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璃卫事起 ------------ 第一章 天师之女 “报---!” 一声长呼划过天际,落在了集兴堂正堂的点将台上,台下,站着乌压压一片四百名持剑的集兴府武卫。 台上,云长世家的七公子云长斐一身光亮毕挺的墨色武袍,直将他原本就瘦削俊朗的脸映衬得分外玉郎神丰。 “何事?”云长斐坐在点将台的椅子上,淡淡的向通报的武卫问到。 “回禀少主,白府天师的千金白小姐正在千秋广场布雨阵,少主可要前往参看?” “是吗?”云长斐眯起眼睛,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到:“她又在胡闹着些什么。”戴着白玉扳指的左手轻轻的扣着一旁的红楠木桌子,忽然他低声向武卫喝到:“备马!” “是!”武卫轰然领命,快速的往武校场外退去。 云长斐骑着马,身后跟着二十名集兴堂的武卫,缓缓的往卫城的中心千秋广场驶去,此刻正是未时,火红的一轮骄阳挂于半空之中。行道上尘土飞扬,道旁本该荼糜开放的芙蓉醉此刻却是灰黄一片,卫城河早已干涸,围着卫城河一圈种着的胡柳也因为长时间缺水而耷拉着早已蔫枯的枝叶,路上的行人个个满面土色,焦不可耐。 卫城,已经有超过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沿着碧落主道一直往前走越过城门,便是卫城的主心广场---千秋广场。 云长斐坐在马上眯眼往城门方向看去,只见成群的百姓都提起脚步飞快的往千秋广场跑去。 “天师之女怎地好端端管起这祈雨之事了?”一名明显是被同伴催促着往前赶的青衫文士困惑的说到,“这风雨调和之事不是向来由天师本尊或几位一等天师亲自善祈的吗?” “嗨,亏你还读了些诗书,竟不知这天下事!白先天师和几位一等天师早在半月前就前往乌疆战场为国天祈了,这等事务,自然由天师之女为其代劳了。”另一名脸色还算白净的青年男子急急说到,一面催促着他:“咱们得行的再快些,好见一见天师之女的真容啊!” 随着人潮,云长斐等人渐渐的进入城门,只见偌大的千秋广场中间,黑压压的站着好几圈卫城的百姓,喧闹不已,千秋广场中央的方台之上,左右两排各站了四名身着淡荷绿长裙的女侍,两排人中间,放了一只宽大的香案,香案上摆了几色新鲜蔬果并一只金玉三足鼎,鼎中插着三根余烟袅袅的贡香。 香案的后面,站着一个身着云纹绣衣的少女,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莹洁白皙,一头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玉簪向后款款别起,眉色如黛,如玉的耳垂向下延伸出一道尖尖小小的下巴,润玉般的纤长手指合掌擎着三支贡香,细长的睫毛扑闪着,面色虔诚的在祈祷着什么。 云长斐的马队缓缓地向前驶去,围观的百姓见是云长世家的公子,都纷纷自动的往两旁退去,留出一条通道。 不消一会儿,云长斐骑着高头大马便来到了方台之前的台阶上。他眯着一双墨黑的眼睛,向台上的少女看去,然后喊了一句。 “白桑。” 这嗓音,低沉又极富磁性,四周百姓的嘈杂声,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台上的少女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微风吹起她耳间的发丝,随着月云纹的衣袍缓缓来回飘起,与她恬淡娴静的外表不同,这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异于常人的慧黠的光芒,少女注视着台阶下云长斐那张俊逸异常的脸,轻轻的笑了起来,这轻轻的一笑,却似初阳跃起,霞光万丈,直将台下的百姓都看呆了去。 “白桑。”云长斐又喊了一声,“又闹什么?”这一声却是带着一丝宠溺了。 方台上的少女粲然一笑,铃铃而道:“谁说我闹了?嗯?”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又夹杂着一丝软糯,让人听了好不舒服。 这下子,台下的诸多百姓可都将那祈雨之事抛诸脑后,这现成的台子已然置备好,何不来看一场精彩的好戏。 “说起来啊,这云长世家的七公子与天师府千金青梅竹马从小一同长大,本该是佳偶天成的一桩好事,可偏偏天公不作美,外界传言白小姐心属云长斐已久,但云长公子却只当她是个小妹妹,更何况,云长公子雅人深致,惊才艳绝,深得大皇重爱,早就说要将长公主千秋公主赐婚于他,白小姐虽然也贵为天师之女,聪慧可人,但与王朝的滔天权势相比还是稍逊风骚的,”一旁的一名容长脸的男子怕旁人看不懂此情此景,殷勤的充当起说书者,将来龙去脉细细的说了一遍。 “快点下来回府!”云长斐又是一声短喝,目光深邃的看向台上仍旧笑着的少女,“天师不在,你还如此胡闹。祈雨之事本是你几位在禅师兄之事务,你快快回府。”云长斐一脸严肃,语气却仍是亲昵的。 白桑又是轻轻一笑,眼神灵动,笑容有如三月和煦的春风,将众人心头的燥热拂去了几分,“我为天师之女,天赋异禀,祈雨之事,哪用劳烦列位师兄,倒是你大庭广众拂了我的面子,中断我的祈雨仪式,小心我布了蚁术,让你全身红肿痛痒上几天。” 她这话语一落,云长斐身边的侍卫皆嘴角抽动几下,神色各异的看了看云淡风轻的云长斐,这白府的千金,向来是最为精灵古怪、花样百出的。 白氏天师府在千百年前即为统领天边族的上善白族,来历悠久,神秘莫测,相传族内的最高等天师拥有通天遁地的测术,不仅天下事尽知,尽看,尽可预测,甚至,还具有令天下政权局势风云变幻的策术,所拥有的神力法术可以说是深无可测。但是,由于天边族向来势孤,再加上带有一丝诡异的巫族色彩,一向受到颉仓大陆子民抵制,久而久之,这个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外族渐渐脱胎换骨变成为本朝所用所控制的天师府,至此,白氏天师府早已经脱去异族的外袍,成为璃卫国的大家本族,也完全被国民所接受。 而眼前的少女白桑,身为白族天师的嫡女,自然也研习了一些古老的巫蛊法术,刚才她口中所述的蚁术,在场的集兴堂将士虽然没有领教过,但该虫术却被广泛的运用在璃卫国的地牢里,用以惩治一些罪罚较轻的囚犯,这几名将士亲眼见过囚犯们虫术发作的痛苦,心里稍稍也是有些抵触的。 云长斐好看的如被画刻的眉毛一皱,然后又恢复淡常如水的模样,他静静的看着台上的少女,一语不发。台上的少女也以昂然的姿态自上而下,仰视着台下那俊然阔朗的身影,两人之间互相对望,美好的像是一幅画一样。 方台边围着的百姓兀自欣赏着这幕景象,四下里,枯风卷起黄沙细细,处处盘扬。 ------------ 第二章 广场祈雨 两人长时间的对视着,围观的百姓也不厌其烦的注视着,直到台上的少女樱红的嘴唇一抿,眼眶里便浸润出一丝盈盈的水意。白桑将快要燃尽的贡香插入金玉鼎中,笼着细软轻便的长袍便往方台走下,长发被风拂起,好似一道黑瀑,“不与你玩了,你长大之后既无趣又古板,像根长木头!便由那千秋公主喜欢你去吧。” 声音如珠玉般缓缓溢出,台下的百姓闻言,径自轰然大笑起来,他们对于白桑身为世家贵女却流露出自然不作势的情绪是打心底里喜欢的,此刻,众人早已忘了心头的焦热,只乐呵呵的看着白桑轻快的走向云长公子的身侧。 云长斐洒然一笑,看着走近的白桑,“你父亲不消几日就回来了,这几日你老实呆着,免得到时受罚又吵着要我为你求情。”这一句则是十分的温柔又护短了,围观百姓中还夹杂着几位十几岁的少女,此刻早已春心暗动,面染绯红。 白桑仰头看着马上的云长斐,原本绷着的一张小脸慢慢缓了下来,她清亮的眼睛一眨,又恢复了通身灵动,然后她缓缓伸出左手覆上云长斐伸过来的左手,轻身一跃,便坐到了云长斐的马上,与云长斐贴身而坐。 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了一道低低的惊呼,直叹二人风华无双,犹如神仙眷侣。 随即,云长斐载着白桑,便踢踏踢踏状若无事的策马离开,留下一群兴趣索然的围观百姓。 “你欠我许多。”白桑低低的垂向云长公子的耳边,以旁人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到,笑容宴宴,眼神中闪着清亮又有些狡猾的光芒。 云长斐不置可否,只将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继而答道:“如果你说的还是那个通过出格行动来衬托对我情根深种的计划,我劝你还是省省气力。” “我要不搞出点动静,如何能证明你云长七公子风华绝代,魅力无限呢!”身后的少女不以为然的款款说到,眼神明媚,“说你是木头还真是根木头,这么久了连千秋公主都搞不定,还得由我亲自出马上演这争风吃醋的戏码。” 云长斐眉心一皱,嘴角微微的抽动几下,没有言语。 一队人马晃悠悠的走回天师府,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天师府位于卫城的西南角,南枕璃玉山,环绕着卫城河,此刻正好是申时,只见天师府的正门处,停满了各式的华丽亭轿,形色各异身着长衫褂袍的文臣术士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他们见到白桑和云长斐等人,也只是微微侧目颔首,然后便回过头去,与身边的人继续讨论刚刚的话题。 这个时代的文臣术士,地位还是极高的,可以说仅次于皇室以及各大世家门阀,甚至能与众武将齐名。再加上他们常常来往于天师府,对于云长斐这位常来造访的世家公子已是常见不鲜,故此没有特意上前行礼。 白桑笑着自己下了马,然后将双手负在身后,清脆地向马背上的云长斐笑道:“今日我娘心情好,独开了小灶做了芙蓉琉璃糕,小泽爱吃这个,我待会差人送去。” “知道了,你吃完饭,还是将《天启善言》早早抄录起来罢,你上次领罚要抄录的那些,等你父亲回来,存货可还足够?”云长斐状似无意淡淡的提起一句,却听见马下的白衣少女惊呼一声,一张俏丽的小脸硬是白了几分,只见她焦急的提着裙摆,边向天师府大门跑去,边喊到,“我帮你够多了,快点把她搞定!” 云长斐眼角继续抽动几下,看着白桑那道犹如白蝶翩跹而行的背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爽朗洒脱,倒是吸引了不少文臣术士的目光。 云长斐一身戎装立于战马之上,眉眼一刀一刻好似经由鬼斧神工般细细雕琢,面容雍容华贵,几次经历沙场的杀伐果敢,和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的贵气齐齐流露,但他的眉目之处仍旧是淡常至极,这两者风华不冲突,不作势,融合的十分完洽。 身为当朝权势枝蔓最为根深蒂固,错综盘杂的云长世家七公子,云长斐算是在卫城一众的权贵子弟中,风头最盛的了。 云长斐哈哈一笑,便策着马,踏着霞光万丈的夕阳,往云长府回去。 当晚,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甘霖垂降的卫城,下起了瓢泼大雨。 天师府内苑,瀑布般的雨水奋力的敲打着青色的石岩,木窗下原本因缺水而灰败的植株此刻都奋力吸吮着这甘霖,然后渐渐恢复油光清亮的绿意。 沉香木门窗之后的书房内,白桑一件紫竹青色的家袍,头发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水气,全部披散在她瘦削的肩侧,她正屈腿靠坐在窗棱旁边的锦绣榻上,只见她一手支着尖巧的下巴,一张小脸好似散发着淡淡月华,如暗夜精灵一般,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正向窗外的大雨沉沉看去。 一旁书架边的黄梨木书几上,摊放着数十张写满秀丽小楷的宣纸,并一个墨石纸镇和一支羊毫毛笔。雨丝混入夜晚的和风,吹入房间,将宣纸一角吹得“唰--刷--”作响。 那雨丝因为落势急促而走向蛮横,横冲直撞地倾入大开的窗户,将深色地板浸润的一片湿濡。但仔细看去,这些细小绵密如针的雨丝在划过白桑身侧的时候,统统都调转了方向,直直往地板落下。是以,白桑虽然坐在离窗户较近的绣榻上,但她的身周却半点也没有被雨水打湿。 她一双狡黠如白狐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注视着窗外,外面雨声轰隆,但这幅场景看过去却是分外的静谧。渐渐的,那细密的雨丝竟似根根垂立,停止在半空之中,整个空间好似冰冻般暂停! 良久,白桑嘴角牵起一抹细致的弧度,然后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凭空一点,好似听到“啵”的一声,雨水瞬间珊珊而落,复如刚才。案几上暖黄的灯光摇曳,雨声沉沉,风声赫赫,仿佛刚刚那一幕,完全没有发生一样。 灯光下面容纤洁灵动的女子,如一只小猫般伸了个懒腰,然后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和衣躺在绣榻上入睡了。 大雨倾洒,天地四合。 ------------ 第三章 皇族贵子 这雨足足下了一夜,餍足的卫城恍如新生般充满了生命力,绿植蔓蔓,娇翠欲滴,正值花期的芙蓉醉在一夕之间欣然开放,直将卫城街道装点的奢华迷离,熏人欲醉。 因为大旱燥热而前往陪都胜地避暑的各大世家贵族,此刻也都身着美饰华服,拥着大批的侍卫马队,面露喜色地往自家府邸匆匆赶去。卫城各条主街之上的商铺也都将门面好好清理一番,各式各样的商品摆放在外,五光十色,璀璨斑斓,令人目接不暇,眼花缭乱。 花布短褂的孩童,粗布麻衣的小贩,家常服饰的百姓,锦衣华服的贵族公子小姐纷纷攘攘的涌入卫城主街,玉岩铺就的卫城街道上,人影幢幢,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吆喝声、嬉笑声、马车哒哒声络绎而来。酒香、糕点香,脂粉香,混着街边荼糜漫漫的花香越飘越远,延绵不绝。 这拥挤的人潮中,正“哒哒”的慢慢驶着几辆极其华贵的马车,当中一辆青锦马车内,正歪坐着一名身着金纹黑锦长袍的如玉公子。细细看去,这名公子身材精瘦颀长,一头墨发倾倾洒洒,仅用一根白玉浅浅簪住,深黑的剑眉如刻透着一丝妖异,鼻子挺立宛如峻峭山峰,嘴唇薄而坚毅,唇色却分外殷红。这是一张俊美无匹的脸,眉眼唇鼻皆似天成,结合在一起完美的如似九天神子! 他手执一宗竹卷,正淡淡看着,虽一语未发,一声未动,却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权利压迫感。 “申尔。”忽然,他低低一唤,简单的两个字节,声音却足以蛊惑人心。 “是!”马车外一名狭长脸的高大武卫沉声应到,往马车边靠近了几分。 “暂不回府,去烟以楼。” “是!”狭长脸武卫眉梢一挑,然后示意整个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向晴欢主街转道。 晴欢主街向北直行小半个时辰,就是位于晴欢湖侧的烟以楼,此时正是花季,晴欢湖侧绿柳繁复,群芳簇簇,春意十足。烟以楼通体色调黑沉庄重,主体全部以黑檀木搭建,细边描以金丝,更添华贵。楼高三层,分设雅间和大堂,位于一楼的大堂能同时容纳七八百人。这是璃卫城所有世家子弟,富子巨力,达官显贵最喜聚集之地。 此刻,湖水荡漾,晴光正好,万物滋生摇曳,低鸟飞禽掠过湖面,面目姣好的贵族男女嬉笑而过,场景让人十分迷醉。 这之间,白桑那袭绣着淡色月白纹的广袖轻袍,和着她的笑声格外耀眼。与她一起走着嬉笑的,还有几位衣裳华丽,面目俊朗出众的贵族子弟。众人身后,则是一群浩浩荡荡的皇家武卫。 当先走着的,是一名身着朱红描金袍服,身材高大的俊逸男子,只见他脸型瘦削刚毅,肤色偏黑,眉眼深沉,年纪在二十五上下,周身散发着一种皇家贵气。他的腰间缠着玉佩宝络,还挂着一把极为名贵的宫制宝剑。 他广袖负背当先走着,俨然是这个群体的领头者。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身穿湖蓝绣金竹纹袍服的男子,细细看去,这两名男子眉眼有三分相似,但后者肤色偏白,面目温润俊雅,柔目顾盼,让人望之好感顿生。 两人身后,白桑一袭月白衣好像一只白蝴蝶般游走在各色华服美男之间,构成一道十分亮丽的风景线。 “桑儿!听说昨夜这场大雨,是你去千秋广场巴巴的呆了一个时辰求来的?”为首的朱衫男子忽然转身问到,声音低越沙哑,眉眼间倒是笑意垂垂。 眨着墨玉般的眼睛,白桑粲然一笑,纤长的睫毛好像小扇子一般扑闪着,她小跑步的走到朱衫男子身边,像只小狐狸般带点谄媚铃铃说到:“回九皇子,璃卫皇朝国运昌盛,天佑福泽,自有天神庇护降雨。白桑虽有拳拳盛意,但策术未有大的精进,昨日千秋广场不过几招花架子,白桑不敢居功。”说罢大眼一眨,笑嘻嘻的看着朱衫男子。 她话语刚落,身后的众位王爷公子便爆出一阵哄笑。一名刚刚站在白桑身侧,长相阳光爽朗的俊俏公子哈哈一笑,指着白桑道:“九皇子您听听,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吵嚷着说要找您领赏,这才一会儿工夫,就把马屁拍上了。” “正是!这丫头平日里最是贪心又古灵精怪的,此番却说‘不敢居功’?九皇子你且小心,不如此刻就遂了她的心意,就算有功也不必赏赐了。”一旁一名身着墨竹色华服,满脸书卷气的公子也朗朗笑着,不迭声的说到,“昨日你千秋广场祈雨,可是有意将云长斐那小子吸引过来?嗯?” 话音刚落,白桑便抬起一双清透的大眼睛瞪向说话的两位公子,小脸也同时染上一层绯色,气急道:“平南世子,文昔公子,方才我是偷偷只与你们二人说了此事的,此刻你们却拿来取笑于我,以后再也不与你们说了!”说罢,白桑的眼里已经蒙起一层水气,盈盈的似要滴下一颗水珠。 白桑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平时娇俏可爱,聪颖慧黠,鬼点子又多,最是得这些皇子王爷,世家公子宠爱喜欢的,此刻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不过随意调笑一下,不期然倒将这小丫头惹得竟要哭了,两位世家公子面上皆闪过一丝悔色,居然手足无措起来。 九皇子卫轩傲然哈哈一笑,一手抚上白桑黑瀑般的长发,宠溺的安慰道:“何至于此?桑儿年幼,不论心意,有此动作便是有功,本皇子自然有赏!你且记下,想好了便随时可向本皇子领赏!” 白桑挤了挤紫葡萄般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又望着九皇子卫轩,忽而嘴角一咧,笑道:“白桑谢九皇子赏赐!”小脸一舒展,灿烂恣意,哪里还有刚刚半点受委屈的样子,她扬着一张盛满笑容的脸,在众位公子愣神的表情下,欢快的回到了后面的队伍中。 “哈哈哈哈哈。”一时间,笑声轰然四起,比方才更盛。 如此一顿笑闹,众人已迈入烟以楼的主楼,烟以楼的主事早在门口候着,众人刚至,便屁颠颠的将他们引上二楼的雅室。 一楼的大厅里,纱幔垂垂,觥筹交错,飘香四溢。各色衣裳富丽,面带贵气的氏族公子,贵家女子或坐或立,言笑晏晏,十分热闹。 进入二楼雅室,九皇子卫轩坐上主座,左手边是刚刚一直跟在他身侧的湖蓝绣金竹纹袍服男子,这是璃卫皇朝的十七皇子卫全,往下依次是一脸阴沉的洛邑王府洛小王爷和皇室中几位年岁不大的皇子。 右手侧首座坐的是平南王府的平南世子--平南宇,然后是文昔氏族的文昔公子--文昔白,白桑坐在文昔公子身侧,她的右手边则是几位天师馆的一等天师。 这些天之骄子,青年才俊济济一堂,直将这烟以堂室衬得华光万丈,璀璨万分。 ------------ 第四章 迟太子宴 众人正谈笑间,便看见侍立在外的一名武侍进内附向卫轩低声通报,九皇子听后眉头一皱,笑容微敛,执着酒鼎的手慢慢晃着,微微点头算是默允。 武侍得令,便退至门边,朗声喝到:“迟太子宴,到!” 这中气十足的话声刚落,底下众人便都停下不语,面露异色的看向对方。 雕花移门缓缓打开,一股摄人心魄的龙涎香便窜入众人口鼻,众人抬起眼睛,齐刷刷的向来人看去。 乌丝墨鬓,着黑锦金丝袍服,一张脸俊美无匹,透着深沉的威慑力,赫然正是方才那位在马车中的公子。 众人屏气息酒,灼灼的看向立于门口这位风华绝代的公子,一语不发。 稍刻,九皇子卫轩才找回自己深沉的表情,大声说道:“迟太子难得造访,快请入座。” 迟宴不答一声,只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迈步往右首座平南世子方向径直走去,行走间香气随溢。本来,这席间是并未设有迟宴位子的,但手脚机灵的武侍审时度势,立即吩咐下去在右首座设起一榻,好让迟太子安坐。 白桑一双灵转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洒然入座的迟宴,心里快速的回想起来:迟宴本是璃卫国邻国迟国的一名皇子,十二年前璃卫国和迟国爆发战乱,迟国大败,璃卫国要求迟国保送太子至璃玉为质,而当时年仅十岁,只是一名不受宠的皇子---迟宴则被昏庸仓惶的迟皇送至风口浪尖,赐以太子之名,开始了他朝不保夕长达十二年的质子生活。 时光斗转星移,昔日弱势的异国质子,此刻却堪堪养出了如此威慑震人的王者气势,他的举手投足,眉目眼角之间,布满了身为上位皇者的贵气和压迫力,一直温润有余的十七皇子卫全自不必说,连近年来在卫宫之中风头大盛的九皇子卫轩坐在他身边,气势也稍嫌不足。 何况卫都早有流言,迟宴如今势力根深,不仅在璃卫都城拉拢几位世家长族,植下亲信,甚至连在十二年都未踏足的迟国国境内,也有大批文臣武将日夜奏表,上言要将迟太子早日迎接归国。沉疴在塌的迟皇虽然仍旧昏庸,但毕竟迟宴还是他的一子,因此也在不遗余力向璃卫国施压,估计不出一两年,迟宴就会安全回到自己的国土。 而这一切的风云斗转,几乎就是在璃卫国掌权者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等到卫皇及各位皇子反应过来,迟宴归国则已经是势在必行。 九皇子此刻虽心有不悦,但他瞬时就恢复了一派从容的姿势,然后朗声道:“迟太子向来极少参与我们的活动,今日现身,倒是稀奇。”他这语气,是带有一丝嘲讽的,还带有一丝东主国皇子对战败国质子的轻视感。 白桑向迟宴看去,只见迟宴白玉般的手指正执起一杯美酒,递向殷红的分外诡异的唇际,这一场景,极为邪魅,众人一瞬间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待到迟宴缓缓抿下一口琼浆,才低低的呼出一口气,浑然已经忘记刚刚九皇子卫轩讲了些什么。 卫轩眼角一皱,一闪而过一丝阴戾,但马上又恢复了惯常的面容,只是一旁十七皇子卫全温雅的眼角,立时添上几丝担忧愁容。 白桑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淡然自若的迟太子,心底如小鹿般微微惊乱起来,这迟太子,分明有练就一身策术!从他一进来这间屋子,这屋子里的气场便被他一人掌控! 衣袖间布满华丽之姿的迟宴淡淡放下酒杯,缓缓开口道:“九皇子言重了,不过是迟宴车骑而过,见烟以楼热闹非凡,心生向往,便令车夫停下,径直过来了。”他这几句话说的曼声细语,却字句清晰的蹦入众人耳中,让众人不想听似乎也没有办法。 白桑向自己右手边的几位天师馆师兄看去,也见几位师兄眉头微蹙,似有疑义。 九皇子又是一怔,但他马上就回过神来,随即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眉眼间竟闪过一丝冰冷的恼意。 “如此甚好,迟太子以往确实是过少与吾等往来了。”卫轩生硬的说出这句,然后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不知为何,明明对方才是身为阶下囚的异国质子,但自己每每与他交会,便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抵触感。 面对迟宴这一不速之客,众人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自持身份,到底也没有说什么,这毕竟这只是卫宫皇子和几位小王爷、世子、公子的例常聚会,内容也无外乎是些聊以消遣的诗书切磋及策术研习之事,又或者是烟以楼新近的美酒佳肴或歌舞姬等让众人开怀的物事罢了。 白桑与迟宴只在皇家宴席上远远的同席过几次,从未有过交流,基本属于陌生人,此时虽然对迟宴一身策术颇感兴趣,但也乖乖的敛气屏声,不发一语。 不一会儿,门口候着的武侍早就流水般将各色菜肴点心搬上了众人的塌几,白桑看着眼前另外摆着的一碟流萤玉面,一碟水晶玉面以及一碟樱落糕,直觉得肚中辘辘,幽黑的眼睛都要发出光来。 坐在一旁的文昔公子呲呲笑着,指着白桑朗声道:“都到嘴边了,还不快吃?!”他这一声是极为响亮爽朗的,与他满脸的书卷气极不相称。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白桑,见她桌上摆着的比其他几位公子、世子都要多上一倍分量的糕点,“轰”的一声,齐齐笑了起来。 此刻,连平日里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的洛小王爷也掌不住,嘴角牵起一丝笑意,然后向九皇子昂首看去,上座的卫轩和卫全此刻都右手执着酒杯,眼角笑意盎然,两人本就是兄弟,此刻样貌更是上升到五分相似。 九皇子卫轩笑看着白桑,说到:“烟以楼这几样糕点,都是你爱吃的,每次来你总嫌不够,我特地吩咐下去,以后独你那份,比我们都要多些,这下你可满意?”他这话一落,众人更是笑得收不住,一时间笑声迭起,好不热闹。 白桑一张白皙的小脸倒是镇定,只见她嘿嘿一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樱落糕便送入口中,然后鼓着小小的腮帮边吃边满足的向九皇子含糊不清道:“谢九皇子赏。” 卫轩笑意拢在唇边,喝下一口酒便转向身边的卫全,两人细细的说起话来。 底下众人也笑意盈盈的与身边的人交谈起来,话题也不过是些诗词歌赋、天祈善言等。 ------------ 第五章 堂室情挑 白桑自顾自吃着,虽自得惬意,但总觉得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注射在她身上。不用她回视也知道,这道目光里定然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臆测。 白桑扬起眼睛,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向自己左边上座看去。 仍旧是洋洒屈腿而坐的男子,眉目舒雅,墨眸如沁,面目俊美,只唇边的那道笑容低魅,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妖光熠熠,迟宴直直的将一双深海般的眼睛看向白桑,然后在对到白桑同样漆黑深沉的双眼时,一齐停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两个在此之前毫无正面交集的人四目相对,这之间,没有电光火石,也没有柔情四起,更多的是互为犄角的审视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莫名感觉。 好像隔着一条宽阔的卫河,两人遥遥相望,没有语言,席间虽杯影交错,笑声宴宴,但两人充耳不闻,只彼此沉浸在对方的视线之中。谁也不知道,今日这一场浅浅交视,两个人以后的人生会有怎样的起承转合,精彩纷呈! 然后好像只是那么一瞬,白桑和迟宴同时执起酒杯,淡淡一抿,眼神相错开来,仿佛刚才那场对视,不过是一场虚像。 同席的其他人并没有看出这一异状,一旁的文昔公子甚至正扭头越过白桑,与几名天师馆的一等天师相谈甚欢。 “乌疆一战,战况胶着,木老将军已率领七万精锐护国士兵出征,听闻云长斐近日来日夜操练集兴堂的武卫,大有跃跃一试之态,本王倒是不知,云长斐也有倾战沙场的野心!”一直沉郁不语暗自喝酒的洛小王爷忽然朗声说到,一双狭长的眼睛直视白桑。 众人闻言,也都停下动作,再次向白桑看去。 璃卫皇朝虎贲大将军--木老将军是白桑的外公,而云长斐又和白桑的名字时常一起摆在台面上,洛小王爷的话一蹦出,众人就不自觉的向白桑看去了。 兀自吃的正欢的白桑抬起头,睁着一双眼睛看向洛小王爷,不知为何,明面上同样是拥护九皇子卫轩的洛小王爷,对自己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一旁的众人,也都听到了洛小王爷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细微的躁怒和不满,暗自为白桑捏一把冷汗。 洛小王爷为人向来倨傲,三年前从父亲洛王爷的封地回到盛都开衙建府,洛王府在璃卫皇朝势力极盛,手握整个西北兵权,连上座的九皇子卫轩也要观看洛小王爷的脸色三分。 白桑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同时滴溜的转着一双眼睛向各人扫视一圈,才看向洛小王爷开口道:“云长世家近几年来侧重操练武力,集兴堂也被大皇钦定为皇家军力,保卫都城,尚有功勋。当然了,集兴堂众侍卫再多骁勇,也不上洛王府常年风沙浸染的四十万铁戟骑兵,白桑心想,云长世家向来文才悱长,近来才勤习武力,但如果能为保卫璃卫皇朝的疆土绵长,哪怕只是出一丁点儿力,也是很好的。” 白桑仰着一张脸,脆生生的说着,然后又向洛小王爷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便不再言语。她这一番话其实说的是不错的,虽然没一个字讲到实处,但尚算是回答了洛小王爷的问题,还捎带着拍了洛王府的马屁。 白桑年纪还小,虽是天师嫡女,但于众位天之骄子来说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虽然狡黠好动了点,古灵精怪了点,但众人是打心底里喜欢的。甚至可以这样说,白桑与卫宫中那些公主,世家中的其他贵女相比,对他们而言是特别的。 一旁的文昔公子眉梢一挑,哈哈一笑道:“难得白桑三句话里没提到云长哥哥,不然我鸡皮疙瘩又要掉出来了,”说罢又转向洛小王爷,广袖轻挥道:“不知道白桑不懂事什么时候得罪了洛小王爷,小王爷雅人深致,不如今日就此作罢?”文昔白性格直爽,说话间也是带着笑的,说完他便执起几上的酒杯,向洛小王爷虚举起来,随即一饮而尽。 洛小王爷仍旧是板着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老鹰般锐利狭长的眼睛向白桑和文昔白一扫,轻轻一哼,这才拿起酒盏,仰头喝了下去。 白桑轻轻的吁出一口气,然后扭头向文昔白眨了眨眼睛,以示感谢。 席间众人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立刻又把酒言欢,齐声说笑起来。 欢笑声中,独有一人从始至终一语未发,迟宴淡淡的抿着杯中的酒,殷红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深沉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了然。 忽然,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低越的嗓音伴着字句一一溢出:“不知天师府白桑小姐,如今可有婚配?”他的声音,其实是不大的,但不知为何,众人却一字不落的都听进耳朵里去了。甚至连奏乐的乐师队,也十分合拍的在他说话的时候戛然而止。 这其间,反应最大的居然是洛小王爷,只见他指节泛白的紧紧捏住手中的碧玉盏,目光尖锐的向迟宴看去,眼梢微挑,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迟宴却恍若未见,仍旧笑着看向白桑,面色十分认真的在等待着白桑的回答。 白桑一边在心底暗骂一声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边又马上扬起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面带羞色的看向迟宴道:“迟太子说笑了,白桑年岁不足,不作此想。”说罢迅速低头摆弄着绣珠的袍袖,莹白的耳垂居然泛起淡淡的绯色。 “哦?”迟宴好像也没有停止这个话题的打算,继而追问到:“宴在居广宫早有耳闻,天师府白氏贵女对云长世家七公子情根深种,举城皆知,兼之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宴本以为,白小姐与云长公子,早有婚约了呢。”他的声音好似绕梁余音,在众人心头久久不散。 白桑低着头,此刻心里对迟宴简直恨得牙痒痒,正一咬牙要抬头说话,却听见斜对面的洛小王爷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迟太子毕竟久居宫中,不太了解这些琐事,云长斐得大皇器重,大皇怕是有意将千秋公主许配于他,与白桑婚约之事,简直胡扯!” 众人现在若还不明白此中奥义,那便都是十足的傻子了,这洛小王爷啊,恐怕对白桑早就心生欢喜,只不过因为身份尊贵,本身性子又是十分的执拗,加之向来都是别人主动献媚于他,此番真正情动,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以欺负挑衅等其他手段,来引起白桑的注意。 众人此刻面上都带着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恍然大悟的谑笑着。一旁的文昔白笑得尤其夸张,他用手肘轻轻一捅白桑,在对上白桑迷蒙的眼睛时朗笑道:“哎呦,不错哦,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是挺有魅力的嘛!” 白桑在心底大大的翻了个白眼,真想把他那张灿烂的不像话的笑脸一巴掌拍烂! ------------ 第六章 争婚吃醋 洛小王爷说完那一番话,便脸色不太自然的端起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猛喝起来,直把一旁侍酒的武侍折腾的手忙脚乱。 众人心照不宣的互相眼神交流,暗暗点头,想着好歹也给这心高气傲的小王爷留点余面,嘻嘻的笑了几声,大家又拿起酒杯,四顾着说起话来。 白桑仍旧是佯作无知的暗暗低着头,只求这帮尊贵的皇权贵子,氏族子弟赶紧吃饱喝足各回各家! 不过老天爷暂时还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只见始作俑者的迟太子笑容更盛,他向后挥起袍袖,屈膝站了起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地向白桑的塌几走来,他的步子不急不缓,高大颀长的身躯伴着阵阵熏香,缓缓来到白桑面前。 此时此刻,整个堂室里,针落可闻。 他广袖负背,一头乌黑的头发向后倾洒,面目俊美闪耀如九天神子,低头坐着的白桑抬起头来,与迟宴四目相对。 安坐的少女白衣皎皎,面庞妍丽,昂头望着黑金袍服的如玉男子,这是一副多么让人动容的画面,众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一心一意的看着二人。 稍刻,迟宴才粲然一笑,温柔的说到:“白桑小姐,宴为迟国太子,在璃卫为质,今日与小姐再遇,对白桑姑娘一见倾心,实难自抑,今日如得小姐首肯,即刻入宫向卫皇请旨,为宴与小姐和亲联姻,以结卫迟百年之好!”迟宴一字一句速速道来,言语之间说不出的情真意切。 一旁的各位皇子公子,只觉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旁边的文昔公子一激动,甚至把桌上的酒杯都扫翻了。 白桑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觉得今天老天爷玩的是哪出啊,她看着迟宴那张俊美的不像话此刻又十分认真的脸,默默的在心底打了几个寒颤,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和声音,怯懦的哆嗦道:“迟。迟太子玩笑了,白桑。我。。年岁不足,不。。不作此想,”说完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底气加重了几分道:“白桑心属云长哥哥久矣,就算大皇不允,这份心意是货真价实的,迟。迟太子不要开玩笑了。”说完,白桑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呆呆的看向迟宴。 谁知头顶的迟宴笑容更加恣意盎然,他柔声说到:“宴也料想到小姐心性纯粹,必不会允,是宴今日唐突。” 白桑闻言,刚想舒一口气,却又被迟宴后面一句话噎了回去。 “只是迟宴与白桑,天造地设,必成佳偶。” 白桑的心,跳了一跳又一跳,她并不知道,最后这一句话,迟宴是用了策术的,是以,整个烟以堂室,除了白桑,其他人都没有听到,众人的印象,全部都停留在迟宴的上一句话。 迟宴抿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反身来到主座,然后向九皇子卫轩微微一施礼,便迈足离去,只留下瞠目结舌的众人面面相觑,洛小王爷更是重重的一掷酒杯,极大的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白桑仍旧是保持着刚刚那个昂首的惊讶的表情,直到文昔白挥着手掌在她眼前扫了扫,她才回过神来。 口鼻中还弥留着迟宴身上的龙涎香味道,白桑欲哭无泪,暗自懊丧自己平日里没有好好研习测术,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也不会发生刚才那一场闹剧。 细细想来,这迟国太子的策术,明显已在自己之上,也不知道是哪位高手教的他。白桑双手轻轻的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想要抚平心头尚存的余悸,没想到自己在他面前竟会如此慌乱,不行,下次见他,一定要做好十足的准备,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白桑默默的给自己打气,然后调节气息,慢慢的将心境转至原来平静的状态。 剩下的众人此刻也没有太大的兴致,便齐齐起身互相告退,各自回到自己的府邸。 同时,盛都之内流言被添油加醋的在春日里莺飞草长:迟国在卫都为质的太子迟宴,与璃卫国权倾朝野的洛王府洛小王爷,在烟以楼的堂室里,齐齐向天师府上善天师嫡女--白桑,争婚! 这一消息通过夕荷传到白桑耳朵中时,白桑正在天师府的藏书阁里拼命的想要补回之前没有仔细听讲的功课,只见她哀嚎一声,一双灵转的眼睛瞬时失去了神采,然后她默默的如游魂般回到房间,顺便让夕荷吩咐厨房今晚不用置备她的晚饭。 夕荷忐忑的看着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锦塌上的白桑,暗暗着急起来,要知道,白家大小姐主动提出不吃晚饭,可是自己进白府十年来的头一遭。 夕荷踌躇的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劝小姐几下,便见花榭下面的门厅处,一身紫羽华裳的白夫人正在众侍婢的簇拥下缓步走来,夕荷提起裙角,快步向白夫人跑去,然后向她行礼。 细细向白夫人看去,只觉得她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八九,周身上下气质容华,姿容无双,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只是她的一双新月般的眼睛,却是带着一丝淡漠。夕荷将白夫人迎至白桑的房间,然后便退到一旁。 白夫人一个人走到塌边,静静的挨着白桑坐到榻上,然后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抚上白桑细软的长发,趴躺着的少女轻微的动了动,然后左转着伸出一张小脸,好不撒娇的向白夫人看去。 白夫人轻轻一笑,细声问到:“那天在烟以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卫都众人诸多揣测?”她的声音极其温柔,像是心口上拂过一道煦暖的和风。 白桑扁了扁嘴,低声道:“娘亲你不知道,那家伙是使了诡计的,不然桑儿是绝不会让这么多流言四起的!” “那家伙?可是迟太子?”白夫人直直看向白桑,问到。 “嗯。”白桑瘪着嘴,在锦塌上蹭了几下算是点头。 白夫人清明的眼睛立刻蓄起万千思绪,心里速速思考起来,然后她看向白桑,沉声问到:“他还和你说什么了没有?” 白夫人一向行为淡漠,此刻难得严肃的表情倒使白桑紧张起来,她迅速的坐直身子,想了想迟宴说的最后那句话,然后看向白夫人,摇了摇头。 白夫人看到白桑脸上一闪即逝的那抹不自然,也不再追问,只伸出手将白桑耳边的一缕细发别到脑后,然后柔声说到:“若为良人,也不是不可托付。” ------------ 第七章 迟宴归期 白夫人的话音刚落,白桑便惊讶的看向娘亲大人,此刻她已经被彻底搞糊涂了,要知道,自己向来在内在外的言行都是主打非云长斐不嫁的标准,虽然自己对云长斐只是兄妹之情,但为了刺激云长公子与千秋公主的好事早日达成,白桑纵然知道这招“无中生有”的激将法略蠢,但还是做得相当逼真尽职。 所以,除了云长斐本人之外,其他人都已经断定白桑对云长斐一往情深,非君不嫁。 而向来不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的娘亲大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刚冒出尖儿来的异国质子多加期许,还说什么“若为良人,也不是不可托付”!纵使她平日里再怎么心思灵转,颖悟绝人,此刻也只剩下满心的困惑。 白桑满眼带着疑惑的看着娘亲,想要从她嘴里得出一个答案,却见白夫人话锋一转,眉眼又淡了下去,“收拾一下吧,让她们给你摆上晚饭。”白夫人掖了掖白桑颈间的袍服,然后抿唇递给白桑一个笑容起身便向门口走出,待到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才又转头向白桑道:“你父亲的家书中午就到了,乌疆一战,我朝大胜,你父亲、外公与你的几位师兄,下个月便要班师回朝。” 白桑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又在心里呜嚎几声,父亲回来,定然是要检查这半个多月来自己研习策术的功课,《天启善言》也还有大半没有抄录呢。白桑想着父亲那张严肃得一丝不苟的脸庞,一张小脸垮的更加沮丧,想了片刻,只好揉了揉脸颊,然后打起精神决定先吃完晚饭再说。 璃卫皇宫西北方向三十里处的居广宫,是迟太子的质子府。虽为质子府,但整座居广宫却没有想象中的荒败冷落,相反的,整座居广宫经过能工巧匠们的细细修缮,高墙之内九重宫阙,十里楼台错落有致,延绵难绝。偏黑的主调在落日的余晖下洒染的一片金色迷蒙,远目望去,居广宫内雕梁飞瓦,赤柱红墙,显示出一种格外的雍华大气。 此刻华灯初上,夜幕低合,这座居广宫在夜色之中慢慢的热闹沸腾起来,正宫门前的云林大道上,踢踢踏踏的驶来了一辆辆华丽的马车,小半个时辰之后,居然停满了大半个云林主道。 衣裳华丽,面色各异的文人雅士,商贾巨力从一架架马车上踱步而下,然后互相打着招呼一起往正宫门走了进去。 居广宫的主殿之内,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待开席。 今天一早,在璃卫皇宫的勤政大殿上,迟国的来使再次觐见,递呈迟皇亲笔所书以三座池城换取迟太子归国的手书。两国就迟太子归国一事,已经拖沓胶着长达两年,而这次,迟国来使的态度尤其坚定,甚至提出如果不能言和,便要主动宣战。璃卫国刚刚结束乌疆一战这场内乱,着实伤了不少元气。迟国虽弱,但近年来勤兴练兵,加之鼓励经商,国力也提升颇多。如果此次迟国冒着哪怕覆国也要殊死一战的血性宣战,那么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璃卫皇在勤政大殿上听取众位大臣的进言,绝大多数人也支持以三座城池换取迟太子归国。终于,璃卫皇挥起朱砂笔在金帛上写下谕旨,宣告迟太子在迟国为质的日子将在一年后结束! 谕旨被皇家铁骑快马送入居广宫的时候,居广宫内正酒香四溢,充盈着琴声浪语,原本用来议事的正殿此刻舞姬成群,许多在璃卫都城以放荡无为著称的纨绔子弟一大早便齐聚在居广宫,品尝着异国的美酒和美人,笑闹的放浪形骸。 正中间榻上的东道主迟太子,墨发披洒,一双桃花眼醉意盈盈,细长的手指握着一只白玉盏,里面盛着满满一杯西凤酒,金松绿的家常袍服熨帖的穿在身上,更显得他身材精瘦颀长。 宾主之间把酒言欢,热闹非凡。送来谕旨的皇家武卫见到这一奢华糜烂的场景,不禁皱起了眉头,当他看到已经醉倒在榻上,需要侍婢扶着才能勉强跪下听旨的迟太子,更是不耐的速速宣布旨意,然后快马离开。 旨意一到,居广宫内的众人便趁着酒兴,爆发了一阵巨大的欢呼,这些长期盘踞居广宫的酒肉公子,文武皆无所长,平时都被九皇子、洛小王爷那些天之骄子所轻视不喜,只有在这居广宫内,他们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毫无拘束。在这里,他们不被外界那些道德抱负所拘束,虚荣心也得到极大的满足,可以说,他们对迟宴倒比对九皇子等人更谈得上推心置腹。 这天大的好消息一降临,众人便盘算着为迟太子庆祝,于是便广发请帖,将投诚于自己氏族的名客雅士通通邀请过来,这才有了云林大道车水马龙的那一幕。 当时的迟宴,醉眼迷蒙,长手长脚的卧倒在锦塌上,连谕旨也被丢到一旁。众人只道他是高兴的醉倒了,便自顾自搂着美人忙活着筹划晚上的宴会去了,却不见榻上迟宴原本松开的手,霎时握紧成一个拳头,直到指节泛白,他才缓缓松开。 他将一只手伸出,以手背贴上因为喝酒而发烫的额头,然后畅快淋漓的笑了出来,露出了白玉般的牙齿,一双眼睛醉意全扫,倏忽变得清锐异常,原本淡漠的眼睛里,此刻却是夹杂着五分难得的达到心底的恣意快乐。他的胸腔里如同海波翻腾,惊涛骇浪。十二年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在这煌煌盛都之下,从初始被人任意羞辱践踏、踩在脚下,到现在声名鹊起,无人再敢随便轻视,谁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谁又知道他那段曾经低落到烂泥里的日子是如何苦苦捱过! 迟宴笑到胸口发震,才渐渐的缓息下来,他闭上眼睛,脸上又恢复那种淡漠的表情,然后缓缓睡去,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只是眉心仍旧是微皱着,好像怎么也化不开。 当夜的居广宫,是最为激扬沸腾、酒醉奢靡的欢乐场,平时能容纳五六百人的议事殿此刻正是熙熙攘攘,酒桌林立,这其中,除了那些向来就喜欢往居广宫跑的贵族公子,还有一些卫都里颇有名气的雅士文臣,大商子弟,细细看去,甚至还有几个一等天师夹杂其间。 如果不知道这是迟宴举办的宴会,众人一定以为是璃卫皇哪位风头大盛的皇子在举办的晚宴。迟宴换上了赤纹黑蚕丝绣鹰纹袍服,头戴雪玉冠,天生而来的王者之气被衬托的更加淋漓尽致。宴席之上,宾主共欢。此刻,侯在门外的下侍一声尖利的通报声传来:“璃卫国八皇子入殿!” 众人手中的动作一停,然后齐齐往殿门口看去。 ------------ 第八章 居广密谈 众人手中的动作一停,然后齐齐往殿门口看去。 只见大殿入口处人头涌动,剑风阵阵,一大批近身侍卫拥着一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威严男子鱼贯而入,坐在首座的迟宴笑着与八皇子对视,然后用目光将八皇子卫凌迎到自己主塌旁边的席上。 八皇子卫凌一身银灰色暗金细龙袍服,面色庄重俊穆,仔细看去,他与九皇子和十七皇子眉眼间有两分相似,且要多上几分坚毅。 安然坐着的迟宴,向来与八皇子往来最密,而八皇子卫凌,也是众皇子中最坚挺的太子党。 卫凌刚一落座,底下众人就又开始饮酒嬉闹,自在起来。迟夜将酒杯举起,向卫凌虚敬一番,互相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然后一起饮尽。 大殿之内琴啸瑟鸣,鼓乐声声,如此热闹非凡的玩乐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半时辰才有息止下去的趋势,迟宴执起酒杯,长身而立于大殿之上,然后开口道:“本太子宴,谢诸位恭赏荜殿,与宴共襄喜乐!” 他站起的时候,众人早就停止手下的动作看着他,等到迟宴说完第一句话,大殿里已是十分安静。 迟宴微笑着,又继续道:“宴在卫都为质十二年,别无所得,今日能得列位氏族公子青睐有加,常有往来,甚幸!”说罢已是头一仰,将一杯烈酒饮下。 众人酒兴当头,立刻唏嘘不已,要知道,他们这些人虽然出身显赫,却都是各自家族里最不得志,被视作扶不上墙的烂泥,而他们只有在迟宴这里,才不被轻视,甚至能被重视,发挥一些自己的“才能”,可以说,他们在迟宴手下宛转了这么些年,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体现,才会在居广宫之外与那些旁人口中的“人中龙凤”狭路相逢时挺直脊梁骨。 列位公子血性而起,纷纷举起酒杯向迟宴进酒,迟宴归期已定,在卫都的时日只剩下一年,但这些公子大家们也大有出力的打算。而其他一些被请过来的文臣雅士,也因为迟宴向来有惊才艳绝之名,也对这位异国太子多加向往。 如此几番敬酒,夜就深了,殿中的脂粉酒香,一丝丝飘入四合的夜幕之中。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回府,摇摇晃晃的爬上自家的马车,偌大的大殿一时间只剩下迟宴以及八皇子卫凌。 迟宴起身而立,然后挥起袖袍指向后殿,笑着向八皇子道:“八皇子,请。” 八皇子仍旧是一脸严肃认真,只点了下头,然后跟着迟宴向后殿走去。 两人慢慢走至十里楼台的一处八角榭,然后八皇子便摒退所有近身侍卫,与迟宴两人独立榭中,这里视野开阔,四周没有高树楼台,十分避人耳目。 “听说你在老九的宴上,与洛小王爷向天师府千金争婚?”八皇子一针见血,直直问到。 迟夜并不回头,一双手背负身后,云淡风轻道:“正是。” “你此次能够得到谕旨归国,除了你那父皇愿意割舍三座城池之外,太子殿下在大皇耳边进言也是十分有力的。只是本皇子不知,你为何要招惹天师府的人?如你的城府,你不该不知道,天师府虽为我朝所用,却还是个尴尬的身份,归根结底,天边族是异族,上善天师的传人向来对策术有极大的天赋,我劝你还是少惹为妙!”八皇子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可以看出来是稍有怒气了。 却见迟宴低笑一声,坦言道:“其中利害,我怎会不知,八皇子又怎么知道,我对她不是真心的喜欢?” 他这句话倒使卫凌吃了一惊,他们这些长期在宫闱混斗中打滚的男子,在经历那么多尔虞我诈之后,连娶妻成婚这些事情都要精心策划,以求能达到利益的最大化,而眼前的这位异国太子却跟自己谈什么真心喜欢,真是天真可笑。 卫凌收回自己吃了一惊的表情,又恢复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然后说道:“迟太子不用与我说笑,我与你来往也有六七载,太子心机谋略,我怎会不知?如果太子想在一年后如期归国,白氏等人,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说完这句话,他又把声音压低了点,然后下巴往高墙外的东方一探,“白氏千金向来与老九等人相从甚密,他们的眼睛,也盯在这上善天师的嫡女身上呢。” 说完这句,他又提高声音道:“更何况,卫都之内流言甚广,这白氏千金的全副心思都在云长斐身上,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罢,他走上前几步,伸手在迟宴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转身离开了八角榭。 春夜里的夜空犹如黑色锦缎,星星如同玉石璀璨颗颗点缀,夜空之下的迟宴,一双眼睛也如星辰,闪烁着耀眼的精睿光芒,他的双手扶在栏杆上,紧紧握起,直到指节泛白,留下了深深的十个指印。 劲风卷起迟宴身上的袍角,噗噗作响,衣襟上绣着的鹰纹,似乎也有振翅欲飞之态! 翌日,居广宫的防卫已经松懈不少,本来驻守在居广宫外的皇家护卫被抽走一大半,迟宴的来去,更加自由了。 卫都西南角的集兴堂操练广场之上,云长斐一声劲挺的银白色戎装,正举起一把硬弓,连搭三枝尖顶点着朱砂的利箭,只听“咻咻咻”三声微响,三枝利箭接连正中靶心! 在场肃立而站的六百名集兴堂武卫,没有人发出一点喝彩,一个个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 云长世家的七公子向来文武卓然,治下有方,集兴堂一共两万武卫,也都是从氏族子弟里百里挑一的人才,集兴堂纪律森严,自然也不会有让人嗤笑的举动。 云长斐示范了一下自己的箭术,然后吩咐自己的副使卓青继续练兵。自己一转身,便来到广场正堂的点将台上,往四下练兵之处仔细看去。 父亲今早从朝堂上回来便召自己去他的书房,称大皇对自己所兴练的集兴堂武卫大为褒奖,并要他好好操练,以护卫盛都的安康。看的出来,父亲是极为高兴得意的。 云长斐抿了抿左手手指上的白玉扳指,眉心微微皱起,正觉头疼间,便一眼看到广场对面的红墙之下,一抹可疑的紫色身影正蹑手蹑脚的围着墙根缓缓移动。 云长斐的眉头倏忽皱成一个川字形,然后在看到来人的面貌时,一下子就解开了,他站在点将台上一声大喊,直将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抹紫色的身影上。 “白桑!” ------------ 第九章 千秋公主 “白桑!” 云长斐起身站在点将台上,更显得他腿脚修长,他看到白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然后看着紫衣少女慢慢的沿着墙根挪到点将台下。 少女略一仰脸,便站在日光下咧嘴笑了起来,白桑今天穿了一身粉紫色绣着细银樱花纹的春衫,梳着双平髻,发髻中簪着一枝雪玉步簪,愈发衬得一张脸粉面含春。 “何事?”云长斐一掀袍角,便倾身蹲下,向白桑问到。 白桑双臂交叠,下巴抵在臂上,脑袋耷靠在点将台的边缘,眨巴着一双眼睛道:“今天天气好!咱们去花筑境逛逛吧。”她的语气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字句飞转好似一只百灵鸟。 云长斐眯了眯眼睛,笑道:“我要练兵。”说罢便站直身子,往点将台后方的桌椅走去。 白桑面上一急,便飞快的转身从旁边台阶跨上点将台,然后迅速牵起云长斐的一处袍角,软声道:“去嘛去嘛,终日与这些铁人泡在一起,喊杀喊打的一点都不解风情,平南世子和文昔一早就过去了,特地遣我来叫你过去,去嘛去嘛。” 见云长斐仍旧是一副毫不动容的模样,白桑便放开袍角,低声道:“真的不去?我可是听说千秋公主今日也在花筑境。” 听到千秋公主四个字,云长斐的眉心便是一皱,父亲今早的话犹如在耳,便是家族门阀混斗之下,自己务必要在夺取千秋公主的芳心上多加一把劲。 白桑见云长斐表情有异,急忙趁机捞起云长斐的右臂,然后将他拖起往台下走去,边走边向在广场上操兵的卓青喊到:“卓大哥,七少爷与我去花筑境,有事儿派人去那里通报!”话还没说完,紫蝴蝶般的身影早就拖着一脸沉淡无奈的云长斐迈下台阶,然后往门口跑去。 卫都西部的花筑境,是璃卫皇朝的皇家林园,园林方圆百里,全部植以各类奇花异草,并伴有各处细细雕琢的亭廊、岩台、山泉、水榭,直将四季花木衬托的珠翠四溢,天然成趣。此时刚过春时,园内番夷进贡的碧桃和垂枝樱正值花期,开的如荼如靡,粉影幢幢,恍如仙境。 卫宫中的几位公主以及氏族中的诸多千金,便最喜欢在这时刻相约一同在花筑境赏花游玩。同时,卫都中的公子文士,也因为这满园春色,向来不落人后。 白桑骑着一匹温驯的母马,与云长斐一前一后踢踢踏踏的慢慢走在筑境内的宽道上,身后则跟着天师府和云长世家的武卫。 远目望去,四处皆是枝繁花茂的粉色团影,花枝之下,各色衣裳华贵的男女正巧言嬉笑,言笑晏晏。 白桑撷着一枝八瓣樱在手里晃着,一双灵巧的眼睛四处提溜转着,墨色的发丝随风轻轻扬起,配着一身粉紫色的衣裙,更是宛如花中精灵。 “在那!”只听她一声大喊,便一个翻转从马上翻身而下,欢快的往主道边一处较为宽阔的小坡跑去,小坡上方的一处水榭里,则或坐或立着一群气质容貌都极为出众的贵族男女。 其中,正中坐着的一名年纪十七八的女子更是容颜出众,只见她肤若凝脂,脸如清月,乌珠顾盼,楚楚动人,堪堪称得上仙姿佚貌四个字,一身宫制的绣着凤鸾纹的玉珠淡金袍服更是将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展露无余,这名容颜倾城的女子正是当朝最受璃卫皇宠爱的长公主--千秋公主殿下。 “好一个美人!”白桑冲入水榭,先甜甜的向千秋公主及其他几位公主行了一礼,然后安静乖巧的退到一旁,细细看着千秋公主,心里冒出这一句话。 随后而来的云长斐恭谨地向长公主行了一礼,退到一旁的白桑身边。 水榭之内,除了列位公主及小皇子之外,只有平南世子、文昔公子是和白桑平日里来往较多的,白桑仔细看了看,人影之间并没有洛小王爷,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 白桑和云长斐刚到,水榭之中便升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白桑和云长斐的名字在整个卫都实在出众,不外乎因为一个是天师之女,另一个是四大世家之首最为卓然的公子,白桑言行出位,十分坦率精怪,在这整个卫都很少见,加之璃卫大皇有意将千秋公主许配给云长斐的消息传出,这段卫都中最为盛名的三角关系更是被众人添油加醋,传递得有声有色。 “白桑,云长!”站在两人对面的平南世子嘻嘻一笑,便与文昔白一起向两人走来,刚走近云长斐身侧,文昔白便“啪”的一掌打在云长斐肩侧,嬉笑道:“非得白桑去请你,你才肯来!”,说完又一脸暧昧的看向白桑。 白桑佯装一脸无知的笑着看了眼文昔白,然后附向云长斐耳边低声道:“抓住时机!”说完便飞快的转身来到水榭旁边的木廊处,与几名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小公主玩了起来。 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看到白桑的动作,相视会心一笑,然后纷纷看向云长斐露出一副“你小子艳福不浅”的表情笑着往白桑方向走去,只留下云长斐一人独自站在原地,眉心微蹙。 白桑与几位小公主玩的正酣,走近的文昔公子便轻扯白桑的袍袖,将她拉到一旁的木栏杆处,只见他和平南世子都一扫刚刚玩世不恭的表情,眉间带着郁色向白桑问道:“你和迟太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白桑收起笑容,反问到。 “迟太子的身份你是知道的,他与八哥向来交往甚密,不管他是有意招惹还是出于什么心态,你看到他,都要离得远远的,知道了吗?”平南世子一张俊逸的脸上挂满关怀,急急说到。 “知道啦!”白桑一扬脸,闷声说到,“都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文昔公子见到白桑郁卒的表情,立马又笑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你心里只有你的云长哥哥是吧!不过今年过了立秋,你的云长哥哥怕是就要被赐婚,当驸马去了,我看你年纪还小,不如趁早另觅佳婿,本少爷看洛小王爷,就挺不错..” 文昔公子话还没说完,就在看到白桑怒目视向自己的乌黑眼神中淡了下去,他嘿嘿一笑,便识趣的不再说话。 白桑脸上划过一丝可疑的绯红,娇怒的向两人瞪了一眼,便提腿向水榭外的满目樱菲中快步走去,留下两位世家公子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 天空中飘落下几瓣七重樱花瓣,前赴后继的落在这人间大地。 ------------ 第十章 初试策术 白桑低着头向水榭后的花树中走去,只是一瞬间,她方才显现的羞态便一扫而尽,眼神清灵,脸色自在,没有半分忸捏。 这水榭的小坡上,因为千秋公主等人在场,因此布防十分严密,绰约的花树之外,隐约可以看到身着宫制侍卫武服的武卫正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处处防守。如此疏密有致的防守下,这水榭的上坡处根本就没有半个人影,白桑深吸一口气,便挽裙坐在一处山泉旁的水石台上,然后闭上眼睛,任由这天地的芳馥之气萦绕鼻尖,开始呼吸吐纳。 研习策术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便是心中无我,来去自由,白桑年纪尚小,情感丰富,在这方面明显不足,虽触类旁通的天赋极高,但学到手的终究还是些花架子,不成气候,每每父亲检查功课时,总免不了要吹胡子瞪眼的怒其不争一番。 不过此刻的白桑,却是全身心的投入在这天地四合的万象之中,她闭着眼睛,周身似乎处于白昼海的深海之中,身体四肢被宽广温暖的海水环抱,她的脑中大空,身子轻盈的好似虚无。 如此运行了小半个时辰,白桑才缓缓睁开眼睛,原本就清亮皎洁的双眼此刻更加深邃动人,宛如初月。 她站直身子,清甜一笑,然后往水榭方向走回去,众位公子小姐正喝着酒赋颂诗词,笑声朗朗,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小坡上的那番景象。 远目视去,原本坐在主座的千秋公主和云长斐都不见了踪影,白桑环视一圈,然后在水榭东面方向一处地势较高的花树中看到两人的身影,千秋公主仰着头面色难辨的看向云长斐,云长斐则伸手折下一枝碧桃,递给千秋公主。 千秋公主一身淡金袍服,云长斐身着银白戎装,金银相映,愈发衬得二人天造地设,犹如一对神仙眷侣。 白桑看着此情此景,暗道云长斐总算还开窍,然后嘻嘻一笑。 此时,一阵大风忽然吹过他们二人所立的花林,只听耳边一声少女的娇呼传来,水榭中的众人便齐齐向千秋公主与云长斐所在的角落看去。 花树低垂处,只见漫天的粉色花瓣如同雨滴般飘洒而下,好似一只只小小的纤蝶,穿过千秋公主的发际,在她的身周翻转,缱绻旖旎,千秋公主低低的发出一声惊呼,心头一醉,然后在云长斐的注视下默默的红了脸。 底下水榭中的众人更是被这一美妙绝伦的景象晃花了眼,一时间水榭中无一人说话,都定定的看着面前这幅华美浪漫的景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站在这边山坡上的白桑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四处又看了几眼,然后往西北角的一处密林跑去,正在几株繁密的垂枝樱间游走时,一抬眼却不期然在一株花枝尤其茂密低垂的垂枝樱下看到了一身青银色宽袖白蟒袍服的迟宴,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尤其高大面如铜像的武卫,此刻迟宴正盘腿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一架古琴。 花树下的男子抬眼看向来人,璀璨一笑,然后右手袍袖一挥,以笑容示意白桑上前安坐。 白桑此刻心头大空,不加细想便提前脚步往花树下走去,然后盘腿坐在迟宴身侧,不自主的便以手指抚上古琴,轻轻一划,一串清铃的音符悄然迸出。 “白桑恭喜迟太子归国!”安静的坐了会儿,白桑开口道。 “哦?”迟宴眯着一双眼睛,笑着看向白桑:“如能得佳人同归,岂不更妙?”迟宴一张皮相本就俊美,此刻风景如斯,加上他眼角低魅,声音微哑,倒使得白桑心底一跳。 很快,她便恢复平静,然后嘻嘻向迟宴一笑,说到:“迟太子向来与太子、八皇子他们交好,白桑虽然不算聪慧,但也知道太子与九皇子向来不和,我与九皇子等人从小一同在尚学府长大,感情甚笃,迟太子此举,是要将白桑与他们众人离间嘛?又或者,迟太子果真狼子野心,有意染指上善天师府的策术?!”白桑想起上次在烟以楼里迟宴所使的策术,一边开门见山的说完这些话,此刻,她的表情已经是一副坦然清锐,哪里有半分小丫头的模样。 迟太子淡淡的看着她,良久才哈哈的爽朗一笑,如玉般的一只手抚上白桑的细发,然后上身前倾,向白桑逼近,直到两人距离不过两只拳头,才停了下来。 他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吐在白桑细嫩的脸颊上,然后开口道:“在列位皇子公子面前,你表现向来就是一只小白兔,怎么在本太子面前,一下就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话锋一转,他又继续道:“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本太子对你不是真的情动?” 他的姿势因为太靠近白桑,言语又诸多暧昧,白桑到底年幼,一时间倒不知道如何自处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迟宴那张越来越逼近的脸,忽然双手一抻,猛然把迟宴推到一臂之外,一边鼓气道:“太子对我是不是真的情动,白桑不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迟太子的话,我一概不信,太子归期还剩一年,不如还是好生筹划,与白桑之后还是擦身而过的为好,以免徒生事端、两败俱伤!”她的眼神清明,一扫刚才气急的慌乱。 迟宴笑靥犹在,一双眼眸却如大海般蓄满深沉,他拿起身侧小几上的酒壶,然后仰头自半空喝了一口,随即注视着白桑,带着九分认真道:“学堂情谊?青梅竹马?你说本太子狼子野心,你又何尝没有自己半点的心思?你是不是对云长斐情根深种,也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极力撮合云长世家与璃卫皇朝联姻,以受害者的身份从这场权势纠纷里抽离,你白氏天师府的根基就真的能多站稳一分?!” 白桑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肩膀也抖动起来,她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不过见了几次的男子,居然将她的五脏六腑一把掏空,并且甩在案几上与她一一对质! 迟宴嘴角露出讥诮的一笑,然后恢复到原本那张落拓不羁的表情,低低道:“在这盛都,这些贵族子弟、皇族天子,早就把尔虞我诈,筹谋算计当做吃饭呼吸般简单的事,论虚情假意,他们不会比本太子少!今日你尚且荣宠有加,明日,极有可能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早就知道这些,所以才会早早谋划,但是你道行还是不够深,终究把这人世间的争斗杀戮看的太浅!比他们好的是,我会先把最为血腥丑恶的一面展现给你看,不致你在跌入深渊时抱头痛哭,悔不当初!” 迟宴洋洋洒洒的说完这些话,然后站直身子向花林外走去,一旁的武卫抄起那把古琴随身其后,只留下一脸呆愣的白桑坐在原地。 “对了,方才那场策术用的真当是雪中送炭,饶是本太子见了,也不禁动容。” 树林里吹过一阵煦暖的微风,拂过白桑身侧,但白桑却身如冰窖,她一动不动的坐着,想要极力抚平心底的那些不安,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从今天开始,彻底的改变了。 ------------ 第十一章 告捷归国 自从从花筑境回来之后,白桑足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闭门不见任何人,直到父亲一再追加的家书连三而至,才叩开了白桑的房门。 而她这一反常的行径则被扣上了很好的一个理由:花筑境春赏之后,原本对赐婚之事不甚上心的千秋公主却两次约见云长斐于她的寝宫--千竺宫,欢喜之心呼之欲出,原本璃卫皇就有意招纳云长斐为乘龙快婿,如此一来,更是两全其美。 卫宫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毕竟,放眼望向整个璃卫国,也只有云长世家的七公子足以匹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秋公主。与千秋公主一母同胞的九皇子更是高兴,如此一来,他的麾下不仅有坐拥整个西北兵权的洛王府坐镇,连势力最为深广的云长世家也能在不久的将来为自己所用,毕竟,这样的权力划分下,这几株不同的力量便如同一簇山峰上的虎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于白府千金的“黯然神伤”,民间百姓尚有几分惋惜哀叹,但这些皇子贵胄已经没有过多的精力为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过多安慰了,不过向来宠爱白桑的九皇子毕竟心软,竟派人连日过府赐了许多新鲜的赏赐。 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倒是仍旧每日派来帖子邀白桑参加宴会一扫阴霾,但一向贪爱热闹的白家大小姐这次却铁了心的开始她的社交冰封期,直令夕荷将所有拜帖挡在门外。 和平南世子在世子府喝酒的文昔白苦着一张脸向平南宇玩笑道:“这丫头不会真想不开,要去云落观做尼姑去吧!” 平南世子一张俊雅的脸上也带着一丝不解和无奈,“没想到她对云长斐那小子用情这么深了!这几日的宴上没有她叽叽喳喳的,真是怪无趣的。” “哎..”两人同时喟叹一声,然后同时喝下一口闷酒。 木老将军、白先天师等人乌疆一战告捷,将于半个月后回到盛都,璃卫皇龙心大悦,下令半月之后在承天大殿举办大宴,共襄胜战喜悦,并将在宴会上大力封赏木将军和天师等众有功将士! 如此过了十日,白桑整日就在藏书阁研习有关策术的典籍,还真有与世无争不问世事的架势。 这一日春日极好,春风一吹又将大地回暖了三分,向来热闹的晴欢主街上此刻更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城门外的碧落主道上挤满了卫都的黎民百姓,这一日,正是璃卫皇朝的虎贲大将军--木老将军率领七万铁骑雄狮凯旋还朝的日子,木老将军戎马倥偬一生,军功赫赫,此刻正骑着一匹西漠赤血骢,率领三千在乌疆一战中立下大小军功的将士,浩浩荡荡的往璃卫盛都一步步踏进,万千百姓昂着头,想要一睹这些铁血军人的风采。 在这人群之中,一抹小巧的又带着几丝灵动的身影骤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白桑穿着一件鹅黄的杏叶纹对襟长袍春衫,在几位天师府武卫的开路下,一路轻巧灵转的挤到了人群的前面。 围观的百姓霎时将注意力聚集到白桑的身上,只见她面上带着粲然的微笑,面容宛转娇俏,活泼明媚,哪有半分为情神伤的模样,众百姓饶有兴致的看着白桑,心里头疑云四起,但换句话又说,这些贵女世子的私事,又哪是自己这些平头百姓能操心的,随便想了想,又不舍的将目光转移到更为热闹的碧落主道上去。 此时白桑正伸着一张小脸,满脸挂着期待的往主道上看去,不远处铠甲闪烁,一大批铁甲森森的战士正一步步迈进,众士兵离白桑还有百步远,便听见白桑愉快的呼喊起来:“外公!叔父!” 不远处坐在赤血骢上的木老将军头发胡子皆已发白,一脸沧桑正气,他在人群中看到白桑那抹熟悉的鹅黄身影,立时哈哈爽朗大笑起来,一边虚驾一声,策马向前。等到来到白桑面前,便是大手一伸,将原本就准备好伸着手的白桑用力一拉,鹅黄少女一下跃然马上。 “外公!你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我和娘亲可想你啦。”背后的少女刚一上马,便逆着风喊出这一句话,围观的百姓顿时轰然笑作一团。 马背上的木老将军哈哈大笑,心底一股暖意流过,他这一生,都在刀光剑影的马背上厮杀生活,来去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血腥战场,如今,女儿配以良人,又生出这么娇俏可爱的孙儿,这一生,也知足了!木老将军红光满面,愈发意气风发地踏马前行。 越过城门,三千士兵被安排到卫都北郊的军机大营,数十名座上的将领则由宫廷礼制司的礼官引到各自府邸,稍事休息,随后入宫参见大皇,参加今晚的承天大宴。 白桑随着外公骑着马在晴欢主街上慢慢走着,一边将木府的几位叔父、叔公逗得哈哈大笑。 主街上围观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将整条宽阔的主街围的水泄不通。一大群人马正浩浩荡荡的向前越过百花门,队伍前行的速度忽然戛然而止。 木老将军眉头一皱,阔声问道:“什么事?” 只见一名武侍从前方拐角处急速奔来,在骏马前方行礼下跪道:“禀将军,洛王府洛小王爷在百花门外,向将军求见!”此话一落,围观百姓便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哗然。 洛王府坐拥整个西北兵权,荣宠极盛,莫说在璃卫皇朝已经加封的十九位王爷中能够一手遮天,放眼整个璃卫国,都足以使朝野侧目。 而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居然主动向一方将领求见,这真的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众百姓疑窦云起,但一看到马背上的白桑,脑中想起十几天前的流言,就一下子都了然了。 木老将军面上虽有疑色,但划分森严的军中等级制度让他条件反射般的立马说出一句:“快请!” 前方拐角处,洛小王爷一身青龙纹刺绣的秘银武服,正骑着一匹水亮发黑的乌衣骏马,拓然前行,马上的少年面容俊伟,器宇轩昂,只是脸上稍微带着一抹不自然的别扭。他的身后只跟着十六名贴身近侍,其中还夹杂着嬉皮笑脸的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那两只。 洛小王爷的坐骑刚至,木老将军同几位将士就要下马行礼,文昔公子立马轻咳几声,便见洛小王爷神色别扭的立即说到:“各位将军无须多礼!” 他这话音一落,众将士脸上一愣,但也就依令行事,安心的坐在马上。 白桑从木老将军厚重宽大的铠甲后探出脑袋,狐疑的望向洛小王爷等人,哪知洛小王爷一见到白桑,居然俊脸一红,连刚要说出口的话也忘了。后面的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已经憋笑着一脸内伤,只剩下还不知来龙去脉的木老将军和几位将士看着这一诡异的场景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洛小王爷才找回自己傲然的声音,只是面上仍旧带着一丝扭捏道:“虎贲大将军大胜归朝,万民同乐,卫昶素来景仰将军治兵之术,也听闻木老将军在战场上布阵调兵的术数精妙绝伦,所以今天一听说将军回来,昶便急忙前来迎见,如有唐突,希望将军不要介怀。”这短短几句话说完,洛小王爷便如被抽走身上所有力气般,一脸误上贼船的懊丧。 木老将军犹疑的看着洛小王爷这一反常的行径,心底纳罕,洛王府和将军府虽然都隶属兵制,但洛王府的权利阶级明显比将军府高出一个等级,不过被这权势逼天的洛王府小王爷恭敬的夸上这么几句,不得不说木老将军心底十分受用,只见木将军朗声大笑几声,便向洛小王爷抱拳道:“小王爷过奖,小王爷年纪轻轻,也早就率兵几次击退边境叩关的犬戎,要论少年英姿,小王爷才是当世翘楚!” 洛小王爷见木老将军笑的如此开怀,一颗心放了下来,他底气大增的向前方百花门一扬手,说道:“将军!请!”说完佯装镇定的看了眼白桑,便调转马头,与木老将军齐身向前驶去,一边又向老将军讨教起一些兵术起来。 白桑瞪着一双墨眼看着随后跟上笑的一脸暧昧的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只得苦笑的在心底摇摇头,不用说,这一定是这两只撺掇着洛小王爷干的好事。 ------------ 第十二章 承天大宴 上午洛小王爷在晴欢主街上拦住木将军的车马,之后一干人等便一同去了将军府,木老将军对洛小王爷小小年纪便对兵法阵术拥有十分独到精妙的见解而大为激赏,大有相见恨晚的姿态。 白先天师晚于一众将士在下午抵达卫都,白桑在将军府与十几天没有见面的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胡侃了几句,便急急回府向父亲问安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群星跃起,在一声声厚重的司晚钟声下,璃卫都城迎来了最为珠光璀璨,酒醉奢靡的一夜! 璃卫皇宫的承天大殿,平时足以容纳千人,此刻大殿内已然摆满六百张黑檀木几,大殿内云纱幔幔,香气缭绕。 殿内分立着十六根粗壮的赤岩石柱,每根石柱上都以纯金铸着一条栩栩如生,姿态各异的蟠龙,在五色灯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大殿内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白桑随着父亲白先天师进入主殿,然后在一名下侍的带领下坐到主殿右侧的末席,此刻大殿里已是人头云动,人声鼎沸。 白先天师年纪在四十五上下,虽面目儒雅,但一双眼睛不怒而威。白桑乖巧的坐在父亲身后,然后往四周看去,大殿两侧上座都是各位皇子王爷、将军以及世子,几大世家氏族的公子则如白桑一样坐在两侧的末席。 而璃卫皇朝的列位后妃,公主,贵女则坐在的云纱大掩的侧殿。 由承天大殿延伸出去建在承天湖上的排揎馆里,六十位乐师操琴抚筝,琴瑟和鸣,悠扬阔远的乐声从馆内传出,飘荡在整座璃卫皇宫的上空。 白桑暗暗留心,只见一脸笑意的迟太子宴正坐在上座的璃卫太子身侧,此刻,两位异国的太子似乎正在热烈的讨论着些什么,不时的发出一些浅笑。 再往下看,一脸倨傲深沉的洛小王爷正襟危坐,不时向白桑方向看过来,然后又一脸别扭的佯装镇定。 一身翠竹金纹袍服的云长斐则还要往下几个座位。 白桑低眉顺目的收回眼神,不再乱瞟,只专心盯着眼前的一碟芙蓉糕。 戌时一到,“咚咚咚”十二声厚重的九龙鼎鸣响起,承天大宴正式开始了! 大殿正上方的龙座上,璃卫大皇正一步步迈向龙椅,他的头上挂着九天珠串,面目看不真切,身材微丰,六十岁左右的模样,周身上下散发着天子之气,他的身后,则是璃卫皇后--平南云景。 璃卫大皇刚一入座,殿下众人便齐齐起身,向大皇三呼万岁,声势震人。 “众爱卿平身,夜宴开始!”璃卫大皇的声音暗沉低哑,似有抱恙。 成群的侍婢如流云般鱼贯而入,为各座榻几呈上佳肴美酒,大殿之内倏忽香风阵阵,熏人欲醉。 白桑犹自坐着正大快朵颐,便有一名侍婢从侧殿上前,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原来是平日里与白桑有来往的十七公主和十九公主邀白桑去侧殿一叙,白桑眨了眨眼睛,然后向父亲告退,便往侧殿急急走去。 刚一掀开侧殿的云幔,白桑便觉得目不暇接,殿内众位公主贵女皆身着各色华服,面目娇艳欲滴,大有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之态。 十七公主与十九公主坐在一处,见白桑进来,便向她招手,白桑向列位后妃公主行了一礼,然后向两位公主跑去,坐在一旁置备好的榻几上,她的斜对面,则是位于首座的千秋公主。 这偏殿由渝贵妃主持,渝贵妃是十七皇子卫轩和十七公主的母妃,恩宠也是极盛的,她坐在主座之上,见白桑坐定,便以玉葱般的手指掩唇笑向白桑问道:“可是白先天师之女?” 白桑见渝贵妃叫她,便起身再行了一礼,道:“是。” 渝贵妃娇媚的眼睛上下仔细看了白桑几眼道:“倒是氏族这些贵女中难得一见的清灵人物,我道九皇子,十七,还有洛小王爷他们总叫你一处玩儿,原来是有原因的。”渝贵妃仔细的看了眼白桑,“瞧这双眼睛,生的灵气十足。” 她这话声一落,这些公主贵女则都停下嬉笑,直直的看向白桑,这些眼神中,有称羡,有嫉妒,有鄙夷,还有一些探究。 一旁的千秋公主闻言,也抬眼向座下的白桑看去,眼神意味不明。 白桑轻巧的嘻嘻一笑,然后向渝贵妃道:“贵妃娘娘说笑呢,十七皇子雅人深致,待人向来温厚,九皇子和其他几位公子却总说白桑不思进取,天资愚笨呢。”她的话一说完,渝贵妃脸上的笑容更甚,她挥了挥手,笑道:“罢了罢了,几位皇子若有训示,也要好好记下才是,不过你到底身为贵女,言谈举止之间也要自己掌握分寸。” “是,谨遵贵妃娘娘训示。”白桑低下头,犹自吐了吐舌头,然后又回到座位上。 “你与云长世家的七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此刻,一直一语未发呈现冰山美人状的千秋公主忽然幽幽的开口问到,霎时吸引了众女的目光。 白桑猛的抬起头,眼神里飞速的闪过一丝怯意,她灵动的双眼看向千秋公主,肩侧微微发抖,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稍刻,她的眼睛里便蓄起了一丝迷蒙的水汽。 旁边坐着几位贵女一看白桑这幅模样,便迅速幸灾乐祸的互相递了个眼神,千秋公主早前对云长公子并不上心,但此刻却直面逼问与云长斐青梅竹马关系匪浅的白桑,个中醋意不言而喻。 白桑呆愣愣的看着千秋公主,一副茫然无措,千秋公主见她这幅模样,心头稍有不耐,便不再看她,而转身与身边的千阳公主交谈起来。 四下里众贵女的嗤笑声立马就低低的响了起来。 白桑犹如蔫掉的一枝花骨朵般软塌塌的滑回榻上,只见她垂头丧气的向两位公主告了退,然后一个人独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侧殿。 她的身影刚一出了侧殿,众公主贵女便齐齐爆发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一走出侧殿,春夜里温润的风便吹入白桑的五脏六腑,白桑揉了揉脸颊眼睛,倏忽睁开,一双明珠般的眼睛在夜华中闪烁夺目。她眯了眯眼睛,然后往承天大殿的西南角走去,那里有供各位公主贵女换衣休憩的小殿,不过,白桑的目的地可不是那里。 夜色中宫檐上的吞脊小兽散发着淡淡莹泽,四周,青鸦色一片。 ------------ 第十三章 三角关系(上) 急急的向西南角走了几步,白桑仔细观察四周见没有异动,然后转身往小殿的北角走去。 夜风呼呼的吹着,白桑如同一只灵巧的狸猫般在夜色中行走,行到一处曲折绵长的水廊,白桑不禁加快了脚下的动作向水廊尽头跑去。 正行走着,忽然间右手臂猛然被一只大手截住,然后白桑纤瘦的身子便被一双宽大的臂膀卷入怀中,鼻尖,传来了一阵淡淡的龙涎香味。 白桑双眼丝毫不见惊慌,她随着身后那个男子的动作来到水廊旁边的一处小院,然后灵巧的从男子的双臂中滑出,直身而立,与之成对峙之势。 淡淡月色下,迟宴珠黑锦袍上的金蚕丝线折射着淡淡华色,将他棱角分明的脸一时间衬托的风月无双。 白桑微微皱起眉头,冷然的看着迟宴沉声道:“我到了,你可以说了。” 迟宴低笑一声,同样低声道:“方才在偏殿上,千秋公主可有为难?” 白桑的目光掠过迟宴那双带着魅色的眼睛,答道:“如你所述,十七公主邀我到偏殿闲聊几句,而后千秋公主向我发出诘难,不过此时此刻,她必然已经认定我不过是仗着与云长有同襟情谊而妄想与他成婚,不足为惧。” “嗯,”迟宴稍带赞许的深深一笑,继而说到:“既然如此,千秋公主不再需要担心,她贵为长公主,恩宠丰盛,冷傲十足,必然不会与自己看不起的对手处处作对。”他笑着看了看扁了扁嘴的白桑,继续说道:“千秋公主无须担虑,不过云长斐那里,本太子却觉得会有所变。” “什么?”白桑挑起怀疑的眼角看向迟宴,厉声低低道:“太子不会搞错吧,云长哥哥身系整个云长世家,肩上承担的是整个家族荣辱兴衰的责任,千秋公主愿意下嫁,这已是滔天的荣宠,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迟宴的眉头在白桑说到“云长哥哥”时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然后低声犹如自语道:“他最好有这样的自觉。” 白桑没有听清迟宴最后说的那句话,只是有些不耐烦的向前甩了甩手道:“按照你的计划,我已经走了一遍过场,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一身的策术是从谁那里学来了吧?” 在花筑境与迟宴一场交锋回来之后,白桑越想越觉得后怕,论策术,迟宴的修为大概已经在天师府总计二十七名一等天师之上,谁人可以想到,这位被囚禁在异国长达十二年,任人予取予求的质子居然能习得上善天边族无人能予击败的策术! 白氏天师府内断然没有人敢教导敌国质子如此机密的术数,那么,便只有早先云游在外的天师府先辈教授于他了,而白桑的目的,就是要找出这个人,然后交给父亲治罪! 迟宴笑而不答,修长的身子站在一株墨竹之下,此刻天色更加黑沉,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上空,随后他右手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然后向白桑勾了勾,示意她向前几步。 白桑警觉的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无奈的走上前,然后踮起脚尖与迟宴交颈而立,迟宴低头附在白桑的耳廓旁边,正欲说话,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你在干什么?” 白桑心头一惊,立马像只小兔子般跳到一旁,面带惊异的看向站在数十步之外的云长斐,一边暗道自己最近注意力越来越不足,连云长斐已经走的这么近了还没发现。 云长斐温润儒雅的脸上此刻盛着一丝难得一见的愠怒,直将目光直直的盯着仍旧笑得十分镇定的迟宴,然后厉声开口道:“不知迟太子有何贵干,要将天师之女携至此处?”他的意思是说,必定是迟太子有什么歪脑筋,才会把白桑带到这偏僻的角落。 