她冷淡,来甘泉宫也无非是为了稳定洛家。她一直都明白的,可是...... 那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 若是能真的喜欢她,他若是能...... ------------ 第三十九章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平安召见洛紫禾,已经是菊花宴后的第三天。彼时,平安正接到来自边塞暗线传来的八百里急报。纸上字迹潦草,不过八字,却是触目惊心。 平安不自觉颦眉。她早就知道一旦事毕......那方肯定隐忍不了,想不到会是如此急不可耐。 正巧这时,鸳鸯掀开青帘走了进来,她道:“长公主,洛紫禾公子已经到了御花园。” “哦?”平安微微一怔,淡淡道:“本宫知道了。”数日繁忙,她几乎忘记了今日约见了洛紫禾探明心意。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枝叶焕然一新,翠色喜人。空中微云淡抹,像是被细细撕碎了的白芍花。桂花金色的碎黄,一小簇地团聚在一起,被雨水打湿落了一地,好似锦缎,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平安走到御花园的赏月亭时,洛紫禾已经等着了。面前的桌上摆着素柸青花的瓷杯,滚烫的热茶氤氲着雾气,冉冉而起。他坐在石凳之上,着了一身雪青色的长袍,衣袖上绣着精致的牡丹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色舒展,甚至堪称愉悦,竟映得面容有几分异样的妖冶。 素衣已到眼前,隐隐有梅花的淡香。洛紫禾才似恍然从美梦中惊醒,起身行礼:“洛紫禾见过长公主。” “免礼。”平安道:“本宫此番召洛公子入宫,本是冒昧,还请洛公子见谅。” “不敢。长公主相请,已经是紫禾天大的福分。” 鸳鸯替他斟了茶,洛紫禾含笑对她道谢:“多谢姑娘。”鸳鸯跟在平安身旁多年,大风大浪也经了不少,可是被他这么浅浅一笑,竟也愣了神,面上浮一片红晕。 她默默退出亭子,背对着两人站定。 平安看着他,淡淡道:“洛公子,你以为暖和公主如何?” 鸳鸯背脊一僵。她原以为平安会说的委婉一些,不曾想竟是这样直接,也不晓得那洛公子会不会被吓住。 果然,洛紫禾的眸中波光轻颤,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抖。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只这么一句问话便已经清楚地想明白平安今天叫他前来的目的。可是......他望着平安,她的眼睛不似寻常女子盈盈含泪的风情,美得就像是沉睡在冰川之下的湖泊,从来不为任何事所动容。 突然有些恨自己那么明白。如果不知道,是不是心里那一阵绞痛就会不见? 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暖和公主金枝玉叶,臣下不敢妄议。”他低垂了眸子,目光落在面前那一杯热茶,茶水中红梅漂浮,宛如画舫红舟,淡淡的香雾迷蒙了眼界。停顿了片刻,他抬头道:“长公主,臣下已有心上人。”平安微微颦眉,手指无意识扣在桌面。青葱细指,跳跃如鱼。洛紫禾有心上人,那么暖和和他的联姻便是不可能。如此一来...... 平安正如此想着,浑然没有注意到亭上的瓦缝间漏出水滴。洛紫禾却看见了,轻声叫了一句:“长公主”后,举起袖子挡在她的头顶。那一滴水滴落在了他的衣袖就,牡丹滴露,轻轻地晕染开。平安听见他的唤声抬起眸却只见一片雪青薄纱覆盖,等下一刻他挪开了袖子便听他说道:“请长公主见谅。臣下失礼了。” “无碍。” 鸳鸯看了一眼面色从容的洛紫禾,眼眸不自觉加深了颜色。平安被袖子遮挡了视线,她却是看得清楚。听见洛紫禾的声音后回过头来时,正看见洛紫禾举袖替平安遮挡雨滴,他的眼神宠溺而温柔,好似清风吹皱了一江春水,落花涟漪,碧水桃红酿出一杯甘甜的酒水。 他说他不敢妄议暖和公主,态度恭敬而疏离万分,却细心地替平安挡去雨滴,面上含笑而温柔......她是不经情事,但是如此鲜明的对比却不由得她不多想。何况那种眼神......她曾经见过的。 这一场试探无疑是失败的。不过平安也暗自庆幸,倘若一开始就贸贸然给暖和和洛紫禾赐婚,那难免毁了三个人的一生。暖和不知,自是最好。 可是......平安握着手里的那一张纸条,面色在夜明珠柔和的光辉下显得清冷。 “夜间凉了,长公主早些休息才好。”鸳鸯奉茶上来,替她披上薄裘,轻声规劝。见她手里握着那张纸条发愣,心念一转,便转问道:“长公主觉得洛公子如何?” “倒是个卓卓人物。可惜他已经有心上人,本宫也不可强人所难。”平安道:“只是,要另想法子了。” “长公主。”鸳鸯想了想,欲言又止,见平安奇怪地回头来看着自己才咬咬牙道:“那洛公子的心上人,只怕是长公主你。” “本宫?”平安的眼神怪异,似乎从她嘴里说出的多触目惊心的字眼,刷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清冷之外多了一丝错愕。“本宫与他也不过菊花宴上一面之缘,他的心上人怎么可能是本宫?” “奴婢不敢胡说。只是日间洛公子替长公主举袖挡雨时,奴婢看见洛公子的眼神,那种眼神纵然不通情事,也看懂了温柔。他似对长公主,情根深种。” 平安沉默了很久,鸳鸯也跪着不敢再说。 “起来吧。” “喏。” 鸳鸯起身正要告退,却听见平安淡淡地问她:“你没有看错?”这话如果旁人说了,平安也不会理会。鸳鸯的眼力劲一直是好的,在心思细腻方面丝毫不逊色于她。再加上眼下情况,即使信三分也要变成几分。 “奴婢自信不会看错。”那种眼神啊!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每一次长公主去太傅府邸寻薛太傅对弈,薛太傅在长公主看不见的地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长公主。 求不得,爱难移。 “你下去吧。” 鸳鸯退了下去,平安握着手里的纸条,眼神闪过一道暗芒。 纸上墨迹早干,潦草的笔记彰显着写字之人何等心急慌乱。不过八字,却是字字惊心。 燕国暗集兵,恐干戈。 ------------ 第四十章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执着的白子落在棋盘,便是占据半壁江山,将黑子围困中央,胜负清明。 平安望着面前的棋盘,眼眸有微光闪了闪,淡淡地道:“哦,本宫又输了。” 薛含意抬眸,温声说道:“长公主可是有所思虑?”她与他下棋,素来是心眼俱到,曾说过棋场有如战场,一步差落便是万劫不复,纵然是棋艺不如输给自己,也是几步之差,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输的狼狈,四面楚歌声。 他心思极细,自然也觉察到平安今日是心不在焉,却不知道是为何等国事烦忧。薛含意不愿见她颦眉,因此才有那一问。 平安一顿,沉默了片刻,她才问他:“何谓喜欢?” 她的表情带着疑惑,一双秋水翦瞳像是含着巫山融化的雪水,隐隐水纹乍起。她一本正经地,好似询问国家大事般问他,什么叫做喜欢。 薛含意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手指不自觉一颤。他望着她,从容一笑,说道:“喜欢啊......”他的声音温柔,好似清泉从山石之间流过,漏下一片清甜,仿佛吟诵词句优美的诗句,好似宛宛然道一个极美的梦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喜怒哀乐便会不知不觉间和她的牵连在一起。当她颦眉,你愿意舍弃一切换取她的欢乐;当她快乐,你便如同拥有整个世界。见则欢喜,不见则日夜忧思,恐她出了事故,恐她受了委屈,只愿生生世世同她待在一处。” 他看着她的目光极温柔,像是四月里开得最盛的梨花飘落在眼底,酿就一杯醉人的芬芳,像是久久不愿展露美貌的昙花瞬间开遍了荒原,从眼中一路惊艳。那般痴情,却被封住,暗流汹涌。被侍书拉着讲话的鸳鸯远远瞧见这一幕时,心内不自主叹了口气。 这种眼神,她不会看错的。薛太傅是如此,那郎才绝艳的洛公子.....亦然。 平安听了他的话,眼睫剧烈一颤。“当真能......舍弃一切?” 薛含意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自己却不觉手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平安看了看他,低垂了眸子。 边塞军事,向来都是洛鸣和处理,他这一病,朝臣却也没了主事之人。平安为此特意去了一趟将军府看望洛鸣和。平安去时并没有叫下人惊动。是以当她走进洛鸣和的房间时,正在床前侍奉汤药的洛紫禾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臣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洛鸣和也要撑着身子行礼,平安阻止了他。“将军尚在病中,这等俗礼便免了罢。” “多谢长公主。”平素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此刻躺在床上咳嗽不止,宛如垂垂暮已的老人。所谓病来如山倒,真是要不得。 “将军可觉得好些?” “劳长公主惦记,微臣并无大碍。只是近日无法上朝,实在有愧皇恩。”洛鸣和顿了一顿,看向垂眸静立的洛紫禾,说道:“犬子虽然年幼,但是自小跟随微臣学兵法罗列,后又上蜀山求学,对军事不敢说了如指掌,想来也能助长公主一臂之力。” 平安浅笑,声音是难得的温柔。“将军身在病中还如此关心国事,本宫心中实在感动。洛公子的才华,本宫也是极为相信的,倘若有他相助,必然使得本宫轻松不少。将军便好好养病,别想太多。” “多谢长公主。” 彼此寒暄客套几句,平安便要告辞。洛鸣和令洛紫禾送平安出门。 “长公主慢走。”洛紫禾垂首而立,恭送平安。 “洛公子不必多礼。”平安淡淡道,堇色的裙摆已然跃过门槛。守候的轿夫垂手相待,鸳鸯替她掀开了宝蓝色的轿帘,平安正要入轿,不知道怎么却又回过头去。 那一眼正好撞上了洛紫禾的目光。他似乎没有想过平安会突然之间转身来看自己,望着她看过来的目光,他竟似醉了,浑然不知自己理应立刻低下头,而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与之对视。眼中的情愫尚未来得及掩藏便被识破,那温柔的眸光破碎一片金色的流光,继而归于平静。 平安看了看他,微微颔首。 洛紫禾含笑。笑意很淡,但是宛如冬雪暖阳,甚是温柔。见平安已经坐在了轿子,他才慢慢地退了回去。 “紫禾。”等他回了房间,重新端起药碗给洛鸣和。洛鸣和握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咳嗽几声道:“如今,你妹妹身处后宫,洛家的兴衰荣辱将会直接影响她的地位。这一次,为父向长公主推荐你,你应该明白为父的用意。” 洛紫禾温言:“父亲,紫禾明白。”即便是为了妹妹在后宫能够站稳脚跟,他也会尽力做到最好。 “那就好......”洛鸣和顿了顿,接着道:“长公主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手段干脆,计谋老道,远远胜过男儿。你可千万不要有轻视之心。”当初先皇下了诏书说要长公主监国,他心里也是不屑一顾。那个女娃娃,不过十四岁,又在潜阳闭门三年,对天下局势能了解多少?让她来监国,岂不是将赵国当做游戏? 抱着看戏的心态,他一步步地看下来。四年之间,平流言,诛杀方见,清除邵东阁,将一干臣等治理的绝无二心。她看似不在意,却是有条不紊,手段干脆狠辣。甚至于他偶尔想着,倘若是自己,会不会有这等本领。 她很清楚他的观望,于是不动声色地用最圆满的理由将他最疼爱的女儿拉进宫,将他洛家卷进其中,与她站在统一战线。 从那以后,他才真正叹服。先皇素来有识人之明,不过这长公主着实聪明得很。 洛紫禾笑了笑道:“紫禾明白的。父亲放心。”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女子,安静而凌厉,杀伐果断,永远是高高在上,不容端看。怎么会轻视她呢? 何况,他还是那么,那么...... 他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 第四十一章眼见人家住深坞,梅花绕屋不开门 洛紫禾替代洛鸣和掌管了军权,纵然是揽了一身风华,却因年纪过轻,有些老臣私下颇有微词。毕竟他们的军功都是在战场上征杀多年,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洛紫禾却因为位高权重的父亲而轻而易举地站在比他们高的位置,淡看闲云,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 虽然面上碍于平安和洛鸣和没有表露什么?但是眉目言语之间都透着那么点不认同。平安淡淡地一笑,并未言语。朝臣的不满她能看得出来,洛紫禾又岂会不知? 平安便寻了一日要洛紫禾和朝中的武臣比武。武臣皆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长公主这是要向他们证明少年公子究竟有几分真本事呢。 心下都有些不以为然。既然是平安下了命令,他们也自存了一份心思,暗暗想要叫他好好吃些苦头。 清风吹拂,落下一片细细碎碎的金黄,淡淡的芳香飘散,缠绵在空气中。较武场,十八般武器在架子上罗列齐整,红缨枪头寒烈有光。 “洛公子要什么兵器,请先自选。”祖罗挑了挑眉说道。他是洛鸣和麾下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此番上场,倒不是像他人存心要他认输出丑,只是对这个横空出来掌控大权的少年公子有些担心,只怕徒有虚名,连累洛鸣和的一生英明。 “是。”洛紫禾先是恭敬地作揖,再走向身后的武架,挑了红缨长枪......边上的一把木剑。木剑愚钝,连刀刃都不曾有。观看的众人皆是一声惊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睛。祖罗武艺高强,纵使是洛鸣和也不敢如此轻视,而他却选了这么一把木剑。啧啧啧,真是年少无知,好生轻狂。摇头之际又忙不迭地去看祖罗的表情,被后辈如此轻视,想来他心里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果然,祖罗的眉头突突一跳,目光沉如墨色,低声说道:“洛公子如此草率,可不是一件好事。” 洛紫禾淡淡而笑:“此剑,足矣。” 他说,这么一把木剑,足够对付他了。祖罗也不禁起了几分气性,一举手取下红缨长枪,口中道:“那就小心了。”伴随着话音,那银色的枪头来势如电,直直地戳向洛紫禾。没有人看清楚洛紫禾是怎么出的招,但是等看清时,洛紫禾手里的木剑已经格挡,身子一转,竟然从那攻势中逃了出来。长枪银辉光动,唯见红缨飘摇,那钝钝的木头也灵活如有了灵魂,自来自去。玄黑色的长袍和青色的袍子纠缠在一处,观看的人只是眼前一片纷乱,竟分不清谁是谁了。 平安盯着场上的两人,目光微微一凝,搭在了椅子上的手指也顿了顿。 最后能看清的便是红缨枪被洛紫禾一把抓住,他倾身贴近了祖罗。木剑在他的手里极为快速地转了个花,剑柄撞上了祖罗。看着倒似力道轻轻,但是祖罗竟是下盘不稳,往后连退几步才站定。手里的红缨长枪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断作了两截宣告着胜负。 “四两拨千斤,原来是这个道理。是我输了。”祖罗望着地上躺着的长枪,再看着洛紫禾衣裳整齐,连气息也未乱,不由苦笑,眼神却是极为温和而高兴的。“少将军剑法如神。” “祖将军过奖了。”洛紫禾收了剑,作揖恭敬道:“请恕紫禾莽撞。” “不,不。洛将军能有少将军这样出色的儿子,想必很是欣慰。” 祖罗之后,又有几位心内不服的武将上场来比试。剑法已经领教过了玄妙之处,他们便只挑着比枪法,比箭......可惜皆是输的糊涂。 虽然早知道洛紫禾从艺蜀山,手下的功夫不会很弱。闻名再多,也只是传说,等动了手才算是真正服了这少年将军的本事。 “好了。今日的比试就到此为止罢。”坐在高台之上的平安适时出声缓解一片尴尬:“洛将军的本事,想必你们也了解得清楚。今后要团结一心,共同为赵国效力,切莫有什么偏见方是。这就回了吧。” “喏。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长公主这一招真是好。”鸳鸯偷偷抿住嘴唇笑了笑:“既维护了洛少将军,又使得朝臣无言臣服。可谓是一举两得。说起来洛少将军真是好生威风,长公主你都没仔细看那些老臣的表情,原先还是倨傲的,等少将军一出手,眼神立刻就变了。” 平安淡淡地一笑,并未言语。朝臣的不满她能看得出来,洛紫禾又岂会不知?他今日赢得如此漂亮,本身实力在此,有心要叫他们服从也该是主要原因。 那将军,其实心如明镜罢。 行路未停,平安突然想起了方才,一身青色的长袍,袍角有精致的蜀绣,苍翠的竹子挺立,青**滴的竹叶纹理清楚,宛如活生。他静静地站在台上,目光悠远而宁静,好似那刺绣活过来的竹子。 平安轻垂下眸子。 “皇姐。”转过回廊,正遇见迎面而来的方梓书。他似乎也是一怔,清澈宛如琉璃浸水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欢喜,但是转瞬而逝,他躬身行礼,面色浑然看不清楚。 ”恒儿。“真是好久不见了。倒是听得宫人说他最近常常往甘泉宫里去,想必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一想到这个,她的眸光也柔和了些许,说道!”这是要往皇后那边?别叫她等久了。“ ”是,皇姐。“垂下的眸光之中水波一颤,方梓书淡淡地道。 平安颔首而去。方梓书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眼底的波光凝结成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爬升流窜到了四肢百骸,将他流动的血液全部凝结。 他咬了咬嘴唇,好似丹朱涂抹的下唇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咬出了血迹。淡淡的腥气在口中,他举起袖子擦了擦,明黄的丝绸上瞬间染上一道红色。 他却轻轻一笑,提步往甘泉宫的方向走了去。 ------------ 第四十二章晓来一树如繁杏,开向孤村隔小桥 初冬悄悄而来,卷回丹桂的香气,小心翼翼地藏起。虽然还不曾下过雪,但是天气却是寒峭。暖暖的光线尽数收敛,从空气中被抽离,只剩下一片冰寒。 瑞脑销金兽,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盈满熏香,那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清雅而令人心宁。宝蓝色的袖子被轻轻挽住,一手执着紫毫笔在宣纸上游动。青色的竹子节节分明,寥寥几张叶子,却透着高傲的风骨。 “公主这画画得可真好啊!竹子都跟真的一样。”凌清笑眯眯地夸赞,一半是奉承,一半是真心诚意。 暖和听了自然心生欢喜。只是面上不大愿显示出来,只是挑了挑眉毛,嘟嘴道:“是吗?” “当然了。”凌清狠狠地点头说道。她再探头看了看画儿,心里疑惑。怎么这竹子看起来如此眼熟,好似在哪里看见过一般。可是?究竟在哪里呢? 她颦了眉。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暖和轻声一叹,语气带着几分难言的惆怅和缠绵惋惜之意。 凌清恍然大悟。若是她方才还想不透,暖和吟诵的这一句便彻底点醒了她。 看那淇水之湾啊!绿竹丛丛。 谦谦的君子,正在刻苦学习。这君子是如此认真而威严。 那竹子的纹路分明就是淄河公子,也就是如今的洛将军衣袍上的刺绣!公主这是...... “公主,洛将军往常这时候都是要路过瑶光台去御书房议事的,倘若公主想见将军,不如就......”她小心翼翼地,查看暖和的脸色。等她说到后面,暖和的脸色却红晕层层而上,一双美眸斜睨着自己,暗含警告。“是奴婢失言。公主恕罪。” “哼!”被看穿了心思的暖和别过脸去,掩盖自己的羞涩。“下次还敢再犯,定然饶不了你。” “喏。奴婢遵命。” 凌清从善如流。 暖和握拳,指骨抵住了鼻翼,轻轻咳嗽了两声,清嗓说道:“咳咳,久在寝宫也实在闷得慌,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公主说得极是。” “咳咳,那走吧。”暖和快步走出殿门。身后的凌清急步跟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笑。公主明明就对她的提议很是心动,却还顾着面子。 瑶光台。 取自诗人李彦璋的《初雪送别刘薇于迢州月满楼》,其中一句便是“瑶光一片万里开,水色长天掠影来。”站在瑶光台上可以将整个皇宫的景色收入眼底,美不胜收,先皇以为天下颜色皆聚在皇城,而瑶光台更是占了得天独厚的地位,是以亲自起名为瑶光。 暖和走得很慢,走了半天也才到了一半的路。等走到假山后的时候,却听见两个宫女在谈话。 本是无意耳闻,却在挺清楚她们口中议论的人时顿了脚步。 “这洛将军真是年轻俊秀啊!方才端茶的时候无意间撞见他一笑,我的手都抖了抖呢。”其中一个声音清脆,语气颇为天真。 “你呀你,真是没用。还好没有洒了茶水,不然看长公主怎么罚你。”另外一个声音温婉,带着笑意。 “呵呵,要是真的因为洛将军被罚了,我也心甘情愿的。” “呦呦,你这是思春?” “可别胡说。洛将军怎么会看上我这么一个小宫女呢!”声音瓮瓮的,带着一丝憧憬和羡慕:“洛将军和长公主坐在一起,两个人真的好般配啊。”一个郎才绝艳,一个风华无双,青色的衣袍和素白的衣裳,背景是一大片殷红的梅花。这场面真是别样的美丽和谐呢。 “说的也是。”另一个点头赞同:“远远地看上去,我以为是一对梅花仙人呢。你还别说哦,我觉得洛将军看着长公主的眼神,啧啧,有股说不出来的温柔,说不定真的能玉成好事。” “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知道什么?笨。好了别说了,我们该去当值了。” “哎,你倒是告诉我啊......” 声音渐渐远去,凌清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虽然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楚暖和的脸色,但是她却能感觉到暖和周身阴了下来。也是,这话公主爱听才怪呢! 暖和咬咬牙,跺脚道:“我倒不信了,不去瑶光台了,改道去梅花林!”她倒是要看看这般配的两人在一起究竟有多和谐! “喏。”凌清哪里还敢说什么?当下迈步跟了上去。暖和走得很快,不多久便到了梅花林。梅花殷红,开在枝头娇俏,一枝一枝重重叠叠,像是细细的绢花。暖和穿过花丛,远远地望见了两人。 平安正背对着她,暖和却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洛紫禾。他正要起身告辞,言谈之间笑意盈盈,有一片梅花落在了平安的发鬓,他伸手轻轻地取下,向她施礼告退走出几步后又回望,眼神眷眷。 暖和看得恨恨,一把折下了手边的梅花。等洛紫禾走远了,她也终于按捺不住,气势汹汹地冲向平安。凌清在心里叫苦不迭,只希望两方不要闹得太僵才好。毕竟长公主的手段摆在那里,不是谁都有本事承受后果的。 “你为什么会和洛将军单独在一起?”若是要商量朝廷大事,便在御书房就好了,为什么要摆设桌椅,在梅花树下对饮。 平安挑了眉,眼眸之中有一丝惊讶。她显然也是想不到暖和会出现。但是,她也只是淡淡说道:“谁规定本宫不能和洛将军单独在一起了?”她的手指曲起,轻轻地扣着桌面。 暖和被噎住,但是不甘心就此罢休。何况:“你为什么又穿成这样?”虽然还是素白色的衣裳,但是花纹繁复,梅花一路妖娆,掐出优美的身段,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平素总是披着的长发略略挽起一束,卷出秀气的弧度垂在了脸颊。而墨玉额坠垂挂在眉心,映着那精致的面容越发动人。她更是鲜见地上了妆。虽然还是薄薄的一层胭脂,但是却将她的面色赢得白里透红,很是娇艳。纵然是暖和乍然一看,也是心跳一顿,更加不要说是洛紫禾了。 暖和的心忐忑又急迫,连连追问:“为什么你今天要打扮?”语气已经是咄咄逼人。 平安依然神色淡淡:“谁又规定本宫不能心情好时偶尔打扮呢?” “你,你,不是这样的。”暖和心里有异,却是说不出来,一时又是着急又是气氛,眼眶都红了,连连跺脚。一时失态,玉指直直地指着平安的眉心,道:“你绝对是故意的!” 平安一顿,却是淡淡道:“本宫便是故意的,你又如何?” ------------ 第四十三章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林村傍溪桥 她神色从容,淡淡地看着她,说的好不轻松:“本宫便是故意的,你又如何?” 暖和气得脸色通红。她本就不是牙尖嘴利之人,倘若平安表现得心虚一些,她还好借此发挥。可是偏偏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胡闹的孩子,风轻云淡,坦荡如砥,倒真显得她在胡搅蛮缠。 暖和压住了气,声音锐得像是一把开封的刀刃:“你喜欢他?” 平安垂下了眸子,并未答话。她好似正在思考,白皙纤长的脖颈有着优美的弧线,精致的侧脸像极暖和最喜欢的那个羊脂白玉瓶上抱着琵琶的女子,有一种极致的秀雅。暖和无端觉得心头一跳,连呼吸也屏住了。 这一幕,若是叫洛紫禾看见了,他会有什么样的神态?是痴迷,还是爱慕...... 一想到那优雅如竹的男子将为平安神魂颠倒,暖和的心弦终于绷断。她无法容忍,在她看来,平安与其说是长公主,是她的皇姐,还不如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观世音。 她高高在上,一双冰冷的眸子更是隔绝了红尘,没有凡人的贪嗔痴恨,喜怒哀乐,精致而冰寒,好似白玉雕像。可是她没有想过有一天,长期被供奉在神台上的观音像会想要走下神台,体验一回喜欢人的感情。 是,她惶恐。 虽然她不喜欢平安,却没有办法否认她的美貌和气度,是自己完全无法企及的。若是她也喜欢......暖和的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冲口而出:“不可以,像你这样的人,怎会有感情呢。你不可以喜欢他!” 平安慢慢地抬起了头。眸光寒锐,直直地射向暖和。那一瞬间,仿佛千顷的湖泊被大雪冰封,仿佛尘封在地下多年的宝剑破开了剑鞘,惊人的杀气。不用说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的暖和僵住了身子,身后的凌清更是浑身一颤,当场吓得腿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起来。 平安慢慢地站起来,落地成花的裙摆轻轻一颤,飘动如云。额间的墨玉也跟着一颤,继而温顺地贴在额头。暖和在她的注视之下只觉得似乎被定住了身子,寒意像是藤蔓一样从脚底窜流至四肢百骸,甚至冲破了她的天灵盖,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她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死亡离自己只有须臾。 “方楚牧。”平安一字一字地说道:“这样的话,本宫不想听第二回。明白吗?” 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平静更甚于往常。暖和却听得身子一僵,她想说什么来反驳,但是看着她的目光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鸳鸯正在这时候捧着披风出现,一见到这诡异的气氛,心思一转登时明白过来。她垂眸,轻手轻脚地走向平安,抖开披风给她披上,声音温淡:“长公主,外头冷,咱们回去吧。” “嗯。”平安淡淡地颔首。 平安渐渐走远,消失在梅花深处。暖和静立在原地许久,身后跪着的凌清慢慢地站起来,向前来道:“公主?”暖和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轻轻一颤,好似力气才回到自己身体来,刚要挪动步子却觉得脚下虚浮,凌清立刻扶住她,惊叫一声:“你没事吧!公主?” 暖和借着她的扶力站稳,才觉背后已经是冷汗涔涔,叫风一吹,透心寒凉。她缓了缓,甩开了凌清的双手。她暗自咬牙,明明一样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平安的气势就如此骇人?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透过她的瞳孔看见了森森的白骨,那样的阴气和冰寒。 “还不一定呢......本宫偏偏不相信。”那样白璧无瑕,风姿卓然的公子难道真的喜欢冰冷冷的平安吗?她不信,不信! “公主,咱们也回去吧。”凌清小心翼翼地劝道。 暖和抿住嘴唇,不发一言,转身便走了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清风不解,满园的红梅开得热烈而无邪,仿佛不曾见证这一切。梅花丛林中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纤长而白皙,指节落在梅花上,轻轻地折断了一枝。红烈幽香的梅花花瓣被拈下,送入口中。唇红宛如丹朱,梅花的花汁些许残留在唇上,更是染得几分妖冶。 一双澄澈的眸,宛如琉璃珠子浸染在清水之中,黑白分明,望之而叫人惊叹。可是就在那一刻,眸光便阴暗了下来,隐隐的戾气藏在眼底的湖泊,暗流汹涌,倘若破开便是惊心动魄的骇浪。红唇浅浅地勾起了一抹笑意,眼底恢复一片风平浪静。手里的梅花花枝被随意地丢在了地面,双足践踏而去。那衣袍划过了梅树,渐渐消失而去。 明黄色的衣角,团龙图纹赫然醒目。 而走远了的鸳鸯正和平安说话:“长公主,你千万别和暖和公主置气。公主说话是冲了些,但是心思绝对不坏的。想必是一时气头上,口不择言了。” 平安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地望着鸳鸯,只把她看得忐忑起来,才说道:“暖和是本宫的皇妹,却不想你竟是这般了解她?” 鸳鸯看她的脸色便明白过来,当下笑道:“是,原是奴婢多嘴了,长公主心思如发,暖和公主是长公主的皇妹,自然是再了解不过了。” 平安淡淡而笑,却叹道:“其实说起来,这一回真是本宫的不是。”明明知道暖和对那人有意,还存了心思勾引。暖和没有说错,她便是故意穿成那般,细心打扮只盼那人真能爱慕自己,生死一心。 “长公主怎么这么说呢?暖和公主现在是不知道罢了,倘若知道了......." "知道了,她又当如何?”平安反问。 鸳鸯一怔,竟也说不出来。是啊!即便暖和公主知道了又如何,在她的眼底,长公主始终是“横刀夺爱”的那一个人。解释再说,也是枉然。 平安见她说不出来什么?便摇摇头走前走去。鸳鸯一顿,也跟了上去。再也无言。 ------------ 第四十四章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 冬雪初来,无声无息之间落了满枝头,仿佛春意复苏,一夜开满了梨花。寒意仿佛活了过来,瞬间侵袭了整个帝都。伴随着雪落,燕国出兵佑赫城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入帝都,朝臣皆是一震。但是仔细想一想,倒也不怎么意外。燕国和赵国毗邻,彼此皆如芒刺在背。上一次燕国的上将军司徒末和太史令顾长清出使赵国,司徒末言语挑衅,态度轻慢于长公主,丝毫不顾忌两国因此翻脸。想来,这态度必然也是燕王的意思。 两国交战,势在必行。平安早在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暗探的密报,私下已和洛紫禾商量布局,筹划已久,对此并不畏惧。 唯一担心的是..... “燕赵两国开战,兵力都聚集在边境,倘若这时候魏国......”兵部侍郎王常颦蹙的双眉锁满了担忧。虽然语焉不详,但是在场的几位都是心知肚明。燕赵交战,楚燕是姻亲,赵国不得不提防这赵王后在楚王面前吹枕头风,而魏国素来对赵国虎视眈眈,必然紧紧盯着这一仗,伺机而动。赵国必须想出办法防止腹背受敌。 “本宫明白。”平安的指节曲起,一搭一搭地落在沉香木案,双眉有着瞬间的颦蹙,下一刻她便抬眸道:“天色也不早了,诸位大臣就先回去吧。此事容本宫再思量一二。” “喏。”众人躬身而退。推开御书房的大门才觉夜风沁凉,寒意砭人肌骨。淡淡的月色打落,映着一层白雪更是素的叫人心慌。 都说是多事之秋,如今都入了冬,怎么还有这许多的烦心事。两国开战,担惊受怕的可不只有上位者啊。 大理寺卿谢寒词走在最后,一足正迈过门槛却听闻身后平安淡淡一声:“谢大人请留步。” 谢寒词的眸底有一抹金色的流光,似喜似惊,待要细看却是瞬间而逝。黑色的瞳眸深沉如夜,什么也瞧不出。他转过身来面色如常:“喏。不知长公主有何事吩咐微臣?” 龙凤烛火光摇曳,暖软的光线将御书房的整个轮廓都变得柔和。谢寒词躬身在殿下,一身朝服更是映得他容貌俊秀出尘,此刻垂眸屏息正等候他的指令。 平安走下台阶,脚步声很轻,却似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谢寒词垂眸只见绣花鞋已停在离自己几步之外的阶上,宫花秀丽,映着鲜红色的袍上的白梅极为动人。 他听见她的声音,好似落地在暗夜里开成一朵温柔的花儿,吐露出惊人的芬芳,仿佛是枯涸的月牙泉突然之间流溢出甘甜而清澈的泉水,足以照映明月。她说:“寒词。” 谢寒词抑制不住地浑身一颤,迅速抬眸望着平安。他的错愕那么明显,甚至来不及掩藏半分,还有那一抹极为清浅的,期盼的光翼微微闪动。藏在朝服袖子中的双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平安似没发现他的异常,继续道:“你为本宫做事已经四年,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到了你手里的每一件事情都叫本宫无可挑剔。”她顿了顿,轻声说道:“本宫着实离不开你。”四年,他为她的一句提议而深入虎穴,甘去邵东阁的底下做卧底,他为她扫平了方见在阳山的残余势力,只要她一声令下,他必是鞠躬尽瘁。只因为她当初无意的举动,换来他的忠心如此,平安想到也该为自己庆幸。“本宫一直都欠着你一声谢谢。” “长公主。”他的声音出口竟是颤抖。“长公主折煞微臣了。这些都是微臣的份内之事。何况长公主是微臣的救命恩人,微臣无论为长公主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又怎么敢受长公主这一声谢?” 平安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本宫素来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寒词。”她道:“帮本宫再做一件事好吗?” “微臣敢不从命。请长公主吩咐。” “为本宫!”平安顿了顿,一字一字说道:“娶了暖和公主吧。” 那温柔的花儿前一刻还在风中妩媚摇曳,这时便衍生出尖锐的刺来,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贪婪地吸取心口的热血,甘甜的泉水中淬染了彼岸花的剧毒,一池清澈皆毁。他眼里的那些微不可见的情愫便在一句话之间被撕得粉碎。他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便是开口拒绝。但是抬眸只看见平安为难的脸色。 他印象中的平安从来都是面色淡淡,无悲无喜,更是少见为难之色。他一时愣愣,听见平安说道:“本宫也知道,突然之间要求你娶暖和,着实是为难你。可是这一次为了稳住魏国,本宫势必要说服魏王不干涉燕赵两国之事。而魏王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好机会来讹诈赵国。倘若是要银财珠宝,国库虽然不富裕,倒也不是问题。本宫最怕的是魏王趁机提出两国联姻。楚牧,楚牧是赵国唯......的掌上明珠,先皇若是在世,绝对不会容忍有此等事发生。而本宫唯有在去见魏王之前将暖和的亲事定下来,否则难以说项。那么多朝臣,皇室子弟之中,本宫思前想后,唯有你是最适合的。”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和他说的最多的一次。她在向他解释。因为他身家清白,家中无妻无妾,暖和公主嫁给他最是省心不过。所以,她选择他。 平安轻轻一叹,见谢寒词脸色难看,也觉得自己有些前人所难。她颦眉,转过了身去。“寒词,你若是有了心上人,或者实在不愿意,本宫也......” 谢寒词抬眸,深深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只有这一次,能够如此肆无忌惮,不需要辛苦地掩藏心中的爱意,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她。 素衣冷梅,乌发玉簪。在夜里,像是一枝独秀的白梅花开放。 这是,风华绝胜的长公主,却也是他那么多年来一直爱慕的,爱慕的女子啊...... ------------ 第四十五章横斜竹底无人见,莫与微云淡月知 那一年,她的出现像是拯救了他干涸的生命的第一场雪。冰冷,肃杀,却是生机。他寒窗苦读,期间遭受了不知多少白眼,却是咬着牙坚持,终于等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他有时候会想,自己如此刻苦,为的是完成早亡的父亲对自己的期许,还是为了她的那一句--“你若要真要谢,便中了状元再来谢。” 他如愿,在琼林宴上再一次看见她。依旧是素色的衣裳,冰冷的美貌,他自若的笑容便在她睇过来的目光中碎裂,没有人想得到他是如何的忐忑惶恐。那高高在上的人,莫非真的记得自己? 她认出了他,重用了他,再也没有一件事情令他欣喜如此。夜间对着窗前的明月,无端想起了她的模样,甚至在梦中......心里竟是滚烫。这是他心底深埋的,本该是羞耻却又含着喜欢的迷梦。他甘愿这样仰望着,为她生或者死。可是?想不到有一日她会要他娶别人。 他慢慢地伸出了双手,将她的影子拥抱。这是他想也不敢想象的亲近啊。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气一缕一缕钻进他的呼吸,缠绵而宁静。 谢寒词闭上了眼睛,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那笑,竟是如此温柔和满足,仿佛双手拥着的是这一生唯一的幸福。须臾,被瞬间拉长,他多希望这一刻能够亘古永留。 可是?那终究是奢望。 他睁开了眼睛,躬身作揖,道:“微臣遵旨。” 平安一顿,也没有回过身来看他。低垂的眸光晦明难辨,淡淡地道:“那便好,便好了。” 夜风吹开了窗子,冲散开御书房内冉冉的香烟。 暖和得知自己被平安下诏许给了谢寒词时,适逢凌清端茶上来。热气腾腾的香茶还没有在桌子上搁住便被暖和的广袖挥下,瓷杯瞬间碎裂,茶水飞溅到了凌清的衣角。她自知撞上了暖和的创口,立刻便跪了下来,瑟瑟不敢言语。“好你个平安,好......好!”她气得浑身发颤,秀美精致的面容尽是青白之色,竟是说不出一句整话。下一刻她便疾步掀帘而去,卷起裙角上的一枝桃花。 凌清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依照暖和公主这个脾气秉性,现下必然是去风华殿寻长公主质问。她咬了咬嘴唇,起身追了上去。 暖和到的时候,平安正在殿内批阅奏折。鸳鸯在门口拦了暖和几次,却架不住暖和不管不顾,执意闯进了内室。“长公主,奴婢......”鸳鸯惴惴不安。 “本宫知道,你先下去。”平安搁下了手里的墨笔,向鸳鸯颔首。 “喏。”鸳鸯领命而去,将外间伺候的宫人也一并遣退。 “你可真是气淡神闲!”暖和望着平安,冷冷地一声笑。 “有何事需得本宫惊惶?”平安站起来走向她,淡淡地反问道。 “是啊!在你的眼里,自然没有一件事值得你惊惶。”暖和终究隐忍不下去,她冷冷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谁,却将我随意许给别人?” “随意?”平安侧过眸子看她,目光幽深:“你已至舞勺之年,理应婚配。此事本该由父皇做主,但是现下父皇仙逝,本宫作为你的皇姐自然有义务替你决定亲事。而谢大人年轻有为,家世清白,最是合适不过的人选。你竟是觉得随意?” 暖和握紧了拳头,咬唇道:“你长我三岁,不一样还没有婚配?凭什么就这样决定我的驸马?呵,你嘴上说的这么好听,好似一切都在为我考虑,但是你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无非是不愿我挡在你和洛将军的中间是吧?” 平安未语。 暖和看着她,说道:“自从你被父皇带回来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的噩梦。我明明是名正言顺的赵国长公主,却被突如其来的你占据了位份,父皇的宠爱被你尽数夺走,风华殿是你的,夜明珠是你的,甚至现在赵国都在你的掌控中!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装出一副毫无在意的模样,你知道我有多想狠狠地撕裂你脸上的面具吗?” 她的眼中盈盈有泪光:“是,你比我聪明,比我更懂得父皇的心意,还能为父皇撑着整个赵国。可是?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剥夺我喜欢的机会,将我许给我不喜欢的人,你凭什么!” 平安静静地听她说完,望着暖和盈泪的面孔,眼底竟是毫无波澜。“就凭父皇将赵国,将你和皇上一并交到本宫的手里,本宫要谁做你的驸马,你都没有说不的权利!”顿了顿,她说道:“楚牧,这世间不可能事事圆满的。” “哈哈哈。”暖和突然长笑起来,笑声之中带着几分恶毒的讥讽:“真是本宫糊涂了,居然想和你讲感情。是本宫忘记了,你根本就是块石头,没有感情可言。好,你好得很!对,世间的事情不能总是圆满,本宫也不相信你一直能这么高高在上,掌控生死。就让本宫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你是怎么样一步步地跌进地狱去!” 暖和一脚踹上了案台,台上的青花瓷瓶和着梅花滚落在地,跌碎。她重重地掀开帘子离开风华殿。 平安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瓷,有些怔忪。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将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其中一片尖锐,划破了手掌心,隐隐刺痛后便见掌心一道红色。 她淡淡地笑了笑,轻叹:“本宫......早就在地狱里了。” 鸳鸯闻声走进来,看见平安掌心的伤痕,登时大惊失色:“长公主,你怎么受伤了?”她着急,扭头便要叫人:“来人呐,快去宣......” “不必了。”平安拦住了她。“就这么点小伤口,不必大惊小怪。” “喏。”鸳鸯素来知平安秉性,当下也不敢再传。从袖中取出干净的一方手帕给平安包扎。 “长公主......"鸳鸯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满地狼藉,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 第四十六章清香莫把荼蘼比,只欠溪头月下杯 赐婚的消息一经传布下去,暖和竟是彻底没了动静,闷在自己的宫殿一步也不踏出。平安得知后也没说什么?瞧那意思竟是放任不管。众人噤若寒蝉,自是不会再提。 二日后,洛紫禾领兵出征。 洛鸣和病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军权既然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便也闲赋在家,乐得清静。只是洛紫禾出城门的那一天,洛鸣和站在人群后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目光幽深而沉默。 鸳鸯站在城门看见这一幕,心里暗暗一叹,下意识扭脸望着平安。她垂眸,目光晦明难辨。“走吧!他已出城,本宫也该启程。” “喏。”鸳鸯一怔过后便是明白过来,长公主这是要去闯那龙潭虎穴...... 转回风华殿时,方梓书已经等候在殿中多时。一见平安,他便站起身来:“皇姐。” “恒儿?”平安微微一怔,继而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皇姐可是要去魏国?”方梓书话落见鸳鸯的脸色便知道自己是料中了,便接着说道:“朕想着洛将军既然已经去了佑赫城,皇姐必然也准备动身去魏国说服魏王别插手两国战事,心里有些放心不下,是以来了风华殿等皇姐。”“恒儿有心了。”平安颔首,眼眸中有淡淡的赞许。这件事她并没有告知方梓书,他能推测出来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不错,本宫今日便要启程去魏国。宫中的事情,由你多担待罢。” “是,朝中之事朕自当尽力而为。只是......”方梓书顿了一顿,目光含忧。前去魏国一事,必然是谨慎再谨慎。倘若消息外漏燕楚,定是横生枝节。平安想来是低调行事,自然不会带许多人。他怕就怕皇姐只带着不懂武功的鸳鸯就轻装前去。“皇姐不如带上疏风一同去如何?” 疏风是他的御前带刀侍卫,武功极为精妙,自从平安在四年前将疏风赐给他后,向来只忠于他一人。 “疏风是你的人,负责护卫你的安全,怎么说是随本宫去魏国?”平安淡淡一笑:“放心,本宫心里有分寸的。” “是。”方梓书垂眸,静默片刻后道:“那若无他事,朕就先回去了。” 平安望着方梓书的背影,突然想到她回宫后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那个秀气的,眼中汪着一汪泪的孩子如今沉静有仪,进退有度,也能独当一面了。 “吩咐下去,准备出城。” “喏。” 平安出城一事,知者甚少。对外皆是称为风寒休养。不知情人尚在感叹这铁血的长公主也会有病弱时候,平安的马车已经驶在魏国境内的路上。 “长公主,过了前面这一关,便是魏国的国都凌堾。”鸳鸯掀开车帘望见关门,心里自是长舒了口气。多年不曾出过宫,又闻路上山匪颇多,便是日夜兼程,她也是一路忧心,甚至都不敢合眼深睡。所幸的是,乘坐的马车低调而朴素,也瞧不出身份来。 平安微微颔首。她合上手里的书册,闭上了眼睛。 鸳鸯挑着帘子一路往外头的风景。见多了赵国的风暖水柔,脉脉留情,乍一看魏国削厉雄奇的山峰,却也稀奇得很。渐渐近了凌堾,街上的魏人来来往往,女子衣着多以暖姜黄色为主,并无多少挂饰。虽然不如赵国女子衣裳柔软华贵,金钗步摇的风情,却显得十分清爽,而男子皆是束发布衣,端的干脆。 “吁!”马车夫勒住缰绳喝马,外头传出士兵问话的声音:“什么人?” 平安睁开眼。 本是例行检查,守门的士兵眼见面前的马车朴素,也没想过如何。只等那帘子慢慢地掀开,素手纤纤,白皙而修长,料想是保养得宜的富家小姐,可是等那帘子完全掀起,露出的面庞精致而秀美。那一双眼睛,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冷肃,仿佛雪夜的星光。士兵一怔,竟是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却听那车中的女子张开嫣红的嘴唇,一字字清晰道:“本宫乃是赵国平安长公主,欲求见贵国的君主。”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魏王宫。浮光殿内。 葡萄美酒盛在精致雕刻成花瓣形状的羊脂白玉杯中,宛如花浆,纯白如雪的羊毛地毯从殿门一路铺到床边。暖榻之上,桃红色宫装的美人素手殷勤,将美酒送至君王口边,声音娇媚地劝着再饮一杯。一身明黄,面容俊美无俦的君王闭着眼,好似十分享受宠妃的殷切。 一手不安分地伸进美人的衣领里,将浅白色的抹胸一把扯出来丢在床榻。美人一声嘤咛,娇弱地躺进他的胸膛,声音妩媚而嗔怪,目光却带着挑逗和欣悦:“皇上,臣妾......” 他仍然闭着眼睛,手下的动作却越来越放肆,在她的椒乳上作怪。美人有些动情,手一软,竟是将酒红色的液体倒了些许在龙袍上。 他睁开了眼睛。目光何其寒锐,像是破开锋刃的刀,直直地射向她。美人原还带着娇红的面孔登时一片骇人的苍白。顾不得自己衣裳不整,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将地上的白色地毯也扣出了血迹,声音颤抖宛如疾风中的弱柳:“皇上饶命,臣妾不是故意的。皇上饶了臣妾。” 他慢慢地坐起来,看见自己身上的污渍和地毯的血迹,眉头颦蹙,淡淡道:“污了朕的龙袍,还要脏了朕的地毯。啧啧,爱妃这一遭真是叫朕不喜呢。”他嫌弃地别开了视线道:“来人,拖下去。” 话音刚落,便有侍卫前来将颤抖得腿软的美人捂住嘴强求拖走,宫婢垂眸,手脚快速地更换了整个宫殿的地毯,而后退出去。 他坐在暖榻上望着身上的污渍,冷笑了一声。“这女人,何时能中用一些?” 片刻后,心腹前来回报。他的目光中有淡淡的流光,一声轻笑道:“有意思,这倒有点意思了。还不快请她来。”顿了一顿,他笑道:“不,朕亲自去。” ------------ 第四十七章梅梢春色弄微和,作意南枝翦刻多 魏王宫高阁绮殿,朱褐色的宫瓦在淡淡的日头照耀之下流光溢彩,檐角如翼欲飞冲天,尖尖翘起,气势十分。白玉砌的围栏,金颜染的柱子,青石桥下微薄有冰的湖,足有三里。园中的花卉各异,有些甚至闻所未闻,同一般的富丽而珍贵,在清风中轻轻颤抖,摇曳一身香气。 前去禀告的侍卫已经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无奈王宫中竟是一点动静也无。鸳鸯心里有些捉急,也实在是不知道那魏王是否就这般置之不理,叫长公主白来一回。她抬眸望了平安,神色如常,静静地垂手等候,眸光落在地上的青石板,仿佛那上面描绘了一幅绝色的锦画。 “朕不知道是赵国长公主,实在有失远迎。”声音清朗,带着几分深沉。宫门走出来的男子一身龙袍,玉冠束发,一双桃花眼隐隐含笑,竟是有几分妩媚,给他本就俊美的面庞更加增添风华。嫣红而菲薄的嘴唇扯开的笑容恰到好处,便是那话语之间的惊讶和懊恼也是如此合宜。男子微笑道:“方才朝政正急,朕竟是才知道长公主在宫门等候,实在是失礼。” 这般气度,除了魏国现任君王司马照外,不作他想。魏国文帝性子温柔,在政二十五年间仁慈爱民,并无过错。坏就坏在,二十五年后文帝病重,甚至没有传下诏书宣布谁是下一任帝皇就已经撒手人寰。那高高在上,天下独尊的位置,有谁不是日夜记挂着?文帝共有三位公主,六位皇子。大皇子早夭,二皇子母卑,手中并无实权,而六皇子则年幼不堪重任。唯有三皇子司马署,四皇子司马弋,五皇子司马照有问鼎大位的能力。而司马弋和司马署乃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自然相互帮衬些。文帝死后的一段期间,司马照毫无作为,人人都以为新一任的魏王不是司马署便是司马弋,谁知道就在司马署要登基的那一天,毫无声息的司马照竟然派兵重重围住了皇宫,将司马署和司马弋射杀,登上了大宝。 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转变,但是有不服的臣子站出来指责他败坏纲常,残害同胞,当场被他诛杀。兵刃架在了脖子上,众臣也只好服软下跪,山呼万岁。 司马照登基共七年,政治上并无大错大过,只是性子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上一刻,你还是他手里捧着的宝贝,下一刻你便可能横尸宫门。他对你笑着,也许下的命令却是要将你千刀万剐。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只是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罢。 他的暴虐和无常在诸国之间是出了名的。只是没有想到,传说中这么个可怕的人物,竟生的如此出色。 “平安不敢。”平安淡淡地作揖说道:“此去前来,实属平安冒昧,魏王陛下肯见平已经是平安的荣幸,又怎么敢受陛下的迎接?” “哈哈。”司马照大笑,合掌拍了几声道:“长公主客气了,里面请。”他一听说赵国的那位长公主来求见,心中便是一喜。她的来意,再是明显不过,猜也不必。他感兴趣的,是她。这几年来赵国传来的消息,一个一个叫他惊奇。那年纪轻轻,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竟是这样手段雷霆如君的人物? 闻名不如见面,他本因为被酒污袍而淡退的兴致又被勾了上来。换了新袍兴冲冲地走到宫门时他却又停住了脚步。望着内监不解的目光,他微微笑了笑,心道:“世人皆传那赵国长公主情淡,静姿怡人,便是火烧了眉毛也不一定会着急,难道真是那样吗?”鬼使神差,他便藏身在宫门的一角看了近乎半个时辰。 那一身素衣乌发的女子,美貌远远超过自各地费心搜罗到宫中的嫔妃,静静地站在宫门竟似白玉雕像般,面色丝毫不变。终究是他忍不住走出去开口。她抬头的那个瞬间,那一双清冷到极致的眸子却是叫他浑身一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而无情的眼睛,好似上贡的琉璃石。 兴致的火焰一下去便窜到了心口。有意思,果真有些意思。 “不知道长公主来魏国找朕,为的是哪一桩事?”不知而知是一门学问,知作不知更是本事了。”司马照屏退了伺候的宫人,笑问道。 “燕赵两国交战,此事陛下想来不会不知。”平安淡淡道:“平安此次前来便是请陛下高抬贵手,切勿插手其中。”这话说得很是直接。 司马照也不生气,只是一挑眉,桃花眼中笑意浓浓:“长公主倒是爽快人。”他明明笑着,却丝毫不叫人感觉温暖,反而如芒刺在背,盯得浑身发冷。“不知道长公主觉得‘云雾茶’如何?” “清爽醇香,乃是上品。” “朕素来听闻赵国宫中有一种茶叫做‘帝台春’,味道独特,清茶叫热水一冲,茶香可达数月不散。不知道魏国的‘云雾茶’比赵国的‘帝台春’,却是如何?” “自是各有千秋。”平安的目光淡淡,眼底却已经有了警戒。‘帝台春’一向都是赵国历代皇帝所饮,便是她也不敢取。司马照将魏国的贡品比‘帝台春’,意思最是明显不过了。“不过,‘帝台春’虽好,每回泡茶需赵国灵泉寺的甘泉,否则淡然无味,却是曲高和寡了。” 司马照笑了笑,一手靠在龙椅上支撑住头颅,叹息道:“朕倒是想答应长公主,不过长公主也该明白,朕是魏国的君王,下任何的决定都应该以魏国的利益为先。所以......” “这一点平安也知道。”平安站起身来道:“是以平安并非单纯来请求魏王陛下。” “哦?”司马照的眼中划过一抹流光,颇有兴致地倾身:“朕洗耳恭听。” “平安此来替代赵国,愿和魏国联盟。” 司马照顿了顿,也没说答应也没拒绝:“联盟?”似笑非笑,他说道:“莫非长公主的意思是要和朕联姻?”和亲,通常是维系两国友好的最佳方式,何况赵国两位公主的美貌是举世皆知的。倘若真的是如此,能够将赵国的绝色公主收揽入皇宫,某种程度不亚于赵国的臣服,也是件值得炫耀的好事。他考虑一二或者也能答应。 “暖和已经与大理寺卿谢寒词有婚约。”平安说道:“至于平安,平安答应过父皇要辅佐皇上,无意婚配。” “那么,长公主的意思是......?“司马照的眼底有一抹失望。 ------------ 第四十八章凤城南陌他年忆, 香杳难随驿使 “魏,泱泱大国,陛下英明而战勇,倘若牵扯进燕赵之战中,赵国必丧也。”平安说的很淡,仿佛谈论的不过是风花雪月的闲事,话意却是决断得令司马照侧目。 他饶有兴趣得挑眉。这本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燕赵开战,帝都军防不严,乃是魏国进攻的最佳时机。他着实想象不到平安会把话说的这么直接?照这意思,她竟是要向他求饶? “然而,不知道陛下是否想过,本宫既然敢独自来此,必然是做足了准备。即便是和陛下谈不拢了,赵国帝都也不如陛下想象那般容易攻破。魏国距离赵国帝都虽不说遥远十分,但是倘若晋国国君听说陛下将兵马派出去对付赵国,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反应?” 司马照骤然变了脸色。方才还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瞬间寒锐,目光冰冷得好似埋藏在雪地里的冰刃。倘若是魏国臣子在此,必然已经是吓得面色青白.这正是司马照发怒的征兆! “你在威胁朕?”魏国而后是晋国。晋国和魏国向来不和,因多年前在晋魏相交之地万良山发现金矿,矿藏存量极为丰富,面对这么一块好肉,魏国和晋国当然不肯轻易放开。晋国国君划出地图言之凿凿,言万良山自来便是晋国的土地,因此那金矿也该是晋国所有。司马照哪容得他多言,当下派了士兵驻扎在了万良山,晋国国君气得发颤,也派了兵马前来。一场恶战,最后虽然是魏国得到了万良山的金矿,但也彻底得罪了晋国。 这些年,晋国屡屡挑衅,皆被他挡了回去,如果晋国国君得知他派兵去赵国,定然也是按捺不住。他只想着燕赵开战,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却也不曾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更是想不到这小小女子竟看得如此透彻,拿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平安不敢。只是陛下应该也知道这是一损俱损的坏事。”平安淡淡笑了笑,丝毫不见惧怕之色:“平安只是不想陛下日后后悔。因小失大,岂不可惜?倘若陛下肯答应和赵国联盟,平安便替代赵国百姓谢过陛下的恩德。” 她走到阶前,盈盈欲拜,却被大步流星赶下来的司马照一把扶住。“朕愿闻长公主言。” “陛下若是同意,燕赵之事,还望陛下袖手旁观便可。”平安不动声色地退避开一步,继续道:“而请陛下给赵国二年的时间,倘若两年之后陛下来赵国攻破夜池,平安愿意将整个赵国拱手相让,绝无二话。陛下以为如何?” “长公主此话当真?”司马照的眼中有惊诧的流光。她可真是好大的口气,赵国的夜池不过一区区小城,地势和兵马都不占优势。莫非她以为两年的时间,夜池便可固若金汤? “实在不敢欺瞒陛下。此行,平安已带协议,上已有我赵国的玉印。”她语气淡淡,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司马照接过翻开,字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协议,上面朱红色的赵国玉印。 “长公主就这么自信朕会答应?”被人猜透和掌控了行思,这点叫司马照暗觉不爽,桃花眼微微眯起。 “平安只是觉得陛下是个聪明人。” “哈哈哈哈。”司马照沉默良久突然爆发出长笑,他望着平安说道:“长公主果真是个妙人。”