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长城,月夜,黄河。 朔方郡古城要塞。 古城外连营十里,要塞内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都尉府里还摇曳着点点烛火。 烛火旁,许乙摩挲着手中的剔骨尖刀,自言自语道:“最后一仗了……小英,不论这仗是成是败,咱们都能相见了……” 刘平举着烛台,静静地看着书案上的地图,久久无语。 三人中唯有高狗子闲不下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的转悠,不时地发出“唉――”的叹息声。 “到底应该怎么办?”高狗子最先忍不住吼了出来,作为一名前职业刺客,脾气暴躁的他真是极不称职的。 “狗子,你再说一遍你们斥候屯打探到的消息。”都尉刘平用右手食指轻轻地点着书案,俊朗的面庞上忧郁不减。 高狗子快步踏到刘平面前,额上的刀疤在烛光的照耀下尤为可憎。他一边指着地图比划,一边说道:“优留的三万五千人分成了三批,左军五千人前去五原郡拦截中郎将段彬的三千将士,右军五千人在黄河北岸阻击西河郡和上郡太守的四千援兵,剩余的两万人将咱们团团围住,想一口吃掉咱们这四千五百人!现在四个城门全堵了,东、南、西三门外各五千人,北门外是优留的中军,一万人。顺便提一句,城中的粮秣只剩五天的了。” 敌方两万五千人,俱是精擅骑射的骑兵,己方四千五百人,除去两千戍边正规部队,其余的两千五百人只是能协助守城的辅兵和民夫,实力差距过大,再怎样的智谋也弥补不了。刘平揉了揉脑袋两侧的太阳穴,看向正在发愣的许乙,问道:“小乙,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许乙凄然的苦笑着,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他最本真的淳朴,他收起了手中的刀,起身回话道:“刘大哥,你也知道,我当兵以前就是个杀猪的屠夫,前几次出的主意那都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做不得数的……” “要不……咱们还‘斩首’?――我保证这次不失手!”高狗子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的摸向袖中的匕首。 “不行!要不是咱们上次刺杀蒲奴单于,何至于招来北匈奴的大举报复?!不能再这么做了!”高狗子话音未落,刘平便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不是说去单于庭刺杀蒲奴――反正他上次受了重伤也活不了几天了,我说的‘斩首’的‘首’指的是优留这狗杂种!”高狗子急忙辩解道。 “那也不行!正面战场上万人中取上将首级还有可能,可是现在人家扎营在那儿,也不攻城,摆明了想困死、饿死咱们,你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潜入对方营地、杀掉对方的首领根本不可能!而且敌人吸取了蒲奴被刺杀的教训,首领的大帐不再在营地中间,也不再是金色的而与普通敌兵的帐篷毫无差异,如此一来,只要优留本人不公然露面,在这十里连营中你根本就找不到对方藏身的地儿!”刘平双手拄着书案、费力地支撑起自己思绪沉重的头颅。 “这样吧!我明天再设法混入北匈奴的大营中,看看能不能查探到优留的位置。”身高八尺、体貌威武的许乙从体型上来看确实很像北匈奴人,再加上他那流利的匈奴话,因而这位军司马兼负责维持战场秩序的兵曹屯屯长经常会被他的同僚兼兄弟――军司马兼斥候屯屯长高狗子请去帮忙。 刘平低着头想了想,叹道:“好!你多小心!但你记住,你的任务只是查探,不要贸然动手!毕竟优留是北匈奴的下一任单于,他身边一定会有高手严密保护!北匈奴‘四魔’被咱们仨杀掉了两个,我猜想其余两个中至少会有一个待在优留身边保护他!当然以你的武功对付其中的任意一个都不成问题,可我担心他们俩都在,那你一旦贸然出手就危险了……” “嘿!咱们小乙的身手你还担心,什么北匈奴四大高手,在咱们小乙屠夫面前通通不过是褪了毛的猪!”高狗子虽然颇为自豪的夸耀着许乙,但眸子中还是隐现着浓浓的担忧:“那个……小乙啊!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千万小心别被敌军围住,那群该死的胡虏虽说武艺平平,但一个个确实力气不小……小乙,一旦你混入敌营那就是以一敌万,行迹暴露就赶紧跑,不丢人!” 许乙憨厚的点了点头,见高狗子不再叮嘱什么?便一声不吭的坐了回去。 刘平透过窗看了看今夜的月色,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轻笑着对二人说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俩赶紧睡吧!说不定明早一起来就发现优留暴病而亡,这仗也就不用打了!走吧!我也该巡夜去了!” 虽然情势危急,但刘平这个三人小团体的“主心骨”的乐观豁达无疑使另外两人心怀安慰、精神大振――虽然许乙和高狗子明知刘平嘴角勾起的微笑是多么勉强。 ―――――――――― 古城要塞北门残缺破败的城头上,刘平双手扶着城墙上的垛口,向城外敌营中眺望。 一队路过的巡逻兵卒,恭敬地向他致礼,并问安道:“马都尉安好!” 刘平侧过身去,点头致意。待巡逻兵卒离去后,刘平抬首看着夜空中明亮圆润的银月,心头澄明无比:两年了,我已在这世上多活了两年!今天的刘平,不再是潦倒的皇室后裔,不再是涿郡的一名骑兵,不再是身犯重罪的官奴,却摇身一变成了杨虚侯之子马檀,成为了这朔方郡的都尉!这些都是白赚的啊!既然如此,我又有何畏惧?!此番便是抛头颅、洒热血,我也要替我刘家、替大汉百姓死守这北地的大门,不负我在世上多活这一场!只是,小乙、狗子,要连累你们陪我送死,我又于心何忍啊…… 刘平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各自房间中的许乙和高狗子也难以入眠,许乙兀自在灯下擦拭着他的剔骨尖刀,高狗子躺在榻上怔怔的望着屋顶,各自回想着自己的百死余生和三人之间难忘的兄弟情义…… ------------ 屠夫之刀(真情之刀) ------------ 壹 清平乐(上) “姊姊,我出门了。” “嗯,今天除夕你早点回来,晚上我给你做点好菜!记得别跟王寅打架啊!” “好,我知道了!” 我转身看了眼灶台旁姊姊忙碌的身影和鬓角旁新生的几根华发,心里一阵歉疚,若不是为了照顾我,年已双十的姊姊早该嫁人了,又何苦如此辛劳!如今虽未韶华尽逝,却已过了最宜婚嫁之龄,让我好生难受。扛起今天刚宰杀的肥猪,我不忍回头的踏出家门,向东市的摊位走去。 “来啦!小子!”街角的乞丐老头真是个怪人,别人施舍他半块馊了的饼,他都欢喜的接着,我要给他送点吃的,他却偏偏只要肥肉。赵四儿说他是个混球,我虽不这么觉得,却也不愿被他如此欺负,我这个杀猪的屠户十天半月都吃不上一顿肉,他一个乞丐凭什么天天吃肉!但是不知为何姊姊知道了这件事,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叹了声“父亲若还活着,也该这般年纪了”,便让我每天给他送些猪肝之类的边角料。姊姊就是心软啊! 我没搭理他的招呼,白了他一眼,放下包着一点肉末的纸包,便转身离去,他也不生气,只是嘿嘿的笑着。 “小乙,今天挺晚的啊!” “小乙,来,这点菜拿着,今天是除夕让你姊姊给你做点好的!” “小乙,今天给我割点肉,我也开开荤!” …… 东市上的叔叔婶子们都是好人,知道我家里只有姊姊和我相依为命,因此便时常通过不同的方式照顾着我们,姊姊说,将来我若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家。 除夕确实是个好日子,我往常半个月卖掉的肉也没今天一天多。一旁卖烧饼的赵四儿,羡慕的跟我说:“小乙哥,今个赚了这么多,可是要请吃饭啊!” 赵四儿今年十九,比我还大两岁,只是我身长八尺,外加长得颇壮实,因而他喜欢叫我一声“小乙哥”。五年前他的父亲及三位哥哥,和我爹同时死在了抗击北匈奴南侵的前线上,家中只有一个老母拉扯着他。从十四岁就出来卖烧饼的他颇有眼力,也很油滑,为人虽胆小却很照顾我。姊姊说他是个好人,让我多跟他学学处世之道,于是我索性将摊子挪到了他的身旁,跟他做起了“邻居”。 我知道赵四儿在说笑,他不是个会占我便宜的人,于是也跟他打哈哈道:“好啊!中午,我请你吃两文钱的面汤。” 赵四儿呶呶嘴,故作不满状的冲我说道:“哟,你小子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抠了!” 一提起钱,我脑袋里就出现姊姊劳作中满头汗水的身影,我一咧嘴,实话实说道:“四儿哥,不是弟弟抠门,只是我想给姊姊攒点嫁妆,你多体谅啊!” 赵四儿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微皱着眉头叹道:“小甲姐年过双十了吧?唉!她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就没个好姻缘!若不是我没钱下聘礼,我一定会娶她!” 我苦笑了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四年前曾有一名路过本地的外来世家子弟向姊姊求亲,只是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姊姊放心不下我,因而不肯嫁,结果那人放了话,谁要娶了姊姊就是与他家作对,结果十里八乡的后生再没一个敢登门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我们西河郡的邻郡――雁门郡太守之子、河东卫家的旁支。 太守是多大的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次我们平定县的县令老爷见到太守老爷时都要拱手参拜。至于河东卫家,据说那是个在整个大汉朝都威赫无比的世家豪族,又岂是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能招惹起的。 “许乙,你小子怎么才来!”王寅挺胸阔步的从西边走来,身后稀稀拉拉的跟着二十余个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所过之处周围的小摊纷纷递上十文到三十文钱,王寅看也不看,手在空中一划拉,身旁自有小弟去将钱接下。 以前我很瞧不起他,明明有手有脚却不去干活,反而压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因此在两年前我刚出来摆摊卖猪肉时,曾跟这个想收我“月供”的家伙打过一架。那时候我力气还不够,毕竟才十五岁,跟他撕扯了半天后,还是被他压在身下一顿胖揍。不过他也被我打得鼻青脸肿,从此再没收过我的钱。我因此以为他是那种欺软怕硬的恶棍。 但三个月后的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让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真正的豪侠。那天,我们西河郡唯一的一个世家――董家的三公子,倚仗家中威势,在东市搜罗果蔬却不给钱,被来收“月供”的王寅看到不由分说将其一顿毒打,连带着与其同行的七八个护卫和十几个奴仆也被一顿暴揍。由于这场架我们成了朋友,因为我也在那些帮他暴打董家家奴的打手之列。虽然在被姊姊得知后,我在爹的灵位前跪了一夜,还被竹条抽了数十下,但我并不后悔。 当然后来他也挨了三十板子,还被县令老爷抓去关了三个月给董家出气。 他出狱后,便经常来找我“玩耍”,说是切磋,其实就是打架。徒有一身力气,既因为行迹恶劣当不了兵,又去不起青楼,只能靠打架来消遣,这是他对自己为何热衷于打架的解释。 “唔,今天除夕,早上和姊姊一起拜祭了爹娘,所以来晚了。”我一边用手中的剔骨尖刀给卖菜的林大婶割了半斤花肉,一边回了他的话。 王寅在我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我身侧的赵四儿赶忙将这个月的十文钱递了过去,没用小弟去接,王寅伸手将赵四儿的钱挡了回去,只是在他的笸箩里拽出两个烧饼,张嘴咬着吃了。赵四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冲我点点头,才坐了回去――他知道,王寅是看了我的面子才照顾了自己――当然我也知道。 王寅在隔壁酒摊处找了个长凳坐下,一边嚼着烧饼,一边看着我欢快地剁肉、卖肉,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我道:“今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小英呢?” ------------ 壹 清平乐(中) “我……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不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一提到小英,我就变得有点不知所措,说实话,没有小英在一旁,我的确有点不习惯。 小英是我家隔壁鲁大爷捡来的孙女,鲁大爷的祖辈是乌桓人,乌桓人投靠大汉后,他的祖辈迁徙来此定居,他的独子在与北匈奴的战争中战殁沙场,儿媳和老伴相继忧郁而亡,只剩鲁大爷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靠打柴拉扯着从荒山里捡回来的小英。听姊姊说:“鲁英”也是他儿子的名字。 小英比我小一岁。 前两年她曾在太守府里作侍女,她说太守老爷是忠厚长者、博学名士。我问她名士是啥,她说是有名的、能当官的人。我又问她六大豪侠哪个不是武艺高强、名声在外,为啥他们当不了官,小英也说不清楚了。她在太守府的工作是给太守老爷研墨,两年下来学了不少字,懂了不少道理,闲暇时还教了我不少。小英她是个好人,这点不用姊姊说我也知道。 两个月前太守老爷因病请辞,小英也没了活计,于是天天跟着我来摆摊卖猪肉。她时常捧着太守老爷临行前送她的《论语》,坐在我身后的石阶上,我没事做时,偷偷看她一眼,看着她安静的读着书,就会觉得好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姊姊照顾我,我也关心她;就是小英陪着我,我也伴着她。 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突然一声脆响在我耳畔响起,让我清醒过来。我乍眼一看,原来是王寅这个粗俗的家伙在我旁边打响指。 “想小英了吧!一天不见就这么想,这怎么得了!没想到你这傻小子也会思春!哈哈哈哈!” “我……我没有……再乱说,我砍你哈!” 或许是被我手中的剔骨尖刀吓到,或许是因我的突然“爆发”惊呆,王寅渐渐收敛了笑容:“哎,臭小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典型的见色忘义!你真该学学我大哥的人品!――知道我大哥这个月干嘛去了吗?” 我一挥刀就后悔了,虽说他不会放在心上,但我总觉得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太不仗义!我本来已经准备好被他多训上几句,却没料到他突然一脸神秘状的转换了话题。 王寅口中的大哥是他的义兄――管理东西两市的都亭亭长刘明。刘明人很宽厚却也很倔强,据说还是汉室宗亲。他虽谈不上嫉恶如仇,但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他刚上任时发现王寅收乡亲们的“月供”,大怒之下大展神威,独自一人把王寅和他的小弟们打得满地找牙,后来由于乡亲们求情,再加上刘明了解到王寅他们确实经常为乡亲们出头、乡亲们对每月给他们几文钱的“月供”并无反感,才放过了王寅。谁知道王寅这家伙伤势一好,就黏上了他,死皮赖脸非要给人家当小弟。刘明熬不过他,于是和他歃血结交,当了义兄弟。 “亭长大人干嘛去了?”我接着他的话问道。 “三个月前,六大豪侠中的‘豫州霸刀’许陌约战‘冀州斩王刀’颜宽,决斗时间是半个月前,地点在泰山之巅,裁判是六大豪侠之首‘斩妖剑’张道陵。我上个月听到消息,就急忙告诉了我大哥,于是我大哥跟县太爷请了假,快马赶去观战了!前天他回来了,教了我几招他在泰山决斗中偷学来的刀法,我昨个琢磨了一天,这不今天来跟你较量较量!” 虽然两年前我不如他,但这两年我吃的越来越多,力气越来越大,再加上手里的剔骨尖刀玩的越来越熟,从七个月前开始,我们俩切磋,王寅就再没赢过我,因此他总憋着劲要放倒我。 “刀法?我也会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有能耐整点剑法啊!不去不去!”我谨记着姊姊的教诲,今天不能和他打架! “嘿!你小子也太狂了!你连我大哥都打不过,还敢口出狂言!你要是有本事,你也整个高手的名头啊!……对了,你就叫‘并州剔骨刀’,等什么时候这个名头享誉江湖,你这臭小子再说这般大话吧!” 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再没理他。说实话,我也很想去见识见识当今天下六大高手其二的刀法,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姊姊,我可不想大过年的在爹的牌位前罚跪! 王寅见我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开口又道:“我要是能耍几手剑法,你就去?” 我随意的点点头,因为我知道这个大老粗哪里懂得舞剑啊! “剑有什么好的?那是整日里‘子曰子曰’的儒生用的玩意儿,比划来比划去,净是些花架子!只有刀,才是爷们用的兵器!” 我白了他一眼,反驳道:“六大豪侠之首的张道陵用的就是剑!” “可是其余五个人都是用刀啊!”王寅急道:“‘豫州霸刀’许陌、‘冀州斩王刀’颜宽、‘荆州烈阳刀’黄大胆、‘江南分水刀’孙鹰、‘关中狂刀’关双哪个不是靠刀法劫富济贫、名震江湖的好汉子!再说了,张道陵能一样吗?他多特殊,人家是天赋奇才,十八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而且人家还是修道之人,法力高深着呢!听说他在川蜀传什么‘五斗米教’,应者如云。据说人家用的剑是仙剑,厉害的不是剑术而是剑诀中的仙法,其余五位打不过他也是应该的!……你就真的不想见识见识那些令官匪恶霸闻名丧胆的刀法?” “哦!”我依旧不急不缓的应道,边说着边拨开他挡在摊位前的身体,将一扇猪肉递给了南街的袁老爷。虽然我能保持住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却着实被他说的心动不已。 王寅气的跺了跺脚,上前勾住我的肩膊,低声对我道:“许乙,你要是因为怕你姊姊知道这事儿才不跟我走的话,那你就放心吧!我保管能让东街的所有人都不会跟你姊姊打小报告!” 看王寅这般郑重其事,我为我的不够老实心生歉意――虽然我知道他很可能只是想靠新学的刀法打败我以向我炫耀,我在他耳边,低声对他说了实话:“等会儿,我要去看望小英!” “你不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吗?” “她确实没提前告诉过我!”我认真的点点头,又说:“但我能猜到她在哪儿!” ------------ 壹 清平乐(下) 午后,我将切割好的猪肉和摊子都交给了赵四儿打理,自己一人独自去了南山。 说是山,其实在我看来就是个小土堆儿。平定县里很多人的祖坟都在这座土山上。 上山前,我想采些野花,在山脚绕了半周却没看到半朵,这才猛然想起天已寒冬,又哪来的花花草草啊! 我心头一阵懊恼:难道就这样空着手去拜祭鲁大爷的亲人吗? 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悻悻然的走上了山岗。 一座坟。 一座由五个石块垒成墓碑的简易的坟。 这里面埋着鲁大爷的老伴,她就是十五年前这个时候过世的。 果然如我所料,小英和鲁大爷都在。 “小乙哥,你怎么来了?”小英先发现了我的存在,一看到她那红嫩娇柔的脸庞我的心里就暖暖的。 “我一看你今天没到东市来,就猜你是陪鲁大爷来祭拜鲁奶奶了,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好险啊!差点脱口说出…… “小乙,来了啊!”蹲在坟头的鲁大爷站了起来,慢慢转过身来,他虽然年纪大了,笑容却总是那么硬朗,只是姊姊说,他的笑容下似乎掩盖着抹不去的伤悲。 “你这孩子也算有心!――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我们家小英啊!”鲁大爷捶着腰突然话锋陡转。 “啊――”我脑袋一时间像炸掉了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得空空的。迎娶小英?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啊!小英那么漂亮,而我又那么穷困……怎么可以!像小英这样的女孩子应该嫁入豪门世家吃猪肉的,而不是嫁给我这样只能吃窝头的! 我还没说话,小英的脸就变得粉红粉红的,像桃花一样。她嘟着嘴说道:“爷爷,你不疼小英了吗?干嘛那么着急把我嫁人嘛,我才十六岁啊!”听她这么说我才轻呼出一口气,否则以我的笨拙真不知该怎么跟鲁大爷说,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心头有些麻麻痛痛的,嘴里像吃了皂土一样的苦涩。 “哈哈,爷爷就是舍不得你才想把你嫁给小乙这孩子啊!这样你每天走两步就能回家看看爷爷了!爷爷年纪大了,总想着早一点看着你成家……再说,十六可不小了,西市的林小花跟小乙一般大,前年刚满十五岁就嫁人了。还有南街的那个……那个谁?就是小时候和你们俩一起玩堆雪人的那个小胖妞儿,我记得她比你还小一岁,明年二月就要出嫁了。还有啊……” “爷爷――”小英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在我看来真的好可爱。 鲁大爷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又看向了我。 他不会真心想把小英嫁我吧?我该怎么拒绝……我该不该拒绝……我心里突然“咚咚”打鼓,冒出些“奇怪”的想法。 “小乙啊!爷爷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啊!你看小英漂亮不漂亮啊?” “嗯,漂亮!”我轻轻点头。 “温柔不温柔?” “温……温柔……”继续不住的点头。 “你们俩相处时开心不开心?你可愿真心照顾她?” 我啃着大拇指想了一会儿――这是我小时候养成的坏习惯,每当思索时会情不自禁的这样做――说道:“我跟小英认识十几年了,小英对我真的很好,小时候跟我一起喂猪崽儿,看我耍刀,现在就陪我一起摆摊,教我识字……连姊姊都说小英这样的好心的女孩儿并不多!小英待我这么好,就像我姊姊一样,我心里何尝不是时时关心着她,当然愿意……愿意照顾她……我不知道我们俩一起玩儿的时候,她开不开心,我是真的很开心啊……”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少,声音也慢慢减弱,这样的变化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偷偷看了眼小英,见她脸色更红了,也不知她是羞红的还是被我气红的。我心里不由得更忐忑了几分。 “哈哈,既然这样,你就娶了小英吧!干脆过了年就行礼吧!咱们苦人家,我又是乌桓人之后,用不着那么多礼节!” 我听到鲁大爷的话,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暗暗平复着心情,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鲁爷爷,就像您说的,我们家很穷,我又笨又没能耐,根本配不上小英!而且,我也根本拿不出彩礼……” “就这事?谁说你笨,我听小英说,她教你认字每个字从不用第二遍,给你讲的古代先贤的故事讲一遍你也都能记住,这也叫笨?没能耐?你可是有一手杀猪的好本事,一点也不比你父亲差,这就是吃饭的手艺!至于彩礼嘛,你爷爷打小就和我关系不错,咱们两家又挨着,这彩礼就免了,你们俩能给我养老送终,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嫁妆,我还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是倒有个东西想传给你,就是……” 就在鲁大爷越说越高兴,我正不知是该高兴的接受还是该拒绝时,一“只”“异数”突兀的从光秃秃的槐树林中窜出来,惊现于我们的面前。 “哪儿来的猪獾?”小英被惊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 鲁大爷一见到这头猪獾,一把便将小英拉到了怀里,后又觉得不安全,就将她塞到身后,双手向后维护着她。一边慢慢向后退,一边叫道:“小乙,快过来带着小英跑!” 我也有点慌了,猪獾我见过,小时候也打过,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个的猪獾!这只眼睛通红的猪獾生生比普通猪獾大了近十倍! 我下意识的也想,像鲁大爷说的那样,拉着小英掉头跑开,可又不愿抛下一贯待我很好的鲁大爷。思索再三,我定了定神,从身后腰间拔出了随身带着的剔骨尖刀,咬着牙,慢慢向在我和鲁大爷间来回摇摆的它靠了过去。 还没到跟前,鲁大爷突然厉声叫道:“孩子,别过去!这只猪獾没有冬眠,想必是饿极了或是被人给打搅醒了,这时候它脾气最为暴躁,一旦发疯起来可不是单人之力治得了的!” 鲁大爷的提醒让我愣上了一愣,却吸引得这头猪獾向他奔撞而去。 ------------ 贰 诉衷情(上) 我快跑两步,猛地飞身而起,合身扑向猪獾,我决不能让它伤害到鲁大爷,毕竟他是……毕竟他是爷爷的发小! “咚!”这么大个的畜生,我竟然没有扑到目标,反而摔倒在了地上,好疼啊! 猪獾似有了人性,在我扑向它的弹指之间向左旁跑开了几步,让我摔了个嘴啃泥,这时候竟然还转过脑袋,冲我“噗嗤噗嗤”的欢叫! 虽然我不懂它的语言,但也看出了它对我的讥讽,我顿时感到怒气冲上心头。小英教过我的,这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举刀冲向了它,它似乎能感知危险即将来临,向前疾跑、奔着缓步后退的鲁大爷而去。 不能再等了,这畜生的速度可比我和鲁大爷快得多! 我右手一挥,将手中的剔骨尖刀掷到了它肥大的后臀上。 它发出“哼哼”的叫声,那单纯的发自肺腑的怒号,在我听来如滚滚惊雷一般。它开始暴躁的在原地乱窜以减轻痛楚,爪印在硬质的泥土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看着它癫狂的样子,我的心里头一次产生这么深刻的恐惧,我发誓就连当年姊姊离开我去五原郡买猪崽儿时,我都没有如此的恐惧!那是一种发乎内心的煎熬,一点一点从我的心窝向四肢蔓延;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额头上汗水滚落、挂在脸上时的刺挠与麻痒,眼睛看到的却满是猪獾瞳孔里腥红的血丝,它“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也成了我脑海中存在的唯一声音。 我努力地咽了口口水,控制着自己的眼睛移向别处,我猜想只要我不看它,那它也不会看我!后来小英告诉我,我这种行为叫做“掩耳盗铃”,而我真实的尝到了这种自欺欺人行为的苦果。 就在我看到远处鲁大爷张大嘴似乎在向我吼叫着什么时,它便开始向我展示它的愤怒。 “哐当!”我被它撞了个正着,竟然直接倒飞了出去!事实证明我的反应能力还不如这么一头牲口! 飞翔,落地。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完成这个动作,只不过上次是脸着地,这次却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啪嗒啪嗒!”它还是不肯放过我,向我直冲过来。刚被顶到腰的我又哪里站得起来、躲得开!几瞬之后,我领教了这十七年人生中的最大苦楚。 “啊――”我的左腿!我清晰的听到了左腿小腿骨头清脆的破裂声,那一声“嘎登”我将终身难忘! 这时候可不是伤感的时候,我也没心思去想断腿的后果。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当下再不躲我可就没有以后了! 我连续的在地面上翻滚,刚翻滚了两下就到了北坡。顺着北坡滚下,山岗上细小的石头在我身上留下一个个伤痕。北地的寒冬,人高马大的我一向不放在心上,可是今天长时间的与刚化过雪的大地亲密接触后,我才发现这刺骨冰寒竟是比遍地都是的碎石更可怕的东西! 我的体表在慢慢冷却,刚开始被碎石划伤的疼痛感,在经历过小痛到剧痛的转变后,已渐渐麻木,唯一能提醒我自己我还活着、需要继续奋斗的是它还在山坡上一直锲而不舍的追着我。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这山是“土堆儿”的认识是多么可笑!这一段漫长的滚动时间内,我无时无刻不祈祷着能够早一点滚进山脚的槐树林,借以摆脱追命的猪獾! 槐树林里的槐树全是光秃秃的,密集而又单调。事实证明:“滚”还是比“跑”要快的!在滚进去的那一刻我双手抱住了脑袋,多亏了这一动作,才让我那有十几处细微伤口流着血的粗犷脸庞不至于与宽厚的槐树进行过分亲密的接触。 腰部的感觉终于好了些,就在我扶着树干挣扎着站起来的瞬间,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在我眼前凸显,我不假思索的转了个身。 “砰”的一声巨响后,猪獾撞在了这株槐树上。娘的,这碗口粗的树竟被它生生撞出一道几近劈裂树干的裂痕! 这时候不知为何,我虽然万分紧张,手掌中和脸庞上的汗水还在不停地渗出,脑海中却一片空明。我的眼中失却了万物,唯有这只巨大的猪獾,耳里也尽是它的吭叫声。 刀还在它的臀上插着。 我趁它被撞一下还未清醒,奋力将刀拔下,瞬间,它又暴走了。 我拖着一条已经没了知觉的腿在林中穿梭。林子里的雪还没化尽,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在不同的树木旁绕着圈,企图用这种方式甩掉它。 在这密林中,肥大的它行进确实困难了点,但没过一会儿,它就熟悉了林子,在树木间的穿梭变得游刃有余,慢慢地,它又快追上了我! 怎么办?再不想出办法,它又会追上来的!这平地上,我还怎么跑的及!对了,撞树!撞树! 猪獾撞在树上时的场景顿时浮现在我眼前,或许这是我的唯一机会! 我停下了脚步,一转身停在了一棵至少有百年树龄的粗壮老槐树前,刀插回腰际,双臂一张如一张大网般面对着已经欺近身前的猪獾。 “吭哧吭哧……”它如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以爪挠地,狠狠地瞪着我这个两度伤害它的“恶人”。 “砰!”它出击了,出击的瞬间也是再次撞树的瞬间。“看来畜生的智慧还是无法与人相抗衡!”我如此想着。只是接下来的半炷香的时间,却让我彻底改变了这一想法。 在这半炷香的时间里,我引诱它三十余次,它却只再撞了一次树。它的确变聪明了!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一只猪獾为什么会这么粗壮又聪明,太没天理了。 埋怨归埋怨,我却知道若再解决不了它,等到我的体力被它耗尽,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当然不排除它的体力先被我耗尽的可能,但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体型时,就已经放弃这种妄想了。 趁自己还有点力气,拼了吧!不是它死,就是我活! 我再次扬起手中剔骨尖刀,合身而上。 ------------ 贰 诉衷情(中) 屠猪是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事,但面对如此庞大的猪獾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堪堪避开它的冲撞,我一刀戳入了它的颈部,手起刀扬,一蓬**飘洒而出。 “嗷――”它发出了一声不符合它身份的怒吼。 它要转身撞我,我一个侧滚翻再次躲开,滚开前顺畅地将右手刀交到了左手上,顺势一划,在它的左前腿上开了一道口子。嘿嘿!现在它跟我一样瘸了! 我还是小瞧了它的坚韧,它这次竟然浑然不顾全身的伤痛,向我反击。 我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能够爆发潜力,它为什么不能呢?它竟然人立而起,打算用身体的重量扑倒、碾压我,同时它的两只前爪还在不停地挥舞。我一不留神胸前就多出了七八道口子。 我还是被它压在了身下,双手抵住它的双爪,剔骨尖刀掉落在一旁。它那丑陋的猪鼻紧紧地贴着我的鼻子,浑浊而气味浓烈的吐息让我忍不住想呕吐。我真的受不了了! “砰!”我奋力的从它的身下抽出还听我使唤的右腿,积蓄全身的力气顶到了它的腹部,它吃痛下“哼哼”怪叫、前身微微升起,我趁此档口做出了个疯狂的决定―― “赌了!”我在离开猪獾身下时大叫了一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同时也为自己加油呐喊。 抬起右腿,脚蹬身侧的树木以借力,一翻身,我恰巧在猪獾前身落地的瞬间翻到了它的背上。 它愈加发狂了,如同匈奴人的桀骜不驯的烈马一样不停地颠簸,企图将我摔下去。我憋着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它的毛发,全身弓起贴着它的背部,双腿不自觉得夹紧猪獾腰部,怎么也不肯被甩落。 猪獾见我如此作为,也没了能耐:“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在原地悠悠的溜达。幸好它身体肥硕,不能像普通猪獾那样卧倒在地、遍地打滚,否则十个我此时也被压死了。 嘿!畜生!没想到你小乙爷爷小时候跟隔壁鲁大爷学过骑马吧!乌桓人驯马术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倾吐出一口气,正稍稍放松时,那猪獾似察觉了我内心的变化,猛地一发力奔跑着撞向了一株百年老槐! “轰!”我和它先后摔倒在地,不同的是它是侧翻在地,而我是被甩飞出去,滚了好几番才停了下来。 “嗡嗡――”我的脑袋里只有这一种嗡鸣声,眼前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抬手甩了自己俩耳光,耳中的嗡鸣声才渐渐变小,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能够视物。 我看到的第一眼景象就是后臀冲着我的猪獾正晃悠悠的从地面上爬起。 我摔的位置刚刚好,剔骨尖刀就在身旁,触手可及。我再不多想,操起刀来,起身向猪獾跑去。 刚一迈步,一阵虐心的疼痛从胸口发出。我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起,前胸已经流满**,而那流血的源头就是猪獾给我造成的几处爪痕。 浸了血的内衣紧紧贴在肉上,我感觉特别难受,可我不能停下,也没有时间去处理伤口,因为那意味着死亡! “嗷――”随着猪獾的一声惨叫,我拔出了插进它谷道的剔骨尖刀,紧接着在它还未反应过来前又是一刀插了进去! 猪獾也顾不上找我麻烦,忍受着谷道的剧痛,只是四处横冲直撞。如此良机,我岂能错过! 我无视自己接下来的这一举动中蕴含的巨大的危险性,毫不犹豫的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它那难看的尾巴,右手冲着它的谷道再来一刀! 它暴怒的拉着我疾奔起来,我企图跟着它跑,但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它拖倒在地,身体与冰寒地面不断的激烈摩擦。 它依旧在树林中穿梭,左摇右摆的,这可苦了我,一下一下的撞击在密集的槐树上,有时是上身,有时是大腿……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身后的泥雪混杂的地面上,一定留下了一道血色的痕迹。 我胸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有泥沙的摩擦产生的,也不乏来自残雪的冰冻。 我还是这么一刀一刀的捅着猪獾的谷道,只是在既要牢牢抓住它又要减少自身与树木碰撞的情况下,我出刀的频率越来越低。 一刀……一刀……流着血的猪獾跑路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我也渐渐感觉到身体中的力量和活力在慢慢消失,脑海中仅存的求胜、求生的意志也慢慢消散…… 血还在流,身体愈来愈冷,我的刀放下了,眼皮也终于忍不住慢慢合上…… ―――――――――― “醒了?……醒了!” “醒了!醒了!苍天庇佑啊……” 还没睁开眼,我就听到了一个个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剧痛也一波波袭来。 “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慢慢睁开了双眼,一张方正刚毅的面庞最先映入眼帘。 “刘大人……”我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却被他那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按住。 “好好休息吧!孩子!”我第一次发现刘明那冷面无私的背后也有着温暖和柔情。 “大哥果然是善医外伤啊!”王寅的粗大嗓门在我耳边响起。 刘明让开位置,一屋子熟悉的脸庞进入我的眼球:王寅,赵四儿,鲁大爷,小英,还有亲爱的姊姊! 我想起身跟大家见礼,可身体在挣扎几下后还是理智的阻止了我这种冲动。 “小乙,你好好躺着吧!”大家纷纷出声阻止我。这时我才从姊姊和小英嘶哑的声线中发现她们俩红肿的双眼和满面的泪痕。 姊姊坐到了我的身边,握着我的左手,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被刘明所阻止。 “小乙,你别说话,你失血过多,还是要好好休息!大家别在这儿了,都出去吧!小乙需要静养!”客串大夫的刘明亭长挥挥手,将众人都赶出去,包括哭的泣不成声的姊姊。随后,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便悄无声息的最后一个走出了房间。 目送大家一个个离开,我慢慢闭上了双眼,浓浓的困意下我又陷入了沉眠。 ------------ 贰 诉衷情(下) 当我再次醒来时,身体的疼痛已减轻了许多,最难以忍耐的竟然是腹中的饥饿。房中点着蜡烛,稀薄的光亮刚好能照到我的脸上,外面大概已经很黑了吧!我欲起身去灶上弄点吃头,这才发现榻前还睡着一个人。 支着脑袋的小英竟然就这么睡着了,修长的睫毛安安静静的垂在眼底,白皙的脸颊透着迷人的红晕,嘴角还流出了一丝涎水,恐怕是大过年的这几天吃到什么好东西了,因此做梦也在品尝吧!此时的小英虽没有了往常的灵动,却在这份静谧中更显温婉如画。 我轻轻地将她抱上榻来,给她掖好被角,忍不住想要亲吻她粉嫩的嘴唇,却怕将她吵醒,只好在心里默默的亲近着她。 肚子实在太饿了!我迫不及待的下了榻,习惯的迈出左脚时,竟猛然摔倒在地,这时我才陡然惊觉:哎呀,我的左腿怎么……怎么不听使唤! 左腿一触及地面,倒没有我想象中的钻心疼痛,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左腿腿骨已经被那该死的畜生压碎。可是此时左腿虽然不痛,却麻得厉害,而且一点也不服从我的指挥! 难道……难道他们把我的腿给锯了?大惊之下,我赶忙扒开裤腿,直到发现我的肉腿还长在自己身上时,心里才稍稍心安。 但我的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英或许知道,但我不想叫醒她,我又怕姊姊难过而不想去打扰她,想来想去我决定去隔壁问问鲁大爷,今日白天他也在场,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呢!于是,我慢慢地爬到房门旁边,抓起我每日早晨去河边挑水用的扁担,拄在左侧腋下,一瘸一拐的向门外走去。 鲁大爷是个习惯了晚睡早起的人,二更已过,他却仍然在院子里练枪,这是他近六十年来风雨不阻的“工作”。 鲁大爷自幼生在汉家江山,爱吃那些我们汉人喜欢的面食,爱喝点我也钟爱的浑酒,毫不习惯他们乌桓人自己的饮食习惯,但他骨子里草原人的粗犷和豪迈却从未改变。年轻时,他听闻鲜卑人搞了场草原英雄大比武,弓马娴熟的他,带着心爱的黑色角弓和白蜡大枪不远千里的赶了过去。 最终鲁大爷精湛的射艺受到了乌桓单于的赏识,代替乌桓一族参与了那场比武中的射箭比赛。在击败了羌人、鲜卑人等民族的神箭手后,惜败在一个名叫蒲奴的匈奴人手里。 据说几十年前匈奴人分裂为南北两支后,北匈奴的单于就叫做蒲奴。不知道这两个“蒲奴”是否是同一个人,如果确实是同一个人,那鲁大爷输的也不冤枉嘛! “鲁大爷!”因为鲁大爷家的前门是柴门,因此拄着扁担的我很容易未经许可的闯入到后院。 “哟,小乙!你怎么下床了!”鲁大爷收了长枪,赶忙过来扶起了我。 “呵呵,鲁大爷别担心,我挺得住!”虽是这么说,我还是在鲁大爷的辅助下坐到了鲁大爷卧房门前的石阶上:“鲁大爷,我来是想问你点事儿的……” “哎!其实我觉得你姊姊这事儿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对她对你都是有好处、没坏处的!” 姊姊?姊姊发生什么事儿了?我身体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鲁大爷,姊姊她……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你不是因为你姊姊不在家的缘故才来这儿找我?” “姊姊不在家?”我忍不住惊呼出来:“鲁大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鲁大爷惊讶的看了我一眼,缓了缓心神,才叹气道:“哎,小乙啊!你想不想你姊姊将来衣食无忧、生活安宁?你想不想她嫁人?” “当然想!虽然我很舍不得姊姊,但姊姊都快二十一了,要是再嫁不出去……唉……谁让我们家穷呢!要是我们家的嫁妆足够多,就算那个什么太守之子放过那样的狠话,想必也会有很多人上门求亲吧!” “前天,也就是大年初三,真的有人上门来表爱慕、诉衷情、顺带求亲了!”鲁大爷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绽开了慈祥而略带苦涩的笑容。 “真的?”我的心在砰砰直跳,这若是真的的话就太好了,这几年来我一直因为耽误了姊姊的终身大事而自责,这下终于可以补偿姊姊了,可是一想到这里,我又想到了那个沉重的负担――嫁妆,眉梢的欢喜顿时消散了。 我蔫不拉几地问道:“鲁大爷,对方要多少嫁妆啊?我家就剩五头肥猪了,其余还都是猪崽呢?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人家不要嫁妆,就要你姊姊这个人!――再说,你小子掉钱眼里了,你就不问问想娶你姊姊的人是谁?” 不要嫁妆?我顿时来了精神,疑惑的问道:“没有嫁妆的话,那我姊姊嫁过去岂不是要受气?不要嫁妆……他家挺有钱的嘛……是县令的小舅子?还是朔方郡常到咱们这来贩猪的那个牛九?”没办法,嫁妆的多少直接关系到新妇在婆家的地位,我虽然拿不出多少,但不能不问清楚,免得姊姊将来受欺负,那我得后悔一辈子! 以我们家的出身,若是姊姊嫁进有钱人家肯定是当不了正妻的。我们郡地处北疆,在这十里八乡内真正的有钱人家就三家,除了世家豪门出身的董家,就属县令的那个开青楼的小舅子和常来常往的商人牛九最有钱了。董家出身高贵,绝不会瞧得起我们小老百姓的;牛九虽然有了妻室但人品还行,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而且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姊姊嫁他做妾应该不会受欺负;至于县令的那个小舅子嘛,哼哼,他敢来我让王寅带人剁了他! “都不是!而且我得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是刘明大人探听来的:那男人有个非常凶狠而且善妒的正室!因此就算你拿得出丰厚的嫁妆,你姊姊嫁过去也未必不会受欺负!”我终于明白鲁大爷嘴角的苦笑是怎么回事了! “到底是谁啊?” “那男人你认识!就是四年前路过此地向你姊姊求亲被拒的河东卫家的卫世、卫子美!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他就是即将上任的本郡的太守老爷!” ------------ 叁 乌夜啼(上) “那姊姊答应他了没?”听到卫世当上太守的消息,我并没有太大惊讶。小的时候爹爹就跟我说过,这大汉是天子的天下,也是世家老爷们的天下,只有出身高贵的人才能当大官。太守当然是大官了,卫世当然也出身高贵,那他当大官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那卫太守颇有诚意……再说,不答应又能怎样呢?人家可是咱们西河郡的父母官,是咱们西河郡的天啊!”鲁大爷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不是抢婚嘛!”听到鲁大爷的语气,我顿时气血上涌。眼前浮现出董家那个纨绔公子的模样,将我印象中的卫世的模样与董家三公子慢慢重合,我立刻就又有了打人的冲动。 鲁大爷见我这幅模样,连忙说道:“不过他至少没用蛮,而是等你姊姊考虑了半炷香后亲自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狐疑的看着鲁大爷,见他不似作伪,只能轻叹一声:“哎……那姊姊现在去哪儿了?” 鲁大爷的脸上出现丝丝阴霾,他见我一直盯着他,于是在咳嗽了一声后,还是开口道:“今天下午你刚刚醒来后,卫家就来了辆马车,接她去雁门郡了……”鲁大爷见我面生疑色,连忙解释道:“你忘了,那卫世的父亲现在还做着雁门郡的太守呢!” 我听他这么说,立刻明白了过来:“是他父亲想见我姊姊,看我姊姊够不够格进他们卫家的家门?” 鲁大爷忙点头道:“是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来人请走你姊姊?” 我冷笑道:“‘请’?不见得吧!我看是‘绑’才对吧!我身受重伤刚刚苏醒,以姊姊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不管的!他们是倚仗权势,强行绑走了姊姊她吧!” 鲁大爷见我又有暴怒的冲动,连忙用他那粗糙干枯而不乏力量的大手按住了我的肩膀:“相信爷爷,真的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你姊姊开始确实不愿意离开你,可是卫世不知从哪儿听来你得病的消息,特意命下人给你带来了人参和灵芝,你姊姊又怎会拒绝他们家的好意……其实有个这样关心你姊姊的姊丈,我觉得你应该替你姊姊感到高兴……” “唔……”听着鲁大爷的话,我默默的抱着头一言不发。 我还能说什么呢?又是因为我!四年前因为我,姊姊拒绝了他;今天姊姊贸然跟他走,仍是因为我;恐怕姊姊几天前答应他的求亲,都是为了我能有更好的将来吧!听说他们卫家的祖宗就是因为姊姊嫁了皇帝才得以当官的!哎,我欠姊姊的,几生几世才还得完啊! 鲁大爷见一脸难受模样的我一直沉默着,心下不忍,拍着我的肩膀道:“小乙,回去睡觉吧!两天之内,你姊姊自然会回来的!” 我听着他的话,木然的跟一只傀儡一样,从石阶上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啪”的一声又摔倒在地。 从地上艰难地爬坐起来,我终于想起来我最初来见鲁大爷的目的:“对了,鲁大爷,我想问的是我的腿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我感到我的左腿麻麻的、不听我使唤,弄得我连走路手里都得拿着这么个东西。”我苦笑着举着手里的扁担。 鲁大爷的脸色比刚刚又阴沉了许多,几分青几分黑,煞是难看。 看着他尴尬的模样,我胸口似乎产生了一块巨石,死死的压着我的心脏。但我不想让他对我扯谎,于是安慰他道:“鲁大爷,我九岁就敢拿刀杀猪,从小到大我怕过啥?大不了,我把腿锯了呗!你就说吧!” “刘明大人说……说你左小腿的骨头已经完全粉碎了,没有愈合的希望了……”鲁大爷艰难的一字一句地说着。 “这……这说明什么?”我勉强的冲他笑笑。或许是我听错了吧……不,一定是鲁大爷记的不完全,毕竟他年纪大了…… “刘明的意思是……你或许……或许下半生都要拄着……拄着拐杖了。” 下半生……都不能自己走路了?!我没听错吧……这不可能!我才十七岁!这不可能!……鲁大爷在骗我,他在跟我开玩笑……不可能…… 鲁大爷看着我怔怔的模样和满头的冷汗,心知不妙,拼命的摇晃着我的胳膊,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惜我已听不进一个字去…… 我不想让他难过,于是勉强开口道:“不就是……不就是拄着……不自己走路嘛……锯腿都不怕……我没事……没事,呵呵……”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思考。思考这种奢侈的东西我现在需要吗?我连最基本的走路的能力都失去了!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些什么?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里蹦出了什么和将要出现什么字眼! 摔倒四次后,我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拄着我的扁担爬了起来。 我没再对鲁大爷说些什么?也没听他说些什么?只是强迫自己努力的裂开嘴傻笑了一下,便踉踉跄跄的向前院的柴门走去。 我没有回家,只是独自行走在漆黑的街道上。街道上没有人家亮着灯笼,月光是那样的昏暗,这样的环境正适合我这样人生没有光亮的人! 我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着,想哭却又不敢哭,爹爹说爱哭的男孩子将来是找不到婆娘的……爹爹,人家说好人死了后会成神仙,你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 “小乙啊!你将来想做什么啊?” “做一个比爹爹更出色的屠夫!” “然后呢?” “攒好多好多钱!” “攒钱干嘛啊?” “给爹娘养老,给姊姊当嫁妆,给我娶媳妇儿,让她给我生儿子……” …… 现在呢?我能做什么?杀猪?赚钱?我看着腋下的扁担,自嘲地笑了又笑,我连挑水都做不来了!我他妈的就是个废物! 我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在下一瞬间胸前涌出的一股暖流开始向下流淌,我感到眼皮好沉重,我好困…… “姊姊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倒下的前一刻,我的心里喃喃不休。 ------------ 叁 乌夜啼(中) “啊――”我猛然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我被锯断了腿,落寞的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屋子外面,传来阵阵乌鸦的鸣叫声,似乎在应和着我这惊怖的喊叫。 “你醒了?呵呵!”一个苍老又有些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揉了揉眼睛,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没有看错!“你怎么在这儿!快出去……咦,这是哪儿?”我正说着,才发现这环堵萧然的土屋和漏了风的房顶与我家大不相符,我家还没穷到无瓦遮头的份啊!我再仔细一看,这明明就是间破庙,我躺的地方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座位呢! “这是我家!你在我家竟然想赶我出去!哼哼,现在的年轻人啊……”他――街角的老乞丐愤怒的吼道,手中的讨饭棍被他激动的挥舞着。 看着他的样子,我怔了怔,非常不好意思的问道:“老……老头,我为什么在你家啊?”话到嘴边,我终是将“老乞丐”三个字咽了回去。倒不是我歧视所有乞丐,我只是歧视这一个天天干坐着等肉吃的乞丐罢了。 “你昨晚晕倒在东市街角,晕倒在我营生的地盘上!你前几天是不是刚受了重伤?你胸口的伤疤裂了,血流了一地,要不是有我救你,你就流血过多而亡了!你小子就用这个态度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老乞丐的语气越来越气势凌人,但听到这话我却越来越不好意思还嘴。 “老头,对不起……那个,昨晚的事多谢您老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老乞丐还有救人的能耐,我以为他只会蹲在街角那儿往我要肉吃呢! 我一时不知道该再怎么说下去,只能红着脸说了句:“老头,回头请你吃肉喝酒!”说着,便起身要去穿鞋子。 “别着急下地,你现在走不了了!”老乞丐邪魅的笑笑,脸上的褶子看起来让我毛骨悚然。 “为什么?”我停了下来,略为急促的问道。 “唔……没有腿的人也能走路吗?”他突然反问了我一句,脸上的邪笑又浓了三分。 “什么?什么!”刚开始的一瞬我还没反应过来,等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去翻看左边的裤腿,却见裤管中空荡荡的,充斥着丝丝严冬的冰寒之气。 “啊!――我的腿,我的左腿呢?”我只感觉自己一口气顶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双眼一翻,白眼珠子翻露在外,险些昏厥过去。 胸口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突然惊觉,我不是做了噩梦,而是感受到了现实! 老乞丐一手掐着我的人中,另一手按在我的胸口,一股温热的气息从他的掌心缓缓注入我的胸口,我胸中的气闷和躁动渐渐消逝、平息。他一边促狭的笑着,一边说道:“你昨晚迷迷糊糊的喊了一晚上的‘锯腿、我不怕’。我听你喊的凄苦又急迫,就大发善心……哎,你别冲动,我是帮你呀!” 听到老乞丐戏耍我的口吻,怒极的我忽然恢复了过来,忍不住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襟,伸出右手向背后腰际摸去,才猛地想起今个没有带刀。当我想双手扯住他的领子,冲他咆哮时,才发现在他那双如若枯枝般细长的脏兮兮的“爪子”的“镇压”下,我全身竟使不上一点力气。 “你杀了我吧!”好半晌的沉默后,我又看了眼左腿空空如也的裤管,沮丧的对他说道。我看得出这老乞丐实在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而我不与其抗争的缘由,却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因为我不想再反抗,不想再反抗我“艰难曲折”的命运…… “苍天在上”,王寅和刘明歃血结拜时,打头就说的这一句,那是为了祈求上天的见证和庇佑。但在我看来,苍天在上却离我十万八千里不止,我再悲恸,再愤怒,又怎么可能求得苍天垂怜,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我杀了你?那你那个漂亮姊姊怎么办?你想让她哭死?”这老混蛋终于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语气中略带严肃地说道。 “那你又想怎么办?把我另一条腿也锯掉?”我有气无力的问道。就在我对死亡后的那个未知世界越来越心生向往的时候,他却突然提到姊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老混蛋摸准了我的脉搏,的确,我又怎么忍心为了解决自己的烦恼而留姊姊一个人在世上苦痛无依?! “我倒确实有个好主意,不知道你想不想听……”这混蛋竟然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我顿时有一种跟他同归于尽的冲动。 “什么好主意,哼,难道还能让我重新站起来不成?”我压着心头怒火,赌气的说道。 “说不定哦!或许还能让你变得更强大,能更好的保护你姊姊!”这一刻,他笑得分外神秘。 “什么办法?”虽然知道有的事终究不可能发生、只能存乎自己的幻想之中,但当我听到他亲口说着这句话时,我还是下意识的紧接着叫了出来。 “嘿嘿!拜我为师!”他做作的摆出了一副让我想要狂扁他的高深莫测的模样。 ―――――――――― “哼哼,老混蛋,老骗子,以后再也不施舍给你猪肉了!”我一边嘟囔着,一边缓慢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老混蛋住在城东郊外的破庙里:“害”的我得走那么老远的路回家。我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的走着。虽然走不快,但总算摆脱了我越看越讨厌的扁担。 “唉!小乙兄弟,我可算找到你了!”我刚走进了东城门,王寅带着三个小弟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是跑着来的,因而一停下就气喘吁吁的。 “兄弟……你昨晚去哪儿?……鲁英三更天醒来时没见到你,急得她大半夜的跑到我家来,把我叫起来,让我派兄弟们出去满大街的找你……你到底……去哪儿了?”王寅的几句话让我由衷地感到幸福。如果姊姊在,一定会说,我没有交错朋友!他和她都会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 叁 乌夜啼(下) “唔……”我粗略的将老乞丐救我的事儿说出来,却将关键的地方都含混了过去,大意是老乞丐将饿晕在街面上的我带回了家。我既没说出老乞丐会功夫和医术的事,又没提及我断腿的事儿,至于老乞丐向我提的不靠谱的无理要求,我就更不敢光天化日说出来了! 真他娘的混蛋,不知道老骗子在给我换腿时是不是连我脑子都给换了,以前,每当我撒谎的时候就会脸红脖子粗,现在可倒好,从他那儿一回来,我满嘴四分假六分真的胡话竟然骗过了王寅这种老江湖! “老乞丐?呵――还真看不出来,他倒有点侠肝义胆!对了,我还没跟你道喜呢!恭喜小甲找到个好归宿!你小子以后也不用天天为攒钱买嫁妆发愁了!”王寅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那一脸真挚而温暖的笑容让我倍加感动。 但此时害怕露出“真相”的我不敢在街面上久留,只好搪塞道:“呵呵,同喜同喜……对了,小英还在我家等我,我先回家了,咱俩改天再聊!”说完,我便留下王寅呆立在原地,自己加快脚步向家中赶去。 “咦?大哥不是说他以后不能独立行走吗?”这是我耳力所能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小乙哥,你去哪儿了?!”在我推门而入的瞬间,院子里正在喂猪的小英突然惊叫了出来,一双妙目中波光闪耀,手中盛着泔水的瓦罐霎时间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看着小英赤红的眼眶和憔悴的容颜,我的心一阵阵的揪痛。看到她这般情状,我瞬间对自己想要寻死的行为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是啊!我可以用死亡来寻求解脱,但那却会使活着的关心我的人更加痛苦;连小英都会为我如此难过,更何况是姊姊!小英教过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如何忍心让她们为我难过!越这么想,我就越为自己对生命的不负责任而自责。 “小英……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我嗫嚅着说道。这一刻,我实在不敢正视她善良而又满是忧虑的双眸。 “没关系,你没事儿就好……别傻站在这儿了,快进屋里躺着!你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就该更加爱惜自己才是……”小英一边说着,一边拭去眼角飙出的泪水:“飞”到我的身边,用她那柔弱而又固执的小小身躯架起我的左臂:“背”着我向我睡觉的草屋走去。我泪意上涌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哀――现在的我在小英面前竟然是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了!这一瞬间,我突然又想起了老混蛋的那个提议,但在下一刹那,我又飞速将其抹去。 “来,我帮你!”我刚刚坐到了榻上,小英便蹲下去要为我脱鞋。 “不!不要!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来……自己来……”我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被她发现我的左腿……因此我只能连忙打断她的动作。 “你自己真的可以?”小英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我,那目光里有质疑、有关怀,或许还带着丝丝怜悯。虽然我知道小英待我满是真心、没有半点恶意,但她的目光还是让我浑身如同被千百个锥子扎过般刺痛不已。 “嗯,小英,你能……出去给我打盆水吗?”我急中生智的对小英说道,顺便卖力的挤出一抹微笑。 “好!”小英没有多心,冲我甜甜一笑,便转身走出屋子。夕阳下,她提着水桶往木盆倒水的身姿是那么曼妙,但我却知道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年仅十六的她来说是多么的吃力。 趁小英不在,我赶忙除去了自己的鞋子,将我的“左腿”小心地移到榻上。看小英无暇他顾,我小心翼翼的卷起左边裤腿,再次欣赏了自己的“新腿”。 那是用一根坚实的木料制成的。其上方连接着一口小型的牛皮制成的布袋,布袋口朝上、刚好包住了我左腿保留的髌骨,并被老混蛋用针把牛皮与我左腿的皮肤相缝合;其下方是一只木头做的脚掌,大小形状与我的真脚差不离,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这老家伙还有木工的手艺;承接着髌骨的木腿,它的长度刚好和我右腿相同,外面裹了一层棉花,棉花外侧包着一层猪皮――这让我不禁感叹自己的一生还真是跟猪有缘啊! “小乙哥,水来了!你先洗把脸吧!等会我帮你擦擦身子!” 听到这话我脸面上霎时发烫,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由于害怕。 ―――――――――― 既然没了寻死的念头,那我就得好好活着!这不,我大口大口地嚼着碗里的肉,并不时地灌下王寅送来的浑酒和用卫世送来的人参煲的浓汤,这神仙般的日子我活过的这十七年可从没享受过! 我之所以吃得那么畅快,是因为这并不是从我自家养的猪身上割下来的肉――我还没那么败家。这肉是那只害我断腿的该死的猪獾身上的肉! 娘的,一想起这事我就火大,不狠狠的撕咬着这畜生的肉下酒,我就觉得对不起自己! 据说那猪獾被抬回来时,街里街坊好多人来围观,大家都说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大个的猪獾!县城里年纪最大的葛老头瞅了它半天,才终于断言:这是只修炼百年即将得道的猪獾精,结果在得道前夕意志不坚、心生贪念,才遭了我这个劫难!我今天从小英嘴里一听到这话,就憋了一肚子火:它遭劫就遭劫吧!苍天惩罚它就是了!我做下什么孽了?干嘛连累我啊!葛老头真能胡咧咧! 但葛老头最后说的那一句“吃它的肉能大补”,可是惹了大麻烦!县令老爷派人来要,世族董家派人来买,派遣小弟将猪獾弄回来的王寅却死活不给,非要全留给我补身子。听说这事儿惹的县令老爷和董家家主好一个不悦,放出话来,说是要王寅小心,一直到后来得知新任太守上门提亲的事,才不得已偃旗息鼓。 哎,没由头的又欠了我那未来姊丈一个人情! ------------ 肆 好离乡(上) 由于小英死活不让我出去摆摊,我也乐得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之时,却发现榻边坐着个庄荣华贵的丽人!我定神一瞧,不是姊姊是谁?! “姊……姊?”我声音禁不住颤了一颤。我实在没见过姊姊施过粉黛的样子! “小乙,你受苦了……”姊姊嘴角虽然勉强的翘起,一双杏眼却早已哭得通红。 看着她放在我左腿上的右手,我立马明白过来,脑袋里一片轰鸣之声――还是没瞒得过去啊! “小乙,我没照顾好你……我愧对爹娘的在天之灵……”姊姊越说越泣不成声。 我连忙伸出手来堵住姊姊的嘴,张了张嘴想劝慰她,却突然悲从中来,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 想着爹爹的教导,我终是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水,哽咽着将老乞丐给我换腿的事告诉了姊姊。 “他说有办法让你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姊姊轻扬素手,擦掉了脸庞上的泪痕。 “嗯!而且他还说能让我变得更强!”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让你拜他为师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有!他让我……让我……” “到底是什么要求啊?!” “他要我在学成本领后帮他杀一个人……也或许是一些人……” “那些人……是好人吗?” “或许吧……是不是好人我不确定,但他要我杀的都是……大官!”我强迫自己咽了口唾沫。 “大……大官?”姊姊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问道:“是刘明亭长?” “还要大些……” “县令老爷?” “还大!别担心,不是我那未来姊丈……”看姊姊眼角跳了一下,我急忙补充道。顿了顿,我继续说道:“他要我杀的不是咱们西河郡的人!……其实我也不知道他那仇家的官有多大,只是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才觉得那官挺大的,我其实只知道那官名叫做什么什么侯……” “什么!”姊姊惊叫着从榻上站起来,一边震惊的捂着嘴巴,一边向门外环顾。 “你还记得他说的是什么侯吗?”姊姊压低声音。 我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官名:“好像是叫阳夏侯!” ―――――――――― “阳夏侯?”王寅惊呼一声后,咬着指头想了半天。 我和姊姊商议后,觉得还是了解一下那“阳夏侯”是什么来历、是好是坏再作计较,于是姊姊便叫来了王寅,毕竟这家伙既消息灵通,又是个很讲义气、不会出卖朋友的人! “这个侯爵爵位已经撤销了……”王寅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 “怎么会?老乞丐说即使这个官死了,他的后代也会接着他爹的活干,老乞丐的意思是要我杀的他们家没人能接着做这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小乙你有所不知,这个阳夏侯原来是个叫做冯异的将军的封号,此人生前与当今天子交情匪浅,而且立有大功。建武十年,此人病逝,后来天子因为他有大功,不但让他长子冯彰嗣位,还给他小儿子冯欣也封了个什么侯。再后来天子又将那冯彰的封地从一个阳夏县扩大到了三个县,这就不能再叫阳夏侯了,于是咱大汉朝就没有了阳夏侯,而多出来了个柬缙侯!”王寅皱着眉头将此中缘由娓娓道来。 “那这俩人到底是好是坏?如果是坏的,那能杀也就杀了吧!”我到现在还糊涂着,没弄明白这“侯”到底是个什么官。 “他俩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俩的妹妹是真不怎么样!”说着王寅将头转向了姊姊,犹豫了半天才说道:“他们俩唯一的妹妹冯妙嫁给了河东卫家的卫世做正妻……” “轰――”我的脑袋里又是一声鸣响,嘴里头苦涩不已。我如果拜了老乞丐为师,将来真的杀了冯妙的俩哥哥,要是没被发现还好,若是被发现了本来就妒心极重的她还不把我姊姊害死!哎,为什么我的事绕来绕去都绕到了姊姊身上! 我长吸一口气,低着头说道:“没事,姊姊,我自己常练习着走走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了,咱用不着求那老疯子!” 姊姊也愣了好半天,突然间扔下一句“小乙,你应了他吧!”便捂着脸向家中跑去。我紧追了两步还是因为不习惯这木腿而跌倒在地。 王寅走过来把我扶了起来,他拍着我的肩膀,咬着牙说道:“小乙,你真的愿意放弃‘恢复’成正常人的机会?那老乞丐既然能与冯异那种军中大将结仇,还能用木头制作假肢,肯定是个有大本领的!你拜他为师吃不了亏的!这样吧!你先假意应承了他,等学成了……” 我听到这里想都没想就推了他一把:“你咋能想骗人呢!骗子还想当游侠?我看错你了!”虽然我这么做了,却不得不承认,他说这话时,我因眼前浮过小英怜悯的眼神而意动。 这家伙被我推倒在地却突然笑了起来:“呵呵,好!这才是我王寅看中的兄弟!走!我陪你去见老乞丐,精诚所至,就算是顽石我也让他破开!就算跪地磕头我今个也替你把这师傅求来!”说着,便拉着目瞪口呆的我向城郊破庙走去。 ――――――――――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说完了我要说的话,我一动不动的盯着双目闭合的老乞丐,不知怎的,身上的冷汗不住的往外冒。 “咳咳――老乞丐,啊不!老前辈!您来咱们西河郡也有三四年了吧!想必也知道王某是干什么的!这期间王某虽没尽什么地主之谊,却也没得罪过您老!今个,王某腆着脸给我这兄弟求个情,烦您老救人救到底,就度了小乙这个苦命的孩子吧!” 我虽然不满王寅埋汰我的口吻,却附和着不停地点头。 “哼!求个情?你小子也配?”老乞丐睁开了双眼,一边不屑的说着,一边微微抬了抬手,掷出脚边的一截枯木,就将因不满老乞丐语气而怒气冲冲的王寅打飞了出去。 “咕噜咕噜”一阵滚动后,王寅再看向我时已经滚出了庙门。 “我知道你命苦,也欠过你情,但我给你换了腿,让你不必再依靠外物行走,应该抵得了你每天给我送的那点肉末吧!你既然不愿意帮我,我又何须帮你!你走吧!但你若敢泄露我的事情,我必取你和你姊姊的性命!”老乞丐耷拉着脸说道,全没有了昨天死缠烂打时的那种亲切感和无赖品质,反而凭着这冷傲的模样显出一身仙风道骨来。 ------------ 肆 好离乡(中) 就这么离开吗?今后瘸着度过自己的下半辈子?让小英继续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不,我不要……我真的不想那样…… 可是答应了他的话,姊姊又该怎么办? 我一边犹豫不决,一边偷偷地拿眼瞄着横眉冷对着我的老乞丐。 王寅这时候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按倒在地,然后拐带着我“嘭嘭”的叩起头来。一边叩首还一边叫嚷着:“前辈,您今天要是不答应我这兄弟的请求,俺们哥俩就给您磕死在这儿!” 我嘴角一抽,心中苦笑不已:王寅啊王寅,你这哪里是求人嘛,实在是太霸道了吧! 我磨蹭着磕了两下头后看了王寅一眼,却见他已经磕的头破血流,心下敬叹其豪爽侠风的同时,也深深地为之感动,当即也卖力的磕起头来。 老乞丐终于不耐烦了,一脚将我俩踹倒,而后盘着腿、靠着身后漏风的土墙,紧皱眉头的说道:“行了,行了,别费劲了!你们俩就不知道用用脑子解决问题吗?非要蛮干!” “这么说您老答应教授许乙本领了?”王寅咧着嘴“嘿嘿”的笑道,一脸的憨厚表情下透露着点点狡黠。 “哼,当然没有!……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等你学会了本事,你先刺杀了那个叫冯妙的野种,你姊姊不就没事了吗?!那时候,就算你那姊丈得知是你所为,难道他会为了一个死了的嚣张善妒的母老虎而处置许甲?”老乞丐抠了半天鼻孔竟然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不行,不行!”我连忙反对道:“老……前辈,你也知道我姊姊那人心很善,如果她知道我因她而滥杀无辜,非内心煎熬、歉疚一辈子不可!不行,我不能让她受那种罪!” 王寅转了转眼珠,突然问道:“前辈,要不,我帮您报仇,您把本事传给小乙?” 老乞丐起身绕着王寅走了一圈,摇头道:“你根骨不行、肢体也不行,传不了我这身功夫!” “可我腿脚健全啊!”王寅吼出这一声后,才突然想起了我的状况,赶忙扭过头来向我致歉。 我口上说没事,心底却着实难过:连王寅这粗性子的家伙也开始同情我了,我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倚靠别人的照顾和庇护,而不能像个男子汉一样堂堂正正的活着? 我心头正黯然着,脑海中却突然闪过王寅和老乞丐刚才的对话,继而划过一丝光亮。我试探着问道:“前辈,莫非要替您报仇必须身患残疾?” 老乞丐看了我一眼,眸子中精光乍现又瞬间消散。他再次坐回了原位,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反正你们也知道了我的仇人是谁,索性我就给你们讲了我的故事吧!” …… 三十五年前,即天凤五年,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在城阳国聚众起义,以求推翻王莽所建立的新朝。这支起义部队的人数越来越多,而且纪律严明、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因军中将士皆将眉毛染红而被官军称为“赤眉军”。在百姓拥戴的“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的歌谣声中,这个年轻人率领赤眉军进行了无数场艰苦奋战,打了无数的胜仗,为推翻新朝的暴虐统治立下不可磨灭的功绩。 新朝覆灭后,年轻人率赤眉军归顺了更始皇帝刘玄。却不料这个姓刘的也不是什么兼济苍生的好皇帝,反而与王莽一般货色,于是年轻人毅然与刘玄政权决裂,在拥立刘盆子为帝后,推翻了刘玄的统治。由于年轻人自认统兵有方、治政无为,因而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让给了下属徐宣,反而自领御史大夫,其高风亮节天下称颂。一时间,兵士欢欣,百姓鼓舞,到处都是升平景象。 没想到汉宗室、南阳豪族刘秀不甘臣属,自立为帝。刘秀大肆纠合地主贵族、豪强世家的势力,分化、削弱赤眉军这支农民起义队伍,并勾结刘玄残部围困长安,最终终于逼得年轻人率军撤出长安、以求生路。 在刘秀的大军围困下,年轻人仍是凭借其精妙的兵法大败刘秀麾下第一大将邓禹,却最终因粮食断绝、人心涣散而被迫向给予赤眉军最后一击的冯异投降。 年轻人却不明白“不遭人嫉是庸才”的道理。冯异――也或许是他背后的刘秀,见年轻人在军事上的才华高绝,又深得民心,虽接受他投降却仍旧担心他威胁到刘秀的帝位,因而痛下杀手,派遣麾下一名蒙面高手刺杀年轻人和其旧部将领。年轻人得旧部拼死掩护,重伤逃脱,冯异却以年轻人降而复叛为名,在赤眉军中大开杀戒,向着年轻人昔日旧部举起了屠刀。 这个三十五年前的年轻人就是眼前的老乞丐――樊崇。 …… 樊崇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后来,我立志要为死在冯异手中的同袍复仇,于是浪迹天涯,苦练武艺。我的武艺本来就不比冯异差,就连刘秀麾下第一大将邓禹也只是堪堪和我打成平手,因此没过三年我就自信满满的去向冯异寻仇。我凭借一身武艺硬闯了他的府邸,却没曾想刘秀正好去他家拜访,刘秀身边第一高手黄大胆――没错,就是当今六大豪侠之一的‘荆州烈阳刀’黄大胆――将我击伤,这时我才从他的武功中发现当年那个杀死我亲信部属的蒙面刺客就是他!” 樊崇一边说着,脸上一边浮现出痛苦之色。 顿了顿,他又言道:“我虽然武艺不及黄大胆,但轻功比他高,总算是逃得了性命,等我养好伤后再欲复仇时才发现黄大胆已经被刘秀赏给了冯异做贴身护卫!单是杀冯异一人都不容易,更何况又多了个武功在我之上的黄大胆。可恨啊!这两个狗贼都是我的仇人,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俩逍遥快活!冯异这个该挨千刀的总算没逃过天谴,三十六岁的时候终于病死了!他死后,黄大胆便致仕、当了游侠,而他的两个杂种接连被刘秀封赏。我想动手除了冯异的后嗣,却发现黄大胆虽然名义上当了豪侠,却从不离开冯异长子柬缙侯冯彰封地之所在半步,而且冯彰出行时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同时我还发现冯异次子析乡侯冯欣竟没去自己的封地,反而一直呆在他大哥身边,而且这俩小杂种武功都不在其父之下!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若想除掉冯氏后裔,就得想办法一次性灭掉他们仨,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寻找到黄大胆武功的破绽!” ------------ 肆 好离乡(下) “那前辈你找到黄大胆的破绽了吗?”王寅急切地问道。 “是!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遇到过不少奇人,在与他们的切磋中,我终于找到了破解黄大胆‘烈阳刀法’的方法,但是我自己却没办法施展!”樊崇直视着我,缓缓说道:“烈阳刀法粗野狂暴而又干净纯粹,这刀法凛冽的攻势几乎毫无破绽可言,给人一种烈阳烤炙的感觉,使人浑身如同火烧般暴躁难耐、无力反击。但正因为他这刀法以攻代守的特性,他的刀法中的最大杀招――‘九阳轮回’才出现了一丝可以捕捉的破绽。这一招我挨过两次,都受了重伤;他在这一招中将全身至少九成内力贯注于他的金乌刀,几乎在同一瞬间劈出九刀、形成一道锋利无比的刀网、封锁住对手全身上下各条退路,逼得你不得不正面抵挡这一招;据我所知即便是跟他同为‘六大豪侠’的其他几人在接这一招时也至少要挨上其中两刀!由于这一招是瞬间成型的,即便以‘斩妖剑’张道陵的眼力和反应也不可能寻找间隙、试图躲开;但即便他再快,第一刀和第九刀中还是有时间差,当然这个时间差不会超过半个瞬间。但是只要能想办法阻碍他的第一刀,届时由于气势的受阻和连贯性遭到破坏,他将无法完美的施展出这一招‘九阳轮回’来,而会在之后的八刀中产生微小的偏差!要知道他的刀网不但能杀人,还精确地护住了自己的胸腹部位,这些微小偏差虽不足以使刀网崩坏,却可以使刀网在他心口要害上的掩盖产生偏移,这也是将其一击毙命的唯一机会!” 樊崇正说着,突然闪身来到我的面前,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柄锈迹斑驳的杀猪刀,一刀劈向我的左肩。我下意识的身体后仰,以右脚为根基,出左腿去踢他的右手手腕,却见樊崇突然收刀,左手抓住我的木腿,然后问道:“小子,你猜到了吗?!” 我怔了一怔,敢情这老乞丐是拿我练手啊! 虽然心中不愿,但我还是依言思索起来,脑子里那突如其来的迅猛一刀反反复复的闪过。未几,我试探着问道:“难道这砍向左臂的一刀就是‘九阳轮回’的第一刀?而阻碍此刀的方法就是用自己的左腿去挡?” 樊崇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孺子可教!没错,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给这一刀造成阻碍的方法!要知道,黄大胆出此刀式时其手速是我三倍不止,你想像刚才踢我一样踢中他的手腕是绝不可能的!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世上我相信没人能做到!就连张道陵在应付这一招时也只能采取以快打快的方法,而你我却没有张道陵那样的速度,因此只能靠牺牲肢体来拦阻、破坏他的刀式!这第一刀凝滞后,他的第四刀和第五刀之间的误差就会把心窝处暴露出来,而使用此刀式需要极强的专注力,他此时根本无力进行格外的防御,因此这时候只要一刀插进心窝就能要了这混蛋的命!” “可是您老为什么不能亲自完成啊?”王寅突然傻傻的问道。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武学领域的天赋还真的是比他要高,自豪感油然而生。虽然我承认在世故人情上我跟他相比就是个白痴! 由于樊崇之前所讲述的故事让我很同情他。虽然我还没决定是否要拜他为师,但起码不反感这老乞丐了。此时我见樊崇望向了我,知道他又想考察我,于是并不回避的说道:“我想应该是由于两个原因。一是由于身体受到残害时那种巨大的痛苦使人不可能清醒地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因此只有像我这样左腿是假肢的人才可以在妨碍黄大胆的同时,不影响自己的判断力和出手的精准度;二则是因为冯彰、冯欣二人也是武艺非凡之辈,不会给敌人与黄大胆单打独斗的机会!” “正是如此!不过还有第三点,那就是这毙命一刀最适合使用短刀施展,而我用的却是大砍刀,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只见过两个使用短刀的武者适合习练我这套功夫,一个是你,一个正是你爹!我六年前假扮行脚商人前来此地,本来想拉你爹入伙,却没料到他被征召去当兵,还死在了战场上……”樊崇唏嘘不已:“后来我发现你的资质更在你爹之上,因此三年前我再次来到此地时,就是冲你来的!” “其实你不是非得能杀死黄大胆才行,只要你能拖住这个混蛋,我就有把握杀掉那冯家哥俩!到时候,我和你二人联手,再杀黄大胆就容易的多了!”樊崇不经意的靠近了我,用他那不知多少年没洗过的脏手拍打着我的肩头以示亲切之意。 我赶忙甩掉了他的手:“容易个屁!我为人虽然直,但可不傻!要完成你的目的,我首先得跟你杀光人家侯府的守卫,才能见得到黄大胆和那俩‘猴儿’;其次,我还得有本事让那黄大胆施展出‘九阳轮回’的绝招,不能被他轻易砍死;再者,他那九刀所用时间不超过半瞬,我不但至少要挡下第二刀、第三刀,还他妈的需要分清哪是第四刀、哪是第五刀;最后我跑不跑得了还两说呢!樊前辈,我虽然很同情你,但我可还没答应你啊!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儿!事儿做成了就要被通缉而亡命天涯,败了就连命都没了!您就让我多考虑考虑吧!” “昨天你不是还不怕死吗?怎么今日就怂了?哦……想通了,宁愿窝囊的活着、让人像同情病狗一样的怜悯你,也舍不得这花花世界!我知道了!你走吧!” 看着樊崇鄙夷的眼神,耳朵里满是他冰冷而又不屑的语气,我脑子里顿时气血上涌,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老子怎么就怂了?!你看着,小爷非要轰轰烈烈的闯荡一番,宁可死的壮烈,也绝不受人白眼!” “你答应了?” “答应了!”话一出口,我脑子里顿时清醒过来,一股惧意涌上心头,再想后悔,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我也答应了!多我一个还能多份力量!”一旁的王寅跟着吼道,吼完了还激动地捶了捶我的胸膛,一心追求精妙武功和向往行侠仗义的他此时正一脸兴奋,哪有心情去顾及我僵硬的笑容下的浓浓苦涩。 “好!我就收下你们两个徒弟!你们准备准备,我带你们去个利于修炼的好地方,后天咱们爷仨就出发!” ------------ 伍 浪淘沙(上) 初春的黄河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阳光照耀下,这往日里汹涌的大河泛着晶莹的土黄色,显得厚实而安静。 我呆呆的坐在船头,像一块木头一样。 正在船尾奋力破冰、划船的王寅见我这幅模样,忍不住讥笑我:“怎么一离开你姊姊,你小子就活不下去了?敢情你这么大还得你姊姊照顾啊?!” 我没搭理他。不是反驳不了,而是不想反驳。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或许他说得对…… 这两天我想来想去都没敢把我答应樊崇的事儿告诉姊姊,不是怕她不理解,而是担心挥手离别时会舍不得与她分离。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主动离开姊姊、远走他乡呢! 姊姊现在应该看到我留给她的信了吧!那是我好不容易写成的,不会写的字儿都让小英一笔一画教给我写了,就是写的字儿有些难看,不知她看懂了没?若是看懂了,她现在应该和我一样为姊弟分离而难过吧! 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呢?毕竟我是头一次不听她的话,一声不响的“离家出走”了,她一定既伤心又愤恨吧……明天,姊姊就要嫁作人妇了,希望那之后她能够快乐起来,消除我的离开带给她的难过……姊姊,一定要快乐啊! “怎么,难道我猜错了?哦――,那就是舍不得小英啦!你小子就这点出息还打算学会盖世武功啊?!”王寅又邪邪的笑道。 我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越来越欠揍了!意随心生,他一提到小英,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小英与我依依惜别时的婆娑泪眼和不停搐动的琼鼻。 …… “小英,谢谢你帮我写这封信……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睡吧!” “不!我现在一走,明天早上就看不到你了!” “怎……怎么会呢……我不是说过是……是明天清晨启程嘛,到时候我会来向你辞行的!” “骗人!你信都留好了,衣服包裹也收拾好了,并且刚刚换了双结实的草鞋,还从灶台旁偷了点猪油,不点火把你要猪油干嘛!你分明是打算现在就走的!” “我弄猪油,那是,那是,那是打算现在去跟赵四儿道别,我突然想起来这事儿还没跟他说!” “哼!喏,这是今天黄昏赵四儿特意给你送来的新鲜烧饼,你不在家,我替你收了,赵四儿说这是给你路上吃的干粮,让你省着点吃!” “……小英,我……” “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也该知道我喜欢你!小乙哥哥,从我被爷爷捡回来开始,咱们俩从小玩到大,每天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就算是我去太守府作婢女的那几年,每天我还是会借着买菜的机会去东市看你……小乙哥哥,为什么不能让我陪你去呢?” “……小英,你误会了,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来着,并没有……并没有喜欢你……” “撒谎!你明明很在意我看你的眼神!” “小英,你别闹了!我是去华山学武功,不是出去游玩的!” “小乙哥哥,我不会碍事的!我只是想像以前一样每天陪着你、代替小甲姊姊照顾你……” “小英!……我得走了,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见到你像姊姊一样……像姊姊一样嫁个好人家……” “小乙哥――” …… 我仰望着阴霾的天空,看着太阳在乌云背后奋力挣扎,我的思绪也纠结不已。 小英,我是个残废了,终生的残废了……我早就说过,像你这样美丽善良的女孩不应该嫁给我,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忘了我吧…… 小英,你还好吗?我想你了…… “小乙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们刚才离开的河岸上响起,我猛然从呆滞的状态下清醒,冲着坐在船中央的樊崇问道:“师傅,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嗯,是那个小女娃儿。”师傅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微笑。 我顺着他那饱含沧桑的目光放眼望去,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涌出心底:“王寅,快掉头!回东岸!” ―――――――――― “对了,我还没问你,赵四儿的那骡车是哪儿来的啊?” “嘻嘻,是赵四儿哥哥跟西街贩布的老孙头借的!你昨晚走了半个时辰后,我怎么想都不甘心,就去赵四儿家找他帮忙追赶你,他知道今儿老孙头会从南边贩布回来,因此一大早就在南城门堵他,一直到辰时才等到了他……总算赶上了你们,要不然我会一辈子后悔的!” “……你真的不后悔?!” “……我后悔了,你会放我回去吗?” “不会!绝对不会!我下半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咳咳……你们俩注意点,这船上还有我跟师傅呢!” “哈哈哈哈……” ―――――――――― “这就是华山?好高好陡啊!简直比咱们西河郡内的吕梁山还险!”王寅一脸震撼的望着巍峨崇峻的华山朝阳峰。 “是啊!吕梁山的那些小山头跟这华山一比简直就是一群小土堆!”我也不禁感慨道。 “好了,别感叹了!快走吧!今天是正月二十七,那人或许还没走!”樊崇,我这位新拜的胆大包天的师傅,目光中竟然闪耀出丝丝希冀。 “师傅,您老说的‘那人’是谁啊?”王寅问道。 “目前唯一一个打败过黄大胆的‘妖孽’!”师傅一扫眼中期盼之色,仰起头来,又故作高深莫测之状了。 “唯一一个……莫不是‘斩妖剑’张道陵?!”王寅突然兴奋的狂叫道,引得师傅一脸不悦。 “‘斩妖剑’?他是个修道之人吗?很厉害吗?”小英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嗯!他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王寅说他十八岁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他年纪很大喽,不会跟你师傅一样邋遢懒散吧……”一贯爱干净的小英还是很抵触师傅的乞丐打扮。 “哪儿啊!据王寅所说,他还很年轻,好像还不到三十岁!”我也很小声的嘀咕道。 “哼!他今年才满二十岁,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时候是十五岁!要不然我也不会说他是‘妖孽’了!……徒儿,师傅教你武功前,先教你个做人的道理――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师傅洪钟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和小英顿时满脸殷红、尴尬不已。 ------------ 伍 浪淘沙(中) “吭哧吭哧……”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朝阳峰,这大汗淋漓的模样比之身边搀扶着我的小英还狼狈三分。 “小乙,没事吧?”王寅不知何时凑到我身边来,撑住了我的左臂。 “没事,我能走……”我虽然这么咬牙说着,但我知道他们肯定看得出来,一直用右腿支撑全身的我已经疲惫不堪,爬山对我那条木腿真是个极大的考验!我猜,我现在的面目一定非常的狰狞! “来者何人?”一个清脆又带着澎湃威势的声音从峰顶简陋的茅屋中徐徐传来。 “华山真是个天地灵气汇聚的好地方啊!没想到一年不见,你的真气又增强了这么多!”师傅颇为惊喜的说道。真奇怪,明明师傅他没有用力嘶喊,我的耳里却充盈着他的声音。 “呵呵,以道入武确实比淬炼身体、纯修武术要容易一些,只是总会达到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比之真正练体至极的武学巅峰高手还是不如的。”一个年轻而洒脱的身影在众人面前出现。他的背后剑穗飘扬,身上道袍鼓荡,一派仙风道骨,让王寅、小英一时看得呆了,也让我瞠目结舌、暗赞不已。 “但是这天下间不是还没有人能以武入道嘛,所以你这天下第一的名头短时间内是摘不掉了!”师傅一挥烂出窟窿的破衣袖,懒散地迎了上去。 “这几位是?” “哦,这俩孩子是我新收的徒弟,以后就靠他俩帮我完成复仇大业了;这女娃儿是我这个徒弟的媳妇儿。孩子们,这就是我故人之子,江湖人称‘斩妖剑’的张道陵!”师傅散淡的话语让我一阵脸红,我转头偷看了一眼小英,却发现她早已钻到了我的背后。 “世叔,您真的还要复仇?”张道陵皱着眉头问道。 “是!你不想替你死去的爹报仇,我还想替我那些部下雪耻呢!”师傅气愤的说道。 “是非因果……” “打住!”张道陵刚开口就被师傅打断:“我不想再听你那些道理,就像你执着于修道、弘扬道家文化,我也执着于我人生的使命!只要你小子不给我的复仇大计捣乱,我就替你那死鬼老爹感谢你了!” “好吧……”张道陵话锋一转,说道:“世叔,您来的真巧!我像往年一样正月初十就到了,原来打算明天就走的,您再晚一天咱俩就只能来年再见啦!” “你也别着急走了,给我这俩徒弟点武学上的指点!你别拒绝!虽然你爹在我们被刘秀围困前就离开了赤眉军、不是直接死于黄大胆之手,但他也是在之后冯异派遣官军通缉、追捕我时为了掩护我而坠崖身亡的。你教他俩武功,他俩替你去刺杀冯异的俩杂种,这就算是你给你爹报仇了!也算你尽了孝心!”师傅威严的说道。 “唔……这恐怕不行……您老别生气,我是想着,我要是真教了他们俩,咱俩辈分不就乱了嘛!”张道陵讪讪的笑道。 “少来,你小子明明就是担心将来你收徒、传道时,被官府所不容!……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你留下几种适合他们体质修炼的内功心法,就不用教他们武术招式了!这样你总不会担心将来被官府责难吧!” “好,既然如此,那小侄就不推辞了!另外,我可以留下一套我从没在江湖中用过的剑术,也算我为您的复仇计划做点贡献!” “哈哈!天下第一高手的剑术岂会不是好东西!你们俩小子赚到了!”师傅爽朗的笑声随着峰顶呼啸的春风飘荡在巍峨的朝阳峰上。 ―――――――――― 春去夏来,夏消秋长。在华山学武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眼整整二百天过去了。 在这二百天中,我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市井的屠夫变成了大户人家的家奴。 王寅已经从师傅那儿继承了他还在做赤眉军首领时用的百炼钢刀,修习了张道陵自创的、加强身体韧性和加快内力恢复的“桐柏心法”,并且学习了“除恶”、“锄强”、“屠官”三套刀法,据说这三套刀法分别是赤眉军帐下三大猛将徐宣、谢禄、杨音赖以诛杀恶霸豪强、贪官奸吏的刀法。“除恶”刀法以技巧见长,招式精妙;“锄强”的招式大开大合、凶猛刚强,最适合天生神力之人使用,为了能让王寅用好这套刀法,师傅特意在张道陵离开华山之前要求他为王寅炼制了一粒增强体质、提升力量的丹药,为此消耗了张道陵好大的真气;“屠官”是一门连击刀法,对习练者的出手速度和准确度要求都不低,但这正好符合了王寅这家伙打架时一贯的特长,因此这门刀法他目前练得最熟。 小英本来是来照顾我的,结果我们俩却正好倒了过来。我没学到武功,她却被张道陵看中,传授了一套“炼心要诀”和一门“大顺剑术”。每当看她施展这套剑法时那飘逸若仙的身姿,我都欢快不已,但一看到张道陵在一旁手把手的指点,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真想像杀猪一样把他给……哼哼,多亏张道陵在四月份的时候识趣的走了,否则我就……我就不给他做饭吃了! 我的生活比他俩要艰苦得多、充实得多。林中砍柴、溪边挑水、山脚买菜、山野打猎、山崖采药、洗菜做饭、洗衣扫地、捏肩捶腿……小英说,我一个人能顶二十个太守府的家奴!每天巴巴的把其余四位“爷”伺候睡了,我还得练一个时辰的“赤眉心法”才能睡觉,然后第二天清晨提前起床给大家做饭…… 我质问师傅为什么不教我刀法、不想报仇了吗?这老乞丐竟然告诉我这是为了让我能更好的熟悉自己的假肢,说他还能活几年、能等得起、让我别着急!――我每天都干这么多活了,那木腿早他娘的就跟真腿没两样了,还等个屁!早知道他说的能让我更好的使用假肢、跟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办法竟然是“多干活”,我才不跟他来华山呢!老骗子!老混蛋! ------------ 伍 浪淘沙(下) “嘣!嗖――啪嗒……” “……又射偏了!该死的兔子!别被我逮到你,否则让你尝尝你小乙爷爷的‘快刀剥皮大法’!”我一边咒骂着,一边跑过去捡起掉落在草丛中的箭支,没办法,山上的箭支早就用完了,我这两个月打猎用的箭支都是自己亲手制成的,又要打磨箭头,又要劈、削木棍,又要粘贴羽毛,真是麻烦死了!要是不勤快点回收这些没用到的,最后还是给自己找麻烦!我抬起头,望了眼移过中天的太阳,没精打采的来到一片树荫下躺了下来。 秋风习习,躺在柔软的秋草上,我翘着腿,微眯着双眼,好不惬意。但一想到师傅――不,老乞丐――“丑恶”的嘴脸我就禁不住一阵阵唉声叹气:“唉……说什么为了纪念来到华山二百天,非要晚宴开荤,这不是难为我吗?!这华山上的普通飞禽走兽精的跟猴一样,野猴精的跟妖精一样,哪是那么容易靠打猎打到的!……打猎打不到,我还买不到吗?!哼!要不是我离家前拿了这两年攒的私房钱,还真让你看了笑话!……可怜我在每日杀猪之余、还去山上砍柴才好不容易积攒的私房钱啊……”一边气愤着老乞丐的“欺人太甚”,我一边慢慢合上了双眼。 当一阵阵寒意从我身上涌起、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移到了西山之上,漫天的晚霞,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可我却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妈呀!再不下山买‘野味’,可就赶不上做晚饭了!” 我顾不上埋怨自己,急忙大步的向山下走去。 路过天天打水的青龙潭时,我不经意的一瞥却发现了颇为有趣的一幕:两只十分雄壮的山地野猪正在“斗殴”! “哈哈!这下子好办了!等它们两败俱伤,我就可以捡现成的了,这样还能省下我那少的可怜的私房钱!”我正打算坐等着收利钱――啊!不对,是“坐收渔利”――却发现这两头野猪竟然一起转过肥硕的身子、拿它们满是凶光的大眼珠瞪着我,直到我一步一步后退出它们的视线。 “哼!一对臭猪竟然还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今个小爷我有要事,没工夫搭理你们,赶明儿你们还不走,我就来收了你们!”我虽然这么说着,却实是不敢惹这俩“爷”,因为我屠宰家猪之前曾上山宰野猪来卖肉,所以野猪的习性我再了解不过,这帮畜生打起架来可狠了,别说是我没了一条腿,就算还四肢健全也不敢一次招惹俩这么大个的畜生! 哎,我怎么这么倒霉,先前栽在了一头猪獾手里,这回又得避让野猪,难道真是因为我屠猪过多触犯了“天条”,因此苍天专门降下各种各样跟猪有关的牲畜来折磨我?……不对啊!那些有钱人每天吃那么多猪肉都还没遭天谴,怎么会轮到我?就算天降神罚,也会先弄死那些“吃猪肉、干猪事”的世家老爷们的! 这么一想,我心里就舒服多了,再一想到我竟然能这么顺畅的运用小英近些天教我的典故,我就又高高兴兴的下山买“野味”去了。 ―――――――――― “好可爱的小猪啊!呀,这让人怎么舍得杀来吃呢!” “是啊!是啊!大叔你别卖了,把它们放了吧!你看,那头比较小的后腿还流着血呢!” …… 我刚来到山脚的集市,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放眼望去,只见附近十里八村前来买菜、买肉的大姑娘、小媳妇将一个摊位团团围住。 心生好奇之下,我也凑了过去,倚仗着高出别人一头的身高,我很容易就看到了圈子内的东西。那是两头“八眉猪”,因额头上有“八”字纹理而得名,只是这两头却比普通的“八眉猪”小得多、只有一条小臂那么长,更加奇特的是它们竟然浑身都是粉红色的、没有一根杂毛,憨憨的样子颇为可爱,更惹得围观的姑娘们一阵怜惜之声,倒让搓着两手、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中年猎人苦着脸无言以对。 “别吵了,你们要救它们的话就出钱买了它们,人家大叔还要靠打猎赚来的钱养家糊口呢!”卖猪猎人的摊位旁是一个卖白菜的小伙子的小摊,看得出,这个小伙子和这位猎人彼此间颇为熟络,因此这时候他才会出言为猎人解围。 一听说要出钱买去放生,这些唧唧喳喳的女子顿时住了嘴,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人性好的还会回头看一看小猪,大多数原来叫得很凶的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伙子皱着眉头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微微叹息,卖猪的猎人反而拍着他的背以示宽慰。 “少年人,你买猪吗?”猎人发现我还没走,于是用他嘶哑的嗓音问我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两只猪太小了,实在没什么肉。虽然很好看,却不值得花那冤枉钱。 我刚转身要走,却见到一个奇异的现象发生:那头体型较大的母猪正用舌头舔舐着个头较小的公猪流血的后腿,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的没有一丝慌乱,那头公猪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面对着射伤它的猎人。 我们家几代都以杀猪为业,因此我一眼就看出这两头猪虽然体型有所差异,但是年齿却极为相近、甚至是一天所生,因此它们不可能是母子,而更可能是姊弟! 看着母猪不顾外在危险地坚持给“弟弟”舔舐伤口,我不由的想起了姊姊。记得小时候,我每次和别人打完架后拖着一身伤痕回到家中,由于不敢惊动父母,只能让姊姊帮我简单的疗伤;她总会温柔的为我包扎伤口,却又疼惜的责备我顽皮、胡闹,那秀眉微蹙的慈祥面孔令我终身难以忘却! 一想到姊姊,再看一眼两只红皮八眉猪,我浑身打个激灵,眼睛也变得涩涩的。我努力控制住眼底的液体:“慷慨”地冲着猎人说道:“多少钱?我买!” ------------ 陆 金错刀(上) 我拎着两头用绳子捆好的红皮八眉猪,愁眉苦脸的往山上走着。 空空如也的钱袋已经被我随手扔掉了,现在我需要苦恼的并不是花光了私房钱,而是上哪儿去给师傅他们仨弄荤菜!总不会真让我把这两头小家伙宰了吧……虽然我杀过上百头猪,但要对这对可怜的红皮小猪下手,我还真不忍心――话说回来就算我忍心,小英也一定会阻止我的。一想到这儿,这两头猪如何安置的问题就立马被我解决了。 “算了!先去青龙潭看看那两头野猪打完架没,要是有便宜捡最好,如果没有的话就认栽,大不了回去让老乞丐笑话一番!五天后是小英的生日,能给小英带回去两只这么可爱的宠物,让小英能更高兴些,那点钱花的也值了!”我自己在心里安慰了下自己,便加快步伐向青龙潭赶去。 “我的妈呀!”我刚踏入青龙潭边半步,就看到令我目瞪口呆的景象――两群野猪打群架!我定睛一看,原来打架的那两只体型健硕的野猪正气喘吁吁的在各自队伍后面压阵,一只只是“吭哧吭哧”的喘粗气,另一只却已经伤痕累累。嗬!敢情是两只野猪王打架,打不过的那只回去叫“小弟”来帮忙,结果演变成华山野猪的集体互殴事件! 就在我明白青龙潭边发生了什么的瞬间,它们也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呜――”两只野猪王同时嚎叫了一声,各自的“小弟”们停止了同族相残,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我这个“非法”闯入者疾奔而来。 我浑身上下的冷汗“刷”的就冒了出来,扛起两只红皮小猪就掉头跑开,身子后边却跟着近百头奔腾的野猪。 往山上跑?不行!上山的路很陡,又狭窄,不适合奔跑,更别说我还有只打不了弯儿的木腿!往山下跑?也不行!山下集市还没散,会殃及无辜!说起来,我他妈也是“无辜”!这叫什么事啊…… 沿着山腰的小径,我快步跑着,后面的野猪却越追越近。我就纳闷了,它们腿那么短怎么就跑那么快? 越过一条水声激越的小溪,冲进一片稀疏的松树林,七拐八拐的跑着,像几个月前甩猪獾一样,我试图用这种办法甩掉这群野猪。但是我不幸的发现,这招对付人或许好用,但对付跟“猪”沾边的都不怎么有效! 我就不信以我的体力还跑不赢一群臭猪!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一边回头向身后看,一边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慢慢地,身后跟着的野猪越来越少,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不知什么时候起,西方的天空已经渐渐昏暗,东边的苍穹上却慢慢爬上一轮满月,前天正是中秋节,如今中秋刚过,天上的月亮依旧是那么浑圆如盘。 我的步子慢了下来,因为身后的野猪叫声已经微不可闻。为了确定野猪群没有打算继续“追杀”我,我一边向后探看,一边保持着平常的速度向前走着。 就在我确定自己已经安全的那一刹那,不安全的意外再次发生――我脚下一步踏空,顺着一个并不算平缓的山坡滚了下去! “为什么我每次遇到野兽,都要遭受这种滚山坡的磨难?!……”我心中的哀嚎还没停止,我的脑袋上就响起了“咚”的一声。 “是撞上了松树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意识。 ―――――――――― “阿嚏!阿嚏――”我揉了揉鼻子,挣扎着睁开了干涩的双眼。 “啊――哈…哈…哈……”我一睁开双眼就看到面前一个长长的鼻子和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吓得我不禁失声尖叫、大喘粗气。我再仔细看时,眼前之物不是一只红皮小猪是什么?!真奇怪,它是怎么从绳索中逃出来的? 我扶着脑袋从地上坐了起来,一看手边被用石头砸烂的绳子,心里一阵惊奇:难道这两只奇怪的小猪真的成精了?竟然会使用石头砸烂绳索! “哼哧哼哧……”我刚想捉回两只小猪,却发现它们哼哧哼哧地跑开了。 “别跑啊!你们可是我要送给小英的生日礼物!”我也顾不得去看看自己坠落之处周围的环境,赶忙追着两只红皮小猪而去。 “咦?怎么这里会有这样一个洞穴?”我追着两只红皮八眉猪跑了将近两里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坠落山谷崴了右脚的我恰巧能跟上它们俩的速度,既不被甩掉,又始终抓不到它们,一直追到这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洞穴面前。 “爬吧!毕竟都追到这儿了!总不能忙活半天,结果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到吧……”我犹豫了几瞬便说服了自己,弯下腰,向洞内爬去。 洞穴非常紧窄,刚好能让我容身,但有点地方还是会摩擦我的头发和暴露在外的皮肤。没有光,四周黑暗暗的,让我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也或许是惧意。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我心里确实有些慌慌的,并且暗生悔意。 爬了约莫一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不但容身的空间骤然变大,变得可以人立而行,而且竟然有了光!我爬起身子一看,两只红皮小猪竟然就呆呆的在我前方两丈远处等我!前方还有路,但我并没着急去抓住它们,因为我的脑海里有个奇怪的念头――它们并非要逃,而是要带我去某个地方! 我抬起头去寻找光源,发现那微弱的光亮来自头顶的岩石层中,那是……珍珠!我们家虽然从来没有过这么珍贵的物什,我却见过我们西河郡前任太守夫人的脖子上挂着几颗当作首饰,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华山之下的无名之处见到这么多好东西! 这些珍珠每隔几步便有一颗,照亮了整条隧道。珍珠不可能生长在这里,并且这么整齐的排列也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难道……就连这条隧道都是人为开凿的?!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此等能力,竟能在这华山之下开凿隧道?!我摇了摇脑袋,使自己不要想这么多,珍宝在上,哪还有空想这些?!有了这些珍珠,我们家就可以摆脱数代屠夫的命运,而能够像有钱人家一样生活了! 想到这里,我急忙踮起脚尖去抠嵌在岩石中的珍珠,却不料此时异变陡生! ------------ 陆 金错刀(中) “咔、咔――”就在我摘掉头顶第一颗珍珠之际,珍珠所在位置的土层开始产生裂痕,裂痕向四周延展而且越来越大,最大的一条直奔第二颗珍珠的位置而去。 “要遭!”我心里暗叫一声,也顾不上再摘取下一颗,急忙沿着隧道向里跑去。 不出我的所料,我没跑出几步就听到背后土层断裂、碎石土块坠落在地的声音。 我拖着自己崴了的右脚,跟着前方疾奔的红皮小猪,循着头顶的微光,以我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前跑着,身后的碎岩砸地声却一直跟随着我,没有停歇。 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 我的右脚越来越疼,光凭木制的左腿已经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我只能数着步子来暗示自己生机就在前方――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 光亮,我看到了光亮! 就在身后的灰尘已经涌进我的鼻腔时,我终于看到了与珍珠光芒不同的光亮!那是来自大自然的光明,是月的清辉! 身后的声音如汹涌的波涛一般涌进我的耳里,拍打着我的脑袋,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将人活埋的窒息之感和死亡气息。 “飞吧!”我对自己说。 我咬着牙关用剧疼难忍的右脚向后蹬地,身体前倾,双臂前伸,整个人像看到耗子的老猫一样向前方的清辉扑去! “咚!”我如愿以偿地栽倒在地面上,但不幸的是,我的脸着了地…… 我一手抹去鼻梁下涌出的**,奋力的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的向后望去。那个我钻出来的洞口果然已经被断裂的岩层封堵,再无一丝珍珠的微光透出。 “好险……我又差点死掉一次,还真是命大……”我拍着胸口安慰自己越来越脆弱的心灵,却发现自己满嘴苦涩――不单是因为心苦,还因为嘴里塞满沙土。 我将手里一直攥紧的唯一一颗珍珠藏进怀里,这才倒出时间来看看我所身处的环境。 这似乎是一个幽闭的山谷。山谷之上是千丈悬崖,只有一条细长的缝隙,仅能让光亮通过。从这里我只能看到今夜圆月的一个弧度,而无法窥视整个月盘。 我背对着山谷入口,左侧是一方不足三亩的水潭,潭边有一片地,看起来曾用作种植庄稼,大约一亩见方;右边的范围比左边小,只有一片茅屋,但这座茅屋占地面积并不比潭边的田地小。 “这里既然有农田,有茅屋,就一定有人居住!”我自言自语了一句后,便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向茅屋走去。 茅屋分为三个部分,我先走进了离我最近的一座。这是一个书房,我看到成堆的竹简和毛笔、刻刀。主人似乎每天都会记录些什么?因为我看到了一卷卷刻着日期的书简,可惜的是上面只写着几月几日,却没有年份。 我本来就不识多少字,自然不会特意去看他写的什么?于是转身便出了这一间屋子。 我又走进中间的茅屋。一进门就见到上百柄折断了的木棍堆在角落里,显得颇为杂乱,与书房里整洁排放的书简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些断了的木棍旁,还累积着几柄铁锹之类的开凿工具的铁制头部,只是都生了锈。我稍稍觉得有些奇怪,但没细想,就朝屋内走去。 这里显然是主人的起居场所,锅碗瓢盆一一不缺,还有一些非常朴素的衣物挂在房中。桌案上散落着一些杂物,我大致的看了一下,却看到了许多刀币。 “金错刀?天凤二年?这是王莽谋朝篡位后铸造的金错刀币!这种刀币现在早就不流通了……这么说,这里的主人是从四十多年前开始居住在这里的……”我收起了这些金错刀,毕竟这物什曾用作钱币,说不定出去后还能拿去换钱呢! 我继续向里走着,转过一扇木门,却看到一架被残缺衣料遮掩住的白骨平放在最里屋的榻上!我的心里咚咚打鼓,这要是有鬼可怎么办?!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尸首,却是第一次看到死人骨头!而且是半点肉丝都不连带的纯粹骨架!因此我难免有些紧张和……畏惧。 “妈呀!……人骨头长得果然跟猪的不一样……”我震惊的好半天才挤出这一句话来。 我战战兢兢的冲着白骨拜了两拜,赶忙从这间屋子中逃窜出来。一口气窜到门外空地上,我才停下来拍着惊魂未定的心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待心情平息后。虽然我已经不想去查探最后一间屋子,但还是没能忍住好奇,终于走了进去。 这最后的一间屋子并不大,看起来似乎是间炼丹房,因为整间屋子中只有一个丹炉和一堆歪倒在地的瓶瓶罐罐。这种样式的丹炉我见过,朝阳峰顶张道陵结的草庐中就有一座,王寅吃的那粒能改善体质的丹药就是从那炉子里炼出来的。一想到这儿我就来气,那张道陵太小气,说什么炼丹药太过耗损真气,只炼出一粒丹药给了王寅。丹药给王寅我没意见,他那时候学习精妙刀法,正是需要那玩意儿的时候,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丹药不给他难道给我这个一直负责打杂的?可是张道陵炼完丹后,跟没事人一样,还能蹦蹦跳跳的去教小英剑法,哪有一点损耗真气的样子?他绝对是小心眼、担心他搜集的那些药材被用完,嗯,一定是这样!他这抠门劲儿……实在是让我不爽! “诶,既然都会炼丹,都有炼丹炉,那么这里有没有那种能增强体质的丹药啊?!”我心中一动,手下便开始实干。将地面上所有的坛子、罐子、丹药葫芦翻了个遍,我也没看到一粒丹药,我甚至又将丹炉推倒,谁知其中却只有迷得我睁不开眼的炉灰。 沮丧之下,我悠悠地从炼丹房里走了出来。出门前,我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去,企盼能有一粒丹药闪着金光出现在我之前搜查过的角落里,可惜,事实证明我那是在白日做梦! 就在走出茅屋的时候,那两只神奇的红皮小猪又出现在我面前,分别拱着我脚下的两只草鞋,似是要带我去往何处。 ------------ 陆 金错刀(下) 水潭旁的田地边,有一个圈养动物的栅栏,栅栏里好似围着什么活物。那栅栏扎得颇为简陋。虽然栅栏门栓上了,但其上的网状缝隙并不小。两只红皮小猪跑到这里,熟练地一缩身子从缝隙中钻了过去。 我跟着两只红皮小猪慢慢靠近过去。这里已经是山谷的边缘,光线并不好,因此我刚刚观察山谷时才没有发现这里。 我拽开已经有些腐朽的柴门,踏了进去。栅栏中的味道有些腐臭,我忍着空气中的略带潮湿的臭味,定睛看去,终于看清楚了那活物!它稍稍肥大的身躯不停地蠕动,映在我眼中浑如一个滚来滚去的粉色蹴鞠,只不过是超大号的罢了。 两只红皮小猪一见到它,无不围拥上前,拱入它的身下,这时我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当它转过身来时,我发现它果然是一头粉红色的老母猪――它应该就是红皮小猪的妈妈了吧! 它好似十分痛苦,额上的“八”字皱纹越陷越深,四腿蜷缩在一起不住的翻滚,浑不顾身侧两只小猪的哼叫声。 “这是什么奇怪的病?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们家的猪得过?”我心中犹疑不定。毕竟对于生长在“屠夫世家”的我来说,猪的生老病死可比人的要熟悉得多。 惊疑之下,我将视线从它身上挪开,看向周围的环境,希望能发现点什么以帮助它得到解脱。 它的周围有很多尸骨――嗯,这次都是猪骨头!看骨架应该都是同一品种的八眉猪,只不过其体型比世俗间的却小了许多。猪圈中满是草根,很多地方坑坑洼洼的应该是被连根除掉的牧草;饲料盆早就空荡荡了,毕竟此间的主人已经过世至少三十年了;水槽却仍未干涸,我定睛望去,那源源不断的清水却是来自远处的水潭。 我放眼探寻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在我想放弃时,老母猪身下却突然出现了一些散发着淡淡荧光的东西。 我走上前去,轻轻翻过它的身体,终于在它圆鼓鼓的身躯下发现了许多葫芦碎片。而那荧光就是从碎片内壁上发散的。 好眼熟的葫芦!莫不是来自炼丹房?!再一看两只畏缩在母亲怀里的的小猪,我心里头对此事有了些眉目:我明白了,自从这里的主人死后,猪圈中放养的猪由于食物不够,便饿死了许多;猪的数目少了,猪圈里的草就够吃了,于是就有几只猪存活了下来;一代复一代,由于这些猪啃掉了一些草根,导致草料一直不够,因此不断有猪被饿死,直至现在就只剩下这三头;偏偏这两只猪年幼、体型较小能够从栅栏较大的口子处逃脱,于是就外出寻找吃食;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这两只小猪在炼丹房找到能吃的丹药后,就带回来给自己的母亲,却不料那丹药不是任意牲畜都消化得了的,因此反而害了这只老母猪;再后来,它们逃出了这里,却被猎人抓住,最后跟我结了缘! 我暗叹一声“天意难违”后,蹲下身来,冲着两只小猪说道:“小家伙们,你们带我来是想让我救你们娘亲,对吗?可惜,我不懂丹药,没那本事救它的命……但是我却可以结束它的痛苦!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跑到原来的洞口处等我吧!” 我保证我是满怀诚挚的对这俩小家伙说话的,但我根本不相信它们能做出什么反应!毕竟它们只是畜生! 就在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想要离开这气息恶心的猪圈时,这两只红皮八眉猪竟然一齐掉头跑了出去,正向我来时的洞口处奔去! 我内心的惊骇此时无以复加:天啊!它们竟然懂得我说的话! 我回首望着它们远离的身影,脊背一阵发寒:难道以前那些被我所杀的猪都……不会,不会,一定是因为这两只猪吃了那些灵丹妙药的缘故!…… 找到理由安慰自己后,我从背后腰间抽出从未离身的剔骨尖刀,慢慢走到了痛苦不堪的老母猪的身旁…… 望着偌大的封闭山谷,茫然无措的我又回到了第一间进过的茅屋。 “或许出去的办法就在原主人这些文稿里也说不定!”我终于下定决心忍着头痛看完这些文字。我必须要尽快出去,再不出去,小英和王寅非发了疯一样的找我不可!至于老乞丐,他虽然欺骗了我,但毕竟是我师傅,本质上他曾是个立志救万民于水火的大好人,所以绝对不会对属于万民之一的我的“失踪”无动于衷! “嗯,原主人果然是和张道陵一样的修道之人,想来应该与张道陵之父张大顺是同一辈分的吧……他是天凤三年为躲避苛捐杂税才躲到这个福地洞天来的――咦?他是从哪儿进来的?……呀!原来青龙潭与这里是连通的!敢情我转了一圈又回到青龙潭附近,只不过是进了山体内部!可是?青龙潭那么深他是怎么游进来的?……唔,原来四十年前青龙潭曾经干涸过,这道人通过潭底的通道向山谷内搬运粮食、猪崽儿、丹炉以及以前采集来的珍贵药材等生活和炼丹用品,希望能在此地等待太平盛世的来临……哇!天底下竟然有这等事!干涸的青龙潭竟在一夜之间充盈起来!这道人还真倒霉!闭关炼丹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这么个时候!结果出不去了吧!……水潭深三丈,潭底水流湍急,还是逆流!怪不得游不出去!水性再好的人也会淹死吧!……唔,果然!那条隧道是他挖的!他拿炼丹用的珍珠当做照明用具;他担心铁锹的木杆会折断,于是又把山谷内树木的枝干都砍下来、制作成上百柄木杆;他朝着正北方向开凿,结果用完了珍珠,也把所有木杆都用断了,可是山体还没有尽头……开凿隧道需要消耗很多体力,谷内积攒的所有口粮全被他吃了个精光,就剩几头奄奄一息几乎饿死的八眉猪……隧道未成,他心灰意冷下,决定――自杀!” 我合上了他的书简,不禁叹息道:“世事无常啊!你可知道你已经开凿了十之七八,就只差最后近一百步的距离了!想必那最后一点距离的‘狗洞’就是被那两只奇怪的红皮小猪拱出来的吧!” ------------ 柒 秋夜雨(上) 想要出去就得重新把塌方了的隧道凿开――这是我在翻阅了原来主人所有书简后所唯一得出的结论! 还说什么呢?我来到中间的茅屋,拿起堆放在角落里的铁锹等工具就向着隧道口走去。虽然铁锹没有木杆,用起来不方便,但总比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来挖石头的好! 我一边在隧道口挥汗如雨的挖着土石,心里一边感慨:这茅屋的原主人真是个奇人!他是怎么开凿出这么长的隧道而没有使其塌陷?难道他会法术?看他将珍珠嵌入土层的深度,想必他即便不会法术,也一定是个武林高手!要是能拜他为师就好了,绝对比拜老乞丐为师靠谱!就是不知道他人是不是像老乞丐一样好…… 我沿着他原来凿开的洞穴轮廓挖了进去,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分毫错误,生怕力度过大再次引起崩塌,要是自己把自己埋了进去,那就真是冤死的!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洞穴里走出来时,和煦的阳光已经从头顶的“一线天”照射进了山谷。水潭边,我一头扎进潭水中,像一个在荒漠中徘徊许久的迷路者,猛烈的汲取着生命之水。我憋住了呼吸,只是大口的灌着水,任由秋季冰冷的潭水侵略我脸庞上的皮肤,冷却我一直高度紧张着的神经。 “爽!”我张开双臂,仰面朝天的倒在水潭边的草地上,眯起双眼迎着并不强烈的日光,冲着那一条细长的天空,高喊出超强度劳动过后暂时得到舒缓时的内心心情。 就在我心情渐渐美好的时候,我突然被两阵巨响打回现实! 头一阵巨响来自我的肚子――从昨天中午开始我一直都没吃饭呢!而且在这个荒芜了三十余年的山谷里,我要拿什么去祭奠自己的“五脏庙”! 还没来得及为此事忧愁,更令我忧愁的事发生了!我的那声呐喊在空荡的山谷中不断回响,竟然演变成几十个嘹亮的声音一同应和,紧接着我就感觉到身下的大地在颤抖。这震颤来自我的身后,当我还没来得及回首探看时,一个巨大的闷响就已经从后方传来―― “轰――” 耗费整整一夜时间挖出的隧道再次塌陷了! “天哪……”我抱着脑袋、张大嘴巴看着那再次掩埋在碎石和粘土之下的洞穴口,大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是该懊恼、自责还是应该庆幸! 身体的疲惫越来越严重了,伴着辘辘饥肠奏响的“催眠曲”,我再也挺不住了,慢慢合上了双眼…… ―――――――――― “嘀嗒……嘀嗒……” “什么啊?这么凉!”被惊醒的我一抹脸上冰冷的雨水,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啊!下雨了!”我一边拨弄着已经有些沾湿的衣裳,一边朝离我最近的炼丹炉所在的那间茅屋跑去。等我跑到那儿时发现两只红皮小猪竟然早就到这来避雨了! “真是稀奇的小家伙!”我抱起那只年齿较幼的小公猪,冲那只小母猪呼哨了一声,将其一起引入了炼丹房。 窗外的秋雨冰寒而绵长,细细的雨丝好似一柄柄无锋的钝剑,悄悄地穿过你的皮肤、进入你的血管和骨头,这时你才会发现浑身已经被这寒雨侵袭得湿寒难耐,刺骨的冰冻能让你深刻的明白钝剑虽然无锋,却仍然是不容忽视的凶器! 并州的秋雨比华山的更为寒冷无情。小时候,我被父亲看管着常年在北地的秋雨中练刀功,早就不畏惧这种程度的湿寒了,但即便如此,对我来说,能不沾惹它自然是最好的了。 秋雨开始下的时候是黄昏,停的时候是二更天,我不禁想到这大概是老天在提醒我,我已经到达这里整整十二个时辰了吧! 一想到这些,我的肚子又不争气的叫唤起来。 臂弯里的小猪从开始时的老实乖巧变得暴躁起来,在我的怀里四处乱拱,我一摸它的肚皮,果然,它也饿坏了。 “我饿了一天多,还没倒下,你才饿了多大一会儿就受不了了!”我小小的“嘲弄”了它一下,它“哼哼”的叫着,也不知听没听懂。 雨虽然停了,但屋外的草地还是湿漉漉的,甚至有些泥泞,可是我却不得不出去――总不能把这两只红皮小猪饿死吧。 看着它们俩在草地上欢快的吃着草,我却只能苦着脸在一旁抱着肚子。 我该吃点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了草地上的两只红皮八眉猪。 吃它们?不行,我可受不了它们俩楚楚可怜的样子……但总不能为了让它俩活着而饿死我吧?!在这么幽闭的地方,除了它们俩的猪肉我还有什么东西能吃?!……等等,猪肉?对了!那猪圈里不刚好有一头被我杀掉的母猪嘛!反正它已经死了,没有什么痛感,我也能吃的心安,权当它是为拯救我而牺牲了!……不对啊!我本来就是一个杀猪的屠夫,为什么要考虑猪的感觉…… 在用大脑不断思考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问题的同时,我抽出了剔骨尖刀,慢慢向猪圈走去。 ―――――――――― “啊――”我捂着肚子不停地在地上翻滚。 “为什么会这样?!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宁愿多忍了一会饿,也没敢直接吃生猪肉,怎么我还是会肚子疼?!没煮熟?……不会啊!确实是熟了的肉……”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着腰爬到了丹炉旁,从中取出一点肉末又检查了一下。 为了不让自己吃的不舒服,也为了不让两只小猪直接参观我吃掉它们母亲的“暴行”,我选择了把母猪拖到了炼丹房来宰割,顺便就地取材来做菜。我把丹炉当做煮肉的鼎来用,又从原来主人的药匣子里取出了一些不知是什么药材的茎秆当做柴火,还特意跑到中间的茅屋中取来一些盐巴,没想到我不但没有享受到美食,反而弄成现在这副遍地打滚的惨状! 哎,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啊! 我在心里哀叹了一句后,又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 柒 秋夜雨(中) “嘀嗒……嘀嗒……”雨虽然停了,但渗进屋顶茅草中的雨水还在一滴一滴的向下落。 打在我的脸上的雨水瞬间就融入我满头的汗水中再也分不清了。 我脱下全身的衣物,将裸露的身体紧紧地贴靠在冰冷的地面上,呻吟不已。头顶的热气和汗水已经诉说不了我五内欲焚的窒息、焦躁之感,就算是从我血红的脸色和体表爆裂的皮肤来猜测我的身体状况,恐怕也不过是以管窥天。 我刚才想了很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因为老母猪的肉中还残留着丹药之力,而这药力在我体内发挥了效用!如果真是那样就惨了,吃坏了肚子我还能对付,这丹药一学我可是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啊! 不行,太痛苦了!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紧咬着下唇,双手擂拳,不断的往自己胸口砸,试图以外在的冲击减轻腹内的煎熬。砰砰作响的捶击声,分散了我对体内的注意力,让我好受了许多。但一停下,体内的炽烈之痛又会重新占据上风来折磨我的意志。 体温的居高不下让我渐渐感觉到大脑中的意识在模糊。虽然我确定自己没有因受了风寒而发烧,但我知道这种全身的高温非把我烧傻了不可。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只红皮小猪跑了进来。我目光模糊,已经分辨不清它是“姊姊”还是“弟弟”,但却可以看见它衔着几株牧草向我身体奔来。 或许是被我身体的高温吓到了吧!它没敢太过靠近我,只是将这些牧草放在了我的嘴上。呵呵,它不会是自己吃饱后想要让我陪它一起分享这“美食”吧!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当沾满秋雨的牧草被放到了我的嘴上,草上冰冷的水滴沿着我的嘴唇慢慢流入我的喉咙的时候,这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水……我要水!……”我突然恍悟。是啊!要是有水,我会好受的多! 我再不迟疑,趁着自己还没完全失去意识,七手八脚的从地面上爬起来,冲出茅屋,直奔水潭而去。 “噗通!” 我飞身跃入水中,或许下一瞬间就会抹掉我意识的炽烈突然遭受到刺骨冰凉的冲击,让我的身体和大脑舒服了很多。 我在水中像狗一样刨着水,需要呼吸就游上去呼吸空气,呼吸够了就躲到水面下,一时间倒是颇为惬意。但这舒服仅仅维持了一小会儿,时间没过多久我就有了身边的潭水已经被我身体煮沸的错觉。于是我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心继续向下游! 水潭深三丈,当我游到约莫两丈的时候就已经倍感压力――真正存在的来自潭水的压力!但这种压力却让我觉得格外享受,因为它与我腹内因高温而孕育的膨胀气体给我带来的压力相平衡,至少让我没有了会爆体而亡的恐惧。 这种美妙只维持了几瞬,我就因为急需喘气而不得不向水面游。于是我开始了在两丈水深处和水面的不间断的往返之旅。 上去,下来,上去,下来…… 就在我乐此不疲的进行这一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也在慢慢改变。当然,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任何发现,直到―― “呜!怎么这么难受?!”当我再次沉入两丈水深处时,我体外的压力之大和这压力带给我的压迫感险些让我精神崩溃! “咦?我……不热了?!真的不热了!……嘶――好冷啊!”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迫切想要离开水潭的缘故,我觉得我划水的速度猛然快了好多。 从水潭中一跃而出、跳到潭边,已经大半天没有休息并且在极度紧张中度过的我竟然没有丝毫疲惫之感,反而感觉到神清气爽、一阵轻松!奇哉! 我突然有一种耍耍刀功的冲动,右手习惯性地向背后一摸却发现刀并不在身上,我仔细一回想,我用它切肉来吃时把它落在了丹炉边,于是便起身向丹炉跑去。 “咦?我怎么跑步的速度有所提升?身体……轻快了好多啊!”我一惊之下赶忙停止了脚步,低头检查着自己的身体。 “身上的肉好像没少啊?也没断胳膊断腿……”我一边不着四六的嘀咕着,一边伸手摩挲着自己的身体,像给猪检查身体一样还时不时地敲敲自己的骨头。这一敲可把我吓坏了,我的骨骼发出的声响竟然是清脆的!天哪,难道那丹药消耗光了我的骨髓?! 我一瞬间傻在了原地,下一瞬间又被自己气笑了。要是真被抽光了骨髓我还能活着?!我再一想,反正身体变得轻灵挺好,至少现在没看出什么弊端,或许是那药效把我给――那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易筋伐髓”!――把我给“易筋伐髓”了也说不定! 本着“知足常乐”的心态,我又加快步伐向炼丹房赶去。想想也是,我几番遇险而大难不死,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活着最好! 站在炼丹房外,我便远远的通过茅屋的窗户看到了我落在屋内地面上的剔骨尖刀。嘻嘻,看来我的视力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进屋捡起剔骨尖刀,往常拿在手里还有些分量的剔骨尖刀此时竟然轻若无物!我大喜之下,迫不及待的舞起了家传的“屠猪刀法”。 我没看错吧?刀光闪现,真气四溢,竟然将屋顶的茅草都震落了下来。我拨弄掉头顶上堆积的茅草,看着手中之刀,张大了嘴巴久久无言。 “这还是我吗?……”好半天我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大惊大喜之中,我赶忙盘腿打坐起来,运起老乞丐――算了,此时心情好还是叫他“师傅”吧――教我的唯一功夫“赤眉心法”。 “赤眉心法”功效平平,远没有王寅修炼的“桐柏心法”和小英学到的“炼心要诀”强大,但它却有个其他内功心法所不具备的突出优点――能在危难时候最大限度的发掘人体的潜力、瞬间激增自身内力。我发现师傅教我这门心法纯粹是为了让我将来对阵黄大胆时和他同归于尽的! 我以“赤眉心法”驱动真气探查了自己的气根和经络,欣喜地发现自己的气根竟然膨胀了近三倍,真气在经络中的运行畅通无阻,难道我因祸得福的成了绝世高手?我开始了无休止的幻想――又名“白日做梦”…… ------------ 柒 秋夜雨(下) 大喜过后,我收拾了激动的心情开始认真考虑该如何出去的问题。 挖隧道?算了吧!即便不被活埋,估计也要饿死! 攀登悬崖?我又不是爬山虎!就算是,你让爬山虎爬个千丈峭壁试试…… 只有“跳水”这唯一一途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下降到二丈深处就已经很难受了,更别说是三丈的最深处了!并且,从原主人的书简中可以看出,从这里的水潭通过山体底部的连通部分到达青龙潭正好是逆流的,水流的冲击是个很大的问题。最关键的一点是呼吸!两边的水潭各自深三丈,中间连通的部分横有二十余丈,下到水下后我该怎么呼吸呢? 憋气?我能憋死!用中空的管子呼吸?我上哪儿找长几十丈还会拐弯的那玩意儿? 我苦思了半个时辰,发现我所掌握的知识面对这个难题根本无解! 哎,难不成真得饿死在这儿?……饿死也是死,淹死也是死,为什么我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而偏要被这狭小的山谷摆布呢?!……我都这么多次大难不死了,想是此命不该绝于此处,我便爽利一回吧! 想到这儿我再不迟疑,打算先下水一次探一探路。 我深吸一口气,暗运“赤眉心法”使全身气血畅通,在岸边跑了几步然后朝着波澜不兴的冰冷水潭一跃而入。借助跳跃之力,我一个猛子向深处扎了下去。 一丈……一丈半……两丈……我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不知何时渐渐产生了窒息之感,我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脖颈的血管在紧绷、在凸显、在膨胀!我想如果我现在能看到自己的脸,那一定是极为狰狞、扭曲的吧! 我将一道真气压入脑海以保持自己的清醒。“沉着,冷静!”我不断地这么告诫着自己。 两丈半,潭底就在前方,可我支持不住了…… 我返回了水面,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像喝酒一样鲸吞着空气,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紧张的身体给放松。 虽然这次的水下行动没有到底、有些失败,但我并没有丝毫的失落。因为我本来也没打算一次成功嘛!不过也不能说是完全失败,毕竟探路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至少我现在确定我刚才滞留的那一片水域是没有向外连通的洞口的! 稍作休息,我又再次跳入了水中…… 又下水了七回,中间还花时间睡了一觉稍作休息,当夜色再次降临大地时,我准备好进行第九次水下探寻。经过这几天我已经很适应“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规律”生活了。由于不断的适应,我在第六次下水时已经能够勉强地够到潭底的地面了,而且在水底憋气的时间也长了些许,只是那种感觉真的很令人感到犹如蚀骨般的痛苦。 就在我即将入水之时,两只红皮小猪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我的身边来,用那粉红色的小脑袋轻轻地蹭着我湿漉漉的裤腿,一副既可怜又可爱的模样惹人发笑。 我自然也抵御不了它们的“功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蹲下身去,我摸着它们俩的小脑袋问道:“你们也想出去吗?要想出去是要呛水、吃苦的,你们不怕吗?……呵呵,我跟你们说这些干嘛?还真把你们当人了!这样吧!你们要是愿意跟我下水就……就舔舔我的手心好了!……哇!你们真的听得懂?!” 看着两只红皮小猪舔舐我掌心的动作,我忍俊不禁地自言自语道:“我终归跟你们两个小家伙有缘,就带你们下水试试吧!如果你们等会儿能不被淹死,等我决定出去时就带着你们!其实待在这里会被闷死还不如舍命一搏,不是吗?……诶,说不定加上它们俩的重量,我能更容易地到达潭底呢!我怎么早没想到?!” 想到这儿我又兴奋了好多,当即跑进了中间的茅屋找出来一只粗麻布编织的袋子,将两只红皮小猪往其中一放,再将袋子用麻绳拴在了腰间。 “呵,还沉甸甸的!”我低头看了看腰间,自言自语道。 一切就绪,我再次朝一个没探索过的方向跳入了水中。这次有了两只小猪压在腰间,我下沉的速度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接近了潭底。 “唔,通道的洞口真的在这儿!”还没到达潭底我就看到了那潭边山壁上的幽深洞口。 “进不进?”我在心里问自己。 进去的话很可能因无法呼吸而淹死;不进的话我的体力可支撑不了几次这样的“探险”了,山谷内已经没有了食物,即便我把这两只小猪全给吃了的话,也撑不过几天! 进,则九死一生,不进,十死无生――进! 我用一口真气封住了想要吐出的肺内浊气,趁着自己还憋得住气,奋力的向洞口划去。 通道的入口很宽阔,比塌陷了的隧道入口还要大上两三倍,显然是天然形成的。通道内由于月光照不进来而漆黑无比,水流也更加的冰寒而汹涌了。 我被顺势而下的水流迎面冲击着,一点一点向着前方摸索。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我不知道自己游过了多远,只知道自己真的“憋得”很痛苦。 撑不住了……不,你一定能撑住!……真的不行了!……你可以的,再试试……我要死在这了……前面就是出口也说不定…… 我虽然不断的安慰自己,可是理智却告诉我二十多丈的距离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通过!但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能看到希望的总是那些固执的不肯放弃的人! 我又拼命向前划了两下水,却发现现在已不仅是呼吸的问题了,我的体力也即将耗尽! 就在这我即将认命之际,我刚刚得以“新生”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咦?这里的水速怎么这么缓慢?难道……”我不再多想,双脚――准确的说是右脚和左腿上连接的木头――向下方一蹬,身体向上方浮起。虽然我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和一直以来的运气――我身体的上方一定有空隙或山体断裂处,否则这里的流速不会减慢!而这空隙对我来说就是生路! ------------ 捌 离别难(上) “好了没有?”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手枕在头下,右腿翘在了伸直着的左腿上,惬意的平躺在青龙潭边光滑的大石头上,享受着春日温暖和煦的阳光。 “好了,就快好了……”青龙潭里正在洗澡的小英气恼又拘谨地回应道。 “早知道你这么慢,我就先洗了……”我侧过身子,用手拄着脑袋,静静地看向了水中裸露着光滑后背的小英。 “女孩子洗澡本来就慢嘛,你就不能体谅……啊!谁让你转过来的!”突然回头的小英顾不上抱怨,一边伸手挡住自己的胸口,一边拍打着潭水、使水花溅落在我的身上,用行动附和着自己言语中的抗议。 我本来不想躲的,倒是希望像小时候一样跟她打水仗玩,但由于小英的内力越来越强,被受其内力激荡而起的水花打中身体还真是有些疼痛,因而我在挨了几下“袭击”后赶忙向外一滚、避了开来。 “让你再欺负我!怎么样,这两年多我的功夫没白练吧!”看着我被水淋湿、一副狼狈相,小英不无得意的笑道。她的脸蛋红红的,不知是羞的还是运功过大导致的。 我看着这个二九芳华的“小丫头”感慨不已:人说“女大十八变”果然不假,小英真是越长越水灵了!哎,离家已二十七个月了,我各方面也成熟了不少!姊姊,你呢?是否芝颜如故?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小英已经裹好衣衫从水潭中走了出来。她光着嫩白的脚丫向我走来,湿润的鬓角上别了一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微薄的唇角轻轻翘起,露出了脸颊上一双深深的小酒窝,可人的模样真真让人怜爱不已。 我不自觉得靠近了她些,她那一头黑亮的长发飘散着芳草的青春气息,令我心旷神怡。 “傻笑什么?问你话呢!”小英在我耳边呵了口气,而后轻启樱唇。 “唔,我在想……再有四个月我就二十了!” “二十就二十呗……”小英突然低下了头,一副标准的害羞模样。虽然小时候也经常见到她这个样子,但此时此刻她这副娇羞之态无疑足以令我怦然心动。 “去年中秋,四儿哥带鲁大爷来看咱们时,他亲口应允等我加冠成人时将你许给我的,你可不能赖账!” “你不是说不想娶我吗?” “那是以前……”我的底气明显有些不足,两年前我好像真的说过这话来着…… “再说了,是爷爷答应你的,又不是我!”小英得理不饶人,双手掐着小蛮腰气势汹汹的对我说道。看着她这副“彪悍”的模样,我的心跳竟然更快了,真是犯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还是你教我的!”我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这两年虽然忙着练武,但我并没落下任何向小英学习文化的机会。 在这方面,师傅教我教得更多。他不愧是扶起过皇帝、当过御史大夫的人。虽然自称文化有限,但比我和王寅这种市井小民甚至是认识不少字的小英都有文化得多。他还想将自己的统兵之法传我,但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没那个机会当大官、领兵打仗了,再加上整日练武好辛苦,于是胡乱学过几天就说什么也不学了。师傅骂我“烂泥扶不上墙”,一气之下索性也不教了,我倒乐得自在,专心的练那套他为我对付黄大胆而量身打造的“怒斩苍天”刀法了。 “嘻嘻,小师傅说了咱们学了武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做事应不拘小节!” 小师傅就是张道陵。这个时候他如果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敢把这家伙骂得体无完肤! “你……”我被小英一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我现在走到青龙潭边,想必一定会看到自己憋得通红的脸庞。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到时候我自然会……只是……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小英的语气渐渐从娇羞变得黯淡,一句话没说完整,眼眶里的泪水就已经滴溜溜的转了。 她心里发堵,我又何尝不是呢! “放心吧!你小乙哥哥我现在强大的很,区区一个黄大胆还不放在眼里!你就等着我带着胜利的消息回去娶你吧!” “呸!你就吹牛吧!师傅为了创造那套他用半生心血领悟的拳法已经闭关了三个月,但小师傅说了,即便师傅创出那套拳法顶多也就跟黄大胆半斤八两。连师傅都不能稳胜黄大胆,更何况是你!……你就真的不考虑让我跟着去?那我武功不是白练了?”小英举止自然的挽着我的手,冲我“撒娇”道。但我看得出她的杏眼之中满是忧虑。 “不行,你绝对不能去!我不管你的剑法练得多好,我都不可能同意你去陪我们冒险!师傅救了我,教我和王寅本事,我们俩替他卖命一回也是天经地义,但你的武功是张道陵教的,你又不欠他什么?本来就不必对他报恩!而且,我再重复一次,我不可能眼睁睁的看你涉险而毫不受到影响,你去了只会令我分心,反而……”我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的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她。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小英委屈的撅了撅嘴,说道:“那……我送你去阳夏县城行吗?” “不行!等十天后师傅闭关满了百日、出了关,你就给我去向师傅辞行,然后乖乖的回去咱们平定县!你的武功也没白练,要不然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上次鲁大爷来看咱们,说姊姊自从前年嫁入卫家后一直没回过家,你回去后记得替我去看望姊姊,但千万别跟她说我去干嘛了!” “你只怕小甲姊姊担心,就不在乎我的感受吗?”小英挣脱了我的双手,顺势扑进了我的怀中。一行冰凉的泪水在我裸露在外的胸膛上滑过,我感到痒痒的、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轻轻搂着她,吻着她的发际,就和她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站着…… 青龙潭的水面碧绿清澈,随着温柔的春风微微泛起波纹;阳光暖暖的,味道新鲜又舒服;新生的花草,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整个华山,让苍老险峻的华山陷入了盎然春意的怀抱,就像我陷入了她的怀抱…… ------------ 捌 离别难(中) “小乙,还不睡吗?”王寅赤着脚急火火的跑进屋里,一头拱进了被子中,继而嘟囔道:“娘的,这华山上白天明明挺暖和,到了晚上咋就这么冷?!还不如冬天里一直冻着呢……” 我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那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吧!明天要启程赶路的!” 王寅吹灭了草屋里的油灯。 我披着一件粗麻做的外衣,走出房门。回身轻轻掩上门,抽出腰间的刀来。既然睡不着,就再耍一回刀吧! 两年前从华山山谷中出来时,师傅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合乎他所创造的“怒斩苍天”的要求,甚至比他年轻时的身体状况还要好上许多,于是,从那以后我便开始了“怒斩苍天”的修炼。 这刀法并不难,反而很简约,但却十分凌厉。怎么说呢?这刀法跟我祖传的“屠猪刀法”有着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实用!