迟宴不置可否的朝白桑笑了笑,眉眼之间早已布满我就知道的神色,白桑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得慌忙几步跑向云长斐,边牵起他的袖子,边开口说到:“是我找迟太子有事问他,才会约他到这里来。” 云长斐当然不信,清俊的面容带着十分的警觉逼视着迟宴,字句铿锵有力道:“迟太子一年之后即将归国,云长在此先行恭贺,只不过在这剩下的一年之内,务必请迟太子谨记,太子脚下站着的,仍旧还是璃卫国的土地!” 话音一落,白桑便不由自主的向迟太子看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迟宴的双眼升腾起一股可怕的火焰,仿佛是地狱修罗般,能将人吞筋蚀骨,永劫不复!但是,那团火焰只是一闪而过,快的让白桑几乎都要怀疑刚刚是不是存在。 迟宴低笑着扬了扬俊美无匹的脸,慢慢向云长斐走近,然后在与云长斐擦身而过之时,侧脸向他说到:“不敢以真实想法视己者,才是弱者,本太子自知甚笃,一刻也不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而至于云长公子,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迟宴细碎的脚步声慢慢离去,白桑仰起头,在月色披照下向云长斐眨眼笑了笑,细声说到:“我真没事儿,我们回到宴席上去吧。” 云长斐看向白桑,只见她那张平日里已经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此刻却美丽的如同一朵树间低垂的皎皎白花,云长斐极力按下心底的那些翻涌的悸动,然后点点头,白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起向大殿方向走去。 刚一靠近承天大殿,排揎馆处激扬热烈的胡风曲音便传入耳中,白桑拉了拉云长斐的衣角,示意云长斐先进大殿,云长斐看着白桑,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快步走入大殿。 白桑蹲在大殿之外的宫檐下赏了好一会儿的池州瑞香,才起身拍拍衣服,向大殿内走去。 大殿正中宽敞无比的场地上,此刻正有六十名身着胡姬丽纱舞服的妙颜女子翩翩起舞,长袖翻飞,在座的宾客个个笑靥深深,十足享乐。 白桑还在心虚,一眼都不敢向斜对面的两人看去,只迅速的闪到父亲座位后面的副塌,然后缩着身子向后移动,一边又挟起桌上早已布置的满满当当的菜肴,一口口将两颊塞得满满当当。 当先一个身着火红色舞姬服的女子一个精彩的旋身向后翻转飞袖,立时激起了在座宾客雷鸣般的掌声,白桑吓了一跳,立马拿起一杯奶酒喝下,一手握拳捶了捶差点噎住的胸口。 六十名舞姬舞毕,便如一团火烧云般慢慢退去,直到最后一人离场,乐曲便骤然一改,变成了轻悠绵长的空乐。 方才还歪坐龙椅上的璃卫大皇,此刻已坐直身子,龙颜微露。 夜深了,但这一场盛世大宴,还在继续。 ------------ 第十四章 三角关系(中) 璃卫大皇坐直身子,九天串珠之下面色微露,他的眼角带着疲态,珠目浑浊,但锋芒仍在。 “众位爱卿今日一同聚在承天殿共享喜乐,朕心甚悦,乌疆一战,捷报硕多,所有在此战中立下大小军功之人,一律有赏!” 台下众位大臣将士面上大悦,齐齐起身向璃卫大皇叩头谢赏。 璃卫大皇顿了顿,状似满意的继续歪坐回龙椅上,然后一扬手将内宫近侍胡福禄召到跟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之后,胡福禄一得令便急急往偏殿走去。 大皇没有命令众人起身,众大臣将士也只好在衣袖下交换眼神。不一会儿,胡福禄尖细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千秋公主进殿!” 众人一听,立时又马上叩首向入殿的千秋公主请安,坐在龙椅上的璃卫大皇脸上划过一丝宠溺的喜意,然后令众臣免礼起身重新入座。 千秋公主一入殿,这大殿之中的气氛便如分水岭相隔,一分两势。以八皇子卫凌为首的太子党派众人皆眉目一挑,神色肃穆的向璃卫大皇看去。而一旁的九皇子等人则是面目淡然,仍旧把酒言欢。 如果,如果大皇将千秋公主赐婚于云长世家,那么身为千秋公主胞兄的九皇子卫轩就好比黄袍织就,只差时日和时机便能登上太子宝座,将现太子取而代之。毕竟,现太子母族汾陵世家近年来丑闻不断,势力江流直下,加之太子本就资质不足,少有惊才伟略,连璃卫大皇也渐渐颇有不满。 众位大臣将士又岂不个个心思灵透,内心风吹树倒面色各异的向璃卫大皇看去。 果不其然,璃卫大皇将众人表情一收眼底之后,便慢悠悠的开口道来:“云长世家七公子,敦厚雅行,朕十分珍视,现将长公主千秋于二人赐婚,明年春赏之后,行大婚!” 话音一落,璃卫太子等人便脸色大变,但瞬间就极力按下。 其他众人虽心里早有预料,但一个个还是佯装惊讶的互相口耳交流了一番,然后纷纷向早就笑得一脸开怀的云长闵德以及一旁表情不明的云长斐道喜。 云长闵德略显苍老的脸向云长斐一扬,便见云长斐缓缓的从榻几上站起,然后长身迈入大殿的正中侧,长衫磊落,面容清俊,他淡淡的表情上,难辨喜怒。稍后,他便郑重的一跪地,向大皇三呼万岁拜谢赐婚。 璃卫大皇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云长斐退下。云长斐还未坐定,璃卫大皇的眼睛便又在大殿的坐席上巡视起来,一边开口问道:“白先天师之女,可在?” 正细细观察着殿内情形的白桑听到璃卫大皇叫着自己名字,即刻避开白先皱眉看着她的表情然后往大殿正中走去。此时的大殿中间,数千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白桑,但白桑面色淡若,一点都不带怯意。 白桑行礼之后,便独身站在大殿之上,视向坐在龙椅上的璃卫大皇,任其审视。 良久,璃卫大皇才一收锐利的目光,向底下的白桑开口问到:“白氏之女,至今可有婚配?” 座上众人面上的意趣燃起,只觉得今晚这场晚宴真是精彩纷呈,千秋公主被赐婚一事必在众人意料之中,但天师之女被召上前询问婚嫁一事倒在众人意料之外。 白桑属意云长七公子一事早就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如今云长公子与千秋公主的婚事铁板钉钉,她与云长公子纵使先前有任何情愫,从此也是羁绊不再。如此一想,众人看向白桑的眼神则多了几丝同情和无奈。 “回禀大皇,白桑年幼,尚无婚配。”白桑抬起眼,清凌的眼神毫无波澜,让人看不清里面盛着什么。 “哦?朕听闻你从小与云长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可有此事?” “回禀大皇,确有此事,云长世家与天师府为世交,白桑与云长公子常有往来。” “嗯,如此甚好。白先天师策术精湛,军功傲伟,是为本朝大福,你身为天师之女,身份倒也尊贵,关于自己的婚事,可有主见?”见白桑闭口不说话,他又继续开口说到:“朕听闻,迟国太子与洛小王爷纷纷对你有意,如此乐事,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众人的眼光在迟国太子,洛小王爷和殿中弱质纤纤的白桑身上来回看了几眼,心里已是各种猜测。 终于来了!白桑稳了稳心神,然后抬首答到:“白桑无意。”淡淡的四个字,直直将座上众人的酒醒了七分。 本来,大皇单独拎出白桑,又提到这件事,无非就是想给她一个台阶下,同时也难免不想璃卫皇室被扣上横断专制的帽子。如此形势之下,白桑如能在两权相较下开口摒除与迟国太子的关系,那么此事便有如锦上添花,再是完美不过。 不过白桑却硬生生的说出“无意”这几字出来,倒令众人不免为她捏上一把冷汗。现场的气氛立时陷入冰点,但白桑仍旧是面无表情的看向大皇,胡杨曲音在大殿上空盘扬缭绕,调动着众人思绪。 几乎就是一瞬,大殿之上的另外两名流言男主角同时站起,这下子,大殿里众人瞬间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了,只专注着看着殿中这场好戏。 洛小王爷傲然瞟了迟宴一眼,然后快步向殿中间的白桑走去,待走到与白桑齐肩时,则向璃卫大皇行上一礼,沉声道:“启禀大皇,臣有话要说!” 璃卫大皇的身子往前一探,睁了睁眼睛示意他说下去。 “臣自小在西北塞外长大,三年前才回到都城,边疆苦寒,臣自以为已经心如顽铁,但是自从三年前与白小姐一遇,臣心意已变,臣对白府千金确实有意,但如果白小姐无意,臣也绝不会强人所难!”他的字句铿锵有力淡含情意,修长健硕的身子犹如一杆标枪般直立,军人以及上位者特有的傲气展现的淋漓尽致,一番话也确在众人意料之中。 众人又将目光转移到同样长身而立的迟太子身上,以期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迟宴定定的站在席上,一袭黑锦衣将他俊美雍容的脸庞衬得分外华美贵气。 “迟国太子--宴,向白氏天师府之女求娶,向璃卫大皇钦求赐婚!迟国礼制司的礼官不日就会启程前来璃卫国,递上结姻文书,以期璃卫与迟国能结成百年邦交,永世修好!”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白桑“唰”的抬起眼睛看向邪魅低笑的迟宴,洛小王爷更是对着迟宴虎目相视。 “父皇,不可!”九皇子卫轩轰然而立,急急向璃卫大皇喊到。 璃卫大皇眼角一黯,示意卫轩不要喧哗,只将一双深沉的眼睛望向笑意盛浓的迟宴。 夜风呼呼的灌入长殿,将纱幔扑打的“扑--扑--”作响。 ------------ 第十五章 三角关系(下) 巨大的静谧空陈在众人面前,良久,璃卫大皇才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寒声道:“此事押后再提!”短短几个字,清楚明晰的表明了璃卫大皇的意思,他,不允! 白桑缓缓的踱步走回自己的榻上,心力交瘁的连父亲射来的那道质询的目光也无力顾暇。 洛小王爷的和盘托出和迟夜的诡测心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结果是如此的让她难以招架,而且她也越来越能感觉到,迟宴这只出闸猛虎,正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姿态在璃卫皇朝的国土上厉吼长嘶! 众人意兴索然的看着接下来的表演,目光却都有意无意的在白桑、迟宴、洛小王爷,甚至云长公子和千秋公主身上来回流连。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随着璃卫大皇和皇后的离场,承天大宴进入尾声,众位王公子弟、朝臣贵胄一一离场,酒桌凌乱的承天大殿只剩下一片曲终人散的寂寥。 白桑起身随父亲一起在下侍的带领下走出承天大殿,与其他王公大臣一起缓缓走在大殿之外的龙千宫道之上,龙千宫道之外的伏熙广场上,正林林停着各大门阀世家的马车。 正走着,身后一道尖细低哑的声音便细细传来:“天师府白桑小姐请留步,千秋公主有请!”一名内宫下侍小碎步追上前来,将白桑脚下的步伐拦住。 白桑回过头去,清透的双眸盛满狐疑的看着那名下侍,然后眼中眸光一闪,回身向父亲告礼。 “你的马车我会下令仍旧留在伏熙广场,等你出来接你回家。回府之后,为父再和你好好谈谈。”白先天师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一挥手便转身离开了龙千大道。 白桑随着下侍的步伐越过几座宫殿园林,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千秋公主所居的宫殿---千竺宫,甫一入宫门,口鼻之间便传来一阵优雅淡远的丁香花香气。 白桑默不作声的随着下侍穿过宫廊,进入宫殿。四名姣美的女侍引过白桑,然后将她带到偏殿外的一处水榭,水榭之中,千秋公主一身朱纱华服,正淡淡立于水榭之中,半个时辰之前,她刚刚被赐婚于云长七公子,但此刻她的脸上,却难见笑意。 白桑心头有些探询的看着背向她而立的千秋公主,心底里细细盘算起来。 千秋公主性格冷僻,极少参加氏族宴会,甚至连皇族上层举办的皇家宴会,除非必要也是很少露面。饶是如此,她的恩宠还是极盛,外界传言大概是因为千秋公主长相极似早已仙逝的汾毓皇后的缘故。 千秋公主远远的注视着小湖对面一株开的十分旺盛的丁香,已经约莫有一刻钟没有移动,水榭四周点着几盏明纱宫灯,此刻时日已晚,整个璃卫皇宫陷入一片空前的静谧之中,再出小半个时辰,宫门就要下钥,皇宫的宵禁就要开始了。 白桑揉了揉眼睛,一脸困倦的盯着鞋尖,千秋公主向来有冰面美人之称,加上自己与她来往甚少,确实难以捉摸她的脾性。 小湖之上月光粼粼,侍立在外的女侍进来重新换上了宫灯里的灯烛,然后又退了下去。 安静,仍旧是巨大的安静,白桑低着头,索性决定开始练习呼吸吐纳。 “白氏传人向来策术精湛?”忽然,千秋公主轻声开口道,声音也是冰冷,毫无波澜。 白桑眨着眼睛看着千秋公主的背影,心里虽然疑惑,却还是恭敬答道:“回公主的话,天师府传人向来研习策术的天赋极盛,但具体的功力,却还要看研习之人所下的苦工。” “你的策术,在何水平?” “回公主的话,白桑懒散,父亲及师兄众人也常常责备,策术并无多大精进,如果真要排名论次的话,怕是连天师府三等天师也匹敌不了。”白桑讪讪的答到,眉眼间闪过一丝难为情,她这话倒是没有说错,白桑资质天赋都极高,但她的心境向来动如脱兔,难以沉积,所习的不过是些日常策术和一些危害不大的蛊术,而对于策术所用正统方向的军术、兵术等等,却很不刻苦,所以收效甚微。 “我问你,策术可有扰乱人心之用?” 白桑眉头一跳,暗道千秋公主虽行为孤僻,但悟性十足,虽说不至于能看出自己在花筑境动的小手脚,但能以此联想开来,已是不俗。 白桑抬起头,一脸正色道:“回公主的话,天边族策术神秘莫测,精妙绝伦,但多用于兵术军术之上,断无蛊惑人心的功用!”她这几句话说的正气浩然,几乎连自己都要在心底对自己激赏一番。 千秋公主转身,冷冷的眼睛看着扬着脸的白桑,然后一字一句道:“难怪乎洛小王爷、迟太子等人对你趋之若鹜,我在这深宫之中,听几位母妃妹妹谈论外面的贵族女子,听到最多的便是你的名字,我本不屑召你入殿,但我又想知道,被众人口耳相传的少女究竟是何许人也,”她顿了顿,一汪碧潭似的眼睛盯住白桑道:“我和云长斐的婚约已如离弦之箭,现在我对他情动,同时我又想对这门婚事要一个百分之百的确定,而这个确定,需要你来给我。”说到此处,千秋公主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波澜。 白桑灵转的眼睛看着千秋公主,在心底不由自主的佩服起这个深深禁宫中的尊贵长公主,她要的感情是纯粹而不带杂质的,哪怕这只是一场迎合各方政治利益的合婚,而云长斐,能给她这个百分之百的确定吗? 白桑敛下眉眼,向千秋公主行了一礼道:“白桑与云长公子一同长大,虽不敢说百分百了解他,但今日他在承天大殿上三呼谢恩,便是给璃卫皇朝一个百分之百的肯定,公主,实在无须多虑。” “是吗?”一向冷面的千秋公主忽然嘴角一笑,“也许我很快就要知道了。” 白桑疑惑的看了千秋公主一眼,正要说话,便见千秋公主广袖一挥,示意外面随侍的侍女将白桑带出璃卫皇宫。 白桑按捺下心头忽然闪过的那丝不寻常,然后向千秋公主告退一声,便随着四名女侍快步向外走去,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 回去的路上,白桑的心终于不再那么忐忑,本来白桑便想以受害者的身份跳脱出这场三角关系,这样不仅两全其美,也免除将来有可能的各种皇室隐患,如今一看,千秋公主言谈举止之间爱憎分明又极明事理,断然不会做出仗着皇权而恶意为难之事。 静谧的主宫道,淡淡月光如银铺陈在宫道的玉石板上,几名侍女静默的带着白桑一转身便往西南角的偏宫侧门青雀门走去。 “各位姐姐,主宫门可是亥时末下钥?”白桑忽然轻巧问到。 为首一名容颜颇为沉静的侍女闻言一回头,见这位贵族少女十分精灵可爱,语气又轻巧有礼,不禁好感顿生答道:“正是。” “哦--”白桑拖着长长的尾音点点头,然后向天上的月色看去,随即她又朝身后蜿蜒复杂的宫道望去,但视线即刻就被朱红色的高墙挡住,她的心里,忽然警铃大作。 ------------ 第十六章 流言又起 四名侍女催促着白桑赶快往青雀门走去,白桑收回眼睛,不再逡巡,出了城门之后,白桑看着那缓缓沉重落下的青雀门,一颗心却被紧紧攥紧。她一咬牙,然后迈上千秋公主为她准备的皇室马车。 翌日,初阳刚一跃起,一身禾绿袖淡粉长衫的夕荷便冲入白桑未锁的房门,白桑坐在书桌后,正写着些什么,见夕荷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徽毫毛笔。 夕荷的脸上挂着一丝雀跃,冲到白桑面前,快速说到:“小姐好神!一早夕荷便去了千秋广场,街上的百姓果然个个都在讨论同一件事情。” “是什么?”白桑眉头一皱,脱口问到。 “昨夜小姐参加完宴会,还未回府便被千秋公主召入千竺宫,直到亥时才得以出宫,亥时末,云长公子便以内宫侍卫统领的身份举玉牌入宫,前往千竺宫向千秋公主质询小姐下落.”夕荷的语气缓缓慢了下来,因为她看到白桑一张脸色已如冰雪覆盖,没有半分其他颜色。 “小姐?”夕荷试探着喊了白桑一声,然后尴尬一笑道:“云长公子心底究竟是有小姐的.哎,小姐!” 眼前的白衣少女倏忽站起,如同一只白雀般往门外跑去。 “小姐你去哪儿啊?”夕荷站在门槛上遥声一喝,急忙向几名武侍命令道:“还不快跟上!” 几名武侍轰然领命,齐齐往白桑跑出的方向追去,夕荷站在院子里一脸垂丧,想了想,终究还是一跺脚,往白夫人所居的慕宅跑去。 白桑势如一只小豹子般冲到门口,随手解下一匹被拴在一旁树下的骏马,便翻身骑上,往北边快马骑去,如此快马加鞭的行了两刻钟,居广宫的红墙金瓦便渐渐显示在白桑的眼阔中。 “吁--”的一声,马首一昂,尘土飞溅,白桑一个旋身利落下马,便来势冲冲的迈入居广宫正宫门。 这一路九曲十八弯的进入深深宫阙,竟是顺利异常,没有半个武卫下侍出来阻拦。 “迟太子现在在哪里?”白桑拦住一个下侍,厉声问到。 那下侍面色如常,向白桑行了一礼道:“太子现在在桃华殿。”说完右手一伸,便往一处座势较为偏僻,背靠绵绵低峰,掩藏在重重碧桃树后的宫阙指去。 白桑“嗖”的一声便跳起往桃华殿跑去,三两下就来到了桃华殿朱红色的殿门前面。白桑双眼凌锋扫过,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没有上锁的殿门重重推开,大声喊到:“迟宴!你出来!” 这一声,底气十足,殿后低峰树林里倏忽扑簌簌的飞出几只鸟雀,飞向低空。 举目望去,宽大的大殿正中摆着一张案几,案上放着一柄出鞘的宝剑,案几旁边各有两个大木架上面摆满了各色青皮书籍和竹卷,木榻四周,铺着一层厚重绵密的用以抵御初寒的白狐绒毛地毯。四下看去,其间并没有迟宴的身影。 白桑提起脚步,飞速的又往后殿跑去,越过一层秘阁,她便伸手推开后殿的殿门,甫一抬脚迈入门槛,白桑便俏脸一变,悔意顿生。 这桃华后殿,竟然是一处浴殿,殿内中间砌有一处长宽各有八米的浴池,浴池皆以成块的汉白玉砌成,四周嵌以几颗活水珠,浴池正上方还筑有一处昂然的狮首,那里是整座浴池的水源,此刻玉池中水光粼粼,初阳的光线透过窗扉折射而入水底,水质清透,倒生出几丝凉意。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浴池一旁的石砖上,光裸着精硕修长上身的迟宴一头长发湿濡披洒,正由几名娇美的侍女伺候穿衣。 众侍女见白桑直冲而入,手上的动作只是一停,向她看了一眼又很快继续手上的动作,只余下迟宴一张笑意拳拳的脸看着白桑,长臂伸展,任由她们套上一件钦贡里衣,一件淮纱中衫,然后一件绛紫色的金龙吐翠外袍。 而闯入的白桑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踌躇中纠结一番之后,迟宴早已服装停当,他挥退几名侍女下去,然后向白桑缓缓走来。 “白小姐早安,宴何其有幸,昨夜才在大殿之上请婚,今日小姐便冲门求见,可见小姐并非无意。”他的一头墨发还结有水珠,面如冠玉,修长的脖子下喉结锁骨显现。 不知觉间,白桑的耳尖闪过一丝绯色,面上也有些不自然,但她马上调转表情,厉声道:“不用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且问你,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的其实很简单,便是你的一个答案。你何苦利用所习的策术和千秋公主,将众人处境都闹得人仰马翻?你为了恶化太子和九皇子关系,便做出请婚闹剧;为了使云长斐和千秋公主生出嫌隙,便摆出昨晚那一出!迟太子宴,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迟宴的眼睛倏忽变得乌黑深沉,他一个转身然后留给白桑一个背影,缓缓道:“上善天师府第,也有不可知、不可测之事吗?本太子意欲何为,你早就知道,无须着急跑来。你说你只要个答案,却不知这个答案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桑儿,那我问你,你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白桑心头一震,久久回不过神来,这场景太熟悉了。几次交锋,自己与眼前这位迟太子都在你来我往的博弈之中,从嘴仗到演技,从演技到测术,从测术到策术,最后自己慢慢败下阵来。 她深知迟宴所为无非是想分散自己与云长斐以及璃卫皇室的联结,但她对迟宴所为之后的目的,却挂上了深深的一层猜度和好奇,因为这么鲁莽行事,对他并无益处。 而关于自己想要知道是谁教导迟宴一身上乘策术之说,更是无从说来,如此事宜,只需回府向父亲禀明情况,一问便知,而她却自始至终一直想着要自己将迟宴那张层层包裹的面具撕下,然后向内睇睨,一探究竟。 白桑默默的看着迟宴那道孤直的身影,坦言道:“迟国数百年来向来势弱,你在璃卫为质,如今有这番地位,没有人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为之做过什么,但道不同不相为谋,白桑身为璃卫国人,此为天命,迟太子与我还是划清楚河汉界为好。” 窗扉外传来啾啾的鸟叫,清晨初醒,春阳四溢。 良久没有回答的迟宴忽然转过身子,面无表情的向白桑走去,白桑望着迟宴那张晦暗不辨的脸,在他身体逼近的同时,也抬起腿往后一步步退去,直到后背抵上被侍女关上的殿门,无路可退。 迟宴手长脚长,步子迈的远,此刻早就将白桑锢住在自己胸前和殿门之间。迟宴高大,又身着宽大的袍服,此情此景就像是把白桑一把抱在怀中。 白桑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觉得身周的温度陡然上升几分,甚至似乎都能听到迟宴有条不紊的心跳声,此刻白桑早就忘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眼中终于涌上五分慌乱和紧张,然后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你,你要干什么?” ------------ 第十七章 白先天师 她这话音刚落,迟宴一愣,随即“扑哧”洒脱一笑,面容磊落,风华绝代,仔细看向他的眼睛里,居然没有半分捉弄和调笑,这个笑容就好像是从他心底里最为深远的地方释放出来,带着本然纯粹的快乐。 他一双墨黑如蕴含万物的深眸直直盯着白桑,一边撤开铁钳般的双臂,往白桑身后一拉殿门,背光而逆的清辉挥洒在迟宴的脸上,一时间晃花了白桑的眼睛,她清楚的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噗通--噗通--”好似要从喉间跃出,心口麻涩甜烫的好像吞下一口御酿的好酒。 她愣愣的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察觉到迟宴射来的那道目光已经变成探询,才转身低头脚下虚浮的走出桃华殿。 一路神游九天心思翻涌的回到白府,也不过正是辰时。 白桑一进白府,便有天师府的下人恭立在门口,向白桑传达白先天师的口令,白桑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脸颊,往父亲书房走去,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方才一路直冲居广宫质问迟宴,其实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一个答案都没有问出来。 白先天师的书房内,正中立着一座青铜绣金大鼎,大鼎之后,便是一张宽大的墨楠木桌,木桌之后,是一大片的木墙书架,上面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各色书籍手札,白先天师鬓角微白,正低头伏在案上细细地写着什么,桌上几本书籍散落,还有一壶茗茶散发着阵阵馨香。 白桑立在门口,低低的向白先天师行了一礼,口中唤了一句:“父亲。” 白先天师仿若充耳未闻,只沉浸在手中的一本札记上,良久,他才看到站在门口的白桑,低低喊了一句:“进来吧。” 白桑按照惯例,慢步走到父亲的案几之前,然后等待他如从前般问及自己功课以及昨夜大殿之上的那场闹剧之后,对自己的一番责罚。 不过此时白先天师只将一双睿智深沉又饱经风霜的双眼看向白桑,良久,他才无奈的叹一口气道:“坐吧。” 白桑抬眼看了一眼父亲,然后转身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晚上长公主殿下可有不愉之言?”白先天师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难得的关切问到。 “回父亲,并没有。”白桑老实答到,说实话,千秋公主找她一番夜谈,反而令她将原本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也许,被放置在她心底的那颗火药弹并非璃卫皇朝的“情敌”长公主殿下,而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云长斐,以及,现如今诡谲莫测的居广宫迟太子。 白先天师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转移话题说到:“再过一个月可是桑儿十五岁生日?” “是的。”白桑看向父亲,心头涌上一层暖意,记事之后白桑过的所有生日筵席,都是由九皇子、云长公子等人操办,父亲身为天师,南征北走的时日不比军功赫赫的各方将领少,平日里难得一见。母亲长期幽居慕宅,除了自己每隔三日的晨昏请安,也极少见面。现在父亲开口问及一句,便使得白桑心头大动,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流出泪来。 白先天师难得的露出一个为人父的慈祥笑容,沉重的开口道:“十五岁生日即为及笄之礼,过了这个生日,桑儿就是大人了,为父深知你从小聪慧敏黠,心思灵转,不需为父操心,但成人的世界绝对会超乎你的想象,桑儿,有的时候,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之前所经历的也未必就是你未来的景象,前路漫漫,唯有你自己才能支撑着你自己前行,懂了吗?” 白桑听完这一大段话,看着今日言行举止特别不一样的父亲,默默的点了点头,父亲说的话,自己未必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自己如今能得九皇子,平南世子等人的喜爱,仗着的,不过只有三分是自己天然成趣的小聪明小诡计,剩下的七分便是自己天师嫡女的身份,如果.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天师嫡女的身份犹如大江东去,那么,谁又能预计到最后的结果是碧落还是黄泉? 白桑的脑袋里快速的将思路一捋,然后面向白先天师郑重道:“父亲,桑儿有一事一定要向父亲禀明。” “哦?什么事情?”白先天师眉头一蹙,犹疑的望向白桑问到。 白桑定下心神,向白先天师一语道来:“迟国在璃卫为质的太子宴,习有一身上乘策术!当日在烟以楼堂室,他使的策术,连尉迟师兄、冥羽师兄都没有察觉,所以桑儿认为他的策术已在一等天师之上。” 策术外泄,被非天边族的外族人所习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算有幸习得,也会因为外族人天赋不足而难得要领。但是迟宴为异国皇权太子,身份特殊,加上策术向来被用于兵军战场,杀伐征战,所以白桑对此特别上心,直直将此事告之父亲,以免为将来埋下隐患。 白先天师眉目一滞,灼灼看向白桑,良久才淡淡说到:“我知道了。”说完又似想起什么似的,继而问到:“你与迟太子,已经来往到什么地步?” “啊?”白桑想起近日来数次与迟太子的交锋,包括昨晚承天大殿的请婚,以及刚刚才发生那出场景,不由的就低呼出来,“桑儿并无与迟太子有过多来往,不过之前烟以楼、花筑境见过几次,桑儿也不知道为何迟太子会在承天大殿忽然请婚!” 她一股脑儿的说完上面这番话,便将整个话语权丢给白先天师,对于父亲而言,如果他还没有要跳出来对这件事横加干预的打算的话,那么就说明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果然,白先天师淡淡开口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就静观其变,为父自有定论。” “是。”白桑定定的看了语焉不详的父亲一眼,然后走出书房。 此刻一轮骄日已尽数绽放,院子里翠绿油亮的金银栀子垂挂着一朵朵骨碌碌的花苞,白桑站在走廊屋檐下深吸了一口气,单薄的身影伫立在廊柱之下,一夜未寐的双眼仍是清透有神,淡漠的望着深墙之外那只势起而直冲向天际的鹰鹫。 一阵风吹来拂过白桑的面颊,白桑面色一变,又恢复到先前的灵转娇俏,她像只小猫似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便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大门之外整个璃卫都城,正因为一场盛大的流言而沸腾起来! ------------ 第十八章 千古渊源 璃卫国为颉仓大陆上屈指可数的兵事强国,一千一百多年前,璃王大帝势起于大陆南面延绵不绝的明骏山脉,以一支人数不过三千但快如闪电势如疾风的骁勇军队异军突起。 相传璃王大帝身高七尺,双眼如炬,一双巨臂力大无穷捶墙可破,加之骁勇善战,兵术卓然,起军之初便有摧城掠地风卷残云的气魄。 当时还只是盘踞在颉仓大陆东北一带的璃国部族,在璃王大帝的带领下,首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北面上兮国的边关重镇,掠得三座城池和四条阳关主道,极大的扩充了原本以游牧而居的璃国部族的版图。 当然,上兮一战,只不过是璃王大帝突破疆土的第一步。在接下来的这一年里,璃王大帝率军四处征战,收复各小藩族部落,叩扰小国边关以扩充奴隶粮食和兵器,所到之处,血戮屠城,尸殍满地,寸草不生。 同年严冬,璃王大帝带着丰富的粮草武器,携五千战士南向进攻位于迟昼海侧的强国迟昼国。大战伊始,天边升起幻象,接连数日,天空之中蔓延着鲜血似的团团红云,一路从明骏山脉的陡峭山峰翻滚至颉仓大陆西南方向的梅荮归林,那里的深山老林里,游居着颉仓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上善天边白族。 一时间,流言惊雷而起,一向被颉仓大陆百姓视为异族的白氏天边族被指勾结璃王大帝,意图逐鹿颉仓,巫蛊众生! 璃王大帝甫一派出战帖,迟昼国便早作准备,积极应战,饶是如此,在天生神力的璃王大军的强力攻击之下,迟昼国的战士竟如秋收麦穗,节节败退,大战开始不过半月,五万迟昼国大军便被斩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龟缩在迟昼国第一边关重镇--迟木城的高墙之下,动弹不得,只能堪堪等着迟昼国后援军队的到来。 雪上加霜的是,迟昼国东南部迟昼沿海的雪华峰上有上古蛮族遗留下来的雪华栈道,此刻竟被璃王大帝秘密得知,一夜之间,璃王大军由雪华栈道长驱直入,如猛虎般直扑迟木城,腹背受敌的迟昼军战士负隅顽抗,但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再也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璃王大帝大势而起,一路见神杀神见鬼杀鬼,一时间,迟昼国内竟无一人能挡,国境之内犹如刹面修罗天降,一片血色蔓延,直如人间地狱! 这场战役引起了整个颉仓大陆的恐慌,北部的上兮国,西部的千泽国,大陆中部的云开国皆派出援军,以期能遏制住这一场天地为之变色的大屠杀! 只是,三国援军还未抵达迟昼国疆土,远方的斥候便传来战争已经停止的消息。迟昼国以割让十座城池为条件,换来了整个国家苟延残喘的机会,而这十座城池,相当于迟昼国的半壁江山。 时光斗转,月动星移,由天垂降的风霜雨雪一次次洗刷着千百年前的那道罪孽,毕竟,再深重的沟壑也会被风沙抚平,再凄惶的惨叫也会被吟颂分割。璃王大帝一手创立的璃卫国千百年来屹立不倒,赫然立于这片大陆之上,成为大地之上最为强劲的权力象征。 而当初那个血肉铺洒的受害国--迟昼国,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更迭,成为了至今仍旧势弱的迟国,以低垂的姿态长久的立于璃卫国的泱泱疆土之侧,一蹶不振,便是如今,也有在璃卫盛都已经十二年为质的迟太子宴为例,颉仓大陆的百姓也并不为怪。 胜战过后,璃王大帝便在大陆东边建起都城,筑造陪都,改国号为璃卫,开始了它长达千年的霸权统治。 在这期间,外传梅荮归林的天边族上善巫女---白若心属璃王大帝,带动部分族人,入主璃卫后宫,成为璃王大帝的侧妃,如此形势之下,颉仓百姓更是断言,璃王大帝能有如此破军之势,便是天边族向来神秘莫测无人能以撼动的策术的功劳,这流言一起,便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颉仓百姓私下里对这天边异族更是怨声载道,但又敢怒而不敢言。 渐渐的,随着朝代更迭,风起云落,天边族渐渐脱去外族袍服,融入璃卫国,并在璃卫国成立天师府,以运用和教授璃卫朝皇子策术的功用,慢慢成为璃卫国的大家世族,天下之大,王者为尊,依附着璃卫王朝这座权力大树,天边族也渐渐被颉仓大陆上的百姓所接受。 画面一转,千年已逝,苍天之下不乏兴盛荣辱的悲欢离合,璃卫皇朝平息乌疆内战之后第一场盛宴的翌日中午,雪花般的迟国烫金公文便飞入璃卫都城处理邻国文书的言谏司,言谏司的官员挑开那一道道犹带着南边潮湿盐腥味的火漆,眉间一皱,然后将所有公文扫入一个箱子,命人抬起进宫觐见璃卫大皇。 迟国在璃卫国为质十二年的太子迟宴,在即将期满归国的前一年春,其母妃---迟国沐雅氏雅贵妃,因病薨逝,享年四十七岁,五月二十一日,迟国举国发丧,雅贵妃被追封为穆德贤王后,灵枢将被皇军护送于雪华峰皇陵入葬。 而这些讣告公文,便是强请璃卫大皇钦下谕旨,允许迟国太子迟宴提前归国,参加穆德贤王后的葬礼。 勤政大殿之上,璃卫皇朝的大家臣子正吵闹的不可开交,支持和反对迟太子现在就开道归国的臣子各占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则保持中立,但同样也讨论得不亦乐乎。 歪坐在龙椅上的璃卫大皇默不作声的看着底下沸腾喧闹的场景,眉头涌现出一丝焦躁的不耐,他挥了挥手,底下众臣便停下唇枪舌战,偃旗息鼓的等待大皇示下。 璃卫大皇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转向一旁坐在太子榻上的璃卫太子,淡声道:“太子可有何见解?” 龙颜微怒之下,璃卫太子顶着一张略显平庸的脸,讪笑一声道:“迟国大弱,纵使放了他回去,也必是匍匐而归,父皇无需多虑。如此次父皇以维和两国国祚为名,更能显得我朝虚怀若谷,荣尊大气!”说罢,他又好像需要那部分支持迟宴归国的朝臣的肯定一般,朝大殿之中虚空一笑,然后兀自坐了下来。 三朝元老裴将军白胡子一吹,便对璃卫太子叹气起来,璃卫太子与迟太子向来相从甚密,此番如此袒护,也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他这番言论同时也显示出他太过温善,优柔寡断且极度缺少杀伐果敢,实在不是上好的治国之材。 裴将军心下腹诽,但嘴上也没说什么,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睛只看着璃卫大皇,等待大皇的最后旨意。 “胡福禄!”不怒而威的声音从璃卫大皇的口中溢出。 “在。” “拟朕的旨意,着迟国在本朝为质的太子迟宴回国三个月,参加其母妃发丧,三个月之后,如人未归,居广宫满门抄斩,璃卫对迟,下战帖!”幽幽的说完这些话,璃卫大皇便在纷纷咋舌的众臣注视中走向后殿,只留给众人一个底部绣着蟠龙的金黄袍角。 ------------ 第十九章 云长公子 璃卫大皇旨意一下,内宫近侍便匆匆前往居广宫颁布旨意。稍刻,迟太子收拾车队,带领一百随身武卫和一百璃卫武卫,从云林主道策马往璃卫南向陪都急急赶去,从那里转上弥夷官道,再往南快马加鞭十几日,便能抵达璃卫国和迟国边界。 牵一发而动全身,迟太子在璃卫盘踞十二年,所根植的势力也甚为庞大,暗潮汹涌之下,数十名向来与居广宫有往来的氏族公子带领自己的近身武卫,以商贾游学之名,在一夜之间,便蔓延分布在弥夷主道必经的十几座城池,为迟太子的到来一一打点,当然,这些都属于暗地操作,璃卫皇朝上层无一人得知。 居广宫武卫被抽走小半,还剩下二百名武卫和二百名下侍侍女在居广宫留驻,翘首等待着他们至高无上的迟太子能如期归来。 整个璃卫权贵上层,对迟国太子的短暂归国都不以为意,他们仍旧纵情在声色犬马的筹谋策划中,以立于璃卫强国的制高点睥睨天下。 从璃卫禁宫轮岗结束出宫的云长斐,一身禁宫首领侍卫的玄银武服,一出正宫门便翻身而上一匹骏马,往云长府赶去,他的表情带着一丝严肃和肃穆,全然没有往日的淡雅。 从云长府前院来到后方的青松别院,一路上其他别院里面色恭敬的下人都急急行礼躲开,唯恐避之不及,刚行至别院门口,在那里等了云长斐很久的一名书童面上一喜,立马往前几步来到云长斐身侧,急色道:“七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在里边发了可久的脾气了!您待会儿可当心点。” 云长斐挑起眉毛向院内看去,并不说话,长腿一迈便来到了别院里面。 青松别院是云长斐所居住的宅院,因他喜幽静又好松竹,故整座别院望去皆是翠绿挺拔的松柏,青松别院的名字由此而来。 此刻,青松别院宽敞的院子里,跪满了一地长期服侍于青松别院的下人女婢,云长老爷一张略显苍老的脸此刻怒意毕现,胸口起伏喘着粗气,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此刻好似已经骂累了,嘴里并没有说什么。 “父亲!”云长斐站在门庭处扬声一喊,便稳步走向云长闵德,原本还盛气凌人的云长老爷仰脸一看,气势立时就低了三分。他缩回几丝方才眉眼间那道难以自持的愠怒,犹作生气的侧身而立。 云长斐眼角淡淡的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又向跪了一地的奴仆看去,只见跪在最前面的别院管家李木,一件木绿色的锦袍袖口处被划拉了一个口子,脸上一道血口,发髻也有些凌乱。 云长斐好看的眉头一皱,转向云长老爷道:“发生了什么事?” “哼,什么事?”云长闵德双眼一瞪,转向云长斐气急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啊!?” 云长斐纹身不动,清锐的双眼只是淡淡的看着云长老爷,一语不发。 云长闵德见云长斐如此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你这个不孝子,昨夜在承天大殿上,大皇好不容易才下旨赐婚于你和长公主,大皇钦赐合婚,这对于我们云长世家来说,是多大的恩宠!又是多少将门虎子,氏族公子求也求不来的。你倒好,为了一个天师之女便三更半夜滥用职权前往千竺宫质询长公主殿下,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嘛!?”云长老爷一口气说完,竟似喘不上气般一手抚顺胸口,一手架住自己的腰际,旁边侍立的一名女婢急忙上前扶住他。 云长斐望着如此作势的父亲,眉眼间快速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厌恶,然后他风华清雅的面容一肃,低越的声音流出:“父亲言重了,昨夜千竺宫一事,我已经向大皇和长公主表明实情.”话未说完,云长老爷便劈头盖脸的一顿接上,讽刺道:“表明实情?你做出如此越矩之事,自然是已经大大的向大皇‘表明’实情了,早前你和天师府小女来往密切,为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埋下如此隐患!” 云长老爷越讲越是兴起,此刻正是盛怒,当即口不择言道:“白氏天师府千百年前即为巫族,族中女子向来放纵形骸,你且看她这才几日,便引得洛小王爷,迟太子等人为她求情请命,谁知道她使的是哪方面邪门歪道的策术・・・” “父亲!”云长斐向来涵养良好的面容已经黑沉一片,带着让人胆颤的怒意,他一字一句顿声道:“父亲请务必讷言自重,白氏天师府同为璃卫世家长族一派,盛誉于皇权之下,父亲此语,可是将璃卫皇朝一道喷诘?!” 云长老爷将眼睛睁得老大,直直的看着云长斐,如此经云长斐一提醒,他这才悔悟自己言中有失,面上闪过一丝悔意,但他强撑着面子,正要再开口几句,就见云长斐面色一沉,一番话又被吓退的咽回肚中。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明明是用自己的血水养成的骨肉,但自己反而从骨子里对他感到一丝敬畏。 “昨夜大宴之后,父亲与祖父,叔父们一道出宫,上兮国前来璃卫进贡牛羊粮草的济木格小领主酒醉在御花园闹事,此事我已呈报祖父知道,父亲若还有兴趣,请尽管前往主院与老太爷对质。”说罢,云长斐便袍服一敛,转身向院内走去,只留下气势孱弱的云长老爷孤单一人矗立在庭院之中。 找老太爷对质?他,还没那个胆子。边想着,云长老爷便重重一哼,一张心事重重的老脸似乎又苍老了几岁,他用力一甩侍婢扶着他的手,快步走出青松别院。 正要走出大院门口,身后便传来书童肖易清脆冰冷的声音:“七公子有令,刚才老爷说的那一番话,若有一字飞出这青松别院,你们所有人的尸体就会被扔到后山喂狼!” 此言一出,底下跪着的奴仆婢女皆是面色一白,惶恐的低下头急忙称是。而站在门口的云长老爷更是心头犹如大锤一击,面上血色退却,他猛的转头看向翠墨松柏之下一身银色劲装长身迈入大门的云长斐,一股蚀骨的凉意从脚底窜上心头,这一刻,他对这个自己寄望最为深厚的儿子忽然感到那么陌生,陌生到让人绝望。 云长老爷如同失了魂魄般踉跄而出,他那颗“砰砰”跳动的心,久久难以平静。翌日,云长府便传出消息,璃卫朝南部镇侯使--云长世家云长老爷突发暴病,缠绵病榻,故辞去南部镇侯使一职,由其子云长世家七公子--云长斐世袭。 ------------ 第二十章 千重田猎 春意阑珊,初夏晚晴,璃卫国的春天总是那么的短暂,短得好似一尾细小的鲈鱼,才划过你的指尖,便“嗖”的一下悄然不见。 每年的五月十五日,发迹于璃卫国西部图桑溧水一带的平南王世子--平南宇,都会在盛都卫水源头的千重草原举办一次田猎大会。说是田猎大会,其实是邀请所有世家贵族中家贵权重,风华正茂,意气正盛的一帮贵胄子弟,千金贵女一同嬉戏游玩,名义上是再次尝尝先祖千百年前以草水之地游牧而居的生活,以求达到忆苦思甜的目的,实际上,每次田猎同行的数百架满载鲜果美酒肉食的马车,显示着这不过又是一次贵族子弟纵情声乐,逃离皇城之下皇权压迫的释放。 近年来,璃卫皇朝后宫、皇子、一部分王族诸侯过得穷奢极欲,肆意挥霍,已经在外开衙建府的太子、五皇子、六皇子更是极为热衷兴建宫府官邸,挥金如土。加之近几年进贡粮食牛羊马匹的北部几大藩族部落几番遭遇病灾,好几个部落几乎就要灭族,大大的削弱了璃卫皇朝的国库,如此一来,亏空的数目便由最底层的百姓口中苛捐杂税而来。好几年了,璃卫边城最低下的劳动阶级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璃卫军队搜刮走他们最后一口存粮时往地上啐一口,然后恶狠狠的暗骂一声。 底层百姓民怨载道,皇权上层为平民怨,颁布一系列法例用以牵制这些王公贵族出格的行为,当然,治标不治本,贫富差距犹如银河鸿沟的情况下,璃卫皇朝的掌权者仍旧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一双眼睛放置在颉仓第一强国的那个响亮的名号上,熠熠发光。 而老巢位于溧水一带的平南王府则不然,他们坐拥着璃卫国最为丰饶肥沃的一片领土,有平南王府几百代几千代后族都取用不尽的粮食矿藏。 况且平南王府近几代王世子都十分精通商演之法,并以此为荣,自成一派。平南王府向来有着“璃卫第一金王府”这一称号,足见其财力深厚,钱权霸起。 离田猎大会举办还有三天,夕荷便带着几名侍婢帮白桑收拾去参加大会的袍服衣物、盥洗用品、香料书籍、锦被裘毯、珠玉发饰等所有要用到的东西,等到准备停当,所有的东西也满满当当的装了一马车,而相较于其他贵女,这还算少的。 此刻,白桑一身碧玉对襟宽袖居家长服,正双腿屈起坐在水廊的花木长凳上,她的发髻里斜斜的刺着一枝羽灵琅细珠小簪,清风一吹,铃铃铛铛,一时间衬得她一张脸更是灵俏动人。 夕荷站在院子里定定地往白桑看去,良久才回过神来,七日前承天大殿上,小姐心仪已久的云长七公子被赐婚,她自己则被洛小王爷和迟国太子求婚,当夜,小姐又被长公主扣留在千竺宫直至夜半才回府,一夜未寐,次日一早又火烧似的冲去了居广宫,失魂落魄的回来紧接着就被老爷叫去了内书房。 虽然不知道这期间小姐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小姐的精神一定受到了重创,当天晚膳时,侍卫阿精随口说了句迟太子被遣归迟国参加其母妃发丧一事,小姐一听,便眼中一动,扔下还没吃了几口的碗筷就回了房。 更甚的是,当晚还未入夜,云长府就传出意味不明的公告,云长公子当日并没有夜闯千竺宫,而是去御花园平息上兮国小领主酒醉闹场一事,一时间,盛都之内众说纷纭,但最后的言论还是倾向了云长世家发布的那番言论之上。 此后两天,小姐的脸上也很少有平时堆满眼角的笑容,常常是眉头微蹙的苦思表情。 夕荷心里带着几丝担忧,她挽起裙角走上台阶,然后站在白桑身边,轻声道:“小姐,东西都收拾好了。” 白桑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夕荷,直到快把夕荷看得鸡皮疙瘩都要立起,忽然一张脸皱起好似咬到柠檬,她“嗖”的一声窜起,然后像只八爪鱼般手脚卷在夕荷身上,一边嘴里“咿咿呀呀”蚊吟不断。 夕荷忽然心头一放,脸上不由的就笑了开来,服侍白桑十年,虽不敢说自己已将小姐心思全部摸透,但此番小姐心头郁结已散却是可以肯定的。 仔细想来,这已经算是小姐郁闷最长的一段时间了,夕荷嘻嘻一笑,将白桑锢在她身上的手脚扳下来,然后笑到:“王厨昨日又做了几色新的糕点,巴巴的送过来献宝但被小姐拒之门外,这次田猎又有七日,他说得备足存货。” 果不其然,白桑立马睁开一双微微发光的眼睛,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道:“走!去厨房!” 当夜,平南王府派人送来正式参加千重田猎的拜帖,白桑在暖黄色的烛灯下看了一眼那张赤红烫金的帖子,然后将它掩在一堆青色书皮的手札之下。 三日之后的一大清早,晴欢主街上盛况空前,在金主平南王府的号召下,璃卫都城的王公贵胄齐齐响应,一时之间,璃卫盛都万人空巷,成群的百姓蜂拥到主街街侧想要一览这些万人之上的天家风采。 田猎队伍浩浩荡荡的延绵四五里的距离,璃卫皇朝蓝底金丝悬铃花纹旗一马当先,矗立在队伍最前面,金纹锦蓝底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迎风飘扬。 往后,则是洛王府的西北狼烟旗,玄墨黑的旗底上刺着灰蚕丝的狼烟图,一具狰狞可怖的狼头正昂然嘶吼。 白府的马车并没有和其他贵女一样被安排在车队中部,而是与平南王府、文昔氏族的马车一起紧随在九皇子、十七皇子和其他几位皇子之后。 此刻,队伍的首端正热闹非凡,高低不同的笑声从一架看上去极为坚固宽大的马车上传出来,白桑被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二人叫到了洛小王爷的马车上,马车上还有十七皇子卫全,以及两名侍婢,纵是统共坐了七个人,车厢内看上去仍是十分宽敞,车厢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狐绒毯,最里边还有个四层檀木书架,车厢里洋溢着一缕松竹香味,清冽古朴倒也十分好闻。 五个人围着一个四方木几坐着,几上除了摆着一壶馨香四溢的茗茶,几碟糕点,另外还放着一张千重草原的手绘俯瞰图。 洛小王爷办事极其严谨又按部就班,自他回盛都之后连续三年参加千重田猎,每次都是严阵以待,每每都要猎得虎豹狼狐等好头彩方才罢休回盛都。 众人深知洛小王爷骁勇好强又不服输的性子,钦佩之下此刻也与他一起研究起地势图,承天大宴之后,宫中局势愈发明朗,似乎九皇子荣登太子宝殿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平南世子、文昔公子等这几位九皇子派系下的臣子,自然是意气风发,无人能挡。这次田猎,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六皇子卫旭以及八皇子卫凌,在接到拜帖后居然不似往常一口回绝,而是马上回帖答应一同前往,愈发使得九皇子这边的众人志气而起,直言要将他们在田猎中“杀”的片甲不留! ------------ 第二十一章 裴大小姐 一大队人马足足行了一整个白天,方才来到坐落于明骏山脉南侧的千重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白桑甫一跳下车,便被眼前这景象攫住了双眼,低绵起伏的玄青色山脉蜿蜒不绝目所难及,草原绿油青翠好似上好的锦毯,几处溪水犹如玉带般穿插在草原之上,彷如银线织成。 平南世子十年前就开始筹划田猎这一项目,但因为年纪限制的关系,白桑这次才是第二次参加,去岁来过一次之后,白桑便对此处念念不忘,流连忘返,天下山水辽阔广远,此处星垂平野,山峰不绝,顿时能让人产生天地悠悠,怆然感动的情怀。 数十名皇子、世子、王公贵族等互相打完招呼,便一一回到自己的营帐,相约好第二天便早起狩猎。 白桑的营帐,倒还是与列位贵族千金们在一处的,九皇子在众人行礼道别时,派十名近身武卫一同护送白桑回千米之外的营帐,加上本来从白府带出来的十名武卫,白桑便“浩浩荡荡”的携着二十人小分队往营帐快步走去。 此刻草原另一侧的营帐处各位贵女们也刚下了马车,叽叽喳喳围在一团,一眼望去着实珠围翠绕、桃红柳绿、艳光潋滟,众女见白桑等人乌压压的一片走过来,一时间都不再说话,她们抬眼一起看着被皇家武卫团团护住的白桑,眼睛里神色各异,意味不明。 为首站着的裴将军府大小姐裴嬿,半年前即被钦定为九皇子正妃,只待今年入秋,便以凤冠霞帔,入主九皇子府殿,成为九皇子妃殿下,身份颇为显贵,只见她秀眉一挑,便向着众人道:“不过仗着有几分皇宠,便如此作势,本小姐最看不惯如此行事。”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众女耳中,其中几名妙美女子立即低低的笑了起来。 裴嬿和白桑同属将门,裴嬿祖父裴老将军与白桑的外祖父木老将军同拜当朝一品大将,加之二人年纪相当,裴嬿又是将门之中容颜绝美性格出众的女子,故少时两人名字常常被摆在同一个台面上,但久而久之,不知为何技艺并不出众容貌也不过称得清丽二字的白桑却风头愈盛,不仅在众皇族世家之间如鱼得水,连在民间百姓口中,也赞誉有加。 哪怕是有准九皇子妃之称的裴嬿,向来都要在九皇子等人面前,避让她几分。 众女都知道裴大小姐心里揪着一口气,但此时她说出了众人的心思,便一个个都不置可否,同气连枝的齐齐盯着几步之外的白桑。 只见白桑挥退了九皇子派来的十名武卫,又向前走了几步,对着众女绽放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声音清脆铃铃而道:“裴姐姐好,几位姐姐晚上好。” 平南世子的田猎活动只邀请盛都之中十六岁以上的贵族女子参加,白桑尚未及笄,算是个例外,此刻她称所有在场的少女一声姐姐倒也没有纰漏。 白桑睁着一双清亮眼睛,直直的望着她们,裴嬿见状,忽然就缄默不语的往自己帐内走去,不知为何,自己忽然就失去了言语寻隙的兴致,闷闷的收起袍服便掀帐入内,其他少女虽然感到奇怪,但也一个个跟着慢慢回到自己的营帐。 白桑双眼眯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夜幕上繁星密布,颗颗闪烁好似要掉落人间,白桑深深吸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然后提步迈入自己的营帐。 夕荷早已将帐内收拾妥当,从府里带出来的所有细软物件都被有条不紊的放好,白桑一入帐,夕荷便笑嘻嘻的迎了上来,一边道:“还好多带了一床蚕丝羽被,今年夏热,本想着就少带一床,没想到草原的夜晚还是寒凉。”说完一边卸下白桑身上披着的一袭用以抵挡夜风的轻纱披风。 “小姐,明日一早九皇子,世子他们就去狩猎,小姐要随行吗?” “不去了,睡大觉。”白桑连打了几个哈欠,一边往床榻走去。 夕荷闻言随即一愣,去年此时,小姐早就兴奋的试上自己的戎装,只等着第二天去草原上骑马,今晚怎么如此淡然,夕荷疑惑的摇了摇头,只好道:“洗浴的热水准备好了,小姐洗漱下早点休息吧。” 雕花木屏风后的浴桶热气氤氲,还散发着玫瑰花香,夕荷向白桑一礼,然后退出营帐去众帐后方的厨帐取热在那里的奶酒。 所有的营帐都像个小包子似的堆在一处,贵族少女们的营帐则多花了小心思在装饰上面,还不时发出阵阵熏香。每座营帐八角都有一名武卫侍立,八人一队的武卫也在四周密切巡逻,布防十分严密。 夕荷一人正在营帐之间游走,便听见前方几个营帐之外传来一阵喧闹,夕荷脚步一顿,便驻足在那营帐之后,细细的听了起来。 “放肆!本小姐说要出去走走,你们谁人敢拦?”仔细一听,却是裴嬿的声音。 底下跪着行礼的一名巡视的武卫首领尽职道:“回裴小姐,六皇子有令,戌时之后,各营帐人等不可随意走动,更不能靠近皇子营区半步。” 裴嬿一听是六皇子下的命令,面上不禁闪现出一丝复杂奇怪的神色,“六皇子?本小姐现在要去九皇子的营帐,你尽管如实向他禀告即可!”六皇子虽为太子同袍,但本身不得宠,加上现在太子势弱,他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众侍卫只道裴大小姐是迎高踩低,瞧不起六皇子下的命令。 那几名侍卫一听,面色讶异,但谁也不敢惹怒这裴家千金,裴嬿见他们不动,更是面上带着几分得意之色,领着几名女婢快步往皇子营帐走去。 夕荷站在营帐后唏嘘不已,只叹这裴家大小姐也太过任性而为,不知道以后会酿下如何大错,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不少,取了奶酒之后,便折道又飞速的往回走,一掀开帘幕,见白桑已经换上一身蚕丝锦的睡袍,一头墨发披散着坐在榻前,手里还握着一本书札。 夕荷将奶酒放下,倒了一小碗,然后给白桑送过去,感慨道:“小姐最近可真用功。” 白桑接过小玉碗,眼睛却还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小札。 夕荷踌躇了一会儿,便把刚才碰到裴嬿强行要出帐的事情向白桑说了一遍。 “哦?”白桑这才将眼睛移开,看了夕荷一眼道:“是嘛?”夕荷在白桑眼睛看到那如狐狸般忽然闪现的精光,心里抖了一抖,不自觉的便后退了一步。 果然,白桑立马就涌现出一抹好似大叔叔诱拐小姑娘的表情道:“今晚一定有一场好戏,夕荷,到时候你陪我去看!”说罢,白桑便手脚并用的将身前的书全推到一旁,细细的喝起奶酒,咬着一旁一早就备着的桃花糕。 夕荷双目发黑,在心里不停腹诽道:还以为小姐转性了,果然自己的直觉不可靠。 微微叹了口气,夕荷便跑过去帮白桑收拾那些散落的书籍,其实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六皇子的命令,除了裴大小姐没放在眼里,连她一个小小奴婢,也没有放在心上。 ------------ 第二十二章 大营失火 白桑与夕荷在营帐里坐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外面皇帐方向响声云动,透过帐布能清楚的看到外面火光冲天,一片赤红,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忽然响起,直如鬼魅嘶吼,十足恐怖。 白桑清眸一闪,像只小豹子般一下从榻上弹起,然后往帐外走去,“小姐。”夕荷心头一跳,然后迅速拿了轻纱披风跟着白桑一同走了出去。 只见远处九皇子等人的皇帐四周浓烟滚滚,草木翻飞,翻腾的火光将天边照的有如白昼,黑色的人影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一时间人仰马翻。所有武卫飞速整合而起,一名武卫统领大手一挥,井然下令,立即有十组八人小分队前往千米开外的马厩处取水。 剩下的武卫则无视滚烫的火舌,皆以大裘浸水,然后整个冲入滔天的火场之中。 白桑站在百米开外,便觉得热浪惊人,焦烟刺鼻,她的双眸在火光之中倏忽变得冰冷,连身体也不自觉的微微抖动起来。身边,大批的武卫下侍拿着水桶木勺飞快的从她身边别身而过。 “九皇子,快!九皇子还在里面!”裴嬿一身原本火红的雏凤鸾锦衣此刻已被火舌舔舐的破烂不堪,乌黑难辨,一张绝美俏丽的脸此刻也被草木灰覆盖的极为狼狈,她站在营帐之外,声音好似鬼哭,一下一下的扣着众人的心弦,照火势判断,最先起火的营帐必然是九皇子帐下无疑。 白桑拉着夕荷的手臂往旁边人流少的地方一站,然后继续探头向皇帐方向看去,她的心头警铃大作,不自觉的就担心起来。此刻夕荷早就吓得面色苍白,她紧紧的拉着白桑的手臂,瞪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下侍婢女都在火光中哭天喊地的打滚嚣叫,火势蔓延的十分迅速,一转眼,便有几个鲜活的生命厉声一喝,然后葬身在横空落下的巨大梁木之下。 “小姐,你看!”身后的夕荷忽然欢喜的叫了出来,只见她手指之处,几名武卫正从已经烧得焦土一片的火海中扛着一人急冲出来,细细看去,那人脸上也已是焦黑一片,血肉飞翻,原本穿着入寝的淡金色袍服也已被烧得破破烂烂,难以蔽体,他的身上血肉模糊,难见一块好肉,烧得滚烫的铁钉和尖木刺得他满身都是!但,更为恐怖的是,他被武卫折身扛起,而一旁本应垂挂的右臂,竟失去了踪影! “啊!”夕荷在看清失去右臂的九皇子后低呼一声,双腿一软便要倒下。 “走!”白桑捞起夕荷,快步往火场方向跑去,夕荷呆愣愣的看向白桑,只见她的面上,升起一股让人可怕的肃然之气。 这火势来得快去的也快,连绵的十几座皇帐全部燃尽,火势便也慢慢下去。半个时辰前还旌旗翻飞,金光潋滟的皇帐此刻一下被夷为平地,所有武卫的银色盔甲都被烧得一片乌黑,四周风声鹤唳,天翻地覆。 方才那名下令的统领又是一番下令,得令的武卫即刻整合队伍,大部分被派遣前往世子、贵子处营帐守卫,小部分则开始清点伤亡人数,然后把那些烧得焦黑的尸体或者半死不活的奴仆扔到一旁的板车上。 那武卫统领坚毅沉稳的目光一扫,然后微微的点了点头。忽然,他精锐的眸光一扫,便看到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白桑和夕荷。 只见他目光一顿,双眼闪过一丝讶色,然后提步往白桑走去,待走到白桑身边,定定的行了个军礼,然后抱拳道:“九皇子殿下等人已经被送到平南世子营帐,”顿了顿,他的面上又闪过一丝犹豫,下面一句话卡在喉咙,半天也没有吐出来。 白桑凤目一扫,面上冰寒的冷声道:“有什么话快讲!” “没,没什么。”那统领略一啜蹑,一句话又被吞回肚中。 白桑扬眉冷冷看了那统领一眼,然后快步往平南世子帐内走去。平南世子、文昔公子的营帐都在皇帐的西处,隔了一条三米见宽的小溪,这边火势浩大,他们那边的营帐所幸并没有被波及。 此刻,平南世子的营帐处人声鼎沸,不时有下侍侍女端着药匣水盆进进出出,随行的几位太医署医官全部被请入营帐,营帐内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凄楚叫声。营帐之外人影交叠,侍卫层层云立,仔细看去,全部都是九皇子身边常年侍立的武卫。 白桑急急的往前走去,刚一走到大帐门口,那武卫便面容一肃,长枪举起,刺向白桑以作设防。 “是我!”白桑一声低喝,面容在高举的火把之下清冷如白莲。那武卫见是白桑,手上动作一滞,与另几名守在帐前的武卫互相交换了下眼色,然后便放下手中长枪,一边挽起厚重的帘布。 草原上萧瑟的夜风夹杂着一股草木焦灰的味道传入大帐之内,转过外面以兽皮织成挂着一把弓箭的照壁,白桑和夕荷一个旋身便来到了大帐之中,平南世子的营帐还设有一个后帐和两处侧帐,功用各不相同。 此刻,用以休憩的后帐处低语重重,几名医官探讨的声音不时传来,几名侍女托着几盆血水正急急出帐。 宽敞的外帐之内,洛小王爷,平南世子,六皇子,八皇子及裴嬿等人正满满的站了一地,两侧,还站着各八名九皇子麾下最为精锐的武卫。 垂幔翻滚,闻声而动,众人听到白桑入帐的声音,齐刷刷的都向白桑看去。 “什么情况?”白桑面目如同上古冰川,她快速向平南世子走近几步,快语问到。 时光如流箭般呼啸而过,一时间,这天地经纬,宇宙洪荒,皆如魑魅魍魉般一击洞穿。绝望漂浮如森森白骨,灵魂呼喊如杜鹃啼血,大帐之内一时噤声,白桑脑子只剩下荒漠般的萧索空凉。 围着一件雪花裘的裴嬿面无表情的向白桑走近几步,只见她眼角飞速闪过一丝阴狠寒芒,殷红的嘴角满是不甘愤怒,她倏忽挥起手掌,掌风凌厉便狠狠往白桑煽去,这一动作,极其快速,手掌挥起的掌风吹起白桑耳际的发丝,白桑心头一动,正要后退一步,不期然身后竟被两双有力的大手锢住! “啊!”的一声,夕荷的叫声一下响彻整座大帐。 电光火石之间,那进攻力十足的手掌便要贴住白桑的脸颊,裴嬿自小习武,基本功扎实,此刻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此刻她眼角黑沉,这一掌满脸的志在必得。 被两名武卫锢住的白桑身形纤毫未动,双眼眸光如雪,她看着裴嬿那下一秒就要贴近自己的手掌,心中迅速一动,只听一道十分低微的“咔嗒”声响起,裴嬿手势一落,竟生生的偏了半分,马上就要从白桑一动未动的脸颊擦过,就在这同一瞬间,耳边便传来裴嬿的一声娇喝,众人偏头看去,她的一只手臂已被飞步上前的洛小王爷一把捏住,然后整个身子被狠狠的甩了出去。 裴嬿旋身倒地,手肘碰到地上忽然迸出一声骨头开裂的脆响,只听她低哼一声,额间立即曝出颗颗大汗。 一旁的六皇子双眼一怔,正欲发作,便看见平南世子一双眼睛从白桑面上扫过,然后看了倒在地上的裴嬿一眼,幽幽说到:“事情真相还未查清,容不得你这么冲动,来人,快带裴大小姐去别帐查看伤势如何!” “是!”两名武卫和两名医官轰然领命,然后一把将裴嬿架起。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 ------------ 第二十三章 口诛笔伐 “慢着!”白桑独身立着,此刻,方才架住她的两名武卫已经在平南世子的示意下松开了双手。白桑面目清寒,双眼凌厉犹如冰珠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面容向着瘫软在两名武卫身上的裴嬿身上,待这句话说完,她的眼神又往六皇子,八皇子及平南世子脸上一一扫过。 此时的白桑,全然没有先前在大家面前娇俏灵转,又古灵精怪的模样,她表情森寒,犹如远古天山上茕茕独飞的犀利白凰。 裴嬿脸色苍白,汗如豆大,明显疼得厉害,但她却拼命忍着,冷哼一声道:“怎么回事?你天师白府的武卫中混入了佞贼,意欲刺杀九皇子殿下!本小姐还想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便如惊雷炸地,夕荷一惊,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双眼睛已经布满惊惶。几位皇子及平南世子皆面色一顿,眼中闪现出几丝失望的神情。 白桑脑中闪过九皇子断臂的情景,心头忽然涌起一番酸涩,风头正劲的九皇子如今痛失一臂,不知道对他的意志将会是多大的打击。九皇子对自己向来宠溺,若说自己对他完全没有敬爱之情,那是绝不可能的。 白桑双眸一闭,然后又缓缓的睁了开来,此刻,她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眼眶里气若氤氲,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圆睁的望着几位皇子和平南世子,哑声道:“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下,她的脸上又恢复到之前在众人面前无害又楚楚可怜的样子了。 平南世子摇了摇头,低低的叹一口气,正要说话,便听见洛小王爷开口道:“此事还未查明,何苦就先咄咄逼人。”洛小王爷面容俊雅,声音雄厚,一双雄鹰般的眼睛意有所指的看向六皇子和八皇子。 六皇子瘦削狭长的脸颊闪过一丝阴鸷,他深深的看了眼洛小王爷,冷笑一声开口道:“九弟被刺之前确实喊了一声白姑娘的名字,现在刺客已被烧焦成几具尸体,乌黑难辨,只要等一下武卫盘查好各个帐下带来的人数即可,洛小王爷何必急着护短!”他的声音扁平黯哑,好似湿地爬过的小虫,让人心无好感。 洛小王爷俊眉一蹙,正要发作,便见平南世子向前两步,隔在六皇子和洛小王爷之间,劝说道:“六皇子,小王爷,各位请稍安息怒。九皇子在微臣举办的田猎中受此重伤,微臣难辞其咎,责罚难逃,现在只待揪出贼人,届时微臣和佞贼都会被一起交给大皇判处,微臣必然自请其罪,请命重罚!”他的眉眼间满是悲恸之色,满满的都是护主不周的懊丧和自责。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八皇子瞟了平南宇、洛小王爷及白桑一眼,淡淡道:“抓出刺客必不在话下,这是当前的首要任务,此后要杀要罚,有关联者,一个也不会落下!” 白桑面色苍白,双眼盈水,心底里却在快速的盘算起来,六皇子口口声声刺客出现在自己府中带出来的武卫当中,这一查便可。但是,自己所带出来的十名武卫,全部都是在白府侍卫十年以上的武卫,再一细想,裴嬿今晚的行为举止颇为怪异,而偏偏又被夕荷撞见,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天成了一点,怕只怕,待会武卫统领盘查出来的结果与自己期待的将会南辕北辙。丝丝细汗从白桑额间渗了出来,她一抬头,便撞进洛小王爷漆黑深沉的双眸之中,洛小王爷双目坚毅,他定定的看着白桑,似乎在说:我相信你。 白桑的心骤然一暖,一颗心也慢慢的放了下来。她向洛小王爷投以一个感激的表情,然后心念一转,看向一脸正气盎然,面色紧肃的八皇子,怯怯说到:“如果···如果真是桑儿府中出现贼人,桑儿也一定请求大皇降旨,重重责罚。”她的声音娇脆,带着七分惶恐和害怕,倒叫这几位王族公子无端的生出几丝不舍来。 一旁显然已经稍微平静下来一点的裴嬿声音冷脆,恨声道:“九皇子痛失一臂,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以为请求重罚便能了结吗?九皇子向来对白小姐青眼有加,恩宠极重,谁曾想贵府竟豢养着如此逆臣贼子。刺杀皇子,其心可诛,我看刺客极可能是有通敌叛国之嫌!”她这话,说的是极重了,被揪出来的刺客若真有此意,那么白府,就等着被满门连坐吧。 白桑“唰”的一声抬起头看向裴嬿,双眼露出寒芒正要反驳,便听见八皇子卫凌语中带着一些不耐烦道:“怎么回事?裴大小姐手受重伤,还不快带去别帐诊治,耽误了时间,落下了毛病你们谁来担当!?”架着她的两名武卫和一旁的两名医官面色一变,急急的便扶起裴嬿往帐外快步走去。 营帐之外风声呼立,凄厉惶惶如似鬼哭,大批的武卫来回巡视,脚步急促,内帐里九皇子因为疼痛而呻吟不断,大帐之内一片死一般的静谧,时间滴滴答答的走着,将帐内每个人的心一把拉起,高高的悬挂在空中。 白桑低着头站在帐内一侧,她的双眼紧闭,心中大空,一些细碎清晰的场景却在脑中涌现出来,帐内并不透风,但她的衣裙袍角,却微微的簌簌抖动开来。 来田猎的路上,裴嬿一袭红衣,将一匹晴花细绒毯交给了一个侍婢,然后侍婢转身下了马车。 六皇子坐在马车上,干瘦的手指挑起马车帘布,往外看去,不一会儿,裴嬿的侍婢将手中的细绒毯送上了六皇子的马车。 入夜,裴嬿随侍婢一同来到九皇子帐外,一经通报,红色的身影便闪入大帐。 戌时刚过一刻,两道黑色的矫捷身影自杂役帐篷穿梭游走,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入九皇子帐内,其余另有两人手执巡视的火把,将四处营帐倏忽点燃. “啊!--” 那道熟悉的尖叫声刚至,白桑便迅速睁开眼睛,她的身形纹丝未动,颤动的袍角抖动几下便恢复平静,一旁众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的白桑,已经在众人眼皮底下使了一次测术。 这一睁开眼睛,前尘后事便如水波上的纹路,一丝丝有条不紊的划入白桑的心头,白桑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后帐人影幢幢的布幕,九皇子痛苦的呻吟还在耳边声声响起,但白桑充耳不闻,她的心跳趋于缓慢,如同被置于深海温暖的海水之中。 在如此平静的状态下,她忽然想起了在花筑境迟宴对她说的那番话,此刻,她虽不至于幡然悔悟,抱头痛哭,但等待她迎头赶上的,绝对是一场意有所指的口诛笔伐! ------------ 第二十四章 出言自救(上) 时间过得很慢,帐内众人都面容低沉紧肃,内帐九皇子的声音已经轻若蚊吟,直至停止,怕是已经昏睡过去。 几名医术精湛老道的医官敛着袖子走出来,满脸痛惜的神情,为首一名头发胡子皆花白的医官向前一步,然后向两位皇子,洛小王爷及平南世子抚袖行礼,苍老但饱含睿智的声音流出:“九皇子殿下失血过多,现在神志未清,臣等已经将流血止住,也祛除各种感染的可能性,但是九皇子一只臂膀.已经难保。”他的声音厚重古朴,加上众人也本就有所预料,一个个皆默默点头、沉默不语。 几位医官说完病情,便退出帐外准备药材。 大帐之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几声快速的交谈声之后,“唰”的一声,帘布被一把撩起,文昔公子带着夜晚清凉冷肃的风焦急的迈了进来,满是书卷气的面容带几丝痛楚,晦暗和扭曲,双眼眼角发红,他不可置信的直直盯着平南世子,直到看到平南世子不忍的点头后,眼眶湿润的垂下了头,只剩下双拳握紧,直至青筋暴起。 这帮意气飞扬的神武少子,谁都没有预料到今晚会有如此的剧变,如此巨大的起承转合之下,众人才会有从云端跌落泥间的更为巨大的震惊和痛楚。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数十道笔直站立的身影齐齐停在帐外,一名武卫进帐通报一声,之前那名在九皇子帐外指挥营救的武卫统领便被宣入营帐。 终于来了,一场口诛笔伐的腥风血雨即将在这小小营帐上空盘旋而起,白桑淡淡的看着那稳步走入帐中的中年男子,渐渐的敛气屏声起来。 那武卫跪地向六皇子、八皇子、洛小王爷等人一一行完军礼,便侃侃道来:“属下已将中方皇帐,西部世子大人等营帐,东部所有氏族贵女共计五十六个营帐一一盘查清楚,所有皇帐共计七个全部被烧毁,皇家武卫无一人伤亡,侍从侍女共伤亡二十七人,此外,各府邸各氏族帐下所带的近身武卫中,除天师白府有四名武卫身葬火海之外,无一人伤亡。” 最后这一句话,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六皇子颧骨凹陷的瘦削脸颊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灰哑的声调一提便转向白桑道:“白府四名武卫葬身于九皇子皇帐,白桑,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白桑低着头,一语未发,只绾了一团小小发结的长发披于身后,掩盖了她大半张脸,影影绰绰,神色看不真切。 方才才入帐的文昔公子瞪着一双眼睛,看了一眼发难的六皇子,然后又看向白桑,他的眼睛里充满急切,十分渴望白桑能迅速抬头,然后向众人发出解释。 大帐内烛光晃动,帐外的夜风拍动着蛟绡帐布,除此之外帐内没有半点杂声,白桑抬起头,一双星眸闪动,略带悲戚,她缓缓开口到:“四名葬身火海的刺客,尸首焦黑难辨,统领大人能否确认就是白府府上的四名武卫?” 那名统领显然早就预料到白桑有这一问,立即回到:“属下仔细盘点各帐人数,唯独白府一共十名武卫少了四名,尸首焦黑,但内里的武服布料均为天师府私制的黑蜀缎,现在,属下已将其余六名武卫羁押,在此之前他们也对四名刺客的体貌特征进行了指证,证实四名刺客为天师府武卫。”他的话滴水不漏,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能做完这些,足见他心思缜密,行动力十足。 白桑不置可否,继而问到:“既然如此,现在死无对证,白桑无话可说。”她将一张脸扭到一旁,满脸都是执拗的凄惨之色。 平南世子眉头一皱,向前一步开口道:“如果真为天师府武卫,那么就该好好调查动机,即刻派人回盛都调来这四人的出生文牒及籍贯,好好彻查此事!” “是!”武卫头领轰然领命,便传令下去由几名武卫即刻启程前往盛都办理调来文牒。 六皇子闻言阴仄一笑,轻言讽刺到:“如此周章费事,平南世子若非想包庇护短?九皇弟现在昏死在床榻上,平南世子还想拖沓到何时?” 平南世子闻言,眉头骤然而升一股厌恶,他直直看向六皇子,直言道:“六皇子请务必善言珍重,天师府向来忠直于璃卫皇室,如此事乱,必然要谨慎处理,怎可草草处置?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微臣自然担当不起,到时哪怕是六皇子,也难以担当!” 两人唇舌相讥,正面红耳赤还要争辩几句,便听八皇子卫凌一声大喝:“吵够了没有,还嫌这事儿不够乱?啊?”他见六皇子和平南世子在自己一通大吼之下,都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嘴,才转头向白桑道:“白小姐,本皇子现在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刺杀一国皇子,事关重大,你务必实话实说才好。” 卫凌一张正气浩然又严肃的脸看着白桑,不知为何,虽然这事几乎百分百可以一锤定音,白府很有可能连坐受罚,势力受挫,但他一点都没有在这个十五岁少女的脸上看到货真价实的担心。 果不其然,只见白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转向八皇子,然后流声道:“八皇子身为璃卫皇子,应该也知道白桑所出的白氏天师府,有两项技艺天下无人能敌吧?” 八皇子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白桑说的是哪两项技艺,一项是天师府传人与生俱来的测术,完全拥有此技术者,天下事尽看,尽知,尽可预测,但是当世拥有此技艺者不超三人,且都云游四方,踪迹难寻,上善白先天师勉强还算不上,白桑则更不在此列。 另外一项就是让天下人都为之色变的策术,策术大多被天师府运用于战场之上,用以决定战局变化以及天下政权形势,此为大术,轻易也不能使用,白桑年幼,这两种术数都不精进,甚至可以说都还未入门,以她的功力,最多也就只能玩一些障眼法、小把戏。卫凌眯着眼睛看向年幼的白桑,暗自猜想她究竟想说什么。 白桑看着卫凌的表情变化,心底里一目了然,她不等八皇子回答,便又兀自开口道:“六皇子不必等武卫送来出生文牒,白桑现在就可以向大家证实,这四位刺客的其中三人,确实为白府府上武卫,而且这三人,追根溯源全部都是迟国人!” 她这话一说出口,连一直一脸沉默不语的洛小王爷,也不禁瞪大眼睛看向白桑,几个人齐刷刷看着白桑,各人眼中既有不可置信,也有震惊和愠怒。 “迟国人?”平南世子忽然顿悟道,“迟太子宴才以为其母妃发丧出殡为由一时得以归国,没想到甫一出关,便派出刺客刺杀九皇子殿下,狼子野心,宇必杀之而后快!”他气极而道,一双眼睛杀意毕现,一听到是迟国人,他便不由自主的将迟太子宴拉入这场关系。 六皇子闻言,则心头一跳,自己附庸于身为太子的胞兄久矣,深知太子与迟太子宴向有私交,而一旁站着的八皇子与迟宴更是交往甚笃,大有推心置腹之态,他本就气短,此刻一听原本就要被处置的白桑冒出这么一个对己方毫无好处的结论来,一下子便慌了手脚,只得强作镇定的等八皇子出言解救。 ------------ 第二十五章 出言自救(下) 八皇子的声音仍旧如古钟般悠远质朴,他一字一句款款道来:“白小姐如果是使用测术得知,本皇子愿闻其详。” 帐内众人都竖着耳朵看着白桑,她的结论说到底暂时还是毫无根据,但平南世子、文昔公子等人现在实在太需要白桑给出这个结论了。 白桑清亮的眼睛看了他们三人几眼,然后转向八皇子娓娓道来,“如八皇子所知,璃卫国与迟国百年来偶有战乱发生,不足为奇,璃卫势大,每年都有迟国人为躲避战乱以游居身份迁入璃卫境内,随后改头换面,繁衍子息,几代甚至十几代之后成为地道的璃卫子民,这也并不奇怪,白桑相信,除了天师白府之外,怕是六皇子,八皇子的皇子府也可能使着几个先祖为迟国人的杂役武卫或者侍婢。” 卫凌眉梢一挑,显然是还没有听到他想要听的。 白桑嘴角一牵,继而说道:“白桑想说的是,府邸之中有‘曾经’的迟国人,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些人存有诛杀皇子之心,即为谋逆。此次随白桑一同前来的武卫中,有一人是天师府东苑的护院头领,名字叫金成,而我恰好测到,他有一个刚出生就失散的孪生哥哥,现在是裴老将军府上的杂役,名字叫朱大,八皇子若有心一查,便能知道朱大此次也随着裴姐姐的车队一齐来到千重草原,而这四名刺客头领,便是裴府杂役朱大。” 白桑说的话信息量过大,且在最关键的地方便点到为止,那名在旁边侍立的武卫统领更是面色一紧,直直抬起头来向白桑看去。 心思灵转如平南世子、八皇子者,立马就知道了来龙去脉,白桑的意思是,朱大为此次行刺的主犯,白府护卫统领金成及其他三名武卫则为从犯,金成为了兄弟之情,将一口黑锅全部背下,虽不做行刺之事,但全然担下行刺之名,他知道哥哥此次行动视死如归,但终究仍有一妻一子,如果罪名坐实,必将满门诛杀,所以他苦求朱大以自己之名行刺杀事,以为嫂嫂和侄子留一条生路。 白桑不经意的瞟了众人一眼,继续滔滔不绝说到:“统领大人如果相信白桑的话,不妨再去杂役奴仆的帐篷里查看,里面是否有一人身形模样与刺客中一人相似,此刻大乱方息,他应该还不敢打草惊蛇,马上脱身逃匿。” 话音一落,那统领便如飞豹般向众人一行军礼,然后飞快的往帐外跑去。 八皇子带着一丝微微赞赏的眼神看向白桑,暗忖着之前在居广宫迟太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眼前的少女冰雪聪明,心思灵转,难怪乎迟宴会说出欢喜之类的话,只不过,这个小丫头今日这一番言论,势必要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想到此,八皇子竟不由自主的暗笑一声,似乎是很想看到迟宴知道此事的表情,是否还能如先前那般云淡风轻、洒然而笑。 白桑转头看向众人,面色较方才早已变得轻松一点,她的话还没说完,此刻更是要一吐而尽:“此时统领大人能抓住刺客,必能顺藤摸瓜揪出刺客余党,此为璃卫皇朝之大幸,届时,桑儿也必与裴姐姐一起进宫面见大皇,以求失察之罪,自领责罚!” 平南世子身形一晃,差点就要在悲戚的氛围中笑出来,洛小王爷也是一样,一张俊脸强撑着不笑,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挂在脸上,文昔公子最为率直,嘴角已是不自觉地扯出一个弧度。 他们的心思有一处是都落在一起的,那就是:他们都不喜裴将军府上那个张扬跋扈的裴大小姐,倒不是说他们愿意与一女子计较什么,实在是裴嬿言行举止与他们都不在同一个步调上,无端的就容易让人生厌。 所以虽然裴将军府能作为一大助力为九皇子增势,但众人对裴嬿这位准九皇子妃的态度向来都是不咸不淡,包括九皇子自己。 白桑此刻的一番推断,证据十足,不仅道出刺客名姓关系,原本国籍,还指出其中利害关系,瞬时将矛头调起,转向向来与璃卫国有烽火相交的迟国,如此一来,白桑所代表的天师府最多落上一个用人失察的罪名,而且有裴将军府一起顶着,大皇必定会顾忌两大将军府的势力,从轻发落,九皇子党派的势力就不至于被削去天师府一脉,大伤元气。 这之外涉及到璃卫国和迟国暗杀的国祚大事,他们自然不能插手,只能等回盛都之后由军机营再行定论。此刻,几人心里那块石头慢慢的放了下来,一心只盼着九皇子能早日恢复。 一旁站着的六皇子更是在心底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起来,自己与裴嬿近月来私交匪浅,早已暗通曲款,此次答应参加田猎,也有大半是为着裴大小姐的原因,他低头掖了掖宽大的袖口,轻轻吁一口气暗道,这天师之女毕竟道行尚浅,定然没有测到他和裴嬿的私事,不然早就嘴角伶俐地说出来了,如此想着,他便放心的向白桑看去,却不期然刚好撞上白桑正看着他的带着一丝捉弄狡黠的双眼,六皇子一惊,瞬时后背冷汗涔涔,只觉得白桑那双眼睛如狐狸般,让人昏眩。 稍刻,“噔噔蹬”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武卫统领长身而入,即刻跪地而道:“刺客余党听得风声便意图逃窜,已吞罪自刎于千重草原西侧,经指证,确为天师府护卫统领金成。”寥寥两句话,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八皇子双指抿了抿皱起的眉头,脸上难得的闪现出一丝疲态,随即向那统领道:“传令下去,各队武卫严加防守,一有形迹可疑的人物,立即生擒,如遇顽抗,当场诛杀!待九皇子稍有好转,便拔营回盛都。” “是!”众武卫领命,齐步走出了大营。 平南世子走上前向六皇子、八皇子各行一礼,开口说到:“臣已派武卫前往盛都送信,太医署医官会连夜赶来,也已着命盛都城守军派来增援,现在夜已深了,请六皇子、八皇子前往新建的营帐里休息。” 八皇子略一挑眉,看了众人一眼,随意开口道:“六皇兄,走吧。” 六皇子略一踌躇,但即刻就跟着八皇子卫凌的脚步走入帐外夜风簌簌的黑夜之中。 “洛小王爷,”平南世子忽然转身向洛小王爷抱拳行了一礼,恭声道,“现在外面夜深天黑,怕是有什么不妥,还请洛小王爷亲自送白桑回帐。”他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一丝笑意看了白桑一眼,然后向洛小王爷郑重说到。 “嗯。”洛小王爷深深的看了一眼白桑,然后略一颔首。 白桑抬起头,一张脸娴静柔美,莹净洁白,好似独自开放的一株空谷幽兰,她收回原本风华璀璨的双眼,然后安静的往帐外走去,洛小王爷大步一提,跟了上去。 夕荷顿了顿脚步,在大帐内等了一会儿,才向平南世子及文昔公子行礼退下。 大帐外,夜幕低垂,寒鸦四起。 ------------ 第二十六章 草原赠马 此时已经将近午夜,草原上的风簌簌吹起,将大片的绿草吹得宛如碧涛海浪,夜风有些寒凉,不远处矮山巍巍,黢黑一片,细细听去,有低低的狼啸自远山深处传来。近处四周,全部都是成批的侍卫队以十人一哨,点起牛油火把,四处巡守。 一时之间,夜空有如白昼。 白桑披着轻纱白披风,脚下步履轻盈地走在洛小王爷身前,她的身高不过刚与洛小王爷齐肩,洛小王爷一低头,便能瞧见白桑头上簪着的那枝雪漠汉白玉珠串,在盈盈月色下闪烁着淡淡华泽,好似一缕仙光。 “白桑!” 身后的男子忽然出声,白桑脚下步子一停,便转过身来,向洛小王爷清甜一笑,“小王爷,怎么了?” 洛小王爷俊秀的眉头一皱,心头闪过一丝不快,这三年来,白桑每每见到他,都好似一只怕惹是生非的小兔子般带着般讨好的敬而远之,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况且,异于常人的敏锐告诉他,白桑绝对只是披着一层小白兔的皮,她的内里一定是一只狡猾的狸猫,甚至是一只狐狸。 “小王爷?”白桑眨巴着眼睛,一双手在洛小王爷卫昶思绪涌动的眼前晃了晃,一脸的疑惑。 洛小王爷不自然的把脸移到一旁,清了清嗓子,一只手往旁边一指,然后硬生生的说到:“我们去那边走走。” “哦--”白桑耷拉着一张脸,一副心不甘情不愿但又不得不屈于权贵淫威下的表情拖着步子随着洛小王爷一步步往千重草原走去。 经此一乱,各处营帐都是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各氏族公子小姐也无寻欢作乐的胆量,因此四下里只剩下风声赫赫,一点其他声音也没有。 方才一场大火散发的草木灰气还未彻底散去,白桑细细的嗅着,然后一双眼睛往远处看去,她的眼睛生的极为奇怪,在光亮处已是光彩明亮,一到黑暗灰沉之处,竟也是莹泽夺目。 行到一处不远的小土坡,洛小王爷便止住了脚步,白桑也立马停了下来,噤声站在洛小王爷身侧。 自己目前与洛小王爷的关系到底有些尴尬,毕竟,没几日前的承天大殿上,洛小王爷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自己陈情,倨傲尊贵如洛小王爷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番话,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况且,九皇子党派如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二人,更是明里暗里的撮合白桑和洛小王爷在一起的机会,简直让白桑一个头两个大。