这样好的条件,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两年时间而已,赵国莫非还能生出双翼逃上天去?既然她敢夸口道只需攻破赵国的夜池,便将整个赵国拱手相送。好啊!他给她这个机会,倒是要看看她到时候以什么样的面貌把赵国的玉印传到他的手里来。 希望那时候,她还是这般镇静自若,惹他喜欢。 “来人,拿玉玺来。”司马照袖子一扬,候着外面的内监便急急地走进来,将龙案上的玉玺上呈到司马照的手里。 “多谢陛下成全。” 宫殿内久久没传出声音,鸳鸯守在朱红色的门前惴惴不安地来回走动。若不是长公主吩咐过无伦如何都不可肆意,只在门口等候消息,她早就不管不顾地闯进殿内。都过了大半个时辰了,这里头怎么就没有一点声音呢?暗自咬了咬牙,她扭过身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去看魏王宫的雕梁画栋。 便在她翘首相盼中,宫殿的大门“吱”一声打开,平安从里面走出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回罢。” 再看见熟悉的素衣容颜,便是那冷冰冰的调子听在鸳鸯的耳中也是天籁。鸳鸯激动地几乎要落泪,只是她掩藏地极好,平静了脸色:“喏。” 等到回了马车,鸳鸯才问道:“长公主,如何了?” 平安颔首,语言挑拣着和她说了一些,可是即便如此,鸳鸯听得也是胆战心惊。那可是司马照啊!多么喜怒无常的一个人,长公主却是这样直触逆鳞。还和魏国签下了这般的协议...... “长公主,两年之后倘若魏国真的来攻城,长公主真的会按照协议书上那般将赵国拱手让给他吗?” “两年之后?”平安冷冷笑了一声,眸光冷如冰霜:“他便是出兵攻城,又岂是那么容易攻下城池?”再者,即便他攻下了城池,她也有本事搅乱这一趟水。到时看看,司马照如何兼守住赵国和魏国? “是,咱们有洛将军,用不着怕。”鸳鸯笑道了一句。 平安的眼底却是微微一僵。 她伸手掀开了帘子。 这天色,怕是要变了罢。 马车渐渐地远去,站在高楼上的司马照便一直目送至不见,目光眷眷。一旁的心腹便问道:“陛下,可需要臣下......” “不必了。”司马照淡淡一笑,目光似有些可惜:“这样的女子倘若将她深藏,便如同宫中的金丝雀一般,再没什么不同可言。就让朕看着吧!等到两年之后,她肯不肯乖乖走进朕的寝宫来。” 心腹垂眸:“皇上英明。” ------------ 第四十九章窗几数枝逾静好,园林一雪碧清新 再回风华殿,鸳鸯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踏实落回原处了。殿中的宫婢早已经准备好沐浴的香汤,服侍平安入浴。鸳鸯本也要跟着伺候,平安却念着她跟着自己一路担惊受怕劳累了些,叫她早些退回去休息。鸳鸯躬身退下,正走出殿外时却迎面撞上了方梓书。 “奴婢见过皇上。”鸳鸯一惊,下一刻便要跪地行礼,却被方梓书拦住:“免了,免了。皇姐人呢?”语气焦灼而心切。 “长公主正在殿内沐浴。”鸳鸯垂眸,顿了一顿道:“皇上放心,长公主没事。” “那便再好不过。”方梓书的心无端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隔绝了殿内外的青帘,想到年前旖旎一梦,面上一热。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说道:“皇姐无事,朕就放心了。朕便坐着等皇姐罢。” “奴婢去给皇上斟茶。” 方梓书坐在椅上,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指节微微曲起,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望着殿角的素色花瓶的目光幽深。 “恒儿?” 熟悉的声音,方梓书的手指顿了动作,抬眸望向她,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挑着帘子走出来,天蓝色的裙襦,上头绣着的白梅花栩栩如生,枝叶缠绵在裙角,在衣袖,束腰的设计掐出一段纤腰,正是沐浴后,向来苍白冰冷的面色被热气蒸腾熏染出淡淡的红晕,像是春日的桃花细细研磨成的汁水滴落在仕女图。乌黑的发还湿着,披散一肩。眼神也不再是素日的冰冷无波,湿漉漉含着雾气,黑白分明的眼珠好似浸染在清水的两丸琉璃,一眼横过,水光盈盈,分外惹人怜爱,竟似初承恩宠。 一时不防,无意撞见这般惊心的美丽。方梓书只觉得心口发颤,那种隐藏的,汹涌的情愫不断地翻腾,咆哮,想要冲破一切。 “皇姐......”方梓书站起身来行礼。 “起来罢。”平安坐下,浅浅啜饮杯中的茶水问道:“这几日朝中一切可好?” “是。” “辛苦你了。” “不敢。朕只是尽力而为,且太傅也帮了朕许多。”方梓书实话实说,停顿了一下问道:“皇姐此去魏国,那司马照可有对皇姐无礼?”得知她要去魏国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睡过好觉。魏国的君王司马照性子残暴无常,喜好美色。只怕皇姐去了要被他觊觎。虽然他暗中已经派人一路保护,但是魏王宫守卫森严,即便是暗卫也无法进入。 那一段断层,成了他心底的刺。 “司马照毕竟是一国之君,本宫此去代表的是赵国。他又岂会鲁莽无礼?”司马照虽然表现得轻佻,但是那一双桃花眼中的精光和锐利却瞒不了她。美人如玉,他的后宫俯身可拾,又怎么会糊涂到轻薄一捧冰? “那就好。”方梓书舒了一口气。是啊!他的皇姐这般聪慧,又怎么会轻易给人占去便宜? “佑赫城可有消息?” “昨日飞鸽传书,道洛将军和司徒末对战时被暗箭射伤,至今昏迷。”方梓书见平安的脸色微变,立刻接道:“皇姐放心,朕已经派遣了御医前去佑赫城,洛将军会没事的。” “信笺可在?”平安想了想,问道:“叫人取了给本宫看看。” “是。”方梓书令小东西去御书房将信笺取来给平安,等候的期间,方梓书看着平安静静不语,低垂的眸光晦明难辨。 雪白的信笺,上头字迹清楚,确实说洛紫禾受了伤正在昏迷之中。只是,平安却注意到信笺的背后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咏梅诗句。这本不算什么?赵国风情多绮丽,文人风流,都喜欢在信笺后面描绘秀丽花枝或者诗句。但是这是回报军情的信笺,怎么会有这句诗?“窗几数枝逾静好,园林一雪碧清新。” “怎么了皇姐?” “没什么。”她将信笺折叠,面色上那一抹淡淡的忧愁之意也褪去。转头向他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本宫听说,皇后有身孕了?” 方梓书浑身一僵,沉默片刻后颔首:“是。” “这是件好事。”平安站起身来,声音轻缓:“皇后怀着的可是你的第一个皇嗣,要好好照顾她。” “甘泉宫已经增派了宫人伺候。” 平安摇摇头,说道:“本宫去看看她,你也同去罢。” 甘泉宫。洛慧心正坐在床畔刺绣,收拾的婢女说道:“娘娘还是休息会罢,这都绣了大半个时辰了。” 她笑笑,摇头道:“本宫不累。” “可是小皇子肯定累了呀。” 洛慧心一怔,伸手抚摸自己的小腹,秀美的面庞上笑意浓浓:“是啊!本宫倒忘记了。”几天前突然觉得身子不舒服,一阵阵犯恶心,以为是害了什么病,谁知道御医诊断后是喜脉。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惊喜。可是......方梓书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神色淡淡,瞧不出悲喜,好似松了一口气般。 “娘娘?” “哦?”洛慧心恍然回过神来,将手里的刺绣放下,想要起身去倒茶。婢女立马摁住她,连连道:“娘娘别动,奴婢来,奴婢来。” 洛慧心笑了笑。 “长公主。”正要去倒茶的婢女脚步一顿,跪下来行礼。 “起来吧。”清冷的声音叫洛慧心抬起头来,那冰冷而精致的面容和记忆中的重合。她站起身来要行礼,却被平安扶住了:“你还怀着身孕,行什么虚礼?” “谢过长公主。”洛慧心笑着谢恩,笑容在看清身后人时一凝:“皇上。” “嗯。”方梓书颔首:“这几日身子还不舒服吗?”他走向她,扶着她坐回床边,声音难得的温柔。 洛慧心有些惊讶,但还是回答了:“多谢皇上关心。臣妾无事的。” 平安一瞥,望见她手边的刺绣。碧叶红花,鸳鸯成双,端的是手法细致。“你的刺绣倒是不错。” 洛慧心微微红了脸。“长公主见笑了。只是臣妾闲来无事,随手绣的。” ------------ 第五十章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 平安淡淡道:“这些细碎的活儿便交给宫人去做罢,你现在怀着身孕,能不操劳便不操劳,懂吗?” 洛慧心一怔。她原是想说刺绣这点活计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些是准备肚子里的麟儿,更是心甘情愿,并不操劳。但是坐在她身边的方梓书截过话,眸色淡淡:“皇姐说什么?你应了便是。” “喏。”洛慧心应下,微微沉默后鼓起勇气问道:“长公主,不知道哥哥他在佑赫城,一切可好?” 平安的眼眸闪了闪,颔首淡色:“自然是好的。” “那就好了。”洛慧心暗自舒了口气,秀致的面上浮现一层笑意:“想想也是,哥哥在蜀山从艺那么多年,武艺肯定长进了许多,不会叫人轻易伤到的。” “放心吧!便是为了你这个妹妹,他也一定不会有事。”平安的眼中竟有一抹清浅的温柔,好似浮生白莲开在清澈的水面低头浅笑的旖旎。“你的当务之急便是安心养好胎,为皇上生下皇嗣为重。” “臣妾明白。” “长公主!”鸳鸯的声音响起的有些突兀,甚至等不及层层通报便已经闯进内室,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从风华殿直奔而来,面色青白而焦急,顾不得行礼便走向平安附耳道了什么。方梓书和洛慧心只看见平安的眼神骤然一变,下一刻便从椅上站起身来往外走。 方梓书问道:“出什么事情了皇姐?” “本宫会处理。你留在甘泉宫陪着皇后罢。”平安脚下未顿,话音落下人也已经踏出了宫门。眼见那蓝衣裙角消失,方梓书心里一紧,提步跟了上去:“朕也一起去。”目光丝毫没有落在身旁的洛慧心身上。 洛慧心刚刚触碰到方梓书的衣角,他便已经是毫不留恋地出了宫殿,伸出去的手悬在了半空。良久,她无力地笑了笑,垂手置于被面。光滑的锦缎,上头刺绣的龙凤纠缠,一派呈祥,和谐而华贵,再联想到自己如今,岂不似最大的讽刺? “娘娘别多想。”察言观色的宫婢小心翼翼地将针黹收好,规劝道:“皇上定然是忧心国事才会如此。” 洛慧心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还没进宫之前,父亲就已经将一切明明白白分析给她听。她入宫,不是因为美貌,不是因为真的像诏书上说的那般温柔贤淑,只是因为她是洛慧心。因为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所以无论她生的何等模样,有的如何秉性,都逃不过进宫的命运。她是一根绳子,负责牢牢地拴住洛家和皇室。一切就只是交易,彼此心明肚明。 所以父亲再三告诫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对当今皇上动心。不能。 可是?那又岂是由她控制的?那样俊秀的少年帝皇,像是皎皎的月神,清冷无心,却依旧牵引着她的靠近。他坐在暖红的烛火旁读书,柔和的光将他的轮廓映衬得温柔;他微笑的时候眼睛弯弯如月牙,澄澈的眸底好似有一泓水波荡漾;他沉思的模样,手指曲起轻叩桌案的认真......一点一点引诱着她的沉落。 “娘娘?” “本宫没事,你去忙你的罢。”洛慧心淡淡道。 “喏。” 风华殿。 几个宫婢不安地来回走动,面色忐忑而难看。一见到平安走进来,又是欣喜又是畏惧,当场跪地。“长公主恕罪。” “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长公主。”领头的宫女正是凌清。她跪在平安面前,声音颤抖带着些许哭腔,叙述道:“暖和公主近日足不出宫,沉寂得叫人害怕,于是奴婢便劝公主出去走走。公主当真便出去了,可是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精神也恍惚,奴婢问了也什么都不说。今天早上奴婢进去伺候公主洗漱的时候,不想被公主用东西在脑后砸了一记,昏迷过去。直到方才才被进来的宫婢唤醒,奴婢才知道原来公主打昏了奴婢后对外称身子不舒服要休息,没有允许不准进来打扰,而后与奴婢换了衣裳......” 方梓书的眉宇一跳。 另外一个宫婢接着说了下去:“公主吩咐,奴婢自然不敢违抗。只是眼见天色渐渐完了,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心里实在惶恐不安,故而奴婢大着胆子进去,没想到看见的人竟是凌清姐姐。公主之前分明是叫凌清姐姐出宫去办事的。” 话说到这里,平安已经明白过来。暖和打昏了凌清,又装着叫她出宫办事,无非是使乔装后的字迹方便出宫。只是,她若是要出宫,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何至于这般费尽气力? “你可知昨夜暖和去了何处?” 凌清想了想,道:“公主当时不肯叫奴婢跟着,因此奴婢也不知道公主去了何处。只是瞧那回来的方向,好似经过御书房。” 方梓书脸色一变。 原来如此。 “派人出去找了吗?”平安自然也想得通透,脸色严寒如冰霜。 “喏。” “再多派些人手,吩咐下去,今夜之前本宫要见到她。” “喏。” 殿中的人如潮水退下,一片死寂。方梓书走向平安,语气温柔道:“皇姐休要生气,暖和皇姐只是一时意气,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便会回来的。” 平安抬眸,神色淡淡中隐含着微倦:“本宫一直以为什么都不知道是对她好,却不想她竟是这般任性肆意,实在是太过,太过。” “其实......”方梓书欲言又止:“朕觉得暖和皇姐也不过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并没有犯多大的过错。”他和暖和虽然一母同胞,却不亲近。他自己也不喜暖和的任性,可是这一次却隐隐敬佩她的勇气。喜欢一个人,就有力量为他做一切事情。 平安也不说话,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方梓书。他浑身一震,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当下垂眸:“还请皇姐见谅,是朕思虑不周,不该说这话。” ------------ 第五十一章相逢月下是瑶台,藉草清樽连夜开 不知怎么竟下起了雪,飘散宛如柳絮,骤然白了世界。夜色越来越深,沁凉的风夹杂着雪瓣从殿门闯进,落在平安的发鬓,好似簪在发上的白梨花。 宫婢正要去关门,侍卫长走进来汇报:“回禀长公主,皇上,臣等在十里外的刘家坡找到了暖和公主,已经将其带回。只不过,公主她......”语调微微一顿,有了为难之意。 “说下去。” “公主她是臣等强行请上轿子带回宫中的,一下了车子,公主还是执意要出宫,现在在南门大闹。” 平安的眼神微微一凝,下一刻便出了殿门,方梓书取过鸳鸯手里的伞追上。鸳鸯一怔,本已经踏出门槛的步伐又退了回去。眼下,她似乎不跟过去会比较好。 此时的南门。 “你别拦着本宫,赶紧让开,本宫要出去,听见没有!”守着南门的侍卫手中的长枪交叠,将前路阻拦。见暖和不依不饶,也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公主见谅,长公主有令不许公主再出宫,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又是长公主!”暖和气得脸色发白:“长公主有令,长公主有旨,长公主,长公主......所有人都听她的,你们就这么愿意听她的话?这么甘心为她奴役?” 侍卫并未答话。暖和待要再说,却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冷音。“有什么话,你直接问本宫不是更好?” 侍卫的目光一凝,立刻放下手里的缨枪,跪地行礼:“参见长公主,参见皇上。” 她的背脊微不可见地僵硬,继而转过身去。漫天的雪,像是枝头纷纷落下的花瓣,片片飞舞轻佻地落在鬓发,落在肩头停歇。夜风沁凉,卷起了衣袂,天蓝色的裙襦的梅花似隐隐有香,丝丝缕缕缠绕。 “暖和皇姐,你若是要出宫说一声便是,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叫人好生担忧。”为平安撑伞的方梓书笑得风轻云淡,语气温柔中带着粉饰太平的意味。“这么晚了也不回宫,也莫怪皇姐心急寻你了。” 暖和顿了顿。她知道方梓书这是替自己解围,只要自己顺着他的话认个错,此事便了。但是,凭什么?暖和扬起下巴,语气坚决:“本宫就是要去寻他。”她昨夜无意间经过御书房听见方梓书和大臣议事,说洛紫禾受伤昏迷不醒,不知情况如何。她的面色登时惨白,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那笑意暖暖,风华绝胜的少年将军,莫非真的......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明珠殿,夜间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去却梦见洛紫禾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白衣染满鲜血,那血液一路流淌到她的脚下。于是怦然惊醒,一身冷汗,有一个念头在脑中越来越清晰。 她要去见他。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他一面。可是费劲心思逃出宫,却被平安派来的人带回去。当侍卫跪在她的面前要她出宫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口最后的那一丝希望,碎裂了。 “你已经和谢大人定了亲事。”平安的眼神极淡,眼底的水光却已经凝固成冰。 “那是你做的决定!”暖和握紧拳头,冷声道。 平安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道:“本宫真的以为你想明白了,原来还没有。” “你的思维,本宫永远也明白不了。” “那就不需要明白了。”平安淡淡道:“来人,将暖和公主送回明珠殿。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 “喏。”侍卫领命走向暖和,语气冷硬:“公主请。” “你永远都不会懂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暖和也知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只是恨恨地盯着平安:“本宫没有办法对抗你,但是你记住,没有人会比本宫更加恨你。” 她眼中的恨意森森,触目惊心的阴冷。平安的眼中毫无波澜,仿佛那恨意丝毫不见。 “皇姐,暖和皇姐有口无心的。”方梓书只恨暖和无端对平安说这样的重话。他知道,平安对暖和,远远不是表现出来的这般冷情。 “你别......皇姐!”话还没有说完,方梓书却看见平安脚下一虚,整个身子软软地仰下去。他脸色刷的苍白,丢开手里的伞一把抱住平安。 “皇姐,皇姐?”方梓书急声连唤。她躺在他的怀里,双眸紧闭,唇色雪白,像是失去了生机的美人像。他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手下一片滚烫。心弦一紧,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直奔太医院。“皇姐你千万不可有事。千万。” “来人,来人!”方梓书一脚踹开御医院的大门,四目环顾将平安放置在空榻上,扭头才见满屋子面色茫然的御医。“愣着干嘛?快过来看看皇姐!” “喏。”御医院院首见躺在榻上的人竟是平安,当下心口一紧。他向前替她诊脉,眉宇微微颦蹙。方梓书耐心等他诊完脉,忙问道:“怎么样?皇姐到底怎么了?” “脉象紊乱,气息不稳。想来应该是这几日操劳过度,又受了风寒所致。”他说道,见方梓书长舒了一口气,他心里又何尝不是。 这位可是监国长公主,看陛下紧张成这样,倘若有了什么好歹,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御医院罢。幸好没什么大碍,他道:“皇上不必担心,微臣去开个药方,按照药方服用几次后烧便退了。” 方梓书颔首。 御医院首开了药方,叫人去煎煮了。期间众人都是退避,整个屋子只有方梓书和平安。 方梓书握住了她的手,又是庆幸又是心疼。“皇姐,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啊。”她依旧是沉睡的面容,安静透着异常的柔美。方梓书笑了笑,只有这时候她是属于他的,他才敢如此放肆,如此...... 他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庞。俊美无俦的面上有着藏不住的温柔。“你要好起来,不然,朕可受不了。” ------------ 第五十二章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 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午时。头疼欲裂,竟是一片空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夜暖和被她送回明珠殿后,自己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昏厥了去。如今回想,只记得那夜色纷繁,雪飘人间,以及方梓书惊慌失措的一声:“皇姐!” 她这般毫无预兆地倒下,定是吓到了他罢。眼神一转,竟看见方梓书。他坐在桌边,一手枕着头颅,闭眼休寐。下一刻便见他的头一点,几乎要磕上桌子,恍然惊醒。 “皇姐?”迷茫的眼神正对上平安,立刻变得清亮而欢喜:“你醒过来了啊。”他走向床边,伸手触摸她的额头,轻舒了一口气:“好在烧退了。” 他的动作很是自然。虽然亲昵了一些,但是面色坦荡,眼神清明,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平安的病况,平安自也不会多想。她望着方梓书眼下的青影道:“有劳你了,恒儿。” 方梓书微微一笑,眸弯如新月:“皇姐说的什么话。只要皇姐无事,要朕做什么都愿意。” 平安望着他,清冷的目光下一瞬间便荡漾开柔软的水波。微薄的冰层融化,清澈的水有着温柔的涟漪,一池芙蕖盛开,在眼底惊心动魄地美丽着。她的手轻轻地摁在了方梓书的肩膀,声音轻微:“本宫知道你永远都会护着本宫。” “自然。”他颔首,眼神坚决而果毅,仿佛起誓一般:“朕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皇姐。”字句铮铮。她是开在他心底的花,是他珍之爱之的宝,他只恨不得用世间所有换取她嫣然开放的瞬间,怎么会叫人伤害她呢? 他说的这样笃定。可是?谁又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天,将平安生生逼到绝境的人竟然会是他自己? 世事难料,一去经年。 “长公主你醒了?”端着药碗走进内室的鸳鸯见平安醒转,心里也是惊喜万分。方梓书正要接过她手里的药碗喂平安喝药,却被平安摁住他的手,迎着他不解的目光平安摇头说道:“你已经照顾本宫一夜了,赶紧回去休息罢。这里有鸳鸯伺候就够了。” 方梓书一怔,很快就笑起来,顺从地起身行礼:“是。那朕就先回去,晚些再来看皇姐。” 他告辞出了宫殿,一步步走得极为从容,但是在无人的回廊,他却像突然失去力气般靠在了墙上。纤长的眼睫剧烈颤抖,仿佛迎风的蛱蝶振翅。 素手纤纤,温柔而轻缓,落在他的手背,像是一块寒凉的玉亲吻了他的手。 “皇姐,皇姐......”被碰触过的手抑制不住的微颤。方梓书的头靠着柱子,一声声呼唤温柔而缠绵。 鸳鸯正执着调羹给平安喂药。想起昨夜的兵荒马乱,仍是心有余悸。她是不知道在南门发生了什么?等长公主回来却是躺在皇上的怀里。她又是惧怕又是担心,却始终不敢开口问皇上。倒是后来皇上将长公主放回床榻后吩咐她准备热水毛巾,再给长公主换衣裳的时候,她才明白是长公主是发了烧。 换了衣裳后,本该是她伺候着。皇上却叫她退出去,亲自照顾了一整夜。她临走出去的时候回首看见皇上,他正在给长公主擦脸,动作细致而小心翼翼,眼中竟似只瞧得见长公主一人。 鸳鸯不觉一叹。 “你叹什么?” 平安一问,鸳鸯才发现自己竟是不自觉地叹息出声。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只是觉得皇上对长公主实在是极好。” 平安淡淡一笑,说道:“也难为他了。” 药碗空。鸳鸯正在端着药碗出去,却听见平安的声音道:“等等。” 鸳鸯停住,平安的脸色淡淡,目光落在角落里开着的一枝白梅。“传本宫的旨意,暖和公主和谢寒词谢大人的婚礼定在三天之后。” 鸳鸯一怔,隐隐约约想明白昨夜可能发生的情况。眸中一道暗芒快速划过,她垂眸退下:“喏。” 平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不知道怎么的,竟是想起了昨夜暖和最后看她的眼神,阴寒,恨意惊心,出口的字句好似诅咒:“本宫没有办法对抗你,但是你记住,没有人会比本宫更加恨你。” 藏在被中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平安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已经又是一片风轻云淡。唇边有浅浅的笑意:“真的这么恨本宫吗?那也好,就这么一直恨下去罢......” 长公主下旨。暖和公主和大理寺卿谢寒词的婚礼定在三天之后。 此消息一出,朝臣皆是一片羡慕嫉妒之声。暖和公主不但是身份尊贵,更是美貌无伦。尚了暖和公主,谢寒词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他可真是幸运啊!年少得志,被长公主看重,委以大理寺卿的重任,现在又将暖和公主许给他。 “恭喜啊!谢大人。” “谢大人真是少年俊才,不但才华横溢,而且运气惊人啊。” “正是,正是。谢大人以后可要多多提携下官啊。” 一片称赞之声,周围洋溢的都是溢美之词。本该春风得意的谢寒词却是笑意浅浅,不达眼底。“多谢,多谢各位大人。” 他的表现实在不能说是高兴的,贺喜的朝臣心内疑惑,实在想不明白。莫非是不动声色? 谢寒词混混噩噩地回了府邸。府中的丫鬟小厮又是一场贺喜,待看见他的眼神时,那些吉祥的话便在也说不出来。 那般惊心的荒芜和空洞,分明没有任何喜意。 他浑然不觉下人的心理变化,只是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桌案上除却笔墨,还放了一张宣纸。他的手轻轻地落在纸上,手指顺着轮廓一点点滑下来。 他的目光是如此眷念,仿佛纸上是他的整个信仰。 火盆中光暖而明媚,火舌缠绵,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谢寒词将桌上的纸拿起来,丢进了火盆。纸上的素衣美人很快隐没了,最后的瞬间只看见那一双眸子,清冷如月光。 ------------ 第五十三章君知早落坐先开,莫著新诗句句催 嫁衣血红,轻柔而丝滑的面料用的乃是上等的波斯雪绸,精致的苏绣,上头的凤凰振翅欲飞,每一根羽翼都是针法细密,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去。美丽的凤冠,七十二颗大小均匀,饱满圆润的明珠镶嵌,有着温润的光泽,额前的明珠更是大如拳头,占尽光芒。这一套凤冠霞帔,奢华而精致,看得出来司衣库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成亲是女子一生的大喜事,偏偏这新嫁娘的面上竟无半点血色。负责替暖和梳妆打扮的嬷嬷宫女面面相觑,什么吉祥的话也不敢说,只是将她打扮了。 她本来就生的美貌,盛装打扮后更是明艳动人,可惜那水色潋滟的眸子竟是一片死寂,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似一尊玉雕像。 “公主,吉时已到。”凌清小心翼翼地说话,“该上花轿了。” 暖和的眸光中微微有水波一颤,她僵在椅上许久,久得凌清以为她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打算再说一遍,暖和刷的站起身来。满头明珠轻晃,光彩熠熠。 凌清扶住她,说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公主笑一笑罢。” 暖和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声音冷得像是飘雪:“不知本宫喜从何来?” 凌清身子一僵,自知失言,当下垂头不语。她怎么就忘记了,今日虽是暖和公主和谢大人的成婚之日,但是暖和公主出嫁却是受长公主逼迫所致。她的心中喜爱的人本是那风姿怡然的少年将军而不是...... 嬷嬷取过盖头,将暖和的面容遮住。大红色的盖头,凤凰于飞,和着一身秀美的嫁衣,身姿窈窕如柳立风,如此风姿,谁能想得到盖头下的她竟是心如死灰? 瑶光台。平安静静地看着一身红衣的暖和一步步走出明珠殿,被搀扶上花轿,自南门而出。同样一身新袍的谢寒词坐在高头大马,走在了前头。不出十步,他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回过了头,目光直望瑶光台而来。他看见了平安,依旧是素色的衣裳,眉目精致而冰冷,风吹衣袂,飘然如仙。那模样,恍然似他第一次看见她,掀开帘子时的惊艳。 谢寒词痴痴地望了一眼,却是对着平安笑着点了点头。 平安颔首。 她知道,谢寒词是在向她承诺,今生今世一定会护着暖和。有此一诺,她的心便安了。 “长公主,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鸳鸯微微颦眉规劝。长公主刚刚病愈,却又站在高台吹风,即便是身上着了够多的衣裳,她也担心得很。 “且等等罢。” “喏。”平安素来说一不二,鸳鸯也只得服从。垂眸而立,却不防肩膀叫人一拍,她本能地朝后望去,竟是方梓书立在她的身后,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鸳鸯点点头,无声无息地退下。 素袄披上了肩,平安突觉不对劲,回头才发现身后站着的人已经从鸳鸯换成了方梓书。“恒儿?” 方梓书将披袄打了结,确定将平安裹得严实了才抬头笑道:“皇姐,瑶光台上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你没去送暖和?”平安的眸中微微有波光一颤,轻声问道。 “暖和皇姐未必想看见朕。”方梓书实话实说。在某种意义上,平安将暖和强行送回明珠殿,将她和谢寒词定下亲事并且提前举行了婚礼,他的无闻和默默,已经是对暖和的背弃。想来,她也恨透了他这个不肯替自己说一句话的弟弟。 平安闻言一顿,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也埋怨本宫这样对暖和?” 方梓书摇头,俊彦的面上有着温柔的笑意:“皇姐怎么会这么想,朕明白皇姐是为了暖和皇姐好,倘若换了是朕,也是一样的。”后宫诡谲,暖和若是留在宫中必然有一日不得不被牵扯进那些皇姐不愿意她知道的肮脏。早日嫁出宫去,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害处、虽然嫁的不是她喜欢的人,但是谢寒词,足堪匹配。更何况...... 方梓书的眼眸有一抹流光。那个人的心里住的一直不是暖和皇姐,而是...... 他抬眸,眸中已经是一片清明。“佑赫城传来消息,是捷报。”方梓书转开了话题,“燕军以为洛将军受了重伤,不足为惧,于是由司徒末带兵再攻城,却不想被早就等候着的洛将军一举击败。如今退出三十里地扎营。”好一招兵不厌诈,司徒末射伤了洛紫禾,他索性就将计就计,将戏演得十足,连朝廷的书信也是只字不提,可谓是心思深沉。 平安淡淡一笑,并未言语,眼中竟无半点惊讶之意。 “皇姐莫非早就知道了?”回想起来,那一天他同平安说起洛紫禾受伤的事情,平安的眼中分明有忧色,可是再看完传来的信笺之后,竟是从容了。那纸上,竟还有文章? “你可看见信笺后头的那一句诗?”平安看着他。 “诗句?”方梓书一顿,依稀记得那信笺的背面确实有那么一句。“窗几数枝逾静好,园林一雪碧清新。”不过是一句咏梅花的诗句,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平安的眼眸有淡淡的笑意,方梓书一顿,脑中灵光一闪,恍然明白过来。咏梅诗,谐音没事。洛紫禾这是隐晦地告知了自己的状况。 “原来如此。”方梓书笑了笑,眼眸深处有什么在翻涌,瞬间又平复成一片宁静。“还是皇姐心思缜密,朕却是没明白过来。” 平安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恒儿,本宫想去相国寺一趟。” 方梓书一怔,点头笑道:“朕明白,让朕和皇姐一同去罢。”相国寺的签文甚是灵验,主持方丈空行大师更是得道多年,在民间威望极高,倘若能为赵国求得一支平安签,有利于平定民心,对远在佑赫城的将士也有激励之用。 一点就通。 平安也笑了笑。 瑶光台下,素雪微退,冷梅风华绝艳,在风中摇曳生姿。 ------------ 第五十四章犹恨东风无意思,更吹烟雨暗黄昏 相国寺。 冬晨甚是凄冷,风声虽微,却是寒意砭入肌骨。天光微亮,像是初醒的天半开的眼,本该是缠绵暖榻,梦同周公的最好时候,相国寺门口的香客却是早早排队,一波接着一波,香火鼎盛。 求姻缘,求平安,求多子。佛像威严而仁慈,拈花一笑的宽容和落拓,却不知人间的祈求有多少能上达天听? “不知道长公主欲问什么?”与外殿的热闹鼎盛形成对比的是,宝殿中的佛像前只跪了一身白衣的平安和换了便衣的方梓书。候在方丈空行后头的小沙弥偷偷地瞄了平安。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平安长公主啊。 纵然只是个侧面,却依旧是精致而秀美,面色如玉,琼鼻丹唇,眼睫纤长而微微上卷,好似停了穿花的蛱蝶。身子窈窕曼妙,笼在雪白色的袄,美得好像是观世音像呢。 小沙弥正看得如痴如醉,不防受了空行一眼,目光平静而清明,却使得他浑身一激灵,连忙垂下眸光,羞得面上通红,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方梓书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求道:“倘若我佛果真有灵,便保佑赵国千秋万代,永世繁昌,使得赵国百姓免去流离战乱之苦。”微微一顿,他睁开眼睛望向闭目的平安,目光柔软地像是揉碎了杨花:“祈求我佛,有朝一日能让朕......拥有那不可求的明月光罢。” 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是,明月光便是求得了,也是碎开在水中的幻影,揽不入怀中,握不住掌心,终究是一场空。 竹筒中竹签数十,许是大喜,许是大悲,便如同这命运般难以预测。有一支竹签被平安摇出了竹筒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睁开了双眼,俯身拾起了签,起身交给了空行。 “不知道长公主想问什么?”空行恭敬地问道。 “国运。” “世事无端恨无常,繁华不解自不歇。”空行笑了笑,“此签乃是上上签,无论是求平安,还是求国运,都是极好的,相信赵国必定是繁荣永昌。” “是吗?”平安淡淡地瞥了一眼,面上并未流露出喜色。 “出家之人从来不打诳语。”空行道,“老衲素来实话实说,绝对不敢欺瞒长公主。” “繁华不解自不歇?”方梓书一声轻笑,对着平安说道,“这倒真是一支好签,朕相信赵国必然如同此签文所述一般,繁荣昌盛,不解不歇。” 他一说“朕”便是暴露自己的身份。空行眼利,能跟随在长公主的身边同行,气韵矜贵不凡,定是王孙贵胄。而面如冠玉,年量尚轻,稍一思虑便知是当今天子,是以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倒是身后的小沙弥又是一颤,不自觉抬眸望了方梓书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平安颔首:“如此最好不过。” “素来听闻相国寺后山梅花绝艳,清泉曲流,不知道朕和皇姐是否有幸前去一观?”方梓书倒是没注意到小沙弥的小动作,只是笑对空行道。 “自然。”空行躬身,“空思师弟,劳烦你为两位贵人带路。” “是。”门口的僧人点头,双手交合道:“两位贵人请随贫僧来。” “方丈。”眼见两人跟随空思而去,小沙弥望着平安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看长公主的姻缘吗?” 空行望着手里的签文,眼神竟是一怔。 “奇怪......”空行的眼中有一抹淡淡的诧异。竹筒里面的签都是经过了挑选的,无一不是上上签,无论平安怎么抽签,结果都是大吉大利的。但是这一支签......诚然如他所说,无论是求国运还是求平安,都是极好的。但是姻缘......“囚凰宫中囚凤凰,朱砂心头朱砂血。青女无心贪**,素娥冷意决红尘。” “方丈?” “长公主命中......”空行想了想叹息道,“并无姻缘。”他将签递给了小沙弥,轻轻地走出了去。 小沙弥自然也看见了整首签文,一见那最后一句时脸色一白,竹签落地。他喃喃:“竟是命中无姻缘?”那样的美人,那样的风华,竟是命中无姻缘,注定孤独终老? “两位施主,此处便是清风崖。”面色平和的僧人微微躬身,语调平缓,“两位请自便,贫僧先行告退。” “有劳。”方梓书回礼。 相国寺有三绝,一绝是签灵,后山清风崖上的梅花因盛开繁艳,香飘十里称为第二绝,而清风崖对岸有一处山泉,竟是一年四季温暖,清澈如明镜,从高山上落下,雾气蒸腾,绿树之间宛如有白云朵朵飞升,景观秀丽,乃是第三绝。 先皇还曾经亲自写了三绝冠天下的字给相国寺,而今那字便临摹刻在山崖的岩石上。 “皇姐以为如何?”方梓书望着平安,眼中含笑道。 “相国寺三绝,倒真的是名不虚传。”大片大片的梅花,红艳如凝结的血色,白梅像是玉石精心的雕刻,浅浅的绿梅像是浮在水面的一曲温柔波纹,颜色姿态各异,却是一样的美丽大方。风儿一吹,便是香气浓浓。对岸的清泉直流,明明是暖的,被外头的冷意一熏,却冒了一层烟雾,将周边的松柏笼罩,宛如云间。 景色秀美,看得人心旷神怡,难怪先皇也兴致突来,题字给了相国寺。 方梓书看着平安眼底的笑意,心里也是一荡。他便知道,皇姐看见这里的景色一定会喜欢的。 “皇姐喜欢就好。咱们便多待一会罢。” 平安望向他,却是微微笑着摇头:“景虽怡人,却不可流连。否则将忘返矣。” “说的也是。”方梓书笑了笑。 她既然是觉得在外赏景,恐怕流连忘返,那他就讲将这景色移植到宫中去,好叫她永远留在宫中,永远都......陪着他。 [连载中,敬请关注...] ,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 第五十五章自入春来无好句,杖藜到此忽成诗 “奴婢参见皇上。” 听闻外间奴婢一声,正对着窗出神的洛慧心一怔,回头正见方梓书掀开帘子走进来。她一惊,下一刻便要起身来行礼:“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方梓书搀扶住她,声音温淡:“免了罢。你小心着身子。” “多谢皇上。”洛慧心温婉地笑了笑,就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说道,“皇上怎么有空过来了?” “今日,朕同皇姐去了相国寺,为你和皇儿求了平安锦囊。”他递给她,蓝色的锦囊上绣着两个大大的平安,金色的丝线绣成锦囊周边一圈符文,格外显眼。朱红色的流苏垂悬,有一颗小小的佛珠圆润。“记得要随身携带着。” “多谢皇上。”洛慧心接过了锦囊,心中涌过一道暖流。 “那你好好休息,朕就先走了。” 荡开的笑意像是含苞的莲花,还不曾绽放风华便凋谢,洛慧心看着他的背影,握近手里的那个锦囊,竟似有了勇气:“皇上不如留下来一同用膳罢。”语气温柔,几分试探,几分不确定。 “不......”方梓书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正掀帘子的手一顿,回过头来望着洛慧心面上的期待,却是点点头。“也可。” 他说,也可。 洛慧心心里一惊。自打挽留的话儿出口,她便觉后悔。方梓书来甘泉宫的次数本就少,得知她有身孕起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即使是来了,也是很快便要走的。无论她怎么留,都留不住他迈出宫殿的足。她以为这一回,他的答案也不会意外,没想到他沉默片刻之后竟然答应了。一惊过后便是欢喜。“阿萧,吩咐下去准备午膳。” 听令的宫女也是一喜。皇上还从来没有留下来和娘娘用过膳呢,这是......“喏。” 因考虑着洛慧心孕后嗜好食酸,丰盛的菜色都是偏酸甜口味。洛慧心坐下,一见菜色便去看方梓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菜色可是不和皇上心意?臣妾这就命人撤换了罢。” 方梓书举手拦住了她,神色淡淡道:“都道是‘酸儿辣女’,倒也不错。坐下吃罢。” “喏。”她不自觉地抚摸上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有着温柔的笑意。 方梓书用膳并不在心,洛慧心自然也不敢大口地吃饭,小心翼翼地陪着挑了几口米饭后,突然听见方梓书问道:“洛将军极是聪慧,计谋和战策都属上乘,朕可是听说,洛将军十岁便解了淄河水漫的灾情,却不知道镇国大将军是如何培养出来的?” 他看着她,好似等着她解疑。这倒有些闲话家常的意味,何况他言语间对洛紫禾有着赞许。洛慧心放下了碗筷,浅笑道:“却也不全是我父亲的功劳。” “哦?” “哥哥年幼时候,身体极弱。臣妾还记得那时哥哥每日都是待在房间里看书,连风也吹不得,一天要喝许多汤药,屋子里弥漫的苦药味几乎从未散去。父亲心疼哥哥,不愿叫他吃苦,只想着叫他日后做个书生文人就罢,可是哥哥自己去求了父亲。他和父亲说,他不想做个病秧子,他要变得像父亲一样厉害,长大了可以保护家人。”那一年,他八岁,她四岁。 她趴在门缝中听见他和父亲说话,少年的声音还显得稚嫩,面容也绝没有如今这般的俊秀无伦,她还小,还听不懂那些话到底是什么含义,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坚定的表情。 方梓书并未插话,只是眸中含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哥哥吃了很多的苦,在太阳下扎马步几次昏厥,父亲都有些胆颤,偏偏哥哥醒来便要坚持。后来哥哥渐渐适应了,身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弱,不需要动不动就喝药,能像常人那般行走动跳。淄河水漫,的确是哥哥出的计策。世人送给哥哥“淄河公子”的称号,臣妾当时很为哥哥高兴的,可是哥哥却笑着说不算什么,将来若是能为国效力才是真本事。”洛慧心说到这里,眼神也温柔了下来,好似荡漾了一池的白莲。她的幼年充满了洛紫禾,他陪伴她玩耍,温柔地教导,是兄亦如父。 “哥哥很聪明,很快读完了家里的藏书,学完了父亲教授的东西。父亲和蜀山的素恒道长有交情,便将哥哥送去了蜀山学艺,一去竟是八年。”八年的岁月,小小的少年已然成了风姿翩然的公子,哥哥终于变成了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虽然失去了八年的膝前承欢,但是值得。她很是为他骄傲。 “洛将军这般相貌秉性,竟没有定下亲事?”他的手指轻轻扣在桌面,一手托着腮闲道。 洛慧心一怔,继而笑道:“不曾,但是臣妾还记得那时哥哥远在蜀山,只是每月飞鸽送信来府中叙述事情,在哥哥十七岁时父亲想要给哥哥定下亲事,可是哥哥写信回来,信上说不知学成几年,不敢耽误姑娘的青春,并且心中已经有了爱慕的女子。臣妾想着,那定是蜀山上的某位师妹罢。” “是吗?”方梓书凝眸思忖,继而慢慢笑起来,竟有几分莫测的意味。“同山学艺,师兄师妹相互爱慕倒也是一件风雅的妙事。” “皇上?”洛慧心奇怪。他怎么无端地关心起她哥哥的终身大事起来?莫非是哥哥打了胜仗,皇上想要赐婚? 方梓书站起身来,微微含笑:“朕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慢慢吃。”洛慧心正要开口,却见方梓书摇摇头说道:“千万别饿着,嗯?”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磁性,莫名地霸道和宠溺,洛慧心心中一跳,当下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顺从地点点头,等看着他走出宫殿,她竟是不觉面上飞红。 方梓书走出甘泉宫,脚下一顿,回望时眼眸中闪过一抹幽暗的光芒。 洛紫禾心中的人...... ------------ 第五十六章春风岂是多情思,相伴花前去又来 一去三四月,冬雪早已融化,大地褪去雪白的衣裳换了绿衣。春意一帧,梅花尚冷,满树的梨花剪影有着动人的模样,在微风之中轻轻颤抖,宛然可怜。 “咯叽”一声,鸳鸯推开了窗户。清风微暖,带着花香一路吹进内殿之中,冲淡了殿中的紫檀和汤药的气息。 “长公主,该喝药了。”她端着药呈上,素白的瓷碗中浓郁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放着罢。”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平安不自觉地颦眉。 鸳鸯却没有一如往常那般听话地退下,她小心翼翼地进言道:“药若是凉了,药性便淡。长公主还是先用了罢。” 平安搁了笔,似笑非笑地看着鸳鸯,声音淡淡:“你说话倒是越来越有见地了。” 她的眼中并没有苛责,鸳鸯自然知道平安是在调侃自己,当下掩唇轻笑,“奴婢只是担心长公主的身子罢了。若是说的不好了,还请长公主大人有大量,饶恕奴婢罢。” 平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取过碗来饮下汤药。浓稠而苦涩,像是灌下一碗黄连,顺着咽喉一路煎熬到心底。待用清水漱过口后,鸳鸯将药碗收拾了,对平安道:“今日风光明媚,长公主不妨出去走走,闷在内殿对身子也不好。” 平安轻咳,顿了顿后站起身来说道:“也好。”天气乍寒时,夜间伏案沉睡,纵使披了披袄,也还是害了风寒,缠绵汤药将近半个月了竟也没有好转,着实有些叫人懊恼。 “奴婢去取披风。” 烟明花锦绣,春和日丽,风姿婉约,所有的美丽仿佛都在一夜之间绽放。绿衣红蕊,香气宜人。枝头停留的黄鹂一声声婉转,像是哼唱着一曲婉约风流的小调,暖阳光融,透过树影斑驳漏在地上一片流动的碎金,行走的宫人鬓影俏丽,钩织出的画卷是如此静谧而动人。 “长公主要不要去瑶光台?” “不必。”平安轻轻摇头,思忖片刻道,“去太傅府罢。本宫许久没有和薛太傅下棋了。” “喏。” 箫声清越而悠扬,婉转之处带着不尽的相思。“彼女在汜,不解相思,手握水芝,且歌我知。”这是一首《相思曲》。帝都才子徐卜泰有一日在河边行走,无意间看见对岸站了一位姑娘,姑娘年轻而美貌,宛如水里的莲花。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看着姑娘的时候,姑娘早已爱慕他许久。她的手里握着初开的莲花,对着他轻轻地歌唱,将满心的爱慕和相思都唱给了他。 徐卜泰为之心动,派家人前去提亲时将自己写的诗也一并给了姑娘。最后当然是心愿得偿,两厢欢喜。 徐卜泰的好友司空幸阮为人风流,精通音律,听说了好友的韵事之后,便求来的那首定情诗句,将其谱写了曲子传唱。曲词婉转而清丽,一时广为流传,凡有井水之处皆能歌。 薛含意吹奏《相思曲》,缘由不问而明。 平安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阳光打落在他的侧脸,精致而温柔,纤长的眼睫微微垂落,小小的疏影,一管玉箫,在他的指尖,他的唇边,留下曼妙的声音。微微有风吹动他的鬓角,一缕发丝垂落在侧,微卷。 那个画面,真的很美,美得鸳鸯屏住了呼吸。 一曲罢了,薛含意放下了手里的玉箫,转过轮椅时才发现身后站着两人,目光中有流光闪烁,似是惊喜的烟花,瞬间寂灭,恢复一片平静。 “含意不知道长公主驾到,未能及时见礼,还请长公主见谅。” 平安神色淡淡:“哪里,是本宫来的突兀,打扰了太傅的雅兴。” 他只顾着吹箫,也不知道平安站在自己身后听了多久。听平安语气淡淡地说“雅兴”两字,薛含意的面上不禁一热。“不敢。不过是随便吹了一曲,哪有什么雅兴不雅兴的。”他说的淡然,笑意却未到眼底,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侍书,奉茶。” “喏。”侍书应声,不一会儿便奉上新茶。他一边给平安斟茶,一边说道:“长公主可是好久没有来太傅府了。公子可是想念长公主......” “侍书,你胡说什么?”薛含意面上大热,连忙阻止他说下去。 侍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接着说道:“我哪里胡说了啊。”薛含意待他如同弟弟一般亲近,从来不端架子,是以他从来不惧怕薛含意。“这些日子长公主都没来,公子不是每每望着门口,一听见有脚步声就迫不及待地看啊。一见来人,眼神就失望得很呢。” “好了。”薛含意若是能站起身来,定然要掩住他的口。“奉茶而已,哪里来的着许多废话。下去罢。” 侍书扁了扁嘴,倒也没有继续争辩,奉茶后便照薛含意的意思退下,走到了平安的身后时一脸欢喜地拉走了鸳鸯。 “长公主,你千万......别听他胡说。” “本宫明白。”平安的眼神中有轻柔的水波一荡。 “长公主可是身体不适?”听见平安一声咳嗽,薛含意的眼神一凝。 “失礼了。”平安掩袖,淡淡一笑道,“前些日子受了风寒,竟是到了如今也没好。却不知道是太医不中用,还是本宫的身子不中用。” 薛含意顿了顿,说道:“若是受寒,微臣的师父会给微臣喝青梅酒。不知道长公主愿不愿意试一试?” “哦?”平安微微一挑眉,“那便试一试罢。” 薛含意笑了笑说道:“那便请长公主等一等,微臣去取。那酒的藏处,素来只有微臣知道的。” 平安站起身来走向他:“那本宫推你。” 薛含意一惊,说道:“这怎么敢?长公主金枝玉叶,怎么敢劳动长公主替微臣推椅?” 平安的手已经搭在了轮椅之上:“本宫也并非四体不勤,这点小事怎么就做不得了。你说,怎么走。” 薛含意顿了一顿,说道:“劳烦长公主往回廊直去。” ------------ 第五十七章冰华化雪月添白,一日东风一日香 平安推着薛含意走过回廊,停在院落的左边第一间屋子。木门竹扉,素雅得竟和庭院有些格格不入了。“咯吱”推门一声轻响,迎面可见是书架子的书籍。一桌,一椅,一室安静。薛含意到了墙面挂着的花鸟山水图前,将画儿移开,后头是个暗阁。 “长公主切勿见笑。”薛含意自暗格中取出了一坛青梅酒,回望平安的面色时,他突然有些不自在。青梅酒本该是酿制好储藏在酒窖或者埋在地里,等到了时候再取出来自饮,而不是像他这般藏在书房里。“酿酒的手艺是师父传给微臣的,他说:‘青梅与书酿,风流写文章。’是以微臣也一直都将青梅酒放在书房。” “这倒是个极新鲜的说法。”平安淡淡笑了笑,却又一顿。“从小?” 薛含意抱着酒点头,说道:“正是。长公主有所不知,微臣其实是孤儿。师父当年在乱葬岗无意救下了还在襁褓的微臣,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微臣带了回去。对微臣来说,师父也如亲父。”若没有师父那一念的仁慈,没有他多年如一日的教诲,如今的天子帝师薛含意也不过是死在乱葬岗的一缕幽魂罢了。 “你可恨先皇?” 没有想到平安会这样问,薛含意有些怔忪,但是他很快便笑了笑摇头道:“不。新皇登基铲除其他势力党羽,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师父从成为六皇子的幕僚的那一天开始,就预料到会有那么一天。他是明白也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所以绝对不会因此不会怪任何人。而微臣,更是不敢。” 平安沉默了片刻后,淡淡一笑:“让本宫尝一尝太傅酿的酒到底是什么滋味罢。” 薛含意知道平安不过是想转开话题,微微一顿后含笑点头。 青花婉转,噙着素色的白梅花,淡青色的酒浆入内,宛如青碧的池水。“长公主请。” 平安执杯,酒未曾靠近已闻香气袭人。淡淡的,悠然如梦。酒水初涩,后觉甘甜,余下清香缠绵唇齿之间。清冽而顺滑,顺着咽喉饮下,滋润心扉。 “酒香,味甘,回味无穷,果真是好酒。”平安微微颦眉,“酿法似乎和寻常的酒有些不同。” “然也。”薛含意含笑,眼眸中有着赞许。“青梅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酿酒的水取自冬日枝头梅花上落的初雪,是以味道与寻常的青梅酒不同,味道更加清冽甘甜。” “原来如此。”平安点头,神色淡淡中带着一点愉悦。“有酒无棋,未免失趣。不知道太傅以为如何?” “长公主所言甚是。”书房无非摆了琴棋书画,笔墨纸砚,取棋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 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你来我往之间,乾坤已定下,竟是平局。 “平局?”平安微微一挑眉。 “然。”薛含意含笑。“无输无赢,天下太平。” “好一个天下太平。”平安也笑,“太傅赠本宫美酒,与本宫对弈,又出一句好句,本宫无以为报。”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一架琴上,“先前听太傅吹奏一曲《相思曲》,箫声清婉,本宫虽然不才,却也能奏琴。便以《清平乐》回之,如何?” 薛含意一怔之间,平安已经起身取了架子上的琴。素手轻轻拨弄琴弦,铮铮几声清越,音色甚好。下一刻,琴音便响起来。 宛如清风吹融了雪花,杨柳瞬间绿了河岸,繁盛的花儿抽节拔穗,争相展开风华,宛如早去的青鸾复回,传来的音信温柔而轻缓,像是一曲清扬缠绵的小曲儿钻进人的心里。 薛含意怔怔地看着她。素来听闻平安长公主琴艺无双,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叹。琴弦在她的手下宛如被拨动的心弦,根根撩人。她在他的面前,精致秀美的面容微低,披肩的秀发滑下,好似墨泉。纤长的眼睫微微上卷,好似听着穿花的蛱蝶,素衣白梅,宛如生活。随着琴音越来越婉转,竟有蝴蝶鹂鸟从窗户之中飞进来,停在琴身,落在肩头,围绕着她翩然舞动。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侍书说话的鸳鸯一见此景,不由惊愣。她顺着蝴蝶飞舞的方向跟去,听见若有若无的琴音丝丝缕缕传出,说不出的旖旎动人,她不觉一怔。“长公主......弹琴了?”她和平安在一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平安弹琴。平安曾经说过:“弹琴不过是为了陶冶情操,若无心境而非奏琴,岂不可笑?” 乐由心生。 此刻的长公主是快乐的罢? 正在御书房练字的方梓书听见外头宫婢一轮一轮的呼声,不由地颦眉。是不是他这个皇帝做的太没有威严了,明明说过他在看书的时候外头不许吵闹,敢情他的话竟是不作数了? “小东西,你出去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 “喏。” 小东西应声下去,很快便回来说道:“回禀皇上,外头的蝴蝶鸟儿突然都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好似朝凤,场面有些壮观,是以外头那些奴才便看得失了分寸。” “哦?”方梓书合上了书,目光一转,“可是往风华殿的方向?”他唯一想到的解释便是皇姐在弹琴,就好似当年在父皇的寿宴上那般。 “并不是的,皇上。”小东西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那些鸟和蝴蝶不是往风华殿而去,而是太傅府邸。” 话音刚落,他便能感觉到方梓书的眼神瞬间冷凝下来,连御书房都变得阴寒。他垂眸不语,只在心底暗暗叹息。这些年来,皇上的心思他已经是一清二楚,眼里心里装着的满满都是...... 百鸟同去太傅府邸,无疑是说明了长公主在那处。 也难怪皇上会不高兴。 方梓书脸色阴沉如墨,却慢慢地勾起了唇角,无声而笑.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看来,他不该只是防着那人.还有...... ------------ 第五十八章闲厅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三日后,佑赫城传来消息,燕军溃败而退,却被早已设下的陷阱围困,除了大将军司徒末和几名副将逃脱以外,其余部众皆被擒住,押解回赵国帝都。 赵军大胜,班师回朝。而洛紫禾用兵如神,将军之名也传遍了整个赵国。 高头大马,银白铠甲,俊美而秀彦的面庞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端的是颠倒众生。方从战场上回来,身后的将士还带着一身未褪去的冷硬,叫人望而却步。可是他不同,即便是手里握着长缨枪,他的眼神还是温润的,好似书生少年郎踏青回来的轻松和惬意。镇国大将军的独子,当今皇后的亲兄长,地位尊崇,相貌俊秀,一笑之间宛如乱花迷人眼,如此出色的公子,怎么不是闺阁女子的梦中人? 夹道欢迎的队伍之中含羞带怯的女子可不在少数。可是像站在柳树底下痴痴凝望着马上的将军望得流泪不止的姑娘却是不多见。一双水色潋滟的眸中似爱慕似埋怨,似痴缠似绝望,一时间竟叫人不堪多看。 “公主......”秀美的婢女心有不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说道,“咱们回去罢,驸马想必快要回来了。” 听见“驸马”二字,她的眼眸中水光剧烈一颤,闭上眼睛时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垂落到了衣裳,染湿牡丹。再睁开眼睛时,那人也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而她,唯有沉默着点头。 少时的一场心动,就像是做了一个繁复的梦境,早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天起就应该彻底地湮没在历史之中。再多的不甘心,也已经是奢求。她咬了咬牙,眸底竟有一层森森的恨意。 “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方梓书淡淡道,俊美的面上尽是笑意,“这些日子,洛将军辛苦了。” “微臣不敢。”