只不过那是用来屠猪的,而这是用来屠人的,而且单单是那一个人――黄大胆! 我专攻这一路刀法,熟练度上很快便赶上了同时习练三套刀法的王寅,不过由于他刀法更为全面,因而我们俩交手一直是半斤八两的状态。 我看了眼头顶的凹月,抖落肩上的外衣,迎着夜间朝阳峰上料峭的春风舞起刀来! 师傅说,练武之人最重要的是精,气,神!我认为,刀也同样如此! 刀式乃精,刀芒为气,刀意是神! 黄大胆的刀法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而我需要用我的刀正面挑战他的刀――用我的剔骨尖刀抵住甚至打败他的烈阳刀! 我自信我运刀,能蓄刀精、养刀气,至于守刀神…… 以我目前的水准真的能破得了黄大胆无往不胜的烈阳刀法? 迷惘中的我停下了手中的刀,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坐到了峰顶的岩石上。 小英今天清晨就离开了,带着我对家乡的思念和对她的眷念离开了。跟着她一起离开的还有一年半前她十七岁生日时我送她的两只红皮小猪。 我摊开手掌,掌心中的珍珠是她临别前留给我的,也是我曾送她的。 ――“你说过,这粒珍珠曾助你获得大机缘,也曾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去年除夕你送我后,我一直挂在胸前。现在你要去冒险了,我却不能守候在你身边,就把它还给你吧!希望它能一如既往的保佑你,也如同我时时在你身边。” 小英的话飘荡在我耳边,久久难以散去。 “小英,你不想与我离别,我何尝又舍得你?!只是参与这刺杀行动生死难料,而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边缘的折磨,我不想你遭受那种煎熬,更不想你亲眼见我那么痛苦……”我托着掌心的珍珠喃喃自语道,那几日华山山体之内的艰苦生存又如挥之不散的阴魂般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 “呼…呼…呼…呼……”终于逃脱了水潭的枷锁,我来不及欣喜,只顾着呼吸身处空间中并不新鲜的空气。 我浑身湿漉漉的,粗麻做的衣裳冰冷的吸附着皮肤,让我十分难受。 这里果然应该是华山腹内,闷热、潮湿、没有光。 这样的环境让我本便疲惫的身躯更加乏力了。我甩了甩满是水珠的头发,从怀中掏出深藏着的珍珠来。借着它的光,我才能勉强看清近身处的物事。 “崎岖”已经不能用来形容我缓慢前行所经过的路况了。因为这里没有“路”!这里只有各种各样的石块、断层,这里只是华山腹内所形成的连通的孔隙! 孔隙的走向也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只能顺着孔隙往前走,往往手脚并用的爬上好久才能遇到一段较为平缓的“路”。 终于在爬一个陡坡时,我用光了本便即将耗尽的体力,如愿以偿地去见了周公…… 梦中我好似娶了妻,生了孩子,过上了县令老爷那样的幸福生活。唯一可惜的是:“她”看似不是小英……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干涸欲裂的嘴唇上被什么液体打湿,嗯,咸咸的。 “这气味……不会吧?!”我顾不得浑身酸软,举起右手、将死死攥着的珍珠拿到眼前一照,果然又见到两个长长的猪鼻唇! 它们不但没淹死,竟然又从麻袋中逃了出来! 我已经没气力去感叹什么?只是挣扎着爬起来,抹去它们滴在我口鼻上的涎水,看也不看它俩的朝前走着,因为我担心一旦看到它俩,我自己会忍不住生吃了它们! 华山之内有的潮湿之处还是长了些蘑菇的,这也是我体力的主要来源;在山内的第二天时我曾遇到一条锦蛇,把这倒霉家伙宰了后,它也成了我食物中的唯一荤腥。 说实话,要是以前遇到这条锦蛇我或许还会躲避,毕竟这长长的家伙速度又快、力气又大,但这时我早饿得头昏眼花,就快要被逼的去吃身后跟着的那两只红皮八眉猪了,哪里还管得了许多,再加上我知道这蛇无毒,因而也没了畏惧,拼着让它咬上几口,我直接冲上去把它砍死,终于好好的安慰了一番这两天一直跟我闹意见的肠胃。 进来山体内约莫两天后,我终于不用再盲目地走下去了!――因为我遇到了选择困难。 眼前有三条“路”――也就是三个孔隙,我不知该往何处而去,万一越走越深最终饿死在这倒霉地方呢? 就在我踌躇不前时,身后的两只红皮小猪突然蹿到了我的身前。它们也不看我,只是在三条路口徘徊了一会儿,最终瞅准其中一条便一溜小跑的钻了进去。 我一看这架势,得了,我也跟着吧!认识这俩小家伙的这几天,我已经遇到了太多不寻常的事,也见识到了它俩的不寻常。我有时会想,或许是上天派这俩奇特的小家伙来磨砺我的! 三天,我在这华山之内转了整整三天! 在我看到希望的曙光的那一刹那,我竭力的压抑了自己内心想哭的冲动!――虽然这“曙光”貌似是月光。 月的光辉此时再也不是清冷的了,而是充满了温暖和关怀。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迎向那生的光辉―― “啊!――”就在我踏向光明的一刹那,我被地狱所吸引,坠向了无尽的深渊…… ------------ 捌 离别难(下) “扑通!”我从位于半山腰的出口处一步踏空后,直直的坠落下来,坠入了一片并不算深的水域。“咕咚咕咚……”我呛了几口水后,扑棱着胳膊浮上了水面。 就在我刚刚浮出水面的同时,两只天降异物接连砸中了我的脑袋!这得亏是没把我砸晕,要真的砸晕了我,这水潭中两天后恐怕会多出一条浮尸吧! 冰冷的潭水刺激了我的大脑,我再次从水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脑袋,顿时感觉清醒多了。从水中拎起那两只粉红色的“异物”,我冲着它俩笑骂道:“再袭击我,我就把你们俩炖了!给我乖乖老实待着!”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两只红皮小猪塞进了它们原来逃出的麻袋里面。 我仰头看了眼半山腰处那个并不显眼的山体豁口,心有余悸的暗骂自己道:许乙啊许乙,你还真是白痴!走出来前就不知道先看看外面的环境吗?!这次要不是出口下是水潭就把你活活摔死了! 但转念一想,在那种饥饿与困顿对精神进行双重残酷打击的状态下,我能支撑到活着找到出口已经实属不易,这么一想我立刻原谅了自己!人嘛,谁没有个糊涂萎顿的时候,毕竟就连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虽然说这次糊涂可能造成的后果稍微可怕甚至是残忍了些…… 从水潭中爬上岸来,我环顾四周,却惊喜的发现这水潭竟然就是青龙潭――原来我转了五天又转回了起点!得知自己身处青龙潭,我欣喜异常,不仅是因为这段上下山的路我很熟,更因为眼前有着解决我目前两大难题之一的“饥饿”的上好条件―― “哇!那两群野猪打了场架竟然死了这么多头猪,这以后一个月就算是老乞丐天天要求吃荤腥都没问题了……” ―――――――――― “喂,小乙!醒醒!”迷蒙间我感觉有两只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我的脸颊,睁眼一看原来是王寅这家伙啊。 “怎么了?”我揉搓着发涩的双眼,打着哈欠问道。 “你怎么睡在屋外了?!这华山峰顶多大的风啊!你也不怕被刮下山!没受了风寒吧?” “没……”虽然小英离开了我身边,但我的身边一直存在着关心我的人――那也是我应该关心的人! “对了,你小子做了什么梦,睡梦中还笑得那么甜?”王寅一本正经的口吻中却夹带着不怀好意的调笑。 “这个嘛……师傅叫咱俩去吃早饭了!快走,去晚了要挨骂的……”我飞快的跑开了。 “开玩笑,我会把我忆起我把红皮小猪送给小英时她高兴地吻我的事告诉你?!”我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跑向师傅所住的大屋、去吃有可能是我这辈子在华山上吃的最后一餐饭了。 ――――――――――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巍峨华山,不禁冲着它呐喊道:“华山,再见!” 王寅这个一向乐观豁达、追求无拘无束的家伙驻足在我的身旁,此时竟略带着丝丝眷恋和微微伤感,感叹道:“希望不会是永别!” 师傅也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走出深山后他又恢复成蓬头垢面的乞丐形象――用他的话说这叫“安全至上”。他走到了我们二人身边,拍着我们俩的肩头说道:“一定能成功!你们俩一定能活着回来!” 虽然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他语气中的坚定和豪迈无疑带给了我积极乐观的力量。 “一定能!……”我和王寅一边振奋的叫道,一边伸出双手、交叠着四掌,转过头去看向了目光灼灼的师傅。 他笑了一笑,也伸出了一只右手放在了我们的手上。 “成功!” “成功!” “成功!” “哈哈哈哈……” 晚春的华山上花儿还没开全,小径边高大的旱柳上只发了几个黄绿色的嫩芽,却不知缘何吸引来了数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停留枝上。它们唧唧喳喳的叫着,与山脚刚刚凑起的早市上的吆喝声遥相呼应,昭显着这座奇诡险峻的高山的一派生气。 ―――――――――― “等会儿就要进阳夏县城了,都把刀往柴禾捆里藏好!”师傅扭过头来冲着走在后面的我和王寅低语了一声。由于我和王寅都不愿意扮乞丐,因此师傅无奈下只好妥协,同意和我们俩一起扮成樵夫。 看着近在眼前的阳夏城北城门,我心中嗟叹不已:走了大半个月终于走到了!这段路程对于师傅和王寅自然无甚要紧,可是对于身为“残疾人士”的我来说,实在是……虽然我已经很熟悉自己的假肢了,但奈何这段路程也太过遥远了,师傅还抠门的让我们走着来! “小乙,你怎么不藏刀?”王寅将师傅为他打造的精铁泼风刀小心的掩盖在挑子前面的柴禾堆里后,转过头来问我道。 “嘻嘻,你忘了,我用的是杀猪刀!”这一刻我分外自豪! 王寅白了有些得意忘形的我一眼,撇撇嘴刚想开口讥讽我几句,突然被身旁排队入城的人挤倒在地。他肩上的两捆柴禾中不少木柴已经散落在地,柴禾中的泼风刀险些露了出来! 守门的兵卒离这儿可不足二十步啊! 我赶忙放下自己肩上的挑子,上前去帮忙掩盖,却见到刚才撞倒王寅的那人和他的一位同伴已经先我一步凑上前来,一边道歉,一边替王寅重新捆好了柴禾,甚至藏好了其中的泼风刀! 我愣了一愣,刚才准备随时与他们拼杀的心思也顿时消退,毕竟他们表现出的是善意! 这时候我才有心情去看这两人的容貌。撞倒王寅的男人并不魁梧,比起高大健壮的王寅来,他显得分外瘦弱,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能撞倒下盘功夫丝毫不比我差的王寅!更为稀奇的是,他竟然是个独臂人!空荡荡的左袖在风中飘舞,这让这个相貌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看起来颇有沧桑、成熟之感。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独特的的风采! “嗯,这是个有故事的人!”或许是因为同为残废的缘故,我对他颇有好感。 就在我感叹完,将目光移向他身边的同伴时,一阵声势浩大的马蹄声从城内传来! ------------ 玖 乳燕飞(上) “闪开,闪开!侯爷出游,闲人速速闪开!”负责开道的两匹高头大马上两名盛气凌人的士兵一边冲四下里喊话,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抽打着没有及时躲闪的行人。 师傅一拉我和王寅,混进了畏缩着的百姓之中,目送着这一大队兵马的离去。 马队中,一个衣着华贵、长身玉立的中年人在一众兵卒的簇拥下策马而来。看来他就是开道骑兵所说的“侯爷”了。 他身遭的护卫都距离他约莫七尺左右的距离,唯独身侧有两个人紧紧靠着他,看起来与他关系匪浅。他的左手边是一名和他面貌相似的青年人,这人身着锁子铠、腰上佩有纹饰繁复的长剑,让人打眼一看就感觉他十分精神。“侯爷”的右侧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者,这老者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但在那挺拔矍铄的身姿和精光四射的眸子的衬托下却显得比那名青年人还要精神!他的背后背负着一个深色的布包,里面不知道包裹的是什么。 我脑袋中打个激灵,连忙压低声音向师傅问道:“师傅,那人就是柬缙侯冯彰?” 我话刚出口,突然间就感到身上被一股强大的真气锁定住,师傅曾告诉我这是绝顶高手所特有的“威压”,而这通常意味着危险!极度危险! 我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流了下来,这种情况下我再不知道是自己的话引起了那老者的关注,我就真成傻子了!当然,我也明白我猜对了!而这老者必定就是“荆州烈阳刀”黄大胆! 可是我明明特意等他们经过了我的身边才问的,而且我已经用很小的声音说话了,这黄大胆到底是有多么可怕的耳力和多么高的警惕性啊!……就他这样的谨慎程度和超凡实力我们真的能杀的了他?…… 我还在胡思乱想之时,压低了斗笠的师傅却一手堵住我的嘴,一手按低我的头,继而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侯爷的尊讳是你个小屁孩能提的吗?!你不要命了!你啊你,天天跟着我来县城里卖柴也学不会城里的规矩,真是笨死了!下次再胡说,就别叫我师傅,也别再跟我讨生活了!” 师傅的话音刚落,我立即感觉到黄大胆施加在我身上的威压倏地消失了。我不敢有丝毫松懈,一边配合着师傅、向他“检讨”,一边用眼的余光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直到黄大胆的身影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才终于放松下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师傅,我……” “你别说了!……你小子真是蠢死了!刚才黄大胆经过时,我怕你师兄王寅犯傻叫了出来,特意点了他的穴道,想想你平时还挺机灵就没点你的穴道,没想到你还真出了纰漏!你真真笨的可以啊!”师傅“怒气冲冲”的对我吼道。他声音中虽然饱含愤怒,但面上竟然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更“厉害”的是他说话时竟然没有张开过嘴、只是硬生生的从嗓子里挤出了这些声音,比我自以为的“低音”还要低得多! 我见师傅伸手去解王寅的穴道,又略有不解的问道:“师傅,那冯彰出游戒备虽高,但他身边的护卫肯定比他在侯府里时的护卫要少,您刚才为什么不趁机出手呢?” 师傅瞪了我一眼,终于连面色也变得狰狞:“你小子傻到家了!我出手?就算我能随时动手,你们俩准备好了吗?再说你也不抬头看看这是哪儿!这里是阳夏县的北城门!城头上站的那群守城的弓手难道是吃干饭的?!” 师傅的一阵“低音咆哮”骂得我抬不起头来。 就在我惭愧的无以复加之时,先前帮我们隐藏刀具的两人走了过来。 “三位好胆识啊!竟然想在这阳夏的地界算计阳夏的‘土皇帝’,这简直就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哇!真是够气魄!” 他们中某人的这一句话惊得我险些当着守城门卒的面拔出刀来,还好我被师傅及时伸手按住了肩膀才没能冲动误事。这时我才有机会细瞧这说话之人。 说话的是个矮小精悍的青年男子,约莫三十岁的样子,看相貌绝不会比二十九岁的王寅大过五岁。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长疤,从眼角直到耳根,看起来怪渗人的,但他咧嘴一笑整个人又显得颇为“无害”――怎么说呢?他给人一种淳朴但却不够老实的感觉……唔,好像我的描述之间有些冲突,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他了!总之,他是一个充满矛盾而又没引起我反感的男人! “狗子!莫要胡乱言语!”撞倒过王寅的那独臂中年汉子冲他沉声叱道。而后,他走上前来对师傅致歉道:“这位老哥哥,我这兄弟一贯疯言疯语,实在是对不住了,请您多多见谅!”说完,这独臂人便拽着那矮个男人就要离去。 王寅刚被解穴、血液循环还没恢复好,此时正揉着胸口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这个明明比自己“弱小”却轻而易举的撞倒自己的男人;我也呆在一边,没想过要上前挽留;师傅却突然走上前去拦住了两人。 “两位可是洛阳‘红雪楼’的人?”师傅眯着眼问道。 那独臂人的脸庞突兀的抽搐了一下,而后轻声笑道:“看来老哥哥您是江湖前辈啊!我是曾在红雪楼中待过,只不过现在……跑单帮。” “哦?”师傅脸上露出了惊疑的表情:“老朽久不在江湖行走,更远离中原繁华之地,竟不知红雪楼现在还允许成员退出!唉!我真是老了啊!” “呵呵,原来是这样……”从和师傅对话开始一直高度警惕着的他此时终于有些许放松――但相对于我和王寅的放松程度来说他还是十分戒备的:“前辈或许有所不知,‘红雪楼’两年前就已经解散了,原来的成员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组成了‘红刀子’还是接跟原来一样的生意,另一部分组建了‘血衣堂’接些保家护院的活计以维持生计,还有三五个老兄弟瞧得起我,跟着我一起跑单帮。” 独臂人话刚出口,一向处事淡定的师傅面上竟也微微变色。 ------------ 玖 乳燕飞(中) “王凤死了吗?”师傅引领着我们几人来到了附近的城墙根下后,这才张口问道。这突兀的一句话令我、王寅和那名叫“狗子”的矮个汉子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之色,却使得独臂人脸色大变。 “前辈您……看来与我‘红雪楼’渊源匪浅啊!是的,正是由于楼主两年前过世,红云、飞霞、紫电、青霜四阁的阁主为楼主之位争执不休,继而大打出手,才导致了‘红雪楼’的解散!” 独臂人话音刚落,那矮个汉子恍然大悟状的自言自语道:“原来老楼主名叫王凤啊……” “王凤素来谨慎,能知道王凤真实姓名的恐怕只有他的四位左右手了!不知你是管情报的飞霞阁阁主‘一剑霞飞’,管交易的红云阁阁主‘云来’,负责监察的青霜阁阁主‘白露为霜’,还是负责刺杀的紫电阁阁主‘苍天紫电’?” “在下任重,江湖人称‘云来’的便是!至于其余三位……说来惭愧,‘一剑霞飞’霍明在那场血拼中被‘白露为霜’欧阳白露和‘苍天紫电’雷无鸣联手所杀,我这条胳膊也是那时候断了的。后来,我率领五位老部下出走,单独谋生;再之后,为了飞霞阁的归属问题,欧阳白露和雷无鸣也翻了脸,雷无鸣兼并了飞霞阁,再加上拥有几乎无损的紫电阁,于是创建出‘红刀子’继续做杀手生意;欧阳白露存心要与他为难,以原来的青霜阁和大部分红云阁为基础建立了‘血衣堂’,专接保家护院防刺杀的生意,哼哼,‘毒蛇’改行当了‘猎鹰’,倒也做的顺风顺水……对了,说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前辈……” “我没江湖名号,叫我樊崇或是老乞丐吧!” “樊崇!”矮个汉子听到师傅的名字倒没什么过激表现,面部表情一直淡然无波的任重却失声叫了出来。 “怎么,像你这般年纪也听说过我?――哦!是了!定是王凤与你们提过我!” “是的!楼主在世时常与我们四人说当年他起义时的事。”任重变得稍微激动起来,面上也现出了崇敬之情:“他说当年王莽篡汉、实施暴政,天下义军揭竿而起、奋力反抗,当时最壮大、最有实力的三支义军便是樊前辈您的赤眉军、楼主和他大哥王匡前辈率领的绿林军以及当今天子刘秀的军队。楼主常说他最佩服的不是他大哥、不是刘秀,而是轻利重义、百战百胜、一心为民的樊前辈您!后来他们兄弟被伪帝刘玄所排斥时,他也是第一个动了念头投奔您的人,只是可惜……”说着,任重渐渐哽咽起来。 “是啊!要不是我的老兄弟、老部下徐宣与王家这哥俩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哥俩也用不着投奔刘秀属下宗广所部,结果致使一众部下命丧宗广手中……其实,投奔我们的结局还不也是一样得死在刘秀手里?!我和王家这哥俩都忘了,我们是农民义军,而他刘秀是皇室贵胄,他的部将不是名门世家就是地主豪族,又岂能容得下我们这些人?!”师傅感慨万千的说道。我看得见,他的眼底泪花闪现,只是他一直忍耐着不让它们流下。 “咦?既然你们楼主投靠了皇帝,那他就该和我师傅一样被皇帝谋杀啊!他是怎么逃得活命的?”王寅好奇地问道。 任重叹了口气说道:“哎……楼主的兄长王匡前辈和绿林军所有战将被宗广设鸿门宴、一网打尽之时,楼主因为生性谨慎、没去参加宴饮而逃得性命。他虽然杀了宗广替王匡前辈报了仇,但自知终究难敌刘秀大军,于是带领四位部下连夜逃走。后来,楼主他想要报复刘秀、报复天下豪族世家,可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即使挨个刺杀有生之年也杀不掉几个,而且他深深明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万一自己被逮住,就再也没机会复仇了!于是他便成立了‘红雪楼’这个杀手组织,专门接有关世家豪族中的纷争的生意,收着一个世家的巨额费用去刺杀另一个世家中的重要人物,这种报复方式让他很有快感。而且这种报复方式很安全,受到刺杀的世家一般不会彻底追查我们红雪楼,而会寻与他们敌对的世家的霉头!楼主他用了十年将红雪楼发展成中原最大的杀手组织,并把这组织的中枢建在了帝都洛阳――刘秀的眼皮子底下!而那四位随他一起逃生的部下便是第一代的四大阁主,其中有一位便是我和狗子的恩师――对了,忘了给前辈您介绍,这是肯跟着我吃苦的五位兄弟之一,也是我们六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位!他姓高,无名,我们都管他叫狗子!” ―――――――――― “任大哥,咱们为什么来旅店啊?!”看着任重和高狗子把我和王寅带进一家名叫“丁香小舍”的旅店,我有些迷茫的问道。 师傅得知任重和高狗子来到阳夏县是为了一宗“买卖”,于是提出让我和王寅来为他俩无偿“打工”,积累一些刺杀经验,他自己却满县城转悠,说是侦查侯府地形去了。 由于师傅他和已过世的红雪楼楼主、原绿林义军首领王凤的渊源,因此任重痛快地答应了师傅的请求。只是没想到一进城门,他就带着我直奔这座小店而来。 “小二,来五斤肉,十个馒头,再加一斤好酒!”任重还没回话,高狗子就高声叫嚷了出来。看不出矮小精悍的他有那么大的嗓门,更看不出的是,他貌似比我还能吃…… 任重看着满脸错愕的我和王寅,低声笑道:“干我们这行,体力和身手最为重要,有的时候为了等候目标出现并不被人家发现,得趴在一个地方待上一天,不吃饱喝足哪有力气干活?!再说了,干这行,多活一天就是白捡了一天,能多吃点好的干嘛要亏待自己!” 说罢,他又凑过头来,用更低的声音耳语道:“要搞刺杀情报很重要!要不然原来红雪楼也不必单独弄出个飞霞阁来负责搜集、整理情报了!在我们俩来之前,我已经让一个兄弟打探过,我们俩的目标――即将升官的涿郡太守公孙备在回京受封的时候会特意绕道此地,来拜访对他有知遇、举荐之恩的柬缙侯冯彰。” ------------ 玖 乳燕飞(下) 任重喝了口浑酒,接着言道:“这公孙备身边有大队护卫,皆是曾跟鲜卑等外族鏖战沙场的骑射猛士,有那些人在,我不可能得手!可是这阳夏县是柬缙侯冯彰的地盘,冯彰之父冯异生前在当今天子刘秀还未发迹之时,对他有‘荒亭进粥’之恩、落魄相随之义,刘秀当上皇帝后有过敕令,除他之外即便是皇子、郡王也不得带兵进入冯家封地阳夏县所辖范围!最多再有两天,公孙备就会到达此地,届时他不可能领着大队兵马进入阳夏县城,一旦他将兵马安置在县城外而独自进了县城,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任重正说着,王寅却突然皱着眉头插嘴道:“既然他手下皆是擅长控弦之士,而且你还说他去洛阳是要去受封赏,那说明他肯定是在跟外族交战时常打胜仗喽!要是我们杀了他,那万一鲜卑等外族再南侵怎么办?” 王寅的一番话让任重和高狗子面上肃然起敬,也让我心生敬佩!是啊!外族入侵所带给边境百姓的灾难不容忽视啊!任重他们久居中原腹地对外族南侵没有直观的感受,可是我和王寅却是住在离边境只有一郡之隔的西河郡啊!边境百姓生活的凄惨我们最有感触,不说远的,我父亲他就是死在和匈奴交兵的战场上啊! 任重赶忙解释道:“王老弟所言不错,这公孙备确实是靠军功才能受到皇帝封赏的,但那军功却没一样是他自己立的!” “冒领部下之功?你确定?”王寅顿时恍悟。 “我确定!”看着任重言之凿凿的样子。虽然没有深入了解过他,但我突然涌起一种相信他的“冲动”。我偷看了一眼王寅的表情,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也会相信的。 “既是如此那此人着实该杀!对不起,我……在下多有冒昧……得罪了!请继续!”王寅果然相信了任重的话。看着他装得文绉绉的样子,我肚里一阵好笑。 高狗子“嘿嘿”笑了两声后,接话道:“可这公孙备绝不会想到冯彰早就安排好了春游的日程,不可能为他一个小小太守的即将到访而改变行程,因此咱们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公孙太守即便是来到了阳夏县,也只能乖乖地等冯彰春游回来再行拜见!而这期间阳夏县内防备最为空虚,就是我们下手的绝好时机!” “这与咱们到这儿有什么关系?”听他们说了这么多,我依旧对这个问题感到很茫然。如果这“丁香小舍”建的颇为豪华,我还会怀疑那名叫公孙备的涿郡太守可能会住进这里,可这旅店也太小、太平凡了些,打死我都不信那太守老爷会受这样的苦! 任重和高狗子还没答话,王寅却先给我脑袋上弹了个脑瓜镚儿:“你小子傻啊!枉你混迹市井两年,都没听说过咱们大汉朝官老爷们的习惯吗?!你也不睁眼看看,这‘丁香小舍’对门是什么?!三层的‘翠红坊’!看这架势它应该是本地最大的青楼了吧!”最后一句,王寅是问向任重和高狗子的。 看着两人赞许的点头,我摸着脑门上被弹到的地方,心中暗道:王寅这些年的“月供”没白收!知道的东西还真多!不过你竟敢弹我脑门,哼哼,看这次的事了了后,回平定县我怎么收拾你!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想起黄大胆那无边无尽的气势和如同铁塔般的刚毅背影,心中不禁思量道:我这次真的能活着回家吗?…… —————————— “睡饱了吗?”高狗子笑嘻嘻地问道。他大大咧咧嬉笑着的样子,跟我印象中的杀手模样相去甚远,让我顿有思维颠覆之感。虽然我察觉不出他一身武功有多强,但总觉得不在我自己之下,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 “嗯!”我和王寅同时应对道。 “换上这两身衣服,跟我一起去翠红坊当杂役!”高狗子不顾及我和王寅的惊讶撂下一句话后,转身便要离开。出门前,他突然回过头来说道:“记得收敛自己的傲气、骨气和武功的煞气!别把顾客吓跑了哦!” 看着他关门而去,我和王寅面面相觑。 “小乙,咱们不是真的要……要去那儿打杂吧?……我还指着将来靠这身武功当江湖大侠呢!这事要是传出去……” “这事要是传出去,你这未来的大侠肯定会因为舍身进入青楼刺杀恶官而倍受‘景仰’!”我的一阵揶揄让王寅这个厚脸皮的家伙难得面皮发红一回。 虽然心里多有不愿,但我们俩还是换上了一身大红大紫的杂役装。 同高狗子一起来到了翠红坊前,我心中突然燃起一股悔意,偷偷向王寅瞥了一眼,却见他和我一样正踟蹰不前。 背后传来了高狗子“嘿嘿”的笑声,我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冷笑还是讥笑,就被高狗子一把推进了翠红坊中!以我打小为了能更便捷的杀猪而练就的下盘功夫,竟然敌不过他这一掌的推力!这一刹那我深切地感受到高狗子那看似羸弱的身躯里所蕴含的澎湃内力,这功力绝不在师傅的九成功力之下!我的身旁,王寅同样被推了进来,他竟是以一敌二! 正在我惊诧之时,一个一身素雅、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来到我们三人面前:“三位就是那独臂先生介绍来的帮工?” 高狗子一脸谄媚的笑道:“正是!我等头回以此谋生,烦请妈妈多多指点!” 这妇人笑道:“嘴甜、会笑便好!我姓朱,你们就叫我朱夫人吧!这翠红坊便是我开的!左右闲来无事,我带你们转转这翠红坊,顺便把你们需要做的工作和薪酬交代一下吧!” 一边跟着朱夫人向前走,我一边放眼四顾,这外表豪华富丽、姹紫嫣红的翠红坊内里竟然颇为朴素,装饰之物虽不甚昂贵华美,却清秀古雅、格外能吸人眼球。但奇怪的是,我听街里街坊大哥、大叔们所说的妓院里莺莺燕燕倚栏而待的情况竟没有出现,让我心里好一番诧异! ------------ 拾 早梅香(上) 听完了朱夫人的介绍我才发现“娼”、“妓”竟是不同的,也看出了青楼和妓院的区别。 “青楼明显比妓院‘高雅’得多。”王寅是这么评价的。他虽然每每在我面前吹嘘自己“见多识广”,但由于他从来没进入过青楼这种花费不菲的“高雅”场所――虽然他去过不少妓院――因此对于这其中的差别和门道真是想“见识”也“见识”不了。 高狗子明显不一样。他一看起来就是那种熟门熟路的人,只是带着嘴角的浅笑默默的跟着朱夫人往前走,丝毫没有我和王寅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的“土气”。 翠红坊的一楼全是普通席位和雅间,是专供顾客喝花酒的场地;二楼皆是客房,每间屋子里都有卖身的娼女;三楼既有雅座,又有客房,在这里献唱、跳舞的都是些卖艺不卖身的伶人艺妓:“娼”和“妓”的差别就在这里。当然,如果顾客能一掷千金博得伶人的欢心或是风度翩翩吸引伶人的兴趣,那在伶人应许的前提下,一晌欢娱也未尝不可――这也是三楼客房的用处。 翠红坊是整个淮阳国、甚至是整个豫州刺史部都闻名的青楼,当然,这与柬缙侯冯彰的“贡献”大有干系。这里的娼、妓从样貌上来看都是绝代佳人。 二楼的娼女姿色上绝不比三楼的艺妓要差,但气质上肯定是远远不如的,因此高狗子断定那涿郡太守公孙备届时一定会上三楼寻欢,因而如果我们能被朱夫人分配在三楼打杂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朱夫人并没有给我们这个机会。王寅因为他那一身游侠的彪悍气息能“镇得住场子”而如愿以偿的被朱夫人派往三楼,工作性质也从打杂小厮变为了翠红坊的护卫;高狗子因为身材“精悍”、腿脚利索而被派往二楼,负责随时向总管二楼的鸨母传达各个客房中嫖客的需要――说白了就是负责跑腿;而身材高大的我则当起了一楼大堂里的跑堂,负责为在一楼喝花酒的顾客上菜。 三层楼后是一处不小的后院。后院里有伙房、马厩等杂役工作的地方,也有花园、香榭等艺妓们游乐之处。看得出,艺妓的待遇要远远高过娼女啊! 朱夫人领我们逛完了翠红坊的前楼后,只是大致给我们说了下后院的布局,便让我们立即开始工作,毕竟这里是青楼,不会让我们白拿工钱!可是现在时近晌午、华灯未上,昨夜夜宿青楼的客人今天早上已然离去,而今夜的客人还未到来,此时正是翠红坊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候,因此我们仨都乐得清闲。 高狗子一脸嬉笑的闲逛去了,我知道他是为了去熟悉地形。王寅一头扎进了二楼,却发现所有“佳人”都在休息,无奈下只好跟着高狗子一起行动去了。 我却是饿了。 早上刚刚拿到这套大红大紫的杂役服饰时,我悲剧的发现这套衣服过于紧窄,我想穿上着实不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衣服穿到身上后,高狗子便来催促我和已经吃过早饭的王寅,于是我便没了吃饭的心思。此时的我已经饥饿难耐,只能硬着头皮向后厨走去,看能不能找到点吃食垫垫肚子。 后厨还在花园之后。我穿过花圃、路经小亭,就在即将到达杂役工作的地区时,我的耳畔传来了一阵欢声笑语。从声音上来判断,那应该是和小英一样年龄的妙龄女子的声音! “快推,快推啊!” “小姐,我真的推不动了……” “侍梅乖,快推吧!就再一会儿!哇――” 她们在干什么?我心下好奇,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两个面带微笑的二八年华的女子正在玩秋千!一个玉肌墨发、花鬓桃颜的窈窕女子正坐在秋千上,享受着这玩具的乐趣;她的身前是一个石桌,桌上摆着一张古琴;身后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身着丫鬟服饰的少女,长得也颇为清秀,只是此时却在推着秋千。 “啊――谁人在那儿窥视?!”那丫鬟首先发现了多少有些探头探脑的我。 我是在窥视吗?我只不过是路过嘛! 我心下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十分尴尬的从一株柳树后走了出来。 “小……小子见过两位姊姊。”对着两个很有可能比自己小的人叫“姊姊”,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过,但没办法,高狗子说在青楼里我就该这么叫。但为什么会难过呢?我想,在刚刚的某一瞬间里,我应该是在思念远在北国的姊姊吧! “看你的着装吧……你是坊里新来的杂役?”那坐在秋千上的女子并未说话,开口的是那名丫鬟。 “是!准确的说是跑堂!” 这丫鬟双手掐腰,横着眉毛、撅着嘴,踱到我的面前,气势汹汹的问道:“为什么偷窥啊?” “我没有!我只是路过,要去后厨……” “都被我逮住了还敢撒谎!”这丫鬟明显缺乏教养,连我一个不识字的都知道随便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呢! “我真的没有!”虽然我知道今天很有可能讲不清楚了,但我还是力争为自己证明清白。 但我一激动声音就高了些,于是―― “你敢吼我!你做错了事还敢吼我!你想被开除了吗?!”小丫鬟看来是真的动气了,连脸色都涨红了。 “我,我……” “你什么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就是这翠红坊四大当家花旦‘梅兰竹菊’之首‘早梅’小姐的贴身婢女――侍梅!还不快快道歉、赔礼!” 小丫鬟――啊!不对,是“侍梅”――话一出口,我就差点笑了出来,说到底还是个狐假虎威的丫鬟啊!要不是看她是个女子,我想我会用“狗仗人势”来形容她! 侍梅也是个人精,她瞪了瞪我,看出来我不在乎,便后退两步走到那被她称作“小姐”的少女――应该是叫做“早梅”吧――的身旁,冲我说道:“你少瞧不起人!你再不道歉我就跟朱夫人说你骚扰我家小姐,到时候管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早梅瞄了眼气鼓鼓的侍梅,也没说话,只是掩着嘴笑了笑,看向我的眼神里却充满戏谑。 见此情形我顿时心头火起,刚想发作却想起了老乞丐和任重的交代,怒气冲冲的张开嘴只说了个“我”字,便软了下来,躬身作揖道:“我……对不起你……侍梅姊姊,这样道歉可以了吗?” ------------ 拾 早梅香(中) 这小丫鬟竟然一点也不给我面子,得理不饶人的嚷道:“不――可――以!” 我胸口的火“噌”的再次飙起,如果她是个男的,我非从衣裳里拔出剔骨尖刀来不可! 秋千上的少女――早梅终于看不下去了,用玉葱般的指头轻轻点了点侍梅的额头,笑道:“你呀,别太坏了!我早就看出来你想干嘛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嘻嘻,就知道瞒不过小姐……”小丫鬟突然“变了脸”,对着早梅嘻嘻哈哈一阵,又扭过头来凶神恶煞的冲我说道:“想要我原谅你?好啊!过来推秋千!” 推……推秋千?敢情这小丫鬟折磨我半天就是为了要我替她干苦力?! “哎,没必要跟一小丫头置气!”我这么告诉着自己。 我收起了动刀的心思,也像高狗子说的那样收起了自己的傲气和骨气,走到了早梅的身后。不知为什么?这段路我走得好似并不痛苦。 在偷偷瞪了一眼暗自高兴的侍梅后,我推开了秋千的木板。秋千荡起,一阵凉风伴随而生,风中交融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好似是睡莲的香味又好似不是,我也分不清楚。但我却知道那香气是从秋千上的早梅的身上飘来的,飘进了我的鼻孔,飘进了我的肌理。 深春时节的暖和的自然风也不甘寂寞的拂面而来,与我摇动秋千所产生的习习凉风相交汇,将这股淡淡幽香愈加发散开来,使之慢慢包围了我的身体。霎时间,我整个人都沉浸在这阵好闻的香气中了。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否是什么脂粉所带来的香味,但我更愿意相信那香味来自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体,就像小英身上总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百合花香。 “真奇怪,我想这些作甚?!……哎,什么当家花旦就是麻烦!什么时候能停啊?我都快饿死了!”我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没精打采的推着秋千,刚刚被那阵香气勾起的好心情都被这咕咕叫的肚子给吞掉了! “嗯,我玩够了,停下吧!”就在我身上渐渐开始出汗时,早梅叫停了我。我连忙止住了仍在摇荡的秋千,待她跳落在地后,才赶忙擦拭了自己额头上渗出的点点汗水。 “小姐,你饿了吗?”侍梅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深情”的望着早梅。 “行了,你这小妮子!我就知道你要喊饿了!走,咱们回楼上吃午饭去!”早梅又翘起指头来点了点侍梅的鬓角,抿唇笑道。 她那无心的倾城一笑让我心湖中微微一荡,泛起了悠悠碧波。我兀自看的傻了眼,一时间竟将赶去灶台寻摸食物的“大事”都给忘记了! “喂!叫你呢!发什么愣?!”侍梅的大呼小叫将我从沉静的美好中一把拽了出来。 “又什么事?!再说了,我又不叫‘喂’,我有名字的!”我有气无力地应道,根本没抬眼皮去看她。 小丫鬟看样子是被我气到了,叉着腰来到了我的面前,她那清秀的小脸随着她鼓起双腮肿得跟牙疼的病人一样。她气呼呼地瞪着我,问道:“你能有什么好名字?” “谁说的?!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好听着呢!”我拿双眼回瞪着她。 “那你说,你叫什么?”小丫鬟一脸的不屑状真是气到我了! “我叫许……哥!”话到嘴边,我刚想把“许乙”二字脱口而出,突然想起了高狗子临出门前对我们那一大通的叮嘱和告诫中的某一条――不要使用真名,于是急忙将姓名的一半咽了回去,而随口用了一个“哥”字。 姊姊以前常常告诫我――做人要厚道、诚实、讲信用!我想,小英和赵四儿平时都爱叫我“小乙哥”,我这会儿用一个“哥”字,应该不算骗人吧! “哼!我就说不会好听到哪儿去!‘许哥’?真俗!”小丫鬟一副果然如此的讨厌样让我气得牙根痒痒,此时我真想像小时候姊姊拿竹条打我屁股一样教训教训她! 见我没说话,小丫鬟像是打仗胜利了一样的高兴,她冲我叫道:“许哥……” “哎――”我拉长了声音应道。我对天发誓,我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是如此的“好听”! “你,你,你……”小丫鬟气红了脸颊,拿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我?”我努力装出一脸无辜之态,故意气着她。 “你坏!小姐,你可要给我做主啊!帮我好好整治他!”侍梅一扭头抹着还没流出的“眼泪”,投向了早梅的怀抱,让在一旁“看戏”的我气得嘴角抽搐。 这时候我才看出来,这早梅也不是个肯吃亏的主! 她故意收敛了一直挂在嘴角的浅浅笑意,凑上前来,冲我说道:“许哥儿,你不该得罪我家侍梅,她可是整个翠红坊里最记仇的了!哎哟,好侍梅,我说错了,你别闹我……咳咳,这样吧!你给她作三个揖,再赔几句软话,我便请她饶了你!否则,我就去求夫人将你赶走啦!” 得了!怕什么来什么!这主仆俩是吃定了我! 话说回来,她刚才叫我“许哥儿”时,一个“儿”字里明明带着轻蔑,但在她那婉转莺啼般的嗓音的演绎下却让我感到分外的舒服和亲切,没有丝毫排斥感。 “真他娘犯贱!”我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只好照她说的办! 作揖、赔礼、服软,我都不是第一次做,却是第一次做的这么憋屈! “两位姊姊还有什么吩咐,若是没了……” “有!”刚接受完我的道歉的侍梅又跳了出来,边做鬼脸边叫嚷道:“我刚才就叫你帮我家小姐把古琴搬去三楼,你却给我装没听见!现在听见啦?!” 不是装的,我是真的没听到,好吧! 当然我也仅仅能在心里这么呐喊了,我知道我只要做出任何不愿的情状,等待我的必是无休止的“开除”! 我摸了摸自己已经饿得干瘪的肚皮,强忍着饥饿,走向了那张古色古香的古琴。 ------------ 拾 早梅香(下) 清晨,我整了整头顶的蓬松小帽,没精打采的向三楼走去。 昨天真是被侍梅那小丫头整到了!我总算理解了什么叫爱记仇! 搬琴、送午饭、倒茶、打扫房屋、上街采买、送晚饭……这还不算完,当我要离开三楼时,消失了一段时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的侍梅给了我一个甚为沉重的打击―― “嗨!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刚去找了朱夫人,她答应把你安排在三楼、专门供我们家小姐差遣了!” 这算好消息?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得知的,足以排在母亲早亡、父亲战死、左腿被截、姊姊远别之后的第五大噩耗! 虽然跟着早梅,我还能听到昨天下午那样清新明快却又典雅隽永的琴音,但一想到身边会有个煞风景而且害我之心不死的“小妖魔”,我就十分头大!事实上,昨天要不是这个家伙突然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昨天下午单独听了早梅两首曲子的我说不定会很开心的回到住处! 早梅的琴艺真的很“厉害”,就凭这一手琴艺,她也不愧为这翠红坊的花魁之首!她这个人对我来说明明很陌生,但她的声音却总能令我感到亲切与享受――无论是琴音还是歌喉。听她抚琴,我能忘记一切的烦恼与悲苦,完全陶醉在她的琴声之中,那时候的我简直比习练刀法时候的我还要专注! 等到昨天我听完琴、干完活回到朱夫人给我们三人安排的房间时,已经时至二更了!那时候我已经不饿了――因为我生生被饿过头了! 在听到了我的遭遇后,高狗子祝贺了我,希望我能“扎根”三楼、为刺杀大业做更多情报方面的贡献――毕竟早梅是当家花旦嘛!王寅却一脸狂笑的“安慰”了我,我知道,如果他能从阳夏县活着回到平定县,我的这件糗事一定会成为东市街面上最广为流传的笑料…… “谁啊?”听到我的敲门声,侍梅慵懒的声音从屋内响起。说真的,她不凶巴巴的时候,倒是颇有几分小英这个年龄时的纯真可爱。 “我来了――”我昨天就下过决心,一定要消极怠工,不然太对不起自己了!虽然这样可能导致我被赶回一楼而耽误了信息的收集,但让我谄媚的巴结着这个“小妖魔”,我确信自己绝对做不到! “来了啊!挺早的嘛!”侍梅笑的时候也很甜,只是嘴角没有小英那么好看的酒窝――当然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与她这笑意中满是戏弄和危险也有着莫大的关系。 “还行,多谢侍梅姊姊您夸奖!”我看都没看她,说完了应该说的“敬语”,便闷着头向早梅的房间里走去。 侍梅一把拦住了我:“小姐还在梳洗,你不得进去!” “哦,那太好了!我就先回去了!”虽然我话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很想看看早梅梳洗的模样是怎样的。因为每当看到小英摆弄她的鬓角的秀发时,我都会感到格外的赏心悦目。 侍梅见我想走,双手一把拉住了我的左臂。我存心要逗她――或者说“整”她更合适――于是故意装作没有察觉到的样子,大步向楼梯口走去。以我的力道,小丫头纵使用上吃奶的力气也绝对不可能撼动我,反而被我拖着在楼道上滑走。 “哈哈,这就是小英所说的‘螳螂当车’吧!”我心里暗爽不已。 “啊啊啊――快停下!”侍梅大叫道。 “你松手不就行了吗?”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我没有理她继续向楼梯那儿走去。反正楼道上也没什么异物,我走的也不快,你既然自己愿意“享受”滑行的“乐趣”,我管你作甚! 侍梅见我对她的喧闹不理不睬,当下也不再叫嚷,奋起一脚向我左腿踢来,想让我吃点苦头并且停下脚步来。 结果,她失算了―― “哎哟……你的腿怎么这么硬?……”侍梅终于撒了手,蹲坐在地,除掉了右脚的鞋袜,双手抚摸着踢我踢伤了的右脚,哀痛不已的啼泣着。 “废话,硬木造的木腿能不硬吗?”我心里略带酸楚的鄙夷道。 “你又想干嘛?明明是你踢了我,你哭啥?”我叹了口气,一边毫不在意的说着,一边还是蹲了下去,捧起她白嫩的脚丫,帮她验看伤势。 “呜呜……脚背都青了……你太可恶了!” “是你踢的我好吗?!”我搓揉着她有些发肿的脚踝的同时,轻声辩解道。 侍梅正待呵斥我时,早梅的声音从屋内门口的位置传出:“许哥儿,我梳洗好了,你把侍梅抱进来吧!”她的声音始终是那么清亮迷人。 替哼哼唧唧的侍梅敷好瘀伤后,早梅就像是小时候姊姊待我一样,哄睡了侍梅。 我和早梅退出了侍梅的卧房,走到了早梅的待客雅座。她点头允许我陪她坐着。 宾主落座后,早梅一直没说话。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自饮自斟着桌上的果酒。偶尔妙目一扫,眼神经过我脸上也会即刻散去,没有一丝停留。 她表现得很恬淡,我却一直有种局促之感,毕竟远远地听她弹琴和与她共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让我放松、安详、精神愉悦,后者令我紧张、纠结、心神不安。 “大概是因为我与她不是一路人吧!”我这样想着。 其实,看到她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身在远方的小英。之所以会这样,完全不是因为她们相像,而恰恰是因为这两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子的身上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我承认,早梅比小英美得多。但与她坐的这么近,我完全提不起兴趣抬起头去注视着她!我心里这种略带不安的情绪甚至可以用“不敢直视”来描述!这并不是因为我自惭形秽或是不敢亵渎她――一名艺妓再有风采,也还不至于披上“神圣”的外衣,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而是因为她的气质让我感到陌生、惶恐与难以亲近。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我才会每每想到小英,她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纯洁和对我的质朴真诚的关怀让我感动,让我沉醉,让我魂牵梦萦。 当然,小英是没她那么多才多艺的。 我此刻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小英能拥有早梅这样的婉转歌喉和高绝琴技就“完美”了! 但我转念又思:拥有了这些“奢华”而又“高雅”的本领的话,小英的身上或许会失去很多令我珍惜、在意的美丽的东西,那样我还会一如既往的珍爱着她而难以自拔吗? ------------ 拾壹 玉蝴蝶(上) 正在我越来越尴尬之时,王寅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小乙,你在吗?” “在!这就来!”我连忙应道。 我一抬头见早梅正拿询问的目光看向我,于是连忙解释道:“呵呵,小乙是我别名……” 跟早梅打过招呼后,我偷瞥了一眼内房中熟睡的侍梅,赶忙走了出来。 王寅一见我出来,急忙在我耳边说道:“小乙,‘贵客’来了,‘大哥’让咱们准备迎接!” “大哥”是指任重:“贵客”自然就是那公孙备了! 我拉着他躲到楼梯拐角处,低声说道:“说详细点!” “‘大哥’说‘贵客’昨晚就到了,而且已经得知了冯彰出城的消息!据‘大哥’推测,‘贵客’恐怕今明两天就会到翠红坊来消遣!”王寅那一双黑亮的眸子之中精光闪闪、斗志昂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我外出去见‘大哥’时遇到了师傅,他又装扮成了老本行……” “他有没有说什么?”我连忙问道。跟师傅在一起住了两年多,这一时不见他,还真是怪有点想念他的。 “他说让咱们小心……” 王寅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心头暖暖的。这师傅,没白拜! ―――――――――― 趁着出来和王寅说话的机会,我溜回了自己的房间补个回笼觉。躺在床上,闭合双眼,我一边享受着摆脱侍梅的欣喜,一边又担忧着她的扭伤,一直到小英从那遥远的北国跑入了我的脑海,我才渐渐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小乙,快起来!”一声断喝在我耳边响起,大惊之下,我立即从榻上爬坐起来。拍拍脑袋,定睛一看,叫我的竟然不是王寅,而是高狗子! “狗子哥,什么事啊?”能让他这么着急的跑来找我,肯定不会是小事!判断出这点,于是我立刻开始穿鞋子和外衣。 “公孙备来了!就在三楼!”高狗子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了门外,这时我才发现窗户外夜幕已然降临了。 “需要我做什么?杀他?” “不!掌握他的动向,随时告诉我情况!注意,一旦确定他会留宿在翠红坊内,立即通知我!我就在二楼!”高狗子强调道。 我点点头,辞别了他,直奔前楼的三楼而来。 ―――――――――― 早梅已经开始弹琴了,这次的听众却不是我一个人。 她的身前还有一个妙龄女子正和着琴乐翩翩起舞、展示着自己的曼妙身姿。这人我认识,正是四大花旦“梅兰竹菊”中的“墨菊”。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三楼,生怕打扰了来三楼听曲儿、看舞蹈的“大爷”们的雅兴。 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的穿过,我仔细的搜寻着长得像大官模样的人的身影。拥挤的厅堂、隔着带孔木窗的雅间中似乎都没有,我心中一动,向三楼的厢房部分走去。 刚踏上了三楼厢房前的廊道,我的腰间就被人用手狠掐了一下。 我心下凛然,回头一看,果然是侍梅这个“小妖魔”。 “你今天……” 我一看她要问罪于我,灵机一动,连忙打断了她:“侍梅,你在这儿干嘛?你家小姐不是在大堂中抚琴吗?” 小丫头果然被我糊弄了过去:“是啊!小姐她刚才在人群中穿过时香囊被挤掉了,我回房给小姐弄好了新的香囊,正要给她送去!你闻闻,好闻不?” “小妖魔”举着香囊甜甜的微笑的样子让我忽的怦然心动,险些出乖露丑。 我定了定神,接过香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脑海中却是“轰”的一声――这香囊的香味正是昨日我为早梅推秋千时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香气! “原来那香味不是她的体香……”我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忽然觉得这世上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拆穿的要好。 “喂,好闻不?”侍梅轻轻踢了我一脚。这次她没“犯傻”,她柔软的脚尖正“踢”在了我的右腿上,倒是不疼,反而让我有些麻痒的感觉。 “嗯,好闻!”我赶忙点头。 她朝我一伸手,我马上将香囊递了回去。看着她灵巧的模样,我眼珠一转:她打小住在翠红坊中,对于坊中之事一定比我要熟悉,我何不向她问问? “唉!侍梅,我问你,要是有外来的大官到了咱们坊里,一般会坐在哪里?” “外来的大官?嗯,应该会坐到三楼最里间的雅座、小姐献艺位置的后方!柬缙侯爷来的时候就喜欢坐在那儿!”侍梅毫不犹豫,开口便道。 我伸头一看,见那雅座前方站了二十余名护卫,却不是王寅那种穿着大红大紫之服的翠红坊的护卫,反而全部都是高度戒备着的生面孔。我心下一惊:“怎么,难道那公孙备真有胆量违抗圣旨、带兵入城?” 我马上俯身向楼下探望,见四处歌舞未绝、香艳无比,并无暗流涌动、杀气鼓荡,心中暗道:“看来这公孙备也只带了这些人来!一、二……二十六!一共二十六名护卫!我马上把这人数告诉高狗子去!” 我刚想到这儿,又转念思道:“这公孙备所带的护卫,高狗子未必没有看到,我何必多此一举!再说了,我若只将这点信息传递出去,岂不显得我太过无能,徒让外人笑话?!”打心眼里,我并没将高狗子和任重当做“自己人”。 我脑筋转的并不慢。就在我思量着的时候,侍梅正对我说道:“喂,不和你聊了,我要过去了!不然,小姐该急了!” 我灵机一动,要是能跟着她蹭到早梅的背后,不就离公孙备更近了吗?!那样一定可以获得更多的情报! 想到这儿,我赶忙拦住她:“侍梅,你能带我过去吗?” “你过去干嘛?” “我想更靠近早梅小姐一些,那样就能更清楚地听她弹琴了!”我咧嘴笑道。 “你既已被调来护卫小姐,今后有的是时间听小姐弹琴,又何必急于一时?”侍梅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问道。 “呵呵,我怕哪天惹你生气,你再给我赶回一楼去当跑堂,我不就没机会听了吗?”我轻轻吐了吐舌头。 “好哇!你不说我差点没想起来!你今天真是……真是……”侍梅终于想起来她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想要跟我说的话,不过她终是没说出来,而是用拧我腰部的方式来表达了自己的愤慨…… ------------ 拾壹 玉蝴蝶(中) “做什么的?”当我随着侍梅渐渐靠近早梅时,一个腰挎长刀的青年人拦住了我们俩。 他净白的脸长得方方正正,颌下微须齐整的排列着,中等偏高的身材略显瘦削,一双炯炯有神而锋芒毕露的眼睛折射出他昂然的自信和戒备中的专心致志。 “大人怎么称呼?”侍梅向着他躬身行礼。不知怎的,看着她谦恭的样子我心里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哀伤,那种滋味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我问你们是做什么的?!”这青年人并不领情,反而更加厉声地喝问道。 “将军,她们是伺候我的下人!这女孩儿是我的贴身丫鬟,这小子是我的护卫。”刚好一曲曲毕,早梅抽身前来为我们俩解围。虽然早梅比我小两岁,但或许是因为她见的世面多,因而处理这种事情时能够得心应手、淡然自若。 青年人拿目光在我和侍梅的脸上扫来扫去,终于收回了拦住我们的刀,淡淡的说道:“不要乱走!”说罢,便站回了原位。 我如愿以偿的站在了早梅的身后。乐曲又响起了,我却没心思去聆听早梅的琴艺,只是一心想扭头看看身后房间中的“贵客”。 但令我惶恐的是,我的身上总被一道目光锁定着、让我不敢乱动,我猜这目光一定来自于那名持刀青年!我默默运转体内真气去对抗他所灌注在我身上的压力,力求让自己好受一些,却又不敢让真气溢出体外,生怕让他加重对我的疑心。 这种内力的精妙控制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不小的挑战,让我一时间汗流浃背,心情也坏了好多。 不知不觉中早梅又弹完了一曲,也是她今日最后的一首曲子。她要返回厢房,这就意味着我也没有了待在这里的理由,但我却仍然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哪怕是见到公孙备一面。 “我们走吧。”正当侍梅拉着我的衣袖要我离开时,我身后雅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早梅小姐请慢走!”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扭头一看,一个体态稍显肥胖的中年男人笑吟吟的正朝早梅走来。他的身侧,持刀青年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我看得出,这青年人怕是所有护卫中身份最高的人了! “大人有何吩咐?”早梅转回身来,深施一礼,笑意盈盈的问道。 “小姐琴艺高雅,本官欲私下里拜师求教,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这中年人言方及此,持刀青年就出声阻止道:“大人这毕竟不是在咱们涿郡,您别忘了,听说朝中那些反对您的人还派遣了……” “唉!刘县尉大惊小怪了!这里是阳夏县城,冯侯爷的地盘,我会有什么危险!难道那些人胆子大到敢在柬缙侯的地盘上行凶?!”中年人大大咧咧的说道。 他们二人正在那低声说着话,我心里就已经琢磨开了:涿郡的大人?看来此人确是公孙备无疑了!哼,看你这幅色眯眯的样子,哪里是想“拜师求教”,明明是要一亲芳泽嘛!无耻!就你这副尊容要是有本事大败鲜卑,那真是见了鬼了!说不是你冒功领赏,怕都无人相信!……刘县尉?涿郡郡治所在的涿县县尉吗?这人年纪不大却已经做到县尉之职,看来是个有几分能耐的!不会那些军功都是他立的吧…… 我正在一边胡思乱想,早梅已经回话道:“大人,小女子一届艺妓,岂敢为大人之师长!况且今日小女子微感劳累,恐无力再为大人献艺。” “无妨,无妨,不若我弹一曲以求小姐指点?”公孙备“嘿嘿”一笑,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向身旁的“刘县尉”伸出了右手。 只见那姓刘的青年人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一扬手递到了一脸淫笑的公孙备手中。 见此情形,我不禁在心中暗自替这青年感到不值,七尺之躯、一身武艺难道就是用来给人当待客接物的小厮的?! 对于刘姓青年的不悦,公孙备浑然不觉。他伸手打开了面前的锦盒,从绛红色的锦缎上捧出一件纯白如雪的玉璧。那玉璧晶莹剔透、温润光滑,被高手匠人雕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美妙至极,就算是我这种不懂玉石的人见了也喜爱不已。 “这只玉蝴蝶是本官从鲜卑人那儿缴获来的,原来想呈献于朝廷,但本官与小姐一见如故,现在又要向小姐求教琴艺,因此想以此为拜师之礼献于小姐,万望小姐笑纳!”一边说着,他一边死皮赖脸的凑上前来,以将玉蝴蝶赠与早梅为由头,伸手便要去捉早梅的纤纤玉手。 我见此情形,心下恼怒:这公孙备也太过厚颜无耻了!那鲜卑人乃化外之民,又怎懂得欣赏玉器?还什么你“缴获”的,这玉蝴蝶分明是你找人雕刻成的,想要糊弄皇帝、邀功请赏吧! 正在这时,朱夫人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手中绢扇一挥,拦住了公孙备的胖手。她微笑着说道:“大人,您这礼物太过贵重了,早梅怎么担待得起!大人方才有言,这玉璧乃是贡礼,此刻大人私自赠与了早梅,万一日后因此事误了大人您的前程,我们翠红坊可承担不住啊!再说了早梅年纪还小,身子柔弱,今天已经太过劳累了,您就让她休息去吧!不如……您再留下欣赏墨菊跳舞如何?”朱夫人显然是知道公孙备的身份的,而且也精通官场毫末之处,此刻一句话就阻挡住了公孙备的“冲动”。 公孙备听得朱夫人这么说,盯着她看了几眼,终是悻悻的说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夫人让墨菊小姐再跳一舞了!”说着便淡然自若、毫无尴尬地将玉璧收回了锦盒之中,那一脸的风轻云淡绝对会让人忘记他曾说出将“玉蝴蝶”赠人的话来。 看着公孙备的这番作为,我一面鄙视着他的为人,一面也在心中叹道:“看来这公孙备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既然会做人,也难怪他能力、人品虽不怎样,升起官来却容易得紧了!” ------------ 拾壹 玉蝴蝶(下) 朱夫人见公孙备识相,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翠红坊是她的地盘,她与这阳夏县的“土皇帝”、柬缙侯冯彰也颇有交情,但她毕竟不敢把一个秩两千石的太守怎么样! 朱夫人急忙吩咐墨菊准备一段舞蹈,又以眼色示意早梅速速离开,便赔着笑请公孙备回到堂后雅间。 公孙备将锦盒交还给刘姓青年保管,便转身向雅间走去。在经过我的身边时,公孙备突然转过头来,大声喝道:“站住!” 我的脑袋中轰鸣一声:怎么,难道我的目的被发现了?不对啊!我特意克制了自己,让自己不要流露出丝毫敌意,以免重蹈当日阳夏城门前的覆辙,怎么会露馅呢?!难道是他察觉到我会内力?也不对!天底下会武功的人多了去了,而且我身为一名护卫会武功也合情合理啊!再说了,这公孙备明明是个没本事的,怎么可能知道我有没有内力?! 我一边思量,一边紧盯着朝我走来的公孙备,我的右手也下意识的向腰间摸去。 “罢了!大不了就跟你拼个鱼死网破!我就不信凭你们这二十几人也拦得住我的去路!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就要立即开始浪迹天涯了,刺杀冯彰、冯欣和对付黄大胆的事恐怕就帮不上师傅的忙了……”我心中暗道。 “小姐,芳龄几何啊?”就在我即将拔刀之际,公孙备从我身边侧过,笑眯眯地直奔我身边替早梅捧琴的侍梅而来。 “他不会是见亲近不了早梅,又想打侍梅的主意吧?……”我顿时傻了眼。话说回来,除却气质不论,单说她的样貌,侍梅这小丫头大概其就是个略显青涩的早梅吧! 果真让我猜对了!这个“淫棍”又是用同样一套说辞,对付起了侍梅。 “我……我……只是小姐的丫鬟啊……”侍梅虽然对付起我来游刃有余,但她毕竟只是个小丫鬟,应对上公孙备这种身份显赫的“老淫棍”就捉襟见肘了,一时间期期艾艾、难以成句。 “不打紧!所谓‘近朱者赤’,正如‘孟子谓戴不胜’所言,小姐你久与早梅小姐相伴,想必琴艺也自非凡,足以教我了!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本官师从小姐,这正是圣人的教导啊!”公孙备一脸淫笑的无耻模样配上他那肥硕的身材,竟然让我忽然想起了三年前被我打死的那只猪獾!他娘的,我真想出拳揍他! 侍梅被“老淫棍”的话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赶忙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朱夫人。 侍梅是朱夫人自小养大的,二人之间感情颇深,此时朱夫人正欲上前替她说话,却被“老淫棍”抢先开了口。 公孙备“哼”了一声后,开口说道:“朱夫人,本太守也是手握军政大权的一方父母官,不是任人揉捏的市井匹夫!先前我之所以听从夫人之言,一是由于本太守知你与冯侯爷认识,因此卖了侯爷一个面子,二则是因为你说的也有道理,本大人也非蛮不讲理、胡搅蛮缠之人,否则本太守就算得罪了夫人,夫人又能奈我何?!本太守给了夫人你面子,夫人你也要识时务啊!你要知道本太守刚刚打退了鲜卑人的进攻,圣上亲自下旨、召我入京表功!本太守将来出将入相、前途无量,岂是你一妇道人家所能得罪的?!刚才你说早梅小姐今天弹琴过多、受了累,难道这位侍梅小姐今日也受了累、无法教我弹琴?!” 公孙备的一番话说得声势俱厉,将朱夫人逼迫得缩了回去,只能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侍梅的求助。朱夫人都不敢开口相劝,本想“解救”好姐妹的早梅也噤了声――她也不想再把自己送入“狼”口! “小老师,你看,你家夫人也不反对你教我,咱们就找个房间,好好地学习学习吧?”公孙备逼退了朱夫人,立即“变脸”:“和蔼可亲”的冲侍梅说道。那双不老实的手又拉扯上了侍梅。 不知道为什么?与早梅和侍梅同样只认识两天的我,在公孙备拉扯早梅时并无太大的抵触情绪,只是暗骂他“禽兽”而已,但一看公孙备想要欺负侍梅,我的心头却“噌”的火起,心中除了一种想要撕碎他的怒火外再无其他情绪。 或许是因为侍梅和我说的话比较多,我对她更熟悉的缘故吧! 正在我独立于一旁静观之时,侍梅的声音却如雷鸣般在我耳中震响:“许哥儿救我!” 侍梅的一声呼救如一阵狂风在我的心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为什么单单向我呼救?我是救还是不救?我若救岂不是会暴露了自己,弄不好不但杀不了公孙备,也会给日后师傅刺杀冯彰兄弟带来麻烦!若是不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侍梅这个年龄比小英还小的可爱女孩被这‘老淫棍’给……我又于心何忍?!”我的眼珠转个不停,心中犹豫未决。 事态已然变得紧急,当我看到公孙备已经用手硬推着侍梅向厢房挪动,我脑海中一切的念头突然全都消失了,只有一个声音在其中响起:“我要救她!” 没有为什么?就是“我要救她”!抱定主意的我猱身而上,直奔肥硕的公孙备而去。 华山之上我整日做工可不是白做的,我相信,我本就天生大于常人的力气此时绝不会比一头大虫要小! 此刻,我一言不发地冲到了他的面前,两手正抓住了公孙备的两只手腕,将其拖离开侍梅,任其疼得哇哇大叫也丝毫没有松手! 我突如其来的“侵袭”让三楼上大堂内的诸人大吃一惊,全都愣在了原地。但当我将公孙备“挟持”后,诸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朱夫人最先出声叫道。她那饱含惶恐的声音绝非作伪,她是真的承担不起翠红坊“绑架”朝廷高官的罪名! 她虽然是最先叫出来的人,却并非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因为那“第一人”已经一声不吭的挥拳向我面门打来! ------------ 拾贰 飞来峰(上) “砰!”我放开抓住公孙备的左手,一拳打向了“刘县尉”迎面而来的右拳。两拳相交时,我可以很清楚的听到那激荡人心的碰撞声。 我相信他也能够听到! 他侧身闪过我紧接着的一拳,然后立即左手立掌切向我的颈项,右手反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那是一柄环首刀,我认得,因为我的父亲上战场前就被分发了一柄这样的刀。 我弯腰闪过了他的左掌,又拖着公孙备当盾牌使其不敢挥刀相向。在他因面对惊慌的公孙备而迟疑的几瞬之间,我不顾狼狈地快速后退着,后退到了三楼的楼梯口。这个位置上,我进可攻,退就下到了二楼、亦可守御! 把肥硕的公孙备“竖”在身前,我趁机瞄向了这个实力不知深浅的敌人。他的身手是否比得上我,我现在还看不出,但这一刻他眸子中深刻的杀意和决绝的意志着实让我震撼!那种绞杀敌人的屠戮之气从他身上散发,一股所向披靡的霸道之威也渐渐在他的瞳孔之中燃烧,突然间竟逼得我产生了退却的念头! “真不愧是从边境战场上活着走出来的男人!”我轻声叹道,这一刻我感觉到自己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着他,尊敬着这个与我为敌的人。 我忽然有跟他好好打一场的冲动,下一瞬,我就落实了自己的这个决定!我右手顺手一推、将公孙备丢在了一旁,本欲立刻伸手去摸腰间的剔骨尖刀,但还没来得及拔刀,没有了顾忌的他就已经攻到了我的面前!我们俩之间明明有一丈多的距离,以我的拔刀术一瞬的时间之内绝对能拔刀在手,可他却能抢在我之前逼近我的身前,这他妈的是怎样的速度! 一刀,两刀,三刀。 他看似“杂乱无章”的前三刀被我险而又险的避过!这三刀干净,简洁,不带一丝花哨,更没有半分拖沓;这三刀刚烈,暴力,充满了毁灭的威势,流溢出肆虐的杀机;这三刀看着是那样的杂乱无章,却算准了我的每一种反击,一刀连着一刀地对我步步紧逼,直将我从楼梯口的生路逼到了围栏的死角;这三刀是我见过最为纯粹的刀法,这必是久经沙场的男儿用敌人的**和战友的哀嚎凝练出的绝杀之刀! 看着这足以诠释暴力之美的三刀,我没有丝毫想要抵抗的念头,唯有一门心思去躲避。 通过这三刀我也看出来了,他的内力很肤浅,浅到就连小英都能一掌将其击退;但他的刀法很顽强,既坚韧又霸道,招式简练到连我学习的专门用以克制黄大胆的“怒斩苍天”的实用性都只能甘拜下风。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点我万不能及――经验!作战的经验!――不,准确的说,是杀人的经验!我不知道那是他用多少鲜卑人的头颅积攒而来的,却晓得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师傅在这方面能跟他平分秋色!就连武功天下第一的张道陵和以杀人为生的任重、高狗子也差之甚远! “还好,我的内力远胜于他,我还有机会……”被逼迫的站在围栏死角的我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瀑流的汗水,只是轻微的吐纳以调整因剧烈运动而紊乱的气息。虽然在刚才的交锋中我只是“负责”了躲避这一“工作”,但那大幅度的闪躲以及高度的紧张还是让我不得不喘息了一阵。 我左拳右掌护在胸前,不敢有丝毫差错。虽然他只是握着刀、盯着我,没有半分进攻的势态,但我依然不敢去拔自己的刀。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改变了自己现在的动作,就一定会削弱自己的防守状态,势必会把自己的破绽暴露给眼前这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他一定会趁机出手,而那一定是我承受不来的一击! “不行,师傅说,气势也是一名高手取胜的关键,我不能这样一直被他的气势所压迫!……可是他的杀气的确不凡,又是先发制人,我还有机会反制吗?……许乙啊许乙,如果你连他的气势都抵挡不了,不久的将来你拿什么去挑战六大豪侠之一的黄大胆!……他的内力毕竟比我弱,我身体的强度也未必比他差,背水一战赢的一定是我!等我走出了这个角落,到了宽敞的地方,就算仍然抵挡不住他的杀意,只要能拔出刀来,靠着内力的巨大优势我照样能打倒他!……” 我一面紧盯着对面躬身持刀的他,一面在心里盘算,终于我说服了自己与他正面一战! 就在我说服自己的一刹那,我短暂的失神了。这一刻,他又动了! 惊天的一刀挟着必胜之势向我砍来! 刀光闪耀,那一刀之威犹如飞来之峰,镇压在我的心头! 我还能躲的了吗?! “咔嚓!”我原来位置处的楼梯扶手应声而断,破碎的木屑向四周爆裂,竟有一片从背后越过了我的发髻、飘到了我的眼前。 “咚!”我身体左边的木腿落地时发出了一声异响,不过我可没心思去关心我的木腿是否会曝光,只是心有余悸的看着胸口破碎的衣衫。 我始终是躲开了! 劫后余生,我的脑海中迅速回放着这短暂的交手片段,我的心中犹自惊悸不已。 …… 刚刚,就在他手中长刀斩向我脑袋的一刹那,我提腰、运气,左腿的木脚蹬地,身体平地而起到达了与栏杆平齐的高度,完好的右腿趁机向身后的栏杆踩去。就在我的脚刚刚离开栏杆之时,他的一刀正好赶到,劈碎了我脚下刚刚踩过的栏杆。 借着这一跳、一踩之势,我将整个身子前倾,奋力向前上方跳跃,堪堪从他的身体上方飞越了过去!而地面上的他此时仍旧具有着向前冲击的惯性,因此我认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我躲过这一劫! 若是换了身材与我相仿之人,比如王寅,绝不可能让我这么“轻易”的从头顶越过。但正巧他比我矮了近一尺,并且我还会点轻身功夫,因此才能刚好避过。若非如此,这疾如奔雷、重如山岳的一刀我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如果真的是那样,那现在破碎的就会是…… ------------ 拾贰 飞来峰(中) 但我还是小瞧了他! 飞身越过他身子上方的那一瞬,我本以为飞越过去便可以调整状态、凭借自己较强的内力压制住他的刀法,可没成想他的刀法十分灵活、他的身躯也异常机敏!就在那一瞬,他竟然能够在电光火石之间将环首刀换到了左手,并借着换手持刀时身体的惯性将整个人翻转过来,正好与还在空中的我四目相对!这还不算,他手中之刀也借着这惯性,挟着屠戮之气、霸道之威向我喉咙割来! 我虽然身体腾空无处借力,却也不是会认命的人,否则三年前我恐怕就已经死在了猪獾腹中! “斩妖剑”张道陵是修道之人,他的气功与他的剑法一样为人津津乐道。虽然我没跟他正式学过什么功夫,但跟他相处时间不短也偷偷学会了两招运气于掌的掌法。 彼时危难之间,我急转脑筋,终于想起了这两招。我丝毫不敢耽搁,双掌齐齐推出,企图以掌心所发出的真气阻碍他的刀招。 他内力终是远不如我,再加这一刀是他仓促之间劈出的,威势不及之前的四刀,因此还是被我的真气带偏,只划开了我胸前的衣衫。 …… 我长呼一口气,转过身子去,正见到他也转身过来。 “你很厉害!”我正想说些什么?却因无话可说而空张嘴时,他却已开口说道。 虽然只是四个字,但我却感觉到来自他的敬意。这是武者之间的互相尊重,无关于各自之间身份、背景。 我静静地看着他扶起了还呆坐在一旁的公孙备,两次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解释道:“我只是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并没想……” “看得出!”他平静的打断了我的话。 这时,公孙备终于清醒过来,他忍不住冲我咆哮道:“你敢伤我?!你个小兔崽子知道老子是谁吗?!我乃……” “大人!”“刘县尉”急忙出声制止道。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 他在公孙备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公孙备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我。待他说完,公孙备最终却没有再对我说出一字一句,只是冲着朱夫人说道:“夫人,这两天别累着早梅小姐!我还会前来拜访的!”说罢,他又瞪了我一眼,便拂袖而去。 我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知道公孙备没有为难我定是这“刘县尉”替我说了好话! 公孙备都偃旗息鼓了,他所带来的二十五名之前对我拔刀相向的护卫也各自收起了武器,跟着公孙备朝楼下走去。 “刘县尉”也要走了,我突然有一种失却对手的失落感。 就在他下到了一楼之时,我终于按耐不住,走到楼梯口冲着楼下高声问道:“喂!你叫什么?” “涿县刘平,刘子安。”他没有回头的走出了翠红坊。 “刘平……”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虽然我这是第一次与他相见。或许,是缘分吧…… ―――――――――― “喂!把午饭端上来!”侍梅趴在三楼的楼梯口,冲身在一楼的我叫道。 虽然公孙备没有追究我的“罪行”,但朱夫人却说什么都不敢留我在三楼了,生怕我惊扰贵客。于是我又被打回一楼,做我的跑堂了――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没正式从事过这个职业。 “不行啊!夫人不让我上三楼!”我仰起头,冲她说道:“还是你下来拿吧!” “哼!没见过你这么胆小怕事的!”侍梅冲我吐了吐舌头,一溜小跑儿,便下了楼来。 “我胆小怕事儿?哼,你也不记得昨晚是谁救了你?!”这话我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如此腹诽道。根据这几天与侍梅的接触,我已经充分明白了高狗子教我的“不要与女人讲道理”的“道理”――哎,人跟人真的没法比,我姊姊和小英可从来都是极为通情达理的呢! 我虽然没有直接把“抗议”用语言表述出来,但我相信我的表情已经“出卖”了我。侍梅从小在翠红坊长大,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丝毫不比混迹市井的赵四儿差,一看我的“臭脸色”,立刻明白了过来。 “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是最勇敢的!行了吧……”小丫头赔着笑说道。 “行了,别嬉皮笑脸了,快把饭菜给你家小姐送去吧!”她突然这幅乖巧的样子我倒有些不习惯,但跟她聊天时总归比以前舒服得多。 “咳咳……你们有事儿?”高狗子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慢吞吞的向我们俩走来。 “没了!狗子哥,你来找许哥儿?那你们聊,我走了!”侍梅从我手里接过饭菜便转身朝楼上跑去,灵巧的如同古代传说中的精灵一般。 高狗子并没有改名,只是隐去了自己的姓氏。在隐藏身份这方面,我们俩做的都不如王寅彻底,他直接告诉朱夫人说他叫“三儿”,来自关中……关键是他那人高马大的块头、将近八尺的身长、一口流利的北方口音和浑身散发的燕赵男儿的豪迈气概有哪点像关中人了?!真是蠢得可以! “有需要我完成的任务?”我低声问道。 “不!只是来告诉你些消息!”高狗子说话的时候仍习惯性地向四周扫视――虽然青楼中午从来没有客人! “关于那个刘平?” “嗯!”高狗子找了个桌子坐了下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此人是现任涿县县尉,据说还是皇室后裔,是什么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人!本来他这一代仍然是可以封侯的,但由于他是庶出的庶出,所以只得了个县尉的官儿。但此人能力着实不俗,不但武艺出众,而且擅长指挥骑兵作战。他自从十九岁担任县尉起,一年之内扫平了涿县附近所有的山贼,令整个涿郡之中的匪徒都闻风丧胆;他在任十年来,为官颇为清廉,因此民望不俗;只是他朝中无人,因此这县尉一直做到今天。” 高狗子喝了一杯水,又道:“两年前,公孙备到任涿郡,适逢鲜卑南犯。涿郡虽然并非边陲之郡,但毕竟只与边境一郡之隔、也在鲜卑屠戮范围之内,因此公孙备在收到邻郡求援后决定出手相助。可他不懂兵法,又怕死,不想亲自赴援;另外朝廷有旨意除了位于边境的郡治允许设置都尉这个军事主官来辅助太守外,其余郡治的兵权都在太守之手,因此他无人可用之下便想从治下各县县尉中挑选能人统帅部队。这时便有人举荐了刘平!” ------------ 拾贰 飞来峰(下) “后来这刘平率军大破鲜卑,上谷郡外一场遭遇骑兵战屠杀胡虏五万,这才有了足以令公孙备前往洛阳受封的军功。这公孙备也会做人。虽然窃取了刘平的大部分军功,却也没有完全扼杀刘平的功绩,这次返京带着刘平和他麾下骑兵队,一来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朝中敌对势力暗害,二则也是替刘平这个当了十年县尉都没升过官的落魄皇族请功!以上就是你让我帮忙打探的刘平的全部信息。”高狗子一口水喝完,也将刘平的底细都说了个明白。 “他本领确实不错,可惜了,内力差了些,要不然咱们这次的任务恐怕会很悬!”我拖着下巴想了会儿,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高狗子苦笑着摇摇头:“恐怕已经很悬了!他怕是已经对你起了疑心,毕竟,一家青楼怎么可能有像你武功这么高的护卫啊!――敢不敢跟我打赌,三天之内,甚至是冯彰兄弟俩回来之前,公孙备都不会再到翠红坊来了!” 我皱着眉头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接下来的事儿你和王寅就别管了!我和我们老大来做!还有,你们也不必走了,就安心在这儿当护卫吧。透露给你点情报,冯彰每次出城打猎后都会到这来寻欢,甚至是夜宿此处!”高狗子漫不经心的说完,便起身就要离开。 “狗子哥,你们俩不是要袭击驿馆吧?!”我大惊之下倏地站起身来,声音不经意间也放大了些。 “嘘――”高狗子习惯性的转头向四周查看后,才低声训斥我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干这行说话要小声!……嗯!我们俩确实打算夜间潜入驿馆刺杀公孙备,并且老大都把路径给探好了!哎,早做完早点回去,阳夏这破地方我真不想待了!” “狗子哥,你和任大哥疯啦?!你不是曾说公孙备入住的驿馆有近百名护卫吗?他们俱是百战精兵,而且像刘平这样的高手也不知有几人,你们又如何能够得手?!” “哈哈!他们是征战沙场的百战精兵不假,但你别忘了,他们可是骑兵啊!现在下了马,又能有什么能耐?!更何况,我和老大吃的就是杀手这碗饭,刺杀之道了如指掌,他们防得了吗?你放心吧!我们二人顶多是逃脱时有点麻烦罢了!”说这话时高狗子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自信,但我知道刺杀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狗子哥,你是不是因为我们兄弟本事不够而瞧不起我们师兄弟?”我故意拉下脸来,略带气愤的说道。 “这话怎么说的!咱们虽然认识的时间短,但你们看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你们俩的功夫都很好!尤其是你,小乙,你的骨骼真是练武的材料,不出五年的光景,你的功夫绝对在我之上!”高狗子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既然如此,那你就带我们俩去吧!我替王寅保证,我们俩绝对不会给你们俩添乱的!” “不行,你们俩完全没有经验……” “师傅让我和王寅跟着你们俩就是让我们积累刺杀经验的!你不让我们参与行动,我们俩又怎么会有经验呢!”我“粗暴”的打断了高狗子的话。 高狗子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叹道:“好吧!你等我问问老大,他如果同意的话我也就没意见了!不管成不成,我晚上都会再来找你!” 高狗子说完便离开了翠红坊,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暗担心之余,也不禁疑惑:为什么他可以不待在翠红坊中?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朱夫人请的假! ―――――――――― 夜幕初降,翠红坊的门口大红灯笼已然高高挂起。 门前这条白日里悄寂无声的街道上现在这个时候已变得车水马龙,而这些车驾的唯一目的地就是这阳夏县城里最令人销魂的场所――翠红坊! 我端着菜盘跟其他五名跑堂忙的不亦乐乎,不断地在后厨和一楼大堂之间穿梭,对拥有一条木腿的我来说,这依然是一个不小的折磨。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忙不过来。 “许哥儿,快去后厨端‘乙’字房客人点的‘群英荟萃’!” “好嘞!”我应和着一名跟我同为跑堂的伙计的吆喝声,急忙朝后院跑去。 就在我刚进入后花园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拦住了我的去路。 来的不是高狗子而是任重本人! “任大哥?真的是你!” “小乙,你的要求我只能答应一半!”任重见到我后未加客套便直入主题的说道。看来他确定今晚要动手了,否则不会这么急迫。 “什么?”我真的对听到的话语感到迷惑。 “我的意思是――王寅可以跟着我们去,但你不行!小乙,你先别急,先听我说……”任重见我一听到他的话就有些激动,连忙安抚我道。 “那总得给我个理由吧!”这一刻,我确实是有点急了! “好!你听我说!首先,在我所部署的行动中,一个人负责引开守卫并守候逃离路线,一个人负责拖住刘平等驿馆中的三名高手护卫并接应刺杀者,最后一个人负责直接刺杀公孙备,的确是不需要第四个人了!你得知道,刺杀行动中人多了反而是累赘!其次,就是工作的分配问题了。引开守卫的活儿并不需要太高的武功,但需要极为丰富的经验,这个人得知道怎样能激怒守卫、使其倾巢出动而又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因而此事唯有我去做最为合适!一击必杀、得手后迅速脱身,这也需要很高的专业技巧,因此刺杀公孙备的重任只能交由高狗子。如此一来对付刘平等三人的任务就只能交由第三人来完成……” 听任重说到这儿,我急忙打断道:“任大哥,我和王寅武功水平相近,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更何况,单论个人体魄和徒手打斗,我更远在王寅之上!” “但是你昨天已经跟刘平交过手,一旦被他认了出来,咱们就完了!”任重坚定的摇头说道:“至于第三点嘛……” 听了任重的前两条解释已经有些心灰意冷的我,此时听说还有第三点更是哀叹不已,尤其是当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腿时…… ------------ 拾叁 西子妆(上) “你看,好看不?”忙忙碌碌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三更时分,身心俱疲的我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了,谁知却被侍梅这小丫头缠了上来。 “什么啊?”我打着哈欠问道。 “我画的妆啊!你没看出来我化妆了吗?” 她虽然在那儿嚷叫,我却没心思陪她玩耍,这会儿我正为那场刺杀的结果而担忧呢!可我知道这“小妖魔”的厉害,因此我只好应付她道:“好看……真好看……” “你都没转过身来看我怎么就知道好看!”小丫头的声音又提高了起来。 “天色太暗了,我看不清!”我仍然抱有溜掉的幻想。 “哼!月亮正亮着呢?怎么会看不清!再说,看不清你不会靠近我嘛!” 还真是不好糊弄啊! 我心下暗叹了一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啊呀――”就在侍梅叫出声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撞到了我的身上。我低头一看,不由得乐了,侍梅这小丫头正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呢! 侍梅由于个子矮,一头撞在了我的胸膛上,而胸膛部分正是我身体强度中数一数二的地方。虽然不是铁板不过那硬度应该差不多了…… “疼吗?”看着她眼眶泛泪的模样,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问道。 “哼!”她倒是没答话,只是伸出右手在我腰间扭了一下以作回答。 “阿嚏、阿嚏……你这是抹了什么啊?”我掀起她捂在头顶的左手,想看看她额上的“伤势”――其实顶多是皮肤发红,却在嗅到她身上的味道时被那香味顶了回来。 “脂粉啊!”她眨着眼睛说道。这时候我惊奇的发现,她的眼里哪里还有泪花!哎,真是善变啊! “大晚上的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干嘛?”一边揉着难受的鼻子,我一边抬起头来问道。 趁着柔和的月光,我清晰地看到了侍梅的妆容:她那微微翘起的琼鼻映衬着弯长睫毛下的那双黑宝石般的眸子,脸庞雪嫩的肌肤上点缀着淡淡的红唇,嫣红的两颊上云鬓微垂、笑意妍妍,真是美腻了! “喂……喂!”侍梅不满的在我耳边叫道。 “啊?什么事?”听到侍梅的声音,一时看痴了的我这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了?” “合着刚刚我说什么你都没听啊!”侍梅嘟着嘴、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道。她这副可爱的样子竟让我看到了小英的影子!一想起小英,不知为何,我身上的冷汗“唰”的流了下来。 “我说,我是偷了――啊!不,是借了!借了小姐的脂粉和点唇,所以我一般是不会在白天里抹上的……其实我知道我经常拿小姐的这些胭脂来玩,小姐不可能不知道,但她疼我因此总是装作看不见,嘻嘻……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 “那……有多好看?……” “这个……”这真是个令人茫然的问题,当我还在踟蹰之间苦思答案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我不顾侍梅纠缠、回头放眼望去之时,只见一身**的高狗子背着身形比他大一号的奄奄一息的王寅向我走来! ―――――――――― “侍梅,你先回去吧!记得今晚的事别跟别人说!” “可是……”为王寅擦拭过伤口、手中还拿着带血的毛巾的侍梅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一旁站着的高狗子打断了。 “放心!我知道怎么帮人敷药!” “那……许哥儿,我就先走了……”侍梅放下带血的毛巾,朝着房门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又看了俯卧在床榻上的王寅一眼,眼中满是怜悯,当然,也不乏惊怖和担忧。 “这是我们‘红雪楼’秘制的伤药,你给王寅敷上吧!”说着,高狗子扔下了伤药,便也跟着侍梅向门外走去。 “哦!嗯?狗子哥,你干嘛去?”我拿到伤药刚要使用,却看到高狗子的行动,不禁好奇地问道。 “杀了她!”这一刻,高狗子的身上再也没有了往日里的大大咧咧,反而整个人变得极为内敛,并且他那瘦弱的身躯中涌出了一股寒冷的杀意。 “为什么?”我连忙赶到门前阻住了他的去路。虽然我知道以我的实力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我的心里不断回响着一个声音,它告诉我,我必须这么做! “‘**无情’,妓院里的人靠得住的不多!”高狗子的声音像刀锋一样冰冷,让我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可侍梅她不是娼妓,她只是一名丫鬟……”我极力辩解道。 “可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难道你不懂得吗?!”高狗子厉声喝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以前可没听小英讲过…… 虽然不知道高狗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怒目决眦的样子却让我明白了――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侍梅! 我深吸一口气,红着脸叫道:“她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我绝对不会让你杀她的!” “你闪开!要是让她走远了,再把看到的事说出去,那就晚了!那样的话不但我和老大的任务会泡汤,你和樊前辈也必然要无功而返!而已经受了重伤的王寅更会完蛋!” 高狗子的话让我瞬间惊醒,但只是一瞬我又立马否定了自己“出卖”侍梅的念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心中对侍梅有着绝对的信心!或许是我过于相信我们俩之间刚刚建立的友谊,也或许是因为我们俩之间的…… “不!我姊姊曾经告诉我,要相信朋友,因为友情是跟亲情同样宝贵的感情,所以我,相信她!”眼珠转了又转,我终于拿出了一个能说服自己,也极有可能说服高狗子的理由!因为我知道,常年行走在死亡边缘的他恐怕比我更懂得友谊的珍贵! ------------ 拾叁 西子妆(中) “你真的不让?”高狗子盯着我的双眼,那刺骨的冰冷目光让我寒毛直竖。 “请先打倒我!”我咬着牙发狠道。 高狗子叹了一口气,渐渐收敛了身上散发的杀气,放松了身体,转身向王寅躺着的床榻走去。 见高狗子放过了侍梅,我呼出一口气,心下暗道一声“好险”,也跟着放下了戒备。 就在我要迈步去为王寅上药时,一个低沉却刺耳的声音在我脑海之中炸开―― “好,那我成全你!” “砰!”我还没反应过来,便突然被高狗子按翻在地,双手被压在自己的身下,双腿被高狗子的一条腿压制住,天灵盖上悬空着一只铁掌,脖子上也架上了一柄银红色的匕首。 我顿时懵在了那里!我竟然被高狗子一招打倒!我潜心修炼三年得来的功夫竟然毫无用处!一时间,我顾不上为自己的无力而悲哀,只是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目光刚毅的矮个男子。 快!太快了!张道陵都没那么快的身手!这就是高狗子的真正实力?这大概是足以匹敌“六大豪侠”的力量吧! “你还要阻止我吗?” 高狗子冷冷的一句话将我从震惊的失神中唤醒。 我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的目光迎上他的锋锐目光,亦是不带感情的回复道:“当然!” “嗬!”高狗子被我给气笑了,一会儿又收敛了笑容,冷哼道:“倔强的人通常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但倔强的人通常活得有意义,任大哥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高狗子愣了愣,有些意外的望着我,喃喃自语道:“是啊!要是老大不那么倔强,能够容忍‘苍天紫电’雷无鸣的野心的话,何苦要落得断臂重伤、带人出走的结局!” 言罢,高狗子又用那充满危险气息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终于移走了手掌和匕首,站起身来,让我也能够从地面上爬起来。 站起身来的我拿背部抵着房门,两只手互相揉着自己的左右胳膊,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真放过侍梅了?” “哼!她要真想告密,就算我现在开始追也晚了!不过,总算她聪明!”说着,高狗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不是狞笑、讥笑或冷笑,而是真正的欢喜的笑! 我正对他的话和他突如其来的笑感到迷茫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咚!咚!咚!” “许哥儿,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或许我能帮上你们的忙!你开门吧!”我的身后、屋门之外传来了侍梅百灵鸟般好听的声音。 ―――――――――― “你也坐吧!”高狗子话音刚落,我急忙拉着侍梅坐到了我的身边。 说实话,侍梅这小丫头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本事还真不少。一手包扎伤口和敷药正骨的手艺让经常自己疗伤的高狗子也暗自点头赞许。 高狗子拿竹签挑了挑油灯的灯捻,使屋子稍微明亮了些。放下竹签,注视着煎熬在火油中的灯捻,高狗子略带忧愁的讲述了今晚的遭遇: “初更天过后不久,我和老大、王寅按照老大之前探好的道路,从一株老槐树上翻过了墙头、溜进了驿馆。一路七拐八绕的来到了公孙备住所的外围。公孙备门外有八十人左右在守卫。虽然与他所带来的一百二十之数不符,但一想到他们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守卫、肯定是要轮休的,我们三人便没再多想,准备照预定计划行事。 “老大头一次现身袭击门外守护的官兵,门外官兵就被他引走了一半;不一会儿,他甩掉了那些官兵,又回来引走了剩下官兵中的一半。这一部分老大完成得轻车熟路、毫无阻碍。 “老大得手后,剩余的二十个左右的护卫我和王寅一会儿便收拾了干净。按照原定计划,我们俩没管老大,直奔公孙备卧室而去。 “公孙备的卧室门外,两个叫方佐、方佑的高手在值守,他们二人是除了刘平外,公孙备随行众护卫中仅有的能威胁到我们的高手。王寅负责拖住他们,我便冲入了公孙备的卧室。 “公孙备的房间里是很黑暗的。这间卧室老大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早已买通了驿馆中打扫的小厮,因此公孙备的床榻所在的方位我提前就印在了脑海之中。我按照印象中的方位冲了过去,手起刀落却刺了个空,我心知不妙,未敢耽搁,起身便从最近的窗户穿了出来! “我刚逃离了室内,身后便响起了密集的羽箭破空声!我们之前的情报竟然丝毫没有他们带有弓弩的信息!现在想想也是,这些人都是擅长骑射的沙场精兵,又怎么会撇下自己的武器呢!真是多亏了我在‘红雪楼’中经历过的严苛训练,一击不成下意识的就进行了转移,要不今晚我非被扎成刺猬不可! “弓箭落地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少的四十人去了哪!这必是刘平为保护公孙备所提前设下的诡计!如果不是你暴露了武功引起了刘平的怀疑,就一定是老大近日对驿馆的访查露出了马脚――以老大的经验和谨慎恐怕还是你的原因大些,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一百二十名护卫和三名高手都不休息而布下‘请君入瓮’之局的情况啊! “我刚跳出窗来就看到了缠斗在一起的王寅等三人。那两人虽也称得上“高手”,但跟刘平一样都是擅长搏斗而内力短缺的,王寅虽然以一敌二却占尽上风。但对方有了弓弩,即便我二人武功再高也绝对无能为力,因此我就想去拉王寅逃走。 “我刚要过去,刘平就从公孙备的卧房中冲了出来,威势赫赫的一刀直取王寅首级。我急忙赶过去架住了他手中的环首长刀,就在这时他突然撒手撤刀、向旁边就地滚开!我心下大惊立马就想按倒王寅,无奈一时间四十余架弓弩齐发,我还是没能赶在箭支的前头救下王寅!等我拖走王寅,已经来不及了,那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 ------------ 拾叁 西子妆(下) 我扭头又看了看王寅的后背,他的背部已经裹好了白布,看不到伤口了,可是我一闭上双眼,眼前就会出现那触目惊心的由箭矢造成的四处创伤,那深邃见骨的伤口让我胆寒不已。 “狗子哥,王寅他……什么时候能痊愈?”我开口问道。 “嗯,看他体质了!受了这种程度的箭伤,要是我的话,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这还多亏是箭头上没毒啊!” “唔,侍梅,这几天就麻烦你照顾王寅好吗?”我将头转向了侍梅。 “嗯!小姐那儿一没事儿,我就溜过来照顾‘三儿’大哥!” 虽然我已经把我们的真实姓名告诉了侍梅,但她仍然称呼我为“许哥儿”,叫王寅是“三儿大哥”,高狗子听了居然夸她聪明,真是莫名其妙! “对了,狗子哥,任大哥呢?”我一直感觉哪里不对劲,这时眼前的事儿都结束了,才猛然惊觉我们刺杀任务的主导者竟然不见了! “哈哈!算你小子有良心!红妆在前,还不忘了兄弟!”高狗子一开口就弄得我满面臊红。笑过后,他正色说道:“你放心,老大虽然身手不如我,但却是刺杀行当里一等一的人物!虽然他以前是掌管买卖交易的红云阁阁主,但刺杀技巧即使是紫电阁里实力最强的‘天玄’和‘地黄’两组也甘拜下风!何况这次他只是负责引开实力并不怎么强的敌人而已,必然不会有事的!” “这么说……” “砰!砰!砰――”我刚想赞叹几句,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有序的敲门声。 高狗子伸手挥灭了桌上的油灯,轻巧的抽出了袖中的匕首,踮着脚尖走到了门边,这才拿眼色示意我开口问话。幸好我们三人被分到的这间小屋狭小、简陋到连窗户都没有,要不然这么做非露馅不可,倒会有欲盖弥彰之嫌! “谁啊?这么晚了什么事?”我装作极不耐烦的叫道。 “许哥儿,是我!侍梅在这吗?”屋外传来了早梅美妙至极的嗓音。 “侍梅?她早就走了啊!怎么,她没回去吗?”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捂住了弯腰窃笑的侍梅的嘴巴。 “不在这?咦,这鬼丫头这么晚会去哪儿呢?……”早梅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她刚走出两步,又突然站定脚步,冲着门内叫道:“对了,许哥儿!大堂内有位将军来找你,他让我把你叫出去!你快去吧!”说完,也不等我询问,早梅便急急离开,估计是去寻找“失踪”了的侍梅了! “将军?为什么会有将军找我?我不认识朝廷上的当官的啊!”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实在是毫无头绪。 听到了我的嘀咕声的高狗子收起了匕刀,重新点亮油灯,说道:“搞不好会是刘平!” “刘平?!”高狗子的一句话立马让我反应过来:“看来还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导致了你们今晚行动的失败!可是他现在来找我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身份,他这就是带人来追查你们,顺便‘搂草打兔子’,把得罪过他的我也给赶尽杀绝了?!可这逻辑也不通啊……” 高狗子听后沉默了一阵,摇头道:“不会!首先,我确定我们三人没留下任何踪迹,他绝没有证据!要是我们是平头百姓还好说,他可以闯进来抓人,可是这里是冯彰照看的翠红坊,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他即便是嫡系的汉室宗亲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其次,你刚才说的有道理!莫说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即便是知道了,带人来抓也应该是要抓我们,而不是找你! “三者,我猜他应该是孤身前来,或者是仅带了几名随从,否则整个翠红坊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刚刚早梅来传话也不会那么镇定自若啊! “最后,他要是要害你,何必让人来通知你?!他大可以凭借自己县尉的官职和汉室宗亲的身份,随便抓一名翠红坊里的小厮,让他带路来找你嘛!何必提前告诉你,给你逃跑的机会呢?!而且他把你约在大堂,想必也不会冒着得罪满城权贵的风险,在翠红坊最显著的位置和你大打出手!所以我觉得,他即便对你有敌意,你这次去也绝对不会有事,顶多是被他套套话罢了!” “狗子哥,你的意思是……” “你应该去!不去反而显得心虚!”高狗子冷哼一声,又道:“不但你去,我也去!如果他真带了兵,事发紧急,我可以和你联手在最短的时间里制服他,擒贼擒王,到时候,晾他手下的兵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看了看面目有些狰狞的高狗子,略微有些担忧的问道:“狗子哥,那刘平可不是个吃素的,万一他一下子把你认了出来、不让你靠近就抢先动手了可怎么办?” “认出来?怎么认出来?我从没跟他交过手,而且今晚我只出过一刀,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把我认出来?”高狗子不屑的说道。 “可他万一认出你的杀气和身形呢?”我明确记得,师傅教我武功时曾跟我说过,这世上的高手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不同的杀气。 “呵呵……身形?天底下多少人是跟我身材相似的,他凭什么断定是我?!杀气?傻小子,今天我教你一个乖!一个真正的优秀杀手,是绝对不会在除了生死相搏以外的时候,尤其是日常生活中和执行任务时释放自己的杀气的!因为那样既会提醒眼前的敌人增加戒备,也会为将来追查案件的贼曹留下线索!” 高狗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说道:“记住!一个合格的杀手,从外观上来看,应该是那种挤在人海中绝对不会被分辨出来的人!对于一位像老大那样的绝顶的杀手来说,他的相貌必须平凡、才能必须普通,但意志却必须坚韧、头脑也必须灵敏,力量和身手什么的反而是次要了!至于杀气……只有面对可以把后背相托付的战友时,才可以毫无顾忌、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 听着高狗子的最后一番话,一股暖意在我心头油然而生。 ------------ 拾肆 三字令(上) 我打着哈欠,磨磨蹭蹭的来到了前楼的一楼大堂。这次绝对不是装的,我干了一天的活,这会是真的累了、困了。 我的身边跟着同样“睡眼惺忪”的高狗子。 大堂的角落里,容光焕发、满面精神的刘平正坐在那儿怡然自得的自斟自饮。 他果然没有带人来!我在心中暗暗钦佩着高狗子的判断。 奇怪的是,刘平明明能发觉我们的到来,却连头都没抬一下。这时候大堂中的客人早就散了,要么玩够了、回家去了,要么在二楼或三楼过夜,只有寥寥几个留恋烟花之地却无钱付给鸨母的寒门子弟分散在大堂的各个角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果都听不到我们的脚步声、察觉不了我们的动向,那死在他手里的那些鲜卑人得废物成什么样啊!王寅受伤也就纯属活该了! “大人,是您找小的?”我将双手插在袖子中,慢慢挪了过去。 “是!”刘平仍旧没有抬头,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口菜后,才用筷子指着他对面的座位说道:“坐!” 我和高狗子对视了一眼,坐到了桌子旁。我坐在了他的对面,高狗子坐到了他的侧面。 “小二,再来一副碗筷!对了,再加一壶热酒、一道凉菜和一道热菜!要带肉的!”刘平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头,却没有看我,而是径直看向了高狗子。 他盯了高狗子好一会儿,才又低下头去夹菜吃。 他不说话,平日里颇为急躁的高狗子竟然也沉住气、不说话。直到我的一位同事送上来了新的酒菜和碗筷,他们二人也没有说话的意图,更为过分的是高狗子竟然跟着他大快朵颐起来! 我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这大半夜的叫小的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和小的拆招?” 刘平终于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我心中暗笑:师傅以前给我讲兵法时说过的“激将法”真是好用啊! 可我没料到的是刘平竟然不再理我,转而对着高狗子说道:“大晚上的背着一个没了行动能力的健壮男子跑了那么久,饿坏了吧!” 本来在夹菜的我听到这话顿时心里一紧,身上不由的一颤,筷子刚夹起来的肉片也掉落在了桌子上。我急忙转过头去看高狗子,只见他仍然低着头扒饭吃,脸上的表情僵硬的如同傀儡戏中的傀儡一般,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刘平见高狗子毫无反应,却也丝毫不气馁,只是给他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自言自语道:“身形相同倒也罢了,偏偏后领口还溅上了血,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你就是刺客吗?我记得我只请了‘许哥儿’,你却偏偏跟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别诈我!我的领口绝没有血渍!这点谨慎我还有!――不过我想知道,你有几成把握杀我?”高狗子突然陡转的话锋吓得我连筷子都掉落在了桌子上。 我突然想起了任重当日对他这位部下兼兄弟的评价――“一贯疯言疯语”,我原以为那只是谦逊之词,今天看起来那还真是…… 我不禁暗叹道: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啊!这刺客当的……还真是有够冲动啊! “不掩藏了?”刘平戏谑的笑道。 “我问你有几成把握杀我?”高狗子眯着眼加重了他的音调――当然他的声音还是局限在只有我们三个能听到的范围内。 “说实话,没有!光你身边的这一个我就收拾不了,更何况你的实力犹在他之上!哎,其实是我失算了……”刘平感慨的叹息道,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后悔和忧虑。 “把埋伏的那两个人都叫出来吧!”高狗子猛然说道。 他的话不仅令刘平吃了一惊,连我也被吓到了。我急忙转头四顾,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刘平也不加掩饰,只是钦佩的望了高狗子一眼,连着打了两个响指又拍了三下手后,端起酒杯来敬了高狗子一杯酒,而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就在刘平饮酒之际,两个黑色的身影从二楼邻近的某间房间中冲了出来,一跳就跳到了我们面前。从这一跳中我看得出,这两个人的身手不会在刘平之下!待我看清他们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时,我立即想到了:这大概就是高狗子所说的那对叫做方佐、方佑的两兄弟吧! “这个眼角有痣的是方佐,那一个没有长痣的是方佑,都是我骑兵队的副手,是我们涿县第一大世家方家的嫡长子、嫡次子,也是我们涿县的兵曹和贼曹。”刘平放下筷子,指着两兄弟介绍道。我这时才从这两个长得几乎分不出彼此的高大男子的脸上看到了些微差别。 “身手都不错!尤其是当他们俩联手的时候!”高狗子笑了笑,毫无保留自己的夸奖,这让我不禁产生了对面坐的是朋友而不是敌人的错觉。 “呵呵!看样子你那位朋友没有生命危险!害我白担心一场!”刘平也笑道。 “你担心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担心如果你们的那位朋友不幸死在了箭阵之下,当方家兄弟冲出来的时候,你们俩会不顾一切的杀掉我们三人,我可不认为我们三人能在你们俩的联手下逃得了性命,毕竟你们已经知道了我没有更多的防备!那样我可就真是自投罗网、白白冤死了!”刘平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哼哼!你也知道!不过你既然说你不想白白冤死,那就让我试着来猜一下你此行的目的吧!”高狗子又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来吞下,因而口齿间有些模糊不清。 “好啊!请试言之!”刘平的表现丝毫不像随时会面对死亡的人。看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禁想起了病榻上血肉模糊的王寅,直气的我牙根痒痒,可却不知为什么?对他我怎么都提不起恨意来! 无奈之下,我只好也跟着高狗子大块的嚼起肉来,借此释放我心中的气愤。 ------------ 拾肆 三字令(中) “首先,你因为翠红坊这家青楼中出现了一个能逼得你施展出全部功底的高手,再加上或许你早就知道这次公孙备上京会有人来找麻烦,所以你心下里暗暗加了戒备。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老谋深算,总之是布下了一个圈套或者说是加强了警戒以策万全。”高狗子缓缓言道。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昨夜刘平在公孙备耳边所说的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听说朝中那些反对您的人还派遣了……”——是什么意思!原来公孙备早就知道此行会有杀手啊! “看来干杀手这行,情报还真是重要!”我一边低着头胡吃海塞着,一边在心中默默念道。 “结果今天晚上,果然让你等到了前来刺杀的我和另外两人。本来你以为来的杀手中顶多会有一名像小许这样的高手——毕竟这天底下的高手不是市场上的大白菜——按照你的计划把我们三人全留下也未尝不可,但你没想到我们三人的武功全都不在小许之下!你更没想到我会那么果断的从驿馆撤离,因此最终还是被我毫发无损地逃掉了!我想,引开普通护卫的那位独臂人你们也跟丢了吧!不过,你能设计伤得了我们其中一人也算得上是有本事了!” 高狗子一边说着,刘平一边默默点头。当他默认了任重的逃离时,我不由得心下放宽,胸口就好像突然卸掉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轻松。我抬起头瞄了高狗子一眼,只见坐到这里后一直表情冰冷、波澜不惊的他嘴角也微微翘起,我心中暗笑:还当你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原来也逃不过七情六欲啊! “我们三人全都逃离后,你自己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事跟小许脱不了干系——虽然你所面对的三个人中并没有小许!”高狗子接着说道。 “可以这么说,我完全是凭直觉来这里碰运气的!只不过……”刘平想要插话,却被高狗子无情的打断。 “只不过你心中并不确定,因为你丝毫没有证据!难道武功高的人就有危险、就是杀手?显然这是荒谬的、不成立的!你思来想去,不来查找一番你就不安心;独自前来的话,万一小许是杀手帮凶,你就有来无回,因此你不敢;但是如果你大张旗鼓来的话一旦查不出什么?你不但对翠红坊的朱夫人无法交代、对公孙备无法交代,一向正直为官的你对自己的良心也无法交代!因此最终你让武功仅次于你的方佐、方佑陪你来!”高狗子冷笑道。 高狗子正在述说的时候,方佐和方佑却在刘平目光的示意下站到了离桌子较远的地方,并把背部朝向了我们。他们三人的这一举动让我微微发懵,难道他们不害怕我们两人突下杀手?那样他们可是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了! 高狗子并没有停止猜测:“你打的主意是:如果小许确实没有问题,那你自然不会有危险,今晚也算了断了一桩心事、就能安枕入眠了;如果小许真是我们的帮凶,那么由于我们伤了一人、还有一人没回来、我也累坏了——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么还有气力打斗的就只剩下小许一人,你们三人合力也能制服他!如果真能捕捉到‘帮凶’,你今晚就更能睡得着了!只是可惜,你没料到……” “我没料到你背着一个比你自己还壮硕的人跑了将近半个时辰,还这么精神抖擞!我承认,我失算了!”刘平似乎是要跟高狗子制气似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微笑着打断了高狗子的话。 “嘲弄”完了高狗子,刘平不顾高狗子冰冷平静的如同死水般的面目表情所代表的无声“抗议”,只是自顾自的说道:“你的思维很清楚,逻辑也没大问题,只不过把我来的目的猜错了!” “噢?”高狗子一挑眉毛,言道:“洗耳恭听!” “我来的目的只有三个字——杀公孙!”刘平白净的面庞上变幻出极为诡异的笑颜。 —————————— “狗子哥,就这么放刘平走了?他万一扭头就带人来围剿咱们怎么办?”我望着刘平远去的背影,不解的冲高狗子问道。 时近四更,一楼大堂里的嫖客终于走了个精光,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不是嫖客的刘平、方佐、方佑三人。 直到方佐、方佑跟着刘平离开时,我才终于想起来:原来在我们三人密谈时身边还有两个人存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刘平示意他们哥俩站立在了桌子外围的目的——为我们所密谋的“犯罪”过程把风瞭望! 不得不说,刘平让这哥俩把后背朝向了我们是一种赌博,而他今天的秘密前来是一个更大的赌博!但这何尝不是对我和高狗子的一种信任——一种足以令我感动的情感!就凭这一点,我恐怕也狠不下心对他出手!所以,结局便是,他赌赢了! “他既然留下签字画押的血书,应该是确有此心无疑!你要知道,谋害上官可是灭门的大罪!虽然他是汉室宗亲,但一旦事发他恐怕也难逃一死!……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所谓‘人心隔肚皮’,还是留点心眼的好!这样吧!王寅就别让侍梅照看了,等会我就将王寅送去老大的藏身之处!咱们俩还留在这里,即便刘平真的是骗咱们的,以你我的身手逃走并非难事!” 说到这儿,高狗子顿了一顿,脸上浮现出似有似无的笑意,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说话时的样子很真诚,让我打骨子里有一种相信他的冲动!我从小孤苦无依、一直流浪,早就不相信所谓的人性了,但这世上却有一个人让我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能产生对他的信任,这人就是我的老大——任重!可是今天,在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男子的身上,我竟然依稀看到了老大的身影,明明是敌人却让我心中燃起了信任,真是奇哉!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个人魅力——一种你我都没有的东西!”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虽然是我对刘平的人品提出了质疑,但说实话,我何尝没有产生那种信任的冲动?!不但如此,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也在我望向他的时候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 拾肆 三字令(下)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高狗子和刘平的对话,一时间感触良多。 ―――――――――― “本来,外虏入侵,我们这些吃粮当兵之人自该首当其冲,因而当时烽火战报传到涿郡之时,我和方家兄弟是主动请战的。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或者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公孙备没有阻挠我们反而将一郡兵马托付于我,这一点上我非常感激。 “在与鲜卑的交战中,他并没有扯过我的后腿,粮草交付准时又足量,让我和方家兄弟能毫无后顾之忧的领兵作战。虽然知道这次打败鲜卑的功劳我们不可能独占,但对他我们兄弟三人还是感激大过怨怼的。 “我们之间的矛盾是在战争结束后才出现并爆发的。战争结束后,公孙备坦言要为涿郡上下对鲜卑作战的功臣请功,这功劳自然是他拿大头的,这点军中将领自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没想到他竟然将绝大多数的功劳都占了去,只给我和方家兄弟留了足以晋身之功,而军中其余的军司马和军侯竟然全无功劳!这一下可在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拼命杀敌虽是为了保家卫国,但哪个士兵没有封坛拜将、裂土封侯之心?!公孙备这一下可是把军中所有的中低级军官都得罪光了! “要是光这样也就算了,因为这次对抗外虏取得的大胜使得龙颜大悦,公孙备还没表功,朝廷已经赐下来的赏赐就足以保证普通兵丁全家三年之内衣食无忧了。但可恨的是,这公孙备厚颜无耻的扣下了朝廷大部分的赏赐!除了我和方家兄弟的赏赐没有被克扣,军中其余所有人所得到的赏赐都只剩了一成!这还是由于我是汉室宗亲、方家兄弟是本地豪门的缘故,要不恐怕他公孙备连我们的也会吞下!更卑劣的是,他竟然把已经阵亡的兄弟们的抚恤金悉数侵吞了! “战争之初,涿郡上下青壮两万赶赴战场,回来的时候仅剩八千人!一万两千人啊!埋骨沙场的足足一万两千人啊!他们没有白白送死,因为他们的牺牲换来了鲜卑的大败,换来了大汉百姓的安宁!至少有五万鲜卑狗为他们陪葬了,他们值了!可是他们的战死却没有换来自己家人的幸福,公孙备昧下了那笔抚恤金,这让那上万家失去儿子或丈夫的家庭该如何维持生计?! “那时候我就对公孙备动了杀心!可是?我又不敢啊!擅杀朝廷命官可是杀身之罪啊!我虽然是汉室宗亲,但毕竟是庶出,一旦刺杀之事被发现也难逃一死,因此我退缩了……同样地,方家哥俩也不敢仗义执言。虽然他们俩出身豪门世家,但家里只是有钱罢了、祖上并没出过什么大官,‘民不与官斗’啊! “就在我们三人彷徨之际,军中传出了对我们三人的骂声。因为我们三人受到公孙备的待遇的与众不同,所以兄弟们都以为是我们仨伙同公孙备坑害了大家,不但疏远了我们还在背后怒焰相向!这让我们三人在悲愤的同时,更加坚定了杀公孙备之心! “可问题是该如何下手!我们既不想就这么放过公孙备,致使自己受人冷眼、抚恤金无法分发给牺牲了的兄弟们,也不想用自己的性命去拼掉公孙备的性命。就在我们左右为难之际,公孙备突然前来找我们,说是要我们护送他上京受封,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收到朝中靠山湖阳长公主的警告,与长公主一直不和的性格骄奢暴烈的淮阳王刘延见出身长公主府的公孙备立下大功而心生嫉恨,因此买了杀手要取公孙备的性命! “虽然我身为涿县县尉本无需走这一遭,但因为我和方家兄弟发现我们能从中找到刺杀公孙备的机会,因此我答应了公孙备的请托!……” 刘平一直述说着,此时静静听着的高狗子方才冷笑着插话道:“那你让我们几人杀掉公孙备不就行了,何必将其保护得这么周密?!还差点折了我一位兄弟!” 刘平苦笑了一声,言道:“如果让你们在我们的防护下这么简单的杀了打败鲜卑人的‘大汉名将’,我们三人照样难逃律法制裁!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早些要他性命,他自以为前途无量,一路上愈加骄逸,不但对方家兄弟指手画脚、让他二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在他卧室之外守候,连我这个汉室宗亲也不放在眼里了,现在的我在他面前与一小厮无异!” “那你想怎样?既想要杀掉公孙备弄走抚恤金,又想逃掉罪责,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我抹了抹嘴角的油腻,撇着嘴角说道。 “有!”刘平突然振奋了起来:“我们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打好了主意,只要淮阳王派来的刺客肯与我们合作,那最终的结局一定能皆大欢喜!” 高狗子眼前一亮,笑道:“如何做?” “这公孙备好色成性,不算他来涿郡之前所娶的妻妾,就在他来涿郡这短短的两年内,他就足足娶了十房小妾!这些天赶路之时,我们特意催促他莫要耽搁,因此这一路他从未亲近女色,因而他一直颇为焦渴难耐,前晚才会有放肆胡为之举!我们平时可以保护他,但如果他为了怕我们阻拦而避开我们、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来了青楼,那要是他被刺杀了的话……嘿嘿!可就与我们无关了!”不知不觉间,刘平清秀的脸上浮现出阴狠的冷笑来,看得我直发毛。 “哼哼,你倒是好算计!那你的意思是你会暗中将公孙备的行踪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回复雇主时宣称是在公孙备偷偷逛妓院时杀死的他?”高狗子双眼一眯猜测道。 “兄弟高见!我正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想阁下最好能在青楼娼女的卧榻之上取其性命,那样于你方便,于我也更有……” “不行!”我和高狗子突然异口同声的回道。 ------------ 拾伍 子夜歌(上) “为何不行?”刘平有些傻眼。 “这里的老板娘朱夫人曾经受过我们老大的救命之恩,此番不顾自己的性命之危收留我等、助我等成事,此举既是回报亦是大恩!我们万万不会在翠红坊动手,致使朱夫人受到牵连!”高狗子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吐露了实情。 我张了张口,最终顺着高狗子的话说道:“是啊!是啊……”虽然我原来只是害怕牵连到侍梅一个人而已。 “那……诸位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呢?”刘平皱着眉问道。 高狗子莫名其妙的扭头看了我一眼,答道:“在他回驿馆的路上吧!” “好!这几天一旦他私自外出,我会立即派方家兄弟之一来通知你们!对了,我还不知道几位的高姓大名,不知可否见教?!” “唔,可以,前提是你肯留下点什么!”高狗子冷冷的瞅了刘平一眼。 “你不信我?”刘平原本平静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素来很讨厌被人怀疑的感觉。 “我凭什么信你?!”高狗子冷笑道。 刘平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笑道:“哈哈……阁下说的也对!你我既是互相利用,何必如朋友般互相信任!好!既如此,我便留下手书又何妨?!” 言罢,刘平唤来小二,取来一张白绢布,咬破手指,签字画押、写下一份血书。 血书既成,刘平将其递交给高狗子,又道:“这下兄台可以放心了吧!” 高狗子嘴角一翘,收下血书的同时说道:“洛阳高狗子!” “好!高兄!那我就先走了!”刘平捂好了手指,站起身来向我和高狗子微微一笑,又道:“阿佐、阿佑,咱们走!” 我本想起身相送,却被高狗子按在原地。我扭头不解的望着他,他却没有看过来,只是冲着刘平点头致意,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这种神态与我所认识的那个暴躁豪爽、胆大包天的高狗子截然不同,让我一时间诧异不已,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他是一位身手矫健、“冷血无情”的职业杀手! 就在我发愣之际,方家兄弟已经来到了刘平的身边,刘平业已付了账,这时他正转身欲走,就在此时,他突然回头冲我笑道:“对了,小兄弟,上次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了!” “我?”我又愣了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叫我许乙吧!” —————————— 清晨的曦光从屋顶瓦片的缝隙处洒了进来,洒在我脸上,暖洋洋的,有些麻痒。 我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慢睁开双眼,这时我才惊觉又是新的一天。 “昨晚上怎么想着想着突然睡着了?”我自言自语道。 下了榻,我抬头瞥向高狗子和王寅的卧榻。榻上没有人,想来是高狗子送王寅去找任重,有什么事耽搁了或是直接在任重落脚处留宿了,因而一夜未归。 打开木门,阳光涌了进来,我眯着双眼、迎着阳光,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好舒服。 “许哥儿……”侍梅蹦蹦跳跳的来了。 我望着她,不知缘何脸上露出会心之笑:“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小乙哥吧!那样我就不别扭了!在大庭广众之间别叫错就行!” “好啊!小乙哥!嗯?你还没洗漱吗?我给你打水!”侍梅微微一笑,竟让我一时看得痴了。 “哎,不用,不用!”等我“清醒”过来想要阻止她时,一盆清水已经放到了我的面前。 “对了,三儿哥呢?”我洗漱的时候,她进了屋内转了一圈,发现床榻上没了王寅,急忙跑出来问我。 “哦!狗子哥送他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养伤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安全的地方?”侍梅歪着脑袋问道:“难道翠红坊不安全吗?咱们坊里可是有近百名护院呢?谁能轻易闯入?!再说了,这阳夏县内除了柬缙侯兄弟有谁敢在翠红坊行凶?!” “是吗?我怎么就觉得不安全!”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看了一眼侍梅,见她一脸惨白的惶恐之色,便知道她也听到了这个蕴含着高深内力的声音。 “是师傅吗?”我冲着墙外问道。 “废话!”我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就越过一丈高的墙头、落在了我的面前。 我没猜错,来人正是我师傅“老乞丐”樊崇。 “这是我师傅,你别害怕!”我在侍梅耳边嘀咕了一声,便急忙凑上前去,将师傅拉到了后院的一角。 “小子,这小妮子是你的新欢?我说,你小子对得起小英吗?!”一边低声说着,师傅一边拿手指弹我脑瓜镚儿。 “唉、唉、唉!师傅,您老别随意诬蔑我啊!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啊!”我抱着脑袋“哀嚎”道。虽然师傅下手不算轻,但还在体质经过丹药锤炼的我的承受范围之内——华山山谷内的那头“丹药母猪”体内的药力我可没浪费,只是如果我不服软的话,这些“敲打”恐怕是停不下来的!为了不再受皮肉之苦,我也只能“窝囊”地当“缩头乌龟”了。 “哼哼!最好是这样!”师傅总算停了手,按着我脑袋叹道:“你和王寅还真够笨啊!虽说是第一次搞刺杀,但王寅愣是能弄一身的伤回来,真是本事!” “是啊!是啊……”我尴尬的附和道。 “是你个大头鬼!你小子更有本事,竟然能直接暴露身份,把任重、高狗子、王寅全给连累到,我都快被你气死了!”师傅一边低声骂着我,一边又“赏”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我没敢还嘴,师傅便继续说道:“像你们俩现在这状况,就算冯彰、冯欣回来了我也不敢带你们去刺杀他俩啊!那不是纯粹找死嘛!你说,该怎么办?” 我苦着脸说道:“师傅,我一定尽量多跟高狗子学刺杀技巧还不行吗……而且你放心,我不会再惹麻烦了,下一次,公孙备必死无疑!” “哎……”师傅长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脑袋叹道:“你知道上心便好!……走,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郊外!我想来想去还是将我新领悟的‘睡罗汉拳’传给你吧!多一项本事,将来的事就能多一份把握!也是你学武方面的悟性好,要是你的天赋跟王寅一样或者像你处理世事人情那么差劲的话,传你也是白传!……” ------------ 拾伍 子夜歌(中) 一连三天,我的生活变得格外的规律和痛苦。 阳夏县城的郊外于我而言与地狱无异,我每天傍晚之前都要在这里接受师傅的指点,直到暮色降临才可以回到翠红坊工作!这时候,我才发现端盘子上菜是件多么休闲的事情! 今天是第三日了,天色业已不早,相信再坚持不久我就能够回翠红坊去了! “啊!――”我突然听到自己右臂骨骼中传来一个“咯噔”的脆响,然后立即疼得叫喊出来。老天啊!你总不会让我在失去左腿后,又失去右臂吧! “怎么了?又扭伤了?”坐在一旁悠闲地啃窝头的师傅连忙抛下窝头赶过来、扶住了我。 “扭伤?我都怀疑是骨折了呢!师傅,这招‘罗汉倒挂’也太难练了吧!”我不满的抱怨道。 “骨折?你要是骨折了,就不是这副德行了!”师傅低着头伸手摸着我的右臂,突然抬起头来面带惊恐的冲着我的身后说道:“是你……” “身后有人吗?”我突然心中一寒,来人竟然能丝毫不引起我的察觉,而且会让师傅如此惊恐,那么他的武功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 我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剧痛从我右臂上传来,疼得我再次不顾失态的放声大叫:“啊!好疼啊!――” “恩,没事了!”师傅拍着我的肩头,一脸淡然的笑道。 这时我才发觉这家伙又为老不尊的骗我了! “师傅,你干嘛骗我?!”我气愤的叫道。 “哼哼,要不是我分散了你的注意力,你会更疼的!你知道吗?你并不是骨折,而是关节脱臼了!我刚刚帮你接好了!……你还好意思叫嚷招式难练,整整三天了你才练到第二招!真是蠢得可以,亏我还以为你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才!” “师傅,我不算笨了,好吗?!您创这套功夫用了一百天,一共创出二十七招来,平均四天才创一招,我现在三天学两招已经不算慢了!明明是你这套拳法太‘诡异’了,干嘛赖我!”我委屈的叫道。 在我学拳的这三天的时间内,高狗子曾来看望过我一次,也跟师傅学过一招,但却怎么都学不会,于是只好在留下祝福后转身告辞。以高狗子的武功底子都学不会,我能行?!师傅却不管那么多,只是让我玩命的练习,我真不知道该感谢师傅看得起我,还是“埋怨”师傅太高估了我! 我的辩解成功地使我脑袋上又多了一个包。 “你小子也知道我是创造这套功夫的人!创造功夫和学功夫能一样吗?!自己悟性不够,却赖武功艰深,你小子呀……哎!”师傅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也不怪你!你悟性虽高,但这套拳法毕竟倾注了我近三十年的心血和比斗经验,这才得以演化出来,现在要你朝夕之间参悟它确实是难为你了!哎,要是我早几年能领悟它就好了!” “师傅,您别担心了!姊姊跟我说,这世上的事讲的是一个‘缘’字。我学不会这套拳法,自是跟它的缘分不够,不能强求的!再者说,我的‘怒斩苍天’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我相信比你也不遑多让!相信凭这一套刀法,到时候我一定能拖住黄大胆,甚至替你报仇、杀掉他!”我安慰师傅道。说实话,我也就是吹大话而已,从那天在城门口见识过黄大胆的实力之后,我脑海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能够打败他的妄想。 “嗨!你说得对!看缘分吧……你放心,就算你在最后对付黄大胆之前学不会这套拳法,师傅也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师傅拍拍我的脑袋,眼中流露出一些复杂的感情。我认得出,其中有一种我久违的感情――父爱。 瞬间,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个操着一口燕赵方言、从小教我杀猪剁肉的英伟男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爹,你在天上还好吗?”我看着面前的师傅,喃喃自语道。 “小乙,你怎么了?”师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哦,没什么……” “樊前辈,小乙兄弟!”就在我想解释的时候,一个独臂的身影由远及近来到了我们面前。 来人自然是任重。 “樊前辈,小乙兄弟,刘平传来消息,公孙备被他和方家兄弟连续劝阻了几天已经‘憋’不住了,已经一意孤行的决定今晚要前往翠红坊,想必会在那里过夜!只不过有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是,他让刘平随行!” ―――――――――― “我需要做什么?”我做好跑堂的打扮,擦着脑门上的汗水冲任重问道。由于事情有变、时间紧急,我和任重是跑着到翠红坊的! 任重果然和朱夫人交情匪浅,朱夫人并未加以阻拦,便让他直接进入了后院。 我进来后一眼就看到了坐等已久的高狗子,却并没看到侍梅,想必她现在是在服侍早梅吧!毕竟这个时辰正是客似云来的时候! “这次的行动我想这么布置:等公孙备来到翠红坊之后……”任重悄声说明了计划后,又道:“咱们上次已经打草惊蛇了,多亏刘平帮忙打掩护,说是‘刺客’已经全部被杀,才让公孙备的戒心有所消减!但是这次的行动如果再失败,恐怕公孙备这胆小鬼就会直接启程去京城了!一旦他和城外大部队汇合,那咱们可就再也没有对他下手的机会了,这笔买卖可就真的黄了!所以这次一定要一次成功!还有一点要记得,整个行动中的关键是务必要使公孙备亲口赶走刘平!咱们与人共谋,自该讲义气,不能光顾着完成自己的任务而不管‘同盟’的死活!” 任重话音刚落,高狗子便点头说道:“老大说的甚是!行走江湖,什么都能不讲,就是不能不讲道义!咱们不但不能连累翠红坊朱夫人,也不应该连累刘平!虽说他帮咱们是另有目的,但该报的恩还得报!” “我没意见!”见高狗子望向了我,我连忙表态道。 “对了,狗子哥,王寅呢?他的病还没好吗?这次的行动他不参与吗?” “王寅的伤口结痂了,快好了,你别担心!至于这次行动,哼哼,公孙备没有了大队精壮人马的护卫,身边只有一个和咱们坐同一条船的刘平,咱们三人绰绰有余了!” ------------ 拾伍 子夜歌(下) “刘平,快去追那小贼!拿不回我的玉佩,你别回来见我!哎哟喂,那可是蓝田玉制作的哟!你这天杀的贼子!”翠红坊人声鼎沸的大门口处,公孙备指着高狗子逃开的方向,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表情哀痛得如丧考妣一般。 我端着盘子躲在门旁,捂着嘴偷笑不已。 在大庭广众下得到命令的刘平自然是追去了,但估摸着在公孙备被杀之前他是追不到了。 公孙备气愤不已的上三楼听曲去了。哼,我就不信你这只懂得阿谀奉承、巴结上官的家伙能听出什么好来! 我一面在一楼大堂中端送着酒菜,一面不时地抬头望向三楼以确定公孙备是否离开了。 灯红酒绿的时间过得很快,我还没觉着累,子夜时分便到了。 听到门外代表着三更的锣声敲响,我下意识的抬头向三楼望去。却见到那里正发生着什么争执,公孙备也牵扯在其中,好像还是主导者的样子。 隔了两层楼,我又没有黄大胆那么好的耳力,自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却能看到他们的争执愈演愈烈甚至到了动手打架的地步! 这个时候,朱夫人终于在小厮的通知下从后院赶来,一溜小跑上了三楼,全没有平时的庄重华贵之感。又过了一小会儿,三楼的争吵停息了,公孙备拥着一个手绢掩面的艺妓向三楼的天字贵宾房走去。 我嗤的一笑,在心中言道:“果然不出刘平所料,这贪官确实要在坊里留宿!哼哼,看来只有等明早再动手了!” 我走开去为丙字房的客人上菜了,就在我刚刚退出丙字房时,一个瘦弱的身躯歪歪倒倒地朝我奔来,一路上碰翻了两碗汤! 跑来的正是侍梅。 “许哥儿,救救小姐,救救小姐啊……”侍梅鬓发紊乱,脸上尽是慌张之色。 “怎么了?侍梅?”我眼皮一跳,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公孙备喝多了,要小姐侍寝,小姐不愿,因而与公孙备起了争执。来听小姐弹琴的佳客们都站出来替小姐说话,但公孙备是太守、身份高贵,他仗势欺人、硬要拉走小姐,也没人敢直接对他动粗,于是大家就围成了一圈,把他堵在了那儿。结果这时候……” “结果这时候,朱夫人来相劝,为了息事宁人,让早梅小姐陪他一晚?”我插话问道。 “是这样的!许哥儿,你就救救小姐吧!”侍梅咬着嘴唇恳求我道。 我脑中一片浆糊,提前可没说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又怎么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虽然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但看着面前一脸渴求之色的侍梅,我终是点头答应道:“好吧!我陪你上楼看看!” 上得三楼来,侍梅和我直奔公孙备留宿的房间。在这间屋子外,我见到了面无表情肃立着的、假扮翠红坊护卫的任重。在师傅的帮助下,他的左臂“长”了出来——那也是一个木头做的假肢,因此此时看着丝毫没有违和之感。 “任大哥,你怎么在这啊!我还以为你在翠红坊外呢!”原来说好的是任重在翠红坊外等着跟踪公孙备的。 “我在翠红坊外听公孙备和刘平聊天说是今夜一定要得到早梅,狗子说你和她关系不错,我怕你一时冲动误了事,因此过来看着你!”任重看了一眼一旁焦急不已的侍梅,谨慎的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那我就这么看着她被公孙备糟蹋?”早梅虽然谈不上是我的朋友,但毕竟和侍梅亲如姐妹,再加上她素来是那么的美若天仙、温婉可人,眼睁睁的瞧着她被公孙备那贪官欺负,我心里还是极不好受的。 再说了,侍梅还在旁边拉着我的手,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呢! “你最好想想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别因为一时冲动害了一票人!”任重脸色铁青的说道。俄而,他咳嗽了一声,缓和了脸色又对我说道:“小乙,你想想,这女子本便是名妓女,就算这不是她本意,在这种地方讨生活就要有牺牲自己陪嫖客的觉悟!这是她们的职业!你又何必在这怜香惜玉?!” 任重的这句话不是在我耳边说的,侍梅也听到了。因此她更发急了。 “其实,小姐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侍梅才说了半句,任重立马接话冲我说道:“那你就更没有理由为她冒险了!” “我还没说完!”侍梅毫不畏惧的瞪了一眼一脸凝肃的任重,扽着我的袖子,哭咽道:“小姐早在十五岁就被析乡侯冯欣看中并委身于他,析乡侯是柬缙侯的亲弟弟,在这阳夏城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曾发下话来不准阳夏县里其他任何人染指小姐,因此小姐从来没受到过除他之外、来自其他人的骚扰。 “析乡侯很在乎小姐,他曾想要迎娶小姐为妾,但因为小姐的身份让柬缙侯觉得有辱冯家家门,而使得婚事受到柬缙侯的阻止。但是打那以后,析乡侯就更不允许别的男人碰小姐了! “析乡侯曾经警告过小姐,他已经将小姐视为他的人了,要是小姐被人欺侮,他就要杀死小姐以维护自己的颜面!现在公孙备要欺负小姐,无异于要逼死小姐啊!” 听完侍梅的话,我不禁在心中思量:没想到早梅这么可怜,出身于此地注定一生悲苦,我岂能见死不救! 任重见我有些意动,冷声喝道:“小乙,你听见了吗?这女子是析乡侯的人!析乡侯啊!想想你师傅!” 是啊!那析乡侯冯欣是师傅的仇人,他的女人我应该救吗? 我正犹疑不决间,门内传来了早梅万般无助的哭嚎和公孙备无耻奸淫的狞笑—— “啊!大人,别这样!我是析乡侯的人,他不会放过你的——啊!大人,求求你了!……” “哈哈!我喝多了,什么析乡侯,本太守不认识!嘿嘿!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冯家在朝中有权有势的人是柬缙侯,而不是析乡侯!小娘子,你想柬缙侯会不会为了他弟弟的一个姘头,而与我这个湖阳长公主府出身的大汉名将翻脸呢?啊?!哈哈哈哈!……小娘子,别躲啊!” ------------ 拾陆 恨来迟(上) 听着门内那渐渐微弱的哀求之声和愈加增大的狂笑声,我只感到脑袋中一股气血向上涌,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的回响―― “小乙,男孩子要有正义感,不能让女孩子受欺负!知道吗?” “小乙知道了!小乙长大了一定要当能保护姊姊的男子汉!” 小时候,我和姊姊对话的场景在眼前一一闪过,我再也把持不住,一把推开任重,向其身后的房门冲去。 任重没料到我会这么激进,一时未加防备被我冲了进去,等他回过神来再想要阻止我时,我业已破门而入! 冲入屋内的同时,我已然拔刀在手。明亮的刀面在屋内闪耀的烛光下愈加显得森寒刺眼。 但床榻上的一幕却比之更加刺眼―― 早梅衣衫尽解、全身裸露,玉体横陈于床榻之上,她正用自己那娇小的身躯死命的抵住双眼喷薄着贪婪**的公孙备;公孙备的衣衫还未全部褪去,胸口、手臂上多有抓痕,但却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高涨欲望和痴狂笑意。 看到床榻上的早梅时,我脑海中轰的炸了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我赶忙闭上眼睛、伸手拍了拍脑袋,想了想,又画蛇添足的转过头去,冲着无人的地方高声喊道:“公孙备,你这狗官!快放开她!” 这个时候“专心致志”的公孙备才发觉了我的出现,他一时间恼羞成怒,腆着肚子冲我吼道:“哪来的没眼力的混账?知道老爷的姓名还敢来坏老爷的事,找死!滚!快滚!”看来此时有些微醺的他完全不认得我了。 早梅似乎也从无尽的恐慌中恢复了一丝意志,尖声求救道:“许哥儿,救我,救救我……” 听到早梅的求助,我忽然心中一震,刚才有些恍惚的精神终于得以恢复,我兀的睁开眼睛、把头转回来,提着杀猪刀大步走向了公孙备。 “公孙备,你找死!”我愤怒的盯着公孙备,目光没有挪开分毫――不是有古人说“非礼勿视”嘛,我目光一挪开可就又瞧到早梅了! “你,你想干嘛?……”见我死死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杀意,公孙备总算从美酒美色的沉醉中清醒过来,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却因退到了墙角而不能再有任何移动。 “干嘛?杀你!”我厉声怒喝道。总算门外的乐曲声够大,要不然我这一声或许能传遍整个翠红坊! “杀我?就为了这**?” 听到公孙备的话,我下意识地瞥了早梅裸露的酮体一眼,面上立马变得通红。 我晃了晃脑袋,急切的解释道:“当然不是!你……你……你在朝廷上得罪人了!知道吗!” “你、你、你,你是淮阳王雇佣的杀手!”公孙备那肥阔的脸庞顿时变得苍白无比,他颤声叫道:“刘平,刘县尉!你在哪儿?快来救我!” 哼哼,刘平早把你卖给我们了!蠢货! 我挽起袖子,扬起屠刀,冲他狞笑道:“刘平来不了了!还是让小爷我来打救你吧!你放心,小爷我今天一定让你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什么?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小爷我今日就要宰了你这欺压良善、压榨军民的狗官,让你堕入轮回、重新投胎!呔!记得下辈子做个好人!” 我一边用言语“恐吓”着公孙备,一边一刀砍向了他的头颅! “饶命啊――” 就在公孙备凄惨的叫出这一声时,我的刀锋已经离他的额头不足一寸,却被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掌死死托住,再也不能降下分毫。 拦住我的人是任重。虽然他的武功不如高狗子,但应付我绰绰有余了! “老大,你什么意思?”我皱着眉问道。由于行动前任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暴露各自的姓名,因此我只好学高狗子叫他老大。 “我问你想干什么才对!”任重瞪了我一眼,又道:“你连最基本的行动目的都忘记了,还怎么做好杀手!” 我愣了一愣,脑海中陡然变得清明,心中肆意燃烧着的怒火也熄了几分。 “对不起,任大哥。”我深吸了口气,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魔由心生。”任重没头没尾的冲我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搭理我,而是蹲下身来看着面前瘫倒在地、惶恐至极的公孙备。 “公孙太守,你想让我们饶你一命,是吧?” 公孙备见面前之人虽然亦是满面狰狞,但之前却阻止了我的出手,奸猾又精细的他如何不知转机出现、生机犹存?! 只见他眼珠一转,立马诚惶诚恐的堆笑道:“是,是!好汉,您说,本太守――啊!不!小人我该怎么做?” “你也知道,我们并不是淮阳王的人,而只是他雇的杀手,与他之间只有利益关系罢了……” “我给双倍,不是,是三倍!只要您放我一条生路,我给你三倍酬金!”任重话还没说完,公孙备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就脱口而出道。 这一幕却让我看傻了眼,难道任重真的打算为了金银而……我还记得,他曾经告诉我信誉是杀手的第一生命!他怎能见利忘义?!这一刻,我胸中刚刚消弭的怒火又“噌”的涌上心头。 我刚想说些什么?“沉思”许久的任重却抢先一步开口言道:“三倍?