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站了会儿,直到白桑觉得那风越来越刺骨,洛小王爷都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白桑在心底暗自嘀咕一声,然后抬起双手搓了搓脸,状似可怜的向洛小王爷道:“小王爷,夜风寒凉,咱们路也走了,先回去休息吧。” 身前高大的男子闻言转身,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俊眉星眸,朗逸出众,西北洛王府威声四震,骁勇无敌,素来有“西北狼烟起,一扫天下平”的气魄,洛小王爷自十三岁起就战场杀敌,从一名小小的军吏做起,而后晋升为副军使、分队统领、立下大小军功共计四十三次,最后被璃卫大皇赐以西北狼烟军少将之名,允许其进入盛都开府建衙,堪称当世少年翘楚,较之同样盛名之下的云长七公子,不相上下。 此刻,洛小王爷就在星光淡淡的夜幕下直视着白桑,旁人看去,倒是一处花好月圆佳偶天成的景象,洛小王爷俊脸一横,讷声问道:“你没事吧?” 白桑一愣,万万没想到洛小王爷憋了这么久就憋出这一句话,心底一暖,面上却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月光轻盈,犹如白纱罩面,洛小王爷心内大动,出声道:“今夜事出蹊跷,刺客怕是有备而来,早就瞄准将火星点在你的身上,多亏你机灵,事态才没有在第一时刻扩大,但是回到盛都之后,大皇必然是要降罪,你还是要小心。” 白桑面色不变,但还是低低的回了句:“谢谢小王爷提醒。”其实她心里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今晚上已经够精疲力尽了,之后的事还是回到盛都再想吧。轻轻的叹了口气,白桑又垂丧着双肩,歪着脑袋往远方看去。 洛小王爷一向倨傲冷面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笑容,只见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长身一转,便向远处山脉下的树林里打了个唿哨。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骏马的嘶响,白桑噌的一下立马立正站好,睡意全无,她踮起脚尖双眼冒着精光向马蹄声传来的地方看去,身后火把射出的明亮光线将远处那匹骏马优美的弧度渐渐显现出来。 一眨眼,一匹油光水亮,通体雪白如灵玉的西北白花虬便驰骋而至两人的面前,这匹白花虬体格健硕,毛色炳耀,双眼如神珠,灵气十足,一看就知道十分名贵。它低嘶几声,便昂首蹭向洛小王爷伸向它的手臂,状态亲昵。 白桑立时就心生欢喜,即刻向前迈了几步,抚着白花虬额间的那缕细软的鬓毛,在它耳边低低耳语几句。 洛小王爷见她喜欢,不由面上更加高兴,朗声道:“这匹白花虬,是我令西北最富盛名的饲马人特地从西北选来的,已经在千重草原驯养了一个多月,性子没有在西北时那么烈了,你骑着最好。” 白桑闻言便抬头看向洛小王爷,惊喜道:“送给我的?” “嗯。”洛小王爷带着一丝得色看着白桑,点了点头。 白桑脸上迸发出一丝由衷的快乐,她宛转的眼睛向着洛小王爷眨了眨,然后郑重的行礼谢了赏赐,随即一转身便抱住马脖子,在它身上蹭了蹭,她迅速找到这匹白花虬的耳朵,然后对着它的耳廓一字一句认真道:“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行走天下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我姓白,不如叫你小白。”说罢,好似很是满意自己取得这个名字般,白桑不住的点了点头,赞赏道:“真是个好名字。” 漫漫星垂之下,洛小王爷看着白桑那道背影,周身上下忽然产生了极大的满足,快乐和责任感,这一刻,他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止,白昼不来。 ------------ 第二十七章 险中献计 凌晨时分,四拨皇城禁卫军快马加鞭的驶入千重草原的营帐区,年逾七十的回春圣手冯太医被一道圣旨连夜宣至千重草原为九皇子医治伤口,整片营帐区域,禁守森严,铁甲森寒。 一夜之间,九皇子在千重田猎被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盛都,盛都之内像炸开的油锅般热烈讨论起九皇子被削臂的始末,尽管如此,刺客为迟国后人的这一消息居然被武卫封锁的十分严密,半个字也没有透露出去,因此,尽管盛都百姓将刺客的惨无人道批驳的唾沫横飞,但尚且还没有人将行刺事件与刚刚暂许归国的迟太子联系起来。 而此刻犹如一座铜铁牢笼的千重草原内,却在昨晚的暴乱之后,终于迎来了一场难以掩饰的喜悦,九皇子卫轩昨日被刺客削断一臂,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之后,终于在下午时分醒了过来。 如此重伤,但九皇子醒来之后神智还算清晰,他苍白着一张脸,唇色如雪,气若游丝地一开口便宣白桑入帐,一旁在塌边守了一夜未合眼的十七皇子卫全同样带着丝憔悴,立即命人下去传令,将白桑带入帐中。 彼时白桑正在自己营帐与夕荷收拾东西,如此大变,田猎必然不能进行下去,倒不如趁早将行李收拾好,免得临时拔营耽误大家的时间。 武卫进来通报的时候,夕荷紧张的走上前几步,看了白桑好几眼,只见白桑抿着一抹笑意瞬间让夕荷不再担心,然后便随着武卫穿过氏族贵女的营帐,往西向原本属于平南世子的营帐迤迤走去。 此刻正是夕阳西落,暖红色的光芒挥洒在大地之上,满目芳草葳葳,血色芳华,熏人欲醉。 昨晚那场三对一的质问当然是不够的,毕竟,首当其冲受伤最为严重的九皇子还没有对自己进行质询,接下来的这一场对谈,将会影响今日之后自己在九皇子党派的位置,如果一个不小心言行越矩,那么自己这几年的小心翼翼,筹谋规划都将付之一炬。 白桑低头顺目的站在帐外等着武卫进去禀告,然后在一声通报中走进大帐,越过宽敞的大帐,来到九皇子所在的后帐。 冯太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在写着一封药贴,旁边站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太医署医官,帐内两侧各站了一名侍婢,一脸倦容卫全身着一身淡竹青色家袍坐在一旁的一处红木榻上,他的眼下发青,想必也是一夜未睡。 卫轩此刻却又已经昏睡过去,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锦绣暗金龙腾的内袍,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原本刚毅俊朗的脸庞此刻像是削瘦了大半圈,他的眉头紧皱,像是蕴含万般不忿,眼皮底下的眼球不停微微滚动,往他右侧看去,内袍宽大的袖子被一把剪掉,中空一片,断臂的伤口被白纱包住,此刻正渗出丝丝血迹,触目惊心。 他的额头不时冒出细密的汗珠,便见卫全从侍婢手中接过巾怕,轻手轻脚的替他温柔拭去。 白桑一言不发的看着卫全做完以上动作,然后默默的敛下眉眼,来通报的武卫只说九皇子一醒便要见白桑,却不知道他身体还是那么弱,毕竟痛失一臂的苦楚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大帐之外传来一股闻之沁脾的药香味,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医童捧着一只青铜暖鼎从外帐走了进来,然后将那只暖鼎放在后帐的角落,那鼎里燃着息神香和少量的罂粟,能帮助九皇子殿下安定神智减少一些痛苦,而此时,微微的声响却将卫凌惊醒,只见他双眼一睁,便由初始的混沌快速转变为清凌。 他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便见卫全一个倾身,便俯上前去将他扶起,两名侍婢在九皇子身后加高了几个锦枕,他才算是坐得比较舒服。 他的脸色憔悴,但眉眼间还是深沉不减,在他的示意下,冯太医他们都退出帐外,同样宽敞的后帐此刻只剩下九皇子、十七皇子和白桑三人。 “你,都知道了?”卫轩眼光如火炬,直直射向白桑问到。一旁的卫全闻言,一双柔目微侧,也向白桑看去。 白桑略微想了想,然后抬起双眼看向九皇子,低声道:“桑儿知道了。” 卫全偏瘦的身形一晃,一双细柔的眼睛睁大看着白桑,原本还暗自祈祷的眼中带着一丝震惊和忧虑。他转目望向重伤的九皇子,双眼隐含期待。 卫轩并不看卫全一眼,只是一双眼睛不怒自威,继续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桑儿使用测术时得知。”白桑直视九皇子双眼,老实答道。 卫轩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双眼虽然还逼视着白桑,但面上已经缓和了不少,他状似安慰的看了卫全一眼,然后继续认真威严的转向白桑道:“我与。十七皇子的事,事关重大,你知道该如何做才是最正确的吧?” “桑儿知道,桑儿懂得其中利害。”白桑坚定的看向九皇子,满眼的忠心溢表,璃卫皇朝九皇子卫轩与十七皇子卫全身为同胞兄弟,却含有断袖之情,暗有私情多年,此事一出,必定天下哗然,璃卫皇朝也必将沦为颉仓大陆上的笑柄,一代强国的威名必然颓然扫地。 况且,璃卫大皇对九皇子一向寄望深厚,谁能知道卫轩迟迟未纳皇子妃居然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而且那男人,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可以想象,知道这件事之后,璃卫大皇将会如何震怒,而卫轩满身惊才伟伦,辗转策划多年才有如此根基,决不能被这件事毁掉半分!只是稍微这么一想,卫轩的后背便已是冷汗涔涔,他稍微缓了几口气,然后淡淡向白桑道:“裴嬿那边,你做得很好。虽然主谋不是金成,但其余几名刺客毕竟出自你的府上,回盛都之后,我会向父皇求情,你的责罚不至于太深。” “桑儿谢殿下。”白桑眼睛灵转,盛满盈盈的感激,然后束手忽然一脸严肃,向九皇子道:“关于此事,桑儿有自己的一个想法,不知九皇子愿不愿意听取?” 卫轩和卫全看着白桑全然不似以前在自己面前精灵慧黠、心智尚小的模样,而是满面清锐,双眼冷厉,皆觉得眼前的白桑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的不同,两人不由自主的坐直身子,向白桑望去。 “愿闻其详。” “裴姐姐性子倨傲,恃宠而骄,早先对殿下十分有意,得大皇赐婚之后更是欢喜异常,但她近月来却与六殿下走得较近,怕是早已得知殿下与十七殿下之情,所以对殿下心灰意冷,昨晚,裴嬿夜闯殿下营帐,想必也是为了她与殿下合婚一事。”说到这里,她便戛然而止,看向卫轩。 她的字句一平一仄,十分淡然,说到自己与十七皇子本为异端的私情,更是平淡不惊,淡常的语气居然稍稍抚慰了他们二人原本忧思过虑的心情。而且,她的每一句话都讲到要害之处,心思缜密真的很难让人与之前的白桑联系在一起。 “裴嬿从何处得知,你可知道?其他还有没有人知悉此事?”一顿细想,九皇子便拣主要的问向白桑,此事事关体大,已为卫轩心头大患。 白桑看向卫轩锋利毕现的双眼,知道他已经起了杀心。 ------------ 第二十八章 拔营回都 白桑看向卫轩锋利毕现的双眼,知道他已经起了杀心。 “裴姐姐是自己得知,九殿下可记得去年元宵节,皇后举办的上元灯会,她也是受邀参加的。”白桑继续一语道破,语气中已是知悉一切的笃定。 是了,每年的元宵节是卫全的诞辰日,十七皇子卫全的母妃渝贵妃虽恩宠也极盛,但皇族众人当然还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元宵节上,因此每年卫全的生日宴都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或者干脆就不办了只赐以厚赏。而每年上元灯会结束之后,卫轩都会偷偷的为卫全举办一个小的诞辰宴会,亲自为他庆祝生日。 卫轩暗道自己聪明一世,居然在不知觉间埋下如此隐患,心头大为焦躁,血气一涌,伤口处疼痛难忍,头脑立时昏眩,只得强行按捺下去,十七皇子担忧的看了卫轩一眼,毫不避忌地扶住卫凌,然后为他抚背顺气。 白桑目中无异的看着他们,继续道来:“殿下无需担心裴嬿,她与殿下有婚约,现在却与六殿下有私情,殿下何不以此为掣肘,先以威逼,再以主动退婚利诱,如此一来,此事裴嬿必将三缄其口,而裴将军府这一大助力,也不会平白失去,裴姐姐虽然倨傲,有一点却是很好的,那便是与桑儿一样,有出于军人世家言出必行的傲骨。” 卫轩一边惊讶的感叹白桑将此事分析的如此鞭辟入里,一面想着又讥笑一声摇头道:“哼,如老六那般怯懦胆小的性子,怕是还未等到本皇子提出退婚,便吓得龟缩于六皇子府,不敢再与裴嬿私相授受了。” 白桑与十七皇子卫全一听,都嗤笑一声,白桑眼珠子一转,便微笑道:“此事殿下不需要担心,裴姐姐如此急着找殿下提及退婚,是有原因的。” “哦?”卫轩的兴趣被点起,“什么原因?” 白桑嘻嘻一笑,宛转而道:“裴姐姐的肚子里,有了小宝宝。” 话音一落,卫全便倒抽一口气,卫轩显然也很意外,实在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一出,六皇子生性怯懦,无大才,一心只求能在皇家皇子的名号下保得一生尊贵无忧即可,没想到一夜之间居然暗地里抱得大将军裴远最为宠爱的孙女而归,私定终身,实在是不得不让他们感到讶异。 “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裴嬿私怀老六的子嗣,此刻必然如热锅上的蚂蚁。”九皇子心里几个打转,就已经有了计算,他看向白桑,默默赞许道:“桑儿洞察力十足,此次回盛都,先委屈你一段时间,等到风头一过,本皇子必将好好赏赐。” 白桑这才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她长吁一口气,身体好似大敌撤退般放松下来,但是她的双眼仍然带一丝忐忑道:“殿下不责罚桑儿府上出现刺客,桑儿已经很开心了,实在不敢领赏,桑儿只求殿下能早日康复。” 九皇子忍受着右肩膀传来的锥心之痛,强忍着叹口气道:“此事说到底与你无关,你不必再自责,对方明枪暗箭,实在难防,等回盛都之后,本皇子再与他一一清算!”卫轩秃鹰般的双眼锋芒立现,他面上怨愤大显,直有将人粉身碎骨挫骨扬灰的愤恨。 白桑知道卫轩口中的他指的正是迟宴,不由心头一跳,急忙敛下神色,轻声道:“如此桑儿便先退下了,殿下好好休息。” 如此一番谈话,卫轩好似已经被抽走大半力气,他勉力举起左手挥了挥,算是同意。 白桑向卫轩和卫全一通行礼,便转身出了营帐。 来时的那轮落日此刻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之下,草原与天际接壤处,一片淡樱绯色的光华,星垂如珠,颗颗闪烁,刚入夜的风竟是那样的透彻清爽,将白桑被冷汗湿濡的后背吹干。 白桑眸光一闪,细细回想起自己方才与九皇子的那番谈话,刚才的内容中已经涉及到权谋论术,白桑虽与九皇子等人经常混在一处,但每每都是喝酒寻欢的乐宴,并不讨论朝纲权政之事。 白桑今日有意无意的将白氏天师嫡传的测术显露一二,便是要引起九皇子的注意,在此之前,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天师嫡女的身份,自己在九皇子的圈子中不过是个可以安排利用的人物,他们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将自己在及笄之后与他们任意一个要拉拢的力量合婚,以达到互相助长的目的。 但今日,白桑的一番言论不仅使自己完全脱险,而且同时也告诉九皇子卫轩,自己作为一个个体便是有才华的,可以将独立运用测术及学习的策术为他出谋尽忠,令他对本来就只是一枚棋子的白桑另眼相看,或许还能另作打算。 这并不是说长久以来,九皇子都是虚情假意,他对白桑的宠爱并无半点虚假,但身为上位皇者,筹谋利用以为天性,谁又敢忤逆一二,但不知为何,尽管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白桑就知道这一真相,但心底,终究还是忍不住淌过一丝失望的凉意。 如此在千重草原休整了两日,冯太医才谨慎的金口一开,声称九皇子伤口恢复良好,可以回盛都之后再作疗养。 各帐之内迅速地开始整理车队人马,不出半个时辰便完毕待命,足见众人归心似箭,裴嬿手腕骨折,这几日也一直呆在帐中大门不出,只有六皇子殿下倒是声称受八皇子之命,早晚两次晨昏定省般进裴嬿帐中聊作慰问。 队伍一起,尘土飞扬,大地震动,较来时多上一倍的武卫仔细护在整个队伍四周,防守严密连一只苍蝇也难以进出。 回去的路上自然没有来时那般轻松惬意,各人都坐在自己的马车上,心思各异,白桑一根细长的手指撩起马车的幕布,往外看去,车窗算起五六步之外,一名高大的武卫正牵着那夜洛小王爷送给她的白花虬,小白马首昂起,得意洋洋,见白桑看向它,更是低嘶一声,极有灵气。 白桑见状,嘻嘻一笑,同样心满意足的放下幕布,开始小憩。 顾及着九皇子的伤口,车队停停走走走了整整一日才回到盛都,一入城门,便有璃卫大皇亲自派出的禁宫禁军在城门待命,一旦接头,便将九皇子送入璃卫盛宫,入住卫轩儿时长大的寝宫,另外加派二十名皇室医官再次诊治调养,足见皇宠之深。 而白桑和裴嬿的处境却没有那么好了,因为此时四名刺客的身份都已查明,始作俑者便是裴将军府的杂役朱大,其余四名从犯则是白府府上护院侍卫,两人刚一下马车,便被请入盛都北郊的军机大营,由军机营的大人细细审问,然后由大皇亲自定罪,各领处罚。 白桑的身影刚随着军机营的武卫消失在城门内侧的官道上,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响起,云长斐一身银白色长武劲装,面色俊雅带着一丝少见的焦急,他的双眼在田猎的马队里逡巡数次,都没有找到白桑的身影。 身后的卓青同样骑着马快速赶来,一提缰绳来到云长斐的马侧,沉声道:“公子,白小姐已被羁押,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不日就会被送回府的,此处人声混杂,公子还是不要久留,以免落下口舌。” 云长斐向来淡雅从容的双眸闪过一丝刀芒般的示警,卓青话语一顿,便识趣的不再说话,云长斐定定的往白桑消失的官道看去,然后掉转马头,往云长府飞速赶回。 ------------ 第二十九章 领下责罚 当夜,军机大营审讯白府与裴府千金的文书便被呈递至璃卫盛宫,文书中将来龙去脉叙述的十分简单,大意就是一小拨迟国后人聚集密谋,并实施了刺杀璃卫皇子等人的计划,为了掩人耳目,十几年前便分散潜伏于盛都内各大世家长族下面做事。 这样的情况实际上基本每个大家长族中都有发生,但倒霉的是此次被白府和裴府撞上。 裴远大将军只此一个嫡亲的孙女,自然天天在朝堂上奏表声明,一边斥责自己府上选人的管家大罪失职,一边痛陈裴嬿一臂受伤,且这事本质上她并无过错,实在不能在军机营蛇虫鼠蟑滋长的地牢里久呆,身为三朝元老的裴大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朝堂上进言,直让众臣唏嘘不已。 璃卫大皇也充分展现出他体恤下臣责罚分明的君王风范,只示范性的罚处裴嬿禁足一月,闭门思过,裴府上下武卫奴仆杂役全部交由军机大营一一盘查,身份可疑者一律被发配西北采石场做工,白府上下,同样如是。 同时,所有城守军受命盘查盛都之中所有形迹可疑之人,以揪出还有可能存在的叛党,当场羁押审讯,以绝后患。 而单独对于白桑所下的处罚,倒是不太一样,大皇亲下谕旨:天师府白氏女桑,身为上善天师之女,天赋异禀但不致勤学,责令即刻前往璃卫盛都陪都--玄州云蔚城太古山境,禁足闭学半年,有所获后方能批准回盛都。 云蔚城太古山境是所有天师出师必经的一个关卡,由天师府所有圣学天师和一等天师坐镇,只有经过这些高等天师的考察许可,所有天师才能出山,为各大权贵所用,否则,饶是你再多才智,一般都会被犹疑,从而被那些高门府第拒之门外。 白桑从小在研习策术及测术方面都属于被放养的状态,此刻大皇亲下圣旨,难免要去太古山境苦学一番,但明眼人都知道,大皇此举名贬实褒,众人都在暗地里咋舌,感叹这天师府的地位怕是在此次事件中反倒又上升几分。 翌日一早,白桑和裴嬿便被释放出了军机营的地牢,临分别前,裴嬿娇美的双眼狠狠的盯视了白桑一番,最后满脸不甘的随着涕泪满面前来迎接的祖母一起回了裴府。 白桑看着裴将军府的马车绝尘而去,心底里却不由生出几丝羡慕,父亲三天前就前往边城教习在那历练的几位皇子,就算是他在府内,多半也是不会来接她的,母亲长年幽居慕宅,已经有好久没出过门了,其他如平南世子等人为了避嫌,定然也不会出现,白桑无奈的看了眼停在军机营外那辆白府的马车,满心萧瑟。 幕帘拉起,夕荷探出一只小脑袋,清丽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道:“小姐,快上车!” 白桑面上灿然一笑,便手脚轻灵的跳上马车,马车后面的车厢已经装满了白桑贴身所用的衣物家什,大皇圣旨下的急,她也没有时间回白府与母亲拜别了。 白桑一在车厢中坐稳,夕荷便向驾车的马夫一喝,车轱辘缓缓的滚动起来,然后迅速加速,夕荷满脸欣喜,叽叽喳喳的问着白桑在地牢里怎么样有没有被虫咬吃的是什么睡得如何,一通连珠炮似的问题后,秀气的眉毛又挂上几丝忧虑,嘴里嗫喏自语道:“长这么大小姐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太古山境也不知道是怎么样子?好在那里都是天师府的各位天师,小姐也不必担心。”说到最后几句,她又恢复了愉快的样子,转过身去取一只雕花的三层食盒。 白桑在听完夕荷的话后,心中郁闷一扫,脸上跃然升起一道喜色,从小自己便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每次父亲出门云游或教习都不会带上自己,此次能出璃卫盛都,倒不如趁机好好游历一番,也是一桩美事。白桑接过夕荷端过来的一碗杏仁蜜奶酪,一脸的满足惬意。 马车哒哒的快速驶出军机营正门处偌大的教武场,那边有十名骑着马的白府武卫正伫立等着,见白桑的马车一出来,便有条不紊的齐齐跟上,他们要一路护送白桑从盛都前往云蔚城。 白桑探出脑袋,见其中一名武卫牵着小白也一同出现在队伍当中,小白一看到白桑露面,立马兴奋的低嘶起来,马首微昂,马蹄踏起几下便来到马车窗外。 白桑笑容更甚,哈哈的开心大笑起来,她抚了抚小白脖颈间细软的鬓毛,脆声叫了它几下,便不舍的示意那武卫将小白牵回队伍当中。 夕荷对上白桑笑盈盈的双眼,忍不住开口道:“一早洛小王爷便差人送来了口信,一定让我们把这白花虬带上,他说云蔚城多平原,最是打马游历的好去处,没想到洛小王爷也如此心细。” 白桑一笑,便不再说话,心里只想着不要辜负他的一番拳拳盛意即好。 出了盛都城门,一小队人马便改道向西急急行去,才走了一刻钟,马车却忽然戛然而止,夕荷一惊,一把掀起帘幕,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洒满整座车厢,白桑举目望去,马车外面一处供行人休息的亭榭下,面容俊逸淡雅的云长斐一身月白蜀云绣长衫正长身立着。 亭榭边植着几株桃花,此刻颜色灼灼,乱花迷眼。 白桑与云长斐相视一笑,然后跳下马车,飞奔至云长斐身侧。白桑学云长斐的样子负手站在亭榭下,一双眼睛灵转的看着云长斐。 云长斐低头望着白桑那张挂满笑容熟悉的脸,面色轻柔的低声开口道:“好好研习,早点回来。” “知道啦!”白桑一副受不了云长斐总是老学究的模样,转移话题道:“跟小泽说等我回来之后便常去看他。” “嗯。”云长斐轻声回答一句,忽而认真严肃的问道:“此次千重田猎,怎么会突然涉险?平南世子、文昔公子他们如何处事?九皇子对你可有疑义?” 春日倾城的阳光下,白桑一张脸皱起,佯作不耐的闷声答道:“我都要走了你还说这些扫兴的话,一会儿让我好好学习,一会儿又戳我痛处,到时与长公主成婚后难免会骂不解风情,我走了你在这方面还要好好努力啊!”白桑小大人般的一拍云长斐的衣袖,同样小老太婆般语重心长的一一道来。 云长斐嘴角一抽,眉间立时皱起一个“川”字,正要开口再说几句,便见白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转向云长斐巧倩笑兮,嫣然一笑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此时卯时已过,马上就要有一批城守军出城巡视,你早点回去吧,还有.”白桑面色一敛,郑重道:“记住你小时候跟我说过的话,莫忘初衷。” 此时一阵风吹过,桃花瓣簌簌飘落,云长斐心头一顿,顿时迷了眼睛,他看着白桑轻快的回到马车的背影,心里知道她是在向自己示警,要自己早日回城以免招惹流言,而且,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这个自己一向视为未长大的少女,原来一直是懂自己的,这种不需要细细言说的默契让云长斐心情大振,一向淡常的嘴角也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飞身上马,然后往璃卫盛都的城门一步步跃进。 ------------ 第三十章 意外重逢 从盛都往南前往云蔚城最快也要一天一夜,白桑他们连走不停直到入夜,方才来到玄州关门二十里外的一处驿站,白府的武卫头领苏毅打马往白桑的马车边一探,行礼道:“大小姐,此刻玄州关门必定已经落锁,今晚委屈小姐在此驿站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行出发。” “好。”白桑此时有些累了,便应到。 白桑与夕荷下了马车,随苏毅和几名武卫走入玄州驿站的大院,其余的武卫则将马车等牵引到了驿站后面的马厩。 云蔚城是为陪都,商贾贸易十分繁华,这座驿站建在来往盛都和云蔚城的必经之路上,此刻偌大的院子里林林停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不停的有衣裳华贵、意气风发的商人贵子谈笑着走下来,然后在武卫家丁的簇拥下迈进驿站的主楼。 白桑跟在苏毅后面,将院落里热闹的景象尽收眼底,脚步一迈,便已来到主楼中的大堂,大堂里较外边更加热闹,四周赤墨色的柱子上点着明亮的海蛟油灯,堂内的八仙桌摆的满满当当,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物。 八仙桌上酒菜飘香,灯影幢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几名驿站小二忙的脚不着地,见白桑等人入内,立马便有一名面相伶俐的急急几步走到白桑面前,只见他面上陪着笑,开口说到:“几位贵人,真是不巧,这几日云蔚城盐市和布市正要开市,来往商人众多,驿站的客房今夜都满了。” 苏毅眉梢一挑,低沉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驿站会单为贵客独留几间上房,我们也不为难,一间即可。” 那小二面色一滞,讪笑一声,若非见白桑等人气质雍容出众,自己连迎也不会迎上来,此刻见苏毅如此说来,便更加确定白桑身份不凡,心头犹豫,嘴边断断续续道:“实在是不巧.几间独留的上房也被定了,客人刚刚才住进去。” 循规蹈矩的苏毅一下也没了辙,只得转身向白桑请示,只见白桑一扬笑脸,双手负背像个小大人般走上一步,一双清亮的眼睛对上那小二的脸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二被唬住般木木的摇了摇头,连声道:“必是贵人,必是贵人。”可.楼上住着的也是贵人呐,当然,后面这句话他可没敢说出来。 “知道就好。”白桑得意一笑,俯向小二的耳边低声道:“上去告诉房里的尉迟公子,告诉他他的白姐姐来讨债了。” 小二的眼睛立时睁得老大,他呆呆的看着白桑,眼前的少女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宛转、气质出众,怎么口气这么出格,而且她一下就道出了楼上所住何人,自己更是不敢怠慢,他傻傻的连连点了几下头,然后登登的跑上楼梯。 白桑嬉笑一声,往旁边一看找了个板凳便坐了下来,她实在是有点累了。 才没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阵阵脚步声,只见一位身材微丰,满脸红光的锦衣公子带着几名武卫急匆匆的跑下楼梯,硕大的身子还没到白桑面前,嘴里已经哎呦呦直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白桑“唰”的一下站起,跳着走到尉迟公子面前,笑嘻嘻道:“快点快点,我累了,给我腾两间房。” “已经让他们在收拾了,您这边走着,小心点。”这名锦衣公子年纪在二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家世也是不凡,只见他现在点头哈腰的像供着老佛爷般将白桑迎上楼,直把那小二看的一愣一愣的。 “你怎么在这儿?”白桑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尉迟剑聊了起来。 “嗨,我在云蔚城的盐市有十几间铺子,这几日开市,便来瞧瞧。”尉迟剑一张脸肉肉的有着几分贵气,一双憨直的小眼睛笑得心满意足,谁人知道,几年前的他,却是尉迟世家中人厌狗弃有名的败家子。 “出息了哈。”白桑打趣道,一面迈入尉迟剑为她准备好的一间上房,夕荷自顾自的去整理起来,苏毅则带着其余几名武卫侍立在一旁。 尉迟剑毫不见外的一起跟了进来,替白桑倒了一碗茶,递过去不解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住着呐?” 白桑接过那杯茶一口饮尽,巧笑一声:“你尉迟剑的马车每次都装点的那么招摇,只要不傻,一看便知。” “嘿嘿.”尉迟剑傻笑两声,瞟眼一看苏毅微微皱起的剑眉,双眼一跳,便起身道:“好姐姐,今夜你先早点歇息,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派人去我那边取,明日一早我再好好招待您。”尉迟剑恭敬地又笑了一声,然后挪动双脚走了出去。 白桑困乏的伸了个懒腰,苏毅见状,立马肃容道:“小姐早点休息!”双手抱拳,便带着其他几名武卫齐齐走出房门,虽然尉迟剑为她腾了两间房,但还有一间是用不上了,苏毅他们会通宵驻守在白桑房门外,另有几人下去休息,等午夜再上来换岗。 夕荷手脚麻利的理好床榻,转过身来向白桑笑道:“没想到尉迟公子现在如此出众,几年前他被小姐捉弄教训的时候与现在真是判若两人呢。” “他本性不坏,不过从小骄纵一时走错路罢了,把他引回来不就好了。”白桑哈欠打起,速速的洗漱了一番,然后往松软的榻上,便面带笑容的沉沉睡去。 “不过后来尉迟公子常常去居广宫,不知道和迟太子又有什么渊源呢。”夕荷背对着白桑正在整理那些洗漱香料等物,一回头一看白桑已然睡去,连忙噤声不语,然后替白桑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走到一旁,洗漱后和衣躺在侧榻之上。 烛光暂息,室内一下陷入了黑暗。 只见白桑原本闭着的双眼,此刻倏忽睁了开来,闪烁着点点清光,她身体未动,心里却在快速的盘算起来,方才院落中的那些马车都一一显示着主人的身份,有些十分招摇如尉迟剑,有些却经过刻意掩饰,如西岭慕容世家的慕容晔、北迢关的薛小少将薛鄞以及军机营军机大人江桥之孙江之雨等等等等。 这些世家公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以前都是被朝廷轻视、家族厌弃,百姓鄙夷的纨绔子弟,现在他们都摇身一变,面目全新在一众贵族子弟中重新崭露头角,而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他们都是迟太子宴居广宫长期以来的座上客! 白桑心里如鼓擂般响了起来,仔细一算,明日便是五月二十一,正是迟宴被追谥为穆德贤皇后的母妃发丧于雪华峰皇陵的日子,白桑深吸一口气,暗道自己多疑,他此刻必然已经回到十二年未归的迟国,准备为他母妃发丧。 如此一想,白桑的心稍微放轻松了点,她闭上眼睛,慢慢的沉沉入睡。 窗棂之外,一轮明月当空,暗潮涌动。 ------------ 第三十一章 波折横生 大清早天还没亮,白桑便穿着一身初夏柔白绣蝶纹对襟衫冲出了房门,她一个箭步冲入马厩,一把抓起一旁放着的一摞干草,然后递到小白嘴边,一边嘴里嘀咕道:“小白小白多吃点,今儿个我骑着你进城。” 马厩中其他几个正在喂马的杂役被头发披散的白桑吓了一跳,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好半响没回过神。 白桑一头黑色的头发尚未绾起,虽脂粉未施,但一张脸仍旧明丽动人。她柔白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根正红色的垂珠绢带,更显得她腰肢纤细,丽质楚楚。 “小姐--”夕荷站在马厩外喊了白桑一句,大声道:“尉迟公子在雅室置备了早饭,邀您上去用膳呢。” “知道啦。”白桑并不回头,仍旧耐心的喂小白吃完那捆干草,然后与它互相心满意足的蹭蹭脸和脖颈,这才登登的回到楼上。 甫一进入雅室,便有一阵香味扑鼻,只见正中的桌子上,摆满了各色菜式餐点,正中芙蓉珍珠虾一瓮,鹿尾雕肉一品,花雕鸡一盅,酱肘肉丝一品,牡丹小馒一笼,掐芽小珍二碟,时蔬荟四碟,水晶玉面一品,花芽玉面一品,还有璎珞糕一品。 白桑向站在门边笑嘻嘻的尉迟剑递了个赞赏的目光,然后与尉迟剑一起坐下开吃,这些吃食虽说不上多少矜贵,但要都找齐了摆上玄州关外一处驿站的餐桌还是需要花费点力气的。 尉迟公子身材微丰,笑容满面,五官仔细看上去尚算有几分俊气,加之近几年来的商场历练倒也有些气质,他笑着看着白桑,八卦道:“你那匹白花虬可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我刚刚还听见下面几个北夷的布商说要跟主人议价购买呢,白花虬生长在西北大漠,极其名贵,这一匹,可是洛小王爷送你的?” 他一笑起来眼睛乍时眯作一团,眉眼和气倒也观之可亲。 “是呀。”白桑毫不避忌的回答到。 “嘿嘿。”尉迟剑哂笑一声,朗声道:“这白花虬五年才生产一次,往往母马每次只产一到两匹,西北苦寒,大部分马崽可能刚出生就夭折,能活下来的长大后皆毛光水亮,马蹄强劲,日奔三百里都不喘一口气,且都极有灵性,向来都是被洛王府当做贡品献给璃卫皇朝的,洛小王爷对您可真有心!”尉迟剑挤眉弄眼一番陈词,甚是长舌。 白桑眉梢一挑,清亮的眼睛注视着尉迟剑,凉声道:“一堆废话,你小子想说什么?” 尉迟剑呵呵一笑,急忙道:“也没别的,我啊,就是想问问,呵呵,这白花虬可是洛小王爷送您的定情之物?”话一说完,就见尉迟剑的身体骤然远离了白桑几分,一张胖胖的脸上虽然还笑着,但一双眼睛却左右上下防备的看着白桑可能有的动作。 白桑并未答话,只扔给尉迟剑一个意味不明的清灵眼神,然后继续用早膳。 尉迟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仍旧是不屈不挠,不怕死的嘻嘻一笑继续说到:“您不说话,我也就不当您是承认了,实话跟您说吧,我一朋友十分爱马,但一直苦于没有渠道,可巧今儿个就被我撞上了,我就斗胆问一句,这匹白花虬姐姐您能让给我不?我愿意出二百金铢,您要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往上加。” 这话说完,白桑终于抬起眼睛,正眼看向一脸诚恳的尉迟剑,“二百金铢?” 二百金铢。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至少能供盛都一个普通的五口家庭吃穿用度二十年,能出得起这个价,纵是自己亲自去趟西北,也能买回一匹白花虬了,白桑挑眉看向尉迟剑,曼声道:“什么朋友?如此大手笔。” “嗨,”尉迟剑一挥手,叹道:“您就别问是谁了,如果这马对姐姐您不是那么重要,何不就顺水做弟弟个人情?” 白桑下巴一扬,佯作思考之后,向尉迟剑一字一句答道:“不!卖!” 尉迟剑失望之余,身子一瘫便缩回桌边,双眼可怜道:“真不卖?二百五卖不卖?” “你才二百五呢!”白桑粲然一笑,站起身子便盈盈而道:“我吃饱啦,谢谢尉迟公子的食宿款待,我要先行离开,进云蔚城了。”说罢一个转身,拉着夕荷便往楼下翩然走去,苏毅领着几名武卫迅速跟上,只见尉迟剑手忙脚乱的从走廊的木栏探出一只脑袋,慌忙道:“您慢点儿走,等我待会儿赶上,咱们一块进云蔚城!” 白桑大袖一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楼门。 尉迟剑缩回脑袋,往身边侍立着的一名武卫耳语几句,那武卫肃然领命,便从另一处楼梯快速跑了下去。 玄州关外的风沙大道上,白桑一身白装骑在小白的身上,马蹄飞扬,尘沙溅起。 白桑自小与云长斐一同长大,骁骑之术习得不少,又生性自由散漫,此刻跃然马上,英姿飒爽,倒又有几分塞外女子的利落风情。 此地离玄州关外只剩二十里路,恣意而行不出一个时辰也就到了。昨晚一起宿在驿站的其他商贾旅人,此时也都一一出门赶路,务必要在开市前赶到。 白花虬本身行势极快,但因为通灵性,此刻也随着白桑的心情不急不缓的在大道上走着,身后大批的车队携着大量的奴仆武卫蜂拥而过,激起阵阵尘嚣,车轱辘滚地震声,各个种类的马驹呼啸而过,所有武卫兵器森冷寒光阵阵,竟使得身下的小白惊得微微低嘶起来。 白桑心感不对,立即俯下身轻拍小白的脖颈,还未低语几句,便听见前面北夷布商队伍中一个哈依奴双肢顿地一声怒吼。 霎时间,道路颤抖,连路边种着的两排胡杨树也都簌簌抖动,无数只青鸟受惊飞出繁密的枝桠,扑腾到天空之上。 这哈依奴原是明骏山脉底下的蛮族,智力还未开化,但一个个都身高九尺,腱肉横生,又力大无穷像座小山似的,是这些北夷布商最喜购买豢养的奴隶。 这哈依奴一吼,后面跟着的数十匹马驹便都一个个乱了步子,高低不同的嘶吼起来,一时间,马群慌乱,马车乱撞,连驭夫都掌控不住。 小白明显是没见过这等阵仗,此刻受了惊脚下马蹄慌乱,竟不受控制的往前方横冲直撞疾奔起来。白桑始料不及,还来不及驭喝,身体便一个后仰,一旁的苏毅眼疾手快,将白桑拦腰抱起,一把锢坐在自己的马背之上。 一眨眼,小白早就一溜烟的跑出数十米之外。 “快!快去把它找回来。”白桑急急一喝,自有几名武卫早就策马向前,往小白跑走的方向赶去了。 “小姐,您还是坐马车吧。”苏毅翻身下马,向白桑请示道。 白桑注视着小白远去的身影,眉头皱起的便回到了马车。 外头一番响声云动,不一会儿,各商贾家族的马车和马匹便自归自位,又井然有序起来,整个队伍重新出发,仿佛刚才那一幕全然没有发生一样。 马车哒哒的重新出发,不过几分钟,车外便有武卫通报小白找回来了,白桑掀开车窗幕布,见小白惊异已去,恢复如初,这才放心的靠坐在车厢内的软垫上。 室内光线一黯,却更加衬得白桑一双眼睛有如皎月,她暗呼一口气,轻抿嘴唇,心底犹疑更重。 马车之外的风沙官道上,玄州关门就在不远处了。 ------------ 第三十二章 事不过三 如此相安无事的行了几刻钟,白府的马车便来到玄州的城关之下,递交了通关文牒之后,马车徐徐驶入了玄州内的主街道,白桑一根细葱般的手指挑起靛青的幕布,往外看去。 玄州是为商州,掌握着整个璃卫国至少二成的经济命脉,玄州之内商贾众多,市场繁华,名商层出不穷,是颉仓大陆有名的富庶之处。 举目望去,可供二十辆马车并驾齐驱的主道两旁商铺林立,鳞次栉比,除了五光十色的商铺,还有各色雍容大气,装修精致的酒楼矗立,让人目不暇接。 白桑走马观花的看着这一切,苏毅领着车队加快速度往玄州西面的云蔚城太古山境直驶向前,务必要在入夜前抵达目的地。 又走了小半日,众人已经穿过玄州边城,跨入云蔚城境内,云雾缭绕的太古山峰直入云霄,山峰脚下的山境学府便是白桑此次的目的地。 白云团绕,夏风习习。 走过一处热闹的城区,车队来到一个巨大的湖泊旁边,湖边绿柳荫荫,长灯如坠,宽广的湖面上一艘艘华丽精致的画舫慢慢游荡而过,湖边大理石板铺成一条宽敞的大道,散散有着衣饰华贵面目雍容的少年男女交颈而过,夏意缱绻。 不远处的草地上另有一些年轻的贵族男女相拥而坐,在花树下谈笑风生。远目望去,草地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停驻,十数匹健硕的马驹被拴着低头吃草,枝叶低垂,风景宜人。 此时骄阳刚过,日光煦暖,已近日落,白桑令苏毅停下马车,便一个跃身跳了下来,然后往湖边跑去,柔风扑面,一扫一上午在马车内的疲惫。 苏毅一转身,便命几名武卫将马车及所有的马驹牵到草地上休息,再行出发。 湖面上金光粼粼,远方黛色的小岛若隐若现,湖边弱柳如风,倒有几丝南迟的江南隽秀之姿。 白桑心情轻松惬意,不自觉的就站在湖边闭起眼睛,任湖面上的微风拂过面颊,太古山境作为天师学府毕竟是有原因的,此处山清水明,灵气十足,确实是尚学研习的好去处。 如此呼吸吐纳了一刻,白桑才睁开眼睛,转身往夕荷等众人走去,此刻余晖将尽,满山满水满地都似铺陈了一片金屑,十分璀璨。 百桑笑嘻嘻的向众人走去,才没迈过大理石道,目光便被草地上一架装饰并不十分华丽的马车吸引过去,藏青幕布被一名下侍撩起,当中迈下一个十分俊秀苍白的少年,少年衣冠并不十分华贵,但见其气质高洁,颇带雍容,眉眼如斯带着英武,嘴角凌厉有如刀锋,他消瘦的身子直立,定定的看向白桑然后绽放一笑。 白桑脸上笑容不改,身子转向便往那苍白公子走去,还没十分走近,便朗声打起招呼道:“薛少将,久日不见了。” 苏毅闻言一惊,眉头一皱便跟上脚步,往那少年男子看去。 “确实好久未见了。”他的声音温和,语句轻柔,再加上外表孱弱,很难让人想象他竟是近年来数次击退西部叩关倭寇的薛小少将薛鄞,“今天一早听尉迟那家伙说你昨日也在玄州外的驿站住着,我竟不知,不然一定会前往拜会。”他一身竹青文衫服,面容翩翩倒似一个文士。 “昨夜看到尉迟的马车,便直接找他了。最近西部千泽国边陲藩国又有扰关之事,薛小少将全权负责西部陆师营十二军,怎么有空出现在这里?”白桑面容宛转,嘴上却一针见血直直问到。 “与白小姐一样,我要去太古山境,”见白桑面露探询之色,薛鄞又继续说到:“家十四弟日前于山境学府结业,父亲着我来此接他回去。” “原来是这样。”白桑脆声一答,还未继续,便听见薛鄞笑道,“不如我们就此结伴,一同前往?” 薛鄞少时病弱,虽出身在同样军功赫赫的西部薛将军府,但因身为庶子,加之母亲身份低贱,并不得宠,更说不上得以重用,向来是将军府里可有可无的人物,他与尉迟剑一样有着后起直追的势头,十岁那年开始主动习武,降级参军,几年刀光剑影血水白骨里厮围混斗之后,以一具病弱的身子打出一番天地,因军功显著,而被大皇钦赐少将之名。 白桑与薛鄞倒没有与尉迟剑那么熟悉,统共也就只在近几年几次皇族聚会上打过三五次照面。他这一提议说的不痛不痒,自己也没必要拒绝,不加多想,白桑便一口应到,“就一起吧,反正也不远了。” 踩着落日的余晖,白桑和薛鄞十分有默契的决定先步行一段路程,然后再上马。薛鄞长年习武,厮杀战场,虽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腿脚百骸还是十分坚强有劲。 两人一白一青当先走着,身后跟着大批的武卫和车队。 “白小姐此次游学需半年之久?”薛鄞不咸不淡,巧妙的避开了千重田猎九皇子断臂一事,径直问到。 “是的,如果学艺不精,怕是还得好好呆上几年呢。” “呵呵,”薛鄞连笑也带着几分收敛和儒雅,“几年绝不至于,盛都之内那几位皇子、世子、公子,哪一个不是紧盼着你早日回盛都,我虽然前几年都在西部行军,但盛都之内的新鲜事儿可还是知道的,如白小姐与洛小王爷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他的语气平常至极,虽字句都是刺人隐私,但他表情却丝毫未变,十分自然。 “薛少将玩笑了,三人成虎,流言而已。” “是么?”薛鄞不置可否,眼角却往身后马群中那匹白花虬看去,“白小姐终日生长闺中,涉世未深,难道不知西北境地,贵族男子皆以赠送白花虬为定情信物?” 此言一落,身后听到此语的武卫下侍皆低低哗然,这些武卫都是随着薛鄞一起从盛都出来的,对于洛小王爷承天大殿上陈情一事多少有点耳闻,几日而已,洛小王爷就已经送上定情信物了,而且看样子白桑也没有拒绝。如此一来,白氏天师府与洛王府合婚势在必行,九皇子的根基,怕是更要稳固几分,而洛王府的政治立场也更加泾渭分明了。 白桑略一挑眉,对薛鄞的定论毫不在意,只冰冷道:“白花虬有定情之说桑儿倒是不知,只不过,薛少将常年驻守西部边陲,竟对西北民俗也如此上心?” 白桑在此番言语上的讽刺,薛鄞当然毫不在意,只见他哈哈爽朗一笑,便道:“这个品种的白花虬极其名贵,向来为西北贵族所有,权贵之间的喜好秘事,寻常百姓哪能得知,倒叫在下诧异的是,洛小王爷在送于你之前难道没有提前告知?”他的话说的十分自然笃定,完全看不出一丝造假之心,而且说不定只要白桑有心一查,便能一一证实。 白桑心底一惊,细细思量起来,她眼光流转往后看了一眼小白,心底里风起云涌,如果真如薛鄞所说,那么此时授予之事便要好好掂量其中因果利害关系一番了。 波光粼粼之处,细小的夕阳随着最末一点移动跃入水面,天色黛青,夜幕来临,薛鄞告别一声转身与白桑各自走回马车。 她不知道的是,属于她的夜晚,才刚要开始。 ------------ 第三十三章 终于现身 太古山下的山境学府坐拥整个太古山脚,整座学府呈一个大大的“山”字形依山而建,整座建筑底端青砖黑瓦白墙,高楼处则由南境墨错木堆砌而建,依林伴水,后方被一整片的苍翠树林拥抱,其间亭台园林,溪流假石,皆保留着上古南迟昼国的建造风格。 想要成为天师进入山境学府学习并不简单,除却你出身家世必须为大家氏族所限,最重要的当然还要考察你的天资,是以整座学府里的学员并不很多,但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是个中翘楚,将来有一天必能为璃卫皇朝所用,一跃而起站在权势之翼,为自己的家族添光增色。 进入学府之后,薛少将告辞一声便前往偏楼学子所住的地方,白桑则随着出来迎接的学童进入天师所在的虚无垣,璃卫大皇的旨意早就从盛都快马加鞭于清晨抵达山境,学府众人也做好了接收白桑的准备。 进入垣中拜见了三位一等天师,一顿嘘寒问暖之后,白桑便又被学童带到学府后面一处临山别院,根据大皇的旨意,白桑身边只能留下一名贴身侍婢,其余的武卫杂役如苏毅等人便要当夜折返,不得逗留。 一时之间,人去楼空。 这别院是临时为白桑腾出来的,由学府派出两名杂役和两名浣洗嬷嬷打理院落,其他行止如用膳学习休憩,白桑则与一众学员一同,晨昏定省,绝无差别对待,大皇既然要求她“苦学”,那就断然没有如盛都之中锦衣玉食,万事俱足的道理。所幸白桑对这些倒也没那么多的要求,如此也就收拾住下了。 这院落坐落于学府和树林之间,四面由学府高墙护住,但却有一条的独径通往山境之外,出入倒也方便。 掩起院门,夕荷作为这院中唯一的一个侍女,将一手包揽所有白桑的贴身细活,她迈入一旁的偏苑,那里有供就寝的房间和一间书房,书房的窗户上映射出暖黄的一豆灯光,此刻,白桑正在里面。 来之前一位天师师兄就跟自己提起过,这临山别院一直空着,专门是为一位十几年前出境云游的尚学师叔准备的,这么多年了,这位尚学天师十几年来音信杳无、生死未知,渐渐的,这别院也就被用做他处,此刻便派于白桑居住。 书房内当中摆着一个偌大斑驳破旧的书桌,四周满满当当,都是那云游天师留下的众多书籍,全部一摞摞的摆在墙根四处,随手就能取到,虽然十多年没人居住,但所有书籍竟都一尘不染,可见学府上下对此地仍是十分上心,不由的就让白桑猜想这位天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白桑从贴身的行李中拿出一卷牛皮纸,然后摊开放在木桌上,桌旁一灯如豆,仔细看那已经被摩挲的翻出细细毛边的牛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着山川岳麓,江河海流,官道秘径,疆域国度.这,竟然是一份极其详尽的颉仓大陆地形图。 白桑目光向下滑动,然后停驻在地图南侧的迟国之上,如今的迟国疆土受限,东临璃卫国,南靠白昼海及各处岛屿,西接梅荮归林,北部接壤处则有十数个蛮荒小国、边陲部落,往上更有千泽国虎视眈眈,遥遥相望。 迟国整个疆域幅员连璃卫国二分之一不到,足见其势弱。 迟宴那张落拓不羁,俊美无匹的脸一下跃入白桑脑中,今天是他母妃发丧皇陵的日子,他此刻应该正悲恸而立于母妃的金棺侧吧,虽然是这样想着,白桑却淡淡的摇了摇头,天生灵敏的直觉告诉她,这底下必有自己不曾察觉的暗流涌动。 思绪一起,白桑便收起牛皮纸卷,卷入袖中,眸光一闪,双眼往窗外看去,傍晚薛鄞的话还言犹在耳,一字一句都在提醒着自己一不小心一只脚就要嫁入洛王府。洛小王爷对自己的心思整个盛都皆知,自己一向都在他面前装傻充愣,此次能远离盛都更是暗自庆幸,心底只求洛小王爷在新鲜劲过去之前来不及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是看样子,这匹白花虬是绝不能留了,只能想个办法把它打发回去。 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其实,白桑自己还未察觉,为什么她一直在无意识的抗拒这件事情,哪怕,与洛小王爷合婚,几乎就是每个无意皇权盛宠的氏族女子最好的归宿。 正蹙眉沉思间,窗后的树林处,却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嘶啸,白桑心头一惊,双眼抬起,细细听去赫然正是小白的嘶叫。 “夕荷。” 白桑朝外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霎时心头警铃大作,她随手抄起一件防风纱裘,掖好一把护身的短匕首,然后走出偏苑,往别院的后门走去,被安排在别院的杂役和嬷嬷一时间完全失去了踪迹,只影难寻。 白桑眼中清辉闪动,势如刀锋,小心的挑开半掩的后门,月光如银,洒落在一大片黑黢黢的丛林之中,一旁搭建的马厩之下,小白昂首嘶喝,四只马蹄不安的来回踏动。 月光之下,四周空无一人,但白桑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进来之前她已经细细观察过,学府里每位少子都家世不凡,身份尊贵,山境四周皆由各氏族大家派来武功上乘的武卫一一守护,此时小白频频发出动静,不可能没有一人察觉,现在的情况极有可能是来人于学府内各位少子无恶意,是以所有武卫都在暗中各自为营,以待探清虚实再行动手罢了。 猫着腰在门扉处观察了整整一刻,白桑才像只小猫般快速闪到小白身侧,一双眼睛一边警觉的看着四周,一边顺着小白脖颈间的软毛,轻轻安抚。 身前的大片树林被夜风刮擦得唰唰作响,一波波绿浪浮动,在月夜下显得愈发鬼魅,不似人间。 白桑定定的凝视着那丛林深处,忽然提起脚步往绿林深处走去,身后的低嘶声渐渐消失,拨开细密的枝叶,这林间被月光照耀,人影可见,竟不似从外面看进来那般黑曜恐怖。 沿着一袭小溪走了几步,白桑便停下脚步向密林之后看去,枝叶交杂之间,有数十个布阵精准的暗卫立在各自的阵位上,被白桑一一看穿,白桑定心一测,并没有从中看到杀机。 将原本握于手中的短匕重新收入怀中,白桑倒退几步便转身往回走去,本来自己多走了这几步已经算是多事,她可实在不想招惹过多的麻烦。 刚一回身往回走,白桑便觉得鼻翼间一股淡香飘来,白桑眉头一黑,瞬间往后看去,只见溪水直下的上流处,正长身而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你!?”一日来心头的疑问全部得到解答,白桑眉梢挑起,立直身子往上看去,银辉之下,一件娑纱软皮胄的迟宴正玉身长立,披挂一袭黑锦绣龙纹的披风,殷红的嘴角牵起一丝淡淡邪魅的笑容,一双眼睛却仍旧带着不羁的煞气,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几日不见了,白桑。” ------------ 第三十四章 正主现身 一轮硕大的明月之下,迟宴烫印着淡金色蔷薇花纹的胄甲在月光下反射出淡淡光华,他的面容仍旧是先前那般俊美无匹,眉眼如刻,此刻又带着一丝别样的意气风发之态,雪白如女子的脖颈微扬,双眉入鬓,一双目光澄净幽深的犹如千年古潭,他就那样立在溪头之上,全身淡银好似从月中走来。 白桑仰起头,灼灼直视此时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迟宴,扬声道:“如果白桑没有记错的话,迟太子此时不是应该在雪华峰皇陵为母守丧吗?还是,迟太子有分身之术,能一人两处?这可真叫人稀奇!” 迟宴淡声一笑,毫不理会白桑语气中的讽刺,缓缓开口道:“宴同样没有想到,会在山境学府与白小姐不期而遇,宴以为在重重皇权羽翼保护之下,与你相见有如隔山越岭,不期然此刻即得相见。” 双眼微微眯起,白桑缓缓后退两步站定,巧言道:“迟太子何必巧言相令,太子势大,眼线探候已分布璃卫各地,难道会不知道盛都之中所发生的事。更加让我惊讶的是迟太子如今,连璃卫大皇亲下的圣旨也敢抗旨不遵了吗?” 狭长的眼睛眯起一道弧线,迟宴的脸色不变,目光中却带上一丝危险的气息,他唇角一抿,淡淡吐出两个字,“过来!”,这一声,却是十足的命令了。 白桑双眉一皱,心头生出几分警觉,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树枝唰唰作响,几处微不可察的脚步声交叠着冲将上来,不需回头,白桑就能感受到身后磅礴的杀意,就在这同一瞬间,白桑脚步一提便往迟宴处飞奔而去。 一手覆上迟宴伸出来的一只手掌,两人便转身飞速往树林密处跑去,身后十数道黑色如鬼魅的背影随身而至,如芽糖般怎么样也甩不掉。来人杀气,锐不可挡,大有见神杀神遇鬼杀鬼的赴死之势。 白桑心底一沉,双目中空便运用起心中之术,所过之处,身后所有亭亭大树的枝桠全部如惊涛海浪般重重覆地,密不透风的拦住身后众人的脚步。 迟宴步履十分轻盈迅速,全身运力将白桑携至身侧,一同往密林深处快速跑去,所过之处,所有拦路的枝叶也都霎时势分两处,生生的为他们让出一条逃生的道来。 原本布阵在密林中的诸多武卫从黑暗中井然有序的齐齐出动,嗖嗖嗖像是出鞘的宝剑般往白桑和迟宴身后的黑衣人连连杀去,一时间,暗夜中厮杀声顿起,一抹淡淡的血腥气蜿蜒飘扬在密林上空,刀光剑影,手起刀落,织就一场黑夜中冰冷果断的杀伐。 “他们是谁?”白桑寻得间隙,便沉沉往迟宴看去,急急问到,“他们要杀你?!” “哼,”迟宴冷哼一声,因为逆风奔跑一头墨发如丝绒般在夜色中盘扬,“凭他们,还杀不了我。” 避开荆棘丛生的小道,迟宴手执利剑砍断一路低矮的枝桠,几个起落便拉着白桑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山间小路,厮杀声已经远去,但危险却还没有远离,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迟宴和白桑四周隐蔽的丛林里,还有暗暗浮动的危机。 “走!”迟宴低呼一声,拉着白桑便往丛林更深处快速跑去,耳边只剩下风刮擦而过的声响,两侧窸窸窣窣交杂云动,一声声都是纳命的嚣响。 白桑敛下心神,一心只跟随着迟宴足下脚步拼命跑去,星月移动,两人的身影紧紧交织在一起。 “小心!”白桑忽然一声短喝,眉眼低沉的一把拉住迟宴身上的胄甲,身侧颀长的身子闻声而动,随着白桑喊的最后一个字立时停下,一瞬间,山林之间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静谧,只剩下远处的布谷鸟一声声凄厉叫着。 就在这瞬息之间,密林处一丝银光破势而出,纤细笔直地画出一根长线,直直往迟宴刺去,迟宴身体灵转,抱住白桑便腾空而起,转向一侧稳稳落地,“叮”的一声锐响,那银丝便刺入粗大的树干之中。 下一秒,数十根银线齐齐发动,如密雨般根根射向迟宴,迟宴一手握住披风一挥,腰力一顿,数十根**针便被卷入披风之中,白桑被护住在迟宴怀中,只见他一个回转,披风中的所有**针一瞬间全部原路返回,以来时更加迅猛的势力刺入密林的幽深之中,只听几声惨叫响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作停留,迟宴又拉着白桑往一旁跑去。 这树林极其茂密,奔跑起来竟似无穷无尽,白桑在这黢黑的丛林中,居然没有感到一丝的害怕,甚至可以说,还带着一丝熟悉和恣意。 “停一下。”白桑双眸一敛,低沉说到。 虽然没有听到一声回应,但身边高大的身影还是停了下来,经过刚才那番厮杀追逃,迟宴却显然半分都没有受到影响,他的嘴角仍旧是噙着笑意,额间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番索命的追杀不过是一场追逃的游戏。 “怎么?”迟宴挑起眼角,不解的向白桑看去,月光下细滑的脸角在软胄甲的折射下有一丝温柔的弧度。 “这一拨人,是大皇派来的?你没有遵从圣旨归国,是因为这一路上埋伏的都是暗杀你的皇室死士?” “聪明!”迟宴的眼角一闪而过一丝赞色,但很快就无所谓的笑了笑,又继续道:“不过你没有完全说对,在璃卫国国境内就大张旗鼓的动手,那一位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白桑冰寒的目光略一收敛,望向万剑所指的迟宴,心底突的一声,忽然好似缺了一块,“大皇对你,早就起了杀心?” “哼,”迟宴淡淡一笑,唇间已是严寒陡峭般的冰冷,“杀心?他早就视我为眼中钉刺,你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是他对我第一次下手?” 白桑张大眼睛看向迟宴,只在迟宴脸上看到习以为常的淡然和隐忍。谁人又能知道,在他这平淡如水的皮囊之下,掩藏的又是多少的万箭穿心和险中求生的苦心孤诣。 璃卫大皇身为一国尊主,断然不可能把一个在本国为质十余年受尽屈辱的异国太子视作盟友,在这个杀伐征战的时代,不是盟友,即是死敌,心思竭虑如璃卫大皇者,怎么可能放虎归山,让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长为如九天神子的人物安然归国,然后有朝一日起戈相向将刀锋架上自己的头颅?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也绝对不可能让它发生! 不能在璃卫国境内动手,那么就是说,迟宴这次归国就是璃卫大皇痛下杀手的最佳时机,除了这一路如蝗虫般尾随而至的死士,在那遥遥关外,怕是迟宴甫一出关,便踏上了的刀光剑影赤血白骨的逃杀之路。 白桑的目光划过迟宴弧度分明的下巴,停留之处,随即在他的耳侧看到了一条一寸长的刀疤,经过长年积月的愈合,那道刀疤已经失去了当时血肉狰狞的模样,但想必已经永远刻在了迟宴心上。 白桑心头忽然升起了一丝不忍,目光灼灼之处,迟宴在月辉之中低下头,望向白桑忽然扑哧一笑。 白桑回过神来,懊恼的皱了下鼻头,将视线转开不再看向迟宴。 “你知道吗?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可怜的,无助的小狗。”过了一会儿,迟宴忽然开口说到,双目黑沉如暴雨中翻覆的大海。 白桑睁大眼睛看向迟宴,心神震荡之间,原本嘴角伶俐的她,此刻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野之中,又有一道杀机翩然而起。 ------------ 第三十五章 受伤 黑暗处,有一支约五十人的队伍正慢慢滑近迟宴和白桑的藏身之处,众人皆黑衣甲面,右手按住刀鞘,准备随时出剑,脚下则小心翼翼的一步步探向目标人物。 白桑和迟宴同时看向对方,向对方示警,迟宴向白桑微一点头,松开原本圈住白桑的双臂,以口型道了一声小心,白桑回以迟宴一个放心的目光,然后双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支短匕,回身隐入一处高大的树干之后。 “上!”当先一个黑衣人低喝一声,数十道身影便结阵而起,利剑破空,刺向迟宴身侧,迟宴顿地而起,曲臂挥剑,一个周身即将来势汹涌的所有剑刃卷入自己的三尺刀尖下,几声脆响之下,精钢断裂之间,那些碎裂的剑尖竟都调转方向,以千钧之势刺入每个黑衣人的咽喉!十数个原本杀气汹涌的刺客都还来不及哼一声,便齐齐倒地,霎时殒命。 “白桑。”迟宴仍旧平淡低魅的声音响起,“你快下山!” 迟宴搏杀之余运用策术向白桑隔空一喊,除了白桑之外,剩下的那些刺客都没有听到。话音一落,迟宴便又飞身而起,将利刃指向又一拨好似源源不绝的死士。 白桑略一沉吟,双目凌厉清明的往幽深一片的山脚下看去,稍刻便提起双脚,像只翠鸟般飞速往山下跑去。 迟宴所带的武卫明显不足,而这批死士的人数却不可估量,一不小心,迟宴今夜就可能会被放血殒命,她要赶快下去将迟宴的近身武卫牵引上来。 堪堪跑出了数十米,一道不详的嚣响便从半空而起刺入白桑刚刚跑出来的密林之中,下一秒,无数利箭如蝗虫般直直飞入,噗噗的血肉之声在静谧的幽林中好似催命的符咒,白桑双目圆睁,心头暗道一声不好,她的目光在身前身后两个方向来回几下,忽然心空一念,双目一闭,运用起心中策术,刹那间,这漫山的山木竟如被秋风压弯的麦子般,一浪接着一浪向山脚倒去。 仔细看去,木浪中有几道黑色带银光的身影正飞速的往自己所在的半山中赶来,白桑一颗吊着的心稍稍放下,不作迟疑便原地返回,往迟宴方向跑去。 箭雨如瀑,虽然因为白桑所使的策术而分散了一些势头,但林间最隐蔽的死士仍旧不依不饶,势必要将迟宴的尸首彩带旌飘的带回盛都。 白桑探回树干之后,遮蔽天地的繁密枝叶下,迟宴银白的身影正与数十道黑影交缠搏斗,他一边抵抗着众人的进攻,一边挥起披风将所有从天而降的利箭卷入,再用作利刃射出! 仔细看去,这些死士中不少人也中了流箭,血流不止,但他们毫不在意,只目呲欲裂的远近搏杀,一脸的嗜血恐怖,饶是如此迅猛的攻势,众人居然仍旧不能近迟宴身周半分。 白桑低眉沉目,心中正要一念,眼边即刻闪过一道寒芒,她迅速睁开双眼,却见一枝来势精准无误的短箭,正直直刺向自己的胸口,月光下那箭头闪烁着一道诡异的蓝紫色,竟是淬了剧毒。 “小心。”还未作出反应,白桑便见面前一道黑影而至,冰冷的铁甲之气扑入白桑口鼻,身体被重重一击,迟宴便抱住白桑,往旁边的树干之后旋身而去。 密林四周蹭蹭的黑影而至,迟宴的近身武卫在同一瞬间赶到,顿、刺、挥剑、一举狙杀,血光溅起,一秒之间,密林中血雾弥漫。 树干之后,迟宴扬起眉头,眼带笑意向眉目焦急的白桑看去,漆黑的墨眸深沉如海,原本妖异殷红的嘴唇却一瞬间变得苍白,他的额间渗出细细汗珠,右肩麻木,脱力之下身体即往白桑身上倒去。 “迟宴。”白桑低呼一声,在迟宴的右肩侧看到那枝原本应该刺向自己的短箭,箭头刺破软银甲胄,翻肉溅血的整个没入迟宴血骨! 四名武卫翩然而至两人身侧,白桑双目冰寒,低低下令:“他中毒了,我们快去山下别院,那里有各大氏族的贵子和武卫,这些死士不敢轻举妄动。” 三言两语,利害关系尽显,几名武卫交换了一个眼神,当中一名面色沉稳的武卫一点头,一行几人便背起受伤的迟宴飞速往山脚下狂奔奔去。 几人之后,那黑沉的密林就像一张血盆大口,立时就能将人吞得一把骨头都不剩。 几人回到山脚下的别院,悄无声息的将迟宴抬入书房的一处软榻上,他俊美的面上苍白一片,犹如挂着一层雪霜,右臂因为毒液流入经脉而失去知觉,抽回武力的迟国武卫空出二十人命他们戍守在别院隐蔽的四周,其中一名看上去颇为老练沉静的武卫一步上前,恭敬的语气向白桑道:“请白姑娘准备些热水。” 白桑沉声应是,领着两名武卫便走出书房往旁边寝房一闪而入,那寝房后方有一小处浴室,能独立起灶烧水,以供白桑洗漱之用,一踏入浴室,果不其然看到已经昏倒在一边的夕荷,她鼻息尚存,身上也没有看到伤痕,白桑没有叫醒她的打算,只迅速命那两名武卫抄起旁边的几只雕花木桶,舀入滚烫的灶水,然后匆匆往书房折身返回。 那武卫双袖撸起,迟宴身上的软甲胄已被脱下,上半身精瘦颀长,仔细看去,灯光下居然有众多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的右肩伤口处此时青紫一片,黑肉翻出,毒势显然已经蔓延,白桑心头翻涌而过一些酸涩,迅速命他们将热水递上,那武卫不多说一句话,从怀中取出一枚秘银短匕在火上炙烤了一番,然后便刺入伤口,在伤肉间划出一个“十”字,粘稠的黑血顺着肉纹汩汩而出,而面前神志清明的男子,居然连哼都未哼一声。 武卫粗糙的左手锢住迟宴的左肩,嘴边请示一声,右手便一把将那短箭整个拔出,那箭头还铸有倒刺,“啵”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声闷哼,迟宴的身子摇摇晃晃,便要往一旁撞倒,白桑眼明手快,一把将迟宴抱住,坐在榻上将迟宴锢坐成一个易于清理伤口的姿势。 其余几名武卫更是手脚利落,那黑血像是一股山泉般流动不止,众武卫纷纷准备好随身携带的干净麻布和祛毒药粉,将热水递上,以便毒血排出。 彷佛有一个纪年那么长的时间,那流出来的血才由黑转紫,又由紫转变为鲜红,那武卫轻舒一口气,白桑半吊在空中的心也放了下来。 怀中的男子双眼轻闭,如女子般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额间细汗涟涟,周身微微抖动,像是极力想要将那钻心的疼痛抵挡回去。 白桑不自觉的伸出一手,轻柔的往迟宴有如黑缎的头发抚去,想要稍稍平息一点他的疼痛。 所有的毒素已清,白桑接过绷带,在迟宴伤口撒上药粉和止痛的罂粟粉后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迟宴心力全消,低低蚊吟一声,即刻就昏睡过去。 白桑站起身子,双面黑沉严肃向那武卫道:“他重伤在身,不适合跋涉移动,其外又有虎视眈眈的大批皇家死士,我敢说你们一踏出这学府,便会被当场诛杀,此时此刻,只有我这别院最为安全,现在,你们最好以障眼之术将那些死士引开,然后再增派救援将那些死士倾巢剿灭,如此,你们的太子殿下才能保得一命。” 那些忠心的武卫面色不改,心底却早已以光速谋算一番,那名领头的武卫抱拳托付道:“请白姑娘务必保护殿下周全。此恩义,申尤这辈子粉身碎骨也会报答。” 寥寥数语,碧血丹心苍天可鉴。 白桑秀丽的眉毛扬起,报以申尤一个郑重的眼神。 申尤目光大振,速速交代好一切事宜,只留下四名最为精锐的武卫命他们戍守别院四周,然后带着剩余的武卫连夜往山境之外赶去。 几个时辰之后,天边白牙色升起,天光未竟,新的一天,来临了。 ------------ 第三十六章 苏醒 清晨的山谷之间,鸟雀啾啾,清明之气杳杳升起,一派平和之象。 谁也不知道的是,昨天夜间,这座太古山境学府的后山之上有过一场皇命授予的暗杀,血流满地,尸横荒野。 白桑推开书房的大门,然后转身将它紧紧掩上,身旁的夕荷噤若寒蝉,一早头晕脑胀的醒过来又被白桑告知迟太子此刻负伤正躺在书房,纵使平日里也是娇俏灵巧,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接收不过来。 当然,事关生死,她聪明的奉“咬紧牙关”为无上宗旨,坚决不跟别人吐露一句话,况且,这别院中指派来的两名杂役和两名嬷嬷都是聋哑之人,各司其职,与她也不会有太多交流。 白桑起得早,一早便要去学府食苑用早膳,然后再去学堂与其他贵族少子一同点卯学习。 今日白桑穿着一件碧绿含翠绣竹纹的掐金罗纱裙,绾了个小双髻,朱唇不点而红,面目娇嫩,一夜的逃跑厮杀丝毫没在她的脸上挂上一丝疲惫,她双眼盈盈倩兮,一走入满是白裳黑发的少子学堂,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白桑脸上挂着清甜的笑意,往学堂中众人一一扫过,随即在人群中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这些学员绝大多数是从盛都当中的世家长族中遴选过来的,少部分则是关外边疆脱颖而出的寒门少子。 白桑向那面熟的几人一一颔首,正要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便听见一声欢快稚嫩的脆响:“白桑!白桑!到这儿来坐。” 白桑凤目一扫,便见学堂正中间的一处黄梨花木桌几旁,一名器宇轩昂的少年公子正向她愉快的招手,这名公子看上去与白桑差不多大,眉眼温和但难掩贵气,面目白皙俊秀,一身劲挺的锦青松色蜀锦绣袍服,宽袍大袖,正是宫廷精心制作的款式,细细看去,袍袖下由金银丝线绣成的龙腾图案在初日阳光下晃花人眼,这少年,正是璃卫皇朝的皇二十子--卫璴,卫璴是皇九子卫轩,长公主千秋公主的胞弟,当朝皇后璃卫皇后的末子,皇宠也是极其深厚,但他自小体弱,八年前被璃卫大皇送到这太古山境一边修养身体,一边学习策术。 白桑眼花一晃,想起来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都各自还是七八岁的奶孩子,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记着自己,白桑朝他甜甜一笑,便提起裙角往他的桌几走去。 少年的脸上一脸雀跃,带着老友重逢的欢愉,他伸手拉过白桑亲昵问到:“你怎么来了?昨日老师说盛都有一名贵女要来此游学,我一猜就是你,父皇,母后他们可好?九哥,皇姐他们如何?”他不迭声的问到,稚嫩红润的脸颊完全看不到幼时的怏怏病气。 卫璴已经八年没有回过盛都,尽管盛都仅于自己一城之隔,尽管不论大小佳节,初一十五,盛宫之中都有丰厚的御用赏赐源源不绝的送入他的皇子北苑。 白桑心知卫璴还不知道九皇子卫轩断臂一事,一时间也不愿提起,避重就轻虚晃一答就坐了下来,此刻刚好一脸威目森寒的授课天师迈入学堂,卫璴虽然面上兴奋之色犹在,嘴上却已噤声。 “待会儿去我苑中好好聊聊盛都之事。”卫璴飞快的在白桑耳边嘀咕一句,然后抽出一本青皮札认真的听起课来。 如此整整一天的研习,下学之后白桑又被卫璴拉扯着去他独住的皇子北苑,白桑心里记挂着受伤的迟宴,不敢多加停留,只寥寥答了盛都中几个欢喜的乐事,便匆匆拜别二十皇子卫璴,快速赶回自己的别院。 推开别院院门,那两名聋哑的仆役正在做洒扫劈柴之事,两位嬷嬷则被夕荷派去溪边浣衣,白桑目光如深井,三步并作两步便往书房走去,小心的将书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嗖”的一声,白桑便如一条灵蛇般闪入书房内。 目光所及之处,迟宴一身家常青色麻布衣袍,腰间束广带,头发以玉簪束起,正一手执书札立于书桌旁边,听到白桑进屋发出的声响,迟宴一转脸,面带微笑的看着白桑,经过一夜的休息,他早已恢复到六七成未受伤前容华俊雅的模样,虽着一身普通服饰,但天子贵气尽显,他放下手中书札,然后一双深眸定定的看着走近的白桑。 “你救了我。” “你没事了么?” 两人同时开口,相向而语。 迟宴双眸似千年水潭,幽深之中晃动着一丝涟漪,他低魅的声音因受伤而有一丝沙哑,缓缓开口道:“你在暗杀我的计划中从中作梗,如果被你誓死尽忠效力的璃卫大皇知道,你就不怕你谨小慎微想要稳固的天师府根基受到牵连?” “我效忠的,是璃卫皇朝。”白桑面色沉静,低低说到,“况且,只要你的手下没有蠢到一定的地步,大皇暂时也不会知道,反正你很快就会离开这别院。”略一停顿,白桑扬眉一挑,不放心的问到:“那个叫申尤的,总该是你身边聪明得力的人物吧?” 迟宴洒然一笑,双眼已是一片清亮,说到:“你尽可放心。” 白桑微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轻舒一口气微微点头,快语说到:“你恢复的这么快,我想不出两日就能出山了。” “你希望我赶快走?”迟宴锋眉蹙起,略微带着一丝不满的看向白桑,原本不羁傲然的眉眼此刻居然像个小孩子般撒娇起来。 “我这里暂时来说是安全的,但几位高门氏族的少子随后就会上门拜访,皇二十子卫璴也在学府之中,这四周全部都是武力高强万中挑一的武卫,我能隐瞒住一时,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申尤他们布好后路,你还是趁早离开为上。”白桑认真说着,却没有看见迟宴的眼角已经笑着弯起,像是一弯温柔的月牙。 “我定然是要将这当做是你在关心我了。” 白桑看向迟宴的眼神有一丝闪躲,面上闪过一抹可疑的绯红却犹做镇定道:“我不过是不想在惹祸上身后又罪加一等罢了。”稍微想了想,白桑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问到:“你是在我之前就已经藏身在山境后的密林中了?” “嗯?”迟宴闪过一丝不解,“这是自然。” 白桑见他面色坦然,暗道一声可能是自己猜错了,急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是我记错了。” 从驿站偶遇的尉迟剑和薛鄞,到一路上两次三番的变故,都不由的让白桑联想到迟宴,而昨晚在密林重遇迟宴后,更加让白桑心里所有的臆测坐实,如今一问,自己难免有些自作多情的意味,白桑娇艳的面上一哂,便往其他方向望去,不再看向迟宴。 此时迟宴粲然一笑,直如新日破空,光华万丈,他看着转向一旁的白桑,目光温柔如水,稍刻,他的脸色微一沉敛,又恢复成深沉如海的模样转移话题道:“卫轩此次在千重田猎中被断一臂?” “是。”白桑闻言,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她双目带着疑惑看向迟宴,转念一想,迟宴的势力眼线本就遍布璃卫,知道这个消息不足为奇。 迟宴的思绪好似一下子飘到很远,双眼微动,像是自语般低声道:“桀骜如他,不知痛失一臂,将会是何等的打击。”又见他弯唇一笑,恢复如初落拓表情道:“本还想与他认真痛快比剑一场,如今一看,倒是不必。” 白桑望着眼前这个此刻危机四伏却依旧桀骜不驯的男子,思绪翻涌,昨晚他满身恐怖的刀疤伤痕还历历在目,迟国势弱,迟宴十岁即为质子,滔天强权,刀光剑影之下,他是如何苦心孤诣,枕戈待旦,一日日踏着明伤暗箭成长为如今这样铁铸般直立的身影和权势,更让人惊异的是,熊熊烈火之上,他留给人的却永远都是一处云淡风轻,席卷天下的猎猎袍角! 白桑不能多想,她与他,终究是对立的两方,势如水火,正如她之前数次告诉迟宴也是无数次告诉自己的那样,两人必须早日划清界限,免得最后两败俱伤。 香鼎里燃着的息神香缭绕而起,卷绕在两人身侧,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 第三十七章 对峙 叩门的声音谨慎而低缓的传来。 夕荷进来替迟宴的伤口换药,又告诉白桑卫璴那边刚刚派人送来了两床冰羽丝被、两尊寒玉如意和一些名贵的吃食药材。 白桑淡淡应了一声,夕荷便敛眉顺目的退了下去。 迟宴理好自己的裳服,然后长身而起一步步走向白桑,双眼沉静的望着她道:“申尤刚刚向我传来消息,昨夜那批死士全部被诛,我尚在璃卫境内的消息被暂时切断,一旦一切安排妥当,我就会离开这里。” “好。”白桑不多说一字,只淡淡应了一声。 迟宴牵唇轻笑,继续道:“我尚有两个多月的逃亡之期,如果我没有被指定暗杀这一束缚,必然邀桑儿一同与我回迟国,一览迟国的奔江海流,秀丽山河。” 他的双眼清亮,似乎隐隐也带有期待的光芒,白桑扬眉看着他,一席话却吞入肚中,没有说出来。 这次奉旨归国,是十二年来迟宴第一次最为逼近故国边关的机会,但那里,却布满青口獠牙、寒光剑影,只要他一踏出边关,便是万箭所指,九死一生,故国即为死地,这其中的悲怆苍凉,除了迟宴,谁人能知? 迟国穆德贤皇后溘然长逝,迟宴身为其独子却不能以真身送葬,其中凄厉,又怎能泯灭于淡然?昨夜重伤昏迷之前,迟宴低吟一声的“母妃”,足以让听的最为真切的白桑深切动容。 “又来了,”迟宴面容挑起,一指自己的眼角,笑看白桑道:“你看小狗的眼神。” 白桑眼神一滞,便假装清冷疏离的语气道:“迟太子说笑了,昨夜密林中太子帮我挡住一枚毒箭,此恩义桑儿必当报答,不过我与太子毕竟身份相持,恕桑儿不能久留太子。”白桑点到为止,语气中马上划清楚河汉界。 果不其然,只见迟宴低笑一声,眼角业已闪过一丝寒凉,他拿起一杯放在书桌上的热茶,轻抿一口道:“桑儿向来如此绝情,昔日承天大殿上,宴可是亲自向璃卫大皇向你求娶过婚约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白桑挑眼一看,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白桑表情更是冷然,“求娶?敢问迟太子究竟为何求娶?白桑与太子相遇不过数次而已,谈不上深交以致互生情意,在花筑境在居广宫我数次奉劝过迟太子,纵使迟太子惊才艳绝,心思叵测,但务必还是切记树大招风,以免为自己的雄图霸业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白桑语句铿锵,字字道来,她像只打开所有防御机制的小刺猬般于迟宴对抗起来,本能的抗拒着迟宴所有言语上的亲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抗拒着什么。 她目光灼灼的与迟宴对视着,室内静谧,但氛围却降至冰点,迟宴看着白桑,忽而毫不在意的大声笑道:“越是你所抗拒,却越是会延续,也许你我羁绊早成,你何必一直苦苦挣脱。” 稍一停顿,迟宴又正色继续说到,“白氏天师府向来会恭策璃卫皇朝朝中局势以及天下风云变幻,盛权笼罩之下,璃卫各路权贵骄奢淫逸,朝野之中,九皇子与太子手执青锋明争暗斗,民间百姓凄凄惶惶,强征苛捐之下皇朝大有中空之态,这些想必你也多有所了解。” 迟宴娓娓道来,白桑心头却已是一惊,迟宴忽然调转话题,细细听去正是一语击破了现下璃卫皇朝从外到里的所有局势,并且纤毫未差。 她递给迟宴一个疑惑的眼神,佯装不解的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懂。”说完即撇过脸去,随手拾起一本黄页小札,表情不耐似乎不想再听,院子被指派来的两位杂役虽都是聋哑的耄耋老汉,但毕竟不是底细尽知的自己人,迟宴藏匿于此的消息尚且需要防得密不透风,他们谈话的内容更是一字不能飞出这山境别院! 哪知迟宴却仍旧是毫不在意,仿若那个被璃卫皇室最精锐的死士追杀的并不是自己,面上洒然一片,正如闲庭信步。 “表面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底下却暗潮汹涌,动荡不安,桑儿,你少时便游走在皇族贵权之间,玲珑剔透,如鱼得水,只期白氏氏族能基底稳固,全族安命一生,今日白氏天师府确实因为你而多有盛宠,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此附着于波澜起伏强权之下的恩宠,未必是你长久的保命符,有朝一日若有局势瞬变之时,你也许就会成为倾巢之下被覆的那颗碎卵。” 迟宴行云如水,同时也是句句溅血,字字珠玑。 白桑抬眼看向迟宴,双眼清透,心头翻涌的又是另一番惊诧和天翻地覆,迟宴方才那一段话,一直都被自己掩藏在最低深处,若非事关生死必要,怎么会轻易翻出,眼前的男子已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看的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自己一向被九皇子、平南世子等人笑说是只小狐狸,但眼前这个眉眼时而妖魅时而深沉的男子,才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笑了笑,白桑缓缓开口,装傻充愣道:“迟太子又说着些桑儿不懂的话了。” 迟宴又是一笑,心底忽然腾地对眼前的少女生出一丝一点儿对她都没有办法的感觉,他一挥袖袍,已安坐到一旁的塌几上,信手拿起一本墨封书札,洋洒而看,双眼凝视于书面之上,嘴里又低低道:“明日一早白夫人的家书就会被送到你手中,与你一同在千重田猎中受罚的裴府千金因与六皇子有私情而被削去诰命交由礼制司处置,腹中胎儿已被秘密处死,六皇子被幽禁皇子府,手头所有的官职田产同样充入国库,裴老将军一夜之间气血攻心,卧倒病榻,怕是时命不久,而这一切,都拜九皇子告发所赐,桑儿,伴君如伴虎,还需我多说吗?” 白桑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可能,我出发前,九皇子明明已经答应我。”话未说完,她的声音已经细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心下一凉,面色热烫起来。这是这个自己本以为能好好游走周转的强权之下,自己被煽打的第一个耳光,这也是第一次,白桑心底的那些犹疑不安不受自己控制的跳将出来,将矛头精准无误的指向她一向信任的九皇子等人。 一时间,她的心头即时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起来。 她定定的看了迟宴一眼,然后迅速转身走了出去,门扉被重重拉开,白桑身子还未迈出房门,便听见身后男子幽幽的声音继续传来, “迟地江南的九逸驹二十年难得一匹,我已命人从江南枝休河船运运入璃卫,你下月生日,这便是提前送你的诞辰礼物。” 白桑望着昨夜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现在却又洞悉掌握一切的男子,心头震荡,许久许久,她的眼睛才恢复与生俱来的灵动宛转,脚下一动,纤细的身姿已迈出房门。 门扉掩上,将一枝碧绿的细桃隔落在乌木门扉之外。 ------------ 第三十八章 朝花节会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亮透,清脆的马蹄声便踏破这山间的宁静,哒哒的声响中,盛都出来的信使骑着马从别院的独径蜿蜒而上。 睡眼惺忪发丝披洒的白桑从床榻上坐起,新月白的攒丝睡袍滚滚落于床榻之上,像是一团洁白的云彩,她迷糊着双眼,从夕荷手中接过母亲从家里寄达的家书,昨天与迟宴的一番谈话自己心里早有雏形,此刻心中经过一夜的沉淀,更是清透一片,她起身立于窗前,就着朝阳的清辉细细看去。 一张宣纸上寥寥数百字,却与迟宴所说一无二致,裴将军府千金--裴嬿在与九皇子卫轩钦定婚约的情况下与六皇子卫旭暗通曲款、私授怀子,日前丑行才被昭然若揭,龙颜大怒,皇室受辱,裴嬿更是身犯不守妇节欺君之罪,被当场拘禁交由礼制司受审,六皇子卫旭则被剥夺所有挂职官爵房产良田幽禁于六皇子府,容后发落,昨天夜里,裴嬿于礼制司的水牢中精神受创,腹中胎儿不稳已胎死腹中,裴氏一门,除三品以下大员,悉数被连坐削去一级官阶,裴老将军三分之一军权被分割至禁卫军门下,由新晋的南部镇侯使云长斐一手掌握,如此风驰电掣的权力洗牌下,云长世家坐势而起,拥有几百年历史的世家长族更是势如冲天,在这滔滔皇权的绚丽舞台上站稳一席之地。 短短数百字,却直叫白桑背上渗出一丝冷汗,裴老将军一生戎马,军功较自己的外祖父有过之而不及,旗下又培养众多精锐武将,战功赫赫风光一世,却落得如此下场,自己来之前尚且暗示过九皇子以拉拢之态将裴将军收入帐下,以既往不咎的态度必能皆大欢喜,但怎么会是如此结局? 裴门一族,未必不是白氏天师府的前车之鉴,她自认为从小就擅于猜心夺策,以势力划分相诱便能使九皇子就裴嬿一事温和行事,但,自己果然是大错特错,裴嬿身怀有孕一事是自己透露的,那么自己就是间接杀害孩子的凶手。 白桑心头一凉,嘴边已是升起一抹苦笑,精神受创而胎死腹中?哼,这恐怕是璃卫皇朝能安抚裴府剩余将士最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了。 君心难测,其实自己何苦需要迟宴一再提醒。 白桑脑子闪过裴嬿那娇俏明艳的脸庞,心底闪过一丝内疚,但她马上按捺下,眼光一闪,便洗漱换装匆匆迈出别院,往学堂走去。 旁边书房一处细细打开的乌木窗扉内,迟宴一身青武戎装,眼神凝聚旋风般往窗外看去,良久之后,他殷红的嘴角恢复一缕淡常的笑意,两指伸出,将那窗扉一把掩紧。 学堂之内,所有的贵族少子都已安然而坐,举目望去,众人皆是明眸皓齿、雍容华贵的当世翘楚,这一方堂室立时被衬托的光华漫天,星光熠熠。 卫璴一见白桑到了,自然又是十分雀跃的迎了上来,口中不迭问着休憩吃食可否习惯的琐事,白桑报以卫璴一笑,盈盈向他道谢昨天的赏赐,一边已是径直坐下。 三声尚学钟声铛铛响起,卫璴朝白桑调皮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噤声不再说话,一日紧凑的尚学活动开始,雪须白眉的授学天师慢慢迈入学堂,白桑收掌静坐,双目沉敛,细细听起课来,她的一张脸绷得十足仔细,加上本来就所研习的入定之术,即刻便随着授课天师进入虚无的研习之境。 白桑自小心性难定,向来父亲所有教习都当做玩闹并不十分刻苦,此刻十心十意都进入这奇幻宽广的虚无境内,马上觉得这研习之境忽而瑰丽璀璨忽而冥白真无,一扫自己先前的受限心境。 一堂课之后,白桑便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一双墨眸愈发清澄明亮,犹似从海平面跃起的初阳,心底雀跃,心头阴霾顿扫。 卫璴一双温润的眼睛直直看着白桑,霎时觉得她与走进学堂时毫不相同,他虽自小也在此尚学,但心思一直浅显,不知道白桑方才所获颇丰,只笑嘻嘻道:“母后的信笺中说,皇姐与云长大婚之日我便能回盛都了,白桑你多留几月,与我一同回去可好?” 话未说完,在他身后常与他交好的汾陵公子、司马公子及其他几位来自各大世家的公子都齐齐笑道:“白大小姐不来倒好,一来就使得二十皇子回盛都的心情愈发迫切了,日夜跟我们说着回盛宫的好处。” 卫璴并不理会他们揶揄,仍旧笑着拉着白桑袖袍,如小时候跟在九皇子、白桑等人的尾巴后面温柔道:“不要理会他们,你多留几月,与我一道回盛都,这儿虽需苦学,但云蔚城的景致还是极好的,这几日正是云蔚城的朝花节,几位师兄准我们下山,你去收拾下,我们待会儿一起去玩玩儿。”说罢便是一脸期待的看着白桑。 白桑面带笑意看着这几个,清灵的眼睛几个流转,便盈盈笑道:“好呀,你们且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上夕荷。” 