洛紫禾垂眸,“守卫赵国,本来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实在不敢当‘辛苦’二字。” 方梓书站起身走下台阶,说道:“洛将军过谦了。这一场战事,若非洛将军用兵如神,可要费好些心思。朕要替赵国多谢将军。” “微臣惶恐。” “你一路赶回帝都,连衣服也不曾更换便来上禀,想来应该是十分劳累的,朕别的也就不多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封赏择日再请,可好?” “......喏。” 方梓书眼见洛紫禾退下去,含笑的眼眸登时冷凝如冰。洛紫禾从一进御书房抬眸只看见他一人时,眼中闪过的失落便没有逃脱他的眼睛,临退时脚步微顿,唇欲启而未动,分明是有话。他要说什么? 呵。 他冷冷一笑,推门走了出去。 到了风华殿时,面上又换了一层温柔:“皇姐。” 正在审阅奏折的平安未曾抬眸,只是淡淡道:“洛将军如何?” 方梓书含笑:“一切都好。只是朕想着洛将军行路太久,想必累了,便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平安颔首:“你做的很好。”她抬眸,眸中微微有笑意,“本宫指的是你方才的应对,以及奏章的批阅。” “多谢皇姐赞誉。” 平安揉眉,声音中有喟叹也有欣慰:“恒儿长大了,这些事皇姐应该交给你来做才是。等皇后生下皇子,本宫便可以放心地把赵国交给你了。” 方梓书脸色微变:“皇姐的意思是要朕亲政?” 他的声线锁紧,几分异常。平安觉得有些奇怪,抬眸问道:“有何不妥?”她只是监国,负责将他有能力亲政之前的所有阻碍都清除干净。而今,邵东阁已经伏法,洛鸣和退位给洛紫禾,朝上臣子虽不敢说个个清正廉明,但绝不会有碍于社稷,燕国大患,她也会在那之前解决。而方梓书如今思绪敏捷,分析事情考虑清楚,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明君的资格。 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把赵国交给他? 方梓书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当下含笑道:“朕只是觉得有皇姐在,朕更加心安。何况这些年,不都是皇姐在处理朝政?” “你才是赵国的君主。”平安正色,她定定地看着方梓书道,“恒儿,本宫当初受了父皇的旨意,不得不以监国的身份撑起赵国,但是如今你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本宫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赵国是你的,不是本宫的天下。” “皇姐会离开吗?”方梓书突然问道,“皇姐会因为完成了父皇的嘱托,而离开恒儿吗?” 平安一怔,半晌才说道:“这和亲政,是两码事。” 方梓书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眸色一深,却也没有追问,只是紧紧抿住了嘴唇,瞧着竟有几分孩子气。 平安轻轻一叹。 两日后燕国使者再一次来到赵国。还是一样的人,气势却依然不同。上一次趾高气昂地前来示威,而这一次却是带着金银珠宝前来赎人。 也怪不得司徒末脸色难看。他从来都是常胜将军,不想这一次败在洛紫禾的手里,如此惨烈,险些连自己也要沦为阶下囚等着别人来赎自己。眼下,虽然毫发无伤,但是燕君派他前来赵国,无意又是**的一次羞辱。 想来燕君也是气恼他了。 宴会便是再奢华隆重,也只是映衬他面色如土。 “司徒上将军这是怎么了,莫非我赵国的歌舞如此入不得上将军的耳目?”上位者的声音淡淡,一如上一回听闻。可惜心境却是大不相同。司徒末听来,怎么都觉得像是讽刺。 “并非如此。”司徒末强笑,“赵国的歌舞向来动人,只是下使心中忧愁,没有办法好好欣赏,实在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番心意。” “哦?”平安淡淡地挑眉,“不知道上将军为何烦忧?”她的话落,歌舞声歇下。一片宁静。 司徒末顿了顿,选择直言:“下使的兵士如今是赵国的阶下囚,下使一想到此,便寝食难安。” 平安装作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为了此啊。” \(\) ------------ 第五十九章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平安恍然大悟,仿佛这才想起来有燕赵开战,赵国胜后收押了燕军一事,她淡淡地笑了笑,声音轻轻,如同夜风,说道:“莫怪上将军坐立难安,本宫原还以为是赵国招呼不周,怠慢了将军所致。” “下使不敢。”瞧不出他脸上的笑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司徒末的声音宁静地好似一湖冰封的水,“还请长公主通融通融,叫下使将被俘虏的燕国将士赎回去罢。” “这个自然。”一旁的方梓书不等平安开口便笑眯眯的接了话,“只要上将军愿拿一百两黄金换一个燕国将士,朕和皇姐对此都是乐意之极。” “一百两黄金?”司徒末虽然没有像身边的顾长清那般失态地叫出声来,但是眼眸中不可避免地划过一抹震惊。在他来赵国之前,早就知道这一趟赎人并不容易,也准备了好些珠宝以作应酬,却想到方梓书会这般狮子大开口。被擒的燕国将士没有上万,却也成千,一个便要花费百两,且还是黄金,全部赎了回去,岂不是将燕国的国库也要搬空? “陛下。一百两黄金是不是太......” 司徒末的话还未说完,方梓书接着说道:“并非是朕坐地起价,只是上将军也该知道赵国帝都地紧,朕要腾出空来安置各位将士,又要提供衣食,安抚人心,所耗费的精力可不算少,一百两黄金并不算贵是不是?赵国若是银钱不够,那也不打紧,只要燕国留下欠条,朕也是许上将军将人带回的。”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善财童子,燕国先是示威来赵,言语挑衅,羞辱皇姐,后又调兵攻打燕国,若非洛紫禾阻拦,燕国长驱直入,到那时燕君恐怕还没有他这样的风度,肯叫人把士兵赎回去呢。 一百两黄金一人,他便是漫天要价又如何?燕国能不给吗?为了银财而致将士沦为战奴,燕国君王颜面何在? “这......” 堂下一片面色如土。平安见司徒末试探地看着自己,再看方梓书一脸的笑意,她暗暗摇了摇头,道:“一人一百两黄金着实有些为难上将军了。”她的面色淡淡,瞧不出情绪,“不如这样罢。燕国若是不肯拿黄金换人,便拿玉皇山来抵也可。” 燕国使者皆是一怔。据他们所知,玉皇山不过是燕国境内的一座空山,便是年岁久了一些,平素连猎人也懒得靠近,怎么这赵国长公主竟然想着放弃黄金而选择玉皇山?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不是?想不到这事解决地如此容易啊。顾长清暗暗舒了一口气,燕君理应也会高兴一点吧? 可是正当所有人都觉得司徒末定然会一口答应时,却见司徒末脸色一白,急道:“不行!” 这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平安淡淡地看着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断然拒绝。可是燕使并不是这么想的。顾长清贴近司徒末,声音低而显得几分迫切焦急,说道:“上将军,你糊涂了不成,一座空山换回上千将士,不需花费金银,岂不是大大的合算?你为何不答应?难道你不想快些完成任务回去见陛下吗?” 他知道些什么!司徒末脸色变了一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玉皇山之所以连猎人多不会靠近,不是因为空山无物,而是因为......因为,那是燕国的金矿所在。 倘若真的将玉皇山让给赵国,那燕国的金矿资源便要大大地锐减,没有金矿流通,如何谈得上国家繁荣?不必说攻打其他国家,只等着金矿资源日渐消弭,燕国便是一座“空城”,不攻自破。若是不将玉皇山让出,那么只能用黄金赎人,千名将士所需要的黄金足以消耗这么多年燕国的库藏,如此一来,燕国也是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怎么还有心思放到赵国上? 好狠的一招! “不行。玉皇山不行。”司徒末咬牙看向上位的两人,“好。便按照皇上的意思,黄金百两赎一人。” 顾长清脸色骤变,又碍于方梓书和平安不敢声张,一张清癯的面容被气得扭曲:“司徒末,你疯了吗?陛下要是知道,一定会诛你九族!” “陛下要是怪罪,皆由本将军一力承担。”司徒末自然看穿,顾长清惧怕成这样无非是害怕回去之后燕王大怒,一气之下将出使的一干人都并罪处罚,是以出言。顾长清果然噤言。 “上将军是个爽快人。”方梓书这下子是真的笑开了,他望着平安的眼眸中有着得意,似乎等着她来赞许自己为赵国国库赢得了许多的库藏。平安淡淡地笑了笑,冲着他颔首。方梓书心里一喜,接着说道,“上将军今日想必也累了,不如早些回驿馆好好休息,等到明日再行赎人,如何?” 司徒末笑得勉强:“多谢陛下,下使先行告退。” 燕国使者离去,脚步踉跄,甚是狼狈,远不同上一次的张扬跋扈。坐下的朝臣不免心生得意,彼此相谈欢颜。方梓书也举起了酒杯:“来来来,朕今日心中痛快,与各位大臣共饮一杯。” “多谢皇上。”朝臣诚惶诚恐,莫不是举起酒杯起身而饮干酒水。唯独角落里一人却是酒尽后无声从角落退下。平安看见他的衣角消失在琼花树后面,眼神闪烁了一下,站起身来就要走开。 方梓书顿了一顿正要开口问话,却见平安回过头来说道:“酒气太重,本宫去吹吹风,你在这里罢。” “是。”他一怔,很快便笑着点头。 平安走后,方梓书看着角落里的那一个空位,目光瞬间黯沉。他不动声色地招来小东西:“你跟着皇姐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切记,不可叫皇姐发现了。” “喏。” “来来,接着喝。”他笑得那么灿烂,好似要明亮了整个皇宫。可是谁也看不出,这少年帝皇的心在这一刻有多冷。 [连载中,敬请关注...] \(\) ------------ 第六十章入世冷桃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琼花团簇,宛如香云,垂满了枝桠,仿佛初冬的雪覆盖,流光璀璨,清风拂过便是淡淡的香气。花儿在枝头颤抖,被吹离枝头,像是一场纷扬的雪。那人便站在树下,背手望着湖面。 “洛将军。” “长公主?”似乎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平安,回过眸的洛紫禾眼中一抹诧异,但是很快便收敛,连忙行礼,“不知道是长公主驾到,恕微臣失礼。” “此处也不过是你和本宫二人,礼数便免了罢。”平安淡淡道,“今日虽是接待燕国使者,却也算是将军的庆功宴。将军为什么宁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甚至还退出了宴会?不知道将军有什么心事?” “微臣......”洛紫禾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眸清澈得好似倒映在水中的明月,隐隐透着一点暗伤,“微臣只是想起了在佑赫城战死的将士们。”一样鲜衣怒马的曾经,也许家中有和善年迈的双亲,温柔贤惠的妻子或者年幼的孩子,那午夜徘徊在心口的柔软最终在战场上成为破碎的梦了。也许上一刻还和同营地的战士相谈甚欢,下一刻便是血染沙场一捧黄土掩埋了过往,化作森森白骨。 再见繁华,却如同隔了前尘,总透着疏离和薄情。他望着狼狈的司徒末,想起两人在战场的交锋,那般英勇而意气风发,再见时的狼狈和暗恨,竟叫他觉得几分倦怠了。 平安短暂地沉默片刻。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任何一场战役,无论是胜是败,都会有无数的将士牺牲性命,将军一站成名,也是踏着累累白骨名垂千史。 那是极为残忍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倒是洛紫禾见平安沉默,主动转开了话儿,说道:“长公主的风寒可大好了?” 平安“唔”了一声,颔首道:“已经没事了。”不知道是御医的汤药起了作用,还是薛含意给的青梅酒,又或者是这病本该就要好了。“本也就是小病,你是如何得知的?”平安顿了一顿,有些疑惑。 洛紫禾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臣探望皇后娘娘时,娘娘提了此事。” “哦。”平安点点头,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洛慧心会和他提起自己,道,“本是小病,却劳将军记挂了。” “不敢。”洛紫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抹淡淡的温柔,“微臣平生所愿,不过是长公主凤体安康。” 夜凉如许,他的眼神缠绵而缱绻,若是明白人,一眼便看出他的深情,可是平安却似浑然不知,只是淡淡道:“那便多谢将军了。此处风大,本宫便先回去了,将军也早些回罢。” “长公主慢走。” 洛紫禾站在原地看着平安渐渐走远了,他的目光却还纠缠着那一片堙没的花林。琼花纷纷落下,他在夜色中荡开了笑意。“琼花,又开了。” 翌日上朝,打发了如丧考妣的燕国使者,方梓书决定论功行赏。等一并将士都封赏完毕后,他看向洛紫禾:“洛将军。” “微臣在。” 方梓书笑眯眯地说道:“这一次赵国能大获全胜,将军居大功也。朕决定封将军为神武大将军,赐将军府一座,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另有侍婢三十人。将军以为如何?” 这等大手笔的封赏,无不令群臣侧目,只等着看少年将军跪地谢恩,可是谁想到他跪是跪了下来,说的却是......“微臣多谢陛下的美意。但是,微臣恳求陛下答应将这些赏赐收回,换微臣一个心愿。” 方梓书的脸色瞬间便沉下来,就连一旁的平安的眼中也有一抹淡淡的光。方梓书依然含笑,笑意却丝毫不到眼底:“将军说什么,朕没有听清楚。” 洛紫禾一字一顿:“恳求陛下收回赏赐,换微臣一个心愿。” 群臣皆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梓书自然不能一口拒绝,他微微笑道:“说来听听。” “微臣很多年前遇见一位姑娘,思慕到了如今无法忘怀,可是微臣不知道那位姑娘肯不肯嫁给微臣。是以微臣愿舍所有的赏赐来请求皇上,将那位姑娘赐婚给微臣。” 众臣恍然,一时之间竟有些感慨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竟然是个痴情种子。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姑娘竟是出色如此,叫将军挂念了多年也不敢求娶,以至于要用恩赐换皇上的赐婚。 只是有臣子无意间瞥向了殿上的方梓书,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含笑的眼眸竟叫他看出寒冷的锋芒,他不自觉浑身哆嗦了一下,低头才发现手心尽是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皇上眼底的杀意。 “不知道那姑娘是哪家的小姐,说出来朕听听。” “微臣所求的姑娘。”他顿了顿,抬眸望着平安,“乃是平安长公主。”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朝臣一片哗然,彼此相顾皆见眼底的震惊。谢寒词垂眸,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他竟然有勇气,有勇气去做一件他这辈子都以为不可能的事情...... 方梓书依旧笑得很淡,可是眼底已经是一片冰封,站的最近的小东西明显感受到皇上的杀意。昨夜他将在湖边看见的一切告诉了皇上之后,皇上便是一幅讳莫如深的模样。今日更是不问洛将军的意思,直接就下了封赏,目的显然,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开口,没想到洛将军竟是这般地胆大。 “朕没有听错的话,洛将军是想求娶皇姐?” “正是。还请皇上准许。” 方梓书沉默,望着洛紫禾的目光叫群臣胆颤心寒,可是他却不躲不避,直直地看着方梓书。良久之后,方梓书才说道:“洛将军情深一片,朕本该成人之美。但是洛将军求的乃是朕的皇姐,朕可不敢胡乱下旨。皇姐的婚事,还是问过皇姐罢。”他扭过头,好似询问道,“皇姐以为如何?” 从方才到现在,平安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方梓书将话抛给她。她望着方梓书,他的眼中有着恳求和忐忑,丹朱一样的嘴唇被牙齿咬出血印。眸光一闪,她看向跪在地上的洛紫禾。他也望着她,目光干净而虔诚。 “好。” ------------ 第六十一章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她的声音那般轻,好像是帝都一夜落尽了桃花雪,只等那轻盈的最后一瓣花儿落地,好像是夜色深深里一轮明月淡褪,清辉如纱滑过了碧绿的荷叶,动人却绝杀。 方梓书的脸色刷的苍白,清澈的眸中四月琼花终于在瞬间开尽了,像是被暴风雨侵袭过后一片惊心的荒芜。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颤抖不止。 “皇姐,你的意思是......”她说了好,他的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可是却不敢相信。因此,那回答竟是如此触目惊心,生在心底的花破开了美丽,尖锐的刺划伤肌理,嫣红的鲜血流出来,痛得他喘息也困难了。他宁可自欺欺人地以为方才那一声不过是自己担忧过度产生的幻觉,望着平安的目光乞求而绝望。 平安却没有看他,定定地望着堂下跪着的人,颔首:“本宫答应你,只不过这门亲事须得延迟至年后。将军可同意?” “紫禾敢不从命。”洛紫禾慢慢地笑起来。他这是真的开心,平素自持温柔的人此刻笑得连牡丹也敌不过半分颜色,一双眼眸荡漾的水波潋滟空濛,仿佛是临摹画帖最后落笔的那一抹惊艳。 方梓书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竟是清明如初。他微微地笑着:“既然皇姐首肯,朕自然也没有异议。传朕的旨意,洛紫禾洛将军于赵国有功,为人和善,品貌风流,对长公主一往情深,堪称良配。朕便玉成其美,将长公主赐婚给将军。婚礼便照长公主的意思安排在年后罢。” “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无他事,这便退朝了罢。” “喏。” 小东西赶忙向前扶住方梓书,惊觉他的手心温度竟是冰冷得好似霜雪。他的眸底有一道水波轻轻颤抖,但是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方梓书,只是低眉扶着他走出大殿。 方梓书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如同行走在花间林荫,且看风景如画那般悠然闲适,但是等走到回廊流转无人之处,竟是“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一滩血迹,如花,如朱砂,艳冶得惊心。小东西看得神魂俱灭,脸色惨白,一声凄厉:“皇上!” “朕无事。”方梓书举袖擦拭唇边的血迹,竟是慢慢地笑起来。那笑,如此惊心动魄,他本就生的俊美,如此更是显出几分妖孽。“此事不许你张扬出去,否则......” “喏。”他还在心惊肉跳中,听见方梓书说话,当下头点如蒜。 “他好大的胆子,真是好大的胆子......”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语音温柔得好似床畔对着情人细语,小东西却隐隐约约听出几分阴恨。 是了。旁人不知晓,他却早就知道皇上心里喜欢的女子是长公主。洛紫禾将军依仗军功,竟然胆大地要求娶长公主。偏偏长公主还点头同意了。 这怎么不叫人暗恨? 只是,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上在人前装作风轻云淡,背地里被气得吐血,不知道谁能承受皇上的怒气。 清风如叹。 这里是心惊胆寒,恨意深埋,而在皇宫的另一边却是情景共温柔,脉脉诉衷情。 “本宫之前为了防止魏国趁着燕赵两国开战浑水摸鱼,使得赵国腹背受敌,前去游说魏王,开出条件令他按兵不动。”平安对洛紫禾说道,“条件便是,一年为期,一年后他若能攻下夜池,那么本宫就要将整个赵国拱手相送。是以,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本宫不能与你完婚。你明白?” 洛紫禾何等地聪明。一听平安开口说魏,便已经明白过来。魏国如果倾国聚兵来攻打,要守住夜池的确不容易,但也并非无计可施。可是,他现在想的不是国家大事...... “紫禾明白。”洛紫禾望着平安,目光温柔得好似盛开了一池的白莲。“长公主,紫禾真的好欢喜啊。”那一场年少瑰丽的梦境啊,像是倾城玉璧,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永远说不得,近不得。满心满眼都装了她,可是偏偏只有仰慕着。他以为,美人如画,终究只是他的奢望,即便是孤注一掷地求娶,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他用尽今生所有的勇气,等待春暖花开。 最终等来那一声“好”。 没有人明白这一刻他究竟有多么感谢上天对自己的厚爱。 平安一怔,接触到他的目光竟似有些无措,很快便别开了眼睛。“唔。”她顿了顿,问道,“你之前见过本宫?” “是。”洛紫禾颔首,目光柔和,似乎是陷进了回忆。“那时候,长公主还在潜阳,而微臣尚在蜀山学艺。有一日,微臣奉师父的命令下山到潜阳办事。微臣因此和长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在万华山。”年少意气的他奉了师父的命令下山,办好了交代的事情之后正打算回去,却无意间听见人说起长公主的风华。 他也听说过,赵国长公主平安美貌无比,性子冰冷沉默,才华横溢。可是那终究是听说,往往被夸大神化,就比如说他自己的公子之名。是以那时候,他并没有对见见长公主有多大的兴趣。可是在经过万华山的时候,他听见有乐声阵阵,旋律清扬婉转,竟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调。似笛非笛,似箫非箫,却是说不出地勾人。 他还年少,对乐曲实在痴迷。因此起了心思想要见见这吹奏的人。顺着声音靠近,穿过了茂密的林木,他透过树叶空隙看见了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一身素衣,衣裳上的梅花开得实在动人。乌黑的长发披散,被山风吹起,像是丝丝缕缕的青烟。这个背影,静谧而美好。他痴痴地看着,竟是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有另一个女子走过来,乐声停歇。女子口中说的是,长公主。 他的眼中有波光一颤。吹奏的女子回过身,眉目之间神色淡淡,却是惊人的美貌。她的手里有一片碧绿的叶子,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乐器。 “本宫知道了。这便去罢。” 她的声音好似她的人,冷,却冷得叫他心动。 赵国长公主,平安,从此成了他魂牵梦萦的明月。 ------------ 第六十二章寒宵同作罗浮梦,绝胜东坡在雪堂 他的深情本来就隔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而今终于被揭下,露出的面貌温柔而娇弱,像是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的琼花,风情楚楚。平安并不知晓当初无意识地吹奏了一曲,竟会引得这郎才绝艳的将军一心倾慕。他的目光,清澈而深情。浮生若梦呵,他的眼底有一朵一朵的洁白的莲花盛开,雪色芬芳,缱绻了岁月绵长。 平安竟是不自觉一怔,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 自从她成为赵国的长公主以来,没有敢不对她好。父皇极为宠她,即便她不开口也会将天下至宝送到她的手里;宫中的妃嫔对她好,面对她时面上带着的笑宛如海棠明艳;大臣也对她好,言语恭敬而顺从,丝毫不曾违抗她的命令。可是那种好,也只是好而已。她的心思向来通透,分明看清哪些是利用,哪些是畏惧,哪一些又是因为感恩。 诸事过心,已知头尾。正因为分得清楚,所以她才是那个冰冷无情,心无波澜的长公主。 可是她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的目光可以这样专注,好似要望进她的心底。无坚不摧的心墙隐隐约约有轻轻地崩塌之声。她的心,突然动了一动,像是有鸿羽划过,暖而柔软,异样的很。 “长公主?”洛紫禾见平安微颦眉,眸中有迷茫的雾气,模样竟显得几分娇娇,更是心臆柔软,不由地出声唤了她,声音轻柔,像是吹过弱柳的清风。 平安被他一唤,眼中划过的波光轻颤,却是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本宫另有要事,便先回宫去了。你,自便罢。” “喏。”洛紫禾站在原地望着这赵国赫赫声名,风头无两,素来冷静自持,无惧无怕的平安长公主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声地轻笑。那身影,仿佛是他渴望了多年的明月,终于被揽入怀中。 平成十五年四月中旬。天下闻名的淄河公子,镇国大将军的独子洛紫禾洛将军以佑赫城退燕兵的战绩向皇上求娶长公主。长公主点头同意,皇上便下了圣旨,将两人的婚期定在年后。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便叫无数春闺少女碎了心。 那可是洛紫禾,那是风度翩然,行走日头落幕的长街时背一身橙光,一步步催开帝都桃花的公子啊。那是战袍着身也不改温润,御兵如神,立在长风之中宛如芝兰玉树的将军啊。那是她们殷殷期盼的少年郎君啊。 若是娶了身份卑微的女子也罢,至少身份高贵的小姐还有机会;若是娶了温柔大方的大家闺秀也罢,至少有机会成为洛将军的妾室......或许可以这么说,他若是娶了帝都任何一家的女子都不至于叫人心死至此。可是偏偏他娶的妻子是她。 长公主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不只是个女子,更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剑,寒光摄人,无坚不摧。一步行走,万人退避。她高高在上,随手一指便能要了人的命,这样的狠角色,谁敢和她抢男人? 可惜良配,可惜良配。 平成十五年八月末,皇后洛慧心产下皇嗣。那时候的丹桂已经盛开,香气浮动皇宫。随着婴孩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哭音,传开了一片欢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皇子。”喜婆喜滋滋地捧着被锦衣绸缎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示意方梓书看。 初为人父的方梓书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色,只是淡淡地瞥了孩子一眼:“那便好。” 喜婆一怔,暗自腹诽:皇上这是怎么了,第一个皇子出生,面色惊竟是毫无波澜,好似与己无关。天家喜怒,她自然不敢明面上质疑,只是垂眸看停止了哭声的小皇子。 “皇姐。” “如何?”匆匆赶来的正是平安。她的眉目之间带了淡淡的焦急之色,追问方梓书,“皇后生了吗?” “生了个皇子。”方梓书回答,声音平淡。 忧愁之色瞬间淡褪,平安又问道:“那皇后,她怎么样了?” 喜婆连忙说道:“长公主宽心,皇后没事,只是产后虚弱,昏睡过去了。” 平安颔首。“那便好。” 喜婆奇怪了。天家的心思果真难猜。皇上不过问皇嗣也就罢了,长公主前来,却是问皇子,问皇后,得知一切平安之后竟也丝毫不看皇子一眼。 她的腹诽,自然不被人知。皇子出生,长公主和洛将军定下婚约,自此赵国方家和洛家关堪牢不可破。钦天监定了个吉日,将皇嗣一事上告先皇,又费了几个月的心思,挑了“敏”,“润”,“睿”,“安”等三十一个字贡给皇子起名。皇上挑了“睿”字。是以,皇子名方睿。 很久很久之后,年轻的新君问起小东西,不,那时候的他已经是“老东西”,为什么皇上当初会在那么多个字里挑中“睿”字,是否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希翼时,隔着陈旧的记忆他想起来,钦天监送来那些字的时候,方梓书只不过是淡淡地瞧了一眼,随意抽了一张。可是面对着新君隐隐期待的目光,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是后话了。 有了睿皇子之后,平安开始慢慢地将朝廷的主权还给方梓书,遇事若非难极,绝不插手。以前还对亲政有所抗拒的方梓书不知道怎么竟改变了主意,没有推辞,而是逐步上手了朝政。 三个月间,已经在朝廷上树立了威信。鸳鸯偶然之间和平安说起的时候,平安执笔的手一顿,继而微微笑起来:“恒儿本就聪明,何况这些年有薛太傅在身侧提点着,自然没什么问题。” 鸳鸯含笑:“还须得是长公主教导得好。” 平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执笔:“本宫只是......"后面的话她终究没有说下去。鸳鸯也没敢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平安写字。 琴瑟在御。 岁月静好。 墙角的梅花开得艳丽而娇俏,隐隐带着雪色的冷杀。 ------------ 第六十三章云影花光乍吞吐,松涛岩溜互喧争 平成十五年年末。大雪倾覆一城素白。梅花吐香,在清冷的寒风之中摇曳和着青黛色的屋瓦,几可成画。 一年的时间恍然已过,勉强维持着平静的那一纸协议也作了废纸。魏国不再忍耐,挥师直达赵国夜池。这个消息被八百里加急送到方梓书的手里,堂下的朝臣哗然。将军洛紫禾当仁不让,主动请缨领兵前去守护夜池。 方梓书沉吟片刻,准。 临出征的那一夜,平安见了洛紫禾。 夜风沁凉,她在苑华庭的亭中静静地坐着等候她。素冷的梅花开成丝丝缕缕的芳香,宛如勾魂。明月太冷,银辉落在湖面,仿若冰封。石桌上一樽煨暖的清酒,和着两个聃甸和玉青花杯子。 “长公主。”声音温润,好似暖玉。 “坐罢。”平安甚至没有抬眸便知道是等的那个人到来,她的目光定格在面前的杯子,声音淡淡。 “喏。” “本宫这次找你来,却是有些话要说。”她慢慢地望向他,手指轻叩在桌面,字句清楚道,“魏军来势汹汹,本宫开出那般条件,司马照想来是做了十成十的准备要拿下夜池的。”她曾经拿晋国威胁过司马照,那心思深沉的帝王想必定是做好准备,有办法阻止晋国趁乱而入,势必要拿下夜池。“这一仗,定是十分艰难。” 洛紫禾望着她目光之中的担忧,恍然一笑。他本来就生的俊美无俦,如今一笑之间更是仿若千顷白莲盛开,寸寸精致,寸寸惊艳。“微臣明白。请长公主放心,微臣一定会守护住夜池,守护住赵国。” 平安微微颔首,垂眸不语。 月色打落在她秀美的面庞,几分清冷,几分惊心的动人。纤长的眼睫微微上卷,好似穿花的蛱蝶流连,无辜而温柔。他的心瞬间柔软得像是化开的春水:“长公主。” 平安抬起头看他。 “倘若微臣得胜归来,长公主愿不愿意和微臣离开?” 平安眼中的水光一颤。 他的声音轻柔,好似呵护一朵初开的莲花,那丹青淡淡,落在宣纸最后一抹的温柔,在暗夜里娓娓道来:“微臣想带长公主离开皇宫,离开帝都,去江南看最美的花开,看细碎的雨花石路,泛舟同游,垂钓南湖;去塞北看大漠孤烟,看纷扬的鹅毛大雪,放羊骑马,喝青稞酒。逍遥山水,纵情天地。若是觉得累了,便可以在长公主喜欢的地方停下,盖一间小小的竹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微臣可以去学堂教书,可以上山打猎,绝对不会使长公主伤心难过。长公主可愿意?” 平安的目光中有微光闪烁,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洛紫禾期待的目光便在一片寂静中渐渐黯淡下去,他勉强地笑了笑,起身告辞:“是微臣失礼了。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微臣便先行告退。” 他的脚步却是一顿,微微垂眸看见她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袂,仰起的精致面容带着一点柔软,素来平静如冰的眸中荡漾着融化的水光,声音倒是一如往常的淡淡:“雪扇。兰雪扇。” 洛紫禾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她是在告诉自己她的闺名。在赵国,一个女子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男子,必然是已将他视为夫婿。这个认知叫洛紫禾的眼神瞬间暖下来,他大着胆子去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 平安只是一颤,却没有推拒。 “雪扇。”洛紫禾轻轻地唤她,一声比一声温柔,一声比一声缱绻,“雪扇.....”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冰冷叫人敬畏的长公主,她只是一个初遇情事而有些无措的姑娘,在他情深的目光之中步步沦陷,雪白的面颊上罕见地出现了晕红。“嗯。” “雪扇。”洛紫禾握紧她的手,“你等着我。” “嗯。”她抬眸,强自镇定。“夜池一战,你务必小心。本宫也会想尽办法阻止魏君的野心。” “我会的。”洛紫禾笑得心满意足。他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光,说道,“雪扇,便是只为了你,我也不会容忍魏国的进犯。” 夜风如歌。 雕梁画柱,朱红色的柱子上一道划痕触目惊心,似乎是指甲印深深地嵌入。一双眼睛,黯沉如夜幕,藏不住的恨意和嫉妒,好像有疯狂的火焰在如夜深邃的眼瞳中妖娆地燃起,有足以将世间的一切焚毁成灰烬的炙热。倒映在瞳孔中的男女相拥,高大而俊秀的男子俯身亲吻了素衣女子的鬓发。那一刻,扶住柱子的手青筋暴起。 大雪飘零,洛紫禾再一次领兵出战前往夜池。夹道欢送的百姓无数,殷殷期盼这赵国的传奇大将战无不胜,早日凯旋归来。他骑在赤棕色的高头大马上远远相望,目光含笑温柔,充满坚定。 站在城门之上的平安微微颔首。 “皇姐。”站在她身侧的方梓书声音淡淡,神色十足十像了平安,“你喜欢洛将军?” 平安转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只是淡淡笑了笑,“回宫罢。” “喏。”鸳鸯应声,向前扶住平安往回走,不知道怎么竟想到回头去看一眼方梓书。他还站在原地,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却无端看得鸳鸯的心头涌上一层凉意,她不自觉地颤了颤。 “怎么?” “无。”鸳鸯勉强一笑,垂眸不再言语。真是奇怪了,为什么她方才看皇上,竟觉得有瞬间的凉意?那种冰冷的肃杀带着冬日寒峭的风雪扑面而来,凉意便从脚底上升流窜四肢百骸,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回到风华殿后,平安叫住了欲退下的鸳鸯:“且慢。” 鸳鸯一怔,继而回过身来问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派人去卫国打探情况罢。本宫想知道......”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夜池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即便洛紫禾再三保证,她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责任都留给他一个人。 ------------ 第六十四章回首孤山山下路,霜禽粉蝶任纷纷 平成十五年最后的一月,魏国挥师夜池,这似乎预见了平成十六年的赵国会是一段不平静的时光。那一年,戏子隔着一段柔软的水袖低吟浅唱着十丈软红之外的浮华,荣辱兴衰,花谢花开,仿佛都只是婉转唱腔中一句凄凉的词句,写尽了忧伤和缠绵;那一年,离人望着寂静无声的屋檐上冉冉升起了炊烟青黛了远山,叫风一吹便往断肠之处而去,且听且歌,不惹再看,那些离别的心思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来聆听。 平成十六年,太多的事情让这座帝都充满了忧伤。 而此刻的平安,正在阅览来自于卫国暗探的密报。诸国之中,魏国势强而霸道,多年征伐,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早已是路人皆知,楚国和燕国乃是姻亲,同气连枝,虽然有野心却也只是因此欺负赵国孤弱,自从上一次洛紫禾带兵狠狠挫伤了燕军,又被讹了黄金无数,燕君迁怒上将军司徒末,使得其连降三级,将军权拱手退让给他人之后,燕楚已经是元气大伤,再没有能力对其他国家动干戈,而晋国被魏国授意狠狠打压,自然是不敢再犯。卫国却是迥然不同的,卫国不大,偏居一隅,继位不到十年的新君景帝李莫斯文多情,素来以诗文惊艳名动天下,不似君王更类诗人。 卫国民风淳朴,从来没有想过要征服天下,他们的血脉里更多的是文人的温柔和lang漫。可是斯文并不代表柔弱,卫国人擅长用毒,弹指之间便可以取人性命,这便是卫国能够在诸国中生存得好好的原因。当然,没有攻击性的他们,诸国也是不予考虑的。 鸳鸯心思百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长公主会想要收集卫国的情报。虽然心内不解,但是她也没有质疑,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候平安的指令。 素手纤纤,落在桌面轻叩。平安思忖良久,说道:“传本宫的命令......” “喏。”平安的话落,鸳鸯的眼眸之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顿了顿后应声退下。 太傅府。 薄雪叠假山,素白覆冰湖。一片清芜,唯有梅花殷红如血,绝色俏杀。嫏嬛轩落,临窗而坐的青袍人安静,手里的玉箫通透,却好似丧失了生机。他的目光幽深,渺远,落在那迎风摇曳的梅花上,却分明叫人觉得恍惚。 侍书推门的时候,看见薛含意一转头看清来人眼中惊喜瞬间寂灭后来不及掩藏的失落,他的心里也不自觉一沉。“公子,该用膳了。今日的菜都是你喜欢吃的。” “放着罢,我现在还不饿。”薛含意却是兴致淡淡,连余光不肯施舍给精心准备的午膳,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玉箫,转动轮椅就要往内室走。 侍书着急了:“公子在这里难过伤心,旁人是不会知道的!何必糟蹋自己的身子呢?” 薛含意回眸看他,眸中难得带着一丝愠怒:“你说什么?” 侍书也是急坏了,顾不得自家公子生气,继续道:“却是我胡说吗?公子心里的喜欢从来都只有我知道。侍书是笨,却也不傻。公子你即便是伤神得将自己饿死了,她也不会知晓的!”他不懂什么是情之一字,不懂什么是相思入骨,但是他有眼睛,自己会看。自从小时候被派给薛含意做贴身童子,他便将薛含意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原本淡泊的一个人,在春日脉脉里遇见一生的劫数,从此甘愿轮回红尘,为她辗转,为她梦魂。每一次长公主来的时候,自家公子的眼神总是比平素要亮,听说长公主在泰山祭祀的路上被刺伤,他更是当场急的脸色发白,做什么事情都魂不守舍,一听说长公主回宫便急匆匆地要他带自己去暗处看是否平安。 这一次传出洛紫禾孤注一掷地求娶长公主,而长公主居然应允的消息时,他惊吓得立在原地,只是扭过头去看薛含意的脸色。可是薛含意却没有表现出他想象出的那般伤心或者震惊,他只是笑,笑得风光霁月都淡褪了荣华。他以为没事,他真的以为薛含意没事。 来不及庆幸,他却发现薛含意每日不饮不食,甚至日夜不眠,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外头的梅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就清瘦的人,几日折磨下来,更是憔悴,叫他看了心痛。 “好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样多嘴!”薛含意的面色沉下来,声音也冷如冰棱。他素来温润柔和,即便是他做错了事情,也只是淡淡,连指责都少有,更加不用说这般厉色。侍书一怔,当下不敢再开口,可是心里又委屈又担心,眼眶瞬间便红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他小声地抽泣。 薛含意也很快就冷静下来。他伸手揉揉颦蹙的眉心,声音轻缓:“好了,你如今倒是越来越矜贵,连我说一句都说不得。哭哭啼啼地像个小姑娘,你看像话吗?”他着实失控了些,无论如何,侍书都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说错了话,自己也不该这般厉声呵斥,吓到他了。 “呜。”侍书压制住自己的抽泣,见薛含意脸色变得平静,又忍不住愤懑,瓮瓮说道:“我只是替公子你不值得,长公主每每来寻公子下棋每每都输了,可还是来找公子下棋说话,公子怎么知道长公主心里不是喜欢着公子呢?” “你还说。”薛含意横了他一眼,唇边微微有笑意,虽然极淡极涩,“你还是孩子,却又知道些什么。”她之所以会答应洛将军,其中未尝没有想通过两人的联姻将方洛的关系定得越发牢固的心思,至于喜欢啊......那样文武双全,郎才绝色又对她一往情深的人才应该是她的良配啊。 侍书还想要再说,薛含意却不愿意听下去。一挥手道:“你出去罢,我自己会用膳,免得你唠叨不停。” “喏。” \(\) ------------ 第六十五章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薛含意见侍书扁着嘴,好似极不情愿地退出去,暗暗凝了眸,转过轮椅想要合上窗户。梅花绝艳,他便是有心和梅和雪共眠,也该过问冬风主人。风雪不堪与月色,好教容易莫摧残。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他只以为又是侍书不甘心地回来,连头也未抬:“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了自己会......”余下的话语在看清楚来人之时尽数咽了回去。他的目光隐隐有一道流光:“皇上。微臣不知是皇上驾到,失礼之处还望皇上见谅。” 长身玉树的方梓书静静地站在薛含意面前,俊彦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太傅言重,是朕来得唐突,还未曾请叨扰之罪呢。” “微臣惶恐。”薛含意淡淡地垂眸,“不知道皇上此来,所为何事?” 方梓书寻了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平视着薛含意,唇边温柔含笑,娓娓道明来意:“朕早些日子便想来看太傅,可惜朝中琐事太甚,一直拖延到了今日,还请太傅勿怪。”这不过是个婉转的开头,他也没有停顿等薛含意开口便接着说了下去。“今日前来是想和太傅商量一件事。” 薛含意落在轮椅栏上的手轻微一动:“皇上请说。” “太傅府邸实在清冷,除了侍书之外,服侍的人又少。皇宫虽大,能走动的地方也不多,朕思来想去觉得实在是不妥。”方梓书微微颦眉,目光带着几分愧疚和柔和,声音轻缓,好似不忍大声惊落了枝头的雪。“是以,朕便想着不如在宫外给太傅征一处院落做府邸,可好?如此一来,太傅可以自由外出,朕若是有什么疑难也可以来请教太傅,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含笑,微微俯身靠近薛含意:“不知道太傅觉得如何?” “皇上考虑甚是周全。”薛含意的面色很平静,只是眼底的水光剧烈一颤,镜湖的水月瞬间被震碎,温柔和缱绻肢解,像是开在海上的浮生花,一步一惊艳,一步一奢靡,最后开败了天明。他看向方梓书含笑的俊颜,面前的少年天子早已经学会在不动声色之间掩藏和攻击,便如同他衣裳之上精心刺绣的盘龙,爪牙已然锋利,龙目迥然有光,足够威慑世人。那幼小的恭敬的孩子最终化成记忆的一抹云,化开,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花谢花开。他淡淡地点头,声音轻淡而从容,一如当初他答应平安进宫时候,“多谢皇上。微臣敢不从命。” 方梓书的笑意终于落尽眼底,他笑得很美,像是有无数的梅花落雪,纷纷在他的眼中盛开,一念缘起,一念风流。他站起身来,从容而优雅地说道:“既然薛太傅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便就这样定下了。朕还有事,就不打扰太傅用膳。” “皇上慢走。” 方梓书背手离去,面色欢愉如同春风拂过。薛含意却沉默了,面前的饭菜早冷,失去了香味。他握起了筷子,极慢地挑起米饭送进口中。未曾合紧的窗户被一阵冷风吹开,和着淡淡的梅花香气缠绵,却是幽怨的寒意。他好似毫无知觉,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方梓书的吩咐,底下人自然尽心尽力,动作很快,不到三天就已经打点好一切,他命人将东西收拾好送去新的太傅府邸。马车和马车夫已经等候在了午门,方梓书亲自送别薛含意。 “请太傅放心,朕已经派了人打点了新太傅府的一切。”方梓书笑道。“到了那里,一切都会好的。” “喏。皇上费心了。”薛含意神色淡淡,倒是身后的侍书一脸隐忍的不喜。目光时不时便往深宫处瞟,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方梓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一笑,温言细语道:“皇姐有事缠身,不能前来送行,还请太傅见谅。”语气中几分歉疚,几分可惜。 “长公主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便不要惊动了长公主。”薛含意的眼底一抹淡淡的失落很快被掩藏,他笑道,“那微臣便先告辞了。皇上保重,也替微臣向长公主问安。” “朕会的,太傅此去小心。等朕和皇姐有空了便来看太傅。”方梓书笑着,语气真诚而温和。 “多谢皇上。” 方梓书目送薛含意坐的马车远去,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垂下的眸光晦明难辨。小东西拿不住心思,便试探性地问道:“皇上,咱们回去罢?” “记住了,这件事情,如果不是皇姐亲口问起,一律不许人多嘴。否则的话......”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却偏偏叫小东西听出来森森的寒意。小东西连忙说道:“喏。奴才明白。” 马车行得很慢,却也颠簸。坐不惯马车的侍书看薛含意闭目休息,好似十分适应,心里的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公子。咱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薛含意的眼睫一颤,睁开眼睛看着他:“明日的此时便该到了。” 侍书一怔,继而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这么远?”他愣了愣,“那皇上和长公主还会来吗?”他到底伶俐,一想便已然明白过来。在太傅府住了这么久,一直都无事,可是皇上却无端端地说什么太傅府清冷,不方便,要在宫外另行建一座府邸,却是如此之远。岂不是要在帝都的郊外? 那还谈什么来看望? 这是变相地驱逐! 一阵见血。薛含意的眼眸瞬间黯淡。这件事,他是否乐意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皇上要他搬迁到郊外,他便要去。而长公主...... 他伸手挑开了青色的帘子,回望那一片浮华之地。渐渐地,越来越远,他离开她的世界,一步步远去。从此软红十丈,繁华似梦,已经和他再没有关系。 “公子?公子?”侍书见他愣愣地出神,心里有几分慌神。“你没事吧?” “没什么。”薛含意闭了闭眼睛,将帘子慢慢地放下来。 \(\) ------------ 第六十六章愿借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 平安得知薛含意离开皇宫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情。彼时的她正在内殿和方梓书说话。 “皇姐,这副白玉棋子是最近蓝田的上贡,朕想着皇姐素来爱下棋,便取了来。皇姐看看怎么样?”一个眼神,小东西便将端在紫檀木盒之中的棋奉上,鸳鸯接过放在平安的面前,替她打开了盒子。 蓝田日暖玉生烟。本是产玉之地,上贡的玉更是精致之极。白玉宛如羊乳,颜色单纯,好似瑕疵。一颗颗圆润光滑,整齐地罗列,看得出来工匠费了许多心思雕琢。 平安微微颔首,看着方梓书的目光柔和:“恒儿有心了。”她顿了顿,“可惜本宫对此无研究,不如这样。都说鲜花赠美人,宝剑赠英雄,本宫将其转送给薛太傅,薛太傅是爱棋之人,想来定会好好对待。如何?” 小东西浑身一颤,垂头立在方梓书的身侧噤言。方梓书也是微微一怔。 平安自然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双眉微微颦蹙:“怎么?” 方梓书垂眸,将所有的心思收敛,纤长的眼睫一扇,他微微一笑,笑意中有几分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朕觉得太傅府太冷清,太傅一直住在那里实在不妥。是以和太傅商量,在宫外另立了太傅府邸。月前,太傅已经搬过去了。朕本来是想同皇姐说的,可是太傅却说不过是小事,不要惊动了皇姐,朕也就没说,后来事多也就忘了。”他的眼神清澈而无辜,语气真挚,似乎因没有能留住薛含意而愧疚。 “竟是如此?”平安乍一听也觉得惊愣,沉默片刻之后道,“那倒也好。”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是她硬生生地将他拖进万丈红尘之中。皇宫多诡谲,那样风光霁月不留心头的人,原也不该久留。 “将棋收好罢。” “喏。”鸳鸯听命,端好棋子退下。 “夜池那边情况如何?” 平安问起正事,方梓书的脸色也正经。“一如皇姐所料,魏国几乎出动了全部的兵力来攻打夜池,不过因为夜池地势高,易守难攻,魏军攻了一次,被挡了回去。” 落在桌上的手指轻叩,平安颦眉思忖。夜池虽然小,驻扎的兵力不多,但是胜在四面环山,地势高,魏军便是凶猛,也耐不住爬山路的辛苦。她当初肯孤注一掷地和魏国签下那样的协议,未尝不是考虑到这一点。 只是,协议书上字字清晰,如此诱人的条件,魏国必然不肯轻易放弃。 “皇姐?”方梓书见她垂眸似乎想得入神,不由出声唤了她。 平安一顿,抬眸道:“这一仗,关乎赵国的生死,实在不容懈怠。夜池那边有任何消息,记得马上告知本宫。” “朕明白的。”方梓书颔首。“皇姐勿要过度忧心。保重身体要紧。”他见平安神色倦倦,当下站起身来告退:“若无他事,朕便先走了,皇姐好好休息罢。” 平安颔首。 此时的卫国。 卫国素来四季如春,桃花繁盛,绿树常青,便似人间仙境。卫国人性子多数温柔而风流,不问铁马金戈,只闻诗文才情。其中以景帝为甚。景帝方才弱冠,年纪轻轻,又生的一副好样貌,说话温柔,从不轻易发怒。这样的男子,便是寻常人家也该受得女子倾慕,何况还是九五之尊。 景帝的妃嫔极少,只是东宫和三位贵妃,权为了稳固帝王的权利不得不放置在后宫的花瓶,皆不受宠。 这一日,景帝屏退了随侍的宫人,独自漫步在御花园。桃花一妆一妆,绯红宛如晚霞,微微有清风吹过时,带着淡淡的芬芳。碧绿的树,新装绿萝,开在枝头,染成的画卷如天成。繁复的花,重重叠叠,争奇斗艳。 景帝一路走着,只觉得心旷神怡。 路过含章台时,无意间一瞥,透过花枝看见飘动的衣袂,心中一顿。含章台素来很少有人来,怎么...... 不由生了几分好奇,他挑开了面前的桃花枝走向含章台。 分开的花枝明丽啊,一晃之间便是香气萦绕。清风吹拂,花瓣漫天纷飞,渐迷人眼。他的瞳孔倏地放大,只因面前这一幕情景。含章台上,身姿曼妙的女子翩翩舞动,宛如穿花的蛱蝶,衣袂翻飞,像是突然盛开的花朵。水袖一散,便揽了三千浮华,暖软的红尘一笔融化在她眉心的朱砂痣妖娆,青花白裙,步步生莲花,端庄而曼妙,无一比拟,殷红欲滴的红唇微启,那些柔婉的唱词便如同大珠小珠,纷纷落了地,升起缠绕的烟,一缕一缕困住他的心。 那声音在唱:“紫宸东来不见月,玉皇膝上可怜人。宁不知,桃妆浅浅梳予谁,长歌声里听悲喜;清风不独和花眠,黛山难写秋水帘。空自叹,万花尽头有香缠,袭人不卷珠帘怨。” 歌是好歌,那人更是美人。 坐拥天下的景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美貌最甚的。不,或者说,是风华。他的妃子也美貌,却是低眉顺目,轻声细语,绝没有这等秀丽的风华。 年轻的景帝心里动了动。 眼见女子跳完了舞,就要下了含章台。他走了出去,问道:“你是哪一个宫的宫女?” 女子显然想不到有人会在一旁,听见声音已经是一惊,再回头看他身上的龙袍,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奴婢,奴婢是,是照看御花园的宫女。” “朕说过含章台不许人上去。”景帝顿了顿,“你是新来的?” “是。”她瑟瑟,“皇上恕罪,奴婢并不知道含章台不许人上去,只是见四下无人,才......皇上恕罪。” “不知者无罪。”景帝见她姿态可怜,声音也不由地温柔几分,“你的歌舞很好。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喏。” 抬眸的一瞬间,秋水盈盈,乱了光年。在含章台上看见,已经是难得的美人。可是面前这一抬眸,更是华彩照人。 倾城倾国,不过如此。 ------------ 第六十七章清到十分寒满把,如知明月是前身 一帧风流,共随温柔的桃花从诗经上拓下,写进了卫国年轻君王的心底。那一瞬间,他已是怔怔,只觉得手足僵硬在原地,好似生根的青树,却是声音温淡,好似害怕惊飞了花间翩然的白蝶,小心翼翼地眷念:“你叫什么名字?” 跪在地上的婢女仰起一张搅乱春色的脸,盈盈含着水光的明眸望着他,带了几分小心谨慎,几分羞涩倾慕,声音清婉如同四月里卫国的柔月河水静静流淌被小石惊动的声响,“奴婢名为轻音,乃是出自‘轻影不自月上来,音弦飘渺云下去。” “轻音?”不过两个字,在他的唇齿之间咀嚼一轮回,尽是无限缠绵,叫底下的婢女不自觉地红了脸。微薄的红晕在白玉似的脸颊边,已经胜过了这满园争相开放的桃花无数。他的心动了动,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心底生根发芽,一路攀升的枝叶到达了眼底,开成惊艳。“好名字。” 好名字,亦是好相貌。 是日,卫国皇室的玉碟再写新人,册封昭仪。 自然,此事和赵国并无多大干系。于是我们便说回赵国平安这里。 夜池之战,已经展开近两月。这两月之间,大小战役不断。魏军起初仗着人多,想要硬攻夜池,却被无数的滚石砸下,砸伤士兵无数,也砸乱了魏军心头的第一盘棋局,自后数日没了动静,之后魏军便在夜池城门叫阵,想要逼洛紫禾出来,辱骂赵军乃是无胆之辈,只关闭城门做缩头乌龟,连出来迎战的勇气也无,数万兵马齐齐发生,可谓是声至云霄,壮观得很。守城的有些兵将自然受激,提着兵刃跃跃欲试,想要出去和魏军拼杀,可是一律被洛紫禾驳回,只叫他们安心守在城中,勿要听门外一语。大将军发话,谁敢不听,自然没有人再动了。魏军兀自在门口叫嚣了半天,竟是些许回应也无,自己却喊得口干舌燥,实在不合算,于是放弃了策略。魏国和赵国相隔也不近,近万名将士来时都是抱着满满的信心,只想着不要几日就能拿下这座小城池凯旋回归,谁想到竟是来了两月,连人家的将军都没瞧见一眼,还平白折了许多弟兄,一时心中沮丧。 魏军此次派来的首领乃是兵马元帅庞永。他从戎近十年,素来杀敌勇猛,可是以往对阵都是刀刃相接,马上见真功夫,输了便割脑袋,实诚得很,简单得很,怎么料得到这一次皇上派他来攻打的夜池会是这般状况。偏偏军师又在这时候得了病,连动也动不得,更加别说替他出谋划策。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魏国派使者送来了陛下的手谕。庞永谢过皇恩,立刻便展开卷轴来看。铁笔银钩,不过两字--静待。 “这......”庞永不明白了。皇上派他来分明是为了攻城,如今久攻不下,不是应该送来最好的作战方案已筹快些拿下夜池,怎么是叫他在原地等? 什么都不做? 前来的使者来之前便受了陛下的吩咐,见他一脸不解也没流露意外,只是正色耐心解释道:“皇上的意思攻城太难,不必徒耗费心力,夜池四面环山,唯一的出入口便是城门,只要将军一直驻守在夜池城门外,不用多时相信就能耗尽夜池城中的粮草,到了那时候要拿下夜池便易如反掌了。” 话说的如此通透,庞永自然明白过来,脸上的茫然换了欢悦。对啊,只要堵住了城门,将夜池城中一干人等困到粮食殆尽,不愁没办法攻破,也省得他整日发愁怎么把城强攻下来。“皇上圣明。末将明白了。” 庞永突然又是一怔:“可是,我们的粮草也不够了,恐怕......” “这一点将军不必担心。”使者微微一笑,安抚道,“皇上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运送粮草的兵马已经在路上。粮草甚为重要,将军切记勿要走露风声,倘若赵军知道了,空生事端。” “末将明白的。” 目送使者上马返回魏国,回过身来的庞永已觉得一身清爽,方才在眼中还万分棘手的夜池高山,看着竟也觉得顺眼了几分。低下眸子再看手里握着的手谕,他仿佛已经能看见多日后夜池大门打开,恭迎魏军入内的情景。“传皇上的旨意,停止攻城,静守城门。” “喏。” 翌日,正在研究夜池地形的洛紫禾收到了守城门将士的汇报:“将军,魏军不知道怎么了,竟是齐齐地待在原地,也不叫嚣了。” 洛紫禾落在地图上的手指微微一顿,双眉颦蹙:“怎么说?” “他们好似放弃了攻城,但是驻扎在城门。” 他眸底的光一聚,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想到了原因。