公孙大人,您觉得我为了三倍酬金而失去一个固定客源并得罪一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值得吗?我知道您家财丰厚,如果您不能……可就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冰冷,让人胆寒。 “那就……五倍?不、不、不,十倍!十倍怎么样?”看见任重已然拔出匕首,公孙备连忙识相的将酬金的数目从“五倍”改为了“十倍”。 “好!我也不坑你,淮阳王给我们的定金是黄金一百两,按行情,你性命的价码应该是定金的三倍,也就是三百两,十倍的话,就是黄金三千两!公孙大人,别这一脸死了爹娘的表情,难道您的一条命还不值区区三千两?!听说光是您贪的朝廷的抚恤金就不止这个数吧!” ------------ 拾陆 恨来迟(中) 翠红坊外和翠红坊内简直是两个世界! 坊内红灯高挂、烛火通明、人声鼎沸,坊外星光黯淡、月黑云集、罕有人迹。 子夜已过,街面上早已没有了行人。街道两旁就连酒楼、客栈也早已打烊,周身视野范围内,唯一还闪着光亮的便是我身后的翠红坊了。 我在街道上走了半天,只见到了一只――也或许是一群――乌漆墨黑得完全融入了黑夜的耗子从街面上穿过,除此外,再没见到除了我们一行外的任何活物。 我的前面并排走着两个人,任重和公孙备。 任重走在公孙备左侧,并用自己仅有的右手死死钳制住了公孙备的左臂。公孙备倒是没有了先前的惊惶,到底是做太守的人。虽然不能临危不乱,但在确保自己的性命暂时无忧的情况下他还不至于畏缩如鼠。 公孙备因为身上没带够钱,要我们陪他去驿馆取那三千两“买命钱”。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凑到任重身侧打听道:“这位好汉,请问如果我想雇佣你们杀人需要多少钱?” “那要看杀谁了!”任重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答道。 虽然看不到任重的表情,但我猜他现在嘴角一定挂着讥笑!因为听到公孙备幼稚的想法时,我正在后面捂着嘴偷笑! 在翠红坊中之时我曾怀疑任重“敲诈”公孙备是出于见利忘义,但当我带着犹豫和疑虑跟着他们俩踏出翠红坊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了悟了任重的心思――他是想将公孙备骗出翠红坊啊! 这漆黑的夜色、呼啸的夜风不正应了那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嘛! 任重之所以将公孙备骗出翠红坊,还是为了不使朝廷命官被杀之事殃及翠红坊! 明白了这一点,我早早的就将剔骨尖刀提在手中,紧紧地盯好了走在前面的公孙备――话说他这臃肿的身躯就算我想看丢了都有困难! “如果是我想要买你杀死你的雇主呢?”公孙备咬牙切齿的说道。 “淮阳王刘延?你让我去谋杀汉室宗亲?呵呵!”一贯稳重淡然的任重也被公孙备气笑了。 “若是别人定然不敢,可你们是杀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还是三辅地区最大的杀手组织――‘红雪楼’的杀手!对于你们而言,只要是人头就有价格,我说的对吧!”公孙备微胖的脸庞上彰显着几分狰狞。 公孙备前往涿郡上任之前:“红雪楼”尚未解散,因此公孙备才会猜测任重来自于“红雪楼”。实际上他的猜测也确实不能说是错误的! “说的没错!可是你,付得起我们的酬劳吗?想要在洛阳城里杀掉当今天子的儿子,你可知道那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蠢货!”听到“红雪楼”三个字,任重的表情顿时僵了,过了几瞬才恢复成了原样,但他并未停下脚步,只是扭过头来瞪着公孙备骂道。 终究是性命掌握于他人之手,见任重眼中流露出凶狠之色,公孙备立马将脖子一缩,不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见任重气消了,才嗫嚅道:“我可以出黄金五千两,行吗?”公孙备还是很懂得“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的道理嘛! 任重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平静的反问道:“你也知道,我们是有着良好信誉的职业杀手,难道能做出双向受雇的事来?”任重的一句话噎得公孙备面色通红、说不出半句话来。 “嘻嘻……”听到任重着重强调“职业”二字,我不禁笑出声来,我猜这一刻公孙备一定在心里怒骂任重“当了**还要立牌坊”!毕竟,就在一炷香之前任重还很没职业道德地诱惑公孙备花钱买命呢! “公孙大人,你还记得从驿馆到翠红坊的路吗?”我还在心中暗笑之时,任重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满面春风的冲公孙备问道。 “记……记得啊!只是今晚天色太黑了,再加上我眼神不好,因此看不清路……从刚才出发开始不一直是您在带路吗?……”公孙备有些惶恐的回答道。 “怪不得呢!”这一瞬间,任重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任重诡异的笑容终于引起了公孙备的紧张和惊疑,他努力的睁大了双眼、环身四顾。 “这个拐角我没来过啊?这不是去驿馆的路!好汉,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嘘!邻居们都睡了!你小点声!我这就带你走,带你去黄泉!” “扑!” 任重厚实而阴寒的嗓音刚刚收起,一个沉闷的利刃入肉声便在这条不知名的狭窄小道上骤然而生。这个声音于我而言是多么熟悉!简直跟我杀猪时弄出的动静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杀我?我会给你……钱……的……”弥留之际,公孙备凄惨的叫道,只是他的声音随着他的生命的慢慢流逝而越来越模糊…… “是吗?我还以为到了驿馆你会直接派兵剿杀我们呢!”任重蹲在公孙备尚未冷却的尸体面前,毫无感情的言道。言罢,他从公孙备的身上摸出了公孙备贴身佩戴的、代表他秩比两千石的太守身份的银印青绶,轻声叹道:“总算完成了!” 公孙备至死都面带不可思议状的张大了嘴巴,也根本忘记了闭上眼睛。 然而,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的何止公孙备一人,我也震惊地忘记了眨眼。 “……好快啊!”我愣了半天,赞叹之声才从我的喉头姗姗来迟。 快!太快了! 如果说刘平的刀法势若雷霆,狠辣凌厉到令人无法抵御,那么任重这位断臂杀手的刀法就称得上是快似闪电,让人防不胜防! 从他话音初落到公孙备仰面倒地、心口处血流不止,我一直关注着他和公孙备,却竟然完全没有看到他是何时、如何出刀和收刀的! 任重听到了我的感慨,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摇头轻叹道:“我这个年纪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已经很老了!狗子他,比我更快!” 更……更快吗?…… 我眼皮一跳,悄悄收起了手中紧握着的剔骨尖刀,望着扛起公孙备尸体远远离去的任重默然无语。 ------------ 拾陆 恨来迟(下) 阳夏县城西门外的岔路口,我和刘平、高狗子、任重四人相约今日卯时在此见面。 五更刚过、城门刚开,我便早早的到了。这个时辰天还黑着呢! 出现这一情况,不是由于我今天起得勤,而是我昨晚根本没睡得着。 睡不着不是因为我精力过剩,而是由于昨天一天阳夏县城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事,暂住于阳夏驿馆的抗击鲜卑的大功臣、涿郡现任太守公孙备失踪了!据目击者称,公孙备前日深夜曾与涿县县尉刘平共同“造访”阳夏县最大的青楼――翠红坊,之后才消失无踪。刘平则表示,他奉公孙太守之命捉拿一名偷盗贵重玉佩的窃贼,当夜,他在阳夏县城里跑了大半宿才追回了公孙太守珍爱的玉佩――虽然他一时失手、没有抓住那名“小偷”。但当刘平拿着玉佩回到翠红坊时,朱夫人声明公孙大人已经跟两个随从离开了翠红坊,他只好孤身返回驿馆。刘、朱二人的表述得到了当晚翠红坊内很多嫖客的证实。 第二件事,经过刘平麾下精兵和阳夏守城士兵的大半天的查访,公孙备的尸体终于在城里某个枯井中被发现!倍受士兵“爱戴”的公孙备被杀惹得涿郡兵将大为愤怒,涿县县尉刘平及兵曹方佐、贼曹方佑率领部下向阳夏县令“讨说法”,结果双方一时管束不严导致涿县兵丁与阳夏兵卒大打出手,涿县精锐虽然是沙场悍卒但无奈人数过于短缺而吃了大亏。但刘平也不是肯认栽、认怂的将领,他不知如何联络了驻扎于阳夏近郊的大队骑兵,这些饮血鲜卑的轻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了阳夏县城、包围了县令衙署,不为其他,只是要为“枉死”的公孙备讨一个公道! 第三件事,柬缙侯冯彰、析乡侯冯欣踏青归来!与他们一同归来的当然还有那个实力深不可测的“荆州烈阳刀”黄大胆!冯彰凭借自己的身份以雷霆之势驱走了滞留城中的涿郡骑兵,并责骂了带头“闹事”的汉室宗亲、涿县县尉刘平,但也应允了就公孙备在阳夏县内被杀一事给朝廷、给涿郡官兵一个交代! 前两件事让我兴奋、让我激动,后一件事让我紧张、让我忧虑,总之,这三件事都不让我睡个好觉! 天微微亮了,这却是我最犯困的时候。我呆坐在路旁的大石块上畅快的打着哈欠,眯着眼看着打我面前经过的进城卖柴、卖菜的大叔大婶,我不由的想起了平定县老家东市街面上的那些常常照顾我的好心的街坊们! …… “小乙,今天挺晚的啊!” “小乙,来,这点菜拿着,今天是除夕让你姊姊给你做点好的!” “小乙,今天给我割点肉,我也开开荤!” …… 他们的一声声问候、一句句关怀都让我心里暖暖的、酸酸的。他们的音容笑貌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就像姊姊一样,他们也是我的亲人!三年不见了,不知他们还好吗?…… “这么早?!” 我正发着呆,刘平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骏马,缓缓来到了我的身旁。 “好漂亮的马啊!这一定是匹千里马吧!”我失声赞叹道。虽然我不懂得相马,却也知道像眼前这匹全身上下素白如雪、毫无杂色的骏马定然是万中无一的――起码比我家隔壁鲁大爷养的那匹杂毛小马驹要神骏千倍吧! “哈哈,当然啦!这可是鲜卑的一个人口过万的大部落的部落首领――那些胡虏称之为‘大人’――的坐骑!能不好吗?!” “要是我什么时候能骑上这样的马就好了!……嗯!我决定了!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要骑着一匹千里马带着小英在草原上奔驰!唔,还要带上姊姊!……嗯,还是先带姊姊好了……”我心中如此思量,嘴上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转换话题问道:“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看起来,我还应该再问一句:你发什么呆呢?!”刘平不动刀的时候,为人还是很平和的。 “哦,没什么!……对了,那件事最后怎么处理了?”我指的自然是公孙备被杀一事。 “柬缙侯冯彰说他会查找凶手的,让我无需多管!不过,他已经和我联名写了奏表,将公孙备为了逛妓院而回避了护卫却惨遭歹徒毒手的‘事实’上奏给天子!”刘平一脸快意的笑道。 “公孙备贪污所得的那些金银你打算怎么办?”我眨眨眼问道。 “当然是按牺牲人员的名册将其发放掉!不但如此,等我回了涿县,趁着上面还没派下来新的太守,我先去把公孙备家的老底给抄了!给他的妻妾儿女留下足以活命的口粮后,这狗官其余的家产,哼哼,我在县里全给他散了!” 听得刘平这么说,我脑中立时浮现出涿郡百姓欢呼拥抢的场面,那一定是会大快人心的吧! 想到这儿,我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长相并不疯狂却屡屡做出出人意料之举的刘县尉,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涌上心头,我脱口而出问道:“那你会有事吗?” “我?应该不会吧!我看你们把尸体处理的挺干净的,没有丝毫线索留下,只要没有线索,我就一点儿也不怕!怎么说我也是汉室宗亲,圣上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就要治我个玩忽职守之罪吧?再说了,那么多人能作证,当时是他让我离开的,这就连‘玩忽职守’都不能算了!我猜想,圣上对于我最次也就是不赏不罚,别忘了,我还有统帅骑兵击退鲜卑的大功呢!”刘平皱着眉毛想了想,又舒展开眉头笑道。 听着刘平的分析,我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说道:“公孙备的尸体可不是我处理的,那可是任重的杰作,这功劳我可不敢冒领!” 人就是这么不经念叨――哪怕我是在心里念叨的! 我这刚想到任重,任重和高狗子就出现在了我和刘平的视线之中。 ------------ 拾柒 曲入冥(上) “嗬!你们来的够早的啊!”高狗子还未走近便大声叫道。这种大大咧咧的状态才是我最熟悉的高狗子,也是我和他相处时觉得最舒服的情况。 “你们俩来的也不晚,现在应该还不到卯时。”刘平淡淡的说道。 “你要办的事都办好了?”左袖飘飘的任重冲刘平问道,看来他还是不习惯身体上安装假肢,就像我最开始时那样。 突然间,我发现任重的相貌虽然平平无奇,但他的声音还是很有特色、很好听的——至少比我和王寅的要好听。他的嗓音深沉而不粗糙,坚实而不聒噪,还带着一种让人信任及信服的力量! “唔,这也算是一种魅力吧!”我小声自言自语道。 “嗯!”刘平微微颔首后答道:“这是你需要的东西!”言罢,刘平从白马身上挂着的一个黑色的大口袋中取出了一个灰色的包裹,将其扔给了任重。 我有些糊涂了,因为高狗子和刘平谈判时并没提及刘平需要付给高狗子些什么?因此我猜测,他们双方一定私下里又见过面! “什么味道?”我心生好奇之下凑上前去,却在甫一靠近那灰色包裹时,就被那布包中散发出来的腐臭之气熏得落荒而逃。 任重和高狗子接到灰色布包时脸色也变了一变,高狗子皱着眉头埋怨道:“不是让你用石垩粉腌制好他的人头吗?怎么弄得味道这么大?这让我们怎么往回带?!……” 他的人头?公孙备的吗?哦…… 我转瞬间便明白了任重和刘平之间的协议:任重杀死公孙备后并不直接割去公孙备的头颅,而让刘平能够“发现”公孙备的全尸,杀人却不毁尸,如此一来案发后案件对刘平造成的负面影响会小一些,之后朝廷追查下来也不会赶尽杀绝;刘平收敛了公孙备的尸首后,再将其头颅割下来交给任重和高狗子,这样他们二人也能回去领取剩下的三分之二的佣金了!杀手行当最终大多还是要看人头“验货”的! 我正在思索着,任重却挥手制止了高狗子的责问:“我想并不是刘县尉爽约、没有使用石垩粉,而恐怕是用了石垩粉也没有用吧!” 见任重替自己说话,刘平羞得通红的脸色也有所好转,他苦笑着解释道:“还是任兄见识高!不是我出尔反尔,而是因为昨晚我一时疏忽,暂时存放着公孙备尸首的营房被我手下的一些素来行事鲁莽、彪悍的兄弟闯了进去,他们向来不满公孙备聚财暴敛、作威作福,因而一时愤起,动手碎了公孙备的尸体,结果公孙备的头颅也被刀斫枪刺得面目全非,我怎么涂抹石垩粉也不顶用了……任兄,高兄,实是对不住了!” “无碍的!贪官恶吏,天人共厌,我能理解!”任重的淡然依然如故。 交割完了公孙备的头颅,刘平一拱手,翻身上马。 “你这就要回去吗?”见他这番动作,我仰头问道。 “是!” “回涿郡?” “是!”刘平冲我笑了笑,又冲高狗子、任重一拱手,言道:“卯时三刻,我们就要护送公孙备的灵柩返回涿郡了,时间不早了,在下这就告辞了!诸位,有缘再会!” 高狗子一咧嘴,笑道:“还是不再会了吧!估计你也不想再跟我们扯上关系了吧!” 听到这话,刘平嘴角一扯,显得有些尴尬。见此情形,我和高狗子皆是忍俊不禁,高狗子更是笑得颇为畅快。 笑罢,高狗子突然严肃地说道:“你这人讲义气,够朋友!有什么难处或是仇家要处理,尽可以来洛阳我,我……给你打对折!” “噗嗤——”我好不容易收敛的笑容又被高狗子逼了出来,此刻就连一贯古井无波的任重也笑出了声来。 刘平自然也笑了出来。此时,他脸上的尴尬一扫而空,冲着我们三人抱拳道:“三位,咱们就此别过!”而后,刘平回马转身,挥鞭疾驰而去,只是在血红色的朝霞下留下了一个英伟的背影。 “你们也要走吗?”送走了刘平,我对任重、高狗子二人问道。 “看看吧!”高狗子和任重对视一眼,突然侧过头去沉声说道。 “什么意思?”我心里有些纳闷,走就是走,不走就是不走,说什么“看看”算怎么回事?! 说实话,打心眼里我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的。毕竟无论是任重还是高狗子,他们的功力都在我和王寅之上,而且他们俩比我和王寅、甚至是比师傅有着更为丰富、更为专业的刺杀经验,若是能留下来帮助我们刺杀冯氏兄弟和黄大胆,我们一定更有胜算! 当然,我和他们俩彼此之间虽然渐渐熟络了、师傅与“红雪楼”楼主王凤也有旧交,但这刺杀王侯之事毕竟是性命攸关、祸及亲人的事,而且他们还是靠刺杀过活的职业杀手,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就像师傅说的,他们能不把这事给抖落出去,我们就已经该心存感激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心里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 “其实,我和狗子本来是打算留下来帮樊前辈和你的,只是就在昨晚我收到了我其他四位兄弟中一位的传信,说是‘红刀子’和‘血衣堂’之间长久积累的矛盾终于迸发,二者在洛阳城内大火并!虽然这两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红雪楼’,欧阳白露和雷无鸣也是毁我左臂的仇人,但他们麾下的许多人还是‘红雪楼’中出来的‘老人’,甚至是在红云阁中跟过我的人!因此我不希望看到他们死在自己昔日兄弟的手上!而我的老兄弟们也希望我能赶回去劝架,以免发生更大的惨剧,所以我们俩决定……”说话间,任重虽然面色未变,但我看得出他的眼中满含歉意。 “老大,要不……我还是留下吧!”任重话才说了一半,高狗子突然打断道。 任重望了表情万分为难的高狗子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高兴地拍着他的肩头笑道:“好!与朋友交义气当先,这才是我任重的兄弟!” ------------ 拾柒 曲入冥(中) “狗子哥,你觉得怎么样?”黄昏,我站在翠红坊三楼的楼梯口,等候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批身份显赫的嫖客――尤其是阳夏城里出了名爱玩的析乡侯冯欣。 此时颇为闲暇,无聊之下我只有跟与我一同“转行”做护院的高狗子聊天。 “什么怎么样?”高狗子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天任重走了,但他却没有离开,他坚持要讲义气、帮我们除掉我们的刺杀目标――当然这是免费的。 “琴声。”宾客未至,因而早梅此刻还在香闺之内练琴,饶是如此,站在楼梯口的我俩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琴声?那个叫早梅的妓女的琴声?” “嗯!”我点了点头,说道。 自打那天夜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我总觉得早梅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显得更加复杂了,里面有感激但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除此之外,不知为何,当她出现在翠红坊里的其她娼妓面前时,她表现得更加高傲、冷艳了,她对侍梅和朱夫人也愈加疏远了,甚至有一次没事找事的责骂了侍梅一次,直至把她弄哭,让我好不心疼! 难道是那件事对她造成了重大的打击,导致她得了“失心疯”之类的病症了?我有时会在心里如此思量。 倒不是我非常关心她,只是因为她把侍梅惹哭那次让我有些发毛了,我有一种直觉,她或许会给我的人生带来一些非常重大的改变!至于侍梅,我现在觉得我对于她的感觉,好像真的不是很“纯洁”了,但每每想到远在北国的小英……我就只能努力让自己把她当做红颜知己了…… “琴声怎么样?……很好听啊!”高狗子杀人很有心得,但让他评论琴艺,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却只得三个字――“很好听”。 “就是如此?”我轻笑道。说实话,我并不是嘲笑他,只是略微有些替他不值――他好歹也是在京都洛阳讨生活的,也算得上是眼界开阔了,诗赋文章、琴音舞艺这些玩意儿总该有些见识吧! 高狗子见我笑他,脸上顿时露出不喜的神色来,他冲我一努嘴,不满的问道:“难道你懂得琴艺?” 被他这么一问我顿时哑口无言,他一个成日混迹在繁华场所之人都不懂得这些调调,难道我一个在乡下卖猪肉的能听出其中好坏?我顶多能感受到这琴音是否会让我欢喜罢了,哪有那么多的研究! 我也没那心思装相、充大牛,老实的说道:“我当然不懂了!但是,我虽然不懂,却总觉得她最近的琴音跟她以前的有些不同了……” “不同?有啥不同的?还不都是‘嘣嘣嘣嘣’嘛!”高狗子不屑的说道。 我知道,他所说的“嘣嘣嘣嘣”指的便是早梅弹琴的声音――这个土到家的家伙! 我撇撇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同,但总觉得怪怪的。虽然听起来跟她以前弹奏得差不多,但这琴声却让我愉悦不起来了,真是怪哉!” “你还‘哉’?别‘之乎者也’冒充学问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大字不识一箩筐!”高狗子讥讽道,弄得就好像他学问很高一样!再说了,谁说我不识字?!小英教了我好几年,常见的字早就识得差不多了,《论语》我都会背几十句呢! “你凭什么说我……”我正气不过要跟他吵嘴,一楼处却传来了一名老鸨的尖锐喊叫―― “翠红坊恭迎析乡侯大驾!快去通知夫人,请她出来拜见侯爷!通知三楼,早梅小姐今晚上不奉客啦――” “还通知个屁!这么大嗓门,早就听见了!”高狗子不无鄙夷的嘟囔道。 他虽然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但我却看得出他和我一样全身肌肉都紧张了起来,气海内的真气也在慢慢聚敛! 我也是如此。但跟他相比,我有一点不同之处,那就是我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自打来了阳夏县城,已经将近十天了:“正主”终于来了! 其实冯欣前天就已经回城了,我和高狗子都猜测他最晚昨天就会来翠红坊看望他的小情人,但不知是否是因为出了公孙备被杀的那档子事导致他心存戒备,直到今夜他才第一次在翠红坊露脸。 “别紧张,别激动!你这样太容易暴露了!”高狗子当然也看出了我的变化,他急忙提醒我道:“做杀手绝对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至少在你‘工作’的时候绝不可以!你看,王寅做的就比你好!” 王寅受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了,但师傅说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做过于激烈的运动。耍刀可以,然而杀人就……多亏了高狗子答应留下,否则光凭我们师徒三人,这次复仇计划一定非失败不可! 如今高狗子加入了我们,王寅便被师傅放到了“备用”和“接应”的位置上。但他耐不住寂寞,昨天他伤势一好、刚被师傅允许下床活动,就跑回了翠红坊来! 后来,由于不放心他,高狗子协商朱夫人把他从护院改为迎客门童。嗯,估计他是翠红坊有史以来长得最壮的门童了! 此刻,王寅正堆着笑把析乡侯冯欣迎上三楼来!在我看来,他的表情绝对不可能让人联想到他是一名处心积虑想要杀掉眼前之人的杀手! “看到没!虽然说你的武学天赋比王寅高,但说真的,他当杀手的天赋比你高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高狗子冲我低声耳语了一句,便站直了身体,准备迎接析乡侯的大驾光临。 冯欣虽然武功不如我俩,但毕竟是将门之后,武功并不算差,在我们之间的这个距离上,高狗子或是我说话的声音只要稍微大一些,他就绝对能听到,因此我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好小声交谈了。 “哼!这小子,笑得真假!”我不服输的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却也不得不学着王寅,满脸堆笑的恭候冯欣的到来。 ------------ 拾柒 曲入冥(下) 这时我才头一次近距离看清楚我此次南下三大目标人物之一――析乡侯冯欣的面貌。 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不是真实了解他年龄的人,任谁也不会想到他即将年届不惑;他面容刚毅,有着将门之后的表象,却又带着一份纨绔子弟常见的“清秀”;他举止很细腻,温和有礼,但手掌、手指间露出的粗大老茧,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靠父兄庇佑才混的风生水起的小白脸――虽然他是一个整日里流连于烟花之地的人! “这个人不简单!”冯欣从我们身边走过后,高狗子如是说。 “能比他大哥还强?”我低声问道。由于此时冯欣已经进了早梅的香闺,我们俩也不必太过小心了。 柬缙侯冯彰我们两个也见过,只是远远的瞅过几次,他给我的感觉是作风很硬朗,与他这个“小白脸”弟弟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只是我有种直觉,我们不该小看他――至少要给予他对待冯彰那种程度的重视!” “哦……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会和王寅小心的!” 王寅这个时候已经回到了翠红坊的门口,他还偷空回头瞧了我一眼,眉飞色舞的为高狗子夸赞他而寒碜我!我心里有些不平――要是高狗子在他经过我们俩身边时没有“多嘴”称赞他,他此时能这么嚣张?哼,看着吧!我一定能做得比你好! “还有,冯欣的深浅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看得出冯彰对他这个弟弟很是照顾和看重!”高狗子瞥了眼把守在他屋门外的两个威猛汉子,低声说道。 看到高狗子的神态,我也随之放眼望去。那两个人都是身长七尺有余的“大汉”――虽然于我而言他们的个头是低了一些,但在身高都不算高的中原地带,他们俩的确称得上是高个子了――他们身上的肌肉凸起,虎背狼腰、拳脚粗壮,一看就是出身于军旅、特别能打架的猛士,但内力却弱得很,几乎没有一丝真气,就像刘平和方家兄弟那样。 “你是说那两个护卫?对了,咱俩说话他们应该听不到吧?!”我低声问道。 “听不到!他们俩又没有深厚的内力,怎么可能听得到咱们俩的交谈!不过他们俩确实不弱,力气上恐怕不比我差!这种高手在精锐军队中都绝对不多见,更何况是位处中原腹地、远离战乱边疆的阳夏县,冯彰能让这样的两个人贴身保护他弟弟,足以证明冯彰跟他这个弟弟的感情很不错!” 他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前天冯彰进城时,好像他身边的侍卫都没这么强健的,看来冯欣在他心中确实有着不小的地位!――当然他有“荆州烈阳刀”黄大胆护卫,也用不上这些普通的角色! “你能打得过他俩吗?”我试探着问道,但话一出口我就想打自己俩嘴巴,两个几乎没有内力的家伙怎么可能打得过高狗子嘛! 高狗子表情复杂的冲着我“嘿嘿”一笑,说道:“点到为止的比武较技我或许不敌他们联手,上阵打仗我肯定比不上他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但是说到全力以赴、生死相搏的话,嘿嘿……他俩要是能在我手中撑上二十个回合那就见了鬼了!” 说到这儿,高狗子眼珠一转,冲我笑道:“哎,他们固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就不知道你小子行不行,毕竟他们本来该是由你来对付的!要不你上去试试?先说好,不许用内力哈!” “怎么试?”看到高狗子一脸“奸邪”之色,我心里一颤,但嘴上却不肯服软。 “端着盘子过去,然后把汤菜洒到他们身上不就行了!这都不会,真笨!……怎么,你不敢?” “哼哼,试试就试试!” 我瞪了高狗子一眼,走到三楼会客大厅处端了一碟点心、一壶美酒,然后朝早梅的香闺走去。 “干什么的?!”一名身材稍矮的长须汉子对着我厉声喝道。 嗬!看不出来,这家伙虽然内力不济,但气势真是不弱!我愣是被他的气势吓得汗毛倒竖。 我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仍在楼梯口处的高狗子一眼,那个无良的混蛋竟然正抱着胳膊、笑意满满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戏谑的味道。 “妈的!小爷最讨厌别人瞧不起我了!”我心里暗骂一句,赶紧回过头来,咬了咬牙,缩着头谄媚的笑道:“两位官爷,小人是来给早梅姊姊送点心的……” “不行!侯爷在里面!人和东西,都走!” “别介,官爷,这是早梅姊姊要我送来的,我若不送进去,会挨骂的……”我一边解释着,一边用身体往里挤。 “都说过不行了!你聋了吗?!”这侍卫一把抱住了我,瞪着一双牛眼,冲我粗声斥骂。 高狗子眼力确实不错,这侍卫的力气的确很大,竟然连我也挣不脱!这家伙的力道绝不在两年前我砍杀的那头猪獾之下,要不是经过了这两年多的淬炼,我不用内力的状态下非被他制服不可!再加上这侍卫身躯粗壮、脸庞宽大,我总觉得眼前这家伙简直就是那头猪獾! “小声!别打扰了侯爷!”这时候,另一名侍卫也不再袖手旁观,他一面呵斥了一句自己的同僚,一面十分不讲道义地拔出了腰刀,恐吓我道:“再不住手,就别怪本将刀下无情了!” 哼哼,玩刀你玩得过我? 我心里不忿,手一抖,便要将手中酒壶中的酒“误”泼在他们两人身上。 谁知我刚一动作,那拔刀的一眼就看出了我手腕颤抖、酒壶即将倾倒,赶忙凑上前来抓向我的右手腕,而那矮个子也瞧出了他搭档的意图,阻拦我的力气也加大了许多,甚至想要将我合围抱住! 我本来力气就不如他们二人,再被他俩制住身法和手腕的话,还较量个屁!那不活活让高狗子瞧了笑话!想到这儿,我心头火起、怒从中来,一面上身摇摆着穿梭在刀光拳影中,一面脚下朝着他俩的下三路猛踢。 就在我们三人的推搡愈演愈烈时,屋内却传出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紧接着一个如同雷震般的咆哮声传出:“**!” ------------ 拾捌 將进酒(上) “看什么看!”就在我还在发愣的时候,冯欣双眼通红的从早梅的香闺中走了出来,冲着呆立在门口的我怒吼道。这一动作也使得他之前所表现出的翩翩风度在我脑海中彻底抹去。 “小人……小人……”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唯唯诺诺着,期盼把他糊弄过去。 “哼!”他瞪了我一眼,挥手打翻了我手中的碟子和酒壶,壶中的酒洒了我一身。 “娘的,这次亏大了,回去还得洗衣服……”我心里暗骂着,嘴上却不敢造次,不是由于他所散发出来的真气吓到了我,而是因为我不想为了一时痛快而使得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使得最终的目标有了警觉。 “怎么不打啊?耸了?”高狗子在冯欣主仆三人离开后便大模大样的凑了过来,对我冷嘲热讽着。 “哼!”我也学着冯欣推开了高狗子向早梅的闺房中走去。 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跟我开玩笑,但我实在是很不爽他对我的嘲讽! 高狗子见我踏入了早梅的房间便守在门外,挡住了房间的入口,他这家伙无论何时都是很谨慎的!不过,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奸邪? “早梅小姐,你没事吧?”我现在急需知道冯欣的情况,这既是师傅对我的交代,也是高狗子对我收集、分析情报的历练要求。 此时,早梅正捂着红的发肿的脸颊,跪坐在地上哭泣不已。看到我进来,她眉宇间有一丝慌乱:“你……你进来干吗?” “当然是进来刺探情报的,还能干吗?!”我一边腹诽着,一边挠着后脑勺问道:“早梅小姐,我刚刚听到你房里有异响,我想着怎么着我也当过你的护卫,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所以想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呜呜……不常撒谎的我,越说声音越小、越没底气。 所幸的是哭的梨花带雨的早梅也无心关注这些细节了,她喃喃道:“帮我?现在谁还帮得了我……” 忽然间,她眸子微微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她蹙着秀眉哀求我道:“许哥儿,你要是真想帮我的话,就给我取一坛酒来吧!” “一……一坛?”我真真吓了一跳!妈妈呀,我都喝不了一坛酒啊! “快去!”早梅突然发了脾气,她红着眼、作势冲我扑打的样子还真恐怖! “好,好!我这就去,你安歇一会儿……” 接到“敕令”的我麻溜儿的从早梅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高狗子还在门口前待着,他戏谑的冲我言道:“怎么让人家轰出来了,我还以为我得守到明天早上呢!” “嗯?……呸!”我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混球在说什么?也明白了我进门前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 啐了他一口,我问他道:“刚刚听见了吗?” “嗯!”高狗子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该认真的时候他绝对不马虎,他点点头应道:“一坛酒,我看她是想求醉,你照实拿给她,看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刚想走,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打她是因为公孙备那档子事?” “废话!”高狗子白了我一眼,笑骂道:“要是你有了女人你就会知道的!现在赶快干活去!” 我也白了他一眼,一边向楼下走去,一边轻声嘀咕着:“哼哼,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看不知道的人是你才对!又矮又丑,能有姑娘喜欢你?!” ―――――――――― “你少喝点吧……”我跪坐在早梅面前,将一条手帕递给了正呕吐不已的她。 侍梅今天身体有些不“方便”,再加上受了风寒,因此一直在后院她自己的小屋里休息。其实她昨天好像就有些不舒服了,可是我问她具体哪儿不舒服她也不说,还说这是老毛病、不碍事,几乎每个月都会犯一次,让我别担心,于是我昨天白天就大大咧咧地领着她去城外给早梅捉蝴蝶玩儿了,结果今天她就受了风寒病倒了,这让我非常自责。 今天傍晚我给她送晚饭和汤药时,侍梅叮嘱我代替她好好照顾她家小姐,免得她被一些毛手毛脚的客人欺负,因此虽然男女授受不亲,这时候我也只好担起照顾早梅的责任了。 “啊呜――”刚吐脏了一条手帕,转眼间又是一条。 我来到她的身侧,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让她能够舒服一些。 早梅身上又用了那种好闻的香粉,让我闻起来很愉悦,但自从知道这种香味是人为制造的之后,我对它的喜爱一时间淡了好多。 “不能喝就别喝!看你把自己弄的!”虽然与早梅之间有种难以逾越的身份和阶层之间的鸿沟,但这并不妨碍我单方面把她当作朋友来看待――事实上自打我出生以来,所有跟我有过对话交流的人我都拿他们当朋友的! “你别……别管我……”喝得烂醉的早梅粗暴的推开了我,喝完酒她的力气变的好大,竟然险些将我推倒在地。 “你怎么了?我是关心你,好吧?!”被人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也有些生气,但一想到她刚刚被人打过、正是难过的时候,我心里的气也倏的消散了。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一名弱女子,姊姊曾说“好男不跟女斗”,我又岂能跟她治气?! “关心我?呵呵!你要是真的关心我,当天……当天就不会让我被那畜生剥光,让我险些……也使得我今天被他掌掴!你还敢说你关心我!”她脸色通红的看着我,双眼中满是悲愤。 我被她一句话说的羞愧难当,的确,当时若是我不那么犹豫,难够果断的出手帮她,她绝对不会被欺凌到那份上,或许今天也就不会…… 我越想越惭愧,但看着醉酒后的早梅这副欲择人而噬的模样,我着实有些畏惧,开口间不自觉地“淡化”自己的错误:“对……对不起……不过,我不是已经及时进来了吗?!你并没有被他……被他……是吧……早梅姊姊,你就原谅我吧!” ------------ 拾捌 将进酒(中) 早梅突然站了起来,凑到我的面前,抓起我的衣襟,一张口,一道酒气直冲向我的面门。 “许哥儿,你就是一个混蛋!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马上冲进来救我,为什么!……” 我咬了咬舌头,轻轻将她抓住我衣襟的手拿开,擦着汗解释道:“公孙备他……他是一郡太守,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又岂敢随便得罪他……” “放屁!”早梅是真的喝多了,平日里的端庄淑容全都消失不见了,她抹着坠落不止的眼泪,冲我骂道:“你撒谎!为什么那天侍梅被那禽兽调戏,你想都不想就冲出去保护她,但轮到我被那禽兽……被那禽兽侮辱,你却需要考虑?!为什么?难道我早梅还不如一个丫鬟吗?!……” 她踹了我一脚,之后倒伏在地面上,一边哭一边絮叨着:“我五岁那年就被夫人收养,那时候四岁的侍梅就开始跟着我……夫人见我底子好,有意栽培我,因而我自小就吃好的、穿好的、用最好的脂粉,侍梅姿色不如我,她自己又是个贱骨头,宁肯洗衣、端茶也不肯顺夫人的意思学习歌舞,因而只能当我的丫鬟,我看她可怜,每日里将吃剩下的食物、穿厌的衣服都给了她,她一直就是个跟在我身后捡破烂的!……再后来,侯爷他青眼垂怜,因而我一举成了坊里花魁,他虽无法娶我,但却待我很好、从没打过我,他常常赠我金银首饰、上好胭脂,侍梅那妮子爱慕虚荣,总是偷着戴起我的首饰、用我的胭脂出去炫耀……我说了这么多你明不明白,她之所以能在翠红坊里这么自在的活着,全是因为我的施舍!她什么都比不上我!没有我就没有她!可是你却宁肯为她舍身也不肯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个瞎子!……” 早梅的嘶喊让我愣了好半天,她……不会是喜欢我吧?好像不大现实…… 唔,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呢? 我虽然对她的心态十分不解,但她对侍梅的埋怨让我十分恼火。回过神来后,我当即也冷静不下来了,皱着眉对她说道:“早梅小姐,我没及时保护好你,你责备我便是了,何必祸及他人?侍梅是我的朋友,你也是,请你对她尊重一些!不然……不然我恐怕不能再视你为朋友了!” 我话音刚落,鬓发散乱的她兀的抬起头来直视着我,她眸子中的怨恨似乎又加深了几分。 我毫不回避地望着她。骂也挨了、打也挨了,此时我并不觉得我需要心有惭愧地太过谦让于她。事实上我觉得我说得已经很客气了,要不是看她喝醉了酒又是女流之辈我真的会揍她! “侍梅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分辨,而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因为她是我朋友!”我很想这样冲她喊,但瞧着她蜷缩在那儿,一边呕吐一边流泪的狼狈之态,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事情到了这个局面,我也没心情留在这里照顾她了,至少就冲她这能骂能打的精神状态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照顾! 为她打了一盆清水,放在她的面前,我转身离开了房间。走出房间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回头看看她,觉得有些微微心痛的同时,却也有点点厌恶之感。人呐,到处都是矛盾啊! “完事了?”蹲在门口的高狗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仰起头来斜看着我。 虽然他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我知道在这种状态下,更加不可能有人躲过他敏锐的感官! “嗯!”我没有追究他话语中的歧义,只是没精打采的点点头。跟早梅那儿胡闹了好一会儿,我也着实是累了。 “完事了的话,咱们就走吧!” “去哪儿?” “嘿嘿!柬缙侯府!” ―――――――――― “为什么咱们大半夜来这里啊?”柬缙侯府外,我趴在粗壮的大树枝头,低头躲过了府外巡逻的护卫后,我冲着高狗子轻声问道。 “不是我让你来的!喏,是他!”这时候,高狗子的身高反而成了优势,他隐身在晚春新生的繁茂的树叶后,躲避开侯府外幽暗的灯笼的照映,使得那些巡游在街面上的带刀侍卫根本不可能看到他。 我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一个左手持着脏木棍、右手拿着带有缺口的陶碗的落魄的老乞丐从街的那头缓缓走来。 是师傅! 就在我看到师傅的同时,侯府正门口的侍卫也看到了他的出现。一名年轻的侍卫立马朝着他跑了过去,不知要做些什么。 “师傅没事吧?”我有些紧张。 “没事,只是例行盘问吧!再说了,樊前辈被朝廷通缉了这么多年都没遇过险,怎么可能在阴沟里翻船?!你呀,连自己的师傅都不了解!” 我抿抿嘴,没有跟他争吵,只是朝他白了一眼,却见他目有惊疑之色。我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师傅他……”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柬缙侯府的侍卫还真挺负责任,大半夜执勤还这么一丝不苟,足见冯彰‘家教’之严,你想要刺杀冯彰兄弟,比我原先估算的更难了!” 我们俩正闲聊着,盘问师傅的侍卫已经返回了原来的岗位,师傅依旧拖着蹒跚的步伐向街道的这一头走来。 “师傅!”师傅走到树下时,我见四下无人、巡街侍卫也不在附近,连忙低声唤了一声。 师傅仿佛并没有听到,仍是拄着拐杖沿着街道向街尾走了过去。 我刚想跳下树去拦他,我自己却被高狗子一把截住:“去干吗?!没看到这四处都是侍卫吗?来之前就告诉你,再小心都不过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高狗子和任重在我眼里都是那种为人挺和气的。虽然他们两人性格迥异,一个喜欢玩笑、一个沉默寡言,但他们对待朋友都没的说。对于他们二人我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因此虽然彼此间相识不久,但我还是很愿意跟他们掏心掏肺的交流的。 或许是因为我年龄最小的缘故,他们俩都很照顾我。虽然师傅让我以学生的身份跟他们学习如何刺杀,但他们从没有跟我甩脸色、摆身份。即便如此,在他们口中“过于感情用事”的我还是惹他们发过脾气,任重发脾气时是在我打乱计划、援救早梅的时候,而高狗子发火就在眼前。 ------------ 拾捌 将进酒(下) 姊姊曾经告诉我要知错就改,于是我向高狗子道歉了。 虽然暂时得到了高狗子的原谅,但我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那还是好烫的。 就在我们俩交谈间,一道黑影窜上树来,快得令我目不暇接。 “叫什么?!小笨蛋!”兜了个圈子、避过了侍卫巡逻的师傅一出现在我面前,就赏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我知道错了……”我捂着脑袋蜷缩在树干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不敢抬头去看师傅——主要是我害怕自己再次引起他乃至他巴掌的关注。如果我现在能看到自己的身体,我想这一定是个很滑稽的场面! “樊前辈,现在咱们做什么?”高狗子微微挡在我的身前,向师傅问道。 好兄弟,真够意思!借着他身体的掩护——虽然以他和我身形的对比来说他实在是遮掩不住我,我偷偷抬起头来,看向师傅,等着他的答复。 师傅白了躲在高狗子身后的我一眼,沉声说道:“这些天我趁着你们在翠红坊做事,已经将整座侯府全部打探过了,不仅把整个柬缙侯府的地形图绘制了出来,就连府内、府外侍卫执勤、换岗的排布我也已经了如指掌。本来我打算口述给你们听,但想了想,还是让你们亲眼看看、亲自感受一下为好!毕竟‘眼见为实’嘛!现在三更已过,黄大胆也已经休息了,我让你们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趁着黄大胆警戒最低的时候,能够更深入的查探柬缙侯府!哎,对了,我刚才在街边蹲点时,见冯欣那小畜生在侍卫的护拥下打道回府了,这是为什么?他为何没有在翠红坊过夜?” 高狗子瞬间不仗义了,反手把我一拽,从他身后把我扽了出来,指着我道:“樊前辈,这事儿还是让你徒弟跟你说吧!” 我望了师傅一眼,连忙捂着脑袋将我所见所闻以及我关于早梅喜欢我的猜测说了出来。 恰巧我说完时,大树下那队巡逻的侍卫又走了回来,因而我并没听到师傅的话音。趁此时机我偷偷抬头瞄了师傅一眼,却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赶紧将头低好,双手更加护持住了暴露在空气中的后脑勺。 待到那队侍卫远离后,师傅才按着我的头、恨铁不成钢地斥道:“小笨蛋,那叫早梅的艺妓哪里是喜欢你,她只是单纯的嫉妒那个名叫侍梅的小丫头罢了!像她这种自小被宠坏了的,潜意识里会以为周围的人总该以她为中心,但你却宁可注意着她身边的‘米粒之光’,而对她这尊‘皓月’熟视无睹,她才会心存怨怼、责怪于你!但须知,你本无护她、尊她之必要,更没理由自责,这古往今来哪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反受诘难的道理!小子,你记着,以后离这种人——包括那个偷东西的小丫头远点,‘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啊!” 我轻轻甩了甩就快被师傅拍傻了的脑袋,嗡声应道:“是!多谢师傅教诲!不过……不过,侍梅她不是那种人吧……” “嘘!时间刚好!这个时候正好侍卫换岗,咱们也该走了!跟紧我!”我话还没说完,突然街面上传来了四更的锣声。师傅也在这锣声的掩盖下,低声对我们俩言语了两句,便飞身跃离了大树。 如此一来我也没有了替侍梅洗刷冤屈的时间,只能等以后再说了!我无奈的冲高狗子摊开了手掌、耸了耸肩膀,高狗子咧嘴一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又顺手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先跟上。 我努力控制自己抛却杂念,学着师傅的样子脚下一蹬,直奔大树对面的柬缙侯府的外墙而去,却因为侍梅的身影一时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致使我发力不够、角度不准,结果我“啪”的一声“砸”到了那外墙之上。幸好我身体并不算笨拙,我赶忙伸手死死抓住墙头,这才没有掉落下去。 嘶——这一下还真疼啊! 正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头顶被一股真气锁定,我抬头一看,只见师傅正背着手在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骂我笨蛋。但他与我的对视只是一瞬,一瞬过后,他立马弯下腰来把他那脏兮兮又干瘪粗糙长满老茧的右手伸到了我的眼前。 我顿时觉得有些感动,刚想让师傅把我拉上去,却听到风声一响,高狗子轻巧的落到了我的身边,咂着嘴、摇着头冲我“奸笑”着。 我脸皮上的温度“噌”的提了起来,一咬牙,双手撑住墙头,双臂一用力便攀了上来。但由于我块头最大、墙头又不宽,这一用力差点将站在我面前的师傅顶了下去!幸亏师傅反应灵敏、及时原地跳起,才避免了无妄之灾,落下来后,他倒没有再弹我脑袋,只是冲我一个劲的翻着白眼。我不敢出声说话,生怕招来正在换岗的侍卫,只能吐着舌头以示歉意。 唉!要不是师傅特意选在侍卫换岗的这个时间前来打探消息,就我刚才那一下非暴露不可!想到这儿,我的脸上更红了。其实对于我现在的身体素质而言,做出师傅这种动作一点也不费劲,也根本不至于出错,只是因为起跳时我心中杂念未净,才导致出现这种惹人发笑的失误!这不,自打我上来后,高狗子便一直捂着嘴在一边偷笑不停! 臭矮子!虽然我现在不如你,但早晚我会比你强的!……诶,不对,姊姊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多次受狗子哥的恩惠,怎能有此忘恩负义的想法!该打,该打! 我一面像小英以前教过我的那样“三省吾身”,一面跟上了师傅前进的脚步。当前已经是四更天了,再过半个时辰,鸡鸣更尽,大户人家的丫鬟、奴仆就该起来烧火做饭、准备伺候主人起床更衣了!再不抓紧时间潜入,等到被人发现可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该死的许乙,都怪你蠢笨如猪!净会拖累人!三年的武功都白练了吗?! 我暗骂了自己一句,再不敢丝毫懈怠,紧跟着在墙头上仍然健步如飞的师傅和高狗子越过一座座房屋,向柬缙侯府的深处行去。 ------------ 拾玖 明月斜(上) 天上的月还未满,但那皎洁的月光已足够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师傅虽然都五十五了,但在屋顶、墙头跳跃、腾挪的矫健身姿,仍然如同少年一般,迅捷、流畅、稳当又轻巧。 高狗子就更不必说了,三人中身材最为“精悍”的他凭借着自己常年搞刺杀的经验,在我面前大秀了一把身手,就算是再窄的墙头、再薄的瓦片,他也能如履平地、人过无声。 至于我自己……我想如果现在我身边有一面铜镜,我一定不忍心去看自己出糗的样貌!我的轻功在平常路上还是很管用的,可到了非平常的路上,身体的壮硕反而成了让我难堪的罪魁祸首。 “这是他们家的演武场……这是藏书阁……这是进入内院的第一班岗的位置……前面百步处是黄大胆的居室。虽然他已经睡着了,但像他这种高手即便熟睡也会有五分警觉,你们跟着我绕道走……这里是后花园,前面就是第二班岗,这一班岗的侍卫这个时间并不换岗,咱们需要从花园中穿过!”师傅一面向前奔跑着,一面让我和高狗子留心记住沿途的标志物以便记住这条路径。 这种高来高往的行动方式让我一直苦不堪言,我紧咬牙关才坚持了下来,当师傅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一张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噌!啪——” “谁?!” 我注意力刚一分散,脚下便出了岔子,墙顶上一个疏松的瓦片被我踢到了地面上,砸得粉碎,我脚下一滑也向地面上栽了下去。 我人在空中,双臂展开,努力在空中调整自己的身姿;体内内力同时快速运转,左脚垫了右脚一下,身子借势拔高,为自己平衡身躯赢得时间;终于身形渐稳,我盘旋落下,双脚踩在地面上的一刹那,我跳到了嗓子眼的心也终于回落了。 虽然身形变换多次,但整个过程我最多用掉五个瞬间,我正暗自欣喜自己的反应灵敏时,一抬眼却看到了前方一脸铁青的师傅和满脸憋笑的高狗子,同时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和询问声。 师傅扯着我的衣袖,只是轻轻说了一个字——“走”,便引着我俩朝花园中行去。穿入繁盛的树丛,我略一回头,在枝叶的掩映下我仍能清晰地看到我落地位置处被高举着的火把,心下不由的叫了声“好险”,赶紧回过头来、跟着师傅向花园深处奔走。 冯家的花园很深,至少比翠红坊的花园深。 “樊前辈,咱们现在去哪儿?”高狗子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 “穿过这个花园、躲开第二道岗就是冯彰居住的内院了,冯欣住在冯彰的居所之后。由于他们兄弟二人的住处还有第三道岗,咱们不能靠的太近……”师傅也没回头,一边朝前走着,一边沉声回答道。 “怎么,第三道岗的护卫很厉害?还能听到咱们的脚步?”我心生好奇,没等师傅说完,便开口问道。 “哼!以他们的本事自然听不到我和高贤侄的,但你小子……哎!”一直心无旁骛带路的师傅在我的“诱导”下还是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 嫌我轻功低?我轻功是你教的好吧! 我很想如此吼出来,但还是没那个胆。 走在我和师傅中间的高狗子出来替我开脱道:“前辈,其实小乙轻功并不差,只不过体型上不大适合干杀手这行罢了!对了,前辈,这第三道岗有高人吗?” “高人?他们哪配!我也是从柬缙侯府家奴的口中听说了这些护卫的底细。他们好像都是早年跟随冯异那老狗打江山的亲兵的后代,身手都颇为不凡,领头的四个分别姓蒋、沈、韩、杨,叫做什么柬缙侯府四大家将,号称打遍淮阳国无敌手,其实只是军旅出身、擅长搏斗之人罢了,并无什么内力!说起来,那个叫沈浪的家将的父亲沈天君当年在战场上还是死在我刀下的呢!”师傅得意的轻笑了一声,又沉下脸来言道:“不过话虽如此,咱们还是不能有丝毫大意!咱们今天只是来探路的,你们记清楚刺杀和撤退的路径即可,没必要打草惊蛇!……” 师傅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高狗子扑过去拽住衣袖而被迫停顿了下来。他们俩这么一停,我也赶忙刹住脚步,还好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才没有导致出现更为滑稽的闹剧。 我想要是我真的撞上了师傅的话,我的脑袋会被师傅弹脑瓜镚儿直至弹爆吧! 高狗子直视着面前的幽深树丛,使劲压低了声音言道:“前辈,前面有人吧?” 高狗子武功虽略逊于师傅一筹,但他作为杀手的强大感知力却是远胜于师傅的,他虽然是疑问语气,但就连我也能从他的沉静神色中看得出前面的确有问题,更不必说是师傅了!我想,他大概是为了给师傅这位老前辈面子才会特意“请教”的! 听到高狗子的话,师傅立即屏息凝神、倾身探听;我却不去费那个神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嗯?他们……他们在……吗?”师傅的那张又沧桑又污浊的老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窘迫表情!反观一旁的高狗子,脸上却满是无尽的笑意,只是那笑也别样的“奇异”…… 是什么事能让师傅变得这么尴尬却让高狗子笑得那么“淫邪”? 带着这个疑问,我凑了过去,贴在师傅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侧耳倾听。 ……………………什么也没有! “狗子哥,你和师傅究竟听到了什么?”我不敢去问师傅,只好来请教比较“友善”的高狗子了。 “嗯……”高狗子眼珠一转,瞧了瞧一旁面色青红不定的师傅,又抬头看了看中天以西的弦月,终是低下头来冲我邪魅一笑道:“我也说不好!不如你自己去看看吧!” 什么意思?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突然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如神仙一般翱翔在天空之上——直扑前方的树丛而去! 高狗子,你娘的! ------------ 拾玖 明月斜(中) “哈——”日上三竿了,我这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院子中的水井旁,打了桶水准备洗漱。 “嘿!怎么醒的这么晚!”侍梅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了,吓得我手一抖,手里的洗脸巾也掉进了盛满井水的铜盆之中。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垂着脑袋嗡声问道。 经过昨晚那件事,我一时间仿佛对女子产生了“恐惧症”,一看到女孩子,我就羞得脸色发红,因而此刻我使劲低着头、不敢看向侍梅,生怕自己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来…… “我来了好一阵儿了!见你居室的门还反锁着,于是一直在院子里等你……咦?小乙哥,你怎么了嘛!”侍梅见我埋着头,也不洗脸,也不理她,竟然又向我靠近了几步,直到我眼梢前了。 侍梅毕竟个子矮小,我虽然低着头,但凑到我身前的她一抬头还是跟我对了眼!她今天又抹了点早梅用的那种胭脂水粉,香扑扑的却让我更加不敢看她了! 我赶紧屏住呼吸、闭上了眼,但眼前还是出现了侍梅的……裸体! 我甩甩脑袋,将侍梅的“身体”从脑海中甩掉,可眼前又出现了昨晚柬缙侯府中的那一幕…… —————————— 高狗子,你娘的! 我虽然没敢骂出声,但在揉着屁股从地面上爬起来的同时,还是朝身后处瞪了几眼。 刚瞪完我才想起来,今夜月色虽然皎洁怎奈这树丛叶枝繁茂,他高狗子又不是千里眼,怎么可能看到我瞪他嘛! 想到这儿,我暗骂了一声“晦气”,就猫下腰去,想要转身向回走。正这时,我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传出一阵窸窣声,和一声不高不低的尖叫来。 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赶忙伏下身子,想要向后倒退;但我转念又一想,这时间谁会无聊的出现在这地方呢?心中如此思量,我定了定神再听一听,窸窣声和尖叫声果然都没有了,看来真是我幻听了吧!我拍了拍惊魂甫定的心口,刚想要站起身来,但那窸窣声再次发出,惊得我只好趴在原地、安稳心魂屏息凝听…… 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嗯,是两个人的!……其中那个不住低吟着的是名女子,另一个呼吸深沉的应该是身负武功的男子!……嗯?一男一女? 我脑中一懵,过了一小会儿才清醒过来。我虽未经人事,但毕竟在翠红坊里住了十日,这种声音还是常常听到的,即便没听过,我屋里住着高狗子这种遍览三教九流的角色,又怎么会对“周公之礼”一无所知?!只是我从没亲眼见过罢了! 念及此处,我忽然明白了师傅和高狗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样的神色,而我自己的好奇之心亦是油然而生,心中如百千只小手抓挠一般奇痒难耐。 我润了润干渴无比的嗓子,偷偷向身后一瞧见师傅和高狗子还没上前,心中也不顾盘算他们俩的想法,只是一时间被猎奇心占了上风,手脚不听使唤的向那愈来愈重的喘息声慢慢爬去。 没爬过五十步,那喘息声已近在耳畔。我四周望了望,见仍未被人发觉,心头不由得又愁又喜,愁的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喜的却是我的行动终于也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了——虽然这里本就没几个人、草丛里的那对“野鬼”估计此刻也没心思觉察周围是否有人存在! 听着草丛中二人又是一阵缠绵,我不禁面红心跳。从草丛的空隙间,我不时地瞥见一片一片的“白五花肉”——错了,是嫩白的人肉,直看得我脸庞似火烧一般! 我口干舌燥的同时,心里的念头也转个不停: 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好啊!我记得小英教过我,有个叫孔圣人的人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这已经听了,而且还看到了一点——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就已经“非礼”了,是不对的! 诶,我又不是归那孔圣人管教的读书人,好像不需要遵守什么“礼”吧……再说了,听都听了,掀开来瞧瞧又怕什么?!反正咱也是在翠红坊里讨生活的人,早晚会见识到的! 唔,还是算了!不然的话,见到了他们我该说些什么呢? 哎,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冲出去?冲出去后做什么?打晕还是捆了?不管选哪样,他们自由了以后肯定会乱说,到时即便我们不被柬缙侯府通缉,再想进这里来恐怕也千难万难了吧!要是高狗子与我易地而处的话,大概会直接挥刀杀了吧!反正他绝对不会如我这般烦恼! 不冲出去、就在这儿等着?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万一他们到天亮还不离开,不但会误了我们探路的要紧事,更会使我们三人身陷险地、有性命之忧!哎,师傅和狗子哥怎的还不跟过来?! 师傅出现之前我就这么等着、等到他来处理?嗯。虽然此举显得我有些不中用,但总比我自己个出去见那场面要好得多! 咦?师傅要出现早该出现了,又怎么等到现在?!他……他不是一定要我来解决这件事吧!这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跟他们讲我们其实是好人,让他们装作没看见我们?恐怕我只有杀人埋尸这一条路吧! 脑中转过千般想法,总算回到了正路上。虽然琢磨到师傅的心思,我还是有些纳闷——这算什么?考验吗?还是师傅怕我事到临头会反悔,要我纳投名状?……应该是考验吧!如若我连这两个人都不肯杀掉,又怎么敢刺杀朝廷贵族柬缙侯兄弟?! 可我学武功是为了使自己下半辈子不至于行动不便的,也是为了将来能更好的保护姊姊。虽然没有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初衷,但让我滥杀无辜,我心里也颇不好受!像公孙备那种人,我纵使连杀几十个也绝不会犹豫半分的!可如今……咦?我怎么如此糊涂?!这时候会在这种犄角旮旯偷情厮混的,又怎么会是好人?不是小说中有违妇道的妇人,便是市井间穿堂过户的采花贼吧!既如此,我又何必为难自己? 想到这儿,我再无犹豫,弓着腰爬了起来,手中也适时地多了一把剔骨尖刀。 ------------ 拾玖 明月斜(下) 我左手一挥拨开了草丛,却听得“噌”的一声在我挥手的瞬间于草丛中响起。待我放眼瞧向草丛中时,其内却只剩余了一名浑身裸露的年轻女子。 看着她云鬓散乱、掩面惊诧的样子,我的脸上也霎时间变得跟她一般红了。她也是吓得不轻,此刻只顾着蜷曲着身子、掩着口鼻,嘴巴虽被遮掩仍是不住地一张一合却无一言发出,望着我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那眸子中尽是惊怖! 此时此刻,我哪还有心去理会她的心情!我的眼珠早已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随便向下一瞄便瞧到了那女子高耸的胸脯和两股之间的隐私之处,我顿时感觉全身如同火烧一般难熬…… 冷静,冷静!许乙,那躲起来的男人绝非泛泛之辈,你可别被他偷袭了,那丢人就丢大了!你下半辈子还不被王寅和高狗子笑死!冷静,冷静!要是一时不查、让他溜掉,事情可就大发了!师傅会把你脑袋瓜子弹傻的! 我急忙闭上双眼,控制着自己浅吐深纳、短呼长吸,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成效,眼幕前却又出现了那女子的裸露身姿!苦也,苦也! 我正闭目苦笑、兀自烦恼着,突然耳闻草丛中又是一阵窸窣之声,心下还道是那男人藏不住了要与我一决生死,竟不由得一喜——早解决还能少遭些“罪”! 我急忙张眼循声瞧去,只看了一眼,又下意识地落下了眼皮——弄出声响的竟是那名女子! “你全身一丝不挂还乱跑什么!这还让不让我活了!这一趟还真是活受罪啊!”我心里无奈的嘶吼着。 等等,跑?她要跑!糟,糟,糟!我这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回过神来,要是让她跑了的话那后果可太严重了!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性命之厄当前,我也顾不上自己的脸面了,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便睁眼直追逃走不远的裸身女子而去。 一刀,两刀,三刀! 我整整用了三刀才杀死了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知道我屠掉一头猪最多也就两刀啊!可是没办法,我相信当一个赤身女子对你苦苦哀求时,你也一定会手软的——如果你是男人的话! 就在我第三刀砍落之时,我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一半的麻烦已经解决掉了,此时我再看她的身体倒有了一丝怜惜之感。 我正看着她的尸体略一出神,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寒意便笼罩住了我的全身。 “嗡——”宝剑出鞘之声从我右后方突然传来,与我仅有七尺不到的间隔。 我胸腔内气息一窒,暗叫一声“不好”,当下也无心拼命抵挡,赶忙就地一滚向左侧闪去。我刚滚开,他这一剑便刺在了我原来站立之处,让我好一个心惊!这要是我反应慢了半分,还不生生被他捅个透明窟窿?!我固然闪了开,但那剑却如附骨之疽一般直冲我背脊而来,真真讨厌至极! 命悬一刻之际,我反倒冷静了下来,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苦笑一声,又是朝左方就地一滚,那人持剑也追着刺了过来;我复一滚,他又跟上;如此七八次,我滚得倒不难过,他追得反而辛苦! 开玩笑,我这“滚里逃命”的本事早被那头该死的猪獾和青龙潭边那群野猪锤炼的炉火纯青,又岂是你能赶得上的?! 我心里一面讥讽着,一面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躺倒在地的我身体左倾,作出向左滚动的姿态来,等到那持剑男子已经不耐烦的“依样画葫芦”时,我突然右手向地面一按,身体借力向右翻转,一滚一翻径直来到了他的眼前!这时我才发现这家伙仍是赤身裸体的! 看女人我不好意思,都是大老爷们我又岂会有甚顾忌?!我当即趁着他右手利剑还没来得及收回之际,用右腿撑地,再拿左边的木腿朝他双足一扫,右手之中剔骨尖刀看也不看便直直向上刺去。 木腿实在是比肉腿硬朗多了——至少在大力互撞之后,他疼得呲牙咧嘴,我却跟没事人一样!双腿一曲,这男子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前下方倾倒,自己便向着我这刺上去的刀尖扑来! 这人能在我分神之际抓住间隙一剑削来,其身手自然不弱,就在他性命不保、鼻尖几乎与刀尖亲密接触之际,他果断地舍弃手中之剑,双手合十夹住了我的剔骨刀,与此同时脚尖用力踩地、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如此一来他这光不溜秋的身子竟借着那一夹之势硬生生的止在了倒下的过程中! 虽然他是我的敌人,但这一手功夫的确值得我叫一声好!可惜,对于他这个大男人,我确是没有半分怜惜之意的…… “噗嗤!”刀尖贯体,从刚刚站直了身体的他的胸膛正中穿了过去,他至死脸上都带着不解的疑惑和惊异! “兄弟,忘了告诉你,我本就天生大力,再加上这几年练武时的打熬和丹药的淬炼,要是力气还争不过刚刚行完房事、身体脱力的你,还会被你夹住刀的话,我就白活了!”看着仰面倒在地面上的裸体男子我“憨厚”的笑道。 “干得不错!”师傅和高狗子终于拍着巴掌出现了,只不过他们俩一个是从枝头飘然落下的,一个是从刚才那女子逃跑路径的前方走过来的。 “师傅,你咋才来啊!幸好你徒弟我机灵,要不然就被人杀掉了!”虽然猜到是师傅有意试探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冲师傅埋怨道。 “哼!”一个“哼”字出口我又挨了一个脑瓜镚儿。 “你小子差点把人放跑了,还敢在师傅我这卖乖!况且,你要是连这么个小角色都解决不了,我还敢指望你替我挡住黄大胆?!”师傅虽然反唇相讥,但目光中却实实在在地流露出了对我的赞赏,让我大为受用! 实际上,我能在电光火石中想出那一点伎俩,也是托了师傅的福!要不是他曾给我讲过几篇兵法,又恰巧我记住了他讲的“骄兵之计”,今日想收拾这男人还真不容易呢! ------------ 廿 满庭芳(上) “搜搜他们的衣物,看看他们是什么身份!”师傅对我和高狗子说道。 高狗子抢先去搜那女人了,我只好去搜那差点要了我命的男人。 他的衣物散乱在不远的草丛上,我一眼便望了见,赶忙过去翻弄。 我蹲了下来,翻开男式的内衣,其下是一件颇为华美的外套,这种样式的外套我刚不久前才见过,是柬缙侯府的侍卫服。只不过有点奇怪的是,我见过的那些侍卫都是身着褐红色服装的,而这一件却是墨黑色的。 我正心下奇怪,突然感到身后一股杀意迸发,我来不及去想这杀意的由来,只能本能的往前一扑。刚刚倒伏在地,我便听到背后一个清脆的利刃入肉声,而后便感到脖颈间有股粘稠的液体,我拿手一摸,才发现那是溅到我颈间的鲜血。 “起来吧!还趴那干什么?”有人突然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结合那个戏谑的话音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高狗子这混蛋! 他娘的,我又想骂他了! 我转过身来才见到他正用一件绢布擦拭着自己染血的匕首,我低头一瞧,倒在他脚边的正是刚才被我一刀穿胸的那个男人。 “一刀穿胸未必会死人的!下次记得捅心脏!”高狗子对我淡淡一笑,便对师傅言道:“那女子是这府里的一名婢女,这男子应该是一名站第三道岗的亲卫,看他身手或许是四大家将之一也说不定!” 师傅冲他点点头,又面向了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几乎已经猜到了。我一想反正这次又要挨骂,与其被他拽过去挨脑瓜镚儿,还不如自己凑上去,省得惹师傅更生气,便垂头丧气的上前两步,对师傅说道:“师傅,我知道我蠢笨如猪,你弹我吧!”说完便闭起了眼睛。 “哈哈……”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预想到的脑瓜镚儿,却只等到了高狗子的嘲笑声,我茫然的一抬头,却发现师傅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和他身边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笑个不停的那个臭矮子。 “谁说要打你了!我想说你以后处事小心一些、谨慎一些,下次我们或许就救不了你了!”师傅摇着头叹道。 高狗子也附和道:“你还真该多长几个心眼!那男人本事远不如你,却比你阴险得多。先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在你手里、趁你心神放松的瞬间对你突下杀手,再是假死骗过你、伺机挟持你逃离,这男人的心肠当真歹毒无比!你今番能逃过此劫,只因为你的武功强于他,若是他日遇到与你功力相若却尤为奸猾之辈,而你仍是这般心慈,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真的太过老实了吗? —————————— “喂!小乙哥,我叫你呢!你听见了没?!”侍梅这小丫头突然恢复了“妖魔”本色,扯着我的耳朵吼了一嗓子,把我从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实。 “嘶——你不会小点声吗?”我摸着耳朵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瞬间我的脸又红了,只能赶忙把头埋了下去。 “你到底怎么了嘛?”侍梅不解的问道。 “没事,我就是……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扯开话题的方法,顺便也可以解决埋藏在我心里的另一个问题。 “什么?你问吧!” “你曾跟我说你偷偷拿你家小姐的胭脂水粉来用,而且你家小姐似乎也知道,那她对你有没有什么看法?”虽然昨晚早梅跟我说了很多,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亲耳听侍梅跟我说。 侍梅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没有啊!小姐只是在我偷偷用她的脂粉后刮刮我的脸颊,或是捏捏我的鼻子,并不生气的!她从小就对我很好,像姊姊一样很照顾我,我也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姊姊!妹妹拿姊姊的东西用,姊姊干嘛要生气啊?” 说完,侍梅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知道小姐她有多疼我吗?我自小穿的衣服就是所有侍女中最漂亮的,吃的也是所有侍女中最好的,那是因为我穿的衣服、吃的食物都是小姐她送我的!” 傻姑娘!你还真容易满足! 我听的心里一酸,暗叹了一声,又忙问道:“你家小姐会把没用过的给你?你拿到的都是人家用剩的吧?!” “那又怎样?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小姐给我的,是我跟小姐间感情的见证!再说小姐的东西即便是用过的也都是崭新的,要是扔了的话就太浪费了……反正我不在乎的……”侍梅低着眉眨了眨眼,让我不由得大为心疼。 她虽这么说,应该还是在乎的吧! 要不要把早梅那天对我说的话告诉她呢?如果告诉了她,她一定会伤心欲绝吧!可是不告诉她的话,她岂不是一直要被人欺骗?那样我会难过的!……看她目前的样子,还是暂且算了吧,等以后找机会再说! 此时此刻我更加坚持了自己对侍梅的信任,同时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对早梅的厌恶也加深了一层。 我正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跟侍梅接着往下聊、安慰一下心情稍显低落的她,但几次张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急的手心都出汗了。 “侍梅妹妹,你家小姐叫你呢!”正在我彷徨之际,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远远地向侍梅招呼道。我认得她,她好像是墨兰小姐的婢女——侍兰。 谢天谢地,这才是雪中送炭啊! 我心里祷告了一句,马上对侍梅说道:“快去吧!别让你家小姐久等!再等一会儿,你家小姐恐怕要亲自过来找我要人了!” 侍梅对我吐了吐舌头,摆摆手,欢快的随着侍兰向前楼跑去。看着她离去时的轻松背影,我突然决定还是一直瞒着她好了,毕竟人生在世,想要获得快乐并不容易,我干嘛要破坏她的幸福呢! 春天快要过去了,后院中的花又开了好多。满院的芬芳留不下佳人逝去的韶华,却锁得住善良而未经红尘熏染的心。 ------------ 廿 满庭芳(中) “嘿嘿!连侍兰这么内向的女娃儿都知道要找侍梅得到这里来,你还不老实交代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和人家进展到哪一步了!”我还在眺望着侍梅远去的方向,王寅突然从背后的屋子中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 “……别瞎说,我们只是朋友!”我想要辩解,张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都红了,才终于能够说出话来。 “朋友不朋友我不管,但有一点你必须注意!”高狗子也睡醒了,站在屋门口冷冷的说道:“你得离她远点了!” “为什么?”这句话我倒是脱口而出。 “连一个普通的婢女都知道你们俩关系密切,这说明在这翠红坊里有很多人注意着你,换言之——你太高调了!这与你现在的身份和工作极不相符,甚至有很大的妨害!你明白了吗?!” “我……但……只是……”我摇了摇头,还是消去了与高狗子争辩的心思。因为,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反正现在没事,走,跟樊前辈学两招拳法去!”高狗子忽然咧嘴一笑,又恢复到我所熟识的样子,拍着我和王寅的肩膀说道。 王寅自是无所谓,我望着侍梅离去的方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想要留在翠红坊里“坐镇”,只是拗不过高狗子和王寅,最终还是苦笑着跟他们离开了翠红坊。 —————————— “你最近怎么了?”侍梅一边往我嘴里塞了颗葡萄,一边仰着脸望着我。 “嗯?”我回过神来望着她,呆呆一笑道:“我想小英了。” 我曾经鬼使神差的跟侍梅说过我和小英的事,说完我就懵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 侍梅眉角一动,勉强笑道:“哦,是想伊人了……什么时候准备把她变成我嫂子呢?” “回去以后吧!”我转身走到走廊的另一侧,倚着栏杆望着一楼爆满的人群,故意撇开话题道:“今天的客人好多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什么时候走?”谁知侍梅这丫头这次并没上当,溜溜的跟过来,站在我身左,直勾勾的盯着我的侧脸,让我好是尴尬。 什么时候走?当然是刺杀完冯彰兄弟啊!那时候不论成败我们都非走不可,只不过成了,就是趁城中大乱混出城去,败了,就是亡命天涯了。但也不好说,因为败了以后我们或许连柬缙侯府都走不出来…… 今天白天去见师傅时,他为我们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今天柬缙侯府失踪了一名通房丫头和位列四大家将之末的杨昭延,府内总管疑其私奔,于是发了文书在四周郡县里批捕;二是冯彰独子冯恩三日后举行加冠礼,淮阳国国相、阳夏县县令俱会莅临拜会,正是我们行事的好时机!也就是说,我在这里最多就只能再呆三天了…… “我应该把实话告诉她吗?”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一脸期待的侍梅,我不禁扪心自问:“我和她……到底算什么?”我曾经可以毫不亏心的说我们是朋友,但现在似乎不能了。 “你什么时候走?”侍梅等急了,又问了一遍。 我心神一怔,脱口而出道:“三天之后吧!” 侍梅闻得也是一怔,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为什么这么急?你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做完了吗?”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们刺杀公孙备的事,虽然那件事我们没跟她直说,但听过我们密谈又冰雪聪明的她又怎会不知。 她刚才默然不语的时间内,我也在一旁保持着沉默,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此时听得她言语中带着哭音,不由得心中自责不已,脸上也不禁现出几分哀伤:“其实……我们要做的事不止那一些……我们三天后还要做件事……” “什么事?——对不起,我不该问……”侍梅失声问过后忽然缄口不言,过了一阵儿又黯然言道:“算了,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也不能……也不能长久做朋友的……天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言至此处,侍梅已然泪流不止。 我愣在原地久久无言,直到侍梅转身离去我才骤然回身,轻声叫道:“我……会回来看你的!”这一刻我突然很怨恨自己,因为我没钱…… “谢谢!我去忙了!”言罢,侍梅迅速向楼下跑去。 她的工作明明是服侍早梅,现在竟然向楼下跑去……咳!我就算再蠢再笨也能洞察到她此时的悲喜,只是她的具体心情我却不能感同身受了,但我知那一定是无比难受的! 在她路经二楼拐角的一刹那,我看见她已然涕泣到不得不以手掩面的地步,心下一酸竟险些与她一齐落泪。 “许乙,你就是个笨蛋!为什么不肯说带她走呢!”我轻声骂了自己一句,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侍梅的脚步向楼下走去。经过早梅房间的时候,我借着她房间内的灯烛,突然发现一个人影从门口处急急忙忙向屋子深处走去,看那身形必是早梅本人无疑!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警觉,但一瞥见已经走到一楼、穿入后院的侍梅,我兀的心又软了,连忙抛却脑中一切杂务,追随着她而去——虽然我脑子中丝毫不知道追上去我该说什么,甚至我应否追上去…… —————————— “这两日怎么不见侍梅来找你?你不是把人家欺负了吧?”屋子内,王寅点燃了一盏油灯,一边瞧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和疤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虽然和我是师兄弟,但我从没叫过他一声师兄,但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我们俩之间的情感早已超越了兄弟,因而我们俩之间总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闹、玩笑。 “没有,只是我听了狗子哥的话,因此离她远了些……”但有的时候我也不想跟他什么实话都聊,倒不是怕他打趣我,也不是担心他胡咧咧、把我的事情往外说——他毕竟立志行侠江湖自然不会做无信之人,只是觉得即便是兄弟之间也总该有一点隐私、有一点秘密。 不过说真的,要是小英问他他还真说不定会把我和侍梅的交情抖出来,那结果……我真的不敢想象! “明天就是我王寅力挫黄大胆、名扬江湖的时候,兄弟,祝福我吧!”王寅没有再纠结于那件事,拍着桌子豪情满怀的说道,却浑然忘了他只是负责接应我们逃跑。 我却看着渐渐圆润的月盘心下忐忑不安着:“以我现在的实力真的能够对付那个人吗?” ------------ 廿 满庭芳(下) “你们俩都在啊!”高狗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我是因为轮休才得以如此休闲,但他没有,因此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三楼值守的。 “狗子哥,什么事?”我和王寅异口同声的问道。 “冯欣又来了,这次他看上去心情挺好的!”高狗子嬉笑着说道。 “明天就该轮到他哭了,不对,他应该是没命哭了!狗子哥,你就是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王寅大大咧咧的接话道。 我扭头白了王寅一眼,心中暗骂:大笨蛋!高狗子会那么无聊的因为这点小事来找我们?真是白比我多活九年了! 我刚转回头来就迎上了高狗子的目光,他的目光中有丝丝赞许。我的小心思又被他发现了?饶是我屡次见过高狗子细致冷酷的一面,此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冯欣来否确实与咱们无关,但经过樊前辈分辨,他身边仍旧带着的那两个人却来头不小!” “就是上次跟我过招的那两个家伙?”我一听就来了精神,上次还没分出胜负就匆匆收手,这让我很不过瘾。 “嗯!他们就是柬缙侯府四大家将之中的蒋经纬和韩良臣!我来就是问问你是否有兴趣摸摸那两个人的底,毕竟明天咱们一定会和他们交手的!”高狗子斜倚着门笑道。 “好啊!我这就去!……咦?你为什么不亲自出手试探他们呢?” “嘿嘿,我怕我一出手就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毕竟在这小小的翠红坊里出现了我这么一位大高手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这一刻,是我自打认识他以来最觉得他讨厌的时候! —————————— “又是你们俩!哼!”我端着酒菜来到三楼早梅的房间前,故意板着脸说道。 “小子!今个是真不能放你进去了!你自己瞧!”那个子较矮的“猪獾”明显是认出我了,他冲我一努嘴,便抱着胳膊不理我了。 我冲他身后一看,可不是不能进去嘛,人家连灯烛都灭了,我进去干嘛! 许乙啊许乙,你也不知道先探听好消息再来,高狗子和任重白教你那么多了!这下没辙了吧,回去等着被王寅笑话吧! 我暗骂了自己一句,便低着头转身欲走。 “等等!”我刚跨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喝止我的声音。这声音低沉浑厚,与“猪獾”的破锣般的嗓音截然不同,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佩着腰刀的侍卫。 “官爷,你有什么事?”我表面上没精打采的问道,心里却是兴奋无比,我这次来的目的可不是探听冯欣的消息,而是试探这护卫俩的深浅,只要他让我留下,就说明我还有机会! “这菜拿回去怎么处理?”这佩刀护卫高傲的问道,但是他的眼睛却不时地朝酒菜上面瞟。 我还没回话,那“猪獾”就抢话道:“老蒋,馋病又犯了吗?嘿嘿,别再吃了,再吃就吃成我这体型了!还是让我代劳了吧!”听得出,最后这一句才是“猪獾”发话的初衷。 我这时候也分清了这俩人究竟谁是谁——佩刀的是蒋、沈、韩、杨“四大家将”之首的蒋经纬,那“猪獾”就是韩良臣了! 蒋经纬瞪了韩良臣一眼,冷哼道:“你也不怕吃死!休把我当做你这般吃货!这几日为了追捕杨昭延那白眼狼,我把腿都跑细了!你说这白眼狼带着姘头跑去逍遥自在了,却连累咱们哥几个替他担待,这叫什么事啊!我今日刚在邻县发完海捕文书,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跑来保护‘二老爷’了,又怎会不饿?!” “二老爷”想必就是析乡侯冯欣了……我该怎么跟他们打起来呢? 我一面思索着,嘴上一面回话道:“回两位官爷的话,这菜拿回去也不能再端给客人了,一般就是我们这些跑堂和灶上的大师傅一起收拾了,免得浪费!官爷若是需要尽管拿去吃,反正我今天是吃饱了……”因为目的又有了实现的机会,我的态度也立马软了下去。 似乎是不满我最后一句话,蒋经纬白了我一眼,但还是勉强冲我颔首致谢道:“小伙子,多谢了!好好干,我让你们老板娘给你涨工钱!”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接过了我手中的托盘。 “嘿嘿,你接着吹!你上次偷偷来这耍子,结果忘带荷包,还不是灰溜溜的逃回去!要是你真和那朱夫人有交情,她至于不让你赊账?白请你都不为过吧!”韩良臣抱着胳膊毫不留情的揭着蒋经纬的短儿,丝毫不躲避蒋经纬的噬人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用我出手,他们就会自相残杀?太莫名其妙了! 终于蒋经纬受不住韩良臣的嘲讽,从一碟五花肉中抓起两块又肥又大的肉片塞进韩良臣嘴中,低声喝骂道:“让你多嘴!这下老实了?!” 韩良臣虽然受到呵斥,却是低眉顺眼的不住点头,他那肥壮的躯体另加上这副甘之如饴的样子,让我看得好一阵反胃。 韩良臣也好养活,几口吞掉肉片便不再理会大快朵颐着的蒋经纬,反而拿他那双小得都快成一条缝了的眼睛上下打量起我来,看得我一阵发毛。 “小子,我记得你身手不错,为什么当跑堂的呢?”他突然开口问道。 怎么?我暴露了? 我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了这一想法,手不自觉的抬了起来,向腰间摸去,只为能在紧要关头有反击、脱困之力。 但我转念又一想,这俩人一副轻松的样子还真不像假装出来的。况且,要是我真的暴露了,也该归阳夏县令遣人缉拿,干柬缙侯府何事?退一步讲,即便柬缙侯府要参与抓“贼”也不至于就出动两个人吧! 想到这儿,我抬起的手立刻在胸前抱拳道:“回官爷的话,小人刚应聘到坊里的时候是一名跑堂,后来夫人见我会点功夫就升我做护卫。但后来因为我和权贵起了争执,夫人怕我惹事,就又把我降回为跑堂了。”我的事柬缙侯府的人想查自然能查到,因此我没必要说谎骗他,那样更显得做“贼”心虚!但我也没全部老实交代,至少我没告诉他,我前不久又被升成护卫的事。 ------------ 廿一 薄命女(上)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以你的功夫怎么会埋没到当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厮的地步!——诶,小子,你想不想出人头地啊?!”韩良臣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出……出人头地?”我顿时有些懵了。 “是啊!我们柬缙侯府的少侯爷就要加冠了,加冠后他会离开府院去洛阳做官,需要府里调出大量知根知底的护院随行,因此我们侯爷想在江湖上招收一些懂得拳脚的壮勇充作护院,每个月管吃管住还有一石米的饷银!”韩良臣舔着嘴说道。 弄了半天你把我叫住,是因为要找我做护院?呵呵…… 我立时有些惊喜交加,喜的是自己没有暴露,不至于连累王寅他们、坏了大事,惊的是他竟然找我做护院?!这不是引狼入室吗?啊,呸呸呸,是开门揖盗?……总之就是大吉大利啊!不过如此一来,我该怎么引起纷争、最终和他交手呢? “喂,小子,这么好的事还用考虑?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大汉朝的正规军一个月才多少饷银!”韩良臣不耐的说道。 饷银?对了,饷银! 我眼珠一转赶忙应道“好……自然是好!但我能不当小兵吗?当小兵挣得太少了,不够我养家……”我随口胡诌道。 韩良臣瞪大牛眼问我道:“太少?难道你在这当个端茶倒水的仆从每个月能有一石米以上的月钱?你小子也太不知足了吧!” 反正已经开始瞎掰了,我也不在乎多掰扯几句。我一边皱着眉毛做思索状,一边说道:“我在这当杂役,每个月包吃住,外加七十钱的月钱,您知道的这些年粮食便宜、铜钱的分量足,一石粟就值一百钱,远不像前汉动乱的时候一石米能值上千钱。除此之外,来翠红坊寻欢作乐的都是出手豪阔的世家公子或大商贾,他们常会打赏我们,至于有多少打赏呢……这么说吧,多的时候我一个月能拿到两百钱!” 两百钱?我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呢,哪来的月钱?!再说了,我一个月要是真能挣两百钱,我就不杀猪了,改行当跑堂得了! “两百钱?!行啊,你小子够有钱的!一个小小平民就能月入两百钱!我们哥几个自父辈起就跟随侯爷,我们一个月才拿四石米呢!”韩良臣在瞪眼的同时,气喘喘的吹着唇上并不长的胡子。 “那是你们仨,我五石!”蒋经纬不知何时吃完了饭菜凑了过来,边剔着牙边说道。 “也不怕撑死!”我和韩良臣同时骂道,只不过他是嘴上骂出来的,我是在心里骂的。一个月五石米,就算是我父母还在世的时候,这个数目的米也足够我们一家四口吃饱吃好了! “那你想怎么办?让我给你加饷?我要是有那权力,我就先给自己加成五石!”韩良臣一面说着,一面扭头瞪了蒋经纬一眼。 这头“猪獾”终于想起了正事了!他要不接这茬,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嘿嘿,我想升官!”我“憨厚”的冲他二人笑道。 “升官?”蒋、韩二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是啊!升了官,当了将军,我就能拿更多的饷银了!” “将军?你小子太不知好歹了!军旅之中要想被称作将军至少也要校尉一级,我们柬缙侯府四大家将——哦,不对,现在是‘三大’了——当中老蒋的官最高,但也就是区区县尉!这阳夏县里只有一位将军,就是柬缙侯爷!你这蛮货一来就想当将军?没睡醒吧!”韩良臣梗着脖子骂道。他虽然脾气暴躁些,但却不是过于莽撞的蠢货,骂我的时候还知道压下声调来说话,免得打扰在房内“休息”的析乡侯冯欣——至于他到底是不是在休息,我是不知道的。 “老三,别骂了!我看这小子愣头愣脑的恐怕不懂朝廷里的规矩,不过是无心之言罢了!”蒋经纬劝过韩良臣又对我说道:“小子,要升官是需要军功的!若是没有军功,除非你能耐出众、能够服众才行!” “出众,肯定出众!”终于等到了这个光明正大跟他们交手的机会,我激动不已的连连点头道:“我功夫高!一个打好几个都不费劲!你们俩加起来也肯定打不过我!” “嗬!好大的口气!你个黄毛小子见过血吗?”蒋经纬歪着嘴讥笑道。 韩良臣倒是没有出言讥讽、挖苦我,他只是直接把袖子撸了起来! “来来来,我与你切磋切磋!你要是打得赢我,我把我的位置让给你!”上次和韩良臣交手时,我还没来得及显露真功夫就被冯欣打断,因此这家伙没见识过我的厉害,此时只当我是个有些皮毛功夫、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所以他才会嚷着要教训我。 嘿嘿,这次小爷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省得你再跟我抖架子,也让我不至于又被高狗子和王寅笑话! 比起“猪獾”韩良臣,蒋经纬还是冷静得多,无怪他是四大家将之首。他皱着眉说道:“你们切磋倒是可以,只是一定要点到为止!小子,你叫什么来着?许哥儿?好!你要是真打得过老韩,我蒋经纬亲自推举你做外宅家将!” 柬缙侯府的外宅家将待遇等同于内宅亲卫,但地位是仅次于常驻内院的四大家将的,这一点在那一晚的探查中师傅曾跟我们提过。 “嘿嘿,没想到我要发财当官啦!”我一面像他们期待的那样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一面摆了个很烂的出拳招式,正迎上扎好了马步的韩良臣。 “小子,就看你这架势,你就不是个会家子!你要么是不懂装懂想讹你韩爷我,要么就是瞧不起我不肯出真功夫。哼哼,不管你是哪一种,你韩爷我今天都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天地良心,不是我轻视你,而是师傅只教给我了刀法,没教我拳法!至于他新创的那乱七八糟的“睡罗汉拳”我只学了三招半! 我本来还想继续腹诽一下师傅,不过此时我不得不全神贯注了,因为这头鲁莽的“猪獾”已经向我冲撞而来! ------------ 廿一 薄命女(中) “砰!” 就在“猪獾”即将撞上我的时候,早梅香闺的门开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威严中不失悦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冯欣颀长的身影和其身后云鬓微乱、衣衫不整的早梅。 韩良臣在我身前急忙刹住脚步,我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蒋经纬则一脸意外的望着眼神凌厉的冯欣。 “你们想干什么?”见我们已然分开,冯欣的音调便低了几分,态度也软了许多。 韩良臣一低头,唯唯诺诺的言道:“回二爷的话,我正替侯爷招收新护院呢。” 冯欣并没有搭理抱拳躬身的韩良臣,反而朝我望了一眼,那眸子中的复杂神色我一分也看不懂,让我甚是迷茫。 还好他没有长时间地注视着我,看了我一眼就将头转向身边的早梅。他冲早梅笑了笑,两人之间的隔阂好像早已消失无踪,他一边凝望着眉眼俊俏、红晕满面的早梅,一边轻声说道:“我走了!” 早梅并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不舍的点了点头,又拥抱了他一下,目光中尽是留恋却也有一丝……恐惧?我没看错吧!她的目光中为什么会有恐惧呢?——哦,也是,如果我像这个冯欣一样喜怒无常的话,小英心里也一定会害怕吧! 早梅虽然没发表意见,但蒋经纬却忍不住问道:“二爷,这都过了三更天了!咱们这时候回去?” “是!你有意见?”冯欣侧目瞥着蒋经纬说道。 “末将不敢!那挑选护院的事儿……” “你要是愿意的话,自己去柬缙侯府报名!”这句话是冯欣临走前对我说的。 我呆呆的看着离去的三人,又扭头看了看早梅闺房关紧的房门,不禁嘟囔道:“这叫什么事啊!得了,回去等着被嘲笑吧!” —————————— “醒醒!快醒醒!”睡梦中的我突然听到了高狗子的叫喊声,但当我睁开眼的第一瞬间看到的却是侍梅焦急的面庞。 “怎么了?”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看错,便急忙把被子捂好。开玩笑,我身上可只有内衣啊!不过同一瞬间,我的心里又突然变得很欢喜,侍梅终于来看我了…… “快跑!侯爷派人来抓你们了!都怪我不好……”侍梅却没心思理会我脸上现出的惊喜神情,只是一面泣不成声的边哭边说着,一面毫不顾忌的伸手掀开了我的被子! 侯爷?冯彰?还是冯欣? 我一瞬间觉得事情大为不妙,也不再顾忌男女之别,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聆听高狗子和侍梅的对话。这时候我才发现高狗子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扭着王寅的耳朵以唤醒昨晚睡得比我还晚的王寅。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狗子出言问道,看来他也是刚被侍梅叫醒,并不了解事情经过。 “快……快跑!析乡侯爷带人来抓你们,刚才被夫人她堵在门口,这时候怕是要闯进后院了!”侍梅焦急的摇着我的手臂哭道。 “我们暴露了?怎么会这样?”我顿时有些茫然。 “别管那么多了,先离开再说!咱们这里离后院口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跳墙走还来得及!”王寅当过几年游侠,逃避官差缉捕的本领和经验恐怕不在高狗子之下,因此他一清醒过来,就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出声言道。 高狗子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我们三人中只有他有包裹,里面盛放着各种杀手“工作”时可能会用到的物品。 突然,他转回头来,瞪着侍梅厉喝道:“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我高狗子自从干这行以来还没被人发现过!”性如烈火的他怒目圆睁的样子实在让我感到畏惧。 侍梅真的出卖了我们?我看错了她?我一愣神,脑海中闪过有关她出卖大家的种种臆测。但这一愣之后,我立马将头转向侍梅,却见她眉眼间存着无限哀伤和自责,我心头不由得“噔”的一疼,说不清这是为了被“欺骗”的我,还是为了我一直信任的她。 但这心疼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我眉头一紧,转念又思:侍梅要是真出卖了我,此刻又何至于来通风报信?是出于自责吗?难道她不怕高狗子和王寅杀了她吗?她这般为我们着想的模样又岂是能装出来的?!其中想来必有隐情吧! 想到这,我再撇头看向她时,她面庞上的忧伤之色便瞬间占据了我的眼眸。 侍梅定是有冤的!我不该怀疑她!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先离开好吗?”我原本想理直气壮的反驳,但看了看目眦欲裂的高狗子,我只能稍稍咽下喉头的话语。我不是畏他、怕他,只是不想因为我们俩顶起来而导致延误了逃脱时间、致使我们三人一起被冯欣拿下!因此我略一思量,只好这样懦弱的问道。 “先让这女人给我一个交代!这事关我‘影子刀手’的荣誉!”“影子刀手”是高狗子的绰号,这个绰号并没几个人知道,连我和王寅也是之前从任重那儿听来的,据说这是他在连续刺杀过十位秩比六百石的官员而丝毫没被发觉行踪、更没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业内”同行们赠他的绰号,他很珍惜这份“荣誉”,并一直以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而感到光荣。 “再不走的话连命都没了,还有什么荣誉!跟我走!”王寅这时候突然吼道,这一瞬的意气风发不但令我怔了一怔,也让高狗子双目一亮。好久不见了,这样的豪气我只在他当年打董家三公子的时候见过! 王寅虽这样说,但他看向侍梅的目光中还是有丝丝怀疑,他只是想要救大家,或是顾虑到了我的感受,才在这件事上站到了侍梅一边,但这并不代表他与我同样信任侍梅。我知道我想要洗清侍梅的嫌疑并不容易! “你们别吵了!这事……是我的错!你们快走吧!我以后会给你们个交代的!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突然间,侍梅恢复了我初初见她时那“小妖魔”的姿态,“张牙舞爪”的冲我们吼叫道。高亢的声音掩饰住了她神色中的不舍,却掩藏不住她面颊上突兀出现的泪痕。 ------------ 廿一 薄命女(下) 小英!……小英!…… 冯欣,你这王八蛋! 你醒醒啊,小英!……你怎么忍心先我而去…… —————————— “啊!——” 我惨叫一声后终于从噩梦中惊醒,看着自己身处的废弃宅院,心中犹是惊悸不已。 “真奇怪,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小英明明在千里之外的西河郡好好地活着,怎么又会死呢?!更加不可能死在冯欣的手里!”我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朝院落外的天空望去。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但对于我来说,下不下雨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的心里已是阴沉无比。 侍梅被抓了。 师傅行迹泄露了。 王寅旧伤初愈又添新伤。 柬缙侯府冯恩的加冠礼在昨晚结束了。 我们四人被迫逃到了任重和高狗子在阳夏县城外藏身时住过的废宅,并挂在了柬缙侯府的通缉名单上。 “不知道侍梅怎么样了?”我揉着胸口的瘀伤暗暗想道。这瘀伤是韩良臣给我造成的,我们俩终于交手了,我也终于知道了我们俩之间的差距——电光火石之间我砍伤他三刀、尽皆位于要害之处,他打中我两拳,虽未重伤于我但也让我肺腑震荡。可惜的是,师傅当时拖走了恋战的我,否则我一定可以彻底打倒他!——不过如此一来,被他缠住的我恐怕也难逃重围。 我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腹内传来的五脏庙“造反”的声音,心中不免尴尬万分。 “还好没人听到!”我环顾四周见师傅等三人皆不在此,不禁舒了口气,但随即心中疑窦顿生:“咦?大清早的,他们仨去哪儿了?” “我回来了!”正在我思量间,前面的院落里传来一个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师傅的声音! “樊前辈!”“师傅!”高狗子和王寅原来都在前院之中。 我急忙向前院趋去,但也不知是身体过于疲惫,还是由于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的步子总是迈不开,只能一晃一晃的赶过去。 我走过去的过程中,前院的谈话还在继续,虽然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我依然能够听得清。 “小乙人呢?”师傅问道。 “还在睡呢!”听声音,回答师父问话的人是王寅。 “要不要我去叫他?”高狗子问道。 “不用了!……他不在,也好!” “怎么了?”王、高二人异口同声的问道。我心里也不由得一紧。 “那个叫侍梅的女娃不是替你们挡了一下冯欣吗?冯欣因为没抓到你们,故而迁怒于她,已将她斩首了!” 侍梅……被……斩首了………… 她的死是为了应验那个梦吗?我梦到的被冯欣杀死的人不是小英,而是侍梅吗? 小英是侍梅……侍梅是小英…… 我的脑海里突然“嗡”的炸了开,心脑中皆是一片混沌,眼前忽的变得一片漆黑,耳中顿时也是嗡鸣大作,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好似要从我的心房中剥离出来似的,让我心肺裂绝,让我彷徨无措,让我魂魄无依,让我好似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 “小乙,你……”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师傅那深邃的目光。但我只听到了他话中的前几个字,耳中嗡鸣之声忽然复起,我便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只能空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了。 待我能听清身遭的动静时,他的话语已将结束—— “……所以说,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知道吗?对了,今晚上王寅和高狗子要回翠红坊查探究竟是谁出卖了咱们,并探明是否再有可乘之机,你跟去吗?” 我看了看窗外新生的明月,本不想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但嘴里却不由自主的轻吐出了一个字:“去!” —————————— “怎么,后悔了?”高狗子瞪着我问道。 “没有!”我看着面前陌生而又熟悉的翠红坊的大门,咽了口唾沫,轻声应道。 高狗子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捋着刚刚粘好的胡须,背着手走进了翠红坊,我和王寅则装作他的仆人,低着头跟了进去。 我们第一个找的是朱夫人,她虽然语焉不详,但总算是念了和任重的交情,含糊的让我们去见早梅。我忽然想起了跟侍梅“决裂”那晚早梅房间的倩影,心头不由得一颤。 我和侍梅走的近了后,离早梅就远了,尤其是在那一晚她“酒后吐真言”之后,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丝丝厌恶。但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流落风尘、年纪比我还小的可怜女子,总归值得同情吧!因此,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 从前楼的一楼到三楼,我一直紧盯着地面,小步急趋,虽是熟门熟路,而且我的脸上也作了伪装,但这一段路仍令我心惊胆颤、汗珠直冒。毕竟,在这里认识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我一想到为了给我们争取逃离时间而被抓、之后甚至被泄愤杀死的侍梅,我心头的一点畏惧立即便消失了。虽然她被抓前大喊着她是为了赎罪才这么做的、让我们不必理会她,但在我心里,她是一定不会出卖我们的!因为我相信,她不会出卖我这个……朋友…… “到了!” “咚咚咚——” “小心!” “嗖、嗖、嗖——” 我迷迷蒙蒙的跟着高狗子上了三楼,突然听其说话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早梅的闺房之外,耳闻他在其闺门上轻叩,还未来得及抬头,却听得身后王寅一声厉喝,随即将我按倒在地,与此同时我身后的栏杆上生生多出了数支锋利的羽箭。 早梅的房门瞬间被人打开,里面蹿出了十数名手持弓箭、腰挎朴刀的七尺汉子,他们正将长弓背负于肩上而换刀在手;带头的两个人看服色便与其他诸人不同,一个手执腰刀、腰圆膀阔,正是蒋经纬,另一个双腿粗长、下盘稳健,其服饰与蒋经纬相同,想来便是四大家将中以腿法见长的沈浪了;早梅房间的深处,一脸张皇神色的早梅正向门口这儿探看,嘴唇翕张不停,只是相距过远,不知其说的什么。 “果真不出侯爷所料,你们还真来送死!杀!一个也不放过!”蒋经纬怒喝一声,也不顾三楼之上尽是县中显贵,便一马当先的朝我们杀来。 ------------ 廿二 梅已谢(上) “小乙,蒋经纬给你!”高狗子冲我一吼,便翻身缠上了沈浪。王寅见势也不待高狗子招呼,把外衣一扬,抽出背上背着的百炼钢刀,便与一众普通柬缙侯府护卫斗在了一起。 我听了高狗子的指令,强打精神,拔出剔骨尖刀,迎上了虎视眈眈的蒋经纬。 蒋经纬不愧为四大家将之首,一手单刀耍得架势非常、锋芒尽显,虽然那刀刃上没附着真气,但光凭那力道便让我收了小觑之心。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我手中的乃是短刀,又岂能与他手中长刀正面相抗,刚刚与其刀刃相交是为了试其深浅,此刻已然知己知彼,我自然急需改变策略。 三楼的廊道长却不宽,堵了我靠步法与他游斗的门路,我只好抖擞精神在那方寸之间的地界小心躲闪。 蒋经纬身长七尺有余,我却早在三年前就已八尺开外,这短兵相接怎么看都是我吃亏。我心头明亮,手下不敢再有半分留情,丹田一热,便使开师傅传我的《赤眉心法》。 自从经历过华山山体内的奇遇后,我的“赤眉心法”可谓一日千里,虽然这心法对于增加内力修为的功效来说甚是普通,但练得久了、基础扎实了,也没比那些大高手修炼的高超内功差“太多”——顶多是青龙潭到华山顶峰的差距罢了。更何况这心法能在关键时刻瞬间挖掘人的潜力,正适合跟人拼命! “铿——” 我的刀刃划过他的刀面,靠着内力荡开他的兵器的同时,却不料擦出一簇火花,煞是刺眼。 蒋经纬见自己力道上比不过我(其实是败在我的内力之下),显得甚是惊讶,但眼神凌厉的他并没有束手就缚,不顾我朝他心窝刺去的刀尖,右手手腕一翻,一刀继续朝我左肩膀砍来,完全一副以命换命的打法。 我心有不甘的曲臂撤刀、侧身闪避,眼睛直盯着他至今尚无作为的左手。 师傅教过我“单刀看手”,这世上耍单刀的大行家,真正厉害的往往不是其正手上挥洒出的刀锋,而是其副手所打出的掌法,那才是他们隐藏的杀招!虽然我没见识过蒋经纬的掌法,但看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和他四大家将之首的身份,我便不敢心存丝毫懈怠,性命攸关的事儿,还是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吧! 当然,这种情况是对刀法大师来说的,像我这种只学了不到三年刀法——如果杀猪刀法不算的话——的江湖末进,左手上是不可能有什么真功夫的! 我这边分心看顾他的左手,他那边便趁机增上几分攻势,一进一退,转瞬之间我靠内力所占据的上风便失却了。这时候我不禁有些焦躁,也有些懊恼——要是我也会刀中夹掌,此时也不必受制于人了! “翠红坊门口进来官兵了!”正在收拾“杂鱼”的王寅突然颇为震惊的吼道。说是“杂鱼”,但这些人的功夫却比一般的护卫和游侠强上不少,想必他们都是冯异给儿子们留下的内宅亲卫,忠心和能力都是不差的! 我们三人对付这些人都稍显吃力,再加上一群手持利刃的官兵,甭管他们实力怎样,都不是我们受得起的!——啊,不对,是我和受了伤的王寅显得吃力,高狗子还是游刃有余的!但即便如此,我心头也不自禁黯然了几分。 “十!” 我这边正打得艰辛无比,高狗子却在那头高喊一声。 别人不懂这个数字代表的涵义,但经过高狗子指点过的我和王寅自然心知肚明——这是让我们在十招之后撤离!由于不能大声倒数,因此大家只有各数各的了。 诶?为什么是“十”呢?难道再有十招…… 我扭头一看,却见那腿法刚猛的沈浪右腿、右臂已被高狗子刺破了好几个洞,鲜血汩汩直流,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十招之内不死也难再站起来了! 看来,今天他们柬缙侯府又要折一高手了!想到这儿,我不由的精神一震。 “呼——” 我这次分心分的确实有些过头——至少看上去确实太不把我对面的蒋经纬当回事了。于是,约莫是本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念头,蒋经纬终于按耐不住,在我扭头观战之际,左掌挟着猎猎风声向我胸口袭来。 “终于忍不住了吗?等你这一掌我可等了好久!”耳闻这惊风一掌,我不禁心头暗喜道,“有道是‘物极必反’!你要是不出绝招,又怎会露出致命破绽呢!” 我含胸拔背、身体后张,左手握拳,抵于胸腹之间,正迎上并架住他这一掌,虽然他这一掌仍是震得我胸腔震痛,但力道总算比之他出掌之时差了好些,不至于给我脏腑造成瘀伤。 与此同时,我右手反握住尖刀刀柄,向身体左上方扬起,毫无花哨的斫向他佩刀的刀锋,在用内力给他的刀刃造成豁口之后,立即顺势下滑,刺向他脖颈右侧的血管和脉络。 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无限的惊恐。 这一瞬间,我几乎就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死一名江湖好手! “噌!” 下一瞬间,蒋经纬当机立断,双脚蹬地、合身上窜,使我志在必得的一刀擦着他的颈项而过、在他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见势不好,当即将手中兵器向我掷来,自己捂着伤口向后逃开。我挥刀拨落这一“大型暗器”,正欲追杀此人,却不料被一只不大却足够粗糙的手掌按住了肩头。 “走!”高狗子在我耳边低呼的时候,我才惊觉原来十招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王寅最先数到了十,因此他负责为我们开路。 不得不说,高狗子对时机拿捏的实是恰到好处,十招过后,大多数刚刚赶来的官兵或侯府护卫还挤在楼梯之上,这也正给了我们脱身之机! “跳!”其实,这时候不用高狗子多说,我都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看着一楼大堂上小如幼犬般拥挤的茫然无知的宾客和蜂拥而来的官兵,心里一发狠,便跳了下去! ------------ 廿二 梅已谢(中) “哈——哈——哈——王寅,你这家伙没事吧?!” “不碍的!小伤!狗子哥呢?” “他去引开追兵了吧!……呼——累死我了!真他娘的倒霉!” “对了,小乙,你没受伤吧?” “没!不过从三楼跳下来时腿创了一下,很难受!” “难受的是真腿吧!假腿还能……对不起,小乙,我不该提的……” “没事!我自己早都习惯了,甚至有时都忘了左腿是假的了……不过,你还真猜错了,我左腿更疼!木腿触地的那一刹那,我的左膝盖猛地被木腿戳了一下,疼了我好半天呢!——哎,你后背流血了!” “嘶——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专朝我后面砍,有种跟爷爷我正面打啊,看我的‘锄强’刀法能不能砍死你们这些狗奴才!” “行了,别气了!我已经替你砍伤那群狗腿子的头了!那四大家将之首的蒋经纬也不过如此,嘿嘿!诶,别动!我要给你包扎伤口!” “呵呵,你也就是打败了蒋经纬而已,比狗子哥的身手可差早了!人家可是一刀在那沈浪的咽喉上戳了个透明窟窿!让那家伙死的不能再死了!——哎哟,你下手轻点!故意的是不是!” “咦?狗子哥怎么还不赶过来与我们会合?你带的路没错吗?” “没错,是这里!……再等等吧,以狗子哥的经验和身手只有他担心咱们的份,哪里轮得着咱们对他‘指手画脚’,瞎操心!” “我只是关心他,什么叫‘指手画脚’啊!没文化!” “哼,要是没小英,你识字还没我多呢!说我没文化,收了那么多年的‘月供’,我的算数起码比你这个每天只卖出几片肉、挣那么俩钱就兴奋地忘乎所以的屠夫小子强!” “我当屠夫可是正当职业!哪像你!哼哼,要不是你认了刘明亭长做大哥,他能容你收‘月供’?” “大哥容我收‘月供’,不是由于我们俩是结拜兄弟的缘故,而是因为我一贯替乡亲们打抱不平、为父老仗义出头、行的是侠义之事!再说了,不是我想不劳而获,我手底下那些小弟总得吃饭不是!话说回来,三年不见大哥,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出我……我很想他……嘿嘿,这次要是回得去,我的功夫一定能让他大开眼界!” “是啊!咱们都变了好多,无论是功夫还是体貌……但总归要能回得去才行……” “小乙,你……哎,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咱们确实还差得远!要是咱俩都有狗子哥甚至是师傅的本事,区区一个黄大胆又算得了什么!” —————————— “是谁?!……哈哈,狗子哥,你总算来了!没事吧?”刚才迷迷糊糊差点睡着的我,一睁眼就看到了高狗子那一身血色,不禁又惊又喜地问道。 “放心!叫醒王寅!”高狗子冲着睡熟的王寅一努嘴,又窜到了院落的大门口,警惕的听着屋外街面上的声响。 这里是前些日子任重在阳夏县城内的藏身之处,是花四十文钱租来的。当时我们仨都住在翠红坊内,师傅操起乞丐的老本行因而需要露宿街头,所以只有任重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住。 他租了这里一个月,还没到期就完成任务离开了,为了不横生枝节、给自己带来麻烦,他走前并没有通知房主来收回院子,于是就便宜了我们。今天白天要不是冯欣追的紧,高狗子怕暴露了这里,我们几人又何至于仓促的逃到城外! “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时候能睡着吗?!”高狗子确认没人跟来后,才掉头来到我们面前,瞪着我和刚被我叫醒的王寅,低声斥道。 “狗子哥,你别怪王寅,都是我的错!说好的,他先睡,我看着,结果不知怎的我也迷糊过去了……”我声音越来越小,虽是低着头,却仍偷偷地抬头瞄一眼高狗子的表情。 所幸高狗子不想在这紧要关头追究什么,只是验看了王寅的伤口便朝我们问道:“体力、精力够吗?” “还行!”虽然不知道高狗子为何这么问,但我和王寅还是一起回答道。毕竟睡了一小会儿,体力恢复了不少,要是连一直在外疾奔的高狗子都不如就太丢人了! 虽然一脸迷茫,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面前这个外表急躁、内里细致的家伙或许要带我们做什么疯狂的事情…… “走!”高狗子对我们咧嘴一笑,那后槽的牙齿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狰狞的银光,“跟我回翠红坊!” —————————— 三更已过,翠红坊一天中最好的光景已经过去了,一楼的大厅中清清冷冷的,但二楼的厢房中却不时传来刺耳的娇笑声。 今夜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打扰那些有钱老爷们的兴致——是啊,反正我们这些“逆贼”并没有谋害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我们的事自有官府负责处理,又干他们何事?!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柬缙侯兄弟这样的“高个子”顶着,那么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抛却了对自身生命安危的忧虑之后,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纵情声色更能令人感到愉快的呢! 这大概就是师傅在给我们讲述王匡、王凤兄弟绿林起义失败原因时提到的“饱暖思淫欲”吧! 正因为翠红坊里人很少,而且出多进少,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高狗子毅然决定带我们爬窗!王寅虽然身上有伤,但素来喜欢冒险的他没口子的答应了,我就麻烦了,要知道爬楼是要手脚并用的…… 翠红坊的这座三层花楼是整个阳夏县最高的建筑了,看起来似乎并不容易上去,毕竟我们三个是人,而不是华山上的猴子。 早梅人小,但她的房间并不小,临街的窗户整整有五扇,但都在背着月光的一面,许是朱夫人不想让人偷窥这位头牌花旦的夜生活吧! 早梅房间正中的窗户下,高狗子打开了自己的“工具袋”,里面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他跳过那些不用,从中扯出两条又粗又壮、足有十丈以上长短、一端还带有铁制钩子的绳子来。 他握着绳子头转了几转,手向上一扬,只见那两个看起来有些笨重的铁钩便轻轻巧巧的落在了花楼的楼顶上。扥了扥绳子、见钩子并不松动,高狗子一面将其中一条绳子的末端交给了王寅,一面对我说道:“在这把风!等我们俩上去后再把你拖上去!” ------------ 廿二 梅已谢(下) “喂,醒醒!”王寅不顾我的反对,粗鲁的摇着早梅的胳膊以唤醒她。她看起来睡得很沉,但额头上却有着涔涔汗水,估计是做噩梦了,八成是被今晚的事情给吓得。 “呃?啊!——”早梅醒来的一瞬看到王寅那张硕大的脸庞,直接叫出声来,多亏王寅耳疾手快,一手捂住了早梅的嘴巴,才不至于惊动他人。 “早梅姊姊,我们就是想问你些问题,问完就走,不会伤害到你的!”高狗子笑眯眯的看着在榻上用被子紧紧围住自己的早梅,恢复了他平时在翠红坊内给人留下的谈笑自若、和蔼可亲的形象。 早梅看见高狗子的笑颜,似乎是放下了些防备,眼神中的惊恐少了一些,却又多了几丝娇媚。 高狗子见早梅安静下来,便示意王寅拿开手。王寅虽然在干游侠期间,没做过绑票的事,但没吃过猪肉起码见过猪跑,他刚把手从早梅的嘴巴上拿开,便抽出了百炼钢刀,跪坐在早梅床榻边的坐席上,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以作警告。 “你与她们最熟,你问吧!”高狗子冲着身后坐立不安的我一撇头,说道。 “她们”的“们”指的自然是侍梅,一想到这里我心头就又涌起一股悲伤。 “早梅,侍梅……怎么样了?……”虽然听师傅说过,但我心中还抱有一丝希冀——或许侍梅没死呢?因此,我还是想从这个被侍梅视为姊姊的人口中亲耳听到有关侍梅的消息。 “她……被侯爷——我的意思是冯欣下令斩首了。我求过他很多次,但他不听我的,非要杀侍梅,我也没办法……”早梅的语速忽慢忽快,最后终是慢了下来,我的心也随之跌宕,最终沉入一线谷底。 “哦……那你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吗?”已经痛过一次,我的承受能力明显强了好些。 “是……是……是……” “到底是谁?!”一直默不作声的高狗子突然出声喝道。 “是侍梅!”早梅突然叫了出来,目光中的惊恐霎时间又增了数分。 “侍梅是怎么出卖我们的?她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我见高狗子开始发问,便让出了位置,请他上前。 “侍梅……侍梅……我又不是她,怎的会知道?!”早梅委屈的向高狗子回答道,一双妙目在高狗子面上流转,眸子里一汪莹莹光泽似是就要泪如雨落,端的是楚楚可怜。 “那你又如何知道是她出卖的我们?” “她当时自己叫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高狗子的脸上又还原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来,“那我再问你些别的问题吧!问完我们就走!” “好、好!狗子哥,你问!”早梅虽然知晓高狗子在坊中所用的“狗子”的假名,但却从没这般亲密的称呼过他,此时柔声一叫,叫得高狗子骨头都酥了——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却也让我对她的反感又添了一分。 “朱夫人这人跟冯欣兄弟俩熟不熟?” “熟!朱夫人她是冯老侯爷——也就是‘大树将军’冯异堂弟的侍妾,但她夫君早死而她又没有子息,于是便借着柬缙侯和析乡侯的声势开了这间翠红坊以作生计。” “她平时对你们好不好?对侍梅好不好?” “夫人人是很好的!我和侍梅都是自幼被她收养的,但她并没有逼迫我们习艺、接客,只是让我们自己选,我不想一辈子受穷,就选了这条路,侍梅却坚持要给我做侍女,夫人也没为难她……”早梅说的是实话,这一点不但她饮醉后提及过,侍梅她……侍梅生前也跟我说过。 “那你对侍梅怎么样?”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她奉我为亲姊,我视她为胞妹。” 听得这一句,我简直像吃了一条又细又长的蚯蚓一般恶心,再看早梅时,眼前的绝色佳人似是脏了脸,怎么瞧都难以入目。我赶紧将早梅那日醉后胡言的景象从脑海中抹除,免得今晚做噩梦! “她跟冯欣熟吗?”高狗子又问。 “冯侯爷来……来私会我时,她常常见他……不过可不是我向侯爷告的密,再说你们的事我之前都不知道的!”早梅急忙解释道。 “这我知道!毕竟我们什么都没跟你说,你不可能告密的嘛!”高狗子笑得像只小绵羊一样,“那她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这……我不清楚。你还是问许哥儿吧,他们不是天天呆在一起的吗?” 天天呆在一起?要是那样就好了!起码,起码此时此刻我就能证明侍梅没做过“叛徒”,起码我就能够跟她共同面对生死了…… 我似乎出神了好久,等我回过神来时,王寅已经收回了刀,高狗子也代表着我们三个不速之客向早梅辞别:“早梅姊姊,今夜烦扰了!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三人就先走了!” “好!”早梅的声音颤了颤,也让我心头一动。 我回头向她看去,这一刻我明显看到了她脸上的轻松,和她压抑了许久的惊惧。 就这样了吗?那今夜来干什么了?! 我略感不满地轻轻扯了扯高狗子的衣袖,却迎来他的瞪眼。 罢了,随着你吧!我都服从你还不行吗?! 我跨着大步越过了高狗子和王寅第一个来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握住了其中一条绳索,翻身而出,踩住了窗沿,随时准备向下滑落。 “哎!你慢点!等我先下去!”王寅冲我说道。 “上来难,下去就容易了!大不了我跳下去!我不需要你们帮忙!”我之所以这么“激进”的离开正是为了宣泄自己的不满。 服从你可以,但我总该有宣示自己心情的权力!我对自己这么说。 就在我松开手中绳索的一刹那,我突然看到面向窗口的高狗子的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 他忽然回过头去,冲我已经看不到脸的早梅轻声问道:“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把我们要行刺他们兄弟的事告诉冯欣的?” “昨天晚上!啊——” 这是我落地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该死的! ------------ 廿三 伤情怨(上) “然后呢?” “然后他就辣手摧花了!” “这事儿,其实是我的错……”我听到王寅讲述到高狗子杀死了早梅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早梅虽然出卖了我们,但我认为她罪不至死,反倒是行事不密的我该为行动泄密的事负责任! “关你什么事?”王寅诧异地问道。 “是我和侍梅聊天时不谨慎,才被早梅听到的,否则早梅不会起疑心!而且,如果我早些把早梅对侍梅的看法告诉侍梅,她即便不相信、即便很伤心,心里也会对早梅有一丝警觉,也不至于早梅一问她她就毫不保留的告知了她!如果我……哎!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就好了!” 虽然我的面前没有铜镜,但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十分落寞。 “嘻嘻,就算有后悔药,你身无分文也买不起啊!”王寅玩笑了一句,忽然面色严肃地对我说道:“其实,你早该对侍梅表明心迹的,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对你真的很好!唔,而且不下于小英!” “我什么心迹啊?”我赧然的反问道。 王寅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反正都过去了!男子汉嘛,何必为女人烦心!想开就好!很晚了,你早点睡吧!” “怪不得你都快三十了还打光棍!”我轻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他听没听到。 我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房顶,怎么也睡不着。 刚才那句反驳确实出自我的内心,不是我矫情,而是我真的对我和侍梅之间的感情懵懵懂懂。或许我真的像师傅说的那样,武学智慧极高,智力普通,情绪智慧却极低吧! 或许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我才能看破我们的“情”,也或许我一辈子都弄不清了,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在她奋身阻拦冯欣的一刹那,这已成注定!至于几十年后,当我和小英并肩坐在草原上看夕阳时,我的脑海中会出现最初见她时那个冲我张牙舞爪耍脾气的“小妖魔”,还是后来那个安静地依偎在我身边的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早梅,虽然她告了密,而且我最近也越来越不喜她,但我依然很同情她。她不过是个女子,更是一名艺妓,冯欣若死了,她又有何所依?!我们又与她非亲非故,她又何须为我们隐瞒,何况我们谋的还是大逆不道之事!因此我并不怪她。 同情归同情,对于她的死我并没有多大感触,毕竟,留在三楼的那个人是高狗子,他若不痛下杀手,他就不是名满洛阳黑道的“影子刀手”了。 我的脑袋里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堵塞着,身体虽然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下了床来到窗边,东方的天空似乎已经有些泛白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我在心中喃喃了一句,伸手搓了搓脸庞,赶去夤夜未眠的疲惫,紧接着向门口走去。走吧!出去透透气,准备迎接未知的今天和未知的结局! 溜达到前院,远远地,我便望见站在前院中交谈着的王寅和高狗子。原来他们也未成眠! 我刚想过去,却发现他们似乎是在争吵,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如果这样过去的话,是否太过尴尬了?我刚想咳嗽一声以示提醒,却突然发现他们二人愈演愈烈的争执中提到了“侍梅”二字,我心底一沉,连忙躲在门边、侧耳倾听。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到底为什么?!”王寅的最大嗓音虽然不如我,但比之高狗子却大了很多,这大概也是燕赵汉子的特性吧! “你小点声!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城里!就快天亮了,这么大声,你想把官兵引来吗?!”高狗子低声斥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一如既往的刚毅。 “哼!”王寅冷哼了一声,但还是依言降低了声调:“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明知侍梅不可能是叛徒,还要那样对待她?” “你跟她很熟吗?管那么多干嘛?”高狗子并没有正面回答,答非所问的同时还冲王寅翻了个白眼。 “这与我跟她的交情无关!我所在乎的是公平正义,是兄弟情义,是江湖侠义!你明明猜到她是无心之失却冤枉于她,此是违背正义;小乙与她情谊深长,你却陷害于她,此乃罔顾兄弟情义;身为男子,却要女子首当其冲、背负恶名,这有违侠义!你高狗子也是黑道上有名有姓、名号在外的人物,你这么做可顾了自家廉耻?!你知不知道,她可以算作是你逼死的!”王寅的声音越来越激荡,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却无不沉重的敲打着我的心魂。 侍梅是被高狗子害死的?这话怎的说?那天高狗子不过就是……难道?!…… “呵呵呵……好、好、好!王大侠还未行走江湖,就这般善人心肠了!真是江湖之幸啊!”高狗子面色古怪极了,他怒极反笑道:“您是大侠,我又不是!我不过是个靠卖命挣钱养活自己的杀手罢了,哪有您的侠义情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虽不敢苟同,但也不想罔顾了自己性命!当时我若不对侍梅恶言相向,她又怎会心生忏悔而一心要救咱们来赎罪,没人替咱们阻拦冯欣那一会儿,咱们能等来樊前辈的支援?咱们最后能逃得掉?呵呵,恐怕现在王大侠你已经变成一具死尸了吧!” “我要早知道你是故意冤枉侍梅来设计她,那我宁死也不会逃脱开!你不但设计了侍梅,还骗了我和小乙,你跟我说侍梅是告密之人一定不会受到牵连,却跟小乙说侍梅心思聪颖、必能逃开一劫,你当我没听见吗?!当时事态紧急,我没明白你话中深意,今日算是全明白了!高狗子,你实实在在是一个小人!我王寅今天非教训你不可!” “还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啊!高某虽见惯了世情,但还没见过你这般好心当做驴肝肺的人!以你王寅的脑子,难道分辨不出我骗你们是为了救你们吗?!我高狗子自问行事从来无愧于心,舍一人之生而全三人性命,我难道错了吗?!嘿嘿,我以往接的买卖不是奴役良民的世家豪门就是贪赃枉法的黑官恶吏,这样我才下得去手,如今看来我还是太善了!来来来,我今天便恶得彻底一次!” ------------ 廿三 伤情怨(中) “当!——” 高狗子的匕刀精准的撞击在了王寅的百炼钢刀上,身材精悍短小的高狗子纹丝未动,人高马大的王寅却忽的倒飞了出去。 “哼!教训我!凭你也配!”高狗子冲着倒在地上的王寅冷哼道。 “那加上我呢?!”我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 我刚才就想冲出去质问高狗子,但他二人动作实在是快了些,我还没迈出步子他们便交上了手。我正犹豫要不要以多欺少、帮王寅揍高狗子——虽然我知道即便我二人联手恐怕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但我还没决定好,他们便已分出了胜负!王寅对上高狗子实在是太差了一些! 高狗子见到我脸上终于变了变色,那神色是我从没见过的,或有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悲伤!前一刻还生死与共的兄弟,须臾间便刀剑相向,又怎能不令人悲伤?! 但我却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该如何向转瞬而逝的红颜交待?又该如何向我自己的内心交待?! “好!我倒看看樊前辈教出来的弟子到底有几斤几两!”不知是不是错觉,高狗子的声音仍是先前那般冰冷,但锋芒锐显的气势却内敛了许多。 我和王寅一言未发,只是互相对视了几眼,便各自拔刀向高狗子冲去!如果说三年前的我俩只是朋友,那如今经历过数年共同习武、互相切磋的我们两人早已胜似兄弟!而我们之间的默契,尤其是与人打斗、交手中的默契,便是我们之间交情的最好表现! 面对冷眸如铁的高狗子,我们两个毫不畏惧地一左一右包抄了上去! —————————— “呼、呼、呼……” “没想到……没想到……”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我也是……” “王寅你……我不甘心!三年!三年的努力难道只是为了被打倒吗?!” “小乙,别这么说!我们不也让他吃了一刀嘛!再说,我们练了三年,他不知练了多少年,败给他,不丢人!” “连他都打不过,我们还妄想着挑战黄大胆?呵呵……王寅,对不起,三年前若不是为了我这条腿,你也不会卷进这件要命的事情里来!如果你还在西河的话,或许连孩子都生了……” “哈哈哈哈!我王寅又岂是能被家庭束缚住的人!我的志向可不在小小的西河郡!我,是要行侠江湖的男人!而黄大胆就是我的第一个目标!即便没有你那回事,他也早晚会走入我的视线!反倒是我应该谢谢你,让我结识了师傅,学到这一身本事,我只恨自己认识师傅认识的太晚了……” “……王寅,谢谢你!” “咱俩谁跟谁!客气啥!……咦?他走了?” “唔,刚放倒我们的时候就走了。哼,我早晚一定会打败他!” “还有黄大胆!” “我看你对黄大胆的怨念比师傅都深啊!别做梦了!他这也算帮我们认清现实吧!” “小乙,别泄气!你对付不了高狗子未必杀不了黄大胆!别忘了,师傅说过,你是这世上最适合、最有希望刺杀他的人!你没听过象杀虎、虎吃猫、猫抓老鼠、老鼠却可以咬死象吗?黄大胆就是大象那般的庞然大物,孰知你不是克制他的那只老鼠?!” “或许吧……诶,你还起得来!” “嘿嘿!来,我拉你起来!” “现在咱们做什么?” “扮成乞丐出城去找师傅吧!” —————————— “师傅,事情就是这样子!”我和王寅惭愧的低着头说道。我们两人的身上刀痕犹在,那是高狗子留下的印迹,也是我们“告状”的证据。 “你们先挑起事端,还是二打一,输了,还好意思来告诉我?哼哼,真丢人!”师傅一边搔着身上的虱子。一边冲我们翻白眼。 看着师傅这漠不关心的样子,再加上今日受的气,我顿时心头火起,冷声抱怨道:“师傅,我们跟着你学功夫是为了当游侠的,刺杀冯彰兄弟和黄大胆那厮,是为了给当年牺牲的数百义士报仇,此乃侠义之事,我许乙不敢推脱!可那高狗子如今做了这等事,摆明了是心存不正、枉害无辜,我们又岂能跟他共事?!我们与他交手又怎能算是挑事呢?!至于二打一输了,没错,是我们技不如人,但我们俩的功夫可都是跟您学的!” “嘿!你小子还真有理!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嘴皮子这么利索!”师傅不怒反笑——那笑也不是好笑,他言道:“你许乙扪心自问,要是没有高狗子,你们俩逃得出来?不管他千般不是,总归是你二人的救命恩人,这世上哪有恩将仇报的道理?!你们俩就是再瞧不起他、再排斥他、再想要揍他,也得先把救命之恩还了吧!连救命的恩情都不放在心上,你小子行哪门子的侠、仗谁人家的义?!” 我被师傅一句话顶了回来,心下懊恼不已。虽然师傅也没读过多少经书,但总归是统领过百万之众、当过一朝御史大夫的人,我一个靠女人教识字的半文盲,嘴上功夫又怎争得过他! 我心下着实苦闷,连忙扭过头去向王寅寻求援助。我一扭头,却见王寅正一脸惭愧的望着师傅,全然没了与高狗子奋力争胜时的昂然姿态!我这才恍然:师傅那一段“侠义”言论不正好是对了王寅的脾性嘛! 又被这老乞丐阴了! 没办法,没了支援,我也只好偃旗息鼓了。但为了给侍梅讨个“公道”,高狗子我绝对不会放过,恩是恩,怨是怨,该还的总有一天都要还清!那一天就是我超越了高狗子的时候! 我正在一旁暗下决心,王寅却开口打破了僵局:“师傅,刚才混出城的时候,我看到了城门旁的告示,告示上说为了给冯恩上京做官送行,明晚冯家举办送行宴!您看这是不是我们的机会呢?” 我和师傅都愣住了。我心里一直难受,因而出城时也没顾得上留心这些,此时正对王寅这份细致叹服不已,师傅却着实沉入了对这件事的思量之中。 ------------ 廿三 伤情怨(下) “处理好了吗?”在一旁把风的王寅低声冲我问道。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了看被我捆成了“粽子”、蒙住眼睛、塞住嘴巴的两名柬缙侯府低级护院,轻声应道:“好了!” “走!”王寅冲我一摆手,便朝柬缙侯府的伙房走去。 一路上我们一直低着头,虽然被我们“借”走衣服的那两个大个儿是侯府新来的低级护院,但万一有人认识他们,我们俩可就危险了! 王寅在前面大步走着,我在后面亦步亦趋。我脚下走着,脑海中却回荡着师傅的教训—— “虽然这极有可能是冯彰、冯欣两个小杂种为了抓咱们设下的圈套,但这也确实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如若不能抓住时机,等冯恩离开、柬缙侯府恢复成往常的平静后,我们再想下手便殊为不易!更何况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再不下手便真的只能饮恨离开、再图报仇大计了!” “王寅说的虽然可行,但我不愿为之!所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仇不及三代’,我跟冯异那老杂种结下的血海深仇要报在他两个儿子的身上,已是不顾江湖道义了,若不是他冯异欠了我赤眉军太多血债,我也断不会要寻其子报仇!如今又岂能因诛杀其子不得,而对赴京为官的其孙冯恩下手?!若咱们那么做了,又与出尔反尔、滥杀无辜的冯异何异?!” “你们俩拜我为师、传我武功,助我行事本是为了报答师恩,原来彼在明、我在暗,只要咱们谋划得当,至少也有七分胜算,届时不论成与不成也算你二人一份心意,我也没脸再求你们帮什么忙!可此番我等算计已被仇人洞悉,若再行刺杀之计,只怕败多胜少、着实艰险无比!本来这般情况下,我自该偃旗息鼓,可我心里实在大为不甘,因而才如此一意孤行。既是我一意孤行,便绝不能牵连你们,这次你们俩若不愿去,师傅不怨你们!” “说实话,自从当年与我一同征战的赤眉军的老兄弟们都离我而去后,我就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因为我已没有了朋友和亲人!即便是张道陵,我这位世侄,我也一直是若即若离,否则以这孩子的心性,如果我们极为稔熟,我央他替我报仇,他也未必不许!只是我不再想让自己被情感羁绊,只是我满脑子都是报仇!我一直在意小乙,原来也只是想要靠你报仇,可是这几年相处下来,我这老乞丐似乎……人非草木啊!” “小乙,王寅,如果事有不虞,你们无需管我!要是念着师徒的情分,不妨替我收了骸骨,只是这仇就别再延续下去了!” …… 师傅啊师傅,替你报了仇,我们俩就真的不欠你了吗?我许乙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啊!…… “咚!” “嘶——王寅,你怎么停下了?”我稀里糊涂撞上了王寅,一抬头却见他正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赶忙问道:“到底怎么了?” “伙房有护院值守!还是咱们的老熟人!” 王寅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了柬缙侯府的伙房附近。 我顺着他的指引放眼望去,却见带着四五名护院在伙房门前闲逛的不是“猪獾”是谁! “韩良臣?这死胖子怎么在这儿?” “小乙,看来师傅想到的在酒菜里下蒙汗药的法子已经不好用了,咱们先撤吧!” “去哪儿?”我心下一沉,下意识地问道。 “找个地方窝着吧!” 王寅言罢转身欲走,我伸手扽了扽他的衣袖。说实在的,这两天东躲西藏早就让我心生怨愤了,可偏偏形势比人强,我也只能忍一时之气,如今遭遇了手下败将,我可不想再忍下去! “咱们就这样走,不好吧!咱们本便势弱,人家还早有防范,如此一来更是差着人家一大截呢!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缩小敌我的差距,为何不试上一试?” “怎么试?那韩良臣可是认识你的啊!你把他打得那么惨,你这一现身还不被他生吞了?要是不现身,你我如何在他的看守下进入这伙房?这伙房可就只有一个门啊!” “他认识我可不认识你啊!” “谁说的,我可是在他面前露过脸的,而且咱们可是在榜的通缉要犯,那榜文上可有着画像啊!”王寅说完这一句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没办法,这阳夏县的画师的手艺可真是“高超”,我和王寅在那悬赏通缉的榜文下瞅了半天,愣是没瞅出来上面画的哪个是他、哪个是我! 当然,这也与描述我们长相、存心替我们遮掩的朱夫人有关。她当年虽受过任重的大恩,但前不久助其杀公孙备,可以说是已然还了恩情,但如今竟然还如此周全我等,这份“义气”实在让我和王寅俩汗颜无比! “你露脸?当时和韩良臣对上的人是我,你不过在一旁跟一群普通护院纠缠罢了……别生气嘛,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定能不能认出你,再加上你这副模样,我都认不出你来,何况是他呢?” 我话一说完,王寅就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唇上刚刚粘上的胡须,又抚着脸颊上新用朱砂和墨汁混合而成的颜料点上的“麻子”斑,悻悻的说道:“我干嘛就听了师傅的话,把我英俊的脸庞弄成这副样子,真是难看死了!” 我嘴角抽搐着踹了他一脚:“滚!你要是英俊,这天底下的男人就全都是美男子了!那湖阳长公主挑你做驸马就是了,还挑那‘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宋弘作甚!” 我话一出口,不禁为自己的心直口快有些懊悔,果然比起我的哑口无言,王寅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个故事还是那个人从洛阳带来的宫廷秘闻呢!可他现在人去了哪儿呢?…… 王寅冷静了下来,我又何尝不是。 “小乙,你有什么计较,不妨说来听听!可行的话,咱就做,不可行的话,就撤!师傅说了,安全第一!” “成!我这不过是一个需要靠运气的馊主意罢了,成与不成还两说呢!” ------------ 廿四 雨霖铃(上) “怎么下雨了?这倒霉天气!”刚刚站起身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王寅抱怨了一声,又赶紧捏住了鼻子、蹲下身来。 “来了!”我见到前面有个人影,身着帮厨的服饰,体型也跟王寅差不多,倍感振奋的叫道。等了一下午没白等啊! “他行吗?”王寅低声问道,“不会被看穿吧!” “不会!你看他的脸那么普通,混进人堆里除了熟人谁辨识得出来?!而且他身为帮厨身份卑微,韩良臣那些人是不会仔细到能记住他的样貌的!”抓一个能自由进出伙房的人并与之调换身份,这就是我给王寅出的馊主意。 “好!那就他了!我早就不想在这臭哄哄的茅厕边上呆着了!等他进了茅厕就动手!” —————————— “你看我这模样像帮厨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屠夫……”王寅看着身上比自己身体稍小一些的帮厨服,满脸憋屈的冲我抱怨道。 “屠夫很委屈你吗?”我瞪了他一眼,“快去吧,就要开始做晚饭了!还有,记得刚进入伙房所在的院子后别着急立即进厨房,先瞅着没人的时候把帮厨服脱掉!”说着我把蒙汗药又往他袖口的布料缝隙间塞进去了一些。 “知道了!然后装作来巡检的护院,对吧?” “对!千万小心!” 随着王寅往伙房走去,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冯恩的送行宴眼看着就要开始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赌一把了! 王寅慢慢走到了伙房门口,我的心也终于跳到了嗓子眼,为了不被韩良臣发现,我刻意躲得远远地,如此一来还能顺便躲躲这场毛毛春雨,却也失去了偷听那边动静的机会。 韩良臣正背着手在伙房大院的入口处徘徊着,这点雨丝并不能阻止他恪尽职守。