卫璴见白桑答应下来,十分高兴,年轻但俊秀的脸庞立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深深的点了点,朗声道:“你去准备准备,我和汾陵,司马他们在山道等你,阿森会帮你们准备马车,下来了就是。” 他镶金嵌银线的袖袍一摆,在空气中划过一缕好闻的香兰之气,身后几个高大的华丽身影前呼后拥的,便随他一起大步迈了出去。 “来时洛小王爷送了我一匹白花虬,最是灵气,我骑着它去,马车留着给夕荷坐!”白桑在众人身后娇俏一喊,毫不避讳。 便见前面卫璴回头,若有所思的咧嘴一笑道:“知道了!”话音刚落,一大帮天家贵子便一窝蜂往卫璴的北苑走去。 他们这一番笑闹早就惹得还留在学堂中其他少年公子的注意,白桑毫不理会,提脚便迈出学堂,回到自己的别院中去。 一推开书房门,便见夕荷站在书桌边,手中还拿着几本书札正要将它们放好,她见白桑进来,原本放松自若的表情上立马扯出一个佯装遗憾的笑容,双肩一耸,似乎在说我也不知道迟太子是什么时候走的。 白桑环视一圈,所有的摆设陈列皆和初时一模一样,仿佛昨夜迟宴等人根本就没有来过这别院书房般,一瞬间,白桑的心好似浸入千年古井,瓦凉瓦凉的,却不知是为何缘故。 她收回眼神,递给注视着她的夕荷一个笑脸,大声道:“走,夕荷,二十皇子邀我们赏朝花节去,你不最喜这等游玩事物?快收拾收拾,我们下山去。” 夕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立马笑颜一开,将手中书札放好,粉翠的身影像是一缕细烟飞快来到白桑身旁。 ------------ 第三十九章 阮乔公子 夕阳已落,云蔚城的夜晚开始来临,白桑喝驾着小白,在几位身姿华贵的少年中间显得尤为扎眼,数人身后,则是黑压压一队皇家武卫及各大氏族的武卫。 这一伙将近七八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由山境学府的山脚下开路,一路往云蔚城最为繁华热闹的中心主街踏马走去,夜晚的云蔚城各色华灯初上,兰草香风阵阵,几位少年贵子衣裳华贵,气质雍容,愈发使得云蔚城的百姓敛目,底下百姓个个恭敬的表情,噤声一片,眼神不敢直视马上的贵族天子,只低着头流露出一片艳羡的目光。 这群人中间的白桑则另披了件寇丹红的夜纱披风,一张脸肤白胜雪,嘴角殷红,愈发在一群朗朗少年中显得仙姿佚貌,姿容出众。 白桑笑着和卫璴讨论着一路的花灯美景,宽大的道路两旁,流云般的摆着两排郁郁葱葱的馥郁花卉,云蔚属于山城,但夹带着南迟的江南气候,生长的花卉也是千姿百媚,极为娇美珍稀,放目望去,枝枝花树花叶扶疏、傲然怒放,两边鳞次栉比的酒家花坊灯光璀璨,人来人往,两相呼应间,直将这座夜城衬托的花影横斜,满目旖旎。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白桑心头雀跃,双目往盛都方向一望,果然,远离那是非流连之地,很多事情便能暂且抛诸脑后。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鼻尖幽幽的芳香,决定好好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 星星缀入繁空,夜风习习,街上攘攘往来的少年男女,衣袖间同样香风阵阵,面容娇嫩清俊不逊于这瑰美花卉,络绎不绝的摊贩走夫挑着货担游走在主街小巷,口中吆喝声不断。 空气中除了醉人的花香,还有幽深的酒香和清甜的糕点香,凌空架在两人高桅杆上的花灯华光璀璨,五光十色,更将这夜晚衬托的迷离飘渺,直如仙境盛筵。 卫璴与汾陵公子及司马公子他们相谈盛欢,笑声朗朗,加之各人面容俊朗,气质华贵,不禁吸引了众多少女的驻足目光,四周胆大的少女手执鲜花,身子绰约,面如丹红,十几人拥作一堆便如璀璨的霞彩般往马队中拥堵过去,口中笑声铃铃,却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白桑一手牵着缰绳,一边兀自欣赏着那一排好似无穷尽栩栩如生的花灯,身后娇声阵阵,白桑也充耳不闻,轻喝两声,乖巧的小白即刻向前两步,安全的出了那些少女的包围圈。 身后被围拥的卫璴在鼎沸的人声中狼狈的喊了声白桑,却见白桑扑哧一笑,佯作没有听见便策马哒哒往前走去。 身后,卫璴和几名贵子被娇红柳绿的少女围作一团,仔细看去发髻领口还铺洒着几朵酡色花瓣,面颊偶有羞色,但也即刻被与生俱来的雍容镇定扫平。 只是一时之间,这人群大乱,众人实在没办法即刻突出这粉障重围,卫璴在后面看着远去的白桑的身影,急的嗷嗷直叫,但一时之间也无法突破,只得垂眉叹气,等着身后那几十个同样面目黑沉但无可奈何的武卫将潮水般的少女一一推开。 玄州云蔚城是为陪都,离璃卫盛都不过三百里的距离,但境内气候与南向的迟国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二致,白桑沿着一条玉女溪缓缓走着,夜风湿润如薄雾,扑面温润芬芳,竟然十分舒服,白桑娇面如清晨的含露花朵,直待绽放。 大约走了一刻钟,白桑这才收回目光往来时的身后望去,不远处的熙攘人群犹在,白桑心底放松,一牵缰绳便要调转马头往卫璴等人的方向重新回去。 眼光一转,白桑便瞥见玉女溪旁一处势出的雕花露天三层楼阁上,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闪现在白桑眼眶,白桑心头一顿,仔细抬头看去,那楼阁以云霞琉璃纱作帘布轻掩,个中点以暧昧昏黄的烛光,晚风将轻纱有一下没一下的起承拍打,纱帐后的人影也在一启一合中慢慢清晰起来。 再细细看去,纱帐中还或立或站着约莫四五个腰肢如蛇,娇美宛转,衣裳曝露的美人。其中一名肤色如蜜的娇美女子纤腰一转,探身从桌几上取过一只翡玉酒壶,脸上妩媚一笑,娇唇半启,便提起纤纤细指歪倒酒壶,将细流般的美酒送入那男子口中。 白桑双目一敛,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却见云霞纱帐后,那被喂酒喝的男子将一双美目直直视向白桑,那双眼睛,柔美如碧波,深沉如大海,却锋锐如鹰鹫!他盯视着白桑,嘴角轻笑好似要将白桑揉入他的双目之中。 但这张脸,尽管俊美如斯,白桑却是不认得的。 白桑别过目光,敛下心神,呼喝一声便将小白调转马头,迅速往回走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眼前黑影一闪,便有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将自己拦住,马前一个身着暗朱色武服的黑沉武卫双手抱拳,低沉的声音便快速流出,“这位姑娘请留步,我家公子有请,请姑娘上楼一叙。” 白桑心头十分警觉,面上却仍旧清冷不绝,冷冷道:“你家公子是为何人?凭什么要我去本姑娘就要上去?!”她说话傲气十足,趁这武卫还低头的工夫已是双眼向卫璴方向瞥看过去。 果不其然,那武卫见白桑语气轻狂,生来便如罗刹般的目光瞟视她一眼,便迅速低下头,继续低沉道:“我家公子出自阮乔,他让我向姑娘转达,说是认得姑娘认识的一名最近受伤的故人。” 阮乔是为颉仓大陆上的氏族大姓,起源于上兮若水一带,千百年来将才文士、翘楚豪杰也是层出不穷,除了在三百年前横扫有侵吞颉仓野心的异族--关莽族,将他们全族歼灭而留垂青史的上兮国阮乔风阮乔将军之外,还有近代桃李满天下,文义满名的迟国文墨阮乔世家。 这人自称出自阮乔,且轻狂乖张,言出不逊,有极大的可能是出自迟国的阮乔世家,白桑的注意力全然被这武卫后面半句话吸引,尖巧的下巴一昂,便往楼阁凝视过去,光影之下那男子的面目显得愈发俊朗迷人,他嘴边一笑,虚举手中的酒杯便向白桑示意。 白桑回首又看了一眼仍旧被围在少女人群中的卫璴,双目闪过一丝清灵,轻盈的身子旋身下马,便将手中的缰绳递给那名武卫,目光不做逗留,便往楼阁前的那座雨花石小拱桥快步走去。 拱桥两侧各摆了八盏樱花灯,还未走近,阁楼内扑鼻的香气便迎面而来,这里,是一处挟花问柳的逍遥场地,白桑眉头不由一皱,但还是迅速舒展开来,踏步便往那金红大门走了进去。 花灯四处,人影交颈,荼靡缠绵。 ------------ 第四十章 中计了 这座古风香色的撷花坊内,倒没有白桑平日里从其他公子口中听起来那般声色犬马,放荡奢靡,装修古典奢雅的堂室内,举目望去皆是着墨服竹袍的清雅文士,抑或是眉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众人见白桑入内,也不惊诧,只投以一瞥,便又与身边的美姬喝酒谈笑起来。 一名美貌妙目的侍女巧笑着迎了上来,脆声道:“白姑娘,请随我上去。”纤臂往楼上一扬,那边楼梯上又有两名貌美侍女侍立在楼道两旁,如莲花般的面容轻笑着看着白桑。 白桑定定的看了几位侍女一眼,然后一笼袖口,快步往前走去,所过之处,席间酒气飘香,花香涟涟,席中男女人影幢幢,美衫华袍,犹似织锦,细细听去,呢喃软语,令人闻之面红耳赤。 白桑避而不听,只飞快的往楼上走去,三两下,轻巧的身影已翩然而至那三楼楼阁的花揎移门外,门内弦乐声起,丝竹箜篌,悦耳好听如仙乐伶仃。 一名侍立在门外的武卫同样黑沉着一张脸,见白桑到来,长臂一伸,便将花揎移门打了开来,一股水龙香扑散而来,舞姬身上的花香脂粉之气缭绕不绝,煞是好闻,白桑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变迈步而入。 走进这堂室才发现,这里面居然十分宽敞,足有上百平方,四周陈设雅致,上好的雪狐毯铺满一地,踏上去毛绒绒的好似踩到了云朵之上。 目光往室内一扫,雕花攒墨的窗扇半开,云霞纱被扑打着半开半合,窗外月色如云,两相辉映好似云蒸霞蔚。 窗扉下正中间摆着一张流云榻,偌大的合室一旁,淡粉的猫眼石珠串后,三名衣饰古着清丽的仙姿少女正抚琴吹笛,不管其他,若只闻清音绕梁,倒必定会将这花柳之地视作一方云林仙境。 只是那珠串隔出的另外这一边小天地,三五舞姬笑意如妖狐,媚眼如丝,身姿扭转如灵蛇,蜜色肌肤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正在以翩然之姿微微起舞,两名褐发碧眼的异族女子纤腰不盈一握,腰肢脚踝皆系以细小铃片,随着笑闹扭动,便有铃铃的悦耳声响随身而动,两人一绛紫一樱红,正随着一名男子半卧在一张足以容纳七八人躺卧的主塌上。 正中的那名墨发如瀑泼洒的俊美男子,正是白桑上来的原因。 白桑目光如利箭,直直的射向那名男子,放眼看去,那男子一件蜀锦松绿的睡袍胸口大开,露出一片精硕光滑的胸膛,双腿修长,随意的搁在一名舞姬修长莹白的大腿上,胸膛往上,如白天鹅般修长的脖颈昂立,下巴如雕刻山峰,光滑又带着一丝锋锐的凌厉,嘴唇薄毅隆起一丝坏笑,鼻子挺立如刀锋,一双丹凤眼呈迷离之色,既晕着一丝酒意又如窗外浩淼的夜幕般漆黑深沉。 在白桑所见过的美男子中,迟宴已是俊美无匹的绝色,但这男子,丝毫不逊迟宴半分,甚至,他的魅惑妖美程度还要比迟宴多上两分。 当然不同的是,迟宴的低魅略带杀伐果敢的帝王之色,虽为质子十二年,但绝对不会让人产生轻视亵渎之心,眼前男子一看便知身份尊贵,眉眼骄傲如斯还带着几丝阴毒,较迟宴气魄已是逊色三分。 白桑审视那名男子的同时,他也正以一双弯起的丹凤眼看回白桑,眼锋交流,在空气中冒出呲呲的火花,却是剑拔弩张之势。 男子温柔的推开两边的貌美女姬,晃着一只玉鼎酒杯,修长的身子便摇晃着走到白桑面前,身形未至,一股摄人的麝香之气便如雨丝般直窜心脾。 “白桑,白桑。”他的声音也似预想般带着深深的沙哑魅惑,他好像喝醉了,呢喃地喊了两声白桑的名字,然后自语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想到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白桑仔细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眶中带着一丝猩红的阴戾,犹如一双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究竟是谁?”白桑不理会他的喃喃低语,警觉问到,笼在宽大袖口的一只手慢慢探入怀中,将秘银短匕紧握手中。 “你就是天师府氏白桑?上善天边族天师嫡女白桑?”男子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望,眼带讥诮道:“和他们口中说的完全不一样。” 男子一脸的意兴索然,他一把举起桌几上的酒壶,深呷一口,转回身边道:“三言两语就将你哄了上来,怎么?他对你就如此重要?” “公子在璃卫境内假借迟国文墨世家--阮乔之名游走,行为乖张,白桑不才,确是白氏天师府嫡女,璃卫二十皇子不巧正在楼下等我,怎么?公子需要二十皇子麾下四十名皇家武卫的证明,才能确认我的身份?” 纵使白桑亮明花坊下有皇家武卫相护这一事实,眼前的男子仍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低笑一声便道:“璃卫皇朝的武卫嘛,白小姐此刻倒是不怕这些武卫会对他进行狙杀了?” 白桑心思斗转,脑袋迅速运作,但实在是想不出来对迟宴事无巨细都了解的如此清楚、又能动用异国力量的人,代表的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她淡淡的看了眼前的男子一眼,只清冷问出一句:“他在哪里?是死是活?” 男子闻言忽然洒脱一笑,转身将一双美目视向白桑:“久闻白氏天师府另有一术名唤测术,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是死是活?连你,也不知道?” 白桑心头涌上一丝气恼,知道这男子虽然知道一些底细,但也只不过是用言语激将,把自己叫上来随便问话而已,她纤眉一挑,不再好声好气,一语道:“公子如果没有什么紧要的话,就不必在此装神弄鬼了,白桑少陪。”语音刚落,她红云般的身影一转,便提脚欲要迈出门外。 青丝倾洒飘扬欲走,身后却如针芒在背,还未走出几步,白桑便觉得脚下虚浮,眼神迷离,大脑沉沌竟不受自己控制,她双手握拳直至指节泛白,也仍旧不能抵挡那如潮水般的晕眩,就在双眼如黑幕覆盖之前,眼前一道颀长的黑影闪过,她重重砸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这么快就要走吗?我还没玩儿够呢。” 男子的声音冰冷,如冰凌般刮擦而过白桑的耳垂,白桑眼前海潮般的黑浪而至,随即再无知觉。 窗外柳絮翻飞,轻轻飘入窗棂落在细绒的狐毛毯上,外面繁复重重的枝桠下,卫璴及司马公子等人策马而过,面上带着焦急四顾的神情,“啪”的一声轻响,一名舞姬涂抹着蔻丹红的纤指一点,那半撑的窗扉便顺势掉落紧紧合上,将外面所有的一切与这里隔绝。 ------------ 第四十一章 诱饵 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幽蓝的深海之水,白色的身影直直下坠,千斤重的海水随分流灌注在白桑头顶,脑袋传来锐利的痛觉,白桑嘴角嗤叫一声,迅速醒了过来。 “你醒了?”男子冰凉的声音犹在耳侧,仿若万古不化的冰川雪水。 白桑蛾眉紧蹙,全身上下因为药效退去而酸软不已,她躺在一张极为舒适柔软的床榻上,蔻丹红的披风早已除去,身上的衣服倒是丝毫未变。 窗外有小鸟叽喳,雕花的窗棂透进凌晨未耀的微光,白桑扭头往四周看去,这里的陈设风格与昨晚的堂室极其类似,心下一想,便明白自己还在那撷花坊内。 锐利如刀片的目光径直往男子扫去,此刻,男子已经换了一身金黎色的窄袖暗绣蟠龙袍服,长发束起,昨晚满脸的风月之色全然不见,只剩下如面具般华美诡异的一张脸。 白桑十分警觉的看着他,昨晚一路闻来的花香混合进入撷花坊的水龙香后,就配制而成一剂让人失觉的麻药,见效之快连善用药材的白桑也措手不及,所以才有了此刻的场景。 “你这褪去麻药功效的功力倒是十分迅疾,不愧为梅葤归林巫蛊之族的后人!” “巫蛊之族?白氏天边族已被璃卫皇朝纳入本族,赐以天师府之名,你这么说,可是对整个璃卫皇朝有异议?”白桑不敢放松警惕,只得旁敲侧击,在言语中刺探一二。 男子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不屑的一笑,继而说道:“张牙舞爪,巧言令色!千百年前若非你巫族女子以策术助璃王大帝,如今天下局势还不定如何!”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恨和不甘,不过立即被他以一抹冷笑而抹平,他如同盯着猎物般看向白桑,冷森森的开口道:“如今风云变幻,群雄枭起,璃卫皇朝的基底,不知打得可足够稳固?” 白桑双目如炬,不对这个问题作回答,良久才沉声开口道:“需要假借阮乔世家的名义在璃卫行走,又以如此低劣的手段将我禁锢在此,如今口口声声说出这些话,公子的真实身份,莫非是迟国掌权上位的在位皇子?” 闻声落地,正低头托着一只玉瓷杯喝茶的男子这才略微的扬起双睑,并不反驳,只眼眸中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并示意白桑继续说下去。 “迟皇膝下一共所诞十三名皇子,两名尚在襁褓即夭折,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三皇子尚未及冠,五皇子往前均年逾三十,年纪不符,九皇子腿脚不便长年幽居乾楚行宫,只剩下六皇子及八皇子,六皇子母妃出自书墨阮乔世家,仁和温义名动天下,但却不是你,迟八皇子,你假借阮乔之名将我软禁于此,可是为了引迟太子出来?!因为连你,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处。” 声音如珠玉,脆生落地,迟八皇子迟汐鹰眉倒竖,如虎狼的双眼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没错,眼前的男子,就是迟国十二年前一朝被废,由迟宴取而代之赴璃卫国为质的皇八子迟汐,如今迟宴坐拥八方势力,归国之期也早已确定,迟汐身为前太子,终于蠢蠢欲动,再也按捺不住了吗。 两人在晨曦微露的日光中争锋相视,像是一场目光的对决。 迟汐眼尾眯起,眼中从黑沉到赞赏然后洋溢出一丝心悦臣服的笑意,淡淡赞赏道:“好一个白氏嫡女!”只蹦出这一句,他便一甩袖袍,低喝一声。 昨晚在撷花坊外拦住白桑并将小白牵走的那名武卫应声而入,径直走到迟汐身旁然后一行礼,迟汐仍旧朝向白桑,开口道:“一切都布置好了吗?” “殿下,一切都已布置妥当,消息昨晚也都已经放出去了。” 迟汐微微颔首,示意那武卫出去,一边又一甩袍服,往一旁的竹榻坐下,兀自喝起茶来。 白桑因为双腿发麻仍旧坐在床榻上,声音却是冷冷道:“你该不会认为迟太子真的对我情根深种,会为我涉险而进入你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嗯?”迟汐一昂头,“天罗地网?本皇不过是想知道皇兄身处何地,然后助他一把罢了。”他说的语句饱含情真意切,语气却是寡淡凉薄。 这当然只能当一个笑话听了,助他一把?是帮助他在通往黄泉的路上再多射出几枚利箭吗。 不对,白桑看着神态一派自若的迟汐,心内发怵,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迷局。 仔细回忆起昨晚到现在的细枝末节,思绪便如海水般一一涌来,眼眸一眨,白桑便抬头直视迟汐,“你向璃卫皇室也散布了消息?你的目的是要让璃卫死士与迟宴暗卫短兵相见,而你却坐收渔利?” 迟汐没有说话,双眸扬起,此刻却是直直的盯视白桑,眼中意味不明,嘴角却已是志在必得的笑意,“本来我还想着以你为筹码不够分量,不过此刻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他站了起来,几步逼近榻上的白桑,忽然伸出右手用虎口擒住白桑的下巴,阴森道:“以你刚刚这一番论策加之你白氏策术,一想到待会儿就要香消玉殒,倒叫我有些不舍得了。”话刚说完,他便犹自一笑,倏忽松开手上的力量,喊那武卫一声,便双手负背迈出房门。 移门外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众人轰然离去。 白桑背后冷汗涔涔,下巴处犹如被毒牙咬噬的触感尚在,她细细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起身来到窗扉处,身姿灵转,手脚利落,全然没有方才半分瘫软无力的模样,她将窗户支起一道细缝,自己现在身处撷花坊内苑身处的一座四层角楼内,远目望去,远近皆是高矮不一密密麻麻的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屋宇之间植满粉樱碧桃,花瓣缤纷。 晨光渐露的花影下,有十数队身着暗服、行迹隐秘的人马匆匆离开这撷花巷落,像几条游蛇般往外滑行出去。仔细看去,触目所及的角楼和暗巷中,隐约有数位暗藏利刃眼锋如刀的武卫在暗中监视。 清眸微闭,门外一阵窸窣之声响起,移门推开,一名俏生生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婢女闪了进来,双手还拖着一个与她身体相比硕大的木盆,待看到站在窗边的白桑,那婢女小脸明显一白,哆嗦道:“张大娘.让我.。让奴婢.。上来打扫,我不知道.”她将木盆往身边一放,便要跪下去求饶请罪。 “你过来!”白桑厉声一喊,冷面如霜。 那小丫头抬头踌躇几下,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在白桑逼视下快走几步来到她的面前。 “把衣服脱下!” ------------ 第四十二章 风云瞬变 飞速将小婢女脱下的裙装套到自己身上,白桑伸手将搭在一旁椅背上的那件蔻丹色披风挑起,凌空覆在那婢女只着内裙的身上,然后以十分锐利冰寒的目光看向那婢女道:“在这儿老实呆着。” 那婢女双目圆睁,早就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面上惶恐,忙像小鸡啄米似的不迭点头。 白桑最后示警般的向她一点头,然后飞快转身,朝移门外跑去。 几步跑下这角楼,白桑便一闪身来到一株粗壮的华盖大树之后,敛神屏气,心念意起,稍刻,便闻耳边细风呼啸,回卷而起,倏忽间,整个云蔚城西侧的粉樱花树直如雨瀑,所有的花瓣都与树枝分离,旖旎纷杂交织成一大片如霞光般的锦布,漫天花雨在刺空的晨曦中盘扬卷起,稠密蔽日,迷乱天地。 早起的贩夫走卒,行人车驾,乃至街角四跳的猫犬,全部被这妖冶瑰美的场景攫取了双眼,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只见这绵密细致的花雨出势汹涌,好似奔腾的江流海水,然后从云蔚西城的上空席卷而过,向云蔚东城远远飘去直至不见,这一过程,左右也不过几个眨眼之间,街上行人低下头面面相觑的互相交换了下眼神,然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白桑演完这场策术,仍旧藏匿在大树之后,没一会儿,果然见那小婢女惊慌失措噔噔噔的跑下楼梯,然后往一处月门跑了过去。 白桑目光沉淀,稍微一想,起身往与那婢女相反的方向飞奔出去,这云蔚城西的所有拾花酒肆所建之始便相生相依,楼阁屋宇凹凸有致,仅以薄墙花围相隔,四通八达,白桑一路狂奔,避开耳目迈出那撷花坊,来到隔壁的一处居酒阁。 “哒哒”的马蹄声从耳边传来,白桑从声源望去,眉头即刻一喜,不远处的巷口,通体雪白、鬓毛夹杂几片花瓣的小白正扬尘而来,一见到白桑,更是低嘶几声,蹄步飞扬,几下便来到白桑身侧,昂着脖子亲昵的往白桑身上乱蹭。 白桑此刻全副心神都放在迟汐所挑起的事端上,无暇有他,只在小白耳边轻抚空念,听得一声低嘶,小白即刻心领神会,调头往太古山境方向绝尘而去。 初阳乍起,刺破清晨的雾霭,留给白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方才一路而至这居酒阁,白桑避开了所有暗自藏匿的武卫耳目,算算时间,那婢女也必然将自己逃出角楼的消息带到了。 三、二、一。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 隔壁撷花坊内霎时脚步声云动,整齐划一的传入白桑耳中,这脚步由于带着谨慎,所以来势并不十分招摇,白桑不再多作停留,即刻穿楼越宇的往拾花酒市外的主街跑去,白桑软发微泄,又身穿一件极为朴素简单的婢女服,所过之处遇到早起洒扫的杂役奴仆见她一路狂奔,倒也觉得没有什么。 穿过一个花巷又越过一道石拱小桥,白桑便只身来到主街之上,昨夜热闹非凡的主街此刻十足寂寥,只零零散散的走着几个行人和车驾。 主街往东是方才花雨翩跹而去的方向,往西则是山境学府,不作停留,白桑便往东疾奔起来,白色身影如同一只灵雀。 此时此刻,如果你刚好有俯瞰这片大陆的本领,你便可以看到,西向太古山境,北向璃卫盛都,南向花雨集结之处,皆有一支来势汹汹,目的各异的队伍以破竹之势齐齐往拾花酒市的方向冲将而来,直有撞击出激烈的火花之势! 有猩红的光刺破天边低垂的云朵,马蹄将大地踏的声声震响,大地晃动,屋宇摇晃,好似一场巨大的战争就要来临! 香消玉殒是么!我倒要让你看看我白氏族人是否会像你想象那样如蝼蚁般捏指可破! 白桑飞身向西,然后在看到领着一队皇家武卫汹汹而来的卫璴等人,厉声一喝:“快往回走!” 卫璴原本看到遍寻一夜未着的白桑面上已是十分开心,此刻听到白桑的呼喊,虽心里不解,但还是迅速支起右手示意整个队伍停下,又一声命令下去,小白边挣脱一直牵扯它的缰绳,如闪电般往白桑跑去,白桑纤腰肢一顿,抬腿,飞身上马,顿如一只鹞鹤般翩然上马,她往主街东面方向凝眼望去,然后干脆利落的调转马头,往卫璴队伍疾奔过去。 迟宴,你最好懂得我所使用的策术,懂得我的示警,不要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再做不必要的牺牲。 白桑身骑白马越过卫璴的队伍,立马看见卫璴如释重负的脸上递给白桑粲然一笑,刚要说些什么,便听白桑厉喝一声道:“赶快离开这里再说!” 卫璴似乎也从白桑的语气中嗅到事态严重,稚嫩但英俊的脸上一沉,急忙一声令下,一小伙人马便风驰电掣般飞快离开主街。 “殿下,请您速速带人离开这里,往前面走拐入斜花主街一路往北,越过风华门,那里有大皇派出来的一批皇家武卫正要往这里赶来,告诉他们,这里有危险,不要靠近!另外再派人封锁东西街口,不准任何人进入这撷花主街!” “父皇派出的皇家武卫?他们来这儿做什么?”卫璴满脸不解,但在看到白桑一连不容抗拒多问的表情后,便知事态紧急,卫璴本就聪颖,此刻他心跳加剧,面上却郑重向白桑道:“知道了,我留下一半武卫容你调遣,你小心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自保为上,我待会儿一定还要见着你。” “谢殿下,请放心。”白桑不做推让,面上因为卫璴流露出的关切而鼻头一酸,不再赘言多述,即刻领着卫璴麾下的二十名武卫折身返回。 三十名武卫跟随白桑扬尘踏马而去,卫璴呆在原地注视着白桑那道削瘦素白的身影,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但这注视也只是一瞬间,他即刻调转队伍的方向,往白桑所告知的方向疾速前进。 路上行人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心里惶惶知道有大事就要发生了。 ------------ 第四十三章 翻天覆地 重新折回撷花酒市,还未走近,便见那满目的玉石拱桥和朱红门扉处,挤满了衣裳凌乱,面色慌张的各色女子,这些在晚间都是媚态横生,风流可人的风尘女子,此刻却是慌作一团,花容失色。 “别挤我,让我先出去!”尖利的娇喝响起,众女子乌压压的打作一团,撕衣扯发,口中污言秽语,然后奋力的在寻得间隙时逃命般的往主街上跑去,这可怖面目,哪有半分夜晚于达官显贵身下婉转承欢的楚楚模样。 姹紫嫣红的人群中,还夹杂着各花坊的恩娘、仆丁和武丁,此刻也是一个个面白如雪,慌张不已。 那三十名武卫看到这一诡异的模样,皆眼角一抽,大眼瞪小眼,然后不解的看向白桑。 白桑眉头微蹙,有条不紊的急急下令,“你们自己速速传令下去,将这些人全部分散到云蔚广场东侧,此刻这些花坊酒巷中布满毒蟑鼠蚁,你们自己小心,务必要将所有人带离此地至少五里的距离,明白了吗?” 一名武卫头领面色沉稳,反应灵敏,接到白桑的命令立刻点头应是,然后吩咐下去。 “记住: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清空,半柱香一到你们一定要撤离此地!而且,”白桑双目闪过一丝刀芒,“碰到行迹可疑之人,当场诛杀!” 最后一字落地,白桑便驾喝一声,转身往主街东向急急跑去。 天光渐白,那吞噬一切黑暗的光明就要来临。 晨风吹起,将白桑的白衫吹得鼓鼓团起,发丝飘扬,白桑的脸容微肃震慑,好似带着随我夺予的生杀大权。 小白马蹄不停的堪堪跑出了二十多里地,终于越过云蔚城门,来到了城郊外的云兮草原。 风萧萧兮易水寒,经久没有草木生长的云兮草原此刻一片枯黄荒败,全然没有五六月份东地莺飞草长的煌煌生机。 吁的一声,小白马蹄顿地,戛然而止,白桑立于马上远目望去,狂风将枯草吹得有如海浪,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这瞬息之间,远处天与地相接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道黑线, 那黑线由远及近,渐渐变成一道黑幕,仔细辨认,竟然是一队策马而来的黑衣武卫。白桑俏然立在马上,在见到那黑幕般的马队时,虽然心有预料,但白桑的脸色却还是不受控制的沉了下来。 马群当先,迟宴身着那夜树林中一样的软秘银甲胄,手持一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地平线席卷而来,黑幕覆地,草木萧萧。迟宴手提缰绳而至,面带微笑,十分飒然,身后申尤带领着一众迟国精锐的暗卫,一个个都如迟宴般意气风发,拓然无惧。 “你疯了吗?”白桑以凤目冷漠相对,“你不应该这么做,你在收到我的示警之时就该走的越远越好。” “什么是应该抑或是不应该?”迟宴拓然一笑,嘴角牵起道:“就比如桑儿现在,不就做了不应该之事吗?” 白桑顿时哑言,只气鼓鼓道:“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最好也也是如此。”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却是略微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暖意,强力按下,又正色道:“迟汐在璃卫国境作乱,虽然我已极力遏止,但造成的后果不容小觑,大皇必定不会轻易罢休,盛怒之下,你肯定会多受牵连。”话音刚落,白桑便不想再作逗留,虚喝一声,要往云蔚城赶回去。 迟宴眼明手快,立刻驾马上前一步,别住小白和白桑,笑嘻嘻道:“桑儿,回盛都之后的再见之时,我们再论婚嫁,可好?”白桑不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迟宴没头没脑的说出这句话,立时俏脸一红,瞪着迟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迟宴身后的众武卫也在这一时刻,互视一眼,暗自憋笑。白桑恶狠狠的瞪了迟宴一眼,落入众人眼中却是含羞带嗔,她一扬马绳,瘦削纤丽的身影一转,便翩然而去。 “你还是先收拾这烂摊子再说吧!” 迟宴的面容由微笑绽放成一个恣意的大笑,然后在白桑的身影离开自己视线外幻变为一道将万事揽于胸臆的淡淡笑容,他眉宇之间燃起一丝肃杀之气,随即轻轻向一旁的申尤下令,申尤得令,往后一指,身后数十名武卫便迅速分散开来,在这广袤的草原之上瞬间如闪电般再也看不到踪迹。 申尤向立于马上的迟宴低首请示,迟宴微一颔首,只说了句:“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便策马往白桑方向快速奔去。 申尤在未破的晨光下看着迟宴远去有如神祗的背影,心底里腾的升起巨大的恭敬和敬重,他目光微敛,四处审视一番然后往南面疾速前行,那里,还有太子殿下交代自己的任务。 白桑从云蔚城主街道折回撷花坊的路上,便见早起的零散百姓都围在东主街的角落里窸窣讨论着什么,见白桑如一阵风般驶向主街西面,更是觉得诧异。 一大清早刚起来便听说拾花酒市乱象横生,除了西城区向来被蔚为瑰美奇观的所有粉樱碧桃一朝败落,花瓣离奇的全无踪迹可寻之外,所有花坊的内苑均是蛇虫鼠蚁、蜥蜴毒虫四处攀爬,惹得所有花坊娇美的女子尖叫不已,狼狈四窜,基本上全员都跑到他们主城东来避难了。 城东的百姓也不过将这消息当作笑话来听,当然也有一些见识颇深的文人将这当作天地变相的征兆,提醒着当场百姓务必做好准备,以免一些如地震等天灾发生之时筹备不及。 白桑快马加鞭来到拾花酒市的牌楼下,这里,卫璴派给白桑调遣的武卫正在有条不紊的将这边所有慌张逃窜出来百姓一一疏散,两名武卫头领见白桑回来,即刻快步走上前,向白桑双手抱拳,恭谨行了一礼。 “白姑娘,城守孙大人已派制药师及三队城守军来消灭这突发的毒瘴疫情,目前疫情基本上已经得到控制,这一片的百姓也已经被疏散。” “白姑娘,疏散的百姓中并无伤亡,偶有轻伤者,也是互相拉扯踩踏所致。” “白姑娘,疏散的百姓中发现几名可疑人物,只是还未来得及审讯,便吞毒自杀,现在被孙大人带回军大营,再行探查。” 最后这段话,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白桑双眉紧蹙,昂首问到:“二十皇子殿下现在在哪儿?” “回白姑娘,殿下现在正与皇家武卫第二十四军在风华门外会面,”那回话的武卫一看白桑的脸色,又继续道:“二十四军首领执意要进来这酒市,被殿下喝令退止了,现在全军正要前往驻扎在云蔚城的军大营侧。” 白桑揪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冷眼看向那旌旗飞扬,彩灯飘飘,倚红拢翠的拾花酒市,脆声下令:“现在开始,所有人,一个不剩的全部撤离!”此令一下,那两名武卫互视一眼,然后风驰电掣的跑回人群当中,快速下令。 其他武卫得令,也都低应一声,然后结队往东主城快速撤离。白桑驾马走在队伍的最末端,毫不留恋的不回一头,只催促着众人快快离去。 众人快步跑开不过才一二里路,便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破势而来,大地摇晃,马蹄巨嘶,灰木飞扬,众人脚下的泉青石板裂开一条条粗大的地缝,一不小心似乎就会将人卷入其中。 有凄厉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仿佛索命的魂曲,将众人的心脏一把抓住。 ------------ 第四十四章 惊天爆炸 大地摇晃,房屋震动,细碎的硝石灰尘抖抖擞擞扑面而来,众武卫急忙回身一望,只见原本雕楼画栋的拾花酒市正在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连续爆炸,远处内苑上空火花腾起,房屋瓦砾连连倒塌,大火连绵之时又引燃另一处爆炸点,成片的楼宇轰然倒下,伴随着巨大的啸响。 此刻初阳跃起,层层白云之上,火红的日光照耀着这一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延绵一片的酒市楼宇坍塌一片,上好的沉香木被火苗引燃,浓烟滚滚而起,细如狰狞的毒蛇,满天飞舞。 所有武卫见此惊天巨变都面带讶异看着白桑请求指示,白桑立于马上眉头仍旧紧皱,声音却沁凉如水,即刻下令指向众武卫,一一道:“你,你还有你,带着剩下这些人去安全的地方。” “你,带领其余武卫以二十殿下的名义前往指挥孙大人手下所有武卫,集中灭火,控制火势,减少伤亡。”“你,去军大营侧告诉殿下和孙大人这边发生的情况,请求支援,一定要快!” “是!”众武卫纷纷得令,然后往各自的目的地急急出发。 覆地的清晨阳光下,白桑清卓的身影立于马上,眼前如金丝的阳光细密泼洒,却仍旧抵挡不了这势不可挡的凄惨景象。 连续不断的十数声爆炸后,这人间地狱终于慢慢趋于平静,大地不再震动摇晃,倒塌成废墟的拾花酒市继而变成一片火海,卫璴的武卫配合城守军忙不迭的取水灭火,但终究是杯水车薪。 滚滚火舌随着四处滚落的碎石瓦砾飘忽而至白桑所在之处,将低嘶着的小白直直逼退几步,白桑素白的衣服也被火舌舔噬,但她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怆愤怒从她心底升腾而起,迟汐那双犹如毒蛇般的双眼出现在白桑脑海中,在此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到,居然有人会为了弑兄,而作出这等有违天常之事。 无数尸首白骨堆叠之上,才是那座镶金嵌玉的巍巍权力宝座,你需要将你的刀尖染上无数鲜血,你需要将你的马蹄踏遍南北,才能换来在这宝座上安坐一时。 白桑无奈一笑,只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后,然后心念开始慢慢清空,山境学府的列位一等天师收到消息即刻就能赶到,自己只需要略施策术,将情况缩小到自己能解释的范围即可,正在运作之时,身下的小白却不安份的动了动,然后忽然迅速往主街东面方向的琇砚斜街狂奔而去,任白桑怎么驾喝都停不下来。 刚一跃入此刻没人敢靠近的斜街,白桑身后就多了一道温暖的身影,熟悉的淡淡龙涎香窜入口鼻,白桑一愣,便觉得腰肢一暖,身后来人已将一双长臂穿过白桑袖下,握住白桑手上的缰绳,然后温柔驾喝着小白往城东方向跑去。 “你疯了?!我已派人去军大营请二十殿下以及大皇派出的武卫一起过来,如果被他们看到,奉旨现在应该在迟国境内的迟太子应该如何跟他们解释?行迹暴露,大皇一定会继续源源不绝的派出死士,你确定你还能招架得住?”白桑急急说到,面上满是焦恼之色,“我不是和你说过,按照原计划你应该走的越远越好!” 哪知身后的迟宴非但不急,反而粲然大笑,震动的胸腔抵着白桑的后背,“扑-扑-”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有条不紊的传向白桑。 白桑对迟宴这幅毫不在意生死安危的模样气到不行,但此刻也不敢再大声质询,只期待这青天白日之下,不会这么倒楣碰到不该看见的人物。 马上二人相拥走着,不紧不慢,落入斜街上仅有的三两百姓眼中,倒像一对新婚缱绻的将门夫妇。 如此在琇砚斜街上走了约莫也就半刻钟不到,迟宴驾着马便来到一处掩盖在幽径碧林之后的深深庭院,迟宴长身落地,然后笑着看向白桑,示意她也一起下来,白桑环视一周,然后一咬牙跳了下来,迟宴随手将小白栓在一旁的一株棉桃上,嘴里嘀咕一句:“之前一直想把你赶走,此刻助了我你也有多半的功劳。” 一回身,见白桑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他,笑了笑,然后牵起白桑的手,踏上常年处于树荫下而长着青苔的泉青石板,轻轻一推院门,“吱呀”一声,斑驳古旧的木门便缓缓打开了。 一股透心的清凉之意由扑面到直达心底,举目看去,一条石板小路蜿蜒而入那幽幽绿境,两旁种满疏密一致的青竹,其间绿植蔓蔓,翠意深深,迟宴拉着白桑往里走,悠闲信步,十足惬意。 堪堪走了两步,白桑便停下了脚步,绿意幽深的斑驳枝影下,白桑素白俏丽的一张脸上挂着迟宴前所未见的严肃和认真,沁凉的初夏冰意浸润在两人四周,也将两人跳动的心缓缓平复下来,与生俱来根植蒂固的理智又重新回到他们心中。 “我该回去了。”白目光如水看向一身软甲武服的迟宴,低低开口道。 迟宴笑靥犹在,眼风一带已是挑眉看着白桑,他握住白桑的手掌紧了紧,然后缓缓松了开来,剑眉入鬓之下,一双桃花眼幽深墨黑,一语不发。 “我该回去了,几位师兄马上就能赶到,我要去说明情况。”白桑也错开眼神不看迟宴,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总带着一丝异样的不舍,纵是如此,她终究还是将这几句话说了出来。 今日事端,她从中斡旋一二,策术高明的几位一等天师未必不知,迟宴的行踪暂且还需要她好好严守,加之她在其中的助力,这个秘密势必是一定要烂在肚子里面了。 几个心思灵转,白桑已打好腹稿,迟宴见她那双方才还灰黯的眼睛滴溜的灵转着,便知古灵精怪如她已胸有成计,心头一跃,方才不明的郁闷顿扫。 白桑疑惑的看了迟宴一眼,却不知道她所有的小心思已被他尽收眼底,她兀自默默的咬了咬唇,然后低声道:“你一定要如期安全回到盛都。” 这一声,却是在关切的道别了。 迟宴一听,稍微一愣,不一会儿便在树影下低低的笑了起来,稍刻便变成恣意爽朗的笑声,面容雅致,风华之盛,渐渐染红了白桑白皙的面颊。 一双剪影落在地上,交织而立,这一刻,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正往前奔腾流去。 ------------ 第四十五章 盛都之内 白桑牵着小白才走出秀砚斜街,便见一队队铁气森然的云蔚城城守军推着木车水桶往浓烟滚滚的拾花酒市有条不紊的狂奔而去。 队伍首侧,则是年轻的二十皇子卫璴,他一身劲装立于马上,正在调令队伍,将众武卫分成各司各职,一声令下,各队人马便扑身上前,竭力扑灭整个酒市延绵的大火。白桑驾马来到卫璴身侧,大火映照下,他年轻的脸庞此刻带着深沉的严肃,见白桑过来,赶紧问道:“桑儿,你没事吧?” 白桑嘴角弯起像枚小月亮,“我没事。”卫璴放心的松了口气,然后朝白桑开怀的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便见不远处云蔚城城守孙浩孙大人着三品官织袍服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口中边大呼道:“二十殿下,二十殿下,几位天师大人也到了!” 随着他的话声,白桑和卫璴便朝孙大人方向望去,尘土溅起,马蹄横飞,几名身着墨绣白服,黑发飘飘的一等天师正从主街西边破势而来,身姿清洒磊落,仙气灵溢。 四名山境学府的一等天师来到卫璴和白桑跟前,只略一行礼,便要布术止住火势。 卫璴一点头,向着白桑道:“桑儿,我们去到一边,接下来就交给几位师兄。” 白桑一点下巴算是回答,然后一起和卫璴退到一旁皇家武卫的阵营当中去。 盛都皇宫内西北角的隆羽行宫内,正中的雀鸣铜鼎内玉烟袅袅,吸入口鼻之中,芳馥沁脾,一嗅便知是上好的沉水香料。两尺见方的冰玉玄色砖铺陈在宽大的殿内,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九皇子卫轩身着一件绛紫色玉绸冰面蚕丝袍服,黑发以羽冠撰起,左手执着一束丝绸面书简,俊伟深沉的面容紧肃,眉间还隐隐含有一丝愠怒,仔细看去,他的脖颈面容上仍旧有几道刺眼的疤痕,宽大的右袍袖空空荡荡,由长殿灌入的风扑打在细软的袍服上面,将右袖袍敲打的摇摇晃晃。 一旁窗扉下放着的青木软榻上,十七皇子卫全穿着一身淡雅冰绸素袍,面色清曜雅秀,几日不见,眼角之间竟添了一丝低低的妖媚,此刻他正将宽大的袖口挽起,露出一双白玉般清透细腻的手臂,素手剥着一碗乌疆玉核桃,旁边散落着几把银镊剪子,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 从卫轩的桌榻往前看去,卫全那清秀纤长的剪影落于榻上,阳光细碎洒下,倒有一种让九皇子卫轩不知人间何处的极美错觉。 良久,他鹰眉一蹙,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武卫刚刚从云蔚城探候那里呈递上来的秘密文书。 白桑出发去往太古山境不过几日,云蔚城的拾花酒市便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不仅半城被炸尽毁,流言四起更是让人难以招架。 文书中提到,昨日凌晨时分,拾花酒市内便有蛇虫鼠蚁等毒瘴之物频频出现,惹人恐怖,随后,酒市内所有花树的花瓣一一脱离枝木,形成一道诡异的红云直直往云蔚城东浮动而去,破晓之时,被秘密埋在拾花酒市四周的炸药被悉数引爆,大火延绵,楼厦倾塌,昔日繁华难敌的拾花酒市一个时辰不到便被烧成一片灰烬,死气重重。 种种逆天异象,云蔚城城守孙大人却也是急破了头皮也毫无头绪,只上书道会竭力配合山境学府的几位一等天师运用测演之术,以期能早日揪出原犯,判处覆城之罪。 细细看完这封冗长的文书,卫轩一语未发,然后将它一把合上,重重掷于地面上。 听到这一声响,卫全这才转过身来,盈水般的目光看了卫轩一眼,然后双手捧起那满满一玛瑙碗的核桃仁,来到卫轩身边,将碗“叩”的一声轻放于桌榻上,一面又屈起双膝,来到卫轩身后,伸出双指替卫轩按摩起太阳穴,卫轩舒服的双眼一闭,然后将上身服帖的靠在卫全身上,嘴角溢起一道满足。 “可是桑儿和阿璴那边出了什么事?”语气也是温柔恬淡。 卫轩闻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有些疲倦道:“正是,只可惜我伤口还未痊愈,也不知那边具体情形如何,不然一定要亲自去一趟。” 卫全一听便知事态严重,赶忙接口道:“需要写封信给桑儿吗?” “算了,裴嬿这事估计早就传到她耳中了,她年纪小,心智却不同别人,知道我没按照她提的法子处理这件事,现在心底里指不定在闹着什么小脾气,先缓一缓,我自有其他法子。” 卫全闻言心动,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拍,卫轩察觉之下,直起上身便转身往卫全灼灼看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裴将军府向来以军功著大,但府上所有培植的武将都已被分散到军机大营的各个军队,颇有各事其主之阵,裴府势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巨大,我这么做,无非就是杀鸡儆猴,告诉朝中各人,对本皇心怀不轨者,便是如此下场。” 见卫全仍旧眉心郁郁,卫轩心头一软,立马温声道:“你放心,现在洛小王爷已成我派,云长斐麾下的集兴堂和所有御军武卫早晚也会归入我营,又有白氏天师府,平南世子他们,八皇子等人,何足为惧?” 见卫全弯起的眉头渐渐松开,卫轩这才开怀朗声一笑道:“好了好了,不用白操这些闲心。”左臂一伸,便把纤瘦清癯的卫全一把拥入怀中。 帐幔摇晃,夕阳的余晖泼洒在冰玉玄砖之上。 两人互相交颈,柔风阵阵,画面颇为怡人。 “父皇。昨日传了口谕到我的殿上,明日起我便要去骑射营,任武箭教头一职。”卫全靠在卫轩怀里,低低一道。 “什么?”卫轩左手一把托起卫全,盯着他那张阴柔俊美的脸,气急道:“父皇不是知道你向来不爱骑射的吗?怎么派你去那种粗武蛮乱之地,我马上去见父皇,求他收回成命。” “别!”卫全一着急,立马拉住卫轩空着的右手臂袖管,迅速开口道:“眼下正是风口浪尖,别为我这事叫父皇多添烦恼,你早早想办法解决云蔚城这事,父皇必然龙心大悦,到时再提也不迟。” 字里行间,体贴之情及顾全大局的气度更是溢于言表,卫轩心头大悦,虽然自己与亲弟私情天地不容有违天理,但此刻只觉此男子比那些只知固宠斗嘴的女子更惹人喜爱,烦恼之事瞬间被抛诸脑后,将卫全重新拥入怀中,往他细嫩殷红的唇角细细吻去。 窗外竹影翩翩,挡住这一室旖旎。 ------------ 第四十六章 学府诘问 六月六日,云蔚城传统佳节花朝节翌日,最让人流连忘返的云蔚东城拾花酒市被炸药炸毁,所有楼市屋宇全部倾塌,焦黑一片,譬如死城。 位于云蔚城境内的尚学圣地--太古山境学府之内,此刻人来人往,十数队从城守军和军大营调来的武卫逡巡扎营于山境四周,以待学府内研习测术的天师及准天师们能早日揪出始作俑者,然后开始追捕将罪犯投入牢狱,之后按照律法处以极刑以快人心。 白桑回别院洗漱换好裳服,来不及回答夕荷叽叽喳喳的嘘寒问暖,便来到学府议事的虚无垣,与外面的人头熙攘不同,这虚无垣是万年寂静无声的,踏入垣内,几个迈步走入正苑的大殿,便见所有一等天师悉数立于殿内,殿上正首,还有一名须发白眉,气质排众的尚学天师。 另一边,卫璴也换了一身白色学袍,独独立在一侧,见白桑进来,暖暖的递给她一个微笑。 白桑向尚学天师和几位师兄行了一礼,便低首站在殿中等着他们发出诘问。 没过一会儿,果然听见头顶上尚学天师饱含风霜智慧的声音传来,“可是白先天师之女?” 白桑乖巧答道,“回禀师叔,桑儿正是。” “昨夜你与二十皇子殿下下山去朝花节游玩,一夜未归,可是被人挟持?挟持之人,与今日变故可有什么关联?” 白桑这才“唰”的抬起脸,一张白皙清嫩的小脸满是委屈,双眼盈盈,好似一汪清透的湖泊,她的声音扁扁,又带着一丝软糯道:“昨夜。昨夜桑儿和二十殿下下山去玩儿,正高兴间,桑儿却没有察觉与殿下的车骑有隔,只自顾自往前走了,后来不知为何,桑儿的马不受我控制便飞速往前疾奔,我鼻尖闻得异香,没多久便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白桑双眼垂垂,一双秋眸几乎就要滴下眼泪,让人好生怜意,她顿了几下,又继续开口道:“桑儿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后来上去一个小丫头,我作势逼问几句,只说是几个男子将我掳去的,夜半之后就离开了。” “那些毒瘴之物可是你放出来的?”一名看上去有些严肃的一等天师上前一步,冷声向白桑问到。 白桑见这师兄脸色深沉,双眸如冰,瑟缩一下便讷声道:“是。是桑儿放出来的,桑儿一下角楼便觉得四处不对,情急之下就使了一些小把戏,桑儿可是做错了?”她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那名一等天师,眼中带着一丝害怕,倒叫那名天师有些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尴尬道:“没。没有的事,你做得很好。” 眼前的少女这才舒一口气,面容跃上一层喜色,递给那天师一个感激的灿烂笑容。 “这么说,那花雨之事,并不是你所为?”尚学天师语气沉稳不便,继续问道。 白桑脸带疑惑的看着他,嘀咕道:“桑儿也正奇怪,我还以为是哪位师兄做的示警,和二十殿下碰面之后桑儿便随着花雨的方向往主城东去了,不过行了好多路,也没见着任何人,后来我就折回去了。” 字里行间,滴水不漏。 尚学天师睿智滔天的双眼笔直看向白桑,白桑也落落大方的回视而去,眼神清澈,让人察觉不到一丝异样的端倪。 良久,尚学天师才收回目光,向左右两边的众人道:“兹事体大,你们按照她提供的线索彻查,不日将调案文书呈上,以快马呈递盛都。” “是。”几名天师轰然领命,齐齐负手向尚学天师行礼。 尚学天师面色不变,一甩清袖便阔步往后殿走去,只留下一个让白桑难测的背影。 白桑在心底默默的松了口气,方才那一幕场景,可以说是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第一场叵测人心的策术,而且对手是十数名修学有成的一等天师以及一名已然成精的尚学天师,不知道自己所布的障眼策术和方才那番仪态有没有将众人糊弄过去。 白桑不及细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事情如若有所败露,自己的所作所为马上就会被冠以投敌叛国之罪,白氏氏族牵连难免,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发生的事情嵌入骨髓,然后在自己百年之后,随骨灰一起撒入白氏陵墓。 对于这点自信,白桑居然意外的满心洋溢,她嘴角微抿,便也要回身出去。 “桑儿,桑儿。”众天师刚作鸟兽散,卫璴便急急跑向白桑,一脸关切道:“你昨夜真没什么事?身上可有受伤,那些人就那么走了?” 卫璴在白桑宽大的袍服上拉扯了几下,今日一连串变故,忙的他都没时间和白桑说上话,此刻见诸事已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赶忙便跑向白桑,细细问起话来,关怀之心溢于言表。 “你身为贵女,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平日里虽然调皮精怪,昨晚也必定受到惊吓,我来这里时候,母后特地拨了一位太医署的圣手医官,配药调理之事尤其在行,你随我去北苑,我命他替你瞧瞧。” 白桑心底一晃,对着卫璴感激的笑了一下,然后便提起裙角往垣外跑去,“殿下放心,桑儿没事。” 铃铃的声音之下,身姿轻快灵转倒似灵蝶。 卫璴一双黑眸看着白桑远去的背影,然后低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大袖一挥,便也迈步往自己的北苑走去。 几日之后,云蔚城事变的渊源始末被陈书为一本厚厚的烫金文书,快马加鞭被送往盛都之内,文书上书:始作俑者为被满门覆族的乌疆遗孤,乌疆一战后流窜于璃卫国境内各地作乱,在调集其他陪都的资料便可发现,最近的乱象并不只云蔚城被覆半城这一件,寥寥数语,虽滴水不漏,却叫人意兴索然。 璃卫大皇在龙座上沉眉凝眼的朱笔一批,此事变便一笔结案,所有抓获的叛贼葬身于箭雨之下,直到尸首布满好似筛子般的血窟窿,然后挂于云蔚城示警。 白桑坐在别院新搭起来的葡萄架下,边饮着酸梅汤祛除暑气,边听夕荷从外边听来的消息。 白桑饮下淬在冰凉井水里足足一个中午的酸梅汤,顿生满足,一双眼睛眯起好似一只餍足的小猫,灵目展开望向幽幽青山之外,心底愉悦四溢,这愉快,不仅是为了自己,同样也为了那个自己出手相助的楚楚男子。 以万钧力敌之势扭转局面,将淬血的真相湮灭在强权的滔天势力之下,普天之下,能做到此的,似乎只有那个墨发飘扬,运筹千里之外而又翻覆手掌之内的男子。 白桑浅浅一笑,纯然的快乐溢于眉梢。 ------------ 第四十七章 分阀拉势 在虚无垣被诘问之后,白桑倒是乖巧的闭山不出了好几日,每天清晨起床盥洗之后都乖乖的去学堂习课,下学之后只偶与二十皇子他们或几位一等天师研习策术或一道玩闹而已。 时光飞逝,光峭似箭,不察觉间,天移地变已是一月之后,再过两日,便是白桑的及笄之日,母亲的家书已如期间至,寥寥数句,无非是几句寻常的福语问话。 末尾还提到白先天师会来太古山境授课,然后与白桑共度生日。 今时不同往日,白桑虽为氏族贵女,但此刻因九皇子事件被发配到这苦学之地,生日必然不会像之前在盛都之中那般热闹奢华,好在白桑本身对此也不是那么追求,父亲能与自己度过这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生日,已是十足开心。 这一日一大早,隆羽行宫九皇子从内宫中派出来的马车便哒哒的来到太古山境,马车中珠玉团香,锦绣宫缎被装点的满满当当,皆是盛都内所有贵女欢喜珍赏之物。 最为重要的是,这装满一车的赏赐之中,还有几小瓮用金帛锦盒盛着的落雪无声,想当初,白桑十岁出头便屁颠颠的跟在九皇子等人身后,那时九皇子等人已经成年,可以饮酒,这落雪无声是几位皇子世子们席间最爱饮的酒品,小时候白桑缠着众人也要喝时,众人往往是哈哈一笑,然后告诉白桑,等她及笄之年才能跟着他们一起喝这酒。 此刻白桑抱着一瓮用赤金红泥封住的落雪无声,一时间心底里五味杂陈,招呼着夕荷和两名杂役将所有赏赐搬入房内,向几名礼官谢完赏赐,白桑便折回别院,将院门掩上。 白雪素衣,双目清跃,才离开盛都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九皇子还是那个翻云覆雨权术人心的九皇子,而白桑,却已不是那个一心想倚仗他人的白桑了。 这几瓮落雪无声,是九皇子的表态,是他最后将白桑纳入自己阵营的一道昭告天下的手续,收下这几瓮酒,从此以后,白桑本人将在形势毕现的舆论之下泾渭分明的站在九皇子党派这边,因为,这是白桑从小到大所做的决定。 白桑淡气凝声,然后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自从自己懂得权谋利害之后,便能审时度势,如鱼得水的游走在各路强权之下,九皇子羽翼颇丰,精彩伟略,是治国的不二人选,加之有平南世子、洛小王爷襄助,更是如虎添翼,直上云霄,如今的形势,除非有那万分之一的变数,九皇子荣登大宝不过是时日的问题。 自己所倚仗的树木终于长成参天大树,任由自己在其下荫蔽,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没有那种汲汲营营,苦心经营之后的雀跃呢。 白桑秀丽的眉心微蹙,然后快步走到别院的后门,一打开后院院门,便提腿走了出去,一名杂役抬眼瞥了一眼白桑离去的身影,又继续低头拾掇柴火起来。 夕荷咋呼着拿着一件绣金丝云海外衣,心急火燎的追着白桑跑了出去,一月前那场事故还记忆犹新,身为白桑的贴身侍婢,她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追出后院来到院子后头的空地,便见白桑站在马厩外面,却是安静的在逗着小白玩儿,夕荷停下脚步,只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白桑,四周明处暗处,自有二十皇子卫璴派来的精锐武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守护着这名一月前在山境学府里名声大震的氏族贵女。 才没一会儿,便见白桑折回身姿,然后面上带着一丝笑意的向夕荷走来,夕荷呆愣愣的看着白桑,实在难以琢磨向来古灵精怪的小姐此刻在想着什么。 白桑慢慢的踱回屋内,手指纤纤,然后便从雪白的指缝中抿出一张细细短短的小纸卷,拨开一看,一如既往的寥寥数字。 “碧心崖破死士四百,纤毫未伤,勿念,君安。”落笔之处,还粘着一瓣嫣红的桃花瓣。 短短十几个字,却让白桑细白的耳际染上淡淡一丝绯红,那日秀砚斜街分别之后,两人便以此法互道安好。 或者说,只有白桑通过这个方法得知迟宴的近况,迟宴实力不容小觑,手下的密探暗卫个个武艺卓然,哪怕是整个太古山境的武卫都难寻其迹,在此情境下,白桑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未知的情况下被迟宴得知。 两人斜街分别后,并未跟对方作出任何约定,但这信笺却是每日不断的被送入山境。久而久之,每天去小白身上挂着的羽翎斜金箭筒里取这枚信笺,成了白桑不可或缺的习惯。 “碧心崖.”白桑喃喃低语,碧心崖是璃卫国北部边城通州的一处险要崖关,距离云蔚城有三千多里的路程,地势险恶,一路过去皆是凶山恶水。这一个月,他到底又遭受了多少埋伏暗杀,一路被逼退至那险要凶恶的地方呢? 只粗粗一想,白桑便将思绪停住,然后往堆置在寝房一边那一堆金丽辉煌熠熠发光的赏赐看去,如此顾盼几次,向来有功必要讨赏的白桑,此刻却从心底生生生出几丝烦躁来。 “夕荷。”白桑将信笺掖在纱笼袖中,转身拉开房门便往门外道。 “小姐,我在呢。”夕荷笑嘻嘻的从宽敞的院子中央跑到白桑跟前,琅琅声道:“什么事?” 喧闹声起,耳边杂声阵阵,只见原本空旷开阔的院落内,正站着两排衣衫精致华贵的武卫,领头一名常年随侍在洛小王爷身边的武卫头领向白桑颔首行一礼,然后便面色拘谨的立在一旁,夕荷见白桑盯视着那两排武卫不作声,忙道:“小姐,这是洛王府派来的,说是要为您明日的生日宴席准备,小王爷可真有心呢。”说罢夕荷已是眉头雀跃,染满喜色。 白桑挑眉望着这二十人,不发一语,只淡淡对夕荷说:“安排好食宿,不得怠慢。” 说完又转向那武卫头领淡声道:“明日洛小王爷也来?” “是,小王爷临行前突有琐事缠身,便命我等先行。”顿了一顿,那头领又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解释道:“平南世子、文昔公子等明日也会一同抵达。” 夕荷扑哧一笑,面上喜色更是满溢,她灵巧的向白桑一笑,跑上前几步便扬手将两队武卫引至山境学府的主楼东侧的客居筑。 父亲,洛小王爷,平南世子,文昔公子,这些天之骄子济济一堂,只为了替一个天师府族中嫡女庆祝及笄之日,白桑扬眼往青天望去,这千年上古的幽远山境学府,却因为自己而热闹纷呈了起来。 ------------ 第四十八章 及笄之日 六月二十四,天色澄明,夏风蔚怡,山境之内凉气习习,漫山遍野的樱木梨花迎风怒放,整座山境学府,除了对此宴乐之事漠不关心的尚学天师及一等天师之外,所有的氏族学子包括二十殿下司马公子等人都喜上眉梢的沉浸在白桑及笄的宴会之上。 除此之外,坊间也是流言四起,白氏嫡女虽然因田猎事件被斥责而流放于此山境之地,但九皇子殿下已着人送来丰厚赏赐,而璃卫皇朝尊贵的洛小王爷,也将长途跋涉亲自前往山境学府为白桑庆生。 各种揣测暗度此起彼伏,但最终都指向一处,这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势力终究是势如破竹的归向一处,然后万众一心的指向那座金光熠熠的权势宝座。 在这样特殊的一个日子里,由平南王府府中遣出的所有仆役将樱花琉璃灯蜿蜒铺满了山境学府的四处,宝香阵阵,花株遍地。 还未入夜的夕阳之下,洛小王爷、平南世子、文昔公子三人便踢踢踏踏的架着马车,坐拥自己府邸之下的精锐武卫,拂灰踏尘的身着金络宝衣,华美裳服一路而来。 宴席早已备好,学府内的膳堂被重新置上乌木雕梨花榻,纱幔翻飞,香灯高燃,膳堂四周摆满了芬芳阵阵的芙蓉醉,四周华气四溢,花影叠叠,芳馥满溢。 列位氏族公子华装玉裹,言笑晏晏的一一入席,卫璴亲坐上塌,洛小王爷和平南世子分坐两边,放眼望去翘楚满室,满目喜庆之色的只为等待白氏氏族那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到来。 彩灯高结,衣香鬓影,谁人能想,排名在四大氏族之外的白氏之女,一个生日宴会便隆重的几乎就要盖过若干尊贵的皇族公主。 学府之后的别院内,有悠扬的乐曲飘荡在半空之中。 夕荷小心翼翼的打开九皇子所赠礼物之中一只檀香木盒,里面盛着的,是由宫制司亲自缮制的一套显贵华服。 上兮国云纱大家进贡的西怀柔云纱,蜚声天下的穆蝶指绣,珠石玉串,宝络结袖,清荷白鹭,活灵活现,直将白桑白皙清秀的眉眼容颜衬托的有如画中仙人,淡淡兰芝香气传入夕荷口鼻,一时间沁人心脾。 夕荷帮白桑扣上腰间的碧玉织锦绶带,最后再往她的发髻上斜簪一枝北漠细雪玉珠盘簪,雪嫩的耳垂上各挂一株西夷伶仃耳坠,通体冰玉垂挂至两侧莹色的锁骨处,熠熠发光,散发着一丝诱人的光泽。夜灯之侧,白桑的身姿显得有些纤细,但一双眼睛,却如宝石般璀璨发光。 夕荷望着这样的白桑,无来由的忽然生出一丝陌生感,眼前的少女眉目清冽果敢,聪敏含智,居然就这一瞬之间,让自己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深深敬畏之心。 夕荷忙的掩下心头惊异,替白桑理好袍服裙摆,然后与她一起前往膳堂。 丝竹箜篌,弦乐阵阵,由盛宫梨苑花班派遣而来的乐师团操纵琴弦,将乐曲舞得激越人心,弥音绕梁。 白桑一身银曜宝衣,在二十皇子卫璴贴身下侍的通报声中缓缓迈入大堂,荷叶滚边摇弋坠地,裙裳漫漫华贵尊显。白桑脖颈高扬,秀容白皙,双目黠亮晶晶,气质出尘。 众人皆停下手上的动作,齐刷刷的向着殿中那钟灵毓秀如云中仙子般的少女看去。 白桑嫣然一笑,在殿中盈盈向卫璴、洛小王爷等人行了一礼,便由卫璴赐座于主座的侧榻。 洛小王爷眉梢挑起,胸腔噗通震动,俊伟的面上却仍旧一副寻常深沉的模样。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则是互相一视,嬉笑一声。 及笄之宴开始,卫璴从下侍递上的乐签筒里抽出一支乐签,递给乐师,然后命令下侍将签筒传递给白桑。 白桑笑着也抽出一支递给下侍,随即转过头去与卫璴说话。 盛宫中公主妃子们最喜欢听的阮侬曲乐绵远而起,忽而碧落黄泉,忽而潺潺清越。 “尚学师叔和师兄们不准我们下山,没办法,我只好着人将你的宴会安排在这里,洛小王爷、平南世子他们也帮衬着费了不少心思。” 白桑转身向洛小王爷报以谢意,然后往平南世子方向浅浅一笑,两位公子双双向白桑举起酒杯,一口饮下杯中醇酒。 纯酿幽远,炙肉焦香,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宴会行进刚至一刻,宴堂外便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白桑心头一动,果然在下一秒听见下侍通报的声音,一身朴素棉白衫袍的白先天师眉角挂满风尘仆仆领着四名天师府一等天师踏步而入,白桑立时喜色顿现,身姿一立便起身往白先天师跑去,“父亲!” 白桑如小鸟归巢般雀跃的来到白先天师身边,却见他脸上仍旧是威严自持的模样,只是目光中已然带着一丝慈爱,白桑高兴的挽起白先天师的手,然后随着白先天师几步走到卫璴的坐榻之下。 白桑识趣的将双手放下,随即白天师便恭谨的一一向二十皇子和洛小王爷行礼。 卫璴年轻的脸上喜色不禁,忙虚立上身,袍袖一扬向白先天师道:“白天师,快请上座。”上善天师的地位不低,此刻他的位子被安排在平南世子的上首,与洛小王爷平起平坐。 白桑待白先天师坐定,自己便也乖巧的坐了下来。 “桑儿。”大殿之中,几杯美酒下肚的文昔公子在热闹的乐曲声中向白桑看去,“这一个多月在这里可习惯?你性子最为骄矜,饮食上向来颇为挑剔,没有你最喜欢的烟以楼樱落糕,此番我看你倒反而丰盈了几分,可是在这里又找着了什么好的吃食?” 文昔公子最喜欢和白桑抬杠斗嘴,他这话音刚落,便见洛小王爷憋不住笑,只低头伸出右拳掩住唇角轻咳一声。 白桑不以为意,反而目光灼灼笑着视向文昔公子,曼声道:“文昔公子还道我是以前的桑儿嘛?今日是桑儿及笄,过了今日,桑儿便是大人了,从此以后,也能与你们一起饮雪落无声,论政策术了。”她嘴里向着众人说着这句话,眼睛却是看向白天师。 她这话声刚落入众人耳中,便见大家一愣,随即心下了然的笑了出来,九殿下赐予白桑雪落无声,便是肯定了她身为自己臣下幕僚的身份,从此以后,白桑也能与他们这些男子一起喝酒聊天,谈天论地,众人心照不宣,同时也是乐得所见,此刻皆是心怀大开的饮起酒来。 金色的灯光下,白先天师深沉的眉眼微动,定定的看向白桑。 这一派平和喜乐的景象之外,数十里外巍巍群山围绕的峭壁山峰之下,却有数十道黑影飞扑而入,兵器光影寒寒,没入出来探询的皇家武卫的血肉之中。 因为洛小王爷、平南世子的到来,所有武卫的数目增加一倍,被分队排列在山境学府通往主城的大道上,黑幕低垂的暮色下,列阵在最外边的两队武卫却悄没声息的提早了半个时辰被换上了新一轮戍守的武卫。 当然,这一切都进行的井然有序,武卫的中层头领没有半人察觉到这丝丝异样。夜宴还在举行,有一道不寻常的气息却在慢慢靠近。 月染西华,移上中空。 ------------ 第四十九章 该断则断 热闹的欢宴之下,白桑见众人酒醉迷离之间,便移步迈出大堂,山林之间夜风清凉,顿时让人神清气爽,道路蜿蜒,两边宫灯林立,随洛小王爷、平南世子等人一道同来的武卫十步一岗手执银枪戍守两旁。 白桑面色无异的穿过游水长廊,往自己的别院快步走去,谢礼之后,父亲便匆匆离席,虽无留下任何口信,但想必自是前往虚无垣,白桑有几句话想与父亲好好说说,此刻便心急着外出去找他了。 刚穿过水廊来到一处花林,白桑身后便脚步云叠而起,一道嘹亮的声音传来:“桑儿,你去哪儿?”却是文昔公子响亮的叫喊,白桑脚步一停,即刻转身。 身后的赤墨亭檐下,身着华服的平南世子,文昔公子正一把拉着洛小王爷向白桑快步走来。身未及近,便有一股醇香的酒气扑鼻而来。 白桑凝眼向面色微红的文昔公子看去,今日夜宴上他十分高兴,连连喝了好几杯酒。 面上挂着沉沉笑意,他高兴的向白桑靠近几步,笑嘻嘻道:“今日开始,桑儿便能真正与我们一块儿了,我真是开心!”这话在旁人听来好似酒醉的胡话,其中的深意却是在场的几人都知道的。 白桑心头骤然一暖,面上却流露出惯常的俏笑,开口道:“你平日最喜与我出言抬杠,接下来我与你算是‘平起平坐’,定要好好与你一争高下。”白桑抿下一个成足在胸的骄傲笑容,意气风发,巾帼姿态十足。 文昔公子闻言哈哈一笑,一把揽过平南世子的肩膀道:“你们瞧瞧,瞧瞧,虽说是及笄了,还如此牙尖嘴利,以后还是招惹不起。” 三人皆哈哈一笑,平南世子往文昔公子后背一拍,朗声道:“这两月在盛都,是谁天天说桑儿不在,没人与你斗嘴打诨,无聊之极的?如今见了,又生抱怨,怪不得谁。” 文昔公子哂然嘻嘻一笑,不作回答便一挠后脑勺,讷言不语了。 平南世子走向前几步来到白桑身边,流声道:“九殿下的东西收到了?放心,这几日殿下已在勤政殿上倾力周旋,再不过一月你便能回盛都了。” 白桑听到这里,倒是有些意外,脱口而出道:“九殿下的伤口都好了吗?” “皮外伤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无需多加担心。”平南世子递给白桑一个放心的笑容,随即眉眼一压,故意压低嗓子,低笑着往身后的洛小王爷那边一扬眼道:“小王爷与你还有些话说。” 丢给白桑这一句话,平南世子便与文昔公子说笑着往一旁阔步走开了去。 远处丝竹箜篌的乐声细细传来,洛小王爷面色沉静的往白桑走近几步。白桑脱去方才脸上的笑意,回身与洛小王爷一道往密密花林中一道走去。 洛小王爷一身华贵精致的劲挺宫制银羽服,周身熏以苏合香,入鼻清冽好闻。两人并肩走着,因为离开盛都之前的种种,是以二人之间的氛围总有些暧昧尴尬。 良久,白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道:“小王爷有什么话要说吗?” 白桑撇过头,状似疑惑的看着洛小王爷,一脸的天真无意,洛小王爷本来于感情之事就是一根榆木头,此刻见白桑望着她,更是将满肚腹稿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白桑疑惑的看了洛小王爷一眼,然后一皱眉头便收回目光,往远处杳渺星空欣赏起来,意态闲散漫漫一如往初少女姿态。 洛小王爷心意迭起,望向白桑的面颊不禁心底柔软起来,他凝气一呼,然后默默道:“小白可好?” 被平南世子再次撺掇的独处机会,洛小王爷却仍旧是以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题开头,白桑在心底里哭笑不得,但也只能一脸严肃然后正色道:“很好。”撂下两个字,白桑便又不再说话,眼前这地位尊显的翘楚男子当然不会是真的关心那送出的一匹马,只不过是平时傲然讷言的男子能抓住的唯一一个话题罢了。 又堪堪走了几步,洛小王爷忽然驻足,白桑一个没留心独自往前走着,一会儿才回过神然后倏忽转身往洛小王爷看去,两人对视而立,相隔数步,皎洁的月光下,洛小王爷锐利的双眼此刻化作一汪碧潭视向白桑,眼神中蕴含千思万绪,好似不知如何说起。 白桑自小到大都没有从别人眼中看到过这样炙热的眼神,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讪笑着看了洛小王爷几眼,别开眼神往身上坠着的织锦绶带看去,然后佯装镇定的把玩起来。 身前黑影而至,苏合香侵入口鼻,一道沉重的叹息声便从头顶传来,白桑自知装傻充愣难以逃过一世,只得抬起头来,清曜的双眼直视头顶的那双蕴含郑重的黑色双眸,定定的与洛小王爷的眼神在空气中相交。 时光如横流,终究将这道沉钝的横木冲到两人面前,横亘而起。 “桑儿,”这是洛小王爷第一次这样唤白桑的名字,他面上情深缱绻,语态温柔而道:“等你一回到盛都,我想再一次向大皇求取婚约。”他的语气郑重之余,又带着十足的期待。 白桑心头一跳,不禁哑然失笑,短短几月而已,便有迟宴和洛小王爷卫昶齐齐向自己求取婚约,同为当世翘楚,迟宴其心尚且还需揣度几番,眼前这位墨发深眉,地位尊贵的男子,却是足足带着八分真心了。 洛小王爷见白桑面色平静如碧潭,也不说话,便微微的有点着急起来,他的面色沉深不改,语气却泛起一丝涟漪道:“我初入盛都的时候,对于皇子派别之争向无看法,但心中只于你刮目相看,洛王府在京畿中地位特殊,如今之势,于璃卫皇朝,于洛王府,于我,都不能不说是黄河直落的势态。但于你.”洛小王爷嘴上一停,面上难得的闪过一丝赧色,继而朗声道:“却是我一心想要放手一搏的。” 声音清脆字句直击白桑的心头,白桑眉头一凛,目光中已是清冽的霜华。向来倨傲视人的洛王府洛小王爷,此刻却将一双青眼缀满繁花般置于白桑身上,好似一阵暖风拂过白桑心头,那里面草木扶疏,枝叶唰唰流连起回空的声响。 白桑凝起眼睛,认真直视起洛小王爷,心底潺潺如水,面上也是一脸严肃。 风起骤停,繁星垂坠,这一夜,也将不会是如许太平。 ------------ 第五十章 口出直言 洛小王爷看到白桑脸上鲜见的严谨之色,不知为何,一抹异样的不安便涌上心头。 眼前的少女面目鲜丽娇俏,恰如自己三年前甫入盛都时的曼曼模样,初见她时,她便以十二岁弱幼的年纪在九皇子的诞辰宴上以一场沉敛精萃的凝画策演之术拔得头筹,博得满堂激赏。 凝画之术,便是由下侍准备好介子、红桦、露草、杜若、青竹等四十余种清萃颜料,在殿中搭以画架,表演者心中凝力,运用初等策术,不用画笔仅以双手及备好的凡尘羽灵毛在正中宽大足有十尺见方的皓白画布上尽情作画,无余人能助。 四十余种颜料均要泼洒挥画,既考验表演者的绘画技艺,又需表演者能一蹴而就,洋洒而成,加之其糅杂复杂莫测的天边族术数,对表演者来说也不得不说是一项考验。 那时看上去不过还是一幼童的白桑,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敛不惧的挥就出一副瑰丽炫目的金色蟠龙夺珠图,动作上行云流水、直绽青莲,画作上各颜各色夺目多彩,金色蟠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千色迷离,珠光绯翠,良久都无法让众人挪开双眼。 九皇子卫轩更是大为欣乐,直直击节赞赏,高兴的赐予白桑许多珍宝。 白氏嫡女白桑自此名声大噪,轰然鹊起。 而在众人纷纷眉飞色舞附和着与九殿下一起喧闹欣赏那副流光溢彩的画作时,白桑单膝跪地领下赏赐,沉淡如水的那抹白色剪影,却深深的烙入洛小王爷的脑中。 一如现在在月光下流光低溢的白桑。 “小王爷美意,恕桑儿无福消受。”白桑字句顿顿,郑重十足。 果然,洛小王爷好似早就做好迎接拒绝的心理准备般,面色一变,薄毅的嘴角只溢起一丝苦楚道,“可是因为云长斐?他与千秋公主的婚事早已铁板钉钉,你难道真要如此执拗?” 白桑闻言却是一笑,那笑如筱花绽放,倒叫洛小王爷有些不知所措,但聪颖如他,立马便拉回先前的沉稳思绪,方才的不愉早就消逝,只细细听白桑道来。 “小王爷有此揣测倒也不足为奇,毕竟,桑儿对云长大哥‘情根深种’满城皆知。”白桑俏笑着看向洛小王爷,话里有话已是十分明显。 “洗耳恭听。”卫昶一指耳朵,饶有兴趣的示意白桑说下去。 “小王爷也知道桑儿与云长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云长世家与白府向有往来,且相交匪浅。桑儿与云长斐,称得上青梅竹马。” “嗯。”卫昶闷声一答,心底的芥蒂一起,一丝不快一闪而过。 “云长世家身为璃卫四大氏族之一,百年前势力地位均排于末,但近年来云长大哥文功武治,一手促使云长世家跃升而起,皇宠愈甚。” 卫昶面上虽有些不以为然,心底却升起一缕严谨,白桑方才所论已经涉及朝中局势,一般的贵女如果妄论朝纲,都是要受到礼制司处罚的,他眉头一皱,便沉声道:“他才智惊绝,本王亦知。” 白桑绽出一朵灵巧的微笑,继续开口道,“那小王爷可知,云长世家真正水涨船高,坐势而起,却是何时?” 卫昶凝眉细细一想,看向白桑的眼神又幽黑了几分,沉沉道:“便是大皇属意将长公主指婚于云长斐的时候,”稍一停顿,洛小王爷灵思一转,又带着点恍然犹疑道:“也正是你满心欢喜云长斐的消息布满盛都的大街小巷之时。” 洛小王爷疑惑的看着白桑,隐隐觉得这其中有诸多不妥,但一时间还是无法理清头绪。 白桑脸上却早已是一派清明飒爽,直言不讳道:“我满心付许云长斐的消息,都是我命人放出的,我从早到晚对云长斐所做的欢喜之事,也是我佯装假作的,目的,就是要让整个盛都的人,相信他们所看到的一切。” 洛小王爷双眸微缩,不觉升起五分匪夷所思看向眼前花样百出的少女,一瞬间却在了解其中含义之后,心头涌上一丝雀跃的甜意,但他仍旧疑惑的看着白桑,满心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白桑心下了然,继续说道:“我与云长斐只有兄妹之情,断无男女私情,这本无妨碍,且大皇属意云长斐与长公主的婚事,于整个云长世家都是滔天的好消息,但千秋公主一向执拗,对于婚约之事向来冷淡不清,云长大哥同样如是,故此大皇迟迟没有赐下婚约。而我与云长斐的四起流言,却调动了明里暗里所有能在这次合婚中获益的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同心同力,焉有不成的道理。” 白桑娓娓道来,听在卫昶耳里已是心绪四起,其中的利害关节,对于他来说,也并不陌生。 白桑接起话头,犹自说道,“云长世家与皇族合婚,我作为这场政治婚姻下的‘牺牲品’,不仅博得卫城百姓诸多惋惜和舆论所向,九殿下更是早早赐我雪落无声,得以往后在九皇子集会上论政策术的地位,小王爷不觉得,桑儿凭此一番‘情场失意’继而就‘官场得意’了嘛。” 洛小王爷内心心思紊乱,看着此刻笑得冷然清越的白桑,一时间杂绪万千,他不知道为何向来不过清敏狡黠的白桑为何会说出这一番长长的心计诡术及权谋段论,这一刻,他对白桑深深的陌生感倏忽加重了几分。 白桑毫不在乎卫昶脸上的表情变幻,只沉眉继续道:“白桑这一生一世,所出的白氏天师府,便是桑儿所有倚靠。桑儿自小不似其他贵女终日沉守闺闱,却游走在九殿下等人的强权之间,只期家族稳定,能安命一生。这样心思诡谲往复,一心往上攀爬的女子,小王爷还是看清楚一些为上。”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月光下的少女面色凛然,主动将自己往复蜿蜒的五脏六腑翻出,捧在手中送于洛小王爷相看,目的,居然就是为了拒绝这个位尊显贵的男子向自己的求婚!? 洛小王爷一时间无以应答,只在千回百转之间,敛下方才略微惊异的眉目,然后在清辉倾洒之下,霎时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两人相视而立,双目目光对峙,其中的气氛冰凉浓稠,与先前的暧昧缱绻已是南辕北辙。 ------------ 第五十一章 直言不讳 头顶上的男子直直视向眼前风中而立的白桑,只嘴角间露出一丝清朗的微笑,“心思诡谲往复,一心只想往上攀爬?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直言不讳托盘而出,还是你瞧不上西北的王府门楣,不愿以洛王府相托相寄,护你天师府安命一生?后面这句,我不相信,白桑,你终究是不喜我以至于如此了吗?” 话音刚落,白桑便心头一跳,灼灼视向清风磊俊的洛小王爷,她尚且还不知道,洛小王爷三年前就已对她植下情愫,此刻她就算以从不示人的真面目展露在他目前,那也不过是云隙过际,在他深广的心上生不出半丝涟漪。 毕竟,她说的那番谋策算计,除了让洛小王爷感到诧异之外,更多的惊异不过悉数落在了白桑的全盘吐露之上。 在众人面前言笑晏晏,狡黠灵转的白氏嫡女,内里隐藏的截然相反,洛小王爷早就嗅到一丝讯息,而这些力争上游的游走,在这强权相争之下早就蔚然成风,他又怎么会另眼相看,心生怀疑苛责。 毕竟,他也是从苦寒的塞北之外以血肉相搏,丹心泣血,才能以万钧之势一跃成为这繁华盛都之上的权力象征,冥冥之中,他与白桑也不过是同一类人罢了,既然是同一类人,又哪有我看清你然后否定自己之前一切情感的道理。 洛小王爷牵唇一笑,已是云淡风轻,他一伸长臂,就想要把白桑拥入怀里,白桑身子一动,却是执拗的直直后退一步。卫昶面上划过一丝怅然,长臂顺势落回身侧,心底苦楚溢起,但仍旧是眉目傲然的看着白桑。 她细嫩嫣红的唇角同样抿起一个笑容,沉声道:“洛王府门楣高悬,白桑能得垂青已是受宠若惊。但是,白桑心性不在于此,我要的,是我自己能掌握的安定,而不是凌驾于他人羽翼荫蔽之下的垂怜,所以白桑,不想嫁!” 最后三字,答案已经当下立现。 犹如被沉钝的拳头直击胸口般,洛小王爷眉头紧蹙,深深的结成一个“川”字,良久,他无奈的叹息一声,自说自话般道:“桑儿,你不过是一个女子.”言止于此,他便将话锋一转道:“不过,你终究还是我眼中的白桑,这滔天翻覆的权力纷争下,你必须依靠一方大树,互生互倚。除此之外,你信你自己,且只信你自己,便是很好。” 话一说完,洛小王爷便递给白桑一个深广郑重的眼神,“若有一日,你决定想要那棵愿意倚为生长的大树,便往西北望去,它,在这里。”洛小王爷手指心头,神情已与先前的倨傲尊贵一无二致,只眼角暗含一丝酸涩苦楚。他的暗鹰纹大袖在夜风中猎猎飘展起来,伟岸的身子纹丝不动,但对于白桑来说,两人的距离则是亦步亦趋走的更远了。 她在心底自失一笑,眼中已盈上一层感激之色,将这些所有和盘托出,求的,不过是一个滴水不漏而已,而这背后,难免又染上另一层深意,洛小王爷正直傲岸又在感情上失了先机,焉有不再被自己以退求进进而又多加臣服的道理。 淡淡掩下眉目间凛肃的光芒以及心底转瞬即逝的一丝愧疚,白桑一霎间又恢复恬俏如初,与洛小王爷相视一笑。 只期望有一天,我也与你一样能对你真心相待,并肩为友。 两人正相视之间,便听得叠山之外脚步纷杂,有吵闹的喧响从山脚之下盘旋而起,洛小王爷面上闪过一丝疑虑,提起脚步便往旁边一处贴山而建的角楼迈去,白桑紧跟其上,从角楼俯瞰出去,远处皆是巍巍黢黑的群山和盘叠的山路。 此刻,那山路下边正竖起一道蜿蜒热力的火龙,快速的往山上滑行而来,白桑与洛小王爷互视一眼,面上都是布满疑惑,然后便齐齐心照不宣的往山径快步走去,还没走几步,有钝重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脚步一停,洛小王爷便沉声一喝道:“是谁?” 来人一共有十人,组成一个武卫队,观其服饰,则是平南王府府上的武卫队。 一名武卫头领打头跪地行了一礼道:“回小王爷的话,方才有一股不明人马闯入山境学府,已由戍守的武卫狙击逃脱,属下受世子的命令,过来向洛小王爷通报,望小王爷能前往指挥,以查探实情。” 洛小王爷的面色骤然一肃,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稍稍转身向白桑道:“你速速回别院,我先去看看情况。” 白桑此刻心底疑虑四起,向洛小王爷重重一点头,便随着那队武卫一齐往别院快步走去。 百转千回,越过学境主楼,还未欺近巍峨壮丽的北大楼,便见高廊悬挂着的玲珑雕花灯下一道纤瘦焦急的身影正左右徘徊着。 “小姐!”夕荷一见到白桑,立马跳跃着一路跑到她面前,原本焦急的面上带着一丝跃然升起的喜色,待走近时,在看到白桑身后跟着的那些武卫时,略微胆怯的缩了缩脖颈。 “怎么了?父亲在哪儿?” “小姐,老爷方才从虚无垣回别院,还没坐一会儿,便听武卫通报说山下有异动,起身就出去了。”夕荷忙不迭声回到,声音中满是急促,看向白桑的眼神中也带着些惊慌。 “武卫没说来人是谁?”白桑心中一乱,脑海中忽然闪过迟宴的身影,心中不安,连忙急急问到。 “没有说,只道并没有发生武力冲突,只是刺伤洛小王爷带来的几名武卫,然后便摸黑逃亡了,平南世子现下已带领武卫下去追捕了。” “知道了。”白桑极力掩下心头的跳动,脚步飞快的便要往山下跑去。 “白小姐!”平南世子府里的武卫朗声一喝,长臂伸出便挡住白桑的去路,恭敬但语气冰冷的说到:“世子下令,希望白小姐能回到别院,那里比较安全。” 白桑深深的看了眼那武卫毫无惧色但又坚定异常的脸,只好作罢,身姿一转便向别院快步走去,夕荷紧跟其上,而那十名武卫,则像是灌铸的黑墙般护卫两旁。 白桑抬眼凝视着漫漫星空,心底警铃大作,脚步提起,飞快的往黑夜浓浓中走去。 ------------ 第五十二章 一场动乱 山境学府本来因为白氏天师府嫡女白桑的及笄宴会而热闹不已,此刻山底纷杂顿起,但也即刻被洛小王爷、平南世子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了下去,是以此刻的宴会之中,仍旧是欢声笑闹,闹乐不疲。 白桑甫一迈入自己的别院,便见院内四周三步一隔立着大片面色紧肃的高大武卫,风声鹤唳的气氛,更让白桑的心骤然又提高了几寸。 白桑脚下不停的迈入大堂,灯光四溢的大堂之中,文昔白执着酒壶,正一杯接着一杯兀自喝着,见白桑进来,笑容盛开,长步一迈便至白桑面前,醉意玲珑道:“快!桑儿,与我一同喝酒。” 白桑眉心微蹙看着文昔白,开口问道:“你怎么了?方才在大殿上我便见你似乎有诸多不快,只喝着闷酒。” 文昔公子一愣,看着白桑含笑的嘴角便是一顿,醉意朦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沉重和痛楚,与先前爽朗风发的模样实在不同。白桑捕捉到了那个眼神,便知道自己不在盛都的这段日子,必有什么事情发生。 还不及细问,尾随进入的夕荷便面色慌张的细声向白桑道:“小姐,戍守在山径之下的夏头领求见。” “夏头领?”白桑疑窦又起,转向文昔公子看去,满眼探询之色。 “可是夏冲?他是平南世子的手下,让他进来吧。”文昔公子现在酒气已经去了三分,朗逸的面容脱去方才的些许玩世不恭,严肃说到。 那夏冲一直就在门外站着,听文昔公子一喊,便径直提步进来了。煦黄的灯光下,夏冲银色的铁甲上已经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发丝凌乱,右脸颊上更是被深深的割开一刀,露出血肉,细血汩汩。 夕荷捂起嘴惊疑不安的看了白桑一眼,却见白桑仍旧是冷静异常的模样,只不动声色的看着夏冲,反倒是一旁的文昔公子沉不住气,急忙开口问道:“什么情况?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不是说只是一股挑衅滋事之徒,洛小王爷和世子不是已派人去追捕了吗?” 那夏冲闻言,粗犷的面孔上不禁有些戚戚,声音洪亮,急忙道:“回文昔公子的话,方才的形势确实是这样。亥时刚过,山底下便有一股来意不明的人马于山径之下滋事挑衅,刺伤了府里几个兄弟后又逃窜了出去,陈护头派人追捕,惊动了世子,世子即刻赶来,哪知来人部署精密,于两处山坳下设下不少埋伏,世子等人中了圈套,也有多人受伤。” 话说到此,文昔公子已是面色紧肃,身子紧绷,紧握拳头直至青筋暴起。 “接着说!” “世子深知来人不仅是滋事生隙这么简单,即刻便下令调集诸多武卫。下山的同时,又派人上来请洛小王爷的示下,洛王府府上的探候十足精锐,飞速往山境四周方圆十里细细探查,在十几里外的山崖下,竟发现了数十具尸首,均死于刀伤。” 此言一出,众人方知事态严重。 白桑满面布满森寒,语如冰柱,直直道:“其他先不管,你只需说现在情势如何?!” “是!”那武卫一滞,立马转向面对白桑续话道:“洛小王爷已派出四队人马先行追捕,世子手臂受了点轻伤,正在山下大帐里包扎。” 夏冲不慌不忙的一一道来,沉稳的军人气质流露,目光灼灼只盯视着白桑。一旁的文昔公子早已步下焦灼,口中不停道:“桑儿,我先下山去看看。”