“城中的粮草可还够?” 汇报的将士一愣,瞬间也明白魏军的用意,脸色都有些发白:“城中的,城中的粮草还可支撑半月。”半个月之后,魏军围困城门,他们出不去,也没办法在短时间拿出足够的粮草,这,这不是坐等粮空? “半月?”一抹暗光淡过,洛紫禾微微凝眸,目光流转落在地图四面环山的夜池,喃喃道,“竟是半月?” “将军,这下怎么办?” “哦。”洛紫禾淡淡,取过一旁的狼毫笔道,“你们先退下罢。” “......喏。” 等面色异常的士兵退下,洛紫禾蘸了朱砂墨在羊皮地图上画了一圈。红色,触目惊心,一如这战场的颜色。 半个月,最多半个月,这场战役,必须要有了结。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他将桌上的地图指给他们,目光深处有一抹阴霾:“魏军想要围困夜池以至城空,驻扎了城门口不动。魏军的粮草想必也是不够,我料得魏国三日内定然有后继粮草至。这里,东面的此处,以及边角之地,派人暗下看住,一有动静立刻回报。”为了不惊动赵军,魏军运送粮草必然会选择隐蔽而靠近的小路。他察前观后,除了这三处理应没有别的地方。 “喏。” 他不确定,这诚然是一场豪赌。便如同他在朝堂之上孤注一掷地求娶。 ------------ 第六十八章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战鸽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一日可飞百里。足上缠着的信纸不到一日便传到了帝都。方梓书见信,眸色一沉,声音冷冷:“去风华殿。”他的脸色严肃,小东西便是不知也猜到事情不大妙,当下什么也不敢问应声跟上方梓书。 “皇姐。夜池传来了消息。” 正在椅上看兵书的平安一顿,抬眸望着他。“怎么说?” “战鸽携带来的密报,上面说魏军不知道怎么就改变了攻城的主意,数万兵马驻扎在城门之外一动不动,似乎是有意要耗尽城中粮草,坐等‘城空’,好一举拿下。” “是吗?”平安倒未见得多惊讶,甚至眸中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讽刺。这并不算意外,夜池地势如此,强攻不成,反而折损,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着城中人熬不过,自动出城门投降。她的手指微微屈起,抵在唇边轻咳,顿了一顿,反问道:“可将朝中派出去运送粮草的将士召回来了?” “是。朕来此之前已经吩咐人快马加鞭赶上一干将士,要他们务必回归。皇姐放心。”这个时候再去送粮草已经是无用之功,反而有可能白白给了魏军,得不偿失。他并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点,是以在收到消息的第一刻便下令去召回派出去送粮草的将士。相信这时候行路近半的将士已然接受他的旨意,赶回帝都了。 “你做的很好。”平安的眸中有着赞许,手指轻叩桌案,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偏冷如同墙角的晨露。“他们会使出这一招,倒也不出本宫意料。” “那皇姐的意思?”方梓书微微挑眉。 她未言语,只是示意他走上阶来,手脚伶俐的侍女立刻将桌案上的素色花瓶收走,只余下兔毫笔和朱红色的墨水。鸳鸯小心翼翼地从一旁的书案上取下一卷画轴轻轻地展开,赫然是诸国地图。 地图寸寸展露,景致描绘地极为细腻,一山一石,一村一落,便是诸国之间边界为多少距离也详细地写在上头。方梓书初见不由一怔,这等精妙之图,却不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 平安的手指落在图上,正指着夜池。“你看,这里是夜池。夜池四面环山,进出着实只有通过城门。但是你瞧这里,和这里......”素手纤纤,微微往一旁移动分毫。 顺着她所指,方梓书的瞳孔倏地收缩,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喜意:“皇姐的意思,朕明白了。”他道,“朕立刻就下令集结余下的兵马去善代。” 他望着地图上被朱砂圈出的城池,眼中有着些许矜傲:“魏军想要困死夜池,必然会有后续粮草运来,既然来了赵国地盘,是不是魏军拿到手可就说不定。这一次,朕就要叫他们有去无回。” 这时候,春日的阳光恍然从窗扉透进来,隔着镂空雕花的朱木,斑驳有光影。暖软,和煦的金色流光落在了他的眉目,像是婆娑的碎泪。纤长的眼睫便被照得柔软,缠绵而温暖。微微抿着的红唇潋滟水色,好像开在御花园中最妖娆的牡丹花儿,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清澈,却多了一些君王的霸道和自傲。平安望着他,竟然觉得有些恍神。 她早就知道他已经长大,心思缜密,朝政处理井井有条,成为合格的君王。可是这一刻,心底突然有一声喟叹。 父皇便是泉下有知,也应该欣慰,好好地将赵国交给他了罢。 “皇姐......”许久没有听见回声,方梓书转过眸子去看她,见她目光竟是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身上,当下心弦一紧,有些慌乱又有些喜欢,方才那气势万丈的君王威严尽失去,如同被惊破迷蒙的少年郎喃喃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朕,可是朕哪里说错了?” “并无。”平安淡淡一笑,摇摇头说道,“只是本宫觉得,恒儿诚然一大人也。父皇要是能看到你如今这般,一定会高兴的。” “是。”方梓书显然没想到平安会这么说,一怔之下回神,面上隐隐竟有一层微薄的红晕,目光流转宛如醉了好些年的梨花酿,他望着平安,唇边含笑:“这一切,都要多谢皇姐。”如果没有她请来薛含意,他学不成如今的才赋诗情;如果没有她,他的朝廷只是邵洛两家独大,各自对抗,形如傀儡皇帝;如果没有她,也许他早就死在临江王的连珠箭下,已是奈何桥的亡魂。 她是行走在雪间的冰刃,为他挡下灾劫,为他铲除障碍,将人世间最尊贵的东西留给他。 平安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时不我待。方梓书也没在风华殿待太久,赶着去颁发圣旨召集兵马去善代。而他离开后不久,鸳鸯掀开帘子走进来向她汇报:“长公主,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甚妙,本宫没有看错人。”平安的眼中有笑意,却像是冰雪雕刻的冰凌花盛开,透着几分冷意,“传令下去,开始行动。” “喏。” 她的目光落回桌案上的地图。那边已经准备,赵国出兵善代,两厢夹击,她就不相信魏军还能待在夜池城门没有动静。司马照狂妄,只以为她当初走投无路去魏国签下的协议是胡乱葬送赵国,却没有仔细考虑过为什么赵国这么多城池中她偏偏选择夜池。 原因,便在善代。 善代在夜池的百里之外,乃是魏国的一座城池,繁华而鼎盛,魏国的铁矿便在那里。魏军包围夜池,赵军便去围攻善代,且看魏军如何应对? 她只说攻破夜池便将赵国拱手送上,却也没有说过自己不过主动出击? “司马照,本宫便和你赌上一赌。” 菱花镜中映着一身素色衣裳的长公主,眉目如画,精致却冰冷,和着墙角的青瓷白枝的瓶中的几枝梨花,竟有欺霜赛雪的美。她微微抬眸,眸中的光肃冷,好似冰刀生生劈开了那份柔美。 ------------ 第六十九章纸张独眠春自在,漫劳车马笑人忙 夜池那一仗,注定是赵国史册上浓墨记载的一笔。 司马照一开始确实没把夜池看在眼里,何况为了协议他对夜池是势在必得。强攻失败,他下令困杀夜池后,效果却不可观。派去支援的粮草因为顾虑到赵国可能来劫粮,是以走了小道,没想到正中埋伏。浓烟四起,白雾迷蒙将士眼界,混沌中只听见脚步轻轻,和刀锋割喉的声音。等意识到中了埋伏已经找不到退路,便同俎上鱼肉任由宰割。雾丧,未见粮草而一地尸体。幸存的将士又惊又怕,连滚带爬地想要去汇报,却不防胸口一痛,低头才见一支箭穿透心脏,当场跪地死去,临死前回望却见从白雾中渐渐走出来,蒙着面罩的紫衣男子,瞧不出真面目,只是他握着弓的手,当然如玉如霜。 粮草被无声无息地劫走,可怜不知情的魏军还在原地等待,存粮皆无却因旨意而不敢妄动,将士饥肠辘辘只能去半山寻找野果野物填肚,一日二日便也罢了,庞永派去询问粮草的小将竟也没了消息,他起初以为是小将半路逃跑,气愤却也没办法。这时候夜池城中却是煮起了粥,特意选在了风口,粥香四溢,引得魏军腹内大唱“空城计”。 庞永无奈,倒是还在床上的军师听闻情况,令将士将他连榻一同抬到了庞永面前,气息微弱地进言:“将军,这是赵国的阴谋。我军不能再死等下去。” 庞永犹豫:“可是,皇上的旨意......”如果擅自行动,岂不是公然违抗圣旨? “将军,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将士几乎断粮,皇上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咳嗽,断断续续地说着,“赵军必然早有提防,拦截了消息。将军若是还固执驻守此地,情况恐怕不妙啊。” “这......”庞永颦眉,双手背在身后在营帐中踱步。他到底是听惯了君命,从来不曾违抗的忠心将士,虽然心里明白军师说的话在理,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明日若是仍没有消息,再行商议。” 翌日的圣旨果真到了,却是来自善代。手中握着明黄色的手谕,纵马而来的将士一脸焦急:“庞将军,皇上有旨,请将军立刻派兵支援善待。” “什么?善代也出事了?”庞永眸色一沉,顾不得行礼便接过了圣旨。阅毕,已经是脸色青白。身旁将士补充说道:“皇上本来打算派兵,可是卫国不知道怎么,陈兵在常城,皇上不得不将兵力调往常城,而赵国卑鄙,趁机偷袭善代,善代实在坚持不住,皇上才下了旨要将军派兵支援。” 庞永咬牙下令:“来人,吩咐下去,调遣第一支,三支,七支和八支的将士,随本将军前去善代,其余的,镇守原地不动。” “喏。” 得知门口围困的魏军去了一半,连主帅也不见,夜池中的将士着实精神一震,喜滋滋地回来向洛紫禾回报。洛紫禾正看着将士将抢来的粮草运到粮仓中,听闻这个消息,竟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道:“她终究还是出手了......” “将军说什么?”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便是近在身侧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他眉目柔和温煦,好似也很喜悦。 “无他。”洛紫禾向他一笑,次第间宛如百花盛开,一层一层剥落的惊艳。“那便是我们的时机到了。将士们想必也是迫不及待要去试试身手。传我的命令......” “喏。”终于能好好打一仗了,他都觉得身体里的热血沸腾翻涌,当下领命而去。洛将军料事如神,便是在临危之际也丝毫不乱,带领他们找到后城山洞的出口,将大批粮草抢来。有他坐镇,这一场战,必胜罢。 是夜,赵军大开城门突袭。群龙无首的魏军毫无防备,慌乱而毫无章法,最终被赵军拿下。俘虏魏军八百人,斩杀二百余。 庞永刚赶到善代,赵军已退,却听闻夜池那里的消息,当时就被气得火冒三丈,不顾阻拦率兵赶回夜池。可怜跟随的将士几日未曾好好吃饭,又是连日奔波,累的精疲力尽,怎么还是原先以一当十的虎狼之师? 庞永再一次叫阵,不到片刻,夜池开了城门。战马之上,一身银色铠甲的将军宛如天神。 “你这赵贼,真真好不要脸,光知道使暗箭,今日才有勇气出来和本将军打上一仗?”庞永想起眼前这人俘虏魏军之事便气急。 “庞将军何必如此捉急?” “少废话!今日本将军就要将你斩于马下以泄戏弄之恨,俘兵之仇!”他已是摁耐不住,提刀冲了过来。 那一仗,刀光剑影,命悬一刻,到底是怎么样已经是无典籍可考。只是史册上这么写:“夜池之战,长公主假袭善代以怠魏军,将军庞永疲于奔命,将士劳累,后怒与洛将军一战,三十六招败于洛将军,不堪受虏自尽。此一战,耗时三月余,俘虏魏军六千,斩杀三千人。” 司马照听闻将士颤巍巍地汇报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得多震怒,只是冷冷地挥手叫他退了出去。 说来也怪,前几日卫君向他要莲花壁,说死做药引治病重的那无双宠爱的妃子。倾城的玉璧,象征的可是魏国至高无上的权威。魏国百姓的信仰啊,怎么能说给就给?他自然是拒绝,不料一向温和的卫君竟是态度强硬,直接出兵常城,有硬夺之意。他忙于应对常城之危,却突闻赵军突袭善代。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平淡冷静的赵国长公主提出那个条件时,藏着的是什么筹谋! 自己一生谨慎却到底还是小看她,以至于兵败如此。 真是耻辱。 手下的羊皮卷已经被揉成一团,司马照才觉自己失态,他面无表情地将其丢开,起身冷冷道:“来人。” [连载中,敬请关注...] \(\) ------------ 第七十章莫怕长洲桃李嫉, 今年好为使君开 平成十六年四月初,魏君派人送来求和书。“兹承天意,两国邦交应是和睦,如兄如弟,亲近无间。今以一己之误,擅动干戈,遗恨苍生......是愿与赵国结好,求太平天下。” 方梓书接过呈上来的书信,再看匣子中那一卷印着赵魏两国的协议书,抬眸望向殿下的使臣,唇边含着的笑意淡淡:“想不到魏君如今深明大义,苍生必感恩德,朕自然也是乐意之至。” “为了表示朕的诚意,就请使者将六千魏军带回去罢。” “多谢陛下。”使臣叩首。 史册载:“魏使求见上,献书,上欣然,为苍生太平而顺应,将所虏将士送回魏国,仁厚明德也。” 退了朝,方梓书收起求和书起身,面上的喜悦和急迫显而易见。小东西便是不问也知道他要去找长公主,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后,他望着方梓书眼底的欢愉,心内不由一叹。在旁人面前,皇上总是自律而威严,可是一到长公主那儿便如同急于讨得心上人欢心的少年郎没两样了。 “你待在这里,朕自己进去见皇姐。” “喏。” 假山重重,间有流水,清澈而涓涓,像是划过月色的羌笛声,恬淡而安静。初开的桃花,粉嫩新妆,好似宣纸上秀美的仕女眼角眉梢风流的一笔。一树一树,彤彤宛如云霞。清风吹拂,乱花纷飞一地,当真是极美的景致。方梓书却无心去赏,只想着要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平安。 皇姐一直忧心夜池一战。倘若她知道魏君派人送来求和书应该会很开心罢。她素来没有大悲大喜,即便是高兴也是淡淡的。精致,如霜雪的面容衍生出一抹温柔,眼中的水波啊微微荡漾,像是一池的白莲花瞬间绽放...... “长公主切莫担忧,夜池有洛将军坐镇一定不会出事的。”他听出是鸳鸯在说话,不知怎么的,刚要迈过门槛的脚停住。方梓书沉默片刻,竟是没有进去。 “希望如此。”平安的声音浅淡,倒是有些叹息的意味。 “奴婢相信要不了多久洛将军就会得胜班师回朝,那样长公主和洛将军的婚期便近了呢。”鸳鸯似想要宽慰平安,声音略带了几分笑意说道,“长公主理应担心的是,司衣库有没有给长公主做好嫁衣,上面绣的是凤凰好,还是牡丹好。” 方梓书浑身一颤,眸中的欢愉像是潮水退去,黯沉如夜。 平安许久没有回答,正当鸳鸯和方梓书都以为她不会开口之时,听见她道:“这些事,你来筹划便可。本宫不懂。” 竟是默认! 鸳鸯先是一怔,继而欢喜地笑道:“是,奴婢一定监督司衣库给长公主缝制一件最华美的嫁衣。” 握着书卷的手用力,隐约可见绷起的脉络。 龙涎香漫漫,笼罩一殿,像是一层白色轻纱如梦。婴儿手臂粗壮的蜡烛点燃,照明如白昼。 方梓书一人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垂泪的红烛。夜池守住了,洛紫禾明日便要班师回朝。一旦他回来,皇姐便要和他完婚。那时,他已找不出半点理由来阻止。 凭什么! 他的爱慕一点也不会比洛紫禾少,可是凭什么,他从战场风光回来,将军威名远震,志得意满还要迎娶皇姐,而他坐拥天下却只能对着一殿清冷,默默无言? 从此后,她的喜怒哀乐将会隔绝了他,她的温柔和冰冷也再也和他无关。她会像暖和皇姐一样穿上最华贵美艳的嫁衣,一步步走出皇城,走出他的生命。 不,他不许!似乎想到什么可怖的事情,他的瞳孔倏地收缩,一手捂住了心口喘息。他的心口似乎生了妄念,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蛊惑着:“留下她,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一念起,一念生。心底的贪念越来越甚,像是地狱的彼岸花缠上了心口,荼毒理智。 “来人。” 他终于还是敌不过心里的魔障。一步错,步步错,再也没有退路。 很久之后的他偶然间会想到今夜自己做的决定。他想如果他能再选择一次,是否还会下这一道命令,以至于他和平安之间会落得只剩下恨意森森。 还是会罢。 如果再来一次,即便是他知道后来的结局多么不堪,还是会做出今夜一样的选择。毕竟,他想留住她,拥有她。 这一生,他早就堕入地狱。 便在黑衣的侍卫领命退下的那一刻,殿中摇曳的烛光也似被寒风惊到般剧烈一颤。 夜池。战役大获全胜,想到明日便能班师回朝,荣耀得见亲人。一干将士皆是喜形于色,凑在一处喝酒庆贺。“将军,这一仗能打赢,都是你的功劳。” “正是。如果不是将军,咱们真要给魏军困死城中了。” 上座的洛紫禾淡淡一笑,摇头道:“此言差矣。如非诸位将士上阵上敌,便靠着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战功理应是大家的。” “话虽如此,可若不是将军计谋如神,咱们也没那么容易就打胜仗啊。”座下一名将士站起身来,端酒樽相敬,“这杯酒,该是咱们敬将军的。” “敬将军!”齐刷刷站了一片。 洛紫禾一怔,也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愧受了。我酒量不好,便饮一杯,诸位随意。”言尽,酒空。 他这般随和,堂下的将士自也不怕他,副将关和笑道:“一杯可不行。将军班师回朝后便要和长公主完婚,为了这天大的喜事也应该再和咱们干一杯,弟兄们说是不是?” 洛紫禾着实不会喝酒,一杯下去已经是面上泛红,本要推辞,却听得他们说起完婚之事,眸中涌现出欢喜温柔,笑了笑道:“然。这杯酒,我也该喝。” 说是一杯,也禁不住堂下将士一句接着一句祝福,说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花开富贵,举案齐眉”,他堪堪收下,到底还是被“胆大”的将士们灌了醉。 ------------ 第七十一章霏微小雨初晴处,暗数青梅立树阴 丝绸柔滑,细细缝制了嫁衣。腰裙上凤凰华彩欲飞,苏绣针法曼妙,将其绣得栩栩如生,特别是凤凰的双目,仿若落入满天的星辉,清冷而高贵。鲜红的颜色,映着金丝密绣,凤凰于飞,果真大气端庄。凤冠上明珠一百二十八颗,数目虽多,却因珠子镶嵌别致而不显得累赘多余,反而添了几分秀丽。 “长公主你看这嫁衣如何?”鸳鸯正笑眯眯地给平安展示经自己千挑万选式样最后由司衣库女工最精湛的十二位绣娘连日制成的嫁衣。她的目光一顺不顺地看着平安,企图从她的眼神中窥见喜色。终究是失望,“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长公主又怎么会如她所愿,手中握着的笔微顿,她只是淡淡地抬眸看了面前红得妖娆的嫁衣,颔首说道:“不错。” 鸳鸯微微失望,等看见手边的嫁衣和凤冠,她却又高兴了。要不了几日长公主就要穿上这件嫁衣嫁给洛将军了。那俊美秀雅的将军郎和长公主是多么般配啊。 “这是在说什么好事,倒叫朕也听听?” 身后传来的声音叫鸳鸯一吓,登时回身跪拜:“奴婢参见皇上。” 明黄龙袍着身,玉簪束发,俊美无俦的君王面上唇边含着浅浅的笑走进殿内。“起身罢。” 平安停了笔,抬眸问道:“恒儿,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夜池大获全胜,魏君又派人送来求和书,这时段算是太平了。朕只吩咐礼部操办庆功宴,倒也无他事,是以来见一见皇姐。”方梓书落座,笑意盈盈地向平安解释后,目光停留在鸳鸯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收起的嫁衣微微一顿,笑意却是丝毫未减。微微一挑眉,他道:“这是?” “这是司衣库为长公主准备的嫁衣,奴婢特意取来给长公主瞧的。” 方梓书做恍然状:“哦,朕差点忘记洛将军和皇姐有一年的约定,只等着洛将军打了胜仗回来便要完婚。”话未落又拿眼细细观察了嫁衣,笑得有几分促狭,“嫁衣华美,凤凰于飞,相信皇姐穿上了定然是无双颜色。洛将军要是看见了,定然欢喜得很。” 平安微微笑了笑,只是对着鸳鸯道:“你先将东西拿下去罢。” “喏。”鸳鸯听令,将嫁衣折好放回紫檀木端盘,和着凤冠一并要带下去。可是她不过刚刚走了几步,迎面便是面色难看的将士匆匆进殿。他似有急事,连礼也未行,只是跪在方梓书的面前道:“皇上,夜池传回急报。” 方梓书抿了唇,见他眼神闪烁,时不时窥一眼平安,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眸色一沉:“皇姐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这......”他一怔,眼见方梓书和平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暗暗咬牙说了出来,“夜池急报,洛将军醉酒......失足跌进了河中,溺毙。” 字字诛心。 鸳鸯骇得脸色发白,双手一颤竟是没捧住托盘。嫁衣萎落在地上,像是一层血红的梦魇。珍贵的明珠从凤冠上滚落,像是碎了一地的伤心泪。 怎么...可能... 计谋武功皆是无双的洛将军,在战场上没有伤到一丝半毫,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因为酒醉失足而送命?多可笑,她不相信! 方梓书面色骤变,站起身来喝道:“此事属实?” “属下不敢欺瞒皇上。洛将军确实已经身亡,他的遗体......已在运来帝都的路上。” 方梓书颦眉,挥手叫他退下,下意识就要去看平安。“皇姐......”宽慰的话在看清她的面色时便卡在咽喉再也说不出来,他的一颗心被提在了空中,心弦绷紧,竟有些恐惧。 平安还是静静地坐着,平素便是白皙的面色此刻更是苍白如纸,好似随时都能被风吹走,她的眼神,空洞而黑暗,寻不到一丝光啊,像是被逼到绝境,再也没有生机。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好似她的魂都随风飘散,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突然涌上心口的恐惧像是一只来自地狱深处的手,一把抓住他的心往那万劫不复的深渊去。方梓书一步走向平安握住她的肩膀,又唤了一声:“皇姐!” 平安好似才回过神来,目光凉凉地看着他,瞧不出悲喜:“本宫没事。”她口中说没事,方梓书却看见垂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他示意鸳鸯退出去,鸳鸯望着他愣了好久才踉跄地走了出去。方梓书握住平安的手,惊于她的冰冷,像是捧了一手冬雪。“皇姐,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洛将军若是泉下有知。”他说到“泉下有知”时明显感觉到平安的眼睫剧烈一颤,“洛将军也不想皇姐你难过的。” 平安望着他目光中满满的担忧,微微扯开笑意道:“本宫真的没事。”微微停顿了片刻,“你不用担心本宫,此事若是传到皇后的耳边,她定然伤心。你去甘泉宫看看她罢。” “可是皇姐......”方梓书还要再说,被平安截住了话,她摇头:“你去罢。” “好。”方梓书犹豫,见她神色坚决便点头离去,临出殿门前叫住魂不守舍的鸳鸯嘱咐:“你好生照看着皇姐,若是有什么事,立刻命人来报,可知?” “喏。” 等走出风华殿,方梓书收起一脸悲切,对着初开的琼花暗自舒了口气。四周宁静,只听见清风吹拂,错落桃花的声响。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黑衣侍卫走近,靠在方梓书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竟引得他脸色大变。眼中波澜暗起,凝固成冰霜。他的下颚也绷紧,声音刻意压低却不难听出怒意:“简直是废物,就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 天子一怒,他自然不敢为自己再辩解什么,只是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那皇上?” 他沉吟片刻,伸手折下一枝桃花,声音寒冷如冰:“务必斩草除根,不惜一切代价在他上帝都之前找到他!” “喏。” [连载中,敬请关注...] ------------ 第七十二章惆怅汴宫春去后,一枝流落到江南 两日后,赵军班师回朝。夜池一战,赵军以千余人战胜魏军数万之众,可谓震惊诸国。赫赫功勋的胜利之师本该志得意满,荣耀欢喜,此刻却被悲凉的阴影笼罩,只因为重重将士身后护卫着的棺木里,躺着的是这一仗最大的功臣洛紫禾。 早已经等候在南门的洛鸣和一见到楠木棺材便扑了上去,一张清癯憔悴的面容写尽了悲伤。他的嘴唇失尽了血色,嗫喏着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什么,手颤巍巍得抚摸着棺木,动作轻柔,仿佛下一刻便怕会碎开。“紫禾我儿...紫禾我儿...”他仿佛不会说旁的话,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微不可听的颤抖。 他本是战场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威名远震诸国,从来只见指点疆场的威严气势,无人不敢不尊崇,可是这一刻,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失去了爱子的可怜的老人。守护的将士只觉得一阵心酸。 “父亲,切莫悲伤过度。”眼眶通红的洛慧心上前扶住洛鸣和,声音哽咽,“若是哥哥在天有灵,见到父亲如此,也定然会难过,以为不孝。” 她的哥哥,最是孝顺,却怎么狠心叫父亲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洛鸣和没再说话,只是低垂的双眸隐隐可见泪光闪烁。 “开棺。”一声冷冷如同裂帛,惊破死寂。 “不可。”方梓书下意识就要反驳,微微一顿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缓声道,“朕的意思是,死者为大,这时候开棺只恐怕惊了洛将军的安歇。何况已经过了二日......”天气虽然还不热,但是过了两日只怕还是...... 平安却仿若没有听见方梓书的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守在棺木两旁的将士,将士领命揭开了棺木。平安步步走向他,一身银铠着身,双手交叠安放,俊美秀雅的面容安详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竟似睡熟了的模样。 她望着他,恍然想起了初见时,她坐在高高的台上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她,跪在阶下行礼,月牙白色的衣上绣着的青竹傲立,俊彦的眉目温柔,想起他一身戎装在殿中放弃所有的荣耀求娶她。他说:“微臣很多年前遇见一位姑娘,思慕到了如今无法忘怀,可是微臣不知道那位姑娘肯不肯嫁给微臣。是以微臣愿舍所有的赏赐来请求皇上,将那位姑娘赐婚给微臣。” 临行之前,他柔情款款地对着她说:“微臣想带长公主离开皇宫,离开帝都,去江南看最美的花开,看细碎的雨花石路,泛舟同游,垂钓南湖;去塞北看大漠孤烟,看纷扬的鹅毛大雪,放羊骑马,喝青稞酒。逍遥山水,纵情天地。若是觉得累了,便可以在长公主喜欢的地方停下,盖一间小小的竹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微臣可以去学堂教书,可以上山打猎,绝对不会使长公主伤心难过。长公主可愿意?” 如今思来,怎不是前尘隔海?便是那落在夜风里一声缱绻胜过一声的“雪扇”,鬓边温柔灼热的一吻,也似南柯一梦。 这温柔的少年郎啊,从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把自己放在了心口供奉,为她出入红尘,征战沙场,想要带着她离开这富丽却吃人的皇宫去逍遥山水,可是却在最后一步停驻,永远留在过去。 “长公主?”耳畔传来的是鸳鸯惊惧的声音,平安奇怪地望着她,从她的瞳孔中看见一脸惨白的自己。她冲她摇头,声音冷淡:“洛紫禾将军战功赫赫,乃是赵国的栋梁,而今身死,是赵国之失,是天下不幸。追封洛紫禾将军为真武候,葬礼按照一品大员的规格举行。皇上说呢?” 方梓书颔首:“皇姐说的是。”不知道怎么,他的眼神幽幽,有几分说不出的诡秘,但这时也没人细看了。 平安望回洛紫禾,竟是微微一笑:“本宫和真武候有婚约,本该是今日举行大婚,然而真武候不幸身亡。本宫感念真武侯对本宫痴情,虽则生前无缘。”她顿了顿,方梓书不知道怎么,心里竟莫名慌张,隐约有什么超出他的掌控似的。接着,他听见平安说道:“本宫愿为真武侯守节,今生不会再嫁。” 此语一出,在场之人皆是震惊。方梓书更是脸色刷白,向前一步道:“皇姐你......”太多阻止的话想说,卡在喉咙却说不出口。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方梓书,目光恳求。 “长公主的心意,老夫和紫禾都领受,只是紫禾没有福气娶到长公主,又怎么敢连累长公主的一生幸福?实在是惶恐,求长公主收回成命。”反而是一旁的洛鸣和开的口。 洛慧心也含泪道:“是啊,哥哥必然也不会想要长公主做出这样的牺牲。请长公主收回成命罢。” 平安只是淡淡说道:“本宫心意已定,不必多言。何况,这也是本宫愿意的。”她伸出了手,想要碰触洛紫禾,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瞳孔倏地收缩,停在半空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半晌才收回来。“盖棺。” “喏。” 棺木在面前慢慢的合上,将那张熟悉的温柔的面孔遮盖,再也不见。洛慧心扶着洛鸣和滚落一行泪,群臣垂首默哀,只有平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回到风华殿时,她的脸色着实不好,宫女也心知肚明,不敢前去打扰,鸳鸯正嘱咐宫女去准备些安神的茶水时,听见殿内平安唤她,当下进去候命。 平安背对着她,声音极冷:“传本宫的命令下去......” 听完平安的命令,鸳鸯浑身一颤,竟是不自觉后退一步:“莫非长公主怀疑洛将军的死......”咽了口口水,她颔首,“喏。奴婢明白,这就去传令。” 鸳鸯退出,平安默认对一室安静。她垂眸看自己的右手,目光晦明难辨。她方才想要碰触洛紫禾的时候,赫然发现在他的肩头,银色铠甲上有一处乌黑。 ------------ 第七十三章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 青瓷被砸落,碎裂一地,滚烫的茶水飞溅,隐约还能闻见上等的碧螺春茶叶香气。冉冉的白雾,彰显着掷杯人的怒气。负责上茶的内监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吓得面色发白,手软腿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东西不必细看也知道方梓书此刻的脸色该是多吓人,他暗暗叹息,挥手叫内监跟着自己退了出去。 方梓书立身桌案前,脸色黯沉如夜。眉角眼梢刻着的冷意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寒剑,破开的锋芒摄得人不敢多看。桌案上还摆着他作了一半的山水花鸟图,初绘时尚觉满意,而今一看青山隐隐,碧水涟漪荡漾,那成双交颈的鸳鸯竟是说不出来地刺眼,眉锋突突一跳,他伸手将那幅画揉成一团,再狠狠地撕碎,猛地一挥,碎纸片宛如雪花散开。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费尽了心思想要断却两人之间本不该有的纠葛,却在最后的关头功败垂成,只因为,只因为他的皇姐解除了婚约,却当众作了承诺,今生今世不会再嫁! 洛紫禾何德何能,竟使得皇姐做出这般牺牲?他所做的一切,莫非是徒劳了? 方梓书紧紧地抿住唇,垂落的眸光中隐隐有诡谲的流光。 三日后,真武侯洛紫禾入殓下葬。数万百姓长街送行,满城皆素,一片凄容。那纵马而来,温润的少年将军迎着傍晚的霞光进城,影子逶迤落在地上被无限拉长,微微一笑时眼神温柔,瞬间催开了满城的琼花,是多少春闺少女心心念念的梦中人啊,怎么会......一夕之间风云骤变。 说到底最伤心的人应该是长公主罢。婚前遭遇此等噩耗,便是再冷情的人也受不住。天家想来也是极为重视洛将军,葬礼的排场声势浩大。连绵十里,扶棺的除了洛氏族人,皇上和长公主也一并来了。 一身素衣的长公主,全身无饰,只是用雪白的绸带束了乌黑的长发。她走在前头,眸光瞧不出悲喜,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等到棺木被黄土掩埋时,站在身侧的鸳鸯惊觉她的身子颤了颤,鸳鸯连忙扶住:“长公主。” 她的手,冷得像是冬日凝固的霜,一捧凉入心底。鸳鸯抬眸,见她唇色苍白,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害怕:“长公主可有觉得不舒服?” 平安摇摇头,目光依旧落在新坟,淡淡地收回了手:“本宫无事。” “......”鸳鸯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嗫喏,始终没有说出话,只是默默垂眸候在她的身侧。 方梓书首上了香,出言安慰洛鸣和:“将军节哀。真武侯为赵国做的一切,朕都铭记于心。遭逢此事,朕痛失大将,也倍觉遗恨,可是死者长已矣,生者自生存,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将军自己要多多保重啊。” 洛鸣和垂眸谢恩:“多谢皇上出言宽慰。” 方梓书顿了顿,也没有再说什么。 “皇姐,咱们回去罢。”等看着平安为洛紫禾上完了香,方梓书小声说道。 “你先回去罢。”平安没有看他,依旧站在洛紫禾的坟前,神色淡淡。“本宫还想再待一会。” 方梓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颔首离去:“也可。那皇姐小心些,莫受了寒。” 一干人已离去,只剩下山风吹动平安的衣袂。新坟上面的字乃是方梓书亲提,字字饱满大气,铁笔银钩,写着:真武侯洛紫禾之墓。 她微微蹲下了身子,和那坟头齐高,一手顺着墓碑上的字的刻痕满满滑下,仿佛还是和那温润的少年郎对话,声音轻缓如置身梦中。“此处依山靠水,平素里也安宁得很,想来你应该是满意长居于此。”顿了顿,她望着“洛紫禾”三字,面上竟有一层薄薄的笑意,宛然一叹。声音很轻,即便是近在身侧的鸳鸯也听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见被山风吹得模糊的几句断断续续:“...大漠孤烟,江南春雨,想来...也只得是我一人......” 鸳鸯突然觉得心痛。自从长公主答应了洛将军,或者说真武侯的求娶之后,虽然不说面容满面,欢喜爱恋,但是那淡淡的神色之间已然可以窥见几分细微的温柔变化。她还记得,她将那件华美的嫁衣展示给平安看时,她虽然表现得无所谓,可是眼眸深处隐约有羞涩和期待。 可是这一切,全碎了。真武侯死去,长眠地下,所对的唯有一座冷冷的墓碑,而长公主眼底的那些情愫便在那一刻抽离地一干二净。 “走罢。”平安站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道。 “喏。” 素衣渐渐远去,隐藏在不远处树后的女子踉跄着走近他的坟前,等看清墓碑的名字,竟是双膝跪地,失去瞬间失去了气力,一张秀美的面庞血色全无,眼眸盈盈有泪滚落,滴在衣裙上染开一圈,这女子赫然是大理寺卿夫人,暖和公主。暖和的手颤巍巍地碰触到了墓碑,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冷:“将军,你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啼血的杜鹃,“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她以为自己被平安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是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平安定下婚约是凄,可是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只有永远地,失去他才是世上最大的不忍。“是,我诅咒了你和她的婚事。我不想你们成亲,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是用你的命换来的。你的武功那么好,怎么可能会这样死去?”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竟是不断,“你起来,不管你是要和她成婚还是要娶别人,只要你起来,我都不会再嫉妒。将军,你起来啊。” 她哭的肠断,可是回答她的只有沉默的墓碑,好似怜悯的不言。她终于扑在墓碑上大哭起来。 可惜,这一场伤心,该知道的人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不会再醒。 ------------ 第七十四章一枝两枝横复斜,林下水边香正奢 已是半月之后。暗卫来报之时,方梓书正在御书房门外的花圃侍弄初开的玫瑰。洁白如雪的玫瑰花,重重叠叠,宛如一只精致烧制的官窑白瓷碗,细细的香气飘散,在他的掌下颤巍巍挺立,宛如羞涩的白裳仕女。 “皇上,据臣等所探......”侍卫一字一句地将探出的情况回报给方梓书,等说到最后一处时,方梓书眸色一沉,手下竟是一阵刺痛,才发觉失神之间被玫瑰的花刺刺伤,一滴殷红的血珠子瞬间沁出来,妖娆艳丽。方梓书微微颦眉,从袖中取出手帕擦拭干净血迹,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此事,朕从来都不希望传到旁人的口中。你们办事不利,叫人逃了出去,现在还敢来找朕?”帕子被丢在了地上,上面的梅花和血迹有些惊心得美丽。“处理干净了。” 他的语调平静,仿佛只是和他讨论今日的天光,可是暗卫却听见了隐隐的杀意,当下神色收敛,垂眸道:“喏。” 方梓书望着面前开得如火如荼的玫瑰,不知怎么就觉得兴致缺缺。他皱了眉,扬声道:“来人。将这些玫瑰全都给朕拔了,种上梅花。” 宫人垂首:“喏。” 满园洁白的玫瑰还开着,却是风中颤抖。留守的宫人心内可惜,暗暗摇头心道:天子的心思真真难测,前一刻还温柔呵护,下一瞬间就变了脸色,要尽数除去了。 却说这厢里平安正在提笔写字。心静如山,不徐不疾;心止如水,不动不谙。这些日子,朝中的权尽数交给方梓书,她也再无旁的事情需要劳心,每日便在风华殿中看书写字,有时皇上会过来陪她说说话,对弈,也只有这时候,她的眼中才会有些笑意。 本来就安静,自从真武侯出事后,长公主越发缄默了。 守在外间的小宫女大着胆子从帘子窥见平安的模样,秀眉颦蹙,隐隐觉得难受。真武侯逝去,长公主也下了誓言今生不再嫁人。可是她这么年轻美貌,以后的人生都只能伴着烛火清风,笔墨纸砚? 她将将一叹,听见传来的脚步声登时醒过神来,垂眸退到一边。来人正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鸳鸯。鸳鸯跟着长公主,素来也冷静自持,可是这一刻,小宫女却见她脸色青白,身子微微颤抖,连步伐都有些不稳,她向她行礼,鸳鸯也恍然无视,眼中好似没看见人,径直往殿内走去。 小宫女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自觉地咬了嘴唇,担心地望着帘子后头,也不知道鸳鸯和长公主说了什么,方才还面色平静的长公主登时眼神大变,嘴唇失尽颜色,以一种近乎凄厉的声音问道:“此事属实?” 鸳鸯颔首。 下一刻长公主便站起身来,大步地走出。当她走过时,小宫女只觉得浑身一阵凉意,从脚底一路流窜到四肢百骸,叫她僵硬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她隐隐约约地明白,出大事了。 “人呢?”一身黑衣的暗卫目光冷冷,直直地射向面前尚且面色自若的男子。 “他已经死了。”一身青衣的男子声音轻缓,仿佛正和老友闲聊。这话未免有说谎的嫌疑,可是他没有。那人的确已经死了,受了重伤还躲避满城的追兵,拖着不去就医,等到将真相告诉自己之后便咽了气。 暗卫微微眯起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目光澄澈,不似作伪,也就相信了,心内暗暗舒了一口气。“皇上特意嘱咐我等说,太傅大人是皇上的恩师,不容我等强来,是以准备了此三物给太傅选择。我等不过奉命行事,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太傅大人宽容。” 羊脂白玉杯,三尺白绫和一把精致锋利的匕首静静地躺在紫檀香木的托盘,等待着面前的人选择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羊脂白玉杯中酒水殷红,三尺白绫和一把精致锋利的匕首静静地躺在紫檀香木的托盘,等待着面前的人选择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青衣轮椅,眉目俊雅而落拓,正是薛含意。 他淡淡一笑,道:“皇上啊......”那年幼的孩子此刻已经是心思难测手段狠辣的君王。说不出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从他将奄奄一息的人救下听到那个惊天的秘密,他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我那侍童年幼,可否行个方便,放他一条活路?”或者他该庆幸此刻他外出采买,才不至于面对这一幕。 暗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是没有答应,是决心不留活口,以免走漏了风声。“太傅大人请罢。” 薛含意一顿,竟是笑起来,眉目鲜活。他伸手向玉杯,一饮而尽:“诸位可回去交待了罢。” “走。”见他毫不犹豫地喝完了毒酒,暗卫一怔过后不知道怎么,竟有些心虚,一挥手众人退去。院落安静,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薛含意抬眸,院中的树叶因为风吹而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院中的小池之中,远随着流水而去。他捂着渐渐绞痛的心口,却是长叹一声。黑红的血顺着嘴角滴落在青色的衣裳,像是晕染的牡丹。真的很疼,像是有一把匕首扎进了心底,他痛得从轮椅上跌落,蜷曲成一团,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边依旧有笑意。 薛含意陡然听见平安的声音,蜷曲的身子不由一僵,强自抬头去看她。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长公主,你来了?” 平安从来没有觉得他的笑意这么惊心过。她跪下来抱住他,鲜血沾染了白衣也不顾,她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面:“我来迟了?我到底还是来迟了?”她的声音颤抖地不像样,嘴唇不停地颤抖,一点也不似平素里那般冷静自持的模样。 薛含意却觉得心满意足:“含意真想不到长公主会来,我,我很高兴。”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够让他再看见她一次,真是上天的仁慈。 [连载中,敬请关注...] ------------ 第七十五章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 “你别说话。来人啊,去叫大夫,去叫大夫!”这才赶上平安,匆匆走进院子的鸳鸯一看见这一幕也是惊地叫了一声,当下退出去找大夫,在门口却撞上了一无所知的侍书。 他怀里的东西被撞落,正是不满,却发现是鸳鸯。眼神一亮,问道:“你来了,那长公主是不是也来了?”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他笑眯眯地想着。这下,公子应该很高兴啊。 鸳鸯却是一脸泪,揪着他的袖子问:“你快带我去找大夫,快点。” 侍书这才觉得不对劲,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突然要找大夫啊,你是身子不舒服了,哭成这样?” 鸳鸯道:“再迟就来不及了。你倒是快些带我去啊!” 侍书惊惶,也顾不得采买回来的东西,随便放在了门口就带着鸳鸯走:“好,好。我这就带你去,你别哭了。” 薛含意怎么还笑得出来?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还笑地出来,怎么还敢和她说看见她高兴?“是我不好。”本是云中自由自在的野鹤,逍遥来去,是她因一己之私生生地将他扯进了红尘,连累他被囚禁自由不算,如今还丧了命。“倘若当初不是因为我,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下场。” 薛含意摇头纠正:“不,长公主。”他含笑,好似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答应入宫,那是我一生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话落,又是一大滩血迹。 “有一件事情,我......”薛含意扯住了平安的袖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一直没有勇气和长公主说......” 平安望着他。 他喘息更急,脸色灰白,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再也没有力气了。扯住袖子的手一顿,慢慢地垂落了下去。多遗憾啊,那句话,到死他都没有能够说出口。 不,或者他应该知足,至少临死前的那一刻她全心全意地陪伴着他。 比起那人,他能死在她的怀中,已是莫大的幸福。 他闭上了眼睛。 平安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侍书一见到面前景象,瞳孔倏地收缩。他尖叫着扑上来:“公子,公子!”身后跟着的鸳鸯眼眸黯淡,从袖中取出银子给累得喘息的大夫,声音轻恍:“不必了。有劳大夫跑一趟。” 侍书哭得泪眼模糊,头脑却是出奇地清醒。他拾起跌落在薛含意身边的,碎了一角的羊脂白玉杯,眼眸中有一抹痛心和恍然,口中笃定:“是皇上,一定是皇上派人害死了公子!” 平安猛然抬眸:“你何以这般笃定?”她的声音像是被割裂的铁屑落在霜雪,冷得隐约闻见血的气息。 “那一日......”自从住到了这里之后,公子的生活变得更加平静,院落虽大,平素里却是无人过来。可是那一日入夜,他却听见敲门声,一阵一阵断续,本疑心是听错,打开门后却真的看见一人倒在门口。公子见他可怜,伤势又重,便好心收留了他。在他烧好热水想要端过去,却在房门口听见一个惊天的秘密。 那人躺在床上气息虚弱,正对房里的薛含意说道:“......本不该到此连累薛太傅,但是我身负重伤,皇上又派了追兵,城门把守森严,别说面见长公主,即便是靠近城门也会丧命,无奈之下唯有来此找太傅......希望太傅将真武侯的冤情上禀长公主,还真武侯一个公道。” 他说:“那一日我等庆祝夜池打了胜战,明知真武侯不会饮酒还以恭喜他和长公主的婚事为由灌醉了真武侯。事后,我想着不好,便想去真武侯的营帐中看看情况。可是到了,到了营帐门口时就听见有人和真武侯说话...却是皇上派人送来毒酒,要害死真武侯...当时我便躲在了营帐之外,眼睁睁地看着真武侯喝下了毒酒,倒地死去。” “我见那些人将真武侯的尸体抛到河中,便想去打捞上来,没想到还有人在暗处看着,趁我不提防,刺伤了我...我和他对打了几十招,勉强才逃走...一路不敢耽搁......可是想不到皇上这么狠毒!连城门都不让我靠近,步步紧逼!” “太傅,此事如今唯有你知,恳求太傅将真相告知长公主,这样我也算是对得起真武侯......” 侍书从来没有这样条理清晰地将一件事情还原过,一字一句皆是诛心。鸳鸯捂住了嘴,不让抽泣声漏出。 平安却是淡淡地笑了一声,将薛含意抱紧了。她怎么会觉得这样冷,仿佛体温一点点被生生抽干,冷意将血液冻结,碎裂呼吸。 好冷。 “皇,皇姐。”身后传来的声音清雅,却是颤抖的音。侍书猛然抬头瞪着来人,目光恨意森然,只是碍于他身边的侍卫,没办法靠近,这才压制着。 方梓书站在院门,本该整洁的衣袍因为来得匆忙而有了褶皱,发丝也散落在脸颊边,俊秀的面容苍白,嘴唇和牙齿一并在颤抖,,眼神惶恐而畏惧,看上去真是狼狈得很。 平安木然,她慢慢地扭过头看向方梓书,见他面色仓皇竟是微微一笑,眼神平淡:“恒儿,你过来看看你的太傅,他的身子已经凉了。” 方梓书磕磕绊绊地说道:“皇姐,你听我解释......”他如此惊惶,以至于忘记“朕”,直接称呼了“我”。自得到回禀说平安赶到了太傅府时,他的心便是恨恨地一堕,手脚冰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急急忙忙地骑马赶了过来。他想过平安也会会发怒,狠狠地指责,可是却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木然,冰冷,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看着陌生人。 未出口的话被卡住,他突然觉得窒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涌上心头。 ------------ 第七十六章急须沽酒浇清冻,亦有疏梅唤客看 平安慢慢地站起身,因为跪地太久有些站立不稳,身旁的鸳鸯赶忙扶住她。平安定定地望着方梓书,字字句句清晰:“本宫只以为你学到了计谋和行事,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手段狠辣干脆。你害真武侯,可是畏惧功高震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本宫想不到你会这么狠心对自己的太傅下毒手?”她从发觉洛紫禾的死因有异后,曾经怀疑是司马照不甘战事惨败,表面求和却派人暗害,或者是赵军中有人嫉妒洛紫禾战功赫赫,趁着他毫无防备害死他。她想了很多,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竟然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帝王!真相如此触目惊心,风中摇曳的白玫瑰温柔,却在不经意之间衍生出尖锐的刺,尚觉得赏心悦目之时,那些刺便狠狠地刺进了心底,鲜红的血液啊一路流窜,将白色的花染出惊心的鲜艳,蔓延到她的脚边,像是冰冷的藤蔓慢慢绕了腿,掐进骨骼,叫她觉得心寒。是她的错,早在当初薛含意无声无息地离开皇宫,而方梓书一脸愧疚地说是薛含意不愿意打扰她,自愿搬出宫时,她就应该反应过来。可是她从来没有,甚至连质疑的心思都不曾起过,只因为是方梓书。 方梓书无言以对。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事实,他承受不起她得知后的后果而苦心孤诣地遮掩,可是她那般谨慎聪慧,到底瞒不住。那遮羞的幕布被生生地扯下来,**裸地呈现在她的面前。他想要解释,可是解释什么,解释他派人暗害洛紫禾不是因为害他功高震主而是恨他求娶她,解释他派人送毒酒给自己的恩师掩盖真相只是为了怕她知晓真相再不理睬他? 平安见他白了脸色,眼神闪烁,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心内的那最后一丝期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靠近他,声音轻淡,像是开在午夜里的花。“是不是有一日本宫碍了你的路,你也要赐给本宫一杯毒酒?” “不!”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朕无论如何也不会害皇姐的。皇姐,朕是一时糊涂做错了。朕一定会将太傅的葬礼办得隆重,以告慰在天之灵。皇姐,你,你原谅朕。” “原谅?”平安听他说完,目光不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恳求而忏悔,却是诚心至极。可是,不再清澈了。平安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着方梓书了,他的眼神黑白分明。深处的波澜却像是埋藏了阴霾,并不是记忆中单纯清澈,叫他看起来有几分陌生。 方梓书的目光可以算是乞求了。 “皇上乃是九五至尊,做事又岂需旁人原谅?”平安的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却是触目惊心的冷芒。她瞥了一眼跪地抽泣的侍书,说道,“倒是本宫求皇上大发慈悲放他一条生路罢。” 方梓书藏在袖子中的手颤抖,他强自笑道:“自然,一切都听皇姐的。” 本在地上沉默的侍书却跪在平安的面前,垂眸道:“长公主,公子曾经和侍书说过他希望死后葬在他的师父韩风的墓边,以便在黄泉下侍奉他。是以,希望长公主成全。” 平安默然片刻,点头应允:“可以。”顿了顿说道,“你可愿随本宫回宫?” 侍书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却是隐约听见他还带着颤抖的声音:“多谢长公主。只是公子没了,侍书不愿再回那伤心之地去。请长公主准许侍书留在宫外,陪伴着公子。” “好。”她点头,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风轻云淡:“鸳鸯,回宫。” 方梓书一见她走出院落,犹豫着要不要跟随。身边的侍卫靠近,低声问道:“皇上,那这个......”他看着抱着薛含意的尸体伤心欲绝的侍书。 方梓书的眼神阴下来,声音肃冷:“方才朕答应皇姐的话你莫非没有听见?”若不是他们办事不力,何至于会让那副将逃脱找到薛含意,何至于前脚下手后脚就被平安知道?他的表情也冷得惊人,甚至带着隐隐的杀气。 侍卫周身一凉:“喏。” 方梓书也顾不得旁人,赶忙追出,平安已经是骑马绝尘而去。他的心一凉,咬咬牙,道:“回去。”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去风华殿求见平安的时候得到了验证。鸳鸯拦在门口,脸色平淡,态度恭敬语音却疏离:“皇上,对不住。长公主吩咐奴婢等在这里,若是皇上要来便拦住皇上。长公主说,皇上如今君威正隆,这风华殿太冷清,长公主精神也不大好。”稍稍顿了顿,她抬眸望着面色微微有了变化的方梓书,目光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怜悯。“还请皇上以后不要再来了。” “皇姐真的是这样说的?”方梓书的脸色灰白。无论皇姐是打也好,是骂也好,他都甘愿领受。这些事情是他做的不好,只要皇姐能够消气。可是她不愿意再见他。 划开了界线,将他隔绝。 “是。”鸳鸯颔首,“皇上请罢。” 方梓书心突然揪着疼了一下,心痛之外却带着一些悲愤。就因为洛紫禾,因为薛含意,她就不再理会他!莫非他们这么多年的情意都敌不过那两个男子?他对她一片痴心又到底算什么? “好。皇姐不肯见朕,朕便走,朕这就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方梓书颔首离开,临走之前又忍不住回望,殿中宫人各自来去,鸳鸯依旧立在原地,而平安......眸光一暗,他提步离去。 鸳鸯轻轻一叹,回内殿向平安回报。 “长公主,奴婢已经按照长公主的意思请皇上离去。” 平安好似没有听见,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鸳鸯见她脸色难看,心里想起方才黯然离去的方梓书,竟是一叹。皇上这次,只怕真是伤了长公主的心了罢。 也不知道要僵持多久情况才会好转啊。 ------------ 第七十七章日出冰湖散水花,野梅官柳渐欹斜 七月。莲花温柔了一池的碧水,映着和煦的阳光,璀璨流金,岸边的杨柳像是仕女柔软的腰肢,弯弯垂下,延伸到了水中。清风吹过,香气摇曳。 鸳鸯端来药碗,见平安目光愣愣地望着手中的一管玉箫,心内咯噔一跳。这管玉箫是侍书临走之前赠予长公主,乃是薛太傅的遗物。长公主睹物思人,定然心情难过了。 整整三个月,长公主都没有见皇上。无论是皇上求见,还是派人赠送东西,无一不被长公主推拒。一连一月,皇上想来也是失望,再没了动静。后来便是零零碎碎的一些消息,听说淑妃怀了身孕,御医诊脉后说脉象圆滑走珠,理应是双生子。皇上闻言大悦,晋升为皇贵妃,赐封号“静”,听说皇上月前瞧上了司衣库的一个宫女,宠爱殊甚,特封为答应,赐居暖风殿主阁,几乎是日夜相守缠绵。 鸳鸯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这般僵持下去,莫不是真的没有转机了? 收敛了心思,鸳鸯面上挤出笑意来说道:“长公主该喝药了。”从太傅府回来后,长公主越发沉默,几次夜间惊醒过来都是一身冷汗,虽然每一次她询问,长公主都说没事,但是很快就病倒。乃是久思忧伤,积劳成疾。这不,一病病了近三月。 “哦。”平安淡淡地应声。 鸳鸯见她喝完了药,担心她又看着玉箫忧思太多,对身子不好,想了想后进言:“长公主,你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这时节,莲花开得正好呢。” 平安一顿。目光落在鸳鸯殷切期盼的笑容,颔首道:“也好。” 鸳鸯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奴婢去给长公主取披风。”她说这话确是在劝慰,却也没想过平安会答应。见她起身,喜滋滋地退下去拿了披风,折叠在手,跟随着平安走出殿内。 却说御花园这厢里,真是花叶繁盛,香气袭人。