他见到略微低着头往里走的王寅起初并没作何反响,但就在王寅即将踏入后厨之地时,他却突然张开了嘴巴、转身面向了王寅的背影。 虽然我听不到韩良臣说什么,但王寅却停在了当场,磨蹭了一下竟转过身来、面朝向了韩良臣,这一瞬,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王寅啊王寅,你千万别动怒,千万要忍耐,千万要冷静应对! 我一面这么祈祷着,一面却不冷静的略带颤抖地拔出了腰间伴我数年的尖刀。 ——————————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进去时差点吓死我了!怎么样,成了吗?” “我就没被吓到吗?!我被那头‘猪獾’叫住的时候也吓了个半死!……成了!我把蒙汗药下到他们做饭用的泉水里,全下进去了,一点不剩,够这整个柬缙侯府的人睡上至少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够了,足够了!” “对了,我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没看到韩良臣?那家伙在我进去的时候特意叫住了我,我还以为自己被他发现了呢,直吓得我浑身是汗!谁知道他竟然让我在方便的时候帮他带个肘子出来!这头只知道吃的夯货!我这好不容易顺了些水晶肘子肉出来,他竟然又不见了!” “你刚刚进去以后不久就有一个低级护院前来传讯,叫走了姓韩的……别说这些了,快走!去西门跟师傅会合!省得惹出更多是非!” —————————— “师傅,既然王寅已经下了蒙汗药,为什么不让他跟咱们一起来呢?多个人还多一份力量,不是吗?”我趴在柬缙侯府的墙头,轻声的向师傅问道。 月色已经降临,但这场春雨仍未停歇,而且渐渐地下得更大了。托这场春雨的福,侯府外巡逻的护院比起前几日少了好些,大多都躲在屋檐下避雨呢!本来以柬缙侯府家法的严苛性,他们未必胆敢如此放肆,但似乎是冯彰一时高兴下亲口允诺,今日阖府上下若有疏忽皆不究其责,这才有了这群护院的懈怠,也让我有了大模大样趴在墙头上窥探的良机。 这时候柬缙侯府里的人应该快要开始吃饭了,但这只是对于侯府里的下人而言的,柬缙侯父子早就开始在前厅和前来道贺、送行的淮阳国相、阳夏县令交杯换盏、大肆庆贺。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身为冯彰幼弟、冯恩叔父的析乡侯冯欣并没有出现在酒宴之上,至于原因就不是外人所能轻易探听到的了。 “王寅毕竟受了伤,还是留下来接应为好!虽然咱们下了药,但总归不能保证把他们全都药倒,留一手总是保险的!”师傅不时地向侯府内探着头,同时又留心着府外还在巡逻着的那三三两两的护卫,样子看起来颇为滑稽。 “师傅,那药什么时候起作用啊?不会等到药起作用的时候,宴会还没结束,冯彰等人若是在大厅上昏迷过去,那样可就露馅了!而且,如果冯彰还没有被药倒,却听闻府中下人集体昏迷,那也大为不妙吧!咱们总不会要在淮阳国国相和他带来的上百护卫面前刺杀冯彰吧!还有,冯欣和黄大胆至今都未露面,前厅只有冯彰一个人,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呢?” “嗯……我也没料到淮阳国国相会在用完晚饭后才来此地吃酒,如此一来倒是个不小的变数……不过不打紧,这种酒宴一般只会持续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开始了,但却只是饮酒并未用饭,刚刚那些家仆才把那些带药力的饭菜送入了前厅,而我今天让你们下的刚好是慢性蒙汗药,药石入口离发作的时间正是半个时辰!那时候酒宴约莫着刚好结束不久,府中护院和家奴所中的药性还未发作,淮阳国相和他的护卫们却已离开,也就不足为惧了!” 师傅顿了顿,又道:“至于冯欣和黄大胆嘛……黄大胆应该在前厅暗中保护冯彰,按我对他的了解来说他绝不会离开冯彰半步,毕竟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让你过于靠近前厅的原因,以你和他的功力的差距,你发现不了他,他却可以轻易的发现你!关于冯欣我倒是从侯府里下人那儿听说,他从听闻那个叫早梅的死讯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喝得烂醉如泥!” ------------ 廿四 雨霖铃(中) 雨,还是下不停。 淮阳国相和他的护卫们都离开了,阳夏县令也离开了,整个柬缙侯府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呼——”师傅长出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该咱们动手了!” 我摸着胸口,明明刚才还紧张的要死,现在却完全感受不到惊险的心跳。我小声抱怨道:“这样下手太没意思了吧……” “但这样我们才有胜算!因为我敢断定,那个人一定还没有被药倒!” “黄大胆?”随着我叫出这个名字,那一日他在我脑海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身形又从我的记忆中被翻了出来。 “嗯!”师傅笑了笑,毫无顾忌的跳入了柬缙侯府,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并没带有任何利器。 “师傅,我们要联手吗?”一想到那个人的无比威势,我下意识地怂了,惴惴不安间竟将这个想问而又不愿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最好是这样!黄老贼确实很厉害!”师傅没有再看我,只是迈步向冯彰的卧室走去。在淮阳国相离开的同时,喝醉了的冯彰也在其子冯恩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房间。 雨,渐渐疏了,如一条条珠帘一般,雨珠间的断裂清晰可见。 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啊!我一边暗叹着,一边跟紧了师傅。 师傅无比娴熟的穿过花园、接近着冯彰的居室。看得出,在他带我们来过一次后,他一定多次潜入了这里,来为我们探路。 “前面怎么会有打斗声?”师傅突然停了下来,并随手折断了身边树丛中的一根竹子。 什么?打斗声?柬缙侯府的人不是被蒙汗药药倒了吗?怎么会有打斗声?!我和师傅在这里,王寅在我们撤离的路线上接应,又有谁会胆大包天的袭击侯爷府呢?莫不是王寅一时莽撞,为求名而擅自出手?还是……那个人来了?…… “远道来的朋友,还不现身?!”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雷鸣般的声音在我脑海中轰然作响。说它陌生是因为我从没听过这个人说话,这个声音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这种无上的凛冽与霸道却让我记忆犹新,并被我深深地刻在了骨髓深处。 黄大胆! 我努力压下了胸中翻腾的气血和心头的烦躁,抬眼去看师傅却发现,他已经不见在了原地。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老朋友啊!樊御史,樊将军,樊兄!算起来,咱们有三十多年不见了吧!想来这几日在这阳夏县内兴风作浪的便是你的门人后辈了吧!”黄大胆的声音在半个柬缙侯府中回荡,饶是我已经理顺气息、调整好了吐纳,听到这等真气鼓荡的嗓音也不由得心惊肉跳、自叹无能。 我赶忙追随着师父的脚步,钻出了树丛,来到了冯彰居所前的空地上。在这片方圆不足十丈的土地上,站满了身着亲卫服饰的高级护院,这五十余名护院的身后站着被蒋经纬、韩良臣贴身保护的冯彰,而被这些护院团团围住的人不是高狗子是谁?! 此时打斗声早已消弭,高狗子半身浴血,弓着身子站在了包围圈中。他的身前好似有一个人——一个被他用匕首架住脖子而被迫跪着的人,我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柬缙侯冯彰的独子、“大树将军”冯异的嫡孙——冯恩!怪不得这些护院只是简单地把高狗子围着,却没做出任何进犯的动作,原来是有所禁忌啊! 其实,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些人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时,我的心顿时就已经凉了半截!“果然中计了……”我的脑海中空荡荡的,满是这五个字。 师傅远远的站在护院围成的圈子外,他的对面站着负手挺立的黄大胆。我初见他时的那个包裹依然被他负在身后,但如今我已经知晓那包裹里装的便是伴他一生的兵器——烈阳刀。 “别这么说!赤眉军早就解散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将军了!再说了,你比我年纪大,该我叫你一声‘黄兄’才是!”师傅漫不经心的说道,好像他面对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仇敌,而是一名许久未见的挚友一般,“至于‘兴风作浪’嘛,黄兄你可是言重了!兄弟这次只是来收账的而已,并无心搞什么破坏,更不敢与朝廷作对!”师傅最后的一句话咬得很重。他站在我的身前,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和目光,但想来必是十分锐利、可怕、令人望而生畏的! “收账?嘿嘿,怕是以樊兄你的资质,即便让你再多练十年你也不会是我现在的对手吧!”黄大胆低笑了两声,又道:“樊兄,这样吧,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让你这位小朋友放开少侯爷,我一力担保侯爷会放你们离开!对了,还有你身后那位更年轻的小小朋友,把手里的杀猪刀放下吧!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个市井间操刀剁肉的屠户呢,平白堕了赤眉军和‘一代反王’樊崇的名头!” 杀猪刀?小小朋友? 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师傅却朗声笑道:“不打紧!什么‘一代反王’,虚名罢了!我当初造反也不过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想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罢了!像我这种胸无大志的人又怎称得上一个‘王’字,还是当一名在市井间讨饭吃的乞丐来的合适!至于这位小小朋友,原本便是个由杀猪的屠夫半路出家、拜我这老乞丐为师的,你唤他屠户又有何妨!哦,对了,还有一点!黄兄你家主子的承诺我樊崇可不敢再信了,当年要不是我和徐宣他们信了冯异那老贼的鬼话,徐宣他们也不至于一时惨死、尸骨无存!” 师傅微顿了顿,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他意味深长的笑道:“至于放不放人,这我说了不算!这位小友可不是我的徒弟,说来他的师祖与你也有不小的渊源呢!猜不到?他的师祖就是绿林军的王凤!哈哈,黄大胆,你没料到时隔三十余年我们两拨人会凑到一起来找你和你家主子清算总账吧!” ------------ 廿四 雨霖铃(下) “砰!”本着“多说无益”的心态,黄大胆和师傅互相交换了一招。 快!太快了!不可思议的快! 我眼睛明明没有眨,但还是没看清他们的动作。等我看清楚他们的身形时,他们已经分开站定,与刚才的形象不同的是,黄大胆的烈阳刀已经被他拿到了手中,那古铜色的刀尖上似乎有一丝血迹,但他胸前的花白长髯却被撕掉了几缕,样子看起来既滑稽又狼狈;师傅却好得多——至少从外观上的形象来看是这样的。 师傅左拳右掌,一手护在胸前,另一手遥遥的迎向黄大胆,那握拳的手中还残留着黄大胆颌下的几根白须;但他身子下方的土地上似乎有着几点血红,我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在他右腿的大腿内侧有着一个不起眼的刀痕。 没想到刚猛无俦的荆州烈阳刀也这么讲究工巧! “这拳……叫什么?”黄大胆终于收起了先前的倨傲,平等的看向了师傅。 “睡罗汉。” “我没见过!” “当然,这是我自创的!”师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神采。黄大胆的话无疑是一种肯定、一种夸赞,虽然这夸赞是来自死敌的,但能得到天下间六大高手之一的肯定,师傅的确可以为之自豪了! “继续玩玩?”黄大胆眉毛一挑,忽然挥刀割掉了自己颌下的长须,那据说留了三十余年的已经及腰的花白长髯就这么被他轻易的割舍了。一切,只是为了胜利! “没兴趣了!就让我这小徒弟陪你玩吧!”师傅突然一闪身挤进了冯彰亲卫们围成的圈子,与高狗子并肩而立。 我霎时间愣住了。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苦笑的脸色正对上黄大胆的愤怒神色,看起来,他的心情并不比我好多少,或许比我还糟糕。 “樊崇!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大胆脚下一转,竟也生生穿过了人群重新出现在了师傅和高狗子面前。只是当他看到高狗子的匕首突然收紧、在冯恩的脖子上留下一条血痕后,才拧着眉毛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什么意思?再瞧不起我,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突然感到非常气愤!我虽然是初生牛犊,但这并不代表我敢捋虎须,因为在这几年与师傅和张道陵的相处中,我深深地感觉到了我和当世绝顶高手间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面对着这名强大的敌人我一直存在着诚挚的敬畏!可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可以践踏我身为武者的尊严,并不代表着他可以藐视我身为男儿的骄傲! “黄大胆!有种你放马过来!”我突然吼了出来,只是吼出的一瞬间我却有一丝后悔。但此时骑虎难下,我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周围那些护院们的不屑目光。此时,我想要往前迈的右腿似乎是抽筋了,根本难以移动分毫!真不知道我刚才哪来的力气吼出那句话。 “不知所谓!”那个如浪涛般响震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耳中,我放眼向那山岳似的躯体——虽然他没我高但于我的压力却与华山无异——望去时,正对上他那极尽蔑视的目光。 蔑视,蔑视,蔑视! 三年前我一瞬间应下师傅作其徒弟、助其复仇时的少年火气又一般无二的涌上心头!打便打了,即便一死,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打定主意,怒上心头的我突然扬刀向那群护院围成的包围圈冲去,向包围圈中的黄大胆冲去! —————————— 光?怎么会有光? 这里不是九幽地狱吗? 刚才在我面前晃悠的铁面判官在哪儿?索命鬼差又在哪儿? 我还没死吗?可我为什么听不到一点一滴的声音?为什么闻不到丝毫泥土的芬芳?为什么看不到哪怕一个人影、一棵树木?为什么我的眼前……只有这一寸光明?! 这真的是光吗? 可这是什么光? 阳光?不,阳光不会这么少!抚育万物的阳光虽然清除不净这尘世间的污秽、世家间的龌龊,但总能给予我们这些生活艰辛的贫苦百姓以温暖和信心。如果阳光再少些,那这世间不知能有几多人会因承受不住心中的冰冷与黑暗而成为行尸走肉! 烛光?不,烛光不会这么亮!照亮夤夜的烛光是无比可贵的,因为那是一截截灯烛燃烧着自己的心血来为在黑暗中迷茫、恐惧、瑟瑟发抖的底层人民指引出人世间的一条条可以通行的崎岖小路的!如果烛光再亮一些,像眼前的光那么亮,那或许它的寿命会短上很多,虽然能为当前的人照亮更宽广的道路,但当它燃尽之时,岂不是会让更多的人痛苦在那茫茫的黑夜之中!毕竟,能用来制作成灯烛的石蜡太少了…… 星光?或许就是星光吧!只有星光才这么凄清,才这么高远,才会让人忍不住去追逐、采撷…… 这光似乎在对我诉说着什么,我微微靠近了些,却又听不到了。可我又不敢远离,谁知它会不会在我离去的瞬间突然消散,消失在这茫茫的黑暗之中。世间的事为何总是如此的矛盾,如此的令人辗转为难! 那光中好象又有光。我凝神向光中看去。 咦?这莫名其妙的光里有好些人影,好些我熟悉的人:赵四儿,张道陵,任重,刘明,鲁大爷,侍梅,高狗子,师傅,王寅,小英,还有……姊姊! 你们都来了!不!你们只是存在于这光影之中! 我还能再看到你们吗?…… 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个不知所谓的地方,离开这些笼罩我的黑暗,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空间!我要去找你们!因为,我是许乙,你们的许乙!在没有你们的允许前,就算是十殿阎罗也休想取走我的性命! 可我该怎么出去呢?对了,光!我的世界里还有光! 啊!那光,你为何离我越来越远?难道你这唯一的一寸光明都要离我而去?!站住,你站住!就算是我真气耗尽、精血升腾,我也要抓住你!让你带着我离开这里!让你带着我回到那个有“他们”的世界! ------------ 廿五 醉垂鞭(上) 我再次从地面上爬了起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咚!” 黄大胆一抬手,于是我在右臂上再次出现一条血痕的同时,再次倒下了。 我倒下的方向正冲着被儿子冯恩抱在怀里的冯彰,他何尝不是奄奄一息。 谁能料到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县侯会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而舍身以代呢?至少,我没料到。 高狗子当然也没料到,因此他才在冯彰走近他要跟他“谈谈”时放松了警惕,因此他才被冯彰突然出手救走了冯恩——这位侯爷倒是没辜负将门出身的胆气和豪勇。 但高狗子的反应速度和出手速度又岂是常人可及的,那可是在一次次实战中历练出的极快刀术,如此速度纵使是师傅在他面前也稍逊一分,更何况是早已被声色犬马腐蚀了大半心魂的柬缙侯冯彰!高狗子的割喉一刀在冯彰救人得手的瞬间划了出去,若这一刀命中冯恩是决计没活路的!但又令人大出意料的是,冯彰在生死瞬间竟然一把推开了儿子,自己的咽喉上却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刀! 但人质的丧失也导致了黄大胆、蒋经纬、韩良臣反攻的开始。更令人吃惊的是,冯欣出现了。 他是否曾为早梅之死烂醉如泥我不知道,但我却看得出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毁灭一切的凶狠,而他的手中竟握着一柄刀!那兵刃既不是冯异最擅长的长枪,也不是儒士的标准用剑,而是江湖豪侠最喜欢的刀!一柄与黄大胆手中的烈阳刀一个模子造出来的翻版烈阳刀! 于是,我的悲惨经历开始了。 蒋经纬、韩良臣、冯欣三英战师傅,数十名精壮无比的冯氏嫡系护院扑向了在刺伤冯彰后被黄大胆一怒之下挥掌振伤的高狗子,而黄大胆本人则十分“赏脸”的应了我之前的要求——冲我“放马过来”! “这样还不死,小子,你不错!”黄大胆轻蔑的笑道。 或许师傅可以引起他的重视,但我还远远不够。 “刚刚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却没想到彻底昏迷过去的你竟然还能醒过来!我现在越来越对你感兴趣,越来越想知道樊崇那家伙到底是捡到了什么样的怪物啊!”黄大胆涛涛不绝的讥讽着我,眼神中的傲慢不减反增——至少那里面绝对没有他所说的“感兴趣”。 他的确有这样的实力,也有这样的心情。 高狗子面对的是这些亲卫们勤于习练的军中战阵,他若没有受伤也不见得能轻易破解,如今生生吃了黄大胆盛怒下的一掌,虽然他是“影子刀手”高狗子,也一时间行动滞缓,竟一直被这些亲卫护院们排成的战阵压制住。 师傅的对手若只是蒋经纬、韩良臣之流,莫说他们只是两个人,便是二十人也绝不会是师傅的对手,哪怕师傅已经被黄大胆砍伤了一刀!可是他的对手还有一个人——我,不,我们一直忽视掉的一个人——冯欣!每个人都知道冯家兄弟自幼习武,但从没人告诉我们冯欣传承的并不是其父征战沙场的枪法,而是来自于黄大胆的“烈阳刀法”! 高狗子被压制,师傅被牵制,我便自然而然的成了黄大胆的“突破口”——我一死,他便可放心的去对付其他两人了……呵呵,我看起来到底是有多弱! 我努力的抬起头来迎上黄大胆的目光,一时间,我心中的怨念直线上升。 “不耽搁了,还是送你走吧!”师傅的喊杀声传来,引得我和黄大胆一起回头望去,眼见冯欣三人快要羁绊不住师傅了,黄大胆终于决心停止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 刀锋凌厉而下,但我却徒自趴在地上难以起身。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可黄大胆的这一刀却分明省了好些力气,虽无甚大的破绽,可终究削了五成威力。但是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对于一个刚刚从昏迷中醒转却又被打倒的人来说,削减了五成威力的刀招与全力以赴的杀招又有何区别呢? 师傅,看来,我只能让你失望了…… 看着落下的刀锋,我坦然的笑了,因为我看到了浮现在天空上方的姊姊幸福的笑脸,还有小英的纯真童颜…… “当——” “白痴,你在干什么?” 这是……王寅的声音?! “快滚!”掷出兵器阻挡了黄大胆刀锋的王寅突然大声冲我叫道。 我下意识地就地一滚,下一瞬间却见黄大胆的刀刃在我刚才待过的土地上留下了一记刀痕。但这并不代表我获得了安全,那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精神威势还死死地跟着我!我不但不敢抬眼去看他,而且连拿起自己的剔骨尖刀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混蛋砍我的伤全在右臂上! “姓黄的,仔细看好了,老子就是结果你性命的王大爷!”王寅一声狂啸后便向黄大胆打来,手里没了家伙的他所用的竟是数年前混迹市井时斗殴打架时的搏命招数。 黄大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却将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开了。当我突然感到一阵轻快的时候,王寅飞身扑向黄大胆的身子却明显有一丝僵硬与停滞。 “咚!” 我站起来的同时,王寅又倒下了。正倒在他掷出的百炼钢刀的旁边。 “坚持住!”我不敢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趁着身上所承受的压力有所削减,连忙挥拳向黄大胆打去。虽然只能挥出左拳,还是那种街头打架的不入流的招式,但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王寅这家伙被黄大胆大刀分尸吧!或许我可以放弃自己,但我不能放弃他,因为他和他们都是我燃烧生命去拼搏的动力! “没有刀还敢来?……可惜了……”黄大胆面不改色的扬起了自己的烈阳刀。 在黄大胆的“褒奖”声中我再次倒地,而且后脑又重重的磕在了地面上就像前次昏过去时那样。但这次我却幸运地没有晕过去,因为我清醒地看到了王寅的爬起,和带着一蓬鲜血飞上空中的三根手指—— 那……好像是我的手指…… ------------ 廿五 醉垂鞭(中) 不同于当年被猪獾拱断左腿的致晕剧痛,手指断裂的痛楚让我保持了清醒,我咬着牙根侧目向右手望去,只剩下了大拇指和食指的右手显得独树一帜,鲜血模糊的令人不忍直视。 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腮帮子的抖动,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我的脸颊往我衣领口滚落,不烫,是冷的。 王寅并不是个很有武学天赋的人,但他是个胆大的狠人,刀在他的手中或许还原不了原来招式中的灵巧和精神,但却被他耍得直来直去、一往无前。 他虽豪壮,却并不是个笨人,一种刀法铁定是无法伤到黄大胆的,他索性将所学的三种刀法混合起来,“除恶”的精妙招式配上“锄强”的刚猛气势,再糅杂上“屠官”的飞快刀速,这一气儿乱打,倒也让黄大胆没寻到机会将其一举制住。 “看不出来,你倒是徐宣、谢禄、杨音三人的传人!唔,那谢禄天生神力、资质着实不凡,比樊贼强,要是活到现在说不定能是我的对手!可是你,也太不自量力了!” 黄大胆话音刚落,一条鞭腿扫出,穿过王寅构筑的密集刀网正扫在他的髌骨上。王寅两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手中的刀也无可奈何的慢了下来,只是这一式未竟,那百炼钢刀不得不继续舞弄着。黄大胆抽回腿去,止住身形又是一踹,偏巧王寅弯下腰去、身子前倾,这一腿直捣中枢地踹在了王寅胸口膻中穴。 王寅向后踉跄两步,颓倒在地的瞬间,口中鲜血狂涌。不是淤血,是鲜血!我从没看过他受这般的伤!哪怕他是被黄大胆一脚踹飞、伤出淤血都比这样内脏受到重创来得好! 黄大胆什么话都没有说,平静地举起了刀。也不知他是因为不想再浪费时间,还是由于对出言触怒他的王寅倍感愤怒,他的刀锋在阳光的折射下锋芒四射,炙热得像是张道陵炼丹时用的“空中火”一样,让人热汗如雨。而他持刀的姿势,与之前劈我的姿势如出一辙。 我眸子中的恐惧愈来愈深,这是由于我的心已经承载不了这种恐惧,只能蔓延到头脑,继而蔓延到眼眸。 我必须要救王寅!我对自己如是说。 不管是他刚刚救了我也好,还是我们数年的情谊也罢,这些都是我救他的理由。 其实,我本不该有理由的……但如果要救他,恐怕我自己就得死,这种时候,我想救人反倒需要理由了。 这不怪我……吧! 那刀在落下,本该极快的刀速在我眼中突然变得十分缓慢。不是因为我的眼力好、功力高,而是因为看着与自己亲如挚友的兄弟即将亡命的过程实在是度瞬如年。 救人的理由足够了,但我却爬不起来了。不知不觉中我流失的血液已经将我的锐气、体力和前一刻挑衅黄大胆时的怒火、勇气全部带走,无声无息中我几乎犹如一具空壳,只有那不时跳动着的脉搏和气海中挣扎万分的真气在提醒着我的大脑,我,还是一个具有生命的人!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小乙……你要……逃!”王寅的生命似乎也停了。 就在我心中痛苦万分的时候,王寅“最后”的低吼在我最深的伤口上又插上了一刀! 血花四溅,弥漫在雨后湿润的土地上,弥漫在我的双眸之中。 我突然感到扎根在浑身血液中的那对于黄大胆的深深惧意被这钻进我心里的血液清洗了个干干净净,这一刻我心中对黄大胆的仇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比之他屡次砍伤我所给我造成的感情上的伤害还要巨大! 我突然完全明白了师傅这三十年来早已忘怀昔日之辉煌却念念不忘复仇的原因! 气海突然翻腾了起来,没有任何预兆。火烧火燎的拷问着我的肺腑的除了自责,还有在血脉中四处蹿腾的真气。炙热得跟烈阳刀的刀芒一样的真气使我五内俱焚,这种感觉好熟悉!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幅奇妙的景象:巍峨的山峰,青碧的潭水,绝壑的悬崖,深邃的通道,掩映在月光下的茅屋,可爱通灵的红皮八眉猪…… 我的身体如同当日在华山山体内一般“燃烧”起来,那种奇妙的灵丹妙药所带来的难忘经历再次在我身上重现,我忽然“疯魔”了起来! 我眼前一片模糊,那是王寅的血液溅入我的眼角所造成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看清楚仇人的方位。这也是我所能控制的最后一点意识…… —————————— 砰、砰、砰、砰…… 我的神魂似乎脱离了躯壳,进入了自己的内心,耳中屏蔽了万物,却唯独留下了心跳的声音。 很熟悉的频率,这是和小英在一起时的脉率,绝不似沉疴多年的老人,也不像沉稳干练的壮年,只是这般活泼着、欢快着,干净而灵动。 王寅死了,为什么我的心跳这般欢快?难道他死了我在高兴?我是如此绝情的人?! 不会的!我许乙虽然混迹市井,但绝不是那些绝情无义的泼皮小人! 噢,应该是因为那丹药的缘故吧!它让我这么疯狂,这么“欢快”! 咦?为什么是在这个关头两年前残余的药效发挥了作用?是侥幸还是命运?这却是令人分不清的了…… 或许,是王寅的魂魄保佑我也说不定!一定是这样! 王寅,我不会逃跑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还记得你以前给我讲的那个“二鬼战荆轲”的故事吗? 如果报不了仇,我也要陪你一起上路,省得你在黄泉幽冥路上被恶鬼欺凌!你既做了左伯桃,我许乙也当得成羊角哀! 不知道我这般“疯癫”状态下跟黄大胆打得怎么样了,这药力实在太横,压制着我的精神,使得我的精神全然聚不起来,更遑论指挥全身,此时我的神魂也只能像个路人一般窝在自己的内心之中等着药效散去,再复苏神智、“恢复”成正常人吧! 嘶——好疼!难道我败了?啊!—— ------------ 廿五 醉垂鞭(下) “《睡罗汉拳》第七式‘罗汉垂身’?!”我望着师傅那潇洒的回身反踢和两只奇诡的从腋下穿出的蛇手、鹰爪,忍不住兴奋的惊呼道。 我“醒”过神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以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的《睡罗汉拳》与黄大胆抵死周旋的师傅,这一打眼可糟了,我竟深深被他二人的打斗吸引了目光,一时间也无心去看别处了,甚至没心思看顾自己! “嘶——”我的思绪终于被右手断指处的疼痛抓回了现实,我这才细细的看了下自己经过这番“恶战”——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之后的损伤。 我自己果然是栽倒在地的,身上的伤痕不出意料的多了好多,不再只集中在右臂上,但伤得都不重,想来这既有黄大胆存心保存体力和轻视我的缘故,也与我自华山深谷之中得到的夺天“裨益”脱不开干系。 但似乎我的“付出”不是完全无所得的,至少我为师傅和高狗子赢得了时间!我在无意识状态下在黄大胆的手下支撑的时间绝不会短,因为不但高狗子已经打破了战阵的压制、占了上风,而且冯欣、蒋经纬、韩良臣都已栽倒在地!这也是师傅能抽出手来救我的原因! 师傅的拳法飘忽不定,时而如繁花锦簇,时而如铁马纵横,忽而上下翻飞、左支右绌,忽而身体倒悬、腰身盘旋,活像是街头卖艺的杂耍,而非一位武学宗师。 黄大胆的刀法却依然是那般大开大合、刀出如电,似乎丝毫没被师傅那诡异的拳法所影响。炽热又凛冽的刀芒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师傅的身上,就像是化成了风的火焰,刚而不折,迅而猛烈。 师傅虽然花样百出,拳术精微令人眼花缭乱,但依旧处于下风,只是一时三刻却见不了败象。这其中也有我的功劳。我的那通乱打虽然没能伤到黄大胆,但依然消耗了黄大胆不少的体力,否则以师傅刚刚大战一场的体力弱势或许败得更快! 对了,王寅呢?! 王寅的尸体突然消失在了原来的方位! 我横目四顾,终于在身子右侧不远处发现了五体投地状的王寅的“尸身”,他的身侧处清晰地显示着一个鞋印,跟我脚上所穿的布鞋的鞋印如出一辙。 不会是我在不清醒时将其踢过去的吧?!难道还能是他没死、自己爬过去的? 我带着自欺欺人的念头,心中燃起一股强烈的想要过去一窥的愿望。 我努力把自己翻转成仰面朝天之状,一个鲤鱼打挺想从地上弹起,但双腿却从半空掉了下来,腰腹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似乎连骨髓都被吸光了。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心中倍感无奈,打了个滚,使自己变成俯卧之态,我便窝着身子肘膝并用地朝王寅的尸体爬将过去。 王寅还是像平日里睡觉时那样,大喇喇地“躺”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 地面上湿漉漉的,他的身下一片鲜红。 我慢慢爬了过去,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放到了王寅的鼻子下。气流拂过我的手指,我心里一揪、一惊、一喜又是一凉。那气流不是王寅的鼻息而是雨后不经意间刮起的风。 世上的事为何总是这么磨人,让人爱恨交叠,让人喜怒无常。我似乎突然有些恍悟:哦,那些为人不善之辈应当不是天性使然,大抵是因为世事如幻、命运无常、人生际遇所造就的吧! 我兀自琢磨间,却感到手指尖忽然颤了一颤,我的眉毛也跟着抖了一抖。 我回神望去,自己的手指正触在王寅的脖颈之上。而那颤动也是真真的! “师傅!王寅没死!”待得再次发现那缓滞万分的轻微抖动时,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跳破了脏腑! 我话刚出口,便生了悔意。师傅正跟那黄大胆打得激烈,鞭腿、醉拳、快掌层出不穷,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我喊话的影响,我心中这才舒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什么,见师傅无碍,我转眼又有些埋怨师傅不通情理,这情绪变化的真令自己莫名其妙!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将王寅的身体掉了个个,让其平躺朝天,将双手放在他的胸腹间暗暗为其运送真气。虽然我习练的《赤眉心法》烂了一些,但救人的能耐还是有的。 为王寅运功护住心脉的过程中,我心神聚敛、内观己身,却惊喜的发现自己的真气比之前一刻壮大了不少——这还不算在跟黄大胆的交锋中消耗掉的,自己的筋骨也像被洗伐过一般更加精壮了!我当然知晓这是那奇丹妙药之功,但一想到我得到这些的代价是三根手指和王寅的命悬一线、生不如死,我立马变得心如刀割! 人要是连最起码的生命健康与安全都把握不住,还谈什么追求实力,还想什么侠行天下! “小乙,小心,呃——”师傅带着剧烈阵痛的断喝声在我耳边如雷大作,我下意识地扭头向他望去,却发现他正被黄大胆一刀砍中肩膀,鲜血喷薄而出,血花大绽。 “小心?小心什么?”面对着师傅几乎是用半条性命为我换来的提醒,忽然惊醒的我有些茫然。我虽然嘴上在问“小心什么”,但脑海中却无半点为自己担忧的意识,其中情不自禁浮现出的却是对师傅现状的忧虑。 师傅从来都不是我臆想中的那般无情,他反而是最重情的,从来都是!他虽然没有子嗣,但在我和从小独身的王寅眼中他何尝不是一位“严父”?! 他嘴上说教我们武功只是为了让我们帮他复仇,却在我们睡着后偷偷为我们掖好被角;他从来都无视我们因练武、比斗而留下的伤痕,却总是偷偷的在我做的饭菜中加入他厚着脸皮从张道陵那里讨来的疗伤灵丹;他同我们交谈时总是板着脸,时不时的敲着我们的脑袋,但当我们伤风染病时在卧榻边整夜陪伴着我们的也总是他…… 脑海中的一幕幕难忘瞬间一一闪过,这一瞬我的心底如百千只老鼠爬过,端的心痛难安。 ------------ 廿六 定风波(上) “小心身后!” 正在一众亲卫中杀得三进三出的高狗子突然也高声向我喊道,我这才有所警觉。 一个微弱的气息在我右后方不远处渐渐向我靠近,韩良臣、蒋经纬均不通晓内力,因此我看也不必看就知道对方定是冯欣无疑! 冯欣的气息虽弱但内力尚存,被师傅重伤至斯的他竟不比我弱上太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我转念想到,自己曾经听闻那黄大胆创出过一种唤作《偷天换日》的心法,此神功容易聚集世间纯阳以供己用,进可攻击、退可守御,大概也有疗伤回魂之效吧!如此一来,传承黄大胆功力的冯欣能够脱离死亡边缘,倒也可以理解了。 无声无息中被他靠得如此之近,我不禁有些紧张。以他气息之弱想必伤势难愈,我若现在回身反击,至少可有七成把握将其毙命,但势必将身边的王寅暴露到冯欣的目光之下,如若他存心与我等搏命,王寅的性命必是大大不妙!不说别的,冯欣只要随便掷来一柄利器,以王寅现在命若游丝的状态都非死不可!若是冯欣拼着挨我几拳也要扑到王寅身上杀他,那王寅就算是仓公再世、扁鹊重生怕也救不得了! 虽说冯欣性命金贵,而我们贱如蝼蚁,但谁知他性格如何、此时心境怎样,兔子急了也咬人,祸事临头也不是所有娇生惯养的人都没有决死之心的!至少那冯彰就有舍命救子之心! 但若是不反击,等冯欣靠近身来受制的反而是我!毕竟我伤的不比他轻多少! 霎时间,我额上冷汗涔涔,混着额角上磕破处的血液,沿着我并不高耸的颧骨缓缓流下,我的良心如同被这世上最柔韧的蛛网捕了个正着,的的确确挣扎万分。 我这时候心中竟然痛恨起自己来,要是我武功再练高一点,像师傅那样高,即便在这么近的距离,也照样能保王寅周全,要是我没有赶走高狗子,局面定然完全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王寅也不至于重伤至斯!想到这儿,我抬眼向高狗子处望去,现在我最期待的竟然是这个“仇人”能解决掉眼前的麻烦,然后来帮我解围!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心头仍在转过千百般计量。但当我脑海中“总不能把王寅的生死交给冯欣来做主吧!”的念头一出现,我心头却豁然开朗,也终于饶过了自己那备受煎熬的心——死过数次也不在乎多死一次吧!我此刻定下心来,忍着腰腹间的无力感,挺起上身使之纹丝不动,静待即将到来的冯欣的出击。 浓重的血腥味从身后袭来,迎风飞散,刺激得我几欲作呕。他伤得着实很重,这么近的距离他竟然爬了这么久才贴靠过来。 “一命换一命,看起来不吃亏啊!”冯欣的声音贴着我的背脊响起,让我心神一片冰冷。 一命换一命?!是啊,他的命换我的或是王寅的命!他果然要跟我鱼死网破! “早梅,是你杀的吧?”他的冷笑声再次骤然响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仓啷啷的短刀出鞘声。 我怔了一怔,竟然脱口而出道:“是又怎样?!”话一出口我才偷偷向高狗子那里瞥上一眼。 听到我“认罪”,冯欣不给我分毫考虑自己行为对错的时间,手中短刀沿着我右边腋下向我右侧的腰眼扎来,冰冷的刀尖上刺破空气时传出的阵阵寒气,令我一阵心悸。 我脚下一转,刚要回身劈掌,却突然想到我这一转身王寅岂不是会糟了冯欣的毒手?!怪不得这姓冯的明明有机会刺我背心处,却朝我右胁砍来,他着实用心险恶!我若不躲,身体纵使不被扎个透明窟窿,也得受到重创;我若躲了,他倒可以趁着我还没攻击到他的时候,顺势将刀向下插入王寅的肺腑!这才是真的一命换一命——我的命换王寅的命! 我的思绪只在一瞬之间,身子也在不自觉间转过大半,这个位置上,我刚好看到了冯欣满是狰狞的脸庞。 他伤得比我想象的重。满脸血污,而且,都是他自己的血。 真不知道师傅把他打成这样,他还怎么能活的过来?!我心底再次惊叹道。 他是半跪着的,一条左腿支撑着整个身躯,右腿却因为伤势太重而不得不拖在地面上;他的整个身子都是颤栗的,歪歪斜斜的,没有半分习武之人应有的英气和锐气,连腰腹间几乎没有半分力气的我身子都挺得比他直;他的脸不但溢满可怕的狰狞和血污,而且扭曲的已经不像人面了,我知道那是他在强忍着自己身体的疼痛,我也就是面前没有一面铜镜、看不到自己的脸,我相信我自己的面容不会比他好看多少。 不懂武功的人在这种状态下绝对不可能杀人,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在这种硬撑的状况下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但我却相信,他可以!因为他的眼中满是愤恨,因为他持刀的右手稳如泰山,没有半分抖动!这或许也是冯欣全身上下唯一一处没有因重伤而颤抖的地方了。 时间或许过去了不到半瞬,我和冯欣的距离也随着我的转身而越来越接近了,只是由于前一个动作的连贯性和身体的自然平衡,我深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出手阻拦冯欣了!除非…… 那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便立即被我深深摒除,还是权当没有那种想法出现过吧! 如果我刚才没有考虑那么多而直接用身体掩住王寅就好了!我如是想着。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冯欣即将俯身刺死王寅了,我的眼睛也正正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似乎并不是一个对世事人心完全不懂的“老实孩子”,因为这一刻,我清清楚楚的从他的眸子中读到了他的心声,他在内心呐喊不已的话语—— “许哥儿,你杀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我就要杀掉你最亲密的兄弟!我要让你像我一样品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 ------------ 廿六 定风波(中) “师傅,为什么我的《赤眉心法》比《松柏心法》和《炼心要诀》差那么多?不说《松柏心法》强体、聚气的妙用,就是小英学的《炼心要诀》也能通神开智、灵活手脚,可您教我的这《赤眉心法》有什么用?我练上一天所得的修为还没他们俩练半天得的多!师傅,我知道您功夫不如张道陵,你要实在没什么好用的内功心法教我,大不了也让我跟王寅、小英他俩一样去跟张道陵学吧!” “嘿嘿!你个臭小子少来这套!激将法对我要是有用的话,我的赤眉军当年早就被邓禹大军给剿灭了!这《赤眉心法》是我师傅传我的,也是他从师祖那儿承袭来的,这套心法古已有之,可是穷师祖、师傅和我之一生都未能参透其中大能!你小子断了腿还能走路,这其中固然有我存心救你之意,但也是命里莫大的运气,说不定破解这《赤眉心法》的机缘就在你身上呢!” “大能?我怎么没看到?不就是能增加爆发力吗?好像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哎呀,别打头,你这老乞丐!啊哟……” “臭小子,拜了师还叫我老乞丐!算了算了,我来问你,你可知道何为‘赤’?” “赤者,心色也。‘真诚’、‘裸露’亦为赤。” “嗯,不枉小英那丫头天天教你识字!那何为‘眉’?” “这个不用识字都知道!眉毛嘛,当然是用来保护眼睛的!不过好像也能用来表达心意,不是有‘眉目传情’的说法嘛!” “没错!眉毛是用来保护眼睛的,而眼睛是心灵的表象,古时有通达智者观人眼目便可阅览人心,因此可以说眉乃心之护!而‘赤’者为人真诚忠厚,形容的亦是人心!‘赤眉’便是一种守护,对最纯真、最质朴、最童真的心灵的守护!放到一个人的身上来说,这种守护是一种极强的内功心诀,守护的正是武者的心脏要害。而对于一个国来说,这种守护应该守护的便是‘国之心’!” “什么是国之心?是天子吗?” “不!是黎民百姓,是天下苍生!这也是我为‘赤眉军’冠名之本意!这也是赤眉军不动黎民百姓分毫的军纪宗旨所在!赤眉军如此,《赤眉心法》亦如此!我相信,赤眉军能够所向披靡,《赤眉心法》也必有它的奇妙之处——足够达成‘赤眉’之意的奇妙之处!” “但是师傅,我现在完全参透不了啊!这宝贝在我手里与枯骨无异!要不,我拿《赤眉心法》去换小英的《炼心要诀》得了!她聪明,说不定就能把这当中的‘大能’参悟出来!” “不行!我曾答应我师傅——也就是你师祖——《赤眉心法》不可轻传,终生只传一人!一会儿,你也给我照样起个誓,《赤眉心法》不得失传、不得多传,终生只能将其传给一名心性纯善之人!……我知道你是嫌《赤眉心法》太过普通才不愿意修炼,这样吧,我告诉你个它的独特功效,非常‘有用’!不过你得答应我,听了这个‘秘密’后,再也不许提不练此心法之事!” “好啊,好啊!师傅,你说吧!” “嘿嘿,这门心法有种非常独到的功效,连我都没试过!嗨!别说是我了,我师傅、师祖全都知道而没有试过!……” “师傅你就别卖关子了!” “那就是……它可以在自身意念的控制下自毁内功!” “什么!——这算哪门子‘有用’的奇特功效啊?!” “诶,这个可有用的紧!你要是学了其他的内功心法,万一哪一天学武学腻了,想要自废武功,那就得逆转甚至自绝经脉,如此一来即便不当场毙命也得终生残废!可你用《赤眉心法》自带的效用毁去内功,其结果最多是丹田疼一阵、气根被消除、终生不能习练真气罢了,于身体之健全并无妨碍啊!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去督导王寅练‘屠官’刀法呢!你就在这儿慢慢练功吧!记得下午去打猎,晚饭给大家炒俩荤菜啊!” “师傅你……老乞丐,你混蛋!” —————————— 盯着冯欣的双眸,我的脑海中轰的炸了开! 真的,刚才王寅的“死”已经让我心如刀绞,如今他好不容易“活”了过来,难道我忍心看着他再次死去?! 兄弟,我真的要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我刚从“蛛网”中剥离出来的良心眼看着又要被缠上,被生生套死、勒出淤痕,然后沉入那自责的无底深渊…… 不!这一次,我要说——“不”! “只有这样了!”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在呐喊出来的同时,将周身经脉中的真气迅速全部挤压到气海丹田之中,而四肢中的真气则被一点一点抽剥了个干干净净。 虽不庞大但足够充盈的真气在我两度被丹药扩展了的丹田中不断旋转、压缩、旋转、压缩、旋转、压缩……越来越密集的真气的转速也愈来愈快,比风还快,比最矫健的豹子还要迅捷! “轰!”气海之中响起了一个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的声响,如同大地震荡、城池倒塌,我的心魂也随之陡然震颤。 一阵剧烈的膨胀感和刺痛感也在这震骇精神的“巨响”发出之际传遍我的全身经脉,附带着些许毁灭的味道。 没了,全没了!辛辛苦苦练了三年的内力,丹药两次助长的内力,这一瞬间全被我毁了! 这一刻我无比的沮丧,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但我也有些许振奋,因为,我的目的达到了! 一瞬间的短暂时间里,我胸腔中的“爆炸”使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顿止在原地,前个动作的连惯性被抵消,我终于有了制止近在咫尺的冯欣行凶的机会! 惹我发怒的罪是很重的!既然我为了你而毁了我的武功,那么你就用命来偿还我吧! 我合身扑倒了冯欣,与他互相抓住手腕、扭打着向远离王寅的方向滚去。 此时此刻,我们的眼眸又对在了一起。如果他也能从我的眼睛中看到我的心意的话,他看到的一定是—— “我告诉你,我也有我的禁忌,如果你敢那样做,不管用上任何手段,我都会杀了你!” ------------ 廿六 定风波(下) 我和冯欣掐在一起,不停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滚。肘击、锁喉、抓挠、膝盖撞击、柔锤灌顶……甚至是像野兽一样撕咬!我们俩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知翻滚了多久、厮打了多久,我的汗水几乎流尽,他也已经气息不畅。我们俩都有伤,他伤得比较重,但身上还有内力,而我弱在真气尽废——幸好这种贴身肉搏的胜负更多的是与身体的力量有关、真气能发挥的作用不大,否则我一早就败了!但总体上来看,我们俩倒算得上平分秋色。也正因如此,我们俩才打了这么久!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全神贯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时候,时间的流逝总是难以被估量的。 又翻滚了几周,我们离那边的主战场越来越远。 我曾在占据上风的时候分心去观看那边的情景,当我见到高狗子打败了那些亲卫时,心头不由得一喜,但他却并没有遂了我的心愿、过来帮我,而是猱身而上、插足了败象显露的师傅和愈战愈勇的黄大胆之间的战斗!这让我心中叫苦不已。 或许,高狗子没有赶过来是因为师傅情况危急;或许,是因为我们离他“太远”,他不方便赶过来;或许,他还在恼我逼走了他……但他已经卷入了与黄大胆的打斗,再也来不了了!我,只有靠自己了! 我也为我的分神付出了代价——冯欣趁着我在观战的时候朝我肚子上砸了两拳,搅的我肝肠俱裂,不但一举扭转了颓势,更迫使我不得不聚精会神的对付他,从那时起我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走神,以至于那边“战场”上现在发生着什么,我一无所知。 “冯欣,你当真要跟我同归于尽?我是一介草莽,命不值钱,但你可是朝廷封的侯爷,命比我金贵!要不,咱俩一齐放手吧!”我拼着岔气也不得不开口向冯欣这位析乡侯“劝谏”,因为我感到自己血液的流失和精神上的疲惫给我身体造成的负荷越来越巨大,即将大到我难以承受的地步! 我不指望他能真的跟我“和解”,我“杀”了早梅,他绝没可能放过我!要是有人伤害了小英,我也一定会跟他纠缠到底!这也正是我“容不下”高狗子这个恩人的原因! 我赌的是他的贪念和人性中的怠惰!他只要也坚持不下去了就有可能答应我的提议,而他如果答应了我的提议就可以跟我拉开距离,那时候有内力的他对上没有内力的我,我必死无疑!我的提议看起来无疑是给他提供了一种轻松取我性命的方法,只要他贪就必定入彀! “哼!一齐放手后,你就可以逃到那两个叛贼那里,我若是敢追击,到时候他们只要随便一人扛住我师傅几招,另一个就能在转瞬之间取我性命!许哥儿,你当我是傻子吗?!” 被冯欣叫破算计,我顾不得心中懊恼、面上发红,只能拼上全身之力,以求尽快结束这场战斗。再拖下去,我真的会死! 我因为说话而造成的岔气给了冯欣可趁之机,他又翻到了我的身上,居高临下的“骑”着我;他的右手死死摁着我的左臂,左手则使劲的掐住了我的脖子,想要一战功成、一举掐死我! 我的全身上下还具备攻击性又可以活动的器官就只剩下右手和牙齿了,但我的右手上只剩下了两根手指,在他的眼里已经全然构不成威胁,虽然我还能捏起拳头打他,但只要他拼着生生吃我几拳,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也绝非难事! 我已经没时间为之前的举动而后悔了。生,或者死,只在短短几瞬之间。 这一次我离死生边缘比以前遭遇过的种种经历更近了一步! 右手握拳,打,打,打……我的爪牙在退化,他的獠牙却愈加显露了。 生命力量的流逝所造成的虚弱纵使是生死之际的潜力爆发也难以逆转,我似乎在头顶这片日月交替的黄昏天幕上看到了父亲熟悉又疏远的脸庞…… 我的拳头放下了,这代表我离认命不远了。我明白,他也明白。 认命不代表不珍爱生命,只是力所不逮时的无奈举动罢了!实际上我是我们四人中最怕死、最珍爱性命的人了,因为我还有亲人,还有牵挂!可是现在,我的牵挂,我的力量源泉对我无比孱弱的现状似乎也无能为力了…… 老鼠连猫都弄不死,又怎么弄得死大象?!王寅,你太异想天开了!我也是! 老鼠,就该在黑暗中逃窜!屠夫,就应该在市井间宰猪卖肉!拿刀“换”金的游侠买卖,我一个小小屠夫搀和什么! 我在心中不断的怒吼、不断的呐喊。 等等!刀……金……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挣扎着抬起已经放在了地面上的只剩大拇指和食指的右手,慢慢地向腰间摸去…… —————————— “小乙,你手里拿的是……金错刀?” “啊?张前辈!你怎么来了?……没错,这些正是金错刀币!” “我不是早就说了嘛,别叫我张前辈!我比你和小英大不了几岁,比王寅还小上不少,咱们又都是樊世叔的晚辈,你要是愿意就叫我一声张大哥,要是觉得委屈了自己,直接叫我张道陵就行!……这刀币早就不流通了,没想到你还留着!咦?天凤二年?可真够早的!算算离现在都四十多年了!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 “当然不是啦!我去年不是误闯进华山山体了嘛,这刀币就是红皮小猪的原主人留下的!我跟你讲述我的遭遇时,一不小心就把这茬给漏了!” “原来如此!诶,我还当你留着它是因为睹物思人呢!既然没什么用,你留它干嘛?” “我想着以后下了山,可以拿它们换几个钱……” “咳!你别想了!这种刀币现在一文不值,朝廷也早停止了金错刀币跟五铢钱之间的兑换,你贸贸然拿出去小心被官府打成‘王莽余孽’!” “啊?那这些东西我可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我等会儿拿去扔了吧!” “别!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拿它们做点武学上的改进与试验!” “做什么?” “它们的大小和质地用来做暗器飞刀可是再合适不过了!我把它们磨磨,磨出刀锋来,嘿嘿,这烫手的钱可就成了见血封喉的刀了!” “好啊!那张前……张大哥,到时候你可要还我几把,顺便教我一套飞刀功夫!” “好!一言为定!” ------------ 廿七 声声慢(上) 一柄金错刀。 一柄磨砺出锋芒的金错刀。 一柄可以割破喉咙、取人性命的锋利金错刀。 现在,这柄刀被我握在了手中——只有大拇指和食指的手中。 那个骑在我身上、满眼都是愤恨怒火、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的男人,他没有发现这一点。 举手,出刀。 冯欣的肾脏上一定出现了一个血窟窿——虽然以我现在的视野范围看不到那里!如果我没有自废内力来阻止他的话,想必现在身上被捅了个血窟窿的人就是命悬一线的王寅了吧! 我虽然看不到冯欣身上鲜血淋漓的惨状,但却能清晰地看到他面容上的狰狞愈发严峻了。豆大的汗珠伴着暴起的青筋在他本来清秀的面庞上肆虐着,掐住我脖子的左手和按住我左臂的右手上的力道愈来愈小,小得不但令我恢复了呼吸,还让我轻松一踹就将其踹飞出去。 我仰头看天,不知何时,天幕上的夕阳已经完全褪去了,月亮成为了天空中唯一的主宰。我放下了已经有些抽筋的右手,面对着并不皎洁的月,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好险!没想到我还可以继续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小乙,快来帮忙!” 我还没回过神来,师傅的求援声竟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挣扎着偏着头颅、侧目望去,那三人——啊,不对,是四人的战局逐渐明朗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冯恩也加入了战局,而武艺并不精良的他显然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狗子和师傅的动作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漏洞百出,所幸的是,长时间以一敌二的黄大胆也渐渐力不从心,再加上冯恩这将门的第三代实力孱弱、远逊其父,师傅和高狗子才没有轰然溃败!饶是如此,他二人的外表看起来也着实不堪入目了! 相比于浑身浴血的高狗子,已经年迈的师傅无疑显得更加狼狈,身上由破布缝成的乞丐装几乎变成了一堆碎布条,右腿上刀痕密布,左臂上亦是血流如注。这种情况的造成,怕是因为黄大胆格外“关注”师傅的缘故,否则纵使高狗子身法比师傅更加灵便,受的伤也不可能比师傅还轻! 只是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不能再歇息了。我必须立刻前去响应师傅的呼唤! 现实总是令人无奈的。 在经过三度挣扎却依然难以拔地而起之后,我明智的选择了侧转身躯,靠着左臂的力量慢慢从地面上爬起,以弥补自己腰腹力量的严重缺失。 歪歪斜斜的站在原地,我一步一步向黄大胆走去。路过犹在地面上抽搐的冯欣身边,我一甩右手中的金错刀,将其插入了冯欣的左侧胸膛!刀尖入肉七分,想来决计是活不成了! 看到冯欣双腿一蹬,我突然感到胸口的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我离黄大胆越来越近了。我已然接近油尽灯枯,他显然也是精力耗竭!但即便如此,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挥刀,给我心灵上的震撼依旧不弱于当日城门下初遇他时,他身上所散发的那股凌天之威! 这一次我却没有再次发怂。人皆惧死,但有时为了生,却不得不舍命赴死,这既是人类的一种悲哀,也是人生中应该具有的一种直面命运的大智大勇! 我不知道我是否具有了这种品质,但我知道,此刻,我只能进、不能退! 师傅和高狗子还在前方挺着,高狗子见我走来,眉头一皱并不说话,师傅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喜色。师傅和我都清楚,我才是能解决黄大胆的唯一一人! …… “……正因为他这刀法以攻代守的特性,他的刀法中的最大杀招——‘九阳轮回’才出现了一丝可以捕捉的破绽……只要能想办法阻碍他的第一刀,届时由于气势的受阻和连贯性遭到破坏,他将无法完美的施展出这一招‘九阳轮回’来,而会在之后的八刀中产生微小的偏差……这些微小偏差虽不足以使刀网崩坏,却可以使刀网在他心口要害上的掩盖产生偏移,这也是将其一击毙命的唯一机会……” “……你我却没有张道陵那样的速度,因此只能靠牺牲肢体来拦阻、破坏他的刀式!这第一刀凝滞后,他的第四刀和第五刀之间的误差就会把心窝处暴露出来,而使用此刀式需要极强的专注力,他此时根本无力进行格外的防御,因此这时候只要一刀插进心窝就能要了这混蛋的命……” …… 师傅三年前的话语在我耳边重新响起,我突然对扳倒面前这尊“庞然大物”有了信心! 而我三年前的最大疑问也不再是疑问!师傅和高狗子已经帮我完成了我与黄大胆拼杀的最艰难的一环——在黄大胆手下挺过他刀法中除最后一招以外的其他刀式并逼迫他用出最后一招——“九阳轮回”! “黄大胆,还记得我先前两次皆被你的‘九阳轮回’所伤,这一次你怎么不用了?最近几年安生日子过惯了,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使出这招了?还是,你现在根本就没有体力用出这一招来?!”师傅看到我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剔骨尖刀后,终于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的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我此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出言刺激黄大胆、诱其使出最后杀招! “嘿嘿!你说的没错!最近两年我的精力越来越差,因此轻易之下绝对不敢使出这极耗费心神的‘九阳轮回’!我本来以为,我老了,你也老了,这里又是柬缙侯府、我们的地盘,我不用这招也能降得住你们,现在看来还是我托大了!”言及此处,黄大胆突然脸色一变,陡然严肃起来,冲着一旁的冯恩喊道:“少侯爷,请快些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而一边的冯恩也是脸色大变,竟抛下了流血过多而亡的父亲冯彰的尸体和其叔父冯欣的尸体,毫不犹豫地向后门跑去! 而此时此刻,我和师傅、高狗子也终于分散开,站成三角状,围住了手持热度陡升的烈阳刀的黄大胆! ------------ 廿七 声声慢(中) 砰、砰、砰、砰…… 一声一声,缓慢而有力。 我从没发觉自己心跳的声音是如此的震撼。 头顶的太阳已经消失,但眼前,又一轮烈阳强势升起。 “樊老贼,前两次你凭着轻功从我‘九阳轮回’之下逃得性命,这一次,你还妄想死里逃生吗?说实话,用上这一招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运气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三倍不止,你们本来有机会趁我运气未完之时打断我,可惜的是,你们也都没气力了!哈哈哈哈!”黄大胆陡然睁开适才闭合的双目,无上神威由心而发,压得我气息滞缓。 “姓黄的,要是我拼了这条老命,完全受了你这一招,你还有心力再对付他们二人吗?!”师傅咬着牙冲着黄大胆一阵冷笑。 这一刻,我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有些隐隐作痛。 黄大胆真气鼓荡的脸庞上脸色微变,狞笑道:“要是你们三人鼎力受我这一刀,或可保全性命,但樊老贼你若想以一己之力扛我的‘九阳轮回’,则必死无疑!你最好心中明白,纵使我体力耗竭,也不是这俩小崽子能对付的!只要我拖住了他们,他们就必死无疑!别忘了,少侯爷已经离开,他必会带回来阳夏城的守城兵勇!而且,你下在水里的蒙汗药的药效也快到了吧!” “哼哼,我们能那么容易的下药果然是你暗中控制的!”我忍不住出声冷哼道。 “不是我,是析乡侯指使的!而且,二爷为了迷惑你们,特意没有把蒙汗药的事告诉其他护院、家奴,这才骗得你们前来送死!但是,他和我却都没料到,想对侯府暗中动手的宵小竟然是你樊崇!可真是失算!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别人都无妨,只是樊崇你这‘祸害’今天必须死!” 伴着黄大胆的厉喝,“九阳轮回”径直朝着师傅而去,没有给我留下一丝一毫的反应机会! 糟了!师傅在最好状态下尤不敢撄其锋芒,现在以他的疲惫重伤之态又怎能接下这一招?! “还记得我说过吗?你不会有事的!你们一定能活下去!”师傅面对着气势灼人的黄大胆大声地吼了出来,这话却似是……似是对我说的…… 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个月前华山山脚,师傅无比郑重的拍着我和王寅的肩膀,冲我们说着“一定能成功!你们俩一定能活着回来!”的话语的场景! “嗤!——” 如同螳臂当车,师傅就是那只被车轮碾压的螳螂,已经力竭的他竟被那“九阳轮回”的第一刀的刀气逼得连连倒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不浅的刮痕! “狗子哥,助我!”看着师傅的败象,我心下一急,脱口而出道,浑然忘了自己一直把那个男人当作了仇敌。 高狗子愣也没愣,直接冲我奔来。 他动身的一瞬,我也朝黄大胆扑去。待我飞跃至半空中时,轻功比我高出一截的高狗子遽然来至我的身后,一掌抵在我的左肩之上,将我推向前去。 借着高狗子这一掌之威,我骤然出现在了师傅和黄大胆二人的正中间! 止步,转身,我正对上了那无上的刀势和漫天的刀光! 精、气、神三者合一方能使出世间至强之刀,黄大胆无疑达到了这一点。这一刻,我的眼中只有光!凶光,血光,亦是武学的至高之光! 对于我的出现,黄大胆的眼中露出一股诧异,他的速度已然很快了,但我和高狗子的反应也不慢,这才赶在了黄大胆使全这一刀之前阻滞了黄大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结束了!”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九阳轮回”第一刀的末尾,终于被我赶上了! “嚓!” “铿!” “呼!” “哗!” “噗!” 短短的三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就像是三年前师傅给我编排好的套路一样,黄大胆……栽倒在了我的手下! “九阳轮回”的第一刀,我以左边的木腿格挡,木腿断裂的瞬间,他的刀影出现了一丝偏移。 第二刀刀光闪现之时,我反手迎上他的刀刃,虽然被震得右臂发麻,但食指和拇指总算捏紧了剔骨尖刀没有使之掉落。 如影随形的第三刀,万分惊险的从我左侧脸颊划过,卷起一阵炙热的刀风的同时,带出一串温热的血珠。我想,我现在的脸上一定出现了一抹非常“美丽”的刀痕。 愈来愈快的第四刀,终于不再是我能反应得及的了!左胁下一热,一股湿热的粘稠液体伴着那如烈焰一般的刀刃从我的身体中迸出,原本便虚弱不堪的腰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我身体的重量了…… 那漫天刀网的缝隙,这一瞬,我也终于看到了…… 剔骨尖刀**入黄大胆心口的那个瞬间,我和他对目而视。他的眸子中平静得没有半点杂质,没有悲伤,没有气愤,没有悔恨……有的仅是一份安详,一份了悟,一份睥睨天下后的解脱! “轰!”我和他同时向后仰倒在地,我突然明白了他前一刻的眼神背后的丝丝含义,因为这一刻,我也终于得以解脱! 世上的事总是那么奇怪,明明看上去不可逾越的差距、不可完成的事情,却总在某一个临界处被轻而易举的超越、实现!世上真的无难事,到底只怕有心人? 是的!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世上,真的没什么难事!黄大胆倒在了我的脚下,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虽然,我也倒在了他的脚下…… 身底的血液越来越冰冷了,或是渐渐地凝固成块,或是与那淤积的雨水“合流”,顺着较低的地势流得越来越远…… 眼皮越来越沉重了,如同挂上了千百斤的石磨,压得我脑海中亦是一片沉重。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流血过多而享受这“安详入睡”的待遇了,虽然心有不甘,但我此时能做的,也只是安静的闭合起双眼…… ------------ 廿七 声声慢(下) 我低头看了看右手只剩两根手指的手掌,无可奈何地扯起了缰绳。 虽说是“无可奈何”,但我的心中早已溢满了欣喜,回乡的欢喜。 在我的身侧,有一个与我同样欢喜的人——王寅。 “驾!驾!”我们从暂时栖身的村子中策马北上,跑到了一个较高的山头,我情不自禁的回头望去,远方的平原上已经有些朦胧的城池在熹微的晨光和稀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里便是阳夏县城,承载了我和很多很多人记忆的地方:高狗子、任重、朱夫人、刘平、师傅,还有侍梅…… —————————— “你就这么打赢了?”赵四儿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我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清凉的井水以滋润自己干渴到快要冒烟的嗓子,一边冲身后的赵四儿点头。 “真是苦了你了!”坐在石磨边给我缝衣裳的小英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沉痛心情,但那语气中却尽是心酸。 我扭头向她望去,她的眼角已经泛出丝丝血红。我知道,何止是我,我们分开的这段日子以来,她想必也是苦极了的! 或许,她内心的煎熬还不比我少!正因如此,我在苦思良久后,还是在刚才给大伙儿讲述王寅和我的经历时将侍梅的存在一言带过。 “后来呢?老乞丐人呢?还有那个高狗子?”鲁大爷一边问着,一边接过我手中的空桶又打了一桶井水。 我深吸了一口气,师傅的离开我心里何尝不是十分不舍,他这一离开,我的身边又少了一个知心知底的长辈了!至于高狗子,哼,我早晚要找他报他坑骗侍梅的仇!因为,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早晚有一天我还会遇到他!即便我们相隔千里! “我晕倒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自己已经身处阳夏城外的村落了!不过当时的事情,我听师傅他讲过。他告诉我,我那一刀还是没能杀死黄大胆,但他却趁着黄大胆无力反击之时亲手杀死了黄大胆!这也算了了他一直的夙愿!当时我和王寅都只剩一口气了,师傅和高狗子虽然重伤但还有气力,他们本来还想一把火烧了柬缙侯府,只是算了算蒙汗药的时效就要到了,他们若再不救我们离开,只怕我们四人就会被侯府内苏醒的数百低级护院给围杀!‘蚁多咬死象’啊!于是,他们赶忙带了我们逃到了之前任重在城内租赁的宅院内! “再后来,他们又假扮送葬的人家,把我和王寅装在棺材中运出了县城!送到了郊外的村子中养伤!他们又花了好多天时间,又是运功,又是找草药,费了好些功夫才把我和王寅救醒!我最终就是断了几根手指外加废了内功,王寅可就惨了,他是被黄大胆打到脏腑震裂,差点命丧黄泉,他虽然命硬挺了过来,但气根被破、筋脉大损,这辈子不能练武了!外门功夫和内功都不能练了!哎,可怜王寅啊!他一心想做盖世大侠,但没想到一朝梦醒! “我和王寅刚醒,高狗子就收到任重的亲笔信而马不停蹄的返回了洛阳,连一句话都没跟我们说过!师傅却一直陪着我们俩养伤,直到我们行动能力恢复才提出了告辞!临走前他还把他在我们养伤期间写下的《睡罗汉拳》的拳经和他早年指挥军队作战的兵法送给了我和王寅,说是让我们好好学,别给他丢脸……” “樊前辈他为什么要离开?他还是要与朝廷做对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刘明突然询问道。 刘明虽然是具有官身的亭长,但他跟我们相处的日子久了,大家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已经深厚到几乎所有事我们都无需对他避讳的地步——就算我不说,王寅也一定会对他这位结拜大哥交底的!只不过他到底是汉室宗亲,虽然出身不贵,但骨子里绝不可能允许有人动摇他们刘家的江山! 还好,师傅一大把年纪的人,也没想着像三十多年前那样振臂高呼、再行义举。 我如实的说道:“不会的!师傅说他老了,而且他的大仇已报、夙愿已偿,他可以安心的去享受以后的日子了!他说他或许会游山玩水,或许会隐居山林,让我们不用找他!不过他还说,虽然当今天子不算昏庸,但还是太过依赖世家豪族,这世上仍有许多穿不暖、吃不饱的贫苦百姓,他看在眼里、烦在心里,因此他不排除自己给自己没事找事、像几十年前那样为贫苦百姓谋福祉!” “他到底想干嘛?”刘明眉毛一挑异常严肃地问道。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刘大哥,你别想多了!师傅他只是想要把天下间的乞丐组织起来,组成一个江湖帮派,让没饭吃、没衣穿的人能够互相依托、抱团取暖,活得有些奔头和……尊严!” “呼——”刘明长出了一口气,小英紧皱着的眉头也舒缓了开。她对师傅的感情不比我浅,因此她刚才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担心师傅因为一时糊涂而招致朝廷围剿、晚景凄凉,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师傅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这般心情! “对了,小乙哥,王寅他算是彻底‘废’了,那你呢?你还能练武吗?”赵四儿突然问道。 “我?我还好,我的内功是自己废掉的,因此筋脉只是微微震荡没有受到损伤!因此我练刀、打拳还都没有什么障碍!至于内功……”我不禁有些愣住了,这个问题我竟也没想过! 我努力地回想着师傅当日的话语,师傅只是说《赤眉心法》可以使人自废内力,却没有说过这种情况下,习武者还能不能再次习练内功!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哎,我可真笨!怎么不趁着师傅还在身边的时候想起这事来,那样我还能问问师傅!……不对,师傅、师祖甚至是师祖的师傅都没有自废过武功,想必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哎…… 我仔细思量过,才在赵四儿的催促下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期望,心脏的跳动速度也仿佛在这瞬间加快:“或许,还可以吧!” ------------ 廿八 两心同(上) 夕阳愈发美了。 或许你会告诉我每天的夕阳都是一样的,但我相信现在的我看到的夕阳比几个月前的要美得多!甚至比我没有断腿以前还美!因为…… “小乙!来了,来了!”王寅骑着马向我驰来。这马匹是师傅在阳夏县时掏钱买的,现在自然成我们的私产了。也正因为这高头大马,王寅无需显露武力——他现在也没什么武力可显露的了——便树立起了自己在那些小混混间的威信,再加上前些年遗留的仗义名气和铁腕手段,他顺利地接管了自己曾经丢下的“市井组织”。 “来了?来了!”我口中喃喃不已。眼中却不争气的泛出了热泪。 出嫁三年的姊姊回家来了!回家来看望我这个“离家出走”了三年的弟弟! 我激动得手心热汗直冒,这时却突然感到右手手心一凉,侧目一看原来是小英握住了我的右手。小英……我们的事看来也该让姊姊做主了。 —————————— 姊姊捧着我的脸,无语凝噎,只是一串串的滚着泪珠。 我刻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自己哭了出来,给姊姊以不坚强、未长大的印象,但终是忍不住没出息的跟着姊姊淌下泪来。 小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说是去招待抬姊姊回来的两个轿夫和姊姊的贴身丫鬟晴儿,走的时候也把跟来“瞧热闹”的王寅给拐走了。整个房间中就剩下了我们姊弟二人。 反正也没人看见,哭便哭了呗!姊姊打小照顾我,还能没见过我哭?!我年纪再大,始终是姊姊的弟弟啊! 想到这儿,我心里再没什么负担,终于放开了大哭一场,不过为了不惊动他人,我还是没能放开嗓子去“嚎”。 姊姊没理会自己的泪珠,伸手擦去了我两颊上的泪痕。刚擦干又淌下泪来,怎么擦也擦不净。末了,无奈之下,姊姊只好拥住我,把我的脑袋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不想说话,姊姊也没说话,就是这么静静的拥着。 突然间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阳夏县里那个爱叽叽喳喳说话的小丫头,那个已经离我远去的“亲人”,我心里一阵挣扎。 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侍梅,而不是小英呢?……或许,她带给我的感觉不是喜欢,而是一种亲情,就像姊姊那样吧……我似乎有些放下了。 —————————— “……就是这样,我说完了!”我见姊姊没有反应,眼角却重新泛出泪花,心底不由的一阵揪疼,赶忙说道:“我虽然内力废了,但我还有刀法啊!我一身力气,照样还能杀猪过活!而且……而且假以时日我的内力一定还能练回来!……嗯,是这样的!我仍然有能力保护姊姊!保护姊姊一生一世!” “别说了,小乙!是姊姊不好,姊姊当初就应该坚决不同意你去的!现在你连右手都废了,以后谁会嫁你啊……爹临终前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可你现在遭了这么多罪,我怎么对得起天上的爹娘啊!” “姊姊,当初是我留书而去,不干你的事的……”我见姊姊不断自责,赶忙辩解道。 “我当初要是不松口,以小乙你的性子是绝对不会答应那老乞丐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姊姊的错!”姊姊嘴上说着,双手也紧紧地攥着拳头,那长长的指甲此时在手指肚上一挤压,竟似要放出血来! 我赶忙拉着姊姊的手,岔开话题道:“对了,姊姊,你刚才不是说没人愿意嫁给我吗?你猜错了,还真有人愿意嫁给弟弟我!” “谁?——小英?!”姊姊刚问出口便立马反应了过来,双目的泪水也骤然止住。她压抑不住内心喜悦地问道:“小乙,你是说真的吗?小英,看到你断了手指还愿意跟着你?” “当然!”我笑着点头道:“小英,可不是市侩的女孩,鲁大爷也不是势利眼!他们都同意了,但是‘长姊比母’,你一天不回来我们也不敢拜堂行礼,所以现在万事俱备,就只等你这男方家长同意呢!” “好啊!太好了!只是……只是……”姊姊突然皱着眉头,吞吐不言。 “姊姊,只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按理说这是好事,是为我们许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情,姊姊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只是我可能有些脱不开身!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没……没时间参加你们的婚礼!”姊姊犹疑半晌,终于咬着嘴唇低声说道。我看得见,她的嘴唇几乎都要被咬出血来了! “姊姊!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今天这一天的‘假期’!” “假期?姊姊,你不是太守夫人吗?怎么还需要劳作吗?”我见姊姊摇头,又补充问道:“既然不需要劳作,那何来假期一说?!” “这假期……是主母,噢,也就是我家相公的正妻、我的大姊给的!平日里,我是不能随意出府的!”姊姊眉宇间不禁有些黯然之色。 我一听这话,不由得心下一寒,脱口而出地问道:“姊姊,你在卫家过得好吗?姊丈没欺负你吧!” 姊姊猛然间抬头看了我一眼,瞳孔瞬间变大而后又迅速缩了回去,她看着我的脸庞默默地摇了摇头。 若放在几年前,姊姊的情绪变化我还真看不出来。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就算我在待人接物方面真是块“木头”,也该生出“新芽”了!姊姊这副神情,分明就是有事瞒着我! “姊姊,是不是姊丈欺负你了?你放心的说,我不会乱来的!”我压抑着心头怒气,缓慢的说道,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 不乱来?暗中揍一顿,给点教训可不算是乱来!我当初学武功就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姊姊,不管何人都别妄想欺负我姊姊,就算是我姊丈也不行! 我虽然内力废了,但武功还在,太守府又不是柬缙侯府,哪来那么多高手和护卫!再说了,这西河郡平定县可是我的老家,王寅在这里更是“地头蛇”!相对于我们来说,在这上任的卫世——我的姊丈才是外人!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是不是“强龙”还两说呢!在这么多有利因素下,若是我想潜进那太守府的后院,还不是跟回家一样,有何困难?! 决定了!要真的是姊丈负了姊姊,我绝绕不了他! ------------ 廿八 两心同(中) “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姊丈对我很好!”姊姊急忙解释道,可是其中的掩饰意味太过明显,连我都瞒不过! 我正要继续逼问,窗外却突然响起了姊姊丫鬟晴儿的呼叫声:“夫人,请假的时限就要到了,咱们是不是该回了?!”晴儿问得很婉转,但我听得出她声音中的一丝局促。 “小乙,你先别急着重操旧业,先把身体休养好!这点钱你拿着,别不舍得花,多买点好吃的,好好地补补身子!”姊姊匆匆忙忙地把两串五铢钱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家门,全然没有传闻中世家家眷应有的“礼仪”。我急忙从床榻上起身跟上,却不料右腿一时间坐麻了,而我的左腿又……因而追也追不上了。 姊姊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头一阵烦闷。正这时,小英不知从那儿冒了出来。 “怎么了?姊姊好不容易回家来看你,你怎么不高兴啊?还有,咱俩的事儿……”小英一点也不矜持的挨着我坐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问道。她原来不这样,但似乎学完武功后就变得“开放”多了。 “姊姊当然同意了!”我伸出右手揽住小英的肩头,轻轻的摇晃着身体,带着她也如春柳般摇摆自己那纤细的曼妙身姿。 我虽然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中的落寞想必逃不开小英的察觉。 她果然轻轻蹙着黛眉,仰起头来问我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姊姊嫌我出不起嫁妆?” “想什么呢!姊姊和我出身贫寒,又岂会是世家豪族里的那些市侩之人!她最属意你不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恐怕没时间参加咱们的婚礼!” “为什么?!” “因为……小英,你先在家待着,我有事情要去找王寅!”我向小英交代完,便立马放下搁在小英肩膀上的右手,站起身来,向门外跑去。 —————————— 王寅不在家。 我问过住在他家附近的小痞子才知道王寅这家伙又带人上街收“月供”了! 转过两条街,我行到了东市——我曾经、今后操持生计的地方。武功再高只能用来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但想养活一家人还得靠杀猪这门手艺!这也是我唯一的本事了! “小乙?你是小乙?!” “哎呀,真是小乙这孩子!” “啧啧,几年不见都变成大小伙子了!” “你这两三年都去哪儿了?大叔大婶们看不见你都怪难过的!” “早就听说你回来了,却一直没见到人,我还当是传闻错了呢!” “小乙,还走吗?还是回来摆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东市上摆摊卖菜的大婶、卖柴的大叔、卖布的老大娘……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一声真诚的问询,使得我的双眼忍不住发涩、湿润起来。 我应接不暇的答复着这些“老邻居”们的问话,即便笑得脸部有些僵了,也努力的逼迫自己笑得更加自然!因为,我不能伤了这些善良淳朴的长辈的心意! “小乙哥好!”我正在道路中间走过,街的那一头一个斜挎着弹弓、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少年冲着我一面大声高呼着问好,一面挥手致意。 我认得他,他是小米,三年前我还是小屠夫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乞丐,现在成了王寅手下的一名小混混了,而且被王寅那家伙“提拔”成了跟班。 “小米,王寅人呢?”我一边向其跑去,一边大声问道。 他却似没听到我的问话一样,只是怔怔的望着我的双腿,目光中充满诧异。 看他这幅模样我便知道王寅那混蛋又胡编乱造、揭我短了! “别看了!虽然是木腿,但不妨碍我行动!”我赏了他一个脑瓜镚儿,就像师傅常常弹我那样。但此时我可没心思去怀念师傅,我直截了当的问道:“快说,你们头儿人呢?” 小米挨了我一“弹”,这才回过神来,抱着脑袋、疼得呲牙咧嘴的说道:“老大去了城西大老大家里了!” “大老大”是这帮人对刘明亭长的称呼,虽说这是由于刘明是王寅结拜大哥的缘故,但刘明本人却从没接受这个有碍身份的称呼,更没接受这群整日游手好闲的“游侠”身份的“小弟”! 听了小米的话,我赶忙向城西刘明家中赶去。 —————————— “咚、咚、咚!”刘明大哥虽然平易近人,但他毕竟是官,我可不敢像去王寅家那样推门而入,只好谨遵礼节的轻叩门环。 “谁啊?”门里传来了刘明那温和宽厚、听起来让人感到心情愉悦的嗓音。 “刘大哥,是我,小乙!” “进来吧!门没插!”这个声音却是王寅的。 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我腹诽了王寅一句,这才推开了刘明的家门。 王寅和刘明正在研讨武艺。王寅虽然功夫废了,但跟着师傅学了将近三年,他在武学上的眼力和见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见到新奇刀招便兴奋的手舞足蹈的“准游侠”所能够比拟的! 刘明当然知道自己这位义弟的能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他才趁着自己休假特意请王寅来指点自己的刀法! 看着院子中上身脱得赤条条的王寅和刘明那一脸热切的表情,我心中不禁感慨不已。 天意弄人啊!想当年刘明初来乍到,凭着一手功夫打得王寅纳头便拜,可如今他却需要王寅对其进行指点;王寅当年打架纯靠狠劲和力道,可现在已然精通三种高超刀法,常人不论学会其中的哪一种,都进可上阵杀敌、报效国家,退可游荡江湖、扬名立万,可偏偏他本人却再也施展不了这些精妙刀法了!而我呢,呵呵……这不是天意弄人是什么?! “小乙,来找我什么事?还是说你是来找二弟的?”刘明接过王寅抛过去的汗巾,一边擦着流满脑门的热汗,一边示意我坐下说话。 我一屁股坐在了院子内的石墩上,叹气道:“我既是来找亭长你的,又是来找王寅的!我家里有‘大事’,需要二位帮忙!” ------------ 廿八 两心同(下) 我将姊姊的反常情况告诉了刘明和王寅,请他们分别从官府、市井两途帮我打探一下情况,他们二人欣然允诺,王寅更是在听完我的话后直接向刘明告辞离开,去召集自己的小弟们收集讯息,这份义气没的说! 王寅刚走,刘明也整理好着装,离开了自己的家门,反而把我留下、让我给他看家。我知道他做事雷厉风行的程度并不下于他那义弟,于是欣然允诺。 从院子内部插上了门闩,我坐在了空荡荡的院子中。院子中有石锁、木枪,我随便舞弄了几下便没了兴趣。我的力气生来就比常人大,再加上身体两次受到丹药的淬炼,对这些普通的练体之物早就提不起半点兴趣。 坐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我百无聊赖的看着头顶刚刚绽放的槐树花,原本烦躁的心情不知不觉间舒缓了一些。我突然有些怅惘,有些迷茫,要是姊姊当年不嫁去卫家会怎样?要是我没有把姊姊一个人留在平定县、而是拒绝了师傅樊崇的邀请,我和姊姊的现状又会怎样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记得姊姊训诫过我,男子汉,不能后悔。 再说,这世上应该没有能告诉我这些“如果”的结局的人吧!除非……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一朵槐树花突然飘落到我的眼前,可是我的周围明明没有风。 我趁着它还没有落地,轻轻托起了它。它是那样美丽、纯洁、不染红尘,因此,它注定没有生命! “呼——”我鼓起一口气,像小时候玩耍时一样将其向远方吹起。 我相信,落地不应该是它的归宿,飘扬才能够美丽! 日头又移了不少,偏西了,我没吃午饭,现在看起来连晚饭也泡汤了。但我似乎并不饿,人心若空了,腹中或空或胀又有甚关系!我现在的状态,就有这么点意思。 我突然很想小英,尽管我和小英分开还没有两个时辰,但我依然非常非常思念她。因为只有在思念她的时候,姊姊的忧郁眼神才会在我的眼前消失片刻,我的心反倒会好受一些。 不知不觉间,起风了。 北地夏天的风总是这么干燥,刮得人脸上生疼,但却着实让我们这些生在北疆、常年陪伴寒冷的人感到很温暖。我喜欢这种感觉,若要我在北方和南方的风中做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北方的风,因为它粗犷却不失温情,既符合我燕赵男儿的豪情,又能提醒我,我还真实的活着!在最底层辛苦、幸福而有意义地活着! 槐树花在风中落了一层又一层,铺的满院子都是,美极了也惨极了。 “不知道槐树会不会疼?”我很白痴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站起身来拨落身上的槐树花,望着有些光秃的槐树枝桠长叹了一口气。 刘明和王寅还都没有消息,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发髻,开始替刘明打扫庭院。 槐树会疼吗?在如机械般的劳作中,我总是不断的思考着这个很不靠谱的问题。 对于老槐树来说,这些花是它的子女吧。当这些槐树花被风生生地从它苍老而挺拔的身躯上剥夺时,它是否会因此而揪疼,亦或是……心疼? 我抬起头来看着它,我不知道它怎么想,但我知道,如果姊姊受到分毫伤害,我心中那痛绝不下于从我身上割下肉来!而如果受伤害的是小英的话,我的感觉也定会是如此的吧! 我突然很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废掉自己的武功?我本便断了一条腿,行动逊于常人,现在没了内力,我在那些有权有势、能够伤害到姊姊的人的眼里顶多是个比较擅长打架的大高个罢了,没有半点威慑力!这样我怎么能够保护姊姊?!当一些我无力阻止的不好的事情发生时,我是否要独善己身,眼睁睁看着姊姊、小英、我在乎的人们受伤害而兀自忍气吞声? 不!不!即便我没了两臂,即便我只能爬行,我都不能逆来顺受,我都要奋力反抗!我不要品尝那至亲至爱受到伤害、如这满地落花一般凋残的痛楚!我,仍需要变强! 我骤然抛下了手上的扫帚,也不看身下的落花,就地盘膝而坐,如三年前首次接触内功时那样,让《赤眉心法》所记载的经脉中真气运行之道再次在我身体中呈现,让其所孕育的真气再次一点一点从我的身体内萌芽!我要——重新来过! —————————— “小乙!”王寅翻墙而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刘明大哥却还没回来。 我本来想起身为他开门的,谁知他叩了两下门,不耐之下竟然从墙头翻了进来!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想必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乙,我查清楚了!”王寅一边抹着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一边冲我大吼大嚷道,全然不顾及已经入睡的邻家人的感受。 “王寅,别急,慢慢说!”我赶忙拍拍屁股从地面上爬了起来,赶到水井边给他“捞”了一桶水,顺手将取水的舀子舀满水,送到了他的嘴边。 王寅仰着脖子灌下了井水,刚要说话,门外却响起了一阵很不规律的敲门声,时而急促、震响,时而缓慢、低沉。 我连忙绕过王寅,打开了门闩。 进门的人竟是刘明本人。看着他歪歪斜斜、脚步轻浮、一身酒气的样子,我便清楚了刚才那阵诡异的敲门声是怎么回事,也猜到他今晚必定是去应酬了。连忙上前扶住他的同时,感动、感激之情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 刘明大哥是汉室皇亲,虽说是旁支庶出,但却是根正苗红、有宗谱为证;即便他官职低微,只是维持治安、负责缉盗的亭长,但起码有官职在身,对于我们这些底层小民而言,是实实在在的高高在上、难以企及;但是他为人不但刚直廉明,而且平易近人,自打来我们平定县上任以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从未摆过汉室宗亲的架子,就凭这一点,他值得我许乙发自内心的尊敬! 平定县里的人从没见过,甚至从没听说过刘明亭长醉过酒,不是因为他千杯不醉,而是因为他总是说喝酒误事,故而他饮酒从来都是极有节制的。而今天,他为了替我打探姊姊的情况,不惜醉成这副样子,我许乙并非草木,又岂能不怀感恩之情! ------------ 廿九 乐中悲(上) “我先说吧!”王寅见他大哥刘明正用冷水洗脸以醒酒,便率先开口说道:“我手下的那些小家伙们有人跟太守府的下人有交情,打听到了一些情况,不知准是不准。” 顿了一顿,王寅又道:“前年小甲嫁给卫世时,卫世还很疼惜她,而卫家大妇曾在小甲的婚礼后匆匆回了娘家一趟,直到三个月后才回来,因此新婚的三个月,小甲没有受到任何委屈,不论是卫世还是卫家、太守府的下人都不曾对小甲有何敌对与不敬。 “但好日子并不长。三个月后,回娘家的卫家大妇冯妙返回了太守府。开始的时候,由于小甲为人谦和恭谨,并没有与那冯妙产生龃龉,但由于正值新婚期间,卫世几乎夜夜留宿在小甲房中导致冯妙心生不满,之后由妒生恨,借着正妻之位欺压小甲。卫世曾私下劝阻,那冯妙也曾当面答应卫世不再为难小甲,但私下里小动作仍不断,依旧不断给小甲难堪、约束甚至是体罚。而卫世为了家庭安宁,不得不多花时间陪那冯妙,但暗中仍十分体恤小甲,却不再在明面上与冯妙争执。这一段日子大概有四五个月那么长。 “再之后,卫世回河东卫家为老太爷拜寿,回来的时候竟然带回来两个妙龄佳人,据说她们是他花了大钱从河东的青楼楚馆中买回来的小妾。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件事引起一向乖巧亲和的小甲的强烈反应,她大为抗拒卫世的这一行为,却被卫世责骂其‘善妒’,引起了卫世的不满和排斥。而冯妙竟也跟着落井下石,一次次私下的打骂,常常使得小甲遍体鳞伤。这种情况直到半年后、那花心成性的卫世又带回来三个小妾才得以缓解。 “卫世接二连三的留恋烟花,终于使得冯妙与其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但卫世很快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前年秋天,卫世之父因为得罪了某位汉室宗亲而招致横祸,卫世本来必将受到牵连,轻则罢官卸职,重则下狱问罪。这时候冯妙为了自己不受牵连,向自己的大哥柬缙侯冯彰求援,那冯彰因为是冯异长子,深受当今天子青睐而地位超然,终于求得旨意免了卫世的牵连之罪,但从这开始卫世在那冯妙眼前却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得势的冯妙为了惩罚出手打她的卫世,公然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让卫世杖毙那几名青楼出身的妾室,二是逼卫世立誓不再娶妾以防备卫世继续拈花惹草,三是……三是让卫世扇了小甲一百一十一个耳光,据说那是卫世与小甲成婚后连续宿在小甲房中的天数……” 王寅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嘴唇早被自己咬出血来了。这一刻,我很饥渴,饥渴到想要吸那冯妙之血、啖那卫世之肉!我知道,我从没有过这般坚定的执念。 “还有吗?”王寅见我目光狠厉便自觉地住了嘴,我只能开口问道。 “基本上没了。从那以后小甲在卫家的地位就很低了,也就比侍女高出一点点,据说比给冯妙陪嫁的通房丫头还不如!不过那卫世和冯妙为了颜面,在外人面前还是会给小甲面子的,而且这三四个月来由于冯妙头一次怀了身孕而放下了‘屠刀’,小甲的日子好过了很多,至少……至少不用再做一些侍女需要做的杂役了……” “侍女?!杂役?!冯妙我日你八辈祖宗!”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一旁的刘明反应慢了一步,还是没赶在我吼出来之前捂住我的嘴。 不仅是刘明,向来胆大无比的王寅听我这般说话也不由得大皱其眉。谨慎的刘明甚至趴在墙头向两邻观望,见早已入睡的邻居们都没被惊醒,这才下来瞪了我几眼。 “对不起!”我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但我实在是忍不得了。 酒意已经全被我“吼散”的刘明看我冷静下来,这才叹了口气,缓缓言道:“其实,王寅探听的还是不够准确。嗯……至少有三处不完全!” “哪三处?”我眉毛一拧问了出来。 “你先答应我不发火、要冷静!”刘明严肃地说道。 “难道还能有比这些消息更令人难过、气愤的吗?”我自嘲了一句,见刘明不肯让步,只好说道:“好吧,刘明大哥,我答应你不再冲动!你快些说吧!” “第一,卫世在喝醉酒后经常发酒疯,常常伤害小甲。两人感情甜蜜时这样,两人感情破裂——准确的说是卫世不再在乎小甲时,更是如此!其区别在于前一个状态之下,卫世酒醒后还会向小甲道歉以请求谅解,而在后一种情况下……” “我明白了!你继续吧!”我见刘明不再往下说话,便软弱无力的应了一句。但我很确定,如果卫世——我这姊丈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绝对有力气能将其活活咬死! “第二,前些时候小甲的境况的确好了很多,但从半个月前开始她的境况又急转直下!这说起来还与你干系甚大!” “什么意思?”我不假思索的反问道,但又立刻猜到了一种可能:“难道是因为冯彰和冯欣的死?” “是!当冯彰的死讯传到平定县时,冯妙伤心欲绝,要不是顾忌到肚子里的孩子,她恐怕会千里奔丧。由于身子不便、不能轻动,她又心情极差,便把小甲当成了‘受气包’,动不动便责打一顿以泻火气!” “啊!……”这一次眼疾手快的王寅在我吼出来之前伸手堵住了我的嘴巴。但他堵得住我嘴上的声嘶力竭,却堵不住我心中的呐喊和深恨。 流了一身大汗,我好不容易停息了怒火,但心中的痛和疼惜却久久未散。这种痛我难以形容,但绝对比被我咬伤手的王寅痛上千倍万倍! “说吧,还有第三呢!” “第三,小甲曾经……小甲曾经……” “姊姊曾经什么了?”我看着一脸踌躇的刘明沉声问道。 “小甲曾经怀孕过!” ------------ 廿九 乐中悲(中) “什么?姊姊(小甲)曾经怀孕过?!”我和王寅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 “是的!”刘明苦笑道,“这是我从冯妙的管家那儿听来的!那管家跟县令的主簿是堂兄弟,而我跟主簿大人是君子之交,因此我今天特意找了理由请他们兄弟喝酒!这些话是他醉后吐露的,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什么时候怀上的?”我心底一沉,心中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但我不想说出来,这一刻我万分希望自己仍是三年前那个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屠夫! “去年冬月!小甲是去年冬月怀上了卫家的孩子的!”说到这儿刘明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波动不大,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是当时冯妙还没怀上卫世的孩子,心生嫉妒之下便用药打掉了小甲肚里的孩子。后来卫世知道了这件事情,但由于他仍需要冯妙大哥冯彰的庇佑而对冯妙的做法敢怒不敢言,于是此事便被轻易揭了过去。后来冯妙对待小甲的‘宽容’未尝不是一种悔恨吧!” “敢怒不敢言?我看卫子美这个懦夫是连怒都不敢怒吧!他在那姓冯的贱妇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什么叫悔恨?那姓冯的贱人会明白什么叫悔恨?!她是因为怀了孕,怕有报应落在自己身上吧!冯家,冯家!我在阳夏县的时候怎么不把冯家杀个精光!我他妈应该灭冯家满门!” “小乙,你别急!你说怎么办,我挺你!咱们是把卫世绑了,还是杀了姓冯的贱妇!”王寅见我如此气愤,立马拍胸脯作保证道,真够义气! 刘明顿时有些急了,他扭头狠狠瞪了王寅一眼,连忙对我说道:“小乙,你要冷静!杀官形同造反,是要诛族的!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也要清楚,你在阳夏县逃得掉一是因为你有高人相助,二是由于阳夏县很大、而你又不是熟面孔,没人识得你!可你在这里却不同!这里可是平定县,你生长的地方!平定县就这么大点地方,人也少,你又在东市卖肉、凡是去过东市的人谁不认识你?!出了事你还想跑?你跑得掉?赖得脱?!” 按住了我,刘明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我需要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 “冯妙收到的消息是冯彰逝世,冯欣……险死还生!” “什么?!” —————————— 我不清楚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回家来的,到现在,我的脑袋中还一阵轰鸣、隐隐作痛。 姊姊还在备受煎熬,我该怎么办?!真的像我震怒时说的那样杀进太守府?要是我内力还没废掉的话,自然不成任何问题,而现在……咳! 我一直没有下床,只是呆呆的仰面躺着、看着头顶乌漆墨黑的房梁,心里空荡荡的,甚至连自己应该思考什么都不知道了。小英来过了一趟,她已从王寅那里知道了所有的事,见到我这副样子不禁心疼的抚了抚我的脸庞,我却只能朝她笑笑以作回答。但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万分苦涩。 小英出去做工了,她自从先我们一步回到平定县后,便在西街找了一份活计,给一个我们县里的寒门家庭做侍女。那家人为人很好,小英工作并不算苦,我倒是很放心。 哎,我身为男子不能养家糊口,却要小英抛头露面的做活,我真的很痛恨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早点把东市的肉摊重新支起来,但一想到姊姊的状况,我又浑身无力、煎熬不已!我该怎么办?! 屋外的风变大了,刮的窗户呼呼作响,简直像是想要把窗户板从窗户框上刮下来似的,我赶忙离了床榻前去关闭窗户。 来到窗前,外面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天阴霾霾的,不是要下雨,而是因为风吹沙起,把那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了一片土黄。 灰暗中,我隐约看到一缕正在努力挣脱烟尘束缚的阳光,它是那样顽强而温暖,照在我的脸庞,亦射入我的心扉,恍惚间我似看到了小时候一家人绕膝而坐的场面,是那样的温馨与美好。但美好的事物总如那昙花一般,即便现世也难以长久,就在那缕顽强的阳光被灰霾重新遮掩的时候,我心里的美好光影也随之支离破碎、重新归于黑暗。 我是人,不是神,我能享受阳光的美好,但我能驱散阴霾、追逐阳光吗?逐日的夸父恐怕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吧! 我关上了窗户,沉静地瞧着窗边桌上的铜镜里的自己,一种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 镜子里的那人是个怎样的人?以前的我或许会告诉自己,那个人老实、诚恳、勤奋、正直……可是现在呢?我还能理直气壮的这样说吗?……如今,我的心不再宁静如水,只是任那愤怒与不甘、怯懦与杀戮在我心里不断地互相攻杀,直搅得自己坐立不安! 我重新躺回了榻上,重新仰望那乌漆墨黑的房顶,重新闭合了双眼…… —————————— “你先在这儿站一会儿吧!我去替你叫人!”一个侍女打扮的小丫头冲我皱了皱鼻子,指着后院里的一个犄角旮旯对我说道。 虽然很不满这女子的态度,但我还是赶忙应下并答谢。不是因为我身在太守府的屋檐下所以屈膝于人,而是因为我担心我若不恭谨一些会连累到本便活得不舒坦的姊姊。 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姊姊才“姗姗来迟”,说是姗姗来迟,但其实姊姊是跑着出来的,看她这样子我就猜到定是那侍女故意耽搁了时间、没及时去禀报姊姊!哼,这太守府里真是没一个好人,连柬缙侯府都不如!那侯府里面起码还有个颇有良心的韩良臣! 姊姊的身上正穿着粗布衣裳、与当日回家时的衣物迥然不同不说,更显出一身寒酸气,甚至还不如在家时的穿戴!而她的脸上挂着五分欣喜、三分担忧和两分的尴尬,看得我心里怒火不打一处来,一股砸了这太守府的冲动油然而生!但来之前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只好强逼着自己收回那一团怒火。 ------------ 廿九 乐中悲(下) “……姊姊,这些都是真的吗?” “嗯……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什么?” “我其实怀孕了两次……” “两次?!” “是。第二次就是去年冬月的时候了,头一次却是在前年冬天……” “前年冬天?……唔,怪不得了!怪不得姊姊你当时对姊丈——呸,卫世那混账纳妾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响!我就说,你为人一向谨小慎微,脾气又好,是断然不会冲人发火的!可恨那卫子美无耻至极,明知姊姊你有身孕,还……” “其实,那一次他并不知道。” “你说什么?!他可是孩子的爹!” “我是在他离开家去河东拜寿之前怀上的,但直到他离家后我才被大夫诊断出身孕,因而府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姊和她的几名贴心下人。夫君他回来后,大姊不满他……他滥情,就让我劝诫他。我原来是不应的,但大姊说若是我不应,她就不允我生产,我就照她说的去做了,谁知道他竟对我发恁大的脾气……” “姊姊你……哎,姊姊你别哭啊!姊姊!……后来那孩子呢?” “大姊说我办事不力还是用药把孩子打掉了,夫君他始终不知道。” “你不会反抗吗?!” “大姊下人把我抓住了……小乙,小乙你冷静!” “姊姊,你别抓着我!我去跟那对狗男女拼了!” “别啊!小乙,你听姊姊说!姊姊虽没怎么读书,却也知道‘三从四德’的妇德。所谓既嫁从夫,我既嫁来了卫家,便是卫家人,应当服从丈夫与家中大妇,又岂能心生怨怼与怨毒! “而小乙你是许家独苗,你尚未婚配、未有子嗣,怎能轻言生死!前番你留书出走去做了恁大的事,我整日里担惊受怕,更有求夫君派人去华山接你回来的冲动,但当我想到你也是为了学能耐、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才努力说服自己、让自己安心不给你添麻烦。可是现在,你背了人命回到了家乡,只因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而得以活命,你不好好珍惜这一机会、跟小英安安稳稳的过活,又要做什么乱! “你若是在这儿被抓,两罪并罚必被判了死罪,那样不但会牵连小英,更会导致许家无后,你将来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娘和列祖列宗!你若非要一意孤行,姊姊就从这井口跳下去!” “姊姊你别……别……我错了,我不会的!” “你没骗姊姊?” “只要姊姊你认了,我做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但是,姊姊你答应我,若你有一天再也忍受不了那冯妙,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定记得找人告诉我!” “……好吧……小乙,你快走吧,姊姊还要去做活儿。” “姊姊……哎!” …… 坐在街角,我冷冷的回想着自己和姊姊的对话,心中的愤慨渐渐被深深的不甘所取代。世道如此,我又如之奈何呢? 这里是师傅当年“工作”——乞讨的地方,他现在又在哪里呢?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领着我反抗这不公的世道吧!可惜,我一个人,不敢…… —————————— “小乙,师傅真的没说错,你就是个学武的天才!我学了两年多的刀法,你竟然用了三个月全部学会,而且比我用的还熟练!与你相比,我还真是够废物的!”王寅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不停的感慨着。 这三个月来,我重新操持起了从前的营生。我的生活又变得规律起来:每天上午,我会在辰时前准时去东市卖肉,到了未时便收摊回家;申时之前到达王寅家,跟刘明一起向王寅学武;子时准时到家,结束一天的生活。 王寅由于不能练武,于是决心收徒,想将师傅传他的《锄强》、《除恶》、《屠官》三套刀法传下去,而他的结义大哥刘明正式成为了他的第一名弟子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名正式弟子,而我作为刘明的师叔,也跟着来学这三套我并未学过的刀法。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师傅传我的那套“怒斩苍天”只能用来对付黄大胆那种刀功极高的高手,对付平常武者却是不怎么好用的。就像猫能够抓老鼠,老虎虽然比猫厉害,但让它去抓老鼠的话恐怕即便不是力有不逮,也会难受的很吧! “嘿嘿,这不是我的能力,而是我学的那套内功心法的好处!”我用自以为讳莫高深的眼神望了王寅一眼。 “你以前说,你这套《赤眉心法》是一脉单传的,而且其中有个大秘密,但不管我怎么问你你都不说,现在看来就是这能力了?” “唔……可以这么说!”我望了望夜空,“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现在能告诉我吗?”王寅一脸焦急之色的说道,“要不咱俩做个交易?我把《桐柏心法》的最大奥秘告诉你,然后你把《赤眉心法》的秘密告诉我?你放心,我肯定不让你教我这套内功,不会令你破了规矩的!” “哼哼!你当我不知道《桐柏心法》的最大奥秘?要不是《桐柏心法》有续命还生的功效,你被那黄大胆打成那副德性还能有命在?而且我还知道,对于每个习此心法的人来说这种延生续命之效只有一次,对吧?!” “啊?你都知道了?!”王寅的面上流露出浓浓的不甘之色。脸上红白变化了好一阵儿,他终于向我“低头”道:“呀,小乙你就别折磨我了,快告诉我吧!”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答应了师傅要保密,师傅还让我发誓来着!”我一摊双手,无奈的说道。 “你发了没?!” 这次可真把我问倒了,我当时有没发誓来着? 我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道:“……没吧!” “这不就行了!你没发誓就不用怕天打雷劈、鬼神见责了!再说了,我是你师兄,又不是师门之外之人!你快些说吧!这样吧,你告诉我,我再把《桐柏心法》传你!反正你内力都废了,也该需要一门内功护身了!” “我的内力废了?” “废话……咦?你什么时候又有内力了?!而且……似乎比之前更强了……” ------------ 卅 风入松(上) “王寅,你知道‘赤眉’二字何解吗?” “我记得你说过,师傅的解释是:‘赤眉’便是一种守护,对最纯真、最质朴、最童真的心灵的守护!放到一个人的身上来说,这种守护是一种极强的内功心诀,守护的正是武者的心脏要害。而对于一个国来说,这种守护应该守护的便是‘国之心’!”王寅利落的回答道。 “没错!”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才说道:“师傅曾言,这《赤眉心法》既是代代独传的内功法门,其中必有它的奇妙之处,而且是足够达成‘赤眉’之意的奇妙之处!可是师傅,师傅的师傅,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甚至更多的前辈都没有发掘出这《赤眉心法》中的奥秘!” 王寅眼珠一转,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难道你发掘出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心中却早已激动不已——我心中此刻不但有一股自豪之气,更有几分苦涩与历尽艰难方证大道的欣慰! “是什么?”王寅语气中的怀疑不减,但更多的却是惊叹与好奇了。 “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是的!不破不立!”我十分肯定的说了一句,见王寅的眸子中仍满是疑惑不解之色,我开始试着引导他的思维,于是问道:“‘赤眉’的含义是守护,那世间的最强的守护是什么?最难守护的又是什么?” “世间最强的守护?莫不是大汉的御林军?” “非也!”我顿了顿,又道:“不要拘泥于现实的事物或人物!” “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最强的守护莫不是夷夏之防?” “非也!再猜!嗯,从个人的角度来猜!” “猜不到了,你说吧!” “我认为,世间最强的守护莫过于——舍己为人!若世间之人俱无惧己身之生死而顾全他人之安危,则国可泰、民可安!对于一个人来说,舍己为人不但是美德,是为人品性、节操的一种高度,更是对自己存在于世之意义的一种守护,凡敢于舍己之人,其人便已百‘毒’不侵了!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当万众一心之时,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需要畏惧的呢?”我甚是激动地说道,我想我的面部表情此刻也一定是稍有扭曲的! “那最难守护的又是什么呢?”对于我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王寅索性不再猜测,直接问我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刚才是说过的!‘赤眉’的本意是对什么的守护?”我反问道。 王寅皱了皱眉,又突然面带惊喜地叹服道:“是了,是了!小乙,你说得对!这世上最难守护的便是最纯真、最质朴、最童真的心灵了!人性本纯善,只是经历过了尘世的污染,便会生出嫉妒、怨怼、愤怒、仇恨、贪婪等情绪,心灵也会随之腐化,再也见不到最初的质朴与纯真了,因此道教才会教人‘返璞归真’!” “正是如此!这些便是我从这部《赤眉心法》和内力的一得一失中领悟到的!”我见王寅跟我心意相通,也十分惊喜。 “那这与《赤眉心法》的奥秘有何关联?……不破不立……不破不立……难道……难道《赤眉心法》那特有的自废内力的功用存在的意义便是让人先自废武功再重新修炼吗?!”王寅眉宇间的惊诧又多了数分。 “你猜对了!”我笑了一笑,又解释道:“普通江湖人得了内力,倍加珍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想如何毁去功夫!是故师傅,师傅的师傅,师傅的师傅的师傅都没有能够领悟到心法中的这一层真谛!而当一个人想要用《赤眉心法》所特有的功用自毁内力时,无外乎有两种情况,一是此人厌倦了江湖,真的想要学会放下,二嘛,则是当他必须从武功和一件更值得他在意甚至守护的东西中做出选择的时候!……” “你选择了救我,所以放弃了内功!”王寅突然十分激动地插话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本可以出言客套的,但我不想那样,我们俩之间的交情也不必说那些话,否则恐怕会伤及到彼此的感情。 待他情绪平静了,我才不无感慨的说道:“是啊!要是我没有选择救你,也一定会错过这个秘密的!而我之所以会选择舍己救你,便是因为我并没有——或者说是在那一瞬没有失掉自己的善的本心!我发了善念、守护了你因而因祸得福,这便是佛家说的‘因果’吧!” “这算哪门子的因祸得福?!不过是又找回了武功嘛!”我看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寅突然很想揍他一顿。但我也知道,他这么说是表明他记着我对他的“恩情”,也是说明他跟我同样在乎并珍重彼此之间的以性命相交的友情! “其实,这还真是因祸得福!” 我神秘的一笑,弄得王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呆呆的问道:“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嘛,我能那么快的学会你那三套刀法是借了《赤眉心法》之力嘛!而且师傅也说过,《赤眉心法》深藏的奇妙之处绝对对得起‘赤眉’之意——《赤眉心法》有着蔚为强大的守护能力!” 我停了一停,王寅见我不再往下说,直急得抓耳挠腮,不由得催促道:“快说吧,到底有什么好处!” “你可知道,除了天赋外,还有什么因素决定学习武功的快与慢?” “废话!当然是内力高低!”王寅白了我一眼,他当然不是个刚刚接触武学的门外汉。 “那你可发现,我今时的内力比之以前内力没有废去之时有多少差别?” 王寅又白了我一眼,狠狠的骂道:“你娘的,明知道老子筋脉损坏、内力被黄大胆废尽还问这个问题!你小子安了什么心!” 他虽骂得响,却并未生气。 我也不再逗他,直接说道:“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内力,是之前的两倍!” “什么?!” “你没听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套心法的最大秘密便是自废内力之后,只要重新修炼,短时间内便能获得之前双倍的功力!”我顿了顿,心怀炫耀的冲他笑道:“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强?” “你之前的功力是师傅的三成左右,现在便是六成了吧!” “你别忘了,柬缙侯府一战我借着丹药之力,内力有很大的提升!直说了吧,我感觉现在的我单凭内力而言,并不比师傅差!” ------------ 卅 风入松(中) 风渐渐大了。 我站在院子中呆呆的看着墙外的老松,看着它摇摇欲坠却又不肯倒下的倔强的样子,我心里莫名的升起一种感动。 我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不就像这株老松一样,看上去死气沉沉、暮气笼罩、没有生机,但任你天公降下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们却总能紧咬大地不放松、挺过一茬又一茬的灾难。因为我们命硬,因为我们坚强,因为我们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更懂得活着的意义,因为我们想要活下去! 不知不觉中,秋天到了。我在杀猪以维持生计的间隙从王寅那儿学会了《桐柏心法》,我惊喜的发现我竟然能同时修炼两门真气并不相容的内功心法,但小英却不能同时学会两种内功,这或许也是《赤眉心法》的好处吧! 小英仍在做工。本来说好上个月迎亲拜堂后她便不再外出抛头露面了,只是她非要等到姊姊有时间来参加婚礼才与我正式行礼,因此我也只能顺她的意、将婚期延后了。而姊姊,恐怕非要等到那姓冯的贱妇产后才会有闲暇时间了! 我曾偷偷地去看过姊姊,那姓冯的贱妇仗着肚子越来越挺愈发凌虐姊姊了,但姊姊仍然默默忍受着,丝毫没有找我诉苦水的意愿。如此一来,我也不便横加干涉了。 去太守府探看姊姊时,我偶然听闻卫世——我那姊丈的太守之位似乎有些不稳了,据说是因为冯彰死后袭爵的冯恩一直低调做人、不肯再庇护他,结果他们河东卫家在朝中的政敌对他大加抨击,因此他或会随时致仕!即便不会被罢免,他那太守之职的三年任期也快到了,到时候他回洛阳述职、正对上他的政敌恐怕更是死的连骨头都不剩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虽然担心姊姊的生活,但心里却是尤为畅快的! 这卫世自从上任以来没少加税,不但弄得我们这些小买卖人怨声载道,就连回来重操旧业的王寅都有跟他血拼的心!王寅虽然收“月供”,却只为了维持自己和那些游手好闲的游侠儿的基本生活,并非过度索求之人,他见卫世加重赋税,只能咬牙削减“月供”的份额。他每次收完“月供”都会咬牙切齿的跟我抱怨说要剁了卫世! 因此现在想来,这卫世要是倒了,咱平定县的百姓定是会好过的!只是却苦了姊姊……虽说我能养活得起姊姊,但她心里一定更在乎自己的夫君吧!毕竟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现在是卫家人了…… 我正呆呆的看着院外老松、想着心事,门口的木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来的人是鲁大爷。 “小乙,还没吃饭吗?” “吃了!”我应了一声,不用他再说别的便拿出了鲁大爷上个月给我亲手制作的长弓。 三年前我被猪獾撞倒之前,他曾说如果我娶小英的话他要送我一份“大礼”,而这份大礼便是他年轻时赖以驰骋草原的本事——骑术和射箭技艺!只是这一耽搁便耽搁了三年,直到上个月鲁大爷才开始传我这两样能耐。 “准备好了吗?!”见我点头,鲁大爷又问道:“那咱们就开始今天的练习了?” “好,来吧!”我连忙拉满长弓,等着鲁大爷“出题”考校。 鲁大爷从地上捡起一堆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在手中掂了掂,以目光示意我射他抛出的石子。 “咻——”一枚石子被鲁大爷抛到空中。 我立定脚步,扭转着身子,眼睛紧盯着那枚形状并不规则的石头,手中的弓箭沿着目标在空中运动的轨迹不断的改变方向、校准角度,手臂上的肌肉也逐渐绷紧。按老规矩,只有射碎了它才算真的命中,这种要求可算是对射手的力度、拉弓速度、射击角度的检验都兼顾了。 石子从上升状变成下落之态的那一瞬间,它似乎停滞在空中的某一高度,我果断的松开了拉弓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我右手也仅有这两只指头了,拉弓射箭还能凑合着,但整日的剁肉就有些勉强了,因此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尝试、练习着用左手杀猪,几个月下来竟也把左手的刀功练了出来! “啪嗒!”就在石子被箭射碎的瞬间,鲁大爷脸上正挂着笑容的时候,木门再次被人推开,闯进来的竟是收摊儿不久的赵四儿! 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寅……王寅被赵都尉抓走了!” —————————— “刘大人,你想把王寅关多久?!”监牢门口,我遇到了正急匆匆从远方赶来的刘明,心中不禁有些嗔怒。 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赵四儿说了事情的经过:今天下午我卖完肉提前离开东市后,卫府的管家卫马和丫鬟来到东市采买菜蔬、鲜肉,那卫管家行路间一不小心被一位卖菜的婶婶弄脏了衣摆,仗势欺人惯了的卫马一怒之下掀了婶婶的摊子,并怒斥了那婶婶;那婶婶敢怒不敢言,但在巡视街市的王寅却不肯善罢甘休,不但打翻了卫马,更打得对方面皮红肿、像极了猪头! 所谓“打人不打脸”,那卫马被打成这副德性也不会甘愿受辱,他又是卫世的亲信管家、冯妙的贴心下人,他被王寅打了脸等同于王寅直接挑衅卫、冯二人!因此不多时,王寅便被大队的士兵围困、直至收押入监! 听到王寅没有反抗“执法”,我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侥幸不已——这多亏了黄大胆废了王寅的武功,要不然谁知道王寅这胆大包天的家伙会不会暴力抗法! 而对于刘明,我心里却着实不快。要知道这缉盗、维稳之事应是亭长负责,遇到这种事,身为东市亭长的刘明即便没有亲自现身抓人又岂会不知此事!他刘明不但是王寅的结拜兄长,还是王寅的“弟子”,怎的能让自己的义弟被人抓去而不加阻拦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胆小怕事了!但刘明平素却不是这样的人,因此我一时间也难以断定刘明到底知不知情。 ------------ 卅 风入松(下) 刘明大约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恼怒,连忙解释道:“我怎么会知道二弟会被判多久!实际上我根本连二弟为什么被人抓都不知道啊!” 我见刘明的表情不似作伪,心中的怒气先消散了一半,但嘴上仍是不依不饶:“你是负责维持治安的亭长,下午发生在东市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 “我昨日受了风寒,今天请假在家,东市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直到刚才,我一个下属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我,郡守的副手——赵都尉亲自带人抓了二弟并把人送进了大牢,我才赶来探看的!”刘明苦笑道。他的声音中还带着沙哑和不轻的咳嗽。 我已全然信了,三言两语将下午的事情复述给刘明听,而后苦笑道:“刘大哥,你应该能想办法救他吧!” 刘明揉了揉太阳穴,叹口气道:“先进去看看他再说吧!” —————————— “王寅,你没被打吧?!”大牢的尽头,我一眼便瞧见了侧卧一边、闭目假寐的王寅,他的对面二十几个高壮汉子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虽然听到我的声音,却没一人抬头观望。 王寅悠悠的转回身来,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这才睁开眼来对我说道:“放心,死不了!顶多像以前一样关上十天半个月就是了!……咦?大哥,你也来了!”看到刘明也在场,王寅才抖擞了精神。 “二弟,这件事我之前丝毫不清楚,我等会儿试着替你跟太守大人求求情,若有必要你再跟那卫马道个歉,或可消去这牢狱之灾!”刘明拧着眉头大声说道,说完又向那些蹲在墙角的人瞟了几眼,似乎是故意要让他们听见的。 “别!”王寅突然出声阻止道:“大哥,你、我要是求了那卫世一次,我以后在兄弟们面前可就抬不起头来了!再说了,行走江湖却没在大牢里蹲过的人也能叫游侠儿?!” “我知道你坐过牢、有经验,但这次的事情似乎不能以常理推断!”刘明瞅了瞅四下,见无外人偷听,于是将头隔着牢门探到从牢中凑上来的王寅耳边,低声道:“自从听小乙说了你被抓的起始过程,我总感觉这次的事情有些蹊跷!你刚刚打了那卫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赵都尉便带人赶到了现场,时间上太紧凑了!莫说赵都尉做事向来拖泥带水、县衙及太守府的办事效率又向来不高,就说这传令整队的时间也太短了!来之前我问过,抓你的人中没有一个是我辖下的求盗、亭父之类,而除了他们之外咱们平定县内有正式装束的兵丁便是守城的甲士和本郡的驻军了!不论抓你的是这两拨兵马中的哪一拨,此事都不可小觑了!” “你是说……有人存心算计王寅?!”刘明虽说的小声,但却逃不过我的耳朵——自从内力大涨后,我的五感全都灵通了不少。 “还什么有人啊!分明就是卫世其人吧!除了他,这平定县之内、甚至是这西河郡之内,还有谁能调动得了赵都尉?!”王寅愤慨的说道。 “我也是这般猜想的,只是不知卫大人如何会这般施为?”刘明沉声言道。 “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又道:“我那姊丈为什么要针对王寅?要不,我让姊姊帮忙问问?”我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违心的话。 刘明、王寅淡淡的望了我一眼,又互相对视了几瞬,相继苦笑了起来。 他娘的,就算是结义兄弟也不用这么默契吧! 我在心底暗骂了几句,便往外撤了一步,帮他俩望风去了。官面上的事以我的见识和思维,我还插不上嘴。 我刚转过身去,他俩又小声交谈上了。 “二弟,你得罪过卫大人吗?” “没有啊!我就远远地望见过他几面,怎么会得罪他?!再说了,他又不是国色天香的大姑娘,谁有空去招惹他啊!” “那……你可动过董家或其他的世家、寒门?” “哎哟喂,哥哥!自打我从南边回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我又什么时候得罪那些世家了?!况且,咱们这又不是中原腹地,所谓的世家不过是一些土财主罢了,又不是真正的士族门阀!那些家伙几年前就让我教训怕了,躲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算计我!” “哎!今时不同往日了,自打卫大人上任以来,对本地富豪大加扶持,他们的势力早有了长足的发展,可不容你小觑!……不过,我也觉得卫大人为了他们对付你的可能性不大,要是这些人因为对你怀恨在心而想对你下手,早在你回来之初便下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对了,是不是你在江湖上得罪人了?” “大哥,你开什么玩笑!整个平定县的游侠儿哪个不听我的号令,这一亩三分地的‘江湖’还不是我说了算!虽然有极个别不服从我的人想扳倒我,但他们即便是来刺杀我,也绝不会投靠官府的!‘侠以武犯禁’,官府瞧不起咱们这些游侠儿,咱们也不会屈膝媚颜以侍士人!”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对了,会不会是那个原因!” “什么原因?” “最近据传朝廷上面有人要用‘整饬郡务不利’之名罢免卫大人,他一急之下或许是想‘造’些政绩来……” “嘶——有可能!这人要是被权力迷昏了头,可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能做得出来!……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一种可能!” “二弟,你说!” “他卫世会不会是见仕途无望,想捞一笔再滚回河东之地啊?!” “你又没钱,抓你有什么用?” “我虽然不够有钱,但架不住跟我混的人多啊!江湖人最讲义气,我那些小弟们见我受了难,还不想办法保我?到时候狗官再拿我一要挟他们,要他们拿钱赎人,他们能不凑钱吗?!而且,‘绑架’我相比于‘绑架’那些士绅豪门子弟是最无害的了,我在那狗官眼里说白了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勒索我对其名誉和人身安全并无大损啊!而且,如果他真是因为这个原因设计了我,我看其贪心程度绝不会小,董家及其余世家、寒门早晚也得遭殃!”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不失为一个理由……咳!在这里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二弟,你别心急,我这就出去给你打听打听,卫子美弄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对了,你要小心这监牢里的明暗勾当……”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牢了!牢头的儿子跟我混,我吃的喝的都是顶好的;墙角蹲着的这些人是有人故意放进来整我的,呵呵,爷爷我虽然武功废了,也不能大幅度运动,但几个不会武功的小喽啰我还不放在眼里!他们来到这儿纯粹是为了给我当下人的!大哥,你尽管放心吧!我活的滋润着呢!” ------------ 卅一 卜算子(上) 从大牢出来的路上,我一直有些“迷糊”。 这世道是怎么了?当官的大老爷们不该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父母”吗?可是自古以来只有父母教养、哺育儿女的,哪里有父母勒索、坑害子女的情况存在?! 对于我的姊丈——卫世这个人,我的原始印象是极好的。为了姊姊,他折了颜面、二次上门求亲,要知道他可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而我家不过一区区屠户罢了!这行为纵称不上“有情有义”,也绝不是寡恩薄义之辈所能为之。 可是为什么他一当了这西河郡的太守整个人就变了呢?变得好色、贪婪,变得暴虐、怯懦!为什么?是我们西河郡的水土不好、养不出正人君子?可是前任太守却由始至终的两袖清风、风骨清白。是权位、欲望使人腐化?可是听说那绰号“卧虎”的洛阳令董宣官职比他还高出少许,怎的不见人家被权钱腐化?!大抵还是因他卫子美自己内心不正吧! “这后生,我观你天庭塌陷、印堂发黑,三月之内必有大难,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正在感慨时,一个擎着写有“铁口直断”的长招牌的道士打扮的老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不说,还吓了我一大跳。 “呼——你是哪里出来的?”我抚着胸口、瞪大双眼问道。 “嘿嘿,我是我娘肚子里出来的!”那算命的老头咧嘴一笑,将一口大黄牙全露了出来。 “你……”我被他噎了一下,本就心中不爽的我此时更觉恼火,没好气的推搡了他一下,只为把他“扒拉”开,好尽快离去。 我这一推只用了一成力,因为我认为我只需要用一成力即可。以我今日的功力,莫说我眼前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便是一个春秋鼎盛的大汉也必然推得开了,可眼前这咧嘴直笑的老头竟兀自岿然不动! “看不出来,有点功夫!”我见四下里无人注意我们,便俯下身在他耳边嘟囔了一句。我嘴上虽说的极为轻松,心里却着实不敢对其小觑,我看得出他的这种毫不介怀的笑是真的淡定、轻松,他是真的有实力的!只是我迫于颜面不想当他的面承认罢了。 师傅曾经告诫我,行走江湖时有五种人不能小觑,一是孺子,二是妇女,三是老人,四是游医,五是道士。 孺子学习能力极强,凡是敢于以幼龄行走江湖的,即便不是天资卓然、天赋异禀,也一定身法灵活、颇重技巧,一旦你心存侥幸很可能被人趁虚而入。 而妇女既然敢抛头露面,她们必定会有一技之长,而且女子柔韧性好,力气上弱于男子招式上却常能出其不意。再加上,女子与人对战,绝不会讲公平公正的武者之风,什么暗器、**等下三滥的玩意儿都会使用,因此在江湖上若遇女子万万不能“怜香惜玉”,否则恐有大厄!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 习武之人年纪越大,武艺越高,但当一个人武艺达到某个界限后其武艺便不会再有增长,而当一个人的年纪足够大的时候,其武艺反而会随着力量的流逝而有所下降。但有一样东西,这些年长武者比起年轻的江湖客们却是有绝对优势的,而且也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减弱,那就是——经验!武者的经验——尤其是从一次次生死对决中所获取的经验绝对是可以与独门秘籍相提并论的“无价之宝”!这也是行走江湖时,老年人不容忽视的原因。 所谓“游医”大多是那些靠行走江湖帮人治病来维持生计的“野郎中”。他们一般身家贫苦,没什么钱去成家立业,才会选择操持这一“贱业”。他们的医术高明与否并不好说,但他们的功夫向来是不错的,毕竟他们行医路上可能存在的“敌人”除了山贼草寇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毒虫野兽、乃至于大自然给他们带来的饥寒交迫。远的不说,就说我师傅樊崇,他在逃避朝廷追捕的年月里就曾有一些时候扮演了“游医”这一角色,还好他不是庸医,这也是他能帮我“换腿”的重要原因! 道士……呵呵,张道陵的存在就是个绝佳的例子! 而眼前的这个抱着“铁口直断”的大招牌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头,既是一位老人,又是一名道士,让我着实不敢轻视。 这老头吸了吸流下来的鼻涕,故意侧着脑袋,将一只手扩在耳边,夸张的大声而又缓慢的说道:“什么?你很佩服我,想拜我为师?我不收徒弟的,你要是觉得我算得准,多给俩钱就行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拜你为师?我什么时候觉得你算得准了?你算出我什么了? 我突然很想揍这老头一顿,连着他说我“印堂发黑”、“必有大难”的仇一起报了! 但一想起小时候,姊姊对我的“尊老爱幼”的教导,我最终还是没有理他——用拳头“理”他,只是瞪了他一眼,红着脸、扒拉开刚刚凑过来的人群,匆匆离开了原处。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我总感觉有人在我从人群中挤出的过程中一直注视着我,但我却总是无法捕捉到他的真气的气息。 或许的确是我的错觉吧…… —————————— “什么?!王寅……王寅……王寅怎么会死了呢?!”我猛然瘫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有着不少碎石的地面上。屁股疼得难受,却始终没有比心更痛。 我的情绪由最初的一瞬间的悲伤,变成了讶异,又变得如心碎般绞痛,继而化成了深深的哀悼,最后又变回了无尽的悲伤。 这其中所用的时间大概不过三两瞬吧!可我真的是这般难受! 王寅怎么会死呢?他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嘛?他昨天不是拍着胸膛跟我说他自己“活的滋润着”吗?可为什么,一天之间他就离我们而去,永远的跟我们阴阳相隔了呢?! ------------ 卅一 卜算子(中) “王寅是怎么死的?”我惊愕半晌才终于能够发出声来,随即昏昏沉沉的问向了前来报信的小米。 “大哥……大哥他……是被人活活打死在监牢中的!”小米话音中尽是哭腔。从刚一进门时小米就在哭,一直哭到了现在。 “怎么说?”我强打着精神,继续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大哥的尸体被人从监狱中运送了出来,拉到了城外乱葬岗……”小米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 “乱葬岗……乱葬岗!”我拨开小米,急忙向门外跑去。 —————————— “来了!”我刚来到乱葬岗时,刘明已经站在这里了。 一个小小的坟头立在他的面前,土还是刚翻新的,连墓碑都没有。 “王寅大哥!”我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冲动,没有搭理朝我说话的刘明,而直接扑上了这个看上去破败而寒酸的坟茔。 “王寅……大哥!你我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一直照顾着我、迁就着我,我从来没叫过你一声大哥、一声师兄,还常常挖苦你……我对不起你!……我曾跟小英说,如果你有一天成了家,我就管你叫‘师兄’,可还没等到那一天,你却已离我而去……” 我伏在王寅的坟茔上一时间泪奔如雨。 刘明只是站在我的身后,将双手放在我的双肩上,没说一句话。但我清楚的听到,我身后的地面上也响起了水滴的“滴答”声。 天公没有哭泣,哭泣的自然是刘明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坚强的刘明哭泣过,但我也不想见到——因为我如果转身去看他,他也会看到我心底软弱的一面。 也不知哭了多久,刘明先停了,他将双手从我的肩头拿开,只是从腰间拔出一柄腰刀来,向着乱葬岗附近并不算繁盛的林子走去。 我也因眼泪干涸而停止了哭泣。 情感的宣泄与爆发,让我原本堵塞无比的内心好受了许多,就像大禹治水一般,疏通了我心中那道原本可能会决堤的“山洪”。我终于冷静了一些。 我胡乱的用蹭了不少泥土的手抹了一把脸,试图掩去自己“懦弱”的证据。但我知道,这只会让我看起来更加可笑、更加不堪,但此时此刻,还是容许我自欺欺人一回吧! 我慢慢从跪倒在地的姿态下爬了起来,顾不上拍掉自己衣襟上的泥土,我开始修正被我压得不成样子的王寅的坟头。 当我找到一堆石头圈好、垒起王寅那简陋的土坟时,刘明也回来了。 他的腰刀不知道失落到哪里去了,身上也脏了一些,就好像刚跟最凶猛、最残忍的“野兽”搏斗过一样,白一块灰一块的煞是“好看”。 但刘明的怀里却正抱着一块木头,长长的、薄薄的,我仔细一看,那原来是刘明给王寅做的墓碑。 “贤弟:西河郡第一游侠,王讳寅之墓,愚兄刘明敬立!”墓碑上如是写着。 那上面的字不是用笔写成的,却是用刀刻成的。 字是红色的。 刘明的左手手掌还流着血。 王寅应该受得起这个称呼,也受得起刘明的作为! 为王寅立好墓碑后,我们二人对着他又拜了数拜,这时候闻讯而来的王寅的小弟们也纷纷涌了上来,对着王寅的坟茔叩拜不已。来的还有一些曾受过王寅帮助的平定县里的贫苦乡亲。 “刘大哥……”我趁机拉着刘明挤出了这个圈子,刚要开口询问王寅之死的个中详情,却被他陡然打断。 “小乙,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里人多嘴杂,晚上去我家说!我现在还有些事需要调查,你二更天后直接到我家寻我就是!届时,我约莫着就能弄清楚此事背后的实情了!” “好!”我应了刘明一声,便目送他离开,一转身又加入了祭拜王寅的人群之中,连带着劝慰那些咬牙切齿要为王寅复仇的铮铮儿郎。 —————————— “小兄弟,我说什么来着,你近日必有大难,看你这副表情是遭了小难吧!我就说,你不信我是要遭殃的!你的印堂实在是太黑了!……”回家的路上,我又碰上了昨日遇见的那道士打扮的算命老头。 “老头,你怎么还没有离开平定县?!”我压抑着心头怒火,强自振作的问道。 “我还没替你消灾解难,干嘛着急走呢!”老头见我不耐烦地要绕道离开,赶忙拉着我,说道:“唉唉唉,我告诉你,你要是还不幡然悔悟、请我替你消灾,你呀,还要遭受更大的灾厄!即便你本人无事,说不定你的家属却要替你受那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放你娘的屁!滚!”他前面的话我还能够勉强忍受,但当我听到他这最后一句话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王寅已经横遭惨死,我也已经悲愤欲绝,难道姊姊和小英还要受到灾厄吗?!就凭算命老头的这一通“胡咧咧”,我就想抛开“尊老”的品德、“放肆”一把! 我不是那种行事果断之人,但此情此景之下,我决定按我想的去做!因为我实在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 当然,我只是想揍他一顿,并没想杀他。实际上,要不是看他实在年纪颇大、绝不会比师傅年轻,我真想一刀杀了他! 我怒不可遏的撸起了袖子,像提小鸡一样提着这算命老头便向周围最近的一条偏僻小巷走去——“不要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动手打人,要揍人不妨到阴暗处去”这还是王寅教给我的! “你可是要揍我?!”他很配合的问道。 他的行为有些怪异——不,是极其怪异!以他昨日显露的功夫来看,我应该不大可能将他一举成擒,可他却毫不反抗地被我提进了偏僻小巷;他一路上没喊没叫,也没开口讨饶,遇到有人用像看怪物一样的惊悚目光看向我们俩时,他竟然还乐呵呵的对着他们微笑致意,就像是在享受一般;一直到我把他掷在地上时,他这才开口跟我说起话来。 ------------ 卅一 卜算子(下) “知道就好!”犹豫了一下,我补充道:“你今天着实把小爷我惹到了!” “哦?看来我的卜算灵验了?”他不提他那狗屁的“印堂发黑”和“血光之灾”倒还好,因为方才我见他行为“怪异”一时之间着实吃不准是否应该跟他动粗——万一得罪了江湖中的隐士前辈师傅得知定会怒我不肖的;但他一提这个,我愈发压不住怒气了。 揍便揍了,莫说师傅不一定知道,知道了顶多挨顿骂便是。 想到这儿,我不再多说一句,直接一脚向其腹间踹去。 但当我一脚踹出之后,心下却不由得懊悔丛生:此人年过半百,纵使身上有武功傍身,挨了自己这一脚怕也会筋断骨折;我与其人本无冤无仇,他虽对我恶言相向也不过是一种谋生手段,心中想来怕是并无恶意,我又何必因为一时之怒而伤人躯体呢;我自断了一条腿后终日里痛苦难耐,即便有了假腿也时常懊悔从前,我年纪轻轻尚且熬不住身残之苦,他已年迈,若被我这一脚踹碎了肋骨、踢伤了脏腑,残生该如何是好! 这几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拢共不超过两瞬光景,但两瞬的时间却足以让我踢到他身上去了。眼看着一个靠鼓唇摇舌为生的老人即将重伤,我也顾不得自己接下来的这一举动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多少伤害,急忙逆转经脉、将腿上所运真气悉数收回,连带着腿上的劲道也瞬间卸了五分,只盼着如此一来能免了那算命老头下半生内伤淤积、时常隐痛的苦楚。 谁知道当我这一脚踹到了他身上时,竟丝毫没有阻滞之感,反而带有几分破空之声!既不似那泥牛入海般毫无回响,又不如一拳打到棉花上那样遇到了一定的反弹之力,却是……却是踢空了! 我赶忙睁大眼睛向那算命老头看去,却见其人仍在原地笑眯眯的看着我!一时间,我后背上不禁冷汗直冒。 高手!不下于师傅——不,不下于黄大胆的高手! 我心里有了这一计较,手下再不敢有分毫留情,一招《睡罗汉拳》中的“罗汉斜倚”,左手握拳直取算命老头的心窝,右手却微抬半尺,成锥状啄向对方脖颈经脉。脚下却“漂浮”着,右脚看似抓地不稳却紧紧“钉”在了地表,左脚离地两分,随时预备着,等到对方为躲避我的拳招而后撤时好顺势一脚插入、乱其步伐从而毁其从地面借力的“路途”。 “咦?!”那算命老头一声叫出,却并不慌张,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矮身子,脚下明明腾空而起,身子却并未升高半分,只是窝成一团直向我怀里撞来,何曾后退半步! 也是因我之前心中存了一丝善念,在最开始那一脚快要踢到这算命老头身上时猛然收回真气,导致短时间内筋脉微微受损,此时再想大量调运真气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钻进我怀里,将我一头撞飞。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话我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总之以前小英教过我便是,现在看起来正适合用来形容我眼下这光景! 我虽然被那算命老头一头撞飞,却也脱离开了与他交手的范围、不再受其压制,只要我一落地,哼哼,看我怎么收拾你! 想法很美好,但现实依旧残酷。 “咔!” “砰!” 伴着第一声脆响响起,我的两条胳膊忽然被人反扣在了背后,而此时我人竟仍在空中!当第二声闷响响过,我已经被人扣在了地面之上,毫无反抗之力,而那闷响正是我双膝叩地之声! 制住我的人自然是那算命老头。 “小兄弟,我算的不错吧,若是我不替你消灾解难,你定会有血光之灾!”那算命老头一手按住我反绞在一起的双臂,一手摸着我的头,像长辈训诫晚辈一样毫不知羞的说道。 “哼!”我只是重重的一“哼”以明心迹,却并未搭理他。以此人的功力,当知道我若不是因为临阵收力断然不至于被其一招成擒。若他心存感激、明理仗义,则决然不会伤我性命;若他是那种蛮不讲理、得势不饶人的人,我便是开口向其求饶又能得到什么好儿?! “嘿嘿,小子还蛮有骨气的嘛!”他见我梗着脖子,只是将脑袋偏向一边却不肯看他一眼,竟在拍了拍我头顶之后,松开了另一只手对我的禁锢! 我回首瞪了他一眼,道了句:“咱俩两不相欠了!”见其并无反应,我这才赶忙从地面上爬起,甩着麻痒难耐、几乎脱臼的双臂,又朝他白了几眼,问道:“你就不怕我再揍你?” “你打得过我?”算命老头目含戏谑的反问道。 “说不准!我为什么这么轻易被你拿下,你心知肚明!”我嘟囔着嘴硬气地说道。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几丝不服,但却着实知道这老头是绝对有能正面战胜我的真材实料的!不说别的,就凭这算命老头的一身气势就绝不比那黄大胆差多少,要不是自己今时今日的功力已经可与师傅比肩,对方恐怕光凭真气的威势就能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说的也是!没打过,谁也难以下定论!那六大豪侠之一的‘荆州烈阳刀’黄大胆还被人用刀杀了呢!”算命老头撇撇嘴道,却不知道他这一句话吓得我又冒了一身冷汗! 直到经过我反复观察,确定这老头刚才那句话只是无心之言,我心中大石才缓缓落地,心也从嗓子眼慢慢“滚”回了肚子里。 说实话,没人比我更害怕当初阳夏县的事情被曝光了!我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屠夫了,自然知道“柬缙侯”是个什么“东西”!刺杀侯爵,不管哪朝哪代、哪国哪邦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参与此事的师傅、高狗子和王寅都是孤家寡人,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类的,可我不同,我的生命中还有着两个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人——姊姊和小英——她们也是绝对会因为此事而受我牵连直至同罪连坐的人! 