大步一提,身体却因为醉酒而一个踉跄。 “公子!”一旁站着的夕荷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文昔白,然后不知所措的看向白桑。 白桑心思回转早就有几个来回,此刻她长身直立,即刻向文昔公子沉声道:“你喝醉了,还是好好在这儿休息。你我二人此时此刻在这事儿都帮不上什么忙,贸然下山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话句传入文昔公子耳中,他书卷朗逸的面上一动,刚要出言几句,但通透聪颖如他,即刻就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一时懊丧自己心智还不及白桑思虑周到,当下便讷言不语,只微一点头,拂开夕荷挽着的手臂滑坐到了紫檀木椅上。 白桑见文昔公子将此关节想通,心稍稍放了下来,又转向夏冲问道:“你的伤?”纤指一指自己的脸颊,白桑状若天真的问道:“夏头领为世子府上的一等武卫,如今晚这般的寻常巡守,难道也需要亲自上战场杀敌?且我处别院已有众多武卫戍卫,旁人插翅难以出入,敢问夏头领,是着谁的命令上山将所有一切通禀于我?” 白桑掷地有声,语气早由初始的话音细细变为冰珠凌厉,话语之中,强烈的质疑已布满枝头。 白桑目光好似短剑,警戒十足的看向半跪于地的夏冲,即使他为世子府一等武卫,但贸然前来通报如此异乱之事,已是有违常理。 果不其然,夏冲闻言便身体一滞,抬眼不避讳的看向白桑,面带惊诧却丝毫不见白桑所预计的惶乱,只见他眼中波澜不惊,声音仍旧沉稳道:“山下武卫队由各府人马临时组成,此动乱事发突然,一时间人仰马翻,规矩全无,也不奇怪,夏冲受命,便径直上山来传令了。”语句中不卑不亢,一时间让白桑生出的怀疑减去了几分。 但她心中仍旧警戒不减,只压低几分嗓音道:“那你所受的命令中,可有什么与我相关的示下?” 夏冲眉头一皱,看向白桑的眼中已有几分刮目,也只低声陈述道:“夏冲受命,着白姑娘即刻下山前往大帐。”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入堂中其他三人的耳中,文昔公子一听,便要站起身子,口中直道:“单单叫了桑儿?” “是。”夏冲跪地身子纹丝不动,只口中说到:“白先天师在帐中,独让我上来请白姑娘下山。” 文昔公子一听是白先天师的口令,加之酒气上涌,也不再多想,只伸指一抿眉心,看上去好似疲惫不已。 夕荷静静的走上前几步,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白桑,急道:“小姐要下去吗?夕荷也陪小姐一同下去吧。”白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同样的担忧,心下一顿,便转向夏冲道:“我知道了,我再领十人一同下去。” 夏冲听令,也不多加言语,只道:“一切听从白小姐安排。” 白桑将他的神色一览无余的收入眼中,快步迈出大堂,从院中林立站着的武卫中点出十名面熟的,脆声一喝道:“你们几个稍作整装,和我一同下山。” “是!”十名武卫轰然领命,一时间,银光涟涟,一片森寒窜起。 ------------ 第五十三章 大乱而起 夏冲紧跟在白桑身后,往后则由十名武卫列成一排紧紧追随,山上宴厅之处的靡靡之音还未散去,如仙乐缭绕,但一行十二人皆沉默不语,只加快脚步走下山去,仿似未闻。 方走至半山腰的山路处,白桑便倏忽停下脚步,一瞬间转向夏冲,面色未变,声音却已流出道:“夏头领,有什么话你可得早点和我说了,再往下走几步,就是大帐营区。” 夏冲面色深沉,已是另一种恭谨之色,他微微低头颔首,待白桑会意回身命令十名武卫退后五步时,才低声开口道:“殿下正在后山,静候小姐一叙。” 此言一出,恰如惊雷掷地,白桑极力保持面色不变,心底却是风起云涌,心神巨荡,迟宴,果然是他! 一身银络宝衣的白桑,纤丽的身影立于月光之下,眉眼神情,别具风华,只是此刻,她一张俏丽的脸上却布满淡淡寒霜。不只是因为他说的内容提及迟宴,而是,眼前的夏冲不过是区区一个世子府的一等武卫,与白桑的交谈却是使用了旁人不能听闻的天边族策术。 迟宴,你的势力究竟已经根植到几许了?连平南世子府上也已布下眼线,而你此刻,大喇喇的派人与我相告,已是有这十分的笃定我不会上言揭发了吗? 我纵然知道你心比天高,运筹帷幄,可是如此冒险之事,你怎能轻易透露! 白桑气急之下,神色却已是一按,同样以腹中策术回向夏冲道:“诛杀洛王府及世子府武卫,制造混乱,我却不知道迟太子意欲何为?” “此等事端,并非太子所为。”夏冲老实回到,满脸忠诚,让人看不到一点撒谎的痕迹,“太子殿下只率五十暗卫前来云蔚城,目的只是想为白小姐庆祝及笄之礼,其他所有,一概没有滋事。况且,太子惊才艳绝,就算需要用策,这调虎离山之计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哦?”听到这里,白桑不免有些疑惑,一时间也理不出头绪,只冰冷道:“你回去告诉你们太子,跟他说不必为我‘轻易涉险’,山下的大乱已经惊动山境学府所有武力,请他务必早早撤离为上。” “太子知道白姑娘必然会如此回应,他只让我告诉姑娘一句话.” 白桑在他头顶上侧耳倾听,但迟迟没有听到夏冲吐出下面一句,只疑惑的抬头看向他俯首回话的脸庞,让白桑好笑的是,此刻夏冲粗犷忠厚的脸庞却是红涨一片,胡子抖簌,口中憋着一句话,好似说了就会当场毙命一般,怎么也不肯吐露出来。 白桑心中更是疑惑重重,见他死也不肯说的模样,只得叹一口气道:“说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你不用说了。” 夏冲好似放下极大的心来,蚊吟般道,“最后一句话,请姑娘亲自听太子说吧,属下实在传达不了。” 白桑此刻心思都被山下的大乱吸引,心头已是不耐,“既然你是受迟太子的命令传达于我,那么我父亲不过就是你的一个幌子。这些事端不是由迟太子挑起,便是另有人作乱。我马上就要下山了,你告诉迟太子,他的心意我领了,两月之限将至,还请迟太子善自珍重,以免落错一子,满盘皆输!” 快速说完这句话,白桑便解开策术,轻声下令,转身领着其他十名武卫,往山脚下快步飞奔而去,只留下微低着头的夏冲。星光之下,夏冲抬起一双漆黑的眼睛,长吁一口气,定定往一边密林左右顾看几眼,便反身往山上跑去,直至高大的身影消失不见。 白桑领着十名武卫冲将到山脚之下,只见山脚下满满当当的驻扎了四五十个大大的营帐,营帐四处布满明亮的火把,热气十足,映射着众武卫身上森冷的银色盔甲。井然有序的武卫列阵排队,一队队从正中的几个营帐中快速走出来。 白桑凝眼站在一处山坡上看向此刻风声赫赫,剑拔弩张的营帐区,按下心神,白桑提腿便快步往那光亮十足的地方走去。 走入铁甲森森的人群当中,面色俏丽,衣裳华贵的白桑瞬间便攫取了众武卫了目光。滚烫的火把从白桑身边掠过,留下炙热的余温,白桑全然不觉,只飞快的往营帐中心走去。 灯烛摇曳生辉,营帐内济济一堂,人影纷杂,倒没有诸多嘈杂的声响。 在场的人都是洛王府,世子府,以及山境学府中叫得出名字的武卫头领及几名一等天师,见白桑闯入,众人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不动声色的往手上的山境学府山岳地形图看去,继续与一旁的人探讨起来。 帐中为首坐着的,是单臂包扎着白色绷布的平南世子。他入席穿着的羽翎暗金窄袖服此刻已被划出几道口子,透出许许丝线,面色倒还是如往常般儒雅俊朗,沉淡不惊。他见白桑闯入,面上露出一丝惊讶,待白桑走近,便开口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山上出了什么事?” “我父亲呢?”白桑无暇回答,反声径直问到。 “白先天师?他并没有下山啊!”话未说完,便见白桑脸色微变,平南世子顿觉心底不安,往席间大声问去,“可有人见到天师府白先天师?” 帐下孔武肃然的诸多武卫一一摇头,其中一名颇有些仙逸之气的一等天师缓缓开口道:“白先天师出了虚无垣,便声称要前往白姑娘所居的别院,在此之后,我等与他再无见过。” 此话一落,便是平南世子,脸上也不禁升上几丝疑惑。白桑心头如被冷水泼覆,一双手将拳头攥得生紧。 平南世子见白桑神色不对,正欲向前安慰几句,一时间便听见帐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破空嚣响! 众人皆是惊诧不已,齐刷刷往帐门望去,那嚣响由远及近,瞬息间,地动山摇,好似猛兽出动,带着力拔山河的来势汹汹。 在场的武卫霎时整装立枪,银枪伶越发出嗜血的声响,目光如剑,直直朝向平南世子看去。 洛小王爷率武卫追击逃窜的刺客,平南世子则坐帐中军,众人敛气屏声,意气风发的等待着他的下令! ------------ 第五十四章 血光之灾 那踏动天地的响声一声高过一声的传来,细细听去,好似群兽呜咽,嘶吼不绝。 帐幔抖动不已,人影重叠,却见照壁之后的帐门处幕布抖抖簌簌,一名武侍猛的撩开大布急冲冲的冲了进来,年轻稚嫩的脸上布着一丝惊慌,但仍旧带着泰山崩于前而沉稳如山的军人气质。 “这是什么声音?”白桑破口问道,眉心紧蹙。 那武侍一愣,见白桑俏丽的脸上面寒森冷,气势迫人,不再多想便径直向白桑回到:“不知什么缘故,饲养在东山下后营里的群马嘶闹不已,方才发了疯般的挣脱缰绳,全部往营帐区这边冲过来了!马夫们拦也拦不住!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踏伤踏死了好几个兄弟,马上就要踩踏到外围的营帐了!” 正说话间,帐中众人便明显又感觉到大地重重的摇晃了一下,以黄梁木搭建的营帐也伴随着摇晃起来,将幔布扑打的噗噗作响,帐外的步兵齐齐竖起银枪刀剑,戍卫在主营帐四周。 “一共有多少匹马?”平南世子上前一步,肃然问道。 “所有武卫的坐骑都在,一共是一千两百多匹,属下刚刚从东帐跑过来,瞥见那些马的眼中都闪着红光,喘着粗气,身子足足壮大了半倍有余,好似受了什么蛊咒一般!” 这话一落,白桑和平南世子以及余下众人便齐齐往帐中立着的那几名一等天师看去,几名天师闻言也知事关体大,互相密语几句。方才那名回话的天师肃容脚步一抬,抱拳回到,声音儒雅淙淙不变,“请世子、白姑娘速往山上撤退,我等将出营布术,遏止这乱象!” 白桑和平南世子相视一看,深知这名天师所言极是,平南世子火速下令众人整队拔营,往山境学府退去。 白桑深深的看了那名一等天师一眼,天师会意,仍旧不紧不慢沉稳回到:“姑娘放心,白先天师策术惊人,必定是被自己的事情缠身,无需多忧,一旦知悉到他的踪迹,我便会放出消息。” “嗯,多谢。”白桑报以谢意,便颔首沉默不语,如星璀璨的双眸倏忽变得清冽。 脚下步伐随着快步撤出营帐的平南世子及众武卫速速走出,一只手微微探入宽大的袍袖,将冰凉的匕首握紧,帐外热气扑腾,火把的火焰在夜色中扑腾闪烁,一道道好似鬼焰。 重重武卫护送平南世子和白桑上马,然后踢踢踏踏往营帐区后方火速撤去,坐在高大的马上,白桑甫一回头,便见数百武卫高燃火把,如铜墙铁壁般列阵而起,一一抵挡如洪水猛兽般飞奔而来的疯狂马匹。后方,自有神箭手以弓箭相对,向马群射出索命的簇簇利箭。 漫天的尘烟呛入众人口鼻,山摇地晃,草木含悲,众武卫眼中含泪不忍,但还是拿起手中的武器,手起刀落,刺入群马那早已爆出青筋的膨胀血肉,骏马被割断生机,即刻好似解脱般的一声嘶吼,颓然倒地,仔细看向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竟是带着幽蓝的粘稠,有细小如蛇的虫子在溢出的血液中翻滚爬行,腥臭逼人直令人作呕。 火光漫及之处,四名一等天师面色仙姿,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通透上智的脑中一想,便知来龙去脉,相互一视,四人结阵正要布术,便听见一声洪亮的呼喝从一旁传来。 “不得使用死术!由我来!” 火影和人影纷杂之中,白先天师一身灰旧质朴的白色袍服于滚滚万木尘烟中策马走来,眉眼之间的睿智滔天,好似能抚慰一切世间含悲泣血的生死。 “父亲!”白桑高兴的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此刻她再也不管其他,只提起缰绳就策马冲出了结阵而行的武卫。一名靠近的武卫正要阻拦,便见平南世子一摆手道:“由着她去吧。” “是。”那武卫恭敬的敛下眉目,退至一旁。 白桑骑着马从半山腰处飞速而奔向尘土溅起的战场,前方战气凌云,马群发疯乱蹄,有几名当先立着的武卫竟没入狂乱的马蹄,瞬时被踩踏成肉饼,草木含悲,仙气灵蕴的山境学府一瞬间变成屠戮溅血的修罗场。 覆地的夜空泼墨般垂入四野,群星不见,扯开这天地变色的幕布,上演着这人间惨剧。 白桑顺着道路两边的火光沿路奔向白先天师所在的阵地,远目眺去,大风而起,卷起层层灰土,阵地中心,白先天师孑然独立,宽大的袍袖翻飞而起,隔着以铁盾护卫的武卫队,与那发狂的马群遥遥相对。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由四名一等天师一一列阵,八荒四合之间,强大的风力旋地而起! 狂风夹杂着细碎的草叶灰尘,以旋涡般的阵气一路狂卷。 白桑立在马上一瞬不瞬的看着父亲布起策术,面色沉淡如水,心头却已是天翻地覆,那策术所凝起的阵气穿过铁盾,扑杀而入癫狂的马群之中,阵气中凝聚着精湛的破蛊之术,所过之处,原本嘶吼不已马蹄狂乱的战马竟都渐渐安静下来,肿胀得似乎要爆炸的身体也慢慢恢复到原先精壮的体型。 排阵在前面的众武卫瞠目结舌的往地上看去,马蹄之处,幽蓝诡异的粘稠液体自马掌处汩汩流出,无数细小如蛇蛆的蛊虫密密麻麻的的钻入大地之中。 “放火!”白先天师一声令下,自有弓箭手搭箭射出,蝗虫般淬火的流箭射向前方的马群,精准无误的射入马蹄四周的草地,那些蛊虫沾火即燃,身子一缩便被烧成一缕青烟。 马群很快安静下来,各营武卫头领调兵遣将,将受惊的马群牵往后方营帐安顿。 白先天师沧桑的脸上满是沉思,稍一停顿又下命令:“洛小王爷于三十里外晨曦崖下遭受埋伏,四位天师请随我带武卫前往救援。” 四名天师面色无异,微一颔首便策马向前,开始点将。 遍地狼藉之下,白桑踏着火光策步向前,在明红色的光照下与父亲对视一眼,逐渐心安。 “你先回别院吧。”白先天师语调平淡,眼神深沉,声音里却是饱含沧桑。 白桑一点头,极力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滴,然后一转身便策马往山径之上奔跑而上。 月伴薄曦,夜渐深沉,只是这一夜的起承转合,生死苦乐,还万万没有结束。 ------------ 第五十五章 波澜重生 白桑策马回头才往上行至半山腰,忽见山路转折处一道人影牵着一匹马驹狂奔而至。白桑凝眼,淡淡月辉下,那道小小的身影正是一身粉蝶佩罗裙的夕荷,而一旁的小白则是马首四挥,低嘶不已,十分焦躁不安。 山路两边的武卫结队来来往往,火光林立,上下其行,全部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这突如而来的变乱,白桑与夕荷立在路中,虽华衣美服,气质出众,但也没有多人侧目。 “怎么了?”白桑疑惑的看着明显是匆匆而来的夕荷,又往小白身上来回巡视几眼。 夕荷还有些微喘吁吁,稍许平复了下便道:“方才在山后,小白便低嘶不已,好似极其不安,挣脱缰绳就跑了出来,夕荷来不及细想,便一起跑出来了。” 白桑眼波一转,心下大动,一个箭步上前,便翻身来到小白,从箭筒中摸索一番,便抽出一枚细小的纸条。 此刻白桑心底五味杂陈,心中存疑已是影影幢幢。思忖良久,她终将心神一定,然后把手中的纸笺一掷,投入一旁燃烧的火焰当中。 “驾!”的一声,白桑呼喝而起,便策马往山下如疾风般狂奔而去。 “小姐!”夕荷犹自叫了一声,便噤声不已,四处风声鹤唳,惶惶戚戚,夕荷有些心悸,正左右两难间,便听见前方一声呼喊传来,“夕荷,跟上!” “是!”夕荷转而一笑,不作它想便骑上白桑留下来的那匹马,快跑跟上。 山境学府后山茂茂密林当中的一处山谷之下,月色朦胧笼罩,溪水潺淙悦耳,淡淡幽蓝的青缇兰遍布满地,花萼如凝翠,花苞如碧玉,远远看去,织锦一片,幽昧之态如泣如诉。幽幽密树之间,几道黑影顿地而飞,草木簌簌作响,一名黑色玄衣的暗卫身后如羽翼般跟随两拨人飞身而至,打头的男子来到一棵巍巍大树下,即刻便单膝跪地,向隐入树影之下的男子沉声回复:“禀殿下,夏冲和上师已传来消息,前方事态已明,所有事端都由八皇子挑起,目的是要将殿下的行迹暴露出来,以引起璃卫皇家武卫的注意,借刀杀人,削夺我方军力!” 黑沉的树影之后,走出一道颀长华丽的身影,眉目俊美,鼻翼如刻,嘴角嫣红扬起,邪魅之余,却让人升起深深的敬畏之心。一件暗金龙纹窄袖武服,袍袖缀绣深深,外披一件羽翎蓬银线大麾,衬托的他周身气质更是龙章凤姿,雍容尽显。迟宴立于大树之下,一张面容但笑不语,轻带从容,“八弟来了吗?”语调曼曼,如水掠平湖,似乎也是在问着什么不打紧的问题。那暗卫毫不迟疑的便沉声回到:“回殿下,八皇子上次生出撷花坊一事,申头领在月白关内伏击八皇子兵力,八皇子所带兵力大挫,之后便归国了。此次挑乱,是他身边的策师余颂集结了真正的乌疆余孤及巫蛊师所为。” “嗯,”迟宴略一沉吟,便似自语笑道:“八弟倒实在是够‘苦心孤诣’了,怕挑起战端,他不能将我不在迟国的消息直接放出去,只好一次次挑起事端将我尚在璃卫国的消息透露出去,看今天的阵仗,竟似筹谋良久,想要放手一搏了。” 那暗卫继续说到:“幸而殿下早有预计,提前准备,现在洛王府及平南王府的军力三分之二被派到了晨曦崖,与乌疆余党正式对决。”那暗卫顿了顿,抬眼看了迟宴未变的神色,心一横继续说到:“殿下,此番形势对我方及其有利,不如就此趁势追击,取了洛王府,平南王府上那些氏族子弟的性命,如此一来,璃卫上层势力必将大挫,我方将士的士气也能大振!” 这一提议,的确很容易让已隐藏在璃卫国良久的迟宴暗卫血气翻涌,士气顿起。那名暗卫正要继续道来,便感觉到头顶上那股不明而来的冷意,吓得赶忙噤声不语。 头顶上有如天神般的男子忽然缓缓开口道:"你是申尔手下哪个营的?" 语句冰冷没有一丝温度,那暗卫不由的打了个寒蝉,六月初夏的夜里居然周身渗出了一身冷汗,但又不能不迅速回答迟宴的问话,只好强行定下心神,回到:“属下是申头领麾下第十七营护卫。” “嗯,”迟宴好似细想一番,“十七营共四十八名武卫,均善骑射狙击,我倒不知道,营中还有像你这样喜好策论之人,方才所言,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吗?”最后一个字一点地,那暗卫便瞬间在额际凝满汗珠细细,强力稳住身形倒:“属下知错,殿下今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为白姑娘庆祝及笄之乐,属下愚钝,所出之言将置所有兄弟于凶险之境,反而步入了八皇子。”“回营后自领杖责二十,充入兵器营述职,希望下一次有机会见到你,我会有兴趣知道你的名字。”“谢殿下!”淡银月光下,那名暗卫扬起一张白净肃然的容长脸,臣服悌然之色尽现。 迟宴仍旧是惯常之笑,毫不在意,悠长深邃的目光浸入远方,只启唇淡语道:“下去吧,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是!”暗影簌簌,好似鬼魅般斜飞而去。 “小姐。”夕荷一脸胆怯之色,策马稍稍靠近白桑几步,眼中已是不自觉的害怕。 由马首从上及下的一处空地上,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死寂,数十具四肢残破、姿态惨状的尸体横躺在血泊中,观其衣饰全部都是洛王府及山境学府的武卫。 夕荷终日与白桑生活在锦衣玉食的天师府,哪里见过这等惨状,一时间便有些胆颤,只呆呆的看向白桑。 浓重的血腥气漫起,小白不安的来回几个走动,却迟迟不愿往尸体上踏出一步,前方,夜幕凝重,寂静一片,却是蕴含着百里杀机。 往四周仔细巡视一圈,白桑毫不动容,一边脚下虚踢着小白,一边侧脸往夕荷望去,说到:“你没有防身的技艺,待会若有变乱,便以我送你的短匕护身,躲到一旁最安全的地方,知道了吗?” 夕荷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极力平复了一下扑腾直跳的心跳,重重的点了点头。 白桑微一颔首,以足顿马,小白低嘶一声,便踏着那些血肉尸体往前飞蹄而去,夕荷紧跟其上。 ------------ 第五十六章 表明心迹 这一路行来颇为诡异,已经出了山境学府七八里路,四周却除了两处打斗的痕迹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照道理洛小王爷及白先天师带出的几队人马一定会沿路步下探候和后援,此刻却是如此诡异安静的情景,不得不让白桑再一次生疑。 白桑放慢脚下的速度,双眸清灵在四处巡视,若非此事扑朔迷离,来势诡异,更重要的是涉及到多方势力,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剧变。不然的话,她是绝不会蹚浑水下山来走这一遭的。 夕荷跟在她身后,眼神中有些害怕,身形却仍作沉稳镇定,不发一语。 所过之处,夜鹞在两边巍巍黑山的丛林中“咕咕”响着,叶随风动,留下令人索然的空响。白桑凝神制气,小白多通灵性,也渐渐慢下马蹄,“哒哒”几声,就在一处空旷的平地停了下来,两人两骑,若非这淡淡的月光笼罩,似乎马上就要没入漆黑的黑夜中去了。 “你出来吧。”良久,白桑才缓缓的吐出这一句,语气之间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沉稳的脚步声从路边的密林中传来,白桑和夕荷转向看着那密密深林,两人面色都没有特别的慌张。 迟宴从一株亭亭大树下旋身而出,个中风华,风姿楚颖,自是不言而喻。他噙着一丝淡笑独自从林中走来,表情落拓不羁,意志风发,华贵的衣襟迎风鼓鼓,不染半点风霜尘土,如若从仙尘顿地。 夕荷见着迟宴来到,已是讶异不已,但见白桑脸上,却是照旧如常的沉淡如水。 白桑策马上前几步,也不下马,只坐在马背上,看向迟宴,两人双向对峙着。 “桑儿。”迟宴温柔一笑,眼波含情,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光明正大的立在官道上,随时都可能有璃卫皇朝的武卫班师回来,引起杀局,“你把我的纸笺扔了?我在后山等了你很久,见你迟迟不来,我就下山来找你了。”他的语气稀松平淡,一如往常。 白桑冷眼看向迟宴,口中不客气道:“如此往复,迟太子到底是惊世翘楚,目空一切,才将桑儿的话一次又一次抛诸脑后。今日再见,可是迟太子又有什么不同常人的花样?” 迟宴见白桑天生的如刺猬般的防御机制又起,知道她不过想从自己口中逼出那几句话罢了,只哑然一笑,无奈又随意说道:“今晚,我不过就是想帮你庆祝及笄而已。” 他说着这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幽怨,完全难以让人与之前寐语风流,浪荡不羁的迟太子联系起来。 白桑心底一动,面不改色继续说到:“迟太子以策术封住这方天地方圆,难道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上善天师,此地为天师的尚学府,所有天师策术皆精为上乘,你就不怕你所布策术被破,招来杀局?迟太子一向沉隐不发、苦心孤诣,如今势力根深,终于也越来越按捺不住了吗?” 迟宴闻言毫不在意,只仍旧温柔看向白桑道:“桑儿每次见我,都必定是这般牙尖嘴利,上次一别,我每每以信笺相寄传达心意,本以为能融化桑儿铁石心肠半分,看样子倒似是我付错情意。宴本以为上次拾花酒市桑儿助我,已是对我敞开心扉,不曾想此刻此地终究你我二人是冰冷相对。” 白桑见他毫不顾忌的将这男女之间的情话娓娓道来,阮侬绵绵,心下触动,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道:“昔日拾花酒市已经涉及我自己的安全,迟八皇子要将你置于死地,却终究是你们二人于迟朝之事,尚不涉及璃卫,我是在助我自己而已。” 迟宴继续报以白桑淡长低魅的微笑,暗自含笑低头摇了摇,继而沉声开口道:“如不将天下大势收于我麾下,我与桑儿将一直都有立场分歧,真教我伤神。” 白桑见迟宴提及朝纲大事,不由眉头一蹙,兀自翻身下马,灵转的身子向迟宴靠近几步,压低嗓子道:“你非得自持坐拥策术精湛的天师和暗卫而骄罔不已,我也没有办法,你我几次三番碰撞交锋,皆非我意,以后的走向我不想妄论,今晚,还是请迟太子先回去吧。树欲静而风不止,迟太子如若真是因为我白氏嫡女的身份而多加撩拨,不如还是趁早收手为上。” 刀刀溅血,刺入肌理,白桑心底好像倒翻了五味瓶般,虽不是滋味,但心底的犹疑脱口而出,便觉瓶塞打开,犹疑顺势流出,瞬间畅快。 哪知对面的男子竟失声一笑,煞是风华万千道:“桑儿果真是觉得自己白氏嫡女的名号如此惹人垂涎了么。”他的话句简短却一语中的,天下能人异士诸多,单见迟宴手下已是多如牛毛,白氏天师府嫡女的名号虽然响亮,却终究只是一个惹人侧目的名目罢了,若真摆上台,若非有天边族能策变朝局的流言存在,也不过是区区一介贵女罢了。 迟宴见白桑沉默不语,轻笑一声便靠近白桑的耳际,淡声轻语道:“你为何就是一直不肯相信,我对你,动了情。” 白桑闻言,正欲发作,便见迟宴退回一步道:“今日卫昶向你求娶?” 白桑眼锋一转唰的看向迟宴,正欲发作,便听迟宴眼神涡黑,似是于苍茫的大海上凝起风暴,然后出声道:“你处处寻以荫蔽,为何要拂了洛王府的面子,卫昶对你情深不浅,此次真是伤了心。不过你这一招倒是殊胜,以退为进,宴叹为观止。” “你。”白桑见迟宴三言两语便戳破自己行迹,不由气恼,正要反驳,便见迟宴一把握住白桑的手,猛的将她拥入怀中,耳边传来淡淡热气,迟宴温柔说到:“不过你拒绝了他,我很高兴。” 白桑正要挣脱,便听见耳廓边空声响起,正是铃铛清越的剑气之声伴随阵阵马蹄声,破空而来! ------------ 第五十七章 转机 白桑手中一热,便觉右手被一只沁凉的手掌包住,身随心动,耳际微风拂过,脚步如飞。迟宴一把拉住白桑便往宽阔道路旁的丛林中快速跑入。 灵思尚存之间,白桑向仍旧留在原地的夕荷顿声一喊道:“夕荷,你伺机即回别院,不要多做停留!” 分秒之间,两人已经没入幽黑的重重树影之后。夕荷听得命令,正要牵起小白的缰绳折身返回,便听见耳边有踏破天地的马蹄声阵阵传来。 火把照耀的明亮火光下,洛小王爷一身戎装正踏马而来,尘土溅起,银曜色的甲胄有深浅不一的刀影剑痕,俊毅的面上生杀之气凝重,结珠护颈,银色的头盔布着几道血痕,昭显着刚才众人正经历过的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夕荷心下如战鼓般擂擂,面色微动便牵着两匹骏马退至山道一旁,方才迟宴现身虽不能说出乎自己意外,但自己的嘴务必是要闭守得严丝合缝才是。 庞大的队伍从山峰下滚滚而来,再仔细看去,后方步行武卫驾着车辕板车,十数架板车上满满当当的摆着小山堆似的数十具身着暗服的尸体,鲜血凝固在黑黄的板车上,发出阵阵血腥臭气。 军队慢慢来到夕荷身边,卫昶眉眼一挑,便向只影独立的夕荷望去,夜光下的夕荷身单纤瘦,倒有些楚楚之色。 “你怎么在这儿?”卫昶刚刚经历一场战争歃血而归,语气中也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桑儿呢?” 隐身在丛林之后的迟宴一臂拥住白桑,听见卫昶的话不由眼角一黯,锢住白桑道:“他现在连你的闺名也不避讳了?” 白桑还在自失自己将夕荷带出来,又将她一人抛下,此下与洛小王爷撞个正着,也不知她会如何应对。心里正惴惴不安,听得迟宴说话,也不理睬,只直视夕荷与卫昶的方向,眼神灵转想要伺机而动。 “回小王爷,小姐与我刚出了几里路便回了别院,又命我将一封口信转告给天师大人,奴婢便牵了小白出来了。”慌乱之间,夕荷只得挑了一个最先跃入脑中的解释为何小白在场而白桑却没有同在的理由说了出口。 果然,这话在卫昶的耳朵里听来漏洞百出,他眯起鹰鹫一般的双眼,语气生疑沉声道:“桑儿为何独派了你一人出来,一路来也没有人跟着吗?” 夕荷冷汗涔涔,脑中纷乱杂陈,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白桑心底按捺不住,正要起身冲出去,便听见迟宴逼近白桑耳畔轻语道:“你现在出去,是想让她死得更快吗?” 白桑眼锋一错,便以刀锋般的眼神视向迟宴,今夜本是自己的及笄之宴,却乱象横生,而这一切的起源,皆是眼前这个俊美无匹的男子。而她更讨厌的是自己,因为她已然为了他而失去了三分自持和理智。 沉下心来,白桑细细一想,没错,夕荷出现在此地虽有些不合常理,但洛小王爷应该也会因为她是天师府的人,而不多加揣测,应该不会。 “洛小王爷心思缜密,下臣自叹弗如。这婢子是我府上小女贴身服侍的人,既是有话传递给我,便让她上前来吧。”白先天师自车马群中走出,面淡如菊,不卑不亢的向洛小王爷行了一礼,出语说到。 洛小王爷见白先天师亲自从队伍中走出说话,虽心中犹有疑虑,但此刻也不得不暂且停止咄咄逼人的问话,高傲的下巴一扬示意夕荷归队一同上山,夕荷见状得令,便牵着两匹骏马踱入天师府的队伍之中。 白桑在心底暗暗吁出一口气,仍旧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她与迟宴所处之地由他俩自设策术成为结界,但父亲在场,她连班门弄斧也不敢说,只敢万事小心为上,决不能暴露自己和迟宴的行迹。 “哒哒”的马蹄声慢慢驶过,和着白桑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远离,直至最后一点火把的亮光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唰”的一声,白桑便瞬间抽出宽袖中的秘银短匕,抵上迟宴的心头,双目冰冷,如视迟宴为宿敌。 迟宴好似分毫没有预料到白桑的动作,仍旧挂着无害般的灿烂笑容道:“女人啊!果然说翻脸就翻脸了。” 白桑年方及笄,尚且还是一名少不经事的少女,但此刻她秀美的脸上挂着异于常人的果敢和智慧,一双黑瞳清冽灵韵,面目瓷莹仙姿佚貌,嘴唇嫣红鲜如蔻丹,强烈的反差倒使她的面容生出一丝魅人的诱惑。 迟宴本就妖魅的脸上笑容更甚,唇角牵起,心底不由的一顿。 只是顶在心脏上的那枚尖利的短匕提醒着自己,眼前这个心思百转灵智滔天的少女,在触碰她之前,一定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说?!”两人现在的姿态看上去十足暧昧,其实却是剑拔弩张,一不小心,白桑手中锋利的短匕便能刺入迟宴的心脏,霎时杀戮放血,“不会又是你的皇弟干的好事吧,方才那几堆尸体中所用的暗服皆是上兮国的卷云缎加了翠蚕丝线织的,这种面料虽然普通多见,但多用于迟国的暗卫,抛砖引玉,借刀杀人,我常道你心机深沉,没想到你的血亲更是狠毒。” “桑儿果真聪明,这些人是乌疆余党,领头的是乌疆领主齐林格的遗孤布和朝鲁,他被我的皇弟策动,此次滋事,便是殊死一搏,既想血洗山境学府,又想引出我的藏身之地。倒是卫昶骁勇,从此往后,这世上怕是再无乌疆血脉了。”迟宴一语道来,恰如先前所有那般云淡风轻,好似一切生死亲情都毫不在意,又好似一切筹谋策划都已被他一手掌握。 深沉如幽潭般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任由如何巨大的石子投入其中,似乎都激不起半分波澜。 月色淡淡下,迟宴忽而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刮了下白桑秀挺的鼻梁,白桑方才正看着迟宴的眼睛发怔,不想自己居然看呆了去,完全已经忘了自己正以匕首抵住他的胸膛。 一时间小脸绯红,将短匕收回袖中,低头心下暗骂自己不争气贪看男色而懊丧起来。 迟宴见状,也不由微微一愣,继而启唇大笑起来,他又伸手握住白桑的手腕,正色道:“夕荷方才行径,必然遭疑,你回去还得为她好好谋划才是。” 白桑暗道一声不好,心想美色当前居然忘了山上的形势,正欲脱身而出,便觉手腕仍被紧紧握住,正要抬头怒视迟宴,鼻翼间便闻得一阵暗香,沁凉的嘴角顷刻间覆上了一方温润柔软的唇,白桑不禁张大了双眸,只觉得脑中空空如也,心脏好似被雷电穿越般酥麻不止。 脚下大地旋转,夜空中星河流动,山顶夜宴还未熄的旷世烟火高燃而起,瞬时冲天! ------------ 第五十八章 白桑之宴 好似有萤蓝若紫的蝴蝶逡巡流连于两人之间,翩翩的由地底飞入墨色夜空之中。彩音迷炫,天旋地转。 白桑犹如铜人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面色如塑封般全然不变,等到迟宴站直身子注视她良久,这才牵起细软的袍袖面无表情的往嘴角掖了掖。 果不其然,迟宴好看的眉毛当即一皱,却见白桑眼波上扬,视向迟宴,语气不惊道:“迟太子所为,越矩了。” 迟宴见她如此情形下还能如此冷静淡常的划清两人之间的界限,不由一笑朗声道:“不愧是梅荮归林天边族女白桑。” 此刻白桑心底恰如飞瀑直下之后的平静清流,多年来在九皇子等人身侧周旋混斗的自持冷静倏忽回来,她强力平复一下心情,然后递给迟宴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道:“是了,这就是白桑,洛王府洛小王爷纡尊降贵两次求娶于我,我都欲擒故纵没有答应,迟太子身为璃卫朝质子,虽然惊才艳绝,雅人深致,却终归是身陷囹圄,以白桑趋利避害的本性,迟太子还是多加小心,少为招惹才妙。” “是么,我却道是桑儿于卫昶无意,才会几次回驳,你若真如你自己口中所说那般,再多伎俩也不过都是幌子,卫轩,卫昶等人心机叵测较我不遑多让,今日你还能如此安心的游走在他们的党派之中?” 两人你来我往,争锋相对,倒双双将方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抛诸脑后了。 白桑快步退后半步,横眉冷对道:“其他都暂且作罢,今日之乱终因你我而起,山境学府乃璃卫皇朝尚学重地,大皇得知之后必定会龙颜大怒,届时抽丝剥茧,保不齐还是会顺藤摸瓜查到与迟国有关,我先前助你是我一时头脑发热,从此以后,你记住,你我秦汉相争,终究有别,此后迟太子福祉大降能回迟国,也是白桑之幸。” 一席话,恩断义绝之意已是十足明显,白桑凝眼望着眼前这眉目俊美的男子,然后决绝的转身而去,白氏一门,断不能因为其嫡女与异国太子相从甚密而招致与皇朝嫌隙,迟宴啊迟宴,你我几番交锋本就是错,就让这错在今夜戛然而止吧。 几颗流星划过星空,落入天际。 白桑独自一人快速走在阔道上,然后忽的从一旁的一条小径穿游而上,月白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迟宴敛下唇边的笑容,又恢复满脸毫不在乎放荡不羁的模样,袍袖一扬,同样快速转身往另一边飞快走去,只留下一枚淡翅蝴蝶扑簌几下,停留在一片枝叶上,微微的扇动着翅膀。 白桑脚步不停的往山上别院走去,满心只记挂着山上的情形,方才夕荷所言她听得一清二楚,如果现在大队人**旋回府却不见她的踪迹,那么,心思滔谲如洛小王爷和平南世子等人,必然会将狐疑移植到她身上。 如此一想,白桑脚下的步伐更加快速起来,往别院飞一般的赶去。 到达学府之地,果见一路上的戍守比入夜时又严密了几分,除了守卫在大道两旁的精锐守卫,往山后延伸出去的密林之处,也有洛王府麾下的暗卫在暗中侦查监视,以防事端再有变化。 白桑凝下心神,掖好袍服,然后往飞檐翘角的精致门楼一跃而入,四处火把林立,照耀之下只空余白桑一络细瘦的剪影。 迈过门楼,穿过前厅堂,再沿着琉璃瓦屋顶的巍巍红墙往里几个弯曲走着,便是自己所居的别院方向。虽说白桑所居别院不属于学府的建筑群内,坐势较偏,但白桑明显感觉到越往内,冰寒的士气就愈深,而白桑的心,也跟着慢慢下沉几分。 看样子,洛小王爷告捷回学府之后并没有前往虚无垣,而是径直来了自己的别院,他终究是开始怀疑自己了吗? 不疑有他,白桑心思已有千百个灵转,脚下即刻不做停顿的迈入自己的别院当中了。 火光冲天,巨烛高燃,此时已过夜半,不远处的群山乌黑一片,好似沉眠而伏在天空之下的巨大猛兽,似乎随时会苏醒过来,然后撼动天地。 十数队洛王府的武卫齐齐而立,手执银枪,面似铜塑般一动不动的站在院落中,周身气势如钢铁,带着肃杀之气。 院落别进去的单层重檐三叠歇楼宇大堂内,人影憧憧,拥挤不已,远目望去,正是铩羽而归的洛小王爷,白先天师以及一众将士。 洛小王爷早就除去盔甲,一身灰松色锦瑟内袍服,脖子右边往下的衣领处露出一丝绷带,想是右肩膀受了伤,往上看去,右脸颊有一道剑痕,也正挂着彩。 一旁同样吊着单臂的平南世子正附在洛小王爷身侧,口中喋喋,似乎正在询问着什么,大堂的一角,父亲并几位天师正站立一旁,身子端直,口中嗫嗫,不紧不慢的也在说了些什么。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拥挤的大堂中间,一身粉蝶罗衫裙的夕荷双膝跪地,一双肩膀似乎要垂到大理石地板上,长发如水,掩住她的脸颊,神情也看不真切。 不好,白桑心底如被重锤一击,三步并作两步便穿过院中的花架,径直迈入大堂之中。 白桑白色的身影一入大堂,众人便齐刷刷的往她看去,人人眼中不乏惊异,只不过因为个人立场不同,而程度不一。 “桑儿!”坐在左边下座的文昔白当先立起,向白桑飞跑走进,口中叫了起来,酒劲已过的脸庞喜色满溢,似乎因为见到白桑而十分高兴。 文昔公子拉起白桑的袖袍往大堂中间走了两步,笑着向堂内众人朗声说到:“我就说嘛,一时间没回来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就回来了,方才大家都太心急了。” 大堂正中的吊顶上挂着一盏彩花垂鎏的琉璃宝灯,此刻灯中火光倾洒,正当白桑头顶,明晃晃的灯光下,白桑视向首座而立的洛小王爷和平南世子,然后与他们探询质疑的目光相接。 虚无垣的子夜钟声当当传来,新的一天来临,白桑的及笄之宴已过,等待第一天迈入成年世界的她的,是这个真正一不小心就会被挫骨扬灰的华丽强权乐园正式拉开的序幕,白桑昂头视向洛小王爷,双眼灼灼毫不怯懦,七年夙兴夜寐,四年游走转圜,九皇子党派第一场正式的入学测试,迎面而来了! ------------ 第五十九章 首战 洛小王爷的双手手腕都用绷带绑紧,双臂健硕的肌理上涂以罂粟粉,用以缓解疼痛,此刻他低头摆弄着腕上的绷布,双目微闭,好似有些疲惫。 一边的平南世子则是眉头微皱的看向白桑,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迟迟没有吐出一个字。 文昔白的笑容挂着脸颊上还未全部盛开,见此沉默的场景,一着急便兀自向前两步直直说道:“小王爷,桑儿回来了大伙儿该高兴才是?这其间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洛小王爷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双眸幽黑深沉,他并不直接看向文昔公子,而是转头望向白桑,眉目间严肃谨慎丝毫不见几个时辰前向她表明心迹时的柔意缱绻,他缓缓开口道,声音中带着一点沙哑和疲惫,“方才你去哪里了?” 白桑一点都不敢松懈,他这一问,便是有三分可能证明他对夕荷、自己甚至是这整座别院生疑了。 暗自沉下一口气,白桑上前两步,然后向洛小王爷微微行了一礼。她抬起一双灵光四溢的凤眸,目光锐利的望向洛小王爷,口中声音潺潺如泉水,沁凉道:“回小王爷,方才见父亲及几名一等天师在山下布术,桑儿怕在场添乱,帮不上什么忙,便遣了夕荷去找我父亲捎了个口信,桑儿自己,则往学府赶回来,去虚无垣找几位尚学天师,以求支援了。” “哦?”洛小王爷似乎对这个解释并不十分满意,只公事公办如铁面般继续说到,“派你的侍婢独自一人前往乱地传达口信,就不怕她添乱?你可知道,刚才她独自一人在山径之上逡巡流连,形迹十分诡异。” 如此咄咄逼人、气势凌人之态,反倒又回到洛小王爷还未向白桑表白之前阴沉的模样了。 白桑的手心渗透出细细的一层汗珠,面上表情却纤毫不变,只默默的看着洛小王爷。幸好,他对自己还没有生出太多怀疑,只是将矛头对准了夕荷。只是,白桑在心底苦笑一声,方才还“坦诚相待”的两人,此刻却是剑指戈起争锋相对起来了。 “小王爷的意思桑儿不怎么明白,夕荷从小便在白府长大,也算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刚刚是桑儿一时着急,便随便遣了她出去,想必也是那里黑灯瞎火实在可怖,她胆小又不能随便折返,便吓着了进退不知。”白桑的回答实在是非常轻描淡写,但她就是需要这份轻描淡写,以尽量消除卫昶心头升起的那份怀疑的揣测。 一旁的平南世子正蹙眉暗自思索,现下里才缓缓开口道:“桑儿,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吗?” 他的话音一落,众人便齐齐眉头微皱,然后看向伏在地上,微微发抖的夕荷。果然,夕荷一听此话,瞬间抬起头来看向白桑,泫然欲泣的脸庞犹如一株淬雨的玉兰,让人不由生出怜惜。 白桑递给夕荷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直视平南世子铃铃而道:“世子所说的,桑儿自然记得,但夕荷入府已逾十年,每日忠心侍奉,且上次出事后军机大营已对白府上下的侍卫,仆人悉数盘查,夕荷身世清白有目共睹,世子还是平心静气不要妄加揣测才好。” 白桑心中含着一丝恼怒,言语之间,这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平南宇虽与白桑向来亲厚,但方才一战中,平南世子府折损武卫七十八人,伤亡惨重,所以他现在同样胸中含着一团火,加之有上次千重田猎的前车之鉴,此刻才会分外小心以致有些盛气凌人。 况且,这底下跪着的,不过是区区一个侍婢而已,不值一提。 但白桑待夕荷可并不只是一个侍婢那么简单,她口中说出那一席话之后,堂中众人皆是沉默不语,暗地里波谲诡异的揣测在众人心底滋生发芽,暗暗钻营,那些怀疑、轻视、鄙夷的目光好似短剑一般刺入夕荷的肌肤,恰如针芒在背。 “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且来势突然诡异,来人布局精密,好似策谋已久,以致世子府损伤巨大。这名侍婢行迹奇怪,也有嫌疑,务必是要去军机大营走一趟了。” 唰的一声,夕荷猛的抬起头来,楚楚可怜的看了眼洛小王爷,然后视向白桑,口中却是执拗的不发一声求饶之语,反倒有些沉稳凛然之态。 “小王爷!”白桑正要开口再为夕荷辩驳,便见卫昶眉梢一挑,看向白桑的眼中已是不容拒绝,那神色似乎再说,你若真想还她一个清白,便不要再多加阻挠。 “桑儿,”立在一旁一直未发一语的白先天师这才走上前几步,向洛小王爷抱拳行礼,然后转向白桑语重心长道:“你已经及笄,不再是个小孩了,此事兹关体大,就交给小王爷处置吧。”温暖粗糙的手掌覆在白桑的肩侧,白先天师面目沉滞严肃,默默的看向白桑。 白桑心中万分不忍,但此刻别无他法,只在心中狠狠自责自己所犯的错误,然后低低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平南世子从刚才开始就气滞不已,瞟了一眼跪地的夕荷更是带着一丝嫌恶,然后便将目光转开,向乌扇门外望去,口中轰然下令道:“来人,将这罪婢羁押,连夜押送回盛都军机大营,由其审查处置!” “是!” 两名孔武的武卫霎时大步流星的迈入大堂,像拎起一件物件般将夕荷从地上一把捞起,径直往门外走去。 别过白桑身侧之时,夕荷递给白桑一个凄然绝望的眼神,清丽的眼角滚落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白桑目光死死盯住夕荷远去的背影,以腹中策术传递一语。 好似听到白桑所说的话,夕荷在门外的黑夜下猛的转过头来,如破碎花瓣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支离的笑容,瞬时让人心酸不已。 夜渐天明,启明星升起,杯酒盏影,残烛滴泪,这一场口诛笔伐,却远远还没有止战的趋势,白桑长吁一口气,恢复周身镇定灵动,然后往身后那张权力的大网望去。 这一场漫漫人生的权谋争斗,开始吹响号角了。 ------------ 第六十章 起乱 夕荷被拖出去后,堂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起来,白先天师退至一旁天师行列,束手静默而立。 而白桑仍旧直立于大堂正中,等待着洛小王爷接下来要说的话,风声赫赫,悠长的夜风来回呼卷吹入大堂之中。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武卫从外面跑过来,健硕高大的身子进入大堂后便猛的跪地向洛小王爷等人行了个军礼,中气十足的声音掷地响起:“回小王爷,所有伏诛的刺客身份已经查明,领头的是被整族覆灭的乌疆前头领遗孤子布和朝鲁。” 洛小王爷扣在红檀木桌上的手掌用力收紧,直至指节泛白,然后“啪”的一声重重一击,直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世上,还有乌疆之名?”头顶上如暴风凝聚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慑人的压迫力。 那武卫心中一瑟,将头低得更低,请罪道:“属下失言,请小王爷降罪。” 洛小王爷不做计较的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武卫略一迟疑,又继续道:“所有刺客在伏诛前全部吞药自尽,与上次拾花酒市事乱的收尾如出一辙,没有一人活口。” “所配衣饰,刀剑,体型,可查出任何迹象?” 白桑的心瞬时被紧紧提起,方才装尸体的车辕经过时,她已向迟宴指出,迟汐为了引出迟宴仍旧藏匿于璃卫皇朝的这一事实,在刺客的服饰上特意做了手脚,洛小王爷心思缜密,如此一问,在场的人必知端倪。思及此,一时间白桑的心脏如坠入冰窖中,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果然,那武卫沉稳有力的继续道来:“方才几名侦查武卫已细细排查了所有的死尸,其中有十六人穿的暗服所用的材质为卷云缎加了翠蚕丝线织的,这种布料大多运用于迟国境内的武卫。” 语言是最为精锐的杀人利器,白桑终于明白到了这一点,这武卫寥寥数语,便将“不在现场”的迟宴瞬时推拥至风口浪尖,底下众人窸窸窣窣碎语起来,夹带着“迟宴”二字的只言片语一一传入白桑耳中。 “昨夜之变可呈书到盛都?” “文职司的文官已将事乱事无巨细写下,随方才押解疑犯的车队快马加鞭前往盛都了。” “好,你下去吧。”洛小王爷下令,深沉的眉宇这才放松几分,脸上不怒自威,然后又继续看向众人道:“在云蔚城接二连三出此大乱,本王相信并不是巧合而已,此次,本王必要好好彻查此事。来人!将太古山境学府全部封锁下去,任何人,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私自出入!” “是!”自有军气浩荡的武卫领命,一队队分列而出,往学府四周蔓延密守开来。 严查在即,一触即发,白桑心思陡转,却也只能一一按捺下来,昨夜所有的来龙去脉都让人始料未及,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想办法早日将夕荷从军机营大牢里解救出来而已。 为迎接天明所点的日曜灯燃起,高悬在飞角屋檐下,“噔噔”的沉稳脚步声又由远及近,从不远处传来,一名下侍快步入内,然后跪地向堂内众人一一请安,口中有条不紊直道:“皇二十殿下驾到!虚无垣尚学天师青摄天师、韩逸天师及文虚子天师到!” 白桑闻声略一挑眉,便往堂外看去,这下可好,原本就济济一堂华光满溢的蓬荜别院,此刻越发热闹起来了。 虚无垣三大尚学天师,白桑在来这里之后只在上次拾花酒市事乱之后遭受诘问而见过其中的文虚子天师,关于尚学天师的滔天睿智及高于常人多许的精锐洞察力,至今仍心有戚戚,眼下三名名动天下首屈一指的尚学天师齐齐出动,看样子果然是对今天发生的事忌惮颇深。 心神一晃,白桑思绪百起,却只是乱作一团乱麻,怎样理也理不干净。 有七到八人的脚步声一一传来,人未到声先闻,二十皇子卫璴的声音当先响起,他还穿着昨夜夜宴上的那身翠金蟠龙花纹的袍服,腰间配着团福缨络和青和玉佩,稚气未脱的英俊脸庞掩饰不了那抹质询焦急,“昨天夜宴还未结束就有下侍上来通知说山下有刺客,我回到北苑在北苑呆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收到什么消息,方才又有下侍说着了你的命令封锁整个学府,事情已经严重到这地步了?” 他的话像连珠炮一样连连射出,年轻英气的脸庞满是质询。 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虚无垣的三名尚学天师,三人皆身穿烫印着墨色仙鹤金线云纹的白纱云逸袍服,袍角随风动,轻滚如祥云,仙姿缥缈。 三人之中,左右二人都是年逾花甲精神矍铄的寿眉老人。另剩下的一人,却瞬间抓取了所有人的目光,尚学天师为天师之尊,除策术精湛之外,品德修为等也需在万人之上,往往要同时达到术能和修为的至上水准,而这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累积。 而这剩下的最后一名尚学天师,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十八九的年纪,面色澄净如透色琉璃,双目深邃幽远饱含万生万物,淡常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从心底生出满心祥和安宁,唇角勾起,天生带笑。 这一下,堂内众人皆敛气屏声,只静默的看着当中的那名少年天师,享受着由心底滋生的那抹宁静,所有人,甚至包括二十皇子卫璴自己,似乎也忘了他刚刚说了什么。 白先天师位同三名尚学天师,不过因为其带有天边族“正统血脉”而被赐名上善天师,此刻白先天师见三名尚学天师入内,脚步一提便往三人走去。 天下之间,颉仓大陆仅有的四位由皇权册封的尚学天师齐齐出列,除了这万古上年的云蔚城山境学府,其他怕是难得见到这如此盛况。 四名天师齐齐而立,其中的风姿楚颖,仙尘奕奕,直叫人叹为观止。 如此打了一个照面,众人依次行礼入座,然后开始讨论起这一场动乱的始末。此类事件在云蔚陪都接二连三的发生,正如洛小王爷口中所述,必要严加彻查,以绝后患。 ------------ 第六十一章 转机 现在在场的人中,以二十皇子卫璴地位最为尊贵,洛小王爷次之。 四名尚学天师分列两侧首座,往下则有平南世子及文昔公子分列两座。白桑的别院因着原主人的性子建造的并不是十分奢华宽阔,现在挤满了这些人,看上去倒有些拥挤。 白桑神色不变的站在一侧,隐没在人群当中,虽着一身华服,但在这些面容出众,气质出尘的世外天师当中,确实并不十分扎眼。 正低头心下里想着如何将夕荷营救出来的对策,白桑却总觉得有一道锐利又直接的目光射向自己良久。 暗一咬牙,白桑便微抬起头来,往视线来的方向回视而去。 却见斜对面的首座之上,那名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名唤青摄的天师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如琉璃琥珀般波澜全无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射向自己的眼睛。 白桑毫不怯懦,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带着一丝熟悉,但这张脸,自己却也是从未见过的。两人相视,目光在空气中爆出一丝不寻常的火花。 青摄天师如新雪般的面容毫无表情,在看了白桑良久后终于别过眼神,往自己前方看去,仿佛方才的那幕注视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白桑心底里虽好奇万分,但此刻也只得又低下头,恢复刚才脑中思虑的对策,坐以待毙,可不是她一向的原则。 众人正在小声的讨论着眼下的情形以及接下来的事宜。 坐在首座的卫璴,一向来是最爱出点子讨论世事的,此番却也是凝眉端坐在椅子上深思不已,十足的小大人模样。 一旁的洛小王爷则是满目深沉,一语不发的听着下边列位天师的细声讨论,不时的看向站在最靠近门边的白桑一眼。 不一会儿,卫璴忽而抬起脸,正色向众人道:“方才有武卫说这批刺客中混有迟国的暗卫,也就是说迟国也有派奸贼一同参与此事?我听闻迟太子最近得父王恩准得以归国参加其母妃发丧,难不成这迟国质太子如此狼子野心,还未正式归国就敢作出如此暴行?” 卫璴气呼呼的说完这句话,众位天师尚且没什么反应,平南世子,文昔公子却不约而同的与洛小王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迟国在璃卫为质的太子--迟宴,向来是让这几个上层权贵觉得是眼中钉肉中刺中的一个危险人物,尤其是近几年来,迟宴在璃卫盛都的势力根深蔓延,不容小觑。 白桑心下一凉,心中风起云涌,却也只能强行按捺下去,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可不是她出言相搏的最佳时机。 卫璴说的话激起了平南世子等人心中因上次千重田猎而尚未平复的涟漪,文昔公子当先站起向卫璴抱拳行一礼,义愤填膺道:“殿下说的没错,迟太子虽在盛都为质子,平日里却总是狂妄不羁,近年来更是广植势力,其心叵测,这一次的事,也许正是他一手策划也不一定,此事一定要彻查才是。” 平南世子不加迟疑,待文昔白说完也起身向座上众人附言道:“文昔说的极是。”眼神却是坚定不移又颇有深意的看向洛小王爷卫昶。 大堂之中,无一人说话,有诸位尚学天师坐镇,其实只要施以测术,这个中玄机即刻就能昭然若揭。而这,就是卫昶着令将所有尚学天师请到这别院来的目的。 白桑的眉头,终于在低头的阴影处不由的蹙了起来,涡成一道黑痕,迟宴两次三番来过自己的别院,不能说是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的,而这些蛛丝马迹,看样子马上就要演变成铡刀,向自己斩来。 洛小王爷雄鹰一般的目光在大堂内巡视一圈,似乎在等着诸位天师发表自己的看法。 众人视线不由的凝聚到青摄天师的身上,果不其然,青摄天师即刻便起身,身上的云纱滚滚落地,好似踩在云朵之上。青摄天师面无表情,起身之后却折身向外侧走去。 白桑眼角一黑,心脏咚咚的跳了起来,因为青摄天师,竟然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向自己,双目澄空,让人抓不到一丝线索。 白桑将眼角一别,求救般的往白先天师望去,却见父亲也同样面无表情的,只看着眼前向自己缓缓靠近的如仙人一般的青摄天师,毫不看着自己。 白桑瞬间心如死灰,面色登时发白,只呆呆的看向眼涡内那道白影,他,必定是知道什么,只要他说出一个字,除了自己难保周全,整个白氏天师府也会。 思及此,一道清冽的香气便窜入白桑口鼻,瞬间入侵白桑的五脏六腑,瞬时让白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同时魂归原处。 白桑默默的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青摄天师,在刹那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好好安置,方才的波涛汹涌一下湮灭成灰,不复存在,好像这天地间,只剩下她与青摄同在,再无旁人。 青摄忽然拾起白桑的手,双目移转紧紧注视着白桑,他的一双眼珠确如璀璨珠宝,虽熠熠生辉,但毫无情绪波澜蕴藏,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如此注视良久,久到众人似乎都已迷失在时光当中,青摄才闭上双眼,然后将白桑的袍袖一牵,两人慢慢来到大堂的正中。 众人此刻方才魂归各处,目中各含深意的看着堂中二人。 卫璴双眼瞪得尤为清澈光亮,口中讷讷道:“咦?桑儿和天师,似乎有些相像。”他这话说得极轻好似自语,不过也顿时落入了有心听的人耳中去了。 洛小王爷心中一震,注视着堂中站着的风华无双的二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两人皆气质雍容异于常人,仅观其面目气度则散发出来的光芒,便能离奇的觉得两人即为一人,尽管仔细论来,两人在相貌上绝无相似之处。 这事虽匪夷所思,但除了卫璴,平南世子等人,余人却还是淡常如旧,并不发一语。 洛小王爷将那惊诧暂时抛到一边,然后问道:“不知青摄天师有何赐教?” 有伶仃如清泉的声音从他口中溢出,飘入众人耳中,好似微风拂过,使人凝神制气,舒服心悦不已,齐齐侧首等待着青摄接下来要说的话。 “白桑氏女,学有大成,青摄觉得,可位一等天师之列。”他的语态温柔,细细听去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白桑更是唰的一声直视青摄。 堂中气氛不明,渐渐混沌起来。 ------------ 第六十二章 破冰 卫璴面上大喜,高兴的站起来径直向白桑道:“这么好的消息!我早知桑儿不愧是天边族后人,才来了几月,策术就已精进到如此地步了。” 其他人如洛小王爷、文昔公子等人,虽觉得青摄天师冒出来的话有些偏离主题,但一时间也替白桑兴奋不已,瞬时将方才凝重的气氛削减了几分。 白桑虽有些不明就里,但见大家似乎已经信服于青摄所说的话,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近日来呼吸调度已大有不同,也不再深想,只面色仍旧,向青摄虚礼而道:“谢天师承爱,但是桑儿不觊此名,位列一等天师之位一事,还请作罢吧。” 白桑口齿伶俐,语态娇直,小大人似的倒使得大家毫不在意她方才已然拂了青摄天师的好意。所幸青摄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道:“罢了,青摄也只是一说而已。” 白桑一礼退到一旁,心里便沸腾起来,青摄方才口中所言,却是为自己能尽快回盛都深重加持了一番。不出意外,今天晚上皇命就会下达,如此多乱之地,想必二十皇子卫璴,也不会在此久留了。 正想着,青摄淙越的声音又已响起,“关于昨夜事乱,我与列位师兄测论的结果一致。反叛之人为迟国八皇子迟汐身边术师余颂伙同余贼布和朝鲁共同作乱。” 此言一出,满座惊哗,白桑更是叹为观止,深深折服。青摄所言,细无巨细都符合昨夜事乱的始末,只是。心不由的抽紧,怕是青摄再爆出惊世之言。 洛小王爷面色黑沉,搁在桌几上的拳头紧攥,青筋爆起,口中喃喃道:“迟汐。迟汐。迟国皇子果然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在场的皇族氏子无不同仇气恺,目中盛怒。平南世子长步一迈,义气而起走至中堂,气愤填膺道:“居然是迟国狼子在璃卫作乱,来人!速速加封一道文牒送入盛都,叫大皇定夺!” 激荡的言语之下,满座侧目,自有武卫上前领命,火速传令下去。 白桑抬起头看向堂中,原本白服而立的青摄说完上面那番话便继续面如冰塑的转身回座,口中也没有再要说什么的迹象。白桑这才将心放回原处,然后挑眼看向其他几位尚学天师,包括自己的父亲,之间其余几位天师皆闭眼犹如入定天外般,无人敢扰。 卫昶见状,知道几位尚学天师已经将能说的都说了,心下苦思一番后便无奈的朝堂外一挥手。门外有几名尚学天师随侍的小童入内,然后与众天师一起回了虚无垣。 别院大厅内瞬时空荡了下来,只消几位天师一番测术,寥寥数语便将来龙去脉一一解读,旁人没有学过策术如卫昶、平南宇、文昔白等少年贵子一一暗赞不已,心中已是十分折服。 卫璴默送几名尚学天师离席,人影远去,这才蹬的一下窜起,往白桑那里走去,拉起白桑的袍袖便往上座走来,带笑口中说道:“桑儿才来几日就得尚学天师亲授一等天师之名,我在这儿呆了将近十年,也未有长进,真叫人刮目相看,如今你回盛都必得皇兄再行好好赏赐才行。” 白桑讪笑几声,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耸肩立在一侧,暗自抹去一把冷汗。 廊外月明星疏,黑云过隙,掩住郎朗光华。一封封加急文牒快马加鞭连夜送入盛都之中的金雀宫勤政殿,启明星升起,厚重的向晨钟声声响起,敲醒金雀宫沉重的一天。 钟声刚息,皇太子卫锡,八皇子卫凌,十三皇子卫轩,十七皇子卫全及其他皇室皇子全部被下侍叫醒,洗漱整装之后匆匆前往勤政殿,被召入殿中议事。 午时方过,由璃卫大皇亲手批复的云蔚城所呈文牒由禁卫军统领云长斐手下亲卫亲率骁骑,风驰电掣般送回云蔚城山境学府方向,金戈铁马之气让所有途观百姓齐齐侧目,交头接耳喋喋不已。 于此同时,整个山境学府仍旧处于封锁状态,所有人马岿然不动,只等待着那道解封的圣旨到来。 晨曦刺破清云,雾霭消散,巍峨的学府沐浴在初晴的阳光之下,如覆金缕。鸟雀鸣啾,花露芬芳,放眼望去皆是青山明水,让人怎么样也想象不到昨晚的那场血流满地的生死之战。 洛小王爷等人皆是一晚没睡,随时等着洛王府探候的报告,以防再有生变。 白桑和衣躺在床榻上也是一夜未眠,脑中只想着青摄天师的那番话,他明明已经和盘托出,但为何独独隐瞒住了迟宴那段,且其他几位尚学天师包括父亲都没有反驳。 而且他说自己策术精进已达一等天师的水准,是真是假? 白桑伸出双掌,往窗外漏进的阳光看去,一双纤细的手掌苍白如许,被阳光穿透的手掌内血脉细细,满是珊瑚红的颜色,好似能看到流动一般。 而在那密布的血脉之间,竟密密结起一道诡异的花纹,掌心炽热,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白桑眉头一蹙,那聚起的纹路便往四周散开,一时间恢复如初,仿佛方才所见只不过是白桑眼花而已。 白桑起身坐起,自行洗漱一番然后换上一套水罗纱翠色贡缎银丝裙,夕荷不在,只得自己简单结了发髻,用根八瓣樱绯簪簪了了事。 快步走出卧室来到大堂,洛小王爷和平南世子等人正坐在大理石圆桌上食早膳,白桑入内,看见圆桌上摆满的芳香四溢的佳肴美馔,一时间食指大动,便笑着入座,与两人一同吃了起来。 几人不发一语,只安静吃完早膳,然后由鱼贯而入随侍洛王府及世子府的侍婢撤下一桌子的杯碟碗筷。 三人相对而座,平南宇不由当先露出一个肆意的笑来,经过一夜劳累而有些黯哑的嗓音开口说到:“本是你们女子最为重要的及笄之礼,最落到这地步,倒有些委屈你,你平时也是心高气傲的,回了盛都,便由着性子再置办一场吧。”语气中,亲近庇爱之态已经尽显。 文昔公子也在一旁笑着赞同道:“是了,是了,桑儿的大成之礼,昨夜实在收局的太过蛇尾了,回盛都之后,我们与九皇子,十七皇子等人再一同为你置办一场。” 白桑轻轻一笑,洛小王爷也牵起唇角笑了起来,随即四人便在大厅之中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朗朗扫尽阴霾,直将昨夜的明枪暗箭、口诛笔伐一一埋葬。 ------------ 第六十三章 皇命下达 璃卫大皇的鎏金文牒甫一送出盛都城关,流言蜚语便如疯草般在璃卫皇朝上层阶级莺飞猛长起来。 在军机大营和校武部官员开始人人自危,生怕在这样重大的两起事变之下,璃卫皇朝会幡然大怒,怒火蔓延之下然后殃及池鱼。 清早勤政殿的朝事毕后,云长斐便火速交班,退出盛宫往云长府回去。没有去自己的青松别院,他一路直行来到毗邻云长东府,坐落在云长府西侧的云长西府--云长氏族老太爷云长拓所居的府邸。 朱漆威严的府门在清晨跃起的初阳中洞开,面目森然的云长斐携近侍卓青和苍岳等人,鱼贯而入云长老太爷所居的云松苑。枝桠参天的偌大院落内,珍异的盆栽满摆,各自成趣,植株清香在晨曦间入鼻,清冽好闻。 翠绿的枝叶松柏之间,云长拓一身深褐底暗金色鹿纹的宽袖袍服,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淡漠,眼角却颇带深沉,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的人物,鸡皮鹤起的一双手上执着一把银剪,正细细修缮着一品姿态奇异极美的罗汉松。 待要走近时,云长斐放慢脚下的步伐,然后恭谨的呼退卓青和苍岳,一个人迈入院子之内,在离得云长拓只剩五步之时停了下来。 “祖父,”云长斐恭敬的行了一礼,脸上严谨不改,“大皇的手谕,已经送至云蔚城了。” 云长拓闻言手上动作不停,也不回身道:“是么?小事而已,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祖父,斐儿在殿外听闻,这次事乱,和迟国八皇子有关。” “哦?”云长拓这才好似饶有趣味的放下银剪,拿起托盘中的锦帕拭了拭手,转向云长斐道:“迟国也牵扯其中了?这局势倒是越来越有趣了。”云长拓年逾七十,一张几经沉浮的脸虽已被十几年的退隐生活修炼的有几分淡常,但仍旧掩饰不了他眉眼底下的那一抹老谋深算。 云长斐恭敬的侍立一旁,眉头深锁,看向云长拓道:“依祖父之见,此事如何?” “哼,”云长拓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然后说到:“乌合之众而已,动不了这边半分根基,既是迟国八皇子所为,必与刚刚归国的迟太子有些许关系,这朝中,接下来必会兴起一场腥风血雨,斐儿,你要的好时机到了。”云长拓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狡猾,身形岿然不动又似虎豹般目视耽耽,让人从心底里生畏。 云长斐平静的脸上闻言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沉静回到,“斐必不辜负祖父寄望。” 云长拓一双精锐的眼睛里满是赞许,他走近云长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中蕴含一丝教导并喜悦道:“斐儿终于是长大,能独当一面了。你只记住祖父平日里对你的教导,别学了你父亲那般,不思长进。” 云长斐听见云长拓的话,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然后低头回礼应是。 云长拓似乎今天心情很好,朗声一笑,继续说到:“想我云长世家上古即为璃卫的百年世家,皇恩深厚。近来蛰伏璃卫东南数十年,一直明哲保身偏安一隅,以龟缩颓丧之势示外,如今之日,其族上下,必当宏图大展,斐儿,你莫教祖父失望。” “斐必竭尽全力。”云长斐剑袖交叠,一脸严肃,朗朗而道。 云长拓眼阔深沉,偏带一笑,已是画满赞许,他又在云长斐的肩膀上轻拍两下,然后转身又拿起那把银剪,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枝嫩绿的枝叶随声落地。云长拓如枯井一般深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云蔚城山境学府,白氏那名贵女历经全部两次事乱了吧。昨日是她的及笄之礼,你与她从小亲厚,这次因着皇族规矩没有过分的表示,倒也真是进益了,不错。” “谢祖父赞许。”云长斐的脸上波澜不惊,听到白桑的名字也毫无波动,让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如无其他事情吩咐,斐先下去了。” “去吧。”云长拓背对着云长斐一挥手,云长斐便几步退出了云松苑。夏天已然来临,已经有些热度的阳光射入云长斐的宫制软甲上,却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卓青!” “在!少主!”一道灰棕色的身影欺身上前,跪地一礼,声音洪亮。 “准备好马鞍,我要去集兴堂练兵,还有,着我的命令,裴将军府分配到禁卫宫军中的所有人马,悉数调转军营,派到镇侯府的骁骑营去。” “属下领命!”浑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云长斐脚步不停的领着苍岳等人,齐齐出动,往城郭外的集兴堂教武场快步走去。 多年隐忍,厚积薄发的青年翘楚,终因家族使命,抱负展望,而即将睁开他训策良久的精锐双眼,发出第一声清啸! 璃卫大皇的鎏金文牒送到山境学府洛小王爷手中之时,已是当晚入夜时分,洛小王爷卫昶,二十皇子卫璴,平南世子,文昔公子,白桑以及各府下有官爵的武卫头领,齐聚在别院的院落中,听候文牒所示的旨意。 白桑自是夜与青摄天师打过照面之后,便一直心如止水,就如此刻,也觉得这文牒所书内容,只会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 沾风带露一路不停的信使将放在匣中的文牒款款抖开,将金雀宫的旨意传达出来,云蔚城所发生挑战皇权胜地的杀戮之事,盛都已全部知悉,现交由军机大营全权调查,由洛王府及禁卫宫军同时协助调查,皇二十子卫璴得诏回宫,白氏族女得诏回宫。 云蔚城太古山境的山境学府,因着这道文牒而一下子就像泼了一勺水到油锅一般炸响起来。 除了之前就一心向往能早日回到盛都的卫璴,白桑心底自然也是非常高兴,多在军机营大牢一日,夕荷的命线就减弱几分,当务之急,必然是她先回到盛都再行周旋为宜。 翌日一早,连夜收拾行装的卫璴,白桑,卫昶等人在晨曦未破之前便出发,这是皇族二十皇子卫璴在外十年首次回到盛都,队伍冗长延绵至七八里,声势浩荡,旌旗悠扬。 暌违两月之后,白桑终于回到自己长大的璃卫盛都,这次则是以九皇子策术之臣的身份。 而受旨归国参加其母妃发丧的迟国太子,也由迟国礼官呈递出回归璃卫的皇室文书,继续以质子的身份回到璃卫国完成还剩一年的质子之契。 天下局势,海纳百川,各处皆有低越的龙吟呼啸而起,直飞冲天。 ------------ 第六十四章 卫璴之言 来的时候,白桑的队伍因为受罚发配而人员精简轻装上阵,加之圣谕压身,众人快马加鞭连夜不停的快行,所以在一天一夜之内就抵达了云蔚城。 而回去的路,可万万不如来时的路那般雷厉风行,霹雳快速。从小因为身体孱弱而被养在太古山境学府的璃卫二十皇子--卫璴,终于在远离自己家园的十年之后,再次得以踏上那片不知道自己还熟不熟悉的盛都土地。 十年荏苒岁月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昔日病怏怏的弱子已然长成了楚楚高大的少年。 白桑坐在宽大的马车上,一双眼睛注视着马车正中的松软榻上躺着休憩的卫璴,少年的眉色较常人有些淡,睫毛却是乌黑浓密,像是两把墨色的小扇子,鼻子高挺,与九皇子卫轩如出一辙。 这马车是宫内能工巧匠亲自打造,工艺性能巧夺天工,高超的减震技艺纵是行走在最为曲折泥泞的关外小道,也让人觉得异常的平稳。 马车的辕木由一整根的沉水香木通制而成,一蹴而就,车厢内不燃香而松木香气蔓延,沁人心脾,而白桑却迟迟都闭不上眼睛休息。 璃卫大皇的文牒一下,整个盛都都似煮开的一锅汤一般沸腾了起来。 第一次千重田猎,璃卫皇朝最为尊贵的九皇子经历折磨,痛失一臂,满朝哗然;第二次璃卫陪都云蔚城,上古天师学府半城爆炸被毁,至今狼藉一片,民怨载道;而第三次,同样在太古山境,天师学府重地余党起事,以杀戮血腥玷污了那方天外圣地,人人自危。 这一年,之于根基深厚的璃卫皇朝来说,还真不是太平顺遂的一年。 被风吹过而窗幔打起的空隙中洒入几丝细碎的余晖,白桑微凝起眼,往车窗外远目望去。 身为所有这三起事乱的参与者,这其中的始末细微又哪有一件是自己不知道的呢。事别两个月重新回到盛都,她的身份是由九皇子新近纳入营队的幕僚,但前途多舛,世事难料,她所看到的,毕竟还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因为真正的战役,接下来才正要打响,并且永远不会结束。 马车缓缓的行走在官道上,睡在软卧榻上的尊贵少年软软的伸了个懒腰,绯红的嘴唇半启,溢出一道满足的呼气,一双星眸眨了几下,然后睁开来倏忽变得清透。 卫璴醒过来看到白桑挺直着腰肢入定般坐在一旁的团香软座上,笑着看向她道:“一路行来,也不见你累的时候。” 白桑睁开眼睛看着卫璴,展颜一笑道:“殿下忘了,天师府术数一向结合身体力行的原则,而且这十年来殿下一直在学府山水清幽处养着,活络身体,病才会好起来呀。” “是啊。”卫璴听到白桑的话似乎也是颇为赞同,长手长脚在宽敞的车厢中舒展开来,兀自噙着笑道:“十年了啊,没想到我离开盛宫已经十年了。”说完这一句话,一向笑容弥漫的卫璴却停了下来,眉眼少见的微蹙,似乎是陷入了深思。 白桑从没见过卫璴也有这番模样,不由开口问道:“那不知殿下,是否已经做好回到盛都的准备了呢?” 刚听到这句话,卫璴这才又恢复笑容,只是那道笑容,落在白桑眼里,正如所有她在盛宫中见到的所有皇子公主般,是没有滑到眼底的。 “桑儿这个问题,倒真是问倒我了,十年前,我苦心思虑才得以离开那座布满獠牙、杀人不见血的恐怖宫廷,但如今,十年生活却只告诉我,我能逃得了一时,却终究是逃不开自己的命运。” 卫璴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恍若无人般说出刚刚那番话来,而白桑在短暂的惊诧之后,瞬间回过神来,她迅速的理解接收了卫璴那番话中的意思,然后报以卫璴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两人相视一笑,正如那段在学府内默契快乐的时光。 “所以,这就是你不想嫁给卫昶的原因?” “嗯?”白桑装作不解,低低回到。 “桑儿,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但我却自认比九皇兄他们了解你,你要的很简单,便是家族稳固,你与你的家人能安命一生,但这些事情只要牵涉到皇族宫闱,就变得都不是那么简单。桑儿,盛都之中那么多女子,你却是不一样的,你想靠自己获得那些安定,那些安生立命的资本,你的这份不一样,能帮助你,却同时,也会牵制于你。” 白桑细细的听完卫璴的这番话,才知道自己果然是太高估自己了,正如眼前这名自己一直以为是病弱单纯的皇子,重新相处不过短暂几月,就能一箭击穿自己的心思。 白桑的心迅速趋于平静,脸上仍旧是平常的笑容,“殿下深知桑儿心思,你愿意说出上面那些话,已经是桑儿的荣幸,而我同样觉得,我应得以及我想得的,终有一天会属于我。” 卫璴看着白桑那张俏丽白皙此刻却洋溢着沉静内敛的脸,继续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我当然知道,只是,当你要得越来越多的的时候,也许你就会失去的越来越多。所以我只能希望,你将来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抵挡住那一道道砸向你的墙而已。” 眼前的男子似乎是一夜长大般让白桑感到一种耳目一新的陌生,他压低嗓子,然后上身低低倾向白桑,耳语道:“桑儿本族,为白氏天边族,你可知道,山境学府内的青摄天师,正是出于梅荮归林。桑儿,我的命运被掌握在那座的禁宫之内,我注定誓死为之效忠,而你的命运,却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天边的云层厚厚的压低下来,入夏已久,蝉鸣尖锐,车辕滚滚,扬起一道飘扬的灰尘。 白桑敛下嘴边的笑容,抽回自己的上身靠回盘着青锦软布的车壁上,脸上看不到一丝波动:“殿下所言,桑儿必定铭记一生,关于桑儿的命运,自然是拥护璃卫国祚根基,千秋万代!” 卫璴与她一起拉回上身,嘴角仍旧是淡淡一笑,表情一幻,已是清朗无邪的模样。 夏日悠长,白日又尽一日了。 ------------ 第六十五章 竹楼语 流水落花,春韶已过,白桑走的时候,满盛都夹道开着的,都是荼靡灼放的芙蓉醉和碧桃花,等她回来的时候,芙蓉醉和碧桃都已过了花期,而被换上了粉璋绰约的合欢,风一吹,簌簌抖落满地,也煞是好看。 而这一左一右仔细算起,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回到天师府,阖府上下忙活了整整两日,才将白桑与白先天师的行李等物安置完备,而与白桑一起前往云蔚城却没有一道回来的夕荷,众人却是默契的闭口不提。 此刻,整座璃卫都城都还沉浸在陪都太古山境山脚之下皇家武卫被袭击的阴霾之下。军机大营、兵部司官员以及大皇亲自任命的洛王府洛小王爷、禁卫军头领云长公子,日日夜夜都在盛都北侧的衙营忙的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白桑两日都呆在白府内大门不出,但一双眼睛都在搁在盛都内流传的流言之上。 院落里的蔷薇花藤已经爬了一满架的竹篱,鲜红如蔻丹的花朵火烧般的开满一片,有夏蝉在院子外高大的树木上尖利的叫个不停,风吹来,带着几分闷热,将人性也吹得有几分灼热。 白桑坐在书房内的,一身夏制的透纱淡粉合络裙衣,颈间挂着一块温润的星曜宝玉,玉石上刻着白桑花纹,通透清韵,这是母亲送于自己的及笄礼。白桑一手抚着那块玉,一面沉默的叩击着案几上一本青面小札。 终日守在角门上的年轻杂役阿广,脚步不停的快步迈进白桑的苑中,白桑听到声音,双眼闪过一丝期待之色,瞬间站起,来到门边。 “小姐,”阿广的声音带着被刻意压下去的喘气声,他表情严肃,恭敬的向白桑抱拳行礼道:“还是没有军机大营传来的消息。” 白桑放在身边的拳头倏忽捏的紧紧的,眼角一黯,好像好些失望,但她又马上问到:“那我命你送到云长府的信笺呢?” 阿广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的结巴说到:“奴才得到小姐的命令不敢耽误,一大早就去了云长府,谁知那边守门的一听说奴才是白府的,竟连信笺也不让我递了,只一个劲的说云长公子不在府中,现在忙得很,让我别添乱,还派武卫把我轰了出来。” “然后呢?”白桑目中一寒,语气不由的透出冷意。 阿广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一向娇俏尊贵的白桑露出如此表情,没来由的心底一骇,急忙说到:“奴才就在云长府外的街巷里等着,果然寅时刚到,就见云长公子出了府,我一直跟着快到军机营了,才敢上前叫住云长公子,把小姐的信笺交给他。”阿广说完这些话,年轻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看白桑的反应,瞬间就低下了头。 直到听完后面几个字,白桑的表情才恢复如初,带着一丝赞赏的向阿广道:“下周起你就不用在角门整天候着了,去凌护头那里,就说是我的命令,学习武艺及护院技巧,等所有技能合格,即刻提升为副护头一职。” 阿广一听完白桑的话,立马就一咧嘴笑得喜不自胜起来,他打小的愿望就是成为护头,能扬眉吐气,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一下,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阿广噗通一声,立马就跪在地上连连向白桑谢赏起来。 白桑凝起眼睛,看向那灼热当空的日头,刚一回府,父亲便下令将自己软禁,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她绝对不能出府半步。她看的出来,父亲这次是下了铁心,单从她这小小别院四周就布满至少百人的暗哨就可得知。 白桑稳下心神,然后立在门廊上,向外一喝,立刻有八位诚惶诚恐低眉顺目的侍婢迅速小跑进来,夕荷甫一锒铛入狱,此前伺候白桑的所有侍婢都被抽调遣散。白府的管家眼观口鼻,立刻雷厉风行又找了十六个身世清白的没落氏族少女进府伺候白桑。 白桑立在门廊上,向院中整齐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侍婢,冷声说道:“我现在要去我母亲那里,你们愿意跟的,便跟着。” “是。” 嫣洛小湖边上的垂柳小径中,一片沁目清亮的禾绿身影拥着一道粉璋当先的身姿,几个回转,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踏入了坐落于白府最为幽闭清凉的西北角。 穿过第一道游廊,推开幽闭的墨色大门,白桑便转身向身后那群少女道:“我母亲平日里最讨厌吵闹,你们就留在这里。”白桑语气精简,已是命令。 众侍婢一听,即刻面面相觑起来,一名看上去还算有点胆色的侍婢似乎鼓起勇气想要出言几句,但看到白桑皱起的眉头,心底一瑟,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白桑见状,知道她们不敢再说话,便立马转身,头也不回的往苑内走去。 这苑中一路走进去,除了松竹翠柏等常青植物,一律看不到其他颜色,母亲除了喜静,冷淡到骨子里的脾性在未嫁入白府之前也是满朝皆知。 七弯八拐,白桑这来到母亲白日里常坐的泷鸢小筑,小筑内所建的竹楼悬空而建在一汪清泫的碧塘之上,水源是从外引进的一处清泉,塘上未植荷莲等物,只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之下,可见几尾青碧色的小鱼欢快畅游。 “母亲。桑儿过来了。”白桑在竹门外遥遥一喝,便有一名鬓角微白的嬷嬷上前应门,这是一直服侍母亲的苏嬷嬷,苏嬷嬷慈爱的脸上涡起一道笑容,口中赶忙说道:“小姐快进来吧,夫人等了许久了。” 白桑一愣,一下子倒是不清楚母亲为什么等自己。 疑虑一闪而过,她已来到屋中,面容娴静却清冷如冰的白夫人木兮云正端坐在一方黑檀木桌边,一件素色的祥云纹袍裙,挽着一段蜀纱水袖,一手执笔在抄写着什么,桌上搁着一本半开的经书,虽由一方墨玉镇纸压着,但仍旧被微风吹得一边的小角翻卷不已。 白桑并不敢作声,只噤声不语的立在一侧,时光凝重,像海藻般拨动不开,良久,坐在桌子一侧的白夫人才淡淡开口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 第六十六章 入宫 氤氲的淡淡香雾从茶杯中细卷而上,像是一条银色的小蛇,白桑与母亲相视而坐,却没有一人当先开口。 母亲性格冷淡,待自己却从小宠爱,只是那份宠爱,也仿佛是放在一只匣子里般有限额的,每次都只是倒出一点点,然后在她尝着甜头时便戛然而止。 “母亲,你在等我?”白桑对方才木兮云说的话十分入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到。 木兮云看向白桑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难见于旁人的疼爱和平静,她伸出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轻抚了一下白桑额间的一缕墨发,开口道:“是啊,我等你好久了,现在终于等到我的桑儿长大成人,如现在这般与我对面坐着。” 白桑心底好似旋着一汪漩涡,心底骤然一暖,忽而撒起娇道:“在母亲面前,桑儿宁愿一直长不大。”白桑如粉桃一样的娇嫩容颜一笑,恰如春风一过,风华万千。 木兮云看着这样的白桑,瞬时怔忪片刻,眼花一错呆愣起来。 “母亲,母亲。”白桑双手在木兮云眼前挥动几下。 木兮云自失一笑,又恢复刚才淡漠的神情,口中道:“你在云蔚城发生的所有事情,你父亲已经都告诉我了。” “哦。”白桑闷闷的答了一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想要平复一下焦躁不堪的心情。 “桑儿,母亲只问你一句,如今回到盛都,你开不开心?”木兮云郑重其事的向白桑问到,面上有些急切。 白桑低下头,沉思半刻,又抬起头面向木兮云道:“母亲,从小到大桑儿便觉得你和父亲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一直在等着你们告诉我的那一天,现在,您可以说了吗?” 木兮云宁静淡漠的脸上一瞬,忽而开怀似的笑了一下,只是那道笑也似白纸一般,苍白如许,“我与你父亲向来都知你聪慧,你一直清楚,我和你父亲从小与你都不算亲厚,我知道你心底一定会有些许抱怨,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已经下定决心全力以赴跟随九皇子卫轩等人了吗?” 木兮云字里行间毫不拖泥带水,只急切问到,眼神中满是对白桑回答的期许。 白桑凝起眉头,却实在是不知道母亲这句问话中的意思了,自己从小就游走在九皇子等人的圈子中,母亲纵使一直避世也颇有耳闻,一直在朝中任职的父亲就更不可能有不知道的理由,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坦然直道:“母亲,九皇子是桑儿能荫蔽的一棵大树,这棵树将来势必参天,请母亲放心。”虽然心底不知为何有隐隐的不安,但白桑仍旧是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 木兮云听完白桑的话,只是收回目光,然后沉淡如水的说到:“朝中局势,确如你所说,你父亲告诉我,学府内的尚学天师已亲授你一等天师之名。桑儿,你本是天边族白氏嫡女,这个身份,能为你加持一路飞升,却也能将你从云端拖至万劫地狱,永生不复,其中利害,想必你比为娘更加清楚。如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你做每一件,多想想你自己,再也不要将我与你父亲,抑或是白氏满门摆在首位。你,需要照顾的永远都先是你自己。” 就像是心脏被狠狠的揪出来,然后被扔到雪地之上,白桑心底忽然升起大大的不安,盛满了冰冷和疑虑,“母亲,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您要如何让桑儿将您与父亲置之度外,九皇子如今权势直飞冲天,根基渐稳,莫不是母亲仍旧觉得桑儿是黄口小儿,无法护得您周全。”白桑脱口而出,急急辩道。 木兮云苦楚一笑,带上些无奈道:“你是母亲和白先天师的女儿,怎么会是一介犬女,为娘只是心疼你罢了。” 白桑眉头一酸,心脏骤然紧缩,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她握起木兮云那只手,然后正色道:“母亲与父亲只我一个女儿,而我在这世上,只认这一对父亲与母亲,血浓于水,无论是富贵还是灾妄,碧落还是黄泉,皆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终有一天,我也会成长为一棵参天巨树,伸出枝桠任由父亲和母亲荫蔽。” 有泪水浸润着木兮云的眼眶,她的心中霎时大慰,好似压着的巨石松动了一点,瞬间由安心填充,她知道白桑从小便有自己的主意,只是不知道她怀有如此坚定如铁的信念,而这排山倒海的信念,是绝不容自己小觑的。 “母亲,我央了云长大哥送我入宫,待会儿要借你的后角门一用。”画面一闪,方才还柔殇带泪的少女忽而狡黠一笑,已是另一种灵动。 