檐牙飞啄的凉亭中的石桌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美酒,上好的羊脂白玉杯小小一个精致,被把握在纤长白皙的指尖,指甲却是干净磨得平平。手指的主人足下乃是刺绣梅花缎面的宫鞋,上头的流苏浅蓝,像是幽兰盛开,一身虽是绫罗,却是素白,除了腰间有一圈梅花刺绣外别无装饰,发上也不过一支白玉簪。虽是素得有些过分了,却压不住面容秀美。 “主子的手可真好看。”身侧的奴婢见丽人神色倦怠,好似对这园中的花儿提不起兴趣,便嘴甜着奉承。虽然是奉承话,但也出自真心。“若是指甲能涂上丹蔻,定然会更加动人。” 这话一出口,丽人的脸上原有的几分笑意登时收敛得干干净净,竟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堪了。宫女不知道这一句夸赞哪里出错,见对面的宫女姐姐眼神示意她莫要再说,倒也明白这时候保持缄默才是上策,当下退后了一步。 宫女本是赞美奉承,却怎么知道这一句却是戳中了丽人的痛处。她本是刺绣精湛的绣娘,虽然生的容貌美丽,却也整天和针线为伍,那美丽也生生被辜负。可是,也该是她的福气。原本为皇上奉承新衣的内监突然腹痛,便抓了路过的她去送衣。 她进去时,君王正在批阅奏折。他身边的公公接过,轻轻挥手叫她下去。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她也许一生只要这一生才能看见天下至尊。鬼使神差地,她竟是大着胆子抬眸望了殿上一眼,想不到那君王,竟是如此年轻俊美。她的心怦然一跳,却是看呆了。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君王也抬眸来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在对上她的容貌时竟是脸色一变。她吓得赶紧低下了头,行礼就要退下。 他叫住了她。声音好听得像是她年幼时在茶馆门口听见里头的古筝铮铮之声。“站住,转过身来给朕看看。” 她吓得浑身颤抖,心底却怀了一丝喜意。她的容貌素来出色,皇上想来是看上她了罢。她转身仰起脸,果然看见他的眼中有一抹淡淡的光芒。他含笑,声音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得含蓄而美丽,声音轻柔如四月初开的桃花:“依冰。回皇上,奴婢名叫依冰。”那个时候她以为他眼中划过的是惊艳,可是没有看见旁边那公公眼里的怜悯和感叹。 她很快被封为答应,一夕之间成为人上人。皇上宠爱极了她,无论有什么奇珍异宝,绫罗绸缎都送来她的宫里,可是她在欢喜之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皇上在床笫之间却总是蒙住她的眼睛,送来的衣裳都是素色,纵然是珠钗无数,也只准她戴一支玉簪,不许她涂脂抹粉,不许她涂丹蔻指甲。有一回,她实在受不住,将手指甲染了凤仙的红,等到夜间皇上来时,一见她的指甲,脸上的温柔和笑意登时收敛,眼中竟是怒意,甚至,杀机。 她从那一回之后便明白,皇上不喜欢她艳丽。 多么可惜。她如今宠冠六宫,却偏偏只能着素。 另一侧的宫女跟了她久一些,自然懂她的心思,当下进言道:“主子,御花园的景色你想来应该是欣赏得厌弃了罢。奴婢来时,见倚梅园附近的湖中莲花开得极好,比较起御花园的繁丽之景,倒是另有一番清雅的韵味呢。” 季依冰回身,瞥了她一眼:“是吗?那就去瞧一瞧罢。” 走到湖边时,她顿住了脚步。湖边的凉亭,围栏处坐了一个女子。素色的衣裳,上面的梅花绣得精致而冷艳,乌黑的发,宛如泼墨一般,只有一支碧玉簪束发,面朝着湖面的莲花,似在出神。从她这里望过去,也不过是一个侧面。可是那侧面已经是十分惊心的美丽。 宫中的嫔妃不多,她也是都见过的。可是却没有见过一个素衣素颜,却美得惊人的女子。莫非是还未曾受过皇上宠幸的妃子? 一想到这个,她突然觉得一阵说不出来的心慌。 ------------ 第七十八章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 “你是谁?”季依冰终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她的声音惊动了围栏边的女子。素衣的女子转头看她。那一刻宠冠六宫的答应也失了神。好一双动人的眸子,并不是柔软的美丽,清冷的眸无波无澜,仿佛一切事物都不放在眼里,可是漫天的星辰月光好似都被在她的眼中,风光霁月人间颜色都抵不过眸色的光彩。 单单望着她的眼睛,已经觉得惊艳,何况还是这般精致得虚幻的容颜。她的模样竟是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呢。不,应该说样貌相似,可是那一双眼睛却是她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的。季依冰见她只是望着自己,一句话也未说,便又问了一回。语气之中已经带着一点逼迫:“你是谁?” 在宫中素衣冷眸的除了长公主平安,自然不作他选。平安望着面前秀美的宫装丽人,微微颦眉。景色最好当数得御花园,只是御花园来往之人颇多,她不愿前往,便寻了倚梅园附近的凉亭观赏莲花。鸳鸯提议她将满湖的莲花描绘,回去取笔墨。她一人坐着,怎么想得到会遭遇这一茬? “我是谁,于你又有什么干系?”她淡淡地回道。依照她的身份,便是方梓书也不敢以如此逼迫的口吻同她说话,她不作答,甚至叫人直接拖下去以藐视罪杖责都属应当,可是在对方看来,却是**裸的挑衅和嚣张。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和我们主子说话!你可知道我们家主子乃是季答应,皇上宠爱着呢!”身旁的奴婢喝道。 宠冠六宫,到底不是说说而已。她虽是答应,却得皇上准许不必向皇后请安,遇见贵妃也无需行礼,反而是贵妃对着她礼让谦卑呢。昨夜榻上皇上温柔的情话犹在耳边,季依冰想着,渐渐有了底气。是了,皇上这般宠爱她,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没有见过的妃嫔而责怪她。不错,她并没有打算让皇上看见这女子--她美得太惊心。 “哦。”平安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宫女所想的惊慌,她淡淡地抬眸望着季依冰,“原来是答应。”微微一顿,她道:“那又如何,你走你的路,我赏我的花,有何相干?” “你!”想不到她是这般难以说项。目光无人的样子着实有几分气人。季依冰气得冷笑了一声:“真是好利的一张嘴!红棉,掌嘴!”左右不过是个妃嫔,她便是打了,皇上也不会怪她。 “喏。”得令的宫女垂目便要走向平安。 宫女正挽起袖子,对上平安的眼神竟是一怔。她的眼神平静,眸底却隐隐有寒锐的锋芒,像是出鞘的宝剑割喉的光。扬起的手掌停在半空,再落不下去。 便是在这停顿的瞬间,正拿着纸笔盒子过来的鸳鸯大声喝道:“放肆!”她的眸底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气,赶忙将手边的东西放置在桌上,一巴掌打在了宫女的脸上。“谁给你的胆子!” 那一下着实重了,巴掌声清脆,将宫女的头也打偏了去,白皙的脸上登时浮现一片通红。她却不敢说什么,只因为与鸳鸯同来的人乃是后宫之主--皇后洛慧心。 洛慧心一见到此景,立时便明白过来。脸色当下便沉了:“季答应,这是怎么回事?” 季依冰想不到皇后会跟着一起过来,心下已是咯噔,但她素来在宫里横行惯了,只是笑了笑,虚行了礼道:“臣妾见过皇后。臣妾只是见这妹妹似乎不大懂事,是以叫人出手教训一下,长个记性。不曾想到她的侍女竟是如此嚣张跋扈。还请皇后娘娘说句公道话,我这个侍女的脸都被打坏了呢。”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不曾想洛慧心的脸色越发难看。“真是胡闹极了!”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还不快点赔礼道歉!”这个傻子,以为皇上宠她便真的云里雾里以为自己是人上人,把一干嫔妃无视彻底也就罢了,还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此时道歉了事也就算了,若是等到皇上过来,那后果可就...... “皇后......”这个皇后从来是温柔文弱,几乎不曾有怒色。可是这一刻,她的脸色却是阴沉,季依冰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竟有几分不祥的预感。她还没有说什么,身后却传来方梓书的声音:“倒是给朕解释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 洛慧心背脊一僵,闭了眼睛,心里明白此事已经无法善了。她想拉季依冰退到身后,偏偏季依冰欢喜地唤了一声“皇上”,人像是飞花扑蝶,身子依偎方梓书,娇嗔带着委屈道:“臣妾不过是想要教训一下不懂事的妹妹,怎么想得到皇后娘娘不但不帮臣妾,还大声呵责了臣妾。皇上,臣妾的心真是难过。” 预想之中的安慰并没有出现,方梓书冷冷地推开了她,走向那目光冷冽如冰的女子。季依冰脸色一变,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莫非皇上一见,已经看上了她?早知道还不如不招惹得好! 满心的懊悔妒恨在听见方梓书那一声:“皇姐”时,被震得神魂俱灭。皇姐?那不就是长公主,平安?她以为还没来得及被皇上宠幸的女子,她方才叫宫女去掌嘴的女子居然是长公主! “皇上,奴婢不过去离去寻些纸笔来,怎么长公主就险些被答应打了巴掌呢?莫不是皇上一点也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是以任由人恣意欺辱长公主?”鸳鸯的语气里带着一抹讽刺。这话很是刺耳,哪一个宫女说出来都是死,可是鸳鸯不一样,她到底是平安的贴身侍女,说的话极有分量。某一种程度上,也是平安的意思。 方梓书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平安,隐约带着渴求和欢喜,以及怒意:“皇姐......朕实在是不知道她会这样胆大包天,竟然敢冒犯皇姐你......这样,由皇姐来处置她,可好?” ------------ 第七十九章冰盘未荐含酸子,雪岭先看耐冻枝 方梓书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被压抑的期待和欢喜。平安却一眼也未看他,只是淡淡道:“不必了。鸳鸯,走罢。” “喏。”鸳鸯应声,跟随平安离去。 素色的衣角自眼前划过,方梓书尽力克制伸手去抓住。他的眼眸黯沉,宛如子夜。 “皇上,臣妾实在是不知道......”话未出口已被生生截断。季依冰捂着被打偏的左脸颊,满目错愕地望着方梓书。皇上对她从来都是温柔呵护,连手指头也不曾碰,可此刻却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素来盛满了柔情的眸光此刻写满了憎恶和怒意。“答应季氏,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而今竟敢冒犯平安长公主,实在是罪无可恕。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季依冰耳听字字诛心,瞬间白了脸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方梓书的腿,哭求道:“皇上,是臣妾错了。求皇上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臣妾这一回罢。”她只听说过长公主的名头,却也不曾亲眼见过,怎么会想得到眼前这女子便是?她以为皇上宠爱自己,却怎么想得到他会对她狠心至此。 她真是吓怕了。面色惨白,仪态尽失,秀美的面庞满是惊恐和哀求,泪眼迷蒙,着实可怜。可是这一幕楚楚可怜,更是叫方梓书觉得厌恶。他刻意纵容她张扬,纵容她跋扈,只是想在她的身上瞧见平安的影子,可是他到底不是平安。那样的淡然清冷,像是开在海上的浮生花,肆意自在,风骨无双,而不是刻意的矫情。无论怎么学,都不是。 她这般哭求。本似了六成的容貌,更是毁得一成也不剩了。方梓书只觉得恼怒异常:“真是面目可憎也。”他毫不留情地甩袖离去。 “皇上,皇上!” “你这个傻子啊。”洛慧心一声叹息,引得季依冰抬眸相望。见她目光不解,洛慧心摇头道,“你只知道皇上宠爱你,可曾想过缘由?皇上宠爱你,难道只是因为美貌吗?论美貌,宫中最不缺乏的便是美丽的女子。” 季依冰先是一怔。是啊,她虽然美貌,但是无论是皇后还是李贵妃,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怎么皇上一见她便喜欢上,宠爱殊甚?为什么皇上不喜欢她穿着艳丽,只许她着素?为什么皇上在床笫之欢时要蒙住她的眼睛? 素衣梅花,黑发玉簪,眼神清冷无波...... 望着洛慧心眼里的怜悯和叹息,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惊人的想法。她的心一下子跌到了低谷,出口声音竟是一样的尖锐:“莫非!”她终于想明白了。她的容貌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是以皇上才会第一眼看见她的样貌时,眼中划过惊讶,继而宠幸她,将她捧到了高处。 她原本只以为皇上喜欢人淡如菊的女子,是以才喜欢她着素,简单,怎么会想到皇上心底喜欢的人居然会是他的皇姐,平安长公主! 昨夜绮丽的美梦还未碎,皇上的宠爱就已经到了尽头。那些宠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他对着她说尽甜言蜜语,准她骄傲恣意,不过是想在她的身上寻找到长公主的影子聊以慰藉。可怜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的美貌把握住了这天下至尊的心,沾沾自喜地以为贵妃是对她礼让,如今思来当真是可笑之极!她分明是洞悉了一切,不过是怜悯她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眼泪滚落到了唇边,苦涩得很。一如她此刻难言的心情。 浮生一梦,醒时面对的却是如此的难堪。 洛慧心暗暗叹息,转身离去。 走了一段路,她身侧的宫女素娥说道:“这下子可好了。季氏素来张扬跋扈,而今竟然得罪了长公主,被皇上打入冷宫,便再不能独占皇上了。娘娘,你说是罢?” 洛慧心却没有表现出高兴之色,她只是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一双美眸满是黯沉。她最开始看见季依冰何尝不是惊讶万分。皇上虽然宠幸嫔妃,但是从来没有对谁表现过喜欢。偶然听得他对司衣库新来的绣娘十分宠爱,她的心头第一瞬间涌上来的不是妒忌和酸涩,却是好奇。不错,她实在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抓住皇上的心。 嚣张跋扈,不知进退,实在找不出什么动人之处。 可是在她第一眼看见季依冰时,那骄纵无礼的答应穿了一身熟悉的素衣,笑得恣意而放肆:“臣妾见过皇后娘娘。不知道皇后娘娘来找臣妾有何指教?”她早准备好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惊得说不出来。女子的样貌和那风华殿中的长公主何其相似!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皇上和长公主闹得很僵,一连三个月没有来往。可是便在这个关头,皇上纳了她。 意味不可谓不明朗。 她终于恍然明白。为什么皇上总是不喜欢她,不愿意在甘泉宫停留,哪怕是生了小皇子也无法留住他的目光。他的眼里,他的心里,竟是住着一个永远也想不到的女子! “娘娘?”宫女担心自己说错了话,见她神色恍惚,不由出声唤道。 “本宫没事。”洛慧心笑了笑。如今,她已经不再奢求皇上的喜欢,因为她有了天下最珍贵的宝物。她望着正坐在榻上摇着拨lang鼓的小皇子,目光一片柔软。 小小的皇子继承了父母精致的面容,粉雕玉琢,极为可爱。可是偏偏少年老成,眉宇颦蹙,好似陷入思考。摇着拨lang鼓也不见喜色,唯有看见自己的娘亲时才会咧开嘴巴笑,又大又圆的眼睛弯弯如月牙,伸出手来要抱抱。 “睿儿。”洛慧心满足地笑着,将他报到自己的怀里来,“看见母后这么开心啊。拨lang鼓好不好玩?嗯?母后来给你摇好不好?” 拨lang鼓的声音咚咚,引得小皇子欢乐地笑起来,一手抓住洛慧心的长发,白白的手像是藕节。 ------------ 第八十章折取一技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 是夜。风华殿中明珠光耀,一如白昼。素色的青花瓷瓶中柳枝带露新,被穿透入殿的风吹拂摇曳,身姿可怜。鸳鸯担心夜风太凉,又过了寒气给平安,于是便去关窗。 朱红色的窗,精心雕刻着镂空的花纹。月光打落,被隔离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映在殿中。平安突然说道:“明日,搬出皇宫罢。”鸳鸯手下动作一怔,下意识去看平安,见她目光定定地落在地面,也瞧不出什么神色,好似方才那一句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鸳鸯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的意思,是要回潜阳?”也是,如今朝政清明,外内无忧,已经不需要长公主再出手,何况皇上和长公主闹得这样僵。长公主待在皇宫,一点也不快乐,倒不如搬回潜阳,乐得自在。 平安却是摇头,声音既轻又缓,似乎不大确定又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期待和憧憬。“不是,本宫想离开庙堂,去见一见这世间的美景。”顿了一顿,她望着鸳鸯:“离开长公主这个身份。” 鸳鸯先是一惊。平安话里的意思叫她震惊,原还担心是今日的事影响了长公主,可是看她的眼神却是期待已久,何况长公主也不是冲动之人。鸳鸯笑了笑:“一切都听长公主的。” “只是此事,是否要告知皇上?”鸳鸯说了这句话后见平安脸色凝重,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虽然皇上之前做了错事,长公主不肯原谅也是理所应当,但是此一去山高水长,实在不知道多久还能再见面。长公主不妨同皇上告个别罢。” 平安心思一动,可是眼神一闪眉目却是冷峻。“再见也是无益,不必了。你下去准备准备罢。” “喏。”鸳鸯也知道她到底是对皇上害死真武侯和薛太傅之事怀有芥蒂,也没再多说,行礼退了下去。只是她一想到今日皇上看着长公主的眼神,着实可怜得很。 唉,天意弄人。 可是长公主离宫这等大事,不是只要不说,便能悄无声息。平安刚刚坐上了轿子,方梓书就已经赶到。 “皇姐。”方梓书大底是跑得急切,脸色还是发白的,气喘吁吁地一把拉住轿子,“皇姐走得这般急迫,竟是不肯和恒儿说一声?” 轿子里一点声音也无,身侧的鸳鸯无奈地看了看宝蓝色的轿帘,默默地下了头。长公主心意坚决,她一个婢女也说不得什么。 方梓书的声音颤抖,隐隐带着哭腔:“皇姐真的就这么恨朕吗?连一句话也不肯和朕说了。”俊美的面庞满是恳切,“朕知道是朕做错,皇姐莫不能念着往日的情分原谅朕这一回?” 桥子里终于有了声音,却是冷冷的一声:“走罢。” 鸳鸯“喏”了一声,喊道“起轿”,却被方梓书再一次截断,他紧紧地握着轿上的木栏。“慢着。”他垂眸,瞧不见脸色,唯有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再抬眸时,眸中竟是一片平静:“皇姐不肯原谅朕,朕也实在没有办法。只是父皇生前给过朕一道密旨,说是写给皇姐的。皇姐也不想知道?” 轿中闭目的平安一听见这话,睁开的眼睛里有一抹荡漾的水波。青葱的手指轻叩,她终究掀开了轿帘,望着那张俊秀的面孔道:“密旨何处?” 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方梓书的心终于放回了原地。他真是害怕连父皇也没有办法将她留住。“密旨便在早仪宫中,还请皇姐随朕来一趟。” 平安微微一沉思,还是下了轿子,对鸳鸯道:“你留在这里,本宫很快回来。”这是她一生之中下得最错误的决定。宫外的春花春柳,自由烂漫,便在一夕之间颠倒隔绝。她的世界,一步一步落进无法解脱的深渊。 很多次,她都在想着,倘若她当初没有下轿,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倘若了。她下了轿子,跟他去了早仪宫。 早仪宫平素甚少有人来往,因是先皇生前最喜欢待的一处,宫人打扫也是格外尽力。是以,早仪宫虽是无人住,也是干净清爽得很。占据了宫殿的是满目的书籍,早仪宫的内殿是床榻,先皇读书累了,便进去躺上一会,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皇姐,你真的非要离开不可?”方梓书问她。 平安颔首。 方梓书眸色一暗,这时候正逢奉茶的宫人上来,他亲自端了茶水,将宫人屏退,转身对平安道:“皇姐要走,朕拦不住。只求皇姐喝了恒儿敬的这杯茶,就当做恒儿感谢皇姐这么多年的教诲。” 平安一顿,方梓书已经跪了下去,大有不喝茶便无法继续下去的势头。她犹豫了半刻,突然想起当年他跪地求她相助平稳赵国江山时的模样,眼神一动,接过茶杯饮了一口。“皇上如此大礼,本宫实在承受不住,还是快些起来罢。” 方梓书见她饮下茶水,眼中有诡谲的光闪过。他站起身来,道:“朕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朕杀了那两人,皇姐你便对朕一眼也不想看。难道朕和皇姐这么多年,也敌不过和真武侯和薛太傅?” 平安颦眉,见他的目光竟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恨意,心下觉得不妥,此刻却听见殿外隐约有落锁的声音,她的脸色冷得如冰,定定地扎在方梓书的脸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梓书笑了笑,几分苦意,更多的是狂热。他道:“这么多年,所有人都看出朕的心思,唯有皇姐你狠心罔顾?你以为朕杀真武侯真的是因为害怕他功高震主?”他望着平安,终究将压抑了多年的心思吐露,“朕是为了你啊。朕不想真武侯回来将你娶走,朕不愿意你和他百年好合。朕心里,一直喜欢你啊。” “荒唐!”平安的脸色骤变,手里的茶杯登时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热气升腾。“本宫是你的皇姐!你在胡说些什么!” ------------ 第八十一章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 她的眸底水光冰封,压抑的震怒像是阴霾扩散,将瞳色染得更是乌黑。若是平素,他早已经吓得要作揖认错了。可是此刻,方梓书只是笑了一声,眸色竟有些诡异,说不出的妖娆和狂热:“是吗?”他俯身靠近她,一字一字清晰,“朕的心里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平安只觉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她下意识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的气力似乎都在一瞬间被人抽离,软得像是秋水恣意流淌。她还没有走动,便瘫软在了地上。平安的瞳孔倏地缩紧。 “你给本宫的茶水下了药!”她一手扶住椅子,冷冷的目光望着方梓书像是极为尖锐的冰刃,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到了这一刻,她再也无法将他当做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方梓书来看待。眼前这人,俊美而狠辣,城府深沉,即便是笑着,也带着刻骨的无情。不动声色之间早将她的退路断的一干二净。 她只怕是走不出这宫殿了。 “是。”他承认得坦然,“朕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朕,实在是不得以才想出这法子。虽是下流,却是有用得很。皇姐此刻,怕是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罢?” 平安望着他,一字字道:“是以根本就没有密诏,你以父皇的名义欺骗了本宫,是吗?” 方梓书却没有接话,他蹲下身子去握平安的手,声音温柔带着几分诱哄和亟盼:“你不要离开,留在朕的身边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留在朕的身边。朕会对你好,只对你好。雪扇。” 平安听得他话中最后两字,却是眼神一颤。最初的惊怔过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本宫的身份,就更加应该让本宫走。”顿了顿,她望着方梓书道,“父皇的救命之恩,本宫从来没有忘却过。是以当初父皇临终将监国的重任交给本宫,本宫万死不辞。而今,你已经君临天下,用不得本宫。本宫也算是对得起父皇的在天之灵,接下来的人生本宫想要自己做主。” 这是她的心里话。 可惜方梓书并不想听。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笑起来。那笑意,像是瞬间盛开的浮生花,一念妖娆,一念奢靡。“父皇,父皇,真是想不到你对父皇这么忠心。”他放开她的手,红唇逼近了她的面颊,吐纳的热气正落在莹白如玉的面上:“朕倒是没有骗你,父皇确实有一封密诏留下来。只是,你确定你要知道吗?”语气中莫名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恶意。 平安仰望他,心里不知怎么竟觉得一沉。 方梓书转身走向满目的书架,从边角处取出一本厚厚的《左传》。打开书才发现,里头竟是空空的,这书只不过是障眼法,只是为了藏一绢明黄。 他取出绢帕,展开了铺在平安的面前。“皇姐不妨仔细看看,若是瞧不明白,朕自会解答。” 帕上不过八个字。朱砂殷红,映在平安的眼底惊裂如血。她这一生的信仰,在这一刻被尽数推翻。她似乎能听见心墙崩塌碎裂的声音,断墙残桓开出血红色的花,花枝的刺又尖又锐,一根一根直往心底扎。荒凉绝境。 一字,一惊心。“平安心不在,可杀之。”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往事。 十岁之前,她还不是赵国沉默冰冷的长公主,她是苍河国的怀素公主兰雪扇。她骄纵,她任性,便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受宠的公主一般。 她的母后啊,容貌精致,寸寸写满了诱惑,偏偏又不是妖娆的模样,反而像是四月最温柔的梨花。她起舞,身子曼妙如柳,开成他父皇眼底的情意。父皇贵为一国之君,却甘愿为了母后废除后宫,便是只有她一个女儿也毫无怨言。 她那时活得无忧而自在,被父皇抱在膝上。父皇道:“朕的怀素公主真是天下绝艳,将来父皇一定为你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驸马。” 她浑然不在意,笑得几分傲气:“最好的不就只是父皇了?” 父皇大笑,母后则在一边温柔地斟酒。 她一直这是鹣鲽情深。 可是直到那一个夜里。清国举旗攻占进来,杀戮,鲜血,以及哀号。她吓坏了,慌慌忙忙跑去找父皇和母后。可是她却看见她平素温柔地连大声说话也不曾的母后将匕首送进父皇的胸膛。 “为什么?朕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出卖朕,出卖苍河?”她听见父皇这样问。父皇从来都爱笑的,尤其对着母后,哪怕是不说话也能感觉到笑意,可是这一刻他的眼神悲怆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恨意。 “你不要怪我。我本来就是清国的细作。陛下交代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办法不办。”到了这一刻,母后的声音还是温柔,“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不住。” 母后突然推到了烛台,烛火缠绕上帘子,火舌妩媚,瞬间将整个大殿都燃烧。她转身抱住了父皇:“这一生,我对不住你,唯有陪着你一起死。” 真是好大的一场火。她愣愣,却是忘记了反应。清**队已经闯进了宫门,母后的贴身宫女画儿姑姑将她拖走。“公主,清国的人攻进来了。你必须要离开这里。” 她被送进了通往外界的密道,而画儿姑姑为她合上了密道的大门,留在了那一场火里。她说:“活下去,公主!” 她在黑暗的密道里一直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直到最后昏了过去。醒来时候,已经在陌生的地方。 她活了下去。救她的男子,一身锦缎,气势非凡。 多么讽刺,她一心一意想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即便是明明知道他对自己存了一分利用之心,却依然无悔。可是,她始终想不到,到头来,被她当做父皇的人根本没有相信过她!他甚至特意给儿子留下密诏,嘱咐他,留不住,便杀。 “可杀之,可杀之。”她喃喃,只觉得心底荒芜。可是方梓书却重新蹲下来,一手捧住她的脸,目光心疼:“别哭了。”哭?谁哭了?她不解,却在他的眸中看见泪流满面的自己。 “雪扇,朕原本也不想给你看的,只是你实在是逼朕太急。朕宁可摧毁你的一切,也不要你就这样风轻云淡地离去。”父皇临去之前,屏退了所有的人,唯独召见了他,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为他讲述了平安的来历。那时他还小,记不得太多,却记得父皇千叮咛万嘱咐,她是苍河国的公主,有治世经纬之才,今后可依赖,借她的手为他铲除异己。 他聪慧而灵敏,这么多年来都是秉承父皇的意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平安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住进他的心里,再也没办法抹去? 他不知道,回想时只记得她的一颦一语,微微含笑的模样堪比绝色名花,沉沦无度。 即便是堕入地狱,在那之前他也要将她从高高的雪山上折下。 她没有说话,眸子睁得很大,却是一点神彩也没有。唯有不断的眼泪从眼眶出来,滚落。 这一日,清冷高傲的长公主平安跪在地上,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眼泪流干。 ------------ 第八十二章应笑春风木芍药,丰肌弱骨要人医 整整两个时辰,她瘫坐在地上泪流不止。晶莹的眼泪滚落,在名贵而奢华的波斯地毯上晕染,绣着的牡丹花好似沾了雨露,更是惊人的艳丽。 方梓书抱着她,声音愧疚,温柔如夜花:“雪扇,朕会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求皇上赐本宫一死罢。” 方梓书身子一僵,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她到了现在还不为所动,但是一接触到她冷而空洞的眸子,心下一寒。“你,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留在朕的身边?” 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只是惊心的空--像是四月的桃花林的绯红落英,瞬间被抽干了颜色,化为齑粉,随着风散去,原地的繁华疮痍一片。她也没有看他,便是一字一字地说着:“既然先皇曾有密诏告诫皇上除去本宫,那就请皇上,杀了本宫罢。” 他的脸色登时惨白,手下一颤,不自觉倒退了几步,借着后头的桌案堪堪站稳。桌案上摆着的花瓶被撞落了地,“啪”一声碎得四分五裂。青花颜色尚新,却已经断裂纹路。 便如同此刻的他和她。 方梓书望着平安的一脸木然,瞳孔倏地缩紧。暗恨,痴迷,得不到的苦意,像是毒液淬染,滴落在心底,滋滋冒着青烟。那烟雾冉冉,将他的目光熏染得有些诡异的黑。他咬住了嘴唇,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他惊觉唇上痛楚,伸舌一tian才知自己已经流了血。他望着平安,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是不是无论朕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留下?”他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殷红的嘴唇贴近她的唇,唇齿之间的呼吸流连,却有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和缠绵。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声音既冷又硬,“既然如此,朕也不必再求。”微微笑了笑,可是那笑意分明不到眼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曾经说过朕是九五之尊,没有人能听朕的命令。那么,你也该是朕的,是朕一个人的。雪扇,没有朕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能去,哪怕是黄泉。”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将她一把抱起来走向内殿。平安在那一刻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一切,她的眼睫剧烈一颤,却是再没有动作。她这般的烈性,方梓书早知不可能乖乖就范,是以下的药性很重。莫说抵抗,便是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无。 朱红色的牙床,刻着百子千孙的图案,吉祥而喜庆。红色的枕被,龙凤交缠,平添了几分旖旎,便是连那轻纱曼帘也是红色。不知道是本来布置如此,还是方梓书刻意为之。 方梓书将平安温柔地放在了床榻,俯身压了上去。他一手轻轻地将凌乱的青丝拨弄到耳后,眉目含笑道:“你一定不知道,朕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另一只手渐渐往下,灵巧地将扣子解开。 雪白的衣裳像是盛开的花瞬间凋谢,落地。 平安透过那红色的纱幔望见落地的衣裳,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苍河的雪扇花。 雪扇花乃是苍河的国花。初冬的时候盛开了满山偏野,花团锦簇,香气袭人,因为花色纯白无暇,宛如初雪,花形又仿若宫廷舞姬手里姿态翩跹摇曳的香扇,故而得名“雪扇”。 她出生的那一年明明是春日,雪扇花却一夜倾覆苍河。那是谁不想不懂的事儿,父皇很高兴,以为是上天将雪扇花神投生,故而为她取名“雪扇”。 她便坐在那纯美的雪扇花中看着母后起舞。 乌黑的发,白色的花,伴随着父皇温柔清越的笛声,真可谓人间难得。 那些记忆,好久远,久远到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能再回想起来。可是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母后的脸了,她还像以前那样美得虚无,转身之间裙摆开出温柔的弧度,在一片雪扇花中冲自己微笑。 “本宫的雪扇,是天下最美好的公主。” 却说回鸳鸯这里。她听得平安的命令站在原地等待,原以为是快去快回,谁曾想一连两个时辰,一点消息也无。她忧心得在原地踱来踱去。莫非长公主被皇上说动了,打算留在皇宫了?可是不可能啊,长公主从来是心意坚定,一旦下了什么决定便不会更改,何况即便是要留下来也应该派人通知她一声啊。 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内的不安越来越浓,鸳鸯咬了咬牙,提步往宫内走去。不管了,便是在门口听见长公主的声音,知道是平安的,自己才能彻底安心,大不了被长公主责罚。 早仪宫她之前也路过,并非一无所知,加上步伐走得快,不多时便到了宫殿门口。可是奇怪的是,宫殿的门锁着,而侍卫两边把守。小东西公公站在门前,垂目静立。 鸳鸯的心兀得一沉。她走向前,却被两旁的侍卫拦住:“站住,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杀无赦!” 声响惊动了小东西,他望着鸳鸯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犹豫了片刻,他才走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长公主不是要你在外头候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鸳鸯道:“我要见长公主,长公主是不是在里面?” 小东西的眼神躲闪,说道:“长公主,长公主在里头和皇上有些话说,你还是到外头候着罢。” 鸳鸯冷声道:“既然是长公主和皇上在里头说话,为什么要将宫殿门锁上?”她也是跟惯了平安的,冷下脸色的模样倒真有几分怵人。小东西终究说不下去,只是道:“你别再问了。皇上的旨意谁也违抗不了。” 鸳鸯一怔,心知情况不对,心一横,一把将面前的小东西推向那两个侍卫,他一时不备,向交错的长枪倒去,冲破了阻碍。鸳鸯趁机冲了进去,门锁牢固,根本打不开。情急之下唯有大喊:“长公主,长公主你没事吧?” 小东西吓得脸色发白,赶忙抓住她:“祖宗啊,你这是不要命啊。皇上好不容易盼得这一回,你要是给破坏了,别说你的脑袋,便是我的,也要没有了。” ------------ 第八十四章檀口粉肋含笑语,春风拂拂为开怀 热水很快便准备好,被倾注入与腰同齐的浴桶。宫人小心翼翼地将鲜妍的花瓣撒入水中,试过水温后恭身退下。 方梓书将平安抱进了浴桶,温热的水轻荡,雪肤凝脂,墨发如藻,当真是极艳的场景。平安无声无息地坐着,像是提线木偶任由他动作。 “皇上!”鸳鸯跌跌撞撞地闯进内殿来,噗通一声跪地,声音黯哑地乞求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皇上和长公主的血缘忌讳,还请皇上勿要损了长公主的清誉,便让奴婢伺候长公主沐浴罢。” 这话委实大胆了些。 可是,方梓书落在平安肩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凝眸望着平安惨白惨白的脸色,心底的怒气瞬间转化成虚无,他轻叹一声,走了出去,经过鸳鸯身边时他顿了顿道:“你好好劝劝皇姐罢,朕,朕是一片真心。” “多谢皇上。”鸳鸯长叩首,等他走出了宫殿后,她站起身走向平安,一见她的模样便忍不住抽气,下意识捂住了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从她跟随长公主的那一年起,长公主便是高高在上,冷漠而杀伐,叫人敬畏,可是这一刻,她静静地坐在浴桶,眼眸写满了空洞,胸前,脖颈,瓷白的肌肤上尽是红色的印记,暧昧而令人心颤。鸳鸯强自忍住泪,替她清洗起身子。 内室一片水声哗哗,宫外等候的宫人彼此相对,皆是脸色发白。这后宫,果真是诡谲难测,被撞上这等辛秘,不知道还有多久的命啊。一想起皇上出殿时的眼神,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鸳鸯想扶平安出浴桶,一碰她才发觉平安竟是一点力气也无。她的眼波重重一颤,有一道恍然的光划过。难怪长公主没有能反抗皇上的侵犯,原来是......她敛眸:“长公主小心,尽量靠着奴婢。”她一人扶平安着实吃力,可是她心里也清楚得很,便是溺毙在水中,长公主也不愿意叫别人看见她此刻的模样。 好容易将平安换了衣裳安置床榻,鸳鸯轻声道:“长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先出去。”她站起身要走,却听见平安的声音:“杀了本宫。” 鸳鸯身影一僵,转头望着平安。平安依旧保持着方才坐着的姿势,空洞的眼神倒映着鸳鸯的脸,她一字一字地重复说着:“杀了本宫。” “长公主!” “鸳鸯。”平安的声音轻恍如梦,像是来自渺远的山峦。“本宫命令你,杀了本宫。” 鸳鸯登时跪了下去,声音颤抖道:“长公主,奴婢,奴婢不能。”她怎么不明白平安的心情。她的性子刚烈,又素来处于高位,本该卸下重担,逍遥山水,怎么会想得到一念之差,被从来信任的弟弟施暴。便是自尽,也没有本事,唯有求助她了。 可是她怎么能够? 那可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啊! “你不听本宫的命令?”平安定定地望着鸳鸯,声音冷而僵,仿佛是冰霜里深埋的寒剑被挖出,映着皎皎明月光的肃冷。 “求长公主。”鸳鸯咬咬牙,却是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她叩头,声音咚咚作响,不多时额头已经是一片血色。她抬眸,望着平安的目光满满是哀求,“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做到。求长公主......” 平安没有再逼她,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鸳鸯忍住了哭声,退了出去。“好好照看着长公主。” “喏。”便是她不吩咐,她们也不敢不照看好啊。皇上可是说过了,要是长公主有个什么好歹,整个风华殿的宫人都要为之陪葬。 鸳鸯咬了咬牙,往凤藻宫去。 不错,她便是要求见皇太后。皇上的决定,天下人莫敢质疑,可是皇太后要是能够出面为长公主做主,想必皇上也须得思量罢? 她到了凤藻宫门口被侍卫拦截下来:“什么人,居然敢打扰皇太后清修!” “奴婢乃是为长公主而来,有要事求见皇太后。”她的态度不卑不亢,眉目之间淡然的神色倒真似长公主。侍卫一愣,却也犹豫着,直到殿内有声音道:“何事喧哗?” 鸳鸯一见来人是皇太后身边的青雪姑姑,神色一喜道:“青雪姑姑,奴婢有要事求见皇太后,请求您通禀一声。” 青雪认得她,微微一怔之下见她脸色发白,似乎真有难事,于是点点头又走进殿内。不多时,她出来道:“皇太后有请。” 这话一说,侍卫自然放行。 鸳鸯跟着青雪姑姑走进了凤藻宫,一看见佛前跪着念经的皇太后便是眼眶一热。她跪了下去:“奴婢参见皇太后。” 皇太后萧氏仍旧是闭着眼睛,只是手里的佛珠停止转动:“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这样急着见哀家。”长伴青灯古佛,被佛香日日熏染的她,便是说话声音也如同吟诵经书,叫人闻之而心静。 “奴婢本不该打扰皇太后清修,但是此事事态实在严重,奴婢想来想去唯有皇太后才有办法阻止后患。”她努力地稳定声音,使其听上去没有那么颤抖。她望着皇太后的背影,一字字清楚道,“皇上玷污了长公主。” 不过八个字,却使得念佛多年,心态平静的皇太后和青雪姑姑二人脸色同时大变。皇太后猛地睁开了眼睛,手下一顿,成串的佛珠断裂,珠子散落一地,清脆做响。她回过身望着鸳鸯,吃惊道:“你说什么?” “奴婢不敢胡说。”鸳鸯叩首,将事情捋顺了说道,“皇上已是将朝政处理得极好,长公主想着自己已经完成了先皇的嘱托,便和奴婢说要出宫去游历山水。本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可是皇上却跑来宫门拦住长公主,皇上和长公主说,先皇在早仪宫留下一道密诏给长公主,长公主便信以为真,随皇上去早仪宫取密诏。可是,谁想到,皇上却趁机给长公主下了药......侮辱了长公主的清白。” ------------ 第八十五章清风自有神仙骨,冷艳偏宜到玉堂 一阵难堪的静默。皇太后的面上满是震惊之色,她的眸光落在伏地抽泣,低声回禀的鸳鸯身上,听得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长公主受此侮辱,苦于自尽无力,甚至想着要奴婢杀了她。奴婢哪里敢弑上啊。思前想后,宫中上下唯有皇太后一人可以为长公主主持公道了。奴婢恳求皇太后!” 眸色倏地一暗,像是针尖似的锋芒。皇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平静:“青雪,你去请皇上过来。” 同样被震惊得神魂游离的青雪姑姑一听见皇太后的指令,应声道:“喏。”她到底是待在凤藻宫太久了,外头的消息一点也不知。可是,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 青雪刚刚走出殿门口迎面遇上了守门的侍卫。“发生何事?” 侍卫垂首道:“皇上求见皇太后,不知道......” 她这边刚刚要去请皇上,他便已经到了门口。世上哪里来这样的巧合,却不知道他监视的是凤藻宫,还是......青雪的眸光一顿,道:“请皇上进来。” “喏。” 青雪站在原地,看着方梓书一步步走来。明黄色的袍子,精致的团龙纹饰,龙身栩栩如生,张牙舞爪,极为矜贵。逆光之中,俊美的君王慢慢地走着,仿佛踏着天下苍生的命脉,从容而淡定。最终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微微带着笑:“青雪姑姑。” 她怦然一惊,垂眸道:“皇上,皇太后有请。” “真是巧极了,朕也正想见母后呢,不知道母后找朕所为何事?”方梓书笑盈盈地走进内殿,微微有风吹进,将内殿紫檀熏香的气息冲淡了一些,轻纱帘缦舞动。 他的目光竟是分毫也未分给跪地的鸳鸯。 皇太后眸光一转,沉着声音道:“皇上说说看,来找哀家又是为了什么事?” “母后,朕此来是想告诉母后一件大喜事。”他的眉角眼梢都写满了笑意和温柔,“朕要废了洛慧心,另立皇姐为皇后。” 此话一出口,伏在地上的鸳鸯猛地抬眸,眸色竟是震惊。皇上是不是疯了,他侮辱长公主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封长公主为后,这不是昭告天下赵国皇室姐弟**? 皇太后也是瞬间失色,修身养心许多年的人也终于动了真怒:“你既然知道平安是你的皇姐,为何还能说出这般荒唐的话来!这是要让天下臣民看赵国皇室的笑话吗?”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荡,连回音都带着怒气。“你是不是疯了,连自己的皇姐都能下手!” 方梓书却是不以为意。他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将事情毫无遮掩地曝露,便是下定了决心,也预料到了皇太后可能会有的一切反应。他淡淡地笑了笑,可是眼神却是冷的。“她是不是朕的皇姐,便是旁人不清楚,母后难道还会不清楚吗?” 青雪一见情态不对,便拉了鸳鸯出殿,到门口去守着。 方梓书道:“母后在装什么糊涂?她姓兰,兰雪扇,怎么可能是赵国方氏的血脉?皇姐,不过是一叶障目的称呼罢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皇临去之前,将此事告知了朕。朕一直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罢了。”方梓书顿了顿,“父皇要朕利用她辅佐朕成就大业,朕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不了,朕爱她,朕要留住她,光明正大地让她待在朕的身边。” “这不可能!哀家不同意!”皇太后站起来,坚决拒绝。“即便你已经知道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旁人会怎么想?人言可畏,你难道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有何不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竟是激得皇太后说不出话来。 方梓书闲闲地把玩着腰间的青玉纹饰,神态堪称漫不经心:“朕爱她,偏偏要她做朕的皇后,天下人能奈何?朕此来,不是求母后同意,只是出于孝道,觉得母后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故而前来告知罢了。无论母后同意或者不同意,朕都要纳她为后。”微微一顿,他抬眸望着他,唇边的笑意微微带着点讽刺:“何况母后多年伴随佛前,我佛慈悲心肠,相信母后定然也不会太过苛刻罢?” 她捂着心口喘息,望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眼前的男子俊美修长,宛如新成的芝兰玉树,光华灼人,眉目之间依稀还可以看见几分小时候的神态,可是多了一些决断和冷漠,竟是熟悉而陌生。她突然想到,她长在佛前,离开他的红尘实在是太久,太过遥远了。 “梦恒。”皇太后缓了缓声道,“你可想过你的父皇,他倘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此事,朕百年之后自然会亲自去黄泉向父皇解释,母后不必担心。若无其他的事,朕便先行告退了。”方梓书已经是耐性全无,转身便要离去。 皇太后还是忍不住说了最后一句:“平安那孩子,性子倔强得紧,你用强的手段得到她,只怕会引得玉石俱焚!” 方梓书顿了顿,侧眸道:“朕和皇姐的事情,以后就不劳母后操心,母后只要静心修佛,为赵国祈福便可。”他已经一脚踏出门槛,不知道怎么的却又停了下来,回望着皇太后道:“对了,为了使得母后更加静心,朕会多派遣侍卫过来守候在宫外,不叫外人踏足一步。” 跪在外头的鸳鸯浑身一颤。这话却是明明白白地说给她听的。 这是要监视她了?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却唯有静静地站在原地,等青雪姑姑走进来唤她:“皇太后,没事罢?”她才回过身来,颓然地摇摇头,见鸳鸯还跪在门口不走,执意等着她的回答,她闭了眼睛道:“青雪,让她走罢。” “皇太后?”青雪一惊,可是抬眸见皇太后一脸的疲惫和无奈,还是将诧异压在心底,默默道,“喏,奴婢这就去。” ------------ 第八十六章闻道梅花圻晓风, 雪堆遍满四山 鸳鸯一听完青雪的话,脸色登时惨白。这宫中除了皇太后,她找不到任何人来求助,可是皇太后却叫她走,再也不要来打扰清修,无疑是宣布长公主的事情她不插手。“皇太后!皇太后!”她不甘心地唤了她,可是皇太后已经重新跪回了佛前,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青雪姑姑见她模样可怜,有心想要劝解,可眼下的情况她无论如何开口都是无用,毕竟那人可是执掌天下的君王,她不过是个奴婢,连皇太后都没有办法插手,自己还能做什么。嘴唇嗫喏,安慰的话最后唯有化成一声叹息。“你还是走罢。” 宫殿的门被轻轻地合上,不过“咯叽”一声,便是隔绝了红尘。那些恩怨纷扰,情债几本,都已经不再过问,伴随着的不过是佛经檀香,清净一生罢。鸳鸯的目光渐渐绝望,她伏在地上深深叩首后站起身来,跪地太久,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所幸抓住了门扉堪堪站住,等那阵眩晕过了才转身离去。 “怎么样?”木鱼声停歇,皇太后问道。 青雪躬身回道:“回皇太后的话,她已经离去,似乎死了心了。” 紧闭的眸瞧不出情绪,青雪只看见皇太后纤长的眼睫剧烈一颤。她不敢细看,也不敢猜皇太后的心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许久之后才听见皇太后叹息般的声音:“你下去罢。哀家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喏。” 殿内空空,寂静得叫人觉得心慌,便是往日闻着凝神静气的熏香也变得有几分窒息。皇太后睁开了眼睛,面前的佛像神态慈祥,拈花一笑,目光包容而慈爱,仿佛一切的罪恶都能被他净化。 突然想起了方梓书的话来。“何况母后多年伴随佛前,我佛慈悲,相信母后定然也不会太过苛刻罢?”语气淡漠而嘲讽,却叫她无言以对。那是她的亲骨肉,本该至亲至爱的人。因为她的自私,衍变成如今这般难堪的局面。当年先皇逝去,她悲痛欲绝,连犹豫都不曾便将自己困在凤藻宫修佛。她只顾着自己,竟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失去了父皇,又没有母后的陪伴的方梓书会怎么样,他也不过是五岁的孩子啊。 伤心彷徨无助的时候,她抛弃了他,任由他一人面对满目的素白和虎视眈眈的朝臣。 一开始的时候还是关心的,她总是派着青雪去打听方梓书的情况。听说平安长公主还朝,为方梓书请来了薛含意为太傅;听说长公主雷厉风行,上朝便威慑了心怀异议的朝臣;听说长公主和方梓书相处甚好,时常在一起研读...... 那些消息传到她的耳畔,她终于放心,一心一意地念佛。她想着先皇深谋远虑,选择的人不会错的,跟着平安成长的方梓书也许比跟在自己身边学着优柔寡断也许会更好。 可是。冷漠杀伐,欲求必得,这样的性子似足了平安,既叫人欣慰也叫人畏惧。 他是方梓书,可是如今的他更是君无戏言的君王。 他霸道地将整个天下掌控还嫌不够,甚至染指了教养他的平安。 皇太后的眉心不自觉颦蹙。 平安那孩子的来历,先皇对人三缄其口,可是唯独对自己毫无隐瞒。先皇说他是在原苍河国的界口看见有人躺在地上,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个女孩子。她身上的衣裳虽是破烂,可是料子却是出奇地珍贵,说不出来是哪一国的纹饰,只是衣裳上绣着精致的花,雪白无暇,仿若展开的香扇。容貌精致绝美,像是月神手下最完美的玉石雕刻的美人像。陷入昏迷的时候还模模糊糊地喊着:“父皇母后,别丢下雪扇,雪扇一人好害怕。” 她醒过来后有一段时间不说话,先皇也没有勉强,只是依旧好声好气地留她在别院休养身体。后来他无意之间发现她睡觉的房里的兵书上都详细地写了批注,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实在是难得的心思。原以为是自己的属下看了书,听伺候的宫女说了才知道原来是她。 先皇当时这样对她说:“朕起初只是顺着本心救了一个小姑娘,谁知道她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这样聪慧难得的女子。难怪古语说苍河的女子个个有经纬之才。” 那时候先皇便动了心思。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太子方梓书虽然聪明伶俐,但是终究年幼,担当不起大任。朝廷之中能够辅佐的也就邵东阁和洛鸣和两人。可是一个狼子野心,一个心性不明,叫他如何托孤?只怕他尸骨未寒,赵国便已经易主。他一直想找人来辅佐太子,可是都没有找到合适的。 一见到兵书上的批注,他的脑海之中突然窜出来一个大胆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如果能够说服她,培养她,她定然是不错的人选。 她第一次见到平安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便是在宫中这么多年,有诸多的妃嫔珠玉在前,她也很难不被她的容貌惊艳。那样的冷,那样的精致秀美,像是开在雪山之巅的莲花,风华无限。便是没有一点笑意,也美得叫人神魂颠倒。 冷,她的眼神极冷,明明还是个孩子,可是当那双覆盖冰雪的眸子望向她的时候,她竟还是忍不住惊颤。 就是在那一刻,她相信了先皇说的一切. 事实证明,先皇是对的。平安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真真是搭上一切为了方梓书的大位。 可是方梓书却是怎么回报她的呢?他居然...... 平安的性子,她想起来就觉得胆颤心惊。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啊,在先皇封赏如此隆重恩典的时候,她却主动向先皇请求离开皇宫去潜阳,若不是先皇临死的一道诏书,她也许不会再回来帝都。 那样名利不在心,出身又矜贵的人,如果....... 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和结局? 她不敢想下去。 她不敢....... ------------ 第八十七章幽谷那堪更北枝, 年年自分着花 鸳鸯回到风华殿时,徘徊在宫门口一脸不安的宫女一见到她便是大喜,仿若寻到了救星。“太好了,姐姐你可算回来了。”虽然同为奴婢,但是鸳鸯贴身伺候平安,掌权和威势显然高于风华殿内任何一个宫人。 鸳鸯收敛了脸上的失落和绝望,颦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素日的此时,本该是长公主服药,可是今日奴婢将药端进去,长公主却是一言不发,无论奴婢怎么劝也不肯搭理奴婢。”天知道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靠近一身冷冷的长公主磕磕绊绊地将劝解的话儿说出口,无奈长公主连眼神也不肯给一个。眼见时间渐渐过了,滚烫的药汤一片冰冷,药性散去,她真是又着急又难过,还好鸳鸯终于回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了。你再去煎一碗罢。” “喏。” “长公主。”鸳鸯端着药碗掀帘走进内殿时候,平安靠着床栏静默,她的目光望着朱红色的精致的雕花窗扉,似乎是看着,却有些涣散。 鸳鸯跟着长公主这么些年,何时见过这样的神态?皇上怎么就这么狠心将她的风华生生地抽离,偏偏连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都不愿意出面。鸳鸯心里一酸,却强忍着悲哀,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声音浅浅:“这屋子有些闷人了,还暗的很,奴婢将窗户打开透透风,可好?” 她正动手要推开窗户,却听见平安的声音:“别开窗,就这样就好。” 鸳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长公主此刻,只怕最是不愿意见光。窗外多少烟明花锦绣,霞光妩媚几重,不过徒添了悲哀。“喏。奴婢不开了。”她合好窗户劝道,“那长公主喝药罢。若是凉了便不好了。” 素手执着调羹,送到她的唇边。 弧线优美的红唇丝毫未启。 “长公主。”鸳鸯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恳求。“长公主怎么样也喝一口罢,不然身子如何休养得好。” “让朕来罢。”