所以,那件事的真相,绝不能曝光! ------------ 卅二 下手迟(上) “嘿!你小子在想什么呢?!”算命老头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我身前问道。 “啊?没什么……我可以走了吗?”我强作镇定地回答道。 “咦?你又不是我的奴仆,你走不走干我何事?你为什么问我呀?”算命老头冲我眨着眼、神色中充满狡黠的问道。 哼!还不是因为你的武力威胁! 我心底怒哼了一声。当然这话我是不能说出口的——我也没脸说出口,因为似乎刚才喊打喊杀的好像还是我来着…… “那我就走了?!”我冲他言语了一句便要转身离去,我是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这个讨厌、奇怪又很厉害的老头了。 “站住!”这老头突然叫道。 “混蛋!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过身来冲他吼道:“你这老头到底想干嘛?!想打架?来啊!” “嘿嘿,我就是想问一句——你真的不用我帮你消灾解难?你要知道我掐指一算可是连天子昨夜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都能算出来的!”算命老头竟露出*的模样,对我说道。 “滚!”我憋足了气,对着他吼了一嗓子。不知道是因为怒气上涌,还是因为被人玩弄于鼓掌的羞涩,我脸上的温度“蹭蹭”的往上升。 “唉唉唉,别走啊!我真的算出你近日必有大难!”见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算命老头在我身后大喊道。 “信你我就是傻子!”我心中暗骂了一句,再也不理会他的叫声。 走到小巷的入口,我脑海中突然白光闪过,想起了一件事——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武功高强的江湖前辈的名号。我转回头去,冲着小巷深处问道:“老头,你叫啥名?” “我姓孙……”小巷的深处幽幽的传来一个清晰而不响亮的声音。 —————————— “小乙!”我按照和刘明的约定,准时来到了刘明家中。学着王寅以前翻墙而入后,我正撞见在院子中静坐等我的刘明。 “刘大哥,查得怎么样了?”我急忙问道。但看到刘明脸上紧紧拧在一起的眉毛,我心底一阵冰凉。 “查……是查出来了!”刘明叹了口气,方才说道。 “是什么人干的?!” “日落时分,我派出的所有人都回来报告,咱们县里这些中小世家最近很安分,至少没有在王寅这件事上对王寅下手。”刘明眼睛看着地面,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我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我希望我猜得不对。 “我没验过尸,但验尸的仵作是我带过的徒弟。他偷偷告诉我,二弟的饭菜里被人下了蒙汗药,而二弟是被跟他同在一间牢房里的那些人活活踢打致死的!”刘明表情痛苦的说道。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实际上,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这说明了什么! 刘明更加痛苦又夹杂着无奈的看了我一眼,缓慢的说道:“那些打人的‘罪犯’似乎是刚从外地来到咱们平定县的,他们的口音是河东口音;对于二弟这件事,‘上面’的处理意见是不公开处理,而在两个时辰前太守府上报朝廷的‘报捷’公文中,写着太守刚刚……卫子美刚刚剿灭了一伙占山为王、欺压乡里的贼匪并除掉了其头目……” “轰!”我的脑袋炸了开,无可言喻的剧痛让我头晕目眩、难以清醒。 “小乙,你打算怎么办?”见我不说话,刘明一面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几乎摇摇欲坠的我,一面轻声问道。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问我还为不为王寅报仇。 要不要给王寅报仇?我怎么知道……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满嘴苦涩,嗓子眼似乎被某种透明的东西堵住了,不管我怎么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我的姊丈——卫世为了抵抗来自政敌的压力、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而对我最贴心的兄弟扬起了屠刀! 明白了事情真相的我还能为王寅报仇吗?!我总不能……我总不能真的让姊姊守寡吧! 今晚来刘明家之前,我也曾考虑过这件事若是姊丈所为我该怎么做,但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性,我总是立刻转移自己的目标——我实在不愿向着这个“可怕”的方向去猜想!如果王寅被杀这件事是本县里的世家所为、是他麾下意图“叛乱”的“小弟”所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我的屠刀——屠猪亦是屠人的屠刀——去惩罚、处置这些让我失去王寅这一挚友的“罪犯”,但唯独当“罪魁祸首”是卫世时,我会真的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不是因为他位居太守高位,而是因为他是我的姊丈——姊姊以身心相托的夫君! “刘大哥,我想先回去了……”我和刘明之间沉默不语了好久,过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我才终于能发得出声音来告辞,但那音色却变得极为粗糙。 “我送送你吧!”刘明起身说道。 “不了!你还是给王寅操办一场葬礼,好好地送送他吧!我就不来了,我……没脸见他!”我背对着刘明停下了脚步,伸出右手对着身后不知什么表情的刘明摆了摆手,留下一声叹息,低头推开了刘家的院门。 二更过了,三更还不到,漫漫长夜才刚开始,这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呢?我,还等得到吗? —————————— 今天是王寅的葬礼——虽然他早已提前下葬,但在刘明和他生前的那群“小弟”的坚持下,一场堪称浩大的葬礼在县里摆起来了——这点我从院子外邻居们的议论声中便猜得出来。 我没去。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没脸去。小英代替我去了。 我蹲在猪圈前,静静的看着刚被我喂食的猪,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若是这群猪该多好啊!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没那么多的烦恼也没那么多的哀叹,纵使终有一天会被主人杀了卖钱,但在我活着的日子里却可以潇洒自在一些。 话说回来,我实际上和这些猪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同样逃不过被宰割的命运!不同的是,宰割它们的是我,而宰割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却是我的姊丈——卫世卫太守!可怜王寅响当当一条汉子,性命落地竟然无声! ------------ 卅二 下手迟(中) “哄——哄——”我正沉思之间,猪圈里传来两个清晰的响声,那是猪的鼻音。 “嘿嘿,你们两个小家伙吃不饱吗?”我蹲在猪圈外,望着这两个伴随我两年的“朋友”,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它们正是我当年送小英的生日礼物:那两只可爱的红皮小猪! 虽然我是个屠夫,也几乎每隔四五天就会从猪圈中拉出一只猪宰掉,但这两只小猪我却从没动过。不仅是因为小英对它们宠爱有加,更因为我心中对“他们”存在着丝丝愧疚——我当年貌似是通过吃掉了它们的妈妈才得以维生的! 这两只红皮八眉猪虽然被我们喂养了数年,但其身形还是一如当年,并没分毫长大,想来这应该是那些残留在它们体内的丹药作用的结果。因而它们似乎真的只适合当宠物了,当然,对它们来说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小乙哥,不好了!”就在我正逗这两只小猪玩耍时,赵四儿突然推门而入冲我叫道:“不好了!太守大人突然带兵包围了王大哥的葬礼现场,还抓走了亭长大人和小英妹子!” —————————— “太守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赶到太守府门前时,只见刘明正带着自己的手下跟卫世对峙着,看上去赵四儿所言并非完全正确的。 “刘明,你私自给贼匪举办葬礼,罪当连坐!我不抓你是敬你汉室宗亲的身份,你莫要得寸进尺,真当本太守不敢对你区区一介皇室的庶出旁支子弟动刑吗?!” “哼!卫世,你莫欺我官小职卑,也莫欺我没有爵位在身,我刘明就算是再卑微,身体里也终究流着高祖的血!没有九卿中的宗正判决,你敢妄自对汉室宗亲动刑?难道你想谋反吗?!你卫世不学无术、不通律法,难道我这负责地方执法的亭长也不懂法律?!你何敢诓某?!”刘明再也不顾上下之分,指着卫世的鼻子慷慨激昂的喝骂道。 “你、你、你……”卫世被刘明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这时候他身旁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在他耳边轻轻言语了几句,他这才恢复平静,冲刘明说道:“刘明,你别猖狂!王寅一案已经定性并且呈报到京城了,你公然替贼匪办葬礼已经有藐视朝廷、蔑视天子之嫌,汝之罪仅次于谋反叛逆,我即便将你捕杀又有何罪?!我怜你为吏数载颇有清名,你速速退下,我只当你被小人迷惑,可不咎前罪!但如若继续执迷不悟,王寅贼匪的下场就是汝的前车之鉴!” “放屁!”卫世不提王寅还好,一提王寅,在场很多受过王寅恩惠的乡亲便纷纷在底下低声谩骂了起来。其中骂得最凶的人,却是我! “谁在辱骂太守大人?!”赵都尉扬着马鞭,冲我们喝道。 经赵都尉这“雷霆”一喝,在场的乡亲们纷纷住嘴,各自畏惧的低着头、缩在人群中。我环首四顾,却见不但没人继续发声,外围甚至有人已经偷偷离开。 我看着这场面,脑中一阵气血上涌。 “呸!”我冲着面前的土地吐了一口唾沫,扒拉开人群,大喇喇的走了出来。 “我骂的,咋啦?”我昂着头冲赵都尉和他身后的卫世说道。 “许乙!”赵都尉自然不认识我这升斗小民,但卫世——我这姊丈却是认识的。事实上他跟我也没见过几面,只是有时候我去太守府看望姊姊时,会偶然撞见他,只不过他虽然认识我,却总不屑于与我这当屠夫的小舅子说话,顶多冲我点头致意而已。 “是我!”他怒气冲冲的瞪着我,我也毫无畏惧的望着他。 “滚回去!否则你姊姊也保不了你!”卫世眯起眼来,眸子中多了几道寒芒。 呵呵,他这招对付刚“上道”的小混混或许好用,对于在生死边缘游走多次的我来说,这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哼!”我哼出声的同时,也慢慢释放出了我的“气势”——师傅曾跟我说过的每个武学高手靠自身真气所形成的独特威势! “砰!”我只是盯着他——用全身的精气神盯着他,只这么一“盯”,从没练过武功的卫世便因承受不住我给他所造成的压力而狼狈地瘫倒在地! 哈哈!没想到,今时今日的我也能像当日初遇黄大胆时,黄大胆所做的那样——用气势压迫住别人了!当然,我“压迫”体内没有丝毫真气的卫世,却比黄大胆当日“压迫”我要容易、有效得多! “收……收兵!”卫世在赵都尉的搀扶下好不容易从地面上爬起来后,连忙说道。 “等等!我妻子小英呢?”我连忙冲着卫世喊道,而卫世及其麾下等人却好似完全没听到一样,匆忙躲进了身后的太守府并关上了太守府的大门。 “小乙!你别冲动!”刘明见我有强砸太守府大门的冲动,连忙带着几名下属一边按着我,一边劝我道:“你清醒点!你要是强攻太守府可是罪同谋反啊!到时候,你姊姊和小英都脱不了干系!” 见我紧握的拳头有些松动,刘明又加紧劝说道:“你小子别急!你放心,这事包在我的身上,小英要是出了事,我刘明把头砍给你!你也赶紧去联系小甲,她毕竟是太守夫人,总比你能说得上话!” “小英要是出了事,砍了你有用吗?!”我心里忍不住骂道。当然,我也知道这么伤人的话我绝对不能说出来,哪怕我心里再痛苦! “刘大哥,拜托你了!我马上去想办法联系姊姊!”我轻叹了一声,终于妥协道。 —————————— “晴儿,怎么是你?姊姊呢?!”太守府的后门外,我看清楚从里面溜出来的人不是姊姊后,心里有些失落。 “夫人不方便出来。”晴儿面上有些焦急之色。 “我家小英怎么样了?”她再焦急也没我急,我没等她喘匀气便急忙出声问道。 “事情有些麻烦!老爷抓小英姊姊不是因为她参加了王寅的葬礼,而是因为……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他看上了小英姊姊!” ------------ 卅二 下手迟(下) “什么?他卫世不知道小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吗?!”我咬牙切齿的问道。这一刻,我有一种咬死卫世的冲动——哪怕让姊姊守寡也在所不惜! 当然,我不可能真的这样做。 晴儿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他知道……夫人和小英姊姊本人都对他说过……” “那他是什么意思?!为何还不放人?!”我怒吼道,浑然不顾自己还在太守府的门外。 晴儿似乎是被我的杀气吓到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灰白,退后两步见我收了杀气,这才嗫嚅着说道:“他一直在劝小英姊姊,可小英姊姊始终不肯松口,两个人始终这样僵着……” 听着晴儿的话,我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肉的抽搐和心底的阵痛。 以前情感告诉我,为了让卫世对姊姊好一些,我应该教训教训他;而现在,似乎理智都在告诉我——我应该把他揍个半死! 未婚妻在别人的手上,我如果还要忍让,那我还算个男人吗?! 一时间我也顾不上自己两手空空、并未携带任何利器,甩开晴儿的阻拦便一拳向太守府的后门打去! —————————— “卫太守,我再说最后一次,我跟小乙有婚约在身,你若强逼我乃是夺*子,于情、于理、于法皆不合!”在我尚未闯进内堂时,小英忽然变得有些凄厉的声音便远远传来,直让我胸中怒火又燃起不少。 “鲁英,你别不识抬举!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知道你还没跟许乙拜堂,尚算不得他的妻子,我现在娶你不算违法;再说了,就是你已嫁给了许乙又怎样?这里是西河郡,而我,是这西河郡的天!你考虑清楚,嫁给我虽然只是做妾,但你的下半生、包括你爷爷的余生都能享尽荣华了!那种生活总比跟着一个穷酸到吃不起肉的屠夫要好得多,不是吗?!”卫世毫不理会小英的说辞,兀自威逼利诱道。 “夫君,小英毕竟是小乙的未婚妻,求你……求你手下留情……给我们许家一个延续血脉的机会吧!”姊姊断断续续的哭求声在这段对话中尤为刺耳。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从我眼前的厅堂内传出,相伴而来的还有卫世的怒吼:“妒妇!你在说什么?!什么许家人,你加入我卫家便是卫家人,像你这种不尊妇德的女人,我当年怎么会瞎了眼娶了你!” “卫世!你找死!”卫世的一句话剥夺了我最后冷静思考的权力,我打倒门外守卫、推门而入的一瞬,便死死盯住了卫世,两步踏了过去、来到卫世面前,一个比刚才更为响亮的耳光被我还给了他! “啪!——”他被我扇得倒飞了出去,直撞在墙上。 “姊姊你没事吧?”我连忙扶起姊姊,却不料哭得梨花带雨的姊姊竟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捂着左脸颊,看着奔向卫世——她的夫君的姊姊,心底隐隐作痛。姊姊啊,你把他当做夫君,他可还当你是妻子?! “啪!” 这是因果循环吗?就像扶起姊姊的我被姊姊扇了耳光一样,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卫世从地面上架起来的姊姊又被卫世一巴掌扇倒在地! 小英见我怒气再起,连忙跑到我面前拦住了我。我竟忘了,小英也学过武,她这一按倒是比刘明按住我要容易一些。 “别这样,姊姊心里会不舒服的!”小英含着泪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同为女人,她或许更懂得姊姊的心思。 “拿下他!”卫世捧着被我一巴掌打肿的脸颊,含糊不清的对从门外涌进来的护院叫道。 我一路上闯进太守府深处可谓是“披荆斩棘”,被我放倒的护院、家丁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因而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人赶来护主、擒“贼”——就是我! 我脸色铁青,嘴里的牙齿咬得死死的。我一早便知道会有这种结局,但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小英被人欺负吗?!我心里甚至有种感觉——我下手太迟了,我应该早就冲进来教训他! “夫君不要啊!”姊姊挣扎着爬起来,摇着卫世的胳膊劝道。 卫世不耐烦的瞪了姊姊一眼,作势要将姊姊再次推倒在地。 “卫世!你若是想亡命当场,大可这么做!告诉你,虽然你们人多,但以我之能,不但能杀了你,还能毫发无损地带走姊姊和小英!你不信,就试试!”我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滔天怒火,冷冷的说道。 姊姊在侧,我虽然投鼠忌器、不能攻杀卫世,但让我看着姊姊被欺凌,我却做不到!就像我无法看着小英遭遇危厄一样!而姊姊在我心里的分量永远比小英要重上一分! 赵都尉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他是率领着护院到来的。他刚好听到了我的话。 真讽刺,堂堂一郡都尉、太守副贰竟然成了太守可以挥之即来的家仆! 我冷冷的望着赵都尉,看着他在卫世耳边低语几句,看着卫世的脸色变得愈加铁青!我忽然想起了师傅的一句教诲之言:实力,这世道唯有实力,才能让一个人真正的像个人一样有尊严的活下去! “嘶——”卫世轻轻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畏惧。通过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那赵都尉不是个绣花枕头——至少他能看明白我的“实力”。 “许乙你……你现在离开,我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卫世看着我哆嗦着说道。 “之后呢?”我撸了撸袖子,露出攥得发紧的拳头,不经意的晃晃手腕,问道:“你之后不会再给我安个乱匪的名头吧!” “怎么会呢……咱们……咱们毕竟是亲戚,不是吗……”卫世一边退后两步,一边偏着头闪避开我略带“探询”之意的目光。 “我恐怕很难相信你说的话!”我紧跟着踏前两步,轻轻掰开紧抓着我手臂的小英的手,冲卫世“轻声”说道:“不如,你给我亲手写一份不追究我今日行为并且不再骚扰小英的保证吧!” “你……你过分!”卫世指着我说道。但在我强烈的目光下,他还是颤颤巍巍的收回了手指。 “大人,大人!刘刺史来了!”正在我和卫世僵持不下时,门外传来太守主簿连连的呼唤声。 ------------ 卅三 胡音子(上) 在刘明家门口,和刘明并肩送走了本州刘刺史——刘明的叔祖后,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 “刘大哥,今天多亏你了!”我紧紧握着刘明的手摇个不停。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如何表达我的心情。 “别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顿了顿,刘明又道:“这也是你的运气,叔祖他自今年才上任本州刺史,这几天又刚好巡视到咱们西河郡,这才免了你我一难,否则我怎么敢当着你的面拍胸脯、下保证!” 听刘明说到这点,我咬牙切齿的问了个刚才一直想问却忍住没问的问题:“刘大哥,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请刺史大人收缴了卫世的权力、把他罢官,而只让他监督卫世立书保证不再来寻小英的麻烦呢?” 刘明听到我的话,苦笑了几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小乙,你有所不知,本朝刺史权高而位卑,虽有代天子巡视州郡之权,其俸禄却只有区区六百石,比各郡太守两千石的俸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朝廷有此规矩,正是为了使得权高的刺史和位尊的太守能互相制衡,避免刺史权力过大、无法遏制,最终割据一方、不尊朝廷!是,叔祖他可以像你说的那样代替天子收缴了卫世手中的权力和官位,但贬斥了卫世后,他该如何上报?仅仅因为逼婚就废掉一个太守,这件事如果搞大了的话,叔祖他恐怕也会因处罚严苛而丢官去职!你当我想看到卫世继续横行一方、作威作福?实在是无何奈何啊!” “咳!便宜了卫世这混账!”我使劲的跺着地面,怒道。 “咦?小乙,你怎么这么想处置卫世啊?你不担心你姊姊今后的生活吗?”刘明好奇地扭过头来问我道。 “姊姊我也可以养!卫家不要她,许家要!”我梗着脖子吼了一句。 略微平息了一下心情,我又开口道:“如果只有王寅或只有小英的事,我心里或许还可以劝自己退一步、忍一时,可是这么多事加在一起,我哪里还劝得了自己,哪里还受得了良心的责备!那卫世今日敢这么做,来日呢?他终究会害苦、逼死我们这些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却可以给他的奢华生活‘添砖加瓦’的贫苦小民!我许乙虽然不是什么江湖大侠,也不懂什么经世济国的大道理,但要是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打小便看顾我的乡邻们、那些怕我们姊弟饿肚子而常常施舍我们饭菜的好心长辈受人欺凌,我又岂能无动于衷!”我越说越激动,情绪失控之下,我挥手一掌拍在了旁边水井的辘轳上。 只听“扑通”一声,那辘轳上吊着的水桶一下子掉了下去、掉入了井水中,扯得辘轳上的绳子也“刺溜刺溜”的往下滑,连带着辘轳的把手一圈一圈的转得飞快。 我伸手止住了辘轳的旋转,却没能把水桶捞上来。 我转过头去歉意的看向了刘明,却见他正怔怔的看着我,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事,放着吧!”刘明也懒得去捞那桶了,只是冲我摆了摆手、苦笑了一声,便背倚着院中的槐树坐在了地面上。他的样子看上去满是疲惫。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却因为刚才所犯的错误而不敢随意开口,只等着他先说话。事实上,这也是出于我心中的彷徨,我不知道我刚才的那番话他是否会赞同,毕竟,我们身份之间的差距其实也是一道不大不小的沟。 “哎!——”刘明突然长叹了一声,紧接着抬头望着月亮渐渐升起的天空,喃喃自语道:“卫世来西河郡三年,虽不说是为政勤勉、政绩卓然,却也从来没有做出过强抢民女、诬良为寇的龌龊事来,如今,却不知是怎么了!眼看着他就要离任却造下这种事来,是苍天不肯庇佑平定县的百姓吗?!” “哼!怎么了?还不是知道自己的太守干不长了,索性为自己捞些好处!”我听到了刘明的自言自语,忍不住接话道。 “小乙,你懂的很多嘛!三年前的小乙,可是连‘太守’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啊!”听了我的话,刘明低下头来平视着我许久,突然笑着如此说道。 “刘大哥,你可别把人看扁了!那个愿意逆来顺受地生活的许乙是三年前的许乙,今时今日的许乙,可不愿意像狗一样活着!”我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的攥起了拳头。 “是啊!小乙,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刘明低着眉瞧着我的拳头,再次喃喃道。 我刚想说“刘大哥,你还不到三十五岁啊”,但一看到刘大哥已经银白的双鬓和额头新生的皱纹,我终是将这话咽下了。 我突然很想质问苍天,为什么清正廉明的刘明衰老的那么快,而淫邪无耻的卫世却依旧享受着人世间的荣华?! 我们俩一直缄默无语,呆呆的并坐在简陋的院子里,呆呆的看着残缺得不像样子的月亮慢慢爬上中天的星空。 正这时,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一阵好听的乐曲,悠扬而舒畅,壮阔又高昂。 我听过,那是草原民族放牧时常常高歌的曲调,是乌桓族的曲子,鲁大爷还教我唱过。我知道这不但是乌桓人放牧时爱唱的曲子,也是他们结束一天的放牧生活、踏上回家的路程时常常会放声高歌的曲子!只是不知道,这曲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心头忽然一动,冲刘明问道:“刘大哥,为什么不接嫂子和侄儿来平定县呢?” 刘明虽然在平定县为吏,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中原人。他早已婚配,有一儿一女,算一算,他儿子现在应该都十五岁了,能成家娶妻了。 刘明愣了一愣,他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只是继续望着星空,但他眸子中的神采却增了数分,充满了属于父亲的独特慈爱。 “或许,我真的应该把他们接来平定县,接到我的身边……”刘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把头转向我,严肃地问我道:“小乙,你愿意听我说说我的心声吗?” ------------ 卅三 胡音子(中) “打小的时候起,我就想学武、成为一名纵横江湖的高手——就像二弟生前一样,但家里面却不允许,毕竟我是汉室宗亲,虽是庶出,却也应该读书习文,而不该沉迷武道。 “我听父亲的话开始习文,但我却看不上儒教之术,恰巧我家里有几本先秦时的法家经典,我读了几次便对其爱不释手了。父亲虽然不喜,却并未作干涉。于是我一边自学法家学问,一边向族中豢养的刀客学武。 “长大后,我因为不是嫡出,无法继承父亲的亭侯爵位而必须自力更生。当过县令的父亲,荐我出任我老家邻县的县尉。但因为我没有任何资历,再加上父亲的血缘关系离当今天子较远,虽是皇族却没受到足够的重视,因而我只能从亭长做起。 “我当官的那一年,我成了亲,但当时还年轻的我并不懂得那个小家的意义,更不懂得如何为人丈夫。一年后,我儿子刘豪出生了。当我终于有了为人父的喜悦,那时候我才突然有了为人夫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最起码,我知道,我的人生该为哪些人而奋斗。 “过了三年,眼看着我就要升迁了,父亲却突然病逝。之后,我那嫡出的大哥继承了爵位、跟我分了家,而我也因为这一突然的变故,失去了之前看我家世才眷顾我的县令——我的顶头上司的支持。我没有能够升迁,反而又在亭长的位子上干了六年。 “而从我失去晋职机会的那一年起,我就明白了,我今后的人生必须且只能靠自己!于是我更加努力的研读当朝法律,更加努力的练习刀法——虽然那刀法是最普通、最基础的,但我仍然乐此不疲。 “六年后,县令大人升官了。他总算没忘记我那几年的苦劳,临走前,他举荐我到边郡的县城当一名县尉,他觉得以我的功夫待在边境之地才能更好的展现自己的才华。我当然很开心,对于需要养家糊口、光耀门楣的我来说,只要能升官,哪怕到边军中当一名军司马我都甘之如饴,更何况我还是连升数级的被举荐为一名县尉——虽然那只是我父亲当初希望我的人生所起步的位置! “我虽然愿意远离家乡,但你嫂子却不愿意。她是个对家和家乡很眷恋的人,而且她对北地的严冬酷寒有着本能的畏惧,就像畏惧洪水猛兽一般。她跟我说,如果她带着我儿子小豪和刚出生的女儿小玲,跟我来北方上任,那么她仍有家,但她却会失去家乡,失去那方让她迷恋、让她依赖、有许许多多她在乎的人的土地;但如果她不跟我来北方上任,她就会失去家庭的温暖,因此,她很纠结。 “我又何尝不纠结呢!我虽出生在大汉皇族,出生在大汉王朝名义上最大的世家,但我却不是那些平常的世家子弟,至少在对待我的女人、我的妻子这一方面上,我会尊重她!而且,即便她不担心环境问题,我也会担心,并州的生活条件和教育环境都远不如中原,我又怎么忍心让妻儿跟着我受苦!因而我取舍再三,最终放弃了让她和孩子们随我北来的想法,却没有放弃放飞自己人生的机会。于是我来了,独自来了并州。 “当我踏足并州,我却发现,朝廷——或者说我的人生又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笑话。我原来是去朔方郡当一名县尉的,但我却在途径西河郡时得知了朔方郡以及各大边郡的所有县尉职位都由退伍的都尉充任,这个意思就是说——我失业了!就在我意兴阑珊地想要离开西河郡,带着无限的失望与最深的凄凉返回家乡时,我却遇到了刚来西河郡上任的前任太守大人!他知道了我的经历,检验了我的资历和身份,正好手下缺人的他把我留了下来,并让我担任管理平定县东市秩序的亭长一职。我,又回到了起点。 “说实话,最初在平定县的日子,我内心很灰暗。我的心中充斥着对命运的不满和对朝廷的怨怼,这样的负面心理,直接导致我做起事来十分的消极,全然没有了在家乡时的拼劲和斗志。当然,这也与我初次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心境有关。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有挂印去职、偷偷溜回故乡的冲动。直到了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重新激起我斗志的、给我‘讨厌’而又亲切之感的人,我才摆脱了这一状态。 “是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结拜义弟——王寅。第一次遇到这混蛋的时候,他正在收‘月供’,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岁吧!我当时虽然没什么认真工作的情绪,但眼见不法分子这么嚣张的在我的辖区内‘活动’,我仍是气愤难当。不管怎么说,为我辖下的百姓守护一方安宁的最初心态还没被我扔掉——至少没被当时的我扔掉。我出面抓住了他,呵呵,当时我的刀法和功力还在他之上呢!但我完全没想到,那些被他‘敲诈勒索’的贫苦百姓竟然来求我放掉他,还说了他很多好话!当我带着疑惑了解完二弟的行事风格和所作所为后,我整个人都被他弄糊涂了,这世上的人和事不是非黑即白吗?在我的辖下怎么会出现这么矛盾的一个人?! “我放了二弟,不仅是因为百姓们的恳求,还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更年轻时初出茅庐的我,他充满了侠义精神、热血和冲劲,这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但他的‘非法行为’却又让我很讨厌,毕竟纵容他会影响我的工作成绩。于是,我陷入了更大的矛盾之中。 “正在我苦思该如何对待这个‘小混混头目’而无解时,他竟然主动找上了我,他竟然要拜我为兄!我听到他的来意的头一个瞬间,就觉得:哦,他是想拉我下水啊!此子端的可恨!有了这一想法,我明确拒绝了他。但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死皮赖脸的天天登门拜访,时间长了我也不好总是拒人门外。但没想到,自打第一次放他进门后,他就开始‘恬不知耻’的唤我‘大哥’。” ------------ 卅三 胡音子(下) “当时的他很崇拜我的功夫——虽然他现在给我当师傅都绰绰有余——他每次来看我从不提街面上、市井间的事,而只是求我教他武功。一来二去,我们慢慢熟络了,我也从教他武功的时间中慢慢看透了他本性中的纯良和侠义。当然,我也明白了他拜我为兄的目的单纯到了极点——只是因为我武功比他高而且年龄比他大而已。最终,或许是经不起他‘软磨硬泡’,或许是觉得他值得我唤他一声‘兄弟’,我还是松口与他纳头拜了兄弟。 “我记得我们俩结拜的时候,你还没出来摆摊卖肉是吧?哈哈,难怪你不知道我那段时间心态的变化。我记得二弟刚跟我结拜时,有一天他在街上又遇到董家的人行凶。那是董家家主的一名远房亲戚,并没来过平定县因而不知道二弟的威名。二弟得知了此人的行径和背景,二话不说上去就揪翻了那人,按在地上就是一顿痛打,打完了他还要求那人赔偿受辱菜农,那人是个守财奴、说什么也不肯赔钱,二弟便死活不放他走,就算是之后董家大队家奴来了,他也不肯放人,最后还是我在他们两家中调解,让那人赔了不是,再让王寅放了人。 “二弟虽然听我之命放人,却一直怒气冲冲的。他给了那受辱菜农一点钱,让他回家养伤,自己却不理我、头也不回地闷声走了。我知道他是生我的气,可是人活在这社会上总要学会适应这个社会、适应这个江湖啊!我这个做哥哥的,又懂法律、又会武功,还是汉室宗亲,可是就因为不懂得如何讨好上司,到头来还是一名小小的亭长!我都这般认命了,他又能怎么样?难道就凭他一介游侠,就能改变社会?!痴心妄想!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顺从这‘天下大势’吧! “小乙,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太悲观?呵呵,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当当年那边郡真的没县尉职位让我去做吗?不是的!那朔方郡郡治所在的临戎县县尉名叫马檀,他并不是退伍的都尉,可他却照样当了县尉!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官至捕虏将军、爵封杨虚侯的爹嘛!而我只是因为在朝中没背景,因此才不受重视、只能退回去做亭长罢了! “不说这件烦心事了!再说当初二弟的反应。二弟当时扭头走了,我原以为他回去静思一阵,就能明白我那么处理的好处,气就能消了,可谁知这愣货当天晚上竟然提着刀一个人跑到我家里来,说要跟我打一场,打完了绝交! “他当时是决计打不过我的,而且他是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才磨得我同意跟他结拜的,可他当晚却那么决绝的要跟我一刀两断,要跟我打一场!因此我对他的行为倍感诧异。我问他为什么,他跟我说他原来拜我为兄,是因为我不但武功比他高,而且极具正义感——因为我敢当着他那么多‘小弟’的面拘捕他,因而他才敬服我。可是我白天对董家的包庇、对豪门大户的纵容让他觉得我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刚正无私,觉得我不配当他这个命中注定要成为江湖大侠的人的‘大哥’! “他还是被我放翻在地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又突然跪倒在地,冲我拜了两拜,便夺门而去。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原来真的没有跟我开玩笑!我那一夜都没能睡得着,我一直在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反思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和应该怎样面对社会,反思我是不是真的连给一个‘小混混’做‘大哥’都不配! “后半夜、天快要到黎明时分的时候我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有的人需要努力的改变自己适应社会,包括丢弃一些‘身外之物’——哪怕是尊严也在所不惜,但有的人却可以改变社会,使得社会来适应自己,这样的人既可以是惊才绝艳、地位尊崇的大人物,也可以是二弟这样的升斗小民!只要有了那愚公移山的精神,懂得身体力行、潜移默化身边的人,一个小人物照样可以影响甚至变革一个时代!而我,一个破落的庶出皇族子弟,照样可以坚持自己年轻时的信仰——做个好官、为了我的家庭而奋斗! “虽然做个好官或许会让我因不讨上司欢喜而仕途受阻,但一步一步的摸着良心往上爬总比昧着良心一步登天对我来说要值得!从那一刻起,我失去的斗志重新回来了!而间接点燃它的人正是我那傻乎乎的二弟! “天亮了,我竟然主动去找王寅了!那是我第一次去找二弟,之前一直是他死皮赖脸的来找我,那一次我也死皮赖脸了一遭!我请求他原谅我,并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之后,我们达成了协议,我好好做我的清正廉明的亭长,而他负责监督我,监督我真正做到为辖下的百姓分忧,监督我不摧眉折腰以事权贵,监督我奔着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而我们俩,仍是兄弟! “再后来,我的工作变得规律、清晰了起来。那个时候我生活安稳了,我也曾动过把你嫂子和两个孩子接来平定县的念头,但一想到他们来这里会吃苦,终于还是放弃了。你嫂子也曾给我来过信,说是自幼便待我很好的叔祖在家乡重新又给我找了个亭长的职位,让我回去就职,我也动过心。但我一想到平定县里这些朴实的乡亲们、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前任太守还有我那壮志豪情的二弟,我就又舍不得离开了!我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把这方我挥洒汗水去工作的土地当成了我的又一个故乡! “最后我实在难以抉择了,便只好想到目前这个办法——每年请假回家一个月,与亲人团聚,解了相思之苦后再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哈哈,小乙,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啊?但不知为什么,我偏偏觉得很幸福……” ------------ 卅四 忍泪吟(上) 刘明还待再说,他家的院门却已被敲得乒乓作响。 “谁啊?”我见刘明虎目含泪正急忙擦拭,于是便代他出声询问道。 “小乙?是你吗?终于找到你了!早知道,我就直接来这里了!” 我打开门看到的正是赵四儿。 “找我?你来这儿是为了找我?” “是啊!大家伙找你都快找疯了!街面上找不到你,我以为你会去陪王寅,于是便往城外坟岗赶去,结果到了城门,那守城门的推说城门已关,死活不……” “说重点!”我见他那正欲涛涛不绝的架势,连忙摇了摇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讲演”。 “鲁大爷……走了……”赵四儿愣了愣,脸上的焦急之态霎时间被深深的悲伤所掩盖。 “你说什么?!”我和眼睛还肿着的刘明一齐脱口问道。 “鲁大爷……走……哎,小乙,等等我!” 赵四儿话还没说完,我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刘明的家门。 爷爷,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就在我冲出刘明院子的同时,街面上那一阵悠扬的胡音终于停息了下来。 “为什么平定县里突然出现了乌桓族的曲子?为什么这么巧……”我心头冒出了一两个不靠谱的想法,却又都一闪而逝。我感觉自己的行动正被别人注视着,却并无心去查询究竟是谁一直在窥视我。因为对我来说,现在回到鲁大爷的身边、回到小英的身边,才是最重要的事! —————————— 我轻轻地用手抚着小英的秀发,用肩膀托着她被伤悲压得愈加沉重的头颅,陪着她跪倒在鲁大爷的尸体旁。 鲁大爷的样子十分的安详,但这是经过街尾的仵作大叔处理过的,鲁大爷去世时的真实面容我并没有见到,听他们说,小英也没有见到。 还好!我轻舒了一口气。 死者已矣,为鲁大爷报仇是肯定的,但能够让生者——小英心里稍微好受一些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因而,我非常感谢仵作大叔以及替我去请仵作大叔的邻居们。 小英一直哭,没有说话,我也就这么沉默的跪着、陪着,心里没有一点不耐。我打小鲁大爷便抱着我、看着我,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的爷爷了——即便小英不嫁我!不过,我却没有落泪。我知道,现在这个家里不只需要悲伤,还需要坚强、需要勇气,而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人,我必须得展现出能够扛起一切悲伤的坚强以及一份陪她渡过难关的勇气!故而,哪怕我再想哭泣,此刻也绝不可落泪! 天色很晚了,但姊姊却突然回来了。她的身后没有跟着晴儿。 姊姊在赵四儿的陪伴下,代我和小英送走了好心的街坊们。她见我还默默地跟着小英跪在鲁大爷的尸身旁,连忙俯下身来搀起了哭肿了双眼的小英。 小英见姊姊亲自掺扶自己,不敢有悖伦常、试图自己站起身来。但她跪久了,两腿不听使唤,怎么也起不来身。姊姊不懂武功,可小英却是懂得,小英心绪急躁之下没有收起功力,因而姊姊这伸手一扶,险些被小英下意识地推倒在地。 我见她二人各有麻烦,连忙伸手扶住了她们。左手一托姊姊后背,抵住了小英无心的一推之力,使得姊姊不至于跌倒;右手搭在小英左手脉门之上,将自身真气缓缓注入到小英双腿经脉之中,助其迅速恢复至平常。 不一会儿,小英站直身来,跟着我那不知为何大半夜回来的姊姊进里屋谈心去了,我却在外屋守着鲁大爷的尸体,向赵四儿询问事情经过。 “你说你不知道?”我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确实不知道啊!”赵四儿重复了一声,见我着急上火,赶忙又道:“我是在街上卖饼时被你家邻居喊来的,我来的时候,鲁大爷他已经故去了。说实话,我也奇怪鲁大爷为什么会……会死在你家中,更不知道你家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要不,我去找你邻居家的大叔大婶问问?” 听着赵四儿的话,我不由得再次环顾了自己这被弄得一片狼藉、就像被山匪强贼洗劫过了的屋子,脸上苦笑不已。 “算了吧!这么晚大家都睡了,等明天天亮再问吧!” —————————— 鸡叫声响彻大地,几乎所有人都奉这鸡鸣之声、各自从暖和的被窝中爬了出来——当然那些享受惯了的大老爷们不在此列,但它却对我没有半点作用。 因为我,彻夜未眠。 我一直守在鲁大爷的尸身前,一边为他守灵,一边用两家——我家和小英家的木料为鲁大爷做出一具简陋的棺木来。 这也是我唯一能为鲁大爷做的了。 我吮吸着因为赶工而被斧头磨肿、磨碎了的右手虎口,不让这钻心的疼痛影响我必须维护的坚强,和好不容易积攒起的面对至亲过世这一事实的勇气! 低头看着模样有些凄惨的右手,我心中突然有些怅惘,要是我的右手不仅剩两根手指的话,我又何至于因为劈砍木料而把右手弄伤成这样?!现在,恐怕连刀都拿不成了! “我记得小时候告诉过你,惆怅和感慨都是无用的。”姊姊抚着门框出现在我面前。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答道:“我没有沉溺在悲伤之中,姊姊你放心吧!” “那就好……”姊姊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却不再说话。 我抬头望向了她,见她眉头时而紧蹙时而稍缓,但皱起来的时间却比舒展开来的时刻多得多,而她脸上的神情也随着眉毛的“活动”而阴一阵、晴一阵,但即便是“晴”,那神貌里也包含着几多犹疑和不忍。 “姊姊,我记得你教过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你还说过,你我姊弟互相扶持、相依为命,至亲之间要多体谅、没什么事情需要隐瞒的。”我看着姊姊为难的样子,不禁轻吸一口气,把这几句想说的话清晰地说了出来。我还运上了些微内力,只为使其能够飘进姊姊耳里。 姊姊看着我刻意作出的坚定、决然的神情,终于展开黛眉,缓缓说了起来。 ------------ 卅四 忍泪吟(中) “姊丈?他不是亲笔立据不再找我的麻烦吗?他又怎会突然派人来查抄我家?!我一个市井屠夫都知道什么是信义,他一饱读经书的太守大人难道不懂吗?!他真当我许乙不敢……不敢弄死他吗?!” “不是的,小乙,你别冲动!……他误听了别人的话,想起来给你写的字据是‘不因民女鲁氏之情由追究东市白身小民许乙冲动犯上之罪愆’,因而这次他派府上兵丁前来家里……来家里捣乱,是用的别的由头……” “哼!卫子美弄出了什么名义?” “‘或许勾结乱匪王寅’。” “‘或许’?狗日的卫子美!这不是,这不是那个啥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了!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姊姊,你既知道这些,为何不与那卫世辩驳?……是了,他已那样待你,又怎会听你的话!姊姊,不如,不如你让我替王寅和鲁大爷报仇,事毕后,我带着你和小英找个地方隐居,就像我师傅那样?” “不行!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姊丈!而且……而且他也没说必要拿你怎么样呀!我去问他时,他允我找到证据才定罪,反正你又没做过什么欺压乡里、作乱犯上的事,能被他搜到什么证据?” “搜证据?搜证据能把家里捣乱成这个样子?搜证据能把后院的猪全都杀死?难道我把证据塞到猪的肚子里了?搜证据,哼哼!搜证据是怎么把鲁大爷一个大活人给……给……” “小乙……哎——” “姊姊,你继续说吧,你还听说了什么。” “我听那带队前来搜查证据的赵都尉向夫君禀报说,他们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类似于那种东西的东西’,后来他们心烦意乱起来,便不再像原来那样小心翼翼的搜索,结果声响弄得大了些,惊动了咱家隔壁的老头——就是鲁大爷。鲁大爷虽已年迈,但年轻时毕竟曾在草原上夺得‘勇士’的称号,因此恐怕是跟他们打了一架吧!赵都尉禀报时只说‘那老头阻拦执法,我们为了继续完成大人您的命令,执法时不小心推搡了他一下,结果他倒在地上就不动了’,然后赵都尉又说他检查‘那老头’,发现已经没了气,他们心惊之下虽然没找到‘那东西’,但还是赶忙回来向夫君禀报、听从夫君判处。” “心惊?他们也会心惊?一群连老人家都不放过的畜生也会心惊?!是了,他们必得要心惊!只有心受了惊才能减轻他们心里的罪愆,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其实还像‘人’一样有良心!……姊姊,你说,你那夫君是怎么说的?还有他们要在咱家找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要找什么东西我着实不知道,但夫君的对答我却听见了。他说‘东西一定要尽快找到!这次没找到,再寻机会去就是了!至于死人,老年人年纪大了,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也未必是你们手脚用了大力的结果,不是吗?!找个仵作好好验验尸,明白吗?!定了案,再给家属俩钱,打发了就是!’” “混账!真是混账!姊姊,你当初怎么就,哎……” “正所谓‘嫁鸡随鸡’,小乙,你这话以后莫说了!” “姊姊呀!哎……对了,姊姊,你那丫鬟晴儿呢?” “她留在府里帮我打掩护。” “姊姊你,你是偷跑出来的?” “嗯!天色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府里就得用早饭了,夫君虽不与我同食,但他若因看不见我而起了疑心就不好了。小乙,我先走了。” “姊姊,姊姊你等一等!” “小乙,什么事?对了,你先别说,我还有一言要叮嘱你。你姊丈纵有万般不是,你且看在姊姊的情分上饶他一饶,遇到不对付的条令,也尽量顺着他吧,反正他这太守也干不长了……鲁大爷的事我知道你心里很难接受,我自幼也受其照看,我这心里难道能好受?虽然鲁大爷的死跟夫君他有些干系,但毕竟不是他下令……是吧!你若真要为鲁大爷报仇,可别……可别寻错了人……小乙,不管是为了姊姊,还是为了朝廷的律法和威严,千万别招惹你姊丈、别招惹太守府,行吗?姊姊求你了!” “朝廷的律法和威严?这朝廷哪是我辈的朝廷,它明明就是那些世家门阀的朝廷!为了它的威严和律法,就要生生牺牲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吗?!……姊姊啊,我可以听你的,但你也要听我一次!咱不回那破地方了,行吗?咱休了他卫世,行吗?咱们去隐居,行吗?” “胡说!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只有夫休妻,哪有妻休夫?!更何况,我不过一妾耳……小乙,你莫要多说了,你若不愿听姊姊的,非要跟你姊丈为难,就先把你姊姊我给杀了吧!因为,我也是卫家人!” …… 我躺在坟岗的地面上,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姊姊回太守府前与我的对话,我眼睛不争气的湿润了起来。 “小乙哥,咱们回吧!”小英整理、修饰好了我和赵四儿、刘明刚为鲁大爷起好的坟茔,慢慢向我走来。 我连忙抹了抹眼角,生怕被小英瞧出端倪、看到我懦弱的样子。 我对她道:“小英,你先回吧!我跟爷爷还有话说。” “嗯?好吧!” 小英冲我点点头,慢慢的走下了坟岗。 我瞧着小英落寞而悲戚的背影,眸子里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眼见小英走出好远,我才再次跪倒在鲁大爷的坟前。 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不顾姊姊的生命去刺杀卫世、为鲁大爷和王寅报仇,所以我能做的只有跪在这里磕头、跪在这里忏悔! 当我把想说的话通通跟鲁大爷的墓碑说尽后,我又突然想起了那曲胡音,那首寓意着“归家”的胡音。对着鲁大爷的墓碑,我含着泪嘶哑着嗓子、大声地唱了起来。 夕阳西斜,爷爷,你也该回家了! ------------ 卅四 忍泪吟(下) “你是说卫世派人去你家是为了搜索某样东西?”刘明狐疑的看着我。 “是啊!”我点头说道:“姊姊听到的就那么多。我也想不通,我家穷的叮当响,虽然不算家徒四壁,但真正值钱的也就后院那群猪了!他卫世有什么可搜的?他娘的,分明就是找茬!” “不对!”刘明沉吟了一会儿,言道:“既然小甲是跟你那么描述的,我看卫世派人去你家必是为了某样东西,而不是纯粹找茬!小乙,你好好想想,你家到底有什么好东西或是家传宝物之类的能勾起卫世贪欲的东西。” “……没有!哎哟,刘大哥,我要是真有什么祖传宝物何至于到街头杀猪卖肉为生?!” “说的也是!……这样吧,你等我帮你去太守府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东西。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我已经彻底和卫世撕破脸,他只是碍着我的身份不好对我直接下手罢了,我现在想接近太守府比之以前已是千难万难了。” “没事,刘大哥您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你已经帮了我们家那么多,我许乙早已无以为报了!我许乙别的本事没有,就这身功夫还过得去,只要你一声吩咐,刀山火海我无所畏惧!”我万分郑重的冲刘明言道。 “小乙……小乙,你别这么说!不论王寅的关系,单以你我的交情而言,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你我之间,说这些可见外了,莫不是不拿我当朋友?!再说了,你毕竟是我治下的百姓,我当官又怎能不为民做主呢!”刘明有些哽咽。他冲着我尴尬的笑了笑,待眼角的泪水终于隐去之后,才又开口道:“小乙,你累了一天还没吃饭吧!别急着走,我给你做点饭去!” “别了,刘大哥,小英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就不烦劳你了!”我连忙推辞道。说罢,我转身欲走,却突然想起了姊姊的事情,连忙开口向刘明道:“对了,刘大哥,我姊姊昨天偷偷跑回家来向我们诉说详情,现在已经回了卫家。听说卫家家法甚严,我担心……劳烦哥哥替我费心打探一下姊姊回去后受了多大的委屈。” 刘明怔了怔,长叹道:“好吧,我一定尽力!不过,小乙,我有一言不得不相告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小甲有她自己的选择,你和小英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莫为了一时意气耽误了自己命途不说,还坏了‘卿卿’性命!” “忍一时吗?呵呵……”我冲刘明再躬一礼,慢慢向门外走去。 合上刘明家院门的瞬间,我听见了刘明不大不小的叹息声,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在心中叹息:“刘明啊刘明,若是把姊姊换成你的儿女,你难道会为了儿女的选择而无视其他至亲的安危、没底线的忍气吞声?自欺欺人!只是,我确实应该尊重姊姊的选择,哪怕那会让我心如刀割!” —————————— “今天的饭菜怎么有肉啊?” “不吃,就全浪费掉了。” “天冷了,猪虽然都死了,但肉却不至于立时坏了,这也太浪费了吧。哎哎,小英,你别生气,当我没说!……你做得也对,心情不好就该吃点好的,解气!嗯,你做得对……” “……小乙哥,我没生气,只是……只是我心里实在太难过了……今天我去收拾后院,站在猪圈外,我看着那些死了的猪就像看到了横死的爷爷,我眼前尽是爷爷在拼命反抗那些坏蛋的场景……我在收拾这些死猪的时候,手里拿着刀,我心里有种强烈的想要杀人的念头,我想上街、我想找那些坏蛋报仇!……我怕我就这么提着刀出去会误伤了别人,没法子,我只能使劲的砍这些死猪,我双手握着刀砍它们的时候,我眼前尽是那些坏蛋的身影,砍这些死猪就像是在砍他们一样!于是我越砍越快,越砍越大力,渐渐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麻木地呆板地砍着死猪,一直到我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终于能够停了下来,而它们一早便被我剁成了肉糜……小乙哥,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得了魔怔,活不久了?呜呜……” “小英,小英,你别这样虐待自己!小英,别这样……你哭吧,尽情哭吧,觉得不痛快就嚎出来、叫出来,再不行咬我也行,但是别伤害自己!……哭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 “小乙哥,我,我没事了,你放开我吧,不用抱着我了……” “小英,你脸红了!” “哪有……” “很久没见过你这样子了,上一次是……是在华山咱们分手的时候吧!说实话,你这样子,真好看!” “小乙哥,咱们挑个日子……行礼吧!我心里一直揪着、揪着,总感觉厄运还没尽,我好怕,害怕还会出事……小乙哥,让我早点嫁给你吧,嫁进许家,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好啊!只是姊姊恐怕不能来参加婚礼了,而且现在连爷爷的‘头七’都没过,咱们还得为爷爷守孝三年的,要是这就办喜事,怕是会被别人耻笑、戳脊梁骨的!你读书比我多,这点,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啊!” “一天不行礼,我心里一天不踏实,就怕节外生枝……就当冲喜吧!反正咱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被人家笑就被人家笑吧!我实在是担不起惊了……” “那好,那‘头七’结束后第二天咱就行礼,我到时候提前通知姊姊,她能到场便来,不能到便算了。其余的邻里乡亲,愿意来咱就请他吃酒,觉得咱们没规矩、不愿来的咱也不强求,小英,你说可好?” “好!都听你的……对了,有一件事忘跟你说了。” “什么事?” “其实咱家的猪不是全都死了的,还有两头丢了,或许还没死。” “嗯?哪两头?” “就是你送我的那两只红皮小猪啊!我有种直觉,它们还没死,只是我一直心情不好、没心思去找它们罢了。” “行了,这事你别操心了,等明天我让赵四儿帮我照看摊子,我去给你找那两只小猪!说实话,我也挺舍不得它们的!” ------------ 卅五 送将归(上) “到底在哪儿啊?”我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走街串巷寻找着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那两头红皮小猪。北国的秋天本来就很冷,对于家中棉衣全被赵都尉带人毁坏了的我来说,就更是严寒彻骨了。 “咦?小伙子,你可是在找我?你定是想通了,来请我老人家为你消灾解难的,是也不是?!”我正转悠着,前些日子遇见过的那算命老道士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白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我没找你,我在找猪!” 我算是总结出规律来了,一旦我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就一定会遇到这个举止奇怪却武功高强的算命老头!真不知道我许乙惹了哪家神仙,怎么被这么个家伙缠上了!打又打不过,哎,我还是闪人吧! 我抱了“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思,刚欲转身离开,这姓孙的老头却又钻到了我的面前,冲我质问道:“哎嗨嗨,你这小子怎么恁的不懂礼貌,咋能骂人呢!” “哼哼!”我推了推他,见推不开他,于是绕开他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说道:“我可没骂你,我真的在找猪,不信就算了!” “唉,猪不是满大街都有吗?” “我在寻的猪不是普通的猪。” “嘻嘻,奇了,难道你在找的猪还会飞?” “飞倒是不会,只是形态有些奇异。”我突然想到这家伙整日里满城乱窜或许见过我的猪,便随口加了一句:“我在找的两只猪一公一母,按品种来看是八眉猪,只是它们的体型比之普通的八眉猪娇小很多,跟几个月大的猪崽子差不多,而且……” “而且全身都是粉红色的?”孙老头眨巴着那双透着诡谲的小眼睛,微笑着问道。 “你真见过?” “废话!” “它们在哪儿?” “嘿嘿,算你运气好!你要是今天傍晚才找到我的话,它们可就进了我的肚子了!跟我走吧!”言罢,这老头突然伸出右手拽住了我的左臂,拖着我径直往一个我不算熟悉却对我意义非凡的地方走去。 —————————— 城郊的一间破败庙宇中,我看着那个烧得漆黑的炭火堆,默默地发着怔。 这里是我失去肉腿却得到新腿的地方,这里亦是我人生转折的起点。 我看着庙宇正中摆放的破损到看不出是哪位神仙的泥塑,心中暗自感慨道:三年前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可是现在我又回到了这里,这就是冥冥注定吗?这即是天道循环的一隅缩影吗? 起始亦是终。我有种错觉,我人生中还会再次回到这里。 “喂!”孙老头踹了我一脚,我这才“清醒”过来。 此时的他手中不再是那张长而大的“铁口直断”的大招牌,而是两只不断挣扎的可爱小猪。 “多谢……前辈!”我想了想,还是尊了他一声“前辈”。 我赶忙伸手去接红皮小猪,他却突然收回手去,带着“奸邪”的笑容好整以暇的瞧着我。 我心头有些气愤,却不想再生是非——要不是最近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我真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屡次耍我的老头! 我压抑着心头怒火,沉声问道:“孙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子,你上次是不是想揍我来着?”他戏谑的问道。 我皱了皱眉头,陪笑道:“这事是某的错,不过前辈上次不是教训过我了吗,您大人有大量,我看咱们就此揭过吧!” “嘿嘿,你小子,想得美!你想欺负我,我教训过你,这事就算了?照你这么说,你想谋朝篡位,只要皇帝派兵把你打败,谋反大案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就不用抄家灭族了?那敢情好,那当年的樊崇、王凤也不用躲避至今了!” 他认识师傅?看着面前冲我吹胡子瞪眼的这孙老头,我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不过他的话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当时是对他心存恶意来着…… 我没敢出声询问孙老头跟师傅的关系,只是又退让了一步,问道:“那前辈你打算怎么办?” “嘿嘿,没别的,就是要你陪我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不知什么缘由,看着他这副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我心里有些发毛。 “做个选择,一生一死!” —————————— 当小英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她泪如雨下。 我没照镜子,但我知道我当时是有多难看:从上到下的衣服没一件完整的,木腿做成的左腿裸露在外,唯一的真腿崴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是尴尬;脸上一片“花”,泥土和汗水混合之后我简直变成了一只大花猫,鼻血应该止住了,但被秋风冻出来的鼻涕应该没止住,只是我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感觉不出来了;左手手肘肿的发紫、疼得难受,右手原本就没愈合的虎口又重新裂了开来,疼得我直想叫娘;背上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几十处破损,血肉混着砂土,让我冷汗涔涔,多亏我背负的两只红皮小猪遮掩住了血肉模糊的伤口,才没有使之被别人看到。 小英心疼的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却无话可答。小英见我不想回答,便没坚持再问,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为我做饭去了。 黑夜漫漫,万籁俱寂,我能听见的唯有小英的低沉哭声。 —————————— “刘大哥,这点伤也惊动你了!”勉强起身送走了赵四儿和小米之后,我强笑着迎来了满脸心事的刘明。 “应该的!”刘明放下一捆草药,亲自替我验了验伤——他的医术虽然不如我师傅却也是极为难得的,这才轻抚着我的肩头问道:“小乙,你这是跟人打架弄伤的?” 我尴尬的自嘲道:“除了跟人动手,怎么样才能弄到这一身伤?” “跟你对打的是几个人?什么身份?” “一个姓孙的老头。”我落寞的回答道。 “嘶——以你今时今日的武功还有人能伤你伤成这个样子?”刘明惊异地问道。 “可我已经被揍成这副德行了……”我苦笑着看着他。 刘明兀自低着头猜度道:“单打独斗这么强,难道出手的人是六大豪侠中的人?” “人家自始至终就没动刀!”我仰着头盯着漆黑的屋顶长长地叹息道。突然间,一个名字映入我的脑海,却又恍然而逝。 ------------ 卅五 送将归(中) “好小子,好本事!”孙老头突然出声赞了我一句,我却被他这突然出声一语给弄得有些分神。他趁着我精神不够集中,向后一跃、从战团中脱身开来。 我原以为他要认输,却见他竟脱下了上身的全部衣物,露出赤条条的上身来! 他的身体不算强健,没有像我和王寅那样练出硬邦邦的肉块来,却也没有像普通老年人那样干瘪瘪的、浑身没有一两肉似的,总的来说略有肉感、不算胖也不算瘦便是了。他的肌肤非常有光泽,就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白里透红,着实好看——这大概便是道家法门养人之处了吧! 他也不管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的我,兀自在破庙里练起拳来。他此时练的拳法有些奇怪,与先前他所施展的截然不同不说,而且不像师傅和张道陵给我们演示过的江湖上的大多拳法那样刚猛有力、狠辣强硬,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锋芒!对,就是锋芒!像刀一样的锋芒! 他也不怕我把他的功夫看光了,就这么在我眼前打了一趟拳,把自己练得大汗淋漓后,才转过身来颔首对我道:“小子,咱俩再练练?” “前辈,你的体力……”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便猱身而上,直击我要害而来,这时我才明白,合着人家说那话根本没有跟我商量的意思,那充其量只是一种通知罢了! 我心里有些恼火:你本便占了下风,我为你考虑要同你和解,你却不管不顾的跟我拼命,即便你是前辈,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再说了,我先前是有错,但你也不是绝对占理啊,我既已经诚恳的道了歉又让你打了出气,你一江湖前辈何必跟我这晚辈斤斤计较?!还因为先前那点事,在两头牲口的小事上难为我,至于吗?! 一想到这儿,我的暴脾气便上了头,先前怜其年老力竭而收起的力气又全都汇聚到了左拳右刀之上,两大“武器”上的劲道愈发重了。 但孰料这姓孙的老头也是越战越勇!我先前对其体力和精力不足的顾忌全是多余的! 三十招,我浑然不觉;五十招,我渐感压力;七十招,我热汗涔涔;八十招,我落尽下风;九十招,我气喘吁吁;一百招,我尴尬毕露;一百一十招,我被逼到了破庙的死角;第一百一十四招,我趴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来。 “拳法不错,叫啥?”孙老头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冲着屡次想要爬起却又都倒下的我问道。 我没吭声,当我第五次尝试着从地面上爬起的行动得以成功后,才跟他置气道:“哼,不告诉你!” “嘿嘿,小孩儿!不告诉便不告诉吧!说说,选哪一头?” “什么?!还要选?!” “废话!你打输了!你要打赢了我,我自然阻止不了你把它们囫囵个地带走,但可惜呀……” “那就……再来!”我一吸气,突然大喝一声,又向孙老头冲去。 …… “别……别打了!我……实在没气力了……这都第五次了!”孙老头撑着腰俯着身子对死死地瞪着他的我说道。 他还有力气说话,我却已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终于知道天下高手何其多了!我实在不是这算命道士的对手! 第一次,一百一十四招;第二次,一百二十七招;第三次,一百零六招;第四次,八十八招;第五次亦是最后一次,体力和血液流失过多的我只在他手下撑过了五十三招! “还打吗?算了吧!选一个吧!何必为了两头牲口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呢!”孙老头对我“循循善诱”道。他其实也不好受,被我打得满脸淤青,身上的衣服也跟乞丐没啥两样了。只是他状况再惨也比我好! “你又何必因为两头牲口跟我为难呢?”我很想这样问他,可惜我已没了力气。 “喂,你到底同不同意啊!你要是不选的话,我可是要把它们都宰了吃了的!这大冷的天,我本来就想喝点肉汤取暖,你又偏要跟我动手,我这下子身体更累、更乏了,我看啊,只吃一头猪恐怕真解不了乏、恢复不了体力!”他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看着庙中泥塑下蜷缩着的那两只红皮小猪。 “不……要……”我用尽气力,终于挤出了这两个字来。 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这两只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充满灵性的红皮小猪,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华山山脚下最初遇见它们时的情景。这对姊弟亦是像现在这样相依为命、命在旦夕……它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它们不是人类,因为它们生来的使命就是填饱人类——有钱人的肚子! 我忽然想起了姊姊,我们这对姊弟不也是一直在这混沌的世道中相依为命吗?我们何尝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姊姊不敢强硬的拒绝卫世的求婚,我只能终生为屠夫……而我们的使命呢?呵呵……我们姊弟跟这两只红皮小猪可有差别?! “那你肯选么?”孙老头再次强硬的逼问道。他打断我思绪的这一刻,我真有咬死他的心思! 看着瑟瑟发抖的两只小猪,瞧着自己浑身是伤、无能为力的样子,我含着泪使劲的点了点头。 “杀哪一只?”孙老头蹲下身来,笑眯眯地问道。这禽兽,真不知他是怎么能笑出来的! “公……的……”哪一只呢?一瞬间的思考,我唯有选择那只“弟弟”了。就像我愿意为姊姊牺牲一样,我相信“他”也愿意的。 “好、好、好!”孙老头连道了三声“好”,走近两只红皮小猪,从中提出一只来,从地面上捡起我的剔骨尖刀来,将其一刀杀了!我远远的看清,他还算有信,杀的正是那只公的。 就在我已闭上饱含热泪的眼睛、听着他提着死猪去门外宰割时,一个沉闷的声音突兀的在破庙中、泥塑上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个划破长空的凄厉叫声! 那是那只母猪撞石而死时的最终呐喊!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卅五 送将归(下) “好小子,好本事!”孙老头突然出声赞了我一句,我却被他这突然出声一语给弄得有些分神。他趁着我精神不够集中,向后一跃、从战团中脱身开来。 我原以为他要认输,却见他竟脱下了上身的全部衣物,露出赤条条的上身来! 他的身体不算强健,没有像我和王寅那样练出硬邦邦的肉块来,却也没有像普通老年人那样干瘪瘪的、浑身没有一两肉似的,总的来说略有肉感、不算胖也不算瘦便是了。他的肌肤非常有光泽,就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白里透红,着实好看——这大概便是道家法门养人之处了吧! 他也不管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的我,兀自在破庙里练起拳来。他此时练的拳法有些奇怪,与先前他所施展的截然不同不说,而且不像师傅和张道陵给我们演示过的江湖上的大多拳法那样刚猛有力、狠辣强硬,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锋芒!对,就是锋芒!像刀一样的锋芒! 他也不怕我把他的功夫看光了,就这么在我眼前打了一趟拳,把自己练得大汗淋漓后,才转过身来颔首对我道:“小子,咱俩再练练?” “前辈,你的体力……”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便猱身而上,直击我要害而来,这时我才明白,合着人家说那话根本没有跟我商量的意思,那充其量只是一种通知罢了! 我心里有些恼火:你本便占了下风,我为你考虑要同你和解,你却不管不顾的跟我拼命,即便你是前辈,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再说了,我先前是有错,但你也不是绝对占理啊,我既已经诚恳的道了歉又让你打了出气,你一江湖前辈何必跟我这晚辈斤斤计较?!还因为先前那点事,在两头牲口的小事上难为我,至于吗?! 一想到这儿,我的暴脾气便上了头,先前怜其年老力竭而收起的力气又全都汇聚到了左拳右刀之上,两大“武器”上的劲道愈发重了。 但孰料这姓孙的老头也是越战越勇!我先前对其体力和精力不足的顾忌全是多余的! 三十招,我浑然不觉;五十招,我渐感压力;七十招,我热汗涔涔;八十招,我落尽下风;九十招,我气喘吁吁;一百招,我尴尬毕露;一百一十招,我被逼到了破庙的死角;第一百一十四招,我趴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来。 “拳法不错,叫啥?”孙老头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冲着屡次想要爬起却又都倒下的我问道。 我没吭声,当我第五次尝试着从地面上爬起的行动得以成功后,才跟他置气道:“哼,不告诉你!” “嘿嘿,小孩儿!不告诉便不告诉吧!说说,选哪一头?” “什么?!还要选?!” “废话!你打输了!你要打赢了我,我自然阻止不了你把它们囫囵个地带走,但可惜呀……” “那就……再来!”我一吸气,突然大喝一声,又向孙老头冲去。 …… “别……别打了!我……实在没气力了……这都第五次了!”孙老头撑着腰俯着身子对死死地瞪着他的我说道。 他还有力气说话,我却已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终于知道天下高手何其多了!我实在不是这算命道士的对手! 第一次,一百一十四招;第二次,一百二十七招;第三次,一百零六招;第四次,八十八招;第五次亦是最后一次,体力和血液流失过多的我只在他手下撑过了五十三招! “还打吗?算了吧!选一个吧!何必为了两头牲口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呢!”孙老头对我“循循善诱”道。他其实也不好受,被我打得满脸淤青,身上的衣服也跟乞丐没啥两样了。只是他状况再惨也比我好! “你又何必因为两头牲口跟我为难呢?”我很想这样问他,可惜我已没了力气。 “喂,你到底同不同意啊!你要是不选的话,我可是要把它们都宰了吃了的!这大冷的天,我本来就想喝点肉汤取暖,你又偏要跟我动手,我这下子身体更累、更乏了,我看啊,只吃一头猪恐怕真解不了乏、恢复不了体力!”他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看着庙中泥塑下蜷缩着的那两只红皮小猪。 “不……要……”我用尽气力,终于挤出了这两个字来。 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这两只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充满灵性的红皮小猪,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华山山脚下最初遇见它们时的情景。这对姊弟亦是像现在这样相依为命、命在旦夕……它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它们不是人类,因为它们生来的使命就是填饱人类——有钱人的肚子! 我忽然想起了姊姊,我们这对姊弟不也是一直在这混沌的世道中相依为命吗?我们何尝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姊姊不敢强硬的拒绝卫世的求婚,我只能终生为屠夫……而我们的使命呢?呵呵……我们姊弟跟这两只红皮小猪可有差别?! “那你肯选么?”孙老头再次强硬的逼问道。他打断我思绪的这一刻,我真有咬死他的心思! 看着瑟瑟发抖的两只小猪,瞧着自己浑身是伤、无能为力的样子,我含着泪使劲的点了点头。 “杀哪一只?”孙老头蹲下身来,笑眯眯地问道。这禽兽,真不知他是怎么能笑出来的! “公……的……”哪一只呢?一瞬间的思考,我唯有选择那只“弟弟”了。就像我愿意为姊姊牺牲一样,我相信“他”也愿意的。 “好、好、好!”孙老头连道了三声“好”,走近两只红皮小猪,从中提出一只来,从地面上捡起我的剔骨尖刀来,将其一刀杀了!我远远的看清,他还算有信,杀的正是那只公的。 就在我已闭上饱含热泪的眼睛、听着他提着死猪去门外宰割时,一个沉闷的声音突兀的在破庙中、泥塑上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个划破长空的凄厉叫声! 那是那只母猪撞石而死时的最终呐喊! ------------ 卅六 满庭霜(上) 下霜了。 很大,很冷。 但“霜重见晴天”,这是个好兆头。 至少明天,我就要与小英正式成亲了。 我逆着严寒,趴在北国寒秋时节的地面上一动不动,等待着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守卫偷懒的瞬间,我兔起鹘落、展臂翻身,轻轻巧巧的越过了最后的屏障,来到了坐落在平定县最繁华地区的西河郡太守府内院。 我不是来行刺卫世的,他终究是我姊丈。但弄不清刘明临走前对我的劝告和他心中的隐隐猜测,我心中始终不安。当然,我也可以顺便来探望一下我那被施了家法的姊姊。 抱着这样的目的,偷偷潜入自然是最好的方法。我自信自己的身手足以瞒过这些看守太守府的“凡人”。 我没有选择深夜到来,因为据刘明说深夜时分太守府的守卫往往会格外警戒一些——这些大户人家还真是怕死——只有黎明之际,守卫因为彻夜困顿才会愈加松懈。于是,我就选了个清晨来了。 我只从后门到过太守府后院,那次打进太守府时我虽然到过内院,但由于我当时太过焦急,因而并不记得什么方位,是故这太守府的内院对我来说还真是陌生之至。想要找到姊姊的所在,只能靠自己慢慢探寻了! 小心的越过一道岗哨,我溜进了一个院子。这里看起来并不豪华,似乎是内院中负责伺候主子的下人住的地方,据说,姊姊不得宠后就住在这样的院子里。 若在以前,知道这事我定会气得怒血上涌,但近来听从了刘明大哥和姊姊的劝诫,我也彻底想通了些,姊姊既然不在乎,我便不在乎了。 院子里有七八间屋子,都有窗户,因此我清楚地发现这里住的都是婢女。红着脸、绕着这个不大的院子转了个圈,我便确定下来姊姊不在这里。转身抽腿欲走之际,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哭声。 是谁在哭泣?她一边哭,一边好似还在说些什么。这带着哽咽语音的声色于我而言有些熟悉。 我心中起了好奇之念,也不管那男女之防,偷偷溜到了墙根之下。我这副样子要是被人抓到恐怕真会被人打做采花贼吧! “小甲姊姊,小甲姊姊……呜呜……我可怎么办……”她虽然语焉不详,但我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在这个冷漠的高墙大院里,私下里会这么称呼姊姊的仅有一个人。 “晴儿,你哭什么?”我见院中无人,一闪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晴儿屋中。希望这件事不要让小英知道,否则我可要倒大楣! “谁?” 我还是“经验”不足,忘记按照任重教授的有关如何挟持人质的方法行事,没有直接堵住晴儿的嘴,导致她高声叫了出来。 “是我,是我!”我慌忙向其低声叫道。一边招呼着她,一边凑近了些让她能看清楚我的脸。 就在晴儿看清楚我是谁、脸上少了几分畏惧而多了几分惊疑时,门外却响起了几个清亮的女声:“晴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晴儿看着我涨红了脸、双手比划得满头大汗,不禁破涕为笑,她清清嗓子柔声对门外赶来的“邻居”解释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刚才看见了一只大老鼠,我一时间受了惊吓。”说完,她竟还朝我吐了吐舌头,让我一时大窘。 “晴儿,我没有歹意,我是来看姊姊的,不小心错入了这里。”我耳闻外面的女子们散了后,连忙向晴儿解释道。 这个女子可是跟姊姊关系极好的丫鬟,我可不想在她心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万一她跟姊姊说我坏话,我还不罚跪罚到天亮?! 谁知我刚一提到姊姊,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不要钱的洒了下来。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低声问道:“我姊姊出什么事了?”我在说话的时候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语调中不自觉的带上了颤音,直到话音落地时我才发现了这一点。 “小甲姊姊死了……哇……” “小甲姊姊死了……小甲姊姊死了……小甲姊姊死了……”这个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我脑海之中,一遍遍加大了音量,一遍遍击打着我意欲爆裂的头颅和不堪重负的心灵。 “噗——”我耳中嗡鸣大作的同时,一口血箭喷了出去,双眼一黑后向后栽倒,尚未落地便已没了其他的知觉…… —————————— 我看着晴儿小心翼翼的给我喂粥的样子,心中不由的暖暖的,除了母亲、姊姊、小英和侍梅,她是第五个喂我吃饭的女子。不过由于自己跟她不是很熟,我的脸一直是燥的,就像她一样。 “够了,晴儿。谢谢你……”我缓缓的伸出只剩两只指头的右手推了推晴儿手中的饭碗,向她问道:“晴儿,能不能告诉我,姊姊究竟为何会……为何会……” “这事得从前些日子说起……”晴儿的眼睛又红了。 …… 故事并不复杂,至少前面七成我都知晓,我不知晓的怕是只有三个部分了。其一,大夫人冯妙的儿子刚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卫世借言冯妙不祥、妨碍卫家后嗣欲行休妻再娶之事——左右卫世已无法从冯妙身上获得任何政治利益,他当然不希望家里的“母老虎”再干涉他寻欢作乐;其二,大夫人的娘家突然来人了,是一个老仆人和几名随从,他带来了新任柬缙侯冯恩答应继续扶助卫世的承诺,冯妙的尴尬处境自然化解,她在家中得以重新得势而且愈加跋扈;其三,姊姊撞到了冯妙立威的当口,在她违背卫家家规而被鞭笞重则之后,又擦了带毒的金创药,于是在当天夜里……卫世为了面子上好看,对他人只说罚了姊姊闭门思过…… …… “……我父亲是名医匠,我从小跟着他辨识过一些毒药,因而才侥幸在那金创药中发现了毒物,可是那时候小甲姊姊已经用了药……呜呜……”晴儿的眼睛早已肿得不像样子,连带着一直压抑着情绪的我也有了放声一哭的心思。 但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这样。 屋子外面的月亮已经高高的了,今夜我恐怕有很多事要做。 ------------ 卅六 满庭霜(中) 盖上了姊姊尸身上的白布,我从屋子中走了出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掩埋姊姊,因此我得以在晴儿的指引下来到这里见姊姊最后一面。 我没有哭。 我要把哭泣的力气用来复仇! 现在是子夜,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同小英成亲了。可惜,我家里实在过于贫穷,连大红的嫁裳都拿不出手。于是,我决定用某些人的鲜血来染红小英的嫁衣裳! “改改你的暴脾气,否则你终生都要为其所害的!” 刘明的叮咛犹在耳畔,但我想对他说:请让我再放纵自己一次! 我趁着月色寻到了卫世、冯妙所居住的正屋的墙根。这里我来过一次,只不过是情绪激动下奋力冲进来的,浑然不记得路线,因此这次行刺,我只有来路、没有退路!要是任重或高狗子在这里的话,定会骂我学而无用吧! “让你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一个我并不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差……差不多都做完了……”卫世开口答道,语气中竟充满着恭谨。 “什么叫差不多?”这个质问的声音中添了几分威严,带着不轻的不满情绪。 虽然我没什么过耳不忘的神通,但说话之人曾经给我非常深的印象,因此两句话足够我判断出他是谁了。 冯欣。我曾经直觉上认为会是我命中大敌的冯欣。 对我有深仇大恨的也只有他了,我没猜错。 从得知他没死那一刻起,我就有些惴惴不安,不过一想到我们在阳夏县时并未露底、他即便想追查也不可能追查到我们身上,于是我当时便消了疑虑。我对他如何能找到这里、查出我的真实身份充满了好奇,同时也开始考虑该如何解决这一祸患、为姊姊和王寅报仇——如果我到现在还猜不出谋杀王寅的那些“外来户”是谁的手下,那我可就真的蠢到无可救药了! “差不多就是……差不多就是我还没找到机会对鲁英那个小娘子下手,而且……我手下人也没找到您说的那些东西。”卫世唯唯诺诺的言道。 “那些东西”?冯欣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等等!他要对小英下手?!冯欣他要对付小英! 王寅、鲁大爷、姊姊!亲人们一个个离我而去,上天跟我开的玩笑还不够大吗?你们报复的还不够狠吗?为什么又要轮到小英?!我的心再次揪了起来,双拳不由自主的越攥越紧,呼吸声也不由得粗了几分。 “废物!连一个……”冯欣刚说了两句话突然停了下来,下一瞬我忽然感觉到全身上下被一股冰冷而危险的气息所笼罩。 糟了!我怎么把他忘了! “小友,出来吧!出来聊聊!”算命老头——不,我应该称呼他为“江南分水刀”孙鹰——的洪亮嗓音穿透了月光笼罩的星空,飘荡在被寒霜铺满的大地之上,回响于偌大的太守府间。 逃!这是我的脑子里出现的第一想法。 这里虽然不是阳夏县的柬缙侯府、没有柬缙侯府那么变态的守卫,但太守府的侍卫也终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至少,他们没中蒙汗药! 而孙鹰,确实不是我现在可以对付得了的。不用找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理由,学学师傅就行了,以师傅的才干在事不可为之时都选择避其锋芒、还一躲就是三十余年,更何况是我这做徒弟的。 想到这儿我不再耽搁,一侧身正欲攀墙而走,屋里却适时地传来了冯欣的一声冷笑—— “你此刻若是走了,下一刻我便命人将许甲的尸体挫骨扬灰!” —————————— “还是不肯说吗?”孙鹰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悲悯的眼神看着被绑在行刑架上、被鞭打的遍体鳞伤的我。 “……”我默然的看着他,不吭一声。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倔呢,把东西交出来,我不就不难为你了嘛!”孙鹰白了我一眼,从桌上的碟子里拿起一只鸡腿,送到我的嘴边,冲我又道:“吃点吧,别饿死了!” 我怔了怔,但见其怜我之心不似作伪,还是忍不住饥饿的诱惑咬了一口鸡腿。大口嚼完了,这才冲他强笑道:“孙老头,你算命真是挺准的啊!我的血光之灾这么快就报应了,你可是功不可没啊!” 我见孙鹰面现羞愧之色却不作声,便追问道:“你也是一代宗师,为何替冯欣做这种勾当?!” 孙鹰看了看我,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样低声嘟囔道:“你有所不知,我和黄……” “你和黄大胆是儿女亲家嘛!江湖中谁不知道!但这应该不是你替冯欣做这些事的理由吧!如果你要给黄大胆报仇,杀了我就是了,何必装神弄鬼、干这些勾当,平白辱没了‘豪侠’的名头!” 孙鹰挠了挠白了太半的脑袋,红着脸辩解道:“首先,我必须纠正你一点,我不是在‘装神弄鬼’,而是真的出家避世当了道士!其实,我原来跟冯家也没什么关系的,只是今年五月份的时候,冯欣派人找到了在黄山隐居的我,来人拿着黄大胆的信物,他告诉我黄大胆被你杀了,让我替他报仇。 “我年轻时跟黄大胆关系挺好的,但他后来为搏功名、投效朝廷,我觉得他不是名‘纯侠’,便跟他渐渐疏远了,不过当时我已经跟他家指腹为婚了,我顾忌名声就没反悔。后来,我那老婆子难产而死,却留下了一个儿子,我跟她感情甚笃,一时间想不透,便把儿子托付给了我从弟、自己遁入深山修道了。但我后来想通了,想还俗续弦,却又因为修道有助于武功增长而放弃了。喏,你看我这‘江南分水刀’现在连刀都不带了,因为我已经把刀法融入拳法了,嘿嘿! “我听闻黄大胆过世的时候,还是有点悲戚的,毕竟是几十年的旧相识了。不过我更在乎是谁杀了他,如果杀他的人武功远不如他,那么就说明黄大胆死在小人诡计之下,我虽然不大赞同黄大胆投身官府的做法,但却仍有替他报仇的情感责任。但如果杀他的人跟他旗鼓相当,那我就不介意了,高手过招时收手不及以致伤亡对于咱们这些在江湖上打滚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这正是行走江湖之人的最好宿命,就像将军马革裹尸、笑卧沙场一样。而且我看黄大胆的尸身时,见他脸上有种惊异与解脱的表情,想来是他欣赏到了一种特立独行的功夫吧!他死得并不窝囊,圣人不还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嘛!” ------------ 卅六 满庭霜(下) “冯侯爷跟我说你武功远不如老黄,是耍诈才赢他的,我见他对你恨意极深,故而没有完全相信他,而是坚持化妆成卜命师来试探于你。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发现你的武功很高——至少是内力很高明,完全有可能打败老黄,我心中生疑,觉得是冯侯爷骗了我,再加上那一回我只是想踩个点,并没打算直接擒杀你,故而放你离去。我回去后,冯侯爷却信誓旦旦的跟我说你暗算老黄当日的武功绝对没有那么高,顶多跟冯侯爷相仿,我只好将信将疑的决定找机会亲眼看看你的身手。 “第二次碰见你的时候,我是故意用言语激你出手的。你行拳光明磊落且心存良善,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对我下杀手,让我很是诧异。行走江湖,不能不义却也不能妇人之仁,你的行为在我看来确实有点仁义过头了,不过还好,你还有点魄力,挺让我欣赏!我原来打算把你擒了交给冯侯爷了事,但你既不肯重手伤我,我孙鹰又岂能趁人之危、平白落了自己的豪侠名头!于是我决定找个机会和你公平的打一场,到时候你若不敌我,我便捉你请赏,顺便替老黄报个仇。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冯侯爷曾跟我说,如果我杀了你,他就让我的儿子当个县令,如果我能生擒你,我的孙子也能当个县令!哎,我虽是出世修道之人还是脱不开这红尘枷锁啊! “后来,冯侯爷还是对你武功的突飞猛进念念不忘。他坚持你几个月前的功夫还没有现在一半高,他猜测你得到了一些武学秘籍之类的东西,于是要求他的妹夫——卫太守把你珍藏的武学秘籍找出来,这才有了冯侯爷派人去你家搜‘证据’却失手杀了鲁老头的事。嘿嘿,由于我也对你那可能存在的武功秘籍感兴趣,便跟了去,只是我可没动手杀人,你别把人命赖到我的头上!也就是那时,我看两只小猪挺有灵性,才顺手把它们带走了,没想到之后却引来了你!……对了,你还记得吗,你在那个叫刘明的年轻人家里听到了一阵胡音,嘿嘿,那就是我吹奏的,是我从那鲁老头临死时哼唱的音调中学来的!告诉你,在冯侯爷的报复计划中,只有杀掉你、那个叫王寅的小伙子和你们俩的至亲亲人而已,那鲁老头本不必死的……” 孙鹰说到了这里,提到了冯欣的复仇计划,我再也不能冷静下来听他往下讲了,我连忙问道:“你们还要对小英动手?!” “错!不是我们,是他们!冯侯爷请我来只是为了对付你一个人而已,其余的事我不管的!想我孙鹰论武功也算得上一代宗师,哪能那么掉价得被人收买成全职打手?!哼哼……”孙鹰抽抽鼻子,不屑的笑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由于我全身被缚、身上满是伤口,这一吸气却让我浑身疼痛,就像被千百只毒蚁咬噬,端的麻痒难当。 我冲孙鹰问道:“前辈,你可知他们准备何时对小英动手?他们准备把小英怎样?” “这我倒是知道!听说你今天本该成亲,他们便准备好今天动手的,现在约莫已经派人去了!唉唉唉,你别太着急,那姑娘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冯侯爷还打算用那个姑娘来要挟你交出武功秘籍呢!对了,你还真有什么武功秘籍吗?” 有!但我已经把它们埋了!无论是《睡罗汉拳拳经》还是《樊崇兵法》都已被我埋到了王寅的墓穴之中,难道我还能掘墓挖坟把那两卷竹简拿出来交换小英?!何况即便是有,我也不能辜负师傅对我的恩情啊! “有!但是在我心中!”我强作镇定的说道,“前辈我还有最后一事问你,望你解答!” “你说!” “那天在破庙中你为什么不把我抓去邀功?”我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想听真的假的?”孙鹰抓了抓脑袋,歪着头反问道。 “直说吧!” “当天我跟你打了那么久,哪还有力气在?!你没看见我连猪肉都没吃就匆忙走掉了吗?你年轻体壮、身体恢复肯定比我快,我当时已是强弩之末,若是留在那里不走你一旦先恢复体力,我可就死定了!所以我只好生生看着子孙的官位从我手中溜掉,哎,我还是托大了啊!” “原来如此……不过也不晚!你这次不是把我抓住了嘛!”我咧着嘴强笑道:“要没有你在关键时候从我背后给我来那么一下子,就凭那些带刀侍卫能抓得住我?!这些冯欣都看在眼里,他不会无视掉你的功劳的!现在,烦请前辈你去告诉冯欣,如果他肯以先祖名义对上天立誓完好无缺地放掉小英,我愿意交出他感兴趣的东西!” —————————— “没想到吧,我还活着!”冯欣仍旧是一番佳公子的潇洒气度,只是那种风采中已经多了几分忧郁、多了一些沧桑、多了些微成熟,但如此一来,他的气质却更加符合他将门虎子的身份了。 “早知道了!”我毫不客气的在他左手边跪坐下来。 “你敢坐?腿上的伤不疼吗?”他面带戏谑的问道。 “我忍得住!”我惜字如金是因为我不想把体力耗费在说话上。我如果有了充足的体力,便可以击杀冯欣并从太守府逃走,当然,前提是孙鹰没有巍如泰山般地站在我的背后。 “不奇怪你那两刀为什么没有杀死我吗?”冯欣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什。 那是一柄刀,一柄由钱币变化而成的金错刀。 他一边抚摸着刀,一边站起身来向我走了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想来是我的刺杀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你知道吗?我的武功废了!废去我武功的,就是这一刀!” “噗——” 我突然感觉到两种不同的剧烈压力降临到我的身上,一个落到我的肩头,压得我直不起身、挺不起腰,只能任由冯欣宰割,另一个却是直冲我的肾脏而来,一个利刃入体之声响起后,我的血沿着刀倾泻而出。 刀,是我的刀。 入刀的位置,是我当日捅在他身上的位置。 始信人间报应灵。 ------------ 卅七 愿成双(上) “嘶——哈——”我慢慢挺起身子来,抬头看向了一脸冷漠的冯欣。 我的双眼对着他的双眸,我从他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和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冷漠和执着。 “哗——”他抽出了金错刀。 我忽然感觉到身体一阵轻盈,然后便产生了强烈的昏眩之感。 我的感觉没错,我的身体是变得“轻盈”了,我身前那滩仍在扩大的血就是证明。 冯欣慢慢的向自己的座位走回去。趁着他转身之际,我回头给了孙鹰一个感激的神色,他冲我笑了笑,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这就算是你为我的儿孙‘贡献’官职的‘报酬’吧!” 江湖是利益纷争的江湖,却也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孙鹰到底是混迹其中几十年的“老江湖”。 若不是他趁机压低了我的身子、造成冯欣的视觉错误,并向我体内灌注内力、压迫我的内脏,冯欣这一刀一定会捅入我的肾脏,使我阳气受损、筋脉破裂!就算我能得到像他一样的治疗而保住性命,我的功夫也必定会被废去! 不过我现在的情况也不够好,那一刀虽然捅在了脏腑的间隙,却也让我血涌成河,搞不好真会流血过多而亡。 正在我思量之时,冯欣已经坐回到位子上,他冲孙鹰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孙老,点了他的穴道为其止血!” “我是否应该多谢你以德报怨!”我咬着牙问他道。我虽咬牙切齿,但我知道我没权利恨他,因为让他家破人亡的是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说的大概就是我现在这样吧! “不用!你若现在就死,实在是太便宜了!不说别的,就说你加在我身上的痛楚,现在还差一刀没还呢!”冯欣冷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金错刀,打了个响指,一旁的家奴立刻小步趋来,奉上了另一柄刀。 那是我的剔骨尖刀。 “我记得我另一刀是捅在你这里的!”我笑着指着自己的心脏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人这里受了伤也能救得活吗?” “能!假如每个人的心都像我的一样长在右边!”冯欣笑了笑。那笑中有冷酷,有嘲讽,也有寂寞。 “你的心长偏了,就希望别的人跟你一样长偏,这跟圣人所提倡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岂不冲突?!”我冷笑着问道。 “你一屠夫之子也知圣人之言?”他饶有趣味的问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哼哼……不愧是樊崇那个反贼的徒弟!” “可是那个反贼差点成为霍光一般的人物!” “你很崇拜你的师傅?” “没有,只是有一点同情。我记得小英曾告诉我,一个姓孟的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师傅得了民心,他本不该失败的,可惜他却没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这才导致他们赤眉军最终败于刘秀之手!因此,我同情他!” 冯欣凝视着我的双眼,似乎想从我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少顷,他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想必身为世家豪族子弟、身份显赫的你不会拒绝一名将死之人的请求吧!” “你杀人之前会特意问他有什么心愿并帮他完成吗?”冯欣顶了我一句,又叹了口气,言道:“你是想问我怎么找到你们的吧!” 我眉毛一挑,不禁笑出声来,笑得伤口都疼了起来。 我捂着伤口说道:“就凭你能猜到我心中的问题,我被你设计、死在你手里实是不冤了!” “多谢夸赞!”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口吻:“这个问题很简单,也很好回答——口音!答案就是口音!” “明白了!对你来说,针对整个并州来排查都不是问题吧!”我惨笑一声,自嘲的说道:“亏我们还花费心思来保密身份,没想到我们的掩饰是这么的不堪一击!” “不,你们的‘隐藏’是有用的!我记得当日侯府来了四名刺客,你、樊崇、王寅还有一名叫‘狗子’的刺客。那个‘狗子’的身份我到现在都查不到,想找他报仇都无处下手,你能告诉我吗?” “你觉得呢?”我反问道。 “……算了,有你们两个全家陪葬就足够了!至于樊崇,或许我这辈子都抓不到他,但我却能保证他终生只能躲在黑暗之中!现在来说说,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吧!说真的,我对那个很感兴趣!” “你的武功不是废了吗?” “你的武功不是也废了吗?!你都能练回来,为什么我不能?!” “你已经是析乡侯了,出入都要大队侍卫保护,还练武干嘛?” “呵——你管的还真多!……告诉你也无妨,北疆战事又起,草原上的那些外族又不安分了,虽然朝中预计这次的战事不会太大,但终须有人领兵不是吗?战功,对我们这些将门世家来说永远也不嫌多!”言及此处,冯欣那双犹如死水般寂静的双眸中突然闪出了道道精光。 这一刻我才确定,他的心尚未死,他不是单纯靠仇恨活着的! “原来如此……让我交出武功秘籍也不是不可,先把我的条件办了!” “可以!那个女人还没有正式嫁给你,也没有跟你订过婚,按法理说不算你的至亲亲属,放了她,我能够接受!”冯欣的瞳孔中光华遁隐,又恢复成先前的一潭死水。 “君子一言!”我连忙举起右手高声说道。 “你不是君子!但我是!快马一鞭!”冯欣一扬手,金错刀穿过了我右手的两指之间,射到了我身后的庭柱之上。 “最后求你一件事,把人带来给我见一面,行吗?”我恳求的望着冯欣。 “咳——”冯欣长叹了口气,说道:“可以!……许乙,不过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你恐怕会尝一尝当日早梅身死后我的痛楚了!” “什么意思?你要杀她?!”我心里一痛,连忙站起身来,但双腿尚未伸直就又被孙鹰从背后一下子按回了坐席之上。 “我既答应你不杀她就不会出尔反尔!只是我派去抓她的人是卫世和他府里的侍卫,你知道的,他一直对你的小英有‘想法’!”冯欣嘴角一扯,一点嘲笑跃上脸来,此时此刻我才终于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他的一丝快感。 我眉毛一动,心里却突然感觉放松了许多。我轻声笑道:“如此看来,小英无事了!” ------------ 卅七 愿成双(中) “噢?你这话何意?”冯欣抬起眉毛斜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的意思是,看来我现在还不需要把你想要的东西写出来。” “报——”我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声长长的禀报声。 冯欣无暇顾我,对跌跌撞撞着跑进来的卫家家奴问道:“何事惊慌?” “禀、禀、禀侯爷:太守大人被那刁妇挟持了!那刁妇现在正在门外,要求大人您放、放、放这反贼离开!”他指着我说道。 冯欣将头转向了我,眉毛拧成一团,惹得我的伤口又有些发痛了——生生笑痛了。 我顶着冯欣那阴沉如水的脸色笑了一阵,见无人应和,这才言道:“冯侯爷,没人告诉你,我家小英是我的师妹吗?她的剑法不比你大哥差!” “原来如此……那看样子就要麻烦你了!”冯欣浅浅一笑,带了些嘲讽,却也有一丝心酸。 他怕是想到冯彰了吧。 孙鹰得到了冯欣带有指示色彩的眼神,把双手又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的左手勾住我的左腋,扣住我那里的脉络使我难以运气、做成一副我的内力已被尽废的模样,却又让已经身负重伤的我能够借他之力站直身体;他的右手如鹰爪般挟住了我的右肩骨,既能够给小英以警示、让她莫要轻举妄动,又可确保我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使我不得自由。 “走吧,咱们出去会会你这位师妹!”冯欣一拍手,率先离座而去。孙鹰带着我紧随其后,径直朝太守府的正堂行去。 步入正堂,小英的剑首先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柄剑已有大半年没被擦拭过了,剑上还有锈迹。但正是那生锈的地方,上面挂着丝丝鲜血。 大堂中除了一众侍卫、小英以及小英剑下畏缩着的卫世,还站着一名青年妇人。看她的装束与着急的神情,当是此家主妇冯妙无疑。 果然,她正是那个贱人。 “小妹,你也来了!”冯欣快走两步,上前按住了焦急无比、面无血色的冯妙。 “二哥……你就是那个贱婢的弟弟?!”冯妙原想同冯欣说些什么,谁知一见到我却突然绕过了冯欣,向我走来。 “你才是贱婢!”我咧嘴笑道。 我在地牢中本便被狱卒打得浑身是伤,这一张口,满口的鲜血盈满开来,吓得冯妙连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冯欣扶了她一把,却没多说话,只是顺手将一柄侍卫佩带的腰刀塞到了她的手里。 冯妙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小英,恶向胆边生的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抄起了腰刀、颤抖着将其架到了我的颈间,继而扭头看向了正堂那边被团团围住的小英。 小英不是没有看到我,但她一直没有言语。她所修炼的《炼心要诀》讲究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养气的功夫让一女孩来练着实是太过难为她了。 “把人放了,我放你走!”冯欣冲小英淡淡的说道。他眉眼间的风轻云淡完全不像是与我有深厚大恨的模样。 “你先放了许乙。”小英亦是波澜不惊。 虽然小英从华山回来后就几乎没再练武,但张道陵教她的“坐忘”之法,她却常常练习。除了鲁大爷过世的时候,她很少产生激动的情绪。她此刻“无情”得近乎仙子一般,只有她身上穿着的那套喜服在无言地诉说着她要嫁我为妻的打算和心情——当然这指的是我没有出事之前她的心情。 “不可能!卫世的命只能救你的命,你若不肯,便杀了他吧!”冯欣冷声道。 “哥哥!——”冯妙凄厉地叫了出来,却只引得冯欣冷笑连连:“他一忘恩负义之辈你又何必怜惜!他死后你改嫁便是,有我和小恩在,无论你嫁到何处都是正妻大妇!” “二哥,你就一点也不顾兄妹之情吗?”冯妙咬着银牙望向了冯欣。 冯欣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雕梁,慢慢的说道:“兄妹之情当然重要,但我能不顾兄弟之情吗?我要为大哥和我自己报仇!” 小英默默地看着冯欣和冯妙兄妹二人在那边争吵,我却默默地看着她。 她今年已经十九了,平常人家十九岁的女子早已为人母了,她却一直等着我。那身淡红色的喜服在我眼里是那样的刺目,刺得我心里不住的发酸。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我托大潜入太守府以致自己被擒,而是后悔允诺娶她! 她的形象、她的身姿、她的容貌、她的举止,凡此种种在我眼里一如当年、从未变更。爱上她我无怨无悔,也不配后悔。而我最喜欢的她的微笑却已然消失不见,这,是我的罪过!若不是因为我,她或许能够嫁得更好,她或许生活安谧祥和,但这一切却被我一时的贪婪和自私所毁灭!我当年就不该心存幻想,我自始至终都不该耽误她的! 如果说冯家父子并非良善,那么我,亦是个坏人吧! 小英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注视,她扭头望向了我。她的眼中泛着没有颜色与形状的“泪花”。 …… “眉毛是用来保护眼睛的,而眼睛是心灵的表象,古时有通达智者观人眼目便可阅览人心,因此可以说眉乃心之护!而‘赤’者为人真诚忠厚,形容的亦是人心!‘赤眉’便是一种守护,对最纯真、最质朴、最童真的心灵的守护!” …… 我轻轻搂着她,吻着她的发际,就和她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站着…… 青龙潭的水面碧绿清澈,随着温柔的春风微微泛起波纹;阳光暖暖的,味道新鲜又舒服;新生的花草,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整个华山,让苍老险峻的华山陷入了盎然春意的怀抱,就像我陷入了她的怀抱…… …… 师傅的话语一点一滴从我的内心中泛起,缠绕着早春时节青龙潭水边的美好记忆,在我的灵魂深处聚合、消弭…… 小英,此时此刻,我能做的不多了,这些就是我最后能为你付出的了! —————————— 门外的风渐渐大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比往年更早一些。 ------------ 卅七 愿成双(下) 吸气,屏气,吐气;吸气,屏气,吐气…… “小子,在干嘛呢?”站在我身后的孙鹰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没搭理他,这个状态下我也难以开口说话。 孙鹰勾起左手手指,抵在我的臑俞穴上。臑俞穴乃是手太阳小肠经、阳维脉与阳跷脉交会之穴,真气流转到上肢大多需经此穴,孙鹰此举意在查探我体内真气流动之状。 “咦?你小子搞什么鬼?!真气流动过快,轻则会冲撞身体要穴,导致身体不受控制、机能失灵,重则功力尽废,抑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你当真不要命了吗?!”孙鹰一经查探,便大惊失色的叫了出来。所幸的是,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有我听得到而已。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因为我心中仍有一丝犹豫:我要是这么做的话就真的再也无可挽回了!《赤眉心法》可以废去自己的武功,可谁又知道两次将武功尽废后再次习练它还能不能让内力“失而复得”?! 我不知道,师傅恐怕就更不会知道了!他若是完全了解《赤眉心法》其中奥秘的话,恐怕黄大胆好些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看着快要向她兄长妥协的冯妙、看着愈加冷酷的冯欣,忽然感觉浑身冒汗,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我不是怕自己没有武功之后会死——实际上我早就有了“一报还一报”的“良好”心态——我只是担心我这么做了之后,小英还是会死!因为以她的武功根本逃不脱孙鹰的手掌心! “孙前辈,你只是负责对付我的,是吗?”我趁着冯欣尚在安慰冯妙,突然低声冲孙鹰问道。 孙鹰愣了一愣,似乎是对我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感到很不满,他皱着鼻子言道:“是啊!” 脱口而出后,孙鹰忽然明白了过来,他不满的对我撇嘴道:“你在想什么呢!我老头子虽然偶尔客串了一下朝廷走狗,但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江湖闻侠吧,又怎么会出手为难一个小妮子!” “……多谢!”我忽然下定了决心,比刀光都快,比刀锋都坚决! “不要!” 我刚决心通过再次自废内功来冲开孙鹰对我的束缚与控制,然后凭借自身武技与已经武功尽废的冯氏兄妹“换命”时,一个干净而清澈的、带有丝丝决绝气息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我大惊之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小英所在的位置。 …… “大笨蛋!” “谁?谁在叫我?王寅,你混蛋!我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哎哟!啊——许乙,你发什么疯啊!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啊!我一直在这儿打坐,连个屁都没放!” “胡说!这屋子里就你我两个人,你没叫我,还能是谁叫我?!” “叫你?有人叫你吗?我怎么没听到?!” “王寅,这华山上……不会闹鬼吧……” “闹鬼?!外面雪下得那么大,天气这么冷,鬼也被冻死了吧!” “可我真的听到有人在叫我!” “叫你什么?” “叫我……叫我‘大笨蛋’……” “噗嗤——这华山顶上加上昨天刚来的张道陵就五个人,师傅在闭关、张道陵在炼丹,你说谁会这么叫你?笨得跟头猪一样!再说了,你不会用内力查探一下周围的真气流动吗?!” “小英?小英,你给我出来!” “嘻嘻,小乙哥!……你那么严肃的看着我干嘛?” “刚才是你搞的鬼?” “这个,呵呵……” “说吧,你怎么弄的?” “师傅昨天回来后特地来检查我的功课,他说我的《炼心要诀》已经小有所成了,可以尝试着调运内力运行那个叫做‘传音入密’的特殊功法了。他把这种功法的真气运行轨迹写给我了,我花费了整整一天功夫才试出来的!怎么样,厉害吗?” “唔……两个人相隔一定距离就能传音,而且不必担心会被人听到,确实很厉害!小英你能教我吗?我学会了,再教给你小乙哥!” “滚!王寅你真是好不要脸!小英什么时候说要教你了?小英是来找我的!小英,这个我能学吗?” “唔……应该不能,师傅说只有学过《炼心要诀》的人才能修习‘传音入密’。” “哈哈哈哈!许乙,你个臭小子的愿望也落空了吧!” “王寅,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小英,要不你试着再跟我说句话、让我多感受一下?” “好啊!等我走出房间再说!” “好!小心外面冷!” “……” “许乙,小英说了吗?说了啥?” “她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 在我听到小英传音的一刹那,我愣神了。 就在我愣神的这一瞬间,一篷鲜血从卫世的颈项间喷薄而出。 “铿!”这是剑与剑的碰撞声。一袭红色的身影撞上了及时拔出了随身佩剑的冯欣。 冯欣的剑是天子所赐的精钢宝剑,小英的剑却已锈了。 剑断,魂断。 小英的动作没有停止。她一扬手中断剑,华丽的剑光包裹着她弱小的身躯撞向了陡然变色的冯欣。 天下大同! 《大顺剑术》的必杀一击! 一切,都结束了…… —————————— “小乙哥,我就要先走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替你问候小甲姊姊跟我爷爷的!但你答应我,遇事多思量、莫冲动!你和王寅大哥此行本便凶险,若不能齐心协力、恐有灾厄!切记,多听从樊前辈的教诲!我,在平定县等你!” “小英,我知道了!这两天你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叨咕,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老茧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放心!” “嗯!你心里有数就行!……那我就先下山了。” “诶,小英!” “什么事?” “那什么……你虽然有武功傍身,但路上还是要多小心!” “知道了!” “小英,你等等!” “小乙哥,你还有何事要交代?” “你能把那天晚上用传音入密对我说的话再重复一次吗?我想听……” “……不求怡然知天命,惟愿与君共成双!小乙哥,我喜欢你!” ------------ 终 忆秦娥 雪停了。 风还未住。 我将最后一抔土撒在了姊姊和小英的坟上。 时间对我来说太少了,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哐啷哐啷——” 我缓缓站起身来,歉意的看向了陪我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好久的赵四儿和小米。 “我走以后,她们就拜托给你们了!许乙感激不尽!”我以最大的诚意向他们鞠躬道。 “小乙哥,别这么说!我以前是乞丐的时候,你和小甲姊姊就照顾我,后来我跟了王寅老大,老大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多加照料!你们对小米的恩情,小米终生不忘!这些是我应该做的!”小米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流下。这或许是由于王寅生前最讨厌看人哭泣的缘故吧! “小乙哥——咳,你看我老改不过来!明知道你年纪比我小,但一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就想叫你‘哥’!……小乙,我就要结婚了,你却要……别的都不说了,你的家、小甲姊姊和小英的坟,我会帮你照看好,一直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多谢!只是,我还有机会回来吗……” “能回来的,小乙,相信我!”我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刘明的声音。 我回身望去,他的身边站着孙鹰。我真的很感激这两个人,没有他们,我连给小英和姊姊下葬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是刘明和我们西河郡的缘分未尽吧,他原本想回到家乡做县令的,行至中途却突然接到朝廷的命令,调他前往边郡做一名实权县尉。 边关告急,以匈奴为首的草原民族意欲南侵,原来被朝廷用来养老的边郡都尉、县尉的位子全部腾空,倒给那些有实力、有军事才华的青壮年官吏。刘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他的叔祖刘刺史保荐为毗邻西河郡的五原郡河阴县县尉。 虽然县尉比之县令从官职上来看要小一点,但边郡的县尉手里却有实打实的兵权。单单一个河阴县中便有八百壮勇,这个数字比中原腹地的郡太守麾下的兵马都多!而且,武职本便是刘明心中向往的所在,他对这个任命自然是乐意之至的! 正因为他的赶回以及身份的变更,才使得本该三天前便被发配做官奴的我留到了现在。十几天前要走的是他,现在要走的人却变成了我,说起来,这还真有些世事无常的味道。这,大概也是一种缘吧! “小子,我老头子也帮了你不少吧!你现在总该满足我的愿望了吧!”我还没来得及跟刘明表示感谢,孙鹰便插话道。 孙鹰说的没错,他确实帮了我不少,他救了我四条命——没有他我至少得死上四回! 第一条命,若是没有他及时帮我止血、为我运功疗伤,我早就因腹上的创口流血过多而死了——当然,若是没有这伤,以我的武功又何至于被人逮住、判刑!第二条命,是他在并州刺史部遣人调查卫世、冯欣遇刺案时力证我无罪的,而原本想咬定我有罪的冯妙也因为畏惧他的武力而没敢妄言,之后他甚至帮我除掉了冯妙这个恶妇。第三条命,小英虽然与冯欣同归于尽了——她在用断剑施展出“天下大同”取冯欣性命时也被对方的利剑刺中胸膛——但她毕竟与我关系甚密,我脱不开干系,再加上我涉嫌谋害前柬缙侯冯彰——冯欣与冯妙已死、冯恩入朝已无人证——因此我被判了充作官奴的刑罚;但由于我武功过高,按照那条律例一贯的执行准则,我由于“威胁”过大、不适宜为奴而应该被处死的,是孙鹰以独门手法封了我奇经八脉,伪造我功力尽废的假象,使得我免遭一死。 第四条命却是我对孙鹰最感激的地方。小英香魂消殒之时,我原想一掌自毙、随她而去,是他及时制止了我,然后拿出了姊姊临死前留给我的遗书,避免我遗恨终生! “嘿!怎么样啊!答不答应给个话啊!”见我站在那里出神,孙鹰上前给了我个脑瓜镚儿,这个力道很有师傅的感觉。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武功大进吗?”我捂着脑袋苦笑道。 “是啊!那到底是什么武功秘籍?!”孙鹰的双眼不自觉的闪现着“贪婪”的光芒。 “好啊,我可以回答你,但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儿子和孙子的官职全没了,你怎么一点难过的样子都没有?” 孙鹰眨着眼睛看着我,这副顽童表情配上他胸前的一尺白髯真是奇怪极了! 他又问我道:“这次你想听真的假的?” 我想了想,答道:“先说假的吧!” “在破庙里的时候,你一次次的倒在我的手下,却又一次次的爬了起来,你的顽强既让我感到头疼,又让我心中震撼、感慨非常!我觉得我那不成器的儿孙的人生就该像你一样,不断地挣扎以求自强,太顺利的人生或许会夺走他们拼搏的斗志,这对于子孙后代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旁边的刘明亦如是。见他说完,我又好奇地问道:“那真话呢?” “废话!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媳妇就把冯侯爷给杀了,我找谁兑现承诺去!” “哈哈哈哈!这果真是真话!”孙鹰话音未落,我和刘明、赵四儿、小米便开怀大笑起来,引得一脸委屈状的孙鹰也纵情长笑。 风,也将歇了。笑,也将歇了。 要把我押去朔方郡充作官奴的押送差役上前来与刘明交涉,刘明打发他到一旁等候后,沉默的看向了我。 我点了点头,挪动沉重的脚镣、手铐,跟着刘明他们向通往朔方郡的官道走去。经过孙鹰的身旁,我抱歉地对他说了两个字——“秘密”,搞得他一脸的怨愤之色。 又走出数步,我禁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姊姊和小英的坟茔。她们的坟茔在空旷的原野间显得无比的渺小,只有在不远处的破庙——我拜师的破庙——的映衬下才能彰显出她们的存在。 我突然很想呐喊,但还是忍了下来。我只能在心里说: 姊姊,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会完成! 小英,所有事情办完后,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你在地下等着我! —————————— 第一卷终 ------------ 刺客之刀(正义之刀) ------------ 壹 汉宫春慢(上) “狗子,别管我,快走!兄弟们就托付你了!” “狗子,记得替我和老大报仇!——” “狗子……叛徒……叛徒是……” …… “啊!” 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都不知是第几回了。 窗外的月亮愈加明亮,高悬于半空之中实是熠熠生辉,可为何我看不到半点光明。 虽已子时过半,但洛阳仲夏的夜晚并不寒冷。这个不高不低的温度让我感到十分舒服。 站在窗前,我用手搓了搓脸庞,让自己清醒一些。时而刮过的夜风在我耳边呼啸,并不凛冽刺人,反而能让我的大脑保持兴奋。 “狗子,你差不多该启程了!”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喑哑的声音。 他是“没牙蛇”,我的好兄弟。红雪楼解散后,他和我、孙三、刘七、“雄黄”五个人一起跟随困顿无比的任重老大出走、单干,这份兄弟情义堪称深似海了。 他的武功并不高,但却精于除了刺杀以外的杀手行业的各个环节,因而颇受老大倚重。这也是他被称为“没牙蛇”的原因。他的真名字我已忘了,他自己大概也不记得了吧!干我们这行,有个名字反而是累赘。这一点上他做得比我和老大都好。 在老大、孙三、刘七被人出卖,“横死”在洛阳令——那个姓董的“老不死”手里之后,“没牙蛇”便成为了我最大的助力,帮我策划着我所需要做的每一件事。这种事上,我远不如他。 “今天晚上,一定要成功!” 我本来想把这豪言壮语说出来,但看了看面前沉静如水的没牙蛇,又想起前两次无功而返之事,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 “雄黄”一丝不苟的盯着府院内的动静,身体绷得笔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不,依他的身材和脾性来说,他更像一只大狗熊,一只蠢蠢欲动、静待猎物的熊。 他的名字就叫熊晃。 我喜欢简略的称他为“熊”,但又因为他常“欺负”没牙蛇,因而我们又管他叫“雄黄”。 “他还没睡吗?”趴在洛阳县衙的墙头上,我问他道。 “没有。”“熊”是喜静的,话一向不多。 “在处理公务?” “是!” “这老不死的!”我骂了一句,又抬头看了看天,续道:“再不动手,即便得手也跑不掉了!” “那就改天吧!别冒险。”熊晃转过头来,平静的看了我一眼。 “哼!区区一个洛阳县衙有什么冒险的!要不是怕漏了底,要不是咱们替老大报完仇还得继续留在洛阳讨生活,我他妈早就硬生生杀进县衙、取他狗命了!” “董少平是虎,‘卧虎’!不是狗!”熊晃眯着眼,俯瞰着偌大的县衙,嘴中喃喃道。 “虎?老得掉了牙的虎?连最起码的厮杀本领都没有的‘虎’?哼哼……再说了,虎乃百兽之王,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但你瞧,这整个县衙里除了那四个刘秀赏赐的带刀侍卫还有点真功夫外,其余的衙役都是些‘三脚猫’,他们的头能是‘虎’?”我不满的对熊晃嗤之以鼻。 熊晃没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县衙内,浑若我未至之时。 月往西边移了不少。 洛阳令书房中的烛光终于熄灭。 一个白发银髯、精神矍铄的老者缓步走出了书房的大门。 他就是我的目标董宣,董少平。 —————————— “妈的!”我一掌打碎了眼前硬木做成的桌几。 “又没机会?”没牙蛇见我心情不好便没来理我,扭头冲满目猩红的熊晃问道。 “嗯!”熊晃点点头,表情无喜无悲。 熊晃忍得住,我却忍不住了:“这老头真有七十三岁了?我怎么觉得他才三十七岁!连续三个晚上不睡觉、趴在桌子前面处理公务,他的精力就那么好?!混蛋!明明还有一个更次才上朝参拜,他居然提前去了!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大混蛋!”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问你,你见过几个六十岁以上的人,能活到他那岁数的都是老妖怪,他的性命连阎王爷都不收,能那么容易被你害了?”没牙蛇浅浅一笑,试图化解空气中的压抑与尴尬,但他却不知他那喑哑难听的嗓音让我的心头又蒙上一层雾霾。 “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的!”熊晃难得说了这么长一句话。 “就这样吧!蛇,你继续负责监视‘老不死的’的行踪;熊,你快去睡吧,今晚继续布控!我也回去补一觉!” 打发走了熊晃和没牙蛇,我躺回了自己的床上。一闭眼,最近发生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令我辗转反侧…… —————————— 整件事还得从红雪楼分裂说起。 两年多以前,红雪楼老楼主过世,紫电、青霜、红云、飞霞四大阁主都想继承楼主之位,争论未果便大打出手。 掌管刺杀的紫电阁阁主“苍天紫电”雷无鸣武功最高,剑法之强、身法之快早已不在老楼主之下,据传他是老楼主内定的下任楼主的最优人选;红雪楼中总揽对楼内弟子的监察、执法工作的是青霜阁阁主“白露为霜”欧阳白露,他的内力最为深厚;飞霞阁阁主“一剑霞飞”霍明主掌情报工作,为人城府颇深、智计非凡,向来为其余三大阁主所忌惮;绰号为“云来”的任重则是负责各种地下交易的红云阁阁主,他的“讲义气”是他与其他三人相抗衡的最大倚仗。 由于忌惮“一剑霞飞”霍明的心计,雷无鸣与欧阳白露决定联手,并“先下手为强”铲除了霍明。任重因为“讲义气”,给霍明助拳,结果被雷无鸣削断一臂。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任重因“讲义气”断臂,却也因此保住了性命。雷无鸣、欧阳白露因见任重威望甚高,不敢将其擅杀,于是只是将其迫走了事,并没大张旗鼓的“斩草除根”。 这才有了我、熊晃、没牙蛇、孙三、刘七追随任重老大出走一事。 再之后,雷无鸣、欧阳白露二人为了楼主之位打得头破血流,最终红雪楼一分为二,这才有了“红刀子”和“血衣堂”。 ------------ 壹 汉宫春慢(中) 原本,“红刀子”和“血衣堂”都打算继承红雪楼的刺杀事业。但由于红雪楼中与刺杀密切相关的两大部门——紫电阁、飞霞阁均被“红刀子”吸纳,故而在竞争力上“血衣堂”是万万拍马不及的了。 “血衣堂”堂主欧阳白露“一不做、二不休”,将“血衣堂”发展成了一个专接保家护院防刺杀生意的护卫组织,打算专门来跟“红刀子”较量、置气,却不料因为近年来红雪楼刺杀“业务”的猖獗,洛阳城内的达官显贵对这个新生的“血衣堂”的宗旨非常感兴趣,倒是让欧阳白露大赚了一笔。 当然,欧阳白露挣来的钱财中着实沾了不少“红刀子”成员的鲜血。 长此以往,“红刀子”和“血衣堂”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而积攒的大笔血债也到了清算的时刻。就在“血衣堂”第三次破坏掉“红刀子”对山阳王刘荆的刺杀并宰杀掉“红刀子”四位精干成员后,“红刀子”与“血衣堂”之间的战斗正式打响。 巧合的是,雷无鸣的“红刀子”和欧阳白露的“血衣堂”所派出的先遣队都不是他们的嫡系人马——“红刀子”中首当其冲的是飞霞阁的原部人马,而“血衣堂”在头里冲锋陷阵的却是红云阁中追随过任重的老兄弟。 红云阁的老朋友们死伤惨重,原红云阁副阁主“老铁”心中凄惶,便起了请任重调解双方纠纷的念头。这才有了任重老大舍弃我,快马赶回洛阳一事。 我原以为以任重老大在红雪楼中的威望,他定能劝服双方罢斗,即便不能也不会有甚大碍。但,事实告诉我,我错了。 等我帮樊崇前辈和许乙那个小子报完宿仇、快马赶回洛阳时,我才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像任重老大最初估料的那么乐观。 “红刀子”与“血衣堂”的恩怨没可挽回了。 任重老大因为讲义气、放不下“老铁”等老部下,因而襄助了“血衣堂”,从此双方深陷争斗的泥淖。 我回来的第二天,又有一场大架要打。双方约在北邙山中——是“血衣堂”主动约的“红刀子”,我和孙三、刘七陪着任重老大,去为“血衣堂”助拳。 去之前,我隐隐感觉到他们三人有什么不对,但我却没有开口向他们打听。我相信,该告诉我的,老大自然会说,没跟我说就是我不该知道的,我自然不会去问。 当我们来到北邙山,“血衣堂”的七十七人已经到了,其中有五十二人是从原来的红云阁出去的,这几乎是红云阁剩下的全部班底了,而带头的人是原来青霜阁的副阁主“青芒剑”诸葛卿。 呵,欧阳白露真是不安好心啊!——这是我当时脑子里最先出现的想法。 诸葛卿资历比欧阳白露深,因而一直不服他当家作主,是他的老对头,能死在“红刀子”手里最好不过;“老铁”率领的红云阁一众人马就更不必说,他们本便不是欧阳白露的嫡系,死了也不可惜。 约战的时间是午时,“红刀子”的人我们一个都没等来,却等来了洛阳令董宣及禁军中北军的兵马! 弓弩,永远是江湖人的痛。 北军八校中的射声营果真名不虚传。 八十一人中只我一个逃得活命,孙三、刘七、老大,一个都没能跑得出来! …… “狗子,别管我,快走!兄弟们就托付你了!” “狗子,记得替我和老大报仇!——” “狗子……叛徒……叛徒是……” …… 老大、孙三和刘七的最后呐喊时时萦绕在我的耳畔,屡屡将我从梦中唤醒,至今不能止歇。 他们三人果真提前就察觉到了什么,可惜却没来得及做准备,也没有跟我说…… 叛徒。 有叛徒吗? 会是谁呢?……刘七,你为什么不说完再——不,你要是能不死,就…… 带着四处箭伤,我逃了回来。在没牙蛇和熊晃的帮助下,叛徒的范围也得以确定: 既然刘七点明是“叛徒”,则向官府泄密的那人定是我方人马。这次双方争斗,“血衣堂”的人马是临时召集的、地点和时间是临时通知的,事先知道的除了欧阳白露本人,就只有“老铁”、诸葛卿和任重老大了。 按约定,所有参与人不得提前将此事的具体信息告知属下,但任重老大不愿瞒骗我等,故而我、没牙蛇等五个人也得以提早得知。推己及人,谁没几个心腹人,欧阳白露、“老铁”和诸葛卿都有提前泄密的可能。 因此叛徒的范围便被确定在“老铁”、诸葛卿、欧阳白露的心腹人上——这等没义气的事决不可能是我们这边没牙蛇或熊晃做下的! 具体到个人,经过我、没牙蛇和熊晃的排查,叛徒的目标便只剩了四个可能…… 虽然目标只有四个,但想要从中确定出叛徒也要费上一番功夫。大家毕竟都是从红雪楼出来的老相识,若是冤杀了谁,我们三人心里也不好过。于是我们决定,在除掉叛徒之前,我们先要替任重老大报仇! 仇人,两个。 董宣,雷无鸣。 前者带人剿杀了任重老大、孙三、刘七和一众红云阁的老兄弟,后者,哼哼,北邙山中没有“红刀子”的人的出现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雷无鸣武功高强,精通刺杀与反刺杀,再加上他身边高手不少,我们三人一直没能寻到机会替老大报仇,但董宣就不同了。他本便是文人,而且是个七十余岁的行将就木之人,身边的差役中也只有当今天子刘秀赐给他的四名带刀侍卫颇有些功底,怎么看都是个容易下手的目标。 为了不造成太大轰动、不让自己在官府面前“显形”,我们一致决定在半夜对其下手。由于没牙蛇武功较差,熊晃身材壮健却不擅轻功,因而能下手实施刺杀的唯我一人而已。经过熊晃对其长时间的跟踪,我发现他未睡之时,身边都固定有两到三名带刀侍卫守候,只有在他夜间睡眠时,守候在外的护卫才会减至一人。 若是对上其中一人,我自然怡然不惧,杀死护卫后再取董宣性命亦易如反掌;对上四人之二,我也能取胜,但却不能保证将他们全部灭口,而且取胜也势必要在三百招之后了,这不但给了董宣活命的机会,也会导致自己的容貌、身份泄露;至于若正面对上其中三人甚至四人,我即便能胜,恐怕也走不出洛阳县衙了!故而,我只能寻深夜下手! ------------ 壹 汉宫春慢(下) “狗子,醒醒!”没牙蛇喑哑的嗓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嗯?” 我抬头望望窗外,天色还早,我明明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有笔大买卖!”没牙蛇为打搅我睡觉而流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是说好了,大仇未报之前,不接任何生意嘛?!”我皱着眉问道。 “先听我说完,这次买家的对头就是董宣!” “哦?”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能报仇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而且我们还可以……” “还可以在报完仇后,把官府的追查引向买凶杀人的方向,减小咱们的麻烦!”没牙蛇咧嘴笑了起来,嘴中那排洁白而锋利的牙齿无比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嘿嘿……”我和他对笑起来。 —————————— “还没到吗?” “还……还没有……” 坐在一辆并不奢华却十分舒适的马车上,我却一点也不感觉到享受。相反地,我似乎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男人对我一点威胁也没有,除了长得十分漂亮、帅气,我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特别之处。但据说,他是我的这位“特殊”雇主府上新上任的大管家。 之所以称之为“特殊”雇主,是因为他(或者她)向我提出的那些无理要求:去他的府上见他而不是在酒肆、青楼接头;刺杀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由他指定,情报由他供给;刺杀过程中尽量避免杀死董宣身边的四名带刀护卫…… 要不是这位“特殊”雇主的酬金也给的十分“特殊”,我必定是不会搭理他的。 这位愚蠢雇主的愚蠢要求显然不止这一些,比如让眼前这位“美丽”的管家先生在为我领路时将我的双眼用黑布蒙住。当然,在我把袖中匕刀架在他的颈间以委婉的表达抗议后,他同意了我不蒙黑布的“请求”。不过,出于对雇主的尊重,我也没有把头探出车外去查看这究竟是通往哪里的道路。 洛阳,我自小生长的地方。 作为孤儿的我在要饭生涯中遇到任重老大从而改变命运的地方就是这里。 身为职业杀手,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巷口、每一个角落,我都熟记于心。这是逃生的本能,也是刺杀的手段。 我没有看路。 但,车,在南宫南边的长公主府前停下了。 “这位……这位先生,能麻烦阁下把……把蒙眼布蒙上吗?” 能让一位出身长公主府的大管家这么低声下气的跟我说话,这就是有实力的好处,这也是我自小从红雪楼中学到的真理。 “好吧。这是第一次,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 珠帘的后面,是个看似华贵端庄的老妇人。她的头发黑白相间,脸上没多少皱纹、斑点,却凝满岁月的沧桑。不了解她脾气的人第一眼看到她,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位修养良好的真正贵族,但我却知道,她的前小半辈子不过是一个县令的女儿。虽然她的县令父亲去世甚早,但走运的是,她的弟弟刘秀却成了开国君王。“半路出家”的公主,又岂会是真正的贵族?! “你是红雪楼的顶尖杀手?” “红雪楼早就解散了。” “瞧我,老糊涂了!你是……血衣堂的人?”老妇人扶额道。 “算是吧……” “价钱和条件你跟子言谈妥了?”“子言”是她那位帅气管家的字。 “价钱,很不错!但条件,恕我不能完全答应!” “我是主顾,我说了算!”她一拍桌子,怒道。看来传闻中她做的事和她的脾性确非空穴来风啊! “呵呵呵呵……可我是杀手!”拔出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插在面前的桌几上,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这个动作很帅。 “哈哈……小娃娃,你可知道本宫是谁?” “被太中大夫宋弘以‘糟糠之妻不下堂’拒婚的湖阳长公主!”我一摊双手,冷笑道。 “大胆!”这句话并不是湖阳长公主吼出来的,发出这声怒吼的是先前那个“美丽”的管家。 帘幕后方,湖阳长公主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我想我的这一句话或许正戳到了她内心最深藏的痛楚。 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我的确是有些恶趣味,尤其是面对她这种向来自高自大的“统治者”。 “年轻人,你的见闻很广啊!这些事,寻常百姓是不会知道的!而且,瞧你的年纪,也不像可能听过这些事的样子!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湖阳长公主强笑道。 呵呵,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老楼主平生最恨刘秀及其亲眷,因而刘秀家的丑事他向来喜欢搜集和宣扬! 我脑海中对其戏谑一番的念头一闪而过,嘴上却严谨的应对道:“公主的轶事是在下偶然听闻得来的,公主的身份则是在下猜到的,如果这点都猜不出的话,我在洛阳这么多年就白活了。当然,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比如,公主为什么要对付‘董卧虎’呢?” “……你们杀手接买卖需要把事情打听的那么清楚?这买卖你还想不想接?不想接,我可以买别的杀手!”刚刚才偃旗息鼓的湖阳长公主又“嚣张”了起来。 “接!但我有三点要求,你必须答应,否则,另请高明!” “说!” “第一,刺杀的时间和地点我决定,但决定后我会提前通知你,情报供给你们只能是辅助,我有专门的情报高手帮我;第二,那四名带刀侍卫中总有人待在董宣身边,要杀董宣,至少要杀掉他们中的一个……” “好!那四个人能不杀还是别杀,他们都是开国功臣的后代,甚得陛下的喜爱,但他们若是阻了路,我不介意你将他们一并除去。” “嗯,这就好!第三,关于酬金的问题。当然,对于刺杀一个县令来说,董宣的价码已经很高了,但我希望你能再提三成,并且预付至少九成酬金。你先别生气,酬金高是因为你给我提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附带要求,至于预付酬金高嘛——公主殿下,我可没信心在处理完此事后不被你杀人灭口!” “……成交!” ------------ 贰 水调歌头(上) “好大的雨啊!”驻足在“英雄楼”的屋檐下,我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服上的水渍,有些感慨地眺望着雨珠如线的天穹。 我此时的模样定是很狼狈吧!我已很久没有这样了…… 我刚谈成这笔买卖,老天就忽降大雨、阻我归路,这是上天对我的警示吗? 唔,即便是天意不允我报仇,我也非做不可!困难,从来就不是我高狗子退缩的理由! “客官,雨这么大,何不进来坐坐?”一名小二打扮却穿金戴银的年轻后生冲着我招呼道。 英雄楼果然不凡,真不愧是全洛阳最大的酒楼! “我没多少钱!”我笑着对他说道。 这小二却没有平常酒楼的那般势利,只是对我微笑道:“客官,听您口音也是咱洛阳人,怎么对咱们英雄楼恁的不熟悉!咱们英雄楼什么时候欺客过啊!您有多少钱,就能在英雄楼里享受到什么样的服务,保证让您感到宾至如归!就算您身无分文,本店的白水却是不要钱的!您看,雨这么大,店里又空得很,您要是在咱们店外淋了雨、伤了风,咱们多过意不去啊!客官,您还是请进吧!”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在他的引导下走进了身后的英雄楼。 别人不知道英雄楼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像我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不知道呢? 刘延,淮阳王刘延正是英雄楼幕后的主人,这里正是他交纳朝中权贵、以权谋私的大本营啊! 在一楼的角落里坐下,我要了两斤酒、三斤肉。 刚坐下,我便感觉到了一股目光的注视,那是一种略带着温暖的冰冷感受。 我略一回头,果然是他! 钟青,叛徒嫌疑人之一。其人乃红云阁原副阁主“老铁”的义子,老大出事当天,他本该随同其义父一同出现在北邙山中却因突然染病而未能前去,由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也因此成为了我们三人怀疑的四名嫌疑人之一。 “青弟,今天是你值守?你不是病了吗?好点没?”我一边为自己倒了一杯,一边招呼小二多拿一双碗筷。 早在一年半以前,英雄楼就已经雇佣“血衣堂”为其看家护院了,因此在这里看到钟青我并不感到意外。 钟青从我身后走来,嬉皮笑脸的说道:“还行!狗子哥,你也知道我们血衣堂最近人手紧,我虽然还没完全康复,但也得带病出阵,咱不能辜负了雇主的信任不是!” 哼!你干爹尸骨未寒,你却这么嬉笑,真是猪狗不如!哎,“老铁”老大也是教子无方啊! 我不是个有涵养的人,也不是个懂得很好地隐藏自己的人,连任重老大都说我的脾气不适合做杀手——虽然我很有做杀手的天赋。 听这混球这般语气,我也没心思跟他聊天了,只是冷笑了一声,便埋头吃了起来。 钟青见我这般样子也自知无趣,讪讪的笑了两声,便朝别处游荡去了。 不一会儿,我用完肉食,一抬头却刚好看到钟青正在门口与人交谈。那人我认识,是青霜阁的嫡系。两人说了几句话,钟青便抬腿出门,留下那人在楼中看守。 我怔了一怔,伸头向楼外一瞧,却见外面不知何时已然雨过天晴。 午间的太阳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格外明艳,雨水带来的一丝寒气也被这夏日的艳阳消除了个干干净净,渐起的暑气隔着门窗便朝楼内袭来。 “大热天的,他这是要去哪儿啊?!”我喃喃自语道。 呷了一口酒,刚来换班的那人正好转悠到了我面前。我只是见他面熟,却不知他的名姓,但显然他却是认识我的。 “狗子老大?” “兄弟来轮班了?辛苦!” “嗨,不辛苦!咱这活儿总比狗子老大你们刀里来剑里去要轻松得多!” “呵呵……大热天的还巡视什么,找个僻静的地儿歇歇呗!” “可不敢,俺们血衣堂里不允许玩忽职守!再说这也不累啊,热了还有人给送梅子汤呢!” “哦?那倒是享福啊!咦?这么好的事儿,钟青那小子怎么跑了呢?” “他呀,他是刚巧值班到点了!他的班是每隔一天从辰时到午时,这不,午时不是刚到了吗?!不过……他最近确实一直神神叨叨的!许是铁老大遇害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吧!” “哦,谢谢啊!” “狗子老大,你不吃了吗?” “哦,我饱了!——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嘿嘿,我叫蓝二。” ——————————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临走时蓝二的眼神有点怪怪的,里面似乎有种若有若无又不知所谓的笑意。 但现在我可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这炎热烤人的日头早已剥夺了我思考的能力! 钟青这孙子在屋子里抱着美人喝美酒,我却在屋外给他站岗,真是倒霉! 哎,说来这也是我自找的,要不是我一时兴起想来探查一下钟青到底是不是叛徒,又怎么会遭这种罪!我要是径直回家睡觉不就没这事了嘛!咳!今晚上我可是还要去刺杀董宣那老不死的啊! 咦?那不是……“紫电四剑”之一的“裂地剑”穆夏吗?!他可是雷无鸣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来找钟青的?难道刘七所说的那个“叛徒”真的就是钟青这狗日的?! 想到这里,我再也压不住自己愈加愤怒的心,一矮身子,从钟青所处的“华春阁”外的大柳树上一跃而下,又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不高的院墙,向穆夏和钟青所在的房间奔去。 “阿夏,你不要命了!不知道这‘华春阁’被我们‘血衣堂’罩着吗?你不是……你不是活够了吧!”屋内,钟青低声跟穆夏争吵了起来。 穆夏却毫不在乎的笑道:“得了吧!青子,这‘华春阁’被你们保护是真的,但却绝不是你们‘血衣堂’的产业!我可不是以一个杀手的身份来这里寻欢作乐的,我只是一个来寻花问柳的客人罢了,难道这‘华春阁’敢杀害顾客,啊?!哈哈哈哈……雀儿,你说呢?” “穆公子所言极是……呀,公子,天还没黑……” “哈哈,本大爷可等不及了!青子,要不要一起?” “算了,我还是换一个吧!” …… ------------ 贰 水调歌头(中) 瞧着河畔的夕阳,我的心里不由的生出一声叹息。 夕阳很美,却是一个终结,绚丽的终不能长久。 我抹了抹满是油腻的嘴巴,把几枚五铢钱放在了桌子上,便起身离开了面摊。 “董宣入宫见驾,预计初更返还!途径英雄楼!”我刚起身,没牙蛇突然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轻声在我耳边说道。一言已尽,依旧踏着原本的步伐离开,似乎与我只是路人一般。 唔,临时变计划吗?这也好,省得熊晃还得在县衙墙头看守大半夜的时间。 我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去,顺着蜿蜒的护城河,向远离家的方向走去。 —————————— “咚——”初更的锣声响起了。 连通皇宫的街道的另一端准时驶出来一架马车。 我伏在英雄楼对面民居的屋顶,静静的看着马车渐行渐近。熊晃也来了,但他躲在哪里我却是感知不到的。 对面的英雄楼依旧客似云来。 这里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行刺地点,它可以为我提供的便利之处只有两点,一是一旦人群起了骚乱我可以趁乱逃离,二是英雄楼中常有贵客因此不常有巡逻的禁军前来“骚扰”。 哒、哒、哒。 马蹄声清脆而响亮,即便是处在英雄楼热闹、喧嚷的氛围中。 董宣身边御赐的四名带刀侍卫分前后左右护住了马车,一骑当先当引马的正是其中之一。 