木兮云稍微一愣,然后也是淡常一笑,不加多问的便吩咐给苏嬷嬷。她的目光空灵如兰,已如雾霭般淡漠,默默的喝下一杯茶,她便起身继续来到书桌旁誊抄起经书。 白桑沉眼仔细的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竹楼,墨玉色沁着碧潭水珠的墨兰石铺满一地,白桑衣袂清绝,裙角如蝴蝶,夕阳余晖淡淡,整个天空看上去好似撒了金粉的锦蓝蜀缎。 由后角门出去,穿过一片幽深宽敞的松林,再越过几个废弃荒凉的庭院,便有一处天师府的偏门,这偏门外便是另一片幽深不见边际的苍柏树林,鲜有人迹,门槛处的杂草也长得很高,荒芜一片。 此刻,冷清至极的门槛外却停着一架极为普通的青灰色粗布马车,一名看上去样貌也极为普通的马夫正在马车前安静坐着。白桑心里一喜,脚下加快步伐便一顿身,瞬间消失在车幕后面。 那名马夫不也多加侧目,只立刻呼喝一声,那马蹄高扬,便往盛都正中的皇宫方向,呼啸而去。 这驾马车熟悉的穿梭在璃卫城内的曲折小巷之中,七弯八绕,一路行来竟没有遇到任何一拨盘查的城守军。那马夫将白桑送到一处城中的深宅,也不多说一句话,将白桑安顿在宅子中便径直离去了。 日落西山,紧邻军机大营练武场通至这连绵宅院一旁的一处角门内,尚未换下禁卫军统领官服的云长斐,嘴角噙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急急的迈入宅院之中。 夏风细细,吹皱这一池湖水,泛起涟漪。 ------------ 第六十七章 宫闱深深 漏夜的更鼓刚刚敲了一声,入夜了,盛夏夜的天色却完全还没有暗下去,天边余晖处积起厚厚的云朵,乌云如灰棉,这晚上,怕是要下暴雨了。 私宅别院的一处客居苑内,飞角屋檐下立着一道藕荷色的身影,白桑一手负背,一手置于身侧,清丽冷然的眼角带着一抹深潭般的沉寂,下巴微昂,像是一只高傲的鹿般抬头视向那片辽阔参天。 刚迈入院中的云长斐眉梢一挑,眼锋一扫却已闪过一丝惊喜和讶色,他方才还在军机大营与各位军机大人及洛小王爷取证调查云蔚城发生的事,事情方毕,便匆匆跑了过来。 这四方院中有一道天井,白桑站在对面的檐下,一听见云长斐迈入院中的声音,便将眼神往云长斐方向看去,两人四目相视,白桑就已当先一笑,那一笑恰如拨开重重乌云的绚目光彩,云长斐顿时心头大开,脚下快速的来到白桑身边。 白桑将双手都背在身后,笑颜如皎月,待得云长斐走近还剩三两步时,才倏忽迈出一步,又忽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掌,朗声嗔道:“虽说你已与长公主赐婚,但我从小一起与你长大,每年生日也都是与你一道过的,这次却连我的及笄礼也送得那么勉强人意了,必须罚你再送一次。” 云长斐本来心里有好多话想问,不期然白桑迸出这一长串话,还是向自己抗议生日礼送得不满意的,不由回想起自己之前派苍岳将礼物拿去世子府,由平南世子代送生日礼物那一段。 “上兮云纱薄暮贡缎六匹,和田如意两对,书画大家阮乔风年的春迟十里烟波图一副,彩球舞狮金樽四对。”苍岳照着红色的礼单一一读了下来,云长斐一听,确实是按着白桑一律喜欢的备下的,又合乎礼数,也不再多说,就命苍岳等人用锦盒封好,然后送到了平南世子府上。 此刻云长斐眉头一皱,看着白桑伸出的那只手掌,谨慎问到:“怎么?不喜欢?” 白桑嘻嘻一笑,身影一闪早就来到云长斐身侧,腆着脸道:“不敢不敢,桑儿都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能计较那些。只不过向云长哥哥讨要另一个赏赐,还是希望云长哥哥答应。” 白桑这一句“云长哥哥”说的云长斐瞬间心底一动,打十二岁起白桑便没有再这样叫过他,今日脱口而出,必是有什么重大的请求了,云长斐不露痕迹的表情不变,只作洗耳恭听。 白桑见状,又步出云长斐身侧的视线,郑重的站在云长斐面前,双眸清越如静水,方才嬉笑精怪的神色一丝也无。她的神情身态,从头到尾,此刻看去都不像先前那个活泼精灵,妙趣诡黠的少女。 云长斐的心咚咚有力的跳着,脑海中拂过之前白桑前往云蔚城,自己去送行的那一幕场景,以及白桑最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目光又回到眼前沉静而立的白桑,虽是咫尺之间,但那股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陌生感,却忽然让云长斐手足无措起来。 只是他的脸上,却还是那抹隐忍淡常的模样,好像他的内心从来是座岿然不动的大山,万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什么事?” “带我进宫。” 雷声轰轰作响,硕大的雨珠啪啪落地,溅起一道道水花,戌时刚过,这累计了数日的暴雨终于肆无忌惮的下了起来。 云层低越,浓雾滚滚,暴虐的雨珠带着强大的压迫力,街上的行人马车纷纷避之不及,迅速的赶回自己的居所。 碧落主道上,一辆宫廷御制的马车正踢踏疾驶,往千秋广场西侧乾鹊门下的盛宫宫门赶去。马蹄强健,没入深及脚踝的积水当中。挡水的篷布细流涓涓,落下来好似一道道小瀑,无穷无尽。 盛宫巍峨的朱红色宫墙慢慢显现在眼前,雨雾弥漫,这座千古伟大的尊贵宫廷在雨夜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好似一只巨大的猛兽,让人不敢随便抬眼相视。 马车缓下速度来到乾鹊门,披着蓑衣斗笠的车夫呼喝一声,那马车便戛然而止,车帘被掀了开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墨色斗篷中伸出来,手上放着一块玉石令牌。那名车夫小心接过,然后将令牌递给上来盘查的禁宫武卫。 实际上,这辆马车无人不识,车上坐着的正是盛宫禁卫军统领云长斐,而今夜亥时到子时在这乾鹊门值守的十六名禁卫军全部都是云长斐制下十三军营的武卫。 云长斐在车厢内探出身来,墨色斗篷下一张尊贵的脸显示在火把的灯光下,那名盘查的武卫一脸恭敬,随即郑重的向云长斐一行军礼,云长斐开口淡淡道:“雨夜辛苦,待会下了值,让所有的兄弟去营房喝些姜汤。” 如此纡尊降贵,这名年轻的武卫瞬时受宠若惊,瞬间将手中银枪握得愈发紧,大声回到:“谢统领!” 车帘放了下来,雨雾深重,高大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像是猛虎张开的巨口,马车驶入幽黑宽大的宫道,然后消失在弯曲曲折的拐角处。 这暴雨还夹杂的迅雷闪电,狰狞的闪电刺透云层,随着一声巨大的雷响,震荡着这方大地。 白桑换了一件墨色攒暗金的绣鹿纹贵女裙服,此刻正端坐在马车车厢内的后侧,双眼平静,秀颜如水。一旁的小榻上,另放了一件看上去小一点的墨色防雨斗篷。 云长斐眼眸淡淡的看着白桑,刚才在别院,几乎就是白桑让他利用职务之便带她入宫的请求一说出口,他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并且没有去问为什么。 白桑此行要去隆羽行宫求见九皇子,如果单单是为了府上那个丫头求情,那就未免把白桑想得太简单了。她有有这份胆识和远见,自己已经不及十一。 更何况,最令他心底感到莫名高兴的是,她首先来找的,是自己。 马车徐徐而驶来到盛宫的第一处门楼,由这道门进去,按规矩便不能坐马车了,白桑伸手将那件斗篷穿上,微微拉低篷檐,只露出一个洁白尖细的下巴,云长斐当先跳下马车,伸出一只手将白桑迎了下来。 值守在此处的皇家近侍军手执银枪,如临大敌般纷纷上前,双手中的银枪高高刺举,门楼墙上点着的牛油火把将四周照的亮如白昼,众武卫看清来人是云长斐,立时换了副讨好的模样,说道:“云长大人今日可是当值?这瓢泼大雨的,真是劳烦贵体了。” 云长斐眉梢一撇,冷傲的看着这批近侍军,似乎是有些不耐。当先的一名近侍军脸上有些尴尬,眼珠子一瞥就看到云长斐身后站着的白桑,即刻脸色一变,小人得志般喝道:“是谁?可有入宫的门牌或宫牒!?” 白桑自云长斐身后走上前,头微微一扬,便露出一张雪肤殷唇、钟灵毓秀的雍容脸孔,双眸沁雪冰寒,所蕴含的滔天气度,只是这么一看,众人便觉得背脊一寒,心跳也被震慑般了快了起来。 少女自人群面前站着,通身气度让人不敢小觑,冰冷的声音从她的口中溢出:“白氏天师府女白桑,入宫觐见九皇子殿下。” 众人听见白桑的话,只面面相觑,居然连问也不敢多问一句,只迅速的将小城门打开,然后弯腰屈膝的将白桑及云长斐迎了进去。 雨珠如瀑,溅湿了白桑的裙角。 ------------ 第六十八章 狭路相逢 盛宫东侧,是所有未封爵皇子居住的隆羽行宫,而此刻,为了便于上次在千重田猎中失去一臂的九皇子卫轩能接受宫内最好的治疗,行宫主宫则被腾出来由九皇子重新搬入,而这一住,纵然是九皇子的伤口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大皇仍旧命其住在宫中,便于参加每日的朝中政事。 而此刻长期居于宫外的二十皇子受旨回宫,大皇更是命人将隆羽侧殿的东西二所全部收拾出来由卫璴入住,也充分显示这位皇子的地位和恩宠不容小看。 如此滔天的皇族恩宠,正式滋养了那些莺飞草长天翻地覆的流言。而位居盛宫外东侧太子殿的璃卫太子,想必也正是坐立难安,处于暗潮汹涌之中。 也是,这座璃卫盛都,什么时候都不是太平了,正如今晚也是。 将白桑送至盛宫东侧的弼熹门,云长斐才与她分开,折身去了禁卫军的营房。白桑通身墨色,只打了一把竹骨的青伞,缓缓走在去隆羽行宫主宫的宫道上。 四周除了噼啪的雨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两边石罩内的火光闪闪烁烁,在这雷电交加的深夜中显得有些鬼魅。 白桑踽踽而行,双眸之间却毫无惧色,此处为皇子行宫,现居的成年的皇子除了九皇子之外,余下的都是没有成年的皇子。此刻夜已深沉,行宫内守矩森严,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违令者一不小心就是死罪。 白桑垂首不语,只自顾自走着,正要穿过长渊街,一阵脚步声和着车辕滚地的声音却陡然响起,白桑眉心一皱,还来不及细想,便脚步一提,慢慢走到宫墙避雨屋檐的一角,收起手中的伞顺着墙壁半跪下来。 斗篷的下摆全部浸入积起的雨水之中,她也浑然不觉。 那马车缓缓驶过,前后侍立着各四十名皇族武卫,武卫脚步深重,神色庄重。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排场,又这么胆大公然的肆意行走在已经行宵禁的禁宫之中,这马车中坐着的人,身份必不简单。 车辕缓缓驶过,却不如白桑期待那般与她擦身而过,而是戛然停止了,窸窣的声音响起,有一名随驾的下侍上前撑开一把伞,然后将一个人引至白桑跟前,脚步随声而至,进入眼帘的,是一双明黄色绣八蟒蟠龙的宝靴,同样明黄色的下摆一下子就被雨打湿了,上面用金丝绣成的火日却在灯光的照映下愈发金光灿灿。 “抬起头来。” 头顶上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尊威不足但仍旧还是带着一丝压迫力。白桑慢慢的抬起头来,莹洁的面孔在四下里火把的照射下,有着骨瓷般细腻的光泽,面容清妍,双眸如泉,墨色斗篷裹住纤瘦的身姿,在如珠串般落下的雨中淡漠清幽的好似一株空谷幽兰。 璃卫太子立在白桑头顶,双眼微动的看着半跪的白桑,狭长的眼神中满是探询,视线在白桑身上几个来回,然后缓缓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声音冰冷,满是疑惑,随即他又马上想到,冷声讥道:“这么晚九臣弟还召你入殿,果然是勤谨恭勉啊!” 白桑低下头,静默不语,眼前的璃卫太子最近权势孱弱,满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已经越来越少,加上他逐渐衰败的母族不仅在此风口浪尖上出不了什么力,族中子弟甚至还在之前指派修建京稷山皇陵时办砸了差事,导致龙颜大怒,在近日的早朝上被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只是不知道他此刻还是这般招摇,阵仗之大也不知收敛,才智心机也可见一斑。 太子向来就不喜白桑与九皇子等人的结盟,此刻见白桑静默不答,更是生出一股气恼,寒声道:“深更漏夜,孤身一人,九臣弟召你入宫,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白桑一听,知道太子已是动怒,本身她深夜入宫已是破了宫规,如果此刻闹大引得人尽皆知,除了她自己要受罚,送她入宫的云长斐更是脱不了干系。 白桑当即抬起头,清眸双露,眼梢已是颇带笑意,恭敬的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息怒,臣女此刻进宫,却不是受九皇子殿下的命令,而是二十殿下命人将臣女召唤入宫。臣女与二十殿下在山境学府白日里都是一处学习,今日急急召我入宫,怕是为了天师学府之事。” “此等小事等明日再议都来不及了吗?”太子听得此言,自然不大相信,二十皇子是九皇子嫡亲的皇弟,纵使从小离宫,但必定会沆瀣一气,加上现在父皇对他宠爱极深,难保会成为帮助九皇子夺得帝位的一大助力,太子越想心底越乱,不由大声一喝,命道:“来人!将她拿下,深夜不守宫规擅闯宫闱,把她好好的带到北闱司审问审问,给点规矩长长教训!” 白桑见他气急之下不管礼制便要加以刑罚,眉目寒冷,口中的话便脱口而出,“太子自危,竟不得而知吗?” 她这话说得冰冷欲绝,霎时就冻住了一旁欺身上前的众多武卫,众人一瞬间便不敢轻举妄动,只看着白桑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孔,慑得一动不动。 太子果然一愣,当即眉头一皱,一边示意白桑继续说下去。 白桑缓缓立起,立在屋檐下与太子四目相对,那如冬雪般冷冽孤傲的气质竟在当朝皇族天子的面前也毫不弱势。 “白桑家学承自身为一等天师的父亲,且在山境学府学习,师承尚学天师。日前在太古山境,尚学青摄天师亲授臣女一等天师之名。臣女临行归都前,青摄天师有言,天下朝局,瞬息万变,太子若不想在除旧迎新之前被罢黜太子之位,务必请亲自前往山境学府尊师学术!” “大胆!”白桑话刚说完,打着伞的那名下侍便当先一喝,尖细的嗓音在长街上回荡着,颇有些诡异。 雨仍旧下着,刚刚还怒气盎然的太子殿下此刻却一声也不吭,只静静的像只豺狼般看着白桑,她的这番话,确实是戳到自己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了。良久,他才缓步上前,附向白桑的耳际,吐出如毒蛇信子般冰冷的语句:“尚学天师有没有说这样的话本太子一查便知,以国祚大事信口胡诌,便是谋逆。你小小一名天师府氏女,胆敢以下犯上,口出狂言,人呢!把她拿下!” 随着这声气急败坏的暴喝,一道惊雷却自横空打下,打在众人身旁的一处石灯上,擦起几道火红的火花。 “慢着!”于此同时,在另一侧的宫墙之下,几道金色华贵的身影矗立在宫灯之侧,当先一名眉发皆白的深宫下侍打着玉骨篷伞,将一名身穿凤斗牡丹百花累垂金色公主袍服的貌美女子引入众人视线。 除了太子之外,所有人都跪地行礼,高呼三声:“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千秋万代。” 这雨,下得更磅礴了。 ------------ 第六十九章 周旋 除了璃卫太子之外,所有的下侍武卫包括白桑,全部都向移步前来的千秋公主行礼,悠长的长渊街上,顿时黑压压的跪满一片。 由下侍撑着的伞下,千秋公主凤面清冷,双目不怒自威,除了无尽的冷漠之外再无其他情绪涌现,正是众人口中所说的冰面美人无疑。 她身穿一件金色百凤鸣天银丝线绣牡丹的对襟宽袖衣裙,外罩一件墨色暗龙纹叠绣齐地外麾,云鬓高挽,黛眉朱唇,气势之盛,即便是天子骄子的璃卫太子,也是稍逊三分。而她身后同样跟着数十位粉红叠翠的宫娥以及二十位皇室武卫。 在千秋公主身后,另有一名姿容秀丽,眼角如丝,眉间点着三瓣墨莲小钿,身穿公主品阶服饰的少女,这是璃卫皇朝的十五公主千阳。 千秋长公主深获璃卫大皇的恩宠,莫说是在列位公主之间,即便是皇朝中几位成年的皇子之间,也有几位皇子抵不上千秋公主的殊宠。而千秋公主其人,正如外界所言那般,性子冷僻,目空一切,此刻她见到眼前众人,完全没有向太子行礼的意思,而是径直开口道:“什么事?” 璃卫太子本就憋着一口恶气没有吐尽,见千秋公主出现居然连向自己请安都省去了,更加怒气上涌,开口道:“皇妹新近赐了婚约,要出宫开衙建府,现在连宫里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前儿二十皇弟刚从宫外回来,今夜就不知规矩的召了这天师府的贵女进来,千秋和皇弟二人不愧是姐弟情深,漠视宫规也搅到一块儿去了。” 璃卫太子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径直先把破坏宫规的罪名一股脑儿的扣上。 “既是二十弟召她入宫,那还不快点进去。”千秋公主并不理会璃卫太子那一番冷嘲热讽,只淡淡的说出这一句,而这忽视更让太子气血上涌,怒气喷薄而出。 “反了,都反了是么。”他的肩膀不禁抖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紫涨一片,看样子真的是动了怒气了。 白桑跪在地上,抬头冷眼看着方才的那番情境,心下里不由的冷了下去。千秋公主虽然性子冰冷高傲,但一向来知书识礼,不至于会如此,而她刚才的那番行径,则是又将太子对她的怒气添油加柴,使得火焰又高窜起来。 无论如何,今晚冒险进宫的目的还未达成,怎么好再结一起梁子。 “太子殿下,”白桑跪在地上,仰脸面向璃卫太子,恭敬十足却又不卑不亢道,“方才白桑所言绝无欺骗,正如太子所说,殿下一查便知。但此言身系太子,太子真当要将此事抛诸脑后么。”白桑双眼直视璃卫太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漫语而道,而璃卫太子就在她的注视中,双眼的怒气渐渐缓和下去。 但他的戾气犹在,好像是怎么安抚也抚不平一般,看到这番戾气,白桑心头一顿,一种危险的预感便喷涌而上,“殿下,宫中皇子人人自贵,如果殿下府上的列位天师不敢说什么,便由臣女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转述出来,臣女最后再进言一句,请太子务必重视!” 最后这一段话,白桑是使了策术的,所以除了璃卫太子之外,没有一个人听到半个字。 璃卫太子的身形明显晃了一晃,他将眉头皱的很紧,然后面色渐渐的渐渐的恢复一点血色,他示警般狠狠的的盯了白桑一眼,忽而双眼一收,看也不看千秋公主一眼,然后下令起驾出宫。 下侍尖细的嗓音一落,浩浩荡荡的队伍便起身往宫门外走去,白桑低首半跪着,直到太子的仪驾远去,这才微微立起上身,向另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看去。 白桑与千秋公主四目双对,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撑开伞向她走去。深宫之内,深夜之时,璃卫皇朝的太子和长公主齐齐出现于皇子行宫,这其间,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白桑浅浅一礼,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千秋公主同样如是,她冷漠的看了白桑一眼,然后同千阳公主一道回到坐辇之上,强壮的武卫将坐辇抬起,然后与白桑擦身而过。 白桑错过千秋公主发饰上的垂垂珠玉,往坐在千秋公主身边的千阳公主看去,而就是那样的一瞥,千阳公主的眼眸就像是被火烧一般的快速低了下去。 天空中不再雷鸣电闪,雨线由密变细,天空愈发黑沉起来,白桑撑着伞,继续快速不停的往深宫中走去,方才足足耽误了小半个时辰,而军机大营刑罚司的酷刑,可由不得人再等了。 渐渐远去的华丽庞大的队伍之中,千阳公主那张娇怯的脸庞侧向千秋公主,轻轻开口道:“皇姐,这么深的夜里,二十弟怎么就召她入宫了?你我刚从二十弟那边回来,席间也没听见他和九皇兄说起呀。” 没有得到千秋公主的回应,千阳公主又俏生生的收回脸庞,像是自言自语道:“唔,不过这白氏女向来与皇兄他们交好,常来常往比我们之间兄妹还频繁,必是早就请了的也未可知,只是她一个人也敢就这么入宫来,倒也挺胆大的。” 千秋公主并不答话,只双目远视前方,那层层黑云之间的空隙不是闪露出微许的白光,那时被遮蔽的闪电,整片天空浓墨泼洒,风雨跌宕,恰似这皇朝万象。 “千阳,”千秋公主轻轻的唤了一声,然后说到:“在这天下,可有你真心想嫁的人?” “嗯?”千阳一听,稍稍一愣便反应过来,稚嫩的脸上不由绯红一片,双指交错扭转,然后支支吾吾道:“千阳年岁尚小,不曾留心此事。” “你记住,如有一天你遇上你想嫁之人,必须要首先确认他有同样待你的心,否则,”千秋公主声音陡然一变,低沉而道,“否则,如果你付出的心越多,你就越是往万劫不复的路上走去,然后渐渐认不清自己是谁。” 千阳睁大眼睛看着千秋公主,心里不禁泛起千层浪花,她这才知道,这位冰冷倨傲的皇姐,对云长斐用情已经如此之深了。 千阳回过头,正视前方,良久,才吐出一句:“皇姐放心,千阳是璃卫公主,如真遇上此人,必会使尽全力让他知道他的一颗心所付错处!” 弼熹门下,一座凤辇沉稳划过,留下一片萧索的气息。 ------------ 第七十章 觐见 暴雨方歇,只剩下琉璃瓦铺着的宫檐上仍旧滴漏着细细水线。有月光盈盈而出,刺破那黑幕般的沉沉乌云。 白桑快步走到隆羽行宫主宫门外,方才在长渊街依次碰到盛装华服的太子和千秋公主等人,想必是这皇子行宫内正举办了一场夜宴。 行宫之外尚且还停备着几尊皇族轿辇,有几个衣裳华丽,面容出众的男女正由主宫正门鱼贯而出,白桑恭身立在一边的墙角下,看清那几人正是璃卫皇朝几名未及冠的幼年皇子和公主,正谈笑风生的上轿绝尘离去,看也没有看白桑一眼。 值守的禁卫军双眼明亮锐利,一看到白桑上前的身影,当即厉声一喝,道:“何人?” 白桑缓步向前,待走到与几名武卫不过几步之遥,便将一双素手拂下遮住眉眼的斗篷,然后看着他们淡淡一笑,几名武卫皆是一愣。当中有一名九皇子近身侍卫是常常随着九皇子外出见过白桑的,知道白桑地位不同常人,即刻恭敬道:“原来是天师府白姑娘,怎么这会子才来,二十殿下的宴会都散了。” “还是请大人帮忙通传。”白桑笑容不减,语气也是可掬。 那武卫自然十分受用,一招手便招呼一名低等的武卫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有一名灰衣白发的下侍小跑步出来,声音细哑的召白桑入偏殿静候。 白桑今夜,本是冒着触犯宫规的不请自来,九皇子将她安置在这偏殿,足见其心思深虑,偏袒之心也昭然若揭。 光滑如镜的墨玉石纹丝不错的嵌在宽敞的偏殿中,仙鹤铜雀灯燃着巨大的红烛,残烛堆积底部,鲜红的像是浓的化不开的血迹。一璧檀香木筑的书架,摆满了琳琅满目数目庞大的书籍。 金色的鲛绡帐垂落在地,由贯入长殿的夜风扑打的微微滑动。 殿外面方才还弥留的靡靡之音现在已经完全都听不见了,有纷杂的脚步声缓缓离去,夜宴,想必是散了。 渐渐凝下心神,白桑低首瞬目的独身立于大殿之下,一抹白影形单影只,纤姿弱弱,似乎只要被人轻轻一捏,便会烟消云散。 九皇子卫轩自大帐之外看了看殿中的少女,微微眯起的双眼蕴含着一道精锐的光芒,他定定的看了白桑良久,这才收回眼中的精光,慢慢的踱步而出。 白桑缓缓抬起头,正中巨大的九鼎香炉冒出阵阵熏香,九皇子一只单袖在行走间摇摇晃晃,中空一片,眉心微蹙,稍有郁色,而观其唇色却愈加殷红,这些种种落在久日未见的白桑眼中,自然有些诡异。 白桑默不作声,面目仍旧恭谨,九皇子慢慢走到大殿正中的桌榻后面,然后坐定再次看向白桑,这一次,则是带着深深的审视。那道深沉得异于常人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子划过这地面,凌起让人不悦的细碎尘渣。 “无召入宫,桑儿的胆子,及笄之后真是越来越大了。”卫轩的声音仍旧是那般深沉低越,只是这之外,难以察觉的多了一道疏离。 白桑心头一顿,面上已是露出一道凄哀之色,她脸色霎时一白,即刻上前几步,然后半跪伏地行礼,但仍旧是默不作声,只是那削瘦的背脊仍旧是一动不动,仿佛十分执拗坚定。 白桑向来在九皇子等人面前巧舌如簧出言如雀,如今却是一言不发只自顾垂首,反而让九皇子有些意外的感觉。他见白桑伏地跪了有一会儿了,这才慢慢说到:“如果你深夜入宫只是为了替你府上那名丫头求饶,那你未免也让我失望,桑儿,你如此这般诸多掣肘,如何让我全心全意以策士之位相待?” 白桑倏忽抬起头来,然后看向卫轩,没错,白桑收到那几瓮雪落无声时是喜不自禁,但她心底却十分冷静的清楚,纵使她成年后归入九皇子的营队,最终结果也不过是附庸为九皇子党派中一人的妻子而将天师府所有助力归入皇权。 但她此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九皇子是只因为她个人而已,因为她的一些修为能力,才将她召入个人强权之下,白桑的心跳加快了几拍,她郑重的看向卫轩,将双眼中的眼泪收回,只余清明。 “你从小便常与我们一道,心思智谋已经多加显现,你知道我待你已不如常人,平南和文昔他们皆如是,我不能否认白氏天师府的声名之巨,但唯有你独叫人侧目相视,今夜之事,我当做没有发生,也不会彻查是谁带你入宫,你若真的懂事,便知早在你决定私自入宫的那一刻,就是大罪!” 这些话好似烧红的炭火般掷于一地,滚烫灼人,叫人无法直视,白桑双眸微动,毫无怯意。 她面向九皇子,双目如秋月照水,沉波不动,良久,才开口说出入殿之后的第一句话:“桑儿之罪,并不在此,而是。”白桑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卫轩,似乎是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般,开口直道:“桑儿处事为人尚粗浅,但所下定决心做的事,就难以更改,只是希望殿下明白,之前忤逆,并非桑儿有意为之。” 卫轩眉梢一挑,探询的讯号挑起,看向白桑问到:“你说的可是卫昶几次向你求娶婚约一事?本来若是能够好事将成我自然十分高兴,卫昶是为皇亲,本就与我亲厚,若非如此,这原来也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多加干涉,桑儿,你与其他人不同,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白桑仍旧保持上身挺直,在听完卫轩的最后一句话时,心中霎时思绪万千,风起云涌,似乎是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从心底破茧而出。 不知道多久之后,她深深的伏地一礼,然后退出偏殿,由一名常年随侍在卫轩身边的下侍迎送至弼熹门,角门之上已经挂起了一轮明月,乌云骤散,空气中空余暴雨清洗之后的清冽。 隆羽行宫的偏殿内,卫轩刚刚还缓和的表情倏忽变的苍无,他的左手食指轻轻的扣着光滑冰冷的几面,许久,他才轻轻的伸出左手臂凭空一挥,有一名下侍从隐秘处一根宽大的柱子后旋身而出。 “林头领把山境学府那边的折子递上来没有?” “回殿下,已经放在您殿里的书桌上了。” “他人呢?” “回殿下,也在殿中候着呢。” 巨大的静谧横陈在这大殿之中,风声赫赫,像是一首曲终人散的晚歌。 ------------ 第七十一章 地牢之内 次日,烈阳高悬,青天之上万里无云,璃卫皇朝二十皇子卫璴回盛宫的第三日,九皇子卫轩却从隆羽行宫搬出,回到自己的皇子潜邸,一路鲜花铺陈,烈火烹油,长车锦马,队伍浩浩荡荡,延绵在云林主街之上。风华之盛,仗势之烈,围观百姓叹为观止。 九皇子回迁府邸的队伍正在街道上热闹行走时,白桑却另乘一辆青灰色马车,哒哒的往卫都北郊的军机营大牢赶去,昨夜她得到九皇子首肯,可以去军机营探望夕荷。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疾驶之下白桑终于来到这座久违的军机营大牢,毕竟才两个月前,她才作为谋逆疑犯被羁押在这阴森可怖的机要大牢,而裴嬿腹中的孩子也正是夭折在这地牢的水牢之中。 高耸入云的密密青色松柏树林之后,通体青灰色的军机营地牢便似一座黑山般坐落在其之后,地牢高高的墙体之外环绕着一道幽深的水渠,守卫森严,观之风声鹤唳。 马车徐徐来到地牢的正门外,两名守卫举起银枪肃然的跑上前来盘查,白桑从篷布内伸出九皇子赐下的那枚令牌,往两名武卫一递,武卫仔细查看,便将双手一挥,马车重新启动,徐徐的往那斑驳高大的双扇牢门驶了进去。 进入牢门,里面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潮湿阴冷的风灌入车厢内,激起人身上阵阵的鸡皮疙瘩,白桑眉心微蹙,只坐在颠簸的车上,安静等候着。 足足行了有一刻钟,这马车才停了下来,白桑素手撩开帘布,从马车上下来。夕荷被关置在浮屠塔的地牢之下,那里关着的,全部都是手上沾过至少百人鲜血的重犯,所以当白桑听到夕荷也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心底甚是夹杂着几分惊异。 沿着灰黑的台阶拾级而下,阵阵霉味窜入口鼻,地牢底下阴湿森冷,纵使是在这样的酷暑之日,这底下也是寒冷的如若初冬。有阵阵好似鬼哭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平添诡异,两名大牢的武卫高举手中的火把,将白桑引到最底层的一座地牢前。 粗壮的牢柱之后,夕荷蜷缩着身子坐在一处稻草堆上,头低着蓬乱的头发遮住面容,一身囚衣已经污脏难辨,才关入牢狱三天而已,原本纤瘦的身材此刻已经消瘦了一大圈,簌簌的缓缓颤抖着。白桑仔细看去,见夕荷身上并没有酷刑之后的伤痕,这才渐渐放下心来,随即从心底冒出一阵心酸。 一名武卫打开牢锁,哐当的声音响起,夕荷才抬起双眼,惊惧张开双眼的看向来人,直到看清白桑的面容,这才惊喜异常的想要起身扑到白桑跟前,但还没站起来,便身形一晃,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坐回地上。 白桑心头一滞,急忙上前几步,扶住夕荷坐好。夕荷畏缩着迅速缩回自己的手臂,好似很怕自己身上的污秽会脏了白桑的手一般,只迅速低下头,默声不语。 “夕荷?”白桑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想要夕荷抬起脸来,安慰到,“我马上就能救你出去了,你会没事的。” 夕荷剧烈的颤抖着身子,听到白桑说完这句话,这才瑟缩着抬起头,双眼混沌含泪道:“小姐.小姐,说的是真的?不骗我?”白桑心头酸涩,只得郑重的点一点头,沉声道:“小姐哪一次骗过你?” 夕荷一听,忽而就咧嘴笑了起来,双眼迷蒙,竟有些痴傻之状,白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向外暴呼一声,“来人!” 那领路的两名武卫已经上去了,自有一直戍守在这地下地牢的一名武卫听令,速速走了进来,那武卫一进来,夕荷竟似着了魔般尖叫起来,身子好似抖筛般剧烈颤抖起来,细瘦的双臂拼命往外推攮,泪滴如珠,迸目而出。 而那武卫也是面色刷白,额间瞬时汗如豆大,只看着夕荷和白桑,面露难色。 白桑心中顿时烈火燃起,转向那武卫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话未说完,手中已经一把夺过那武卫的银枪,枪头一指,已经抵在那武卫索命的咽喉之上。 那武卫哪敢抵抗,早就吓得“噗通”一声,立马跪在了地上,双目惊惶,口中却讷声不语。 白桑凤目如炬,眼神如赤焰,口中却冷声如万年寒冰直道:“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动她?嗯?” 那武卫只是低着头却毫不言语,只是咬紧着牙关,不肯吐出一个字。白桑见状,知道他是受了谁的死命,是怎么样也不肯说的,当下心中怒气更盛,只将锋利尖锐的枪头用力再抵近几分,直到那武卫的皮肤深陷,渗出几滚硕大的血珠。 那武卫忽而身子停止颤抖,双目中空,身体便僵硬起来,张嘴大口呼气起来,白桑见状,眉头一挑便将银枪重新挑起,目中寒光一闪,右臂一刺,便运力将那银枪猛地刺入那武卫的右肩胛处,伴随着巨大的惊呼,那武卫闷哼一声,而身后的夕荷则是发出一声尖叫,惨烈的声音落地,整个地牢便又重新陷入平静。 伴随着一道暗红色的血线喷薄而出,白桑又一用力,那深入血肉的银枪便又重新拔出,被白桑一把扔在地上。纷杂的脚步声从石阶上传来,有一队十人的地牢守卫冲将入内,然后个个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那名武卫半跪在地上,左手捂住右肩胛骨,汩汩鲜血自指缝间流出,像是一眼泉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但四下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相助。 白桑寒眸四扫,四周空气好似凝固起来,众武卫凝起屏声,面对牢中站着的这位年纪轻轻的氏族贵女,却感到一阵由脚底板渗上来的胆颤和臣服。 “目无遵纪,同恶相济,当同处杖责贬谪之罪!” 众武卫一听,瞬时面上一惊,壮硕精长的身子齐齐下跪,口中静默不语。 那名受伤的武卫面色灰颓,右手露出的肌肤已经灰青色一片,怕是已经废了。 一名武卫大着胆子,沉沉开口道:“这底层地牢只派他一人守卫,所发生的事情属下等实在不知。” “哼,”白桑冷笑一声,寒声道,“一句不知便想摆脱所有利害关系?!夕荷本非重犯,为何会被羁押在这最深底层的牢房,你们是着了谁的命令?” “是.”那武卫抬眼飞快的看了白桑一眼,这才低头开口道:“是军机处刑吏司的江之雨江大人。” “江之雨.”白桑默念着这个名字,脑子思绪牵扯,心中顿时一冷,双目蒙雾,却是再也不忍回首去看身后的夕荷,她走出牢门之外,厉声向跪着的众武卫道:“着九皇子口谕,将这名女子转移至地面牢房,以三等罪犯人同视。还有这名武卫,滥用私权,在如此圣严的皇族场所渎职犯罪,以淫辱罪处以最高极刑!” “是!”底下武卫轰然领命,有两人入内架住那名武卫便出了大牢。 白桑回过身看着仍旧瑟缩着的夕荷,心中锐痛不已,她一手紧紧握拳,然后倏忽放开,大步往石阶上走去。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 第七十二章 危机 马车从阴冷的地牢入口处快速驶了出来,白桑放下手中的帘幕,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阴暗而让人作呕的地府深牢,凤眸盛满寒冰,一阵风吹起,拂起地面上一道道灰尘。郁郁苍树的上空,几只猎鸟,咽呜着俯冲直上天际。 白桑坐在马车内的锦团上,闭目细细思考着,刑吏司江之雨,是为军机大营军机大人江桥之孙,也是近年来璃卫太子东宫上风头正劲的门客,眼下正掌管着军机营的刑吏司,有调度军机大牢所有武卫以及铁卫的戍守,甚至是罪犯初步犯罪级别的权力。 白桑心底白如皓雪,只一心在思考江之雨为何会纵容军机营的武卫对白府上一介普通侍女作出如此残忍之事,是暗中受命,还是为了杀鸡儆猴,抑或是为了逢迎上意?这其中具体的原因白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朝中的局势绝不如自己临走前那般,纵然有颇多暗潮汹涌,也都是掩藏在盛都众人高明的粉饰太平之下。 而且,白桑的眉头霎时间蹙了起来,再左右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迟宴就要从迟国“归来”了,而他这次重回盛都,整个璃卫皇朝还能把他当成昔日弱势的太子看待吗?迟宴此次得准归国,正好比璃卫大皇向整个颉仓大陆宣布,他迟宴,已不是被璃卫皇朝深深软禁的异国质子,而他的回归,在这余下的一年时间内,必定会掀起狂风大乱,搅乱这满朝强权的心! 而白桑的当务之急,便是要早日将夕荷从地牢里解救出来,然后消除与九皇子之间的芥蒂。昨夜的碰面,九皇子对她的疏离,心细如发的白桑早已微微的察觉到了,如果有什么细节能惹得九皇子对她心生嫌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行的再快些!”白桑隔着帘幕向马车外的车夫喊去。 “好咧。”那车夫得令,瞬时扬起手中的马鞭尽力鞭斥那匹骏马,马儿一吃痛,马蹄一扬,车轱辘瞬时加快了几分。 匆匆快行了一刻钟,马车在白氏天师府的侧门稳稳地停了下来,白桑快速的从马车上跳下来,然后快得像是一只灵雀般向门内疾步跑了进去。 七弯八拐,绕过无数绿柳游廊,白桑快速来到自己的苑中,果见院子里一大架子的凌霄下,云长斐好整以暇的正坐在荫荫花影下,饮着侍婢染青递上的桂花酸梅汤。 白桑几步走到石桌旁,然后坐了下来,染青恭敬的叫了声小姐,即刻拿着托盘告退一声,然后去后边小厨房给白桑准备酸梅汤。 白桑与云长斐面对面坐着,目中波澜不现,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云长斐,云长斐默默饮下一口乌色的汤饮,薄毅的嘴唇微抿,鬓如飞峰,眼若星辰,只是看的出来他最近也是颇为劳累,双眼之下有着淡淡的青色。 白桑等他放下手中的碗,这才淡淡开口问到,“你与洛小王爷,军机营各位大人‘彻查’了这么多天,难道都还没有结论?” 云长斐眼睛挑起,目中夹杂着一丝探询,“你昨夜冒险入宫,难道就没有听闻九皇子对此事的批复?” 白桑心头一震,顿悟这其中果然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不由就脱口而出道,“你终日戍守禁宫,难道九皇子殿下的耳边有划过关于我的流言吗?” 云长斐看向白桑的眼中,已有方才的微讶,变成了然,然后眉梢一片深沉道:“九皇子昨夜没有和你提及?怪不得你回盛都之后,九皇子殿下也没有对你进行召见。” “提及什么?”白桑心头已有些不耐,只想速速从云长斐口中得到答案。 沉默了一会,云长斐这才缓缓开口道,“两个月前你离开盛都前往云蔚城,盛都便有裴嬿之事东窗事发,六皇子贬为庶人,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太子在朝堂上与大皇为六皇子力争,最后被大皇案上的一方墨砚击中额际,大皇盛怒,太子之位摇摇欲坠。但不知为何只隔一夜,太子复又固宠。” 话说到此,白桑已经陷入深思,太子母族汾陵世家已然没落,近日来母族之中的子弟又于皇命之任上屡屡犯错,又岂会有重新获宠的来由,怪不得昨夜长渊街与迟太子狭路相逢,他的气焰是如此高涨,架势十足。 白桑挑眉看向云长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云长斐不紧不慢的再喝了一口酸梅汤,才继续正色,缓缓说到:“军机大营是盛都中执掌兵权的另一大要处,军机大人江桥向来在朝堂上铁面得如若没有党派相争这一错漏。裴大小姐一事出了之后,牵一发而动全身,满朝哗然轰乱之下,居然分的一杯羹,整个军机营充入裴将军府下十万名武卫,而这好处,你猜是谁替他求来的?” 白桑此刻心中已是千头万绪,全然不知自己不过离开两个月,这朝中局势已是瞬息万变,她眯起一双锋芒立现的眼睛,一指不紧不慢的扣着石桌,一边冷声问到:“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她虽说是问着,语气中却已有八分的肯定了。 “果然还是聪明异常,一点就透。”云长斐嘴角牵起,眼中已是一片赞赏,眉目间即刻风华无双,稍刻,他隐下眼间的神采,低声道:“第一次拾花酒市事乱之后,山境学府就有一封封加急的文牒连日派出,送往勤政殿和军机大营,江大人连夜审查,整理批复,而第一个见到上呈批复文牒的,却是太子东宫的一个小太监。”云长斐点到为止,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叩击了一下石桌面,发出铃铃的一声声响。 白桑心头哗然,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她看向云长斐的双眼,好似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般喃喃道:“所以.九皇子对我在学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起疑了?” 云长斐眉头也随着白桑皱了起来,他淡淡而道:“如他昨夜隐瞒所为,怕是如此。” 白桑的一只拳头瞬间握紧,嘴角冷冷一笑,每一个人都缄默不语,没有告诉她盛都发生的这些所有一不小心就能让她毙命的事情,而她,就这样无知的重新踏回这块早已陌生的土地。 云长斐在对面坐着,双眼不错的看着白桑,眼中情绪淡然不变。 良久,一阵风吹过花架上垂下来的凌霄花叶,白桑这才重新看向云长斐,递给他一个笑容,两人相视,已是天高海阔,相互放下心来。 “桑儿,果然是长大了。”云长斐淡淡从笑着的唇际溢出一句,却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唤着白桑的名字。 重重高墙之外,一只鹰鹫腾空而起,破势而起飞往天穹之际。 ------------ 第七十三章 一趟浑水 云长斐在白府别院里仍旧坐了片刻,然后迅速起身火速回了军机营,一向抽离于门阀斗争之外的云长七公子,在众人始料未及之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倏忽立于政治舞台的暴风中心,展现出雷厉风行的文攻武略之手段。 白桑目送云长斐绝尘而去的高大背影,心里深处已是感慨万千,自古以来,皇族子嗣繁多的朝代,都有皇子斗争之事发生,而这一世,她作为参与其中的一员,更是饱尝其中风云幻变的翻云覆雨。而如今,对方早已经等待不及,瞬间将火势蔓延,而白桑作为九皇子党派一员首当其冲便被人盯上而欲除之而后快了。 临走前,云长斐状似无意的向白桑提到一句,关于云蔚城事乱一事,叛乱之人确定为乌疆余贼,头领为布和朝鲁,夕荷只不过被无意牵涉其中,不消几日就能释放了。 白桑的心早就已经沉入湖底,沁凉沁凉的,此刻听完云长斐的话,也是没有多大的欣喜,夕荷在地牢中受到如此大辱,精神受创,纵使得以保全性命出来,估计恢复也得假以时日。 皱着眉,白桑踱步走入房中,素日里总是笑意满盛的脸却在回归盛都之后,难以再现。军机大营江桥及江之雨以兵力之益透露机要文牒,连云长斐都听闻了,九皇子和璃卫大皇又怎么可能不知,白桑心头掠过一丝警觉,之所以九皇子按兵不动,连提都没有提起,是隐瞒着自己另有什么大动作吗?而大皇圣意,莫非又有什么变故了吗!? 白桑的裙裳尾端璎珞翻起,院外的风一阵阵的吹送进来。染青端着一碗酸梅汤,立在门外,眼中倒映着白桑清冷的背影,却忽然心生忐忑而不敢进来,只呆呆而立,看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的白桑。 正在白桑伫立自思的同时,一辆禁宫之内的马车正快速地驶向白氏天师府,禁宫勤政殿下侍头领林之泰正手执大皇圣旨风尘仆仆的从禁宫赶来,马不停蹄的迈入白府别苑。 白桑听到前门武卫的通传,正心思百转的揣测圣意,鬓角花白一脸世故深沉的林之泰已踱步进来,白桑露出一笑盈盈下跪接旨,便听见林之泰尖细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白氏天师府女,聪颖慧黠,天赋异禀,得山境学府尚学天师亲授策术,又得天边族白氏血脉传承,特下旨钦赐一等天师之位,即日起入隆羽行宫任尚书房女官教习,教导十八皇子等尚未及冠的皇子术数之策,官至六品,不日入宫述职。” 寥寥数语,已经激起白桑心底千朵浪花,但白桑不露声色,随即露出天真粲然一笑,如小女儿般又惊喜又意外的向林之泰道:“大皇钦赐桑儿一等天师之名??” 林之泰皮笑肉不笑的对白桑作了一揖,奉承道:“白姑娘小小年纪,年才及笄,便有六品官职在身,实在是皇恩浩荡、福气无双啊。” 白桑对林之泰的奉承毫不在意,只继续雀跃的像得了蜜糖似的小孩子般问到:“大皇何以忽然钦赐我一等天师之名,可是山境学府的尚学天师上书进言的?桑儿才学尚浅,术数之类还未精进,就如此赐封,真是不太好意思。” 林之泰到底是混迹宫闱的老手,此刻见白桑一副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子模样,念及她在九皇子和洛小王爷面前蒙荫深宠,加之白桑现下官阶较自己还高上一个品阶,当即忍下心底的不以为然和轻视,讨好笑道:“白小姐何须自谦,大皇亲下了圣旨,还能有假,况且这是学府里尚学天师亲自入朝谏言的,足见小姐学力深厚。” 话言及此,白桑才正过脸看向林之泰,笑嘻嘻急切道:“尚学天师?是哪位师傅来了盛都?桑儿好去拜见。” 林之泰一张脸笑起来皱的跟麻花似的,迅速回到:“正是从未下过山入宫觐见的青摄天师了,他此刻正在八皇子府呢。说起这青摄天师的风华,真真是天下无双。”林之泰正欲滔滔不绝,忽而想起自己是在外传旨公办,当即止住话语,一看天色已晚,忙向白桑行礼告退。 白桑仍旧是一脸十分高兴的样子,也即刻着染青赏赐了林之泰一些金铢,笑着送他出去了。 院门一落,白桑的脸色便恢复成一片沉静的模样,青摄,青摄,她默默的念着这两个字,脑子里瞬间回想起青摄出尘高洁,仙逸飘渺的模样,不曾想这样避世的人物眼下也要来这里插上一脚么。 这一边,因为夕荷入狱而被提上来贴身伺候白桑的染青也十分高兴,即刻着了两个小丫头去后苑慕宅白夫人处报喜去了,而白桑时任隆羽行宫女官教习这件事,早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间飞入盛都各处有心人的耳中。 白桑走回房内来回踱步几次,然后往门外一喊,染青急急入内,跪地行礼,问到:“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迅速备了马下去,我要出去。” 染青露出一脸的犹豫之色,低头默默说到:“今儿个一早老爷才解了小姐的禁足,小姐也不能消停一日,算上这趟小姐巴巴的都跑出去两回了。”抬眼小心的看了白桑一眼,见白桑仍旧没有收回成命的打算这才不情不愿的答了声是跑出去命武卫备马。 天色渐晚,黑云低越,想必又有一场暴雨,正要肆虐而下! 八皇子卫凌少年封王,年少时聪慧隐忍,正直执拗,早早便出宫开衙建府,是诸位皇子中出类拔萃却又十分沉稳淡泊的一名皇子。 八皇子府邸建在璃卫盛宫西北方向一处占地极广的平地上,南向毗邻卫河,北靠清平山,覆盖面积广,高墙之内楼宇森森,墨瓦青砖,正如卫凌给人的感觉一般清凌肃穆。 卫凌性冷孤傲,鲜少与九皇子,平南世子等人来往,一心只拥护已在太子位上的璃卫太子,忠心耿直,便是九皇子平日里也在私底下交口称赞,只恨因从小到大生出的种种嫌隙,不能顾全兄弟情谊,深入交往。 而白桑与八皇子,自小也是少有往来,而此刻,她正立在八皇子府邸内的挂松新殿内,穿着临行前令染青等人另给自己换了的一套鹅黄色云岫纱衣曳地长裙,外罩一件同色薄纱带帽披风,绾了一式小飞天髻朱唇轻点,带着一丝成年后别样的妩媚。 通报的下侍脚步不停的往后苑走去,少刻便快步出来,向白桑恭敬有礼的回到:“殿下请白小姐入内苑。” 白桑略一颔首,一双清眸盯视着这深宅府苑之后,青砖筑起的月门之后,有清幽的兰芷香气,缓缓传来。 ------------ 第七十四章 再见青摄 八皇子府的下侍在前面带路,白桑跟在后面尾随走着,穿过一道悠长的长廊,耳边便听见不远处有清扬幽婉的洞箫声翩翩传来,闻之悦耳。 那下侍将白桑带到长廊的尽头,便告礼退下,只留下白桑一人伫立在一盏盏迎风飘摇的檀木宫灯下。 白桑凝下心神,深吸一口气,然后由长廊处一个拐身,迈步而入宽敞的内苑之中,内苑正处在清平山山脚下,是整座八皇子府最深进安全的居苑,也是八皇子留客和宴乐的场所,花园之中假山嶙嶙,溪流深深,开阔处植以苍翠参天的松柏,幽静巷远,盈满松柏的清冽之气。 而这洞箫声,正是由那密密树林深处传来,白桑四下看去,周围空无一人,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耳中盘旋的洞箫声,忽远忽近,盘扬悠远,引得白桑不由自主的便提步上前。树影之后,一道白色出尘的身影正立于一处树荫之下,此刻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悉数笼罩在那人身周,白雪般的广袖轻袍反射着淡淡光辉,让人恍如觉得好似看到天神降临。 白桑眯起双眼,慢慢走近那道背影,从近处看去,站着的人一把黑发倾泻般束在后背,身姿挺拔,气质清绝,观其背影便可知正是从未出过山境学府涉入凡尘的青摄天师。 似乎是察觉到白桑的到来,洞箫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留下一道灵越飘渺的余音,拨动白桑的心弦。 青摄慢慢的转过身来,明眸善睐,翩翩仙质,只是琥珀色的一双眼睛像是没有生命又好像目空一切般流转着,质地好似透明的琉璃水滴,清澄却又包含万象。他眼光犹如穿透一般的看着白桑,只是一张脸仍旧是面无表情。 白桑上前一步,面向青摄,冷声开口道:“白桑见过师叔。”青摄天师虽为尚学天师,但在山境学府之内也很少露面,常日幽居虚无垣,更不用说亲自授学。除了上次相见之外,这才是白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纵然上次相见青摄传递给自己的眼神是让人安心的,但此刻他第二次出现,目的却是叫自己难以琢磨了。 而关于他会出现在八皇子府邸,这也不禁让白桑心生好奇,暗想出离于凡世之外的青摄天师与太子等人到底有什么渊源,如此想着,白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的看着青摄,她知道,她所想的已经尽收青摄眼底,不论怎么掩藏也都是掩耳盗铃。 “嗯。”青摄默默的看了白桑一眼,语气游离,肤色如雪,仿佛并不似这人间之子,“你来了。”明明青摄与白桑只是面对面站着,但白桑却觉得那声音好似是从远处飘过来一般。 头顶树桠之间,有鸟雀啾啾鸣叫,一声高过一声,织就成一道争相鸣唱的曲子。白桑不需说话,只是站着然后等待青摄开口。 怎么说呢,大皇的圣旨一下达到白氏天师府,她便决定要过来了,而从入府到一路畅通的进入内苑,加上眼下四周一人也没有,所有一切不正是给白桑和青摄提供一个绝佳的谈话场所吗?她可不认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巧合。 青摄漆黑如墨的双眼看着白桑那道清澈的眼神,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为何在这里,他的嘴唇微微一抿,然后好似毫不在乎的答道:“我与璃卫八皇子有一约定,如今就是下山来履约了。” 他这话一说完,愈发挑起了白桑的好奇心,但是她知道青摄说出这一句话,便是绝不会再主动吐露更多了,她向前又走近几步,然后与青摄反向并肩而立,一边昂首侧向青摄耳边轻声道:“师叔是梅荮归林之人,与桑儿也算是本家。不知师叔可否听闻,颉仓大陆自古就有传言说白氏嫡脉,有撼动天下局势的本事?” 青摄天师万古不变的表情终是一动不动,他转向白桑,眼眸中流光溢彩,说到:“自然知道。”说完,他的眼眸一转,继续看着白桑道:“但如你所言,这终究是传言而已,白姑娘错信不如不信。” 听到这话,白桑心头便是一瞬,显然,以这个话题为切入口也无法点燃青摄的兴趣,但她绝不想以此罢休,仍旧追问道:“白桑只有一事不明,为何上次在学府别院,师叔会以静心之术抚平白桑的焦躁,且此次刻意向大皇提及白桑学术之事?致使大皇亲授皇命。” “我所做的,不过是把一切事实呈现出来而已,至于别人会怎么做,那就是别人的事了。”青摄淡淡吐出,语气中不卑不亢,已在这凡俗之外。 白桑听闻,眼光一闪,已是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她一个转身,便面对着青摄的肩侧,嘴角染着一层笑意开口道:“那为何天师在别院之内,对迟国太子私下现身一事缄口不提?加以包庇?”白桑这句话说得甚是有些响亮,当然,要不是她确定四下无人,想必也不会说得如此大声。 果见天师仍旧是一副寻常的淡定模样,眸光一闪,款款反问道:“白姑娘既然知道,不还是照样与迟太子屡屡私会,暗中襄助。” 白桑眉头一皱,虽然早知道青摄已经洞悉一切,但此刻自己首先出言诘问,对方仍旧是以毫无所谓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未免有些让人难以捉摸他的情绪。但白桑马上便转变心境,即刻恢复淡常如初的表情,逼视青摄道:“既然师叔已经全部知道,那么白桑与师叔之间再无秘密,同样的,师叔雅人深致,质如谪仙,这凡世间的事,还望师叔的手,不要伸的太长。” 青摄听完白桑这一句,双唇一扯,居然露出了一个疑似微笑的表情,流转的双眼之中,似乎也闪过一丝赞赏。 白桑看到青摄表情的变幻,并不在乎,只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师叔,人各有命,如今连性命簿上的天伦您也要破嘛?!” 此话一落,便砸起地上的尘屑,好似一朵惊雷。 青摄眉眼挑起,眼中异动更加明显,这才缓缓说到:“天道伦常,你要走的这一遭也是命中注定而已,你我同为梅荮之人,天边族白氏虽已脱胎换骨,换裳批服的成为璃卫一大氏族,但是,你我血骨之间的气性却是长久不会变的。” 此言一出,青摄便调头想要离去,脚步一顿,却又止住身形,默语而道:“虽我向大皇举荐了你一等天师之名,然你术数却仍旧不够,单看你养尊处优,对身边的用人处事早就失去敏锐的觉察心便可知道。”他这最后一句话,仿佛是有些动怒,同时也让白桑心旌摇荡,一时心头大震,良久难以回过神来。 最后一缕夕阳没入丛林之后,四处寂静无声,而白桑胸腔里面的心跳,却是咚咚震响。 ------------ 第七十五章 开始反击 此刻白桑心头之乱正在慢慢抚平,但脑中思绪却未停止,青摄所言言简意赅、意有所指,直直指向白桑身边亲近之人,白桑心头一顿,顿时感到呼吸有些凝滞,霎时幡然顿悟,苍穹之中正有一道密网向自己兜头撒来。 难怪乎青摄称自己养尊处优,自己早就在不知觉中被投入一只慢慢煮开的热水锅中,毫不自知的进行一场困斗。 当真是措手不及! 如此一想,白桑便惊觉对方果然是处心积虑,青摄口中所言除了夕荷再无他人,但夕荷十年前即入白府,五年前开始随侍白桑身边,白桑也曾命人彻查其宗族家世,近年来多加观测并无半点不对之处。 心头一凉,白桑嘴边已抿起一抹单薄的笑意。如果真是夕荷,那么多年来隐忍不语,默默回旋,又怎会只是一名普通的婢子。痛定思痛,自己又岂会再一次坐以待毙。 千思百转,思及此,白桑便提步往树林外走去,快步来到皇子府门外。 偏门外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马尾拍打着臀臂,在这燥热的天气中似乎也有些不耐,马夫是白府述职二十余年的老马夫岳叔,一见白桑出来,花白的胡子微颤,立刻笑着转向白桑道:“小姐出来了,现在是回府还是去别的地方?” 白桑脸上毫无阴霾,回以一笑:“去烟以楼,这两个月在那深山隐林之中,实在是想念烟以楼的几色糕点,我要去一饱口福。” “好咧!”岳叔见白桑进了一趟八皇子府,全然没有来时的那番表情深沉的模样,心下也是大喜,即刻撩开马车帘幕,将白桑迎接了上去。 马蹄强健,快速不停的往晴欢主街跑去,此时将以入夜,气温渐凉,华灯初上,金色余晖挥就在天幕之上,夕阳西下,这座恢弘壮丽的千年盛都古城渐渐显现出其迷离奢靡的繁华夜象。街道两旁的的灯盏渐次点亮,花灯璀璨,烟以楼通体墨黑点缀金灯,渐渐出现在白桑眼中。 岳叔将马车牵至烟以楼后边的马厩,白桑则一人独行,进入这座三层重檐三叠歇山顶的华丽楼厦,便闻到异香扑鼻,此刻方是晚饭时间,一楼大堂内人影幢幢,杯弓酒影,无数华服美衣交织成一幅瑰美的图画,热闹非凡。 烟以楼的掌事苏榭人精眼尖,白桑一入内就被他认了出来,立马疾步上前,笑着迎接道:“白姑娘来了,快请楼奚薇堂上座,今日怎么孤身一人而来?也没有跟着几名武卫吗?” 白桑与苏榭也算相熟,见他今日穿着一件沉金色绣着仙鹤暗纹怀锦缎长袍,一双麋鹿皮靴,五十上下的一张容长脸容光焕发,几分富贵气尽显之余眼角又是饱含老成世故,细看上去作为一处宴乐之所的掌事似乎有些大材小用。 白桑甚是灿烂一笑,大声道:“苏掌事不必看了,今晚只有我一人。” 苏榭也是露出一笑,恭敬着往楼上一请回到:“如今该叫白教习了,大前天您才刚从太古山境回来,今日就被任命为尚书局教习,可见姑娘学力骁勇精进,来,您这边请。”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二楼至三楼的楼道口处,白桑停下脚步,开口道:“我坐在这二楼偏厅就可以了。” 苏榭面色一楞,但转瞬又是八面玲珑的笑意,开口道:“好,在下为您准备间雅致些的厅间。”说罢一示意,两侧早就有八名妙姿秀美的少龄侍女走上前来,为白桑引路。白桑几步当先,缘廊而行,来到“夕拾”偏厅,然后入座。 自有侍女行云流水般的传上糕点陈酿,佳肴美馔,五色缤纷的摆了一桌。苏榭仍旧随侍在侧,看着一名侍女呈上的一壶玄金色玻璃瓶装酒,口中笑道:“这是上个月佛朗伦萨人上贡皇朝的葡萄酒,酒味甘醇,香味悠远,在皇室氏族之中风靡一时,这个月月初执事司文玄大人便上奏请求通关易货,这才从白西海上远洋运来了第一批,姑娘好口福,这是我们烟以楼才刚派人从通海关的驿站运送过来的。” 白桑眉梢一挑,甚是高兴的看了苏榭一眼,笑道:“苏掌事做事愈发滴水不漏了。。” “姑娘是烟以楼的贵客,苏某怎好不倾力款待,那岂不是要砸了烟以楼的招牌。” 白桑淡淡一笑,答道:“烟以楼向来皇族贵胄来往络绎不绝,苏掌事已经练就一身本事,何须自谦。”说罢,与苏榭相视一笑,苏榭一笑告退,便领着四名侍女,另留四名随侍下楼去了。 白桑坐在长榻上,由一名侍女素手将葡萄酒倒入一只蓝色琉璃盏中,酒香醇厚,肆意蔓延。长榻一边的轩花栏上空,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开仕女飞天图,隔出一方独立的空间,绰约柔美的线条之外,俯视便可看到一楼堂内所有景象,然此处匠心独具,极少能听见堂下热闹欢宴的喧响。 白桑独身而坐,只自独酌,一边默默听着楼下的声响。 正一人食了小半刻,忽然听见偏厅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苏榭熟悉的声音响起,口中将几个客人迎至白桑旁边的一处偏厅内,一阵熟悉的声音相互寒暄之后,便隐入一片安静之中。 白桑送入口中的杯盏停在唇际,细腻的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另一处偏厅内,刑吏司江之雨居主位,剑眉星目,五官鲜明,颇有些俊朗之气,他正一笑,向着身边的汾陵九公子说到:“两月之后盛宫之中又是秀女大选,听闻世兄族中七妹姿容无双,蕙心兰质,引得龙心大悦早已内定为妃,世兄近日又被授西术箭羽侯一职,可谓是喜事成双。” 汾陵合商面上也是笑容高挂,英武豪迈的一张脸也算是仪表非凡,他朗笑一声回到:“你不是也一样,上个月军机大营充入十万裴府陆军武卫,光光被指派到邢吏司的便有两万,如今老弟也算是坐拥一处‘军甲战队’,堪比一方武将,荣登高位了。” 汾陵合商的话一说完,底下另外坐着的贵族公子便都哈哈一笑,满堂享乐。 正说笑间,一道清越的女声便至厅门外响起,白桑立在偏厅外的轩花移门外,笑道:“几位氏族公子这边真是热闹,不知白桑叨扰片刻可好?” 话音刚落,轩花移门便已然打开,白桑一身鹅黄裙衣盈盈立于移门之外,虽体质纤纤,姿容娇俏,但明眸皓齿,眉黛间锋芒毕现,好似一株生长于天山雪顶上的冰冷雪莲。 江之雨眉头一皱,一抹犹疑在年轻的脸庞上一闪而过,但随即已是挂上一层笑容,虚举酒盏向空中一递,说道:“请。” ------------ 第七十六章 话锋顿起 侍女鱼贯而入为白桑添上坐榻,桌几,又新置上佳肴菜品,白桑坐在一众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子之间,眼中闪现的锐气加上由内而外传递出来的沉稳果敢,丝毫不输于在场的任何一名男子。 “白小姐新晋了尚书局女官教习,如今与江某等人同朝为官,共同为璃卫皇朝效力,终是可喜可贺。”江之雨边喝着酒,边笑着向白桑说到。 白桑绽放一个笑容,略一扬眉回到:“江司长说笑了,桑儿只是区区一个女官教习,哪里比得上江司长掌管军机大营刑吏司,调度三万地牢武卫,高瞻远瞩,予取予求呢。”白桑笑容犹在,语气平淡,但最后这句话,却瞬间将偏厅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江之雨面色一变,眉眼不动,却已失去方才那道笑容,语气淡淡回到:“江某向来不懂得这些语言机关,不知道白姑娘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桑眉梢渐冷,一字一句如射出的冰珠,冷笑道,“江大人掌管刑吏司,想必是日以继夜的公务缠身,不然,为何会连手下武卫在牢狱中作出奸淫侵犯的祸事也不能得知?我府上的夕荷被投入军机大牢尚且还没被定罪,就有人侵犯谋害,我倒要问问主事的江大人,此事该何以论断?!” 白桑向来以娇俏灵转示人,每每见到诸人都是灵动慧黠的小女儿模样,此刻论起朝事来却头头是道,语含犀利,不得不让江之雨感到些微诧异,但江之雨虽然是近两年才在官场上混迹游走,沉稳果决的名声却是远播在外,此刻他听得白桑诘问,马上就正色答道:“璃卫律法,所有军机大营地牢的武卫都采取轮班调度制,三个时辰换一批制,这个制度是整个刑吏司官员共同制定,那武卫犯下如此罪行已被羁押水牢,由军机营受审,不日就会按律法严惩,还受害者一个公道,白姑娘何苦现在就来兴师问罪?” “哼,”白桑冷笑一声,“在江大人眼中,这投入军机大营地牢之人便是罪犯,命如草芥,大人双眼矜贵,想必是不会多看一眼,但大人制下发生如此倒施逆行之事。我已呈书至盛宫军衙役请求严查此事,今日要不是受害者为白氏天师府之府上的人,若是换成无名无姓之人,抑或是尚未摆脱奴籍的奴隶,岂不更成一桩烂在地底之下的冤案。军机大牢如此乌烟瘴气,阴暗令人作呕,大人身为刑吏司司长也从不自诘吗?” 话锋凌厉,字字珠玑,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江之雨瞬时哑言,俊逸的脸上脸色一敛,心底里便升起一股怒气,但是很快,这股怒气就被他敛下,转而变成白桑口中的自省。 五年前,他还是家族中最被鄙弃轻视毫无出息的嫡门长子,因幼年时亲眼目睹父亲死在门阀斗争之下,此后一蹶不振,及冠之后终日流连花坊,饮酒作乐,形容枯槁,最后差点就被洛邑王府的马蹄踏成肉饼死在撷香酒巷的长街上。而如今,短短五年过去,他就一洗颓丧,日夜不停的苦习武艺,研习商法,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因为他血骨里流淌着的那份血液,因为他生在大家氏族中的那份信仰,他终究是转过身来,然后踏上这块你争我夺生杀夺予的权力土地。 他抬起一双眼睛,看向白桑,面上表情不变,怅然答道:“白姑娘昨日于军机大营刺伤地牢武卫,那时候,那名武卫同样也还没有被定罪。江某念及白姑娘与受害者主仆情深,又出身于白氏天师府门阀,才没有将刺伤之事上呈天听,不然,按照璃卫律法,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白姑娘以为你此刻还能安坐在烟以楼,喝着上贡的美酒吗?” 白桑眉梢一挑,心下一叹这江之雨果然心思细密,立马接上话茬说道:“江大人一来二去,倒是将这些推脱的一干二净,大人敢向白桑保证,您的十根手指,一根都没有因为自己的利益而在这趟浑水里搅上一搅。” 江之雨一听,终是心头一顿,看着眼前这个淡然含威面如冰霜的少女,心思翻涌起来,夕荷地牢受辱一事,与其说是自己授权,倒不如说自己是默许,要说自己完全没有责任,这也是绝不可能。但眼下两万陆军武卫已经收入刑吏司,江氏一门重振雄风,士气大起,他何必将视线区区放在一个小小的侍婢之上。 只是不知为何,白桑这句话,却好像戳到了自己保护的最为隐秘的一处地方,这几年来,为了一挽江氏门族的颓势,他也明里暗里射出不少冷箭暗算,久而久之,他已经将这些视作必经之路,然后形成习惯,渐渐的,心底里原有的滚烫的怜悯也变成了冰冷的硬铁,最终没有一丝温度。 江之雨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冰冷的看向白桑,说到:“白姑娘不需在此处旁敲侧击了,这世上所有事情,皆有自己的道理,姑娘想要的答案江某给不了你,还请姑娘去别处寻觅吧。” 说罢将手中的杯盏一落,衣袖之中已有逐客的架势。 白桑见状,心底顿时清明如许,然后露出一笑,说到:“江大人与诸位公子请继续雅兴,白桑打扰片刻,此刻少陪。”说罢便提起衣裙,灵巧的往门外走去,仿佛此处正是由她来去自如,毫无门槛,几位世家贵族的公子看着她走出去,终于是在心底承认,这名出身于上古异族--天边族的少女,是那样的卓尔不同。 白桑从江之雨等人的偏厅走出来,没有回到自己的“夕拾”偏厅,而是转身径直走向楼梯,身为氏族贵女,她的身份举止也有颇多限制,如果不是在九皇子身边游走多年,刚刚怕是才踏入那间偏厅,便会被随侍的武卫拦住。 在江之雨这里,白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慢慢踱步走下楼梯,苏榭早已侯在门庭之上,笑着将白桑送出了烟以楼的三进雕花大门,黑夜已至,夏风蔚怡,拂起白桑垂坠在背的发丝,但却吹不平白桑心头那道越来越深的沟壑。 四下里五彩斑斓的焰火尽放,彩灯高燃,香气习习,又是盛都贵族纸醉金迷的最佳一夜。 ------------ 第七十七章 筹谋 夜半凉意升起,蛙虫低鸣,夏夜深深,群星密布坠如珠宝,细密的镶嵌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上。 而此刻,位于盛都北侧西京畿的九皇子府,却像一锅浆糊般乱作一团,所有在内苑服侍的下侍手脚飞快的进进出出,手端热水药匣,面色惶恐焦急。更有数名下侍被命令连夜入宫请太医署医正云谡大人即刻出宫会诊。 今日下午,刚上任骁骑营武箭教头不足一月的十七皇子卫全,在教武场被莫名受惊狂奔的北漠骏马甩了下来,十七皇子一向羸弱,狂甩马下当场右臂骨折,面上多处擦伤血流不止,差点就因为痛极而昏厥过去。随侍的年轻侍卫兵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也是措手不及,慌乱之下随即就马不停蹄的将十七皇子护送到了就近的九皇子府邸。 听到这个消息,一早还在盛都北侧西灵山监督官驿大道修建的九皇子卫轩眉目一黑,便匆匆赶回府邸,一入内殿看到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面色雪白的卫轩,登时怒极,一退出殿门对准跪在门外的侍卫兵心口就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今夜当值的云谡太医从盛宫内脚步不停的赶来,出到九皇子府却已是入夜x时,云谡太医一进入九皇子府看到九皇子那张黑沉如墨的脸,便以为事态极其严重,慌不迭地请安然后便入内查看十九皇子伤势。 白桑从烟以楼回往白府的半道,坐骑便被平南世子府上的通信武卫拦住,得知十七皇子受伤,白桑便喝令马车转向,火速前往九皇子府。 同时,南向洛小王爷府上,文昔公子府上,两人同样快马不停的策马赶往九皇子府邸,查看十七皇子的伤势。 白桑抵达九皇子府时,府邸门前一排赤红色的红灯渐次燃起,正门外有诸多盛都医药杏林进进出出,请医问药,来往不绝,使人咋舌。 白桑由留在府门外侧侍的下侍一路游走带到内苑,内苑之周火光乍起,明亮如白昼,人影纷杂交错,来来往往,但却一点杂声也无。 折桂偏殿的门槛处,一名下侍双眼一亮,见白桑走在内苑院子中,脚步一提便来到白桑面前,恭谨一道:“白姑娘,这边请。” 白桑面色不变,略一颔首然后跟着这名下侍便来到折桂偏殿内,烛光高燃,正中的青鸢铜鼎内,一缕凝香细烟缓缓升起,形似一条小龙,往四周梁木上飘去。 洛小王爷一身金青松色的宽袖云纹锦衣袍,墨发以一枝貅龙金簪束起,眉目清朗,朗目星眉,翩翩贵介。一边,文昔白照旧是一身月华白绣风雅丹鹤纹的长袖服麾,一双漆黑点墨的麋皮靴,眉间风雅,双眸如星,但眼角郁郁,似乎有什么心事。 两人正左右坐着,见白桑进来,文昔白面上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迅速站起,走到白桑身侧,口中说道:“你来了,平南刚进去内殿。” “十七殿下伤势如何?”白桑眉间深沉,淡淡问到。 “云谡太医并宫里十几位太医都在内殿,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严重?”白桑凝眉,脸上也有一丝虑色,如果宫内十几位太医全都出动,看样子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嗯。” 白桑穿过文昔公子的身影看向他身后的洛小王爷,但见他也是一脸肃容,眉心微蹙,目光深沉的看着自己,两人视线略一交汇,便各自收回,只余空气中一丝萧索之意。在山境学府之内,卫昶便流露出对自己种种古怪行径质疑的意向,最后下令将夕荷投入牢狱,接受审查,而此刻,两人之间已经明显生出沟壑,毕竟,对于同样出生于皇室的洛邑王府一阀,哪怕只是对皇权信仰细小的松动,也是一种挑战。 白桑收回目光,然后看向文昔公子,轻声问道:“怎么会突然摔下马?我来的路上听说禁宫已经派出近侍卫第十六军封锁整个骁骑营,难道这不是一场意外?” 文昔白双目一滞,正讶异于白桑的敏锐观察,一边口中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待会儿平南出来,再问仔细。”最后一字刚落在地,殿门外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平南宇眉间风色仆仆,一脸乌压压的黑沉之色,从殿门外走了进来,一见到白桑,双目一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几位熟人聚首,气氛低沉却早已不如往然,只文昔白仍旧照常上前,急问道:“十七殿下伤势如何?” “腿骨多处骨折,面部擦伤,现在太医已经诊治包扎,服了汤药刚刚才睡下。”平南世子如是说到,面上凝滞的表情却没有随着文昔公子轻松的舒气声而舒缓开来。 “骁骑营的西漠骏马皆由驯兽师饲养驯服,养乖了数年才投放到骁骑营教武场,怎会突然发狂?”白桑上前一步,面色冷然,一语中的的问到。 洛小王爷此刻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上前,走入几人人影当中,见白桑发问,也是不由自主双眼探询看向平南世子。 “不知。”平南世子双眼往三人面上一扫而过,然后停顿在白桑的脸上,口中含冰冷冷道:“九皇子殿下现在正在内殿中大怒,势必要彻查这事,教武场下午当场所在的一百二十名武卫悉数扣押,殿下扬言要一一惩处护卫不周之责!” “什么?”白桑口中之话脱口而出,竟不知一向沉隐淡然的九皇子殿下竟会如此惊怒,而欲将此事闹大!在此当口,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白桑从平南宇面上读到一丝质询的表情,当下说到,“我有急事禀告九皇子殿下,我先过去。” 话未说完,身子已抬步上前,欲往殿门外走去,毫秒之下,平南世子却已伸出一臂,拦住白桑的去处,气氛登时骤降至冰点!一向洒脱超逸的文昔白此刻也嗅出白桑与平南世子之间的火药味,立时上前,掷地有声的问到:“平南,你做什么?” 白桑目中含霜,冷冷看向平南世子,说到,“平南世子现如今架子愈发大了,桑儿不过去了云蔚城两月,回来之后世子待我倒似仇人一般,连桑儿想去觐见九皇子殿下,也要多加阻拦吗?” 平南世子闻言,眼中稍微闪过一丝不豫,但仍旧面无表情说到:“九殿下现在正处在盛怒之中,你先不要过去。”语气之中,已是有些暗示。 白桑看向平南宇的眼中,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不似方才那般恼怒。 火光愈盛,但这一夜的火光,却远远还没有燃尽。 ------------ 第七十八章 消除嫌隙 一股熟悉的暖流从心头流淌而过,白桑皱起的眉头微微缓解开来,方才那种欲冲将而出的问诘暂且稳住,唇际闪过一丝锋芒,看着平南世子拦住自己的单臂,双眼望向他,目如秋水波澜无状的说到:“你是好心拦我,还是九殿下下的命令,不想见我?” 平南世子不想白桑问的这么直接,登时一愣,但又马上说到:“九殿下此刻正在盛怒当中,你何苦去撞在枪口上?” 倏忽一下,白桑眉头复又皱起,伸手抓住平南世子的手臂,沉声问到:“你这话的意思是,这其中有我涉及一星半点的事?九皇子一番盛怒,怕是有其中三分是因我而起吧。” “桑儿,”平南世子原本就皱着的眉头此刻更是结成一个“川”字,登时视向白桑道:“此刻不要添乱,九殿下已经派了武卫下去彻查,此刻内殿风声鹤唳,气氛紧张,难道此刻你还要进去扯断这一根弦闹得愈发慌乱不成!” 平南宇这一番话说得尤其气急,白桑一听,顿时心下了然,知道十七皇子绝不是骨折这么简单,她抓着平南世子的手力道加重几分,压低几分声音侧向他道:“十七殿下究竟情况如何?最近大皇对九殿下颇有微词,你我此刻不说,难道真的要等到九殿下将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然后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白桑这一席话,处处击中平南世子心头所想,平南宇登时心头一顿,看向眼下毫不一样的白桑,喉间一滞,准备好的阻拦的话,顿时一字也说不出来。 洛小王爷已站在一旁看了多时,见状快步上前几步,右臂一伸,架住平南世子的右臂,将它与白桑隔出一处空间,凌厉如剑的双眼目不斜视的盯视着平南宇道:“此事与她有关,有什么事,等她见了九殿下再说不迟。” 平南世子在卫昶和白桑的脸上来回看了几眼,见两人皆是目光坚定,坚硬如石,又想起白桑刚才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这才面上一松,意味深长的看了白桑一眼,将右臂一收置于背后,然后一转身走向一处黄梨花木座椅上坐了下来,端起茶盏,将满腔不解与郁结,一口喝下。 白桑抬眼看了卫昶一眼,只见卫昶双眉斜飞入鬓,目光深幽如水,面容俊逸,嘴唇薄毅淡淡牵起递给她一个笑容,白桑面色不改,以眼神示意表示感谢,然后淡漠的将眼光一收,便已跨步走出了折桂偏殿,往内殿走去。 卫昶立在偏殿内侧的柱梁之下,忽而就生出一丝索然寡味之感,总觉得眼前这个自己从未走近的少女,此刻离自己愈发遥远了,他的鼻息淡淡呼出,一双如豹子般的眸子挑起,往重重宫墙之外的星辰看去。 殿外夜风呼啸而起,好似骑练的士兵啸响,划破这夏夜经纬。 白桑脚下如重石捆绑,每走一步就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一分,回这从小长大的盛都不过三天,前两天被父亲禁足,后一天游走于军机地牢、盛宫和几座皇子府,天际上巨大的隔阂算计便已横空而来,将自己手足绑缚,毫无挣脱的突破口。 而这若有似无飘渺于空的揣测暗度竟已奏效,首先就是九皇子殿下已对自己生疑而生出嫌隙,并且在自己未知的情况下就已刺下冰冷的刀刃,划破这个本已渐渐坚固的团体。 那么,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手握让九皇子殿下如此气急跳脚的把柄,在两人之间横插一刀,刺破血肉,划开这银河般的沟壑。白桑脑子灵思顿闪,已有好几个的名字闪过脑海之中。 但还没确定是谁,脚下步伐已经来到内殿殿门之外。殿门处烛光高燃,望进去乌压压的一片人影,殿门外则跪着一名侍卫兵,被阳光晒成健康肤色的额头上却冒着豆大的汗滴,身体微动,似乎在忍受着剧痛,白桑无暇他顾,只一提脚,就欲往殿内走去。 还没迈入殿门,便有一声暴喝登时传来,“慢着!”白桑眉头蹙起,抬眼往发声之人看去,正是九皇子身边的近侍军头领契松,契松人高马大,长得极是魁梧,面色向来黑沉,连声音也较常人高上几分。 契松走向白桑,一手执剑架住白桑使其不得入内,一边黑面道:“白姑娘,殿下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任何人,还单单只是我白桑?!”白桑毫不含糊,径直问道。 契松见白桑问得十分直接,一时语滞,继而声如洪钟般开口道:“姑娘何必为难属下,属下只是受令戍守于此,其他一概不知。” 白桑望着铁塔般的契松,知道他是绝不会让自己进入,只得退后一步,双眼望向内殿几处堆叠的人影,内心一动,便有一阵清灵的微风拂过契松耳廓,吹起他结成小辫的一束发辫,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稍刻,内殿的玄梁门关处,九皇子穿着一身未换的皇子蟠龙戏珠官服,脚蹬一双鹿金漆胎狐皮靴,发髻高结,双眼含怒威严的走了出来,契松一愣,正要上前行礼。卫轩一挥手,算是作罢,然后目不斜视的看向白桑,向她走了过去。 白桑待九皇子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个行礼,随即仰起头来,径直说到:“殿下果然要将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吗?”语气沉缓,话中却是示警的意思。 九皇子现今看向白桑已不如往常那般宠溺,而是带着上位者对另一位成年人的审视,他听到白桑如此说来,眉梢一扬,其余闲杂人等即刻就退后几步,为他们二人留出一方谈话的空间。九皇子目光一落,便示意白桑继续说下去。 “十七殿下受伤,桑儿方才听闻,此情况必是事出有因,当需彻查此事,然桑儿回盛都不过三日,虽不明就里,却也听闻大皇对殿下与似是颇有微词,殿下此刻非得要如此兴师动众,搅乱乾坤吗?” 白桑一字一句说的极是严重,语气含有锋芒,一次次叩击在卫轩的心头。卫轩听言,正欲发作,但多年来隐忍的个性终究是迫使自己将白桑的话思虑一遍。 其实,自己命令扣押今日教武场在场的一百二十名武卫,并声称要对他们进行严惩,确实是自己在盛怒之下做的决定,并且,这决定在没有查清事实之前并不算得上明智,他剑眉如墨,额间黑沉一片,然后看向白桑,似乎是在问她上前来到底有什么想说的。 白桑嘴角微抿,目光直视卫轩,眼睛里闪现异样的光彩,她要说的,确实有很多。 ------------ 第七十九章 再度献策 九皇子内苑高处一尊八角翠羽亭,掩在四周苍翠的矮青松之中,八角廊亭,各处点着一盏金色宫制明灯,站在亭内,可将整个九皇子府尽收眼底。 白桑与九皇子二人独立在亭子当中,任由这风拂过二人思绪,搅动两人内心波澜。短短三日而已,白桑多年缱绻转圜差点就要付之一炬,不得不让白桑细思之下而有些惊慌。 而今夜,已是自己能转变的最后时机了,她怎会轻易错过。 九皇子凭栏一手负背而立,另一只空荡荡的宽大袖管在夜风中被扑打的扑扑作响。卫轩并不回身问话,只是双眼看向这座占地极广,灯盏纷呈的豪华府邸。 月夜凭阑干,人心向何阕。 白桑凝视卫轩的背影,目光如水沉静,径直开口道:“殿下如有任何烦心之事,尽可诉说。” 卫轩身子微动,袍袖鼓鼓,但仍旧是背对着白桑,良久才开口道:“我已有软肋,这软肋实如漏洞,现下正由对方穿刺。” 白桑凝眉,顿时了然卫轩指的是哪一件事,不由身心一晃,细细一想才出言道:“既为软肋,也必为殿下铠甲,对方击刺,何不铩羽而起,以铠甲护身,全力以赴?”清越的声音淙淙响起,白桑知道,身为天潢贵胄的九皇子卫轩,在上次千重田猎痛失一臂之后必然在心上留下创伤,需要假以时日才能磨灭,而近日来不明敌手接连的筹谋暗算,果真是叫卫轩有些抹杀精力神识了。 卫轩听完白桑的话,这才调转身子,看向白桑,眼中情绪不明,似是颇有触动,长日奔波的劳累使得他的嗓子变得有些嘶哑,他缓缓开口道:“你在山境学府两月,每每修书回来,可有任何隐瞒?”说到最后一个字,卫轩眼中已有些寒冷。 白桑面色不变,心底已有预料到的了然和无奈,眼间划过一丝苦楚,然后转瞬沉淡开口道:“九殿下一早便放下西灵山修建官道的差事火速赶回,明日言谏司列位文官必将会在朝堂上争锋相对,殿下近日舟车劳顿,何不请云谡太医为您多请一脉?” 白桑目中光芒有些深邃,卫轩一听,早将刚刚问话抛诸脑后,只细细思考起白桑的言外之意,冷热深沉的眉梢一挑,眼风凌厉而起,却是带着一丝冷暗的阴鸷,缓缓开口道:“这八角亭四周布以暗卫,你尽管仔细说来。” “桑儿回盛都不过三日,前两日遭我父亲禁足,只今日一天就走荡了整个盛都,知晓我离开盛都两月错过的大数事件,我走的时候,殿下尚且颇受皇恩,伤愈之后不仅被授龙戍军编候一职,掌管皇族禁卫军第十四军和十八军两路军队,更是被指派修建天葳山九重皇陵,赤沭河河坝修建等大桩事宜,且每每都都是得心应手,旗开得胜,但为何近日来朝堂上总引发大皇诘难和挑错儿怒斥。九殿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皇有心栽培殿下,却总有宵小之徒生起风言风语,扰乱清听。” 一番话说得入木三分,已将几月来的连番事情精准概括,卫轩看向白桑,目中已有些刮目相看,自己想着最后‘风言风语,扰乱清听’八个字,不由一怔,暗道自己对白桑不也是如此,想来自己看着白桑从黄毛丫头长成如今亭亭少女,以至现如今多次能助自己划开迷雾,分清局势,回想起来两处落差产生的惊诧,也是不少。但他现在也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只示意白桑继续说下去。 “前事已过,太子殿下门生收入十万裴府武卫,颇有助益,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殿下如今首要之事,便是截住后患,此方云谡太医为十七殿下看诊完毕,由他再为殿下请脉。” 白桑两次提到此事,眼神中也是成足在胸,多年潜移默化的默契即刻就让卫轩明白,古怪灵精的白桑此刻必已经有了计算,当即一颔首,微微放下心来,看向白桑的眼神已恢复往日七八分的信任。自己今日在西灵山一收到消息就赶回来,如此沉不住的行径确实有失自己一向来的沉淡隐忍,此刻也不由微微生出一丝懊恼。 “我听说青摄天师入住八哥府邸,青摄天师从不下山,此刻却独住八皇子府上,你在学府数月,想必对他有所了解,这事,你怎么看?” 白桑从卫轩眼神中读到这些讯息,面无变化的继续道来:“桑儿今日去往八皇子府邸,见到青摄师叔,他说于八皇子殿下有一个人情之约,此外桑儿不再多知。” “八皇兄为人仗义豪爽,他与青摄天师有什么渊源倒也不足为奇。”卫轩略一沉吟,然后如喃喃自语般道,继而又看向白桑,转向正题道:“青摄天师亲荐你一等天师之名,你不日就要进宫述职,你进宫也好,朝中风向也能多掌一二。” 蜻蜓点水般的称赞了一句之后,白桑就知道卫轩深意,当即回到:“桑儿知道,只是桑儿有一事不明,大皇圣意斗转,桑儿自然不敢多加揣测,但这风言风语,殿下可知是谁传出?” 这一下,卫轩才是正式抬起双眸,眸中含起利刃般的光芒,如往常般道来:“此事我已吩咐暗卫彻查,此事只你我,十七及裴嬿知道,裴嬿失子之后终日闭门不出,当初我对她及六兄一番打击,不排除她向谁吐露,恨只恨我当初没有听取桑儿的话,才会留下如此隐患。” 白桑听言,自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头一顿,然后双目无异的看着卫轩道:“殿下确信是裴府所为?”言下之意,心头已有另一人选。 卫轩冷笑一声,周边事物顿时为之一冷,“裴嬿只是一枝利箭,为人所用罢了,幕后推手,不还是东宫的那一位么。”言尽于此,两个人都默契的心底了然,然后止住话头。 白桑翩翩黄衣独身而立,虽体质纤薄,但由内而外散发着独立冷峭的轻寒,卫轩深深的看了白桑一眼,忽而纵声大笑道:“亏得桑儿今日与我一见,不然我还要执迷不悟多时,方才所言,叫我醍醐灌顶,如桑儿吉言,我已找到我的铠甲!”如此意气风发说完这一番话,卫轩满眼志气昂扬早就不如方才,皇者之气有加显露,眉眼之间对白桑也是流露出早前熟悉的赞赏。 大风起兮云飞扬,狂风旋转,搅乱这人心寸寸。 ------------ 第八十章 半路生变 一天已尽,白桑内心浮动,然后向卫轩告礼,便从翠羽亭内走了出来,重新往折桂偏殿回去,夜枭嘶叫,为这原本就风声鹤唳的夜间平添一丝鬼魅。 白桑淡淡的看了一眼内殿中那人影幢幢的繁忙景象,继而回头往偏殿内走去,一入殿门,文昔公子便急急迎上。方才他在旁听平南世子与白桑的交谈,又结合近日来朝中紧张的局势,早就瞧出一些端倪,以为白桑此去必受责难,眼下见白桑回来,忙不迭就上前想要了解慰声几句。 而坐在一旁的平南世子及洛小王爷也齐齐上前,眼中呈现担心忧虑之色,想必刚才坐在此间也是各自心思翻覆。 白桑立在殿中,向文昔公子传递一个“你放心”的表情,随即转向洛小王爷和平南世子行礼道:“桑儿明日便要入隆羽行宫述职,今夜已深,先行回府了。”两人见白桑进来的表情举止,便知她已“化险为夷”,两颗心都放了下来,听到白桑言语,平南世子便是一点头。 卫昶则走近一步,双目如星,快语道:“我送你回府。” 白桑抬起双眼,一双眼睛如云山雾罩般让人看不清个中情愫,只听见白桑淡淡而道:“今夜九皇子府诸事繁多,晚些时候九殿下必然有用得上小王爷的时候,小王爷派几个武卫护送我回去即可。” 洛小王爷略一沉吟,看向白桑的双眸又深了一点,继而答道:“也好,我派人送你回去。”说罢,便唤入他的贴身武卫头领,吩咐下去,武卫沉声应是,身子一转便跟着白桑出了殿门。 月上幕空,星子璀璨,璃卫盛都于去岁开始实行宵禁,子时之后盛都百姓不得走街串巷,流连街坊。此刻,这座千年古都就像是一头沉睡的狮子,蛰伏在这片广袤仓颉的土地之上,等待着清晨的第一声司晨钟将它唤醒。 白桑乘坐在马车里,马车外,则跟着由洛小王爷手下派出的左右共八名武卫,银刃在侧,铁气森森,纵然是在戍守十分森严的盛都之内,八名武卫也是双目锐利,蓄势待发,身上散发着金戈铁马的士气。 马车缓缓徐徐,来到千花门,越过千花门再往前小行一刻钟,车身一拐,便来到云林大道之上,从这再往东直走,便是白氏天师府府邸。 有大风直直吹过,宽大的云林大道旁,鳞次栉比的屋宇大厦,只当街燃着一长串火红的灯笼,长长的几串滚滚垂立,由微风吹得左右摇晃。 大道上空无一人,这个时候还能在这街上行走的,除了不受宵禁限制的皇族贵胄,就是禁军武卫将领。白桑此刻能自由的行走在这大道上,仔细算起来也还是受九皇子和洛邑王府名声庇赖。 白桑坐在这马车中央的锦团上,上身挺直,屈膝而坐,一旁的一只小小花梨木榻几上,立着一只小巧的茶壶,旁边还有一杯看上去早已凉去的茶盏,车厢内异香扑鼻,委实好闻。 