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叫鸳鸯的手一抖,执着的调羹也跌回了碗中,险些将汤水溅出来。平安的眼睫剧烈一颤,宛如一滩死水静默的眸色浮动,波澜汹涌,不过也就只有瞬间,快得叫人看不清楚便已经消失。鸳鸯回头,见方梓书一手挑了帘子,俊秀的面上隐隐带着笑意和几分难言的缱绻,心底一震。 “皇上?”她本该立刻跪地行礼,可是不知道怎么,却是无法说服自己曲下膝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好在方梓书也没怎么在意,他只是笑笑道:“既然雪扇不肯喝你喂的药,那便叫朕来试一试。”不等鸳鸯说什么,方梓书已经伸手接过了药碗,“朕想和雪扇单独在一处,你先退下去。” “喏。”便是再不情愿,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没有办法不从。 鸳鸯慢慢地退了出去,回望着见方梓书将调羹送到平安的唇边。他的身子挡住了平安,鸳鸯瞧不见平安的表情,心内忐忑不安。咬了咬牙,她还是放下了帘子。 “雪扇,喝药罢。”方梓书的声音诱哄,见平安望也不望自己,似乎瞧不见他在眼前。他一叹,放下了调羹,却是把碗凑到了自己的唇边,大口饮下。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俯身贴了上去。她一点气力也无,被他捏紧吃痛之下自然微微启开了嘴唇。他便趁着这时将口中的药汁送了进去。他的口唇堵着,平安便是想吐出来也没有机会,唯有咽下。 “咳咳。”药汁呛了她,还来不及吞咽下去的药汁漏在唇边,方梓书一点一点舔去了。他放开了她,唇色潋滟,眸色荡漾,仿佛陷入一场旖旎的春情。“雪扇是打算朕这样喂你喝药还是,自己来?” 平安望着他的眸光陡然闪过一道冷光,虽然只有瞬间,却是肃杀。等方梓书再将调羹送过来的时候,平安张开了嘴唇将药汤咽了下去。 方梓书一见,自是满意。他轻轻一挑眉,似乎又有些失望那样香艳的喝药法子没办法续演。喝完了药后,方梓书拿出手绢动作轻巧地擦拭她的唇。他叹息道:“这样就很好。雪扇。你若是肯像方才那样乖,朕便是做梦也要开心得疯了。” 平安已经是当他不存在。 “不过没关系。到底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来日方长,朕不着急。”他又是一笑,眉目鲜活,本就俊美的容颜更是添了几分荣光,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的美。 “朕已经派人拟旨,封你为后。”他似乎是很开心,哪怕她面色如冰也想要和她分享心中的喜悦。“皇姐,这是朕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他轻轻地将头靠在她腿上,闭眸微笑。“从明天开始,你便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依旧是什么反应也无,只是望着墙角的青花瓷瓶发愣。脑中恍恍惚惚地想着,若是能作一枝梅花插在瓶中,纵然是无声无息,也好过这般生不如死。 她的人生已经完全被他毁了,无论怎么做,都只沉沦在废墟之中。无所谓了。 方梓书满含笑意地走出风华殿,却被鸳鸯叫住。“皇上,求你放过长公主罢。” 他的眸色倏地黯沉,可是面上无波无澜:“什么意思?” 鸳鸯显然是豁出去,即便是方梓书杀了她,她也非说不可:“求皇上放了长公主,长公主一心想要出宫去领略大好的河山,奴婢看得出来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期待,可是皇上却扼杀了她的希望,想要将她困在皇宫。这不公平!皇上,这不公平。”泪珠一串一串滚落,像是鲛人晶莹的泪,连城价值叫人心怜。“长公主已经陪了皇上这么多年,为皇上操劳,为皇上担忧,为皇上排除异己,可谓千难万难。她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可是皇上却是如何回报长公主的?” “够了!”方梓书的脸色阴沉,出口的声音已经是冰冷之极。 ------------ 第八十八章百卉千花皆面友,岁寒只见此三人 方梓书右手一挥,隐隐有破开乘风的气势,目光深沉宛如子夜的星空,透着森然的压迫和肃杀。他的脸色极是难看,一字一字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莫非以为朕不敢杀你?” “皇上乃是天下至尊,莫说要取奴婢一条贱命,便是赵国数百万臣子的生死也是皇上一念之间的事情。可是。”鸳鸯惨然一笑,微微停顿了一瞬道,“奴婢不服!皇上可曾想过,倘若执意纳长公主为后,朝臣百姓该如何看待长公主?” 方梓书的瞳孔倏地缩紧,一道暗芒划过眼眸。那是,极冷的杀意。他定定地望着鸳鸯,见她面色倔强,似乎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为平安要一个说法,不知道怎么,心里的怒气和杀意一下子烟消云散。他闭了眼,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声音斩钉截铁:“朕要定了雪扇。” 哪怕与漫天神佛为敌,他也绝对不会放手。所有的罪孽,他会一力承担。那些流言蜚语,他会尽数为她挡去。 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就好。 “念在你服侍雪扇多年,今日说的话,朕可以当做从未听闻。”方梓书的眸光一暗,“可是朕不希望类似的话再从你口中出来。” 鸳鸯瘫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一池碧水笼新荷。盛开的莲花在清风之中摇曳起舞,姿态翩跹而轻盈,仿佛是怀春的少女踩踏在水花肆意地放纵年华,无忧而饱满的美丽,叫人不忍心多看。 满池莲花可知道,昨日和今日的天地已经颠覆? 岁月分崩离析,瓦解了一切的欢喜。 翌日。皇上在朝廷上宣布要废了洛慧心的后位,改立平安长公主为后的消息,宛如巨石落海,引得一片轩然大波。朝臣莫不是震惊失色,连连进言不可。 “长公主乃是苍河国的公主,虽是朕的皇姐,却无血缘之亲。朕与长公主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想要立她为后,有什么不可?”方梓书显然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因此面对底下一片反对之声,倒也并非十分恼怒。 “皇上,即便是没有血缘之亲,长公主还是长公主,天下人皆知长公主是皇上的皇姐,又怎么能立为后,这不是叫天下诸国看赵国的笑话吗?” “皇上。洛皇后贤良淑德,静敏有仪,为皇上生下大皇子睿,并非犯错,又怎么能说废就废了?” “这是违背伦常之事,还请皇上三思!” 来自于群臣不同的声音,却是同样的反对。 方梓书道:“朕说过了,长公主并非是朕的亲皇姐。只要朕颁布圣旨向臣民说清真相,一切不就明朗?” “可是皇上......” “皇上。”从得知方梓书要立平安为后的那一刻起便缄默的谢寒词终于站了出来,他的语气很淡很冷,像是开在四月间的琼花开绽风华,被大雪吹落后飘落满地,被封存成酒酿。被他打断了话的朝臣也禁不住回头看他。 “微臣记得,真武侯的棺木到帝都的那一日,长公主曾经当着真武侯的遗体,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前说过,她便是和真武侯无缘结为夫妻,今生今世也不会再嫁。” 此话一出,朝臣恍然。是啊,当初长公主可是和真武侯定下婚约的,无奈真武侯福薄,在班师回朝的那一夜醉酒失足溺毙在河水中,而长公主为之神伤当着众人的面说过今生不嫁。 方梓书的眸色冷下来。他盯着垂眸的谢寒词,咬牙暗恨。 他猛地站起身来,声音既冷而硬:“朕要纳谁为后,都是朕的家事。”微微一顿间,他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朝臣,“朕不过是将此喜事告知诸位大臣,几时轮到诸位干涉朕的决定?这赵国,可还是朕的赵国?诸位,可还是朕的朝臣?” 此话极重。 被他阴冷的眸光扫过的大臣皆是一怔,再听闻这等诛心之论,更是后背冷汗涔涔。当下跪了一地:“臣等不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余下几个不肯下跪的大臣一见这状况,也实在没了法子。这时候还要硬撑下去,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纵然心不甘也还是跟着下跪了。 方梓书勾唇,冷冷一笑。 “退朝。” 堂上的人已经摆架离去,堂下的朝臣皆是暗暗叹了一口气,举起袖子擦拭额间的冷汗。相互一对视,见对方的脸色皆是惨白,不由惨然一笑,摇头走出宫殿。 谢寒词仍然站在原地。 明明是八月的炎热天气,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冷?那种凉意从脚底一路蹿起,流动四肢百骸,似乎要将他的血液冻结。 那素白的衣裳,冷艳的梅花,开在他记忆深处的惊艳。她转过身子来望着他,一双眸子美丽宛如冰冷的夜。 “谢大人?谢大人?”兵部侍郎疑惑地叫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仿佛从梦中恍然惊醒,谢寒词抬眸望着面色疑惑的兵部侍郎,道:“哦,我这就走,这就走。” “此事真是闻所未闻。”兵部侍郎一声叹息,与自己的姐姐成亲,这般荒唐的事情便是落在普通人家那也是极难接受的事情,何况还是一国之君。他真是想不通,长公主那样淡漠而冷静的人,便是为了赵国的名声,也绝对不会同意罢。可是...... 想不通。 “谢大人也觉得不可思议罢?”他的脸色那样难看,兵部侍郎自然理解为震惊于君王的肆无忌惮。他心思一转道,“说起来,谢大人的夫人不就是暖和公主了?何不请暖和公主进宫去一探究竟。” 谢寒词的眸光一亮,陡然顿住了脚步。 “谢大人?”兵部侍郎以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夫人蹚进这滩浑水是以才停顿,也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是啊,皇上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情,暖和公主即便是进宫劝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何况暖和公主与平安长公主素来面不和,心不和,何必给暖和公主找麻烦? ------------ 第八十九章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 甘泉宫。 几枝新荷初开,还带着新鲜的露水被齐根折下,簪在了羊脂白玉瓶中鲜妍欲滴,微暖的风透过未合紧的窗进来,吹拂了莲花,清雅的香气隐隐约约散开,沁人心脾。 睿皇子被嬷嬷小心翼翼地抱着放在在院中的美人椅上,颜色粉嫩的糕点被他握在手里,原本是弯如星月的模样,叫他捏成了一团,上头的手指印清晰。挤压地用力了,糕点里头的豆沙馅料都叫他挤出沾了一手。大约是黏黏糊糊叫他觉得不舒服了,一张粉嫩俊秀的笑脸纠结,清秀的眉宇颦蹙,像是拱起的小山丘。明眸潋滟有光,带着疑惑和嫌恶。那模样,真是极为可爱。 嬷嬷忍着笑,轻轻地将被捏得瞧不出是什么的糕点从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中解放出来:“殿下啊,这糕点是用来吃的,可不是拿来捏着玩的。奴婢替您擦拭干净可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睿皇子沉着脸点点头,神色十分正经。嬷嬷取过干净的手绢,小心地清理被弄脏的手心,他便定定地看着,见自己的手掌心恢复了平素的干净整洁,脸色一下子放松下来,颔首表示满意。 这般少年老成的模样,引得殿内靠着窗户的洛慧心一声轻笑。端茶上来的宫女瞧见了这场景,也是忍俊不禁。“睿皇子殿下真是可爱呢,瞧着这颦眉沉思的模样竟是像极了皇上。” 洛慧心莞尔一笑,只是摇摇头。 宫女默默退出了殿内。迎面却见甘泉宫门口来了一群人,瞧着那势头,她不知道怎么的,隐隐约约觉得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圣旨到。”内监细细长长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听着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惊心,正在为睿皇子缝制新衣的洛慧心不知怎么的竟是手颤,绣花针便狠狠地戳进了手指,尖锐的痛楚引得她无意识地颦眉,来不及擦拭血滴,脚步声已经靠近。 洛慧心跪了下去。“臣妾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入宫以来,皇后洛氏静敏有仪,温柔贤惠,掌管后宫而不乱,实乃有功,然则朕心中唯有雪扇,结发夫妻可一而不可二,故而朕改立雪扇为后。洛氏有功,且为睿皇子生母,另封为贵妃,赐封号为‘贤’。钦此。” 洛慧心的眸光一荡,脸上的暖意被瞬间冰封。 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她如今正处在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里? 她茫然地看了看跪地的宫人,见她们的脸上也是难以置信之色,突然笑了笑。 他便是这般光明正大,连随意捏造一个罪名顺理成章地废了她的后位也不屑,只是如实地告诉她。她还不错,可是再温柔贤惠,始终不是他心里爱着的那个人。皇后乃是皇上的结发妻子,他不愿意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占据着这个名头,是以直白地将她从那个位子上生生拉下来。他只愿意和她结发,共葬。 封号“贤”? 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洛贵妃?”久久不接圣旨,宣读圣旨的内监见她面色惨白,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也不忍心说什么。毕竟这件事情来得实在是突然,且没有道理。他压低了声音唤道。 真是现实。不过是圣旨新下,下人审时度势,当下便改了称呼。洛贵妃,贵妃啊。 洛慧心闭了眸,双手高捧接过了圣旨,俯身叩首。“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监在心底轻叹一声,道:“贵妃起来罢。另外皇上说了,这甘泉宫还是由贵妃住着,不需搬动了。” 甘泉宫历来是皇后的宫殿所在。可是皇上却不愿意长公主殿下搬来,毕竟甘泉宫和皇上的寝宫,御书房还是有些距离的。大约还是对洛贵妃有些愧疚,因此才有他转达的这些话。 洛慧心微微一顿,继而明白过来。“喏,多谢皇上。” 内监转身离去,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将这个噩耗永恒地留在了甘泉宫。洛慧心长跪不起,身边的宫女自然也不敢起身,等到她慢慢地站起来,却是脚下虚浮,身旁的宫女纵然瞧见了也来不及扶,所幸洛慧心一手摁着旁边的桌子堪堪站稳。桌上的羊脂白玉瓶摇晃了几回,终究坠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 白玉片碎得仓皇,盛开如颜的莲花似乎也在瞬间被收走了惊魂,徒留下干涸的花瓣散落。 “娘娘,你没事罢?” 反应过来的宫人赶紧上前扶住洛慧心,另外有人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不知道是不是心神恍惚所致,碎片的尖锐割伤了手,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呼痛声,殷红的鲜血滴落,像是温柔的雨夜里晶莹的雨滴落,轻声拍打着窗扉的声响。 一白一红,触目惊心。 “奴婢该死,请娘娘赎罪。” “莫要收拾了,包扎伤口要紧。”洛慧心沉默了片刻说道。 “喏。”宫人忍耐了痛楚,匆匆退出去包扎。 洛慧心望着瓷片上的血迹,竟是有些晃神。 那些她曾经像要的,终究离她越来越远了,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扼杀。 这大概便是她的人生,永远都不会圆满了。 睿皇子透过窗户看见洛慧心,见她脸色惨白,笑意收敛,竟是微微颦眉,伸手要嬷嬷抱着自己回到宫殿去。嬷嬷有些会意,惊讶于他的早慧,颔首将他抱到了洛慧心的面前。“娘娘,睿皇子殿下似乎是想要您抱呢。” 洛慧心恍然惊醒,见自己的儿子张开双臂投向自己,心情突然一暖。她笑了笑,将睿皇子抱紧在怀里,道:“睿儿。” 睿皇子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展颜一笑。 他的手暖而软,微笑的时候像是有万丈的霞光照射。 洛慧心只觉得眼眶一红。从前他若是摔了,哭了,她便会笑着摸摸他的脸安慰。如今,他这是想要安慰自己呢! “是啊,母后还有睿儿呢。” 嬷嬷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心里酸涩难言,垂眸轻声退了下去。 ------------ 第九十章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清风吹过,长草折腰。满山寂静,唯有树叶被风吹动,一片婆娑。 青萝间裙的女子跪坐在墓碑之前,乌黑如墨的长发挽起了发髻,簪了一支白玉簪,露出的脖颈修长而白皙,虽是瞧不见面容,单看背影已经极为窈窕而秀丽。 她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墓碑上,将不甘寂寞爬上墓碑的一株绿草拨开,指尖划过墓碑上的字迹,温柔而不动声色。“你知道吗?就在今天,当今皇上颁旨昭告天下二日后将与平安长公主举行封后大典。”红唇微微弯起,却是讽刺和冰冷的弧度。 她凉凉地笑了一声,说道:“失望吗?曾经和你定下婚约,被你当成天上明月供养的女子,竟然会在你尸骨未寒的时候和自己的弟弟缠在一处?” 没有人回答她。山风呜呜,似乎是在悲鸣。 “那样心气高傲的人,怎么会答应这般荒唐的事?你会不会想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眸中水光一动,竟是落下一行泪来,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纱裙上精致的牡丹花绣,像是垂泪的红砂。“你求本宫,本宫便替你进宫一探究竟如何?” 女子赫然是大理寺卿夫人,暖和公主。 “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个为她牵肠挂肚?”冷漠自私,肃杀而无情,那样的女子瞧不出一点可爱之处,可是为什么她喜欢的人都会喜欢上平安?如今深埋在地底下的真武侯,以及她的驸马谢寒词。 她素来得父皇宠爱,养出一副刁蛮高傲的性子来。贵为公主之尊,她的人生可谓是求无所不得。可是平安突然出现,抢走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平安比她美貌,比她聪慧,比她更得父皇的欢喜。她不高兴,暗自恼恨,可是那不过是任性。 她最开始真正恨平安,却是因为那郎才绝艳的少年将军。 那一年的菊花宴上,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俊美,温柔,知礼而含蓄的少年,着了月牙白色的衣袍,宛如芝兰玉树,一步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的心好似突然之间被春风吹开,千树万树的桃花顷刻盛开,旖旎而美丽的风情。微微有清风吹过心底,桃花轻轻一颤,仿佛挑动了她血脉里的温柔,怦然心动。她望着他,面色绯红如霞。 那是年少最美的情动。 她便是这样爱上了洛紫禾。可是她再明媚的笑容,再精致的桃妆也留不住他一步步走向平安。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明知道她喜欢洛紫禾,却还将自己精心打扮去勾引洛紫禾,甚至为了不叫她妨碍两人相处,将她指婚给了年轻的大理寺卿。 她真的恨,恨不得将她脸上的冷淡撕裂,生生世世都不再相见。 新婚之夜,谢寒词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根本没有给他好脸色,不肯喝合卺酒,不肯与他洞房花烛,连随身伺候她们的嬷嬷也眉目暗藏了羞恼。她原本以为他定然会生气,可是出于意料,他只是含笑,语气恭顺地请她早些休息,退出去歇在了书房。 成婚多日,他从来没有逼迫她什么。遇上了她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含笑退下。除去了上朝的时间便是待在书房里看书,偶然上街会为她带一些好吃的点心或者款式精致的发簪。她有时候看着坐在桌边看书的他,也会莫名晃神。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她的心一点一点被打动,心底也渐渐有了他的影子。终于在嬷嬷的周旋牵线下,他留宿在她的房中。 原以为错打错着,今生的幸福从此重新开始。可是她悔不该在他不在的时候进了书房,不该信手去翻动他的物件,不该在看见那一卷画轴的时候被好奇心唆使着打开了画。 她的驸马,书房里藏了一副美人图。 画卷上的女子素衣黑发,明眸皓齿,美貌惊人,却是长公主平安!“昨夜魂梦几曾还,相思垄断,犹记潜阳惊鸿。” 她的驸马啊,在和她缠绵相处的时候,心里想着念着的人却是平安! 那一刻,她的恨意迸发,再也无法抑制,嫉妒和恼恨像是淬了毒液的刀子将她的理智扼杀,她握着那卷画去质问谢寒词时,他的脸色一白,素来温柔而从容的人啊,竟也有这般慌乱的时候。 状元郎诗才动天下,可是他面对她的质问却是结结巴巴。“公主,我不知道这幅画还留着......” 她问:“你喜欢她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是喜欢她?” 谢寒词一顿,面色窘迫。 便是那一个瞬间,她明白了过来,当下转身离开。 谢寒词愧疚,许久不敢和她见面,可是昨日却来她的房里求见她。原本以为他是前来和好,还没有想好是立刻原谅还是拿乔着晾他些许日子的时候,他开了口:“公主,皇上今日在朝上说,他要和长公主成婚。我觉得此事甚是不对劲,不知道可否请公主进宫一趟,前去看看长公主,问个究竟?” 她心如死灰。沉默太久,等到他忐忑道:“是我思考不周全,公主若是不想去,那便不去了罢。” 她开了口,声音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冰冷和淡漠:“知道了,本宫会去的。驸马放心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平安那般的冰冷,是不是因为她的心早已经枯涸。想得太入神了,以至于她没有听见外面谢寒词道谢后在门口踱步踌躇的脚步声。 “有时候,本宫真是......羡慕她啊。”暖和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微微一笑。 “公主,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今日还须得入宫呢。”等了许久的婢女忍不住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 暖和收敛了眸底的泪光,淡淡道:“本宫知道了。走罢。” 婢女搀扶着她步步往山下走,暖和微微停顿了脚步回望,青山隐隐,那墓碑逐渐湮没山色里,再也不见了。 “公主?”婢女不解,疑惑道。 “走罢。” “喏。” ------------ 第九十一章应是化工嫌粉瘦,故将颜色助花娇 风华殿。 平素用来批阅奏折的桌案被撤下,换成了一张美人椅,椅上铺着暖软的缎子,将硬角包裹得温柔。摆放着的花瓶,梳妆匣子里的珠钗都被撤下,镜子也早已不知何处去。 本来就是摆设简单的风华殿如今更是空荡荡。 方梓书为了防止平安自寻短见,命人将殿内所有可能伤到她的物件全都搬出,地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波斯毛毯,行走时宛如踏在暖软的雪上,很是舒适,便是摔倒了也丝毫不会觉得疼痛。 除此之外他另外还增派了十几名懂得武功的婢女来伺候,不,或者说“监视”平安的一举一动。她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谁说了话,都在夜间被婢女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方梓书。 她像是他捕获的奇珍异兽,被囚禁在他亲手设置的牢笼之中,无法脱身。 暖和贵为公主之尊,即便是下嫁给谢寒词,出入皇宫也是极为寻常之事,方梓书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是她进宫来是为了见平安,那就另当别论了。 “放肆,你们是什么身份,竟敢阻拦本宫?”暖和一路进来畅通无阻,却在风华殿门口被守门的两个婢女拦住,当下便沉了脸色,语气冷冷地呵斥。 左边的青衣婢女垂眸,姿态恭顺,语气温柔,却是不容质疑的拒绝。“回暖和公主,奴婢奉了皇上的旨意看护长公主,没有皇上的准许不容许任何人进入风华殿。还请暖和公主见谅。” “呵。”暖和冷笑,秀目之中满是冰霜。“你的意思,莫非是在说本宫进去风华殿会伤害长公主不成?” 青衣的婢女道:“奴婢惶恐,便是借奴婢千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这般想。”谁人不知道暖和公主素来和长公主殿下不和,眼下这种情况将暖和公主放进去见长公主,若是长公主有了什么万一,她们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蓝衣婢女也跟着说道:“并非奴婢刻意如此,只是皇命在身实难违抗,还请暖和公主勿要为难奴婢。” 暖和本来就来得心不甘情不愿,而今见门口的两个婢女都这样不将她放在眼底,心下又气又恼,当下连道了两声“好”便要转身离去,却听得一声:“暖和公主留步。” 暖和回身,见说话的人正是平安的贴身侍女鸳鸯。鸳鸯匆匆走下来,施礼道:“奴婢见过公主,长公主请暖和公主进去一叙。” “这不成啊。”两个婢女异口同声地道。 鸳鸯也沉了脸色:“放肆!长公主的命令,你们是不是也要违抗?” “这......”长公主对皇上的重要性,她们来之前就知道了。皇上千叮咛,要她们好好伺候着长公主,除了日常的汇报之外,一切都要听长公主的调遣。 “奴婢不敢。”青蓝两位婢女各自交换了眼神,垂目退开。等到鸳鸯和暖和公主一并走进殿中,青衣婢女便向蓝衣婢女使了眼色,匆匆离开去向方梓书回禀情况。 “暖和公主,长公主就在里面。”鸳鸯停在帘外。 这便开始摆架子给她瞧了?暖和颔首,心内冷笑一声,掀开了帘子走进去。 一身素衣单薄,她靠在朱红色的床榻静静地坐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被,丹朱红唇苍白,乌黑的长发散开,像是海深海里的海藻,像是浸染水中的一笔蜿蜒的墨色,映着玉色的容颜,有一种异样脆弱而惊心的柔美。 沉静,无力。 眼前的女子,便是记忆中那冷冰冰的长公主? 暖和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已经到了喉咙间的嘲讽和冷笑,便在这一瞬间化作齑粉,再不复见。 “你来了。”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平安抬眸望了暖和,淡淡道。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来之前想象过无数种可能,也准备了许多话要说要问,可是当看见她的时候,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对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软弱无力,好似不禁风吹的娇花?好像棱角硬生生地被磨平,催化后的模样。 “坐罢。”平安的眼睫轻轻一颤,淡声道,“你来找本宫,有什么要问的,直说罢。”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暖和坐在床边,见她软软地靠在床上好似无骨般,心内疑惑。平安平素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身姿都如同修竹,可是如今却......暖和一怔,下意识地去握平安的手。她的手,纤细,无力,软绵绵地像是身上盖着的棉被。 她的眸光一颤。“是不是皇上他......” 平安垂眸。不知道方梓书给她服下的到底是什么**,她全身上下竟是一点力气也无,别说站起来,连握着杯子都是困难。 “皇上,皇上他真是疯了!”暖和不是痴子,当下便明白过来。平安这样的骄傲,自是不肯做出违背伦常的事--即便真的如方梓书声明的那般,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名义上仍然是姐弟。而方梓书却不知怎么的恋上了平安,用手段强行留住了她。难怪一直都是方梓书出面说话,平安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便是方才门口拦截的两个婢女,想来也是方梓书派来监视平安的人罢。 天哪! 她要问的那些,已经不需要出口就得到了答案。 暖和望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平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当初曾经那样恶毒地诅咒她得不到幸福,要一步步看着她跌进地狱里。一语成谶时,为何她的心底除了沉重,竟是一点欣喜好痛快也无? “你真的是苍河国的公主?” 平安颔首道:“是。很多年前,是的。”倘若她只是苍河国的怀素公主,和着漫宫的大火与苍河一并湮没在历史,不做后来的赵国长公主平安,是不是会更好? 暖和咬了咬唇。平安的来历不明,她也曾经怀疑过她的身份,可是父皇那样宠爱她,对她的身份三缄其口,她慢慢地以为,平安是父皇和外头的女子风流后生下的女儿。 谁知道...... ------------ 第九十二章雪后轻桡入翠微,花溪寒气上春衣 “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暖和叹息。阴差阳错发生了这样的事,倒叫她觉得措手不及了。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按照平安的性子,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平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身边方梓书的声音便已然传来。“皇姐几时来了宫里,竟也不知会朕一声?” 语气清淡,唇边含笑,端的一派温柔,只是那黯沉宛如子夜的眸中半点笑意也无,隐隐带着几分难言的尖锐。平安不自觉地颦眉,眸中闪过一抹暗诡的光,似是厌恶,似是不堪见他。 暖和虽然和方梓书一母同胞,却非关系亲厚。而今见他笑容舒畅,言语似是嗔怪,却似极为亲近般,心里顿觉怪异,再看他的眸色,虽是黑白分明,却是难辨诡谲。暖和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皇上。” “皇姐这般多礼做什么,快起来罢。”他嘴上说的亲热,却是生生受完了礼。 “多谢皇上。”暖和站起来道,“本宫听说皇上即将与皇姐成婚,心内有些疑惑,因而进宫来探一探情况。来得仓促,没来得及禀告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难得皇姐有心。若真是如皇姐所说,这份关心朕和雪扇便受了,若是因为他人劝说进宫,朕可就......” 话未说完,却比说完了更加叫人觉得恐慌。暖和的瞳孔倏地收缩,半掩在袖子中的手指禁不住一颤。“皇上说笑了,自然是本宫自己要进宫,哪有什么他人?” 方梓书笑了笑,道:“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两日后朕和雪扇的大婚典礼,皇姐可千万要来。” “自然。”暖和垂眸。“皇上若是没有吩咐,那本宫便先行告退。” “可。”方梓书颔首,目送暖和走出风华殿。他就着椅子坐在了平安的身边,望着她的目光脉脉含情,像是绽开了莲华温柔,语气轻柔,好似怕说得重了便会使她碎裂。“雪扇,你到现在还是不肯和朕说话?” 平安侧首望着床内侧的白墙。 “两日后便是朕和你的大婚。”这些日子平安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说过,甚至连眼神也不曾给过一个,方梓书倒也不怎么介意。毕竟是自己手段太强硬,生生折断她的双翼囚禁在宫里,她气恨也是应该。只是盼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真心能够被她瞧见了才好。他微微笑着,语气呵护轻缓,恍如编织一场美丽的梦境。“朕已经传令给司衣库,要她们连夜赶制出凤袍。” 似乎想起来当初司衣库为平安和洛紫禾大婚准备的嫁衣,他的眸光中有冷冷的锋芒闪过,虽只是瞬间,却也足够惊心。只是平安根本没有看他,自然瞧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带着诉不尽的期待和欢喜:“那一日,你将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皇后。朕的皇后。” “朕命人另外造了宫殿以便将来朕和你入住。这风华殿便只做你公主府,可好?”方梓书笑道。见她侧首垂眸,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纤长的眼睫微微上卷,靠在床榻的姿态着实可怜,像是工匠精心雕刻的美人像,心中不由一动。 顺着脖颈往下瞧去,衣领微松,香壑隐约,甚是撩人。方梓书突然想起那一回颠鸾倒凤,只觉得心猿意马,浑身的血液都躁动了起来,一齐往一处冲去。床笫之事他同洛慧心有过,同淑妃有过,可是没有哪一次觉得欢愉,那不过是为了稳定他的江山大局,为了子嗣,如同受刑。便是那和平安生得有六分相似的季答应,他也须得蒙住她的眼睛想象身下承欢的女子乃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才能得到短暂的欢愉。 和平安的那一回,真是他人生最酣畅淋漓的燕好。 她的肌肤白皙如雪,光滑而细腻,像是一匹上等的雪色丝绸慢慢从手里滑过,乌黑的长发隐隐约约透着梅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将他缠绕,纤长笔直的腿被他分开缠在自己的腰间......那样软,那样色与魂授。 他的眸光中火光烈烈,喉结滚动一轮,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着衣袍,隐约可见青筋。他的手伸向平安的脸,却是手指一颤,将她垂落在脸颊的青丝轻轻地拨到了脑后,宛然一叹道:“那朕便先回去,你好好休养着。”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青衣蓝衣两位婢女行礼道:“皇上。” 方梓书顿住了脚步,说道:“这一次,你们做得很好。雪扇今日可是喝过药了?” “是。”青衣的婢女颔首道,“奴婢按照皇上的意思,长公主的药,一日也不曾落下。请皇上放心。” 方梓书微微一顿,良久道:“两日后便是大婚典礼......药量减少一些罢。” “喏。” 暖和回了府邸,下朝的谢寒词早已经等候已久,一看见她进门,面上的焦灼便换了欢喜,迎面前来:“公主。”他在等着她的回话。 暖和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本宫已经见过了皇姐。” 谢寒词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这个小动作自然没有能逃脱暖和的眼睛,她的心冷下来。“她很好,皇上待她极为珍爱。” 谢寒词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不由一怔,问道:“长公主,她可是愿意?” 暖和道:“皇姐若是不愿意,驸马又待如何?”眼底的水波凝结成了冰霜。偏偏她还笑着,像是肆意展开的牡丹花。 “我......”一阵见血。谢寒词顿时无言。是啊,皇上无故废了洛慧心改立长公主为后,朝臣无法,百姓无法,便是镇国大将军洛鸣和也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他能如何? 即便是知道长公主并非出于自愿,他又能如何? 谢寒词一怔:“公主?”他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她,“公主莫非真的不愿再理我了,那幅画...我...” 暖和闭了眼睛,将他的手拂下,道:“驸马不必解释。你的心里藏着她,本宫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有着真武侯?只是天意弄人叫你和本宫做了夫妻。便是不能恩爱无疑,相敬如宾也何尝不是好事?驸马你说是不是?” 谢寒词没再动作,只是垂眸站在了原地看着她走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久的相处,他的心里怎么会没有暖和。只是,心底隐隐约约的渴求,像是欲兽挣扎,一念之间犯下了错。他画了平安。 谢寒词闭了眼睛,长叹一声。 他到底没有完成平安的嘱托。 暖和她,还不幸福。 ------------ 第九十三章 溪山深处苍崖下,数点开来不借 封后大典。 所幸上天有心,今日的天气极好。晴空湛蓝宛如水洗,微风暖软和煦,吹动一池白色的莲花,摇曳舞动,宛如宴会翩跹舞动的侍女。彩绸鲜红如血,满满挂了整个皇宫,远远望去倒像是处于一片烈火。 诸臣已经恭敬等候在午门,素来龙袍加身的方梓书换上了崭新的喜服,俊美的容貌因为欢喜而添了几分难言的温柔和魅惑,相较于与洛慧心成婚的那一次,皇上的重视程度更是增加。 他站在高台之上,烈烈风声吹动衣袂,吹动发丝,飘飘然如同羽化成仙,身后是祭祀上告先祖的酒食,礼官静候一旁,等到了时辰喊道:“吉时到!” 伴随着那一声悠长,古钟被撞得咚咚直响,回声嗡嗡飘荡在空中。青衣蓝衣两位婢女扶着一身鲜红的平安从午门走来。大红色的嫁衣,精致的凤凰振翅,毛羽丰富,金色的丝线绣出的凤目更是勾魂夺魄,似乎下一刻便要嘶鸣一声,涅槃而生。嫁衣的裙摆上有一片佛桑花开,腰间微微束起,收敛出一段纤细如柳的腰肢,衣襟上的扣子做成了富丽的牡丹花形,别致而华丽。大红的盖头遮掩了所有的颜色,可是单单瞧着身姿,已经叫人心荡神驰。 突然吹过一阵风,盖头轻飘飘,一下子便被掀了起来,露出的面容叫人目瞪口呆。 那是怎样惊心的丽色! 眸如新月光辉,秋水涟涟中染湿了两丸乌黑的琉璃珠,唇红如丹朱,好似牡丹花带着晨露娇艳欲滴,秀眉琼鼻,乌黑的长发绾起顶上的明珠光彩熠熠,映着她雪白的肌肤,说不出来的秀丽。平素的长公主已经是美貌无匹,上了妆后的模样更是难言的动人。 只是微微有些奇怪的是,长公主行走素来如竹,修长而笔挺,怎么今日却是弱柳扶风,这般弱不胜衣? 自然这些都只能暗自腹诽,朝臣垂目一叹。 难怪皇上不顾天下反对之声,不顾姐弟之名也要将长公主纳为皇后,这样的人间绝色,换了谁也经受不住。 身边的婢女赶紧将红盖头盖好,扶着平安走向台阶。午门上殿的台阶颇多,按照礼仪应该是婢女扶着新后走完台阶,和皇上共同行礼,宣告天下,可是今日的平安虽是有力气行走,却无力迈上这么多的台阶,与其说是自己走,倒不如说是身边的两个婢女拖着她走,饶是如此,走出了几步台阶,她的足下一顿,也是无力再动作。 方梓书颦眉。是啊,她才断了**不到两日,自然没有力气。他要婢女减轻在平安药里下的**,为了便是这大婚典礼上她能走动,却也害怕她恢复行动之后做出偏激的行为而不敢彻底断药。她走不好路也是正常。 他微微颦了眉,下意识就要往下走。礼仪官一见他动作便明白过来,当下脸色一变阻拦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方梓书顿了脚步,微微侧眸:“她是朕的皇后,朕亲自去接她上来。这有何不合规矩?” “这......”千百年的规矩是不妥当,触怒龙颜的下场更是不堪想。礼仪官见方梓书眸色冷凝,已是不耐,便将下面要说的话尽数吞咽回去,默默后退几步不再言语。 方梓书一步一步走下来,他走得很慢,目光紧紧地盯着被掩盖了神色的平安,温柔而缠绵,像是轮回了一世,终于找了心心念念的爱人。“雪扇,朕来接你。” 青衣蓝衣两位婢女自动推退开,由平安软软地依偎进方梓书的胸怀。方梓书搂住她,将她打横抱起,重新走回上殿。 台阶层层,他抱着她,走上了殿。“开始罢。” “......喏。” 整个典礼的过程中方梓书都抱着平安,面上由始至终带着的笑意温柔,仿佛他怀里的人便是他整个世界。 暖和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恍恍惚惚地想道:原只以为皇上喜欢平安,却没有想过他竟是这样的深爱着她。而平安的心里,她不知道藏着谁,可是那个人一定不是方梓书,这样强求来的缘分,是不是真的会开花结果?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透过人群寻找谢寒词。他着了朝服,同所有的大臣一同跪下,可是眼眸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殿上方梓书怀里搂着的人,焦灼而担忧。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竟是浅浅笑了笑。只是颜色极淡,更似讽刺。 大典伴随着一声钟声宣告了结束,就如同开始时那般。方梓书心情大悦,对着跪地的臣子们道:“今日乃是朕的大婚之日,如此喜事理应普天同乐。传朕的旨意,赵国各地免赋税一年,大赦天下,朝臣赏赐绸缎百匹,白银千两。” “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岁。”这最后一出,显然愉悦了所有人心,即便是百姓对这桩婚事抱有异议,但是在听见这样的圣旨下来后,自然也只剩下欢喜庆祝了。 “皇上,皇后慢走。”礼仪官暗自舒了口气,跪地恭送了春风满面的皇上。 诸臣也各自起身,一一退出了午门。 彼此交谈道:“看起来皇上真的是很重视这一次的大婚呢。” “可不是嘛,你几时见过皇上这般高兴?方才还亲自走下来将皇后接上去呢。啧啧,这等荣宠,怕是千年也难得一见。” “皇上高兴咱们也有福利不是?” “哈哈,可不就是说。” “......” “驸马,走罢。”暖和的声音淡淡,跪地的谢寒词好似从梦中被惊醒一般,眼眸中波光一颤。“哦。” 暖和见他神色恍惚,似乎想问什么最终也没出口,她抢先说道:“无论如何,大婚典礼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再追究什么都没意义了。”顿了顿,“何况今日你也瞧见了,皇上对待皇后的心意如何深重。” “是啊。”谢寒词点头道,“诚然......我不该多想。” ------------ 第九十四章笔底春风挥不尽,东涂西抹总开花 新的宫殿还在建造当中,即便是数千名工匠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建好,是以婚房便是在方梓书素日休息的寝宫。 大红的颜色像血蔓延了殿内,迎面扑来。婴儿手臂粗壮的龙凤双烛被并列安放在了桌上,静静地燃烧着,烛火明灭,将宫殿照耀宛如白昼。桌布流苏垂落,宛如一帘幽梦,悄然掀开的回眸,花生红枣,汤圆桂圆摆满了篮子堆在桌上,寓意美好。羊脂白玉雕刻的酒壶,曲线优美宛如脖颈,盛着酒水醇香,边上便是两个金樽。 鸳鸯枕,龙凤被,隔着红色的纱幔,宛如喜色的梦境。 这一切,如此喜庆。 嬷嬷扶着平安落坐在床上,见她安安静静,心中也是舒了一口气。皇上已然等待不及,不叫她们打扰这价值千金的**一刻,早早地将她们打发出去。虽然不和礼法,但是眼下也不重要了。 嬷嬷们行礼过后便各自退了出去。 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方梓书见那一团红影静静,开在眼底宛如夜里最惊艳的彼岸花。他的眸色温柔,像是四月的梨花惊心酿制成的酒水醉人。他从很多年前就想着,倘若有朝一日她能为自己着上鲜红的嫁衣,为他戴上凤冠,静静地等候在新房,那该有多好。眼下梦想成真时,他竟衍生出一种身处梦中的虚幻感。 他半掩在袖子里的手都在颤抖,心弦绷紧在一条线,将他的心跳声压低,几乎静止。 似乎觉察到自己的过分紧张,他暗自摇头笑了笑,提步走向了平安。秤杆轻轻地挑起了红盖头,露出一张足够祸乱春色的容颜。方梓书见惯了她的模样,典礼上的惊鸿一瞥也知道是丽色无疆,可是灯下看美人,于秀丽之中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他也是不自觉地一怔,一怔过后便是微笑。 “雪扇,你真美。”他由衷地叹息。 平安一眼也未看他。头上的凤冠九九八十一颗夜明珠在灯下折射出的光温润而耀眼。 方梓书而今志得意满,也不在乎她的冷落,犹自欢喜地说着:“凤冠一定很重,朕替你摘下可好?”说话的同时,他已经伸手将凤冠取下,将她束紧的发散开,长发宛如墨泉,顷刻间泼了一身。 “朕真的,真的很欢喜。”他握住她的右手,温柔地述说这么多年的苦相思,“这么多年来,朕一直等待着今日的到来。你别怨朕,朕以后一定对你好,加倍地好。” 金樽美酒捧在眼前,平安连眼波也未动。 方梓书轻叹一声,近乎诱哄:“这乃是合欢酒,寓意美满。朕知道你素来不爱喝酒,但是这一杯,无论如何,你且饮下好不好?” 平安抬眸,眼底的水波凝在一层薄冰之下,冷而僵,并不是一贯的肃冷,却是淡淡的,宛如被风吹散了的云朵,撕裂的花瓣,皎洁的月光在夜色中支离破碎。她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方梓书,半晌之后却是扯唇一笑:“便是本宫喝完了这杯合欢酒,你我之间真的能够美满长久?” 方梓书握着酒杯的手一颤。这是她自从那一回后第一次正眼看自己,同自己说话,即便是这样的冷漠言语,也好过无视罢。他强自笑道:“以后的事情,你怎么就认定了不能美满?朕有信心能够用真心打动你。雪扇,你就不能信朕一回?” 平安冷冷一笑,没有再说话。信? 当初的父皇相信了母后,于是皇宫付之一炬,苍河的江山落入了清国之手,百姓因此遭受战火的荼毒;她信了救下自己的赵国皇上,为他的遗言而殚精竭虑,日日行走在刀锋,为他的幼子清除障碍;等到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她以为自己能够离开皇宫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游遍大好河山,领略风景如画,可是他派人害死了洛紫禾,杀害了薛含意,她仍然信了他,和他去了早仪宫内,于是堕入了无法翻身的地狱之中。 她的信仰早已经被他亲手摧毁,不复存在。 可是他现在居然同自己说,相信她。 真是莫大的讽刺,那断墙残垣,还能重新被建成城墙坚固不成? 似乎是被那一笑,方梓书也联想到当初自己欺瞒她的那些事情,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不自在了。 “当初的事情......是朕不好。可是朕是真心喜欢你。”方梓书道,“朕知道你恨朕骗了你去早仪宫,将你强行占有,也恨父皇留下那样的密诏。朕原本打算永远也不给你知道的,可是你那样的强硬,执意要离开朕,朕真的是怕得没了法子才会一时冲动......” 微微一顿,他重新拿起酒杯道:“这杯酒,便由朕喝了。朕对天发誓,若是今后有负于你,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伴随着话落,明明没有风透进来,默默燃烧着的烛火却是突然暗弱,片刻后恢复明亮。 平安冷眼看他将两杯中的酒水饮下。 方梓书喝完了酒水,默默了片刻道:“时候不早了,朕替你卸妆梳洗罢。”她虽然不至于像前几日那般柔弱地只能躺在床上,但是梳洗这桩事也是余力不足。 一声吩咐下去,热水很好便备好。方梓书试了试水温,便端着盆子和毛巾走向平安,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洗脸上的脂粉,他的动作虔诚而温柔,像是对待倾城玉璧。那惊心雕刻的玉璧便一点一点显现出原本的模样,秀丽不可方物。 她的衣襟微微散开了口,露出一段叫人心荡神驰的皓白脖颈和隐隐的秀丽山峰,方梓书明明想着要避开,可惜眼神偏偏像是定了格,死活不会移开。渐渐地,他的眼神炽热,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 唇齿之间的热气喷发,落在平安的面颊,像是要催开雪山的莲花。手里的热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地,他的唇贴近她。 平安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知觉的美人像。 ------------ 第九十五章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唇色殷红,潋滟生光,像是迎着清晨向日徐徐展开风华的洛阳牡丹。因贴得近了,鼻翼之间能清晰地闻见她身上的梅花香气,淡淡的,在这一刻却是出乎意料地勾魂。 他一手扶住她的肩,俯身吻了上去。还不等有所动作,便见平安睁开了眼睛,眸色深深,似子夜的星空划过的流芒,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冷冽和嘲弄。 方梓书微微一怔,心中已觉得奇怪,突觉她左手一动,似乎有一道银色的寒光。他虽是九五之尊,这些年刺杀不断,过得却不甚安稳,在泰山祭祀平安受伤之后他便跟随着祖罗将军学习武艺,不说武功高强,反应却也较一般人快速许多。 下意识地避开,按在平安肩膀上的手却依然未能幸免于难。一阵尖锐的疼痛,方梓书定睛,平安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银簪,簪子顶端乃是一只雕刻精美,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染上了一抹微不可见的鲜红。 他的手背被蝴蝶的双翼划过,瞬间红肿,一道分明的伤痕纵横手背,鲜血顺着垂落的手指一滴一滴,像是血红色的玉珠滚落在同样殷红的牡丹花地毯上,渐渐湮没了颜色。 那不算尖锐的发簪却像是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痛楚从手背一路蔓延流窜,在血液里咆哮翻腾,冲到头顶。 方梓书的眼眶竟有些泛红,苍白的嘴唇颤抖,声音缓缓,带着显而易见的颤声:“你,你要杀朕?”他的眼神黯沉,像是寂静的夜里明月高照,深色的海水突然翻腾起来,波澜汹涌而起,瞬间便要将世间淹没。那样的不甘,和委屈。 她到底是没有恢复力气,即便是缓了迷药,用尽气力地一击,也还是叫他避了开去,堪堪伤了手背。 “莫非你以为本宫会坐以待毙,等着你再侮辱本宫一次?”最开始的时候药里的成分极重,她连握杯喝水都无力,可是为了保证大婚典礼她能站起来,药量便渐渐减少。在嬷嬷替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她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了梳妆匣里一支平素不曾用过的银簪藏在袖子里。 倘若可能,她根本不想使用它。 虽说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平安却是费尽了力气,便连此刻说话的声音都是轻飘飘的。她半靠在床栏,虚握着银簪,胸口可见起伏。 “你......”方梓书气苦,无意识地便要走向她。还不等迈出的步子落地,平安便已经出声:“你别过来!” 银簪对准了她的喉咙。她紧紧地盯着方梓书道:“你是本宫一手调教出来的帝皇,计谋果断早在本宫之上,论起武功,本宫更是无法同你相提并论,如今你以药制住本宫,却也不能叫本宫屈服。”微微一顿,她咬牙道,“本宫不能杀你,却还给自己留了自尽的气力。你若敢靠近本宫,本宫便死给你看。” 字字诛心,方梓书只觉得霹雳惊破,将他的神魂震得粉碎。他的身子不自觉地一颤,却是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目光满满是不可置信的绝望。 她是这般的决绝,按耐不动的蛰伏不过为了一击即中。 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意他近身。 方梓书静静地站在原地,见她虽是软软地靠在床栏,面色雪白,似是十分无力,但是他却毫不怀疑,倘若他再向她走近一步,银簪便会送进纤细的脖颈之中,吸食她的血液。 两两僵持,殿内一片死寂,唯有平安细微的喘息声。烛火明亮,火光像是身段婀娜的舞娘跳跃起舞,映着那八十一颗明珠熠熠生光,极为温润。 夜间的风沁凉,竟是刮开了窗户冲进内殿,将殿中的熏香吹散无痕,吹动了方梓书的衣袂,一缕缕从宽大的袖子里窜进去,凉意砭入脊骨。 “好。”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梓书才出声。声音黯哑而低沉,破碎如同断弦之音,叫人听得分外心伤。“你莫要激动,朕不靠近你,朕,朕这就走。” 朱红色的殿门,竟是这样的沉重呵。打开门扄,迎面冷风吹拂,乱了心思。方梓书微微一顿,道:“你早些休息罢,朕走了。”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平安这才松懈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便在这一刻散去。手里的银簪滑落在地,她的手心,背后尽是冷汗。今日兵行险招,她赌的便是自己的命,倘若方梓书不顾她的生死执意要行床笫之事,她便立刻自尽免受侮辱,倘若他还顾虑她,便不会再强求。 无论如何,都是她赢。 “长公主?”今日一整天都被方梓书刻意排除在外的鸳鸯见本该在新房里度过**的方梓书突然出了殿门,面色极冷,心中便是陡然一惊,生怕长公主再出什么好歹,便想着进来瞧上一瞧。推门进来时正见平安瘫软在床上,脸色雪白如纸,喘息不止,连忙过来将她扶好,目光上上下下扫视道,“长公主,你没事罢?皇上有没有伤到你?” 平安本以为是他去而复返,眼中瞬间起了戒备之意,但见是一脸焦急之色的鸳鸯后眼神才平静温柔下来,她摇摇头。 鸳鸯眼尖,俯身收起了落地的银簪,见簪子上的血迹,眼眸中掠过震惊之色。 这簪子藏在梳妆匣子里可有好些年了,因为平安素日不爱用银簪便一直搁置到如今。她几乎都快忘记了有这么一只簪子的时候,却在这里发现了她。 情况不言而明。 长公主没有受伤,那上面的血,便是...... 难怪她方才瞧着皇上的右手好似有些不大对劲呢。 “长公主没事就好,可担心死奴婢了。”鸳鸯收敛了心思,扶着平安躺好,安抚地笑道,“时候也不早了,长公主今日这样劳累,早些休息罢。奴婢在这里守着长公主。” 对她来说,主子由始至终就只有平安一个人,只要平安无事,旁人--哪怕是一国之君也不在她眼中。 ------------ 第九十六章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晚间的池水沁凉,被风吹皱了镜面,碧叶白莲,身姿摇曳,散开一片清雅的香。雕梁画栋倒映在水面,在皎皎的白月光映衬之下,勾勒出一派端庄宁静的大气。小东西静静地守在宫外,见眼前的梁柱上红色绸带飞舞如水袖妩媚,心中也是暗暗舒了一口气,眼眸中有欣喜。皇上念了长公主多年,如今如愿以偿,洞房花烛必定是春色无限,那些相思之苦,求不得之痛,便应该在今夜结束,掀开新的一面。 “干爹啊,今日乃是皇上和皇后大婚之喜,怎么你却高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你成亲呢!”小德子笑眯眯地调侃道。“你个小崽子胡说什么,仔细叫皇上听见了,小心你的脑袋!”小东西眸光一横,伸手拍了小德子的头,眼底却是笑意嗔怪,并非苛责。 这宫中素来有这般不成文的惯例,新进宫的小太监总是容易受欺负,因此便要费尽心思寻到地位高一些的公公认做干爹,以此为依靠。小东西跟随着方梓书多年,威望和地位自然不言而喻,是以常有许多小太监前来巴结谄媚,只是小东西处事谨慎,不愿自找麻烦在上,便一直拒绝受干儿子。前年在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在御膳房做事的小德子,见他性子憨厚,心直口快,模样又清秀,倒是讨人喜欢得紧。因而便破例认了做干儿子。 小德子自然也知道自己说的话着实胆大了些,因而只是摸摸被小东西拍过的头,憨憨一笑。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突然慢慢凝结,停顿,道了一声:“皇上?” 小东西正要再敲他一记。真是放肆了,什么话都敢拿出来同他开玩笑!可是小德子脸上的震惊却不似伪装,小东西转身,眼眸中掠过一丝惊讶。果真是方梓书走出殿门! 龙颜寒冷如冰,常人自然避之不及。小东西见他的脸色不对,心内一沉,大底明白过来定然是洞房之内与长公主发生了什么不妙的插曲,向前一步道:“皇上。”到了喉咙间的话却在看清方梓书的手的时候收了回去,小东西眸色一颤,大骇,“皇上的手受伤了?”借着月光,他看得分明,方梓书的手背上一道伤痕清晰,像是被什么锐物划伤,鲜血滴落。 不用问也知道该是新皇后刺伤了皇上! “奴才去请太医来。”跪地行礼的小德子颤巍巍道。这还是他这一次直面天颜,帝皇气势惊人,压得他喘息不能,真怕自己说错做错什么惹得皇上怪罪,连累了干爹。见小东西面色大变,眸中焦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小德子便有一语。 小东西正要点头,却见方梓书一抬手道:“不必了。” 小德子的动作顿住。 “皇上,这......”小东西正要再说。龙体要紧啊,莫说是受伤流血这种程度,便是折了一根头发丝,也是一等一的大事。 方梓书冷冷道:“这点小伤何必半夜兴师动众,朕又不是娇弱女子。你给朕包扎一下就好。”微微一顿,他侧过眸子淡淡瞥了一眼身后,有一抹失落寂灭,“今天晚上朕睡在御书房,你派人去整理一下。” 小东西垂眸道:“喏。”皇上不愿意召见太医,想来是不想自己被皇后伤了身的消息宣扬出去罢。