我的目光“不小心”被这侍卫所吸引。 他的衣服很华贵,身材也很魁梧,不愧是羽林军中的精英,但比起样貌和衣饰,他身上更为夺人眼目的却是他腰间的那柄刀! 一柄修长而且奢华的刀。 刀鞘上的珍珠和玉石即便在这茫茫黑夜之中亦是极为耀眼的,而那刀刃所散发出来的层层寒气更是透过了奢华的刀鞘,传到了刀鞘外、传到了我的心中。 这样的刀,这世上共有八百柄,而我的面前就有四柄。 刀非凡物,却可量产,这就是大汉王朝的底蕴?这就是大汉王朝的底蕴! 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的羽林精锐,我慢慢的从袖子中摸出了匕首。 这是一柄长不逾手的短匕首。 血红色的刀身从来不在月光下反光,任谁也猜不出它最初的模样是那样的洁白如雪;刀背上虽然有些锈迹,但刀刃很锋锐,这是我经常磨的结果,既拿石“磨”,也拿命“磨”。 人命。 相比带刀侍卫手中的非凡之刀,它没有那样寒气逼人,也没有那样锋锐无匹,更没有“刀”本不该有的奢华豪贵,却有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气和与我的心心相印! ……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子,你呢?” “我姓任,叫任重!”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怕被这几条狗咬吗?” “因为透过你,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乞讨为生!” “咦?那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好?这衣服穿在身上一定不会感到冷吧!” “狗子,你想不想不再做乞丐,让自己吃得饱、穿得暖?” “想!可是……我没钱……” “我可以教你如何去赚钱!用自己的双手赚钱!” “真的吗?可是……我很笨……” “没关系,这赚钱的法子与旁的无关,只要你有决心、有毅力,你就一定能成功!” “那……好吧!我跟你走!但我想先求你一件事!” “说吧!” “帮我杀掉这几条狗,我要吃它们的肉!让它们再敢欺负我!” “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记住,要报仇就不要假手于人,除非你死了!” “可是……我打不过它们,我会被它们咬死的……” “给,拿着!” “这是什么?” “这个叫匕首,是一种刀!它将是你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伙伴!拿着它,杀掉这几条恶狗!报仇!不要害怕,勇敢地迈出第一步,挥出第一刀,你一定能成功!” “我,刀,伙伴……我,一定,能成功!” ……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伙计,你也老了! 我情不自禁的摩挲着掌中的匕刀,当日足足有我小臂长短的匕首,如今能被我轻易的藏在袖中、掌中。人生短暂啊! 看着这柄任重送我的匕首,我仿佛看见了任重老大那深邃的笑颜…… “你说过,要报仇就不要假手于人,除非人死了。现在你死了,就只能由我替你报仇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安心!不管仇人是谁,他都死定了!” 轰隆! 正在我喃喃自语间,董宣的车驾正巧从英雄楼的门前经过,不知在哪儿埋伏的熊晃突然冲了出来,朝着当中的车驾扔了一柄大锤。这场面,大有张子房博浪沙刺秦皇的气势! 砰! 出身羽林精锐的带刀侍卫果然非同凡响,车驾左边护卫着的那名侍卫在第一瞬间便向那大锤扑了过去,以身替死!大锤将那侍卫砸的血肉模糊,却未能伤到董宣分毫! 熊晃的身影暴露在了众护卫面前,当然,他戴了蒙面黑巾。他的出场成功吸引了其余三大带刀侍卫和诸多衙役的注意力,下面就看我的了! 虽然这场截杀是临时起意,但以我和熊晃、没牙蛇在多年配合中所产生的默契,即便是这种从未经过磋商的刺杀事件也足以衔接的天衣无缝。 熊晃现身的瞬间,我也从屋顶跃将下来,趁着黑夜向董宣的车驾奔袭过去。 我没有蒙面,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我若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实在愧对我“影子刀手”的绰号!或许是我冲动了,但这不是自负,是自信! 两个起落我落在了当引马的带刀侍卫的身后。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而他的注意力却仍在熊晃身上。 堵口,割喉。 如果是正面对战,没有十几招甚至几十招我不可能拿得下他,但刺杀,半瞬的时间就够了。我的动作一如往昔的完美、利落,绝无一丝拖泥带水。 周围的光线渐渐变少,我微微抬头一瞧,却是因那月亮在不知不觉中躲避到了乌云之后。英雄楼摇曳的灯光成了当下唯一的光亮。 天要助我,那么,杀戮从此刻开始。 ------------ 贰 水调歌头(下) 噗嗤!噗嗤!噗嗤! 我沿着车驾的外围往里杀去,用“一步杀一人”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在这时,另两名尚存的带刀侍卫正在跟熊晃搏斗。 当我的举动终于引起董宣属下的注意时,我离他的马车仅有二十步了。 十五步,我一个前滚翻躲开了四周砍过来的七柄腰刀。 十步,我左腿向一旁扫出,并不算长的腿却扫倒了四名看似健壮的衙役。 五步,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柄刀,一柄非常朴素的大刀! 刀柄木制,与矛等长,刀身宽大,弯如半月。 偃月刀。 在我的记忆中,这江湖上似乎只有一个人用这样的刀,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当!—— 当我的匕刀撞上了比它壮大近百倍的偃月刀时,一股如怒涛般的蓬勃大力从我的虎口渐渐向我的脏腑传来,转瞬之间,我的全身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即将被震碎的毁灭感中。 嘡、嘡、嘡、嘡! 我咬紧牙关连退了四步,这才终于卸去了身上的压力,由是这样,一口鲜血还是涌上了我的喉头。身形受阻、停下脚步后,我在第一时间从袖子中抽出一条黑巾,掩住了脸面。 刺杀失败,我也确实没什么脸面了。 我强行将喉头这口血咽回了肚里,勉强用被震得肌肉发抖的右手握着刚刚差点掉落的匕刀,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近不惑、长髯飘飘的魁梧男子。 是他!如果说刚刚还是怀疑的话,这下子我可以肯定了,虽然我从没见过他! 混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出于江湖义气,给你个机会!放下刀,滚!”他命令我道。 我望了望手中这柄伴我近二十年的匕刀,笑道:“刀在人在,人亡,刀亦在!” “不知好歹!” “你才不知好歹!相助官府,为虎作伥,你置江湖义气于何地?!”我见他怒气冲冲的似乎想要收拾我,于是赶忙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这个人的绰号中有个“狂”字,那正是他暴躁、骄狂性格的代指!无数的鲜血告诉我,在这个人面前,千万不能打算后发先至!因为你一旦掌握不了主动权,就永远不会再得到主动地位,因为,只有活人才能主动! “为虎作伥?哈哈哈哈……人人都说我狂妄自大、甚是混蛋,今天终于遇到一个比老关我更混的人了!没错,我是要救董大人,但却绝不是为虎作伥!听你小子的口音也是洛阳人,难道连‘董卧虎’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官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好官!清官!哼哼,十个官吏里有九个这么标榜自己,剩下的一个则是权势滔天、根本不屑于如此美化自己的!”我开口应道。 “错了,你错了!啊,不对!你说对了!——哎,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知道,董宣董大人是个好官!我是不会允许你杀他的!”他声响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仰天啸道。 “是吗,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瞧瞧董大人为百姓做的这些事不就知晓了嘛!你就拿城南司马家来说……” 呼——总算上钩了! 趁着他讲故事的当口,我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往后挪着身形。 一步,两步,三步。 英雄楼上的灯笼忽明忽暗,在这光线不明的大道当中,我的逃跑行动具有很大的优势。 我尽可能的绷紧身体,却又尽可能少的造成身体与外物的摩擦——包括空气!事实上,以此人的功力而言,即便是原来红雪楼中轻功第二的“苍天紫电”雷无鸣在此,也绝不可能没声没息的从他的感知中挪动半分。 但可惜,我能!因为我的轻功在原来红雪楼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七步,根据我对这个人的了解,只要我跟他拉开七步的距离,我就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从他手中逃命!因为,七步,是他刀芒的长度! 天上的乌云慢慢移动了,偷偷的抛弃了月亮,向远方飘远了。一直在乌云后躲藏着的月,终于不得以地显露了身形。 如此美丽的月华如今在我眼中是如此的可憎!借着月辉,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自信转变为迷茫,继而又转变为了愤怒! 而我此时,却只挪动了四步! 他的刀举了起来,我已在劫难逃。我一转胳膊,将手肘朝外、双拳合心,右手中紧紧握着的匕刀仍将其嗜血的一侧朝向了胸口的外方——这是我的记忆中,任重老大他教给我的第一招功夫,杀人的功夫! 我虽已在劫难逃,但并不代表我会坐以待毙! 当!—— 又是一声金属互碰的声音,但受到冲撞的却不是我! 偃月刀落下的一刹那,一个威武如熊的身躯闪至我的身前,一口朴刀好整以暇的架住了偃月刀,没有晃动半分。 我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魁梧身体生生挤退了两步。 “好小子!力气够大的啊!竟然能接下我一刀,不错,不错!”偃月刀的主人大笑数声后,脸色忽然一寒,厉声问道:“小子,你可知我是谁?!” “如何不知!前辈你便是‘六大豪侠’之一的‘关中狂刀’关双!”我身前的熊晃开口答道。他的声音甚是憔悴。 “那你为何不退?!你若后退数步、卸我力道,何至于受此内伤?!”关双皱着眉问道。 内伤?熊晃受了内伤?! 似乎是为了响应关双的话,熊晃脚下的地面上忽然生出几滴血液来,而那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因为……我的身后……有兄弟!……我若退了……他当如何!……”伴着血滴砸落在地的是熊晃断断续续却价值千金的豪言壮语! “好!好汉子!冲你这句话,我不难为你,你自去吧!只是你身后的兄弟,哼哼,骗我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死!”关双眯起双眼,滔天的杀气再次在那双眼睛中孕育而生。 时间紧急,来不得婆妈! 我冲着熊晃的后背沉声叫道:“熊,走!活人才能报仇!” 熊晃义气深重却绝非短智无知之人,听得我一声厉喝,他立马掉头而去,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而我,则面临着“关中狂刀”关双气势滔天的必杀一刀! ------------ 叁 小楼莲花(上) 嘭!—— “火……火……火箭!刺客射火箭啦!快救大人!” 就在关双的气势到达巅峰的一瞬,一支蘸满猪油的火箭射在了董宣的车驾之上,车驾四周的董宣属吏也十分配合的求起援来,搅得关心董宣安危的关双一时间泄了全身气势。 当我感觉到迎面扑来的窒息之感消散的瞬间,我又顺势向后退了一步——第七步。 当关双见董宣并无危险,想要集中精神取我性命时,我已经转身拔腿跑了开来!关双再想追也甭想追上了! 哈哈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老子还真是皇天庇佑、福大命大啊! —————————— “醒醒!该吃午饭了!”没牙蛇一边掀开我的被窝,一边将衣衫扔到了我的身上。 我揉着惺忪的双眼,不满的望着他:“你就让我再睡一会吧!不知道我昨晚上被关双那混蛋追得满城跑、跑了整整一个时辰吗?!” “那你也用不着睡到午时吧!起来,有些事咱们得合计合计!”没牙蛇一如既往的坚定,坚持着他认为对的事。 “哎,对了,忘记跟你说谢谢了!蛇,昨晚要不是你那一记火箭,我可就没命了!”我真诚的望着他,虽然我知道我的这声感谢换来的会是什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听到后立即瞪了我一眼,咒骂道:“你个臭狗,你我是多少年的生死兄弟,干嘛对我说谢谢,怎么,瞧不起我?!” 噗嗤! 我看着一脸严肃的他,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见我如此正要扬手打我,自己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熊怎么样了?”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 “没大碍,骨头和内脏都没事,只是筋伤着了,再加上经脉被震伤引发内伤,要想恢复到全盛时期起码三个月!”没牙蛇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有空操心他,还不如操心一下咱们面对的麻烦!” “嗯!官府的通缉确实是个大麻烦!这次的刺杀中出现了弓箭,接下来,恐怕洛阳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自古以来,弓和弩都是军中利器,任何个人不得持有,持有者形同谋反,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朝中大将的私人部曲都不敢违反。朝廷有明令,任何牵涉到弓弩箭矢的案件都要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红雪楼虽然能搞得到弓弩,但在以往的刺杀生涯中,几乎没人使用过这些杀器。在我的印象中,从红雪楼建立至今,只有三次利益特别大的刺杀买卖,红雪楼破例动用了弓弩,虽然尽皆成功,但事后无不引起朝廷的震怒和大规模镇压,最厉害的一次整个洛阳被禁止出入长达三个月、红雪楼损失成员五十九人! 我们搞的这次突然刺杀,刺杀的目标是天子脚下的干吏要员,还用了违禁兵器,我们简直是给整个洛阳黑道惹了大到不能再大的麻烦! “我说的不只是这个!”没牙蛇突然面带痛苦之色地抱着脑袋说道:“更大的麻烦是关双为了保护他心目中的大清官——董老不死,自愿留在洛阳县衙当名差役、为其看家护院!” “啊?!”我是真的被这个消息惊到了! 关双是什么人?六大豪侠之一! 俗话说“眼见为实”,只有真正见过六大豪侠实力的人才会由衷的被他们的实力所折服,从而生不起对抗之心。只是六大豪侠的名声虽然很响,但真正见过他们实力的人却并不多,故而他们的名头虽能令人畏惧却不能让人产生深入骨髓的恐慌。 可是关双不同!六大豪侠中的其余五人都是苦修士,平常根本不会在江湖上行走,而他却喜游历,其足迹遍布全国,因而其恐怖的实力也被全天下共同见证,其威望便覆盖了天下江湖! 武力与名望兼备的豪侠,才是真正让人不敢冒犯的存在! 而且说实话,见识了他的实力,我心里确实至今都七上八下的。这种情况前不久也发生过,就是我与樊崇前辈、许乙、王寅联手对付“荆州烈阳刀”黄大胆那次! 只是黄大胆的刀法中有破绽,关双的刀法中也有吗?即使有,我能找得到破解之道吗?若是能,我一个人就能打败得了他吗? 这些,我都不知道。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消灭我吃午饭的胃口、给我增加更大的心理压力,没牙蛇苦笑着告诉我了另一个消息:“这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刘黄那个贱人已经知晓了昨晚用违禁弓箭刺杀董宣是我们所为,她要求我们必须在十天之内解决掉董宣以除后患,否则便把我们的身份、相貌捅出去!” “混蛋!她这么做是要玉石俱焚吗?!”听到这个消息,我灵魂深处的怒火和脾性中的暴烈又开始隐隐作乱。 我知道,有着这样脾气的我不是个合格的杀手,但我却不想去改,因为这样才是真实的我!或许,有一天当我吃了大亏后,才会想着去改掉自己的性子吧! “玉石俱焚?你想多了!”没牙蛇冷笑道:“咱们这次的雇主跟以往的那些官吏不一样!她刘黄是什么人?当今天子刘秀的亲姊姊!就算她涉嫌买凶刺杀朝廷命官,你觉得刘秀会把她怎么样吗?!……哎,她的买卖根本就不该接,我们都失算了!” “……日!”愣了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 这次的状况的确是我们——不,是整个红雪楼的历史上都没出现过的状况——买凶杀人的雇主要向官府告密!真他妈的扯淡!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丝毫没有经验,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这简直就是对我们这些职业杀手的智力的**裸的挑衅! 难道还真让刘黄这个几十岁的贱女人牵着鼻子走? 我瞟了一眼一脸沉痛的没牙蛇,此刻我终于知道了一贯波澜不惊的他内心里是如何的震骇与痛楚!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打着精神拉起了坐在一旁颓废的没牙蛇,径直往灶房走去。 怎么着也得吃饭不是! 但刚踏出房门,我就见到了一个本该躺在家里静养的人——熊晃。 “雷无鸣的大弟子‘破风剑’樊春来找我,他说雷无鸣想见你!” ------------ 叁 小楼莲花(中) 一座别致的亭子,一个包围着亭子、方圆十数丈的活水池塘,一条架在池塘上、连通着亭子的九曲回廊。 我以前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杀手,把自己的家建造的这么奢华干什么?! 后来任重老大告诉我,红雪楼四大阁主虽然都是孤儿,但身世却各不相同。雷无鸣的“成分”是王莽余孽,如果不是刘秀推翻了新朝,他绝对不会变成孤儿,现在应该还是一位大少爷吧! 正因为自己破落世家之后的身份,雷无鸣才把自己的家建的这么奢华,虽然他的工作性质使得他无法明目张胆地恢复家族的荣耀,但他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使得自己享受到自己原本“应得”的富贵生活。 我站在池塘当中的凉亭里,眺望着池塘中盛开的莲花和活跃的锦鲤,心中感到无限的……不对劲!作为一名职业杀手,我实在难以融入到这么宁静祥和的氛围中! 对此,我不得不向生活在这里十数年,却依然能保持自己“中原第一杀手”该有的狠辣冷血的雷无鸣,表达诚挚的敬意!单凭这份不为外物所动的心境,他的“中原第一杀手”之名就很名副其实了! 忽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杀气!我感应到一股比较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杀气! 我立刻抬头向小亭对面的小楼望去,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个人的身影。刚才为我带路的“破风剑”樊春就是走进那里的,想必他的师傅雷无鸣本尊就该在那里! 此刻,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是我却丝毫发现不了他的行迹!但我知道,他一定已经靠近了我! 既然眼睛欺骗了我,就用其他感官吧!我默默地闭上了眼,强行将身体融入到周围的天地中,感知着空气中的一切变化。 那丝若有若无的杀气又出现了,就在我的右后方! 它正在向我慢慢靠近! 他也正在向我慢慢靠近! 我的双臂自然下垂,右边袖管里藏着的匕刀顺势自然下落,落进了我的右手之中。 它和他又近了! 我刚想转身向右后方刺去,但脑海中任重老大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突然浮现在我眼前。 我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睁开双眼,用尽十成的功力,向我身体左前方那片平静无波的水域刺了过去! —————————— 我一边品着雷无鸣珍藏的酒,一边等待着浑身湿透的他换好衣服出来。 其实,我跟雷无鸣并没有那么熟,毕竟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他一直是专业搞刺杀的,而我以前只是业余的,虽然有一身武艺却只是跟着老大“做买卖”,直到红雪楼解散的这两三年,我才成为了职业的杀手。 雷无鸣一直很欣赏我,他认为在红雪楼中我的武功可以排到第四,前三分别是老楼主、他本人和“白露为霜”欧阳白露。他觉得我功夫这么好却跟着任重老大留在红云阁发展简直是浪费,因此找过我好几次,希望我改弦更张、加入紫电阁,并用紫电阁副阁主的职位来诱惑我。 可是,我是任重老大捡回来抚养的,我的一身业艺也都是老大传授的,因而雷无鸣的“媚眼”做给了我这个“瞎子”看,自然是白费功夫的! 我虽然不肯背叛老大,但这并不妨碍我对雷无鸣身手的尊敬,他的剑法真的很高,大约有七八层楼那么高——如果天下第一高手、“斩妖剑”张道陵的剑法是十层楼的话! 就拿今天来说,我虽然先手偷袭到了他,但还是没能在他手下撑过五百招! 不过经历过被“荆州烈阳刀”黄大胆和“关中狂刀”关双三两招就收拾掉的痛苦,五百招还是可以接受的数字嘛! 说真的,要不是我一时运气好想起了任重老大经常说的那句“一个完美的杀手是绝对不会产生丝毫杀气的,能混在人堆里而毫不起眼的杀手才是真正的好杀手”,我想我会被雷无鸣成功偷袭,然后在两百招内放倒吧! 可笑啊!刚才来之前,我还想着趁雷无鸣落单、替老大报仇,现在看来,人家根本不需重兵戒备地防范我,雷无鸣一个人就能取我性命!哎!…… ……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灌下了一埕酒。待得我想要开另一埕酒,雷无鸣终于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狗子,酒量见长啊!”长着一张路人甲的面孔的他拍着我肩膀笑道。雷无鸣此人虽然对外人是绝对的冷血无情,但对自己的朋友还是挺仗义、挺好说话的——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行了,别废话了!找我啥事?!”我一面应付道,一面还是把这一埕酒打开了。 这酒是珍藏的?那就太好了!哼哼,打不过你,我就喝穷你! 雷无鸣倒是毫不介意,他冲我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解释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 “任老哥的死跟我毫不相干!”他一脸真诚的说道。 “瞎扯淡!当天在北邙山,我们死伤惨重,你们一个人没去,你还敢说跟你不相干!”我怒气冲冲的瞪着雷无鸣,一种想把他活吃了的冲动不自觉的涌上心头! “你听我解释!”雷无鸣也怒了,“本来以我的地位和能力,我可以不向任何人解释的,但此事跟你和任老哥的生死命运有干系,又与我老雷的名誉息息相关,我老雷才好心想解释给你听的!你要是不想听就滚蛋!” “哼!你说!我看你怎么掰扯!”我气呼呼的一仰头,把那埕酒往肚里倒进了一半。 “这就对啦!”雷无鸣又咧开嘴笑了,“这事儿得从当天早上说起!当天早上,我一起床,我的小弟子‘炎火剑’梁冬就在我门外等我,他交给了我一个蜡丸,说是在我家大门口捡的。这蜡丸的制作方法是咱们红雪楼独有的,因此蜡丸的主人不是他们‘血衣堂’的人就是我们‘红刀子’的人,但显然这不是我们的人丢弃的! “我打开蜡丸一看,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雷兄:某麾下探子探知洛阳令董宣已得知你我约战北邙,将遣北军坐收渔利。某念及江湖香火,特意告知,切勿率部前往!约战之期再定!欧阳’ “老雷我虽然是个粗人,但这几行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是看得懂的!我就想啊,这欧阳白露还是挺够意思的嘛,要不找哪天摆顿酒把梁子揭过去得了!于是我便立马取消了行动,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 叁 小楼莲花(下) “我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刚用过午饭,梁冬却突然来报,说是董宣确实率人袭击了北邙山,而且收获颇丰!我一听便吓了一跳,原以为是信息有误,可是再一打听,却发现事实果然如此!确信消息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老雷和欧阳白露都被人算计了!果不其然,当天夜里,欧阳白露便遣人找上门来斥责我不顾江湖道义,勾结官府、陷害同道。 “老雷我不是个怕事的人,可就算我再胆大妄为也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啊!我要真做了这事,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于是我立刻派梁冬去跟欧阳白露解释,但没成想,梁冬却被欧阳白露打成重伤后放了回来——人家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 “见到遍体鳞伤的梁冬,我很愤怒,甚至想要纠结人马夜袭‘血衣堂’总部。幸好我这一时冲动被我大弟子樊春劝阻了下来,要不然我们和欧阳白露可就全完了!平静下来后,我仔细一想,要是全军覆没这事儿摊在我身上,我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解释啊!我反复思量后坚信,这是一计!是官府、是董宣的离间计!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很多江湖同道、绿林前辈的诘难或绝交信,可我却有苦难言。樊春劝我把事情跟欧阳白露好好解释一下,但我却拒绝了。我老雷好歹是洛阳黑道上响当当的一位人物,他欧阳白露打伤了我的小徒弟,我他妈还得屁颠屁颠的跟他解释,那我他妈成什么东西了?!但不解释,我老雷的名声可就真臭了!更关键的是没有嫌犯、没有证据,我拿什么解释?! “最终,我做了决定,我要查找证据来还自己清白!如果不能,我就杀掉董宣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后来,我听说你带人要刺杀董宣给任老哥报仇,于是,我便放过了董宣,转而亲自带人搜查起线索来。我搜索的起点,就是那颗蜡丸。 “那颗蜡丸的的确确是从‘血衣堂’里流出来的,这点我可以确认,于是,关键就变成了那张字条。数日后,我趁着欧阳白露不在家的时候,亲自潜入了他家里,翻出他的笔迹进行核对。说来惭愧,在红雪楼中我们虽然曾共事十余年,但由于我们俩一直不大对付,我对他的字迹还真不太熟悉。我拿那字条与他手写的命令进行核对,刚开始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这字条确实出自其亲笔,但我细细想来,欧阳白露绝对不可能拿他数十名精锐部属的生命来构陷于我,因此我再次认真进行了核对。 “我的谨慎证明了我是对的。我发现欧阳白露写字时有个习惯,他运笔写字的‘捺’总是喜欢在末尾处回笔一挑,虽然挑得很轻、很不明显,但若细细研究却会发现,这绝对是他的一个习惯。但是,那张纸条上的‘捺’,就没有这种回笔!一个都没有! “我已经可以断言,此事绝对是官府的阴谋!而最危险的事是,欧阳白露的身边有可以接触到他日常生活的官府内奸,但他却没有察觉!这太危险了!‘血衣堂’和‘红刀子’虽然矛盾重重、一直对立,但毕竟共同脱胎于红雪楼,许多行事风格和处事手法如出一辙,一旦官府掌握了‘血衣堂’的运营方式和做事手段,我们‘红刀子’也必会被官府狠狠打压,甚至有覆灭之厄!更危险的是,既然官府能在欧阳白露的身边放置或收买奸细,那么我的身边呢?一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 “这种情况下,刺杀董宣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彻底的解决掉内患才是正经事!于是,我继续追查!追查那个假冒欧阳白露给我写信的人!我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将这个人确定了下来:此人曾给老楼主做过侍从,红雪楼解散后才跟了欧阳白露,欧阳白露知其才能,便也让他做自己的亲随,也就是说这二人之间情义并不深厚,但他却能接触到欧阳白露的机密与生活习惯;此人是红雪楼中少有的智谋之士,出了名的胆大心细,而且粗通书法——当然,对于咱们这些武人来说就是精通了——因此他有足够的能力执行甚至是设计这一离间计;此人受过董宣大恩,而其本人又是知恩图报之辈。综合以上几点,‘血衣堂’和‘红刀子’中没有比这人更适合执行官府这一计划的人了,所以我断定,要找到证据、挖出所有潜伏在黑道中的奸细,就必须撬开这个人的嘴! “这个人就是……” “吕纯斌!”我叹息了一声,开口接上了雷无鸣的话语。 “果然,你也调查了他!”雷无鸣抚掌笑道。 我摇了摇头,说道:“但没有调查的像你那么深!我和熊、蛇怀疑了四个人,他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现在看来也只能是他了……对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董宣的大恩啊?” “前不久……嗯,大约是一个月前……怎么,你不知道吗?这件事虽然不是人尽皆知,但咱们这行里知道的人还是挺多的!”雷无鸣疑惑地问道。 “一个月前我根本不在洛阳!熊应该也不在!蛇嘛,我记得他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半个月前才好,他恐怕也不知道!哎,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不耐烦的埋怨道。 “那‘强项令’这个绰号你听过没?”雷无鸣又问道。 “也没有!” “怪不得!‘强项令’这个绰号是刘秀老儿赐给董宣老不死的,朝中官吏大约都知道。你们可能更多地关注了市井消息,所以才不知道这件事吧!”雷无鸣轻描淡写的说道。 我知道他这是给我留了面子,自从我们六人中主掌情报的孙三死后,没牙蛇几乎需要重建整个情报、关系网络,再加上我们一直在为刺杀董宣而奔波,因此很多近期发生的事我们都无从知晓。 我突然有种直觉,关双那么推崇董宣、愿意为董宣看家护院,很可能也与“强项令”这个称号有关…… ------------ 肆 梦玉人引(上) 一个月前,湖阳长公主刘黄家府中的大管家,因在路上调戏民女而被路见不平的义士教训,那管家心生不忿,当即召集家仆杀死了这名义士。 仗势杀人后,那管家藏进主人家府。由于刘黄长公主的尊贵地位,即便是有“卧虎”之名的洛阳令董宣也不敢而且无权直接上门搜人。但董宣并未放弃,他派人一直看守在湖阳长公主家府外,命差役一旦见到那管家就立即抓捕。 等了数日,那管家一直不曾出来,董宣本以为此事要越拖越久了,谁知久未出游的湖阳长公主却突然出外游园。主人出游,管家自然随行,董宣趁机当街截住了长公主一行人,向长公主要人。长公主为了维护面子不肯交人,董宣一怒之下当街斩杀那管家,以伸张正义。 后来,湖阳长公主到天子面前告状。刘秀大怒,召来董宣,准备下令处死董宣。董宣毫不畏惧,反问刘秀是要依法治理天下、稳固对江山的统治,还是要为一己之私罔顾法律、包庇杀人犯?光武帝无言以对,只得放了董宣。 然而湖阳长公主不依,刘秀下不了台,只得命董宣向刘黄叩头认错。不料董宣更不依,两手撑住地面,左右侍臣强按他的头,他硬是不肯叩头,不给面子。光武帝没奈何,只得将董宣喝退,同时赐给了董宣一个“强项令”的称呼。 强项,即颈项强直不曲,这实际上是宣布董宣无罪,而又给以赞美之词。事后,刘秀又发给董宣不少赏赐,以正其名。 由于这件事涉及到皇家颜面,禁军曾大力打压传播“谣言”的百姓,因而市井中并未广泛流传,但很多消息灵通的官宦人家却对“董卧虎”更加畏惧了。然而,一些清清白白、气节高尚的人对董宣则愈发的推崇备至。 当然,像“红刀子”这种特殊的存在,自然也有本事弄清楚此中详情。 关双和吕纯斌既非官宦,也没有独特的情报来源,但他们却都知晓此事,盖因“命运”二字吧!那被调戏的民女乃是关双的同族侄女,而那被杀的见义勇为的义士却正是吕纯斌自幼相依为命的亲弟弟!这也是董宣于吕纯斌有恩的原因! …… 从雷无鸣那里回到家后,我在没牙蛇的信息渠道的帮助下终于弄清楚了关双守护董宣的原因,也证实了雷无鸣放给我的一些消息,比如—— “你查清楚了?吕纯斌真的是昨天清晨卯时死的?雷无鸣没说谎?”我冲没牙蛇问道。不是我不相信没牙蛇的情报,只是这一点关系到我能否完全相信雷无鸣,故而我必须再三确认。 雷无鸣跟我说,他前天晚上亥时最终确认了吕纯斌的嫌疑,于是决定第二天天亮就立刻行动,抓住吕纯斌并进行拷问,可他一向有睡懒觉的坏习惯,再加上前段时间他确实太过劳累,故而等他昨天醒来时,时间已近午时。等到他率领两个心腹弟子赶到吕纯斌的住处时,吕纯斌已经死在了血泊中。 血已经凉了,说明吕纯斌被杀已久。雷无鸣是杀人高手,他从尸体的状况和现场十分整洁的情况中,判断出了几点非常重要的信息:吕纯斌死在寅时到卯时之间;杀人的人是跟吕纯斌非常熟悉的人,因为吕纯斌死时毫无挣扎,并且他双眼圆睁、死不瞑目;雷无鸣的身边也有奸细,而且也是那种能接触到自己生活细节与机密的奸细,他被出卖了! 因为最后这个判断,杀人无算的雷无鸣竟一时之间方寸大乱,良久才得以平息。雷无鸣当机立断地停止了“红刀子”的所有活动,让“红刀子”中的所有人都隐藏起来,静待命令。 自己头上的不白之冤还待洗刷,新的线索和证据还须查找与梳理,但雷无鸣却无人可信,他昨天一天可真是头痛欲裂。 苦思一天后,听闻我们行动失败的雷无鸣才终于想出办法:他替我们铲除掉董宣,一来,向洛阳黑道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来,则是让我们替他完成对另一条线索的搜寻,从而将官府安插在“红刀子”、“血衣堂”中的所有奸细悉数挖出。之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托于我,是因为他相信我的身边是绝不会有官府密探的,因为我的身边只有没牙蛇和熊晃! 有人替我杀人,我自然很开心。但一想到现在董宣帐下有那位超级保镖的存在,我不由得一阵心悸。 我问雷无鸣是否害怕“关中狂刀”关双,他对我说:“若论正面比斗,十个雷无鸣怕也胜不了一个关双;但若论及暗中刺杀,哼哼,天下第一高手张道陵我也不放在眼里!刺杀不是江湖单挑,不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他在明,我在暗,难道我老雷的手段狗子你不明了吗?!” 有了雷无鸣这话,我便放心的把刺杀董宣的事儿交给了他,并且把我头上像刀子一样悬着的十日之期也转嫁了过去。 而从此刻起,我、没牙蛇和熊晃则要专注于奸细一事了。 …… 听到我略带怀疑的提问,没牙蛇没好气的说道:“是了!那吕纯斌绝对是死于昨日卯时的!我还会弄错?!——对了,这样一来,咱们先前确定的其他三个嫌疑犯就不用管了吧!毕竟,那个出卖咱们的人已经找到了!” “不!我有种直觉,那三个人或许还有人有问题,甚至是跟吕纯斌之死有关!别忘了,雷无鸣说过,‘红刀子’和‘血衣堂’中都有官府奸细,而这奸细恐怕不止一人!” “狗子,你真的那么相信雷无鸣的话?”一直沉默不言的熊晃忽然出声道。 “为什么不信呢?蛇查到的情报,不都跟雷无鸣对我说的一样吗?再说了,咱们只有三个人,以前老大在的时候还算一股黑道势力,现在咱们算什么?值得他雷无鸣编这一大堆谎言来欺骗吗?”我摊开两手反问道。 心思缜密的没牙蛇也不禁颔首附和道:“这一点上,我同意狗子的意见!熊,我问你,你对那雷无鸣有什么印象?” ------------ 肆 梦玉人引(中) “嗯……此人对敌人暴戾阴狠、冷酷无情,但对朋友却仗义豪爽、颇有担当;行事果敢,从不退缩;此人性格爽利、不懂隐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但却不乏智谋,临场应变之能尤为出色!” “照啊!他甚欣赏狗子,又怎会出言相欺?他不虚伪做作,确实是真性情之人,又怎会暗设阴谋?联合官府、欺压同道,又岂是他出道这些年来的一贯作风?!我宁愿相信出卖我们的是欧阳白露,也不敢相信给官府做走狗的是雷无鸣!”没牙蛇长长地感慨道。 “这么说……你们决定了?!”熊晃皱着眉头说道。 见我二人默默点头,熊晃的眉头忽然舒展开,点头道:“好吧!既如此,我们便接手查下去,将官府的内奸悉数铲除,为老大报仇!” —————————— 没牙蛇继续统筹情报网络去了,熊晃则负责跟雷无鸣派来的“炎火剑”梁冬交接工作,而我,则继续观察其余三名嫌疑人。当然,这种安排与我莫名的坚信突破口一定在他三人身上有关。 第一个进入我视野的仍然是钟青。我承认,我对他的怀疑中包含了很大程度的我对他个人人品的鄙夷。除此之外,“裂地剑”穆夏与他的非比寻常的关系也令我颇不放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钟青是“血衣堂”中的奸细而穆夏是“红刀子”中的奸细,那么此事反倒容易解决了。所以我在赌,赌他们是奸非忠!若赢,一劳永逸;若输,我将失去很大的时间资本——最容易追查到证据的时间。 今天是刺杀董宣失手的第二天,也是十天限期的第一天。 钟青本该去英雄楼看场子的,但不知怎的却在家休息。 我本想在他门外墙头守望的,可惜,从昨天清晨开始,董宣便发力在全城搜捕刺客,北军人马遍布洛阳,使得我偷窥的行动颇受阻碍。 为了报仇,忍了! 我告诫了自己一声,便摸到了钟青家的狗洞钻了进去。这也多亏的我身材短小,再加上习过一二缩骨之术,否则还真难钻的进去。 钟青的家不大,家中人也不多,只有他和他的一名小妾、一名奴婢在此居住。他尚未娶妻,而那妾室也不是什么好的出身,据说其义父“老铁”曾极力反对他娶青楼出身的女子为妾。 “老铁”觉得**无情、本便于家门有碍,而钟青若沉溺于青楼楚馆,必影响心志以致耽误前途。现在看来,“老铁”老大果然有先见之明,别的不说,至少上一次我见到钟青就是在青楼里见到的。 钟青是个色胚,这我早知道,但我没想到我一潜进来就能欣赏到一副白日宣淫的“活春宫”。 娘的,我高狗子好不容易来你家一趟,你就给我看这个?! 我暗骂了一声,向钟青的书房潜去。 钟青识的字恐怕没有我多,但他家的书房却比我家的大得多。这也是“老铁”生前逼着他修建的。 书房中没有灰尘,却也没有什么摆设,可见,钟青绝不常来,但房中如此的一尘不染,大概就全赖钟青家那名婢子的收拾了。 纸,是种奢侈的东西,若非必要没人会用;竹简却是记载信息的常用之物。一进门,我便直奔房间一隅堆放着的那堆竹简而去。 竹简很新,而且很……空! 每一个硕大的竹简上都只是空落落的几百个字而已,但奇怪的是,这些个字的字迹却不同。有所区别的是,每个竹简中总有那么一两列字迹很工整的字,但其余大多歪歪斜斜。 我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这想必是钟青用来练字的竹简!只不过,这么大的竹简却只用来练几个字,实在是太过浪费! 不过,想想我们是什么人、挣得什么钱,这种程度的奢侈倒也可以理解。我们这行来钱快,每收割几条性命便能换来一月衣食无忧,因此大多也养成了出手大方的“好习惯”。 放下竹简,我把整间书房都翻查了一遍,得出的唯一结论是钟青的确不是什么好学的人!我刚想从书房中出来,却听到书房外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是两个人,两个女人! 我一咬牙赶忙飞身躲到了房梁之上。 “吱——” 书房的门开了。一个面容姣好、肤白如玉、身材修长的妙龄女子闯入了我的视线,其身后跟着一个身量较短却同样年轻的婢子打扮的女子。 咦?她不是钟青娶的那名娼妓孟玉儿吗?看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激烈运动,那么……卧房里跟钟青翻云覆雨的那女人是谁?! 我突然有些傻眼了。 孟玉儿目光柔和,面色无喜无悲,任我阅人无数也无法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其一丝心境来,但她这样子却像极了羊脂白玉雕成的美人儿,着实令人心动。 西子捧心,美名传世,但孟玉儿这份美,当世也着实无人抵挡得住。 看着她,我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境。 —————————— “妈妈,我们几个人来捧你的场,你就拿这种货色来招待我们?太不识数了吧?!”钟青一脸责怪地冲鸨母叫道。孙三、刘七、没牙蛇也在一旁跟着起哄。 “哟,您这是怎么说的!我再怎么也不敢怠慢五位大爷啊!”满面脂粉的鸨母一脸讨好的说道:“诶,我们楼里新来了一位姑娘,那容貌、那身材……啧啧,天仙一般的人物啊!最绝的是,她浑身肌肤滑润如脂、洁白如雪、剔透如玉,乃是真真的如花美眷……” “行了,直接说多少银钱吧!”孙三没好气的翻白眼道。 “不多不多,就……五贯……” “什么?五贯?!娘的,她是金子做的啊?!”我虽然喝多了酒,但对数字依旧很敏感,一听到那鸨母“狮子大张口”便立即醒过了神来。 “不,不,各位大爷听我说,她呀,还是位清倌人,今天是她第一次接客……” “那也不值五贯啊!”我瞪着双眼向鸨母咆哮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你休想蒙我!” “这个……这个……可她确实是值这个价啊……要不,您先见见人?” ------------ 肆 梦玉人引(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当我第一眼看到孟玉儿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李延年的这首诗歌。 这首诗歌是我为数不多能记得的歌诗之一,是我从欢场中学来的,但我却从没觉得我见过的哪个女子能配得上它。但彼时彼刻,这歌诗中的女子与我眼前的玉人重合了。 “值!值!”钟青从看到孟玉儿的第一眼便双眼瞪直,抚掌大笑起来。 “当然值了!你们没看到连狗子都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吗?啊?哈哈哈哈……”刘七不禁取笑起我来。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孟玉儿还在场中翩翩起舞,从她脸上那一成不变的微笑,我猜她对我们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 钟青取了银钱送给鸨母,这才将其送了出去,一转身却听到孙三指着孟玉儿和她身后的四个舞娘笑了起来:“哥几个,今晚怎么分?” 刘七年纪最长,却也起哄道:“狗子,你平常来的最少,你先挑吧!”众人一见刘七拿我开涮,也纷纷应和起来。 混蛋!这让我怎么挑!我要是挑了孟玉儿,你们非说我好色成性,我要是不挑她,你们绝对会说我是惺惺作态!可恶,又耍我! 我白了刘七一眼,尽可能的露出笑容,拍着钟青的肩膀说道:“小青,这钱是你付的,你年纪又是最小的,还是你先挑吧!” 钟青年纪虽小却是个会做人的,我、没牙蛇、孙三以及刘七四个人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在道上论辈分,却和他义父“老铁”称兄道弟,他见此情景连连摇手拒绝。 我们五人互相推诿,一时也好不热闹。 场中孟玉儿又跳了一舞,我们盏中的酒也都干了。没牙蛇冲她一招手,让她过来侍奉、为我们斟酒。 彼时,我醉眼朦胧,本来已看不清孟玉儿的容貌了,但她一走近,那醉人心魂的容颜和身段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帘。醉后看她,她却又是一番风味:潋滟的目光柔情似水,朝霞般的腮红夺人心魄,葱白的玉指勾起点点诱惑,四散的体香清幽销魂。 我忽然觉得,我喝那么多酒都没看她一眼醉得厉害! “玉儿小姐,不如你来说说,你今晚想陪谁啊?”孙三看着在他身边为他倒酒的孟玉儿不由得开口调笑道。 孟玉儿脸色又红上了几分,她美目一转,嗫嚅道:“不如,各位大爷来猜拳吧!猜拳赢了的人,奴家自当奉陪!” “好!好!来猜拳!”众人群相应和,似乎……其中还有我的声音! 猜拳自当行酒令,酒令必得酒相伴。又是几盏烈酒进肚,我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 我只记得,当天夜里所有人都喝多了,至于孟玉儿最终陪了谁,我却记不得了。欢场一夜,醒来各奔前程,我等也没再谈论过那夜的事。 一年后,当我再次见到孟玉儿的时候,她的身份却变成了钟青新迎娶的小妾。喜宴敬酒时,孙三等众人犹自羡慕钟青,我也不由得心中暗动,却知道她终不可能与我再有交集;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看向我的目光中颇含深意……呵呵,大概是我自作多情吧! 五年过去了,我见过她十几次,但每一次她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们初次相遇的场面,让我陷入莫名的沉溺感中。 “雅儿,你去把竹简收拾一下吧!等会儿家里有客人来,竹简放在那儿不方便。”我还在房梁上回忆着从前,书桌前孟玉儿轻启樱唇道。 “是,夫人!”那名叫“雅儿”的小丫头应了一声,便转身向堆竹简的屋角走去,一边走,她口中一边喃喃道:“家里要来客人了,姑爷还在房间跟那骚狐狸……哼!小姐真可怜!” 嘿嘿,小丫头你是第一天认识你家姑爷吗?! 屋顶的我情不自禁地捂着嘴发笑。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们二人终于将房间收拾利落,转身离开了。孟玉儿转身关门之际目光似有似无的向我藏身之处瞟来,倒是吓得我一身冷汗。 我翻身从屋顶落地,将书房中除了书简的地方再次进行了一番搜查,着实没有查出什么,又想到一会儿钟青要来,便猫着身子从书房中溜了出来。 当我转回钟青的卧房,他已经理好衣冠、离开了卧室。我远远地望见他似乎在门口迎接谁,看那衣饰来客当是“裂地剑”穆夏! 一对狐朋狗友!我轻声暗骂了一句,但一想到以前我和钟青好像也是这种关系,就再也骂不下去了。 要不要跟过去瞧瞧?……算了吧!他们俩在一起除了聊女人,还能聊什么?! 那天已经看他们玩了一下午女人,我可不想再给他们放哨了!再说上次离得远我才没被发现,这次离那么近,我非被穆夏那家伙发现不可,毕竟“紫电四剑”还是有些本事的,我就别打草惊蛇了吧! 暗叹了一句,我等到他们俩钻进了书房,便一扭身向钟青家其余几间尚未搜索过的屋子奔去。 —————————— “哟,狗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查到什么没?”没牙蛇一见到我就开口问道。 “屁都没有!钟青那小子家什么疑点和线索都没有,我花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找到个暗格,里面除了女人的肚兜就是脂粉!混蛋!”我没好气的说道。 “你没趁机拿回来几件?”没牙蛇揶揄道。 “呸!”我啐了他一口,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式的,我今晚上给你去取!” “哈哈!别开玩笑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早就告诉你,钟青那小子除了喝花酒没别的能耐,你别忘了,他可是个能把刺杀目标搞错的人!” 钟青曾经在一次交易中把“客户”要求的刺杀目标的名字弄错,害得红雪楼“买一送一”,这事儿曾让“老铁”老大好些时候都抬不起头来。后来这事儿被任重老大压了下去,但私底下大家仍把这件事当作饭后笑料。 “这么说,该把他从嫌疑人中排除?”我不确定的问道。 没牙蛇点头道:“我早就说了他是四个嫌疑人中最没可能出卖老大的人!即便老大出事那天他没有生病,也一定是去了青楼妓院逍遥快活!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其余几个人身上吧!” ------------ 伍 庭院深深(上) 清晨的阳光再次刺痛了我的双眼,我轻叹了一声,从榻上爬了起来。 收拾好一切,轻柔地将我最好的伙伴细致的藏入袖中,我开始了新一天的行程。 今天是十天限期的第二天,听没牙蛇说雷无鸣那里传来消息,他们打算在明后两天内对董宣实施刺杀。如果他们一次成功的话,那么十天限期也就不存在了。 嗯,希望他们可以一次成功! 坦白说,董宣是个好人、好官,我很敬佩他。如果只是因为钱的关系,我并不希望要他的命,但他是我的仇人就另当别论了。 我不是恩怨分明、侠义为先的义士,更不是舍生取义、为国为民的大侠,从根里看,我连一个秉公守法的“好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刺客!我只是一个见惯了世间冷暖、尝遍了人生酸楚后只想活出滋味的可怜虫!我的所作所为只为自己能逍遥快活,其他的,我却是顾不了许多了。 但我并非不知恩义,因此,我才会矢志不移地想要为任重老大报仇! 出卖任重老大的嫌疑人有四个人,嫌疑最轻的钟青基本可以排除了,下面我要去查的便是那个死人——吕纯斌。或许我从他的身上再挖掘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至少我要查清楚字条的秘密和他被杀的真相,只有这样,我才能在雷无鸣断了的线索上摸索出新的线索。 其实,原本吕纯斌才是四个人中嫌疑最轻的。因为他跟任重老大、“老铁”、“青芒剑”诸葛卿没有任何冤仇,换言之,他丝毫没有陷害、出卖诸位老大的动机。 但我没想到董宣会对他有恩! 行走江湖讲的就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干我们这行的,尤其是这样。因为只有懂得“恩怨”二字的人,才值得我们把后背交给他!因此,吕纯斌有着足够的理由出卖“血衣堂”。 吕纯斌住的地方很豪华。他的豪宅坐落于洛阳城中的“富人区”。 我们这些人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身份”。我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名粮行的管事,当然,那间粮行正是红雪楼的产业——现在是“红刀子”的产业了。与我的身份不同,吕纯斌的身份是益州布商,倒腾蜀锦的他自然有资格住那么豪奢的房子——谁让人家是老楼主生前的贴身侍从呢! 穿过他家深深的庭院,我来到了他被杀的地方——仓库。 吕纯斌死后,他的妻子报了案——当然,他的妻子在报官前先通知了“血衣堂”。尸体被官府收敛了,又被吕氏遗孀下葬了。吕氏遗孀不敢再住在这里,便于昨日驱散了仆役,带着儿女和吕纯斌生前挣下的银钱回了老家。现在这里是一处废宅。 我没有费事儿去翻查吕家的东西,我知道,这里一定已经被想要查出真相、证明自己清白的雷无鸣翻了个底朝天,对这些门道他比我熟,他既然找不到,那我自然也找不到了。 吕纯斌家的仓库是密闭的,没有窗,只有一道颇为狭窄的门,里面存放着他做买卖用的蜀锦。 据第一个发现现场的雷无鸣所言,吕纯斌的尸体倒在靠墙的地方,他的尸体边是几匹沾染了血迹的蜀锦。而且,这间房间当时是密室,他是用匕首撬动门闩才进来的! 我清晰地发现了雷无鸣描述的那个位置。现场并没有被清洗,虽然尸体已经被挪走,但血渍犹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血液渗入了地下,其色泽变得十分深沉,却也非常清晰。 花秋曾跟我说吕纯钧的尸体上没有凶器,但他看的出,那是匕首所致。这一点我相信他,因为从地面上洒出的血量来看,用匕首放血刚好会使人流这么多血。我虽然不是仵作,但这方面,我比绝大多数仵作熟。 花秋,绰号“冰水剑”,雷无鸣的三弟子亦是最出色的弟子,当天就是他和“破风剑”樊春两人跟着雷无鸣前来吕家寻吕纯斌的。在雷无鸣的四大关门弟子中,他不但功夫最好,而且也是“最有脑子”的。 除了证实这一点外,我还从血渍的形状上推测出了一条雷无鸣没有发现的疑点:那柄致命的匕首不是插进吕纯斌身体里去的,而是射进去的! 如果近距离拿刀捅死吕纯斌,那么吕纯斌的鲜血必然溅射到凶手的身上,如此一来,由于凶手身躯的阻挡,溅射出去的血液所形成的污渍必然在某一个方向上是齐整的,可是地面上的血渍的“风格”却是喷涌、豪放的,完全看不出一点被阻碍的痕迹。 “杀人的人是跟吕纯斌非常熟悉的人,因为吕纯斌死时毫无挣扎,并且他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现在看来雷无鸣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这件事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就是:跟死者很熟悉的凶手在较远距离处用飞刀射杀了吕纯斌后,又将其飞刀收回,然后从“密室”中脱身! 这真的是一间密室吗?当然!我进来前特意检查了房屋顶,上面没有任何一片瓦片是松动的,而门口的门闩上又只有雷无鸣撬门进来的刀痕,而没有任何其他的痕迹:这如果都无法说明这里是密室,那怎样的房间才能被称之为密室?! 可是,凶手到底是怎样从这间密室中脱身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吕纯斌的武功并不算弱,就算是熟人突然从正面冲其下手,也不至于被人一刀射死吧?!如果是近身遭人突袭倒也罢了,可他站在离凶手一定距离之外,又怎么会连飞刀都躲不开?吕纯斌生前很谨慎,现在看来谨慎没能救得了他的命。 最后一个疑点——吕纯斌死于卯时,他大清早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里是仓库,他那么早来这里一定是为了某件东西吧……那会是什么呢? 还好,除了那几匹染了血的蜀锦被官府带走做证物外,其余的蜀锦都还在这里,看起来我需要检查这里的每一匹蜀锦了…… ------------ 伍 庭院深深(中) 每一匹蜀锦都没有问题,没有夹层、没有特殊纹路、没有碎裂之处……但这却更引起了我的怀疑: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吕纯斌大清早的来到这里呢? 如果吕纯斌不是为了找寻某样东西而来到仓库,那他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特别约在这里的呢? 如果他是来仓库找东西的,那么他要找的东西去哪里了呢?是被办差的衙役拿回了县衙吗?还是被最先到达这里的雷无鸣拿走了? 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衙役前前后后除了尸体只拿走了那几匹沾了血的蜀锦,后一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可是雷无鸣为什么要隐瞒我呢?他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重新建立自己在洛阳黑道上的信誉了吗?! ……等等!那几匹沾了血的蜀锦上,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嗯,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那些蜀锦现在在县衙的库房里存着呢,我该怎么盗取?!若是以前,拿回这些染血蜀锦自然是手到擒来,可现在,县衙里有那位煞神在坐镇,我还是不要去触霉头的好!大不了,等雷无鸣干掉了董宣和关双后,我再去洛阳县衙里找吧! 离开了吕纯斌家,我肚子里突然“咕咕”的叫了起来,我长叹了口气,朝“英雄楼”走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念那里的烧鱼了。 一路上被巡街的禁军盘问了三次,甚至被搜了一回身,我这才抵达了“英雄楼”。这一路上纵不是历尽艰辛,起码也称得上是困难重重了。 “狗子老大,你胆子真大!”“英雄楼”里看场子的蓝二坐在我的身边,低声冲我说道。 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顺手给他倒了一杯,举起酒杯,借着酒杯的掩饰,我冲他笑道:“放心,当天夜里根本没人看到我的模样,随便他们怎么搜查咯!——哎,我说,刺杀案就发生在你们店门前,你们却没受到牵连,啧啧,有‘权’能使鬼推磨啊!” “那是啊,您也不想想这‘英雄楼’的后台老板是谁!就算‘董卧虎’敢动我们,那些只能听上面吩咐的禁军敢吗?!”炫耀了一下后,蓝二忽然想起了刚才跟我聊的话题,于是接着言道:“狗子老大,虽然你没被人发现正脸,可是那你也不能满街乱转啊!你知不知道,他们会随便抽人搜身的!我们‘血衣堂’昨天就有五六名弟子因为随身携带了匕首而被关进了洛阳大牢,‘董卧虎’看管的特别严,怎么捞都捞不出来!” “搜身?呵呵,我已经被搜过了!”我一边嚼着猪肉,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 “啊?!咦,你今天没带匕刀吗?”蓝二问道。 “那是我的生死兄弟,我怎么可能没带!” “那您是怎么通过搜查的?” “你傻啊!看见前面有巡街的禁军过来,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刀藏鞋子里不就行了!”我不屑的说道。 “嘿嘿,高!”蓝二傻兮兮的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赶忙把他的手按下,叮嘱道:“别对我太亲热,容易引起怀疑!记得,你是这里的护卫!” “多谢狗子老大教诲!那我先去巡视了!” 蓝二言罢,刚欲抽身离去,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等等!我还有事儿问你!” “什么事儿?您吩咐!” “蓝二兄弟,上次你说钟青最近有些神神叨叨的,是吗?” “是啊!前几天他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不对劲!”蓝二一边回忆着,一边点头说道。 “可我看他最近该吃吃、该玩玩,没什么异常啊!每天该睡几个女人,他从来不少一个!”我开玩笑道。 “是么?嗯,可是他确实……难道是我多心了?”蓝二的表情变得犹疑不定。 “你所说的他表现得神神叨叨、不同寻常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能准确到具体的日期吗?”我想了想,又问道。 “唔,就是‘老铁’老大刚出事的那两到三天!……我确定!”蓝二脸上的表情由犹疑渐渐变得肯定,到最后,他几乎是一口咬定了这件事。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你去忙吧!” 我打发走了蓝二,便不再在“英雄楼”里多待了,付了钱,我起身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门口,我下意识地向他瞟了一眼,却见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从他的眼角一闪而逝。 —————————— “蛇,帮我查一个人!”我一回到住处,便朝没牙蛇叫道。 叫了几声却没得到回复,这时候熊晃的声音却从里间传来:“别喊了,蛇去联系以前的‘线人’了!这家伙手脚还真麻利,眼看着就要把以前孙三掌管的情报网重建好啦!” “是吗?太好了!对了,熊,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一边跟熊晃说着话,一边向他卧病的房间走去。 “恢复的还好!其实我不亏了,我不但救了你这个臭小子,还拼死了董宣的两名带刀侍卫!如此一来,雷无鸣对董宣下手也能容易一些!”熊晃正面朝上惬意的躺在榻上晒太阳。 “呵呵,你想多了!经那一战,狗皇帝对董宣的生命安全格外看重了,他身边的御赐带刀侍卫现在有十名!十名御赐带刀侍卫是什么概念?大皇子虽然不是太子,但也地位尊崇,可你应该知道,他身边不过也就十二名羽林军精锐出身的带刀侍卫!可见刘秀这老混蛋对董老不死是多么看中!唉……我们打草惊蛇了哟!”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不由自主的长叹道。 熊晃见我心情低落,便转换话题道:“你刚刚说让蛇帮你查一个人?什么人?” “蓝二!” “蓝二?没听过……” “他是‘血衣堂’的人,面熟但人不熟,好像是原青霜阁出身!”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查他干嘛?” 我于是便把我和蓝二的对话和对话时的情境告诉了熊晃。 “你怀疑他了?为什么?又是直觉?”熊晃调笑道。 “不!是判断!在那么紧张的大环境中,他太镇静了,他的表情也太过丰富了!他的表情明明没有做作,却让我产生了一种‘那很做作’的错觉!” ------------ 伍 庭院深深(下) 诸葛第二,“青芒剑”诸葛卿的堂弟兼入室弟子;原名诸葛威,因自认在青霜阁中剑法第二、仅次于其兄诸葛卿而改名为“第二”;为人质朴老实,颇有人缘,曾深得红雪楼老楼主青睐。 诸葛第二深受诸葛卿信任、喜爱,他本来也要追随其兄诸葛卿参加北邙山的打斗,但就在参战的前一夜,他因为彻夜醉酒、没能及时醒过来,因而错过了北邙山之战,也因此得以死里逃生。北邙山之战后,他再没出现于人前,据说是一直躲在家中醉酒以怀念逝去的兄长。 我之所以怀疑他有两点缘由,一是因为他“醉”得太巧了,他虽然好酒却不是个因酒误事的人,否则他也当不起诸葛卿的信赖和看重;二则是由于他有足够的动机,出卖“血衣堂”的动机! 七年前红雪楼中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在当时来说并不大,而且真正的前因后果少有人知,故而记得的人也不多,偏偏我却是记得的。这件事跟诸葛第二以及欧阳白露有关。 —————————— “哎,你知道吗,昨天又有三位兄弟暴露并且被杀了!” “早知道了,不过你知道的不全,据我所知,昨天楼里死掉的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 “嗯?洛阳令不是只抓走了三人吗?还有一个是谁?” “那第四人是欧阳阁主的独子,但他好像不是洛阳令下令杀害的,而是直接被禁军杀死的!” “哎……欧阳阁主也太倒霉了,小欧阳那么聪明伶俐,怎么就……唉!” “谁说不是嘛!不过谁让咱们雷阁主在这次刺杀中动用了弓弩呢,否则也不至于招来朝廷这么大规模的报复行动!算了算了,不说了,这段时间说话、做事都小心点,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 “诸葛威,你给我说清楚,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跟你一起溜出去玩,怎么他被禁军杀死了,而你安然无恙?!” “欧……欧……欧阳叔父,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嘛,真的是因为小欧阳的纯金匕首太耀眼、漏出了破绽才致使我们被禁军追杀的!小欧阳说两个人一起跑目标太大,于是我们便分头跑,谁承想他没能逃得掉……” “诸葛威,你胡说!你明明就是嫉妒我家鹏儿,嫉妒他学武的天赋高,嫉妒他得到楼主青睐,这才跟那些朝廷鹰犬一起谋害了他的!来人啊,把这姓诸葛的给我拖下去砍了!” “欧阳白露,你他娘的别没事找事!我堂弟乃是我诸葛家的大好男儿,岂会跟朝廷鹰犬相勾结!姓欧阳的,我诸葛卿把话撂在这儿,某的功夫虽不如你,却也不惧你!你若要存心血口喷人,就跟某的宝剑来说话!” “诸葛卿,你也给老子弄清楚!这里是青霜阁,老子才是青霜阁的正阁主,只要老子还在一天,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副阁主说话!诸葛威是我的部下,我怎么处置他我说了算!现在诸葛威和我家鹏儿一起遇敌,鹏儿死了,他却独自生还,这他娘的就算不是通敌,至少也是个临阵脱逃的罪名!前几天楼主刚说了,特别时期特殊对待,任何有嫌疑出卖红雪楼的人一律处死!你要是不服,就跟我把官司打到楼主那儿去!对了,诸葛卿,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上还背着中饱私囊的嫌疑呢!我已经好久没去拜见楼主了,我要是去楼主面前禀告鹏儿的事,说不得会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顺嘴说出来!” “欧阳白露,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哼哼……来人啊,给我把诸葛威这小混蛋拖下去打八十背花,以惩戒其临阵脱逃之罪!还有,诸葛卿,你负责去把我儿的尸体找回来,再让这小混蛋给我儿披麻戴孝三十天!” “你……好吧……但你得答应我……” “我答应你,此事一了,我胸中的气出了,该忘的事情我可以忘记!” “好,一言为定!……小威,这次的事儿……你忍忍吧!” “大哥,我没罪啊!我不服啊!——大哥,你怎么能不救我!啊——” …… “老铁哥,你说欧阳鹏的死真的跟诸葛威有关吗?” “狗子啊,你怎么连这都看不清!那肯定不能啊!虽说诸葛卿跟欧阳白露之间向来有隙,但诸葛威那么实诚的一个人,怎么会加害小欧阳呢!而且小欧阳虽然很优秀,却着实太爱炫耀,我觉得诸葛威所言定是真的!” “呀!老铁哥,既然是这样,那么诸葛威为什么还会被欧阳白露打了八十背花,诸葛卿是死人吗,他怎么不替他兄弟说话?” “狗子,那件事你真没听说?” “听说什么?” “诸葛卿中饱私囊被欧阳白露抓个正着的事啊!” “啊?这是真的?那任重老大怎么不跟咱们说这事啊?唔,诸葛卿本来就跟欧阳白露不对付,这下子他死定了!” “死不了!诸葛卿虽说跟欧阳白露不对付,但毕竟是个有本事的,欧阳白露想跟霍明、雷无鸣争权,缺的就是有真本事的帮手!这些天因为官府戒严搜查,欧阳白露已经损失了不少部下,他怎么会在这个关口自损大将呢!我听说,诸葛卿和欧阳白露之间已经达成一致,欧阳白露帮诸葛卿隐瞒中饱私囊的事儿,诸葛卿则全力帮他拓展势力,并把诸葛威交出来给欧阳白露撒气!” “嘶——这也太不公道了吧!诸葛卿和欧阳白露两人各自得了便宜,却是害了诸葛威这个老实人啊!诸葛威怕是已经恨死了欧阳白露,甚至会连带着记恨诸葛卿也说不定!” “是啊!老实人啊老实人……狗子,我跟你说,老实人发怒才是最可怕的!欧阳白露杖打诸葛威那天,我正巧奉任重老大之命前去青霜阁拜访欧阳白露,路过行刑厅之时,我亲眼见到那诸葛威一边受刑,一边咬着牙发誓说,十年之内必让欧阳白露死无葬身之地!” ------------ 陆 高山流水(上) “老实人发怒才是最可怕的!”“老铁”的这句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但对于七年前这件事却渐渐淡忘了,但随着北邙山一战结果的出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又完整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诸葛第二真的还是当年的那个老实人吗? 在我的印象中,自七年前这件事以后,诸葛第二——那时候还叫诸葛威——木讷了很多,他面对欧阳白露时常常表现得很懦弱、很畏惧,虽然他依旧十分朴实,却不再会全心全意的相信别人了。这个“别人”甚至包括他的师傅兼兄长——“青芒剑”诸葛卿! 诸葛卿也知道自己太过自私,因此他对诸葛第二倍加关怀、信任,二人的兄弟情谊似乎并没有被破坏,甚至更加亲密了。当然,这是表象还是现实,就只有天知、地知,以及他们兄弟俩知了! 但不管怎么说,诸葛第二是有谋害欧阳白露、甚至是谋害其兄诸葛卿的动机的,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和超绝的忍耐力让我相信,他是绝对有可能蛰伏七年再对欧阳白露下手报仇的!而且还有一点,虽然他跟吕纯斌不是特别熟,但以他的武功而言,是有可能将吕纯斌一击致命的。因此,诸葛第二便成了我的第三个目标。 诸葛第二的家在城郊、不在城内,他表面上的身份是洛阳附近的菜农,他负责的工作正是“血衣堂”中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的转运。 因为今天上午我去探查吕纯斌的家宅有些劳累,所以我睡了个午觉来颐养精神。午觉一醒,我便匆匆忙忙向城外赶去,刚好赶在日落关城门前出了洛阳城。 还好董宣没有丧心病狂的关闭城门,否则洛阳早就民怨沸腾了!托他的福,我还是有出城的自由权的,虽然我在出城时被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身,害得我连贴身匕首都没敢携带。 走到南郊小镇的镇子口,我趁没人注意时,爬上了镇子口树林中最高、最粗的一株大树上,将我四个月前藏在树洞里的匕首取了出来,藏在袖子里以作防身、杀敌之用。 像这样的备用匕首我还有十柄,其中三柄分别藏在洛阳东郊、西郊、北郊的不起眼的地方,其余七柄分别藏在洛阳城区的犄角旮旯,以备不时之需。而且我每隔两个月便改变其存放的位置,以免被人拿走、使得需要用的时候却找不见了。 这也是任重老大在我的刺客生涯中曾教给我的“小手段”。 诸葛第二住在南郊的最西头,那里有一座小型坞堡,坞堡的主人是个“地主”——诸葛卿,而诸葛第二则是那里的“佃农”。 现在诸葛卿死了,前几天欧阳白露正式宣布将这座坞堡赐给了诸葛第二,从此他便摆脱“佃农”身份而翻身成为“地主”了。 靠近坞堡,我刚想寻个没人的地方,用钩子翻墙,却不料听得坞堡里隐隐传来一阵优雅的乐曲声。 这曲子十分的……宛转悠扬?悦耳动听?好吧,我承认,我是个粗人,品不出乐曲的好坏,但我却知道该如何形容这首我极其熟悉的旋律——时而“峨峨兮若泰山”、时而“洋洋兮若江河”! 这首曲子正是春秋战国时期俞伯牙的传世名曲《高山流水》! 作为一个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我之所以这么熟悉这首曲子以至于能一耳朵将它辨别出来,实在应该感谢全洛阳的青楼楚馆!作为一名“粮行”的“管事”,我有时必须要陪伴生意上的“伙伴”穿梭于各种各样的“美妙”场所,会晤全然不同的各色佳人,而那些才华横溢的佳人要么舞跳得好,要么琴弹得妙,而那些擅长弹琴的一出场十有八九要给我弹这首《高山流水》,真真是把我快听吐了! 除此之外,我们红雪楼——“血衣堂”中也有一位古琴妙手,极擅长弹这首《高山流水》。虽然我听不出他弹得怎么样,但所有人都跟我说他弹得非常好。我想想也是,他若不是弹得极妙,能被洛阳城里的名士们誉为“大家”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墙边,转而走到坞堡的前门,“当当当”地叩起门来。 天色入夜能够出现在坞堡里弹奏这首曲子的人想来也只有他了,既然是他在这里,以他的内力和感知力,我即便潜进去也必然会被他发觉,与其到时候尴尬不已,还不如现在大大方方的走进去!再说了,我人已经到了坞堡了,难道还能掉头离开吗?即便离开那城门也早就关了,合着我总不能睡野外吧——虽然我小时候经常这么做! 我正在想着应该怎么圆谎——我总得要编出前来坞堡的理由才成啊——坞堡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欧阳国?” “是你!” 我和开门的人一齐惊叫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欧阳国一边质问着我,一边给我让开了路、放我进去。 我没搭理他,只是“哼哼”了几声,趁着他插门的空当,独自朝坞堡的大厅走去。我听得清清楚楚,《高山流水》的琴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高狗子,我问你话呢!”欧阳国追上来逼问道。 他娘的,拽什么拽,仗着自己是欧阳白露的干儿子,成天里摆谱、耍横,老子看你不爽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而且你个小兔崽子现在还是我心中的四大嫌疑人之一,我不把你抓走逼供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你来问我话?! 我粗暴地推开欧阳国的阻拦,径直走向了坞堡的大厅。大厅的门虚掩着,门口挂着两个惨白的大灯笼,我一推门,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浑身白衣似雪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大厅的正中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用一双狼一般的眼眸毫无感情的看着我,他的双腿盘膝而坐,他的双手仍旧在毫不停歇的抚着膝上的古琴、弹奏着那首传承数百年的经典名曲——《高山流水》! 这个人就是原红雪楼青霜阁阁主、“血衣堂”堂主、“白露为霜”欧阳白露! ------------ 陆 高山流水(中) “来了?” “来了。” 欧阳白露直到一曲奏毕才开口跟我说起话来。 “这么晚来干什么?” “唔,我听说诸葛第二最近心情不好、一直醉酒,故而想来劝劝他!” “噗嗤!”听了我的回答,欧阳白露竟一下子笑了出来,让我十分的生气。就算听出来我在撒谎,你也用不着这么*裸的打脸吧!我高狗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武功并不在你之下,就算你不敬重我这个人,难道我的身手还不值得你欧阳白露认真对待?! 话说回来,这欧阳白露确实很有能耐。他不善器械,却精通拳脚,而且他的内力也非同小可,老楼主死后他便成了红雪楼中当之无愧的内力第一人!不过他打不过雷无鸣,不仅是因为雷无鸣剑法极高,更是由于雷无鸣出手太快,他根本防不胜防!至于我,我内力大不如他故而难以对他造成大的杀伤,他速度和身法远不如我,因此也根本伤不到我,算是平分秋色吧! 欧阳白露这个人很坚韧也很“贱人”,他所辖的青霜阁主掌红雪楼内的监察事务,专门负责替老楼主监管其余诸阁的人、事,可谓大权在握,再加上他极其“尽忠职守”,因而特别被人憎恨。他的绰号“白露为霜”就跟这颇有干系。 “白露为霜”有两重含义,一是赞他所练的“寒冰真气”已至大成,能将露水在转瞬之间冰冻成霜晶,这份内力虽称不上惊世骇俗,但在洛阳黑道乃至整个司隶校尉部的江湖上都很有名气;二是说他这人喜弄权术,好“指鹿为马”,自然也能够指“白露”为“霜”了! 欧阳白露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但这并不代表他有玩权术的天赋,至少在“一剑霞飞”霍明的面前他总是灰头土脸地吃瘪,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老楼主死后,联络与自己交情不深却也没大仇的雷无鸣共同除掉了霍明。 除了权术之外,他还喜好音乐,在各种乐器中他犹好古琴,《高山流水》似乎是他最擅长的曲子。在外人面前他的身份就是一名乐师,他甚至凭着自己的一手琴艺在偌大的洛阳城中创出了一个“欧阳大家”的名头。 于我而言,欧阳白露这个人有些……怎么说呢,我很不喜欢欧阳白露此人,因为我觉得他不够豪气、不够磊落,但也说不上厌恶他,毕竟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在江湖上,有本事的人总归是容易被人信服的! “笑什么?”我垮着脸、硬着头皮问道。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世道变得太快了,我都有些跟不上了!连一向性格豪烈、敢说敢做的高狗子都竟然学人撒谎,我真不知道以后还敢信谁!”欧阳白露一边微笑一边说着,同时还拿他那双狼一样阴鸷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哼哼,别拿这种目光看着我,我还没弱到会被你的威势吓到!”我嘴里表达着自己的不屑,心里却有些压抑不住的小兴奋,欧阳白露此人总归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能被他夸耀一句我也算是“有为”了! “欧阳堂主,你先别问我,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这么说话很无礼,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把谎话往下编了。 “我正是担心诸葛贤侄心绪不佳、影响身子,故而特来探望、劝勉他的!”欧阳白露一面说着,一面将膝上的古琴收好并缓缓的站起身来。 “呵呵,我还道欧阳堂主会说出什么样令人敬佩的理由来呢,原来是重复小弟的话啊!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是叫‘拾人牙慧’!” “非也,我所言所语皆由心生,并非托词!” “好吧,既如此,那高某也确实是来探望诸葛第二的!” “诸葛贤侄是我的老部下了,我来看他自然无可非议,可是狗子你,似乎跟诸葛贤侄并无交情吧!”欧阳白露讥笑道。 “哼!诸葛贤侄?欧阳堂主叫的好亲啊!是,你们俩之间是有交情,还是棍棒打出来的交情呢!”我反唇相讥道,“我看啊,诸葛第二看见你这张脸恐怕更得借酒浇愁喽!” “高狗子,你大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这么跟我义父说话!”欧阳白露还没说话,他身旁站着的欧阳国便跳出来冲我骂道。 王八蛋,不给你点教训,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眯着眼瞪了欧阳国一眼,而后脚下一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奔到欧阳国的身前、抬手扇了他两个耳光,又倒着身子回到了原地,冷笑着望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欧阳国。 等到欧阳国反应过来、捂着脸大骂起我来时,时间才从指缝间溜走了不到两瞬而已。 “高兄弟,阿国是我爱子,即便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由我这做父亲的来教导吧!”欧阳白露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目光中却已渐生了几分寒意。 “欧阳堂主说的是,高某确实是有些越俎代庖了!但我也是好意啊,我只是想告诉欧阳贤侄,别管我是不是东西,起码在我眼里你欧阳国不算是个人!你若是人又怎的不懂得尊敬长辈!” 比我小了不到四岁的欧阳国听到我唤他“欧阳贤侄”时,脸色已经铁青,等我最后两句话的话音落下,他早已目眦欲裂,却因忌惮我的身手而只能强行忍耐。我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态变化,一边感到心中好笑,一边不由得要替欧阳白露叹息——收干儿子收了这么个窝囊废,恐怕会毁了他欧阳白露的半世英明啊! “阿国,听到你高叔叔说什么了吗?还不快跟你高叔叔道歉!你也不想想,你有什么能耐指责你高叔叔?回去以后你给我好好反省一下!”欧阳白露严厉地责备道。 “罢了罢了!我又怎么会跟晚辈置气!”我看着欧阳国满腹不情愿的样子,心中一阵痛快,“不过,欧阳堂主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啊!什么叫‘有什么能耐指责’我?欧阳兄,你的意思莫不是只要欧阳贤侄武功够高、手段够硬便可以批判我了?嗯?……哈哈,一句玩笑罢了!欧阳兄莫往心里去哈!对了,您还是让我见见诸葛第二吧!” ------------ 陆 高山流水(下) “你是……诸葛第二?”我望着面前这个长发散乱、全身酒气、双目无光的蜷缩在角落里的落魄男人,不禁轻声询问道。 “诸葛……第二?嘿嘿嘿嘿……好熟悉、好好听哦……这是谁的名字?小弟弟,你知道吗?”诸葛第二一张口,满嘴的酒气冲我扑面而来险些将蹲在他面前的我熏倒。 小弟弟?咱俩虽然不熟,但你原来不是一直喊我“高小叔”吗?我什么时候成你的兄弟了?! 我锁着眉头,一转身冲给我带路的欧阳国问道:“诶,他怎么这样了?这哪里是喝醉了,明明是傻了嘛!” “我跟随父亲来这里时他就已经这样了!”欧阳国没好气的说道,“父亲问过坞堡里的人,这几天根本没人接近他,他就是喝酒过多给活活喝傻的!” “你喝酒才能把人喝傻呢!”我白了他一眼,又轻声嘀咕道:“我就知道不能信你小子!满嘴胡话,就该把你舌头给割了!” “喂喂喂!高狗子,你别没事找事哈!你虽然武功高,但小爷我不怕你!有种你杀了我啊!”欧阳国冲我发起狠来。 “白痴!”我朝地上啐了一口,便不再正视欧阳国,转而仔细检查起诸葛第二的身体状况来。 欧阳国见我无视他心里怕是很憋屈,于是冲我叫道:“没事了吧,那我任务完成了!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慢慢陪这傻子玩吧!” “站住,我还有事儿问你!” “嘿,小爷我又不是你的下属……” “但你干爹欧阳白露说让你好好地为我带路、为我提供各种帮助,这就包括了你要完全回答我的所有问题!”我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欧阳国的不耐烦的借口。 “有屁快放!” “据我所知诸葛第二在你们‘血衣堂’一直被压制,他虽然武功不错,却长期担任着卑微的职务——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说话!——最近几天董宣派出了大量禁军,对刺客一案查的很严,你干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甘冒奇险出城来探望一个对你们‘血衣堂’来说不是很重要的诸葛第二呢?” “哼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天早上有名手下前来拜见父亲,说是诸葛第二已经连续多日没有正常出勤,他甚至不曾离开过自己坞堡一步。这件事引起了我父亲的注意,当然了,以诸葛第二的地位来说父亲本不该对他这么重视,只是他毕竟是诸葛卿副堂主在世上的唯一血亲,因而待遇也应有所不同!副堂主他刚刚牺牲,父亲念其多年来劳苦功高因而不但赦免了诸葛第二旷工多日的罪过,反而亲自带我前来坞堡慰问他!没想到,我们一来就看到他这幅鬼样子了,父亲心绪不宁,觉得自己亏待了老兄弟,于是便留下来想要照顾诸葛第二,顺便为其抚一曲、祝愿他早日康复!” 我呸!欧阳国你他娘的也太不要脸了,睁着眼说瞎话还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真有你个狗日的!你干爹欧阳白露要是真心觉得自己亏待了老兄弟,他当日会派诸葛卿当先锋?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一边在心里暗骂着欧阳国,一边检查起诸葛第二身边的物品来。没办法,我只是一名杀手,既不是断案的推官、也不是瞧病的郎中,从诸葛第二的身体上我还真看不出个四五六来!我只能瞧得出他眼神有些涣散,精神是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如果诸葛第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么他因伤心过度而酗酒过量以致变傻,我心里还能有几分相信,可是诸葛第二这小子自幼练武,壮得跟头牛一样,内力又高,我要是相信这样的人能喝酒喝傻了,那我就是真傻了! “喂,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欧阳国见我不说话,于是又开口问道。 我捏起他身边打碎了的一个酒坛的碎片,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一边嗅,一边问道:“听说雷无鸣派弟子跟你们解释这件事与他们‘红刀子’无关,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我以为……” “老子用不着你以为!说你干爹怎么看的就行!”我扭头瞪了他一眼,又放下手里的碎片,拿起一个倒在一边的空坛子观察了起来。不过,我仍然有拿眼的余光瞟他,倒没有完全将其忽视。 涨红了脸的欧阳国拿颤抖的手指指着我,一副想把我活吞了的样子,可他见我始终不理他,最后还是收起了手指,冷言冷语道:“哼哼,你别瞧不起我,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几个人小打小闹有什么出息,我早晚有一天会踩在你头上,让你来求我、低头给我认错!……我父亲认为雷无鸣心怀奸诈、纯属放屁,于是严厉的指责了他派来报信的徒弟‘炎火剑’梁冬,并且出手教训了他一顿!后来几天,我父亲一直在安顿牺牲者的家属,同时将此事通告江湖各路豪杰,前几天他刚把这些琐事收拾妥当,准备聚集堂众火并‘红刀子’、给牺牲的弟兄们报仇,谁知道却出了你们这一档子事儿,我们的复仇计划也只得作罢!你们刺杀失手倒是全身而退了,却引得那董宣重兵搜捕,反倒连累了我们的人入狱,高狗子,你们这就叫做‘损人不利己’、‘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吧!” 虽然欧阳国这个半文盲的比喻有些不恰当,却着实令我臊得有些抬不起头,不过想让我认栽,你小子还差点火候! 我咳嗽了两声,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哼哼,你干爹倒是好手段!其实他心里也不确定这事儿究竟是不是雷无鸣做的,但他却趁机把屎盆子扣在了雷无鸣头上,只因这样做会让雷无鸣处于风口浪尖,让‘血衣堂’站在江湖道义的一面,让堂内兄弟更能团结一致的对付敌人,同时也能让你干爹本人获得巨大的声望和实际利益——因为死的人都不是你干爹的嫡系,甚至是常跟你干爹唱反调,现在他们全死了,你干爹就真的能说一不二了!我说的对吗?” ------------ 柒 瑞鹤仙影(上) “你放屁!我父亲他……” “别他了,孰是孰非、各有分辨,你不必跟我解释什么!”我再次打断了欧阳国的话,“对了,诸葛第二喝的这种酒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欧阳国扭过头去冷哼道。 “真不知道?”我一边说着,一边扬起衣袖、露出了里面藏着的匕首的锋芒。 欧阳国被匕刀的刀刃反光晃了一眼,他转回头来,铁青着脸冲我咆哮道:“他娘的!这是河东郡特产的‘仙之影’,你满意了吧!”骂完了,他再也不看我一眼,径直摔门而去,让我肚子里暗笑不已。 —————————— “都快未时了,醒醒!” 唔?有人在叫我?好熟悉的声音…… “你这么叫他没有用!” “那你说该怎么叫,蛇?” “你还真是头大笨熊!别打我……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用点会让他产生兴奋的事物来引诱他!” “唔……兴奋的东西嘛……狗子,今天是限期的第三天,今天晚上雷无鸣会率人行刺董宣,你去不去?……他怎么还是没醒啊!” “熊,你真是笨的可以了!能让男人兴奋的东西是什么?你不会动动脑子吗?还是你根本就……没脑子?” “我呸!没脑子老子能当职业杀手吗?!蛇,我看你就是欠揍!” 好吧,我不是在做梦,确实有人在叫我起床,而且他们还在争吵中!可我还不想醒啊……两位大哥,你们就体谅我一下、让我继续睡会儿好吗?! “停、停、停!先把狗子叫起来要紧!” “我没那个本事!蛇,你有本事,你来!” “看着,好好学着点!狗子,窗外有美女啊!比孟玉儿还漂亮、还水嫩!” “你个烂蛇,突然那么大声干嘛!想把我和狗子弄聋了吗?!——咦?还不醒过来!烂蛇,看来你的法子也不行!” “熊,你知道当噪音和美女都无法让一个男人醒来的时候,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那就是:要么,他死了;要么,他在装睡!因为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在装睡的人!” “啊!蛇,你别打我屁股了,我醒过来还不行嘛!”我利索的爬了起来,一面穿着衣物,一面苦笑的望着站在我床榻前、冷笑着瞪着我的没牙蛇和熊晃。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凄凉、很“懦弱”、很无奈。 “这都已经未时了,天都快黑了!”熊晃冷冷的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们也得知道啊,我昨晚一夜没睡都在查找线索,今天大清早才从城外赶回来,根本就没睡上几个时辰嘛!”我忙不迭的抱怨道。 “你都查到什么了?”没牙蛇眉头一紧,细声问道。 我连忙将在诸葛家坞堡遇到的人、事详细的说了出来,并把带回来的“证物”拿给他们看。 “这是诸葛第二喝酒后砸碎的酒坛碎片?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你又在怀疑什么?”熊晃左右手各拿着一片酒坛碎片,边观察着边问我道。 “特别之处我没发现,不过我知道狗子他在怀疑什么——你是不是在怀疑欧阳白露把诸葛第二给弄傻了?”没牙蛇拄着下巴颏问道。 “嗯……不完全是!我虽然有猜测,却没像你猜得那么精准!准确的来说,我怀疑的是有人因为诸葛第二掌握了某个秘密而下毒毒害了他!具体是谁,我不知道,我只是比较倾向于凶手是欧阳白露而已!”我想了想沉静的说道。 “为什么是下毒?”熊晃不解的问道:“如果是下毒的话,直接把他毒死了不就好了,干嘛要把人毒傻呢?不可能是后脑被砸伤造成的精神失常吗?” “你说的这一点我也猜不透,不过我确定诸葛第二的脑袋根本没有受过伤!” 没牙蛇从熊晃手里接过碎片,他一边仔细的闻着碎片上残留的酒香,一边问道:“你觉得诸葛第二掌握了什么秘密?为什么凶手伤害他的目的不是寻仇呢?” “三点原因:其一,诸葛第二在道上名声不显,几乎从来没执行过刺杀任务,因此他不会有外部的敌人,而且他在红雪楼内部是以为人质朴、老实出名的,也没听说他招惹过谁——欧阳白露除外,所以内部仇杀也不成立;其二,要是真的是仇杀的话,就像熊刚才说的那样,凶手既然有能力取诸葛第二的性命,又怎么会仅仅是把他弄傻呢;其三,我在……我在诸葛第二的后槽牙处找到了一张有墨迹存在的蔡侯纸的碎屑!因为纸屑很小、明显不完整,而且它被搁置在诸葛第二嘴里的时间也不短了,故而根本复原不出上面的任何一个字迹,这一点真是遗憾啊!” “照你这么说,确实应该不是仇杀……哎,那纸屑不会是有人在诸葛第二变傻之后塞进其口中的吧?”熊晃问道。 “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我如果想要靠这种方法来混淆视听的话,就不会把纸屑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因为我不能确定那是否会被人发现!如果外人发现不了,那不就白干一场了嘛!因此这纸屑一定是诸葛第二自己留下的!……我猜想,诸葛第二是在没变傻之前借着喝酒的机会将那张字条吞入腹中的,却不成想那字条的一部分会卡在自己的后槽牙里!”没牙蛇一边思索一边分析着,不得不说他还是很聪明的,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唔……这酒香……似乎有些不同啊!”我刚想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没牙蛇却突然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 “你也发现了啊!”我微微一笑,问道:“你也觉得是酒中下毒,对吧?” “没错!这两个碎片上挥发出的酒香确实是有些微不同的!左边的这个碎片上的香味有点……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味道!这是什么酒?”没牙蛇抬头问道。 “仙之影!”我和熊晃异口同声的说道。熊晃对女人没兴趣,但他对酒的热情可是远远超过我们俩的! ------------ 柒 瑞鹤仙影(中) “雷无鸣,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你可别小瞧了关双,堂堂六大豪侠之一确实并非你所能匹敌的,即便你打算偷袭!我总觉得你太乐观是会出事的!”我拍着雷无鸣的肩膀问道。 “少在那儿乌鸦嘴!老雷我的本事还轮不到你质疑!对了,你查的怎么样了?”雷无鸣挣开我的手,冲我翻白眼道。 “还行吧……哎,我问你,你这种刺杀大师在刺杀的时候会不会用到毒药啊?”我挠着脑袋问道。 “废话,当然会!”雷无鸣又十分蔑视的白了我一眼,连带着他身边的四大入室弟子樊春、穆夏、花秋、梁冬尽皆捂嘴偷笑。 “混蛋!”我低声暗骂了一句后,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毒药的味道跟‘仙之影’极为相似?” “‘仙之影’?河东郡第一名酒?” “是!”我连忙点头道。 雷无鸣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脸一红咳嗽着问道:“老二,你最善下毒,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毒药跟‘仙之影’的味道相近?” 雷无鸣所说的“老二”就是“裂地剑”穆夏。我先前只知道他是个精通“吃喝嫖赌”的“高手”,没想到他还是位下毒高手! “禀师尊,应该是‘瑞雪云中鹤’!”穆夏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瑞雪云中鹤’?我怎么没听过?”雷无鸣一脸尴尬的低声嘟囔道。 “老雷,你老喽!我看你还是早点退休吧!”我咧嘴嗤笑道。 “禀师尊,这种毒药其实很稀有,而且更关键的是这种毒药量再多也不致命!”穆夏犹豫了一下后,朗声说道。 “不致命?!”我和雷无鸣异口同声的叫道。 “是的,不致命!这种毒只能让人神志不清,如果用量过多,也只会让人变傻而不会使人丢掉性命!”穆夏确定的说道。 “我就说嘛,好歹我老雷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杀手,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一种叫做‘瑞雪云中鹤’的毒药呢,原来这种毒药不致命啊!狗子,你也知道,我平时玩的毒药都是见血封喉、杀人夺命的,像‘瑞雪云中鹤’这种层次的毒药我还真不怎么接触!”雷无鸣讪讪地解释道。 看着雷无鸣松了口气的模样,我“嘿嘿”笑道:“不致命?变傻?这就对了!” “怎么,这种毒药跟我拜托你的事情有关?” “有关,但关系不大!……总之,这件事你别管了,交给我就好!你还是先把董宣除掉再说!”我想了想,冲穆夏问道:“老二,你知不知道哪里有‘瑞雪云中鹤’这种毒药?你能不能给我弄来点实物,让我仔细研究、查探一下?” “呀,我恐怕不行!这种毒药毕竟很少见,在我印象中也只有一个地方有!” “什么地方?”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道。 “狗子哥,你不知道吗?”穆夏惊讶的说道,“这种毒药可是前任青霜阁阁主从西域引进进来的!我所知道的唯有青霜阁——也就是现如今的‘血衣堂’里有这种毒药!所以我才说我怕是弄不来这种毒药的实物……” 穆夏虽然是雷无鸣的弟子,但由于年纪跟我相近,因此唤我“狗子哥”或“狗子老大”,不过按辈分算他还是比我低一辈的,像这种情况在江湖中并不少见。 “青霜阁,看来又多了一点线索……”我沉吟了一会儿,又对穆夏说道:“老二,你有没有兴趣过来帮我查案?放心,对你师傅来说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但对我来说有个精通毒药的帮手可是大有裨益啊!” 穆夏怎么想我不知道,可是我看到他谨慎的看了看他的师傅雷无鸣,我便知道此事成了七分。 “可以!但得等今天的事情结束之后才可以!”雷无鸣应允道。 “好,既然如此我就祝你们好运!你们既然不需要我,那我就等你们开打后趁机溜进洛阳县衙弄点我感兴趣的东西好了!” —————————— “呼——” 夏天夜里的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我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祈祷着雷无鸣的刺杀行动能够成功。 说实话,我虽然在言语上“敲打”雷无鸣,但我对他行动的成功性是抱有很大希望的。毕竟,我们红雪楼几乎从不失手!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是我们敢接的刺杀生意,都一定能让客户和楼主满意!这是我们全体红雪楼成员内心的骄傲,不论我们现在分属于“红刀子”还是“血衣堂”,这种骄傲、这种荣耀都永不磨灭! 县衙前面传来了喊杀声。 董宣的卧房附近灯火通明。 但这些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其实我很想去刺杀董宣。一是因为我想亲手为任重老大报仇,二是因为我想为自己洗刷耻辱——失败的耻辱!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私自闯入雷无鸣的刺杀计划。诚然,我的功夫虽然很不错,但我却未必可以成为雷无鸣的助力,或许我贸贸然的闯入会给雷无鸣帮了倒忙! 雷无鸣虽然面对朋友、部属很豪放,但他对待敌人和目标可从来都是算计入微、狠辣无情。从整体布局到细节谋划,从刺杀手法到人员配合,雷无鸣对“刺杀”这门“艺术”的掌握早已炉火纯青、登堂入室!可以说,他的“专业水准”是全洛阳、全司隶校尉部乃至全天下江湖都数得上的,否则他也坐不稳红雪楼紫电阁阁主的宝座! 雷无鸣既然敢动手刺杀,就说明他已有了近乎万全的准备,我若横插一杠,非破坏掉他计划的完美性不可!因此,我在被雷无鸣拒绝后,只能老老实实的前来洛阳县衙后衙盗取我所需要的吕纯斌被杀一案的物证——那几匹染了血的蜀锦! 我有种强烈的直觉,吕纯斌一案绝对会在这上面出现突破口! 我蹑手蹑脚的来到了后衙盛放证物的库房,一打眼便看到了正在值守的两个神色慌张的衙役。根据没牙蛇的情报,这里的常备守卫应该是六名,看来其余四个人是被雷无鸣吸引走的! 天助我也! ------------ 柒 瑞鹤仙影(下) 打晕了两名衙役,我轻松地潜入了库房。库房的东边角落,数匹染血锦缎赫然入目。 几匹蜀锦的血渍都已凝结,或深或浅,却都令人心生叹息。 蜀锦太多,我扛不走,趁着还有时间,我赶快翻看了起来。 被官府差役取回来做证物的蜀锦一共有六匹,堆叠在最上面的三匹染血较少,而且与普通的蜀锦没什么区别;最下面的三匹,光看血渍颜色的深度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了。 吕纯斌是飞刀穿胸、流血过多而死的,他死时正好趴靠在了这些蜀锦边上。一般来说,如果他是自然的倚靠在这堆锦缎上的话,沾着血液最多的应该是最上面的几匹锦缎,可现在染血最多的反而是下面的三匹蜀锦,这说明吕纯斌在死前势必做了些“小动作”。 这些“小动作”会是什么呢?九成九是指出了真凶的情况! 从吕纯斌死前的表情上来看,他是认识真凶的,因此他留下证据指证真凶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第四匹与第五匹蜀锦之间有大块的血污,这些血渍互相连结、混成一片。 我靠着微弱的烛火,仔细的观察起这些血污来:血污从蜀锦的最外侧向里延伸,但里面的污渍大小丝毫不比外面的要小,这说明吕纯斌死的时候是将手伸进两匹蜀锦里去的,也说明吕纯斌是有意识的想要保护他预备留下的“证据”;血污最深处位于整匹布的中间部位,那里的血渍较之他处更大,这证明吕纯斌那满是鲜血的手在此停留过很长时间,因而此处沾染的血液更多、凝结成的血迹更大;在这一大片血迹的右侧有一个模糊的、歪歪斜斜的血字,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可能就是突破的关键。 这个字已经很模糊了,这其中固然有血液干枯的原因,当然也少不得写字时写字之人生命状态不佳这一因素。字迹是倾斜的而且很丑陋,我记得老楼主生前曾经夸奖吕纯斌字迹秀雅,那么这个微微向左下方倾斜的字就应该是垂死挣扎的吕纯斌拿左手写的。 闭上眼睛,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写下这个字时的状态和神情! 这是个什么字呢?我抖开锦缎,将字凑在烛火下细细观看。 我托着下巴琢磨了好半天,才发现这是一个“雨”字。虽然吕纯斌写下的这个血字中的四个点几乎是横向排列的,但我可以笃定的说这就是个“雨”字!因为除此之外,我再也猜不到其他的字了。 “雨”,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吕纯斌想告诉大家凶手是从雨中来的?显然,吕纯斌不会拿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个瞬间开这种玩笑! 那么,他的意思是杀他的人是名字中有“雨”的人?是了,一定就是这样! “雨”…… 吕纯斌的一生都是在红雪楼和“血衣堂”这两个组织中度过的,这也是与他熟识之人的范围。在这两个组织中,名字中有“雨”字的、并且有能力在一瞬间夺其性命的人只有三个——欧阳白露、雷无鸣以及死掉多年的霍明! 自从红雪楼分裂后,我从没听说过吕纯斌和雷无鸣有什么联系,那就只可能是欧阳白露了!——不对啊!从案发现场的分析来看,吕纯斌在被击中后即便还有意识,也来不及写太多的字,如果是欧阳白露对其下手的话,他写的应该是“白”或者“欧”啊,为什么要写相对而言那么复杂的“露”字呢?! 难道……杀人者是雷无鸣?!雷无鸣在自己得手后大致的收拾了现场,但匆忙之间却没来得及仔细检查吕纯斌手边的锦缎,导致吕纯斌留下证据,这是有可能的!可如果真是这样,怎么解释吕纯斌会在大清早、在他家仓库跟雷无鸣会面的原因?雷无鸣又何必把他曾在衙役到来前冲入现场、第一个发现吕纯斌已死的事情跟我说?雷无鸣又是怎么从密室中脱身的?并且我记得清清楚楚,没牙蛇反复查证过雷无鸣当天巳时之前的确没有离开过自己家半步,而吕纯斌是死在卯时整的! 如果说是有人嫁祸雷无鸣的话……不对,这也不可能!这个字的血迹颜色与其他地方的血迹颜色相同,只可能是吕纯斌自己写的!……我的思路到底是哪里不对…… 等等!这个“雨”字的左边有一滩血迹,会不会…… 是了!我明白了!人写字本来应该是从右往左写,但由于吕纯斌是倒在地上、拿左手写字的,因此他当时写血字应该是从左往右书写的!他从左往右写着“欧阳白露”或者“白露”,谁知道写到“露”字的上半部分时就再也撑不住、一命呼呜了,可由于他从左往右写字时沾满鲜血的左手在锦缎上划过,因此他前面写下的几个字纷纷被血液覆盖、再难分辨,最后一个未完成的字却有幸被保存了下来!是了,定是这样! 想到这儿,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握着拳头挥了挥手,然后才慢慢平定下心情,往下继续搜寻着线索。 第四、五匹锦缎已经毫无秘密可言,我把它们拨拉开来,仔细的探究起第六匹也是最下面压着的那匹锦缎来。蜀锦向外的一侧没什么稀罕,只是沾了已经深入纹理的血液罢了。我不死心的将它翻开,却在蜀锦的内侧发现了一点令我惊讶的东西。 那是一条缝,非常细密的缝隙!正是这条缝隙将薄薄的蜀锦一分为二,硬生生的从蜀锦中开辟出一个可以盛放一片纸厚薄的事物的空间!我相信,这里面原来一定放着一张足够分量的纸笺,虽然如今只不过空空如也! 理由,这就是理由!吕纯斌和凶手就是为了这张一定存在的纸笺上面的内容,而在卯时来到了吕纯斌家的库房见面!正是因为这张纸笺,凶手杀害了吕纯斌以灭口,顺便抢走了纸笺! 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推断,但我依旧相信我自己,因为,这已不仅仅是推断! 前院里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哀嚎。想必雷无鸣已经得手离开了吧! 放下手中的蜀锦,我打算在将它们恢复原位后也脱身离去,但就在我要将其摞起来时,第六匹锦缎的左下角一个醒目的字映入了我的眼帘! 糟糕,我差点漏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 捌 大刀将军(上) 一个小小的“青”字在那个角落里忽隐忽现的存在着,我赶忙将灯火凑过去,才发现那“青”字乃是被人用金色丝线缝出来的。这种注脚大多是用来标明物品的归属权的,这也就是说明这匹锦缎已经被“青”字人家给预订下了! 既然第六匹蜀锦上有这个字,那前面几匹呢?我赶忙翻开前五匹锦缎的左下角仔细查探。 前三匹确实没有这个标记,我没看走眼;但第四匹和第五匹上竟然也有这个“青”字!只是这个字被吕纯斌的血液掩盖住了,才使得我方才看走了眼。 “青”?哪个“青”?当然是青霜阁的“青”了! 青霜阁……欧阳白露! “呼……这趟总算没白来!”我长叹了一声,心里却是一阵轻松。 我刚准备站起身来离开此地,突然一种莫名的危险感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是我身后忽然卷起的一阵饱含杀气的“邪风”。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原地,不知道是被那道杀气震住的,还是因为蹲了太长时间导致腿麻掉了。但无论哪种原因,我都不能移动,因为一旦我挪动身体就难免露出“空门”,到时候会受到的伤害就更大了。 谁?究竟是谁?是谁在我的身后慢慢向我走来?!我只感觉得到越来越近的杀气,却没能察觉到对方一点一滴的心跳声和脚步声! 我默默地放下手中的灯火,又缓缓地从袖子中将带来的匕刀抽了出来。 借着烛火,我看到那人拖在地面上的影子由远及近、从长变短、由浅变深。忽然一抹光亮从我身后发出,照在我前面的墙面上,将那面墙的那一小片照的雪白,却又忽的消逝去,不复出现。 普通的人或许看不出那是什么光,但像我这样在腥风血雨里讨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是刀的反光呢! 刀! 偃月刀! 绝无仅有的关氏大刀! “是你?”关双提着刀在我身后站着,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样都能被你认出来,你真厉害!”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触碰身前的染血锦缎。我打算从上面撕下一块来当作蒙面布的。 “哼,我对你的背影可是记忆犹新啊,毕竟出道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几个人曾从我手里逃走!——别动!再动我就出手了!”关双猜到了我的想法,他冷笑道:“其实戴不戴面具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你今天是逃不掉的!咳咳咳……” 我愣了愣,一面缩回了自己的手,一面犹豫着试探道:“关前辈,刚才县衙前面发生了刺杀吧!结果怎么样?” “哼!发没发生刺杀你不知道?!至于结果,哼哼,那种水准的家伙能在某家眼皮子底下杀人?!你竟然把希望放在那种人身上,嘿嘿,你以为他是‘斩妖剑’张道陵吗?!”关双不屑的说道。 “那前辈您,没受伤吧?”我轻声问道。与此同时,我借着问话的声音的掩饰,将双腿微微挪动、使之分开成马步状。我在心里暗暗祈求,希望自身所处空间的黑暗能让关双忽视掉我的这点小动作。 “受伤……倒是被野狗咬了一口!不过,对付你足够了!”关双哼了声,又道:“别白费心思拖延时间了,这外面都是禁军,今天可没人能来救你!” “试试吧!” 就在我话刚出口的瞬间,关双早已严阵以待的一刀划空而来,而我靠着双脚扎地的马步,挺腰一个后空翻,借着蹬地之力以及自身腰力刚巧从刀锋上翻过。 “嗤啦——”刚才还被我握在手中的几匹蜀锦,就在我腾空的一瞬间被关双的磅礴刀气劈裂成两段。 我人还在空中,头下脚上、无处借力,关双却已反应过来,因为刚刚那一刀失手而显得有些愤怒的他将右臂狂抖数下,几道劈向不同方向的刀气几乎在同一瞬间冲我扑面而来。 我想这世界上恐怕没人比我此时更能弄清楚关双可怕的奥秘了!黄大胆的可怕在于他的力量和内劲,一击若中非死即伤;孙鹰的可怕在于他的武学意境,他对武学和道学合而为一的理解和运用,已经远远超出了同时代的其他人——张道陵除外;而关双的可怕就在于他的面面俱到、不留一线生机! 身处关双和他的偃月刀的上空,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四面八方都被道道刀气所包围。这些刀气不分前后、不分强弱地“涌”到了我的身边,我若不避开,这些刀气定会将我“乱刀分尸”;可我若避开的话,不管向哪个方向躲避都逃不过至少一刀的伤害!更重要的是,我身处半空无处借力,这该如何躲避是好!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我的人生就要这么结束了吗?!不!我还没有杀死董宣替任重老大报仇,我还没有挖出隐匿在身边的叛徒,我还没有将老大临死前托付给我的兄弟们带入光明的未来,我不甘心!……从我入行以来,我经历过多少次生死,又怎么会这么容易被阎王爷夺取性命!可我面对的是“关中狂刀”关双,难道今天合该我高狗子接阎王爷的请帖?我的心头忽然蒙上了一层因为看不到生的希望而产生的巨大阴霾。 门外的月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大放异彩,她从东方爬起,朝西方行去。路过这间矮小的库房时,她怜悯地向房间中瞥了一眼,就这一眼,让我终于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之光! 月光照在偃月刀的刀面上,关双一不小心被刀刃的反光给晃了一眼,我却借此得到了较为清晰的视野。 我咬紧牙关,双手握住了短短的匕首,双脚并拢,身体成螺旋式扭转着迎向了关双那冰冷的刀锋。我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向下突袭,这使得我所需承受的刀气只剩下了当中的两道;螺旋式的扭转使得我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关双刀气给我带来的伤害;而那尖锐的匕首,却不是用来刺杀关双的,而是我为了逃生所施展的真正手段! 性命,就押注在这一瞬吧! ------------ 捌 大刀将军(中) 偃月刀的刀刃在月光下显得尤为阴森,即便历经千百场血战的我看了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叮!—— 我手中的匕首分毫不差的撞击在了关双掌中大刀的刀锋之上,与此同时,我的胸腹之间也被那两道凶猛的刀气狠狠地斩伤。 下个瞬间,匕首和偃月刀互相碰撞所产生的巨大反推力,使得我已受了重伤的身体,像一朵蒲公英或是无根浮萍,随着那猛烈的力量和刀风直直的朝库房外飞去! 那一瞬,借着月光,我看见了关双被气得变为血色的脸庞,也看见了从自己胸腹之间飘洒而出的大蓬血花。除此之外,关双左侧腰间和左臂上的巨大豁口也进入了我的眼球——是了,他确实是受到了重创! “关前辈,某家告辞了!”落地的一瞬,我距离关双已有数丈距离,我如泥鳅般躲过了埋伏在此的禁军的刀光剑影,遁入了县衙墙外无垠的黑暗之中。 —————————— “啊!——嘶……咦,这是哪儿?!”手捂伤口醒来的瞬间,我猛然惊觉自己正身处一个似曾相识却并不稔熟的空间。 “狗子哥,你醒了!”钟青在我面前亮出了一口闪亮的白牙,晃得我下意识地举手遮挡。 “青弟?我怎么在你家?”我揉着脑袋问道。 “怎么,狗子哥,你不记得了?你昨晚上袭击了洛阳县衙,还跟那‘关中狂刀’交了手,然后逃了出来,晕倒在我家附近,被我那出去寻我的媳妇儿从外面捡回来了!”钟青咧嘴笑道。 “你媳妇儿?孟玉儿?!她把我给……捡回来了?”我不确定的问道。 “嗯哪!我昨晚上不是出去……出去喝花酒了嘛,没带钱,我就让青楼中的小厮到家里来找玉儿去帮我会账,顺便把我抬回来,嘿嘿……”钟青不好意思的笑道。 这要是平时,听到他这么说我早就板起脸来训他了,只是我现在毕竟是为人所救——尽管救我的人是他媳妇儿而不是他,我总不好冲他大发脾气了。 “诶,青弟,能帮我个忙吗?”我一边问话,一边爬起来、坐在榻上试穿钟青递给我的衣服。唔,这应该是钟青自个儿的衣服,这衣服于我而言明显大好多。 “帮你通知蛇哥或熊哥?”钟青笑道。 咦?这小子开了窍,突然变聪明了? 看着我一脸疑惑的表情,钟青言道:“嘿嘿,狗子哥,我家玉儿一大早就替你去联系他们了!她早就猜到你一醒来一定要找他们的!” “哦,你倒是娶了个好夫人!”我笑了笑,又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去袭击洛阳县衙还跟‘关中狂刀’交了手的?” “嘻嘻,我猜的!你看啊,你昨晚受了那么重的伤,在洛阳城里能把你逼到这种地步的恐怕唯有那‘关中狂刀’一人吧!而那关双现在在董宣手底下做事,你当然是去袭击县衙啰!” “哼,这也是孟玉儿猜出来的吧!”我直直的盯着他的双眼,冷哼道。 “这还真不是孟玉儿猜出来的,我对天发誓!这……其实是我从告示上看来的!”钟青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么早就贴告示,新任县令挺勤快的啊!”我仰头看着头顶的砖瓦,冷笑道。 “新任县令?狗子哥,你在说什么啊?!董宣被撤换了吗?我怎么不知道?!”钟青讶异道。 我看着钟青不似作伪的疑惑表情,不由得开口问道:“董宣没死?” “没死啊!”钟青一拍大腿,露出了一副深为遗憾的表情。 “不会吧,我可是亲耳听到县衙里众人哀嚎的声音的!”我晃着脑袋努力的翻查着自己昨夜的记忆,嗯,这一点我绝没记错。 “哦,他们哭的应该是董宣长子董并吧!根据告示所言,昨夜有刺客刺杀董宣,结果他儿子董并舍身救父、替董宣挨了致命一刀,后来府内衙役打退了刺客,击杀刺客八人,但衙役死的更多,足足死了三十个!——对了,这些刺客该不会是‘红刀子’的人吧!”钟青问道。 “是!而且是雷无鸣亲自带队!不过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我没好气的说道。一想到己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结果却只是“误中副车”,气得我脑仁生疼,连累到我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雷无鸣亲自带队?!……唔,原来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啊……”钟青喃喃自语道。 “哟,青弟,没看出来,你也是个明白人啊!”我夸奖了他一句,又问道:“我问你,官府那边还透露出什么信息?” “还真有!”钟青原本满是笑意的脸顿时垮了下去,他苦笑着叹道:“狗子哥,你‘露相’了!” “露相?!”听到这两个字,我不由自主的从榻上站起身来,却一下子抻动了伤口的肌肉,疼得我又倒了下去。 “小心伤口,千万别崩了!”钟青马上扶我躺下,低声言道:“听说是因为关双借着月光看到了你的脸,因而官府在今早的告示上把你的肖像放上去了!你放心,不是特别像,只有大概……四五成的样子?”钟青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性。 “哼哼,四五成就是五成喽!按你说话的习惯,还得再加上两成,也就是说官府给我画的相貌画儿至少跟我本人有七分相像!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我扶额叹道。 就在这时,没牙蛇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你暴露了!” 我苦笑的望着他,无言以对。 忽然我觉得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很刺眼,不但刺痛了我的双眸,还让我心神震荡。我的目光越过了没牙蛇,看到了他的身后、站在房间门口正朝我微笑的那个美丽女子——孟玉儿。 就像我在凝望着她,她也正在望着我,我很喜欢她的双眼,那多情的眸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怔了一怔,她却忽的悄悄走掉了,我只能歪着头,微微叹息着,向她站立过的位置报以感激的微笑。 ------------ 捌 大刀将军(下) “喂!”没牙蛇一边拿左手摇着我的肩膀,一边用右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令人好是心烦。 “痛,痛!碰到伤口了!”我不满的拍掉他的手,冲他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没牙蛇耸了耸肩,面无表情的看了钟青一眼,钟青打了个哈哈,一面朝门外走着,一面冲我俩说道:“我今天还有事,就先告辞了!狗子哥,蛇哥,中午留下来尝尝我媳妇的手艺哈!” 见钟青走远,我有些生气的冲没牙蛇说道:“蛇,人家毕竟救了我的命,而且现在咱们还身处人家家里,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的把人赶走呢?!” “哼,我就是瞧不起首鼠两端的小人。”没牙蛇冷冷的看着门外,又言道:“还有,要注意的反而是你!朋友妻不可欺啊!” “混蛋,你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还有,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把它忘了吧!连任重老大生前都明言‘老铁’和钟青做的没错,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慨叹道。 没牙蛇说钟青“首鼠两端”指的是两三年前红雪楼分家的旧事。任重老大乃是我红云阁的阁主,而钟青的义父“老铁”乃是红云阁的副阁主,二人搭档数载、交情匪浅。老楼主死后各派夺权,四大阁主都想继位,就连任重老大也不例外。但是,在霍明被杀、任重老大被雷无鸣斩断一臂后,争斗已经变成了欧阳白露及雷无鸣的二人相争,任重老大想要抽身离开、另起炉灶,于是召集下属询问谁愿意追随自己。 我、熊晃最早表示愿意追随任重老大,孙三、刘七、没牙蛇也先后加入了任重老大这个新建立的小团体,但一向跟任重亲如兄弟的“老铁”却一直没表态。当时欧阳白露刚组建“血衣堂”,他以副堂主之位盛邀“老铁”加入,“老铁”在犹豫、反复数日后终于在其义子钟青的劝说下,加盟了远远强大于我们的“血衣堂”。 事后,任重老大跟我们还留在洛阳这里混饭吃,与“老铁”、钟青父子仍旧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父子起初常觉得没脸见任重老大,但任重老大却不这么想,他认为“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而且“老铁”原来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下属却与自己是平级,受老楼主直接领导,这也算不得背叛。于是,任重老大一如既往地像对待兄弟一般的对待“老铁”以及所有没有跟着自己出走的老兄弟们,这也使得他本人在洛阳黑道上的威望更增几分! 对钟青做下的这件事我是能够理解的,毕竟我连雷无鸣砍了任重老大一条胳膊的事都能原谅——前提是任重老大本人也释怀了——当然也就不在乎多谅解一个对我们没有造成太大伤害的钟青了。我讨厌钟青只是因为他的性情凉薄罢了。但是,没牙蛇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你干嘛替钟青说话,你别忘了他什么人性!”没牙蛇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么信任他,连怎么联系我们的方式都告诉他了,就不怕他转眼把你卖了?!” “怎么会呢?!”我讪讪的笑道,“咱们之间的联系方式官府不知道,难道‘血衣堂’、‘红刀子’还能不知道?咱们的联系方式再怎么变也没脱离开红雪楼原来建立的暗语范本啊!再说了,钟青为什么要出卖我?你别忘了,他的身份也见不得光,要是把我卖给官府,他不也得倒霉!有一点你说得对,他性格确实有缺陷,但关系到他自身利益的事情他可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因此我在这儿一点危险都没有!” “算了,就当你说的对吧!把你昨晚的经历告诉我!”没牙蛇一面说着,一面抱着胳膊斜倚在了我的榻边。 我将昨夜的经历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向没牙蛇讲述了一遍后,感叹道:“哎!要不是那关双身上有伤的话,我估计我昨晚上就不能活着回来了!真是运气!对了,雷无鸣他们现如今是什么情况?” “‘青’字锦缎……‘雨’字头的血字……哼,你刚刚问什么?雷无鸣?”没牙蛇似乎并没听到我刚刚说什么,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雷无鸣这次的损失可大了!他虽然偷袭到了董宣,却被董宣之子董并成功替死;然后他派麾下弟子去杀在十名带刀侍卫的护卫下逃跑的董宣,自己却留下埋伏赶来驰援的关双;据说关双被他先手偷袭到,中了他三剑,这之后他本以为胜券在握便托大独战关双,没过二十个回合便被关双反压制,这不,他如今身上新增了五处伤痕,这会儿应该还在榻上趴着呢!最后,他们一行还是被重重护卫挡得死死的,完全失去了狙杀董宣的希望,便狼狈的退走了。此役雷无鸣带去了一十五名弟子,但结果连着自己一共就回来了六个,四大入室弟子中跟随他最早的‘破风剑’樊春和最出色的、他最疼爱的‘冰水剑’花秋双双陨落,他拼死也只抢回了樊春一个人的尸体!……” “等等,你刚才说的是他们一行一共死了十人?!”我脑海中光芒一闪,脱口而出道。 “是啊!”没牙蛇点头道。 “那为什么官府公告说杀死刺客八人呢?!”我又问道。 “是吗?……对,你说得对!官府的公告上是有那么一句!”没牙蛇低头想了一会,言道:“官府查刺客人数是按照人头来算的,由于樊春的尸体已经被雷无鸣抢回去了,故而官府除掉的刺客应该是九个人而不是八个人啊!那第九个人究竟哪里去了……” “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方法——夜探殓尸房!”我嘴角一扬,面容冷峻的笑道。 “你这家伙……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去!不过你说得对,要想知道无缘无故消失的第九人是谁,就得探查官府的殓尸房!不过这件事你就别想了,我会处理的!”没牙蛇揉着脑袋说道,“你是先睡一觉休息一下呢,还是听我‘汇报’一下你最近交托给我调查的事情?” ------------ 玖 晚香时候(上) 我懒洋洋地向后斜靠在墙上,冲没牙蛇点头道:“你说吧!” 没牙蛇看着我的样子好笑的摇了摇头,说道:“先说蓝二的事情吧!你让我调查此人,刚开始调查时我以为是你敏感过度,但越往下查我越佩服你小子的直觉! “蓝二,十八年前加入红雪楼,比我晚两年,比你还早一年。此人武功不差,却也不高,因此在楼内并不出彩、少惹人注目。他加入红雪楼时,最初隶属紫电阁,那时候雷无鸣只是紫电阁三队的小队长,而他恰好就是第三小队的成员。在紫电阁四年,他庸庸碌碌、无甚作为,奉命执行过十三单任务却只完成了七单,其余六单‘生意’还是同队的其他人帮他完成的!雷无鸣难以忍受如此下属,于是在四年一度的选拔中将他从第三小队剔除。 “后来他被上代紫电阁阁主派发给了第一小队,而时任第一小队队长就是‘大耳驴’文伯豪!文伯豪倒是没有嫌弃他,一直忍受了他三年,虽然他在这三年中的‘业绩’一直不高。十一年前,原紫电阁阁主故去,老楼主要从紫电阁八支行动小队的队长中挑选阁主,脾气执拗、豪气冲天的文伯豪和心狠手辣、剑术高强的雷无鸣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双方明争暗斗了一个月,结果你知道的,雷无鸣当选阁主,文伯豪成了副阁主。 “雷无鸣为了打压文伯豪的班底,把第一小队的人马全部打散、送给其他阁部,就是那时候,蓝二被雷无鸣送到了青霜阁。那时候青霜阁阁主还不是欧阳白露,但欧阳白露已经是内定的下一任阁主了,他正需组建班底,此时被雷无鸣‘发配’过去的蓝二便被他毫不嫌弃的吸收掉了。 “蓝二虽然刺杀能力不够强,但搞侦查、监视的能力不差,他很快引起了欧阳白露的重视,被欧阳白露引为心腹。我说到这儿,你是不是感觉到很奇怪,为什么你从来没听说过蓝二这个人的事情?呵呵,那是由于两年后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让蓝二被欧阳白露彻底‘雪藏’!而你我都是在那件事之后才真正进入了红雪楼的中层和高层,再加上老楼主曾下令要将此事‘尘封’,因而任重老大没把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咱们,你我对此事都知之不详!……” 听到这儿我终于有了头绪,我扶额问道:“你说的可是‘大耳驴’文伯豪叛变之事?” “是!九年前,红雪楼迎来了一次大的叛变浪潮,那是因为在那一年,跟随老楼主‘打天下’的四大元从阁主中仅存的那一位也不幸归天!彼时,洛阳黑道乃至整个司隶校尉部中曾被红雪楼打压的江湖势力纷纷抬头,要挖红雪楼的墙角、找咱们的麻烦!每一波叛变的人都被老楼主下令追杀,却仍有人经不住诱惑不断叛变。当时最震动的两起‘叛变’乃是飞霞阁副阁主金虹跟紫电阁副阁主文伯豪的叛变! “金虹的叛变是确有其事的,当时金虹差点带走了楼中所有的雇主资料和买卖卷宗!老楼主急令紫电阁阁主雷无鸣和刚上任的青霜阁阁主欧阳白露‘锄奸’,欧阳白露雷厉风行,只用了一天时间便粉粹了金虹的阴谋,夺回了所有被劫卷宗,在老楼主面前好一个露脸,也使得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 “但就在金虹叛变发生的当晚,有人匿名举报紫电阁副阁主文伯豪与金虹交往过密、‘或许’也要叛变!欧阳白露连夜调兵遣将查探此事,而负责监视文伯豪举动的人正是蓝二!文伯豪身手不差,至少不在狗子你之下,他发现监视自己的人的数量较之平常大大增加,因而心生畏惧,后来他听信了亲信的话,决定去北疆执行一个刺杀豪门大户的任务,顺便避避风头。但文伯豪离开洛阳的举动却被疑心重重的老楼主认定是‘负罪潜逃’,老楼主愤然下令青霜阁将其铲除! “或许是因为文伯豪昔年待他不错,或许是收了文伯豪的贿赂,文伯豪‘逃跑’时蓝二并没有及时通知欧阳白露,因而引起了欧阳白露对他的不满。后来,文伯豪还是被欧阳白露亲手除掉了,而蓝二此人也被欧阳白露弃而不用,把他下调到了青霜阁的最底层。 “但是事后咱们红云阁对文伯豪住处及其身边人员进行了彻底搜查,却没有发现文伯豪有任何叛变倾向,任重老大心中对此倍感诧异,再想到文伯豪绰号‘大耳驴’,那是出了名的踏实肯干、‘一根筋’,而且他对兄弟从来都肝胆相照、不离不弃,他既然认准了红雪楼又岂会轻易背叛?!于是任重老大曾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冤案!……” 听到这里,我情不自禁的打断道:“等等!这件事你我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人那里听来的任重老大当时的想法?” “你小子傻啊!熊自加入红雪楼后可一直都是任重老大的贴身亲随啊!”没牙蛇给了我一个爆栗,接着说道:“后来,任重老大决定找出那个匿名举报的人,因为匿名信是在老楼主卧房发现的,能悄无声息的到达那里的人不多,因此人员范围很好确定。经过任重老大仔细地寻访、分析后,他猜测当日那个匿名的举报人很可能是‘一剑霞飞’霍明、‘苍天紫电’雷无鸣、‘白露为霜’欧阳白露三人其中之一! “霍明乃是飞霞阁阁主,叛变的金虹是他的副手。由于金虹的叛变,老楼主对飞霞阁上下都起了猜忌之心,号称最懂人心、最机敏智慧的霍明在老楼主面前也不得志了。霍明为了消除影响,而设计陷害一直跟自己不对付的文伯豪、将祸水东引,这在动机上是成立的。以他的手段,想做到这点也并非难事。 “雷无鸣就不必说了!他虽然当上了正阁主,但文伯豪在紫电阁的影响力丝毫不比他差,他跟文伯豪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但他却是最想文伯豪死的人! “欧阳白露也有动机。他是继任重老大、霍明、雷无鸣之后,最后一个接过元从阁主的担子而当上阁主的人,为了立威,他先以雷霆之威剿杀了金虹,但这点功劳却不足以使他与其余三人齐头并进,于是他或许就……” ------------ 玖 晚香时候(中) “嗯,你言之有理!”我咬着指甲说道:“我记得在那年之后,紫电阁废除了副阁主之位,雷无鸣得以大权独揽;霍明依旧得宠,号称老楼主面前第一信人;新升官的欧阳白露也变得跟雷无鸣齐名:他们三人都得了好处,确实都有嫌疑!那后来呢,任重老大没有把他的猜测告诉老楼主?” “当然没有!任重老大虽然是四大阁主中资历最老的,但他的职权却是最轻的,文伯豪已经死了,任重老大若执意要为他翻案,至少要得罪死雷无鸣、霍明、欧阳白露其中之一!而且,你别忘了文伯豪的死刑是谁判的?老楼主本人!任重老大若是这么贸贸然的为文伯豪翻案,那岂不是**裸的挑衅老楼主的权威?!任重老大又岂会如此作为!” “说的也是!”我长叹了一声,又问道:“那现在这蓝二在‘血衣堂’又是什么地位?他背后有什么人吗?” 没牙蛇笑了笑,摸着下巴言道:“蓝二最近几年的生涯轨迹倒是很平淡,他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上面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没犯过错误却也没受过重视。只是,就在老楼主病重的那一年以及红雪楼解散的这两三年内,他的足迹除了出现在自己家中和工作地点外,还常出现在两个地点!” “哪两个地点?”我问道。 “天香亭,金碧居。”没牙蛇轻吐道。 我怔了一怔,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了……蓝二看来确实有点问题,调查他的事交给我吧,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飞檐走壁也是不行的了。” “你真的没问题?我看你还是休息几天吧!”没牙蛇扶着我的肩膀问道。 “哎,别说了,今天都第四天了,本以为刘黄那贱人交托的买卖昨天就能完成,却没想到连雷无鸣都失了手!我如果再不抓紧时间,那就……算了,反正我都已经露相了,刘黄还能拿什么要挟我?我干脆把刘黄那贱人的买卖推了吧!”我忽然想到这一点,心中竟有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豁然开朗之感。 “不行!湖阳长公主刘黄不仅见过你的容貌,而且知道你的名字!现在董宣和关双只知道你的相貌如何,若是再知道你的名字,你可就真的要远走他乡以逃避抓捕了!”没牙蛇皱着眉头焦急地说道。 “哎,我再想想吧!对了,我让你查的还有‘仙之影’的事……” “跟‘仙之影’味道相似的毒药叫做……” “瑞雪云中鹤!”没牙蛇话音未落,我便开口“抢答”道。 “怎么,你知道?” 看着没牙蛇的疑惑表情,我笑着解释道:“听穆夏说的……对了,雷无鸣答应把穆夏借给咱们调查毒药的事,你可以联系他,咱们尽快把诸葛第二被害一事弄个水落石出!” “好!既然你知道‘瑞雪云中鹤’的存在,想必穆夏也告诉了你这种毒药的来历和储藏之处吧!我就跟你具体说说,有谁可以弄到这种毒药吧!这种毒药被上任青霜阁阁主弄到后一直存放在青霜阁的私库内,欧阳白露负责它的保管事宜;欧阳白露当上阁主后,保管它的人就变成了蓝二;后来蓝二恶了欧阳白露,保管此毒药的就成了他的干儿欧阳国;再后来,‘青芒剑’诸葛卿在青霜阁中强势崛起,成为了副阁主,并夺取了欧阳白露手中一部分权力,这部分权力中就包括了青霜阁私库的管理权!从那时起,直到诸葛卿亡命北邙山之前,此毒都由诸葛卿掌握!” “蓝二?欧阳国?怎么又跟这俩家伙搅和上了?!”我“不满”的叹气道。说是不满,其实更多的是无奈,除了蓝二,那个欧阳国也是个很“复杂”的人。 欧阳国原来跟我同姓。他的母亲是青楼出身的女子,因此他不知道父亲是谁,只能随母姓。他加入红雪楼时,曾在红云阁待过,那时候他曾求拜任重老大为义父。任重老大拒绝了,因为他始终认为在江湖里混更应该靠实力。于是任重老大把他扔到了我负责的小组里。 高国在红云阁里半死不活的待了两年后,我终于忍受不了他的拖沓和无能,强烈建议任重老大让他滚蛋。恰巧,那几日欧阳白露刚死了独生儿子欧阳鹏,而高国又跟欧阳鹏长得有五六分相似,于是欧阳白露开口把他从我这儿要去了青霜阁。高国趁机拜了欧阳白露为父,改了姓,变成了阁主之子欧阳国。 这之后欧阳国骄横淫逸的本性暴露无遗,仗势欺人、暗中使坏成了他的招牌动作,他因为个人的喜恶不知道害了多少青霜阁的弟兄!但因为欧阳鹏的死,欧阳白露对他可谓十分宠溺,再加上欧阳国并不傻,在欧阳白露面前他始终表现的很听话、很孝顺,导致欧阳白露越来越信任他,也变相的越来越成为他狐假虎威的倚仗。 有一回欧阳国动了诸葛卿的手下,作为青霜阁中唯一敢顶撞欧阳白露的人,诸葛卿没好气的揍了欧阳国一顿。事后欧阳国虽然在欧阳白露的调解下与诸葛卿和解,但以他的性格来说,他是肯定会对此怀恨在心的!就拿我来说,因为我当年把他踢出红云阁的事,他直到现在见了我还无所不用其极的奚落我。当然,欧阳国也不敢真的激怒我,毕竟,欧阳白露管不到我而且他也胜不了我。可以说,我的身手是我不必受欧阳国窝囊气的最大保障。 北邙山争斗的事情欧阳国是提前知道的,而且在诸葛卿他们奉欧阳白露之命出发前,他有一段时间未曾出现在欧阳府等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如果他用了那段时间向董宣等官府中人告密的话是说得通的。当然,他完全有这么做的动机和理由,我、任重老大、诸葛卿都是他有必要报复的对象。 没牙蛇听了我的抱怨,忍不住笑道:“这不是好事吗?嫌疑人越少,疑点越集中,我们越容易找出真凶,为老大报仇!” ------------ 玖 晚香时候(下) 我和没牙蛇又闲聊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悄然变暗。看着天边的红晕,我猛然发现,我的肚子有些饿了,这时候孟玉儿却突然出现在了门旁。 她的穿着与上午偶见时有些不同,薄薄的衣纱下她如雪似玉的肌肤更散发出一种勾人心魂的魔力。她微笑着朝我们二人走来,一抹沁人心脾的幽香也渐渐侵入我的鼻腔、经脉、血液直至脑髓。 我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没牙蛇的身体在不由自主的瑟瑟发颤,我想讥笑他的,但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资格耻笑于他。不过,我还是将没牙蛇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原封不动的还回给了他:“朋友妻不可欺啊!” “混蛋!”没牙蛇在我耳边轻骂一句后,站起身来对孟玉儿说道:“弟妹,来此何事?”他本不该叫孟玉儿“弟妹”的,按照我们俩跟“老铁”同辈来算,我们唤她一声“侄媳”似乎并不为过,但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点儿也不愿意没牙蛇称呼她为“侄媳”!因为,那意味着我也得称呼她为“侄媳”。 “玉儿想着两位伯伯商谈许久怕是饿了,因此特来询问两位伯伯是否用饭?”孟玉儿樱唇微启,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销魂,其中似乎有着一种令人不知不觉间堕入天宫仙境的魔幻之力。 “好!”我和没牙蛇异口同声的呆呆的说道。 “那两位伯伯请随我来吧!” 话音未落,孟玉儿嘴角的一抹媚笑彻底把我们的魂儿牵着走了。 —————————— “雅儿,你家姑爷呢?”“雅儿”就是孟玉儿的那个贴身小丫鬟,也即是钟青家里除了他和孟玉儿外的唯一人口。此时,雅儿正和我坐在钟青的书房里,玩着投壶游戏——貌似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也只能做这个了。 “哼……他去华春阁了……”雅儿嘟着嘴说道。 “这个钟青太不像话了,家有如花美眷他还整日里留恋烟花,真是该死!”我气愤的说道。 “高老爷,你从不去那种地方吗?”雅儿扬起嘴角冲我笑道。 “咳咳……我跟钟青不一样,我还没讨媳妇呢……”我一面拼命地找借口,一面试图以咳嗽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哦,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雅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与此同时,她的眸子中的晶莹液体也开始不断的打转,但我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小女孩,她的眼泪没那么容易掉下来! 这个小丫头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她好像是王莽朝叛臣的后代,自打出生起便逃不了官奴的身份,后被青楼买走、收养。哦,那青楼就是孟玉儿曾当过头牌的那一家,也是我跟她初遇之地。雅儿幸运的被分配到孟玉儿身边为婢女,更幸运的事是,在她就要接客的前半年里,她侍奉的小姐孟玉儿被钟青这家伙赎了身,使得她也免了卖肉为生的悲惨遭遇。 “咳咳,雅儿啊,你家夫人呢?”我不动声色的转换话题道。 “小姐她去买明天的菜了。”雅儿撅着小嘴说道:“本来是雅儿去的,但小姐让雅儿留下来照顾高老爷你。” “这么晚还去?菜市场这个时间都散了吧?那能有什么新鲜的菜?”我有钱后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其实并不懂得买菜、煮菜这些东西,但我前些日子结识过菜市屠夫出身的许乙,跟他聊天时我听他说过许多菜市上的事情,因此这时候能插上些话。 “没新鲜的菜啊!就是因为菜不新鲜而且被人挑过,卖菜的大叔大婶也赶着回家,因此现在去买才是最便宜、最划算的!”雅儿挺着下巴颇为骄傲地说道。 雅儿虽然没觉得什么,但听了雅儿话的我心中却沉甸甸的,我皱着眉头、沉声问道:“钟青虽然不做杀手、改做护卫了,但我记得他每月的薪资似乎不算少,即便做不到每顿大鱼大肉,但让一家人吃饱、吃好却应该不成问题。雅儿,你告诉我,是不是‘血衣堂’见老铁哥死了,就不再供给你们家的生活费了?若是这样,恐怕我得找欧阳白露好好谈谈!咳咳……” 这次我是真的咳嗽了,被欧阳白露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不义行为气得! “不是啊,这事情应该跟那位欧阳大老爷没关系吧!”雅儿苦笑着说道:“其实是因为姑爷他天天去青楼,而且每次都大手大脚的打赏青楼里的姑娘,因此家里才……” 听着雅儿的倾诉,我怔了。我一直知道这小子是……是这副德行,但我却从没想到他能“浑”到如此地步! 我深吸一口气,对雅儿说道:“雅儿,你放心,我肯定替孟……你家夫人讨个公道!虽说这是你家家事,但我这个做‘世叔’的说不得要摆点长辈的谱了!”说完,我又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心头竟有滴血之感。哎,钟青啊钟青,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雅儿和我此刻都没了投壶玩乐的兴致。 我把座位慢慢挪到灯下,对雅儿说道:“雅儿,把你家姑爷读的书拿给我瞧瞧,我要看看他都把什么东西读狗肚子里了!” 雅儿“哦”了一声,起身在房间中转了一周,然后从一个角落里把一堆竹简抱了过来。雅儿毕竟年纪小而且又是女子,故而这“一堆”其实只有四卷,但对于打发时间的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我翻开竹简看了几眼后冲雅儿问道:“咦?这不是你家姑爷练字用的竹简吗?这不是书啊!” 虽然我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我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而且这几卷我前几天来查探钟青家时还见过呢!这就是那种每一个竹简上只有空落落的几百个字、而且每个竹简中总有那么一两列字迹很工整的字但其余大多歪歪斜斜的竹简。 “是吗?对不起我不识字,我只知道这上面有字……”雅儿委屈地辩解了一句后,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但我记得这间屋子里只有这种竹简了!” ------------ 拾 烛影摇红(上) “哦?”我听雅儿这么说,心里不由得有些意动,突然产生一种想要把这些书简仔细阅览一遍的念头。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想法,我却说不准了,但我知道,我的这种心血来潮是我加入红雪楼后十余年来培养出来的直觉! 看着钟青那笔不堪入目的字,我一阵头疼。他学写字中练习写下的字跟竹简上用作范本的那两列工整、清秀的字迹相比,二者之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中壬日,午时三刻,亭,东门,商讨少府之事……下乙日,未时初刻,市,西门,商讨华春阁之事……”我默默地在心中读着那两行很工整的字,一种奇异的感觉却接连不断的从心底泛起。 少府……华春阁……前者是位列九卿的高官,后者是名闻京城的著名青楼,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噢!……是了!他们之间有关系!他们都雇佣了“血衣堂”做护卫,而且他们都曾受到过“红刀子”的威胁! 中壬日,按照红雪楼的暗语习惯,这指的应该是某个月的中旬中的第九天。类似的,下乙日,就是某个月下旬中的第二天。“市”应是菜市,那“亭”呢?它指代的是哪座亭子?莫不是……天香亭?! 天香亭,并不是一座亭子,而是一间赌场!在那里上至公卿王侯、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平等的赌博,其中最热门的一项赌赛便是斗犬了!这座有着很深的某纨绔王爷背景的赌场,也被誉为是洛阳城内最难以管理的区域,亦是黑白两道之间最隐秘、最常用的谈判、接头地点!先前听到蓝二常常去那里时,我便已经心生疑虑,没想到这么快我又遇到了和这个地点相关联的事情。 看起来,这竹简上的这两列字记载的是两次秘密接头,至于是谁和谁接触的记录就不得而知了!对于这两个日期嘛,让我想想,想想……有了!五个月前的月中“红刀子”曾对前任少府实施过刺杀。而当月月末“红刀子”再次对有“血衣堂”保护的华春阁下手!如此说来,难道这些竹简是…… “雅儿,你能把这些竹简全都搬……” “伯伯,您怎么在这儿啊!我找你了好久!”我话没说完,书房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拉了开,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嗯?弟妹,你有什么事吗?”我尽量压抑着心底的悸动,用缓和的语气问道。 “呵呵,我刚从菜市上买回来一些不错的碎猪肉,我知道伯伯身上有伤,又见伯伯方才胃口不好、没吃多少晚饭,因此特地炖了肉汤请伯伯喝!”孟玉儿笑着说道,那一口炫白的牙齿在我的眼睛中闪闪发亮。 “嗯,好的,我这就去!雅儿,别忙活了,跟我一起去吧!”我迅速把目光从孟玉儿的身上收了回来,朝那堆竹简瞥了一眼后,匆匆站起身来、随着孟玉儿朝书房外走去。 —————————— “一夜没睡?”我看着没牙蛇疲惫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皱着眉头问道。 “嗯!”没牙蛇打了个哈欠,冲我勉强笑道:“不错嘛,神清气爽的,功力恢复了几成?” “七八成吧!你知道的,我的身体素质之强可是全红雪楼里都出名的!不过,武功虽然回来得快,伤口却仍然有些疼痛,估计短时间内还是不能进行激烈的打斗!”我一边甩着肩膀做恢复运动,一边回答道。 “哈——”没牙蛇打了个长长的瞌睡,这才说道:“行啊,怎么着都比雷无鸣好!刚才来你这之前我特意去探视了雷无鸣,那家伙还在榻上趴着睡呢!对了,我把穆夏请来了,我让他跟着熊晃去金碧居找欧阳白露讨要‘瑞雪云中鹤’了!” “金碧居”乃是欧阳白露的住处。欧阳白露把金碧居建的确实不错,不过比起雷无鸣的豪宅来,这金碧居的豪华程度可就差得远了! “熊?他的身体行吗?我虽然被关双砍得血刺呼啦,但说到底只不过是受了外伤,顶多伤了些筋骨罢了,可熊不一样,他可是被关双震伤了肺腑、造成了内伤,他又没有我这么强的恢复能力,不老老实实在床上趴着逞什么能!”我忍不住发火道:“还有你也是,找不到可信的帮手找我不就好了,干嘛让熊去……”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行了吧!”没牙蛇苦笑着摇头道:“对了,还有三个消息要通知你,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一个不好不坏的,先听哪个?” “先说好的!省的我没被关双砍死,先被人气死!” “好消息是,有人往你要黄金百两!”没牙蛇没理会我乱发的脾气,只是浅笑着说道。 我怔了一怔,问道:“是谁要卖东西给我?”黄金百两我没有,但任重老大的遗产里有,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挪用这笔资金,反正任重老大没有后代、亲人,这钱早晚要被我们花掉的。 “蓝二!”没牙蛇笑道:“他暴露了!” “……我不是让你不要接触蓝二,等我亲自去调查吗?” “不是我去找他的,是他来找我的!”没牙蛇解释道:“他现在就在我家,要不要让你们见见?” “中午,今天中午!”我沉吟了一会儿,轻声对没牙蛇吩咐道:“接着,说那坏消息吧!” 没牙蛇撇撇嘴说道:“昨夜洛阳县衙走水,唯一遭殃的地点是县衙中的殓尸房,房中停放的所有尸体尽数被焚毁,至于雷无鸣手下的那一个逃出生天的弟子是谁,现在永远也查不到了!我去拜访雷无鸣时,跟雷无鸣剩下的两大弟子穆夏、梁冬谈到这件事时,他俩都认为那个逃出生天的人很可能就是潜伏在雷无鸣身边的朝廷密探,因此董宣为了保护他才会焚毁殓尸房中的尸体,从而断掉我们实施报复的线索!” “嗯……那这件事就先不要管了!雷无鸣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他身边有内奸,现在他大概可以安心了!虽说这未必是他身边唯一的内奸,但他身边其余那些没有被他带去刺杀董宣的人,绝不会是他真正信任的心腹,因此他的安全性会得到很大的提高!”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第三件事是什么呢?” “刘黄要见你!” ------------ 拾 烛影摇红(中) 今天阳光不错,虽然天色已近黄昏,但我依旧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可惜我却要以黑纱遮面,隐匿于马车之中。 今天是十日限期的第五天,但董宣依旧活碰乱跳的,怎么着都不肯死。刘黄要我去见她,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但我却打定主意要让她废了十天期限,大不了鱼死网破呗,反正我都已经是见不得光的人了! 