有淡淡的疲倦从白桑双眉之中渲染开来,算起来,她才不过十五岁刚刚成年的年纪,若论其他贵族少女,此番都被定下婚约或待字闺中,处在或嫁抑或是待嫁的过程当中。哪有一个像她这样,想要以自己之力,转圜于这波谲诡异的强权之间,进而获得一方枝桠蔓延生长之地! 正淡然而坐之间,马车外却忽然响起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喧哗,白桑眉心一皱,车夫一声厚重的“吁”声便传了进来,马车戛然而止,连着桌榻上的茶杯也晃了一晃,溅出几滴茶色正浓的茶水。 那喧闹声越来越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白桑静坐马车之内,只开口问到:“怎么回事?” 马车前方不远处,正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轿辇,旁边有数十道挺直站立的人影,另有一队身穿青色软铠的队伍,仔细一看就知道是璃卫盛都城守军,两队正相对而立,似乎正在争执什么,粗粗一看,约莫有上百号人站立着,挡住大半个长街。那车夫此刻也正是摸不清眼前景况,不敢轻易回话,便见马车两旁各有两名武卫迈步向前,上前探查情况。 原本互相吵闹的声音,似乎因为洛王府几名武卫的加入,而显得更加声势浩大起来,白桑眉头不由的又凝滞皱起,心道今天一日过得可真是不够太平,一根玉瓷般的食指挑起马车帘布,双眼如鹰般往外看去。 不远处,那些人影个个身穿铠甲相视而立,但圈子正中,却有一个身着一件红的滴血般的赤锦月纱宽袖袍服,袍服底纹以金线绘制老鹰图案,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檀色鲛纱长裘,宝珠高结于发髻,腰间一把缀满宝石的长剑,奢华富贵,足见这名男子身份不俗,非达官即显贵。 但仔细看去,这名男子原本尚算得上清秀的一张脸此刻面如猪肝,紫涨异常,气血上涌好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样,口中斥言不止,正对着他面前的那队武卫破口大骂。 一名洛邑王府的武卫正问明情况折身返回,见白桑正看向外头,一低头行礼,年轻的声音便传到白桑耳中,原来眼前这名男子,正是半月前前来璃卫皇朝敬献贡品的云开国云禄少子,云禄少子的父亲是云开国开国大臣云赞大将,整个家族是云开国的中流砥柱。云禄生性风流,花名远播,偷香窃玉,已是颉仓大陆上一个人人闻之也见怪不怪一笑置之的饭后谈资。 云禄其人,倚仗自己家族强大,又是府中嫡子,向来言行出矩,或放浪形骸也是习以为常。此次他前来璃卫进献贡品,更是执意带上自己府上八名美姬一道同行,说是要排解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以更好的精神面貌来好好完成这样一份为家族添光的差事。 而此刻,这位让人啼笑皆非的云禄少子正当街大骂,毫无其平日里自诩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模样,洛王府武卫躬身上前细细道来,原来是随着这云禄少子一同前来的一名千泽国美姬,于晚间忽然不见了踪迹,这美姬极得云禄宠爱,正是心尖上的一块肉。此刻云禄少子的侍卫于整个行宫里苦苦找了两个时辰都遍寻不着,这才从行宫调集军卫,走出行宫,往这盛都各处寻找起来。 白桑听完武卫的禀告,暗道这云禄少子真够行为乖张,不知轻重,正欲下令众人调转方向由云林侧道归府,只是命令还未下达,那熙攘的人声,便往自己这边急速靠近。 熏香阵阵,花气袭人,白桑鼻头一皱,便有一道浓重的苏合香传入口鼻,瞬间抵达五脏六腑。 ------------ 第八十一章 云禄少子 白桑坐在马车之中,正欲命众人转向往偏道拐过回府,免得对上这行径出格的异国少子,生出什么节外之枝,进而耽误时辰。 哪知那云禄少子见这边深更半夜停着一辆锦布马车,又有装备精锐的武卫护送。这位纨绔天家子弟本身于这繁华奢靡的盛都之中夜夜笙歌,饮酒作乐,此番府上宠姬逃匿遍寻不着,正是怒发冲冠之时,又瞥见白桑露出帘布之外一张细小秀丽的侧脸,登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这白桑这辆马车疾步走来。 云禄身形还未至,一股浓重的苏合香之气混合着酒香就扑鼻而来,白桑冷眼看向摇摇晃晃踉跄着走近的云禄,待他走到还剩三四步远的时候,洛王府的武卫当即“唰”的一声,以手中刀柄相对,隔出白桑与云禄的空间。 “大胆!”尾随云禄上前的贴身侍卫个个身强体壮,犹若铁塔,见白桑这边的人手执武器,不禁怒喝一声。 云禄本人倒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口中嘀咕道:“不知车上坐的是谁,在下云开少子云禄,深夜相逢正是有缘,还请姑娘一见。”语气慢慢,听起来倒没有过多的轻佻之意。 那几名铁塔般的武卫听得自家主子如此说话,当即受命,便要上前强行拉开帘幕,视察一番。 “住手!这马车中人岂是你好随意叨扰的!?”随侍白桑身边的一名武卫当先一喝,剑鞘而出,便拦住那铁塔武卫刚刚伸出的粗壮手臂,那名铁塔大汉自然一怒,看脸色即刻就要发作,便听一旁云禄少子嬉皮笑脸道:“干嘛干嘛?粗莽大汉,一点礼教也不识得,此方已夜半,能得在主街上行走的,必为璃卫皇朝中的显贵之人,你这奴夫怎好如此无礼,还不赶快退下,免得一张粗面陋颜吓坏车架中人!” 白桑仍旧坐在马车内,纹丝不动,听得外面云禄说话,说话间条理清晰丝毫不像是醉酒之人,不由心底升上几分警觉,暗道此人心机必不寻常,正准备以不变应万变,又听见外面声音继续传来。 云禄嬉皮笑脸,自作风流的继续说到:“在下刚才立在那边,不期然间瞥见小姐芳容,虽只一瞬,但惊鸿一瞥,实在令在下倾心不已,在下惶恐,不知能否约小姐前往行宫一叙,喝酒赏月,也不枉费璃卫盛都这酴醾美景。”他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有些越矩,语句却故作风雅,让人心生恼怒,想他刚刚才走丢一名美姬在大街上胡搅蛮缠,此刻又马上转移目标,垂皮涎脸显然翻脸比翻书还快,白桑马车边戍守的武卫个个脸色黑沉,暗想他云禄不过是是云开国一名少子,平日只知流连花丛,酒池肉林,如今来到璃卫土地,也敢出言不逊,众人早就看不顺眼,当即回到:“马车中坐着的是白氏天师府小姐,六品女官教习,少子来往璃卫为客,还请自念身份,为我们让出一条道路,免得耽误各自时辰。” 此言一落,就好似万箭相交,爆发出阵阵火光,立在后面的盛都城守军听得此言,同样本就对言行无状的云禄没什么好感的列位军人顿时同气连枝,与云禄身边的铁塔侍从对立起来,一时间气氛如张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慢着!”一声娇脆的声音顿时响起,白桑一指拈开马车上的帘布,外边长街上众人手执炙热的火把,火光照射,将白桑的身影面容映射得分外分明。 外边立着的众人听见声响皆是一愣,见帘布大开,齐刷刷的便往马车内看去。只见马车中只端坐着一个年龄不过十五六的少女,面容秀丽只称得上娇妍二字,但有心之人若细细看去,那眼角眉梢蓄藏的凌厉果敢,绝非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所有。 为首站着的云禄十分夸张的伸长着脑袋,双眼像狐狸般睁得溜圆,往白桑看去,等他看清白桑容貌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望的神采,被白桑迅速捕捉到,但他马上面色宛转一变,继续说到:“原来是白氏贵女,在下言行有失,还望小姐见谅。”云禄微微一弯腰,居然从腰间的宝带中抽出一把玉骨绸面扇,刷的一声打开,一张脸笑的极为阳光灿烂,口中喃喃道:“白小姐容颜绝丽,令人见之忘俗,云禄有幸目睹,实在不辜负这佳辰美景,甚幸。” 这边洛王府的武卫和城守禁卫军听得他还要咬文嚼字,故作风雅的没完没了,个个心中不耐,正欲发作开口,便听白桑冷冷开口说到。 “少子不需如此废话,将路腾出让我过去即可。”女声冷脆,犹如扇出一枚耳光。 众人登时一愣,白桑这边的武卫一听暗道白桑如此不给云禄面子,一面又十分解气的暗自憋笑开来。 云禄身边站着的武卫原本就黑沉的虎面倏忽间一青一白,又不见他们的主子有什么反应,都也只是怒目相视,双手握拳青筋暴起。 再看被白桑言语奚落的云禄却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双颊微红,呼气中也是浓重的酒气,仍旧笑嘻嘻着想要再走近几步。但目中看到白桑眼中的寒芒,似乎也有些踌躇。 “我本不知白姑娘如此冷面,在下来璃卫之前只听闻璃卫皇朝的长公主有冰面美人之称。而关于白姑娘,向来是娇俏慧黠,聪明灵转著称,今天一见,这也太过大相径庭了。” “叫少子失望还真是对不住了,少子府上美姬走失,着实可惜,但璃卫盛都去岁即开始实行宵禁,无诏者亥时之后不得随意上街,我朝城守军敬您是云开国少子,是璃卫国的贵客,今日便就此作罢。白桑还有事,少陪!”说完就要放下帘布,别开众人往前继续行去。 “等一下。”云禄脸色一正,却仍旧是不饶不休,“白姑娘所言甚是,但本少子今天却一定要拦下姑娘的车架不可了,我不能在盛都之中随意走动,姑娘却是来去自由,那么便是我府上的姬妾,也有在姑娘车架上的可能,请姑娘下得马车容我搜一搜,如果没人,在下即刻赔礼道歉,打道回府。” 白桑不想这云禄少子竟是这样无礼猖狂,当即脸色一黑,就要发作。耳边声音云动,竟然是云禄当先动手,长扇一挑,便要跨上车架。 “放肆!”一声暴喝登时响起,有兵器出鞘之声阵阵传来! ------------ 第八十二章 生死时刻 一瞬间,马车外已有兵器相接的铛铛之气声声传来,白桑心头一顿,瞬时撩开帘布向外看去,火光之下,上百号身影正斗得热火朝天,难舍难分。盛都主街上不得聚众斗械,是以众人都以拳脚之间的真功夫相互一搏。 白桑环视一圈,却见始作俑者的云禄少子正一脸无所谓笑嘻嘻的站在车辕边看着这场好戏。马车之外,那一场人影交杂的缠斗正酣。 白桑直视云禄少子,忽然心底闪过一丝重重的危机感,正要破口而出命令车夫福叔马上调转车头向往后方赶去。马车边的男子便已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冷绝干脆,手中的扇子一挥,便有一枝袖箭直冲出来,精准无误的刺在马股之上!这马儿一吃痛,瞬间兽性发作,嘶吼一声便如疾风般往前方不管不顾的直冲而去! 驾马的福叔当然也是毫无准备,若非坐在后面的白桑伸出一臂撑住他的后背,早就身子后倾差点滚下马去,等他回过神来再要驯住骏马的时候,已经连人带车狂奔出了一二里地,况且这骏马痛极,只管脚下生风般一路狂奔,无论他如何喝骂也根本停不下来。 白桑耳边狂风呼啸,只一手勉力撑住剧烈颤动的马车,一边用力一把扯住翻飞的帘幕,往前方看去,不一会儿,身后吵闹嘶吼的声音便渐渐远去,直到一点儿也听不见。 白桑此刻的一颗心好似掉进冰窟一般,脑袋里想法如万马奔腾,却一时间一个也抓不住,身下骏马只管自己狂奔,迎面撞来的夜风打在脸上有些生疼,马车颠簸,似乎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抛到车外。 “福叔!拉住缰绳,控制方向尽量不要偏离主街!”这马儿现在吃痛灵智全无,再加上此刻它奋力前奔的速度,一不小心如果撞上墙门石柱等物,那么她和福叔就等着化作肉饼吧。 福叔勉强应了一声,然后开始奋力驾驭这匹发狂的骏马,但一时间也是不得其法,只能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 白桑没有武艺,此刻马车癫狂丝毫没法定静,身上策术也无法施展,只是这么一小刻的时间内,这疯马已经拉着白桑和车夫横冲直撞地闯入盛都东京畿的千柳巷道中。 白桑心中一骇,这千柳巷道虽也有三丈之宽,但七弯八拐有颇多转折,而白桑看向那匹疯马,丝毫没有精疲力竭的趋势,反而愈奔愈快,势如闪电直往无前! 白桑心下顿时了然,身子一偏看向疯马那歃血般的双眼,顿悟这匹马早就被人种下了毒蛊,一时间白桑面色苍白,知道有一把利刃已经抵在她喉间的大动脉上,要将她置于死地,而她直到现在才发现! 千钧一发,事关生死,留给白桑自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白桑心下一顿,立时抽出袖下的那枚秘银短匕,然后奋力攀爬来到马车前面的车架之上。别开福叔的身侧,白桑艰难的想要爬上那匹高马之上,马车剧震,咔咔作响,白桑死命握住车辕的一只手被辕木上的根根细刺扎入,渗透出细密的血珠,但她毫无知觉。 腰肢一顿,白桑就要攀上那马背,脚下使力,一手抓住马鞍,一手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套在骏马和车辕之间原本就被颠簸的有些散架的辕木瞬时间咔嚓一声断裂,骏马和车架立即分离,白桑一脚踩上马镫,双臂一用力,便凌驾于骏马之上,同一时间内,她又回身闪电般快速的切断缰绳,随后身影随着疾奔的骏马绝尘而去。 福叔手中握着断了的两根缰绳,花白的胡子簌簌颤抖,一双饱经沧桑的双眼直直的看着白桑离去的方向,喉间滚动,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依着惯性仍旧向前驶着的半架马车在青石板长街上滚动几射之地,然后终于甘于寂寞的缓下速度,福叔身子一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奋力往白桑消失的地方飞速跑去。 天幕上的一颗辰星滑落,隐入那浩渺无波的黑幕之中。 耳边狂风呼啸,犹如魑魅魍魉一一闪过,这匹马带着白桑穿过千柳巷道,然后转过紫金门,继而又往千秋广场方向狂奔而去!白桑在心底计算时机,千秋广场场地开阔,占地极广,等一踏入广场上的玄墨石板,白桑便会执起手中利刃,一刀割向骏马的脖颈之处,这受伤的骏马本就因为蛊术而竭力狂奔,只要一断它的命脉,蛊术失效,它就能马上停下。只是骏马骤停之后可能带给白桑的伤害,她已经无暇顾及了,此刻白桑竭力凝神定气,只求能抓准挥刀的最佳时机。 月如银盘,高挂空中,华光璀璨的照映着这一处人间的惨象。 马势如剑,火速向前,离千秋广场越来越近,白桑的一颗心也吊得越来越高,似乎就要冲出喉来,清眸微闭,白桑右手高扬,在心里默念时间。 三。二。一。 右手使力就要往骏马脖颈划去,白桑便觉得腰间受力,一股力量将自己托举而起,熟悉的淡淡龙涎香窜入口鼻,身周一暖,自己经由癫狂的马背上已然被卷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白桑不由自主的便伸手圈住来人的腰肢,一张脸紧紧贴在对方的胸膛上。 两人抱作一团,迟宴以宽袖覆住白桑,双足一顿,袍袖翻飞扫起地上微尘,便安全抱着白桑立在一旁,刚刚站定,便听到巨大的一声撞击之声伴着一道凄厉异常的叫喊传入耳中,白桑正欲转头一看,头顶上一只温凉的手便覆住她的双眼,温柔的将她重新按入自己怀中,为她撑起一方安心静谧的空间。 白桑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身上失力,只将身体百骸悉数倚靠在迟宴身上,一颗心也好像是从冰窖中捞起,被放置在一眼百草含香的清泉之上,头顶上迟宴掌心的温度缓缓传来,好似世上最迷人的酒,啜饮一口,便让自己心安。 如此相拥站在千秋广场上一小会儿,白桑才抬起脸来向头顶上的人看去,迟宴一身墨缎怀锦宽袍,外罩一件同色羽翎斗篷,斗篷内的袍袖上用金锦丝线绣着繁复的紫薇花纹,层层错错,庄严之下掩映着五彩斑斓。一双目光有如天山上的深潭,幽远深邃,剑眉斜飞,长发束起置于后背,他的双唇殷红带着一丝鬼魅,眉眼俊美如斯,正如初时相见的模样。 他的目光中展现出点点温柔,向白桑展颜牵唇一笑,那笑正如初阳跃起,美如妖物,浑然不似凡间。 白桑仰着头,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迟宴,开口道:“你来了。” 夜幕四合,有纷杂的脚步声从四下里响起,蔓延开来。 ------------ 第八十三章 避祸 白桑此刻心境已经平复,双目清澄的看着迟宴,耳边掠过低微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当即与迟宴交换一个眼神,迟宴会意,一双桃花眼已然弯起,像是一尾小小的月牙,口中说出一字,“走。” 白桑心知今日早有人向她下了杀局,从她一走出九皇子府,黑暗中就有一双杀机毕现的眼睛盯视着她,迟宴一笑转身,早就一手握住白桑的手,往广场外跑去,月光银银之下,千秋广场外的宗微斜街上,赫然立着一匹通体雪白双目灵越的高头骏马,这马看上去极通灵性,且四肢强健,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优良品种。 白桑心里骤然一喜,仿似与这马颇有相通,一边奔跑向前一边以腹中策术问向迟宴道:“这便是江南的九逸驹?” “正是!” 两三下,两人便已狂奔而至那九逸驹一旁,迟宴脚尖一点,身姿翩然落于马上,一手伸出,白桑借势便同骑之上,就只这瞬息之间,一只利箭便“铛”的一声直直钉于白桑方才离开的青石板上,擦出一道火花。 迟宴一声低喝,两人一前一后便调转方向远离千秋广场跑了出去,迟宴以外麾裹住白桑的身子,只露出白桑一双清亮的眸子,这九逸驹形势极快,虽生长于土地肥沃又气候舒仪的江南迟地,但脚程出力竟比洛小王爷送给白桑的那匹百花虬还要迅猛快速。白桑两耳外风声赫赫,其他半点杂声也无。而那索命的脚步声似乎也被甩了开去。 身下的九逸驹一口气跑出数箭之外,便一昂首复又拐向云林主街之上去了,白桑目光一转,当即想到,方才她便是在若一寺和百花门之间的这条云林主街上受云禄谋算,从而被疯马差点带上一条死路的。 此刻城守军必定早就上报盛都城守郡,分拨众人四处寻找,白桑心跳如常,却不禁想到,此刻收到消息的众人,谁会真正在乎她的生死存亡。 迟宴一手牵住马缰,一头黑发在夜风中翻飞不已,一双眼睛如黑夜中的狼,锐利之下尽显锋芒,马蹄飞快,好像一阵风般带着马上二人驶向云林大道,云林大道上的居广宫是迟宴的质子宫苑,但现在本应该还在迟国的迟宴,居然如此胆大张扬的随意行走在璃卫皇朝的主道上,不禁让白桑也为他捏上一把冷汗,虽然有太多问题要问,但此刻也只能悉数忍下,待安全脱身之后再细细问来。 九逸驹灵身一转,已如一道黑影般闪入居广宫内的宫阁长巷之中,一瞬间就再也看不见踪影。 骏马一路疾奔长驱直入居广宫后苑,路上寂寥无人,四下里却灯盏分明,照亮两人视线。 马驹急急而行,待踏着青花地砖来到桃华殿之时,才慢下速度停了下来。迟宴翻身下马,又将白桑拦腰抱下,将她带入桃华殿之内。远山黛黑,与黑色的幕空交织成一片,偌大的居广宫内,现下虽看去一个人影也无,但金黄灯光下,仍旧能嗅出宫苑内的庄严雍容,以及强大的戍守张力。 迟宴微凉的右手牵着白桑的左手,推开一壁桃华殿的殿门,便拉着白桑进入殿中,这桃华殿本就是当日迟宴在大宴上请婚翌日,白桑气急跑过来议论之地,此刻大殿内香气袭人,四处高大的宫柱壁上各点着四盏青莲灯,灯影摇晃,正对的宽大桌几上零落的放着几札竹卷和青皮书札,桌几之后一大壁的书架仍旧是琳琅满目地摆满书籍,仔细看去,这殿内由下侍每日细细打扫,竟还如之前自己来时那般完全没有失去人烟之气的境况。 殿门扣住,白桑便忙不迭转向迟宴,开口问道:“你就这样回来了?这月十六日才是你呈递诏书上所述的归来之日,届时你又准备如何筹划演戏?你非得这样冒险也不愿再外多停留几日吗?” 迟宴一笑,一指已经拈开下巴下扣住那件羽翎斗篷的金铢扣,顺滑如绸缎的斗篷一下滑到他的手中,迟宴唇边带笑,走向桌榻的同时顺手将那件斗篷一掷,飘落至一旁的座椅上。 待他走近桌几时,一手已将桌几上的几封烫金封以火漆的信笺拿起,拆开来一一细看。白桑见状,立时不再多言,她看着迟宴那道颀长的背影,一颗心如似被温暖的海水包围,她知道,他永远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来操心。 而他,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不发,枕戈待旦,必然已将所有的事情进行好好的筹谋清算。反而是自己,愚蠢之间居然连刀尖已经架在自己的咽喉之上都还没有发现,换言之,眼下自己才是迟宴身边最大的隐患,她务必要找准时机离开这居广宫才行。 白桑心下一凛,转身走向高大的殿门边,推开一道细细小小的缝,往外看去。殿外几株高大的合欢花开的正欢,一阵风吹来,洋洋洒洒的飘落了一地,四下里寂静无声,仿若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月夜。 离开千秋广场时那几道蕴含杀机的脚步声已经全然消弭不见,白桑向身后迟宴看去,心底里泛起一道暖意。桃华殿的外殿之中,白桑一手倚住殿门,一边回望迟宴,迟宴则伫立在桌几边青铜仙鹤灯的烛光下,仔细的一一翻阅手上的信笺。 两人之间,就像是流淌过一条安静绵远的河,河水悠悠,却是十分绵长淡远。时间就像是忽然静止,被穿针引线的刺入白桑和迟宴身上的袍服,绵密织锦,贯穿两人的古今始末,离恨别愁以及往往复复。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迟宴这才将手中的信札等放下,双指捻起捏了捏鼻梁,看上去好似有些疲惫,随即回转身来,脸上又是那道美极到妖异的笑容。 他朝着白桑飞快几步走近,待快走近白桑时,长臂一伸,便极其熟稔的将白桑拥入怀中,然后把下巴靠在白桑头上,他的呼吸十分平稳有力,温热的气息吐露出来,双目微闭,眼涡下晕着一丝淡淡青色,看样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白桑同样无声的伸出一双手,然后圈住迟宴的腰肢,两人交颈而立,像是一幅用松花烯彩细细描绘的画卷。 “这几日迟国局势不稳,南边雅伽罗的海蛮进犯南海一带,我刚刚才派祈靳大将军出兵平乱。” “前几日一早户事司又递呈奏折上诏西部涝灾,粮产骤降,请奏免去三年粮捐杂税,迟国国库本就不够充盈,如此接下来几年更是吃力。” “西边阮乔世家,西苍慕容世家最近都在粮草上颇有异动,我一时伸手不及,派了风晚去处理也还不知道情形如何.”迟宴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声也好似重了起来,他的头靠在白桑头顶,身上好闻的香气慢慢浸入白桑口鼻,通透六腑。 这一刻,天地万物都是极其安静。 ------------ 第八十四章 诉情 时间如漏沙细细流过,几日奔波劳顿而疲惫不已的迟宴安静的抱着白桑,安心的浅浅睡去,偌大的外殿内,云纱帐随风翻动,烛光温暖,白桑心如止水,只是将脸贴在迟宴的胸膛,听着他透过袍服传出的强而有力的心跳。 但时间和危机如开弓之箭,正破势而来,丝毫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的时间!迟宴搁在白桑头顶上的脑袋动了动,然后离开,白桑闻声而动,也抬起头来继续看着迟宴,两身分错开来。 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双眼中的温柔便被全息隐藏,恢复成清亮以及探询的目光。 迟宴轻带一笑,尧眉八彩瞬目重瞳之下,风华霎时无双,他露出一道拿你没办法的笑意开口道:“果然还是方才那般惹人喜爱。” 白桑一愣,知道他指的是方才自己涉险,被他救下而后安静相拥的情形,当即脸红起来,双眉一敛,又想假装深沉面染寒冰,但谁知一时掌握不住,回想便一笑开来,这一笑,顿如拨开万千重雾的霞光,一时云蒸霞蔚,绚烂无比。 口中却仍是淡淡道:“你我此刻皆是自顾无暇,我走失的事情现在必定已经闹得满城皆乱,马上就会有城守军彻查搜城,我不适合久留。只想问你一句,对我痛下杀手的,可是迟汐?” 话语流转之间,迟宴已由方才笑意变为脸色渐渐深凝,沉思一会儿之后却是摇了摇头,说到:“我不能断定,上个月他因受命随侍而入住我父皇的长德大殿,已有大半月不曾出得殿来,我派出蛰伏在他身边的细作也屡屡上报他最近没有任何异动,加之他的数次小动均被申由挑破,已被剪去诸多羽翼。此次更是夜袭山境学府失败,失去左膀右臂而深陷泥潭,料他近日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所以今夜我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向你下手。” 白桑听完迟宴说的话,马上吸收了然,说道:“军机大营明日就会呈递奏章文牒,几日彻查也并没有涉及迟汐,我不知道是谁刻意隐瞒压下,还是他们确实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你还是需要注意,上边随时就会发难,你现在仍旧身为璃卫质子,身份尬尴,很多事情也不能明着去做,还会引为掣肘,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白桑心底几乎就可以确定迟宴已经在自己毫未察觉的情况下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果见他双目流露出一丝笑意,与生俱来的天子之气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鬓若刀裁,在温润如玉的气质之上流露出一种王者霸气。这两种气质并不冲突,而是极佳的融合在迟宴身上,令世间万物都为之钦叹。 “能得白桑为我担心,实在好极。”迟宴将白桑的话悉数收下,语态轻柔复又转移说到,“我收到消息已是你出九皇子府之时,未及时放出消息,叫你受惊了,不过此刻看你业已回转,倒叫我白着急一场。”他的语气中含有直白的关切,好似挑开一层柔纱覆在白桑的心上,令白桑舒适不已。 此刻二人各陷困局,白桑的心却一寸寸暖了起来,郑重开口道:“多谢。”迟宴眉间闪过一丝微讶,笑容璀璨,那笑意也浸润到了眼角里去了。迟宴抬起手抚过白桑的头发,像是对待一个小孩子般,随即眉梢一挑又道:“明日你就要进宫述女官教习一职,禁宫之内不比寻常,你自己小心点。” 白桑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迟宴,询问道:“山境学府的尚学天师青摄,你与他有何缘故?” “青摄?”迟宴锋眉微蹙回想起来,“只十二年前在青莽原的战场上见过。怎么了?” “是他授名我为一等天师,而后又举荐我入宫教习。青摄天师十年之内未曾下的山来,一向避隐尘世,近日却居住于八皇子府内,来搅这一趟浑水。” “哦?”迟宴深思一番,知道白桑言下之意,当即说到:“这青摄天师,与你有何渊源?” “他来自梅荮归林。”迟宴的眼眸疏忽变得深邃起来,白桑看到他的反应,当即也知这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急问道:“你想到什么?” “璃卫盛都近日来气氛诡异波谲,风起云涌,与你离开之前相差甚远,卫轩也被绑手缚脚,气势亟待收敛以便一朝勃发,你在他的身边,小心自处。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也不需你自己亲自去做了。你只需想想,这锅粥煮得越沸越乱,对谁越有利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白桑沉思着点点头,静默不语。 迟宴笑着看着她,长身玉立,“我‘月中’就回来了,上次你及笄那礼物没送出去,这次回来补上。”白桑唇边淡笑,知道迟宴说的是那匹九逸驹,心思一转,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我很喜欢。”有一阵暖风伴着香鼎里的兰芷香气吹来,白桑正了正脸色,一双乌黑的眼珠又变得清亮无比,“我该走了,时间差不多了。” “好。”窗外月色无比清亮,银灿如云荼,合欢花树下的一剪小窗内,迟宴拥过白桑,在她的细细额间留下温热的一吻,风随影动,花影交错,花月夜色荼蘼旖旎,卷起一地细蕊。 璃卫皇朝十七皇子卫全于骁骑营教武场坠马受伤的第二日,原本受命在西灵山修筑西灵官道的九皇子卫轩痼疾病发,一度背痛难忍而几次昏厥,当即折返盛都,由医内圣手云谡太医诊治,云谡太医望闻问切几番脉诊之后确定是因断臂之后没有彻底调理导致筋脉阻滞而产生的剧痛,云谡太医这一番话说得雾罩云山且实在有些牵强。一时间,盛都之内八方猜想,揣度猜测暗暗钻营,目光遥遥相指太子东宫。 而真正点燃这堆言论炸弹的火星,则是当天夜访九皇子府的新晋女官教习天师府嫡女白桑,她在归府的途中遭遇暗伏,所乘马驹失控,骏马最终在千秋广场的石薇柱上被撞得血肉模糊,所幸白桑毫发未伤,身体无恙,才没有添加一场千秋广场上的血案。 ------------ 第八十五章 此消彼长 这一天,白桑正坐在小影园内静静听着阿精上陈外面这三天来的局势。 三天前她就以受惊需要休养调整为由上奏请求推迟入宫述职的日子。且她这次遭遇本非意外,璃卫大皇业已下旨令军机大营彻查此事,声称绝不姑息。而当时在场且明显是祸乱之首的云禄少子则被羁押控制在客居的行宫之内,接受了整整三日的调查。 但令白桑失望的是,云禄坚持声称自己射出袖箭绝对是个意外,这袖箭是他日夜不离身的防身武器,只是向来派不上用场所以自己使用生疏,当时也是一时慌乱,才会酿出大祸。 军机大营的调查官员前往行宫审问的时候,一番激烈的理论之后,他居然当场抽出自己的佩剑作抹脖子状,“大义凛然”的声称不惜以毁容证明清白,并在行宫正殿内疾声高呼,他一个大男人一定会对受惊的白姑娘负责的云云,行径荒诞正与他之前的名声如出一辙,这一场闹剧使得军机营的官员也不禁白眼乱翻,嘴角抽动不已。 白桑坐在藤摇塌上静静的听完这番话,然后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这其中千丝万缕,起承转合,却实非自己一下子就能想明白。当夜自己失踪的那一段时间内,洛小王爷在九皇子府中一收到消息便带领一队武卫出来寻找,此外还有三队城守军及一队由白府派出的护院队,几队武卫队声势浩大的遍寻整个都城,然后在千秋广场之外的斜街上找到自己。当夜火把云立,火光大亮照的整个盛都有如白昼,脚步兵器以及猎犬的声音大作,惹得熟睡中的盛都百姓也纷纷挑窗而看,惊慌之下造成不小的舆论。 这几日,盛都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悉数是关于这几件大事,不免惹得盛都众人暗地里分析起颉仓大陆第一强国的局势开来。 白桑归府后日夜闭门不出,同时谢绝访客,只由盛宫之内派出的御医每日随侍,每日请脉三次然后记以文书呈递盛宫太医署,权作记录。 或许说,这也可以算是另一种变相的监视。 白桑此刻眉目舒展,随意舒适的躺卧在宽大生凉的藤榻上,暑气逼人,旁边立着一处檀木雕花扇,前面放着一樽玉盘,盘子里垒着碎碎的冰块,扇叶一下又一下的旋转着,将沁凉的凉意和淡淡香气传递过来,一边的小榻上摆着各色井水里湃着刚刚才取出来的水果,艳色欲滴,令人观之食指大动。 如此形势之下,她岂不好好利用这次机会顺水推舟一番,对方喜欢玩这浑水摸鱼的把戏,自己便趁势将这水搅的越乱越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能力挽狂澜的立于至高之上,还需要慢慢看下去。 白桑半坐起来,捻起一枚荷花小果一把掰开,便心满意足的吃了起来。窗外蝉音尖锐,正是一天当中最热之时。 “小姐。”门扉处忽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染青手里拿着一只乌木托盘,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进来。 “进来吧。”白桑淡语出声,便见染青眉梢一喜,脚步颇有些雀跃的走了进来,将手中托盘里的一只白玉碗端向白桑,那碗中盛着大半碗乌色的汤药,却是太医开出来明令白桑务必要喝上八九日的定神之药,白桑本无受伤,更无受惊之说,但她此刻却是接过汤药,然后一口一口把药喝尽。 染青立时递上旁边一碟子果脯,小心的看了看白桑的神色,开口道:“阿精刚刚又折身进来禀告说正门处传来消息,夕荷姐姐刚刚在军机营大牢里领了旨,被无罪释放了。” 白桑闻言,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淡淡应了声是,便将一手伏在一旁的桌几上,过一会儿才说道:“知道了。” 染青一听,俏嫩的脸上便是布满不解,她的年纪比白桑还小,正是天真烂漫的时节,素日里和夕荷感情不错,加之白桑对待她苑中的这些侍女向来宽泛,常以嬉戏谑闹为主,此刻不由自主的便脱口而出道:“刚才染青不小心听见小姐对阿精侍卫说要把夕荷姐姐打发到陪都的如昔寺,夕荷姐姐已然无罪释放了,小姐为何还要把她放到那么凄苦之地呢。”染青的最后几字其实已经低到几不可闻,因为她看到白桑那淡淡的眼角,在听到她说话的同时慢慢挑起,然后看了她一眼。 只是那一眼,染青便觉得通体深寒,四肢百骸都好似冻了起来般,刚刚那眼神中,释放出来一种迫人的威严和果敢的凌厉,是染青从小到大随侍白桑身边都没有见过的,而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好似蕴含生死夺予大权的压迫感顿时让染青悔悟自己已经说了大大的错话,这错话,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 白桑对她们几个向来不严苛责待,连粗重的话也不曾说过,除了她们几个身出名门且从小教养得当之外,白桑的聪敏善待,阶级观念不显也是一方滋养自己胆大的温床,此刻见白桑眉眼之间的凌厉之前显露,当下反映出主仆尊贵有别的阶级出来。 她“噗通”一声立时跪在地上,双肩颤动,心脏狂跳像是被一只大手紧捏般慌乱不已,此刻却一点也不敢抬起头来向白桑开口求饶。 听上去没有什么波澜的声音从头顶上响了起来,白桑慢悠悠的说到:“刚才是你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说这些话的机会,下次再不经大脑的出口,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了,出去吧。” 染青一听,立时心头一松,全身像是被抽去力气般,她小心的站起来,然后低着头默默的退出房外,脚步沉滞,再也无法像来时那般清跃。 白桑看着门扉处染青离开时一尾飞扬的青色裙袂,一双眼睛慢慢的闭了起来,这种十余年潜移默化的全心信任,有一次就够了。 而她,断然不可能再给它第二次的机会。 ------------ 第八十六章 朱狮门一叙 这一日,在盛宫之内西北角的朱狮门下,云长斐一身淡金色绣银龙的三品禁宫侍卫服,手执一把足有四尺长的青剑,正立在玉白色的石柱之下,他的身后站着两排共计八十人的禁卫军武卫,众武卫皆是淡银甲胄,赤红大麾,手执刀刃,军气森然,气势磅礴尽显。 云长斐眼光如刀锋般锐利,面上如薄冰覆盖,在这骄阳似火的天空下竟然让诸位士兵都为之一寒,进而愈发肃容谨慎起来。 朱狮门两旁两尊巨大的汉白玉石狮面色狰狞,利爪盘踞,在猎猎阳光下,显示着无尽的压迫之气。 昨天一早,才刚入宫当值的云长斐便被璃卫大皇召见,脚步不停的进入勤政内殿,璃卫大皇一方口谕下达,从今日起,盛宫内戍守武卫开始增加一倍,各处宫苑殿宇悉数增派人手,由云长斐全权调度。 这密令一下,云长斐登时便眉头一滞,往龙座上眉眼深沉浩渺,喜怒不显的璃卫大皇看去,然后深深的低下头叩首。同时,这也昭显着璃卫大皇对自己这位未来的长公主驸马家族,信任之深,此番虽只单独召见他一人入殿,但牵扯起盛宫之中,向来就没有微末之事。 而调度禁宫军,并准许能将集兴堂的武卫指派入外宫闱戍守,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无上的殊荣和深厚的信任。云长世家瞬时间水涨船高,将至峰顶,源源不绝而来的盛宠和权势,让所有盛都中其他的强权氏族纷纷惊叹,然后或真心假意或惊诧艳羡的纷至沓来,献上自己这一份殊途同归的赞叹或谄媚。 云长斐按了按手中的青锋刀刃,年轻俊朗的脸上同如往常般沉隐淡漠,近日来整个盛都气氛不同往常,现如今十七皇子受伤未愈仍旧在府上修养,而九皇子的情况似乎更加严重,已经连续半月在九皇子府中养病,一步不出,看上去不容乐观。 况且,还有白桑,白桑在那一夜离开九皇子府之后遭逢意外,坐骑受惊遭受惊吓,原本半月前就要入宫述职教习女官,却足足拖到了今日。 云长斐的眉头稍稍一皱,然后微不可见的收敛下来,自己因为境遇特殊又万事缠身根本没有去白府看她,只命岳松送了一些白桑素日喜欢吃的糕点送气。虽然心中觉得有些微微的怅然,但也只是放在心里,全部隐忍在一副云淡风轻的表皮之下。 一辆马车从宽大的宫道上缓缓行来,翘角车檐上各挂着四盏小攒金灯,赤墨锦帘布,纹底绣着五爪蟠龙,车壁筑以黑檀木,一看便知是宫制的名贵皇族马车,帘布轻卷,在马车行驶下微微晃动,稍许露出马车中的一道人影出来。马车孤单,除了为首车架上坐着一名御夫之外,并无随侍任何武卫,一时间让人猜不透车内坐的是何人。 云长斐的乌黑眉峰骤然皱了起来,这是隆羽行宫西进三所,处于禁宫内苑最内深一围。此刻正是未时,所有居住在隆羽行宫内未外出开衙建府皇子都已前往宫内北苑的尚书房学习博太傅的政论谋策等课目,此门功课对于皇族之子来说最是重要,行宫皇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能被准许缺席,风雨无阻,而眼下这辆马车,又是怎么回事? 云长斐一双眼睛看着缓缓驶近的马车,眼神中瞬息万变,然后只直视悠然驶来的马车。待马车驶近离朱狮门还有两三丈外,这才哒哒的停了下来,留下一道嘎吱拖地的长声。 云长斐身后两侧,早有各四人执刀上前,将刀鞘别在胸前,戍守在侧,隔绝这辆马车与朱狮门两边的通道。当然,能通过各大戍守的宫门进入到此地,车内坐着的人的身份,想必也就是列位皇子之尊,抑或就是太子本人,此刻众人的动作也不敢做的过大,只是象征性的上前几步。 云长斐越众而出,立于众人之首,也不出声,只等马车之中的人自行掀开帘幕。没一会儿,那御夫得令,将车帘布缓缓拉开,八皇子卫凌那张威严浩然的脸便显露出来,他一身青苍色窄袖宽龙纹服饰,头发束以玉冠,剑眉斜飞,眉目之间于众位皇子当中最似年轻时英姿勃发的璃卫大皇。 众人一见是八皇子,立时收起刀刃,八皇子卫凌少年封王,向来以忠直秉公著称,在整个璃卫皇朝的上层和百姓之中都有极高的声誉,卫凌行事雷厉果敢,不偏不倚,在民间底层颇有建功,也让这些近侍军武卫和集兴堂的武卫甚为折服,众侍卫脸上由戒备换成恭敬之色,然后看着八皇子卫凌从马车上翩然走下。 云长斐双手抱拳,上前一步向卫凌行礼,口中阔声道:“微臣禁宫近侍军统领云长斐,参见八皇子殿下。” 卫凌立于马车之侧,龙章凤姿,剑眉星目,眉目淡淡的回到:“不必多礼。” 云长斐收回双手,侍立一旁,照旧沉默不语,阳光如束,刺入众人肌理,渗出滴滴汗水。 “云长统领,请随本王这边走一走。” 云长斐双目一点,便低声应是,早在他看到马车中的人是八皇子时,他就知道卫凌此行是来找自己的了。等八皇子将话音说罢,便提步跟在卫凌身后,两人一起往高大的朱墙一旁走去。 天碧如洗,万里无云,两人走出一射之地,卫凌才默默开口道:“军机大营里那一桩事情,你处理的很好。” 云长斐表情不变,只眉梢微微一动道:“微臣依命行事,尽忠职守,实乃分内之事。” 卫凌背向云长斐的脸颊上露出一道笑意,开口道:“正是因为如此,你将这件事情处理的如此利落干脆,足见你行事能力实非一般。且你与长公主大婚在即,你云长一门今日声势高涨,被授予多处皇命,老实说,你当时同意本王的提议,我也很意外,云长斐,你我之前本无深交,而你向来行为处事又抽离于这波云诡谲的迷局之外,不过从这件事情之后,本王对你,倒是要另眼相看了。”卫凌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语气中洋溢着对云长斐的赞赏和嘉许,仿佛是对云长斐重新认识一般。 但云长斐仍旧表情不变,看向卫凌的眉鬓,颀长的身子如一尊铁卫,双目瞬然,好似看透这世间一切。 ------------ 第八十七章 心思难测 有素鸟划过这碧水般的天际,如墨点般掠过水面,留下一条灰色的痕迹。 云长斐一双眼睛透亮锐利,回视着卫凌射来的那道目光。 二十天前的深夜,当值之后回到云长府青松别院的云长斐,收到一封来自八皇子府的拜帖,拜帖上写明请他前往八皇子府一叙。 云长斐与几位皇子向来少有来往,且因为现下自己千秋公主准驸马的身份,更是令众人自然而然的将他归为九皇子一党,而八皇子为何会邀请自己前去一叙?云长斐稍稍凝思一会儿,然后换衣前往八皇子府邸。 就是在八皇子府的方桂大殿之内,云长斐见到了被盛誉为世外仙姿的青摄天师,云长斐本身性子沉敛冷然已如千年深潭,但眼前的青摄天师,竟似骨骼血液都生得凉薄,天生就带着冰魄般让自己为之一惊。 就是在这次与青摄天师的会面之后,云长斐做了一个决定,然后在随即而来的军机大营严审云蔚城学府动乱一事之时,从中极力斡旋,最大程度上将此时压制,最后居然将当初指向迟国皇朝的高涨火焰一一扑灭,导致最后无人反驳。 共同身为彻查此动乱负责人的洛小王爷卫昶,初时便将矛头对准迟国八皇子迟汐,面对云长斐一一提出来的观点和论证,战火全开,但最终因为寡于实际证据,并且受限于其中莫名的层层阻力,最后极其不甘心的以寡不敌众的表态之下,将此事对迟国的伤害值降到了最低,这事之后,卫昶和云长斐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不过云长斐对此当然毫不在意,他的心思都落在了青摄天师说的那番话上,白桑两字深深的刻在他的脑中,此事自然是不遗余力的极力转圜。 此刻,他看着洛小王爷那张笑容微露的脸,沉声道:“殿下若无其他指示,微臣便先告退。” 卫凌面色如常,没有答允口中径直说到:“你锋芒暗藏,惊才艳绝却鲜少外露,此事只是一个开端,本王向来就知道你从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云长斐,你的鸿鹄之志,此番也应该尽早显露出来了,莫非你要等到几年,甚至是十几年之后,才开始羽翼大开吗?” 四目交错,眼锋汇合,骄阳之下,两个颉仓大陆上万人之上的天子贵胄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分错开来。 世间历史洪流的经纬划分,常常就是这样,只因你一次细小的改变,然后即刻开始南辕北辙,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方向滚滚流去。 卫凌看着云长斐笔直离去的背影,双眼挑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鹰般的锋利,那锋利之中还带着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 云长斐回到禁宫近侍军的队伍之后,便听见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车辕咋响,翻滚着往宫道外走去,众武卫见八皇子来去只不消一刻钟,虽然感到奇怪,也只是默默的放在心底,年轻的脸上依旧是浩气正然,双目直视,不多看一眼。 云长斐一语不发的回到队伍当中,右手紧握刀柄,直至指骨上的青筋暴起,他转脸看向一个看上去面色尚算白净,但身材极为壮硕的武卫,沉声问道:“今天早上,盛都之中可有谕旨传出宫外?” 那武卫稍一沉思,便道:“今日勤政殿共传出三道谕旨,不知云长统领指的具体是哪一封?” “可有传给天师府白府的?”云长斐声音沉沉,骤然问道。 那武卫眉眼间稍稍一愣,微微的瞟了云长斐一眼,继而低头说到:“有,是尚书房大人奏请天师府白姑娘尽快入宫任女官教习一职,早日开始教习宫中诸位未成年的皇子策术之论。” “什么时候入宫?”云长斐声音一顿,接着问到。 “后天一早。” 话音随风飘落,头顶上便再也没有传来一道声响,万事万物好似尘封,毫不迸发出一丝声响。 云长斐面容深远,抬起头朝天际之外看去。 “云长斐,你的鸿鹄之志,此番也应该尽早显露出来了,莫非你要等到几年,甚至是十几年之后,才开始羽翼大开吗?” “记住你小时候跟我说的话,莫忘初衷。”卫凌和白桑的话同时响彻自己的耳廓,盈满云长斐的内心深处。 多年隐忍暗沉,低调处事,此刻,真的应该是自己该一展经纬抱负,翻开手中袍袖,在这方天地之间的权力大厦中施展一番拳脚了! “宋兹!” “是!”方才那名答话的武卫跪地再次行礼,朗声应到。 “通知下去,大皇的九天行宫戍守侍卫兵另外将靳守军第三十四军增加进去,安排在早中晚各一班。将靳守军第二十军安排至隆羽行宫皇子殿,同样每日三班,轮班值守,安排之后将文牒呈予我看。” “是!”那名被唤为宋兹的武卫轰然领命,然后后退一步,往禁卫军守值的西面行宫快步走去。 有一股劲风从宽长的甬道处吹了过来,吹起这深深禁宫之中错综复杂的根枝,将这片天空渲染得风云色变。 云长斐双步一阔,然后直直的往西边的宫道,快步走去,身后,是银链涟一片八十名银胄铁甲的武卫,一齐趋步上前。 璃卫第一百三十二代国君,璃合大皇卫明瑞在位的第三十三年,世袭数百年的禁卫军宫制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革,由璃卫皇朝的百年氏族公子担任禁卫军统领的同时,放权于他的手上可以将禁宫军头领手下教习的武卫分派入宫戍守,摇身一变继而成为皇族禁宫武卫。 此项举措兹关体大,且实在是与帝国千百年来擅自专权的体制相悖过大,堪称清宫换血。至此,璃卫皇朝握有兵权的上层集团大部分被削夺了或多或少的兵力,引起了朝中三代以上的老臣包括木老将军、裴大将军以及大部分臣子的反对和奏表。 但圣意之下,众人在多次奏表之后也没能改变圣意。云长世家,这个几百年来位于璃卫皇朝四大世家之末的世家长族,因为一名名叫云长斐的翘楚少主,声势骤然间轰动起来。 ------------ 第八十八章 母亲大人 盛都卫城之外的宽阔官道上,正有一队共计四十人的队伍,身骑健步如飞的青骢宝马,溅起一地的尘土,往盛都的城门疾步驶去。仔细看去,马上骑着的四十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眉目英武,衣饰华贵,身量瘦长精壮,腰间佩三尺长剑,正是用南迟珍贵的青烯尚铜打造,剑身铸以代表迟国贵族繁复的紫罗兰花纹,镶嵌以宝石,还未出鞘便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由刀剑大师倾力打造的宝剑。 四十个人像一团黑云一般从天际之远一掠而过,像是席卷着天地间的罗刹,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继续疾行小半个时辰之后,领头的一名男子见卫城高大的城墙出现在视线之时,这才口中一令,将缰绳一拉,命令众人停下,身后众人见状,即刻吁喝一声,身下骏马得令纷纷在一处高高的土坡下停了下来。 这土坡之外,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广袤的草原,此刻骄阳西落,霞晖万丈,将天边染得通红。 为首那名男子翻身下马,然后将手中缰绳递给一个纵身上前的武卫,随即越步登上那土坡,往盛都城墙看去,这个人面如铜人,表情肃然,正是迟宴的贴身武卫申尤。 另有一人跟随上前,站在申尤身后,同样视向同一个地方。过了一会儿,他才沉声说道:“在外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都呆了十几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申尤双目直视,仍旧是锐利异常。 “自是。”身后那人一应,便又继续道:“太子令你我等人先行回来,为他的‘归来’先做准备。如今盛都之中几位皇子内斗,已是一锅乱粥,太子最近于国内之事绊住手脚,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这名男子大咧咧一笑,十分飒爽。 申尤向来严肃的脸上此刻也显现出一丝快意,听得他说,不禁语调高扬几分,叹道:“太子殿下几年布局,此刻终于见得成效,璃卫皇朝这几个皇子,早已失去当年璃王大帝的风范,若论心怀天下,深谋远虑,我看当今天下少有青年翘楚人能敌得过咱们太子殿下。” “可不正是。”那男子深表赞同的回答一句,忽又正色道:“现今太子正身处陪都青碧城,两日之后也要入都了,昨天一早便有探候传入消息,盛宫之中的戍守制度大变,卫明瑞连连发出出人意料的圣旨,启用盛都中之前都不甚扎眼的氏族,对待盛都局势的态度和决策引起诸位皇子老臣的猜测和不满,作风大变导致盛都局势风云瞬变,也不知道他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申尤双眼眯起,正如老鹰般锐利,沉声道:“璃卫大皇一向行为诡端,这些举措必有深意,太子殿下自有议断,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是!” 说话间,四十人又齐齐整整的策马,在笔直的大道上,往盛都的方向策马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天师白府之内,白桑正站在别院丛林中的一株高大的松柏之下,松柏高植,余晖细细,草野青翠,白桑一袭胡锦翠衣,发髻上束着一枚莹白斜玉宝珠步摇,耳垂上挂着两滴伶仃雪玉耳环,垂于锁骨之处,俏皮可爱。 她的身后站着一溜珠围翠绕的白府侍女,染青,如白,墨舒,莲沁等人各自拿着一枚药锄,挎着一只小篮子,在白桑的指示下仔细的挖着这翠林之间种植的几株草药。 白桑立在一株极为笔直高大的松柏下,看着几名少女勤恳耕作着,脸上轻松盎然,看似也是乐在其中,明日便是自己入宫述职的日子,圣旨已从盛宫中传递出来。自己这几日闭门不出,静观整个盛都的风起云涌,仔细说来,也是该到时日出门去参与一番了。 只是,白桑的眉心微微一动,自己此次遭受埋伏,事情已过十余日,但军机大营仍旧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而被禁足在来使行宫内的云禄,反而每日总有一段时间,大摇大摆的走出行宫,虽有军机营的武卫跟随,日子过的倒比自己这个受害者滋润多了。 按照道理来讲,云开国少子虽然身份尊贵,但牵扯此事之中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焉有不按律严惩的道理。但是此事却在数日之间就被平息了下来,白桑虽对军机营的处理态度颇为不满,但仔细一想,此事必受帘幕之后的人所示意,一时间所有的不满也只能暂且按下,不作多表。 眼前几名少女之中,如白的手脚最快,一会儿工夫,小小的篮子之间便堆满了若干种草药,这片丛林本是一片自然生长的密林,白府圈地造宅的时候不舍将这数百株百年松柏砍去,这才留了它自然生长,林间密密,一片原生态的生长势态。 如白手脚并用的快步走向白桑,邀功似的说到:“小姐,你看这些可够?可有错漏?” 白桑双眼往那篮子里青青翠翠的药草看去,微微赞赏的点了点头,淡声向她道:“等她们都采摘好,你一起拿到母亲慕宅的羽夫子那里,让他按照我给他的方子把这些药都制好调配,然后你再拿来给我。” “是。”如白清脆的应了声是,手中小锄头一扬,继续又去帮其他的几名侍女忙乎起来,白桑看着这些与自己年龄差别不多大的少女,眉宇间还是全然的天真意趣,不由的心生出一丝羡慕来。 又立了一会儿,白桑复往自己别院走去,明日入宫,她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好好准备,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而后天,也就是迟宴“归得”盛都,摆脱质子之名,以璃卫贵客的身份最后一次于盛宫内朝见璃卫大皇的日子了,白桑想到迟宴,自然而然的心头一甜,眉眼之间郁色顿扫,脚步似乎也更轻快了些。 正迈入自己所居的别院,便见主屋的滴水檐下,正立着一名穿着棕金色服饰的老嬷嬷,那老嬷嬷面色稍稍有些焦急,不过看得出来她涵养极高,虽说焦急并也没有在看到白桑的同时失了态度。 白桑心境却大不一样,这老嬷嬷是长年在慕宅服饰母亲的嬷嬷,一年之中也极少出慕宅,此刻来找她,必是母亲有什么事。 白桑快步走近,那老嬷嬷这才稳步上前,向白桑行了一礼,白桑伸出一手拖住她,急问道:“什么事?” 那老嬷嬷也不十分着急,只清楚慢慢道:“夫人现在在老爷的书房,正在请出要去碧云寺清修呢。” “什么?”白桑一惊,便脱口问出。 “小姐快去劝劝,也是今天忽然提出的,平日里都没有什么意向。” 说话间,白桑便已转身,往父亲的书房快步走去。 ------------ 第八十九章 不快而别 白桑从自己的别院快步走去父亲的书房,心底里虽然已经有了成百上千个揣测,但都一闪而过,母亲自自己记事时开始,即行事孤僻,在自己十岁那年便搬出白府主院,一个人避居到慕宅去了,难道此刻连慕宅之中,也容不下她了吗? 来不及细想,白桑已翩身而至主院父亲的书房,疾步踏入。 但四下里,却已是空寂寥寥,只剩下父亲一人独自站立在书案前,一身熟悉的半旧白灰色锦袍,鬓间微白,两手在收拾着桌案上散落的十几本书籍。 听到白桑进来的声音,白先天师便闻声而动,抬眼看向她,一双深沉睿智的双眼没有半分波澜。 “母亲呢?”并不迟疑,白桑开口问到。 “你来的正好。你母亲要去碧云寺清修一年,你去慕宅和她道个别。” 白桑见父亲将母亲离去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当即心便有些下沉,直言道:“父亲难道都没有问母亲,为何要避居碧云寺吗?”她的声音清脆,再无之前的娇软,而是多了几份质询。 白先天师抬起头来,看向白桑的多了几份复杂的神色,但却闭口不答一字。 “还是,”白桑眉心一皱,追问道:“父亲已然知道母亲为何出走?跟父亲有关还是跟我有关?这个家里,只有我所知的事情向来最少。”事关自己的母亲,白桑一急,便有些咄咄逼人的追问开来,“桑儿已经长大了,事到如今,父亲便还要将所有的事情继续瞒着桑儿吗?” 白先听着白桑的话语,面色一瞬不变,只静静等待她说完,然后看着白桑道:“便是有事,也自是与你无关,你且好好入宫当值,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情,这责任不需你来承担。” 白桑听言,一颗心便剧烈震动起来,她就知道这其中有天大的秘密不为自己所知,谁曾想竟是真的,而且在自己的追问下,父亲也毫无告诉自己的意思。 但她深知父亲的脾性,此刻多问也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心一定,继续阔声说到:“父亲如若不说,桑儿只好自己想办法去搞清楚,我现在便去见母亲,让她把所有事情告诉我,此事若兹关白府上下,又岂会只是你的责任?”说罢,便已是身姿一转,然后往书房外跑了出去。 白先天师望着白桑离去的背影,只得在心底摇了摇头,女儿内心聪慧沉稳,只是,只要涉及到白府之人,便会摇动那心旌几分,迟早有一天,她会在这上面吃苦头。也罢,就随她去吧,如此想着,白先天师深叹一口气,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从书房出来,一路急转又跑到慕宅附近,白桑猛然停下脚步,然后缓了缓几口气,几天前她才向母亲保证自己行事会像个大人,此刻不可冒冒失失才是,如此想着,她已来到内苑之处。 还未走近母亲的客居,便见碧潭的水榭处,母亲正站在一处滴水檐下,眉角温和,脸色雍容,看样子似乎正是在等待着白桑的到来。 白桑脚步沉重,脸色凝滞,走向母亲的脚步也没有平日里那么轻快雀跃,待走到母亲身边之时,已是如小时候那般别扭着撒娇的模样,看上去眉心微蹙也有几分平常人家小女儿的姿态了。 白夫人看着白桑,心底忽然升起来一丝不忍,檐外日光倾城,暑气愈盛,两个人之间的温度却是冰冷的。 白桑直直的看着白夫人,满眼只有不解、不舍以及疑问,所有一切,悉数化成一道道小针,微微的刺着白夫人的心,令她心酸不已。 白桑独身而立,身量已于白夫人差不多高,墨发翩翩,悄然而立,已是一个姿容迸发的小女子。 还不待白桑先开口问,白夫人已当先看着她,开口道:“我的桑儿不仅长大了,还长成了一个小美人,天底之下无人能及。” 白桑闻言,不为所动,只是一双眼睛沉静漆黑如点墨,兀自开口道:“母亲执意要去碧云寺,如今竟连女儿也不要了吗?”她这话说的有些决绝,语气冰冷,让白夫人为之一慑。 白夫人心里盛满苦楚,只是她一向心神不外露,纵是此刻心底巨震,脸上仍旧是如往常那般云淡温和,只慢慢回到:“为娘确实要往碧云寺没错,不过,怎么会是因为不要你了呢。” “您当年执意要离开主宅,父亲特意辟了慕宅给您居住,如今,您又要离开慕宅,前往五百里外的碧云寺。母亲,您若对父亲或整个白府有任何不满,尽可告诉我,如果你们只是因为感情失和便罢,如果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我是一定要知道的了。”白桑态度坚定,语气中锋锐尽显,似乎对此事已经隐忍久矣。 白夫人如何不知道白桑此刻心情,但她眉目清冷,衣袖一拂,转身站到滴水檐下的雕花栏杆处,双目淡远,视向围墙之外的天穹上,复又语重心长的道:“我执意要走,便是与你无关,天下世事波谲诡异,涉及天玮,非为娘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我离开一段时间,是为了我自己,你也说,如今我们白府家不成家,族不成族,我此去之行,就是要看看,这个世间还会不会让我失望。”白夫人一番话完,便略一回头,双眼清绝的看了一眼白桑,然后转身往寝居回去,深叶掩藏的繁繁密叶之后,殿门大开,正有几名侍女嬷嬷安静有序的将白夫人的衣物等出行之物一一收拾。 白桑心底如莹茧般被抽丝剥底,一时间有些恍惚,母亲所说,她好像都听在了脑子里,又好像一个字也没有记住,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豁然大开了一个口子,突然间怎么填也好像填不上。 她独自一人立在檐下许久,这才慢慢的提起步子,往自己的宅居走去。 入夜时分,云林主街两旁高悬的街灯渐次点燃,一辆素朴的马车从白府宅邸的后角门缓缓驶出,在主街上疾驶开来,漫漫星夜下,有几波状似无意行走在主街上的人马,看着那驶向城外的马车,略一颔首,然后往四面八方消匿而去。 灯光辉煌,酒香四溢。 ------------ 第九十章 入宫述职 八月九日,天朗气清,碧空之中高阳悬挂,万里无云。饶是这样焦热的天气之下,因为昨夜的一场暴雨而显得没有那样灼热。 一大清早,内宫礼制司便派出八名礼官将白桑述职的六品女官教习的官服和官印送至白府,并亲自监督白桑换好服饰,然后便回宫复命。 而白桑则随即乘坐府中马车跟上,有苏毅护卫着送至盛宫北侧的云雀门,云雀门处自有宫内的公公接应,引见她去往隆羽行宫的教习殿。 自然,这一切仪式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一一完成,并不需要耗费过多的时间或礼节,毕竟,只是区区一个女官教习上任而已。 而另一边,盛都之内正因为迟国太子的归来而热闹沸腾起来,被璃卫大皇批准归国两个月的迟国太子,回来了。 一时间,整个璃卫的上中下层阶级,各色人马,全部都将眼光话题放在这个在璃卫十二年为质的太子殿下,此次得以归国,两个月之后回来,又岂会还是原来那个迟国太子吗?!而这之后,他作为这块大陆上又一方强权霸楚,于整个璃卫又会产生怎么样风云变幻的影响。 这一下子,璃卫皇朝九皇子,十七皇子卧病之事,便完全掩盖在这五彩斑斓,意趣十足的揣测钻营之后了。 凌晨日出之时,迟宴便率领一支足有八百人的迟军武卫,雄赳赳的踏入璃卫盛都的城关大门之下。金戈铁马,气焰如山。 较去时不过两百人的队伍,迟宴这一次回来的架势可谓是气势十足,全然将其璃卫质子的颓势一扫,迟国士兵向来给人的印象是体弱不抗,加之迟国大皇昏庸暴政,故十二年前才会在青莽原一战上惨败,导致迟宴开始了其十二年的质子生活,并且割地赔款,国力很弱。 而如今,在云林主街上围观着的乌压压百姓和管理秩序的城守军武卫,在看到迟宴身后那八百名身强体健,气势凌人的武卫及他们身下所乘的皮毛发亮,品种优良的青骢马时,都不自觉的抬起了眉角,眼中光芒闪烁。 迟宴庞大的队伍一路从云林主街踏步往他的行宫--居广宫内,行宫内已然粉饰一新,金碧辉煌,宫灯璀璨,雍容堂皇,也早有璃卫皇朝礼制司的官员在行宫内等候,迎接着这位在“归国”两月之后就摇身一变、声势水涨船高的迟国太子。 而这一天晚上,一向来不甚是喜欢宴会享乐的璃卫大皇,下旨在君恭长殿为迟宴举行接风大宴,以此宣告迟宴将作为一国储君的地位,与璃卫皇朝阶级进行同等地位的会晤和将来政局上的洽谈。 心思各异的众人终于了然,这一次迟宴归国,终究是将一只猛虎放闸归山,并以翻云覆雨的姿态回归到这片令之备受凌辱的土地上,嘶啸声响! 礼制司的几名三品礼官将烫金文牒交到迟宴手上,然后便火速回宫上呈。 迟宴立在居广宫的正宫门下,眼角细美,身姿卓然,意气风发,阳光倾洒在他银丝绘绣的九天蟠龙锦袍上,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整个居广宫一下声威顿显,立于高枝之上,众多与迟宴交好的达官显贵,氏族子弟或军中少将,一一流水般涌入居广宫,宫中的下侍迎来送往,人流络绎不绝,堪称璃卫都城中的一项盛事。 迟宴亲出宴乐殿欢迎前来祝贺的友朋,谈笑风生,言笑晏晏更是此起彼伏,让人喟叹。 盛世的天空之下,白桑一身翠金色女官华服,一头长发以一枚玉冠撰起,衣裳剪裁简洁明了,绣着代表女权的凤凰飞天图案,秀丽的脸上有些英武飞扬。她正立在教习殿的正檐下,与其他几名入宫供职的一等天师比肩而立。其他几位天师与白桑自小相熟,此刻一见,若非碍于宫闱之中静言的规矩,也必是十分开心的谈论起来。 此刻皇子尚未到达,几人静立在殿檐下面,等的正是主授课的教习天师前来,天空细澄如筛沙之后般透蓝,细碎的阳光泼洒,有一阵风从不远处吹来,居然没有滚烫灼人的热气,白桑双眸幽远,只看着教习殿外的拱门,教习天师还没有进来。 “噹噹噹”的司早钟声一声声传来,颤动的余音响彻整座教习殿,拱门处传来阵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碧空之下,一个个身穿棕褐色锦衣下侍服饰的下侍排列整齐当先弓腰快步入内,动作行云流水,黑压压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 他们身后,约莫十三、四位未及冠的皇子举步而来,众人皆是皇子服饰,相貌出众,气质华贵,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皇家天子的雍容风范,他们按照年纪一一排好队伍,口中不发一语,静默的走入殿门外的,然后依序步入教习殿中,所有下侍皆是鸦雀无声,替各自的主子摆置好一切趁手用物之后,便退出殿外,侍立在墙角之下。 教习殿内以教习天师最为尊,此刻朱夫子还未到达,白桑等人也不先向众位皇子行礼,只仍旧立于外边,静等着朱夫子的到来。 时光推移,但殿外却仍旧是毫无动静,白桑心底不禁有些疑惑起来,这朱夫子年逾八十,在宫中善教几代皇子,也曾是自己父亲的师傅,自己也见过几次,他慈眉善目,言行和蔼,智慧滔天,难不成在盛宫之中竟是这样洒脱不羁之人。她立在队伍之中并不能说话,只偷偷的向左右两位师兄看去,见他二人毫无异状,只安静的垂目等着,自己这才稍稍收心,与他们几人一道等候。 又过了一小半刻时间,白桑只闻得外面有一处马车车辕渐渐传来的声响,这里并不准许任何马车通行,想必是朱夫子德高望重,大皇放出特权也不一定。白桑当即立正站好,准备恭迎朱夫子的到来。 夏风清扬,空气中满是合欢花的香气,吹入众人的心口眼鼻之中,白桑凝神静气,淡淡而视拱门的方向。耳边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璃卫宫教习殿主教习--青摄天师到!” “咯噔”一声,白桑便心觉不对,猛的张大双眼,却见拱门之下,那名白衣胜雪,仙姿楚楚的绝丽男子,不是青摄,又会是谁?! ------------ 第九十一章 意料之外 “咯噔”一声,白桑便心觉不对,猛的张大双眼,却见拱门之下,那名白衣胜雪,仙姿楚楚的绝丽男子,不是青摄,却又是谁?! 白桑仔细观察四周情形,几位一等天师喜怒不形于色,极深的涵养使他们眼中波澜不现,眼见走进来的不是胡子头发花白的朱夫子,而是声名远播的神隐少子青摄天师之时,登时心中明白,知道青摄是代替朱夫子来此教习殿上任了。 放眼望去,青摄天师一袭深重白衣,衣袖繁复,只宽袍衣袂处绣着几枝墨竹并零星仙鹤,衣饰打扮与在山境学府时一无二致。 白桑尾随几名一等天师上前,齐齐向青摄行礼,然后跟着青摄迈入殿堂之中。白桑已与青摄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脾性稍有知悉,知道他对自己虽然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伤害之举,但是此刻敌我不分,且他莫名其妙出现在盛宫之中任职,实在是在自己意料之外。 进入殿堂,诸位皇子便纷纷起身,向自己的新夫子行礼,殿中香雾弥漫,入口清冽,白桑一闻便知道,这是山境学府上虚无垣的燃香,白桑冷眼看着立于正殿之下的青摄,心道八皇子等人的速度果然是风驰电掣,自己这几天有意避开这些消息也就罢了,怎么难道九皇子等人也没有收到消息,暗中从中调度将这一任命腰斩吗? 又转念一想,太子,八皇子等人最近势态有些来势汹汹,既是筹谋已久,加上九皇子等人最近正欲在璃卫大皇面前收敛一番,你来我往之下,青摄入宫任职倒也没那么奇怪了。 白桑与几名一等天师侧立在殿内两旁,面对着十几名皇子,卫璴同样坐在殿中,嘴角含笑看着白桑,白桑与他回视一笑,继续将表情收敛,目不斜视的看向殿堂之后。 说是女官教习,一应事务较其他几位天师之外要轻松许多,只因她是天边族白先天师之女,又兼之是一名女子,此前又去山境学府受学镀金,这一下才吸引着诸位皇子的目光,华光满溢的殿堂之中,只有她一名女子,想不扎眼也是不太可能。 诸位皇子中,除了二十皇子卫璴、二十三皇子卫鉴、二十六皇子卫鋌及其他三名与他们坐在一起的幼年皇子对她和颜悦色之外,剩余的几位或是冷面相对,或是淡淡瞟过,年轻稚嫩的脸上心思各异,断难揣测,白桑只平淡而对,并不因为这些如短剑般的目光而自失。 授课正式开始,青摄身为主教习,不需自己亲自授学,而是吩咐一名资历深厚的一等天师代为授课,所授的则是一些战场布术和策术所需的人伦纲常,朝政谋策等。今日正讲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这一段,主讲的尉迟泯天师正开了个头将此句释义一番,便见一名块头较大,面上也有些横色的皇子口中嘀咕不止,这名皇子是十九皇子卫琰,在这些皇子中年岁最大,与白桑同岁,生得面阔方圆,与年轻时皮相较美的卫明瑞不十分相似,他的母族是关外骁勇善战的黑牟族,是以长得分外高大强壮一些。 他口中嘀咕着,正是对尉迟天师的授课似乎存有疑义,但他虽生性放荡,却从出生之日开始就在这禁宫之内被管教的十分严格,导致天性无法被完全释放,此刻性子竟有些扭曲,行事之间也没有一般皇子的磊落之风。尉迟天师见他口中呐呐有如蚊吟,便收下手中竹札,望向他道:“十九皇子有何见教?” 卫琰见尉迟天师点名,便“哗啦”一声推开椅子站起,白桑一讶,那十九皇子坐着还不觉得,一站起来竟有八尺之高,加之身形硕大,倒像一堵墙似的,与成年男子相比都比之有余。 “老师所说,学生有些不信,战场上若论士气确实无错,但如若双方实力相差巨大,便是他区区残兵烂铁的部队,能敌得过我朝秘银软甲,武器精锐的大军吗?”他的声音与他的身体一样,出语洪亮,语气倒还是恭敬的,双眼炯炯有神,有武将风范。 白桑听得他讲,果见其四肢发达,力必骁勇,不过于这头脑风暴却是有限的。尉迟天师似乎是对卫琰所说颇感意趣,温言道:“殿下所言有一定的道理,却忘了一个前提,我所谓:强敌以入侵之势侵犯弱国国土,烧杀掳掠,屠戮全城,这必是将兵力强弱之分抛诸在后了。” 十九皇子正是不解,急忙又道:“老师所言我还是不信,远了不说,单十二年前我朝举兵大战南迟,还不是将他们的太子掳了来为质子十几年,又获得三座城池和粮食兵器无数。”卫琰兀自说着,话锋一转又道:“他们的兵器我倒是不稀罕,皆是用糟糕白铁打造的,一上场没的几下就缺口豁断了,实在不经用!”他话音一落,众位皇子便哈哈的笑了开来。 白桑眉心微微一皱,知道十九皇子是奚落为主,逞一时口舌之快,却不知道迟国国力现今已日新月异,今非昔比。他身在禁宫,贵为皇子,却出口短浅,让白桑心底也不由的摇了摇了头。 那尉迟天师身为人师,所教的又是这些天之骄子,眼观口鼻的功夫自然高人一等,他见青摄并不阻拦,便要转向卫琰好好教授一番,使其眼界开阔,扩大思维。 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十九皇子便将身子一转,看向白桑,挑眉说到:“你与迟国太子有私交,你来说说,迟国下一代君王是否如现在的迟皇那般昏庸怕事,贪图享乐?” “哈哈哈哈。”此音一落,几位皇子又是笑将开来,只大多数的皇子仍旧是不嗤一笑,眼神淡淡的齐刷刷看向白桑。 白桑冷眼看着卫琰,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在承天大殿上迟宴对自己的求婚,此事天下皆知,但那之后两人的名字便紧紧联系在一起。她知道此刻他绝非是无意间发问,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意思,抑或是被授意替谁出头!自己述职第一日,这便是接收到的第一个发难了。 当即白桑清然一笑,露出昔日里狡黠的表情出来,探出头来学着尉迟天师看了青摄一眼,然后越众而出,与卫琰相视而立,又是粲然一笑,那笑容弧度虽小,却是极其灿烂,卫琰看着他,心底忽然一跳,忽然生出一道不祥的预感出来。 ------------ 第九十二章 银牙利齿 白桑移步而出,面目俏丽之外此刻又多了三分英武,以前她游走在九皇子等人身侧,大家不过认为她是个比一般贵女伶俐出众些的小丫头,不会对她的样貌多加留意,此刻她在外几月回来之后,业已及笄之年,身量成长之外,面容也已初绽光彩,渐渐的显露出女儿家的美态出来。 她磊落大方的看着卫琰,倒使得这个身高体阔的少年一时间有些失神,刹那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殿下所言,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白桑脱口而出,语气平缓,行为举止之间沾染了几分教习天师的威严气息,十足大人般的向卫琰回答起来,“不过,”白桑话锋一转,继续道:“殿下所言,未免有些坐井观天,鼠目寸光了!” 这语气极重,批驳起来毫不给卫琰留情面,且她立足于身为教习女官的制高点,便真如老师般教训起这身份尊贵的皇子起来。 果然,卫琰一听便双目炽火,面上又羞又恼,声音高扬道:“你什么意思?你区区一个六品女官,此刻竟敢顶撞本皇子?!”卫琰本就心性简单,方才不过是气急,这一段话便脱口而出,最后一字一落,他的气便已经排解几分,知道刚刚自己有些失态,稍稍降低声调道:“你此刻说出一二来,让我知道知道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又是帝王君心。” 他的态度转变极快,深宫皇子的修为显现出来,只不过功力还不是很深厚罢了。 方才他最后一字落地,从小生长在禁宫中的涵养和深沉便倏忽被他拉回,当下调整内息,降低一点声音道:“今日你倒是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告诉我鼠目寸光在哪里?且到底怎么样的才称得上帝王君心?”他这一话,本是想向白桑咄咄逼人一番,心想她不过和自己同样年纪,若非身出白氏天师府,一介女流而已,还能入得内宫成为自己老师? 白桑唇际划过一道讥笑,开口道:“我方才称殿下所言有些道理,此刻却是连半分道理也没有了。”见卫琰又欲发作,继续道:“白桑出生于白府,从小幸得父亲白先天师亲自授学,如今又深获皇宠,得以青摄天师保荐入宫任命为诸位皇子的女官教习一职,无论我出身年纪性别如何,皇命之下,在这教习殿诸位皇子都需唤我一声老师,十九殿下,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只见此刻卫琰想到此节早就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但他自恃身份尊贵,贵为皇子,便也是冷笑一声,继续道:“这一声老师白姑娘自然是受得的,等到待会儿下学之后,我们几个自会给主教习和您敬上一杯迎师酒,但是此刻你怎可顾左右而言他,眼下本皇子可是真心想要讨教。” 白桑心底知道今日这个嘴仗是非打不可,和卫琰的梁子也是非结不定了,心思一定,就静下心开口道:“如此,我便等着殿下这口酒喝了。殿下方才论及迟国和我朝国势,这本是朝纲,白桑不敢妄论,殿下身为璃卫天子,位极人臣,纵使我朝强权霸业,殿下却怕已是在轻敌之上,痛失了先机。” “殿下问我为何迟国会失胜于我朝,白桑请问殿下,殿下难道是已将我朝举兵攻打迟国这一政事,当先理解成是一次侵门踏户的掠杀之战了吗?!迟国之地,怎能与我朝同日而语。”语带冰珠,利箭暗藏,将这皇子诘问上升到朝纲的高度,这才是真正的咄咄逼人。 卫琰不想这少女如此银牙利齿,他当然没有这样想过,可也不准白桑将他的话恶意误解到如此地步,自然正要张口重新开始辩驳。 哪知白桑丝毫不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察言观色紧跟着又说到:“殿下方才又问我,什么是帝王君心,我璃卫皇朝创世一千一百余年,从开国先祖璃王大帝直至今天千秋万代的大皇明君,殿下现今十六有余,再问出这样的话,不免又有些愚蠢吗?” 生的膀大腰圆的十九皇子卫琰自觉被眼前这个身高不过到自己肩侧的少女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通好骂,首先想到的便是在诸位皇弟面前挂不住面子,哪有功夫去理会白桑那些涉及国祚的指控,当下想找出一番话回击,却搜肠刮肚的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个字。 过了半天,这才破口说出一句:“不管你怎么说,迟国战败即是事实,迟宴为质也是事实。若非你与他有私情,何苦这番苦苦袒护!” 这一下,白桑只有无奈的笑了,方才这一段话,明显是他在别人明示或暗示之下才脱口而出,话锋转的甚是生硬,只不过确实是达到他的目的了,只见诸位皇子及天师全部凝眉看向白桑,似乎也在一一等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白桑心底一沉,眉心微蹙,脸上表情全无。冒到口边的那句我与他毫无瓜葛的谎话却怎么样也说不出来,殿内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白桑,正襟危坐在主座黄梨木上的青摄,也将一双琉璃般透明的眼睛也一瞬不瞬的看着白桑。 一时间,大殿之内针落可闻,静谧的让人感到窒息。 就在大家都心下了然白桑已经是默认的情况下,忽见白桑立在前面,一双眼睛闪现出莫名的光彩,嘴角唇角勾起,已是狡黠毕现,她深深的看了卫琰一眼,又将殿中众人扫视一遍,忽而粲然一笑,款款而道:“殿下对白桑的感情生活如此感兴趣,我受宠若惊,此刻殿下觉得我喜欢迟太子,便是喜欢,殿下觉得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数十个字一说出口,仔细听上去也不过是赌气之言,众人再看白桑之时,她的脸上虽还强撑着笑,眼中却是滴溜溜的盈着水珠,泫然若泣,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又不肯说出来,只凭着少女心性在那里兀自强撑罢了。 卫琰离她靠的最近,又是面对面站着,顷刻将白桑的表情一览无余的尽收眼底,心想着方才不过是打赌输了才答应皇弟出口诘言,哪知惹得白桑竟如此哭了,一时间胸中男子气概大显,万分不好意思又有些烦躁道:“没有情便是没有,这堂课上到这里可真是没意思的很。”说罢就兀自甩袖坐了下来,再也不看向白桑。 白桑抽动一下肩膀,便也转身回到天师队伍当中,表情淡淡,与初时无异。 尉迟天师趁机上前,复又拿起手中竹札继续授课开来。 人群中,有一人的一双眼睛只一瞬不变的望着白桑,白桑双眸清冷,双目远视,一双拳头却在宽大的衣袖中捏的生紧。 ------------ 第九十三章 君恭长殿 如此一场穿插的闹剧完毕,几位皇子及天师即刻开始继续上课。天师授课没有隔断,课业要从早上一直继续到下午,诸人用毕午膳也不做休息,白桑、青摄等人则全程陪同。 因为上午对白桑的诘难惹得她受了不少“委屈”,卫琰在随后的课堂上十分乖觉,他贵为皇子,但心性随塞外黑牟族族风一般洒脱自由,不受约束,大男子气概十足,如今惹了女孩子哭,自然首先觉得是自己有错,接下来对白桑避之不及,除了脸上仍旧是别扭的执拗之色。 好不容易下了学,诸位皇子便向列位天师恭敬告礼,然后在各宫下侍的服侍下作鸟兽散,各自回宫,白桑立在诸位天师身后,与他们说着话,却见卫璴的贴身小书童玉年正立在朱墙之下,清澈的双眼看着人群中的白桑,白桑会意,向几位天师告了一礼,又定定的看了一眼仍旧坐在主位上的青摄,旋即转身出了殿门。 朱墙金瓦之下,卫璴眉目风发,气度翩翩,淡金龙子服侍,愈发衬托得他剑眉入鬓,器宇轩昂,与在山境学府之时,又多添了几分沉稳。 白桑因与卫璴在从山境学府回来的时候共乘一辆马车而有那番谈话之后,于卫璴生为皇子无法摆脱皇族身份而多了几分理解和设身处地,她感念卫璴对她的照顾和两人之间的友谊,但却于另一方面拉开了与卫璴的距离,这也是两人回盛都之后,第一次重新再见。 白桑嘴角一笑,然后走向卫璴,此刻她已然恢复淡常神态,缓步走向卫璴,两人沿着宫道一齐往外走去。 “第一日可还习惯?” “回殿下,并没有什么不习惯之处。”白桑双目视向前方,淡淡说到。 听到白桑说的话,卫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闷声道:“你我究竟是疏忽了。” “哪里的话,昔日你我远离禁宫之外,自然是以朋友相待,今天殿下与我共处璃卫盛宫,殿下是璃卫皇子,白桑是璃卫之臣,身份有别,礼数应该尽全。” 卫璴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沉声道:“你说的没错。”寥寥数字,寂寥之意尽数展现,同时也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扯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九皇子殿下身体如何?”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十六名卫璴殿中的下侍,两人好像都倏忽长大了三五岁般,在这青口獠牙的禁宫之中,以成人之间客气疏离的语气谈话。 “皇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今日的晚宴,他也会参加。”卫璴语气略一停顿,唇际一豫,继续道:“迟太子他终于回来了。” 白桑眉心一皱,又马上恢复如初,心头却如一捧冷水浇注,一阵微凉从心头升起,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做不去期待,它就不会来,成长一定会让你对你的行径付出代价,它像是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般,环伺在你自认为安全的保护圈外,一不小心就能在你身上噬咬出致命的牙印。 而这,正如现下卫璴与白桑之间的言语试探一般。 “是啊。”白桑表情不变,目中波澜不闪,回答道:“盛都之中今晚可真是十分热闹了。” “是啊。”卫璴跟着赞叹一番,又向前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宫道望去,日头西下,余热正盛,宫墙之外的碧蓝天空中,飞过几只雪苍鸟,别过云层,转眼间便再也看不见踪迹。 煌煌盛世,旷世王朝,焰火刺空,璀璨奢华。 八月九日的璃卫之夜,整个夜空被南迟进贡的数万株九天龙图烟花点缀的有如北极白昼,整座盛都之内,彻夜五光华彩,迷离璀璨。 此起彼伏的人声将盛宫充盈的好似一锅鼎沸的热水,长响不绝。 位于盛宫北侧,占地达五万平方米的君恭长殿之内,灯烛高燃,香气袭人,人影环伺,彩锦交叠。一颗颗佩金戴银,珠环翠绕的头颅紧挨着,正谈笑风生,笑容飒爽的坐于榻上与邻桌高谈阔论。 君恭长殿分内、中、外三殿,举办此宴会的璃卫大皇与今晚的主角迟太子及璃卫皇子重臣等人自然是坐在内殿,受邀参加的白桑、平南世子等氏族官员则被安排在中殿,外殿未设席位。今日之宴,禁宫内所有女眷,均为参加。 长殿用一尺粗的香橼木大柱撑起,四周以轻柔似雾绣着蟠龙纹路的深海鲛纱帐隔断,营造出独立的空间,四周摆放着点着高烛的青鸾铜灯,中间一个巨大的三足绘金三足鼎内燃着熏香,微风一动,迷人的熏香便递入众人口鼻。 内殿两百个加上中殿四百个一共六百个桌榻上都摆着一捧绿萼碧荷,淡淡清香飘逸。 内殿之中,久未露面的九皇子卫轩和十七皇子卫全双双出席,设座榻于迟宴的位置之后,旁边还坐着洛小王爷卫昶及卫璴等皇子。正对面坐着的则是最近一扫颓态、风生水起的璃卫太子,往下则是八皇子卫凌等人,而青摄天师,也赫然坐于璃卫太子一侧,仙风道骨,好似不理世事,却又攫取了众人的目光。 白桑与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坐在一块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文昔说着话,一面看着面前大殿之中南迟进献的舞姬,正卖力的扭动腰肢。南迟江南水地,钟灵毓秀,历来盛产美女,中殿内的八十名舞姬,个个身姿妖冶,腰细如蛇,肤白胜雪,眉心和脐间各点着迟国的国花三瓣墨莲,映入眼帘产生一种极致的诱惑力,让众人心旌摇荡,心驰神往。 笙箫奏起,乐声悠扬,舞姿翩翩混合仙境之乐,让人仿佛置身极乐之地。 白桑淡淡瞟过几眼,便转向身侧的平南世子,问道:“九皇子的身体?” 平南宇饮下一杯酒,眉间淡扫殿中风情,淡语道:“你令朱夫子送来的药很有效,已经无大碍了。” 白桑听言,便稍稍放心。 “待会儿宴散,先不要着急回去,殿下召你我去府邸。” “好。” 夜色浓稠,漆黑如点墨,白桑目中光芒闪烁,眼眸一转,往殿外长空直视看去。有一颗明星,瞬间滑落。 ------------ 第九十四章 杀局 白桑单手执着酒杯,却迟迟再也不喝下一口,较中殿热闹的歌舞相比,层层云纱帐之后的内殿,氛围看上去似乎更为庄严凝重,连着下侍宫婢出入的脚步也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文昔公子一手握着酒盏,一边等不及一旁侍婢倒酒的速度,醉意之下一把扯过酒壶,兀自大喝开来。白桑眉心微皱的看了文昔白一眼,上次山境学府重聚之时,她便觉得文昔白有些不对劲,只是当时她自己也是琐事缠身,无暇他顾。此刻,她不解的侧过头向平南世子挑眉示意,平南世子看了文昔白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可不正是因为汾陵七小姐大选封妃一事。”他的语气极轻,控制在文昔白听不到的范围之内。 白桑顿时心下了然,暗叹文昔白向来行为潇洒,此刻也开始为情所困,不自觉的便替他长叹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只是情意来临之时,却少有人能全力抵挡。 白桑将杯盏斟满,上身一倾,便与文昔白高举的酒杯一碰,在与文昔白四目相对之下,爽利的一口喝完杯中之酒,文昔白同样如是,两人一字未说,一语未诉,却已是心意相通,文昔白欣然一笑,磊落俊朗的脸上现出一丝今晚上第一道笑意。 白桑同样一笑,正将酒杯放下,便觉眼前一道黑影而过,一股浓重的苏合香气紧随而至,让白桑不由自主的皱了皱鼻头,瞬间抬头向黑影看去。 双眼一睁,云禄那张涎皮赖脸笑的尤为灿烂的脸便整个映入白桑眼帘,口中直道:“白姑娘好~”云禄身子摇晃,又好似呼朋引伴般甩了甩大得夸张的宽袖,满身朱红紫袖,看上去虽说俗气穿在他身上倒是显出几丝尊贵,口中不迭声道:“如今见得姑娘身子安康,面色红润,没有大碍,云禄也就放心了。这几日,我天天食不安心,寝不顺心,日夜担心姑娘安危,几次预备上姑娘府邸想要探视,却每每被姑娘拒之门外,让我好生伤心,此下都消瘦了不少。” 白桑深知云禄为人心机深沉,不似外表,但脸上仍是掩饰不了一股厌恶,冷声道:“云禄少子言重了,你只不过是掉了几斤肉,而白桑当日若是一个不小心,掉的可是一条命,千秋广场的石砖墙上,那匹马驹一头撞死留下的模糊血肉,白桑还历历在目,日夜不敢相忘。” 云禄少子脸上笑容不改,继续说到:“白姑娘又言重了,我已与军机营的调查官员解释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夜实在是一场误会,白姑娘可千万不要误会本少子才好。”说罢,云禄伸出双掌在空中拍打两声,他的身后便瞬时跟上两面下侍,那两名下侍身着云开国的服饰,正是云禄从云开国带来的贴身下侍。 两名下侍各自托着一只精致异常的赤黑檀木匣子,一下子打了开来,匣盖打开的那一瞬间,一道光芒便一闪而出,白桑直视看去,这两只匣子中,各自在怀云锦缎上搁置着一块黑色和白色的黑曜石和白曜石,曜石是云开国的国脉代表,在其他国家产量十分稀少,是颉仓大陆上千金难求的宝石,这两枚曜石皆是鸡蛋般大小,白色那枚被雕刻成九天凤凰,右下角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桑花,黑色那枚则被刻上狰狞飞扬的五爪蟠龙,象征着权力,看样子似乎是为了白桑特意打造。 两枚曜石皆被雕饰的活灵活现,巧夺天工,石色莹泽,通灵点玉,好似散发出摄人心魄的能量,不仅十分尊贵更是价值盈城。 “这是先前本少子及冠之时,云开大皇钦赐的礼物,天上地下只这两枚,再无其他,若是拿了这两枚去往云开国,当即便能向云开诸侯易得至少三座城池,我今日且送了白姑娘,当作是我向你赔罪的礼物,可好?”他这一段话倒是说得诚恳,三座城池,如果是一般人,想必登时便已心软。 但白桑只淡淡一瞟,一点也不为所动,口中冷冷而道:“此物既是如此珍贵,少子便自行好好留着吧。”说罢便再也不多看云禄等人一眼,只兀自坐好,与平南世子等人赏起舞来。 那云禄少子自讨了个没趣,纵使再有天大的涵养心机,此刻也是气得脸上稍稍有些发白,不曾想这白桑如此刀枪不浸,顿时长袖一挥,卷起一道长风,然后与身后的下侍往殿外快步走去。 “慢着!”一道清冷的女声绝地而起,清掷于地。 云禄一听,登时像一阵风似的跑回白桑面前,笑容满面,狐狸眼中闪现着光芒道:“白姑娘还有何吩咐?”变脸之快,让白桑不由觉得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纷呈的川剧。 白桑并不说话,立在她后面的一名下侍从怀袖中掏出一块锦帕,帕子叠的方方正正,好像包了什么东西,那下侍将锦帕递到云禄手中。云禄眉间盛满疑惑,当即便打开一看,瞬时间眉心就涌上一股不解和怒气,这帕中包着的,正是当夜自己袖中射中马股的两枚暗箭,暗箭上沾满斑斑血迹,血迹暗红之中,已现诡异的荧蓝。 “你什么意思?”云禄目中阴鸷顿现,所有佯装的面具顷刻间通通摘下。 “少子声称这袖箭是你小时候为防身,才特地打造的防身之物,只是白桑却认得,这袖箭锻造所使用的材质是璃卫明骏山脉产的赤金铜,箭身纹路簇新,显然是近日打磨。而且这箭上血液发蓝,与我当日所乘坐骑身中毒蛊吻合,少子在白桑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心思,真真叫白桑受宠若惊。”白桑眼若刀锋,淡淡瞟了一眼云禄,目光之冷,使得周遭空气之中登时一寒,“少子身边先前不是有个伶俐能干的下侍,近日怎么不见随侍在侧?” 云禄脸色一白,心上如被刀锋划过,他自诩已将所有事宜准备的滴水不漏,又加有人保举,原本所为不过是顺水推舟,稍作人情,哪知此刻竟是人证物证俱在,白桑口中所说的那名下侍确为自己心腹,只不过当日事发之后便秘密处死了,眼前这个眉目娇妍的少女怎会得知? 他瞬间觉得这名少女眼中的凌厉果敢少有人比,一时间自己四肢百骸都觉得有些凉意,口中却仍是逞强道:“白姑娘若还是纠结于这无稽之事,本少子便先行离开了!”长袖一甩,复又继续往外走去。 “禁宫之外更深夜重,少子小心。”白桑坐在桌塌边长声一喝,便在空气中划开凝滞的一道口子。 云禄身子一顿,脚步不停的继续往外迈步走去。 ------------ 第九十五章 夺命深宫 丝竹笙箫之乐盘空而上,从君恭长殿热闹非凡的氛围中抽离而出,皓月当空之下,烟花高燃,华光璀璨,但高墙金瓦之下东西宫四所四通八达的深深宫道之内,却是静谧的让人觉得可怕。 宫道两边檀木灯中烛火摇曳,一列禁卫军武卫整齐的迈步而过,在空气中划过一丝森冷之气。 煦暖的灯光下,宫门拐角处,有几道人影正矗立在宫门之下。 “是谁?!”禁卫军队伍之中一名武卫眼疾手快,当即竖起手中长刀,警觉的向人影处厉声一喝,声势震人。 队伍快速走近,铁甲之气扑面而来,银刀长指,齐齐指向圈中的那几个人。 “放肆!”有一道短促尖锐的喝声从人群中心迸发而出,“睁大你们的狗眼,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在此,还不快把你们的兵器收起来,伤了皇后娘娘和长公主你们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众武卫被这短喝一慑,当一听清楚是皇后娘娘和千秋公主的凤架亲临,当即心中一骇,齐齐收刀入鞘,猛然跪地道:“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赎罪!娘娘及公主殿下凤体安康,千秋万吉。” 众人低垂下去的一片戴着深银头盔的头颅之上,璃卫皇后平南云景和千秋长公主挽手而立,双双云鬓高挽,面容华贵,满目雍容的立在宫门之下,凤眸清绝,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两人脸上似乎都带着一丝恼意。 平日戍守在禁宫外围的诸武卫自然没有想过能在此时此地见到皇后与长公主,对两人深夜出现在这里也感到有些奇怪,为首的一名头领略正上身,恭敬沉稳的开口道:“属下不知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在此,惊扰了凤架,万死难辞,只是此刻内三围几处宫门即将下钥,尊请皇后娘娘及长公主殿下早日返回后宫才好。” 他的语气耿直,不卑不亢,虽跪地垂首,但语气洪亮好似从中空传来。 站在千秋公主身后的那名下侍尖眉一挑,眉眼深沉之间早就将地下跪着的一溜武卫看的一清二楚,这一队武卫是从云长府集兴堂千挑万选而出,响应先前璃卫大皇的旨意,入宫充盈宫中禁卫军而来。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千秋公主的准额驸,现下炙手可热风头正劲的云长斐。 那名年老下侍何等圆滑乖觉,见此等武卫不卑不亢极是迎合平南云景的素日脾性,又加之他们本是出身于云长斐麾下,可不正是出自一家,当即改换盛气凌人的声线道:“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眼下正要前往君恭长殿,快快起身让路,别耽误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时辰。” 今夜君恭长殿夜宴并未宣任何后宫嫔妃公主入宴,怎么这下侍还说皇后与长公主要前往君恭长殿?那下侍虽然心中疑惑着,却还是命武卫分散两旁,由平南云景和长公主双双而过。 香风阵阵,飘扬而过,那武卫单膝跪地目送金银满目的众人云动而去,略一沉思,然后单手一招,一个武卫迅速上前。 “领了我的令牌去朱雀门,通禀少主,就说皇后娘娘和千秋公主从简音角门这边,往君恭长殿方向去了,请少主示下!” “是!”那武卫一领命,便像一缕烟般火速消失在高墙拐角处。 黑幕之间,正有一道不寻常的气息腾空而起,无数魑魅魍魉齐齐出动,将今夜交织成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璃卫皇后平南云景携着千秋公主匆匆走往君恭长殿,凤仪匆忙,一向雍容高贵的两位后宫女子,此刻面上焦急稍显,但珠钗云鬓,却仍旧是纹丝不乱。 “母后。”一向言行冷淡的千秋公主此刻脸上也略显焦急,口中低低道:“如今父皇正在殿中大宴,你我如此着急的去见九皇兄,惊动了父皇,更是不妥。” 平南云景登时收住原本就走得不快的脚步,她的一张脸庞雍容大气,唇色鲜红,目光深沉凌厉。平南云景十四岁即入宫,二十一岁贵为一朝皇后,执掌凤印,统摄六宫至今,她既具有天下无双的美貌,又有出身于门阀世家的心计智慧,荣宠不衰时至今日。 此刻她虽然已有三十八九的年纪,但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仍旧韶华豆蔻,风华不减。她的双眸如秋水,听见千秋公主的话,并不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远处君恭长殿射出的四处攒尖翘角宫檐。 “母后?”千秋公主又轻轻的唤了一声,犹似自语般道:“此事来路蹊跷,这个时节并不是雪苍鸟生长的季节,此刻却掉落在殿中,腿上又绑着如此其心可诛的消息,这必是恶毒之人设下的一计,母后,我们暂且再等一等,等明日再单独召九皇兄来议。” 平南云景双唇微抿,似乎也正在思索着千秋公主的话,一会儿,她便淡声道:“你说的母后都知道,只是此事发生,目的就是引你我二人现身君恭长殿,”平南云景口中似乎有些不忍,继续道:“恐怕.你父皇耳中听到这些,已不止一两次了。” 千秋公主唇色一白,嘴唇微张再也说不出话来,随即脸色一沉,又恢复如初冰冷的模样。她自小长在深宫,虽贵为长公主,冰雪聪明之下深知这禁宫之中,没有一处是干净透亮的,若非今夜之事涉及九皇子,两人岂会匆匆步出自己宫殿,齐齐往君恭长殿跑来。 且方才在皇后殿内,正有平南云景、千秋公主,渝贵妃并其他几位嫔妃凑在一起,赏着大皇新赐下来的阮乔大家的字画,当时那只雪苍鸟嘶叫几声被下侍射下掉在地上,也是众人看在眼里的。 平南云景眼珠漆黑,目光遥遥直视鼓乐喧天的君恭长殿,口中溢出一句话:“逦儿,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乐声缥缈而来,忽远忽近,有一道锐利又恐怖的尖叫声,瞬间刺破天空,传遍整个禁宫! 平南云景和千秋公主相视一眼,目光中惊讶难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身后脚步声轰然响起,两人向后一看,便见不远处,云长斐一身劲挺武装,从不远处捷步走来。 一株凤舞九天直冲云天咋响开放,烟花闪烁,火树银花,露出千秋公主一道清绝姣美的弧线,她的嘴角,溢出一道浅笑和心安。 ------------ 第九十六章 杀戮 这一声尖叫,惊动的,只有平南云景,千秋公主这一拨人马,不远处几墙之隔外的君恭长殿内仍旧是声乐悠远,吵闹喧天,好不热闹。 众人听得真切,知道这声尖利的惨叫声是从众人西北侧方向君恭长殿的攒金围殿传来的,登时个个面上惊诧,要知道这攒金围殿离君恭长殿并没有多远的距离,此刻为皇家大宴,必定守卫森严,为何还会有如此尖啸可怖之人传来,而无人发觉? 云长斐匆匆收到令牌赶来,此刻见到平南云景和千秋公主,也不得避嫌,即刻上来跪地请安,口中尊敬开口道:“微臣云长斐,给皇后娘娘及长公主殿下请安。”这一声在黑幕中端的是清越伶淙,让人耳目一新。 平南云景凤仪犹在,见云长斐到来,细细描绘的双眉一挑,云鬓华美,口中已是闻言道:“起来吧。”她的口气威仪不减,不愧是一朝皇后。 “微臣收到属下传来的令牌,知道皇后娘娘与长公主前往这边,只是此时东西内西宫四所所有的关门即将下钥,敬请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早日回宫。”他这话原本与先前那武卫说的,没有什么相差,但因云长斐身份特殊,听入两人耳中的效果自然也是不同。 “本宫知道了,因见南迟进贡的烟火实在好看,本宫便与公主殿下一时贪看,多走了几步,此刻便先回去了。”平南云景腹中一转,知道此刻断然不能再继续前往君恭长殿,登时顺着云长斐的话,便决定先回后宫。 千秋公主聪颖,也早知母妃之意。目光一扫,淡淡瞟过云长斐便随着平南云景往回走去。 香云耸动,美衣纱服,团团远去。 与俯身半跪的云长斐交错而过之时,平南云景高贵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了下来,“方才本宫似乎听到从攒金围殿传来一道尖声,云长统领还不快快过去看看么。” “遵命。”云长斐口中声音毫无波动,沉声应是之间,似乎已是洞悉一切,待众人走远时,云长斐当即起身,一双鹰鹫般的眼睛视向尖叫声传来的地方。 那名解下令牌着人去找云长斐的武卫上前两步,靠近云长斐道:“少主,我们过去吗?” 云长斐双眸在那武卫身上一扫,凌厉的好似一把刀子,声音冰冷,道:“入宫之前我怎么交代的?” 那武卫心头登时一骇,身子犹如被人抛进寒湖一般直道:“属下知罪,统领大人。” “走!”云长斐大步流星,方才那一眼一句虽极是寒冷,好似要取人性命,此刻却已是将话锋一转,意思是已经饶过他了,那武卫当时又是一喜,只是喜怒不形于色,转瞬间又将心神放在那众人都听得真切的尖叫声上,顿时快步跟着云长斐与众人一道快步走上。 攒金围殿是由长殿延伸出来带着翘角屋檐的四方宽长大殿,八面皆戍守着宫内最为精锐的一等禁军,又因四角筑造着四座高达三十米的通讯角楼,日夜有禁卫军观测监察,四周暗伏着手段狠辣的弓箭暗卫,实则是快速抽调军事力量的咽喉之处。 如果在这个范围内发生任何刺客刺杀或武力暴动之事,无疑就是老虎头上拔须,堪称是禁宫之内武装的红色地带。 云长斐率领队伍急急走去,还未走得极近,便见围殿内火光大作,牛油火把瞬间燃起,人声云动,自有数队一等禁军进进出出,虽有条不紊,但个个面上多多少少都显现出一点意外和惊诧。 云长斐立时走步上前,面上沉郁。对面,早有看清来人的一名武卫头领趋步上前,这名头领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生的魁梧有力,围殿武卫队直接受命于璃卫大皇,这统领官阶实则较云长斐还高一等级,但此刻云长斐声势顿起,那头领自是圆滑寰转得得心应手,颇有些垂询之意,问向云长斐道:“云长头领怎地来了?今日不是在朱雀门当值么?” 云长斐眉心犹皱,但面上已换成恭敬之态,彬彬有礼的向那名头领道:“云长刚刚在简音门处巡逻,待西行小半刻之后,便听到一声尖利之声,因惊动了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便受命过来瞧瞧。” 那头领听得这已惊动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即刻一愣,未得细想,便道:“那尖声是云开国的云禄少子,方才醉酒从三米高的步廊石阶上滚了下来,现在他正卧在蜷花西殿,正请了太医来治。”说罢,他的脸颊便是一抖,生就爽朗的脸上憋不住笑意道:“那云开少子平日里就喜欢穿红挂绿的,这下子脸上也是大挂光彩,五颜十色的,好不热闹,笑死老夫是也!”那统领径直说来,语气中自然是谑笑居多,似乎心中对云禄平时的行径也颇多不屑。 云长斐后面跟着几个人,自然也是应和着下了起来,云长斐眉间一闪而过一丝警觉,道:“统领大人可有禀告大皇?” 那统领粗眉高扬,颇有些不在乎的道:“小事而已,哪需要禀告大皇,等明日一早,微臣再禀了折子上去。”还没说完,身后又是一阵喧哗之声,众人纵目看去,便见几名二等医官正徐步赶来,后面跟着几名各自的药童,围殿统领见状,便双拳一握,告辞道:“不与云长统领多叙了,我进去看看。”脚下生风,便已抬腿而入。 云长斐方才就一直仔细观察这四周情景,虽对此事生疑,但围殿之内已属自己管辖禁区,不得入内,当即就带领自己的武卫队,转身往简音门回去,口中一边沉声下令道:“今夜小心。” 众人听见这话,便知事态绝不简单,当即应声下来。 再说那蜷花殿内,云禄正哼哼唧唧的躺在一张雕花攒金的长榻上,面上鼻青脸肿,嘴角眉间还溢出丝丝血迹,一腿脚踝骨折,身上各处也正嚷嚷着疼痛难抑。一身华贵夸张的锦服也被蹭出几处破洞,下摆处被撕开一个大大的口子。 几名医官虽然奇怪怎么会摔得如此严重,但他们素来对云禄夸张作势的风格有所耳闻,心无好感,此刻也只是尽力行医罢了,才命药童吩咐下去准备热水,云禄便咋呼一声道:“快送本少子回行宫!”说罢便是手脚并用的,挣扎着起榻,他身边平日紧跟的几名美貌侍婢立时上前,扶住他口中娇咤道:“还不快请轿辇进来。” ------------ 第九十七章 身死 云禄手脚并用的慌忙起身,神形狼狈,断无先前摇扇纶巾,风流倜傥的模样,面上也已鼻青脸肿,情绪难辨,只口中不停喊着要出宫。 几名医官见状,相视几眼,知道云禄的伤并无大碍,虽然医者父母心,但此刻看样子也是拦他不住,索性就外请了武卫进来,替他安排,自己几人便带着药童先行离开。 一阵快速的准备之后,云禄便坐上一座轿辇,飞速的往禁宫外离去,云禄带来的贴身武卫不得带刀入禁宫,此刻正侯在简音门外的角房内,云禄口中不停催促着快走,好似身后有什么狼才虎豹一般,璃卫禁宫内的武卫乐得将这尊瘟神早点送出去,免得他又惹出什么幺蛾子。 简音门本就不远,待得将云禄送到角房外,云禄的贴身武卫早就在外候着,交接完毕之后,诸位禁宫武卫就先行回到围殿。 云禄口中不停的催促,于是一整队的云开精锐队伍便手执令牌,往外快速离去,云禄少子因为刚入璃卫盛都之初,就被授予颇多的自由,此刻中途离席,也是无人在乎。 今晚长殿盛宴,宫内戍守分外严谨,云禄所过之处的宫门殿宇之侧,皆有武卫盘查询问,云禄坐在座辇上大为不耐,登时哼哼唧唧之下喝斥了再一拨上前盘查的武卫,言行无礼,称得上是气急败坏,惹得几位武卫心中也是大为光火不屑。 璃卫禁军和云禄武卫之间交往不深,但此刻嫌隙顿生,只觉得这云禄少子出身于云开,言行举止却实在是有失大国风范,气魄涵养不过尔尔,如此想着,戍守武卫即刻将大掌一挥,好让他们等人早点出宫。 头顶上仍旧是焰火大作,华光满溢,五光十色之下,照的一地的斑斓光影,众云开武卫穿过冗长的一处宫道,便来到西宫苑的御景园,盛夏之时,园内绿植蔓蔓,鲜花着锦,又兼之花灯林立,华美异常。 御景园内不设武卫,众人脚下飞快正欲穿过,便登时听到空气中一道细微的穿透空气的利声传来,云开众武卫显然也并不是吃素的,当即警钟大作,结位布阵,但只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便有一名武卫应声倒地,有利箭穿透血骨的声音当即响起。 云禄闻得声音,便知事情不妙,此刻也不慌张,口中沉静低喝:“快找掩护!不得慌乱!”众人听令,立时撤下座辇,将云禄火速架起,掩藏于一旁的几株高大的青松之后。 “快去围找禁宫统领!”云禄口中已是怒火满盛,身旁武卫一听,当即“飕飕”两道黑影窜出,往回跑去,夜色中身影可辨,但身姿灵巧,那流射而来的利箭,竟也不得近身半分。 此刻青松树后,云禄还与其他剩下的十名武卫矮身掩藏着,众武卫不能佩刀入宫,当即折了几枝粗大的松枝,几下挥洒抵挡那嗖嗖的流箭,但众人心知肚明,只要援军不立即赶到,几人便会殒命当场,此刻几人根本无暇去想到底是谁有这样天大的胆子敢在禁宫之内对异国少子公然下手,只是警觉的眼观口鼻,小心防守,然后寻找撤回宫道的机会。 头顶烟花高燃,响声震天,此刻所有的呼救叫喊都是枉然。 那流箭来势诡异,四面八方皆是犀利刁钻的来向,几名武卫没有趁手的武器,三两下之后,纷纷受伤,但仍旧拼死负隅顽抗。 另一面,那两名飞速窜出报信的武卫,一出御景园,便在宫道上遇到一拨禁军武卫,当即心下大喜,奔上前去,将御景园中云禄所受到暗袭一一告知请求支援,那一队共十八人的武卫一听,脚下脚步大开,快步跟着就向御景园方向走去,待走到宫道拐角处,便见为首的两名武卫眉色一暗,从袖中抽出两把怀刀,只不过一个抽身上前,那两名云开武卫的脖颈之间,便被划开一道鲜血汩汩而流的口子。 两名武卫眼睛睁得溜圆,当即身子一歪,倒地不起,这一晚,有杀机之网密密织起,向云禄一举投来,挣脱不得! 几名禁宫武卫服侍的男子将二人的尸体处理得干净利落,这一处刚刚还血光四溅的拐角处,立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恢复平静。 而纵观整个禁宫之内,各股来意分明的力量也暗自钻营,整个盛宫之内,升腾起一道不寻常的气味。 君恭长殿之内,仍旧是笑声鼎沸,人流来往络绎不绝,或有人敬酒,或有人享乐,或高谈阔论,或冷眼旁观,人间百态,精彩纷呈。 如此煌煌盛景之下,断无一人知道御景园内外发生的惨剧。旷世烟花之下,有人乐享盛宴,有人却痛失性命。 白桑犹自和平南世子等人坐在中殿,面染微笑,唇际微卷,似乎心中颇具畅快,目中华光溢彩,心中默默计算时间,知道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正欲开怀与平南世子畅饮一杯,身边便有一名下侍驱步入内,附在她身边耳语几番,待他说完,白桑眉心已是一动,脑子万千个念头一闪而过,登时转身向平南世子示意。 今天晚上,平南世子和白桑等人自有计划,表面上看他们与九皇子最近偃旗息鼓,势力频扫,大有颓丧之意,但平静湖面下的动作仍旧不减,当日白桑的一颗药丸,卫轩便沉疴卧榻,抱病而居,因此大皇念其新病旧伤,并不追究其丢下西灵山的诰命赶回盛都的错处,反而命其好好养病。 随后不多久,军机大营陪戍营内的几名营长便爆出亏空军饷兵器采办金铢的丑闻,数目高达三万金铢,数目之庞大,渎职之恣意,令得龙颜大怒,三道加急公牒火速下达,涉事其中的陪戍营营长汾陵集安、副营长越胜,营副将莫道昇被一一羁押,交由禁宫量刑司候审发落,军机大营的任职制度遭到了极大的质疑的挑战。 璃卫大皇手起刀落,虽在禁宫之中不沾一语,却已数次下令,军机大营内军革制度大改,刚刚还窜起苗头渐渐在军机大营中握得兵权的太子一党,风头即刻被镰刀扫过,铡断一缕新生的绿苗。 便如今天晚上,卫轩众人便已筹谋论断,心知这云禄身为异党,来势波谲诡异,必是受到别人所托,虽不能明着痛下杀手,但小惩施戒,势在必行,白桑首当其中被索命未得手,此刻知道这是卫轩能为自己所作的最大安慰,便也乐得接受,这才有围殿之内,云禄从高处石阶摔下来一出,虽行事低劣了一些,倒也博得一乐。 而此时此刻,内殿各路权贵高谈阔论,繁弦急管,鼓乐喧天。 ------------ 第九十八章 暗潮汹涌 而白桑眉间一皱,却是下侍通报之中,闻得云禄等人的队伍并没有出得禁宫。仔细算起时辰,云禄等人必已出得宫门,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差池?云禄身份特殊,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能公然发生在禁宫之内,白桑明白,其他人也必定知道,当下白桑虽将此意藏在心头,却也不再与平南世子多议。 左右己方派出的人马都安插在盛宫之外,抽丝剥茧也难寻蛛丝马迹。 白桑眉间悠然复又往内殿的云纱帐瞧去,她知道,今晚内殿之中,还另有一场精彩的好戏。 内殿之内的澄金色龙椅之上,璃卫大皇头戴赤金结珠冠,锦瑟龙袍,暗金绣线,面容隐约,眼角长有皱纹,眉目间一片深沉。 因璃卫大皇在场,内殿的气氛较中殿外殿自然庄严凝重几分,迟宴墨锦华服,黑鬓结髻,玉郎神风,面目俊美,堪称翩翩贵介,且他位极一国太子,身份尊贵在场仅次璃卫大皇,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起平坐。 四下里坐着的,自然还有璃卫皇朝一众天潢贵胄,人才济济。 璃卫大皇坐在龙位之上,微微抬起手掌,身边的胡福禄便已得令,殿中正舞着山水烟波秀行的四十八名舞姬当即随着慢慢偃去的乐曲声福了一礼,退散开来,宽袖上印着江南迷蒙山水,依次行去,倒真似身临烟雨江南之地,水雾迷蒙、烟波浩渺。 一时间,大殿之内便鸦雀无声,远处有乐声悠扬,忽远忽近,也颇具雅致。 “迟太子孝心感动天地,此刻为迟国穆德贤皇后举丧而归,舟车劳顿,今夜必得畅饮一番,一洗疲乏。”璃卫大皇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底气十足,少年起策马练箭,璃卫皇朝历来马背上见真章的魄力也还未抛却。 迟宴坐在底下,淡淡一笑,邪魅异常,双手执起酒杯,向龙座之上一举,便即一饮而尽,衣裳间风华磊落,眉宇间气度轩昂,世间少有。 他将一杯琼酒喝尽,正欲说话,便见与他正对首坐着的璃卫太子一个猛然起身,差点撞翻眼前桌榻上一桌的琼浆美馔,众人便纷纷往他那个方向看去,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衣下侍,他的脸色慌张,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璃卫大皇登时面上露出一丝不愉之色,正欲开口问何事,璃卫太子便抬腿而上,跨上几步台阶,俯首在内宫下侍头领胡福禄的耳边低语几句,哪知胡福禄听言也是面色一白,转身又往龙椅边走去。 众人眼耳相交,知道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又不方便开口询问罢了。 璃卫大皇听得胡福禄言,往璃卫太子深深的看了一眼,略一颔首,璃卫太子便得令退出长殿,众人心中心思百转,波涛汹涌,暗暗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然,底下诸人也都是手段高明之人,眼线暗部整个盛都,几下转圜,众人便从身后的近侍手下都得知似乎是御景园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具体情况如何,消息却已被封锁的严丝密闭,难以知晓。 众人皆是把酒言欢,粉饰太平的高手,当即错开注意力,继续往迟太子看去,迟宴眼中笑意密密,但一缕锋芒毫不掩的藏纤毫毕现。 迟宴起身而立,密密织就的墨锦太子服饰,衣袖摆尾处皆锈有繁复的金丝紫罗兰花并祥云纹,外袍同色同绣,腰间系着一根宽长的绶玉绥带,一双赤金麂皮靴,衬托得他面容焕发,像是从云际中走出来的神子一般。 众人皆知迟宴向来俊美无匹,却从不细看他的身形眉宇间竟有叱咤风云的大将之风,此刻也只在心底喟叹一番。 “宴得大皇恩典,得以归国参加母妃发丧,尽以最后孝道,实是大幸。”迟宴语句轻巧,但众人皆知,他身为璃卫质子十二年,现在羽翼丰满,权势顿起,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场温和的讽刺罢了,毕竟,世间上少有被异国侵门踏户,斩杀国民,又收为质子之人,还能对强权心生感激的。真有如此之人,便也是废物一个。只不过他现在还身处璃卫皇朝的土地之上,金丝牢笼之内,又焉有任其振翅高飞的道理?! 果见璃卫大皇只淡淡一笑,并不接上一语。反倒是刚刚病愈上席的九皇子卫轩,剑眉一挑,口中说道:“迟太子能如此想,便是璃卫、迟国两国邦交之大福。父皇仁厚,事前才恩准太子归国殉母。只是本皇子却不知,为何迟太子归国不到一月,璃卫和迟国相交的赤渡河、沭水一带,竟连夜在官渡驿加派八千迟国士兵,压阵璃卫国境?而你我两国相交的雪华峰处,贵国也派出将士和奴隶连绵一月修筑栈道,搭建城墙,却又为何?”九皇子语句如连珠弹,不停说道:“璃卫通往迟国的黄河水漕关内,赋税倏忽提升一倍,然迟国文书,搁在父皇的龙案上还不足一月,迟太子,不如你先说说看,这连番举措又是什么情况?” 九皇子声势震慑,若非断了一臂,加上现在刚刚病愈而脸带病容,气势稍减,不然也是龙章凤姿能与迟宴分庭抗礼几个回合之人,此刻他连声逼问,所说几问也正是诸位大臣想问之事,要知道,漕运和出兵之事与璃卫上层强权的金钱利益可都是息息相关。 事关朝纲,在这享乐之地多问其实不妥,但既有九皇子先发制人,众人哪有不乐得所见的,当即侧耳倾听,似乎连那笙管之乐声,也低沉了几分,心下里也都细细揣测,名目上仍旧身为璃卫质子的迟宴,眼下当如何应对。 今日入宫,迟宴只身带两名近身武将,不曾带得一名谏议官员,看来势必要与同为天之骄子的九皇子卫轩言语相交,众人见得璃卫大皇也并不出声反对,便知是默认了,此刻就愈发得了兴头,只作壁上观。 迟宴近几年在盛都之中盛名正显,众人此刻正是要看看,他到底有哪些有哪些乾坤。 ------------ 第九十九章 相视 内殿之中各路心思摩拳擦掌,迟宴与卫轩分立两桌,犹自对望,只迟宴嘴角浅笑,气质华贵,卫轩则是眼中深沉,锋芒毕露。 “九皇子所言倒是不虚,”迟宴一笑,继续说道:“然今日大宴正为本太子行,九皇子未免颇扫本太子兴了。”口气之狂,顿让在场之人当即一愣。 众人皆心道他会解释辩驳一番,谁知他竟一口回绝,还是如此的干脆利落,甚至连众人都替他觉得是如此理所当然,当真是势之所向,令人暗自咂舌。 卫轩却不为所动,他自小也是惊才艳绝,知时论策,才在璃卫数目众多的皇子中脱颖而出,方才他所言句句针针见血,直戳要害,又有璃卫大皇默肯,只待迟宴一加辩驳,便能语迸珠玑,在关户之事上赢得先机,也教父皇对近日自己的嫌隙抹杀半分也好。 但是他始料未及的是,迟宴不仅不多说一句,更是丝毫没有与自己论辩的意向,这摆明了就是说,我做便做了,你知道便知道,提问便提问,我又有什么好说。 卫轩为人冷傲深沉,确实历来行事有王者之风,但他日前突逢人生大变,痛失一臂,且与十七皇子之间不能见诸于世的私情最近频繁被有心之人透露出口风,这几件事事关紧要,簇拥心头,顿时让他急进了些,也是常理。 至此,卫轩便在心底冷笑一声,涵养心计复又出现,暗道此刻迟宴已先行一招,若再继续追问,也破了国祚规矩,当即收声敛势,开口道:“方才我心中颇多愤懑,才开口多言几句,迟太子雅兴,万请继续。”话语一收,登时坐下,一瞬间便想起白桑半月前对自己说的“自此万事低调”一句话,当即心头大跳,看向璃卫大皇,但见卫明瑞表情深沉不变,一双眼睛却是再也不看向自己,只在大殿之中沉视。 卫轩瞬时收回双目,平复心绪,既然眼下已经点明几处疑错,进言已经发生,当即痛定思痛,自觉行事必要低调起来。思及此,便又喝酒品馔,与身边几位皇子交谈起来。 在座的几大将军王爷,氏族门阀,本来兴致已被点起,如此一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地将那火给灭了。但众人之中,却再没有一人出来站出来,只道迟宴不过几句,已将任何后话都封死了,这里任何人再多说一字一句,便是自揽九皇子的烂摊子,且不知此刻大皇如何思想,一个个眼观口鼻,复又各自为榻,静观其变。 迟宴入座,似乎已将刚刚之事瞬间抛在脑后,仍旧恣意喝酒,他的身后,站着一名身长八尺,面若铜人的侍卫,正是他的贴身侍卫申尔,另一旁有一名下侍替他斟酒。此外诸处榻席上都免不了站着几名身着淡金禾绿或嫣红宫装的宫中侍婢,独他身后单飘飘立着一名侍卫,如此享乐之时,此等俊魅人物,难免让人替他生出孤影棱棱之感,但转念之间,似乎又觉得世间难有与之相配的人物,不觉唏嘘。 百人间气转心移,却只有迟宴等几人气定神闲,兀自享宴,与一开始无异。一会儿,却见迟宴忽然立起,然后向卫明瑞一礼,竟长腿直迈,往中殿走去,众人的目光霎时间又被他吸引,只看着今晚这名夜宴主角是要如何。 这边白桑还坐在席间,虽心里记挂着内殿的形势,但终因身份限制不能入内,她之前只和卫轩等人商量太子、八皇子等事宜,此刻并不知道卫轩弹劾迟国和璃卫国事,臣女不得妄论朝纲,眼下也只计算着时间,只待宴毕,即刻回府。 母亲去了碧云寺,父亲又连日闭门未出,府中之事,业已搅乱千头万绪,亟待白桑理清。 中殿席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笑语不断,较内殿诡异紧张的形势自然是大有不同。 一时间,却忽然看见廊柱处几捧厚重的鲛纱帐大动,几名青衣下侍手脚伶俐的掀开纱帐,众人就看见迟宴独身一人,从帐内走了出来。这一下,中殿中间,几百双眼睛也瞬间看向迟宴。 白桑坐在左边席榻中间,一双眼睛也随众人看向迟宴,迎接它们的则是一双柔情满溢的双眼,目光中灿若云荼,大放异彩,白桑心头骤暖,面上却是不动痕迹,只看着迟宴缓缓走来,迟宴曳地的黑云锦袍服在地上滚出一道黑浪般的痕迹。 各人皆是双目如炬,心思陡转,但一瞬间又都心知肚明,迟宴所看的方向,除了之前他在大殿上向大皇求娶的白氏天师府嫡女,又有谁? 今夜是专门为迟宴设的夜宴,难不成他又想来个求娶婚约不成?众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将一双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二人。 迟宴走近白桑,果然一撩袍服,便立在白桑的坐榻之前,这长殿外面又围造着一道水渠,此刻也是植满墨荷处处,外面的晚风一吹,便将缕缕墨荷香气送入众人口鼻之中,清香四溢。 一秒之间,这殿中似乎便是安静下来,众人虽还是三五扎堆的各自谈话,所有注意力却已暗自集中到二人身上。 白桑同样眉目淡然,下学之后为了赴宴特地换上了皓月白色金色祥云纹金色拷边的团云锦袍,发髻云绾,用一根灵玉簪簪着,清眸赛雪,虽说是璃卫王朝的世家贵女,眉目间却有着一种神秘幽然的旷谷灵气兼英武,叫人挪不开双眼。 而此刻的二人,目中只有对方,自上次相救陈情以来,白桑与迟宴便再也没有见面,甚至连通信传言也无,这种萌发在二人心中的感情如上古山川的泉水一般,泠泠越越,缓缓流淌而出,千曲百绕,终自成觞。 便如此刻二人对立而望,就已完全将彼此的身份政见或以往的纠葛抛诸脑后,就比如迟宴在说,我要来见你,便来了。 白桑对着迟宴浅浅一笑,双眼清亮并无殊色,与迟宴对立着,顿时让殿中所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 第一百章 乱起 平南世子与文昔公子正居坐于白桑两侧,因为白桑擢升为六品女官,其时已较赋闲在府的文昔白品阶高上一级,是以座榻才会如此安排。 此刻平南和文昔二人见迟宴上来,直直的便走到白桑面前,且与之毫无顾忌的对视,当下心里便有些诧异,只在两旁默默注视,然后冷眼相看。 两人只默默互视一会儿,迟宴便俯身探向白桑的榻上,伸手拿过一只茶盏,那里面还盛着白桑喝过半杯的一盏青碧的茶水,然后一饮而尽。 白桑默视不语,但凭他所作所为,单指叩击沉乌色的桌榻,嘴角噙着一丝弧度。迟宴一口饮完,见白桑身形不动,便是一笑,自己一动就要反身与白桑同榻而坐,这桌榻长度差不多有半尺之距,他坐下去倒也没什么妨碍,只是一旁众人都要看呆了,璃卫皇朝内眼下分门阀势、各股势力的划分虽然不至于十分明显,但任意一股暗潮的流动,众人都因为自身利益而切肤触髓、心知肚明。 此刻迟太子屡屡垂青白氏族女,两人常有互动,殿中众人心思灵转,哪有瞬间不可知的道理。中殿之内一时间暗声彼伏,哗然慢转。 平南世子与文昔公子分别坐在白桑的两侧,因白桑最近被授六品女官教习,品阶较赋闲在府邸的文昔公子高上一阶,是以坐榻位置安排如此。此刻,坐在白桑两旁的两人都视向迟宴,心道这名不按常理出牌的异国太子屡屡招惹,摸入这淌浑水,让人生恼,纷纷冷眼相视,口中饮酒,却不发一语。 白桑却也只是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仍旧拿起桌榻旁的一个茶杯,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好似并不在意迟宴走向自己,滋生事端。 迟宴也表情无异,长身一转,便欲与白桑坐在同一处,这桌榻长约半尺,极是宽长,多坐下迟宴一人,其实并无妨碍,但众人目光像是粘糖一般,一瞬也不离开二人身上,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可以回味咀嚼的细节。 此刻迟宴已然坐下,远处的几处桌榻上甚至传了了抽气声,目光五光十色,有凝视,有审查,有深思,有不屑,然二人只比肩而坐,好似不认识对方一般,一语不发。 二人衣裳一黑一白,容貌又各自生得极致,举止雍容,不带批判眼神看去的话,倒也是一对璧人,众人正兀自欣赏着,忽然便见大殿外围金瓦深深、飞檐斗拱的九回曲廊上,轰轰的走过一队银胄铁甲的禁军武卫,而当先带头的,正是一身劲装的云长斐,他的神情肃穆冰冷至极,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脚步沉重,齐齐响起往内殿的偏门快步迈去。 这一下子,众人的目光便全部锁向云长斐等人,眼见这拨刚刚擢升为内宫禁军的集兴堂武卫面色个个森然,众人早就停下手中动作,只等着各自伶俐非常,耳通八达的贴身下侍能早一点得到消息。 白桑与迟宴对错一眼,同样往云长斐那边望去,声乐飘扬,管弦丝竹仍旧不断,乐师琴艺高操的卖力演奏,弦乐如飞花,不一时便又换了一支曲目,另一拨身着华服美衣的艳丽舞姬迎了出来,为宴上诸客献上曼妙的舞蹈。 只是现在众人的心思,哪里还有一人放在这数十名美妙舞姬身上,中扰大宴,大概除了宫中走火出现刺客等大事,不然云长斐就等着受罪领罚吧。 那一拨武卫穿过远处的水廊进入层层云纱帐后,便隐没了身影,众人见状,又继续将目光投射回来,内外都是好戏,怎可一一错过。 迟宴身形仍旧是岿然不动,唇畔笑意依然,喝着手中一杯清茶,令人一见,疏忽间便觉安然。 坐在一旁的平南世子却是按捺不住,端起一杯酒向迟宴虚举一下道:“太子可是今夜主角,怎的来这中殿之内,可不叫内殿失了主角?”他的表情肃然锋利,不逊云长斐,跟在九皇子身边筹谋策划这么多年,也绝非等闲之辈,他暗料迟宴心思往复百转千回,却不知道白桑与他已互诉情思,回天乏术。 迟宴歪过头,将手中茶杯高举,极是淡然雅致的说到:“因在内殿喝多了酒,出来醒醒。”迟宴说话每每如此,淡然不经,寻常之极,却又让你无话可会,顿时好像一颗来势汹汹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而此刻白桑心底,却因为云长斐的拥兵而入,终于被激起了一些波澜,计划中,今夜云禄少子被激怒出宫,施惩大戒,其外暂且不会多节外生枝。但此刻.白桑歪头看向端坐着的迟宴,心底忽然摇荡起来,她挑起一双眼睛,只见迟宴也回视过来,眼中情光迷眼,流情脉脉,在大庭广众之下,霎是桀骜大方的直视白桑,毫无掩藏。 白桑心底大动,面上也不自觉的划过一层淡淡的绯色,但她自恃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瞬间就敛神回来,将茶杯扣在桌榻上,努力调整语气没有太多起伏道:“平南世子所言甚是,迟太子还是早早回到内殿才好,今晚,您才是主角。”她这‘主角’二字咬字极重,似乎是在警示着迟宴什么,迟宴如何不知晓白桑口中的深意,白桑心意虽然此刻已属于他,但两人的政治立场却终有冲突,两人有国别政派,此刻安坐一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笑看白桑一眼,旁若无人般口中已朗朗道:“桑儿如此说来,那我便回去吧,只是才没坐了一会就要回去,还有些舍不得。”这一下,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才是将酒醒了五分,见迟宴毫不掩藏的将情意向白桑表达出来,且似乎用情颇深,登时也是措手不及,文昔公子略微醉酒的脸上已是通红一片,当即大声说到:“迟太子仔细别将情用错了地方。”言下之意,你我几人自有立场领地,不要互相牵扯才是。 迟宴浑然不觉文昔公子语气中的怒气,拓然正要开口,便忽的从内殿传来一阵怒吼,拔地而起,众人齐齐面上呆愣,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第一百零一章 阴谋 这一声拔地而起的掷地之声正不知是为何原因,坐在中殿的人个个面面相觑,稍有手腕者已经偷偷命令身后随侍的下侍前往内殿打探消息。 白桑心底松动,面色不变,挑眼看向迟宴,果见迟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但笑不语,只甘之如饴的喝着半盏茶水,水廊处霞飞色的层层帐幔被风摔打得飞起,不一时,却见璃卫太子一身明黄色九龙缠丝太子袍急急带着一队东宫武卫齐齐轰然踏上水廊,直将铺就水廊的沉香木踩得轰响,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的鼓鼓的,想是走的极快。 白桑此刻才心如鼓擂,盯视着迟宴,心底里虽然一直知道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但两人既然已经相互诉情,自然不会特意干涉对方局势政见。正思考间,迟宴已翩然站起,一只莹润如玉的手掌已伸向白桑,眉峰入鬓,似乎是在邀请白桑与他一起进入内殿。 白桑顿时心下了然,迟宴必是已经做了什么样的手脚,暗自操控导演了一场别样的好戏,她的眉心稍稍一蹙,早就料想到,怕是方才气急而离席的云禄,此刻定是遭遇不测。 平南世子和文昔公子见迟宴伸出一手,探向白桑,心底已是恼意顿起,平南世子昔日虽在山境学府之内对白桑有过猜疑,但终究只是一扫而过,如今白桑归得盛都,九皇子众人又是万众一心,心底如何不喜,料定一切不过是别人挑意罢了,其中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迟太子宴,屡屡出言行挑拨,次次看准白桑出手,着实可恼,他当即眉峰一错,上前几步横在迟宴和白桑之间道:“迟太子何不快快入内殿?今夜是特地为迟太子所设之宴,想是又有什么事发生!”他的语气中不客气的意思非常明显,已是逐客之意,想要把白桑和迟宴之间的距离架开。 文昔公子自然也是随着平南世子站了起来,然后立在二人之间,壮大声势。 迟宴一笑,双眼顿时明媚如盛春之时的桃花一般,开口道:“平南世子,文昔公子,本太子只是想要邀请白姑娘入内殿而已,何以将本太子当做財狼般预防,且白姑娘并没有说不愿与我一道进去。”他这话说的理所当然,潇洒至极,但投入平南和文昔两人眼中,自是另一番狐狸般的狡猾之色。 白桑心下早已做好打算,正要开口,内殿之处便疾步走出内宫下侍头领胡福禄手下的两名黛青锦衣下侍,两名下侍各执拂尘,快步走到迟宴等人身前,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皇口谕,宣迟太子及白大人入内殿。” 下侍的声音一落地,白桑和平南世子、文昔公子的脸色都微变了变,只迟宴伸出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邀请白桑向内殿走去,白桑定定的盯着他看了几眼,然后无奈的微微摇了摇头,与迟宴一道走向内殿。 内殿之中,铁甲金锦,美衣华服,珠光宝气,交相辉映之下令人目不暇接。 但分队而立的云长斐及他的禁卫军,以及璃卫太子手下的东宫武卫却一一对峙,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璃卫大皇卫明瑞坐在龙椅上,结珠珠串一根根垂在他的面前,令人看不见他的神情。白桑同迟宴一道走入内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当下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何云长斐会突然入殿,以及为何太子殿下去了又回,眼下又是如此冰冷的氛围,而最让自己介怀的是,为何大皇要召自己入殿? 内殿的达官显贵,氏族强权悉数将眼光注视在殿中间手持兵刃的二人身上,此刻白桑和迟宴他们两个一起入殿,众人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仔细说说,怎么回事?”卫明瑞稍显疲倦的声音从大殿上空响起,此刻乐师演奏已停,舞姬撤下,殿中诸人连大气也不敢出,正是针落可闻,是以卫明瑞所有的一字一句,悉数飞入众人的耳朵之中,似乎也隐隐听到了璃卫大皇的怒意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回禀大皇,微臣方才正在御景园处巡视,因见太子殿下匆匆而出,便上前行礼,殿下脸上盛怒与微臣交错而过。微臣斗胆,随殿下一起进入御景园,却当场看见云开国云禄少子身中三箭,一箭击穿心脏惨死御景园,其身边八名武卫同样身受利箭击穿而死。”云长斐朗朗之声,响彻整座内殿,殿内众人闻言纷纷惊惶起来,云开少子于禁宫深深之内的御景园身受利箭击穿而死,这不就是说璃卫禁宫之内有刺客吗?几个年老胡子花白的氏族老爷立时就有些坐不住了,满是褶皱的脸上布满惊惶,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在大殿之上飘来飘起,正如风中烛光般摇摆不定,却也只能勉力压下。 “父皇。”太子见云长斐刚要说完,便立马接上,“儿臣向父皇请示之后便离殿前往御景园处查看,在御景园碰到云长头领,因儿臣属下来报御景园中有异状,儿臣无暇他顾匆匆入得园中,却见云禄少子惨死。儿臣心知不妙,迅速命令东宫武卫武装戒备,并要求云长头领召集所有集兴堂武卫集合到御景园前的尘薇小广场。”璃卫太子说到这节,特地将“云长”二字咬紧,平日里看上去庸碌有余的一双眼睛,此刻却是像把小刀般来回在云长斐身上扫视。 云长斐不为所动,身姿挺拔如一棵劲松,他身后所有的武卫皆如是,只听得他缓缓开口道:“集兴堂所有武卫皆充入皇族禁卫军,从始至终都是大皇麾下的羽翼,太子令所有皇族禁卫军武装戒备,所有士兵自然是整齐划一,齐心协力,为何殿下独独将集兴堂这帮兄弟斥令至尘薇小广场?!” “不若如此,难道就是要让刺客逃走?”言下之意,就是断定刺客出在云长斐带入的集兴堂武卫之中了。 云长斐一张俊逸的脸上并不气恼,口中冰冷像是从坟墓中爬出来般,“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刺客出自集兴堂之下了?” 璃卫太子冷笑一声,狭长的眼光斗转,射出一道极少人看得出来的毒蛇般的阴鸷,口中虽不说一字,但身形神态却已是一目了然,仿佛正是在说,除了集兴堂的武卫,难道还有别人? 白桑心底瞬间犹如掉落冰窟,一时间冰冷无比的看向这场千姿百态的人间万象,这之中的诡谲往复,犹如海浪般一层一层拍打过来。 ------------ 第一百零二章 刺客 “和你有关?”白桑与迟宴尚且还立在刚刚进入内殿的帷帐纱幔之处,白桑以别人不可闻的声音问向迟宴,却见迟宴双目瞬然,笑容依旧,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一时间叫白桑也说不出他到底做了什么没有,两人身形一错,便各自走开,一东一西往两边各自的阵营走去。 早有手脚快速的下侍将一张略小巧的桌榻摆在九皇子的后面,将白桑引入坐席。 大殿中央仍旧是剑拔弩张的势态,一银一金两队力量怒目而视,势如水火,一方是被指摘谋杀滋事罪名的怒意,一队是意气风发,意欲擒贼的士气,不遑相让。只云长斐单立前方,越众而出,目容俊朗,面对璃卫皇朝尊贵的太子毫无惧意,拓然开口道:“太子殿下,您可知道方才您发出的是怎么样的指控吗?” “哼。”太子继续阴沉冷笑,兀自说到:“本殿下然是知道,只是云长统领意欲推攮,可是私心谋策,意图不轨?!”声音落地,顿时像是倒翻了一玉盘的珠子,伶仃脆声的撒了一地。 白桑坐在后方,将所有一切尽收眼底,心底忽然升起了一层对璃卫太子深深的同情,太子母族汾陵世家曾出现那么多铁齿文臣,骁勇武将,且汾陵母族中宠冠后宫执掌凤权的女子络绎不绝,曾经风光百年,经久不衰,堪称璃卫皇朝第一大氏族。而时至今日,这个盛名百载,历史悠远的氏族,却终究要因为一个目光短浅愚蠢无用的太子而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放目望去,迟宴坐在对面淡笑不语,独自安静吃茶,眼前九皇子背影也是岿然不动,凝视殿中情形,下巴微收,似有疑义。洛小王爷端坐一旁,蹙眉相视,正是不知道殿中情形究竟是什么状况,只一心竖起警觉,观测一切。 白桑最后才将目光放在坐在九皇子右手侧上座的八皇子卫凌身上,卫凌今日一身棕金色绣着八爪鹰纹的宽大袍服,正襟危坐,侧脸看过去下巴的弧度仍旧是深沉正直的模样,双眼望着殿中情形,目光难测。 “大皇。”云长斐一边将璃卫太子口中的诉状扔到一旁,一边向卫明瑞道:“微臣已火速命令禁宫武卫封锁整个内苑禁宫东南西北四所的宫门和角楼,彻底盘查。如今尊请大皇谕旨。” “父皇!”璃卫太子不甘人后,急急追道:“儿臣业已派东宫近侍军管辖监测各宫苑,又已经派人出宫将军机营皇族军队第七营请入盛宫,以期早日抓到刺客。”他的面色颇有些骄傲,似乎对于先发一招很是得意。 白桑看过去,只见迟宴狐狸般的笑意似乎更胜,马上就要憋不住了。异国少子惨死禁宫,宫闱之内出现刺客,这一桩桩通通都是大事,但内殿坐着的众人却毫不慌张,这内殿诸人都是历经百事的人物,遇见今夜之事,也是沉稳应对,加之每人身边都有精锐的侍从保护,只暗自分析局势,坦然的作壁上观。 大殿上方,卫明瑞脸色忽明忽暗,忽然出声道:“既有刺客,云长统领身为内宫禁卫军首领即刻出殿彻查就是了,无需留在这内殿之中。”短短几个字,却叫璃卫太子的身上深深一寒,他的面色忽的惨白,但仍极力镇定,“父皇,儿臣方才收到消息出殿视察,只遇到了云长斐等人,不能说他没有重大嫌隙啊!” 另一边,云长斐充耳不闻,已经阔声领旨,带领众武卫轰然而出,只余大殿之中璃卫太子孤单单的像个小丑一般尴尬的立在中央,目光闪烁的看着高高在上的璃卫大皇,白桑直直看去,心底巨荡,宫闱局势向来手起刀落,挥刀沾血,而今自己一一目睹。 不容她细想,璃卫大皇又已下旨:“太子擢领东宫武卫坐镇后宫西所的朝华大门即可,领旨退下吧。”语气中,已有不耐烦和愈发深厚的失望。 璃卫太子身子一晃,然后勉力沉声应了个是,带着自己手下的武卫出得内殿。锦绣灯光之下,刚刚从颓势之中有些转圜的璃卫太子,似乎是低入了更深的泥沼之中,此刻却是再也爬不出来了,白桑侧目望向八皇子卫凌,仍旧是耿直刚正,气度非凡的样子,只是眼窝之间,却已经带出一道淡淡的纹路,没有人看得出来,那意味着什么。 白桑深吸一口气,此时夜宴未散,大皇没有因为云禄少子被刺杀的事件宣布停止宴乐,但乐师未曾重新演奏,歌伎舞姬也没有重新上场,直将这氛围搅得十分凝滞尴尬。 卫明瑞单指叩击着龙椅上黄澄澄的龙首椅扶,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时间一秒一秒滴答而过,白桑淡气敛声,心底冰凉一片,兄弟手足,忠肝义胆,所有真情缱绻,在那座金黄色的龙椅之下,都不过是一张脆弱的白纸罢了,人心难测,万事沧桑,昔日你我同根而生,今日却是一次次的同室操戈,想必此刻,坐在龙椅上的卫明瑞,心底也是无尽的凄凉吧。 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早就知道这是荆棘丛生,鲜血白骨铺就的一条不归之路。既然踏上了,就得好好的走下去,一路到底。这是世界,千百万年以来都是讲究适者生存,无一例外。 大殿之内没有一人开口,也没有一人敢动,卫明瑞天威犹在,年轻时在战场上战功赫赫,朝政之术也为翘楚,仍旧震慑得殿中大部分人不敢逾越半分。 但,坐在对面的迟宴,显然不在此列,金黑色一片的华服之中,迟宴站起身来,手中举着一只铜杯酒盏,里面盛着满满一杯酒,朗声道:“大皇特地为本太子而设的宴会,本该共享其乐,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意外,不若就此宴散,也保各位大人早日回府,保证安全。” 他的语调轻扬,丝毫不为所发生的事情影响半分,语句中虽然有些越俎代庖,不过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让人无法出言挑错,只静看观察。 今夜情形,在参与者白桑的心底里已有答案呼之欲出,只是撒出那张大网的手,动作还没有完成,九皇子与自己等人,不知道会不会被兜头圈住,还是个问题。 黑暗中,自然有人是迫不及待的动手了。 ------------ 第一百零三章 波及 “父皇,儿臣以为,今夜是特地为迟太子设的晚宴,如此微末之事不足以破坏迟太子夜宴的雅兴。”一直未曾出声的卫凌忽然站起,仪态刚正,不卑不亢颇有风范,一边将迟宴的话推了回去。 卫明瑞对这个向来言行不出状,但名声公正刚直的儿子不加一词,态度也不如早期的太子和近期的九皇子那般宠爱偏倚,此刻听得卫凌说话,行止得宜有度,顿时颇为赞许,略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说道:“凌儿说得没错,迟太子不必风声鹤唳,请回席再多喝几杯,大宴继续。” 大皇金口一开,胡福禄瞬间得令,乐师闻令奏乐开来,乐声悠扬,舞姬成群云月而出,一时间,大殿之内又是一片声色犬马、天潢富贵的热闹场景,变换快速的好似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今夜大宴,邀请璃卫权贵氏族之人数目也很多,这对一个刚刚服丧归来的异国质子来说,虽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但璃卫大皇的深意,众人皆知。正如一开始九皇子当众诘难迟太子那样,迟国国力近年来日益健壮,已于近年来大兴水利,开通了沭水,明渠等几大河支,广修漕道,在兵力上又是勤操练兵,修兵筑刃,兵力大大增强,加之迟国地势优越,土地肥沃,民风开放,物产丰饶,是颉仓大陆上其他国家的物资出关运输命脉,有着举足若轻的地位。 只是这样一个夜宴,卫明瑞两个最为宠爱的儿子们的气度和头脑都显示出来了,而这,无异于是在迟宴面前演绎了一个又一个笑话罢了。而璃卫太子最后一出,刚好将这层原本还掩盖着的纱巾,一把掀开将这丑态摆在众人面前。诸位大臣贵胄纷纷摇了摇自己金翠华冠的头颅,暗自叹了一口怒其不争的气。 最终若非八皇子卫凌最后这一句谏言,这一场令人尴尬的插曲倒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才好。 当然了,眼下并不是悲春吟秋的好时机,众人虽身居内殿极为安全的所在,继续欢笑享宴,宫闱之外却是站满手执铁刃银甲,虎视眈眈的禁宫精锐侍卫,众人在云长斐的带领下快速的如同一道道黑影般穿梭在禁宫千曲百转的禁宫之中,璃卫大皇虽然没有定下云长斐在太子口中所说的出现刺客大逆不道的罪名,但如此失察渎职的大罪,在此事平息之后,必然也是要被彻底追究了。 云禄受箭伤而死,整座璃卫盛宫之内,除了朱雀门下第十七路步兵和君恭长殿围殿武卫使用的是弓箭之外,其外没有任何一拨军事力量使用的是这种武器,云长斐快步不停的带领武卫前往朱雀门,目中怒火渐生,心中暗道来人欲折自己羽翼,却终究是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脚步轰隆,沉稳落地,震荡着这一座肃穆古老的庄严禁宫,像是唤醒一只沉睡不已的狮子一般。 正欲踏上朱雀门主宫道的汉白玉石阶上之时,迎面便有一队军机营武卫肃然而来,与云长斐的队伍遥遥对望,牛油火把轰然点起,火光如昼,灼人眼球。 军机营西术箭羽候汾陵合商迎面而来,五官深邃朝气勃发的脸上一脸锐意进取的神采飞扬。云长斐眉心一跳,登时迎了上去,只是还未走近,对面汾陵合商的近侍军便猛地一喝,大声道:“何人在此?” 其时两队人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丈之许,火光照耀之下双方面貌已是一清二楚,汾陵合商的手下凭空一喝,不过是想震慑住云长斐的队伍几分罢了,云长斐不为所动,仍是趋步上前,他与汾陵合商同拜朝中四品官员,官阶相同,故此他只是双手抱拳,略一照面才道:“我受大皇谕旨,搜查整个禁宫,汾陵大人此刻也入禁宫?” 汾陵合商肤色较常人多显苍白且人形消瘦,此刻被火红的火把一照,在黑夜中更显得有些诡异,他但笑不语,身后跟着的四名武卫却已是齐齐上前,云长斐身后的武卫仔细一看,他们身后几人正担着几个大架子,架子板上叠着几具身着夜行衣的尸体,火光之下,皆已面色雪白,七窍出血。 汾陵合商下巴一送,那几名武卫便已轰然上前,将七具担架齐齐码好,一字排开在云长斐的面前,口中阴沉道:“云长统领晚来几步,我已将刺客一举击毙,正要将刺客呈交军机大营彻查。” 云长斐不为所动,眼神如檐下冰凌般在这几人身上横扫而过,口中淡淡道:“西术箭羽果然名不虚传,箭术精妙,汾陵公子确认所有刺客皆已击毙,没有留下一人活口,不知军机营如何审查?禁宫之内不得佩戴刀剑武器,汾陵公子是受谁的命令入宫,又是受谁的命令可射出箭矢,而不留下一人活口!” 云长斐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只是汾陵合商邪魅苍白的脸上却是迸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不置可否的说到:“云长统领的差如今当得也是越来越进益了,区区几个飞贼连禁宫之中都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声色嘲讽之中,断无半点方才云长斐诘问该有的心虚,似乎已将所有一切一手掌握。 云长斐身后的武卫怒意顿起,正要挺身移步上前,他便感觉到位于正前方的云长斐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锋锐之气,登时止住脚步,脚底一冷便退了回去。 “大皇下旨命微臣彻查此事,如此云长便随汾陵大人一道前往军机大营参与调查。”云长斐的语气不容拒绝,心底已是知悉一切,汾陵合商受太子之命,出现在此地,一把擒获已经是死尸而不能说出一个字的刺客,个中玄机,才智高谋如云长斐者如何能不知道一切,只是八皇子卫凌那几句话前几日还在自己身后响起,此刻却已经像是刀片般吹入云长斐的五脏六腑,云长斐淡笑一声,坐收渔翁之利的八皇子卫凌,这一张网果真是织得足够密且足够宽广了! 话音刚收,云长斐便着身边的武卫拿着自己的令牌飞身前往攒金围殿外,向大皇身边的胡总管禀报此事,一面又下令身边的几个副统领调集禁军侍卫,戍守各处宫门角楼,以查漏补缺,以防有余。 阖宫上下,全闱戒备,这一座千百年来呼风唤雨,金碧辉煌的旷世皇权,正在接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尊严挑战,而这一切,正是有所有皇族之人最为深恶痛绝的皇位夺嫡开始,滔天皇权之下,没有一人能躲开那只权利之手伸过来的金色大掌,然后暂时蒙蔽了自己鞭策天下的野心! ------------ 璃卫事起 ------------ 第一百零四章 内殿赐婚 ------------ 第一百零五章 暗自钻营 ------------ 第一百零六章 苏醒 ------------ 第一百零七章 证实 ------------ 第一百零八章 立场 ------------ 第一百零九章 龙颜大怒 ------------ 第一百一十章 等待时机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烟以楼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异族女子 那软轿竟一直从三进门的门厅处抬到了通往二楼雅室的楼梯处才停了下来,架势之足瞬时吸引来众人低低的窸窸窣窣之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软轿一停,轿边站着的一名武卫即刻上前,以手中刀鞘将帷纱掀起,那帷纱熏着浓烈的花香,香味飘远,一阵阵传入围观之人的口鼻,撩拨着众人心弦。 一时间,这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迟国公主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别情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尘若梦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合婚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两桩婚约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莎莉丝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步明了 ------------ 第一百二十章 云长势起 少女眉目含冰,语气中气势惊人,已是势在必知。 白先天师眼中闪过万千思绪,面对着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儿,一时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眼中隐隐有不忍之色,发须微白透露着丝丝风霜之色。 白桑看到他眼中那道清绝的神情,忽而一道思绪另起,父亲所为所言向来最是循规蹈矩没有一丝错误,而且他万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局势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处境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行动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后宫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挽势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薨逝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势力联结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蛊术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救治 ------------ 第一百三十章 巫术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狙杀 ------------ 第一百三十二章 暂时安全 ------------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相 ------------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迟国出使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诉请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和盘托出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儿时情 秋风淡扫,迟宴已经坐在主塌之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看着白桑,自然,白桑向来也很少在他眼中看到那抵达心底的温度。余风吹着裙袂,将白桑的淡金绣边裙底吹得好像一尾夕阳下波澜丛生的秋水。 “你说吧。”白桑自己拣了一张桌榻坐下,同样面无温度的淡淡说着。两人之间拉开着距离,就好像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阵营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午宴 ------------ 第一百四十章 酒疯 ------------ 第一百四十章 醒悟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雨欲来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唇枪舌战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迟皇文碟 ------------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下战帖 ------------ 第一百四十六章 铁血条约 ------------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满楼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宴前夕 ------------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部署 ------------ 第一百五十章 血夜(上)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血夜(中) ------------ 第一百五十二章 血夜(下)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示警 月黑风高夜,此时亥时将过,盛宫青月大殿内的夜宴还进行的如火如荼,白府内轮值的武卫仆丁下侍仍旧各司其职,以为宴毕归来的天师大人和小姐做准备,府苑深深,阖府上下有条不紊,而且可以看得出来,白府之内的戍守比先前更多了许多玄机,更加严密。 但是此刻,没有人知道,一队索命的鬼枭已经快速的欺近 ------------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皇命 ------------ 第一百五十五章 赐婚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锒铛入狱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提审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劫狱 ------------ 第一百五十九章 雪中突围 ------------ 第一百六十章 出城 ------------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作鸟兽散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逃亡 ------------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云长斐 ------------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迟宴出现 ------------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赴死之心 ------------ 第一百六十六章 带我走 ------------ 凤舞南迟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殇止关 ------------ 第一百六十八章 行迹 ------------ 第一百六十九章 身处 ------------ 第一百七十章 心死 迟宴带着一点外面温润的气息快步走进白桑,但来到白桑身后,她却还是没有一点反应,迟宴皱着眉峰,一双乌黑的眸子好似宣墨研磨而出的墨滴,眼中凝起风暴一般看向白桑,若是以往,他只要走到白桑身侧,白桑便会像是一只小刺猬一般竖起全身防备,然后退至三射之外,而此刻,就算是迟宴已经走到白桑身畔,她也是毫无 ------------ 第一百七十一章 璃卫盛宫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归迟 ------------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交易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璃梅古道 ------------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诉请 ------------ 致歉 ------------ 第一百七十六章 袭击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埋伏 ------------ 第一百七十八章 扎营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策术初显 ------------ 第一百八十章 来袭 ------------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情丝牵连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情愫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分别在即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出得璃卫 ------------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买奴隶 白桑走近人群附近,后面武卫自然是紧步跟随,本来这人群将那圆形的木栅栏外围得水泄不通,但外围之人见白桑等人衣饰精致,气度不俗,不由的便纷纷给他们让开路来。 白桑一行人便走到木栅栏外头,白桑凝眼往木栅栏内看去,只见这一圈的木栏内摆着十几个不到半人高的笼子,笼子看上去不大,每一只里却都塞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白氏族人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白氏族人 ------------ 第一百九十章 互查底细 ------------ 第一百九十章 璃卫局势 ------------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三方交易 ------------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来人 ------------ 第一百九十四章 捉拿 ------------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逃杀 ------------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方人马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合力而为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原来是你 ------------ 第一百九十九章 重逢 ------------ 第二百章 千丝万缕 ------------ 第二百零一章 交战 ------------ 第二百零二章 地震 ------------ 第二百零三章 生死未卜 ------------ 第二百零四章 诡异宫廷(上) 乾楚行宫内的广罗大殿内,光可鉴人的水玉地砖上,正齐溜溜的跪着三排共十二名垂首下侍,几名下侍脸色恭谨,一个个手中都托着一个乌木色的雕花托盘,盘中则放着一些军甲衣饰,匕首短刀,铁甲护膝等战场上所用的物事,这些物事看上去都名贵至极,上封皇帛,正是璃卫大皇御赐之物。 殿内上首放着两张黄梨木 ------------ 第二百零五章 诡异宫廷(中) ------------ 第二百零六章 诡异宫廷(下) ------------ 第二百零七章 能否得活 ------------ 第二百零八章 瘴毒之地 ------------ 第二百零九章 身处 ------------ 第二百一十章 异族 ------------ 第二百一十一章 救命之恩 ------------ 第二百一十二章 探清实情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利美族 ------------ 第二百一十四章 痊愈 ------------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相迎 ------------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宴会之乐 ------------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宴毕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入夜时分 ------------ 第二百一十九章 陈情 ------------ 第二百二十章 清风竹叶 ------------ 第二百二十一章 意外 笑声银铃般响起,多是跟在后面这些族中女子朗朗笑声,阳光细细碎碎的撒下,像是一张张剪碎的金箔,飘洒在半空之中,影落缤纷,光影浮华,实有浮生半日闲之光景。 白桑与乔耶夫人相视一笑,已知互相之意,这样原本被自己深埋在心底里的感情,此刻在这样一处人间仙地吐露出来,倒其实也不足为怪。 ------------ 第二百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循迹 ------------ 第二百二十四章 缓兵之计 ------------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现身 ------------ 第二百二十六章 没开玩笑? ------------ 第二百二十七章 重逢 ------------ 第二百二十八章 离开 ------------ 第二百二十九章 底细 ------------ 第二百三十章 划分界限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奇变突生 ------------ 第二百三十二章 生乱 ------------ 第二百三十三章 暴雨对峙 ------------ 第二百三十四章 直面对击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决一胜战 ------------ 第二百三十六章 强援 ------------ 第二百三十七章 生死之战 ------------ 第二百三十八章 螳螂捕蝉 这是一场双方都十分忌惮的战役,白桑、迟宴以及云长斐三马立在前面,直直望向前方,他们的目光都没有停留在近处,而是径直往远处射去,射向局势更加紧张的远处密林。 火把呈现圆圈缩小的动态往竹寨周围火速的围了过来,同时伴随着一阵阵的呼喊声,这声音传入留在原地的利美族人耳中,便听见后方传来极大 ------------ 第二百三十八章 黄雀? ------------ 第二百三十九章 生死之局 ------------ 第二百四十章 功成身返 ------------ 第二百四十一章 退军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合作 ------------ 第二百四十三章 缱绻 ------------ 第二百四十四章 竹屋情挑 ------------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启程归迟 ------------ 第二百四十六章 启程 ------------ 第二百四十七章 局势 ------------ 第二百四十八章 乾楚行宫 ------------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室内情挑 ------------ 第二百五十章 失笑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入宫 ------------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初次入宫 ------------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访 十宣既已退下,这盛禧宫内便只剩下这一群少女宫婢以及白桑一人,盛禧宫内没有配备下侍,一是为盛禧宫为东宫主宫之嫌,二是白桑身份未明,以其晚上不动声色的入宫,便可知迟太子并没有那么快想将他的身份公诸于世的打算,因而阖宫上下也并未大肆铺张的重新装饰,或大兴水木重新操办。 白桑朝这殿中立着的 ------------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央求 ------------ 第二百五十五章 背后 ------------ 第二百五十六章 翌日 ------------ 第二百五十七章 首先发难 ------------ 第二百五十八章 首战 ------------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争锋相对 ------------ 第二百六十章 此为策术 ------------ 第二百六十一章 恩宠 ------------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以退为进 ------------ 第二百六十三章 开场 ------------ 第二百六十四章 觐见迟皇 ------------ 第二百六十五章 密谈 ------------ 第二百六十六章 嘱托 ------------ 第二百六十七章 驾崩 ------------ 第二百六十八章 相见 ------------ 第二百六十九章 织锦画面 ------------ 第二百七十章 宫杀 迟国朝政的政事在摄政王迟洛、卫先礼以及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共同治理下,所有奏章政事都在有条不紊的处理当中,此刻距离迟宴回归盛都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两人相距千里的距离,但每隔一日,便有皇家信使按时将迟宴的信件送入盛禧宫内。 迟宴此行,一是将迟先皇的灵枢安葬入迟国皇陵,而是为了 ------------ 第二百七十章 诡计宫廷 ------------ 第二百七十一章 渔网 ------------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奔赴密网 ------------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反扑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反扑开始 ------------ 第二百七十五章 气焰 ------------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冲突 ------------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血战 ------------ 第二百七十八章 剿杀 ------------ 第二百七十九章 血流成河 ------------ 第二百八十章 再次软禁 ------------ 第二百八十一章 永久囚禁 ------------ 第二百八十二章 清算 ------------ 第二百八十三章 璃卫文牒 ------------ 第二百八十四章 造访迟国 ------------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迟宫大宴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大宴 整个雀纠城现已入夜,卫轩和卫宛的仪驾果然如迟宴所预料的那样,同时进入了盛都之中的城门,尽管在此之前,边关呈上来的公文声称卫轩会在卫宛的鸾驾之后几日抵达。 但不论如何,既然璃卫皇朝的皇子已经亲降,大宴势必要如期举行,而且这十分考究迟国礼制司官员的办事水平,务求他们在短时间内修改在今晚 ------------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入场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宴开始 ------------ 第二百八十九章 阮乔月溪 ------------ 第二百九十章 艳惊全场 ------------ 第二百九十一章 微妙气氛 ------------ 第二百九十二章 问情 ------------ 第二百九十三章 突逢奇变 ------------ 第二百九十四章 情动 ------------ 第二百九十五章 次晨 ------------ 第二百九十六章 婚约 ------------ 第二百九十七章 童言无忌? ------------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朝堂政论 ------------ 第二百九十九章 首遇 ------------ 第三百章 首谈 ------------ 第三百零一章 开门见山 ------------ 第三百零一章 故人重逢 ------------ 第三百零二章 对抗 “谁告诉你我只有一个人?”白桑气定神闲的脱语而出,然后将手中杯盏放下,双眼执着清锐的看向卫轩。 卫轩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他已然从白桑眼中看到了那一丝挑衅和所具有的威胁,但卫轩其人为人知深沉也是不容小觑,况且以男子的气度来说,受到挑战实在是一件非常能够激发其内心斗志的一件事情,哪怕这 ------------ 第三百零三章 小宴 ------------ 第三百零四章 前奏 ------------ 第三百零五章 赐婚 ------------ 第三百零六章 现身 ------------ 第三百零七章 逆转 ------------ 第三百零八章 婚讯 ------------ 第三百零九章 阅兵 ------------ 第三百一十章 骑射军卫 ------------ 第三百一十一章 利美族勇士 ------------ 第三百一十二章 阅兵完毕 ------------ 第三百一十三章 出宫 ------------ 第三百一十五章 行动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流言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夜访 ------------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入府 ------------ 第三百一十九章 叙事 阮乔羽冰寒的好似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扫过白桑的面容,仿似在她的脸上覆上一层薄冰,然后他开口说到:“白莎莉丝已向卫轩投诚,六皇子迟汐或被从他的封邑获救而出,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必会在这几日之内忽然发出反叛,以让迟宴措手不及。” 白桑虽在方才有些惊讶,但现在也已慢慢平复下去,她将阮乔羽的 ------------ 第三百二十章 遇袭 ------------ 第三百二十一章 混斗 ------------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重逢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叙旧 ------------ 第三百二十四章 离开雀纠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宫乱 ------------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一夜宫乱 ------------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杀伐 ------------ 第三百二十八章 湮灭 ------------ 第三百二十九章 逃离 ------------ 第三百三十章 决断 ------------ 第三百三十一章 回归盛都 ------------ 第三百三十二章 恩怨 ------------ 第三百三十三章 出逃 ------------ 第三百三十四章 救袭 ------------ 第三百三十五章 出逃 ------------ 第三百三十六章 惊闻传来 迟宴在芙蕖馆小坐片刻便即离去,他近日来政事繁重,今日也只是抽空前来,不得逗留,他与白桑之间总是如此,每每碰面,皆是匆匆而别,有什么话都只能说上一半。 当然了,眼下情况特殊,比如卫宛还住在樱沼行宫之内,因为两国之间名牒已换,生辰玉珏也已各归宗府,卫宛虽与迟宴还未举行国之婚宴,但实则已 ------------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迎新除旧 ------------ 第三百三十八章 约定 ------------ 第三百三十九章 云长之情 ------------ 第三百四十章 除夕之夜(上) ------------ 第三百四十章 除夕之夜(中) ------------ 第三百四十一章 除夕之夜(下) ------------ 第三百四十二章 变故 ------------ 第三百四十三章 抓捕 ------------ 第三百四十四章 尘埃落定 ------------ 第三百四十五章 小宴 ------------ 第三百四十六章 欢宴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欢喜 ------------ 第三百四十八章 招揽 ------------ 第三百四十九章 杀令 ------------ 第三百五十章 讨人 ------------ 第三百五十一章 追随 ------------ 第三百五十二章 随行 此去暮灵山约莫三百里的路程,暮灵山位于迟国盛都雀纠城以南方向,是历代迟国皇室祭奠先祖的灵台之所,如今日祭国大典,迟宴便与整个迟氏皇朝一道前往灵台祭祀,以告历代先祖。 因一路行去路程不远,又由礼官掌控吉时礼制,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十分快速,倒另有威仪之势。 而白桑改换一身 ------------ 第三百五十三章 进入行宫 ------------ 第三百五十四章 玉令牌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受困 ------------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中毒 ------------ 第三百五十七章 垂死 ------------ 第三百五十八章 喂药 ------------ 第三百五十九章 密网 ------------ 第三百六十章 幻梦 ------------ 第三百六十一章 梦断红尘 ------------ 第三百六十二章 情之一线 ------------ 第三百六十三章 诉衷肠 ------------ 第三百六十四章 情结 ------------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山雨欲来 ------------ 第三百六十八章 年日经转 ------------ 第三百六十七章 暗困于囚 ------------ 第三百六十九章 水光 ------------ 第三百七十章 盛世(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