也是,皇上和长公主大婚之事,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声,若是两厢情愿倒也还好,若是传出什么强迫的传闻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也怪他一见方梓书手上的伤口便慌了神,着实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奴才这就派人去。”方梓书少时常常在御书房读书,后来便是批阅奏折,往往一待便是半夜,是以为了方便安寝,御书房内室设置了床榻的。只是想不到新婚之夜他便要睡在那一处。 小德子目送小东西跟随方梓书离去,回眸望了望灯光依旧的宫殿再望了望消失在夜色里的方梓书,不由地挠头。 这是怎么回事? 新婚之夜不是应该同度良宵,怎么皇上夜了还要出来,还受了伤? 算了,这样的事不该由他来想。干爹说了,在这宫里知道的越多,命就越短。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活得长久些为好。暗暗舒了口气,小德子也提步离去,他得在皇上和干爹到达御书房之间找人布置好御书房的床榻呢。 御书房。 宫人的手脚素来就伶俐,不到片刻就将御书房的床榻换了新被褥,收拾齐整了退了出去。房内烛火通明,光华流转。 小东西取了白绸,小心翼翼地将方梓书的伤口包扎,明明不是什么难做之事,可是等他结束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手心冒冷汗。“皇上,奴才包扎好了。” 方梓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是听见小东西说话也没有反应,目光落在桌案前的烛火。直到小东西再一次叫唤道:“皇上,你没事罢?” “哦。”恍然惊醒的梦,方梓书微微颦眉,淡淡地道,“朕无事,你退下罢。” “喏。”小东西也知道他如今满腹心思,是以什么也没说。垂眸慢慢地退了出去,带上门扉。“还望皇上早些休息。” 一片寂静,方梓书却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极冷,像是碎裂在地上的明珠泪。 烛火上龙凤图案交缠,恩爱和谐,红色锦被鸳鸯成双成对,明明一切都是美满,到了他头上却是这般叫人绝望? 或者他不值得同情,倘若不是他心生贪恋,一错再错,强求将平安从皇姐变成皇后,那么她依旧是风华绝代的长公主,而他便是她最得意的皇弟。 她还会对着他笑,同他说话,用温柔而赞赏的目光看他。 没有倘若了,他已经自断了后路。 即便满地荆棘,鲜血淋漓,他也要走下去。 小东西守在御书房的门口,默默地望着房内一直明亮的灯火,暗自叹息一声。 真真是孽缘呀! 夜风宛然如叹息。 ------------ 第九十七章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冬雪初来,将满树的枯枝染成雪白,宛如春日间盛开的梨花温柔,肃冷悄然而至,凝了空气中暖软的气息,将满池涟漪荡漾,接天的莲花覆盖成平静如镜的冰面,梅花笑傲,在雪色中不疾不徐地绽放着独有飞风华。 恍然三月过。 三月的时间,不算的很长,但是足够帝都的百姓忘却皇上纳了长公主为后一事。当时再多的震惊和不齿,如今想来似乎已经是隔了好几个乾元。毕竟,三个月内帝都新鲜的事层出不穷,可不止一桩,百姓的注意力早就被吸引走。而且那到底是皇家的事,于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干系,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有可能随时被拉出去砍头。八卦,八卦,自然要有命在才能继续。 成婚三月,自从新婚之夜皇上脸色难看地从婚房出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和长公主,哦不,是皇后娘娘见过面了。 皇上虽说没有来见过皇后,但是也不曾听说特别宠爱哪几个妃嫔,只是偶尔去淑妃娘娘的宫里坐上一会,去见见万华小公主,大多时候是宿在御书房。各地有什么进贡来的东西,总是首先挑了好的送来皇后娘娘这里。而皇后娘娘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怨怼之色,从来都是淡淡的,因为力气不足,鲜少走出门,伺候的宫人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床前看书,安静得紧。 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坏事。宫人的态度也从起初的不解,私下讨论是否皇后新婚失宠直到如今的宠辱不惊。 险些忘了说,新的宫殿在工匠没日没夜地赶工之下建好。 不同于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新的宫殿低调而清华。黛青色的砖瓦,檐牙高啄,柱子雕刻的是精致的凤凰。殿内以素色为主,桌案椅子,美人靠和床榻用的木材皆是从千里之外的届临运来的沉香木,由以木工精湛闻名于诸国的房轩安一一做成。夜明珠悬挂在床边。青色的纱幔,上等的鲛人丝线,温柔而细腻,像是被夜风吹拂的丝滑。 房内摆设极为简单,不过桌案椅子,四角还是用柔软的布料包裹严实,连瓷器都没有。白墙上有一副美人画像。有意思的是,美人像并不是画在宣纸上悬挂于墙,而是宫廷画师用画笔直接在墙上描绘。 素色的衣裳,衣袂飘然宛如凌风,乌黑的长发以一支白玉簪松松束起,几分随意,几分清逸,映照得肌肤如雪如霜。精致而秀美的容貌自是无言可说,眼眸生的极好,却透着隐隐的隔离和无法忽视的冷意。 额间墨玉坠,落在眉心妩媚,纤细而白皙的十指相错,叠在身前。却是像了十足十的皇后娘娘!以至于就连贴身伺候皇后多年的鸳鸯有时候无心撞上都会吓一跳,以为是皇后本人,更不用说一眼瞧见就慌慌忙忙行礼的宫人们。 据某画师透露,这副传神之作乃是出自皇上之手。皇上特意描绘丹青送来画府,要众多画师参膜,各自在宣纸上画了百遍不止,挑了自己描绘的最好的画像呈给皇上,由皇上选出画师,最后才敢往宫殿的墙上绘画。而且画师还颇为遗憾地叹息,饶是诸位画师使劲浑身解数描绘的这幅画,神韵尚且不如皇上原画的三成。可想而知,原画该是几多惊艳。 旁人画的是皇后这个人,皇上画的却是皇后的魂。 可惜,这也不过是听说。真相到底是如何,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皇上这样用心,专门按照皇后的喜好布置新宫殿,又藏了一个如此大的惊喜,料想皇后便是不会喜极而泣而应该高兴了罢。可是皇后搬进新宫殿的时候,除了望见宫殿的门牌时,瞳孔有放大的痕迹外,竟是一点情绪也无。即便是进入内殿看见了这一墙上的画,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再也没有细看。 奉旨前来的公公问道:“不知道皇后娘娘对这宫殿的布置可还满意,这墙上的画......” 皇后冷冷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宫人皆是一叹。 无论是平安长公主还是皇后娘娘,她总是这样的冷淡啊。 只有当时的鸳鸯明白为什么。 这座宫殿的门匾上,铁笔银钩三个大字,字字触目惊心。 囚凰宫。 布置得再精美,也不过是为长公主量身定制的囚笼而已。皇上这样写,其实心底还是有气罢。 鸳鸯想的不错。宫殿终于建成,来问方梓书起什么名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他顿了笔,想了很久之后,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写了许多字,可惜最后都被揉成一团丢弃在了地上。跪地请旨的宫人只以为难为了皇上,唯恐降罪于身,哪里敢看,只是余光一瞥,瞧见纸团内的墨迹斑斑。 一时之间御书房只听见方梓书下笔,揉纸的声音。过了良久宫人才听见方梓书一声长叹,苦笑了一声,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声音太轻,即便是他靠得这么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什么“即便费尽心思”,“不在乎”之类的话。 还不等他细细琢磨话的意思,方梓书已经丢了纸下来。声音冷冷道:“就叫这个罢。你即刻下去做了牌匾挂上宫门口。” “喏。”纸上的三个字引得他眼眸中的水光一颤,但是他很快收敛心思收拾好纸准备退出去,却在一脚踏出门的时候又被方梓书叫住了。“慢着。皇后若是瞧见了这块牌匾,她的反应你都要一五一十地回来禀告朕。可明白?” “喏。”后来他果真将皇后的反应仔细地回禀给皇上时,皇上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上才道:“朕知道了。你出去罢。” 他依言退了下去,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在打开宫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皇上一眼。一片阴影之中,皇上背对着门,那一刻,他感觉到的竟是说不出来的孤寂和落寞。 ------------ 第九十八章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落雪漫天,梅花艳骨。 平安静静地坐在床前看书。书页泛黄,料到是年久。薄薄的一册,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瞧不大真切,只是隐约看见书内描绘着一株株花草。 想来是一本种花种草的书籍了。 鸳鸯放下药碗时余光一瞥,暗自猜想道。 “长公主,该喝药了。”鸳鸯笑道,声音极是轻缓。虽然宫中人人皆称呼平安为皇后,似乎早就忘记她还是长公主的身份,可是平安心里并不能接受这场荒唐的婚事,自然也不会喜欢皇后这个谓称。因而鸳鸯还是坚持叫长公主。 平安合上了书页,颔首取过药碗。自从新婚之夜后,她的汤药便不肯叫其他人插手,从抓药,煎药,到端上来呈给她,这个过程都是鸳鸯亲力亲为。太医也是长公主亲点的一位,不曾变更。 不知道是皇上死了心,撤下了青衣蓝衣等婢女的命令,还是长公主的决策没有给予她们下手的机会,总之后来的汤药再也没有出过问题。即使是如此也还是迟了,负责看诊的顾太医说过,皇上给长公主下得迷药药性本就极为强烈,一次又下了太多的分量,已经重伤了身子,何况而后的那段时间每日所服用的汤药里都藏着迷药。如此一来,药性便深入骨血,再服用解毒的药物只怕也纠正不过来了。 长公主如此是能走动,却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般泰然自若,坚持走不了多久便会累的一身汗,筋骨瘫软。鸳鸯很是替平安难过,平安好似早就料到情况会这样,倒也没有表现出失望的神色,只是日渐沉默,只待在房中看书。 “昨夜又下过雪了?”平安问这句话的时候鸳鸯仍然在遐思,待到她抬眸又问了一回,鸳鸯这才回过神来,眸色微不可见地一颤,道:“奴婢失态。昨夜的确下了一场小雪。” 平安颔首,将药碗放回托盘,说道:“扶本宫出去走走罢。” 鸳鸯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眸望着平安。平安淡淡地笑了一声,补充:“便在这院子里就可。” “喏。”这可是出事以后长公主第一次露出笑意,鸳鸯一怔之后心头的欢喜如同骇lang汹涌,强自压制还是忍不住从眼瞳中透露出来。盈盈水光,潋滟无边。 她放下了端起的托盘,转身去拿了披袄给平安系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走出去。殿外伺候的宫人一看见平安走出来也是一惊,随后垂眸行礼。“皇后。” 平安的眸色有一道轻微的光,似是厌恶,似是不屑,却什么也没有说,任由鸳鸯扶着走出门。 院子里假山重叠,雪压满枝,一片空灵,湖水乃是活泉,即便是肃冷的冬日也还是温热,养着的锦鲤活跃,色彩斑斓地聚在一处嬉戏,甚是快活的模样。院心有一座亭子。四角宛如振翅欲飞的鸟翼,气势凌人,亭子上的匾上写着“素香亭”。三个字,疏狂而落拓,颇有柳严之风。 鸳鸯扶着平安在亭中心坐下。许久不曾出门,一走出来恍然有冷意砭入脊骨的错觉。 亭中的石凳冰凉,鸳鸯特意带了坐垫来。垫子用的是极好的丝绒,柔软而暖和,被缝在浅青色的绸缎里。她细致地在上头绣了梅花,瞧上去很是精致。另外又吩咐下去,要宫人去煨暖了酒水,新做了糕点端上来。 平安坐下,望着桌子上的白玉酒壶和酒杯,模样精致,热气腾腾的糕点,微微抬眸望了一眼垂首静立在一旁的鸳鸯。“你如此做事,真是越发周全了。” 鸳鸯听得这话,只是微微一笑道:“长公主真是折煞奴婢。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之事,不敢怠慢。”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向前一步替平安斟了酒。“长公主,这酒乃是奴婢亲手酿制的梅子酒,味道不敢说,从取出开封到呈进酒壶都只是奴婢一人。”自然是绝对安全无害的。 她的潜台词平安自然明白,她伸手接过酒杯,见白玉无瑕的杯子里装着的酒水颜色清透,芳香扑鼻,心念一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有瞬间的黯淡。 鸳鸯心弦一绷。她虽然会酿酒,但是论起品酒来,自然是平安厉害。见她不过一瞧便变了脸色,只以为是自己酿造得失败了,以至于长公主一见便不愿意品尝。“长公主,莫非奴婢酿制的酒......有问题?” 平安摇头望了她一眼,道:“非也。酒水色泽清透,闻之芳香醇厚,不必尝本宫也知道这酒乃是上品。” 鸳鸯暗自舒了口气,却又奇怪:“那长公主为何......” 平安眸色黯淡,道:“本宫只是想起了故人罢了。”微微一顿,她道,“薛太傅以前曾经给本宫喝过青梅酒。当时本宫病着,薛太傅同本宫说以前他生病时他的师父便会给他喝青梅酒,是以问本宫是否想要试一试。最后是本宫推着薛太傅在藏书房的暗阁里找到的酒。” 提起了薛含意,鸳鸯首先想到的是血。 紫黑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惊心的妖艳。便是连长公主的素衣上也沾染了很多,后来她替长公主洗那一件衣裳,上头的血迹却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仿佛那些罪恶永远也无法抹去。 她也不自觉黯沉了眸色。 青梅酒,白玉棋,碧玉箫。 青竹衣,皎身姿,美容貌。 那一回眸的温柔或者情深,那一笑之间的落拓和璀璨,鲜衣怒马,果真是走花观花一瞬间。在最绚烂的年华里,陨落成心头的朱砂痣,无法抹去。 这时候想起那些事,仿佛近在眼前,却又仿佛已经过了千年。 平安说完了却是一笑,道:“从前只听说上了些年纪的人才欢喜回忆旧事,如今本宫这般也算是老人了。” 鸳鸯心头莫名一酸,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道:“长公主正是风华正茂,怎么说是老人。” 平安想了想,也笑道:“是啊。”人还未老,只是心衰。 如此而已。 [连载中,敬请关注...] ------------ 第九十九章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 落雪无声。 便是在一片寂静中,平安突然道:“鸳鸯。”正欲往她杯中斟酒的鸳鸯垂眸等候她的指令,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隔了许久,才听得平安继续道:“你可想出宫?” 眸中波光剧烈一颤,扶着壶身的手也是一抖,酒水满溢,流到了石桌上。她似乎一惊,忙放下壶子举袖擦拭,却不小心翻到了酒杯,杯中的青梅酒扑了她一身,罗裙瞬间湿了一片。 酒杯,杯中的青梅酒扑了她一身,罗裙瞬间湿了一片。 顾不得整理,鸳鸯就地跪了下去。“奴婢失礼,长公主恕罪。敢问长公主,不知道奴婢做错了什么,长公主竟要赶奴婢走?” 平安一顿,见她脸色吓得一片苍白,悠然一叹道:“本宫不过一问,你何故吓成这样?”顿了顿道,“你而今年岁也不小了,长在宫中势必耽误婚姻。本宫知道你和薛太傅的侍童相互喜欢,如今他在宫外,你在宫里,着实辛苦。是以才有此一问。怎么就是赶你走?” 鸳鸯垂下的眼睫一动,宛如蛱蝶停落。她没有想到平安还会注意这个。的确,她和侍书两情相悦,在薛太傅还在宫里时,长公主每每和薛太傅下棋时,侍书便拉着她到一旁的无人处,同她说些近日听来的新鲜事或者早些年听过的故事。起初她是不愿意离开平安那么远,望着侍书手舞足蹈的开心模样,她的心内也暗暗烦躁。这么聒噪的人,宁静淡泊如薛太傅到底是怎么忍受了许多年? 可是后来她便渐渐地改变了想法。他虽然是年长于她,心性却好似孩童一般单纯,喜怒哀乐都显露在眉目之间,毫不掩藏。即便是她冷眉冷目,十句话从有一句回答,可是侍书就很开心,继续讲着他幼年的事情以及薛太傅是多么的好。她若是颦眉,他便会关切是否生病,她若展颜一笑,他便好似得到了全世界般的满足。 偶有一回,她心急回去见长公主侍书扯着她不放,她一时恼怒,推了他一把。他好似没有防备,竟是不自觉后退了几步绊倒在地,仰起看她的脸上满是委屈。她的心突然像是被石头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地疼。“你老是纠缠着我做什么!” 那少年,清秀的脸上挂满了委屈和忐忑,小声地说道:“你总是陪着长公主,好不容易会来。我,我只是想多一点时间和你在一起。你,你讨厌我了?” 那一瞬间,从未有过波动的心湖怦然一动,水花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水中的睡莲一朵一朵苏醒,争相开放。最美的那一朵,赫然是少年的脸庞。 鸳鸯宛然一叹,心就在那一瞬间沦陷。 可是他是薛太傅的侍童,而她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两人各自有主,即便是两心相悦,也不一定能长相厮守。尤其是薛太傅被皇上暗害之后,侍书主动要求守着薛太傅,不愿进宫。如此,便是断了红线。 她一直以为两人的结局便在那一日注定,没想到就在两月前。那日正是宫女与亲眷相见的日子,对长在后宫的宫女来说无疑是最快活的一天。可是鸳鸯不在乎,除了长公主之外,她早就没有亲人。 可是内院的公公却派人来传话,说是有一个自称她未婚夫的男子想要见她。她心内不解,也还是跟着去了。 梦里的少年郎,站在柳树之下静静地等着他。 她的瞳孔倏地缩紧。 她只能僵硬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他还是他,可是却和记忆中有些不同。本来圆圆的脸庞如同瘦削,眼神黑白分明却不似往常的单纯。他束冠,青衣,竟有几分像是薛太傅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相对无言。良久之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也是这一次会面唯一的话。 我会一直等着你来我的身边。 顷刻之间,她泪如雨下。 她是那样想和他在一起,继续听他说那些原本觉得絮叨的话,看他笑起来时候两个深深的梨涡,想和他从此融为一体再不分离。可是她不能。长公主现在出了这等状况,她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 她一直瞒着。 却没有想到平安最后还是知道了。 鸳鸯当然知道,平安这是真心想要成全她和侍书。可是当初的救命之恩,相处这些年的情意,怎么能叫她狠心离开? 鸳鸯跪在地上,仰脸望着平安:“长公主,奴婢不愿出宫,只想留在长公主的身边,陪伴伺候着长公主。”她伏地叩首,“这是奴婢唯一的心思,求长公主成全。” “长公主不答应奴婢,奴婢宁死也不起。” 平安轻声一叹,唇边的笑意竟有无奈:“说起来,本宫又何尝舍得你让你离开?”她伸手去扶她,鸳鸯便就势站了起来。平安道:“其实本宫私心里也不想放你走。这个世界上,唯有你一人,唯有你一人......” 她的前半生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乃是令诸国敬畏的平安长公主,可是计谋无双,心计城府终究毁在了一杯下了迷药的茶水--她手把手教的君王利用她对他的信任,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他。她成了他的禁脔。从此,长夜漫漫,冷宫月华,便是再繁华的景致也褪去了颜色。 “多谢长公主成全。”鸳鸯道。 平安摇头一笑,见她腰间一片酒渍,颦眉道:“外头风凉,你快些回去换了干净的衣裳罢。” “可是.....”独留长公主一人在此,她难免不放心。 平安一抬手,阻断她未出口的话。她的面上微微有笑意展开,道:“本宫便坐在这里,莫非还会出事不成?你若再不回去,仔细受寒了。到时候可怎么服侍本宫?” 鸳鸯这才展颜一笑,道:“喏。奴婢这就回去换了。” 望着鸳鸯渐行渐远的背影,平安脸上微微的笑意也收敛了。她的眸色一沉,举杯饮下青梅酒。 ------------ 第一百章寒水一瓶春数枝,清香不减小溪时 青梅酒甘甜醇香,本不易醉。可是不知道是生了病后体质减弱受不住太多的酒水还是外头的风过于寒凉吹伤了她,一杯一杯青梅酒饮下,平安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 突然想起来年幼时候,她还是苍河的怀素公主。偶然有一回瞧见父皇和母后相对而坐,举杯相敬,便是她在殿门口也闻见了香气。她从来没有闻见过这样淡雅而曼妙的香气,像是清风吹过开满雪扇花的山坡,一路流窜到她的心底,四肢百骸都似乎被芳香包围。 她疑心那是琼汁玉露,忍不住跑进殿内,叫着“父皇”便扑进他的怀里。父皇一时惊怔,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候突然冲进来将自己抱住,险些将杯中之物洒了出去。“雪扇啊,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在他的怀中扭动着身子,小嘴嘟起,一脸不高兴,指控道:“父皇,你只爱母后,一点也不爱雪扇了。” 父皇一怔。对面的母后轻轻柔柔地笑起来,说道:“莫要胡说了。你父皇怎么不疼你?”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父皇放置在桌面上的杯子,道:“父皇只和母后在这里喝好喝的东西,也不和雪扇说,可不就是只爱母后不爱雪扇。” 终于反应过来的父皇哈哈大笑,将她一把举起。“是父皇不好。父皇若是知道雪扇想要尝一尝,定然不会只和你的母后两人同饮。雪扇可要一试?” “皇上......”她的母后嗔怪着横了父皇一眼,“雪扇不懂事,皇上怎么能将她的话当真?” 她可不高兴了,从父皇身上跳下去一把握住杯子,迫不及待就往口中送。父皇那样疼爱母后,万一听了母后这样说,改变主意不让她喝了怎么办。 她想,这么香的水,一定是甜蜜蜜的滋味,就像画儿姑姑为她制作的糕点那般。 可是汁水一入口中,便是难以置信的哭涩,比她生病时候喝加了黄连的汤药还要苦。苦涩之中带着一股难言的气,似乎从腹中升起直直地冲到她的头顶去。秀眉颦蹙,像是聚拢的山峰。 精致的小脸因苦涩而扭曲,敲上去极为可笑。“呸呸,好难喝,好苦啊。” “如此,雪扇便明白了父皇为什么不叫雪扇喝了罢?” 她接过画儿姑姑递过来的蜂蜜水一饮而尽,才觉得口中的苦涩之意减淡了一些。她望着父皇笑意盈盈的面孔,颇是不好意思:“是雪扇错怪了父皇。可是父皇为什么要喝这么苦的东西呢?” “因为父皇和母后都是大人了,大人都是不怕苦的。”父皇笑眯眯地解释。 似懂非懂,她问道:“那雪扇长大了,是不是也不怕吃苦?” 父皇看了她很久,才微笑着将她重新抱紧,声音坚定:“父皇这一生都不会叫雪扇再吃苦的。” 铮铮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说这些话的人却早已经回归尘土。旧忆恍然如梦境。 她已然长大了,却没有能像父皇说的那样不再吃苦。相反的是,她习惯了这个味道,苦涩,反而叫她觉得自己存在了。 她枕着石桌,侧颜粉腮,宛如桃花娇媚,面上竟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似乎是做了一个极为美丽的梦,浑然不知道此时有人已经站在自己的身边。 方梓书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有着眷念温柔以及可望不可求。他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她了,不知道,他记不清了。明明她就在宫里,可是他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看她,只能在御书房里夜夜对着那一幅幅美人画像,空自想象。 今日下朝四处走动,遇见了谢昭仪。进宫这么久终于得见天颜,谢昭仪心中欢喜,几乎昏倒,言语含蓄地邀请他一同去瑶光台看风景。他心里空得很,想着有人陪着也许也是件好事,于是点头应允。 瑶光台上风景如画,身边美人如玉,可谓是两相宜的美事。可是他却兴致缺缺,无意间看见平安在囚凰宫的院子里喝酒,呈现醉态,到底还是忍耐不住,将那失落的美人抛之脑后,急急地赶来了囚凰宫。 他当初为新宫殿起囚凰二字,实在是心里存了分赌气的念头。倘若平安看了这牌匾心生怒气,将他骂一顿也好啊,可是她没有。那样冷淡的神色,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在她的心里留下痕迹?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神色几度变幻,还是慢慢地伸出了手去碰触她的肩膀。 “皇上?”换好了衣裳本要急急忙忙出来的鸳鸯却在门口被青衣蓝衣两个奴婢纠缠了许久的鸳鸯终究赶回亭子,正要向平安请延误之罪时,赫然发现亭子里除了长公主之外还多了一人。许久不见的方梓书微微俯下身子,一手靠近长公主的脸庞,眼神温柔,似乎掌下呵护的是倾城名花。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方才出门会有那一出。 方梓书回身,冲她摇了摇头。鸳鸯见到平安这样,自然颔首闭嘴。方梓书轻轻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往回走去。鸳鸯自然不敢说什么,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到了宫殿,平安突然睁开了眼睛看方梓书。方梓书心弦一紧,连忙道:“朕只是怕你在外头睡觉着凉了对身子不好,这才抱你进来的,朕并无别的意思,朕送你到床上去躺着便走。” 平安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没有怎么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说道:“雪扇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怕......”最后两字她说的含糊,方梓书并没听见,只是明白过来,她还醉着,没有看出抱着她的人是他。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方梓书将她一路抱到内殿的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在一旁看了一会,起身想要离开,却不妨被抓住了衣袖。方梓书浑身一震,回头看了一眼平安。 明黄色的衣料一角被她的手抓住。 他的瞳孔倏地放大。 ------------ 第一百一章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开 平安醒过来的时候除了觉得身子有些莫名的酸痛之外,倒也没有觉得如何难受。正是清晨,难得的有暖光照耀,微雪初融。 她望向窗外,见微微的明光,不由地眯了眼睛。 鸳鸯端着洗漱水走进来,道:“长公主你醒了?”她取了干净的毛巾给平安擦脸,“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平安净面。“昨日本宫醉后,是你扶本宫回来的?” 鸳鸯的身子一僵,垂下的眸中有一抹暗色的流光。她笑了笑道:“是,奴婢换好衣裳回来见长公主醉倒,唯恐在外头受寒,是以便叫了宫人一同将长公主扶回来。” 平安点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 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鸳鸯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她接过毛巾,道:“对了,此前的墨渊花已经开尽,内务府又送了些过来,正等候在门口呢。长公主,可还是像往常一样搬进内殿吗?” 平安的眸色一顿,神色却是淡淡,颔首。 “奴婢明白。”鸳鸯福了一福,端着水盆出去,叫等候在外头的内监将花搬进殿内。内监施礼,将手里的花盆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窗台,而后轻轻退了出去。 墨渊花,顾名思义,乃是颜色如墨。碗口大小的花瓣厚重,一瓣瓣相互重叠,开成一朵,在一片素色的背景中更是显眼万分。墨渊花并没有寻常花那样怡人的香气。它的根茎很短,几乎堙没在土中。 其貌不扬,却是极为珍稀。整个赵国也只有云烟城一处有。而云烟城距离帝都有千里之远,即便是八百里加急可不一定全部存活。平安素来只爱梅花,却在几月前突然提起要墨渊花。鸳鸯虽然不解,却是唯命是从,便去内务府说了这个要求。约莫是皇上默许,云烟城每日便派遣专人送来墨渊花到内务府,而内务府的人便送来囚凰宫。 平安望着桌案上的墨渊花,眼神微微一沉,伸手取下了花瓣。墨渊花的花瓣虽然看上去厚重,落在指尖却是轻如鸿羽。白皙的手指,墨色的花瓣,对比鲜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平安慢慢地将花瓣送入口中咀嚼咽下。 一瓣又是一瓣。 墨渊花并非开谢,乃是平安吃完。 这一件事,就连鸳鸯也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她必然也想不明白为何。墨渊花花瓣滋味苦涩,又没有什么药效,便是饿极了的人也未必会去碰罢。 此事暂且不提。 本来他自在前朝处事,宠爱美人,她便待在宫里看书静坐,也是清闲,两不相干,或许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可。 可是这样的格局终究还是在二个月之后被打破了。 像是一面本就有了裂痕的镜子,最后受了一击。 粉身碎骨。 趋于平淡的生活,像是脱离轨道的马车,渐行渐远,往无法回头的悬崖冲撞。故事发展到了这里,也已经注定了结局。 那时候,春色初来,院子里的梅花眷念着风华,却也开得柔弱了。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沉睡的大地也苏醒。平安不知道怎么的,却是身子不爽利起来。本是延绵病榻,这几日却是犯起了恶心,什么都吃不下去。 鸳鸯担心得不得了,连忙去催了顾太医。顾太医匆匆赶来为平安诊脉,他的眼神突然惊讶起来,看着靠在床榻上的平安竟有几分古怪。这可以说是失态,想来他也缓过神,顿了顿道,“皇后娘娘,可否让臣按上手腕诊脉?” 男女素来有别,何况还是一国之后这等尊贵的身份。即便是太医,诊治的时候也要是要隔了一层薄纱,悬着红丝线诊脉,以此避嫌。可是顾太医年过花甲,医术又精湛,从来没有提过这样要求的人突然间说出来,自然不会叫人觉得轻薄,反而无形之间给了人压迫感。莫非是...... 平安颔首:“可。” 顾太医得了平安亲口准许,便收了红丝线,一手搭在平安是腕上诊脉。鸳鸯在一旁观看,见他的脸色变幻,一颗心登时悬在空中。等他叹息着收回手后,鸳鸯立刻问道:“顾太医,长公主的身子可有大恙?” 顾太医摇摇头,道:“并无。”顿了顿,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迎着鸳鸯焦急的目光还是说出口,“皇后娘娘的脉象,乃是喜脉。” “喜脉?”鸳鸯似乎没有明白过来,一怔过后却是后退了几步,脸色骤变,下意识反驳道,“怎么可能!” “微臣再三诊断,确实是喜脉。皇后已经怀有二个月的身孕。”他也不是不知道皇上和皇后的关系并不融洽,皇上更是长时间没有留宿囚凰宫。可是这脉象,圆滑如走珠,却是喜脉无疑。 “你说本宫有了二个月的身孕?”平安慢慢地坐起身来,一字一字地问。 “是。” 她的脸色苍白,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血色,目光却是盯着一旁的鸳鸯。顾太医心知不对,便起身告辞。 “你还瞒着本宫些什么?” 鸳鸯一颤,跪在地上抽泣道:“长公主恕罪。奴婢,是奴婢该死。”微微一顿,她接着道,“那日长公主醉酒,并非是奴婢搀扶长公主回来,而是皇上。是皇上将长公主抱回宫殿,并且在房内停留了近一个时辰。” 平安的手剧烈一颤。 “奴婢想着长公主定然不愿意知道这一件事,是以才自作主张隐瞒下来,却不曾想到......”皇上留在长公主的房内后,她在外间坐立难安,却是无计可施。后听得方梓书呼唤准备热水,心中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长公主怎么受得了自己再受一次侮辱? 是以当平安问起她的时候,她选择了隐瞒。只是实在想不到,平安会怀上孩子。 至此,已经是无法再瞒。 “长公主!长公主若是气奴婢隐瞒,便处罚奴婢,千万不要伤了自己。”鸳鸯抬头见平安静静地坐着,面上毫无表情。牙齿却将嘴唇生生地咬出血来,登时吓得脸色大变。 ------------ 第一百二章小院栽梅一两行,画空疏影满衣裳 长公主这样的表情,她只在皇上第一次用药强行侮辱长公主的时候看见过,好似万念俱灰的薄凉。鸳鸯宁可平安大哭大喊,将她拖出去打一顿也好过此刻的死寂。她实在是惧怕到了极点,不单是脸色苍白如纸,便连声音也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平安抬眸,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鸳鸯的表情这样惊恐,等她意识到她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唇上已有伤口,隐隐渗透的鲜血叫舌尖一探,血腥味弥漫。 痛吗?她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 唇上的伤口怎么能比得上心口的疼痛。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硬生生砸了个大窟窿,冷风嗖嗖地穿过,匕首一刀一刀在剩余的血肉上刻着,明明疼却流不出血。 真的疼啊,她仿佛回到了苍河灭亡的那一夜。 火舌妩媚,将满宫殿的奢华付诸一炬,雪扇花漫天起舞,她睁大眼睛看着素来温柔的母后将匕首送进了父皇的身体。鲜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流出,慢慢地染透了明黄色袍子,袍子上的龙目狰狞的颜色。她觉得那一刀似乎也扎在她的心上,杀死了那天真任性的怀素公主。 先皇对她好,却是把她当做一头狼驯养,既期待她的成长和报恩,却也害怕她对权利的渴望随时可能伸出的锋利爪牙会伤害他所费心保护的江山和皇子,因此在对着她笑脸相迎的时候已经在她的身后备好了锋利的刀刃,随时准备取走她的性命。在被方梓书侮辱的那一天,想通了一切的她,心如死灰。 她想死,可惜死不成。 这些日子,便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她以为这已经是归宿的时候,现实却给了她更加沉重的一击。她怀了孩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玷污一次,怀上的孩子! 她曾经想过,将来长大了她会寻到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做自己的驸马,同他生成群的孩子。男孩如驸马一般俊秀挺拔,女孩则要如她这般,受尽宠爱。 可是...... 窗户被风推开,卷起梅花淡淡的香气。平安顺着打开的窗口看见院中的梅花。花满枝头,艳丽风华。平安望着梅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瞳孔倏地缩紧,像是绣花针一般定格在原地。明明是素日喜欢的花,此刻看起来却是分外的刺目,像是铺天盖地的血弥漫眼中,将她吞没,便是连淡雅的香气,也叫她心生呕意。 那一日她是喝醉了毫无知觉,可是这些梅花呢?她们寂静地站在原地,是否看见他一步步地走向她,看见他将他一把抱起走回宫殿,看见他在宫殿内对她所做的一切? “呕。”她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来,伏在床榻上,一手扶着床栏,一手揪紧衣襟,脸色惨白。 “长公主,你没事罢?”鸳鸯吓得魂飞魄散,手足冰冷。“对,顾太医,顾太医!”她的下意识反应就是要去找顾太医。他刚走不久,想来快些跑还能追的上。 “回来。”平安的声音顿住她的脚步,鸳鸯转身回去看平安,神色有些无措。“长公主,可是你的身子......”她一顿,立刻向前扶住了平安,语调中隐隐带着哭腔。“长公主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平安握着她的手,道:“将院里的所有的梅花都拔了。本宫不想再看见。” 鸳鸯一怔,道:“喏。奴婢这就去。” 当鸳鸯将平安的指令传达给囚凰宫的宫人时,宫人皆是一脸错愕,疑心自己听错。这也怪不得她们,皇后在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喜欢梅花乃是宫里人都知晓的事情,何况囚凰宫的梅花皇上亲自下令征集来各地珍惜的梅花种,比起普通的梅花,开得更是盛艳而华丽,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不喜欢了,说要全部拔光了呢?莫说她们不解,便是鸳鸯也是想不明白。但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公主不喜欢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喏。”既然是得了皇后的命令,宫人自然照办。那些梅花,便在顷刻间清扫一空。偌大的庭院,荒凉而疮痍,与这华美的宫殿甚为格格不入。 囚凰宫这边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方梓书的耳朵里。他听闻平安下令拔了宫中的梅花,已是心里一沉,等再听汇报说平安怀孕时他的脸色大变,手边的茶盏也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清脆。 “你说雪扇,她怀孕了?”狂热的喜悦像是潮水一样汹涌心口,几乎要从眼底满溢出来。他兴奋地连手也颤抖。他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可是这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做父亲的喜悦和期待。可是那样的喜悦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看见宫人面上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的笑意便一点点收敛干净。突然想透彻为何平安会下令毁去囚凰宫中所有的梅花,方梓书当下脸色刷白。 当日平安酒醉将他的衣裳扯住,笑意盈盈,眸色如醉了一池春水,温柔而动人。红唇潋滟有水光,微微开启,露出洁白的贝齿,无形的诱惑。素色的衣裳因为她的动作而大开了衣襟,雪色一段魂销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的面前。理智告诉他平安不过是喝醉了,他不能趁人之危,应该立刻离去。可是,心底深处的**蠢蠢欲动,像是一朵开绽在地狱的花,身姿妩媚,摇曳的香气妖邪,丝丝缕缕无不是蛊惑着他将手伸向了平安。 那样从未有过的娇憨可人,那样的风流婉转,真真是色与魂授,叫他欣喜若狂,如何能放开? 事后他为她清洗了身子,见她依然沉睡,便起身离去。那一场**之欢,分明是他趁着她酒醉得逞,当时欢悦不知今夕何夕,心里一直怀着企盼,企盼平安只以为那是无痕梦过,却到底种下了祸根。 “摆架囚凰宫。”方梓书的眸色一沉。 “喏。” [连载中,敬请关注...] ------------ 第一百三章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方梓书赶去囚凰宫时,见原本种了梅花的院子一片狼藉和荒芜,脚步不由地一顿。饶是早就知道平安下令拔除梅花,却也心惊。这世上,他唯一没有办法掌控的便是平安的心意啊。 “皇上。”青衣蓝衣两位婢女正在宫门口来回踱步,面上焦灼不安之色在看见方梓书之后稍稍收敛,迎上来福了一福后说道,“皇后娘娘将奴婢们都赶了出来,不准任何人进入殿内,奴婢实在是担心得很。” “朕知矣。”方梓书颔首。宫殿朱门紧紧地闭着,恍若隔绝了红尘。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竟是微微颤抖。 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天下皆是他的百姓。莫说是宠幸,便是即刻下令要人的首级,也该是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头颅奉上。 明明他权势滔天,坐拥天下,明明是他将她折断双翼囚禁在宫中作他一人的禁脔,可是他却忍不住害怕。是,他害怕,害怕面对平安冰冷如同霜刀的目光,害怕从她的口中吐露出伤人的话语。多可笑啊,开春的暖和煦温柔,他站在宫殿门口却冷得像是置身冰天雪地,连血液也凝结成刀刃,往心口狠狠地戳下,痛得他连颦眉的力气也无。 “皇上?”小东西轻声地提醒道。 “哦。”方梓书似乎才回过神来道,“你就不必进来了,在这里候着。” “喏。” 方梓书推门,迎面一阵冷香。 素色如雪,青色的纱幔舞动,隐约可以看见坐在床榻的人。 “雪扇?”方梓书小心翼翼地唤道,生怕声音大了便会将那如同幻影的人震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轮,咽下口气后才道,“朕听闻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平安截断。她慢慢地回头来看着他,乌黑的瞳眸中竟是一片平静的水波,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竟觉得她的眼底隐约带着一丝笑意。没有方梓书之前想象的冰冷和仇恨,她只是淡淡地道:“坐罢。” “......是。”方梓书一怔,心头有一丝异样划过,但是他有错在前,便是惴惴不安此刻也唯有坐下为先。 平安静静地看着方梓书,道:“本宫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了。”微微一顿,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声音轻缓如梦,“那时候本宫刚刚被召回来,心想着先皇驾崩,当今天子也不过五岁,那么小的孩子啊指不定在皇后娘娘怀里哭成什么模样呢。” 平安的声音娓娓道来,像是吟诵一首优美的诗词。那些过往铺陈,宛如盛开的白莲一朵一朵重现。“可是本宫终于在先皇的棺木前看见你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身影委屈地抽泣,明明伤心至极,却压抑着哭声。等本宫一出身回头来的眼神却已收敛了大半的悲意,问安的礼数周全,俨然如大人。那时本宫就想着,倘若这便是先皇要本宫辅佐的新帝,那本宫便省了不少力气了罢。” 方梓书听她说到这里,竟觉得心头酸涩。在平安从潜阳回来皇宫之前,他自父皇那里得知了她的身世。父皇说平安聪颖,才能足以监国。他在羽翼非丰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要真的把她当做皇姐来尊敬,而帝位稳固之时,平安或留或亡,皆在他一念之间。 对,她可以活着或者留下,却没有说她可以离开皇宫。因为,对先皇来说,平安的治世之才倘若被别国所用,那便是世上最锋利的一把剑。他不容许赵国的江山有任何的损失,是以她只能留下,或者死去。 他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她美貌聪慧,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他没有办法收藏,唯有摧毁。他甚至就在第一面时就下定决心,事成之后赐她一杯毒酒自尽。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变了,她的一颦一笑留在他的心底再也没有办法抹去。他早已经忘记最初的想法,他要留住她。这世界上,唯有他才能匹配这样绝世的女子。 一念成魔,从此深堕,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个难以收场的局面。 “本宫料想得不错。你虽年幼,却是极为聪慧。礼乐射御书数,无不精通。”平安继续道,“便是在政事上,思虑周全也胜过本宫。本宫一直都很以你为傲。” 她突然停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方梓书,却是粲然一笑。那一笑,宛如千万树的梨花争相开放,温柔的美丽,惊心动魄的光度,竟有些叫方梓书不敢直视。她的语气温柔,好似夜间哄着梦魇的他歌唱,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叫他心惊胆颤:“告诉本宫,你究竟想把本宫毁成什么样才满意?” 方梓书大惊,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脸色苍白道:“朕没有!朕只是喜爱皇姐,只是喜爱你啊......”着实惊惶,他这些日子一直唤着她“雪扇”,“皇姐”却是久违了的称呼。可见他实在是惊惶失措。 “喜爱?”平安依旧笑着,眼神却是冷的。“本宫从成为平安长公主以后便不明白什么叫喜爱。如果是你说的那般,那却是本宫避之唯恐不及的。” 方梓书的唇色苍白,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左右这宫中你是主子,本宫如今束手束脚也无可奈何。”她无所谓地笑了笑,纤长的手指一圈一圈缠绕着自己的长发,那模样却是几分说不出来的妩媚妖娆。“可是,本宫要生,要死,却也由不得你罢?你困的住本宫一时,却困不住本宫一世?” 那痛意来得彻底,穿透了心扉。方梓书咬咬嘴唇,道:“皇姐,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若是要本宫面对你一世,那便不如死了罢。”几分漫不经心,却是十分的坚决。方梓书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化作齑粉。 他垂眸,良久才抬起头来,一张俊秀的面孔惨白如纸。他道:“好。朕明白皇姐的意思。” ------------ 第一百四章花间小坐夕阳迟,香雪千枝与万枝 寂静蔓延,像是暗自在午夜里妖娆盛开的彼岸花,鲜红的花汁流溢,“滋滋”地冒着青烟,惊心动魄。莫说说话,便是心口起伏的心跳之声,也是清清楚楚的。 方梓书望着平安,一字一字清晰道:“朕设计皇姐,强占皇姐清白之身在前,趁着皇姐酒醉行不轨之事在后。皇姐恨极了朕,朕也不敢奢求原谅。可是......”他闭了眼,所有的不甘被尽数深藏。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睛的他眼中一片平静,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道:“孩子是无辜的。朕求皇姐。皇姐若是留下这个孩子,那么朕便如同皇姐所愿,不再出现在皇姐的面前。”寥寥几句话,他说的竟是这样艰难,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嘴唇已经被他咬破,伤口处的鲜血渗出,映着苍白的面色,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凄艳。 他笑了笑,道:“如此,可好?”心口的弦终于在这一刻绷断,无意间划过,生生留下一道伤痕。这一句话出口,无疑是亲手隔断了所有的相干。 平安的眸色晦明难辨,过了许久才颔首。只是,这还不算终结,她道:“本宫可以答应。只是今生今世,你若是敢靠近这座宫殿一丈之内,本宫便与你生死不见!” 生死不见! 便是早已心灰意冷,却也禁不住这四字万箭穿心之痛! 她的目光冷得像是云川之雪,铺天盖地的寒意,憎恶毫无遮掩,像是世上最为锋利的刀刃,精准地掐住他的名门,万劫不复。方梓书迎着她的目光,被生生地逼退,背靠着殿门才堪堪站住。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对他的恨意。**而惊心。从来她的冷淡和无视叫他懊恼伤心,只想着爱恨爱恨,倘若她真的能够恨他,那也算是有几分爱在其中。可是当那份恨意真的来临之时,他却惊惶至此。 滔天的恨意,像是翻腾的海水掀lang而来,将他湮没。他这才发现,他并没有他想象的能力承受她的恨意。 方梓书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青筋狰狞。良久,等到心口的窒息感淡却,他才道:“好。朕以帝王之名起誓,只要皇姐为朕留住这个孩子,今生今世,朕绝不靠近囚凰宫一丈之内。若违背誓言,朕愿遭受天谴,死后魂灵不得安于陵墓。” 这无疑是极重的誓言。 历代帝皇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为其早就皇陵。浩浩荡荡,规模自百里到千里不等,风水方位,无不是要经过细细勘察,这般谨慎仔细,不就是为了百年之后灵魂皈依,长享安宁。方梓书以帝王之名向上天起誓,又以死后魂魄所归为赌,这个誓言可谓狠辣至极。 平安的眼神一闪,别过了头,再没有看他。 方梓书推门走了出去。等候在门口的小东西和青衣蓝衣两位婢女皆是眸色一颤。隔了一扇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使得天下至尊的眼神绝望空洞如此? 小东西心弦一紧,暗暗叹息道:这可真是一对冤家。皇上情深,对皇后来说却是天下至毒,明明缘浅,皇上却是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住皇后,到了最后竟是两败俱伤。 “皇上你没事罢?” 方梓书一言不发,径直走出了宫门。小东西不解,却留意到他的掌心被新生的指甲扣出的一条条血痕,心下一惊,再也不敢问什么,垂眸跟了上去。一足已踏出了宫门,方梓书突然停顿了下来,猝不及防的小东西险些一头撞了上去。 假山重叠,流水潺潺,柔软而翠绿的杨柳枝条纤细,像是观音瓶中的那一段鲜活。兰花幽静,也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地盛开了芳华。本该摇曳生姿的梅花被拔除,堆叠在一处等待内务府的人前来处理,远远看去就像是小小的香丘。 这些,都是他当初欢欢喜喜设计了的,可是这新婚宫殿承载的却不是他所期待的欢悦和幸福,唯有清冷和不堪。他的爱情,像是被弃之如敝屣的梅花。 一塌糊涂。 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极为凄凉而嘲讽。他的父皇运筹帷幄,即便是死去也为了他铺好称帝之路,策备完全,可是不知道父皇可否料到,有朝一日他得了一切,却会陷入儿女私情中无法自拔且溃不成军。 御书房。这本是君臣议事和君王批阅奏折之处,可自从皇上大婚之后竟成了皇上的寝宫。 小东西端茶进去的时候,方梓书正望着一管碧箫发呆。他还没有开口,方梓书便道:“出去,朕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喏。”小东西垂眸,端着托盘退了出去将门合上,守在门口。隐隐约约听见了箫声断续,曲调却是极为熟悉,他想了想恍悟,乃是先太傅薛含意时常吹奏的那一曲《长相思》。细细聆听,他却惊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是什么碎裂的声音。那一声过后箫声便停止了。他的眼眸一暗,已知情形。 方梓书望着地上那一管碎裂不见原样的碧箫,竟觉得像是一地碧色的泪水。他从师薛含意,薛含意最擅长的乐器便是箫。这一管箫便是薛含意送给他的。他学会的第一首曲子便是《长相思》,曲调温柔缠绵,脉脉如诉,他起初也是喜欢的。可是不知道什时候起,他从薛含意的眼中看见了对平安的情愫,那些尊敬和钦佩瞬间转化成了嫉妒和暗恨,便是那一曲相思,也是如鲠在喉。 而后,他便再也没有吹过箫,便是薛含意问起,也一味以政事繁忙而推脱。 今日再拾起此箫,他却再也吹奏不出曲子。他的手一抖,那玉箫便落地,碎得分裂,就好像是薛含意对他的惩罚。 他曾经说过,吹箫者,心境平和,情景相融才能吹奏出曼音。 而他,沾满了一手的血液,自然吹不出曲子。 他望着地上的碎片,下意识抿住了嘴唇,眼神晦暗宛如深夜的墨渊。 ------------ 第一百五章日暖香繁巳盛开,开时曾达千百回 鸳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平安喝药,心中五味杂陈。她可清清楚楚地记得长公主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候的惊诧和决绝,依照长公主的性子必是留不得这个孩子,可是不知道皇上和她说了些什么,长公主竟然留下了孩子,任由顾太医前来诊平安脉开药方。 如今,平安喝的便是顾太医开的保胎药。 鸳鸯望着平安平淡的神色,心念一动,有一抹极快的微光划过脑海,她想要抓住,却没了印象,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那是极重要的线索。 “长公主,今日可要出去走走?”鸳鸯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道。 平安摇头,道:“不必了。将本宫前日未看完的书籍拿来罢。” “喏。”鸳鸯将桌案上的书籍呈递给平安,默默退了下去。回头望着平安安静看书的模样,暗自一叹。不管缘由是什么,长公主肯留下这个孩子就是好事。做了母亲之后,长公主的心境应该也会温柔平和许多罢。 内殿的平安合了书,目光淡淡地落在手边的墨渊花。碗口大的花瓣被摘下,送入红唇中,咀嚼咽下。 窗外微风轻抚,吹起了繁花细絮,像是女子束发的绢花。 却说方梓书这边。 “启禀皇上,南台急报,五华山突然石崩,堵住了山路,村民被困已经三天。”当地的官员虽然派人挖石,但是人力单薄,等到山路挖通,被困的村民也该饿死渴死了。 方梓书颦眉:“朝廷即便派了救济的军队,只怕也难以进入村落,于事无补啊。”微微一顿,他道,“南台可是靠近卫国的兰州?” “是。”应声的同时,已经隐约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是?” “派人去兰州传达朕的旨意,倘若兰州肯救济被困的村民,事毕朕愿意奉上黄金千两相谢。” “喏。”卫国和赵国素来无来往,也无争端。黄金千两换取救命粮草,对卫国来说可谓是有得无失,而兰州在南台的内里,根本不需要外面挖路进去,一旦供给粮草,村民便是有了活路,只等着赵国的军队将道路挖通便可。 所谓一举两得之事。 “微臣遵旨。” 商量完朝廷大事,礼部站了出来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怀有龙种,此等大喜之事,理应宣告天下,普天同庆。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 方梓书的眉目冷了下来。气氛登时冷凝,礼部一怔,抬眸见他脸色难看,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只是,这事他原也难做。赵国历代皇后怀孕,皆是宣告天下,由钦天监挑了吉日,再叫礼部着手操办大典。皇后眼下怀着身孕,皇上对此事未曾提起过,他作为礼部尚书,免不了问明,以免有渎职之罪,可是作为臣子来说他多嘴过问天子家事,若是天子怒气上头,将他拖出去问斩也是理所应当。 他在心里暗暗为自己的首级捏了把汗。 “不必了。”方梓书的声音冷冷,听不出悲喜。“朕和皇后商量过了,一切从简。” “喏。” “群臣可还有事启奏?若是无事,退朝罢。”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岁。”群臣跪下,山呼“万岁”。 方梓书走出了宫殿,正要去御书房时却被内监拦住。“皇上留步!” 小东西一见,脸色冷凝,呵斥道:“大胆!你是哪个宫的奴才?”在宫中奔跑是忌讳,大呼大喊是忌讳。眼下这个面生的小太监却是连犯两条。 “奴才该死。”见方梓书终于停了步子,小太监竟是舒了口气,径直在他的面前跪了下去,面色惨白,气喘不止地道:“皇上若是要治奴才冒犯之罪,奴才无话可说,只求皇上听完奴才一言。” 方梓书沉了眸色,却是一言不发。 小太监连忙将自己的来意说明:“皇上,洛贵妃大不好了,只怕熬不过今日。” “洛贵妃?”微微一怔,方梓书才想起来那是原皇后洛慧心。自打他派人去甘泉宫下了圣旨后,便再也没有去过。本就不是心头人,若不是曾有着皇后之名,他险些想不起来。 “是,太医说贵妃娘娘快不行了。贵妃娘娘昏迷之中一直叫着皇上,是以奴才才会冒死前来求见皇上。” 方梓书心里一紧,迈步往甘泉宫的方向而去。小太监便知道他是应允,大喜。 甘泉宫还是一样的布置,只是景致却与他记忆中大不相同。园中的花盛开,不知怎么竟有些凄凉的意味。宫殿中并非紫檀沉香,却是一股子药味,久久不散。 见方梓书走进来的时候,一脸悲色的宫人的神色竟是相同的惊诧,似乎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会踏入此地。等到回神要行礼的时候,方梓书已经走了进去。 “咳咳咳。”床榻之上,身薄如纸。 饶是对她无情,方梓书也是心头一震。他从前不喜欢洛慧心,却知道她乃是天下难得的美人,一双秋水明眸更是动人心魂。可是,她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容颜枯槁,青丝白发,眸色黯沉而空洞,那些鲜活的颜色被病痛生生地吸干,只留下一副躯壳。 “你这是怎么了?” 