为我赶马车的人姓刘,据说是汉室宗亲,跟当今皇帝血脉很远,但却是入了族谱的。只不过,我有些不解的是,我竟然从他的身上闻到了游侠儿的味道。我问他他可曾闯荡过江湖,他却说自己自幼生长于皇宫禁地,真是笑话!除此之外,不知怎的,我从他的面容和身材上依稀找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清楚。 我闭目躺在车里,心情渐渐平静。 其实今天我的心情还是不错的,那是因为中午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我想要的信息。 …… “蓝二,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面无表情的冲蓝二问道。 蓝二轻松地笑了笑,淡然的说道:“还是先谈谈条件吧!” “你说!” “保护我不被欧阳白露杀掉,再给我一百两黄金!”蓝二的表情依旧风轻云淡,他似乎并没有正在述说一件与自己休戚相关、甚至是生死攸关的事。 “好!”我简单明了的应道。从蓝二的履历中我可以发现,这个家伙绝对是个“老江湖”,因此我觉得跟他打交道还是爽直一点比较好。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被欧阳白露杀掉?”蓝二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好奇。 “因为,你暴露了!”说完,我笑了。 蓝二表情上的惊诧一闪而过,但终究被我捕捉到了。他假意咳嗽了一声后,缓缓言道:“你是因为查了我的行踪,知道我常常去天香亭才怀疑到我了吧?其实,我不是董宣的人,北邙山的事情绝对与我无关,我只是……” “你只是拿钱做事是吧!”我冷笑了一声,又道:“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就连当年你放走文伯豪,都是因为他出钱收买你的,对吧?!毕竟,你本就是个贪财之人!” “……是!”面对着我的冷笑,蓝二怔了一怔,突然也笑了,笑得十分开怀,他问:“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得知当年你被欧阳白露弃而不用时,我就对你的作为猜到了一二。对于欧阳白露的性子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欧阳白露是个极其护短的人,这从他对其子欧阳鹏及义子欧阳国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虽然十分向往权势,但他对于跟自己感情深厚的人还是很照顾、关怀的,这点上他倒是跟他的老对头雷无鸣挺像。 “你追随他四年,被他倚为心腹,你们之间是有深厚交情的。虽然你放跑了文伯豪,但如果是因为文伯豪昔日待你不错的原因,我想欧阳白露会谅解你,甚至更加倚重你的!试想,哪一位江湖大佬不希望自己的手下是感恩怀义、时时刻刻记得别人恩情的人?!可是那件事之后,他竟然将你弃而不用,甚至一贬到底,这可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欧阳白露是个懂得笼络人心的人,按理说他即使厌恶了你也不会这么做,除非你的行为真的可耻到连欲成大事的他也不能包容! “我记得当年就有人猜测你是收了文伯豪的钱才将其放走的,现在想来这个理由应该是最靠谱的!但这只是其一,光从这一点上我还无法断定你的品性,但如果再加上两点做佐证的话,我觉得就很有说服力了!” “愿闻其详!”蓝二仍在平淡的笑着,但我看到他的嘴角已经有些抽搐。 于是,我笑得也更加畅快了:“其二,三年多以前,一直将你流放在基层的欧阳白露突然秘密召回了你,这段时间里你多次秘密前往欧阳白露所居住的金碧居,你们二人之间的密切可见一斑。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老楼主重病而亡、红雪楼分崩离析、青霜阁变作了‘血衣堂’……不说老楼主的死,单说之后发生之事的背后无不有着欧阳白露的推手。我们任重老大生前曾怀疑过‘红刀子’与‘血衣堂’之间越积越深的摩擦是欧阳白露一手推动的,他猜测欧阳白露这么做的目的是寻找借口开战从而一统洛阳黑道,毕竟‘血衣堂’的实力要稍微高过‘红刀子’一筹。任重老大他追踪过欧阳白露一段时间,却因一直没有重要发现而放弃了,现在看起来他似乎一开始就把目标选错了,像这种低级手段欧阳白露没有必要亲自去施展!至于欧阳白露选的爪牙嘛,自然就是那段时间里暗中前往金碧居最频繁的人! “问题来了!欧阳白露是个疑心颇重的人,除了亲信,他很少相信别人,更不要说是一个被他亲自贬去最底层苦熬了数年的人!是的,你很有能力,他十分需要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得不用你!而有什么媒介或理由能让他放心大胆的用你呢?钱!他是拿钱收买你的!这就从侧面证明了你‘贪’的本性! “第三点,是你亲自证明给我看的!还记得几天前我在英雄楼中第一次巧遇你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我让你坐着歇歇,你说‘再说这也不累啊,热了还有人给送梅子汤呢!’蓝二,你今年三十二吧,也就是说你加入红雪楼的时候是十四岁。嗯,我也约莫是在那个年纪上进入了红雪楼的。我记得,自从我们进入红雪楼后,我们最先受到的教育就是如何吃苦、如何忍受酷刑以及如何自杀,整日生活在这样的大坏境下我早已习惯了苦日子,诚然我现在衣食无忧且不乏奢侈,但如果你让我在瞬间失去一切、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我绝对可以非常适应地活下去!我相信,每个红雪楼出去的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可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从你的话中我听到了你对生活中的享受的依赖感!产生这种现象并不是说你在红雪楼中接受到的训练不合格,而是因为你对钱财也产生了依赖和贪婪!因为只有有钱才能享受!” ------------ 拾 烛影摇红(下)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露出了这么多破绽……”蓝二低着头,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虞之色,语调中却多了几分失落。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对你现在的情况而言,你这种性格倒是很好——至少我可以放心大胆的跟你做交易!”我清清嗓子,说道。 “好,既然如此,那我也跟你坦诚相对吧!三个消息换我在洛阳城中的十日安全,如何?”蓝二果断的说道。 “怎么,你不让我送你安全逃离吗?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恕我直言,欧阳白露不是个大度的人,你现在应该有多远跑多远!”我好心好意的劝导道。 蓝二摇摇头,说道:“我在洛阳城中的确还有很重要的事……买卖!因此我十天内确实不能离开!” 十天?也罢,反正我已经露了相,大不了就给他当十天保镖吧! 我略一思考,便回复道:“行!只要你所提供的三个消息值得我那么做!” “包你满意!”蓝二笑了笑,说道:“我先付‘定金’好了!听好了:北邙山之祸后,欧阳白露其实也发现了一些端倪,他早就相信了雷无鸣的说法和解释,但他觉得这是给雷无鸣施以巨压、使他能趁机吞并‘红刀子’的绝好机会,于是他便广布拜帖,将‘雷无鸣勾结官府’的传闻办成‘铁案’,以使得雷无鸣在江湖上名声扫地、为江湖所不容!后来,当他知道你高狗子想帮任重报仇后,因为你高狗子武艺高强、在这司隶地区也是道上闻名的人物,所以他就吩咐我,让我找机会故意诱导你,使你相信雷无鸣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从而给雷无鸣找更大的麻烦!” “于是这就有了你两次暗示我钟青品行不佳、不务正业,使得我更加关注钟青,从而让我发现他跟‘裂地剑’穆夏交往甚密,使得我愈发怀疑雷无鸣派亲信弟子结交‘血衣堂’中之人是为了窃取情报、图谋不轨!”我不由自主的慨叹道。蓝二给出的这个理由确实解释得通,这也使得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点疑虑——关于蓝二之前形迹可疑的疑虑。 我轻舒了口气,问道:“这就……没啦?你再说一条信息吧!” 蓝二愣了一下,苦笑道:“高狗子,你还要脸不?!这天底下做生意的哪有交七成定金的?!” 他说的也在理,他是拿三条情报换取我对他的保护,现在我让他先说出两条来确实有些过分,可是时间不等人,我只好略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蓝兄,你就再说一条吧!我高狗子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是条汉子,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会办到!就像你说的,我凭着这一身本事在道上还挣得些名望,我总不会自毁名声、打自己的脸吧!” “……好吧!再说一条,就一条哈!我去天香亭跟董宣交易时,曾见到过一个戴斗笠的人从他包下的房间中走出来,那个人的背影我很熟悉,因为我当年在青霜阁内负责监视楼内弟子时曾跟踪过这个背影,因此我确定他是青霜阁——也就是现在的‘血衣堂’里的人!可我跟踪、监视过的人太多,再加上时间有点久了,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人武功和轻功都不错。我曾见过他三次,但都没能看出他是谁,于是我就在第三次见到他时出手试探,却被他空手在三十招内反制住,我看得出他使得并非是最擅长的武功,他最擅长的应该是剑法或短戟戟法,否则以我这么低微的功夫可能根本无法在他手下撑过十招!”蓝二冷静而又显得无比心痛的说道:“除此之外,再附赠给你个小消息:我跟董宣那死鬼儿子董并闲聊时,对方曾说走嘴,说是雷无鸣的身边亲信中有上上上任洛阳令——就那个上任刚一年就被咱们红雪楼刺杀掉的倒霉鬼——安插的内奸!这个人现在为董宣服务!” “你说的都是真的?!好吧,我不该怀疑你,你别拿这样的目光看我……我问你,你在青霜阁掌权期间都监视过什么人?”因怀疑蓝二而被对方瞪了一眼后,我摸着鼻子讪讪地问道。 “那段时间欧阳白露以我为心腹、很信任我,我负责监视的乃是楼内除欧阳白露之外其余几位阁主、副阁主及其亲眷。”蓝二耸耸肩,看似微笑地说道。 “嗯,我知道了!……谢啦,我等会让没牙蛇带你去找熊晃,藏东西……我是说‘隐蔽术’这门功课熊晃最熟了!你要是需要出门的话就让没牙蛇陪着,当然,不出门最好!我下午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 我跟蓝二所说的“有事”自然就是来拜见湖阳长公主刘黄了。 就在我想心事的时候,车驾绕过了长公主府的正门,来到了府上的侧门。经过正门时,我见长公主府上中门大开、灯笼高挂、烛影摇红,似乎是在迎接什么贵客。我不解的冲为我赶马车的那名汉室宗亲问道:“刘……刘君……” “‘君’字不敢当!我叫刘雄,字仲杰!你可以叫我仲杰,或者直接唤我的姓名!”刘雄扭过头来,笑着对我说道。但那语气中的疏离与寒意却比腊月的冰雪还冷上三分! “仲杰兄,”我听这些贵家子弟之间都是称呼对方的字的,于是也这样称呼他,“长公主今天有客人到访吗?是谁这么大面子能让长公主开中门迎接、招待?” “哦,是淮阳王殿下!”刘雄漫不经心的说道。 “咦?坊间传闻,刘黄跟刘延……我是说湖阳长公主跟淮阳王这姑侄俩不是很不对付吗?怎么会……”我试探着问道。 “朝堂上的事一点也不比江湖中的事情简单。朝里的人心叵测和笑里藏刀,又岂是你我体会得到的?!相比于这一点,江湖中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做派倒是爽快得多!”刘雄似乎有着很大的感慨。 “诶,仲杰兄,你不是说你并非江湖中人吗?怎的我见你对江湖有着别样的理解与感触?” “啊?没有、没有!常听别人说,我瞎学来说的!” “是吗?呵呵……”我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头顶冒汗、十分尴尬的他。 刘雄咳嗽了好一阵儿,这才哑着嗓音说道:“这个……该下车了,您请随我来!” ------------ 拾壹 空亭日暮(上) 我跪坐着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刘黄,但她竟似丝毫没有迟到的觉悟。 “你来了。”她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语调平静,但我仍从中听到了一丝怒气。 我不客气的答道:“你不是长了眼睛吗?” “混账,你怎敢这么跟本宫说话!”刘黄怒道。 “混蛋,你别把在淮阳王刘延那儿受的气拿到我这儿来撒,你没能耐处置刘延也照样没能耐处置我!”我冷笑道。 “不见得吧,你如今可是朝廷通缉的钦犯,人人得而诛之!而且你别忘了,这里是本宫的府上,本宫只要一声令下,你就会被抓起来、砍头!”刘黄歇斯底里的叫道:“还说自己是数一数二的杀手,连个董宣都杀不了,留你何用!” 刘黄刚要开口遣人把我拿下,方才引我进来的刘雄却突然叩首禀奏道:“姑奶奶请息怒,此人发于市井,没有家教,故而礼数不周,请您开恩!” “开恩个屁!”我冷哼道:“一个自以为是的死老太婆有何本事对我施恩?!左右我已经露了相,你怎么威胁我也没用!你这单买卖老子不接了!”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冲,不单单是冲刘黄,也有厌弃刘雄的那句“没有家教”的原因。 “放肆!你……你找死!”刘黄一拍桌子,指着我和刘雄骂道:“你既然一心求死,本宫就满足你的愿望!来人,将这刺客给我拿下,移交廷尉处置!还有你,刘雄!你这没用的废物,你到底帮着谁?!还不快上去,把……” “把什么?”我用右手紧紧地掐着刘黄的喉咙,左手张开手掌抵住了刘雄的拳头,笑嘻嘻的冲她问道:“刘老太婆,你想怎么样啊?” 如果在我没受伤的时候,我或许会多陪她和她的手下玩一会儿,但现在我只有先下手为强了。我面容一冷,抬起下巴对着刘黄说道:“你现在知道刘雄为什么会说那番话了吧!你以为他真的是为我着想?他是觉得以他的身手不足以保住你的性命罢了!老太婆,千万不要小瞧了匹夫之怒!” “你想……干什么……”刘黄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恳求的声音来。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今天来呢,就是想跟你打个商量,反正你也无法用举报我的理由威胁我了,我呢就没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所以,要么咱们把买卖终结、你我从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要么你给我取消掉杀董宣的限期,我只能说尽快把他杀掉,但具体时间我是无法保证的!”我盘腿坐在了刘黄那金丝织就的座位上,却把跪坐的刘黄挤到了一边,这一举动让刘黄气得直瞪眼。 “你先……放开我……我快……喘不上来气了……”刘黄哀求道。 “就这么说吧,这样我安心,你也安心!毕竟在我的生命安全得到保证的情况下,我是不愿意随便杀人的,尤其是当杀人却没有报酬的时候!”我横了刘黄一眼,说道。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稍微放松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刘黄似乎并没有放弃“挣扎”,她揉着喉咙说道:“你别得意,现在董宣他们只是得到了你的相貌,却没有得知你的姓名,而恰巧这一点我知道!换言之,你还是有把柄在我手里的!” 刘黄遭逢大惊,故而连自称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她还是把这茬事儿想起来了!我动动心思,故作摇头地叹道:“可笑!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露了相跟被人探知姓名有何分别!你既然执迷不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慢着!”刘黄再次脸色大变道:“咱们……还能再商量商量吗?” “商量什么?”我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我的恐吓成功了,我心里头一喜,不动声色的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 “董宣是必须死的!我弟弟,也就是当今圣上年老体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他虽然立了太子,但近年来已有些喜怒无常的他未必不会把太子撤换掉,因此我的很多侄儿都起了争位之心……” 我不客气的打断道:“这是你皇家之事,与我一介草民何干?又与董宣何干?” 刘黄摇头叹道:“董宣早在十几年前便得圣上赞赏,他屡立功勋本来早可登九卿高位,谁知他却每每在圣上下诏封赏前开罪皇亲国戚,就像上次开罪我一样。那时候国家刚刚稳定,圣上不想因为这些事跟开国功勋和后宫贵人闹翻,于是狠心打压了董宣,但圣上一直没有忘记他的刚直不阿、清正廉明。 “几年前,洛阳城中出现有人手持弓弩刺杀朝廷命官之事,事关军械这已牵涉到国家根本,圣上大怒先后任用了多名干吏做洛阳令,但这些人不是被刺杀而死就是因为碌碌无能而被撤职,最后圣上想起了董宣,也终于有了光明正大地启用董宣的理由。董宣到任后还是雷厉风行地打压豪强恶徒,得罪的权贵一箩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背后是圣上,因而没人敢对其下黑手,于是董宣这七十岁的老头竟博了个‘卧虎’之名。 “随着董宣近年来备受重视,圣上召见他谈话的次数也日渐增多,尤其在上次圣上封他为‘强项令’后,他威名更振,甚至有了在圣上面前指摘各皇子行为的发言权。换言之,他的言行已在不声不响间影响到了订立储君之事!所以不能留他!” “……明白了!我会尽快处置他的!”我不冷不淡的说道。没办法,出身乞丐的我对这种权力纷争实在没有兴趣。 “五天!只要你能在五天内除掉他,我可以将酬金增加一倍!不行就两倍!”刘黄伸出手来比划道。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现在身边有个大高手,我实在无能为力!你也该听说过,我们已经失手了两次!”我无奈的解释道。有钱谁不想挣啊,可关键是有命挣得来吗?! “我把他派给你,他的武功很不错,是我手下最好的!”刘黄指着站在一旁垂手恭立的刘雄说道。 ------------ 拾壹 空亭日暮(中) “高兄,咱们现在去哪儿?我接你的地方?”赶车的刘雄将脑袋探进车里来问道。 “哦,好……等等!送我去英雄楼,我饿了……”我愣了一下,改口道。 刘雄把脑袋缩回去,继续专心致志地赶车了,我却在车里静静的发蒙。 这次去见刘黄,我的目的达到了,刘黄的目的貌似也达到了。我成功的把十天限期延长到十三天,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我还有八天时间,而酬金也翻了一倍。 其实酬金什么的倒无所谓,酬金多了我心里还隐隐有些愧疚,毕竟照行规来说,我不能按时完成任务是应该付违约金的。不过,谁让她刘黄先威胁我,是她先坏了规矩,那么我这么做也不算特别无耻吧! 除此之外,我心里对董宣这个家伙产生了一丝好奇。以前我也知道他号称“卧虎”,是个大清官,但干我这行,“清官”我见得多了,而且我也刺杀过不少,我深知这些号称“清官”的人骨子里是什么德性!这些“清官”往往比那些奸官更奸,因为他们懂得粉饰名声以达到更高的地位,对于他们来说,糊弄市井小民要比奉承上官容易得多,既如此又何乐而不为呢?!董宣这人虽然颇有些官声,但一直以来在我眼里,他顶多也就比那些我见过、杀过的“清官”强上少许而已。但今天从刘黄的话来看,这董宣说不定还真是个清官! 我打小以乞讨为生、混迹市井,知道人们对“清官”的爱戴与渴求,更知道一名清官对人民的好处,现在我要刺杀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有些…… 不行!我不能这样想!就算董宣他再伟大、再了不起,也是我的仇人,是杀死任重老大的仇人!任重老大待我恩重如山,我必须为他,为死去的红云阁的弟兄们报仇!而且我是一名收买命钱的杀手,不是像关双那样行侠江湖的大侠!宽恕,那是儒生和神仙应该做的事情,而我的职责是杀人,并不是宽恕别人! 可是自红雪楼成立以来,我们刺杀过无数的地主豪绅、名门子孙、朝堂高官,却好像没有刺杀过像董宣这样的好官啊!而且这也不符合老楼主当年揭竿起义的初衷啊!记得十年前,有人出钱请红雪楼刺杀一名以清正廉明著称的县令时,老楼主不但没接,反而派人把那雇主教训了一顿呢! 不过,那是个个例,据说那县令好像是原来追随老楼主发起绿林起义的将领的后代…… 吱—— 就在我瞎寻思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刘雄隔着车帘对我说道:“高兄,英雄楼到了!为了您的安全,我是不是应该通知此间掌柜给您准备雅间?” 我一拍脑袋,这才忆起来了自己现在的困窘境况。但既然已经到这儿了,我也就不打算去别处了,我暗骂了自己一声“蠢笨如猪”后,对比我小两岁的刘雄说道:“仲杰老弟,这英雄楼的后台可够硬啊,他们楼里的伙计虽然谦逊有礼、热情好客,却是不会轻易给别人设雅间的!咱们能要来雅间吗?” “高兄请放心!您现在坐的是长公主府的马车,就是长公主府的贵客!全洛阳城里除了那胆大包天的董宣董少平以外,没人会不给长公主的面子!虽说英雄楼的后台老板淮阳王跟长公主素来有隙,但想来区区一个英雄楼当班掌柜还不敢得罪长公主!” “好,既然如此,你就……” 我话还没说完,马车外便传来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狗子,是你吗?” “嗯。”我当然听得出那是熊晃的声音,“熊,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带着穆夏去见欧阳白露打听、讨要‘瑞雪云中鹤’了吗?还有,我让蛇通知你蓝二的事,你知晓了吧!” 刘雄见我要跟熊晃聊天,便知趣的自己走进英雄楼去往掌柜的要雅间了。 “蓝二我已安排妥当,只是‘瑞雪云中鹤’我却没有讨来!欧阳白露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要求是你必须亲自去见他,我去不顶用,另一个是要你把蓝二给他带过去!哦,对了,我和穆夏正在里面吃饭,我认出了这车子和那位帮你赶车的兄弟才过来瞧瞧是不是你的!你胆子也真大,不知道满街的禁军都在找你吗?!”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嘿嘿,我的安全你尽管放心,谅那些无胆禁军也不敢来搜这辆车!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我的基本生活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了!嗯,应该说只要我不过度运功就没事!”熊晃豪爽的笑道。 正这时,刘雄也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英雄楼的当班掌柜。这掌柜的恭恭敬敬的把我请进了雅间,因为我头上戴着黑纱斗笠,因而倒也没被人看到面容。 “高叔!”穆夏走进雅间来见我时,很客气的跟我抱拳答礼,他虽然跟钟青朋友相交,但由于我跟雷无鸣同辈而论,因此很懂礼节的穆夏没跟着钟青唤我“狗子哥”,而是主动地帮我长了一辈。 “穆夏兄弟,别客气,坐!”穆夏虽然跟我客气,但我却不能无动于衷的领受了他的尊称,毕竟这家伙是“紫电四剑”中年纪最大之人、比我还大一岁呢!更何况眼下里我还求着人家办事呢! “多谢高叔!”穆夏再次抱拳谢座。 “甭客气,哎,你脸上这紫一块、青一块是怎的了?”我指着穆夏的脸问道。 其实我一看他脸上的伤就知道这小子是挨了揍的!虽说穆夏的武功是“紫电四剑”中最差的,但他毕竟是“苍天紫电”雷无鸣的入室二弟子,武功底子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来,而且他在洛阳黑道上也算小有名气,因此我很好奇是谁甘冒惹恼雷无鸣之险把他徒弟揍成这副德性的! “这……是欧阳白露打的!他说家师勾结官府、欺罔同道应当自戕谢罪,因此家师他老人家的弟子门人,欧阳白露这厮要见一个打一个!” ------------ 拾壹 空亭日暮(下) “到了!”已经转变为我的专职车夫的刘雄隔着车帘轻声说道。 我走下马车,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快步走进了这间挂着“天香亭”招牌的硕大厅堂。 我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赶车的刘雄,另一个则是“裂地剑”穆夏。 天香亭的门前连一个守卫都没有,但这里面却满是高手,据说连其中端茶倒水的伙计都有羽林军士卒的身手。听说这些伙计都是犯了事的悍卒,原该罚去边关做苦役的,但由于天香亭幕后老板的皇族背景而得以留在此地做工赎罪。 “阁下有什么需求?是赌博呢?还是与友人会面?”进去后没走几步,一个膀阔腰圆、满脸刀疤的八尺大汉便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是这里明面上的掌柜,名叫“胖子张”,他原是边军中的一名军侯,手上沾了近百条异族的人命,在军中颇有威信。后来他因为不满领军校尉克扣军饷而杀死贪官,虽然他的举动平定了军中即将发生的营啸事件,却最终获了死罪。天香亭的后台老板看中了他的果决性格和重义性情,把他要来了天香亭,给了他个看赌场的活儿干,谁知他却靠一双铁拳把原来的天香亭掌柜打得服服帖帖,甘愿将掌柜之位让给了他!毕竟他们都是囚徒出身,在这工作虽然有吃有穿却没自由,可谓是形同坐牢,那当然就得按照牢里的规矩,让能打的做大哥了! “把你那一脸横肉挪开!死胖子!”我喝道。 “……是你?!”胖子张并没有生气,他先是一怔,后又显得有些局促,他左右四顾后,俯下身子来,对着还不到他胸口的我低声说道:“师傅,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通缉了吗?”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胖子张了,毕竟我有时候也需要到天香亭这种销金窟来潇洒一把、缓解缓解“工作”的压力。胖子张是这世上极少数的不是红雪楼内部成员却知道我身份的人。不过,我们俩之间的关系远没有我跟孙三、刘七他们之间亲密,胖子张甚至不知道我在红雪楼中的具体职务。而且我这当师傅的也并没有教给胖子张什么功夫,只是我在来天香亭找乐子时揍过他几次,他技不如我,因而甘心唤我“师傅”罢了。 “别管那么多!带我去庚字七号房!”我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在他耳边说道。 “庚字七号房?你约了什么人?今天午饭后庚字三号一直到庚字十一号全被一伙人包了下来,会不会是……”胖子张紧张地问道。 我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打断道:“放心,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混江湖我比你有经验!快带路吧!” 转过几个弯,上了一层楼,我终于走到了二楼临街位置的庚字七号房。 胖子张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刘雄犹豫了一下问道:“高兄,我是否进去?” “你去盯着刚才那个胖子张,看他有没有泄露我的机密。” “好!”刘雄方才挤在一起的两条浓眉顿时松了开,他点点头,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跟在我身后的穆夏看着这一幕,不禁皱眉道:“高叔,你连你徒弟都不信吗?” 听了穆夏不满的口气,我不禁莞尔道:“你师傅雷无鸣完全信任你吗?” “那当然!家师待我如亲子,他亲授我武功,不论寒暑从不停歇……” “打住,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见过他洗脚吗?或者说,他当着你的面敢洗脚吗?”我冷笑着问道。 “……这倒没有,不过这与他信不信任我有何关系?”穆夏满面都是怀疑的神色。 “当一个人洗脚的时候,首先,他的整个身心会很放松,他身体所能形成的有效防备会很差;其次,洗脚时不能穿鞋,如果突然遇袭难以迅速逃脱,这点你当应该早已明白;最后,你师傅的命门在脚心!” “什么?!”穆夏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我不由得笑了笑,说道:“从来不知道你师傅的命门吧!我看你们师兄弟四人应该没一个人知道吧!” “我们确实不知道,不过高叔你……”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喽!我是从任重老大那儿听来的,他和雷无鸣的武功都受过老楼主的亲自指点,因此他能看得出来雷无鸣的命门在何处!——现在,你还认为你师傅对你们十分信任吗?……好、好、好,我不跟你争!”我见穆夏有些急了,于是拍着他肩膀说道,“别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就当雷无鸣很信任你们吧!我跟你说说我为什么信不过那胖子张吧!那胖子张是戴罪之身,如果他把我卖给董宣的话,就能减罪,到时候就可以获得减刑、早些重获自由,大利当前我怕他把持不住、失了江湖义气,因此才派人看着他。我只是防患于未然,总没错吧!再说了,那刘雄是湖阳长公主刘黄的人,我也信不过!” 正这时,庚字七号房中传出了欧阳白露的声音:“狗子,既然来了,还不进来一叙!” 我拿眼一扫庚字七号房两侧的三号房至十一号房,感受到那几间屋子中都是空的,因此才放下心来对穆夏说道:“走吧,进去吧!” 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打眼正瞧见面对着房门而坐的欧阳白露。他的身后七尺以内站着欧阳国,七尺以外还站着八条大汉。这八个人我认识,他们齐称为青霜阁“八大力士”,乃是欧阳白露培养的心腹,原来在青霜阁中时就只听欧阳白露一人调遣,连时任青霜阁副阁主的“青芒剑”诸葛卿的命令都不听从。 欧阳白露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望向了我身后站着的鼻青脸肿的穆夏。他面色不虞地开口问责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不是让你带蓝二来吗?” “蓝二,我保了!另外,你需要给穆夏道歉!甭管你跟雷无鸣之间恩怨有多深,牵连小辈总不合你在道上的身份吧!” “小辈?这姓穆的年纪比你都大吧!”欧阳白露冷言讥笑道。 “但他辈分小!”我也毫不相让地与其针锋相对起来。 ------------ 拾贰 潇湘夜雨(上) 欧阳白露“扑哧”一笑不再答话,伸手从身旁取来一面七弦琴,轻轻弹奏了起来。 那袅袅的琴音散发出淡淡的哀伤,勾勒着似有似无的挣扎。我听得出这首曲子是他的得意之作《潇湘夜雨》。 俄而,琴音渐渐高亢,道道杀伐之音从欧阳白露的一挑一抹之下流露而出,欧阳白露虽目不斜视,但我却知他一身磅礴真气正集中于我身后的穆夏身上。 片刻之后,欧阳白露抚琴的手速稍缓,琴音渐降,清澈而灵动的音符逐个跳脱而出,将那七弦琴的独有音色表现的淋漓尽致。我心里一轻,知道这是欧阳白露答应不再找穆夏等小辈的麻烦了。他本是洛阳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没指望他真能给穆夏道歉。 欧阳白露给了我面子,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我抚掌笑道:“妙极!欧阳堂主真不愧是洛阳城里首屈一指的音乐大家啊!这首《潇湘夜雨》也只有在欧阳兄的手下才能散发出它真正的味道,佩服佩服!” 其实我并不很懂琴,但我知道奉承话应该这么说。欧阳白露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浅笑道:“这曲子还没弹完呢,等我弹完再请狗子你来赏鉴吧!” 欧阳白露一边说着,一边逐渐加快了手速,琴音再次高昂激越起来。但这次,他的琴音中竟伴随着他所修炼的“寒冰真气”。这是他将其师所授的“寒冰真气”与音波功结合后所创造的独门秘技——“玄冥天音”! 寒冰真气发挥到极致能令露水瞬间结成霜晶,我不敢大意,立即咬紧牙关、运气硬抗。若是平常较量,我大可以靠轻功躲避,但此时我身处密闭房间之内,可供我辗转腾挪的空间实在太小,再加上我的身后有个肯定挨受不了这种程度的真气碰撞的穆夏,故而我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欧阳白露一面不断地加快抚琴的速度,一面对我说道:“狗子,听说你在关双手底下吃了大亏,我原来还当是笑话,现在看起来是真的!你的真气明明不足,身上明明带伤,还敢孤身一人前来见我,你说我是应该佩服你的勇气呢,还是应该骂你蠢?!” “蠢……吗?……是你蠢……还是我蠢……犹未可知呢!……”经受着寒冰真气的我不但要运功对抗,还要运气取暖,真是好不辛苦,我虽然知道欧阳白露这时候跟我说话是为了分我的心、损耗我的真气,我应该做的是不理不睬、专心对敌,但我的牛脾气上来了,我怎么压也压不住,只好由着心意,一边打着冷颤,一边骂道:“欧阳白露,老子就不信你敢杀我!雷无鸣不是傻子,你虽然制造舆论说他勾结官府,但他这些日子也在没闲着的散播消息,说北邙山之事乃是你欧阳白露为了剪除异己、栽赃嫁祸而施展的苦肉计!嘿嘿,我倒是觉得他这番话也有几分道理哩!全洛阳的江湖中人都知道我高狗子一直在查这件事,你这时候杀了我,定会背上个做贼心虚之名,岂不是要坐实雷无鸣给你头上安的罪名?!我就不信,你欧阳白露真蠢到了这步田地?!” 我的话音刚落,欧阳白露的琴音也倏地停止,他仰天大笑了一场,方才停下来对我说道:“狗子,要论胆大心细,你是红雪楼中头一个!” 顿了顿,他挥挥手示意“八大力士”去门外把守,然后对我说道:“我特意请你来呢,是想跟你谈一件事……” “慢着,先让我散完功再说!”我沉了口气,将四肢八脉的真气会聚到丹田,完成散功后,这才说道:“你的内力深厚绝伦,运功、散功只在一瞬之间,我可不行!对了,我要保蓝二,还要‘瑞雪云中鹤’,你答不答应?” “你要‘瑞雪云中鹤’自然没有问题,我找你来本来也与诸葛第二变傻之事有关,只是这蓝二……他可是朝廷奸细,留他作甚?”欧阳白露不解的问道。 “你知道的,他爱的是钱!” “我当然知道!我认识他可比认识你久得多!”欧阳白露不以为意的说道。 “既然他爱钱,就不会保守秘密,他跟董宣打过三年交道,自然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其中有很多是我感兴趣的!” 我浅尝辄止地一点,欧阳白露便点头道:“便宜他了!我答应了!” 说完,欧阳白露向身旁一伸手,他身后的欧阳国便从袖子中取出一个铜制的瓶子、放到欧阳白露手中。欧阳白露拿到手后,又挥手将它扔向了我。 我伸手接住,一面打开瓶塞闻嗅,一面问道:“这就是‘瑞雪云中鹤’?” “当然!不信的话,不妨把它交给你身后的‘裂地剑’穆夏拿去辨识!”欧阳白露向我提了个听起来不错的建议。 我冷笑道:“不必了!只要把这东西交给他,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会说是真的的!” “高叔,你这是什么意思?”穆夏听闻此言,情不自禁的上前两步,来到我的身侧,满面无辜而又急切的质问我道。 “我的意思是,你本就是欧阳白露的人!”我不由得摇头道:“你的演技比蓝二还差,露出的破绽比吕纯斌还多!” 欧阳白露刚想说话,我立即制止他道:“欧阳堂主你就别解释了,你和雷无鸣互相安插奸细这事我能理解!就像雷无鸣早就知道穆夏是你的人一样,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身边有雷无鸣的人!”我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拿眼往欧阳国身上扫。 欧阳国虽然不是很聪明,却绝对不笨,他见我有意“陷害”他,他立即高声叫屈道:“姓高的,你别含血喷人,妄想挑拨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你、你、你……我杀了你!” “国儿,不得无礼!”欧阳白露扭头对欧阳国温和的笑了笑,又转过头来冲我说道:“你不用使那挑拨离间之计,雷无鸣在我身边确实安插过奸细,但却不是国儿!不过你也猜对了,穆夏的确是我的人!他早在八年前就被我收买了!” “八年前?你刚当上青霜阁阁主的第二年?你被雷无鸣收为弟子的第三年?” 第二句话却是我扭头对“裂地剑”穆夏说的。 ------------ 拾贰 潇湘夜雨(中) 穆夏铁着脸并不答话,但他的右手已经搭上了悬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你刚刚不是还让我给他道歉吗?”欧阳白露笑着问道。 “原来还不大确定,不过就在刚刚确定了!”我走到欧阳白露身前,跪坐下来,说道:“不请我喝酒吗?” 欧阳白露亲自为我斟了一杯酒,说道:“能说说看他是哪里露出破绽的吗?!” “你让蓝二故意误导我的时候我就心生怀疑了!”我开始回忆起来:“当时我还仇视雷无鸣,认为是他出卖了任重老大,只是还没下决心找他拼命。这时候蓝二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跟我说的话虽然很隐晦,却句句不离钟青有嫌疑,于是我自然而然的去跟踪钟青了。这一跟踪我竟发现钟青跟穆夏交往甚密,于是我便先入为主的怀疑雷无鸣派遣门下弟子结交‘血衣堂’弟子以图谋不轨是早有预谋的,故而我对雷无鸣的感官更差了几分。 “但我是了解钟青此人的性格的,此人性情凉薄又没有脑子,根本不值得雷无鸣派穆夏与之结交!原来老铁哥没死的时候,他作为老铁哥的义子还有点利用价值,现在‘人走茶凉’他自身处境急转直下,就连最后的剩余价值都没有了,就算是雷无鸣想谋取‘血衣堂’,也不会派弟子在这人身上下功夫的! “那是不是穆夏自己想要跟钟青结交呢?可能性不大!穆夏是雷无鸣的入室二弟子,可谓前程远大,他干嘛要自甘堕落的陪着钟青整日里花天酒地呢?我想不明白这一点!我更想不明白的是,当时‘血衣堂’和‘红刀子’之间势同水火,穆夏在这当口跟钟青深交就不怕刺激其师雷无鸣的神经吗?!钟青没脑子、考虑不到这一点,但曾成功地执行过上百例精密刺杀计划的穆夏也是这种人吗?显然不可能!于是,我感觉事有蹊跷。 “后来蓝二再次向我指出钟青有问题的时候,我对钟青的怀疑没有加深,反而对蓝二起了疑心,于是才会派没牙蛇去查蓝二的事!后来当我知道蓝二拿你的钱做事时,我就正式对穆夏产生了防范!试想,蓝二误导我的前提是穆夏会屡屡去跟钟青会面,但如果穆夏不能总是在我监视钟青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话,那蓝二的一切行动就成无用功了!所以我推断,蓝二跟穆夏很有可能是暗中勾结的! “当然,这说明不了穆夏是叛徒,说不定他只是被人拿钱收买、专门配合钟青做戏给我看的,并没有出卖过有关雷无鸣的机密情报,因此我并没有在雷无鸣面前提到过这件事。不过,我却发现雷无鸣似乎知道穆夏有问题!还记得当天我问雷无鸣什么毒药的味道跟‘仙之影’相似的事情吗?他说他不知道,但穆夏却毫无犹豫的说了出来。就算穆夏专攻毒药一途,他也没大可能十分了解连雷无鸣都不了解的‘瑞雪云中鹤’吧,尤其是在这种毒药只有‘血衣堂’中才有的情况下!别忘了,这‘瑞雪云中鹤’是青霜阁的上任阁主、你欧阳白露的师傅从西域带回来的!当年你师傅过世的时候,穆夏才加入红雪楼不到三年,他怎么可能接触过这种毒药!因此我怀疑穆夏跟你欧阳白露有直接的联系。 “除此之外,我还意外的发现雷无鸣对此事竟没有多大的触动!依照他雷无鸣的性格来看,这可太不正常了!依雷无鸣的脾气,就算他十分地信任穆夏,也至少会查一查穆夏,毕竟这件事上牵扯到了青霜阁、牵扯到了‘血衣堂’!所以我大胆猜测,雷无鸣早就对穆夏产生了怀疑。后来我询问了一直跟‘红刀子’方面保持着良好联系的熊晃,得知了穆夏在‘红刀子’中的地位,我就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红刀子’的组织机构一如紫电阁一般,它也有八支小分队,穆夏是第一小队的队长,这个身份看似很高,但横向比较一下却是远远不如‘紫电四剑’中其余三人的! “‘紫电四剑’中的大师兄‘破风剑’樊春是八支刺杀小队的副总统领,同时兼任着第三小队的队长。而八支小队的总统领却是雷无鸣亲自担任,更何况十几年前雷无鸣当上紫电阁阁主前,担任的就是紫电阁第三小队的小队长,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可现在他却把它交给了樊春,雷无鸣的心意可见一斑。四位师兄弟中的老三‘冰水剑’花秋的武功最高、天资最好,他生前虽没有什么职务,但那是因为雷无鸣要求他专心练武、不被外物所扰,雷无鸣共收了四大入室弟子,但他花在花秋身上的心血却显而易见是最多的!雷无鸣早年因为肾部受伤导致生不了孩子,他的四名入室弟子形同他的儿子,其中排行老幺的‘炎火剑’梁冬最被雷无鸣疼爱。梁冬身上也没职务,可是自从他拜入师门后这七八年来却一直贴身服侍雷无鸣,红雪楼中谁人不知他是雷无鸣的‘传话筒’,这份感情之深自不必说,因此梁冬的地位也很高!而反观穆夏,他的职务是第一小队的队长,第一小队以前的队长是谁?是‘大耳驴’文伯豪!那可是雷无鸣真正的死对头!如此看来,雷无鸣恐怕一早就不信任穆夏了! “今天傍晚吃饭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穆夏,他却被你打的鼻青脸肿。你欧阳白露是什么人?全红雪楼最厉害的特务头子,自我认识你起,你便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就算你有时候也会宣泄情绪,可是北邙山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再有火气也该冷静下来了吧!而且你正在谋划兼并‘红刀子’,作为江湖大哥,你这时候应该展现的是容人之量而非睚眦必报的狠戾!你太失常了! “我按照熊晃所说要来这里见你时,我特意问穆夏愿不愿意跟来,穆夏并没拒绝。来这儿的路上,我一直观察着穆夏,他这一路上都很镇定,一点也没有被你打了后心生畏惧的表现。于是,就在这间屋子的门外,我再次试探了他!我故意把话题引到雷无鸣不信任他们四大弟子这上面,穆夏表现得很难过,但那难过竟然只有短短的几瞬,当我说我相信雷无鸣十分信任他之后,他心中的难过竟然瞬间全都消失了!呵呵,欧阳堂主,要是你听别人言之凿凿地说尊师不信任你之后,你是会一直惴惴不安、心中忐忑、反复计较呢,还是会像穆夏穆少侠这样听过就忘呢?!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让我确定穆夏必定是你手下的一点!刚才在我跟你对耗内力之时,我身后站着的穆夏一直非常平静,他对于可以在举手之间杀掉他的欧阳堂主你没有产生丝毫的慌乱与畏惧!欧阳堂主,这点,你怎么看?!” ------------ 拾贰 潇湘夜雨(下) “妙极,妙极!”欧阳白露抚掌笑道,“想不到,我多年所谋竟然如此浅显啊!你让我失望了!” 最后一句却是欧阳白露对穆夏所说。 穆夏一脸惨白,一言不发,脑门上一挂汗珠缓缓流淌而下。他颤抖着从剑鞘中拔出剑来,然后缓缓向自己的颈间横去,竟是意图自刎! “放下!”欧阳白露大喝一声,声音中已加了高深内力,闻之如闻滚滚雷音。 欧阳白露这一声直惊得穆夏抖掉了手中之剑,却也让他拾回了走散在三十三重天外的三魂七魄。穆夏轰然跪倒在地,冲欧阳白露恳求道:“堂主救我!堂主救我!我师傅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会杀了我的!” 欧阳白露面露难色,凝思片刻,才叹息道:“也罢!你帮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能亏待与你!国儿,你取些金子给穆夏,然后送他经由北城门离开洛阳。穆夏,你去塞北待上一阵,等风头过了再说吧!” 穆夏此时心神已乱,竟毫不察觉欧阳白露话中深意,不住的点头答应。我却听出了欧阳白露语气中的淡淡杀意,不禁冷笑道:“好个卸磨杀驴的‘白露为霜’!” 穆夏听我说话,先是一怔,而后立马从地上拾起宝剑,而后站起身来、以宝剑护身,惊恐地望着一脸淡然、面不改色的欧阳白露。穆夏似乎有点明白了,欧阳白露方才阻止自己自杀,并不是怜惜自己,而是不想因为自己死在他身边而给他惹上麻烦! 我看了一眼震惊惶恐中的穆夏,问道:“你究竟因何背叛雷无鸣,你若说了的话,我说不定能给你找到一条生路。” 穆夏大喜过望,刚想开口诉说,却因一时情急口齿不灵,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欧阳白露身后站着的欧阳国轻蔑的一笑,说道:“这件事我知道!” 欧阳国见欧阳白露未加阻止,于是继续说道:“雷无鸣十一年前当上了紫电阁的阁主,当年他便开山收徒,于是,他的亲近手下樊春便成了他的开山大弟子。樊春虽刻苦用功,怎奈资质有限,因此一年后雷无鸣又收了一个资质上佳的入门弟子,便是穆夏了。雷无鸣甚爱穆夏,教授樊春、穆夏武功时往往厚穆夏而薄樊春,樊春心思淳朴、不以为忤,但穆夏却十分得意、骄傲非常。谁知一年后,雷无鸣又收了两个弟子,这两人中梁冬还好说,毕竟他的资质不如穆夏,可是那排行第三的花秋的天资之高远胜穆夏、实在令人震惊! “父亲曾对我说,花秋的武学天赋乃他平生仅见,在红雪楼中天赋与之相当者只雷无鸣和你高狗子二人罢了,连父亲本人比之都稍有不如!若能有这么一个传人传承自己的武功、发扬自己的大志,那真是毕生自得之事!父亲如是想,雷无鸣想必也是这般心思。 “再加上穆夏当年拜入雷无鸣门下时已经二十二岁,虽然武学天资上佳,然而筋骨已经定型,即使将来武功大成,也绝不可能达到雷无鸣这般地步。而花秋则不同,他拜入雷无鸣门下时年仅十一岁,有大把的时间矫正筋脉、锤炼骨骼、打熬力气,故而雷无鸣便把放在穆夏身上的关注,转移到了花秋身上。穆夏忽然失宠,因此深恨花秋,也连带着怨上了雷无鸣!……” “这时候欧阳白露找到了穆夏,表示愿意教授穆夏武功。穆夏于是便转投到了欧阳白露门下?”我随口打断道。 “不然,我若教了穆夏武功,雷无鸣必有察觉,那反而大大不妙了!”欧阳白露笑言。 “原来如此,那你必是对他许以重利!”我指着穆夏对欧阳白露说道。欧阳白露没有反驳,想来我又猜对了。 穆夏听我等论他之事,不由得臊得满面通红,直等到我们说完,他才低声的在我耳边问道:“高……高叔……你可有法子救我吗?” “救?不用救了!”我冷笑道。 我一言既出,穆夏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他刚想跪下给我磕头,我却不愿受这种背弃师恩之辈的大礼,故而当即开口言道:“你师傅雷无鸣根本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又何必要人救?!” “不,不!——我太了解雷无鸣……家师啦!他对自己人虽然十分和蔼,但对敌人却是恶毒非常、阴狠无比!凌迟、鞭尸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向来都……都……我这般负他,他定不会再把我当门人弟子看待,他是非虐杀我不可的!”穆夏跪在地上不停地哀嚎道。 我忍不住笑道:“你既然这么了解尊师的虎狼心性,还敢出卖他,看来是拿足了别人的好处啊!”说着,我扫了欧阳白露一眼,而欧阳白露只是微笑不语。 我又言道:“你放心吧!我说过你的事情你师傅应该早就知道了,以你师傅的火爆脾气,他若要杀你,早就杀了,还会留你到今日吗?!他之所以不杀你,正是由于你是欧阳白露的奸细!” “此话怎讲?!”欧阳白露、欧阳国父子二人异口同声道。 “其一,雷无鸣若杀了穆夏,那欧阳堂主你势必还要往紫电阁、‘红刀子’里派奸细,雷无鸣就得花时间去寻找、除掉新的奸细,那多麻烦!穆夏毕竟是雷无鸣的徒弟,雷无鸣当然了解他,留着一个自己了解的奸细,总比设法对付一个不知藏在何处、不知底细的奸细要容易吧!”我饮了杯酒,又道:“其二,我还说过,雷无鸣不是个肯吃亏的人,你在他那里安插了奸细,他又怎么会不在你身边安置暗子?!他不杀穆夏的另一个原因,恐怕是担忧在自己杀了穆夏后,惹得欧阳堂主你大为光火,以致大肆清洗‘血衣堂’中的潜伏暗子,使得他精心安置的情报网被破坏吧!” 欧阳白露愣了半晌,苦笑道:“狗子,多亏你无心插足江湖权势,否则我和老雷都要寝食难安了!” 我朝他笑笑,心里却想:“我才没那么傻呢!我要是真的拉起大旗、自成一派,那‘一剑霞飞’霍明跟任重老大的下场就是我的‘榜样’!只有只身游离于你和雷无鸣两派之外,我才能如鱼得水、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查出真相,替任重老大报仇!” ------------ 拾叁 少年游慢(上) 欧阳白露见我不再说话,于是冲我说道:“说真的,我不敢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因此你也不必起疑,你手里拿的那瓶确实是‘瑞雪云中鹤’无疑。” “嗯,我相信!话说到这份上,你再骗我也没什么用了!” “那我就说说我找你来所为何事吧!在此之前,我先问你一句,你觉得北邙山之事,是我策划的,还是雷无鸣做下的?换言之,你相信我俩中的哪一个?” 我仔细的想了想,逐字斟酌的说道:“怎么说呢,就你们俩个人而言,我是相信雷无鸣多一些的,毕竟他的性格更对我脾气!不过,在北邙山那件事上,我是这么想的,你、雷无鸣乃至董宣都有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据我所知,董宣在你和雷无鸣手下都有暗探,而在你手下的暗探恐怕不止蓝二一人!除此之外,根据我对董宣的认知来看,他虽然刚正不阿、喜欢伸张正义但并非迂腐蠢钝,相反地,这个人很奸诈,他为了铲除咱们这些为害洛阳秩序的‘不法恶徒’可是费尽了心思,保不齐北邙山事件就是他独力策划出来,用以搅动风云、挑拨你们两家开战的!因此我认为,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你的可能性占了四成,董宣占了四成,雷无鸣占了其余两成!” 其实我心里想说,是欧阳白露的可能性占了六成,其余二人各占两成,但我又怕刺激到欧阳白露跟我拼命,所以只好虚与委蛇、稍加敷衍了。 欧阳白露听后低着头默然不语,良久才道:“说实在的,当日雷无鸣派梁冬来跟我说北邙山的事与他无关的时候,我内心是信了的!但为了一统红雪楼的残余力量,我这才昧着心发了江湖帖,咬死是雷无鸣勾结官府、陷害同道才致使我‘血衣堂’死伤惨重的。” 说到这儿,欧阳白露抬起头来望着我,他见我只是含笑、并没露出多余的神情,这才继续说道:“但这件事也确实不是我做的,因而我当时最怀疑的便是董宣本人了,你所说的董宣意图挑起洛阳黑道纷争之事,我当初也隐隐约约地想到过。不过,后来发生了两件事,让我把怀疑的目光又投放到了雷无鸣身上!” “哪两件事?”我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冥冥之中觉得,这两件事怕是真能对我挖出真相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 欧阳白露浅叹一声后,言道:“一是吕纯斌之死!吕纯斌死在了自己家中的库房,而且我听他婆娘说那库房似乎是密室!吕纯斌伪造我笔迹、给雷无鸣报信以阻止其出战的事情我已知晓,但我知道的比雷无鸣晚一些,我知道的时候吕纯斌已经被杀了!吕纯斌死的时候,他面上的表情足以说明他死于熟人手中,而且是被武功高强的人用飞刀一击必杀!我将目光遍历红雪楼的残余势力后,觉得有条件做到这两点的只有两个人,一是雷无鸣,二是我自己!” “雷无鸣跟吕纯斌很熟吗?”我问道。 “当然!当年吕纯斌乃是老楼主的贴身侍从,虽然地位远低于我们四大阁主,但在老楼主心中,对他的信任恐怕还要在我们四人之上!老楼主晚年体弱多病,他的命令十有八九是吕纯斌负责下达的,而吕纯斌下达命令的时候是直接下达给我们四大阁主的,故而我、你们任重老大、雷无鸣以及霍明跟他之间都很熟悉。老楼主死后,我跟雷无鸣联手杀死霍明、逼走任重,但对于吕纯斌却没想着下手。之后我们二人各立门户,都想着拉拢吕纯斌,因为红雪楼内有些事务他比我们更了解、更精通。最后因为我给吕纯斌开出的价码要高于雷无鸣一些,故而吕纯斌便加入了‘血衣堂’,转而给我当起了侍从。”欧阳白露一边回忆,一边讲述道。 我惊奇的发现,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丝亦幻亦真的喜悦之色。我知道那是他对逝去时光的感怀与追忆,是对自己仍活着的满足感所衍生的幸福感。 欧阳白露停了停,又说道:“或许我说了你也不信,但我还是得说,吕纯斌死的时候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什么证据?”我脱口而出道。但我心中却有些不信,我心想:你要是能证明自己清白,又怎会不一早跟我说,偏等到现在形势大不利于你时才说?!定是胡编的吧! “哎……那天是太子妃的诞辰,太子妃向来爱听我演奏,于是那天我在丑时便被宣召入宫,在太子东宫外伺候,直到晚上申时才得以还家,又怎么可能在卯时出现在吕纯斌家中并杀死他呢?!”欧阳白露长叹道。 他这么一说我便恍然大悟了。他之所以之前不说,乃是因为他这不在场证据实在是有些“不堪”——对于一位江湖大哥来说,正当职业是演奏音乐的优伶确实是够不堪了!而被人呼来喝去就更没面子了,怪不得他直到现在才肯吐露实情! 他当日究竟有没有入宫,什么时候入宫、什么时候离开,这些事我一查便知,他没必要也没办法瞒骗住我,所以他说的应是真的无疑。但如此一来,洛阳县衙库房中那些染血的蜀锦,以及蜀锦上的“雨”和“青”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正犹豫、思索着,欧阳白露又说了起来:“另一件事是诸葛第二的变傻!我查过,那确实是‘瑞雪云中鹤’造成的!因为就在诸葛第二变得足不出户的前一天,‘血衣堂’的密室中确实少了三小瓶‘瑞雪云中鹤’!” “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知道那些药是谁拿走的吗?”我急切地问道。 “知道!这两回事我都知道!‘瑞雪云中鹤’被带出密室的时间是北邙山之战的前一天,但是这药并非被盗,而是被人以正规手段取走的!因为那个取走‘瑞雪云中鹤’的人留下了从密室中提取物品的记录!”欧阳白露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用绳子穿好的粗糙的麻纸。这应该是“血衣堂”还是青霜阁的时候,留下来用作库房记录的账簿。这种账簿以前红云阁里也有一本,账簿的背面有着红雪楼的特殊印记,绝对错不了。 我接过账簿,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见到账簿上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某月某日,借走‘瑞雪云中鹤’三瓶,血衣堂副堂主,诸葛卿”! ------------ 拾叁 少年游慢(中) “既然是他取走的,那么这件事与雷无鸣何干?”我指着诸葛卿的名字问道。 “诸葛卿本就是密室钥匙的保管者,他为什么拿走‘瑞雪云中鹤’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诸葛卿待诸葛第二犹如亲子,他绝不会把这毒下到他侄子的酒里的!”欧阳白露很确定的说道,“除此之外我搜遍了诸葛家都没找到储存这毒的药瓶藏在何处,也没发现剩余的毒药,更不知道这毒药是怎么从诸葛卿的手里丢失的,因此我只好去琢磨究竟是谁要害诸葛第二!” 听欧阳白露说到这儿,我不自觉的拿眼瞄他,欧阳白露立即明白了我的神情是怎么回事,他辩解道:“诚然,我跟诸葛第二之间有点小仇,但你也看到了,首先,毒不是我拿走的,而是他叔叔诸葛卿拿的;诸葛卿生前一直保管着‘血衣堂’密室唯一的钥匙,就算我想从中取物也得经他批准。其次,我若想取他性命的话易如反掌,绝不可能使用这种会留下明显痕迹的毒药,因此下毒的人也不会是我!除了我之外,诸葛第二还跟谁有仇呢?雷无鸣!……” “等等!雷无鸣跟诸葛第二有仇?!”我讶异的问道。 “是!”已在我身边跪坐下来的穆夏开口说道:“花秋……三师弟学武的第三年便以天资极高之故名闻红雪楼,诸葛第二自负天赋过人、剑法精妙,于是专程来向三师弟挑衅。三师弟年少气盛,师傅当时又不在身边,因此三师弟爽快应战。那诸葛第二的剑法彼时已得‘青芒剑’诸葛卿的九成真传,三师弟虽然先天极好,但毕竟学武时日尚短又怎么可能是诸葛第二的对手?!但三师弟也是不服输的性子,按照点到为止的规矩他早在三十几招时就落败了,但他却死死不肯开口认输,非要掌中兵器落地才肯认输。诸葛第二为了打赢三师弟施展出浑身解数终于在第六十三招时打落了三师弟的剑,哪知一时收手不及竟伤了三师弟的左臂筋脉!若非师傅及时赶回、救治得当,诸葛第二的那一剑险些导致三师弟终生残废!因而师傅他对诸葛第二深怀恨意,但因为这是小辈之间正大光明的比武较技,不守规矩在先的又是三师弟,故而他因为颜面也不好过于追究诸葛第二的过失,但他心里一直记恨着诸葛第二呢!” “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雷无鸣便是下毒害得诸葛第二变傻的罪魁祸首啊!”我端量着掌中这只盛有“瑞雪云中鹤”的铜瓶说道。 欧阳白露又道:“诸葛卿拿走‘瑞雪云中鹤’后,为什么‘瑞雪云中鹤’又到了别人手中?我猜测那是因为当日北邙山之战时,‘瑞雪云中鹤’正被诸葛卿带在身上,结果他战死后,这毒药被前去收尸的官府中人搜走,但由于雷无鸣跟董宣之间有私下交易,故而这‘瑞雪云中鹤’才到了雷无鸣手中。这之后,雷无鸣用此毒对诸葛第二下了毒手……” “不通!完全不通!这件事上你的解释也太牵强附会了!”我听欧阳白露的分析越来越接近臆测,终于无可奈何的打断道:“雷无鸣和你们‘血衣堂’彻底翻脸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想报复诸葛第二的话会等到现在吗?雷无鸣连‘瑞雪云中鹤’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分辨得出铜瓶中盛的是‘瑞雪云中鹤’?诸葛卿取药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是特意取出来给雷无鸣使用的吗?” 我接连提出了几个欧阳白露完全解释不通的疑点,但我心中思量的却是另一个没有提出来的疑点——我当日检查诸葛第二身体时在他的后槽牙间发现的纸屑又是什么?! 欧阳白露被我问的哑口无言,他咂咂嘴,不满的冲我问道:“那依你说,诸葛第二是被谁毒害的?” “我还……”我刚想说“我还不知道呢”,但这时我跟蓝二之间的一段对话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之中。我眼珠一转,笑道:“这事我已猜到三分,但还不能完全确定,你等我一天,一天后我给你答复!” “好!就这么说定了!”欧阳白露爽直的笑道。 我正想跟欧阳白露聊一聊董宣在“红刀子”和“血衣堂”中安插奸细的事,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门外不是有欧阳白露的“八大力士”把守吗?怎么又会被人闯进来? 满腹疑惑的我转身一看,却见正好冲进来的人正是刘雄!他低吼道:“高兄,胖子张还是出卖了你!大队禁军正朝这里赶来!我已把他杀了!” 听了刘雄的话我不由得一怔,刚才还在说人家师徒互相算计的事,转眼间这事情却落到了我的身上,这可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欧阳白露最先回过神来,冲我低声叫道。欧阳国这时也顾不上跟我之间的别扭,赶忙来到窗前打开了临街的窗户,示意我跳下去。 “穆夏,刘雄,你们俩先跳!”我冲他们俩喊道。 他们二人都在人前露过脸,不能被抓住,尤其是穆夏!刘雄还好说些,毕竟他是皇室远亲、刘黄门下,董宣敢当街斩杀刘黄的管家,却不能平白砍了汉室宗亲,哪怕那汉室宗亲是个卖猪肉的!穆夏可是身上有累累案底的人,尤其是就在前两天他还跟随雷无鸣刺杀过董宣呢!这要是被董宣抓住了,怕是定会不得好死! 刘雄当先翻身跳下,穆夏紧随其后,而我负责断后。 我刚跳下楼来,却听得二楼之上响起了纷杂而迅捷的脚步声。我拔足飞奔,耳中仅听见欧阳白露跟人交谈的开头几句话—— “咦?欧阳大家,您怎么在这儿?不是说这间屋子里有匪徒吗?” “呀!原来是刘校尉您哪!我刚才可是吓坏了!今天我和义子被人重金请到这儿来弹琴,谁知道听琴的两伙人听着、听着却打了起来,我们父子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在角落里躲着。谁知没多久,就有贼人来说大队禁军到了楼下,于是那些匪徒就跳窗逃走了!” “原来如此!你们、还有你们,赶快去追贼人!欧阳大家,让您受惊了,末将送你回府可好?” …… ------------ 拾叁 少年游慢(下) 我费了好大一番唇舌,才把心中惴惴不安的穆夏劝回了雷无鸣身边。不过我知道,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和对雷无鸣的戒心,雷无鸣一定很快就能发现穆夏和欧阳白露已经知道穆夏暴露的事实,到时候穆夏的利用价值降低,雷无鸣会不会把穆夏推出来杀一儆百就不好说了…… 不过,那与我何干! 我现在唯一应该考虑的就是如何给任重老大报仇! 欧阳白露给予我的信息虽不准确,却也值得我仔细消化一番了。虽说他的言辞中有挑拨离间的意味,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成功的勾起了我对雷无鸣的疑心。只是……像雷无鸣这样性格和表现的人真是那种玩得了阴谋、心术的人?我对此保持极大的怀疑。 在洛阳城里的巷子间穿堂过户数十次以躲避追捕后,当我回到自己的“家”中时,已经是戌时过后了。 说我现在所在的房屋是“家”其实并不准确,这里只是我的一处隐秘住宅罢了。我真正的家已经随着我的露相以及朝廷的悬赏追捕,而彻底地暴露在了董宣的眼前,虽然它从远处看起来仍然如古井无波,但我可没那么傻要去自投罗网! 熊晃今天晚上一定来过这里,从桌子上放着的热气尚存的酒菜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没牙蛇绝没有这么贴心、细致,而且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我最爱喝的酒就是现在桌子上摆放着的这种“花满楼”。 但熊晃偏偏是知道的。他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成熟的,虽然他只比我大了有限的几岁! 我没有辜负熊晃的好意,顺便也将这种兄弟互相关怀所营造出来的温暖,毫不吝啬的分享给了跟我一同回家来的刘雄。 “怎么样?好吃吗?”我笑着问道。 “当然!”刘雄抹着满嘴的油说道:“真羡慕你!你虽然没有亲人,却有这样知心知底的好友、这样肝胆相照的兄弟!不像我,虽然汉室宗亲多了去了,却没有人真心会关心我……”刘雄的语气中充满了落寞。 我眉角一挑,试探着问道:“怎么,你家里没父母和兄弟姊妹吗?” “有!曾经有!我有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一位嫡亲兄长以及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刘雄望着窗外的星空,目光中满是柔和而美好的回忆:“我们是宗室远亲,根本沾不上皇家什么便宜,一份族谱就是我们全家最大的财富了!我们姊弟五人打小在乡下一起长大,一起玩耍,母亲死得早,父亲忙于拼搏事业,我们就自己照顾自己,倒也活得十分滋润,至少毫无不快之感! “后来,大姊二十岁时被乡里的恶霸抢去做了小妾,那恶霸十分粗暴,对大姊常常责打,父亲虽是县中小吏,却因人微言轻而不敢吱声,一年后大姊莫名猝死,虽然官府说是自然死亡,但她的遗体上却全都是瘀伤。 “第二年,二姊也被一个纨绔恶少看上了,他是我们太守大人最爱的小儿子,二姊只有屈从这一条路可走,但二姊被大姊的事情吓破了胆,死活不肯嫁,竟在那纨绔恶少迎亲的前一天离家出走!可惜,她连邻乡都没走到就被太守的爪牙给抓了回来,那纨绔恶少说要对她施以极刑以示惩戒,她心中畏惧太深于是在婚礼大堂上咬舌自杀! “再后来,那纨绔恶少迁怒于父亲,把父亲吊起来毒打了一天一夜。父亲本就年长,再加上接连遭遇丧女之痛,最后没能挨得过去就……那纨绔恶少本来想把三哥和我都一起杀掉的,但他偶然看见了当时年仅七岁的小妹,他觉得小妹的仪态、容颜犹胜二姊,只是年龄尚小因而风韵上逊色几分。他叮嘱三哥和我一定要把小妹养得白白胖胖的,好待他再过七年前来迎娶,又派了家中护卫将我家层层把守,不让三哥、我和小妹逃跑。 “三哥那年十一岁出头,我也只有八岁多点,我俩心里都很畏惧。后来三哥忍受不了这样被‘圈养’的生活,就说想要自杀以免将来受辱。哪知就在我们即将上吊自杀的前一天……” 刘雄好不容易向我敞开心扉,就在这时节没牙蛇却突然闯了进来。 “狗子,我……”没牙蛇刚想跟我说些什么,却在见到我身边坐着的刘雄后,立即住了嘴。 “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聊!”刘雄偷偷一抹眼泪,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没牙蛇目送他离开后,这才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把他带秘密据点这里来了?不怕他把你、把我卖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说道:“反正都被通缉了,也不在乎再被卖得彻底些了!何况我觉得他的眉眼很像一个你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带他回来,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 “很久以前认识的人?”没牙蛇反问了一句后,不由得转头向门口望了一眼,他言道:“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算了,先说正事!诶,你知道吗,雷无鸣这会儿正在‘锄奸’呢!” “锄奸?!锄什么奸?董宣的还是欧阳白露的?他知道隐藏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奸细是谁了?”我一口气连问了数个问题。 “他要铲除的是官府的安插在‘红刀子’中的奸细!这次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他把‘红刀子’内所有中层以上的‘干将’都集合起来了,要公审叛徒!诶,你知道那叛徒是谁吗?” “是谁?总不会是穆夏吧!”我有些紧张地反问道。要是真是穆夏的话,这家伙现在一定恨死我了!而且我也会多少有些良心不安的,毕竟当时我信誓旦旦的跟他说保他没事,只是为了让他别再烦我了,现在想想我这种行为真的有些不厚道! 还好,没牙蛇的回答给我吃了颗“定心丸”:“当然不是啊!他雷无鸣没事处置自己的入室弟子干嘛?!雷无鸣所揪出的叛徒,只是他的一名及门弟子而已,不过这人往常颇受其信任,前几日还跟随他一起参与了刺杀董宣的计划哩!” ------------ 拾肆 沉醉东风(上) “等等,你说的是那天跟随雷无鸣刺杀董宣并且全身而退的人中有奸细?”我再次确认道。 “是!怎么了?”没牙蛇摸摸下巴,露出些微不解的神色。 “既然雷无鸣身边还有奸细,那么董宣放火烧掉洛阳县衙的殓尸房是为了掩盖什么?既然奸细仍然存在,那么咱们分析的死里逃生的那个不知身份的人该怎么解释?当天官府剿杀的刺客是九人,却只有八具尸体,如果幸存的人不是董宣安插在雷无鸣身边的内奸的话,董宣会留他活命?”我疑虑不解道。 “或许……董宣在雷无鸣身边的奸细不止一个也说不定!”没牙蛇双眼一转,苦涩的笑道。 “嗯?唔,是有这种可能……不过若是如此的话,雷无鸣这师傅当得可是真够窝囊的,自己的及门弟子和入室弟子中全都有人跟自己离心离德,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心寒!”我十分不屑又有些恶趣味的冷笑道。 “入室弟子?雷无鸣的入室弟子中有董宣安插的奸细?穆夏还是梁冬?”没牙蛇大吃一惊地问道。我之前并没有跟没牙蛇说过我对穆夏此人的猜测,因此没牙蛇一直没对穆夏起过疑心。 “是穆夏,但他不是董宣的人!”我将穆夏和欧阳白露的事情说给了没牙蛇听。没牙蛇听后冷笑道:“官府这尊大敌当前,欧阳白露还有心思搞窝里斗,哼哼,这可真是好得很!狗子,你不会真的相信欧阳白露那个家伙的托辞吧!反正在雷无鸣和欧阳白露这两个人里,我是相信雷无鸣多一些!” “我也是!”我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不过我也不想太过自以为是,于是对没牙蛇说道:“不过你还是查一下吕纯斌遇害的那天,欧阳白露究竟有没有入宫为太子妃演奏吧!” 没牙蛇面皮一紧,应道:“好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跟你说,你赶快去请蓝二来一趟,我有急事要找他问问!” —————————— 天色很好,我的心情也很轻松。 今天是限期的第八天了。 两天过去了,我虽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但好歹完成了两样心事。一是把伤势养了个七七八八,跟人动手是不成问题了,只要别碰上关双那种程度的变态强人就行;二是诸葛第二的被毒害一案已经让我彻底弄清、水落石出了。 大前天深夜,我连夜见了蓝二跟熊晃。我问蓝二,在他的记忆中,他曾经在天香亭见过的那个跟董宣接头的用剑高手的背影是不是很像“青芒剑”诸葛卿,他想了想说“不像”,但却说“倒是有点像诸葛卿的侄子诸葛第二”。 前天,我又让熊晃跑了一趟城郊的诸葛家坞堡。诸葛家坞堡的管家作证,诸葛家藏酒的地窖在诸葛第二出事之前的十天内只有三名仆役和诸葛卿本人进出过,而三名仆役在进去搬酒的时候是互相能够看到彼此的,他们并没有机会投毒,但诸葛卿却是独自进出的。除此之外,诸葛第二之所以会在北邙山之战前喝酒,也是因为诸葛卿邀请他的! 事实很明朗了,诸葛第二因为当年的恩怨,心里一直怨恨着欧阳白露,故而早就投靠了董宣;北邙山之战前,诸葛第二向董宣告密时却不小心被诸葛卿发现了踪迹,诸葛卿虽然爱护侄子,却不能容忍他不讲义气、出卖江湖同道,于是决定除掉这个内奸;诸葛卿跟诸葛第二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诸葛卿最终选择了用把诸葛第二毒傻的方法来保住诸葛第二的性命……一句话,诸葛第二的变傻完全是诸葛卿这个做叔叔的一手造成的,跟欧阳白露和雷无鸣双方都毫无关系! 最后,就是关于那纸屑的问题。我猜测在诸葛第二饮酒时,他发现了酒中有毒,于是趁着自己身上的毒性没有发作时,把一张写好了消息的纸条吞入了腹中,却因为将纸条嚼碎时不仔细,这才在后槽牙的缝隙中留下了一点纸屑。 只是,这纸条上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 是北邙山决斗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大约不会!因为董宣最终还是知道了详细的时间和地点,这至少说明董宣的情报来源不止诸葛第二一个人;而且从蓝二的情况来看,董宣对诸葛第二这条“暗线”的重视和信任远超蓝二,诸葛第二应该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个消息而轻易与董宣联系,以至于暴露自己的身份;诸葛第二就在诸葛卿的眼皮子底下当内奸,却从没被揭穿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他在北邙山事件之前几乎没给董宣透露过情报,由此看来,在董宣可以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时,他是不愿意启用诸葛第二这个暗谍的! 总而言之,被诸葛第二吞掉的那张纸条上记录的内容绝没有那么简单!至于那内容有多重要,我们却永远不得而知了。 不过我并没有放弃,我让没牙蛇将这件事通报给欧阳白露的同时,还让他查一下在诸葛第二被诸葛卿发现之前,曾到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有过什么异常表现,我或许可以从这些中推断出那条纸条上的信息也说不定——希望这不是无用功! 除了这两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好消息外,我还从熊晃口中听到了雷无鸣那里的一件大喜事:“豫州霸刀”许陌近期在三辅地界游历,江湖传言他跟“关中狂刀”关双曾有过节,而且他极为痛恨官府爪牙,于是雷无鸣特意派遣最疼爱的四弟子梁冬持重金前去求见,希望能跟六大豪侠之一的许陌联手解决掉关双!而更令人振奋的消息是,许陌在昨天下午已经答应了梁冬所请,如今正在赶来洛阳的路上! 有这样的好消息愉悦精神,我的身体的恢复情况也更快了一些。 我刚打完了一路拳法,收敛了内息,便准备回房间吃早餐,这时候没牙蛇却莽莽撞撞的闯了进来。他刚跑进来,便低声呼喊道:“糟了!蓝二昨晚被杀了!” ------------ 拾肆 沉醉东风(中) 洛阳城外,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好灿烂,好鲜艳。 但心绪不佳的我还是从中闻嗅到了血的味道。 我问没牙蛇,蓝二不是被熊晃藏在城内吗,怎么会藏到洛阳城外呢?没牙蛇却告诉我说,这是蓝二昨天自作主张的决定,他和熊晃都劝过了,但没劝住,于是,昨晚他出事了。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觉得刘雄是个不大不小的累赘,他武技虽然不错,却一点混江湖的经验都没有,而且他身上多多少少有种出身长公主府的优越感,是故我一直担心他会给我添麻烦。诚然,有了他的协助我可以坐进英雄楼的雅间,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最为龙蛇混杂的天香亭,但其实只要我愿意,没有他的协助我也都能做到我想做的事,只是会麻烦一些罢了。 但今天,我终于发现了刘雄跟着我的一大好处,也发现了刘雄身上的纨绔而又蛮不讲理的“贵族气息”的优点——坐在车中的我竟然光明正大地从已经封锁的城门口离开了洛阳城!但同时我也发现了享有特权的一大坏处,那就是蓝二昨天就是被熊晃从刘雄这儿借来的长公主府的车驾送出城的! 早在雷无鸣刺杀董宣失手的第二天,这洛阳城的戒严程度就翻了一倍。原来在我头一次刺杀董宣失手后,董宣还只是派人在城内搜查,并没有阻断洛阳与外界的联系,可现在洛阳的四处城门全都关闭了!这不,就在我所坐的马车离开城门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城门口苦苦哀求“军爷”放行的菜农和樵夫! 走过十余里,车来到了洛阳东北方的一个小村庄前。到了这里车就不能通行了,因为面前这条蜿蜒的水道隔断了洛阳通往这座小村庄的道路,偏偏河上面的桥梁又过于简单、窄小,容不得长公主府这么“气势不凡”的车驾通过。 我下得车来,迎着偶然间刮起的东风,一面紧了紧头上的斗笠,一面在心中不住地咒骂蓝二的愚蠢,同时心中也隐隐感觉到奇怪,像蓝二这样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的精明的“买卖人”怎么会突然犯下如此错误! 满脸惭色的熊晃已经在村口迎接我了,他隔得远远的,便哭丧着脸对我致歉道:“狗子,辜负你的信任和托付了!” 我瞧着他满脸疲惫又有少许颓废的神情,心里不由得一痛。我快步走了过去,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强颜欢笑道:“没事儿!这是蓝二自己命不好,怨不得别人!对了,熊,你身体好些了吧!” 熊晃使劲的点了点头,一言未发。 没牙蛇望着我俩突然笑了,他走过来搀住我们俩的胳膊,说道:“行了,别站在这儿了,想被亭长当作不法的恶徒抓起来吗?走吧,熊,带我们到蓝二出事的地点看看!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这里建立了能藏身的秘密据点,你这家伙可够贼的啊!” “不法的恶徒?说得我们好像不是一样!”我装作生气的“严肃”说道。 我的一句话让熊晃也不由得乐了起来,他“嘿嘿”憨笑了两声,这才解释道:“其实此处‘暗巢’并非我所建立的,乃是任重老大早先出道时建立的。这是他独自建立的第一个‘暗巢’,意义非凡!”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参观一下了!说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向任重老大学习过如何系统地建立秘密据点!”我打趣道。 “恐怕不行了!”熊晃的脸色突然垮了下来,他叹气道:“因为那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不信你瞧,前面第三座屋子便是!”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说话之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蓝二出事的地点。 我和没牙蛇顺着熊晃所指抬头望去,打眼一看却不由得呆了——熊晃所指的那座屋子已经被烧做了黑炭! “难不成……”没牙蛇惊恐的看向了熊晃。虽然是他今早来向我报信的,但他并没有了解太多有关蓝二死亡之事,譬如说,蓝二的死因! “没错,是被大火烧死的!”熊晃揉着太阳穴说道:“我昨天下午送他出城后,就派人回去给刘雄兄弟送车,等我安排好这件事、返回这座村庄后,却发现蓝二已经在榻上睡下。我不想惊扰他,于是在隔壁的农家借宿了一宿。 “谁知道半夜时分,我忽然听到了隔壁传来的脚步声,出门一看,却发现一场大火在隔壁的屋子中参天而起!我当场便愣住了。就在我愣神的时候,我隔着门窗、借着火光看到了屋内刚从榻上爬起来的蓝二正在手舞足蹈,想来他身上应该着了火。我立马大叫‘走水’,并赶紧从我居住的农家中取出一条被褥,将其用水打湿、披在身上后,便冲入了火场救人。 “火场中烟雾太大,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摸索着向方才火光中人影倒下的地方寻找蓝二,终于被我摸到了他的身体。他是伏在地上的,他的后背上还冒着火,他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心下大惊赶忙用身上的湿被褥扑打他背上的火焰。好不容易替他灭了火,我便想把他从火场中抱出来,这时候房顶的瓦片和木料却落了下来,砸到了他的身上,木料上有火星,他的背上瞬间又起了火。我心中更惧,便想着先不管死活把他的身体弄出来再说。 “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跑来救火了,两个年轻的后生像我一样披着湿褥子闯了进来。他们见我看着蓝二的身体发愣,二话不说便把我往外拉。我说要救蓝二,他们当中的一个便俯下身子去探查蓝二的呼吸和心跳,却发现这两样蓝二都没了!其实我早已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当时他们替我证明了这一点,我心知回天无力,便只好先跟着他们离开了火场。” 熊晃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我、没牙蛇、刘雄三人走进了火灾后的废墟,走到了地面上蓝二那已被烧成骨灰渣的尸身旁。 ------------ 拾肆 沉醉东风(下) “嗯?”翻弄着蓝二的骨灰,我不自觉的发出了轻叹声。 “怎么了?”熊晃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被烧死的这人……好似不是蓝二啊!”没牙蛇也发现了尸体中的不妥之处。 “为什么?”熊晃问道,“这具尸体已经被烧成了这副样子,你们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身长!”“肋骨!”我和没牙蛇同时说道。 没牙蛇听我说完,望了我一眼,示意我先说,于是我解释道:“从这被烧死之人的骨骼来看,他应该比蓝二稍高一点,因此不会是蓝二本人。” 没牙蛇点了点头,补充道:“蓝二当年还在紫电阁执行刺杀任务时,有一次曾失手被人伤了前胸,三条肋骨被断,后来被文伯豪医治好。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狗子前两天特意让我调查蓝二的事时我才知道的,而此人的肋骨是完好的,显然无伤,因此他应该不会是蓝二!” 没牙蛇在说话的时候,我不经意的发现跟在我们身旁的“外人”刘雄浓眉一挑,似有心事。不知道是没牙蛇的哪句话拨动了他的心弦。 “那死的人是谁?”熊晃问道。 “来杀蓝二的人!”我同没牙蛇相视一笑,齐声说道。 “来杀蓝二的人?……你的意思是有人担心蓝二告诉我们一些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所以要将蓝二灭口?”熊晃恍悟道。 “应该是这样!而且我觉得蓝二应该知道自己有危险,所以才能逃过一劫!”我摸着下巴,说道:“我先前说要把蓝二从洛阳送走,以避免他被欧阳白露杀害,这是保护他最稳妥的办法,可是他拒绝了。他的理由是洛阳城中还有重要的事需要他做,我套他的话,他说漏了嘴,其实他还跟除了欧阳白露之外的某一伙人有买卖关系,这笔买卖中的利益一定很重大,因此他宁可冒着被欧阳白露追杀的风险,也要留下来做完这笔买卖。 “可是跟蓝二做买卖的这伙人显然不想付出应付的代价,或者说是想将他灭口,因此他们才会追踪蓝二的踪迹,从而杀掉他,顺便嫁祸给欧阳白露或是别的什么人。蓝二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他昨天要求你护送他出城,就是决心放下买卖、趁机逃跑。 “可惜,蓝二他晚了一步,与他做买卖的人还是派来了杀手、追到洛阳城外来取他性命。这葬身火窟的杀手绝对是个高手,你们看,他的骨头沉重、骨髓充实,乃是常年养气入骨的结果;他掌中的匕首很锋利,可是匕首的外形又很普通,并且匕首的柄部很新,这是因为这柄匕首是他临时拿来用的武器,他不想将自己平时常用的武器暴露在别人面前,因为那很可能使得别人猜到他的身份!就凭这两点,我敢说,这个人一定是我们都认识的、洛阳黑道上小有名气的人! “至于此人的死倒是很冤枉、很倒霉!你们看到仍残留在他胸腔中的那三枚断裂了的铁针吗?如果这三枚铁针是蓝二当胸射入的话,那么蓝二瞄准的一定是此人的膻中穴!蓝二的武功不高,他要想保命,就只得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了!这杀手断然不会想到,蓝二一早便有了防范,这三枚铁针打入他膻中穴之时,他便已经只能任人宰割了,哪怕对方武功远逊于他! “熊,你说你是听到脚步声后才被惊醒的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听到的脚步声应该不是杀手潜入的脚步声,而是蓝二纵火、焚尸后逃走时的脚步声!因为像这种敛气入骨的高级杀手,是不会轻易被你发现行踪的!” 我一口气解释完后,熊晃咂咂嘴,问道:“既然如此,蓝二为何不来找我?” “他想趁机假死脱身,又怎么会来找你?!若非如此,他何必纵火烧屋?要知道纵火案一定会引来官府追查的!他不惜把案子捅给官府,还不是为了让洛阳城中那些想杀他的人从官府渠道得知他已毙命,从而不再追杀他!”没牙蛇撇撇嘴解释道。没牙蛇虽然武功不如熊晃,但玩阴谋、琢磨人心这方面十个熊晃也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杀手是谁和是谁派来的吧!”我看着地面上这一堆骨头渣饶有兴趣的说道。 熊晃瞥了一眼,仔细想了想,说道:“洛阳地界上称得上是高手的熟面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现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线索恐怕就是这人的身长了,按此人生前的身高来看,我能想到的共有六个人……” “诸葛第二!可惜,他傻了!”我接话道。 没牙蛇笑了笑,也插嘴道:“花秋,死了!” “太子剑术教头、前关中第一游侠廉飞!”一直闭口不言的刘雄也发言道。廉飞这个人我有印象,但印象很模糊,我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有一柄从不离身的绝世好剑。因为他早在十年前就进入大内当剑术教头了,这些年很少跟江湖同道纠缠,所以我对他的现状并不知悉,不过我有些奇怪,刘雄这个宗室远亲是怎么知道这人的,而且看样子,刘雄还很了解廉飞此人入仕前的事迹呢! 没牙蛇不动声色的望了刘雄一眼,继续说道:“熊晃!不过他没被烧死,想来不是他了!” 熊晃闻言扬起拳头就照没牙蛇的肚子上擂了两拳,“疼”得没牙蛇不住地哀嚎。 “‘炎火剑’梁冬……”熊晃卷起袖子、翻着白眼说道:“行了,别嚎了,我根本没用劲,你这家伙再装,我可真要揍你了!” “原为淮阳王刘延的亲信护卫、现被擢升为城门司马的蔺林!就是刚才放咱们的马车出城的那家伙!”我一边补充上最后一个人名,一边不露痕迹地拉开正在“逗趣”的熊晃和没牙蛇二人。 “廉飞、蔺林、梁冬这三人中谁最有可能?谁,又是幕后的主使者呢?”我见他俩安静下来,于是严肃地问道。 “欧阳白露承诺不会再找蓝二的麻烦,而且这三人跟他都没什么关系,那么是他的概率很小;以董宣现在在朝廷中的地位来看,他有权利调动廉飞、蔺林的可能性极高,而且他本来就跟蓝二有交易,现在想杀他灭口,动机也很明确;雷无鸣就不好说了!”没牙蛇低着头沉吟道。 ------------ 拾伍 卖花声煞(上) 就在我们几人低声讨论时,不远处走来了一队官兵。 “人还真是不禁念叨啊!”没牙蛇望着那群官兵中领头的人低声感慨道。 “是啊!”我和熊晃纷纷附和道。 这队官兵中领头的那个小校打扮的中年男人是我们的老熟人,刚才我们话语间提到的城门司马蔺林。在红雪楼尚未解散的时候,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中,淮阳王刘延是红雪楼的最大“客商”,他经常出钱让红雪楼帮他暗杀一些跟他作对的豪强或官员。为此,任重老大在请示老楼主后,特意在红云阁中设立了一个专门跟刘延做交易的职事司,这个司的司长就是我,而代表刘延每每来与我进行交易的人就是这个蔺林了! 我对于蔺林是熟悉的,反之,他对于我也是一样。我相信他一定能一眼认出我,虽然我仍戴着斗笠。我现在被他的顶头上司董宣通缉着,不知道他会不会抓我,故而一时间我、没牙蛇、熊晃纷纷进入了戒备状态。刘雄见我们如此模样,便跟着绷紧肌肉,暗自藏刀在手。不过,蔺林的到来证明了那个葬身火场的人并不是他,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大人,发生火灾的地点就是这里!”三老率领着本村的里长、亭长,迎接、引导着蔺林向我们身边走来。 “是意外吗?”蔺林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像!倒像是有人纵火……唉、唉、唉,你们四个是从哪来的?在这里作甚?快让让,这里发生火灾了,官老爷来了!”亭长正跟蔺林汇报的时候,转头间忽然看见了我们四人,于是张口赶起人来。 我们四个慢慢从房屋中走了出来,在院子里各自向旁边退了数步,把路给蔺林等官兵倒了出来。但我们四人之间却隐隐形成了围攻之势,可以瞬间制住站在我们四人当中的人。 蔺林此时也看到了我,他面皮一抖,不动声色地踏入了我们四人让开的道路中。他静静地走入屋中,一抬手,示意两名亲兵和负责缉盗的亭长进屋去帮忙,倒把三老和本村里长晾在了屋外。 里长走过来询问我们这些陌生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没牙蛇赶紧迎上前去,将早已编好的用来应对盘查的理由讲给他听。熊晃不着痕迹的靠近着那间失火的房屋,去窃听蔺林跟他属下的谈话,看他是否有心与我们作对。我却趁着这空当,偷听起站在我对面的三老的谈话。 …… “方里长刚跟我说这间屋子已经空闲很久了,只是每隔一个月城里就会有人来打扫一次,因此他虽然一直想将这间屋子收走,却因担心屋子的主人有背景而不敢轻动。没想到,昨天这里刚搬进来人就发生了火灾……” “嗯,陈亭长也是这么说的。我看呐,昨天被烧死的八成就是这屋子的主人,他或许是在城里得罪了什么人因而躲了过来,结果对方不肯干休,还是派人取了他的性命!” “老张、老夏,你们俩就别瞎猜了!尤其是老夏你,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就像你亲眼见过一样似的!自从董洛阳上任后,咱们洛阳城里什么时候出现过仇杀了?董洛阳连公主府的管家都敢当街斩杀,那些名门豪强见了他都得缩着脑袋,谁还敢惹是生非、冒犯他的虎威?!依我之见,这次的火灾那就是天灾,而非人祸!” “得了吧,老王!你近一个月来没进过城吧,你可不知道,董洛阳前几天连续两次遭人刺杀,到现在为止都没抓到那行刺的贼人,弄得不得不把洛阳城的城门都给关了!董洛阳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现在指不定躲在哪儿避风头呢,哪儿还有心思管那些豪强的闲事!” “嘿嘿,老夏,你也有消息不灵通的时候!我从兄舅公的孙子现在在董洛阳手下当差,据我老张所知,就在昨天傍晚董洛阳还亲临刑场监斩了三名不法豪强,其中一人还是秩两千石的朝廷大员的侄子呢!董洛阳那胆是铁打的,能被区区刺杀之事吓到?!” “是吗?好啊,董洛阳这才叫‘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什么贼寇奸邪,都别想动他老人家分毫!诶,老张、老夏,你们说是什么妖魔鬼怪要害董洛阳这大清官啊?哎,当年要不是董洛阳及时抓走了那贪得无厌的司空仓曹,免了洛阳地界上那多出来喂‘狗’的三分税,我们村大多数人家都得饿死!狗日的,要是让我知道这胆敢行刺董洛阳的恶徒是谁,老王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得拿手里的拐杖砸死他!” “说得好!老王所言极是!” …… 怎么,董宣为官真有那么好吗? 听了三老的谈话,我不禁有些愣神。这些天我已经尽可能地拔高自我认识中关于对董宣“官声”的认识了,可没想到洛阳地域的百姓对董宣的爱戴、尊敬乃至信仰竟已达到了这种程度!这可真让我长见识了! “难道我这么多年在洛阳城中白活了?”我有些自嘲地笑道。 已经应付完里长的没牙蛇听到了我的低语,他走了过来,关怀地问道:“狗子,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是拧着眉头反问道:“蛇,你是管情报的,你接触那些普通百姓和官吏士人的机会比我多,你觉得在他们心里董宣是怎样的人、能有多大分量?还有,最近几年洛阳的变化——我是指生活氛围方面的变化大吗?” 没牙蛇皱着眉头,垂首不语,好一阵儿,他才苦笑道:“我说不清……但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我只想提醒你三件事:第一,你是贼、他是官;第二,他跟你有仇,任重老大对你有恩;第三,他虽不是贼,你却不是官!” 我愣了愣,张着嘴巴却一言不发,没牙蛇不再看我,转而跑到一旁跟刘雄闲聊去了。也不知毫无共同经历的他们能聊出些什么! 这时候,熊晃朝我走了过来。就在他走到我身边的同时,被火烧过了的屋子的房门开了,蔺林走了出来。 ------------ 拾伍 卖花声煞(中) “你是怎么从城里混出来的?”偏僻的小树林中,蔺林抱着胳膊、倚着一株小树问我道。 “你放行的呗!”我笑着答道。 “别瞎说!”蔺林瞪了我一眼,然后下意识的瞟了瞟在小树林外徘徊的他的手下兵丁,见他们绝对听不到自己和我的谈话,这才放心地回头对我说道:“别诬陷我,我可是奉公执法的好官,绝不会徇私的!你刚才那句话这要是让董宣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别看我们俩俸禄平级,他却刚好能管着我,更何况他那脾气还那么的……哎!” “不徇私的好官?那好啊,你把我抓走吧,我正好有几年前的旧事要跟董宣汇报一下!我想他会感兴趣的!”我邪邪的笑了一下,威胁他道。 “你看你狗子,我这不开玩笑嘛!”蔺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说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怎么会抓你呢!你又怎么会坑我呢,对吧?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我咧嘴笑道:“真的是你放我出来的!你今天难道没放人出城吗?” “今天?……嘶,狗子,行啊,你什么时候跟长公主搭上关系了?”蔺林倒抽了一口冷气,严肃地问道。 “我怎么跟你搭上关系的,就怎么跟她搭上关系的!”我轻笑两声,揽住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其实我等会还得回去,我出来的目的就是来查探这里的火灾的!” “你还回去啊?!……算了,回就回吧,记得要坐长公主的马车,那样我的责任还小点!”蔺林揉着太阳穴说道:“我猜到这火灾跟你们有关系了,怎么,里面被烧死的家伙是你的人?” “不是!”我于是将我们之前的分析和猜测都说了出来,然后向蔺林问道:“你跟廉飞熟吗?熟的话帮我打听一下他的情况,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用打听了,廉飞外放了!五天前刚走!”蔺林摇着头说道:“廉飞早就不是当年落魄江湖的剑客了,人家现在是东宫红人、太子恩师,根本不必理会董宣的命令。这不,五天前他被外放成雁门郡的戍边都尉,秩比两千石,早就前往雁门赴任了,哪会留在洛阳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再说了,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被人暗算致死嘛!” “这么说,有嫌疑的只剩梁冬一个人喽?”我低声喃喃道。 “嘿嘿,那就是你们江湖人自己的事情了,我可就管不着了!放心,我会把这场火灾汇报成意外失火的,绝不给你们惹麻烦!”蔺林“憨厚”地笑道。 “哼哼,说得好像你不是江湖游侠出身似的!”我冲着他翻了两个白眼,冷笑道:“也罢,蔺司马、蔺大人,你现在富贵了,看不上咱们这些还在道上靠刀头舔血混日子的人是应该的,‘人往高处走’嘛!” “狗子……狗子哥,我说错话了,你别动怒,不……不值当……”蔺林脑门上“刷”的冒出了一层细汗,他用左手轻握住我的胳膊,右手却慢慢向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移去。 我不动声色地一抖肩膀,震伤了他的左臂经脉,然后用右手轻轻拍了拍他握住刀柄的右手,笑着对他说道:“放松点,跟你开玩笑的!你年纪比我大,怎么能管我叫‘哥’呢,要叫也该是我管你老兄叫‘哥’!就像你说的,咱俩这么多年朋友,我还能害你不成?!再说了,我要是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你多心了!” 蔺林苦笑着把手掌从刀的上方移开,轻甩着麻木了的右手,说道:“狗子你……你真的放过我了?” “当然!难道我还真杀了你不成?”我浅笑着说道。 “嘿嘿,不好意思误会你了……哎,你要回了么?走吧,我亲自送你回城!”蔺林强咬着牙说道。 “不用了!你还是在这养养胳膊吧,等你左臂中的气血通畅了再回去吧,那时候我应该已经进城了,就不会给你造成麻烦了!”我一面转身朝小树林外面走去,一面轻巧的向身后的蔺林挥了挥手。 —————————— “停车!”行在菜市的道路上,我冲驾车的刘雄高声喝道。 “高爷,这还没到府上呢!”刘雄隔着门帘冲我说道。 “我知道!……但请就停在这儿好了……”我轻轻的挑着车窗的窗帘,冲着车窗的方向说道,甚至不舍得回头往刘雄的方向看一眼。 在我的视线中,一个曼妙的美丽女子,正站在街边卖力地吆喝着。她的嘴角挂着最灿烂、最纯粹、最阳光、最洒脱的微笑,但是她的眸子中却深深的藏着无边的无奈与苦涩。她的臂弯里有一个小巧的篮子,篮子中有好多好看的花朵,可惜戒严了的洛阳城中注定无人会来欣赏她的花和她。 我知道我身体里的冲动和热血又涌上脑子来了,所以,我决定不加抑制。 我从马车中“嗖”地窜了出来,身体带起的风把门帘刮了起来,蒙住了刘雄的脑袋。等刘雄从门帘的包裹下逃脱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扶着斗笠快步走向了这个卖花女子。他来不及阻止我,只好快步跟了上来,想来他此时心里会骂我不顾大局吧,但我已顾不得许多。 “孟玉儿,你怎么在这儿卖花?”我本来努力地想使自己的声音更严肃、更凶狠一点,但当我一见到孟玉儿看到我时眼神中的慌乱和身体的微颤,我的声音就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下来。 “伯伯,我在这里卖花是因为……是因为……”孟玉儿眼神慌乱,螓首微垂,她咬着嘴唇的样子实在让我很难受。 “是因为钟青在青楼楚馆把钱挥霍光了?”我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 “嗯……”孟玉儿轻轻舒了一口气,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回应道。 “哎!我今天出来身上没带钱,仲杰,你带钱了吗?”我回头冲刘雄问道。 “没有!”刘雄苦笑道。 我扭过头去,对孟玉儿说道:“要不,你跟我回家去取?” “算了,不要了!我们还撑得了几天……‘血衣堂’很快就会给阿青发月钱了……”孟玉儿嗫嚅道。 我咬了咬牙,一跺脚,拉着她的胳膊便朝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走!你带我去找钟青!我今天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 拾伍 卖花声煞(下) 华春阁。 我踢开了一间客房的房门,拉着忸怩的孟玉儿走了进去。 “钟青,滚过来见我!”我大喝道。 “谁呀,这么没规矩?!大爷我才刚躺下呢!”花帐中传来钟青疲惫的声音。 我抄起一根没点火的烛台便向花帐掷去,烛台“砰”地一声撞击在帐内的床榻上,听声音好像没砸到人。 “啊!”帐内传出一名女子的尖叫,然后传来了钟青安慰这女子的低声絮语。 我等钟青住了嘴,穿起衣服、掀开花帐的时候,才出声讥讽道:“行啊你,钟青!不花心思养家也倒罢了,还能逼得自己的媳妇儿上街卖花儿为生,自己却跑来这种地方花天酒地、跟新相好的亲热,你他妈还是人吗?” 还在给衣服系扣的钟青抬起头来看到我,当时便愣住了。但当他看到我身后,把脑袋歪在一旁的孟玉儿时,眸子中却燃起出离的愤怒。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趿拉着鞋子朝我疾走两步,指着我身后的孟玉儿冲我高声叫嚷道:“她不是我媳妇儿!我挣来的钱没必要用来养活她!”他额头上血脉偾张、青筋暴起、须发倒竖,又兼之满面通红,想来是喝了不少的酒。 我听到他这话登时怒了,挥手震碎了房中的一件家具,也不管他是不是酒后失言,当即对着他骂道:“你混蛋!她虽然不是你的正妻,却也是你娶进家门的,你这么说良心何在!难道玉儿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钟青看到我掌断家具、听到我的前一句怒喝时,脸上浮现出畏惧、痛苦、挣扎、犹豫之色,一身火气眼看着就要收敛殆尽,他也就要变回成平时那个嬉皮笑脸、不务正业的钟青了,但当我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他忽然又梗着脖子冲我叫道:“玉儿?玉儿!高狗子,你他娘的叫得好亲热!我就知道这贱人不守规矩,竟然跟你还有一腿!高狗子,你说,难道她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 我怔了一怔,忽然怒从中烧,抡圆了给了钟青左脸一巴掌,冲他喝问道:“钟青!你个狗日的喝得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这种话岂能乱说!我跟你媳妇儿清清白白,能有什么?!” “能有什么?!她把第一次都给了你,你问我能有什么?!”钟青双眼血腥地揪着我的衣襟怒吼道。 什么?!我的脑袋轰的炸开了。 在我的脑海中,时光又回到了五年前我们在青楼中第一次遇到孟玉儿的场景。那晚,我们用猜拳的方式来决定孟玉儿陪谁,结果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难道……那晚赢的人是我,而不是钟青?! 我顿时冷汗直冒,思绪如小鹿乱撞。我略带慌张地回头去看了孟玉儿一眼,见她眼角含泪的微微点头,我霎时间再次懵了。 “哈哈……哈哈……怎么样,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高狗子,你说啊!”钟青松开了抓住我衣襟的手,转而用手按着自己的头颅,低声咆哮道。状如疯癫的他看起来非常可怖。 “……可是,那是你们成亲之前,孟玉儿还在做……做娼妓时候的事。从那以后,我再没碰过她!”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定了定心神,努力使自己斩钉截铁的说道。 “哦?真的?”钟青突然变得有些兴奋,他又抓着我的衣领,盯着我的双眼,似要向我求证。但我还没回话,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便再次黯淡了,他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用我和孟玉儿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不是你,那又怎样!她还不是和别的男人……还是父亲说的对,**无情!把你娶回来我就是他妈的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子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还没反应得过来,我身后原本畏畏缩缩的孟玉儿便扑上前来,俯下身去扯着钟青的衣服嘶喊道:“钟青,你个没良心的,你冤枉我!我自从嫁给你后什么时候偷过人!你说清楚!你有证据吗,你就诬陷我……你说啊!” 孟玉儿的音调越来越高,最后的尖锐的呐喊声简直如九幽地狱的冤魂的叫喊声一样凄厉,让我不禁毛骨悚然,冷汗直冒。 钟青似乎也被自己平素温柔如水的小妾的突然改变吓得魂不附体,他的神情似乎是想申辩什么,但他涨红了脸,口中却始终难发一言。 我见此机会赶紧将两人拉开,冲他们说道:“你们两个别这样,我觉得……你们俩之间肯定……有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我所从事的行业注定我要经常替人解决纠纷,但我以往都是拿刀子来“处理”纠纷的,处理的也大多是利益纠纷。这是我第一次替人家解决家庭纠纷,我说出来的话都是坑坑巴巴的。 “我说!”钟青拍掉孟玉儿的手,将他怀疑孟玉儿出轨的事情和“证据”都说了出来。 钟青怀疑孟玉儿是从两年以前开始的。钟青那时候每天傍晚回家,却经常会发现孟玉儿不在家,而只有孟玉儿的侍女雅儿在家。他问雅儿“夫人去哪儿了”,雅儿的回答总是“去了菜市”,开始的时候他并无甚大疑心,觉得可能是孟玉儿白天忘记买菜了,所以她不得不在傍晚时分前去菜市购买。 但后来他见总是如此,就心生了怀疑。他疑惑为什么买菜不让雅儿去买,为什么孟玉儿每次都忘记买菜非得等到傍晚的时候才出去买。为了找到答案,他开始特意追查孟玉儿的行踪。 钟青乃是青霜阁出身,负责的就是红雪楼的内部监察一事,他想要跟踪雷无鸣之流肯定不行,但想跟踪孟玉儿这样的弱质女流按道理来说却该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他跟踪孟玉儿从没成功过!他总是不知不觉间被孟玉儿甩掉了!所以他疑心更甚,想到孟玉儿很可能是借买菜的机会去偷会情人! 但由于他一直找不到孟玉儿出轨的证据,这种事他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让别人帮忙,于是他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底。只是他心中对孟玉儿的怨念与日俱增,因此逛青楼“泄愤”的时间也与日俱长。 ------------ 拾陆 玲珑四犯(上) 我听了钟青的见解,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冲钟青问道:“孟玉儿每次晚上买完菜回家的时辰是什么时候?她一般每次出外多长时间?” 钟青想了想说道:“三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我摇头苦笑道:“这个时间刚好够她一个女人从你家到菜市之间往返的脚程吧!就算时间上稍微有些富裕,那也是用来挑菜的吧!换句话说,孟玉儿哪有时间偷人?!” “可是……可是她哪儿挑菜了,她买的菜都不新鲜……”钟青抓了抓脑袋,说道。 “白痴!”我低声暗骂了一句,解释道:“你不知道晚市上的菜都是那样的吗?你媳妇儿为什么要去晚市上买不新鲜的菜,还不是因为晚市上的菜都是被人挑拣过的因而更加便宜嘛!孟玉儿为什么亲自去买菜,我想那是由于雅儿年纪还小,挑不出菜的好坏,孟玉儿怕她吃亏!这都是因为你媳妇儿贤惠!当然还有你的责任,你给家里的钱如果足够多,她至于斤斤计较的去买那些烂菜嘛!” 我顿了顿,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至于你为什么跟踪不到你媳妇儿,这就是你能力的问题了!你以前在红雪楼中执行任务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就不跟你媳妇儿面前说了!你呀,事情没搞清楚就想当然的误会孟玉儿,还误会了这么多年,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钟青有些傻眼了。他怔了一会儿,突然乐开了,我给他连使了几个眼色,他这才想起来去安抚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孟玉儿。 看着孟玉儿的哭容,我心中忽的又生出了别样的难过,但我知道有资格安抚她的只有钟青一个人了。 我趁他二人不注意,退出了房间,临走前赶走了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那名娼妓。 走出华春阁的时候,我似有一刹那的恍惚。我回头望了望那间烛光幽暗的房间,暗暗祈祷钟青以后少来这种烟花之地,那样我心里会为孟玉儿高兴一些。 —————————— 第九日,傍晚。 我整理好身上的黑色劲装,藏好贴身的匕首,想了想还是用蒙面巾蒙住了脸部。 我刚打开我卧房的门,准备走出去,却见没牙蛇没声没息的出现在门口,又把我堵了回来。 “什么事?你不知道今天晚上雷无鸣约我酉时去刺杀董宣吗?”我摘下蒙面巾急切的说道。 没牙蛇“噗嗤”一声笑了,调侃道:“又不是第一次了,着什么急啊!再说了,去了也不一定能成功……” 我摇头说道:“不会,这次是真的十拿九稳了!今晨,左将军、胶东侯贾复病逝,自天子刘秀以下,洛阳城内所有六百石以上的王公大臣悉数前往贾府吊唁。贾复生前,董宣曾得其一赞而蒙刘秀垂青,与之有师生之谊,故而董宣虽然比贾复年长许多,却得以弟子之礼前去贾府叩见、吊孝。据消息称,他今日酉时五刻才会离开贾府、返回洛阳县衙。由于他是去贾府吊孝的,身边不可能带太多护卫,据悉只有关双和其余四名羽林亲卫相随,这是我们下手的绝好时机,不容错过!更何况今天我们有‘豫州霸刀’许陌相助,必可胜之、杀之!” 我越说越起劲,我的眼前已经出现了董宣满身是血、人头落地的畅快场面! “好吧好吧,祝你们成功!”没牙蛇无奈的笑道:“我来这,是来告诉你,你让我查的三件事都有结果了!” “哦?快说!”我眼中一亮,催促道。 “怎么,又不着急了?”没牙蛇调侃了我一下,这才严肃起来,缓缓言道:“第一件事,欧阳白露在吕纯斌死亡当日的行踪问题。他出入宫的记录跟你所说的时辰完全吻合,这没作假,不过我对他还是保持怀疑态度。无他,他的轻身功夫虽然不如你,但要想瞒过普通的御林军侍卫、从宫墙上翻进翻出却也并非难事,所以他的嫌疑虽然减小了,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说到吕纯斌之死,我倒是有点想法。”我插嘴道:“那几匹染血的锦缎上绣了个‘青’字,先前咱们一直认为那是指代的‘青霜阁’,可我这几天闲暇时分想了想,青霜阁早就随着红雪楼的消亡而解散了,就算那些锦缎是给欧阳白露用的,上面也该绣个‘血’字,而非‘青’字啊!你说,这‘青’字会不会是指某个名字中含‘青’的人呐?” 听了我的话,没牙蛇沉吟了一会儿后,分析道:“吕纯斌明面上的身份是锦缎商,他贩来的蜀锦一是发放到市面上卖出去,二是供给‘血衣堂’内部消耗。前面那种用途所需的锦缎存放在他店面里,而他家库房里放着的蜀锦应该是全部用来提供给‘血衣堂’内部人员的。‘血衣堂’中能得到蜀锦这种昂贵的消耗品做分红的,而且名字中又有‘青’字的只有‘老铁’的义子钟青一个人吧!你不会又怀疑到他身上了吧……” “只有他一个人吗……难道我又猜错了……该不会真的是钟青做的吧……”我托着下巴沉吟道。 “就不可能是那吊儿郎当的家伙!你想想,钟青的武功还不如吕纯斌呢,怎么杀他!再说了,如果是钟青做下此事的话,吕纯斌弥留之际写下的那个‘雨’是什么意思?!”没牙蛇白了我几眼,突然很猥琐的笑道:“狗子,你该不会是迷上孟玉儿,想把她收回家做小,这才变着法儿地想要弄死钟青吧?你要是真有这想法,跟我一句声,哥哥找人替你办了!” “滚!” 我知道钟青不可能真的那么做,毕竟钟青和“老铁”跟我们都有很深的交情,但我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的某个瞬间,我心里竟突然产生一种说“好”的冲动。 没牙蛇见我很严厉地瞪着他,于是连忙摇手笑道:“好啦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下面,来说第二件事吧!关于你的新跟班刘雄和前关中第一游侠廉飞的事!” ------------ 拾陆 玲珑四犯(中) “廉飞,今年四十五岁,二十五年前开始行走于司隶校尉部,五年后号称‘关中第一游侠’,十年前入宫为剑术教头,后得以侍奉太子。今年边疆又乱,他得太子举荐,成为了雁门都尉,也即是太子在外朝的援手。 “我查到他二十多年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救过两男一女兄妹三人,后因为此事被一豪族追杀。逃跑途中那三人中的小妹被杀、大兄走失,而唯独那个二弟被他救走抚养并收为弟子。这个人就是刘雄! “根据你所说的,刘雄乃是皇室后裔,也算是名门之后了,他和他三哥的字应该都是提前起好的。他的字是‘仲杰’他三哥的字中则应该有个‘伯’字。还记得你说你觉得刘仲杰有些眼熟,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故而我特意去翻查了红雪楼的内部档案,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份白绢!”没牙蛇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块上面绘了图的白绢。 我接过白绢,展开一看,却见那白绢上绘着个眉眼与刘雄极为相似的少年男子,图像的旁边用朱笔批注着六个字——文伯豪、十二岁。 我眉毛一挑问道:“难不成文伯豪就是……” “没错,我想也该是这样,文伯豪应该是刘雄的三哥刘英,刘伯豪!”没牙蛇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猜刘雄很可能是知道文伯豪的下落和死因的,否则以他们的兄弟情深,他这么多年来不会不寻找他的兄长!这就让我产生了一个猜测……” “文伯豪当年在红雪楼中的时候很可能已经跟廉飞和刘雄取得了联系,而九年前他的叛变很可能是真的!只不过他想投靠的不是其他的江湖势力,而是朝廷?!”我大胆的猜测道。 没牙蛇点点头,说道:“我也有这种猜测,毕竟廉飞投靠朝廷、刘雄认祖归宗都是发生在十年前的,而文伯豪叛变的事出现在九年前,从时间上来看是吻合的!我想我们都被湖阳长公主刘黄那老太婆耍了,她之所以安排刘雄跟在你我身旁,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让他帮你铲除董宣那么简单!” “那刘雄他还能够做什么?查出当年他三哥文伯豪被算计的真相,从而替他报仇?这是不可能的,那件事都过去九年了,早就没线索可查了!”我撇撇嘴说道。 “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刘雄的最终目的是找到那个出卖文伯豪的人,而不是报仇!”没牙蛇托着下巴说道。 “不报仇还找幕后黑手作甚?!”我白了没牙蛇一眼,却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于是失声叫道:“等等!你的意思是……刘雄的主人刘黄想跟当年那个揭发文伯豪身份的人联手?”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没牙蛇点头道:“刘雄现在是刘黄府上的家奴,没有刘黄的命令,他没权利去做额外的事情。刘黄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替文伯豪这个宗室远亲报仇,因此她不会命令刘雄做这种事;退一万步讲,刘黄如果有心给文伯豪报仇的话,她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九年之后、物是人非之时才有行动!再联想到刘黄和皇室现在的处境,我有个大胆的揣测,狗子,你听听靠谱不!” “你说!” “刘黄支持某名皇子在刘秀百年之后继承大统,可她势单力薄,能凭借的只有自己手下的力量。在刘雄或其他某个人的指引下,她想到了借助黑道的力量,可是黑道向来都是拿钱做事的,没有利益同盟可言。她可以花钱请你去杀一个董宣,但她却花不起钱请动一个黑道势力去替她和她支持的人扫除异己——就算她想也没人敢做。后来她不知从何途径听说了刘雄的兄长刘英——也就是文伯豪的事情,于是动了别样的心思。就像任重老大及咱们俩以前分析的那样,当年那个匿名举报文伯豪的人极有可能是欧阳白露、雷无鸣、霍明三人中的一个,我相信这一点刘黄也能看得透。对于咱们这些江湖人来说,这种背地里下黑手的事情向来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不管那匿名举报的人是欧阳白露还是雷无鸣——只要不是已经死了的霍明,一旦此事的真相被公开他们中做下此事的那一个必定会声名大损!” “没错!咱们混江湖的名声往往比实力更重要,刘黄如果能从此入手,顺藤摸瓜地找到那个匿名举报者,就可以抓到雷无鸣或欧阳白露其中一人的把柄,从而要挟其与她合作,直至达到她的最终目的!”我不住的点头、附和道。 “那咱们应该怎么对待刘雄?”没牙蛇向我询问道。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把他找来谈谈,把事情跟他挑明,然后跟他合作——我对当年谁是幕后黑手这件事也很感兴趣!还有,我也想知道当年声名在外的‘大耳驴’文伯豪是不是真有反叛之意!” 没牙蛇没有反驳和拒绝,他应道:“好,就这么办!——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差点忘记跟你说了!” “你是说梁冬?”昨日在火灾现场,我们分析葬身火海中的尸体的真实身份时,猜测到了六个人,这六个人中就有梁冬。随着其他五个人的嫌疑一一被排除掉,那么意欲前往城外村庄刺杀蓝二的人就应该是“炎火剑”梁冬了——前提是我们几个人的推测没错。 “嗯!我今天去了雷无鸣那里,我亲眼看到了梁冬他还活着!所以,你、我、熊晃都猜错了!我们的推测有纰漏!”没牙蛇无奈的苦笑道。 我沉默良久,毅然地拉上了蒙面巾,冲没牙蛇说道:“我这就去赴雷无鸣之约,顺便亲眼看看梁冬的死活!”言罢,我便向门口走去。 “你不信我的话?!”没牙蛇没有拦我,他只是在我即将出门时,忽然沉声问道。 “没有!我一直都很相信你,蛇,我的兄弟!”我回头大声说道。我心里真的很憋屈,我只不过是小心谨慎了一点而已,为什么我的这一举动会被没牙蛇这样解读?! 他却忽然转过身来,冲我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快去吧!时间离酉时不远了!” ------------ 拾陆 玲珑四犯(下) 我坐上了刘雄驾驶的马车,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与雷无鸣约定的埋伏地点。 雷无鸣早已到了。 雷无鸣的身边跟着一个十分雄壮的中年男子。此人满脸络腮胡子,腰有水桶那么粗,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上青筋暴露,整个人又胖又壮,看起来甚是勇武。 “豫州霸刀?”我出声问道。 “影子刀手?”许陌点点头后,反问我道。 我愣了一下,冲雷无鸣笑骂道:“你这混蛋,干嘛把我的外号告诉许大侠!在许大侠这等用快刀的高手面前称我为‘影子刀手’这不是埋汰我嘛!” 六大豪杰有五人用刀,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但他们用刀的长处却各不相同。“荆州烈阳刀”黄大胆重刀劲,“江南分水刀”孙鹰重刀意,“冀州斩王刀”颜宽重刀势,“关中狂刀”关双重刀气和刀招,而“豫州霸刀”许陌的刀法却重在刀速!所谓“霸刀”就是指他的刀速霸道到能跟快剑相媲美,而远超天下间其余的任意一位刀客! 而我的绰号“影子刀手”既是指我身手敏捷、如同鬼魅,也是说我出刀极快!我自信我的刀速不在孙鹰、颜宽之下——至少不在黄大胆和关双之下,但跟许陌却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的! 雷无鸣一怔,然后摇头说道:“我刚才只跟许大侠说等会有个身手不错的‘游侠’要来,名叫高狗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许陌笑道:“此事确实不是雷老弟透露给我的,而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别人?洛阳以外的江湖上知道我这个绰号的人可不多啊!”我没来由的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 许陌微微一笑,那雄毅的面庞顿时变得极为可怖。他笑着说道:“我有个乞丐朋友,他武功很不错,姓樊……” “樊崇前辈!”我立时失声惊叫道。 “樊崇?当年赤眉起义的樊崇?”雷无鸣也大吃了一惊。他只知道前些日子我跟任重老大离开了洛阳一趟,出去做了一笔“买卖”,但我们具体去杀谁、做了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们并没人告诉他。 “老樊说你资质很好,前途无量啊!”许陌冲我开怀笑道。 我抱拳答礼道:“樊前辈谬赞了,我高狗子一介粗人,又靠替人杀人为生,哪里来的什么前途啊!至于资质……咳,也就比一般人强上少许吧!” “话不能这么说!前途嘛,有‘前’才有‘途’,会杀人的粗人比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往往要命长一些,能活命才有未来,有未来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途啊!想我老许不也是粗人么,可现在还不是活得很滋润!”许陌双手撑腰,豪迈的说道:“至于你的资质,呵呵,一个能靠身手逼得黄大胆动怒、两次在关双手下逃生的人,资质又会差到哪儿去!” “黄大胆?这是怎么回事?”雷无鸣用略带惊讶的语气问道。 “怎么,雷老弟你不知道?”许陌遂将我和樊崇、许乙、王寅在阳夏时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并重点突出了“荆州烈阳刀”黄大胆的陨落。 “狗子,你……你搞死了黄大胆?!”雷无鸣极为诧异的冲我问道,一边问,一边还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我,是我跟樊前辈他们一起做的,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嘿嘿”笑道。 说实话,这一刻我嘴上虽然不住的推脱,但心里却很享受这种荣耀——哪怕它是“虚荣”! 我的目光划过雷无鸣的脸庞,我想看看他的表情。雷无鸣的武功比我高,地位、身份更是远在我上,所以我才很想看看,当一直不如他的我达成了一件他做不到甚至不敢做的事情时,他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与反应。 万分的震惊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羡慕,激动的情绪中隐伏着稍许无奈和妒恨。 我想从他脸上看到的我都看到了。我很满足。 当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收回时,忽然间,我的目光触及到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冷峻清澈,安稳如斯,无惊无喜,不悲不欢。 我愣住了,心脏猛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我忽然有了种不好的想法——他不会早已知晓、现在却故意假作不知吧?!可是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狗子,狗子!你在想什么?”雷无鸣拍着我的肩头笑道。 “啊?哦……没什么……你们说到哪儿了?” 我的失神让雷无鸣微微皱眉,许陌却毫不介怀的笑道:“高老弟,怎么魂不守舍的?!婆娘跟人家跑了?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我们刚才在说,你有从关双刀下逃生的实力,又有应付他的经验,而且有经过跟黄大胆血战的历练,所以我们商量想请你帮忙引开关双,把他引到我的面前!你看我的样子就该知道,我的轻身功夫很差,不能直接前去道路中间伏击关双,不然我怕我过得去、回不来啊!” 我勉强笑了笑,心道:如果我的猜测属实的话,那真是比婆娘跟人家跑了还惨! 雷无鸣见我只顾着笑而不说话,连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当即回过神来答应道:“没问题,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不过许大侠,你可要提前准备好啊,要不然到时候我快被人砍死了,你还没跑到位我可就白死了!” 听了我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雷无鸣、许陌二人都哈哈大笑,我也陪着笑了一会儿,这才装作漫不经心的冲雷无鸣问道:“老雷,你小徒弟呢?” “梁冬?你找他作甚?”雷无鸣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他不参加咱们这次刺杀行动吗?你二徒弟穆夏参不参加?”为了不引起雷无鸣的怀疑,我特意连穆夏的情况都问了。 “他俩都不参加!穆夏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总是心不在焉的,我不想让他冒险参加这次的行动!至于梁冬,他前天伤风了,现在还没好,他倒是执意跟着来了,但我责令他只能当后援,不得参战!”说着,雷无鸣把梁冬所在的方向指给我看。 我抬眼望去,站在那边跟几名“红刀子”中的高级杀手聊天的人正是梁冬本人,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怀疑也尽皆散去。 ------------ 拾柒 雪月交光(上) 马车跑的很稳健,这说明驾车人的手艺很高明。 一个擅长用刀的高手,未必擅长驾车,但关双是个例外。 关双跟许陌不一样。 许陌出身豪强,家里是大地主,因此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当然,坐车的时候他从不自己驾车。但关双不是这样的。据说寒门出身的关双祖上三代都是御者,而且都是手艺精熟的好马夫。 关双是怎么从马夫变成游侠的,这段隐秘的历史天下间除了关双和他的亲属外,恐怕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但很多人都知道关双承继了祖上的事业,他也擅长驾驭马车,他于骑马一途反而不是那么擅长。 关双掌舵的马车跑得很快,以至于跟在他身侧的四名骑马的带刀侍卫都很吃力。 亲眼看到了关双的车技,我对于自己能不能完好无损地拦下他的车感到非常怀疑。显然,雷无鸣和许陌都是不关心这一点的,他们只管让我负责引开关双,却不管我的死活。 或许是他们太相信我了,也或许是他们太冷漠! “冷漠一点好,毕竟,我们都是杀手!”我自己告诉自己说。 “狗子老大,看这关双的驾车之术,咱们预先埋伏的绊马索应该没用吧!”我的身侧,一名来自“红刀子”的杀手问我道。 说实话,我虽然看他很眼熟,却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应该是在红雪楼解散之前的几个月里加入紫电阁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红雪楼老人儿,因而我不熟悉。 我回过头去,看着身后这些陌生而又眼熟的面孔,心中忽然感慨丛生。以前的那些老兄弟都哪儿去了? 半途死了,退隐了,继续做下去。说实话,杀手和妓女的归宿都是一样的,无非是这三条。唯一的区别是,她们还能生活在光亮下——哪怕是月光和烛光,而我们却是始终要活在黑暗中的,就算你已经退隐!从这点上来看,做女人没什么不好的。 在这种没有光的日子中,我们只有抱团取暖了。所以,我很怀念以前在红雪楼的日子,那时候大家都听从老楼主的吩咐做事,暗地里有些争执,却不会引发任何的流血争斗,可现在…… 或许只有流尽鲜血的那一刻,我们才能真正地面向光明、拥抱温暖,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如此。 说真的,有时候躲在黑暗之中时,我会有些埋怨甚至是怨恨任重老大。 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有现在衣食无忧的日子,却也不会有整日担惊受怕的“刺激”——我曾经最喜爱的“刺激”!如果没有他,我还是街边一个跟恶狗抢食吃的小乞丐,说不定我能遇上同为乞丐的樊崇前辈呢!那样的日子虽然穷、虽然冷、虽然饿,却能够痛快的站在阳光下,享受被阳光温暖过的自由的空气。 不过,谁知道我在那样的日子里能活多久呢!或许,我连自己的十五岁都活不过——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幼流浪的我如今究竟多大! 所以,我还是很感激任重老大的,哪怕有怨恨,也是十万分感激中的一分怨恨罢了! 小杀手见我并不答话,自觉有些没趣,便转身朝他的手下们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准备动手,当然他没有忘记提醒控制绊马索的人注意给马车下绊子。 他的工作态度我很欣赏,即便知道绊马索没有什么用也得试上一试,这是种很好的习惯和处事方法,事在人为嘛,保不准关双一时失手就被绊马索给绊倒了也说不定——当然我是不会有这种侥幸心理的,否则死的一定是我自己! 这小杀手大概是雷无鸣新培养的头目吧,从这点上来看,雷无鸣看人还挺准的。不过,一想到他视如亲子的徒弟之中就有敌方派遣的奸细、还不止一个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笑。我很想知道,他这究竟是示敌以弱的方法呢,还是玩了一辈子的鹰到了却被鹰啄了眼的悲惨遭遇。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太可怕了,可怕到我对他以往的认知都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太可怜了,我愿意赐给他一点我剩余不多的同情心。 关双来了,董宣也来了。 绊马索扯起的瞬间,关双控制着马蹄踏了上去,不但把绊马索压到了地面上,还让控制绊马索的人都跌了一大跤。 马蹄腾空的瞬间我就知道他们失败了,于是我也出手了。 夏天的夜不冷,但月光仍然清冷。 月光洒在我的匕首之上,就更加的冰冷了。 关双的刀是随身带着的,即便它足够的大、足够的长。 一刀未能奏效,我抽身急退。这一次我没戴蒙面布。 “小贼!又是你!别跑!这次再让你跑了,‘关双’两个字以后倒过来写!”关双冲我大吼了一声,便放开步子向我追来,同时他还不忘了嘱咐那四名带刀侍卫一声:“小心!保护好大人!快点叫人!” 自从关双第一个字出口后,我便一直处在发足狂奔的状态之中。 别跑?开玩笑!要是我不跑的话,“高狗子”三个字就不是倒不倒过来写的问题了,而是有没有命写的问题了! 关双很疯狂,他的轻功比第一次见他时要好了一些,这是个不好的消息。更不好的消息是,他开始追击我的时候,我们俩之间的距离在七步之内! 刀光如雪,刀气如风。 偃月刀的光和气混合成最炫目的刀芒,令我胆寒。我知道,在我身后的是关双盘算、酝酿好久的一阵暴风雪! “老天爷保佑!”我心中暗暗地祈祷道。 刀芒已至,生死一瞬!我在极限侧移避开关双刀法的一瞬间,可耻的将自己赖以为生的武器向后甩了出去,只为将我们俩之间的距离拉开到七步之外! 我很清楚,这一刀若是射不中关双,那么我还有逃生的希望,但若是射中了关双,那我恐怕就要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了!因为如果我这么没准头的一刀都能射中他的话,就说明他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肯闪避,非要取我性命不可了! ------------ 拾柒 雪月交光(中) 噗! 我的身后响起了利刃入体的声音。与此同时,三道旋转的寒气朝我背上袭来。 以伤换命,关双对我好大的仇恨啊! 三道寒冷堪比冰雪霜雹的刀气盘旋成圈,封住了我向身旁侧移的所有路线。 “可恶!”我暗骂了一声,急忙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最恰当的反应。 我身体骤然前躬,却将屁股翘了起来。身体的弧度瞬间超过了我仍能保持平衡、站立在地面上的最大弧度,哪怕我再向前走一步都非要跌倒不可! 就在这一瞬之间,三道刀气中的最下面的一道正中了我的屁股,顿时我的臀部上血肉横飞,而上面的两道刀气则只是稍微刮到了我,并没有给我造成重大伤害。 关双见此良机哪肯罢休,当即一刀劈头而下,使了招“力劈泰山”。这一招是刀法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招数了,靠的就是以简化繁、以力破巧的武学门道。所谓“一力降十会”,我跟关双境界上的差距,是我凭借武技永远扭转不了的劣势!即便我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和高明的轻功占得一时“上风”,最终也非落败不可! 偃月刀破空之声从脑后传来,但却已经不足以像之前的那三刀一样吓得我魂飞魄散了。因为就在刚刚我被关双刀气伤到的那一瞬,我已经“飞”了出去! 我是真正的飞出去了! 关双开始发出的刀气冲击到了我的臀部,而彼时我的身体前倾、毫无平衡感可言,于是我得以借着关双刀气的波及一跃而起,一飞冲天! 在笔直的大道上,我朝着前方、沿着斜上方飞去,瞬间拉开了跟关双的距离。但这样一来,我的速度越来越慢,当我感觉到关双的进逼时,便将身体向旁边一扭,而后在即将撞到路旁房屋的墙面时,轻巧的用脚尖一点、一蹬,使得自己的身体再次向前滑翔而去。 关双怒气冲冲,我不用回头看,就能从他粗重而剧烈的喘息声中听出他的愤怒。他仍在后面发足狂奔着追击我,我仍在前面夺路奔逃。我本来轻功强于他,但此时屁股受伤,连带着跑起来都没劲,结果就只能保持着跟他之间的距离不减,不过尚维持在七步之外。 我有意识地引领着关双往雷无鸣和许陌的埋伏圈跑去,但没跑多久却发现关双的气息离我愈来愈远。我不敢确定他是否是在算计我,只好继续向前跑去,但又跑出十数步,却发现我几乎感觉不到关双的气息了。 我回头一看,却见关双正在转身、预备往回跑! 糟了!他发现这个圈套了?——不,或许他以为我们是在调虎离山吧! “不知道现在刘雄和雷无鸣的手下们有没有把董宣处理掉。”我眯着眼,喃喃自语道。 我摸了一把屁股上的伤口,手上顿时满是鲜血,又凉又腥。 “为了杀我不惜受我一记刀伤,为了保护董宣不惜强压对我的怒火,这关双真是个可怕的人啊!董宣若是没死,他一回去定是功亏一篑,董宣若死了,他恐怕会在洛阳道上大开杀戒来给董宣报仇吧!不行,看来还得把他弄死!”我思量到这一步,再不犹豫,强忍着屁股上的疼痛朝关双追去。 我的速度一直保持在极限上,那关双的速度却下降了。这不是因为他耐力不够或真气不足,而是因为他刚才停下的时候,把腹间伤口上的匕首拔掉了,此时他腹间血如泉涌,自然影响到了他轻功的发挥。 我用飞刀掷他,他砍还我一刀,看起来我们都没吃亏,但实际上他受伤的时间比我长、受伤的部位更要害、运动量不在我下,所以关双这伤受得确实有些吃亏。 没一会儿,我就追上了关双。在追关双的时候,我顺便捡起了他从伤口上拔出来、扔在地上的我的匕首,这下子我又有脱身的保障了。 “小子,你还敢往回跑?!你不要命了吗!”关双在前面雷声滚滚的怒吼着,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不敢近身,只是用语言刺激他道:“堂堂‘关中狂刀’遇到对手连打都不敢打,反而回身逃跑,这事儿传出去你关双的面子往哪搁啊?!” “放屁!”对我颠倒黑白的言论,他极其愤慨:“刚才是谁抱头鼠窜的?前几天是谁靠着朋友的舍命相救才从关某刀下灰溜溜的逃走的?你这孙子也就是个耍嘴皮的混账了,能配当关某的对手?!” “呵呵,那你转身把我打败啊!别把功夫用在嘴上!没种的东西!”我不留口德的辱骂道。 “奶奶的,你当老子是傻子吗,连你们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的诡计都没看出来吗?!”关双继续怒吼道。 “调虎离山?不,不,不!我们研究的计策是调‘猫’离山!调的还是一头病猫!”我冷言相讥道。 就在我们二人互相谩骂、讥讽之际,董宣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号响,那应该是草原游牧民族中常使用的牦牛角吹出来的号声。 关双听到这个声音,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救援部队来得真及时!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啊!” 关双话音刚落,便骤然转过头来,用一种阴狠凌厉的目光望着我,他冷笑道:“小子,如你所愿!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地狱!” 我虽然及时停下了脚步,没有撞到关双身上,但由于追的比较猛,身体跟他之间的距离已经在九步之内了。我看他转身便心知不好,待得他开始放话时,我立马转身、抬脚飞奔起来。飞奔之前,还依样画葫芦的朝身后再次甩出了匕首! 可惜这次关双停下脚步闪避了开,故而没有出现匕首入肉的声音。我们之间的距离立马被拉开到了十三步左右。 关双没有放弃,继续朝我追来。而此时我心中却是纠结不已——我到底应不应该故意放慢脚步呢?如果放慢的话,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势又会消失,我又得陷入危险的被动中;但如果我不放慢脚步的话,他会不会见追不到我而半途而废呢?那样的话许陌和雷无鸣可就白埋伏了! 至于董宣那边我就不担心了,退一万步讲,即便刘雄他们刺杀失败、失手被擒,至少刘雄会因为汉室宗亲的身份而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至于雷无鸣的手下就不干我事了! ------------ 拾柒 雪月交光(下) 我和关双一逃一追,不一会儿便跑过了数条小巷。从关双的呼吸和步伐来看,他的耐力和体力不足了。 他要是萌生退意的话,我这半天可就白跑了! 正这时,我的前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充满韵律感。我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来的是夜间的巡逻禁军!既然他们来了,关双应该就跑不了了! 我正在想着,身后的关双突然聚气高喊道:“前面的可是禁军?某乃洛阳令董大人护卫,现追赶在逃刺客一名,请施以援手!” 对面并无回音传来,但整齐的脚步声却变成了杂乱的脚步声。这些禁军用这种方式回应着关双的呼啸。 我心中不惊反喜,有这些人围堵我,那么关双想要拿下我的心思就更扎实了,他这次绝不会半途而废了。想到这里,为了防止关双突然爆发,打我个措手不及,我赶快开始全力奔跑了。 距离雷无鸣指定的伏击地点越来越近。这个伏击地点当然不可能在城外,只能是在城内。 在一个小巷的巷口前,我冲着迎面而来的大队禁军咧嘴一笑,而后跃将起来,一蹬墙面,朝小巷中奔去,然后就听见了身后关双和禁军们“进去了”、“快追”、“贼子休走”等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巷子狭窄,虽然不是仅容一人通过,但绝不可能像刚才在大街上那样出现一排人齐齐追赶的场面。 关双武功最高,追的最近,一点怠慢消极的模样都没有。 我很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是个好猎手,我却是他从没抓住过的狡猾的狐狸,更可恨的是我这只狐狸不仅弄伤了他这名猎人,更让他几次遭到戏耍。因此,他对我的恨极深极深。他原来想放弃,只是因为他很理智地明白追不到我罢了,现在当他发现他自己是有同盟的时候,他追杀我的心思立即坚定了下来,不再有半分迟疑。 诚然,现在这些有可能围堵我的人已经被我甩在了身后,但谁知道前面会不会再出现一队巡街的禁军?换言之,他还有希望,而且希望并不渺茫,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会继续追杀我了! 我和关双之间的距离没变多少,但和禁军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我已经遇到过三拨禁军了,可惜他们现在都跟在我身后吃灰尘,没一个人对阻拦我做出过半分贡献。这就是轻功高的妙处,这一点我极其自豪。 不知转过多少条小巷,关双疲惫了,我也累了。关双的热血不减,而我心中的畏惧却丝毫都不剩了。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许陌宽厚而结实的身躯。 “是你?!”关双的脸色先是一白,而后却忽然变红。 变白我可以理解,这是被吓得。要是我劳碌了半天,却突然发现自己被人引入了伏击圈,而且对方伏击圈中还有个实力不弱于自己的大高手时,我的脸也会猛地变白。至于他的脸为什么变红就不好说了,或许是跑累了,或许是为自己轻易入彀而羞愧。 关双说的“你”自然就是许陌。他们无疑是认识的。 六大豪侠彼此之间并非全都互相认识,比如“江南分水刀”孙鹰,他跟“荆州烈阳刀”黄大胆是亲家,却跟“冀州斩王刀”颜宽素未谋面;但有两个人却是其余四人都见过的。这两个人就是“关中狂刀”关双跟“豫州霸刀”许陌。 前者是游历天下的游侠,故而交游广阔;后者虽然是个家中多有资产的地主豪强,骨子里却是个向来自恃高强、不肯屈居人下的家伙,他跟六大豪侠中其余几人相识,全是提着刀登门拜访才认识的。 他们二人交过手。两次。互胜一次。此时,他们第三次交手,却是生死相搏了。 许陌没有答话,节俭的连一个“是”字都没说出口。他快步逼向关双,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短柄尖刀。这柄刀,尖的可怕。 我见了那刀,突然胸中涌起一种久违的熟悉之感,再一细看,却发现许陌所用的刀跟我不久前结识的小屠夫许乙的兵器很是相像。这一定就是我会感到熟悉的原因吧! 关双的刀芒很冷,像冰雪一样,阴寒彻骨。他劈斩而出的刀气虽然不多,却强势的笼罩着许陌的上、中路。 许陌趁着对方无暇顾及自身下路时,一面挥刀破去关双的攻势,一面抬腿便朝关双的膝盖踹去。他的刀实在是太快了,快得我连他的胳膊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他手臂挥舞的一团影像,杂乱无章却又煞是危险。 “快”自然意味着攻击力不强,这是至理。关双被许陌的刀砍到了好几下,但都没伤到要害,就连流血的地方也只有一处,其余被刀割破的都是衣服。但关双却无法忽视对方猛踹的这一脚,他不想后退,只好抬腿闪避。 许陌是快刀,却非快腿,饶是如此,与他面对面的关双也没能逃过这一腿,因为他没体力了。 许陌的腿踢在了关双的小腿骨上,我听到了清脆的骨碎声。 关双额头冒汗,腿上受到的伤痛激发了他的战斗意志,他的刀芒更阴冷了。除此之外,他原本面面俱到的刀招也变得飘忽迷蒙起来,看上去愈加绵软无力了。但我看的出,就像这天上的月光一样,看着轻柔朦胧,却也能照亮一方天空,他的刀芒也是如此。 雪的冰寒与月的迷蒙交织在一起,散发出的是无人可以轻视的透骨清辉。 弯着腰大口喘气的我,忍不住瞪了一眼跟我一样在一旁看戏的雷无鸣,冲他叫道:“还不帮忙?上啊!” 雷无鸣诧异的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冲我轻笑了笑,而后猛然抽出鞘中利剑,他的眼神也在长剑出鞘的一刻变得无比的冷峻、狠戾。红雪楼中最残忍、最冷酷的剑手、刺客,就要出手了! 噔! 一直在前猛攻的许陌退了一步,关双那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气势却随着许陌的退却而变低了。这时节,积蓄了许久力量的雷无鸣出击了! 快若奔雷的一剑直取关双的左臂腋下,这一剑老辣至极,绝不负“苍天紫电”之名!我可以预见,关双的咽喉、心脏、腋下、左臂肩关节总有一处要受伤! ------------ 拾捌 秋色横空(上) 果然,在许陌施加的强压下,关双并没能躲过雷无鸣的奋力一刺。他捂着左臂肩头,吃力地向后一跃,神色间颇为狼狈。 “终于不行了吗?”许陌毫不留情的冷笑道。 确实,我都看得出,关双的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这其中有大半是我的功劳。 “休息好了没?”雷无鸣没回头,只是凭空说道。但我知道他是在对我说。 “一起上!我还指着再杀一个大高手扬扬名呢!”我深呼吸了一下,而后挺起身子来,接过雷无鸣的手下递过来的一柄匕首,朝关双慢慢逼近。 调整好状态的许陌也适时的凑了上来。 关双是决计跑不掉的了。除了我们三人联手,附近还有数十名“红刀子”的精英埋伏着,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跑体力、心力皆有所不济的关双的。 许陌一马当先再次冲了上去,刚才他被状态不佳的关双当众打退这让他很没有面子。雷无鸣与我一左一右包抄而上,分别钳制住了关双的两条退路,顺便帮许陌消耗掉关双的两路进攻。 关双不是没本事的人,可是他的本领在我们三人面前确实有些不够看了。他先被许陌如虹的气势逼得踉跄数步,而后被我和雷无鸣的快速抢攻,打乱了刀法的节奏,此时看上去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味道。 “二十三招!”许陌叫道。 我先是一怔,而后瞬间反应了过来。只不过对方毕竟是声名赫赫的关双啊,我们真的有办法在二十三招内击倒他吗? 五招,关双扭了脚,左腿上被雷无鸣的快剑捅出个眼儿来,鲜血滋滋的往外冒。 九招,关双的前胸彻底裸露了出来,上面出现了好多道刀痕,有许陌砍的,也有我偷袭的。 十四招,关双嘴角流血,似是被许陌伤及了内脏——许陌的内力虽不甚强但那是相对于张道陵等同级数的高手而言的,比之普通武者,他的内力仍然不容小觑。 十八招,关双的头发被削去一截,他面色蜡黄,不复血色。 二十二招,偃月刀离手。 许陌最后用一脚将关双踹翻,并将手中尖刀顶到了关双的下巴颏上。 “没什么想说的吗,老关?”许陌讥讽道。 “不敢,关某乃是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关双也硬气,一句软话都不说。 “我们可是三个打你一个,你服气?”许陌接着刺激关双说道。 关双沉默片刻,说道:“这是搏杀不是比武较技,胜者为王,我无话可说。而且你的武功本就不在我下,若不是我方才求生的意志爆发,恐怕单打独斗也不是你的对手!更何况……更何况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许陌听着关双的话先是点头,而后又摇起头来。点头是说明他同意关双的观点,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理由,至于比武较技的话,许陌和关双确实是半斤八两,若不是占了体力的便宜,许陌或许根本不会正面跟关双死磕。 至于摇头嘛……许陌毫不留情的讥笑着说道:“老关,你还真是死不悔改!早有心理准备?江湖同道收拾你的心理准备?呵呵,你既然早有觉悟又何必趟这趟浑水?给官府当狗腿子就这么上瘾?!” “给别人使唤关某自然不愿,但若是董大人,关某心甘情愿!”关双直视着许陌喝道。 许陌有些愣神,雷无鸣见此立即插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江湖和朝廷、黑道和白道本就是决不同归的两条路!国有国法,道有道规,关大侠,你违反了规矩!” 许陌沉默的点了点头后,言道:“董宣的名声我也听过,但他杀了不少武林同道,就是我等天敌!许某在豫州虽然薄有家资,也被人称为一地豪强,但却从未忘本,江湖上有事照样水里来、火里去,可老关你却忘了江湖人的义气!” 许陌顿了顿,不再给关双说话的机会,叹道:“死在我刀下也不枉你宗师之名,我会把你先打退我、后被我们三人联手拿下的事情说清楚的,不会堕了你的一世威名,你安心上路吧!” 雷无鸣闻听此言,向后退了几步,许陌处置关双,是同等级的宗师之间的纠葛,他虽然统治了一半的洛阳黑道,却也不够资格参与进去。同时,雷无鸣给我了一个眼神,示意我也退下。 我的思绪此刻却是浑浑噩噩的,说不好这是为什么。董宣董少平是好人、好官,关双舍身护他、甘愿为仆,是真正的大侠,至少对于绝大多数百姓来说是这样的。但因为身份的不同、利益的纷争,他们在我们这些人的眼里只能是坏人、叛徒、奸贼、生死仇敌。我知道许陌此时做的事情是“错”的,但也是“对”的。 我望着一言不发、引颈就戮的关双,望着紧握尖刀、目光复杂的许陌,陷入了一阵迷茫之中。 “当!” 我的右臂上突然传来一股撕裂心肺的痛楚和足以撼山碎石的巨力。 “啪!” 我手中的匕首落地了,我的虎口生疼无比。