床榻上的人怔了怔,似乎是没有想到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循声望来的目光有了一抹光,不可思议的热度。“皇上?” “太医呢?”方梓书颦眉,“你好歹还是贵妃,莫非他们还敢怠慢你?” 洛慧心一怔,声音微弱,却是笑了笑。“太医并非怠慢臣妾,只是臣妾病入膏肓,已经是药石无灵。是臣妾不耐他们,叫他们不必再来的。”停顿片刻,她道,“皇上若是要怪罪,便怪罪臣妾罢。”她虽然被褫夺后位,降为妃位,但是依旧是甘泉宫的主人。伺候的宫人也不曾变更,自然不会暗下怠慢她。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朕怎么怪你?”她如今成这般模样,其间少不了是他的无情。方梓书心里也愧疚,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你好好养着,太医必定会有法子只好你的病。” ------------ 第一百六章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绝几回开 他的安慰苍白而无力。太医若是真有法子,那小太监也不至于冒死来求他见一见洛慧心。 “自从皇上不来甘泉宫之后,贵妃娘娘一直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平素甚少走动,只是每日在殿内为皇子殿下缝制新衣,有时候甚至一绣就是一宿,无论奴才们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一路来时小太监说的话,方梓书当时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但是声音凄凄,微微带着些苦意。“娘娘身子矜贵,怎么经得起折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子突然昏倒在殿内,还呕出了血。太医说娘娘是郁结于心,病入骨髓矣。” 方梓书眸色暗沉,却是一叹。“何苦呢?” 洛慧心居然笑了起来,她强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是无力,方梓书扶住她靠在床榻。她淡淡地笑了一声,语气轻婉:“是啊,臣妾也一直在问自己,何苦呢?臣妾蒙受皇恩,有了睿儿,即便不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该知足的。臣妾也知道皇上的心里住的人从来不是臣妾,理应死心。可是臣妾的心,却不由臣妾控制。” 她抬眸,淡声问道:“这样的情愫,皇上理应比臣妾更清楚罢?” 被她一句话戳中了心底最深的痛楚,方梓书的手指一颤。 不错。求而不得,思之甚极。这种感觉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了。相思宛如毒酒入喉,侵入心肺,从此药石无灵。即便是用尽一生说服自己忘记,却抵不过午夜辗转痛彻的心口。 “皇上知道吗?臣妾嫁入皇宫的那一天,沉默寡言的父亲反复对臣妾说无论臣妾是否得宠都不要紧,只是万万不可对皇上动了真心。臣妾原也想听父亲的话,可是当臣妾第一眼看见皇上的时候,臣妾的心便不再是臣妾自己的了。”她咳嗽,捂唇的手绢上一片血红。 她却是毫无知觉般,微笑着继续道:“这些话,臣妾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对皇上说。”她自幼丧母,却也因此备受父亲和哥哥的宠爱,生的好模样,又聪慧,教习嬷嬷素来夸赞她“秀美端庄,七窍玲珑”。倘若不是进宫,她应该是在父亲和哥哥的庇护下找到一个极好的夫君,和睦地过上一生。不想命运弄人,她成了一颗棋子嫁入皇宫,成了尊贵却也可悲的皇后。 她的心气本也是高傲,何况被生生废了后位。怨恨痴哀交织,终于成了一杯病酒入体,将她压垮。她死死守住最后的尊严,可是在她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突然很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思。 想来,该是最后一次了罢。 方梓书道:“别说了。”他半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青筋暴起,便是面色平淡,声音也是压抑的低沉,像是被绷紧的琴弦。 “今次之后恐怕再没有机会,求皇上让臣妾把话说完罢。”洛慧心道,“臣妾的身子臣妾最是清楚不过,皇上也不必忌讳。”若不是无药可救,他又怎么会再来甘泉宫?“臣妾死后,请皇上将臣妾的尸骨送回洛家。哥哥早逝,臣妾又不争气,父亲年纪渐大竟无儿女在膝前侍奉,臣妾很是惭愧。父亲对臣妾的好,臣妾生前没有办法报答,只求死后守在父亲的身边。” “好。朕答应你。”妃嫔的尸骨从来没有一例是送回娘家,但是方梓书一口答应。深情难报,他是再了解不过这样的痛楚,是以心内的愧疚更是增加。“至于洛老将军,朕会多派人前去照料起居,绝不会有所亏待。”洛鸣和一生为赵国征战沙场,功勋赫赫,可是因为他,他的一双儿女都没了性命。如今他摆出一副恩赐的架子,自己都觉得讽刺。 “多谢皇上成全。”洛慧心舒展开了笑颜。那笑意像是催开的桃花,绯红而温柔,她的眼眸水色潋滟,竟有了最初娇妍的光华。那该是生命的尽头用尽一切盛开的荣光,耀眼而明丽,抽干了生机。 “要朕去见睿儿过来吗?”自从她病了之后,怕病气传染给睿皇子,便不顾睿皇子的哭喊,狠心将他送到皇贵妃李氏那里去住,即便是睿皇子想要见她,她也不曾松口叫他进来。方梓书从太监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一见她的神色不对,下意识地就想叫睿皇子过来见她。 可是本已渐渐没了气力,脸色雪白的洛慧心却突然一把抓住了方梓书,急急道:“别,皇上千万别叫睿儿。”喘了口气,她道,“臣妾实在不愿意叫睿儿看见如今这般模样。”他的母妃是温柔美丽,像是四月盛开最美的一枝桃花,而不是如今这般苍老枯槁。她希望留在他的记忆里,乃是最好的样子。 “好,朕不叫。” “谢皇上。”洛慧心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微笑,气息却一点点微弱:“那就很好,很好了。”握着他袖子的手垂了下去。 气息泯灭。 方梓书闭上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般便是他和洛慧心最后的结局。他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平安的身上,她的爱意丝毫不在他眼中,是以当初的伤害才能那样理直气壮。可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残忍。 他的无情生生逼死了她。 “若是有来生。”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出门,拉开的瞬间,他顿住了脚步侧眸。阳光落在他的眼睫,像是细碎的鎏金。他道,“但愿你再也不要遇见朕。” 他走出甘泉宫的时候,身后是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娘娘!”像是尖锐的刀锋划破了空气。 “皇上节哀。”小东西垂眸叹息一声道,“娘娘仙游之事,皇上可要亲自告诉睿皇子?”虽是询问,他的意图却是暗示方梓书去安慰那可怜丧母的睿皇子。方梓书怎么听不出来,他顿了顿,道:“去告诉淑妃,多多照看睿儿罢。” 他和那孩子素来不亲,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 第一百七章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方梓书这话一出口,小东西便明白他的意思,眸光一颤,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垂目道:“喏。” “去罢。” 皇贵妃李氏,自打当年入宫住在挽桦宫后,一直都是低调谨慎。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姐,似乎更懂得生存的法则,每日只在宫殿内看书,习字,便是疲乏了也不过是在随身侍女的陪伴下在院子里赏花,就连御花园和瑶光台都很少去。 在皇上去挽桦宫极少的几次中,他也曾经见过。容貌秀气,并不明艳,却自有一番独特的韵味,像是空谷幽兰静静地绽放,谈吐合宜,话语温柔,叫人不自觉地放松。即便皇上心里一直念着的是皇后,但是比起对待其他嫔妃的冰霜之色,对着这位皇贵妃时,还是有几分平淡的笑意在。 宠辱不惊,不卑不亢。这样的女子,也难怪皇后宁不禀告皇上一声,也将睿皇子交给皇贵妃来带。若不是皇上的心里早就有了人,想必喜欢上她也不是难事。 小东西兀自想着,已经到了挽桦宫殿。挽桦宫并没有像其他宫殿那般布置堂皇,花满宫墙,周围却是种了一林的竹子,碧叶青葱,修长而挺拔了一片,微风吹动竹叶声响,甚是清幽。他走进宫殿时,淑妃正将睿皇子抱在膝前,俯在桌案上教他写毛笔字。年纪小小的睿皇子肤色雪白,眸如星辰,平素甚少欢笑言语,若不是因着肉嘟嘟的脸颊,倒真不像是个小孩子。 “公公?”皇贵妃一抬眸看见小东西站在殿门时,不由一怔。猝不及防,他眼中的同情和怜悯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皇贵妃瞧了正着。她本是聪慧之人,一见他的神色和架势,再联想到睿皇子会在这里的起因,便已经明白了七分,登时心下一沉,将睿皇子交给一旁的教养嬷嬷,向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公公此来?” 小东西望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声道:“娘娘是个聪明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奴才此来为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道,“洛贵妃已经仙逝,皇上托奴才来和娘娘知会一声。睿皇子殿下还年幼,若是得知了这个噩耗,必然承受不住丧母之痛,届时还要娘娘多多宽慰。” “是。本宫明白。”猜想是猜想,真正得到确认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里一痛。那明媚鲜艳的女子就这样去了,即便是她这个不相干的人也觉心痛,何况是亲生子。她道:“请公公回禀皇上,就说臣妾一定将睿儿当做亲生子来对待。” “是。”他颔首道,“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送走了小东西后,淑妃转过身,整理好情绪后要伸手抱睿皇子。 睿皇子却是摇摇头,挣扎着从嬷嬷的怀里出来站好,仰头望着皇贵妃:“娘娘,是不是母妃出事了?”他的声音还显得稚嫩,说出来的话却叫她大惊失色。脸上伪装的笑意龟裂,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从头到尾她和小东西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睿皇子不可能听见啊。 睿皇子的嘴唇一颤,追问道:“母妃怎么了?”他虽然还是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比起大人却是丝毫不逊色。自打母妃生病,太医的脸色越来越差,一个接一个地摇头,便是伺候的宫人也是止不住的叹息,到了后来母妃甚至不肯开门见他,将他托给了皇贵妃娘娘照顾,那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妥。而今日这位公公一走进来,皇贵妃娘娘的脸色就变了,刻意将他抱离,虽然他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可是那位公公和皇贵妃无意之间向他投来的怜悯和可惜的目光却是真实地令他恐慌。 皇贵妃一叹,犹豫了机会,看着他坚决的眼神,到底还是说了实话。“你的母妃她,仙逝了。”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声音放得很轻,“睿儿啊,你放心罢,即便你的母妃不在,本宫也会像她一样疼爱你。你和万华一样,都是本宫的亲生子。莫要太伤心。” 她本以为睿皇子定然要嚎啕大哭,可是他只是身子一颤,眼睛瞪大,道:“睿儿不哭。母妃说过睿儿是母妃的心头宝,倘若睿儿哭了,母妃就会心痛的。睿儿不哭。” 皇贵妃一怔,望着他那双和洛慧心生的极像的眼眸,竟是心头一阵酸涩,道:“是,睿儿是好孩子。睿儿可想要再见一见母妃?” 睿儿沉默了片刻,竟是摇了摇头。“母妃之前一直不愿意见睿儿。” 皇贵妃将他抱紧,竟是忍不住落泪。“好睿儿。”他竟是这般懂事得叫她心疼。明明还是个孩子,心思却是周全十分。更因为这周全,叫人越发心疼了。 小小的万华公主不明白为什么母妃哭了,那来宫中不久的哥哥也是脸色苍白。她扁了扁嘴,扭着身子叫嬷嬷抱着自己过去,将自己手里的拨浪鼓递给了哥哥。 皇贵妃见了这一幕,心里终于有了一丝安慰。 按照洛慧心临死之前的要求,她的骨灰被送回了洛家。当小东西命人呈上骨灰盒给洛鸣和时,那名震诸国威风八面的镇国大将军哭的老泪纵横,将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哭道:“紫禾早逝,慧心啊,你怎么能忍心父亲再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那场面,竟是心酸得叫人不忍多看。“老将军,节哀顺变。这些宫人手脚伶俐,都是皇上挑选了送来服侍老将军的,代替洛贵妃尽孝。” 洛鸣和没有回答。小东西也明白他的心里对方梓书不可能没有怨怼。洛紫禾身死,乃是为国效力,他无话可说。可是洛慧心的死,不难说没有皇上的责任。当初为了巩固皇权,他纳了洛慧心,等到大局已定,却是卸磨杀驴,生生废了她的后位,如今更是送回骨灰来。 这时候还要他开口谢恩,着实不人道。 小东西没再说话,只是施礼退了出去。 ------------ 第一百八章绣被五更春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小东西回到宫中向方梓书回禀情况时,正在批阅奏折的方梓书也不自觉地顿了笔,沉默良久。 “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喏。” 殿门轻轻一声被带上,隐隐透进来的光收敛,重新回归阴暗。方梓书的眼神闪烁,有一抹暗色的流光划过。他大概能猜想那是怎么样的场面。因为他的嫉恨,他暗杀了洛紫禾,害得洛鸣和一夜之间斑白了发鬓,而他唯一的女儿又猝然辞世。他手里的权利已经被他一点点掏空,晚景不可谓不凄凉。他即便是派了再多的宫人前去伺候,又怎么比得上亲生骨肉? 洛鸣和应该恨他。 而他,大约也在遭报应罢。一手的鲜血换来的爱情,到底不能圆满。 寂静无声的御书房中,年轻的君王眼神却是沧桑,黯然一笑,笑声几分讽刺,几分清冷。 光华流转,便如百花开谢,一转眼春色淡褪雪漫人间。大雪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整个帝都倾覆白色,像是掩盖一切的罪恶。可是,即便再怎么遮掩,这到底还是一个悲伤的季节啊。 平安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像是鼓起的球撑在衣裳内。平素很少走动的人,这时候便更不爱动弹。孕吐在前几个月稍微严重了些,到了如今已经是一切正常。吃喝甚为不忌讳,尤其偏爱吃酸。太医倒是勤快,日日前来诊脉,御膳房的补汤也是一日一个新花样。整个皇宫都知道皇上有多么看重皇后肚子的孩子,怎么能不担起十二万分的心伺候着? 奇怪的是,皇上如此重视,却是一步也不曾迈进囚凰宫。宫人虽奇怪,却也明白这些不该过问,只是恪守本职。 “长公主。”鸳鸯掀开帘子进来时,平安正准备起身倒水。她的身姿素来窈窕,即便是怀了身孕,受了无数进补,也是极瘦的,唯一鼓起的便是肚子。这么一瞧,倒真是有几分惊心。“放着让奴婢来。” 鸳鸯吓了一跳,连忙去桌案斟了茶水,端给床榻边的平安。平安微微颦了眉,还是接过了杯子饮下,道:“本宫还不至于无用到连茶水也倒不了。” 鸳鸯笑了笑拿回了杯子,道:“是,只是这些活本该是奴婢来做。长公主还是歇着罢。”她扶着平安重新躺好,靠枕垫在了腰间。“长公主要是有什么需要,便同奴婢说。” 平安抬眸望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道:“等到本宫生下这孩子,你便出宫和侍书走罢。” 鸳鸯的手一抖,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奴婢曾经说过愿一直服侍长公主。”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事情,平安在这时却重新提起,不知道怎么的鸳鸯的心里有些不安。 “本宫记得。”平安颔首。顿了顿,她道:“只是那约定终究有终结之时。你不能跟着本宫去......” “长公主?”突然的停顿让鸳鸯的心忐忑不安。 平安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罢了,你先退下。本宫想要休息。” 那是入冬时的第二场大雪。彼时,方梓书正在御书房看书。书架上典籍诸多,他本是为了寻《资治通鉴》一书,却在抽出书籍时不小心带出了另外的书籍。“啪”一声落地,书页敞开。 这本是平常之事,只是在他低下头去捡书的时候,其中有一本薄薄的书页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本诸国杂技,算不得正经的史书,翻开的那一页却正好是关于苍河。 苍河国,此前他也不过是从父皇的口中得知,真正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微微一顿后,他拾起了那本书。 本不过是闲时偶然一阅,却叫他读到了这样惊心的消息。目光落在其中一页时,他的脸色瞬间苍白,眸色震惊。 怎么......可能? 苍河国有一种秘毒。并非剧烈,却是慢慢渗透骨髓,原是制药师父无意之间发现,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便流传了出去。大臣用此暗害政敌,妻子用此暗害负心的丈夫......一时间闹得苍河国人心惶惶。后来苍河国君为了避免造成更坏的影响,下令禁止。知道毒药制作方法的便只有苍河国皇室。 无痕之毒。一旦毒发,尸骨无存,唯有一滩心口血。是以有此得名。 墨渊花的花汁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 之前想不明白的一切瞬间被贯通。平安是苍河国的公主,自然知道制此毒,是以才会要墨渊花。那根本不是为了观赏,而是......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死罢。只是此毒不伤孕妇,是以才一直拖延至今罢。 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望向墙上挂着的锦帛。锦帛边色为宝蓝,中央绣着一身素衣的平安。这是司衣库按照他的画作一早送进来的绣品。 眉色冰冷,栩栩如生。 他不知觉地站起身来走向那绣画,抚在画上的手缩紧。“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黯哑,似乎是在问她,又似是自问。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痴痴地望着画作上冰冷的眉目,竟是生生地将锦帛撕下了一段。 长长的指甲陷入手掌心,竟是掐出了血痕。 明明殿内熏香冉冉,暖气十足,他却觉得这样冷,像是置身于冰川之水,凉意砭入脊骨,叫他缓不过气来。他跌坐在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下一颤,羊脂白玉杯便跌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捡,却因为过度的颤抖而划伤掌心,鲜血淋漓。 白色无暇,血色殷红,触目惊心,却是透着别样的凄美。 好不容易给自己再倒茶水,不过送到唇边殿门便被推开。寒风含着雪吹进内殿,熏香散开,凉意入侵。小东西急急忙忙地闯进来跪在他的脚边,声音颤抖:“皇上,大不好了。皇后娘娘生了小公主,可是娘娘她.....娘娘她大不好了.” 方梓书的瞳孔倏地缩紧,像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第一百九章山边幽谷水边村,曾被疏花断客魂 平成十八年的雪日,皇后因生公主血崩而殁。君王悲恸,当场呕血昏了过去。醒后却是一言不发,平静地安排了皇后的身后事,下旨追封谥号为“静端”,入殓皇陵。 天下缟素三日。 而君王在皇后下葬之后,一病不起。不到一月,便因过度悲伤,郁结于心而驾崩. 缟素还不曾揭下,又迎来一场大丧。整个赵国笼罩在一片暗伤的阴影之中。便是在一片人心惶惶时,大皇子方睿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永和”。方睿年纪虽幼,端的好气度,坐在殿上神色冷静,眉角眼梢写满了沉稳。声音稚嫩,话语却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不得不叫群臣感叹,不愧是帝皇之子,真真有几分当初皇上的架子。 据说在一片臣服声中,身子小小的新皇着了明黄色的龙袍,站在祭祀的高台之上俯瞰,眉目冷静异常。 宫中多辛秘,到底是道听途说,真假不知各有几分。 静皇贵妃,不,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她抱着裹在锦缎里的小人在挽桦宫内轻轻地走动,哼着轻缓婉转的小曲儿诱哄着小人儿入睡。在一旁玩着拨浪鼓的万华公主渐渐觉得无聊了,看着自己的母妃抱着别人的温柔,心内有几分不舒服,迈着短短的小腿来抱住她的大腿,嘟囔着道:“母妃抱万华,不要抱别人。” 嬷嬷怕她站不久会摔倒,连忙向前一步将万华公主扶着,温柔道:“公主小心些,嬷嬷来抱你罢。”顿了顿,她不忘纠正道,“娘娘现在是太后了,公主应该称呼娘娘为‘母后’。” 万华怎么知道这么多?她只是觉得母妃有被人抢走的危机,仰着脸望着她,一脸委屈:“母妃抱万华,抱万华。” 太后微微一笑,对嬷嬷道:“万华还小,她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罢。”她就近寻了椅子坐下,一手摸着万华的脸,“万华乖,莫要闹了。母妃正哄着小妹妹睡觉呢。万华要不要看一看妹妹?” “好。”万华公主颔首,踮起脚尖去看她怀里的一团。小小的人,肌肤雪白,因为熟睡,眼睫合拢,末端微微卷起,像是体态轻盈的蝴蝶,肉肉的小手握成拳头塞进红嘟嘟的小嘴,像是梦见在尝什么美味,闭着的眼睛仍然有微微弯着的弧度。万华本是不乐意地一看,谁知道却是着了迷。“好可爱哦。她这么小,脚趾圆圆的,好像葡萄哦。” 太后轻笑一声,凉如白露,说不出的好听温婉。“是啊,万华是姐姐,要疼爱妹妹呀。” “嗯。”万华公主颔首,已经不满足只是静静地看,她伸出手去摸小人儿空着的小手,惊叹道:“好软啊,比嬷嬷做的桂花糕还要软呢!”她欢快地笑起来,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 正当万华公主和新妹妹玩得不亦可乎时,方睿到了。“太后。” “哦?皇上来了?”太后将小人儿放到小摇篮中,转身迎接新皇。 “见过太后,愿太后凤体安康。”小小的人正经行礼。 “快起来罢。”太后虚扶了一把,关切地问道,“皇上此时可是下了学?” “是。”方睿颔首道,“朕刚下了学,打算来向太后问安后便会殿做功课。” “好。皇上有心了。”太后点头,微微一顿后道,“皇上要不要看一看小公主?” 方睿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厌恶,瞬间被收敛干净,不动声色道:“不了。若是太后无他事吩咐,那朕就先回去了。” “皇上慢走。”太后望着方睿远走的背影,眼眸深处有阴霾。这个孩子,少年老成,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罢。堪堪一叹,她回头望着摇篮,良久无语。 那是在平安下葬的那一日,小东西抱着她来到挽桦宫,将她托给了自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封后的圣旨。 那大概是她和方梓书之间唯一的牵连,因为一道圣旨,她舍弃所有来到宫中,多年之后又是一道圣旨结束一切。 “母妃,妹妹叫什么名字?”万华问道。 “雪芽。”这可怜的孩子,一出生没了母亲,父亲也对她置之不理,连名字也不肯起。她抱着她的第一天,看见雪芽花盛开,小小的一团,雪白无暇,便如她一般。 “雪芽妹妹啊。”万华笑眯眯地摸着小人的脸道,“姐姐疼你哦。” 太后笑了笑。其实也好,这孩子若是和万华在一起,必然不会寂寞。她和像疼爱万华一样疼爱她。 风华殿。 自从平安和方梓书成婚之后,风华殿便空了出来,虽然有宫人前来打扫,但是终究冷清。尤其是平安离世之后,来往的宫人更是寥寥无几。可是风华殿内却是一片清净,桌案摆设如同最开始平安住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连花盆里的花也是一般。 一片寂静之中有宫人进来奉茶。她垂眸将手里的茶杯供奉在桌案,在走下来给他奉茶时,本埋头看书的他抬眸,声音含着几分不悦。“没有重要的事情,切莫走进来打扰。没看见皇姐正批阅奏折吗?扰了皇姐,看朕不诛你九族!” 宫人的手微微一颤,身子也不自觉地僵硬了。“喏。”应声退下,脚步迈得恁大,似乎在逃避什么。 他却毫无知觉,只是望着空荡荡的桌案,笑容温柔满含着爱意,声音轻缓道:“皇姐批阅完奏折了?恒儿方才看书,书中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不知道皇姐以为如何?” 殿内寂静,他却一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似乎真的能看见人。 “太上皇还是这样?”小东西问出来的宫人。 “是。太上皇好像以为静端皇后还活着似的......”细语呢喃,温柔以对,却是对着四面空墙。她想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冷。 小东西沉默了一会,挥手叫宫人退下。他掀开了帘子,正看见那传说已经驾崩的皇上,正笑容满面地说着什么,望着桌案的眼神温柔。他便就这样顿住了脚步。 自从皇后没了,皇上的心也随之一起去了。他整天浑浑噩噩,待在风华殿内不肯出来,一直假装皇后还没有离开。她还是那风华绝对的长公主,而他是她疼爱的皇弟,不曾改变。 宫人大多以为他疯了,可是他知道不是的。 他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愿意再出来,宁可自欺欺人,也绝不面对失去之苦。 罢了。 这样,对如今的皇上来说,才是最大的幸福罢。 ------------ 第一百十章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上 “皇上,太后娘娘特意命人炖了参鸡汤送来,说是天寒地冻,皇上即便是操心国事也要注意身子才是。”内监端着盘子走进来,躬身将上头盛着满满热汤的瓷碗取了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桌案,禀告道。 正埋头批阅奏折的君王写完了最后一笔,拢了袖子将墨笔搁置,手指白皙而修长,端的好看。顺着衣袖往上,便是明黄色的衣裳,刺绣的团龙图案,曲线优美的脖颈。他的声音淡淡:“替朕多谢太后的关心。”宛如七弦琴上最是婉转动听的那一声,响起是春风过境绿了江南岸,催开了无数含苞的梨花,千树万树,依次妩媚。 便是停顿在这里,已叫人心荡神驰,联想无限。偏偏他一抬眸,露出的容貌更是惊艳众生。唇色潋滟,像是丹朱点染的妖娆一笔,最是诱人采撷,鼻梁高挺,一双眸子如同星夜般耀眼,当他认真注视着人的时候,会觉得连灵魂也被一并吸走。乌黑的发以玉簪束起。 真真是芝兰玉树,风华绝代。 这便是平成十八年登基的赵国少年君王方睿。 内监偷眼看他执着调羹喝汤,心里不由惊叹。便是进食也能姿态优雅,如同行云流水的自在,除了皇上之外,真是找不出二人了。当年太上皇因为静端皇后的离世一事一蹶不振,将自己困在昔日与静端皇后相处的风华殿中,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大殿谈笑,神志不清,虽然为了维护皇家的威严,素来对外界宣称太上皇因伤心过度而驾崩,但是这在宫里是人尽皆知的大事。 而皇上便在此时登基继承大统,凭借着早慧,成功地稳定了群臣之心,多年来更是将赵国治理得平和安宁,从无干戈。皇上年轻俊美,仁政治国,为人赏罚分明,平素虽不常笑,却也平和,从不曾体罚宫人。说起来真是千般好,万般好,唯有一样不妙。 方睿喝完了汤,内监收拾了碗后,斟酌后问道,“皇上,选秀的侍女画都已经好了,是否即刻呈上来一看?” 不出意外地颦了眉。内监心一沉。果然又是不看吗?皇上一切都好,唯独女色上头太不上心。君王沉迷女色本是忌讳,可是也至于悬空后宫啊。当初太上皇十三岁便纳后迎妃,而皇上此时的年岁已超过矣。诸国大臣纷纷上奏请求尽快举办选秀充填后宫,好早日繁衍皇嗣,可是皇上却兴致缺缺,一直找借口推拒。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这般大,也懂了人事,却从不愿意宠幸宫人,更不用说选秀。除了万华公主之外,没有旁的女子能近皇上的身。底下有人质疑皇上是否无能,偏偏太医证实皇上身强体健,并无不足之处。 倒真是叫人猜不透。 方睿又一次颦眉。自从他十三岁之后,这个问题便一直被提起。最初还能以年幼,国事为重作借口推脱,日久便越发难推。那一群臣子整日正事不做,偏偏来干扰他的私事,说什么早日纳后生子,兴旺赵国皇室才是大任。 当真是可笑。他的生母便是兴旺赵国皇室的祭品,这些人是欺负他当时年幼记不清事?他永远都记得,他的母后,那样温柔美丽的人,却总是眉色郁郁,欢颜甚少,每到了夜间便守在红烛旁迟迟不肯安歇,等候着那永不可能来的父皇。到了最后,病重而亡。 他不愿意有人再步母后的后尘,也不愿意自己做那残忍之人。父皇倘若只爱静端皇后,便不该招惹母后,即便是打着为了巩固江山的联姻之名。 只是,望着从小服侍自己的内监可怜巴巴的眼神,他一叹道:“拿来罢。” “喏。”内监不可置信地瞧了她一眼,继续欢喜地颔首,飞速地取了画像呈上,似乎害怕他随时会改口,内监心急地替他打开了第一幅画作。 他的动作逗笑了方睿。他摇头道:“你这般迫不及待,可是受了选秀仕女的好处?” “自然不是。”内监连忙否认,见他脸上残留笑意便知道只是玩笑话,当下放了心,笑道,“奴才哪有胆子呀。只是奴才也盼着皇上能早些纳后,这样皇上才有体己人啊。” 方睿不在意地一笑,低眸去看桌案上的一叠画像。第一幅画上的女子着了一身典雅的蓝色衣裙,乌发挽髻,有高耸入云之势,肌肤白皙,体态轻盈,眉目温柔,却是一派端庄的大家闺秀模样。 他颦眉翻过了一页又是一页,眉头却是越颦越紧。不得不说画像上的女子容色皆是极美,只是美则美及,缺乏生气。他可不愿意和木头美人共度一生。 “皇上就没有一个看中吗?”翻过十几张后,内监颤抖着声音问道。他已经将容貌最好的仕女的画作放在前头,这些都留不住皇上的心思,那后头的就不必看了。 这一次又是没有指望了? “唔。”方睿含含糊糊地道,手下的画一张一张翻过很快就见了底。突然,他手下的动作一顿,目光紧紧地定在最后的一张画像上。内监本是心灰,瞧见了方睿的模样,快枯萎的心瞬间活了过来,开出最美的蔷薇。他凑过去瞥了一眼,瞳孔也是倏地缩紧。 画像上的女子着了淡黄色的衣裙,裙子上绣着的竹清幽,裹在月牙白色的披袄中的脸精致得像是上苍眷念,一寸寸亲手雕刻,只等着惊艳世人。乌黑的长发并没有束起,披散了一肩,像是墨泉。琼鼻丹唇,尤其是那一双眼眸,真是美得叫人惊叹啊,纯净而无辜,仿佛时间的一切污秽在她的面前便会无所遁形。 能够参加选秀的侍女无一不是姿容音色皆美,可是却没有一个女子能美得这样出尘脱俗,动人心魄,像是能随时夺走人的性命。那些原本他觉得还不错的侍女此刻都被衬成了庸脂俗粉。 “真的好美啊,简直是仙女下凡。”内监忍不住惊叹出声。 ------------ 第一百十一章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中 画中女子宛如九天玄女,微微一笑间明媚春色。只是,方睿淡淡道:“为何没有名庚?” 内监闻言从惊艳中回过神来也是一怔,才发现不妥之处。选秀的仕女都是由画师画好画像,在画像一旁详细写了身家年庚,性情喜好,以供皇上挑选。这一大叠画作唯有这一张画,除了画上的女子外,空空如也,显得突兀而奇怪。“怎么会这样?”他也不解,按理说画册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不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啊。 “去查查看。”右指指节微微曲起,轻叩桌案。 “喏。”即便皇上不吩咐,他也会去将画上的女子查个彻底。皇上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女子,错过可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有皇后呢。 内监将画卷轻轻卷起后退下,方睿敛眸。无意识地摸了自己的心跳,才觉如同鼓声大噪。人都道他少年老成,寡言欢笑,可是他微微侧眸照见殿中一面菱花镜,竟见他的唇角微微上扯。 寒风吹开了窗,夹带着霜雪拂动帘子,将暖气散开。方睿顺着窗口望见御花园的梅花盛开,心念不觉一动,起身走了出去。 素雪红梅,颜色分明而热烈,向来极美。淡淡的香气散在空气,流入肺腑宛如琼浆。饶是方睿本属无心,此刻也不禁被勾起了几分兴趣,沿着盛开的红梅一路往前走。 一步一步,走的是白雪无暇,走向无法逆转的宿命。他便是聪慧,却又怎么会想到这一去,便是命运翻天覆地的转折。 大约很多年之后,他恍恍惚惚地想起这一年的梅花,和那一场错误的相遇,仍然觉得历历在目。 分开交错纠缠的梅花枝,他的目光一顿。身着宝蓝色掐花的罗裙的女子在梅花树旁边,弯腰搬动一块石头。石头不大,但是女子身子纤瘦,便从他这里看去,那腰肢宛如四月杨柳,盈盈不堪一握,是以搬动得很是吃力,一段皓腕微微露出来,像是冷凝的霜雪。 他心念一动,却也没有出声惊扰,双手交错于胸前静静地看着。 女子并没有发现来了位“不速之客”,一心一意地搬弄着石头,将它挪到梅花树下。微微提起裙摆,绣球花宫靴便踩在了石头上。她踮着脚尖伸手,方睿眉毛一挑,这才明白过来她想要摘梅花树高处那一枝开得最为艳丽的梅花。 “啊,摘到了!”花枝终于被折下,传来女子一声娇呼。宛如出谷的黄鹂清亮的啼鸣,像是七弦琴上最婉转的那一声,动人心魂。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是听声音已知颜色不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高兴了,女子的脚下一划,眼看就要从石头上摔下来。方睿想都没来得及想,身子已经向前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她,往回一扯。 束发的簪子滑落,满头青丝散开,像是墨汁落在水里散开那一瞬间的惊艳。青丝划过他的脖颈,温柔而滑凉,像是一捧握不住的清风,有梅花淡淡的香气。 “啊,真是好险啊。”埋头在他怀里的女子也舒了口气,抬眸笑道:“差点就摔......” 她的话突然断了,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事情,连嘴唇也是一颤。 他望着她,瞳孔中映着她的容貌。竟然就是方才在画上瞧见的那个女子!不,也不完全是。画作上的女子已经是美的叫人惊叹,可是怀里的她即便是青丝散漫,狼狈不堪,却是灵活流动,更加是明艳不可方物。 “你是什么人?”他刻意放轻了语调,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淡淡。她的衣着打扮不算华贵,却也是一身稀奇,绝非寻常宫女所有。而宫中能穿的上这一身的不过是万华。眼前的女子分明不是。听说万华和左丞相思含之女思若影关系密切,会召见她入宫陪伴也是时有之事。莫非她是? 女子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手里仍紧紧握着梅花。可惜,那费尽心思得来的梅花如今已成了残花。她站在他的面前,浑身僵硬,也不敢抬头看他。 他纵然没有貌比潘安,却也没有丑得吓人罢。方睿琢磨着,是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见他冷面,便以为他是不好相与。可是他冷了十几年的脸,叫他瞬间笑颜如花也是无能。于是他清了嗓子,道:“你没事吧?” “没事。”她的声音颤抖地不像话,微微抬起一双潋滟雾色的水眸,像是受惊的白兔面对天敌,畏惧得不行还要硬撑着。这般姿态,他该是不喜的,可是她做出来真真是叫他心怜,恨不能搂进怀里细声安慰。她似乎是想要对他说什么,嘴唇嗫喏,却是不敢。 他察觉了,于是面色更是柔和了几分。“嗯?” 她果然鼓起了勇气,道:“多谢皇兄。” 他脸上的柔和之意慢慢地龟裂。皇兄?宫中除了万华之外,就只有那个......“你是雪芽?”他的心中已经是惊涛翻涌,却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是。”她颤微微地颔首,小心翼翼地道:“若不是皇兄及时相救,雪芽此时定是摔得一塌糊涂。真真多谢皇兄。” 他的下颚曲线绷紧,道:“莫要叫朕皇兄!” 他的语气很冲,雪芽吓了一跳,眼眶便有些红了,却忍住了泪,恭顺道:“是,皇上。” 她怎么忘记了,自己的这个皇兄从来都不喜欢她。每一次看见她,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好像多看她一眼便会得病。母后娘娘总是愁眉,很是为难,久而久之她便不敢再在他来的时候出现,只是躲在帘子后头悄悄地望着他和万华说话。不同于对着她的厌烦,他对万华总是和声细语,时而给她带来新奇的小礼物。那时候她便羡慕着。为什么同样是皇妹,他对她和万华的态度却是如此天差地别? 她不敢奢求他能同对待万华那般对待她,只是期望他若能对她笑一笑便是好了。可惜,再也没有。今天他突然出现救了自己还对自己这么温柔,她便以为他是有些喜欢自己了。可是,终究是她想错了。 他还是厌恶她。 “若是皇上没有其他事,那雪芽就先走了。” ------------ 第一百十二章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下 她的姿态甚为恭顺,垂首福了一福便退了开。方睿并没有出声叫她,只是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窈窕而明丽,像是冬日最盛的一枝梅花。他的目光一垂,却是顿住。她走得急切,连掉了玉簪也来不及捡起,竟白白丢在地上。方睿微微蹲下身捡起了簪子。玉簪光滑而幽凉,像是他方才无意之间触碰到的肌肤。他的眼色深沉,深处有波涛暗涌。 他早该猜到的。 他的母妃虽是因病而逝,却和父皇一心一意喜欢静端皇后脱不了干系。而静端皇后殁后,父皇每日待在风华殿不出门,对着根本不存在的她说话,神智已似疯癫。他没有办法记恨,也没有办法遗忘,那恨意便转移到了父皇和静端皇后所生育的女儿,他同父异母的皇妹身上。 他不愿意看见她。年纪小小,丝毫不知道何为烦忧,笑起来的时候酒窝深深,眼眸宛如醉在梨花酒里的月牙。说话的声音稚嫩,一声一声好似软糯的糖糕,瞬间融化人心,美好得像是倾城白璧。太后,万华和宫里的嬷嬷都喜欢她,除了他。 一看见她,他便会想起他无情的父皇和可怜的母后。她便是这些痛苦的根源,是罪孽。明明他的人生幸福被毁得一干二净,可是她凭什么能活得这般自在无忧,凭什么能拥有他早失去的温柔呵护?他想要狠狠地撕碎她的笑容,将世间最丑陋的一面展现,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可是他终究只是想想,太后很喜欢她,在看出他对她的厌恶和不喜后,温柔开解道:“哀家知道你对当初的事情怀有恨意,但是那些恩怨和雪芽并没有干系,她是无辜的。皇上,哀家不求你能对万华一样对待雪芽,只是求皇上莫要恨她。” 他默然。 她虽然年幼,却也渐渐觉察倒了他的不善,起初他到挽桦宫来向太后问安后,万华笑嘻嘻地扑进他的怀里嬉闹时,她也站在一旁,目光潋滟地瞧着他,甜甜地叫他“皇兄”,可是他的回应总是淡淡地别过眸去哄怀里扭动的万华,任何她静静地站在一边。久而久之,她也似明白他不喜欢她,看见他来也不是微笑,而是抿紧了嘴唇。他越发不喜欢看她这般可怜模样,便是她喊“皇兄”也觉得刺耳。后来,只要他来,便只看见万华,看见眼神无奈的太后,不见她。 他明白她是可以躲开了他。他觉得甚好,眼不见为净,后来便渐渐地将她忘却。多久没有看见她了,当初那圆圆糯糯的小姑娘抽枝拔节,竟成了这样身姿曼妙,美貌惊人的女子? 可叹,他居然还为之心动......一想到此,方睿不由颦了眉。 “皇上,皇上。”年轻的内监似乎是找寻了许久才发现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喜,气喘吁吁地跑来他的面前道,“奴才已经打探到了,原来画上的那位女子并不是选秀的仕女。”他拿着画去问负责选秀仕女画像的宫廷画师古谚画中女子何人,为什么不写名庚时,古谚的眉头一跳,惊讶道:“怎么会掺和进选秀仕女的画中?”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问道:“那这画上的女子是?” “此画像乃是太后凤笔亲绘了雪芽公主,送来装裱的,却不知道怎么,竟然会掺和到选秀仕女的画像中,真是微臣失职。”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雪芽公主? 那,那不是皇上的皇妹? “朕知道。”与他的震惊失色形成鲜明对比,皇上只是淡淡地颔首,连眼波也未曾晃动。他在心里堪堪一叹,真不愧是皇上啊,即便是泰山崩于前,只怕也依旧神色平静罢。 “朕。”方睿的声音淡淡,带着一点说不明白的惆怅和可惜,“朕已经见过她矣。” 最后一句实在太轻,恍若散开丝丝缕缕的清风,饶是他靠得很近,也听不清楚方睿在说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怅然,似遇上了难题,便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此后的几天,他发现皇上越来越古怪了。平素清明正经的一个人,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停了笔失神,眼神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气,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一连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他出声提醒才惊醒。 若是偶然如此也就罢了,可偏偏一连好几日皆是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再一次提点后,斟酌着问道:“皇上,可需要召见太医?” 方睿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朕得病了?” “奴才不敢。”他垂目道。“只是皇上这几天精气神不大好,夜间休息似乎也不怎么安稳。奴才着实有些担心皇上的龙体。” “如此明显?”方睿抿了嘴唇,一手按揉太阳穴。沉默了片刻后却说道,“去挽桦宫。” “啊?”如此话不对题,他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回过神来道,“喏。” 一到了挽桦宫,宫人齐齐跪地行礼。他道:“太后呢?” 其间一个宫女回答道:“回禀皇上,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内殿念佛。” 方睿一顿,又问:“怎么没看见万华?” “公主正在院中和雪芽公主做游戏呢。” 得到了回答,他的眼神闪烁,走向了院子。他一眼就看见那雪中白纱蒙面的黄裳女子,此刻正站在院中央伸直了手臂在空中摸索,一步步谨小慎微地走着。红衣的万华背对着他站在了她的前面不远,似乎捂着嘴巴不叫自己的声息被发现。原来是在玩捉迷藏。 他拍了拍万华的肩膀,万华似乎吓了一跳,等到转身看清是他的时候这才松懈了绷紧的神经,眼神眨了眨,似乎是在质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也不说一声,还要吓人。他笑了笑,对万华摇摇头,示意她先退出去,他有话和雪芽说。 他们从小亲密,万华自然看懂他的意思去,却是犹豫。皇兄虽然对她和善,可是对雪芽素来没有好脸色。此刻却要求与雪芽同处,不知道为的哪一桩事。虽然疑惑,但是她还是颔首退开了。 ------------ 第一百十三章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终 游戏仍然在继续,雪芽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寻找,却不知道要找的人已经中途换了对象。雪声轻盈,唯有梅花被风吹动枝叶轻轻摇动的声音。即便是雪芽侧耳聆听也不曾听见动静,当下疑惑地道:“万华?万华?”一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听到动静,她垂头自语,喃喃道,“难道万华走了吗?讨厌,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语气几分娇憨几分沮丧,听得方睿心头一动。他的手握成拳头抵在了唇边,暗暗轻咳一声,表示还有人在。 听见咳嗽声,原本还垂着头的雪芽突然抬眸,几乎是飞快地朝着出声的方向跑,一把抱住了他。“万华上当了罢!真好啊,可被我抓到了。”她笑得欢快,双手紧紧地将他抱住,似乎害怕万华挣脱,浑然不知道那一刻方睿的感受。女孩的身体柔软,像是翩跹的蝴蝶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将他抱住。发间淡淡的芳香像是勾人的毒药,一缕一缕往心底钻去,将他的心团团围困缠绕,永不放开。浑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轰”的一声冲向了脑海,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任由雪芽在自己的怀里扭动。 大约是太久没有得到料想的反应,雪芽觉得有些奇怪了。抱着的身体硬硬的,个子似乎也比她高,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紫檀香气,极为好闻。可是不应该啊,她抱过万华。万华的身子是软的,个子虽然比她高一点,但是不似此刻抱着的人这般挺拔,而万华素来也不喜欢紫檀香。 那么此刻她抱着的人是谁呢? 雪芽一扭头,嘴唇却恰好擦过他的下巴。温热,柔软,像是清晨带露而开的牡丹花。 方睿绷紧了脸色,眼眸深处却是波澜汹涌。这一刻,他突然听见心底有什么抽枝拔节的声音。 雪芽退了开,伸手撤下蒙着眼睛的白纱,眼中的疑虑在看清眼前的人是他的时候,脸色明显一白,似乎是极为害怕。 他沉了眸,不知道怎么,对雪芽此刻的反应竟有些不悦。 “皇上。”雪芽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克制住想要逃走的欲望,一本正经地对他行礼道,“不知道是皇上驾到,雪芽未能及时行礼,还请皇上恕罪。” 他望着雪芽乌黑的发上那一支桃花簪,沉声道:“起来罢。” “多谢皇上。” 雪芽起身,不能退下,便垂眸静静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两人对立无言。 “朕此来。”方睿的声音淡淡,如子夜星空璀璨的眸子却克制不住地落在雪芽的红唇。方才雪芽的嘴唇轻轻地碰到了他的下巴,暖而软,比花瓣还要柔美。此刻细看,唇色潋滟,粉嫩如同四月间最绚烂的桃花,隐隐有着水润的光泽,比御膳房做他最喜欢的桃花糕点还要诱人。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倘若咬上一口,不知道滋味又是如何的曼妙。 雪芽微微抬眸看着他,等候着他的下半句,却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穿她的心一般,又是窘迫,又是忐忑。白玉似的脸颊上渐渐浮现了红晕,像是胭脂点染,晕开了桃花,一层一层,极为秀丽。 方睿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地划了一下,酥酥麻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他收敛了眸色,将狼狈掩藏,接着说道:“你上一次走得匆忙,连玉簪掉在地上也没来得及捡起。朕今日倒是有空,趁着给太后请安的功夫顺手给你带过来了。” 他的掌心赫然是那一支白玉簪。 “多谢皇上。”雪芽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先是一怔,继而面有喜色,却是恭顺地行了礼才向前取了簪子。这支白玉簪子是用蓝田今年最好的一块玉石精心雕刻成的,万华和雪芽都很是喜欢。不过万华最后说她已经有很多很多的簪子了,可是雪芽的梳妆匣子里的首饰却是寥寥无几,是以让给她。 因为有了万华的心意,雪芽更是珍惜这簪子。可是前些日子她去御花园折梅花,当时因为害怕方睿走得匆忙,到了挽桦宫才发现簪子不见了,事后回头去找却没找到踪影。雪芽倒也想过也许被方睿捡到,可是一想到他的态度,那一点想法便烟消云散。没想到真的叫他捡了,还给自己送了回来。这下雪芽也放心,不必因为对万华隐瞒而内疚了。 方睿望着雪芽的笑靥,竟也奇怪地觉得开心。他道:“这簪子很珍贵?”皇宫中哪一样不是珍稀之物,这簪子虽然价值连城,失而复得却也不至于叫雪芽如此开心罢。 雪芽微微一顿,老实说道:“这支玉簪子是万华送给我的。要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会觉得对不起她。” “是吗?” 雪芽颔首。“所以我真的很感激皇上。” “叫皇兄罢。”本来是他极不愿意从雪芽口中听见“皇兄”这个称呼,换成“皇上”。可是此刻听见,却很是刺耳。生疏而远离,两人之间似乎隔了太多。 “啊?”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雪芽微微张大了嘴巴,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他。 方睿有些不自在,但是他素来是伪装的好手,面色平静道:“不是吗?朕本来就是你的皇兄。” “是,皇兄。”他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变得这样奇怪。不同于很多年前的厌恶和嫌弃,此刻的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了一些柔软的情愫。雪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她是很开心的。 他的皇兄终于打算敞开心扉,对她好了吗? 她心心念念盼望,因为一直得不到而死去的东西,在这时候复活,生机盎然,像是枯萎的牡丹花遭逢杨枝甘露,瞬间恢复了美丽。 他颔首,眼眸深处有些淡淡的喜欢。 望着她,他有些明白他父皇的感受。喜欢一个人,原来竟是这样的感受。不顾天下所有,只求和朝夕相处,见她笑靥如花。 她是他的皇妹,那又如何? ------------ 第一百十四章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夜色沁凉,月光似水顺着窗口流进来,被镂空的窗扉切割,落成了地上小小的白色方绢。瑞脑销金兽,凝神静心的紫檀香烟冉冉,绛紫色的纱幔柔软,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拂过。她睁开了眼睛,眼中是一片清明。 素手掀开帘子,她轻轻地穿了鞋,披衣走向窗边。 月色空明,素光温柔。 她望着月光照耀之下显得更为白皙的手,恍恍惚惚地想着。其实她才不过三十,却怎么做成了一国太后,怎么心境苍老如同耄耋老人? 十几年的记忆,她明明记得那么清楚,像是昨日才经历的一切。 她还是兰台令史的女儿,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容貌,最好的才华和性子。她的聪慧和才能,从来不被父亲所限制。当母亲逼着她学习女红,她的十指都被绣花针戳伤,父亲看见了后心疼,叫母亲勿要逼她太紧,母亲忧虑着说倘若连女红都学不好,那怎么能找到好人家? 父亲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那又怎么了?我们真儿满腹诗书,才华傲人,何愁找不到人家?倘若世人真是这般肤浅,那真儿不嫁也罢。左右我还养不起她吗?” 母亲一脸无奈,她却在心里暗自点头。 是啊,比起嫁人来,她更加喜欢跟着父亲撰修书籍呢。 便是在这之后,她遇见了他。 父亲故友夜间来访,许久未曾相见的两人自然是举杯相欢。她是闺中儿女,夜间不可见外室,便隔着屏风盈盈拜见后便退回去。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了自己亲手种下的兰花,趁着月色正好,便提了裙前去瞧上一瞧。 兰花静静地开,沐浴在月光之下,皎皎的银光落在花上,更添几分柔美。夜露微微,宛如晶莹的泪珠,挂着枝叶上摇摇欲坠,美得如梦如幻。 无意间往院门一瞥,正看见一袭青衣,身形挺拔宛如修竹。墨发束冠,虽然没有瞧见正面,她也知道那绝对不会是她的父亲。她身子一僵,此时再走已经来不及,下意识地便躲到了一旁的树阴影中。 青衣落拓,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她在阴暗处看见他,面容清俊,身姿修长,一双桃花眼中光芒如同星宿。少年一步一步地靠近,像是踩在了她的心跳上。最终,他停在了面前的兰花上,微微俯身道:“‘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果真是妙极,李伯父实乃风雅之人。” 李伯父?她的心思一转,看来这是认识她父亲的人。方才隔着屏风行礼的时候,那分明是声音浑厚的中年人啊。莫非是? 她无意识地一动,却是出了声响。 少年疑惑地顺着声响望来,对上了来不及躲避的她的眼睛,竟也是一怔。 她的脑海忽地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却也知道此时无法再避开,半掩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她努力地稳住声音,走出阴影到月光下来,盈盈一拜:“李真见过公子。” 少年望着她,却是神色愣愣。等到她因为他的注视而默默红了脸颊时,他才恍然惊醒:“原来是李小姐,请恕澄江失礼。只是李小姐貌美如兰仙,澄江不由不失神。”话一出口,见她面色更是殷红欲滴,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连忙更正道,“实在是唐突,唐突小姐了。小生并非孟浪,只是,只是......”父亲和旧时老友重逢,在前庭相谈甚欢。他闲走,闻见兰花香气而来,却不曾想过会遇见她。 方才隔着屏风隐约看见,已知身姿窈窕,如今在月光下一见,真真是动人心魂的美人。 她可不是没有叫人夸赞过美貌,可是没有一次能叫她觉得这样羞涩难言。她微微垂眸:“公子的意思,小女明白。只是夜深,实在不适宜见客,请恕小女先行告退。” “是,是。小姐请。”他躬身推开了路,一双眸子却是直直地盯着她的背影。 翌日,她在房中绣花。父亲推门来见她,笑眯眯地望着她看了半晌。她实在不解,问道:“父亲,不知道何事寻女儿?” “真儿啊,今天早上你裴伯父问了我一件事。”他笑了笑,说道,“乃是为了你和裴伯父的儿子澄江的亲事。” 她愕然。 她的父亲依旧笑眯眯地说着:“他说,昨夜澄江无意间撞见了你,回去后便是寤寐思之,辗转反侧,求着他来问一问我的意思。婚姻大事,虽然说是由父母做主,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父亲,我......”她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你是愿意了?”她的父亲哈哈一笑,见她羞涩不语,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也对。澄江样貌品行文采,皆是风流出色,乃是难得的好男儿。你若是嫁给他,倒也好极。” “那我这就和你裴伯父去商量商量你们的亲事。”父亲离去,留她一人或羞或喜。 可是她到底没有等来裴澄江的三媒六聘,而是一纸圣旨。 字字冰冷,句句无情,却是规定了她的宿命。母亲垂泪,父亲哀叹,她却只是木然地望着自己手里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无言。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些情爱之事,就不是她所能够奢望的东西了。她入宫没多久就已然发现,皇上喜欢的人乃是平安长公主。这不合伦常,但是与她却毫无关系。 她只要好好地守着她的地位,守着她的挽桦宫,守着那一段短暂却美好的记忆,那就很好,很好了。 无求,却是她最大的幸运。她不像洛慧心,赔上了自己的心,又失去了性命,她蓦然地看着,观望,从不愿意牵扯到皇上的爱恨情仇之中,所以她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不是她要的,却是一辈子必须守着的。 “太后娘娘?”守夜的侍女醒了过来,见她站在窗口沉思,便起身道,“娘娘在想些什么,怎么还不睡?” “没什么。”她淡淡地望了一眼明月。月光中那少年的面容幻灭,像是破碎的琉璃瓦,再也不复见。“只是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情。” 幽兰香依旧,斯人早远去。 不如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