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雷无鸣的一声怒喝:“高狗子,你在做什么?!” 我忽然惊醒过来,一打眼,却看见神色恼怒的雷无鸣正站在我的面前,而持刀的许陌和坐倒在地面上的关双俱是一脸愕然的望着我。 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仍在打颤的右手和右手虎口上的淋漓鲜血,忽然明白了过来。 “我是下意识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眨着惊疑的双眼喃喃的解释道。 雷无鸣很生气,但许陌似乎没有,我瞧见他似乎偷偷吐了口气。 “速度不错,爆发力很强!我刚才这一刀马上就要贯穿他的喉咙了呢!不过……为什么救他呢?”我看得出,许陌问我话时这满脸的不解和气愤有大半是装出来的,他的眸子中明明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深吸了口气,心下安慰了些。我看了眼向来下手狠辣、喜欢斩草除根的雷无鸣,苦笑着说道:“我觉得,关双他罪不至死。董宣是很可恶、可杀,但说句实话,如果我当年要饭的时候能遇上董宣这样一个好官的话,或许就不会走投无路来当杀手了!” ------------ 拾捌 秋色横空(中) 我说了实话,心底的大实话。 能说出这番话来让我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雷无鸣傻眼了。 关双的目光中闪烁着感激。 许陌望着我,笑了。 —————————— 刚过六月,天却已经有些凉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吧,但我确确实实触摸到秋天的到来。 我是被冻醒的。 “原来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啊……”望着窗外的夕阳,我自言自语道。 没牙蛇在做晚饭。他的厨艺不差,只是不常做罢了。想想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吃过他亲手煮的菜了,这三个月来即便他偶尔下厨也只是拌个凉菜、糊弄一下罢了。 “你煮的菜真好吃!”我边吃边夸赞道:“或许你不用做杀手,照样可以活得很体面,因为你还有这门手艺!” “是吗?说实话,我确实有些做腻了呢!”没牙蛇笑笑,没有陪着我吃菜,只是端着饭碗微微发愣。 我顿了顿,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狼吞虎咽。 “结果你都知道了?”我一边夹菜,一边问道。我指的“结果”自然是昨晚上刺杀董宣和关双的结果。 “嗯!董宣被预先做好准备的禁军救了,带队行刺董宣的刘雄失手险些被擒,关双被废去武功、驱除出了洛阳——对了,听说把关双废掉并赶走的提议还是你提的?” “唔……是的。”我一面应着,一面使劲咽下了一块大饼。 “今天是第十天,你还有三天四夜的时间。”没牙蛇见我不愿细说,便也不再询问。 我咬着猪肉支吾着,不发一言。 熊晃这时走进来了,他带来了刘雄。 “跟长公主汇报了?”我问。 “是!长公主让我提醒你,你还有三天四夜的时间。” 刘雄话音刚落,没牙蛇便“噗嗤”一声笑了,我无奈的眨了眨眼,冲没牙蛇问道:“你跟刘黄商量好的?” 刘雄听闻此言有些疑惑,但他一看我们二人的神色,便知我们是在说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仲杰啊,我有位老朋友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没牙蛇跟我笑罢,便趁此时机出言试探道。 “谁?”刘雄睁大眼睛问道。 “文伯豪!或许……他又唤作刘伯豪。”没牙蛇笑着说道。 “……认识!他是我哥!”刘雄沉默了一下,坦率的承认道。跟我们相识虽然不久,但我相信这些天已经足够他了解我们的为人和性格了。 “咱们来谈谈吧,谈一下刘黄派你到我们身边来的真正目的,顺便聊聊怎么样在欺瞒住刘黄的情况下帮你哥报仇!”没牙蛇的嘴巴张开了,露出了他那一口洁白的牙。 —————————— 这些天我总是很难心安,总觉得自己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趁着没事做的工夫,我将自己的记忆翻来覆去回放了好几遍,终于在一个记忆碎片中找到了一点有用的片段。 那是我第二次跟关双交手被重伤后,我被孟玉儿捡回家去救治的部分记忆。而我记忆中遗漏的重要东西是……书简!是了!是钟青的书简!记载着几次秘密接头和奇怪情报的书简!我怎么会把它给忘了?! 当时的情景是怎么回事来着?哦,对了!是孟玉儿突然买菜回来招呼我吃饭,结果我就把手里的书简搁下了!后来吃完晚饭,没牙蛇就来接我回家休养,我就径直回家来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又一直关注于董宣的情况、蓝二的生死不明等别的事情,就把这茬给忘了! 误事!真是误事! 一想到这儿,我的火爆脾气逼着我立马穿起夜行衣,朝钟青家跑去。 钟青家的墙外,我很没种地徘徊不前。说真的,孟玉儿那件事确实给我了个不小的冲击。这个“冲击”倒不是说我跟孟玉儿之间的关系使得我心生尴尬——毕竟我以前逛青楼的次数也不算少——它指的是我对孟玉儿产生了别样的情怀。 孟玉儿跟那些与我有露水姻缘的寻常的青楼女子不同的是,我曾被她吸引、对她有情意,而对别的女子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我突然得知了自己曾与孟玉儿发生过一些超友谊的关系,这才使得我心泛涟漪、别生它情。 我倚着墙犹豫了好一阵儿,直等到两拨巡逻禁军接连经过,这才平复了心情。我一咬牙,纵身翻过了钟青家的围墙。 躲在钟青的卧房外,我十分欣慰而又稍有遗憾地发现钟青顾家了。若在以往,这个时间,钟青很难得会留在家中。孟玉儿正陪着他小酌,雅儿却在一旁服侍。 借着烛光,我偷偷望了几眼孟玉儿的清丽容颜,忍住心中嗟叹,矮身远离了钟青的卧房。 我趁他们不注意,再次潜入了钟青的书房。 我此行的目标——那些竹简仍堆在角落里,但每份竹简中那两列插入的字迹工整的情报却全都不见了。 我扒拉着竹简找了半天,甚至把钟青家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没见到一丝一毫那些情报存在过的痕迹。 “有问题……”我暗自沉吟。我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试想,钟青本就是“血衣堂”中处境尴尬的边缘人物,他的家中怎么会出现我见过的那些高端情报呢?!并且,这些情报在我看过之后便消失了,这实在太过可疑了!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一个极不恰当、极不可能的想法一闪而过——吕纯斌死时身旁那几匹染血的锦缎上绣着的“青”字不会真的是指钟青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钟青,还是继续查查吧……”想到这儿,我抽身离开了钟青的家。 —————————— 风还在吹。夏风,却是凉风。 清晨,用凉水冲了个澡,站在铜镜前,我扒拉着手指,清算着手上积攒的尚未完成的任务:刺杀董宣的任务,官府奸细的彻底排查工作,北邙山之战董宣的消息来源,吕纯斌被杀案,欧阳白露私通官府的嫌疑调查,诸葛第二想要传输给董宣的情报内容,蓝二纵火焚烧的对象,与蓝二秘密交易者的真实身份,董宣故作玄虚想要保护的叛徒身份,九年前文伯豪叛逃案的真相,现在又加上了竹简情报案及钟青的嫌疑调查。 三天,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 拾捌 秋色横空(下) “熊,有件事怕是要麻烦你,希望不会给你的身体增添负担!”我满怀歉意的对熊晃说道。 “说!”熊晃抱着胳膊,给了我一个白眼。 “蛇最近太忙了,我不好意思再拜托他……” “直说!”熊晃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解释和铺垫。 “咳咳……帮我调查钟青,全面地跟踪他……嗯,就是这样!” 熊晃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皱着眉头问道:“他的家人呢?” “这个,不需要吧……算了,你爱调查的话就顺便调查了吧!”我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女人每天都会做些什么,于是假公济私地说道:“记得每天回来都要告诉我哈!” “嗯!”熊晃点点头,转身走了。 刘雄与熊晃擦身而过、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离开的熊晃,问我道:“熊兄的伤势痊愈了?” “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关双是泥捏的啊!不过大碍倒是没有了……”我浅笑道:“你和蛇在红雪楼的档案资料里查到了什么?” 刘雄点点头,又略带遗憾地摇摇头,言道:“我们猜测欧阳白露的可能性最大,只是我们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只有一条可以作为猜测依据的记录!” “猜测依据?记录?那是什么?”话刚出口,我忽然反应了过来:“不会是九年前红雪楼主楼的出入记录吧?那个的用处不大,我记得欧阳白露、雷无鸣、霍明三人在事发当天都有前去求见老楼主,因此主楼的记录上应该他们三个的名字都有!” “不是出入记录,是主楼人员的借调记录!”刘雄平静的说道。 “借调记录?谁的?调了什么人?”我努力的回忆着红雪楼中有关借调记录的条例详情。 “往贵楼主借人的那个是欧阳白露!当时他刚接任贵楼青霜阁阁主,就遇上了贵楼飞霞阁副阁主金虹叛变,他人手不够,就向主楼借调吕纯斌及其麾下部属前去青霜阁帮忙,借调的时间就是贵楼主捡到举报我哥哥叛变的匿名举报信的那一天!”刘雄理了理思路,又道:“蛇兄跟我分析过,三位阁主虽然能自由进入主楼,但却难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举报信放到贵楼主的寝室外,毕竟贵楼主身边还是有不少亲信的。但如果那个将举报信放在贵楼主寝室外的人是贵楼主十分信任的亲信吕纯斌的话,就容易太多了!” 刘雄还没说完,我就已经了悟了,待他说完,我立马接话道:“你们的分析很有道理!作为老楼主的亲信,吕纯斌按理来说应该刻意回避四位阁主以免给人留下话柄,吕纯斌表面上正是如此,但私下里却跟欧阳白露有着不错的私交,从红雪楼解散后他肯加入‘血衣堂’就能看出这一点!如果说早在九年前吕纯斌就跟欧阳白露互相勾结、倚为同盟也绝非不可能的事!……你打算对欧阳白露怎么办?咱们去寻他,然后对他逼供?” “什么?我们还没确定是否真的是欧阳白露呢!再说了,咱们也没有证据啊!而且……咱们能对付得了人家吗?”刘雄皱着眉头说道。 “咱们是黑道,还讲什么证据啊——哦,对不起,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不过,作为以高傲跋扈出名的湖阳长公主的家人,你们做事好像也从来都是随性而为的吧!”我轻笑着揶揄道。 刘雄的眉头又紧了三分,想了一会儿,他忽然展颜笑道:“高爷,您想要去对付欧阳白露,恐怕是想试探出些别的什么吧!” “聪明!我总觉得他上次还有不少事情瞒着我!我再也不想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了,我要把所有能探知的情报都搞到,然后把这些事情查清楚!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疯掉!仲杰兄,现在麻烦你去天香亭订两间房间,我要同时约见雷无鸣和欧阳白露!” —————————— “这太阳真要命!”我一面摇着斗笠、解开衣裳,一面冲雷无鸣抱怨道。 “是啊!昨天还冷得要命,今天早上也清凉得很,结果一到午后就热得跟火炉一样,洛阳的夏天从没这么奇怪过!”雷无鸣一边饮了一杯冰镇的黄酒,一边感慨道。 “我就不废话了!这次找你来是想跟你谈些事的!”我伸手扯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说道。 雷无鸣也不废话,当即挺直上身,言道:“关双已除,董宣就是我砧板上的肉,我随时可以去取他性命!” “嗯!这就好!我的时间不多了,算上现在就剩下了两天半!这单买卖可关系到红雪楼的声誉啊!”我咧嘴笑道。 “红雪楼解散都三年了,还拿这名头说事……”雷无鸣低声嘟囔了一句,冲我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吧!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把我特意约出来吧!” “当然!就算你有闲时间我也没空啊!我是来跟你汇报我的工作成果的!”我换了舒服的姿势重新坐好,说道:“上次见你只顾着刺杀董宣和应付关双了,忘记告诉你我已经查到了不少在你的‘红刀子’和欧阳白露的‘血衣堂’中隐伏的奸细了!” “哦?快说!”雷无鸣双目发光,是极恶的凶光。头号杀手的特质一时间展露无遗。 我笑笑,又饮下一杯酒,朝门外望了一眼,轻声冲雷无鸣问道:“老雷,今天怎么没看到你四徒弟梁冬啊?前天晚上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发觉他怎么长胖了点,而且那晚上他的脸色好像不太自然啊!”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啊,是因为天黑导致你看错了吧!唔,也或许是由于我跟他常年形影相随,才看不出来吧!……哎呀,你扯这些干什么!快说说你的发现!”雷无鸣不耐烦的催促道。 “先说诸葛第二吧……” “停!这个我听熊晃说了!而且他都傻了,没任何威胁了!下一个!”雷无鸣拍着桌子叫道。 我打了哈欠,眯着眼问道:“那洛阳县衙殓尸房被火焚烧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猜得出你想说什么,你的观点我基本认同,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当晚死的那些人中除了樊春和花秋提前知道北邙山之战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之外,没有第三人了解!也就是说,即便当晚的幸存者真的是董宣的密探,那么他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偷听到北邙山决战的只言片语,因为我根本没那么信任他们,虽然他们是我的及门弟子!”雷无鸣冷冷的说道。 ------------ 拾玖 疏帘淡月(上) “穆夏!穆夏有问题!这点你应该也早就知道吧!”我撇撇嘴说道。 “是!我要是不知道的话,穆夏的武功绝不至于是我四个入室弟子中最差的!他能活到今天只是因为他还有一定的价值!”雷无鸣冷笑一声后,微微蹙眉道:“但据我所知穆夏他是被欧阳白露收买的,跟董宣无关!” “我也没说他跟董宣有关啊!”我轻笑一声,见雷无鸣面色变冷,于是赶忙接着说道:“玩笑,玩笑!欧阳白露那边的高层确实有内奸!除了吕纯斌和诸葛第二之外的内奸!” “谁?怎么发现的?” “呵呵,我还不知道是谁!但是我查过吕纯斌和诸葛第二在事发前的行踪,他们俩都没去过天香亭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都没接触过官府的人,吕纯斌去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你府前,那是他找人给你送假书信的时候,而诸葛第二在想要向董宣告密前就已经被‘青芒剑’诸葛卿给毒害了,所以说一定有一个跟他们俩同样能接触到机密情报的人,在北邙山事件之前给董宣报了信!这个人既然不在你的身边,那就一定在欧阳白露身边!” “笨蛋!笨蛋!两个笨蛋!”雷无鸣拍着大腿怒骂道。 “笨蛋?两个?你骂的除了欧阳白露还有谁?”我好奇地问道。 “还有我自己!我恨的是,欧阳白露这个混蛋加笨蛋处事竟然这么不紧密,而这么多年来面对这么蠢笨如猪的对手,我竟然都没有打倒他,我岂不也是个笨蛋?!” “呵呵……”我十分无奈的摇头笑道:“很多人都说欧阳白露城府比你深,心计比你高。但说实话,我觉得你们俩在这方面并没什么差距,他要是真的在智慧上比你高出一头,他就不会一直打不倒你了,当年也不会一直被霍明强压一头了!不过,他虽然有用人不密的缺陷,但从性格上来说,你所具备的缺陷一点也不比他小!” “噢?……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我们俩!——告诉我,我的缺陷是什么?!” 雷无鸣尽可能的使自己的语气中多一份暖意、多一份自在,可惜他失败了。我打着寒颤说道:“你比他缺少了一种对下属的信任,又多了一份冷血无情!这就是你最大的缺陷!” “我只是对敌人无情罢了……”雷无鸣尝试着辩解道。 “我原来也是这么以为的!你对朋友很热情,对兄弟很宽容,只是对敌人、对猎物才冷血无情,尽情的展示你第一杀手的冷酷一面,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情不自禁的梗着脖子,拔高了声调,叫喊道:“你对朋友的热情并非建立在真心上,而是建立在对对方的怜悯和轻视以及对方的利用价值上! “记得我最近一次去你家见你的时候,你出手试探我功夫长进没有,用的却是杀招!那一剑我避开了,我不但避开了还反客为主、先声夺人袭击了你,但那一剑我若是避不开呢?恐怕我不单单会失去跟你平等对话的机会,而且你家的池塘中会多一具浮尸吧! “你第一次刺杀董宣的时候,我好心要帮你的忙,你说不用、支开了我,虽然你掩饰的很好,但你眼中的不屑我却瞧得清清楚楚!你刺杀失手后,我也因为跟关双硬拼受了伤。可是明明在前面保护董宣安全的关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洛阳县衙后院库房?号称‘受重伤’的你是怎么完好无损的从关双手下抢下樊春的尸首的?你和你剩余的弟子们又为何能不被追击、全身而退?你当我是傻子么?! “上次咱们联手刺杀董宣和关双,许陌让我去将关双‘调虎离山’,你不但没有劝阻反而一力支持。关双是什么实力,我又是什么实力,我们俩之间的差距你不知道吗?那种任务跟送死有多大差别?要不是我运气好、碰巧伤了关双的话,我现在还能活着坐在这儿跟你扯淡?!许陌跟我不熟,他派我送死无可厚非,可你雷无鸣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欣赏我的才能,邀请我去做你的副手么?怎么,看到我的才能能够威胁到你在洛阳黑道的地位的时候,当需要我为你牟利的时候,你就毅然决然的把我从欣赏的对象划到了敌手里,然后借刀杀人了?! “现在,我再次跟你谈论你的利益问题,你的冷淡再一次击碎了我对你人格的美丽认识!尤其是当你毫不掩饰的说出,穆夏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这一句话的时候!” 我喘着粗气说完了这些话后,瞪着雷无鸣的那双猩红的双眸问道:“你跟我交个实底,蓝二是不是跟你有交易,派去杀他的人是不是你的人?如果蓝二不是你收买的人的话,那么欧阳国就一定是你的人!就像穆夏在你身边一样,在最靠近欧阳白露的人里绝对也有你的人!” “我没想到你这么认知我,还把我认知的这么透彻,能让我这么清楚地了解自己一次真是谢谢你了!”雷无鸣冰冷的望着我的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言道。他努力地笑着说道:“或许你说的对吧!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个天生的捕食者……蓝二跟我没关系,欧阳国倒确实是我……” “行了,我知道了!蓝二确实收了你的钱,你跟他的交易内容恐怕是让他把我的目光往欧阳白露身上引,欧阳国的嫌疑反而较小!”我冷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我玩这种把戏!” “照你这么说,那我派去杀蓝二的人是谁呢?”雷无鸣也在冷笑着,不过他的笑比我的更冷。 “是梁冬吧!那天晚上合谋刺杀董宣的时候我就觉得梁冬的声音有点不对劲,你说他伤风了,哼哼,伤风的人不至于面瘫吧!我猜你这家伙先派梁冬去刺杀蓝二,不料梁冬却被武功较差但心机颇深的蓝二阴死,你怕我追查,这才找人用人皮面具假扮了一个梁冬出来!”我毫不犹豫的猜测道。 ------------ 拾玖 疏帘淡月(中) “那这个假扮梁冬的人又是谁呢?你应该试过他吧,他跟梁冬有着一般无二的武艺和十分相仿的身材,他又会是谁呢?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派自己的得意弟子去刺杀蓝二,而不派这人前去呢?”雷无鸣好整以暇的反驳道。 我一时语噎,冷笑道:“就算我猜错了吧!不过,看样子我对你这家伙的认识真的没错!你还真是隐藏甚深,我以前从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口才!” “哈哈哈哈……”雷无鸣笑了一阵儿,表情又恢复成了平常的豪迈之色,他冲我说道:“既然有疑问就去查清楚吧!狗子,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这些酒菜算在我账上!” 言罢,雷无鸣再不看我一眼,便扬长而去。 雷无鸣刚走,刘雄便钻了进来,他冲我问道:“没事吧?” “没事!记得么,我说过,北邙山的事没彻底查清之前,欧阳白露和雷无鸣都不敢轻易动我!”我冷笑了几声,冲他说道:“走,再去会会欧阳白露!” 我把欧阳白露约在了另一层楼,这是避免雷无鸣和欧阳白露的碰面。 欧阳白露仍在弹琴,欧阳国一如既往的站在一边倾听。 “你,出去!我有事跟你干爹谈!”我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来后,更不客气的指着欧阳国说道。 欧阳国剜了我一眼,但见欧阳白露微微点头,所以还是走出了房间,并顺手将门带上了。 “废话不多说了!我相信吕纯斌不是你杀的了,对于北邙山事件也比较倾向于是董宣暗中策划,而非你所为!不过,我要了解你以及你们‘血衣堂’更多的秘密,以便彻底还原事实真相!到时候该找谁算账就找谁算账,该给谁平反就给谁平反!”我有些蛮横的“命令”道。 “好!你问!”欧阳白露一改往日的含蓄,变得跟雷无鸣一样爽快起来。 我张口问道:“除了‘裂地剑’穆夏以外,雷无鸣的弟子中还有你的人吗?我指的是连记名弟子和及门弟子都包括在内!” “没有!真没有!”欧阳白露苦笑了下,补充道:“他比我想象的谨慎得多!你可别被他外表的爽朗迷惑住啊!” “嗯!”我点点头,又问:“你的身边一定有董宣的内奸!你猜会是谁?”诸葛第二只是诸葛卿的亲信,与欧阳白露无太大关联,因此我没有提他。 “我不知道!但……或许是阿国……”欧阳白露说得很犹豫。 “你发现他行为不正常?”我心里突然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毕竟,欧阳国这家伙太讨厌了。 欧阳白露“意外”地摇头道:“不是!他的行为很正常,只是他是最有可能掌握我的情况以及‘血衣堂’情报的人,所以我才会对他有怀疑!当然啦,我相信我是个好父亲,因此阿国不会背叛我!” “呵呵,‘溺子如杀子’!你还真是个好爹!”我嘲讽了欧阳白露一句,接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收买吕纯斌的?” “五六年前吧!”欧阳白露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 我眉头一蹙,赶忙问道:“五六年前?你跟吕纯斌打好关系不是在十数年前?” “不是!”欧阳白露回答得很坚决。 “当年匿名举报文伯豪叛变的人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老大任重生前曾因此事怀疑过我,但我问心无愧!”欧阳白露铿锵有力的说完这一句后,又喃喃自语道:“虽然他的叛逃的的确确使我扬眉吐气、平步青云……” “不是欧阳白露的话那会是谁?难道我全猜错了?”欧阳白露说话的时候,我却在沮丧的否决着自己的判断。 “喂,高狗子!高狗子!”欧阳白露很无奈地唤醒了差点陷入沉思的我。 “干嘛?”我疑惑的望了欧阳白露一眼,然后一拍脑袋,赶紧说道:“下一个问题!你知道蓝二除了跟董宣有交易外,还跟谁有交易吗?” “除了我和董宣,他竟然还跟别人有交易?!”这次换欧阳白露大吃一惊了。 “嗯!我原来猜是雷无鸣,但现在看可能是我思考问题的思路有问题!”我诚恳的说道。 “不、不、不!这种可能性很大!雷无鸣搞刺杀就喜欢见缝插针、高价收买多方情报,他若是收买了蓝二为他办事再正常不过了!”欧阳白露咬牙切齿的说道:“多亏我及时发现了蓝二多面奸细的身份,要不然一定被董宣和雷无鸣陷害死!” “对了,你是怎么发现蓝二有问题的?”我忽然心生好奇。 “我手下有人见他出没于此处,便跟踪了他,却正好撞见了他跟董宣交流!”欧阳白露眯着眼说道。 “你手下能人不少啊!蓝二可是跟踪、反跟踪的大高手,恐怕就是你也不容易察觉到他的行踪吧!”我轻笑道。 欧阳白露皱了皱眉,慢慢吐了口气,言道:“你是说……他是故意让自己暴露的?……他这么做的话有什么目的?把自己从多方混杂的泥潭中摘出去,还是他以为我会向他购买董宣的情报从而想自高身价?……他是了解我为人的,应该知道我从不向任何人妥协……” 我抿了抿嘴角,对欧阳白露自言自语一般的分析不置可否。 场面冷清、尴尬了一会儿,我和欧阳白露几乎同时开了口。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对你有一个请求!” 欧阳白露一怔,然后立即答复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说吧!” “我想问的是,你怎么评价……钟青?”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钟青?你跟他比我跟他更熟吧!对我来说,他不过是‘老铁’的义子罢了,他在‘血衣堂’中所享有的一切也全是基于这个身份!”欧阳白露慢慢的斟酌着字句,“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样一个武功不高、办事粗糙、心性凉薄的下属,是完全不配享有我曾开给他的那么高的待遇的!——怎么,你对他感兴趣?他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或是疑点吗?” ------------ 拾玖 疏帘淡月(下) “他最值得注意的事是他有个漂亮又温柔的妾室!”当然,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我嘴上说的是:“没有,随便问问罢了!毕竟,他也算是个角色!” “说你的要求吧!”顿了顿,我又说道。 “我知道你怀疑过‘他’,如果你查到‘他’真的背叛了我的话,帮我杀了‘他’!但请你在杀死‘他’之后再将一切告诉我!”欧阳白露诚恳地说道。他一贯的冷静安详的形象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自然指的是欧阳国。 我嗤笑了一阵儿,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拜托我不要在真相大白后,把你曾故意陷害雷无鸣和‘红刀子’的事情说出去呢!原来是这事儿啊!好办!” “谢谢!”欧阳白露怔了一阵,这才开口言谢。但他又说道:“不过,你说的那件事也请你保密好了!”说着他直直的盯着我,方才还带着恳求之色的目光霎时间锋芒毕露。 “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雄心勃勃且阴险果断的欧阳白露啊!”我笑着站起身来,转身朝屋外走去。 欧阳白露没有起身相送,只是一支略带着忧伤的悠扬曲调渐渐响起,代替他送我离去。 —————————— 月光柔柔的,很美好。 我的心情亦如是。 董宣一手执着竹简卷宗,一手执笔,不停地勾画着,似乎并没看到我的到来。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么?”我好奇地问道。 “门外的打斗声我早就听见了!”董宣的声音雄壮有力,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的声音。他又说:“早在关义士遇害的那天,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个结局了!” 我默默的点点头,虽然我知道他没有抬头来看我,但我还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我的赞同。 淡淡的月光透过竹帘映射到了董宣的脸上,他那在烛光下看起来十分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朦胧而又年青了。 “这老不死的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我心中想道。 刘雄拽着晕倒在地的董宣的管家走了进来,他把管家扔到仍埋头批示卷宗的董宣面前,然后对我说道:“御赐带刀侍卫已经被我和熊兄悉数斩杀了,他们本便在前次刺杀行动中受了伤,因而这次跟咱们打起来吃了大亏,没坚持一会儿就只能溃退了!不过你的动作得快点,街上的巡逻禁军马上就到!……怎么不动手?要不,我杀了他?” “不用!你出去守着吧!” 打发走了刘雄,我跪坐在董宣桌前,劈手夺下他手中的竹简,冲他问道:“你真的不怕死?” 董宣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年轻人,我都活了七十有三了,还在乎能否多活一两日吗?!我唯一惧怕的只是不能为大汉和百姓多做些事罢了!”言罢,他竟然伸手从我手中夺回了那一卷竹简! “你真不怕?!”我愣了一瞬,而后双掌撑着桌面,冲他歇斯底里的咆哮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被无视了,被这老不死的董宣耍了,这种感觉真的很不爽! “那你怕么?”他一边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一边问道。 “我是个杀手,杀人者人恒杀之,被杀是我命中早就注定的了,没什么好怕的!”我再次出神了,对着他喃喃自语般的回答道。 “说得对!像你这种违法犯罪之徒,即便不被人所杀,也必逃不过刑场上的断头一刀!”董宣大笑道。 “你就不怕激怒我?!”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董宣鄙视,他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激怒我!再怎么激怒我,他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但董宣没有鄙视我,反而诚恳地答道:“怕!我怕!我怕你突然拔刀杀了我,这样的话今天的卷宗就处理不完了,就只能留待我死后的接任者来处理,如此一来不仅是对朝廷政务的不负责任,更辜负了一直信赖我的洛阳百姓的期许!” 董宣的话让我不由得瞠目结舌。 “狗子,怎么人还活着?你快点!”窗外响起了熊晃的催促声。 董宣闻听此言眉头一皱,急忙冲我说道:“你等等,我只剩三个案件没看完,马上就好!” 我顿时从目瞪口呆的状态转变为哭笑不得了。 “拜托!我是想要杀你,又不是约你吃饭!”我心中这般呐喊道。 我从袖子中拔出匕首来,却在看向眼前下笔如飞的董宣的时候再次犹豫了。 我突然想出一个一举数得的办法,如果这个办法成功了的话,我不但能搞清楚北邙山之事的真相,还能避免亲手杀死董宣,到时候再让雷无鸣来结果掉他,好替任重老大报仇! 我把匕首插在他手中的竹简上,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若回答的话,我或许会留你……” “你是贼子、嫌犯,我是县官、司法者,就算是审讯也是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而且,我的批示工作刚刚完成了!谢谢你!送我上路吧!”董宣突然放下手中的竹简和毛笔,抬起头来,目光强硬而又欣慰的望着我说道。 “你……你这老不死的……你成功激怒了我!”我喝骂了一句,愤怒的伸手去拔取插在竹简上的匕首,却不料用劲的分寸没掌握好,一下子把整捆竹简都拿了起来。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好奇顿起:能让董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如此迫切地想要批示的案件究竟是什么?! 我拿眼扫过竹简,却见上面赫然记载着三件事和董宣的三个批示: 最近气候干旱,东郊某村水源几近枯竭,且缺少灌溉工具,庄稼收成有难——该村所属乡中三老等务必组织该村附近村落出壮丁若干、水桶若干,于某日到某日期间,协助该村村民灌溉庄稼,该村上下需为劳力提供饭食、酒水,若出现资金短缺可向县衙申请; 城南某大户公子**民女后,诬良为娼以摆脱罪责,并将其一家暗中驱逐出城——贼曹、决曹前往查证,若属实,将此子逮捕后判刑,若其拒捕,可就地斩杀; 城中出现不在少数的流民、乞丐——号召城中豪强富户、世家名门、官宦之家出钱出粮救济流民,于某日到某日在城中某处开粥铺,钱粮缺口由县衙补上,同时着户曹妥善安置流民。 ------------ 廿 不如归去(上) “没死?!你搞什么?!”熊晃站起来冲我咆哮道。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没牙蛇看了惊讶不已地熊晃一眼,又看了惊慌失措的刘雄一眼,最后低声冲我问道:“狗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熊和刘老弟替你拖延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还是没能杀掉董宣?遇到高手了?可你为什么不叫刘老弟他们进去帮忙啊?” “……” “说话!”熊晃难得的跟我拍桌子。 “……” 刘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马车的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他应该是回长公主府报信去了。 屋子里一阵沉默,沉默到无限的尴尬。 “没舍得下手?”没牙蛇拧歪了眉毛,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好一阵儿才开口讥笑我道。 “城中……城中最近出了不少的流民和乞丐……”我轻轻地说道。 “高狗子!你是洛阳的父母官么?流民和乞丐干你屁事!”熊晃直接把桌子掀了。这是性格沉稳的他所能展现的最激烈的行为。 自打我认识他算起,如今是第三次。头一次是任重老大的胳膊被雷无鸣砍了、任重老大被从红雪楼逼走的那天,上一次是听到了任重老大、孙三、刘七的死讯的时候。 “我……也是乞丐……”我忽然把决定放过董宣时内心最真实、最心痛的理由说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乞丐能住这么大的房子?!乞丐能吃这么好的饭菜?!乞丐的地窖里有酒有钱?!”熊晃被没牙蛇死死地抱住了,所以这一刻,我只是挨了骂。 空气再次凝结了。 月亮西移,子时已过。 熊晃离开了。 “明天等董宣处理完流民的事,我会跟熊联系好雷无鸣去处理这件事。”没牙蛇走前留下了这样的话来。 我的脑子中一面空白,什么都没有,干净的就像这天上的月亮一样。 我就这么陪着月亮过了一夜。 —————————— 第十二天,街上贴满了我的正面画像。据说是董宣亲笔。 迎着阳光,我睡着了。 —————————— 酉时刚过,我突兀的醒了,诱我醒来的是咕咕叫的肚子和床边飘香的饭菜。 “熊联系上雷无鸣了,我们今晚动手。记得吃饭。蛇” 蛇的菜着实好香。 微薄的月光下,我在院子中刷碗,刘雄突然闯了进来。 “成了!”他看起来很高兴。 “恭喜!”我没有抬头。 “我哥哥的事……”刘雄犹豫着问道。 “嗯?不是告诉过你还没弄清楚吗?你再耐心等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雄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查下去了……” “为什么?”我十分惊异。 他们兄弟的感情不是很好吗? “长公主让我把钱给你送来,并让我断掉跟你的联系!”刘雄十分挣扎的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早些离开这里吧,长公主恐怕会……” “杀人灭口?呵呵,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在这点上,她还太嫩!”虽然刘黄已经六七十岁了,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但不是我托大,这种黑白两道相互驱使后又互相倾轧的现象,我见的比她多多了! “……是么?这就好……”刘雄笑得很勉强。 尴尬,无声。 这两夜我经历的这种场景有些多。 “我走了!”刘雄说道:“外面的车也得赶走了!” “慢走!不送了!下次……算了,别有下次了!这买卖……这买卖不做了……”我脑子中突然从一片空白瞬间化为了无边的混沌,“不做了”三个字不知从哪里就溜了出来,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哦,也好,也好……对了!城中的乞丐和流民的安置工作已经开展了,只是不知道董宣死了,这工作还会不会继续下去……” “谢谢!”我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了笑。 “感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那么,我告辞了!”刘雄冲我一抱拳,沉声说道。 “嗯,一路顺风,不再会了!” “嗯,不再会了……” 望着刘雄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种感觉:董宣的“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 “这些钱是咱们的佣金?”见惯了黄白之物的没牙蛇也情不自禁的惊叹了。 “嗯!”我没能笑出来。 “怎么会这么多?不对吧?!”没牙蛇又数了一遍,冲我和熊晃问道。 “对的!就是这么多!”我摇头苦笑着说:“因为这里面有买咱们命的钱!” 没牙蛇一听这话立即反应了过来:“刘黄那贱人想过河拆桥?” “明摆着的嘛!”熊晃撇撇嘴说道。 “怪不得你突然转移到这里来了!”没牙蛇轻叹了一句,又道:“知道吗,雷无鸣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我冷笑道:“呵呵,我猜现在道上一定在传扬两件事,一是雷无鸣刺杀了董宣,洗净了自己投靠官府构陷同道的恶名,二是雷无鸣指责欧阳白露故意诬陷自己,其心可诛!” “不全对!”没牙蛇摇头笑道:“还有第三件事!” “哦?是什么?”我稍微有了些兴趣。 没牙蛇还想吊我胃口,熊晃却开口道:“雷无鸣公布了北邙山事件的‘真相’,说北邙山之战是董宣安插在‘红刀子’和‘血衣堂’的内奸玩弄情报的结果,还把吕纯斌的死说成是由于他的利用价值耗尽故而被董宣派人清除。” “呵呵……你们信么?”我不禁发出了声声冷笑。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最接近真相也最能令人接受的说法了,就连欧阳白露也在‘百忙之中’回应了‘赞同’。”没牙蛇把双手一摊,说到“欧阳白露”时竟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接近就说明还不是!咳咳——”我突然有些咳嗽,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 没牙蛇瞧着我固执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 熊晃突然想起些什么,开口说道:“狗子,你不是让我调查钟青一家吗?我查了一下,发现钟青和那名叫‘雅儿’的小丫头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但是钟青的妾室孟玉儿好像……好像有些古怪……” ------------ 廿 不如归去(中) “老爷、夫人,给点吃的吧……”流民乞讨的声音在城中此起彼伏。 化装成乞丐的我逆着阳光向钟青家走来。 “官爷,给口饭吃吧!”当一队禁军拦住我的时候,我大喇喇地抬起头来,冲其首领低声“哀求”道。 “滚开!”那禁军首领一边收起了手中画有我肖像的绢布,一边一脚将满面脓疮的我踹到了墙根之下。 禁军离开后,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情不自禁的冲着他们无能的背影鄙夷的笑了笑,然后揉揉被踹的肚子,转身继续向钟青家走去。 钟青家门口的大树下,我摇着留有豁口的脏碗从中午坐到了傍晚,碗中已经多了两块被人啃过的馒头和十几枚五铢钱,但我始终没见过钟青家的人出过大门。 我抬头瞅了一眼夕阳,心想道:时间差不多了,熊所言是否属实,马上就能验证了。 我又在钟青家门前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直至夕阳完全沉下、新月已然出生,却仍没见到半个人影。 “熊骗了我?”我如是想着。 但我立即掐灭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熊晃应该不会骗我吧!我何时变得如同雷无鸣、欧阳白露一样多疑?! 我刚刚起身准备离开,却听见街道上传来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一大伙人正在朝钟青家所在的这条街奔来! “听这阵势来的一定是禁军!我暴露了吗?……不能啊,我在这里待了一天要暴露早就暴露了!难道说……”我突然不敢再往下猜想了。 “休走了刺客!”跑的最快的禁军已然出现在了街口,他刀锋出鞘,分明是指向我来的! 我掉过头拔腿狂奔,没跑出几步却见街道的另一头也出现了大队禁军! 这是怎的了?!我怎么就突然暴露了?!我完全搞不清楚。 抬腿提臀,含胸拔背,我纵身一跃踩着街边的房屋的墙壁便登上了它的屋顶。我刚想从房屋的另一侧落地,但低头一瞧,却见那条街上也“趴”着不少禁军! 这是……天亡我也? 我两眼一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不能坐以待毙,杀出一条路总比死在这儿要好!要是被他们活捉了,指不定怎么生不如死呢! 打定主意,我拿眼一扫,翻身冲禁军人数次少的方向跑去——敌人最少的方向我还真不敢去! —————————— “蛇,水!”我咬着牙叫道。 “这样都能活着回来,你小子命真大!”没牙蛇苦笑着说笑道。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碗井水,然后帮我在伤口处上了伤药。他问道:“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么?” “……还没有!”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就别想了!我做了饭,你吃饱了再想!”没牙蛇冲我一笑,我又见到了他那一排洁白的牙齿。 “诶,熊呢?” “他啊,他最近有些神神秘秘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没牙蛇毫不经心的说道。 “是这样么?哦……走,吃饭去!”我笑着往饭桌走去。 —————————— 哗—— “喂!” “啊?谁?!” “是我!” “狗子哥……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我家茅房来干嘛?吓我这一大跳!把我的尿都吓回去了——对了,今天你在我家门外么?傍晚的时候有一群禁军上门,问我认不认识你,还问我你为什们一直在我家门外蹲守……” “你怎么说的?” “我明明都没有看到你嘛!再说了,我能跟官府说实话吗?!我就直接说‘不知道’了。” “嗯,我今天到你家来确实是有点事的,却没想到被官府伏击,我还以为是你小子向官府告密了呢!” “怎么会呢!我钟青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却也是条好汉子!呵呵,狗子哥,你说……是吧……” “但愿如此!我还真不相信你钟青有胆色、有智谋算计我!希望我这把赌对了!——先别说话,我有几个问题问你!第一,你和孟玉儿最近生活怎样?” “嘿嘿,狗子哥,你问这个是不是不大好啊?这让我怎么启齿呢……” “滚犊子!别想歪了,我问的是孟玉儿最近都在忙什么?” “她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又不用抛头露面,能忙些什么呢!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她每天傍晚出门的时间不变?还是去卖花并亲自去市场买菜?” “这……我不大清楚,但她出去的时间绝对来不及偷汉子……嘿嘿!” “你这家伙……也就是说,熊没有跟我说谎喽……” “什么?狗子哥,你说什么?” “没你的事!第二个问题,欧阳白露或者雷无鸣最近派人找过你吗?” “都有。堂主派人通知我最近的一切行动都取消,安安稳稳的待在家中别出去乱窜。现在道上对我们‘血衣堂’很不待见,禁军们又发疯了似的要寻找杀害董宣的凶手,就是让我出去我也不敢啊!至于雷无鸣老大,则派人来问我是否要投入他麾下。我原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雷无鸣老大要我干嘛,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几乎给‘血衣堂’中所有非堂主嫡系的人员都下达了通知!” “……他们来找你时,都是谁负责接待的?” “堂主派人来通知我,当然是我亲自接待的了,雷无鸣老大派人来访,我怕被人看到、引起堂主误会,就让我娘子玉儿代替我接待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书房中原来堆积的那些竹简都是干什么用的?它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在又在哪儿?” “哦,那些是我用来认字和练习书写的!它们是娘子从义父家搬来的,说是一些废弃了的情报记录,她让我临摹那些情报中的文字来学习识字;前不久娘子收拾我的书房时,怕我睹物思人,又怕义父的遗物会给家门带来晦气,就把那些竹简一气儿全给劈了当柴烧了!狗子哥,你怎么对我家书房这么了解,又为何会对一些过时的情报感兴趣呢?” “哼,那些情报也算过时的话,还有什么情报……也对,人都死了,目的达成了,可不是过时了嘛!” “狗子哥,你……在说什么?” “阿青,我走了!” “不到屋里坐坐?” “不了!对了,记得别跟人说我今夜来过!” ------------ 廿 不如归去(下) “今天是第十三天,对吧?”我一边大口咽着饭菜,一边“自言自语”道。 扒饭的没牙蛇拿筷子一敲我的脑袋,笑骂道:“你小子傻掉了?刘黄跟咱们的买卖已经结束了,限时令早就取消掉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记清楚点好……”我憨憨的笑了笑。 “记得再清楚,不舍得下手也没用!哼!”熊晃这两天一直不跟我说话,即便跟我说话也是为了嘲讽我。但我不怪他,因为我是“罪有应得”。 我没接熊晃的话,只是冲没牙蛇问道:“蛇,今天有客人来么?” “客人?这个新落脚点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又怎么会有客人来呢?!”没牙蛇惊异的说道。 “不,有!雷无鸣跟我说他今天会来拜访咱们!”嘴里嚼着饭的熊晃含糊的说道。 “你把地址告诉了他?”没牙蛇眨着眼问道。 “当然没有!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早就知道的!”熊晃辩解道。 没牙蛇慢慢压低了头用一种暗示危险和怀疑的眼色望了我一眼,又瞟了一下熊晃的方向,而后垂着头继续扒饭。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不已。 午后。 天晴。 不速之客如“约”而至。 “狗子,我觉得你有必要和我联手,铲除掉欧阳白露这个为乱江湖的败类!他为了一己私欲,害得我‘红刀子’中多少江湖同道蒙冤,更因目光短浅,险些使得我们命丧董宣手中!此人不除,洛阳江湖难安!”雷无鸣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说道。 “直接说我不答应的后果吧,别这么热情,我最近有些受寒,禁不起大冷大热!”我平静的笑着说道。 雷无鸣怔住了,他看着我的双眼,好半天一言不发。 沉默。 心凉。 雷无鸣脸上热情的微笑终于在某个瞬间骤变为狞笑,骤然出鞘的长剑就是他给我的答复! “跑!”我突然踢翻了面前的桌几,然后冲熊晃、没牙蛇二人打了个手势,便转身破窗而出。 雷无鸣的轻功不如我,和没牙蛇难分轩轾,但却比熊晃强。 我毫不回头的朝一个特定方向跑去,没牙蛇在身后一边追我,一边冲我叫道:“狗子,熊被抓了,怎么办?” “你的意思不是说他有可能是雷无鸣的人吗?那就先别管他了!万一他们是联合起来算计咱们的,咱俩可就完蛋了!”我不顾自己身处街道之上,放声叫道。 “现在是去哪儿?咱们在城里的所有住处和‘暗巢’都危险了!”没牙蛇顶着风问道。 “钟青!”我吐出两个字后便不再管他,直接拔腿提速,向钟青家跑去。 —————————— “呼……呼……狗子……你跑得太快了!真走运,没把巡街的禁军招来!呼……呼……”没牙蛇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抱怨道。 “怎么这么慢?”我皱眉问道。 “你走运,难道我也有那么好的运气?!一路上我遇到了三拨禁军,不把他们躲过去,我敢在大街上乱跑?”没牙蛇瞪了我一眼,然后拍着胸口说道:“好在雷无鸣带着熊晃跑的不快,再加上他也不敢在禁军面前出现,总算没被他撵上!对了,钟青、孟玉儿还有那个叫‘雅儿’的小丫头了?” 我望着一脸狼狈的没牙蛇忽然笑了。 “蛇,你觉得雷无鸣到这里还需要多久?” “嗯?大概……半刻钟吧!”没牙蛇脸色一白,突然半开玩笑半警惕地问道:“狗子,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那么关心时间干嘛?” “半刻钟么?足够了!”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刚才问我钟青和雅儿是吧,他们两个这会儿应该离开洛阳了吧!至于孟玉儿……” 说到这个人我心中一疼,过往的悸动情怀再次充盈了我的内心,我不自觉的将头埋了下去。 “她怎么了?”没牙蛇的声调掩饰得很好,但其中的一丝慌张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尽可能的平静的问他道:“其实孟玉儿她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吧!她第一个男人也是你,对吧……”言语未竟之间,我忽然感觉到眸子中有异物冰冷的滑落,那不争气的陌生的却又似曾相识的东西叫做眼泪。 空气似乎凝结了,同时凝结的还有我们两个的表情。 “你把她杀了?”没牙蛇垂着头,轻声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头,但随即我反应过来他看不到我的摇头,于是回答道:“我……没能下手……她现在在护城河上的某一条小船上随波而下,没有生命之危……嗯,我是打晕了她才把她放上去的!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不用了!我猜得到一部分!是那堆竹简引起了你对她的怀疑吧!那些竹简是她替我掌控的情报,她是我所构建的情报网络的最重要的一环,而且也是最隐蔽的一环。我让她跟钟青那个傻子说,那些竹简是她从‘老铁’家搬来的,钟青还真信了!但却始终骗不过你,哪怕你只见到那堆竹简一次!”没牙蛇恨恨地说道:“关于我和她的关系,你应该是从她每天去菜市场这件事上发现的吧!她以前每天去菜市卖花、买菜用的是钟青不顾家这个借口,这个借口完美无缺,可现在钟青被你劝得顾家了,反而留下了破绽!说实话,当熊晃跟你说她仍然坚持每日去菜市的时候我就感觉事情要糟,因为你不但知道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去菜市的借口,还知道我在菜市附近有一个情报点!……哈哈哈哈……” “为什么突然发笑?”我悄然抹去泪珠,咧嘴问道。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好笑的事!你那天跟我说觉得孟玉儿看你的神色含情脉脉、饱含深意,我就一直想笑来着,其实我当时真的好想告诉你,她含情脉脉地望着的人是站在你身后的我!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实在太难得见你像个傻瓜一样在那儿自恋、自怜!”没牙蛇的笑声愈加得意,他再次露出了他那一排洁白而又锋利的牙齿。 ------------ 廿一 诉衷情近(上) “拖延时间吗?别白费心思了!我早就做了准备!”望着没牙蛇狂笑的模样,我摇头叹息道。 “什么准备?”或许是因为太了解我,或许是自信心不足,没牙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欧阳白露!”我轻吐出了四个字。 “你调动了欧阳白露?!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 “因为欧阳白露最信任的欧阳国是你们的人!哦,准确的说是雷无鸣的人,因为就连你,也是替雷无鸣做事的!” “……这是你猜测的吧!你有什么证据?欧阳白露凭什么信你?!他那个人虽然奸猾狡诈,从不轻信任何人,却很重亲情……” “但欧阳国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我只是跟他说,‘穆夏已经完蛋了,雷无鸣已经下定决心对你动手了,欧阳国是最了解你的人,也是掌控你情报最多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他就在突击刑讯欧阳国那家伙后,给他喂下了‘瑞雪云中鹤’!说实话,在刑讯结果出来前,对欧阳国是否是雷无鸣的人这一点我完全没有把握,我只是单纯的看他不爽罢了!” “我险些忘记了,能够对自己的手下都详加监视的欧阳白露是绝对有狠心与决心的。呵呵,能告诉我,我哪里露出破绽了吗?别让我做个糊涂鬼!” “……其实你最大的错误不是跟孟玉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是不该总是偏袒雷无鸣!” “我哪有偏袒雷无鸣!绝对没有!每次你向我和熊晃询问雷无鸣跟欧阳白露谁可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偏袒雷无鸣的都是熊晃,我却从没……” “你发现了,对吧!你每次都将事情分析地十分透彻,然后故作无意的用有倾向性的语气和字眼引导我相信雷无鸣,但你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以你的性格不应该做出那么模棱两可的回答!在过去咱们相识的十几年中,你从没有这么委婉的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却偏偏在有关雷无鸣的问题上,你对问题的看法的表述却总是这么委婉!这又怎能不让我起疑?!” “……就根据这一点?你是在擅断!……好吧,‘擅断’确实是属于我所了解的冲动暴躁却又有头脑的你的特长!” “当然不只这一点!昨天我在钟青家门外遇袭,而且一直习惯在傍晚出门的孟玉儿又没有出门,我就猜到是你跟……” “这也不是证据!” “别激动!这如果不是证据的话,那你在我面前三番两次刻意挑拨我和熊之间的关系算不算证据?!我知道你的想法,熊查到了孟玉儿有问题,你为了掩护孟玉儿所以必须降低熊在我心中的信任度。可是这太兵行险招了,不是吗?作为十数年的老友,当生死之交出现让你疑惑的状态时,我们不是应该去体谅、关心和帮助他吗?为什么你选择的是打压和戒备他?!” “这理由……也不够充分……” “呵呵,那么你一直在饭菜中加入‘度魂散’,又算不算是证据呢?!” “……你发现了?!” “呵呵,你是搞情报的,就没去了解一下‘度魂散’的由来么?这种跟食盐味道和外状都很相似的慢性毒药的配方,是老楼主当年从一个行走江湖的老朋友那里要来的,而那个‘老朋友’就是赤眉军的樊崇前辈!我跟樊前辈有些交情,曾向他讨教过‘度魂散’的制作方法、辨识窍门和解毒之道。这种毒用量不可过多,否则会有异味、易被发现,但用量少就无法见效,于是经过研究发现,这种毒吃一次无碍,两次、三次也没感觉,但吃满九次,积少成多,就会让人全身筋脉尽毁、通体绵软而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的午饭是你最近第九次给我做饭吧!这也是为什么雷无鸣会在今天来见我、跟我摊牌的原因吧!” “……既然你发现了,那就表明你解毒了?那熊晃呢?” “没有!我虽然知道如何解毒,但解毒药很难配置,我一时之间弄不到。别露出这副狞笑的表情,我看着很不习惯!我虽然没能弄到解毒药,可是别忘了,这九次不是我每次吃饭你都在我跟前的!你知道我每顿都吃了么?!” “呵呵……原来……你那么早就开始警惕我了。” “我想,这并不能怪我……对了,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替雷无鸣做事吗?” “洛阳黑道的二把手,你觉得怎么样?雷无鸣虽然狠毒了些,但信用一向良好,嗯,起码比欧阳白露强很多,不是吗?!” “相比于你只能在任重老大手底下管情报、打下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买卖!” “……” “怎么不说话了?你敢说刘七死前高喊的‘叛徒’不是你?!现在想想,刘七、孙三和任重老大一定早就发觉你不对劲,可就像我所说的那样,对于作为生死兄弟的你,他们没有怀疑、戒备,而是想要关心你、宽容的对待你,却没想到最终出卖他们的就是你!你早知道雷无鸣想要对他们做什么,却没有任何表示,哪怕是一点点的提醒和关心!你这个叛徒!” “……我确实对不起大家……看起来我今天无法从这里活着离开了……” “当然!——不过我还有个私人的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回答!” “关于玉儿?” “是!关于孟玉儿!” “你还没死心?” “我要是没死心的话就会把她带到这来,让她看着我杀死你,而不是把她打晕后送走了!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强人所难,因为我经常那么做,可是我无法对自己心仪的——或者说是曾经心仪的姑娘做出这种事情来!” “……你知道北邙山的事情是谁暗地里告诉董宣的吗?” “知道,是雷无鸣!他同欧阳白露商议好北邙山之战的时间和地点后,便派人通知了董宣,顺便串通吕纯斌做出了‘红刀子’被诬陷的假象,用这个方法来给欧阳白露下套!我想欧阳白露一定想不到,吕纯斌早在七年前、早在文伯豪叛变事件时就已经被雷无鸣收买了,可笑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孟玉儿就是那个向董宣提供北邙山之战的具体时间和地点的‘知情人’!你想问我的就是孟玉儿一直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吧,现在你知道了吧!” 没牙蛇话音刚落,钟青家的门外便传来了一声冰冷的问询:“你怎么知道吕纯斌早在七年前就被我收买了呢?!” ------------ 廿一 诉衷情近(中) 浑身浴血的雷无鸣抓着同样伤痕累累却昏厥过去了的熊晃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欧阳白露人呢?死了?”我冷笑着问道。 “估计没有!但也是半死不活的!”雷无鸣咧着嘴“热情”的笑了笑,又道:“他被他的属下救走了!你的埋伏计划失败了!” “可是他埋伏你用了很多人啊!” “你觉得我们‘红刀子’的人数会比他们‘血衣堂’少?” “原来如此……” “好了,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吧!” “在那之前我们先谈个买卖吧!” “你想用没牙蛇的命换熊晃的命?” “嗯!” 我话音刚落,雷无鸣忽然间拔剑出鞘,将自从雷无鸣出现后戒备心明显下降的没牙蛇捅了个“透心凉”。 “这算过河拆桥吗?”我讥讽道。 “他有资格给我当‘桥’吗?”雷无鸣顶了我一句,笑道:“现在没了筹码,这可怎么办?” 我没有笑,而是严肃地弯下腰将死不瞑目的没牙蛇的尸体拽到了身边,帮他将眼皮合上,而后继续笑道:“你已经受伤了,你不觉得在身边有一个累赘的情况下想打赢我有点不现实吗?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熊晃放下,或是直接将熊晃还给我,以转嫁‘累赘’!” “好口才!我真的没有看透你!——可惜,我有办法击败你!徒儿,替为师领教‘影子刀手’高狗子的高招!” “紫电四剑”中的仅存者梁冬应声而出。他一直远远的跟着雷无鸣。 “真不愧是猛烈如炎的‘炎火剑’啊!”语出讥讽的同时,我一甩袖子,袖中匕刀电射而出,直奔梁冬面门而去。 梁冬一个矮身避过匕刀,我连忙猱身而上,一边伸出左手去勾回匕刀,一边以成爪状的右手去袭击梁冬的咽喉。梁冬虽然蹲下了身子,但手中宝剑方向未转,这一剑原本是冲我心口来的,却被我这一通迎面而上而偏离成对准了左膝。 我决意“舍弃”左膝、速战速决,故而一面一副以命搏命的势头勇往直前,一面伸出右腿去绊梁冬的左脚,希望通过此举来打破他身体的平衡感,从而减小他这一剑将对我造成的伤害。 梁冬不傻,一点也不。 他知道我想“以腿换命”,更知道我的杀招不在绊他的右脚、不在锁喉的右手,而在握刀的左手!只要我的左手握到刀,我就一定能在面对着他的时候,将匕首从他的身后反手插进他的心脏! 于是他忽然改变了出剑的角度,就像变戏法一样,这角度更改的那么突然又那么决然!这一剑的风格瞬间完全变了,从一只横行霸道、凶猛无比的老虎,变成了一条会缠死人的剧毒妖蛇!这一剑不再热辣似火,而是柔若秋水! “果然是你!”冲着“梁冬”,我笑了。 刀剑分开,人也分开了。 我完好无损、精神奕奕,他右臂被断、血流如注。 在刚刚那个瞬间,我做了三件事。第一,松开握刀的左手,将左臂收了回来。第二,从右边的衣袖中弹出第二柄匕刀,然后用右手持刀斩向他的右臂。第三,抬高右脚的角度,将他狠狠地踹了出去! 雷无鸣望着右臂被我斩断的“梁冬”大惊失色,他赶忙抛下手里抓着的熊晃,赶过去扶住了“面不改色”的“梁冬”。 我趁机“捡”回了熊晃,而后忍不住笑道:“雷无鸣,你好算计!可惜的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你早就知道他不是梁冬?”雷无鸣沉着脸,一边给他的徒弟治伤,一边揭下了“梁冬”脸上的易容面具。 “嗯!我原来一直想不通几件事,后来我把它们联系到一起后,做了个大胆的假设,结果发现推理出来的结果我可以接受,那就是——花秋没死!”我望着晕倒在雷无鸣臂弯里的脸上毫无血色的花秋,慢慢说道:“你第一次率人刺杀董宣时,由于错估了关双的武力和董宣的智慧,因而死了十个人。由于你抢回了樊春的尸体,因而董宣能够得到的尸体应该是九具,可是官府最后发榜文却说斩杀刺客八名,也就是说‘死人’凭空少了一个!后来洛阳殓尸房发生火灾,我猜想没死的那个人应该是董宣安插到你身边的奸细,所以最后才留他一命,为了帮他消除后续麻烦,董宣才会把殓尸房烧毁的。 “但后来我发现你竟然从你的那些及门弟子中揪出了奸细,我就对我的猜测产生了质疑。当时没牙蛇就在我身边,他引导我坚持自己最先的猜测,所以我那时候并没有对你产生进一步的怀疑。但我心中仍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你最爱的弟子明明是‘冰水剑’花秋,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应该救回的尸体不该是樊春,而该是花秋!为何到头来死不见尸的却是花秋呢?! “再后来,蓝二被刺杀,我跟熊晃、没牙蛇确定的疑犯范围中有花秋和梁冬,而我更是怀疑你是幕后主使。但我的眼睛却看到梁冬还活着,我的耳朵却听到花秋已死的讯息,所以我再次对自己的猜想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一直延续到了我参加你们二次刺杀董宣的那晚!那晚我见梁冬整晚面色不变,我忽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如果花秋没死在第一次刺杀董宣的那晚而是死里逃生,如果你雷无鸣派梁冬去刺杀蓝二却使得梁冬被蓝二阴死,那么你大可以让身形同梁冬相差不大的花秋易容成梁冬的模样、而后正大光明的替你做事! “自打我心中有了这个念头,我越分析就越觉得我的猜测没错,但我一直没有证据。今天是你跟我摊牌的日子,不论此梁冬究竟是不是彼梁冬,你都会带他出现,如果他真是你麾下武功最高的花秋的话,你绝对会尽可能的发挥他的身份和武功优势!想明白这一点,我特意分析了‘冰水剑’花秋的武功特点,然后特意带了一把淬了毒的备用匕首!现在谜底揭晓,我很高兴我猜对了!其实就算你不揭开他的面具,就凭他刚才那一招‘秋水如泓’,他的身份也暴露了!毕竟洛阳地界上能使出这一招的,除了你,就只有天资卓越的花秋了!” ------------ 廿一 诉衷情近(下) “高狗子,你……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介入了此事!”雷无鸣揽着怀内口吐白沫的花秋,痛苦的说道。 “我知道,其实你原来只是打算利用我,让我在相信你的‘苦肉计’后,替你查出你设计好的欧阳白露勾结官府、出卖洛阳同道的‘真相’,然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除掉欧阳白露了,却没料到我的手越伸越深,已经超出了你可以忍受的底线,因此你才会指使没牙蛇给我下毒的!”我一边平静的说着,一边慢慢运气给熊晃疗伤。 雷无鸣望了眼我和熊晃,又望了望怀中好死不死的花秋,然后一狠心,双手扳住花秋的脖子一拧,亲手结束了爱徒的生命。 “你为什么不往我要解药?”我稍微有些不解,毕竟花秋是他的爱徒,一直以来他就像雷无鸣的儿子一样。 “你不会给的!我太了解你了!”雷无鸣摇着头说道。 我笑了,忍不住讥讽道:“你真的了解我吗?其实我很愿意给你解药的,只要刚才你愿意低头求我,虽然,我压根就没带解药!” “呵呵,说这些话有意思吗?”雷无鸣慢慢从腰间抽出长剑,说道:“好吧,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该送你上路了!半日之后,全洛阳江湖都会知道你和欧阳白露投靠官府,联手伏击我雷无鸣,到时候我的夙愿也就能达成了!” “哈哈哈哈,你的话说对了大半!不过,有两点是错的!其一,欧阳白露没有投靠官府;其二,你的夙愿会随着你长埋地下!” “高狗子,你莫非得了失心疯?除了欧阳白露,这洛阳黑道上还有谁会帮你与我雷无鸣做对?!你完蛋了!” “老雷,我有两个愿望,看在你曾经那么欣赏我的份上,帮我完成,行吗?” “你求我!” “拜托你,老雷!我求你啦!” “先说说你的遗愿吧!” “第一,给熊一条活路!” “可以,但他若不听话的话,我就只能给他诸葛第二的待遇了!对了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可以跟你说了,你说诸葛第二想给董宣传一份情报却没能传出去,最后被迫将记载情报的纸条吞入腹中,我猜这个情报应该就是我密谋策划北邙山事件的事!我当日跟没牙蛇约在英雄楼的雅间里密谋北邙山之事,他却刚好从雅间之外经过,我看他神色无恙只当他是偶然路过,我怕打草惊蛇就没派人除掉他,现在看起来他是将我和没牙蛇的谈话听去了个七七八八!我得感谢诸葛卿那个死鬼,多亏了他,否则我的谋划可就要出大岔子了!虽然现在我遇到的麻烦也比较棘手,但只要除掉你,一切就会回到我的掌控之中,也就无所谓大麻烦了!” “第二,能跟我说说吕纯斌跟你的关系,以及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吗?这点不弄清楚,我可有些死不瞑目!” “哈哈哈哈……看来你高狗子也不是全都了如指掌啊!也罢,我便说与你听了吧!这件事得从九年前说起,当年金虹叛逃,老楼主雷霆大怒,很多人无辜受累,吕纯斌虽然是老楼主近身信人,但面对老楼主之积威也不得不战战兢兢,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找到吕纯斌想和他暗中结盟互保,彼此间一拍即合,为了增加彼此之间的信任,我们共同策划了驱逐文伯豪的事情,那封匿名举报信就是我用左手所书,而后由吕纯斌亲手送到老楼主寝室之外的!如此一来不但我去了一个心腹大敌,而且我们之间有了彼此的把柄,便能真正的同舟共济了! “三年前,老楼主病逝,红雪楼分崩离析,欧阳白露想拉拢吕纯斌,我和吕纯斌暗谋,要他前去欧阳白露那儿做卧底!本来我想通过吕纯斌慢慢从暗中掌控住‘血衣堂’的局势,孰料吕纯斌被欧阳白露那蠢货的真诚相待感动,不肯再做卧底,我便用文伯豪的事情威胁他,他怕身败名裂后在洛阳再也混不下去了,于是同意跟我联手将欧阳白露的家底一波儿搞掉,我也答应他放欧阳白露一条生路。 “为了防止欧阳白露所营造的监视体系将我们之间的动向查知,吕纯斌一般不跟我见面,他通过跟钟青家的孟玉儿联系没牙蛇,然后由没牙蛇联系我!我跟欧阳白露约好在北邙山决战后,先派人通知了董宣,我没有给董宣留下任何证据,但我知道他那个老不死的一定有杀错、不放过,即便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也不会放掉,果然董宣在没有得到完整情报的情况下还是毅然决然的出兵北邙山,剿杀了欧阳白露的手下!欧阳白露实力大损,我手下却分毫无伤,欧阳白露大怒之下按照我的剧本召集了洛阳黑道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讨伐我,这时候我跟吕纯斌谋划的后手便显现了出来,那就是吕纯斌模仿欧阳白露笔迹所写的纸条!当我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我拿着这张纸条来找你高狗子,你高狗子也是洛阳道上有数的人物,你又是出了名的武功高强、头脑好使却脾气火爆、处事公正,由你出面查证因果自然无人反对。 “我打算派你调查此事时,吕纯斌心里害怕了,他连续几次通过没牙蛇约我见面,见面的地点就是他家库房,时间就是他死那天的卯时!其实他不知道,我一早就厌恶了他的懦弱和退缩,打算除掉他了,因此我只告诉他,让他模仿欧阳白露的笔迹是为了嫁祸欧阳白露,却没有告诉他我还有一个后手,那就是将他除掉以更深地陷害欧阳白露! “那天早上我避过了我的几个关门弟子尤其是穆夏的耳目,潜出了府邸,来到了吕纯斌家。这个蠢货丝毫没有防备我,于是我得以轻松地将其斩杀!这之后我便匆忙返回家去,然后等到中午才‘睡醒’,如此一来简直天衣无缝!当然,还有一点点缺陷,我没料到他吕纯斌竟然还有机会写下一个‘雷’字的雨字头,这是唯一出乎我预料的事了!” ------------ 终 云淡秋空 “噢,对了,高狗子,你是不是还对密室的形成有疑惑?我可以告诉你的,让你好安心的上路!”雷无鸣一边狂傲的笑着,一边扬着剑向我走来。 “不用了,其实我都知道!”一直安静地做个听众的我突然听到了我最想要听到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知道?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很憋屈,但你不必如此欺骗自己吧!”雷无鸣愣了一愣。 “我知道密室是怎么构成的!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密室!卯时,你杀死吕纯斌、离开他家的仓库时根本没有插上门闩,等到午时过后,你带着徒弟前往吕纯斌家的仓库时,故意做出打不开门的样子,然后用剑从库房大门的缝隙中‘拔出’了门闩,并在门闩上留下了剑痕。你们走后,吕纯斌的家人这才发现了吕纯斌的尸首,他们在你的授意下将此事上告了官府,官差看到了门闩上的剑痕后,自然而然的也把这件案子当成了密室杀人案!说起来,这把戏真是再老套不过了!”我忍不住摇头道。 “老套又怎样,管用不就行了!”雷无鸣冷哼了一声,说道:“现在死而无憾了吧,是你自己自裁呢,还是我帮你?!” “其实,我还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如果说,吕纯斌跟你之间的所有勾当我都是早已知晓的,你信不信?” “哈哈哈哈……高狗子啊高狗子,你也是好面子的人啊!这才叫死要面子呢!” “我是说真的!嘘——听!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耀武扬威这么长时间了吧!” “这是……这是……高狗子你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你竟然勾结了官府!” “噢,我也忘记告诉你了,昨晚上我整晚都没睡!除了解决掉钟青家的事情外,我还特意造访了洛阳县衙,前去——自首!顺便帮他们收拾了你,好替任重老大报仇!刚才你跟我说‘半日之后,全洛阳江湖都会知道你和欧阳白露投靠官府,联手伏击我雷无鸣’,我说你错了,欧阳白露并没有投靠官府,但我可没说我高狗子没投靠官府!” 就在我和雷无鸣争执的时候,大队禁军已经将钟青家团团围住,与此同时,钟青家的外墙上也架起了上百架弓弩。 这是北军射声营,任重老大就是死在这些利器下的!雷无鸣能享受这个待遇,真算得上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 “高狗子,就算我要死,也要你付出代价!”雷无鸣瞧着外墙上寒光凛冽的箭矢,冲着我发出了最为癫狂的咆哮。 满目血丝的雷无鸣身子突然如离弦之箭一般朝我“射”来,我被他的必杀气势摄了心魂,一瞬间的恍惚使得我离通往死亡的大门之间的距离被瞬间拉近。 我勉强稳定住精神,抬手将手中淬了毒的匕首射向雷无鸣,以求打断他的攻势,同时双腿一屈、身子一矮,侧身准备向一旁滚去。 雷无鸣没有上当,他在突进的过程中翻了个剑花、拨落了我射出去的匕首,而后脚尖向我逃离的方向略一偏转,强行更改了奔袭而来的角度,疾若奔雷的连续七剑刺向了我上半身的各大要害。 我曾经研究过雷无鸣的剑法,但当我真正跟他对敌时,才知道已研究好的套路在电光火石的实战中发挥不出分毫作用。 既然逃不了索性便不逃了吧!我虽然自首了,但也至少是个发配充军的下场!既然如此,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一咬牙,顿住脚步,将头抵在怀里,朝雷无鸣冲来的方向一滚,正好滚至了雷无鸣的脚下,却也因此幸运地躲过了方才七剑中的六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个子矮的好处,若非我天生身材矮小,焉能大难不死! 但我的背上还是挨了一剑,眼尖的雷无鸣当即将空着的左手朝我背上的伤口按了下来,顿时我感觉到伤口上火辣辣的生疼无比。 我把头伸到了雷无鸣的胯下,同时伸出了双手死死地钳住了雷无鸣的两脚脚腕,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将雷无鸣的身体往上掀起。雷无鸣的剑术没的说,可下盘还没练到稳如泰山的境地,这就是我的机会! 雷无鸣被我掀起的瞬间,双脚连环踢出,将钳制住他身法的我朝外踢倒,而后一个“鹞子翻身”安稳落地。我趁着他还没落地的工夫,拼了命的朝院子西南角的柳树那儿跑,只要跑到那里,我就进入了射声营弓箭手的死角,到时候万箭齐发,雷无鸣武功再高也难以活命! 雷无鸣眼观六路,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的将手中长剑向我掷来。我避过了全身要害,却被他的长剑伤了脚踝!这一刻,我的心里一阵冰凉。 我忍着剧痛向柳树跑去,雷无鸣发足跟上。我已经听到了万箭离弦之声,却没料到他将这一波箭雨躲了过去! 我连滚带爬来到了柳树下时,浑身大汗的雷无鸣也追了上来,当我俩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一定长短时,射声营的弓箭声也戛然而止。 “我说过,就算我死,也要拉你陪葬!”雷无鸣瘪紫了一张脸,冲我狞笑道。我看得出,刚刚躲避箭雨的短短时间内,他已超出了自己的极限! 我望着疯如猛兽的雷无鸣,长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噗! 我的喉咙快要被雷无鸣捏碎的瞬间,我颤抖着完成了最后的努力。 “哪里来的……匕首……” “你应该知道,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常常去的地方,埋藏备用武器。刚巧,三年前我在这柳树下埋了一柄……” —————————— 秋天,终于到了。 我等了好久。 虽然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但能离开闷热骚臭的囚牢对我来说已经很是幸福。 今天是我被发配塞北充军的日子,也是我待在洛阳的最后一天。我要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或许,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北城门外,身形有些佝偻的董宣背着手站在路边等着我。 “年轻人,你好啊!” “董大人,你好!” “你要被流放塞北了。” “是啊!这不是您给判的吗?!” “嗯,虽然你自首有功,但功不掩过……” “董大人,这些您跟我说过好多次了,我能理解!再说了,您答应我放过熊晃,这是一笔交易,您并不欠我什么!您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跟我再解释一次吧?” “呵呵,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 “您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您是假死的,而刘黄跟您是联手的同盟关系?” “嗯!说实话,那天深夜你潜入我家找到我、并把我长久以来的布局说破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震撼也很无奈!” “其实很简单,我从雷无鸣手中救下关双后曾偷偷问过他,他说他其实是刘黄花大价钱请来保护您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刘黄的‘买凶杀人’是假,借机消耗洛阳黑道势力才是真!再加上刘雄最后来见我时所表现出的异状,我才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说起来湖阳长公主真的很懂得如何撒谎,她对我所言十句中有七八句是真的——比如她是真的很厌恶您——这才让我难以判断!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湖阳长公主应该跟您也有交易,她扶持了一位皇子,而您在皇帝面前说的话很有分量,她想要获取您的支持,因此只能听您的吩咐算计我们了!” “……谢谢你,年轻人!谢谢你没有跟别人说破我的布局!但我还有些疑惑,你当日明明有机会杀我,为什么要放弃,后来又为什么要来自首呢?以你的武功,我手下的人可抓不住你啊!” “……董大人,您知道我为什么猜到您是假死的吗?” “不是因为长公主的原因?” “不是!” “噢?愿闻其详!” “还记得我那晚和刘雄、熊晃去刺杀您——现在想想您身边当时一定有大内高手暗中保护,是吧?——您当时正在审阅政务,您批示要尽力救济乞丐,对吗?” “这有什么问题或破绽吗?” “有!破绽就在您‘死’后,洛阳城中乞丐的数量还在一直减少中!这就是我猜到您假死的依据,也是我无法杀您的原因!至于自首嘛,还是那句话,我想给我的恩人任重报仇就只有借助您的力量了,所以我才会……呵呵……” “年轻人,你,不是个坏人!十年刑期不短,但我相信十年后你又会是一个好男儿!” “董大人,承您吉言,十年后,我会回来看您!” “哈哈,老夫今年都七十三了,还有几年活头?!你到时回来,肯给我这老顽固上柱香,我就心满意足了!年轻人,一路,好走!” ------------ 骑兵之刀(荣耀之刀) ------------ 壹 花雪满堆山(上) 北国的风总是这么凛冽,哪怕是在春天。 涿郡,涿县,我又回来了。 —————————— “大人……” “元辅,元弼,没听到天使宣读的皇命吗,我已经不是大人了!”我勉强笑着,冲面前站着的双眼泛红的方佐、方佑说道。 “大人,您被贬官是因为保护公孙备不力,而你之所以会放任那些杀手杀死公孙备是为了给兄弟们弄到军饷和赏赐,在兄弟们心中,您永远是咱们的大人,是咱们涿县的县尉!”方佐这个七尺大汉哽咽着说道。 “元辅,莫效小儿女之态,你看元弼,他的心态就很好嘛!”我指着方佑冲方佐笑道,同时深深地压抑着胸中的伤感。 方佑忽然转过头去抹了把脸,再转回来时,面容虽然是不变的坚毅,但眼眶却已红得火辣。 “大人,我送你去军营吧!”方佑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 “不必了,咱们涿郡的军营我去过多少次了,难道还不识路吗?!你们别送了,好好干你们的兵曹和贼曹,你们一定会前途无量的!”我摆摆手,止住了还想说话的方氏兄弟,背起包裹,望了一眼住了十年的涿县县尉府,“潇洒”的转身离去。 —————————— “县尉大人……” “县尉大人,听说你被免职了,这是真的么?” “刘大人,您领着我们去跟天使大人说清楚吧,您是好官,不该被罚来军营做小兵啊!” “大人,我们不服!您说句话,我们都支持您!” …… 从大队自发来迎接我的将士们中穿行而过,我步履维艰,但心却暖暖的。 走到军营的最中心,眼前的熟悉的营帐已经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营帐前飘扬的旗帜换了,帐外的装饰也换了,不变的只有帐前守卫的精兵。 这群守卫见到我来没一个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拿略带怜悯的目光望着我,颇具深意。说起来“执勤之时不得发声”这还是我定下来的军规啊! “新兵涿郡刘平,前来报到!” “进!”一个雄厚的声音从军营内传来。 “县尉大人,这是遣发我来从军的命令!”我将皇命交给眼前的陌生男子,顺便偷眼打量着他。此人浓眉星目,鼻梁高挺,颧骨略鼓,紫铜色的肤色衬出他油黑的短髯,看上去十分雄壮英武。 “我不是涿县新任县尉!”这人解释了一句后,皱着眉问我道:“你就是犯了事的前任县尉?” 我很不喜欢“犯了事的前任县尉”这个称呼,但我还是忍住心中的气闷,锁着眉答道:“回大人的话,刘某正是前涿县县尉!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章哲!” “新任护乌桓中郎将长史?” “你听过我?”章哲颇为好奇的看了我一眼。 “去岁冬季刘某也曾领军北上迎击鲜卑贼寇,曾听闻护匈奴中郎将荀君麾下长史遇难,后来战役结束后,又听闻荀君破格擢拔了一位善战军侯章哲为其长史,遗憾的是刘某未曾与君相见!不期今日在此相逢,不知章长史来此所为何事?” 章哲被我问的发愣,好一阵儿他忽然纵声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一个罢了官的县尉问我一位中郎将长史所为何来?真是笑话!小子,你醒醒吧!要不是今日前来看你治军颇有些门道,我才懒得跟你一个‘新兵’多费口舌!” 我被他笑得心中作痛,却不敢过于开罪他,只好压抑着愤怒和不满,阴着脸沉声说道:“章大人,您若没事的话,我下去做事了!” “站住!在这军营中我职位最高,我让你走了吗?!”章哲一拍桌子,怒道:“别以为自己是汉室宗亲就了不起了!我的功劳是一枪一剑打出来的,不是靠身份混出来的!” “难道我的官职不是靠战功垒起来的吗?!”被冤枉了的我终于忍不住,回身咆哮道。 “哼哼,你要真有本事至于当了十年县尉还不升官?!”章哲这下却是跟我翻起了白眼。 我咬着牙说道:“章大人,你是从底层凭军功混上来的,应该知道若是遇到了‘机灵’的上官,而又没钱孝敬的话,会是什么下场!要不是我头上还顶着个‘中山靖王之后’的身份,我早就连县尉这个官职都保不住了!” “切,就像你现在保住了官职一样!”章哲低声嘲讽了一句,面容却渐渐缓和了起来。他将皇命朝我扔了回来,而后问我道:“既然你说你有真本事,那么你能猜到我为什么来你们涿郡吗?” “我既不是幽州刺史,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您要是有事的话大可以跟新任涿县县尉去谈,跟我一个大头兵较劲有意思吗?!”我胸中的火气是真被激起来了,当即不管不顾的撂话道。 “呵呵,有意思!”章哲在帐中主座前坐了下去,然后将两腿搭到桌案上,睥睨着我说道:“这样吧,如果你猜对了的话,我就给你一个自由选择兵种的机会,若是猜错的话,你就去当火头兵或马夫吧!” 我心头一凛,暗骂了一声“无耻”,当即低头想了起来。 章哲无良的火上浇油道:“时间是十个数!一……二……” 我连忙抬头看了一眼章哲的着装,顺便瞪了他一眼,然后扫了一眼帐内的布局,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章哲背后崭新的地图上。 “七……八……” “不用数了!”我粗暴地打断了章哲,言道:“你身上所穿的皮革上裹了一层动物的毛发,衣架上的骑兵铁甲打磨得发亮、如同新造的一样,角落里堆着数百副新打造的制式兵器,且以马战所需的环首刀为主,再加上你本就是骑兵出身,这些都说明了你要组织、构建一支骑兵,而你就是骑兵的主将。你背后的幽州地图中幽州的位置不在正中、而是偏处下方,反倒是鲜卑人占据的部分草原、要地被标示了出来,这说明边疆战事复起,你又要跟鲜卑人作战。但这个季节并不是鲜卑人南侵的季节,反倒是他们放牧的最好季节,而且至今为止我没听说北疆有什么战事警报传来,因此可以推断出这次的战争,应该是咱们汉人即将向鲜卑发起的!而你来涿郡的目的就是挑选合适的骑卒,深入北疆作战!” ------------ 壹 花雪满堆山(中) 啪!啪!啪! 章哲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将两腿从桌案上移了下来,注视着我说道:“可以啊,这十年的县尉没白干!” “这么说我分析对了?”我盯着他的双眼,冷笑着反问道。 “算你蒙对了!说吧,想干什么?重步兵?执法队?粮秣官?还是……” “骑兵!”我没有计较“蒙”这个字眼,斩钉截铁地冲章哲说道。 “好!去骑兵营报道吧!你的职务,骑卒一名!”顿了顿,章哲满不在乎的说道:“希望你能经得住筛选,能让我在北伐的队伍里看到你!” “呵呵!章大人,好心提醒你一下,挑选兵丁属于县尉的职权范围,你说了不算!”说完我扔下了吹胡子瞪眼的章哲,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帐。 —————————— “哟,这是谁啊?刘平刘子安,刘县尉啊!”一个面目甚是可憎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青年人冲我冷笑道:“你也有今天!” 这个未过而立之年、名叫田琪的人是我的老对头了。他是幽州世家大族田家在涿郡的分支的长房嫡孙,他田家在涿郡的势力仅次于方氏兄弟所代表的方家。此人原为郡守属吏,但由于他为人市侩贪财,又附庸风雅、瞧不起武人,因而甚不为我和方氏兄弟所喜,直至公孙备接任涿郡郡守后,我再也受不了这个虚伪的家伙了,便趁着公孙备重用我抵挡鲜卑入侵的机会,联合方家将他挤出了郡守府。 不过田琪总算是世家名门,他虽然丢了官,却能轻易地在武官体系中弄了个军司马,更是执掌骑兵营的军司马!本来我对此事也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自己时运不济、竟成了他的部下,这下可是想不放在心上都不行了! “大人,卑职刘平前来报到!”我像望着空气一样望着田琪。 “啊?你说什么?”田琪冷冷一笑,将右手扩在耳边,夸张的侧首问道。 我心中何尝不在冷笑。 “我说,卑职刘平,前来报到!” “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聋!”我突然的发力呐喊,让田琪的面目一下子显漏无遗。他拍着桌子质问道:“刘平,这是骑兵营,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被革职了,就去步兵营看门去,跑这里来干嘛?!” “章哲让我来的!” “章哲?——大胆,你竟然直呼章大人……” “你有完没完?!快给我办理好入营记录,我没空跟你啰唣!”我无情地打断了田琪的纠缠。 田琪言语一滞,憋得满面通红,他双目急转,似是想要出言反驳,但最终还是将满腹话语咽下,用鼻子哼出一句交待来:“刘平,你狂!但你别忘了,我是此营军司马,你以后可是归我管的!现在,你可以滚了!” 我没再跟他呛声,抬了抬眼皮,便转身离开了营帐。 掀开营帐的刹那,我听到了田琪自言自语的谩骂声,我却连冷笑的心思都没有再升起了。 我刘平就算再落魄,也是高祖皇帝的子孙,叫你一声“大人”是给你面子,你自己不要脸就别想我跟你客气! 转出田琪的营帐,我逆着阳光走进了骑兵营的马场。这里我以前也常常来,但今天来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骑兵营说是一营建制,其实只有不到二百名骑兵以及二百七十余匹马,因此田琪这个军司马实际上与统帅一曲人马的军侯无异。 出现这样的状况并不是因为前任郡守公孙备太过贪婪、私扣军饷,而是因为涿郡临近边郡,大量的骑兵和战马都被抽调去边郡驻防,涿郡这里的骑兵建制自然就不完整了。 对于公孙备这个人我既厌恶又感激,因为在他的任上,我一个小小的县尉曾经很幸运的担任了骑兵假校尉、统帅过全郡的骑兵!那可是两营多的人马啊!那也是我这半生最得意的时刻! “县尉大人好!”刚踏入马场的一刹那,上百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的齐声问好让我瞬间恍惚了。这一刻,我似乎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领着他们打击鲜卑贼寇的涿县县尉,那个统领全涿郡骑兵的假校尉! 我错了!在肝胆相照、生死相随的军营之中,官职的升降并不能改变用鲜血换来的友情。在这里,某些“法则”可以改变;在这里,物是,人未非! “兄弟们好啊!”我抬手招呼道:“以后我就不是你们的大人了,我是你们的兄弟!真正并肩战斗在最前线的兄弟!兄弟们欢迎我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军士们忽然齐声呐喊了起来,唱起了昔日秦军抗击西戎时的军歌,亦是我们血战鲜卑时的战歌。 这个瞬间我恍惚间回到了我引领着他们——我的袍泽征伐在最前线的时空。 我没有得到空洞的回答,却得到了最沉甸甸的信托。 —————————— 山顶的雪终于有化开的迹象了,有了雪水的灌溉,一簇簇不知名的花开得愈加旺盛起来。 我正蹲在小山坡上,瞧着山脚练得热火朝天的军营,听着身旁的爱马嚼着地面上新生的花花草草,享受着空闲时光的自由。 “报告军侯大人!护匈奴中郎将长史章大人开始选拔北伐骑卒人选,司马大人请您速回!” 这个垂着头向我禀报的铁塔般的汉子名叫乔老二,他是个庄稼把式出身,那年我征剿山匪时把他带进了军中。他不识字、不擅武功,却有一股不怕死的冲劲、狠劲,正是靠着这股劲他这些年来才在军中越爬越高。他本来才是涿县骑兵营中的军侯,但因为我的到来,他自愿把军侯之位让给了我。 说起来这让我十分惭愧,我堂堂一名汉室宗亲,却混得需要接受一名庄稼汉同情的施舍,真是可耻又可悲!我不需要发誓,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我不但要恢复往日的荣光,还要获得我前半生未能获得的爵位!北征,就是我的机遇! 我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衫上的尘土,翻上马背,朝山脚下疾驰而去! ------------ 壹 花雪满堆山(下) “考核分三个部分,第一是骑术,第二是箭术,第三是骑战的搏杀术。每一门排进前十的录取,两门都排进前三十、三门都排进前五十也录取!听明白了吗?!比试开始!”章哲一脸傲然的睥睨着点兵台下的不足两百名骑兵,这种眼神和威仪让我很不爽,因为我的位置已经从点兵台上换到了点兵台下。这眼神,原来是我独享的,至少在涿县是这样的。 我没有先去考骑术,因为负责考校骑术的人是方佐,而他的骑术还是我手把手教的! 方佐原本是县中兵曹,此次北征顺理成章的被章哲擢用,方佑由于是贼曹,所以留在了县里主事。方家毕竟是涿县最大的世家豪族,如果让方家的两名子孙都上前线的话,就算方佐、方佑愿意,方家老太爷也不会同意的。 远远地,我给了方佐一个眼神,他冲我点点头。多年的默契让我一瞬间恍惚了,让我感觉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骑兵假校尉、涿县县尉——现在想想,我虽然十年来从未升官过,但总比被撸去所有官职、从头开始要好! 箭术,考官是田琪。身为儒生,君子六艺自是不可或缺,平心而论,田琪在箭术上的修为真的很不错,至少堪与我相较了。 “你想怎么考?互射?”我拄着他面前的桌案,揶揄道。 田琪冷笑了下,指着身边的鸟笼说道:“这就看你的目标了!你要是不想进前十的话,那边有靶子,射靶子就行了,你要是想显武艺、博功名的话,就得射活物了!按照长史大人的吩咐,我准备了许多小型飞鸟,分作数十笼盛放,每笼十只。考法很简单,打开一个鸟笼后,我数十个数,然后你放箭,以个数确定你的箭术水平。还有问题吗?” 我翻身上马,从乔老二手里接过一张一石的弓和一壶铁箭,然后扬扬下巴,冲田琪说道:“放鸟吧!” 田琪哼了一声,竟也翻身上马,而后从他田家的家奴手中接过了一张弓、一壶箭,这才吩咐道:“放一笼鸟!” 田琪的家奴闻令七手八脚的打开了一个鸟笼,十只体型不一、形貌各异的飞鸟接二连三的从鸟笼中振翅而出,向着蔚蓝的天空之上翱翔而去。 我没心情欣赏这种“美丽”,急忙伸手抽箭,向视力所及范围内最近的飞鸟射去。 嗖! 箭矢飞出,如雷如电。 眼看着箭矢就要射中那飞鸟了,却见一支制式箭矢也向那飞鸟射去,却在半空中正好拦截住了我的箭矢。“啪嗒”一声,双箭齐齐落地,那飞鸟却越飞越远。 我连回头都不用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我来不及回头质询,连忙再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箭来,将其齐齐搭在长弓上,然后大力弯弓,射向了远处平行而飞的三只飞鸟。 嗖、嗖、嗖! 我的箭矢飞出的同时,田琪也连射了三箭。与我不同的是,在他射箭的角度,那三只飞鸟并非平行而是前后有致,为了能够干扰我,他用的是连珠箭的高超技艺! 连珠箭,这是最出色的草原骑射手才办得到的事情。在整个涿郡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三个人,范阳县县尉黄鑫、田琪和我。 我的三箭被田琪的连珠箭悉数射落,田琪一边将手搭在眉毛上做眺望状,一边冷嘲热讽道:“啧啧啧,子安兄啊,怎么你降了职,本事也跟着下降了呢?连射四箭却无一射中,这可真是大失误啊!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在这项考试中,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虽然是前任县尉,我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给你这位昔日同僚开后门啊!你说对吧!……嗯,嗯,快射,快射啊!那几只鸟越飞越远,要看不见啦!子安兄,用不用小弟代劳呢?” “多谢你了!我自己办得到!”我咬着牙,回应了田琪一句,继续弯弓搭箭,再行瞄准。 田琪犹未停歇,不只是手下,嘴下也是:“呀呀呀,这两箭,哎呀……子安呐,兄弟我现在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官,我就以上官的身份给你一个诚恳的建议吧!那就是在军营里永远不要得罪上官!哈哈哈哈……刘子安,其实你想在我这过关也不是什么难事!记得你向公孙备弹劾我的时候说我什么来着……对了,贪财!田某人家财万贯还需要贪财么?但我也不能让你白冤枉,这样吧,只要你给我创造个贪财的机会,然后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我可以考虑……你想干什么?!” 田琪一直在我的右后方喋喋不休,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无耻”了,于是抬弓朝田琪的方向射了一箭。为了防止田琪寻我的晦气、状告我谋害上官,这一箭我是特意盲射的。 凡善射者,必善躲箭,再加上我这一箭本就是盲射的,因而田琪一拽马头便侧身闪了过去。 “不好意思,刚刚没能握住箭!”我一边“诚恳”的道着歉,一边趁田琪无暇他顾之时,也施展出连珠箭的技艺,连连射下三只飞鸟。 田琪大怒,但他没有证据指证我意图不轨,于是便存心要将我的考核搞砸。他见天上还有七只飞鸟,于是便也弯弓搭箭,不再管我,而是径直射向了那些飞鸟。 飞鸟一共十只,他若是射下来的多了,那么留给我射的就少了,我的成绩也必会很差! 瞬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急忙拔箭射落他的箭矢。 先前的形势瞬间被扭转了,现在射鸟的人变成了田琪,而“搞破坏”的人却成了我。麻烦的是,我在“搞破坏”的同时,还要兼顾着去射那些飞鸟,而无法专心“搞破坏”。 不一会儿,当我们二人箭壶中的箭见底时,最终的成绩也慢慢定型下来。我一共射中五只,田琪射中两只,两只已经飞远、再难射落,只有一只颇为灵活的飞鸟还在我身处的上空盘旋着,未曾离去。 “哈哈……你剩的箭不足三支了吧?我却还有四支!这鸟儿是我的了!”田琪指着天空中的飞鸟大笑道,同时,他两臂远远分开,一张大弓顿时间如满月般盈满无亏。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贰 徵招调中腔(上) 嗖! 就在田琪举弓欲射之时,我将弓身一转,冲着田琪的长弓一记背射。箭矢离弦而出,赶在田琪松手射箭之前,射中了田琪的弓弦。 田琪的弓弦一断,原本架好的两支箭纷纷落地,他所剩余的其余两支箭也失去了其原本能够发挥的作用。 我冷冷一笑,迅速取箭、抬弓,瞄准了越飞越远的飞鸟射出了一支箭。 田琪来不及斥责我的“无耻”行径,慌忙从随从手中劈手夺过一柄硬弓,再次拉弓,将仅余的两支箭都搭了上去,而后迅速射了出去。 我看得分明,这两支箭一支指向了我的箭矢,另一支则直奔那飞鸟而去。 田琪夺弓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他的“顽抗之举”。我狠戾的扫了一眼面带得色的田琪,深吸了一口气,从箭壶中抽出了最后一支箭来。 几乎就在田琪出手之后的瞬间,我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目不转瞬地盯着空中的情形;双臂平稳而有力地抬起,开弓如满月,那仅有的箭矢被我钢铁一般铸成的手指抵在了弓身上;上身微微转动,快速地寻找着合适的角度,箭尖所指即为目标所在。 嗖! 凌厉的破空声比之前更大了几分,毕竟这是我竭尽全力的一射。 阳光的照耀下,箭矢的箭头闪着刺眼的光芒,明耀而清寒。 我的第一支箭马上就要追上那飞鸟了,田琪从一旁射出的两支箭却已追了上来。 就在田琪的一支箭即将射落我的箭矢时,我第二发箭矢几乎是后发先至地射中了自己前一支箭矢的箭尾。原来已经有些后力不足的第一支箭,在第二支箭的推动下猛然前冲,脱离了田琪箭矢的攻击范围,而我的第二支箭却被田琪的这支羽箭射落。 与此同时,田琪的另一支羽箭眼看着就要射中了那飞鸟,但我前一支箭的陡然“发力”,使得我的箭矢的箭头正好撞到了田琪羽箭的箭头。我的箭矢后劲尚存,但田琪的箭矢已到了强弩之末,虽然是两支箭矢的箭头侧面相撞,但田琪的箭矢却被我的箭矢“撞”落。而我的这支箭矢却被田琪的羽箭“撞”入了飞鸟的臀部,将最后的这只飞鸟射了下来! “司马大人,可以宣布成绩了吗?”我抬起眼皮瞄了一眼田琪,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田琪被我一气,脸色陡然变得通红,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他有揍我——至少是骂我一顿的冲动。但他忽然舒了口气,轻轻一笑,说道:“好!好成绩!六分!你可以走了!” “他就这么放过我了?”我有些不解的望了田琪一眼,嘴上一言不发,心中却暗暗起疑。 我正在疑惑难道田琪转了性子,但立即田琪就将他的真实面目展露了出来:“子安啊,我真心希望你能考个好成绩,到时候可以随军北上,杀敌驱虏,在我帐下好好效力!” 哼!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收拾谁呢! 离开靶场后,我来到了最后一关的考核位置——马场。由于我是经历考核最快的——第一关直接过关当然不会慢,因而当我来到这里时,整个马场中只有一个人负手而立。 章哲。 “章大人亲任近战考官?”我忽然笑道。我之所以会笑是因为看到了章哲的装束,他竟是一副儒生打扮,身上全无甲胄!不得不说,他的壮硕身材配上这一袭长衫,想让人不笑都难。 “不行么?”章哲转过身来,刚毅的面容和凛凛的杀气令我收起了三分小觑。我忽然想起来,出身底层军官的此人可是实实在在凭着军功升上来的,绝非是什么来混资历的世家弟子! “当然可以!刘某早就想领教一下大人的功夫了!若蒙大人亲自赐教,刘某与有荣焉!” “不敢!”章哲客气地说道。 “章大人说笑了,刘某不过是一介骑卒,而您是护乌桓中郎将长史,有什么不敢的……” 我话没说完,章哲便冷笑着打断道:“嘿!你小子莫想岔了,我说‘不敢’是因为你小子身上流着高祖皇帝的血,我‘不敢’赐教的是汉室宗亲,而不是一个犯了事的小小县尉!” “哼哼!多谢!”我腹中的火气被“噌”地点起,我直直地盯着章哲,沉声问道:“大人,可否开始考核呢?” “我随时都可以!——噢,忘记说了,考核的内容就是跟我对拼,看你能在我手下支撑几个回合!没问题吧,小子?不行的话,就认怂,然后滚蛋就行!你小子治军水平虽然不错,但看你这身细皮嫩肉,啧啧……还是别来跟我这儿找虐了!” 章哲话语之粗鄙让我再次深深地鄙夷他。到底是乡巴佬出身,就算打扮得再儒雅,也难掩一身的“匪气”。 “大人,兵器自选吗?”我装做没听到他的话,垂着眼皮问道。 “是!我用长矛,你自选兵器吧!”章哲眉宇间的自信让我一阵反胃。 “你不穿铠甲这样合适吗?”我眼珠一转,“好心”提醒道。 “你放心,伤了我算你本事!你要是能伤得了我,我做主升你的官!”章哲一边说着,一边拔出了一直插在他身边地面上的乌黑长矛。这长矛长约一丈,配上章哲的八尺之身和他身边体高逾丈的黄毛大马,看上去端的有些吓人。 “我倒不是怕伤了你!我是怕……失手杀了你!”我虽然心中稍有发怵,但还是按心中所想激将道。 “你这小子……”章哲刚想破口大骂,但忽然眼神一亮,口风一转,笑骂道:“你这小子有点心计!但你想凭借区区激将之计来算计我还是太天真了!本官可不跟你一样,整日里跟山匪盗贼搅合在一起,我对付的是北疆的外虏悍匪,是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要是能被你轻易算计到,本官早就死在草原上了!废话少说,你尽管拿真本事说话,本官不怕你杀了我,就怕我失手把你砸个半死!” ------------ 贰 徵招调中腔(中) 安稳的坐在马背上,我闭上双眼,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踢马来到兵器架前,探手取过一柄环首刀来。 “好刀!”我忍不住赞了一声。 “当然是好刀了!这口刀可是荀中郎赠我的!他家的家族工坊打造的宝刀怎会差了!”章哲颇为骄傲地说道。 颍川荀家么?没想到这等儒学世家竟然也会打造兵戈之物。 “荀大人安好?”我随口问道。 “打赢我再废话!”章哲翻身上马,随手将长矛舞得虎虎生风。 我望了眼他的矛和他的人,突然发现他身上的气质变了,从一股放荡不羁却又高高在上的官僚、游侠的混合气息,变成了一种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猛将气质,身材并不瘦削的我在他面前竟有一种仰望高山的渺小感。 “请!”我握刀的手从没这么稳定过,虽然我的血液沸腾难抑! “来吧!”章哲双腿一夹马腹,端起长矛向着我冲刺而来。 杀!杀!杀! 章哲没喊一个字,但我的脑海中却充满了这个声音。他很强,强的离谱! “啊!——”我大喝一声,双腿使出吃奶的劲,一夹马腹也冲了上去。 马战不同于步战。在平地上,我曾经跟一个武功比我高的叫做许乙的年轻人打上几十招难分胜负,但马战,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几个回合罢了! 我有时会去官道路边的酒馆之中听人说书,倒不是为了体察民情,而只是想博个乐子,缓解一下肩上的压力。每当我听到说书人说到楚汉争霸之时,某将与某将大战百合未分胜负,我就暗暗发笑不已。两马交错为一回合,两马交错的过程中,双方战将在只有马嚼和缰绳的战马上你来我往的拼杀已经很难了,还要打上上百回合,那是人类做得到的事情么?就算人支撑得住,战马也受不了啊! 现在比起秦汉争鼎之时,马战的工具中起码还多了一件马鞍,能让人坐在马上更舒服、安稳一些,但即便这样,骑将想要在马上与敌手交战几十回合也不大可能——至少我不行。 两马交错,矛举刀落。 我右手举刀削向章哲的同时,伸出左手去抓取章哲的长矛。章哲一抬胳膊,将我的环首刀从腋下放过,双手却持矛刺向我的心窝。我虽然伸手探矛,但章哲一旋矛柄,我的左手立即变得鲜血淋漓。章哲力大,矛锋尖锐,我不敢硬来,急忙使了个铁板桥暂避其锋。 章哲见我后背贴在马背上、躲过了长矛一刺,当即改变攻势,将长矛从我身子的上空直直的砸了下来。一丈长的铁矛真要砸在我身上的话,我非呕血不可!我急忙撤刀回砍,不砍人,只砍矛! 刀刃与矛身相撞,我右臂一震,微微发麻。我瞬间有了判断,章哲的力气比我大上三成左右,可以以巧取胜但不可力敌。 一般而言“一力降十会”,不过在力气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杀气、技巧、诡诈、勇敢都是能够左右胜利天平的不可小觑的砝码!杀气我不占优势,技巧上我和章哲相较大概是平分秋色的,但诡诈上我有信心算计到这个泥腿子!至于勇敢嘛,他敢在敌军之中来回冲杀的确够勇,但我可是连俸禄两千石的涿郡太守都敢谋害的“逆贼”,勇气和胆量上绝不会被他压制! 章哲的长矛被我用刀砸歪、沿着我身侧落了下去,我赶忙趁着这个空隙,用刀一拍马臀,冲出了战圈。 “一个回合!”章哲冷着脸说道。 我吐了口痰,笑道:“继续!” 章哲点点头,再次打马冲我杀来。我甩甩有些僵硬的胳膊,也发起了自己的第二回合。 错马,拼杀。 不知不觉间,二十九个回合一瞬而逝。我胯下的战马已经累得不住的喘粗气了,坐在马背上的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屁股上已经被我和战马的汗液完全浸湿。对面的章哲的情况要好一些,他的马应该是缴获自北方游牧民族,比我的战马更神骏一些。他的马虽然也在喘粗气,但仍不显疲态。 章哲身上挨了我两刀,但伤得不重,我被他的的铁矛捅中了一次,但我的身上穿了甲胄,因而他那一下子只是让我的脏腑翻江倒海、一阵绞痛,却没给我造成什么伤害。 除了身着甲胄外,我还有一样优势,就是武器。荀家不愧是数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望族,这柄环首刀锋利无俦、坚韧绝伦,虽然章哲的铁矛也非俗品,但在这柄环首刀的砍斫下,还是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豁口。 这时候,马场边上已经围了一二十人,不知他们是已经考完了前两场考试的,还是特意赶来瞧热闹的。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能输,我不但是他们曾经的领导者,更是高祖之后,怎么可以输给这个泥腿子呢?!即使这个泥腿子的官职比我高! “无论如何,这个面子不能丢!”我暗暗叮嘱自己的同时,抬手擦了擦从额头流到了眼角的汗水,防止汗水将视线阻挡。 就在我抬手的瞬间,章哲一拍战马,再次朝我发起了冲锋! “无耻!”我喝骂了一声,赶忙调整状态,却不想慌乱之间竟然将之前所凝聚的气势挥散了个七七八八! 我暗叫一声“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驭马而上。 马头相交,章哲舞矛挑刺,我歪了歪头,避过章哲长矛的上挑,横刀劈向了他的矛柄。章哲双手互换位置,而后一旋矛柄,将矛头掉了过去,却将矛尾冲着我。 他这一掉矛头,我的刀便扑了个空。我正欲抽刀再攻,他的矛尾却顺势压了下来,暂时压制住了我的环首刀。 我不想跟他较力,看准空隙,准备从长矛的下方将刀抽回,却不料章哲张口一吐,一口浓痰冲我左眼而来!我下意识的闭眼并抬手阻拦,他却趁势从马背上跃将起来,一脚踹中我的肚子,将我从马背上踹到了地上。 我没被痰吐中,却输了比武。 “三十回合,不错了!鲜卑有名的猛士慕容日也不过在我手下撑过二十五个回合!不过,他比你精,他起码逃了性命!”章哲“安慰”了我一句,扛起长矛“潇洒”的转身离去。 ------------ 贰 徵招调中腔(下) 躺在草甸上,我仰望着明亮而瑰丽的星空,却没有半分欣赏美景的心思。 远方的营地上烛火通明,选拔还没有结束,但是章哲没有在今天半途而废的意思。 坦白的说,他很厉害,我输了也都很正常。但关键是我输得太难看! “差点被人一口痰吐中,刘平啊刘平,你小子丢人丢大了!” “连个从底层爬起来的小小长史都不如,你拿什么重振雄风,你拿什么功成名就?!” “刘平,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他太不要脸了!他正面搏杀未必能赢你!” “自古以来成者王、败者寇,战场搏杀,哪有那么多规矩!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别找借口!” …… 我的脑海中数个不同的声音嗡嗡直响,让我心绪起伏,难以平静。 “大人!”乔老二这个铁塔般的庄稼汉子,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垂首而立。 “考完了?”我仍然望着星空,没去看他。 “嗯。”他是个很内向、很老实的人。 “过了么?” “嗯!”乔老二很兴奋的使劲点了点头。 能不过吗?他可是我刘平选中、提拔上来的好汉子! “弓箭关没过,马术和搏杀得了不错的名次,是吧?”我也挺为他感到高兴,于是坐起身来冲他问道。 “是!大人您算得真准!”乔老二“害羞”地低头笑道:“比马术的时候,俺最初在俺那队里得了个第一,后来俺又被方大人叫去比了一次,这次得了个第二,方大人就说让我去田大人那儿比弓箭。弓箭比试时,俺被派去射靶子,结果十箭只中了五箭,当时就被……就被……哦,就被‘淘汰’了!最后俺跟章大人干架的时候,打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差点就把他放倒了呢!但最后还是章大人技高一筹,俺输了……” “什么?!你差点赢了章哲?!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听乔老二说完,惊得眼珠都快掉到了地上!乔老二的功夫比我还差着一截,他怎么可能…… 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可是乔老二这家伙从来不会撒谎啊…… 乔老二摸着脑袋说道:“我就像平常那样,直接冲上去的啊!章大人拿铁矛捅我,我就把手里的家伙扔地上、跟他夺兵器。然后俺俩就一直拉拉扯扯的,但谁都拉不过谁,再后来俺膀子上没力气了,就松手了,结果章大人往后一仰,险些栽倒,我一看能打赢,就催马冲上去了,却被章大人拽住衣甲、拖到了地上。俺俩一齐落地,都不算输,于是就接着贴身打了,结果……结果我就输了……” 我哭笑不得地拍着脑袋,暗暗叹道:“傻人有傻福啊!” “嘿嘿……”乔老二摸着后脑轻笑着。 “呜——呜——” 营地上传来了集合的号角声,我赶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冲乔老二一点头,然后双双上马奔驰而去。 章哲一句废话没说,直接贴出了一个榜单,凡是在榜上面的人都可以参加这次的北伐。名单上一共七十三个名字,这也就意味着,这次北伐涿郡涿县只能出七十三个人了,这其中还包括了田琪和方佐两名考官。 当然,我也通过了考核,骑术第三,弓箭第四,搏杀第二。 骑术考核起来太麻烦,要赛多次,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于是我让方佐替我胡诌了这成绩,位列我前面的两个人是营中有名的斥候骑兵张乂、徐明,他们二人都是小富之家出身,由于都不是长子,因此只能自谋前途,这点都是跟我同病相怜;我的箭术本该是营中第一,但可恨田琪阴谋相害,结果只得了个第四,前三名于文、乐文、张文也是军中小有名气的人物,他们三个来自不同的乡里,却因同好射箭而合称为“涿县三文”;至于搏杀一项,排在我前面的正是乔老二,排在我后面的人我也熟悉,他唤作许越广,没参军前是个屠夫。 我到目前为止认识的两个姓许的人都是屠户,这冥冥之中倒是颇为巧合。 说起来,阳夏城中那个名叫许乙的年轻小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的目标达成了没?他有没有被抓到呢?……咦?我为什么关心起那个小子来了?我自己明明都还厄运缠身、难以自保呢!哎…… 没过多久,章哲从大帐中走了出来。他捂着被我割伤又被乔老二揍了的肚子,面无表情的冲着围观榜文的骑兵们说道:“名单具备,上榜者明日收拾行囊、回家省亲,三日后北上,开赴边疆!余者留守涿县,等待你们即将到任的新县尉!” 说到这儿,章哲竟然还特意瞅了我一眼!这混蛋! “大人,天色不早了,回营休息吗?”章哲走后,骑兵们带着各自或喜或悲的心情纷纷散去,乔老二站在我身后低声问道。 “嗯,好。”我刚答应了一声,方佐突然跑了过来,冲着我们这边高喊:“留步!大人,留步!” 我愣了愣,问道:“元辅,你有事吗?” “大人,章长史请你和乔老二过去!”方佐低着头说道。 方佐不敢看我,因为他了解我的脾气,所以知道我会发怒。 请我和乔老二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和乔老二并列?! 是,我是爱惜士卒,愿意跟他们同吃同住,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和他们在名义上并列! 乔老二是什么身份?他是个庄稼汉!当年要不是我瞧他有把子力气,高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还在家里给地主种地呢!而我呢?身具战功的汉室宗亲!就算一时落难,他章哲也用不着这么羞辱我吧! “我跟他章哲有深仇大恨吗?”我忍受着一直跳动的眼皮,盯着地面,攥紧拳头,沉声问道。 “没……没有……”方佐或许是被我积威所慑,一时有些惶恐,故而嗫嚅地回应道。 “我想也是!”我长长地吐了口气,揉了揉脑袋两侧的太阳穴,冲乔老二强笑道:“走,咱们去会会章长史,看他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 叁 春从天上来(上) “于文暂任弓骑营假司马,张文、乐文为副协助,俱归别部司马田琪统领。张乂为斥候营假司马,徐明和……哎,刘平,你来了!正好说到你!你和徐明为张乂副手,训练斥候营,俱归别部司马方佐统领!乔老二,许越广,你们跟着我,做我的副手!我有言在先,这不是最后的任命,最后的任命得等到三天以后涿郡其余各县的骑兵筛选工作结束后才可以决定,但你们这些人一定是我将大用的,所以你们将来登上战场一定要奋力杀敌,上为黎民求存、国家求胜,下为自己家人谋求前途!”章哲发表完一通指示后,又吩咐下来道:“你们全都可以退下了,刘平留下。” 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听到章哲的话,不禁又愣了。 当众人都离开章哲的军帐后,我突然回过神来——他的意思是让我给张乂做副手?!他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 我胸中的怒火猛然燃起,放松了的拳头再次绷紧。 “干嘛?想揍我?”章哲不在意的笑了笑,从桌子上拿起一坛酒和一个酒杯,将酒杯斟满后,递到我的手边,说道:“你今天让我很吃惊,敬你一杯!” 言罢,他举起酒坛子跟我手中的青铜酒杯碰了一下,然后自顾自的仰头豪饮。 我捧着杯子,没说话,也没喝酒。 “快喝啊!这是好酒!等到三天后大军开拔,下禁酒令后,你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章哲说着,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呷了口酒,问道。 “呵呵,这酒味道如何?”章哲不顾我的提问,反问我道。 “有点劲,还不错。”我无奈的回应道。 “做庆功酒好还是送行酒好?” 我想了想,说道:“做送行酒的话酒劲较大,容易令人因喝醉误事;做庆功酒的话还不够烈,不能让人喝到过瘾、一醉方休。依我看,做迎宾酒最合适。” “呵呵,在我看来,你现在就是一坛迎宾酒。”章哲扬起嘴角笑道。 “我经历过边疆战场,而且打了胜仗!”我心中不服,于是争辩道。 “我查过你的战绩,你虽然打赢了外族,但打的是顺风仗,即便如此,你仍然损兵折将。” “那你也不能让我做送行酒啊!” “你自以为是迎宾酒,但我却不能确定!要是迎宾酒连送行酒的劲道都施展不出来,我又怎么敢提炼酒的精华、升格酒的品质?你说呢?”章哲倒光了酒坛中最后一点琼浆。 我心有不甘的挣扎了好一阵儿,才只得叹息道:“……下次我会把你踹下马的。” —————————— 第三天,亦是战前假期的最后一天。 这三天内我没有回家。 所谓的“家”中并没有我的亲人,与其回家倒不如在军营中待着,还更舒心一些。 “军侯大人,你不去看其他县兵勇的选拔吗?”乔老二问道。 我们涿县由于是郡治所在,故而是涿郡第一个参加北伐骑兵选拔的县——或许也是整个幽州第一个参加骑兵选拔的县。今天是骑兵选拔的最后一天了,选拔在除了我们涿县以外的涿郡其余二十八个县的骑兵队伍中举行,由于主考官只有章哲一个人,因而选拔地点被统一定在了涿县军营,也就是我平日里生活的地方。 “有什么好看的!”我眯着眼睛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嗤笑道:“咱们涿县的骑兵论数量占了整个涿郡的三分之一,论质量更是当之无愧的涿郡魁首,就算是边郡骑兵也不敢说比咱们高明多少,不然章哲凭什么要来咱们这儿挑人!这次咱们当中都只选出了七十三个人,你看着吧,其余二十八县能挑出二十八个入得了章哲法眼的人就了不得了!” “大人说的真有道理!邻县的骑兵军侯连咱们营里普通骑兵的水准都没有,他们不可能有更多的人入选的。”乔老二摸着后脑附和道。这家伙虽然脑筋不太灵光,却也有着身为武人的骄傲啊! “大人!大人!”方佐骑着马疾驰而来。 “元辅,什么事这么急?”我高声问道。 “选拔结束了!”方佐在我身前数尺处翻身下马,喘息着说道:“其余诸县入选了三十五个人,其中有十七个是范阳县的,剩余二十七个县一共入选了十八人。如此一来,咱们涿郡一共出一百零八个人!章大人说要最终确定统帅人选,让我来通知大家集合!” 去大帐的路上,方佐将大体情况向我介绍了一下。选拔的排名是以整个涿郡为单位的,排名前三则可获受临时官职。 斥候方面,张乂和徐明的骑术和侦查素养几乎无可挑剔,唯一可以和他们媲美的就是范阳县的骑兵军侯严燕了。说起来严燕也是他们的老搭档了,我前两年以县尉、假校尉的身份带兵北上帮上谷郡守御边疆的时候,严燕就和张乂、徐明在斥候营中崭露头角、独领风骚了。方佐告诉我,本来严燕想要跟骑术排名第三的人争一争斥候营副将的位子,但一听说暂定的斥候营副将是我就立即放弃了,这小子有眼力、够义气! 弓骑营的主将仍然是田琪,范阳县的县尉黄鑫论官职虽然在田琪之上,但他毕竟是小家小户出身,不敢得罪田琪这出身世家名门的家伙,于是主动提出做田琪的副手,倒是把“涿县三文”中箭术最差的张文从弓骑营副将的位置上挤了下去。 章哲那边倒是没什么人才,但由于升官了的都是涿县、范阳县的人,章哲为了平息其余各县的不满,只好“矮子里拔将军”,把故安县的县尉文俊、良乡县的县尉颜优提拔上来做了副手,位列乔老二、许越广之上。 当我和方佐、乔老二走入章哲的军帐时,大帐内已经人满为患,田琪、黄鑫、文俊、颜优、涿县三文、张乂、徐明、严燕、许越广已经全部到齐。 章哲见我们三人到来,清清嗓子,说道:“既然人都来齐了,咱们就说一下这次北伐的具体内容吧!” ------------ 叁 春从天上来(中) 土垠县,右北平郡治所所在,北伐骑兵的集合地。 春寒料峭。 骑兵们都冻得发冷。我还好些,还能借着烈酒暖和暖和身子。 行军不得饮酒,但天冷到这份上,就没人顾得上了。章哲虽然自己不喝,严格的执行着自己下达的禁酒令,但对我们这些小军官,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田琪是有钱人,他在边市上买下了上百坛酒,一人一坛。我瞧不起他收买人心,没喝他的酒。 已经整整七天了,北伐的骑兵还没凑齐,本来按照荀豫——护乌桓中郎将下达的命令,幽州诸郡筛选出来的骑兵应该在大前天就到达这里、汇合整训了,可现在除了我们涿郡、广阳郡以及右北平郡的骑兵外,乐浪郡、玄菟郡、渔阳郡、辽西郡、辽东郡、代郡、上谷郡等其余七郡的兵马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乐浪郡、玄菟郡、辽东郡、代郡四郡距离右北平郡较远,再加上天寒地冻的外界条件,他们来得晚可以理解,可是辽西郡、渔阳郡、上谷郡离得这么近竟然也没来,这可让人不得不万分气愤了! 要不是这群混蛋,我们哪儿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多等这么多天! 早上,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方佐等人打听:“其余七郡的人来了吗?” 黄鑫正好在营帐里,他凑了过来,忧心忡忡地说道:“代郡那边传来消息了,匈奴那边又有动作了,代郡、上谷郡、渔阳郡的兵马停止调动,他们三郡的骑兵不参与这次行动了!” “匈奴这群杂种还真是不老实啊!我恨不得飞到并州去教训教训这群胆敢冒犯我天朝上邦之虎威的杂种!”文俊冷哼道。 “得了吧,就你的能耐,别被匈奴人教训了就算走运了!”颜优嗤笑道。他和文俊家境相仿、官职平级、阅历相近,私下是很好的朋友,常常互相揶揄。但与“胸怀大志”的文俊相比,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在我所住的营帐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方佐、黄鑫、文俊、颜优四个人,以我们的家世和官职住在一起正合适,要是真让我们跟乔老二、许越广这些人住在一起,我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痛快的。本来以田琪的身份也该跟我们同住,但章哲也好,文、颜、方、黄也好,他们都知道我讨厌田琪,因而有意无意的将田琪排斥在外。田琪最终是跟章哲同帐而宿了。 “说得对!子美啊,你以为你是子安兄么?”黄鑫指着我冲文俊笑道。“子美”是文俊的字,颜优之字为“公秀”。 文俊涨红了面庞,嚎叫道:“我水平不如子安兄,难道还不如你们俩?!” “接着嘴硬!不服的话出去比划比划!”颜优撇撇嘴,不屑的说道。 “哼!领军打仗看的是战术,不是将领的个人勇武!”文俊仍在嘴硬。文俊能在涿郡二十余个县的县尉中脱颖而出,其武艺上是较为出众的,但拿来跟我们几个相比就不够看了。事实上,他的武艺放在经由我训练多年的涿县骑兵中顶多排进前三十,算不得特别顶尖。 我们正拿文俊开玩笑时,军帐门帘却突然被人掀开了,门外呼啸的冷风倒灌而入,害得我们四个直打哆嗦。 两个满身冰雪的高大汉子走了进来,前者脸颊冻得通红,一脸老实相,正是乔老二——他前几日被章哲赐名乔汉英,仍是低贱的双名——后者倒是一身英气、颇为不俗,只是他戴着斗笠,使得我们看不清他的面容。 “诸位大人,这位大人要见你们!”乔汉英说完,行了个礼就离开了军帐。 “大人?阁下是……”黄鑫看了我们几个一眼,做代表开口问道。 来人将斗笠一摘,露出一张英俊而熟悉的脸庞来,他开口冲我和黄鑫笑道:“子安兄,伯兴兄,怎么,一年不见就不认得辽西公孙畴了吗?” 我心里一突,忽然想起了这人是谁!公孙畴,辽西郡都尉,涿郡前任郡守公孙备的族弟! 他来做什么?是为了那公孙备的死因来找我报仇?不会啊,杀公孙备的是许乙、高狗子那些江湖上的杀手,查不到我头上啊!再说,我都因为“保护不力”而被贬职了,照官场的规矩这事儿应该了了啊…… 我正胡思乱想间,黄鑫已经站起身来跟公孙畴聊了起来:“哎呀,公孙大人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子美,公秀,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乃是辽西郡的太守副贰、郡都尉公孙畴公孙大人!他是咱们原来的太守大人的族弟……是堂弟么?不好意思,是堂弟!……你们别看公孙大人年轻就小觑他,他可是带兵打过硬仗的人!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跟随着子安兄在上谷郡迎击鲜卑敌寇,那时候幸得公孙大人驰援,否则我等可是性命危矣啊!公孙大人,这两位都是我们涿郡世家子弟,这位是故安县县尉文俊文子美,这位是良乡县县尉颜优颜公秀。” “见过公孙大人!”文俊和颜优早已站起身来,此时双双冲公孙畴抱拳道。我这才想起来,站起身来表示一下对公孙畴的欢迎。 “文兄,颜兄,小弟字‘子泰’,两位唤我表字好了!”公孙畴客气的说了一句,而后冲我问道:“子安兄,我看你面色不好,怎么,生病了?” “没有!”我强笑一下,问道:“子泰贤弟,你此次前来右北平郡所为何事?” “嗯?不是说护乌桓中郎将荀大人要组织精兵北上教训鲜卑吗?这不,我领了一百五十个辽西精兵前来,别看我这回带来的人少,但他们可都是能一人双骑、举弓骑射、以一当十的好汉子呢!”公孙畴颇为自豪地说道。 听公孙畴这么一说,我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 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公孙备那件事上我这做了亏心事,就难免疑神疑鬼了! 黄鑫苦笑一声说道:“真不愧是边郡历练出来的男儿,我们涿郡一共才挑选出来了一百零八个人,这还包括我们几个在内呢!” “这么少?那这次的作战计划能实现吗?”公孙畴低声嘟囔道。 ------------ 叁 春从天上来(下) “作战计划要取消吗?子泰贤弟,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有些紧张的询问道。 这次北伐是我获取战功、重新取得功名的最佳机遇,若是这次的北伐被取消掉或被无限搁置了,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碰上这样赚取战功的好机会! “作战计划是不会取消的!”军帐再次被掀开,这回进来的是方佐。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方佐冲我们笑笑,“卖关子”道。 “好消息!”文俊、颜优双双齐声叫道。 “坏消息!”与此同时,公孙畴和黄鑫一起说道。 方佐看向了我,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言道:“先把坏消息说来听听吧,我想看看这消息到底能坏到什么程度!” “坏消息是高句丽蠢蠢欲动,与其接壤的玄菟郡和乐浪郡的兵马来不了了!另外,辽东郡的两百精骑在路上跟流民搅合在一起了,恐怕还得等两到三天才能到!”方佐咂咂嘴,说道。 “还两到三天?那时候我们都冻死了!”颜优抱怨道。 文俊眉毛一皱,思索着道:“边郡的流民中不乏外族耳目,搞不好辽东郡的兵马无法及时赶到这里是鲜卑人暗地里使的绊子,他们恐怕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动向,正在调兵遣将呢!” 黄鑫嗤笑道:“哎哟,别说鲜卑人可能已经知道了,就算他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咱们五个郡的兵马能干什么?按照护乌桓中郎将荀大人的计划,幽州十个郡各出精兵,一共能凑齐的精兵在两千左右,两千精骑虽然不多,但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兵,若突然奔袭五七千人的鲜卑部落,必能以质取胜;就算是碰上了万人以上的大中型部落,做足准备咱们也能吃得下来!可现在,常年戍边征战的五个郡都来不了人,咱们涿郡只出了一百人,辽西郡一百五十人,本地右北平郡一百三十人,辽东郡二百人,广阳郡还不如咱们,才七十人,一共六百五十人,才达到原计划的三分之一出头,这仗怎么打?别说五七千人的鲜卑部落了,三千人的小部落咱们都未必吃的下来!” 黄鑫分析的很有道理,他所言即我心中所想。大帐中的人都不是没见识的,原本纷扰的大帐瞬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说……诸位能否听一下好消息再消沉呢?”方佐苦笑道。 “还不快说!”“方元辅,有好消息你不说,你想挨揍啊!”文俊、黄鑫等纷纷叫嚷道。 “除了子安兄,你们谁打得过我?”方佐低声嘟囔了一句后,说道:“好消息是作战计划并不会取消,荀大人考虑到现在的情况,于是将他麾下的兵马派出了一半,来填补咱们的空缺!” “荀豫大人麾下有三千人,一半就是一千五百骑兵,好大的手笔啊!可是原来不是说,担心护乌桓中郎将所属部队调动会引起鲜卑人的警惕吗?”颜优问答。 “你傻啊!”文俊笑骂道:“现在匈奴又跳出来作乱了,荀大人调动部队再正常不过!鲜卑人即便发现荀大人发兵,也只会猜测到他是想派兵迎战匈奴,根本不会怀疑荀大人想要收拾他们这些鲜卑崽子!” “那匈奴人那边不要紧吗?”黄鑫提出疑问道。 “应该没事的!”我和公孙畴异口同声的说道:“匈奴主攻的应该还是并州方向,咱们幽州只要做好防御和救援工作就行!” 我和公孙畴说完后,对视一眼,由心而发地齐齐大笑了起来。 方佐点点头说道:“子安兄和子泰贤弟所言正是荀大人所考量到的,故而荀大人没有丝毫改变计划的意思!” “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黄鑫又提问道:“去年的时候,鲜卑人入侵幽州被咱们打服了,他们中的那个挺有威信的头领於仇贲不是带着他麾下干将满头去洛阳乞降了吗?我记得他们俩还分别被天子封了王、侯之爵,为什么咱们今年又要跟他们打,还要主动出击呢?!” “你也说了,他们是被打服的,而不是真正的心服!”我叹了一声,说道:“那个於仇贲我见过,此人很有远见和野心,而且很不要脸、能屈能伸,其人绝非甘于人下之辈!他当时率领求降队伍从涿县经过时,我就建议郡守公孙备大人将其暗中斩杀以绝后患,公孙备大人不敢担这个责任,反而详加保护,把他们护送去了京城。哎,真是失策啊……” 公孙畴点点头,说道:“诸君都是涿郡人,不常在边郡活动,不知道这些鲜卑、乌桓人的无耻嘴脸,他们当中讲仁义道德的可是极为少数的!就拿这些年来归降大汉的这些鲜卑、乌桓头领来说,以我的见识,其中真正愿意跟咱们大汉融为一体、诚心归附的只有两个人,就是辽西乌桓大人郝旦和辽东鲜卑大人偏何了。 “郝旦是辽西人,跟我稔熟,此人年长、胸无大志却很爱惜治下的百姓。他为了能让治下的普通乌桓牧民能跟咱们汉人平等交易,主动放弃了兵权,现在小日子过得也挺舒服!偏何祖居辽东,其人胸怀野望却又仰慕汉学,他知道我大汉地大物博,无法力抗,于是归附了辽东太守祭肜大人。祭肜大人很看重他,不但为其请封为鲜卑‘君长’,还任其为将,使其反击匈奴在伊育訾部。其人征战勇猛、屡获战功,所受封赏丝毫不下于其部落每年游牧所得,故而其人更是归心,现在可是祭肜大人麾下的第一战将了! “除这二人之外,其余我所见过的所有鲜卑、乌桓头领都是心怀异志之辈!他们表面上归降我大汉,暗地里却见风使舵,当起了匈奴和我大汉之间的墙头草!他们这些异族首领什么都不相信,只信奉利益和绝对的力量,如果能给他们一次惨痛的教训后再行安抚的话,我相信幽州北疆十年内再无战事!那时候,饱受战火纷扰百年的幽州百姓,才能真正见到太平的盛世和不再寒冷的春天!” ------------ 肆 晴色入青山(上) 雪霁,风未息。 “闲着也是闲着,去打猎吧!”走出军帐后,黄鑫望着北面连绵的群山,提议道。 “伯兴兄,你又想展示一下自己的神箭吗?”颜优略带恭维地开玩笑道。 黄鑫连连摆手道:“你们常说我、子安兄和田季玉是涿郡三大神射手,其实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没子泰贤弟的箭术高明!公秀,你在子泰贤弟面前称我为‘神箭’,这可是在骂我啊!” 颜优赶忙赔罪道:“是吗?那我可真是有眼无珠了!子泰贤弟,愚兄得罪了!我想想哈,这话应该这么说,你才是真正的‘神箭’,黄伯兴、田季玉和子安兄都是‘小神箭’,哈哈!” 公孙畴听了颜优的话,连连谦称不敢。众人笑作一团。 田季玉就是田琪。我们正说到他,他正好从军营另一边走过来了。 “田大人,久违了!”公孙畴冲田琪问好道。公孙畴跟田琪只有一面之缘,不过他的记性一向很不错。 “你是……公孙备大人的……”田琪看见公孙畴,露出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并低着头努力地回忆着。 “是啊!公孙备是我堂兄,我是辽西公孙畴!” “原来是辽西郡尉公孙畴大人!你瞧我这脑子!”田琪抚额轻叹,话语间极为客气,但举止上却把自己和公孙畴放在了同一地位。 按照级别而言,田琪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根本没有资格跟公孙畴这位比两千石的朝廷大员相提并论,但从家世来看,田琪背后的田家乃是整个幽州都数得着的名门世家,而公孙家则单薄得多,只是辽西郡的地主豪强,因而田琪才有了这番底气。 除此之外,实权也是衡量两人之间地位的尺度。按照大汉律例,只有边郡才设置郡尉一职,以辅助郡守掌兵,普通的郡国太守或国相兼职掌兵。整个幽州只有涿郡和广阳郡并非边郡、不设郡尉,因而我前些年才能在公孙备的支持下,以涿郡郡治所在的涿县县尉的身份执掌一郡之兵。如今涿县的新县尉还没上任,于是田琪直接被章哲任命为了此次行动中涿郡部队的最高指挥官,而公孙畴这位辽西郡尉自然就是辽西郡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了,二者权责相同,故而田琪才能厚着脸皮跟公孙畴“平起平坐”。 “你来干什么?”我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田琪跟公孙畴的客套。 田琪看见我,原来堆满的笑容也瞬间都垮了下来。他冷哼道:“刘子安,你搞清楚!本大人现在是你的上官,你说话间语气给我客气一点!” “你也搞清楚,我是斥候营的,归方佐直接管辖,你无权越级管我!”我白了田琪一眼,呛声道。 田琪不再理我,对方佐和公孙畴说道:“方元辅,孔长史带着兵马到了,现在他和章长史都在大帐中,正召集营级将校开会,跟我走吧!公孙大人,孔长史也遣从事去寻你了,咱们一道过去吧!” 方佐、公孙畴连连答应,田琪瞪了我一眼后,与方佐、公孙畴二人一道离开了。 “哎,孔长史是谁啊?”文俊问道。 “孔修,孔德文!好像是孔子的多少世孙来着,大学问人!”我回忆了一下,说道:“从荀豫大人上任护乌桓中郎将后,孔修就一直是荀君的文长史,替荀君处理文书、政务。只不过比起替荀君建立汗马功劳的武长史章哲,孔修就少为人知得多了!” 顿了顿,我又说道:“田季玉刚才说孔长史带着兵马到了,说的恐怕就是荀君答应派来的那一千五百名精锐骑兵!” “骑兵来就来吧,但他来干嘛?”颜优略带担忧的问道。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孔修。 文俊白了他一眼,说道:“当然是来当监军的了!你见过什么时候武将出征能不带监军的?” 黄鑫忧虑的问道:“咱们这次是小股骑兵部队的奔袭战,要个文人当监军会拖累大家吧?” “所以就不能派普通的文人当监军了,所以孔修就来了!”我眯着眼说道。 “不普通?难道他会武功?”一向理性的文俊听了我对孔修的评价也忍不住揶揄道。 “不会内力,但剑术比你强!”我再次无情地深深地刺激着文俊那“柔弱”躯体下的柔弱心灵,“孔修他可是正宗的儒士,精通六艺,御车驭马、开弓搭箭都没问题,剑术更是一流,不过招式有些繁杂、没杀气、杀伤性不高,但如果让他上战场搏杀上几次,他的剑术一定会改头换面的!” 文俊被我嘲弄了一番,顿时没了气势,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气馁了!你拳脚一般,但头脑好用啊!从用兵这方面来看,你起码比颜优更有用!”我一边说,一边笑着望着颜优渐渐变黑直到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色。 “咱们还是去打猎吧!”没有了“神箭”公孙畴在侧,“小神箭”黄鑫又活跃了起来。 “去吧,去吧!”我一拍大腿说道,“我也好久没打猎了!趁着辽东郡的兵马还有两三天才能到,这几天‘上面’整理情报、商讨战略战术又用不到咱们,咱们好好进山玩一趟!今天进去,后天上午再出山,如何?” “好!”文俊、颜优、黄鑫纷纷应和道。 “这样的话,我分配一下任务!子美,你去负责跟章哲大人交涉,他现在正在等人到齐好开军事会议,你现在赶到大帐去肯定能见到他,至于怎么让他批准就是你的能耐了!公秀,你负责准备一切器具,包括武器、弓箭和打火石等必备之物!伯兴,你叫人去!好不容易打一次猎,就咱们几个去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好主意!最好把咱们涿郡所有分部负责人都拖上,所谓‘法不责众’,到时候就算章哲不批准咱们的打猎计划,咱们偷摸进山,他将来也不敢狠狠地处置咱们!”文俊斜着嘴笑道。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有功夫想这些,还是先想想怎么跟章哲请示这事吧!” ------------ 肆 晴色入青山(中) “别让那头狼跑了!”文俊指着西面雪地上飞奔的白狼,大声的呼唤道。 在西边捕猎的张乂、徐明听到后,抛下手里刚刚打来的兔子,抄起家伙便朝这白狼围堵而来。跟张乂、徐明搭伙的是黄鑫和严燕,严燕赶忙去捡张乂、徐明扔掉的兔子,黄鑫却信手抽箭、搭弓而射。 这白狼似已有了灵性,眼见黄鑫飞箭将至,它急忙转身折返,朝东面的文俊、颜优、乔汉英和许越广四人跑来。 文俊大喜,赶忙也拉开了弓,瞄准了白狼。颜优、乔汉英、许越广三人不擅射,于是三人矮下身子、扎起马步,筑成了一堵人墙来挡白狼的去路,同时为“墙”后的文俊提供稳定的射击环境。 白狼却不上当,它那双黑眼珠一转,脚下便又转了方向。 我本以为它会朝南边——我和涿县三文所在的方向奔来,却没料到,它朝北边的那条尚未解冻的小溪逃离了。我赶忙给了涿县三文一个眼色,要他们弯弓待射。 “快发射!”颜优迫切地大叫道。 “知道了,别催!我又不是子安兄那样的神射手……”文俊一边抱怨着,一边还是松开了拉拽着弓弦的右手,箭矢应声而出。 就在文俊出手的前一刻,黄鑫和涿县三文先后发箭。 我一直盯着黄鑫的手,见他松手放箭,于是当机立断,也射出了一箭! 啪嗒! 黄鑫的箭被我射落的同时,白狼惨嚎一声,两只前腿一屈跪倒在地。它的屁股上中了三箭,正是涿县三文的箭!至于文俊的箭嘛……他射空了…… “哈哈,这猎物又是我们的了!”我趁着于文跑去捡白狼的当口,冲着黄鑫、文俊宣示着自己的胜利。 黄鑫翻了个白眼,没多说话,颜优恨恨的骂了声“倒霉”,文俊却嘟囔道:“咱们三组中你们的猎物最多,那么多东西你吃得了吗?小心别被撑死!” “这你就别管了,撑死我也心甘!”我刚嘲笑了文俊一下,却听于文失声叫道:“哎哟!这家伙没死!” 没死?三箭射中后臀还不死?难道这狼的皮比熊虎的还要厚实?那还是狼吗?! 我放眼望去,却见那白狼不但没死,还能活动!它在我们十二个人的注视下,慢悠悠的从冰冷的雪地上站直了身子,一瘸一拐的扭着屁股朝北边那条被冰封的小溪“走”去。 我和黄鑫、文俊、颜优面面相觑,互相以眼色打个商量,悄悄跟上了这头白狼。 狼很敏感,我想,它一定知道自己的身后跟着一群人类,但它还是这么不紧不慢却又坚定不移的向北方的小溪以及更北方的重重山林走去。 我忽然想起了草原上天狼神的传说,想起了草原上那些自称是天狼子孙的异族人。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这种想法让我想要发笑:难道我们遇上了那些鲜卑狗崽子们的祖宗了? 白狼还在前面带路,我们这十二个人肩挑手提地跟在后面。 越过被冰冻的小溪,走进仍然满是枯枝的落叶树林,白狼的脚步越来越快了。 气氛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有些诡异,大家的呼吸都有些凝重了。天明明是大亮的,我的心头却有一种走进了黑暗世界的压抑感。 白狼屁股上的箭矢没了。黄鑫看到了,他说,那是白狼在经过一些密集的灌木丛时,利用灌木“拔”掉的,应该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颜优不合时宜的夸张的高叫着“白狼成精了”,但他的话没有引起众人的哄笑,却让众人更加紧张了。文俊甚至理智的提议沿原路返回,不过已经被白狼勾起兴趣的我们都不想就这么毫无收获而又莫名其妙的怂了,于是大家还是继续跟了下去。 我们跟着白狼越走越远,我第一次发现这片从外面看起来不大的枯树林竟然这么深邃。 我咳嗽了一声以引起众人注意,而后说道:“大家保持警惕。于文、乐文、张文,你们三个走在中间,分别注意左方、右方、后方三个方向,随时准备好发射箭矢;许越广,你帮他们仨看路,别让他们摔倒了;子美,你跟张乂在他们几个右边走;公秀,你和徐明护住左边;伯兴、严燕,后面是你们负责的;老乔,跟我在前面开路!”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弓背负到背上,从背上的刀鞘里拔出环首刀来,快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一向憨厚老实的乔汉英突然一梗脖子,说道:“大人,还是让我走在最前面吧!反正我皮厚命贱……” “闭嘴,我是大人,你得听我的!军令如山,还有没有点纪律了!”我嘴上骂着乔汉英,心里更是不忿地想道:我堂堂汉室子弟要是连探路都得靠个庄稼汉,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乔汉英指定是不知道我的想法的,但他还是握紧了刀,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侧,不走在我前面,却又不落后于我分毫。 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我们终于走出了树林,眼前的景象却没我们想象的多么奇特、多么诡异、多么可怖,其实在我们眼前的只是一个溶洞罢了。不过有趣的是,整片山峦上有大大小小的山洞数十个,只不过数眼前这个最大而已。 “害我白担心一场!”文俊很小声的嘟囔道,但我们却都听见了。 颜优领头指着文俊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放松的笑了笑。就在这时,一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的白狼却突然朝我们转过身来,冲着我们张开了它满口利齿的嘴巴。 “嗷呜——” “不好!快跑!”入伍前当过屠夫的许越广突然面色惨白的大叫道,“上了这畜生的当了!它在召集狼群!再不跑就得给狼当猎物了!” “你是说这头狼是故意把我们引来给狼群当食物的?别说笑了!”颜优不屑的摇摇手道。 许越广见颜优不信,急得满头大汗,与他同乡的张乂却跟着满头大汗的解释道:“诸位大人,老许以前是在乡下养猪、杀猪的,我们乡挨着大山,山里有狼群,为了把猪养活,老许可跟狼群打交道了!相信他吧,他绝对不会弄错的!” “不用了,我信了,我相信你们也会信的!”黄鑫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定睛望去,漫山遍野尽是灰狼! ------------ 肆 晴色入青山(下) “徐明被狼咬住了!”“涿县三文”之首的于文高声喊道。 我连头都不回地叫道:“狼太多了,被狼扑到就救不了了!能逃掉一个是一个!” “是!”于文大声答道。 “啊!”我们还没跑出几十丈,身后就传来了第一个遇难同胞的惨叫。 张乂满腔哭声的念叨道:“平时早叫你别整天趴在马背上,多下到地上跑跑,你不听,现在可好了,想听也没用了,呜呜——” “少废话,有哭的力气还不如用来逃命!”黄鑫呵斥了一句,便不再管张乂了。张乂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当即停止了那让人心烦意乱的低泣声。 又往前跑了几百株树的距离,身遭的景色却变得陌生起来,道路也变得颠簸、起伏起来。 “这好像不是咱们来的路!”颜优叫道。 “别停,跑!”我依旧大步在第二位领跑。在我前面领跑的人是许越广。 “咱们这是在……往山上跑?这能逃得掉吗?!”黄鑫质疑道。 其实,我心中也有这样的疑惑,但我觉得这种事情上还是相信许越广这个有经验的人比较好。 “咱们是长途远涉,而那些野狼则是以逸待劳,它们或许很饿、很久没吃东西了,但它们的体力比起远道而来的咱们还算充足着呢,再加上这片山林是它们的地盘,因此跑是肯定跑不掉的!”许越广一边跑,一边大口的喘息着,同时还要解释缘由:“想要活命就只能击退它们!” “什么!你不早说!我把弓箭都给扔了!”严燕大叫道。 “我不是让你们别扔武器,把吃的扔了吗?”许越广苦笑着反问道。 严燕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是你说错了呢……” 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严燕一眼,然后冲许越广道:“老许,你接着说!” “是!大人!”许越广又道:“我仔细想过了,咱们遇到的那头白狼可能是这群灰狼的狼王,至少也是暂时性的头狼……” “头狼就那么弱小?”黄鑫打断道。 “呃,是这样的,从狼群的形貌上来看,我觉得这只颇为精神的白狼是头狼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从体格上来说,它确实不像是能驾驭群狼的样子。我猜它或许是这群狼原首领的后代,狼群原来的狼王应该是过世了,这白狼为了能获得领导狼群、享受最大的利益的机会——就跟天子驾崩、太子继位一样——而需要展现出自己的实力来震慑群狼、使群狼信服。大雪封山,狼群找不到食物,这白狼就担负起出山找食物的任务,然后……然后它就把咱们引来了,只要它引导群狼把咱们拿下,它就能继承狼王之位了!” “合着这畜生是把我们当‘军功’了?!”颜优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想立威去诱捕章哲啊,他肉多,‘军功’大!干嘛连累我们啊!” “呵呵……”众人之中冷笑声一片。 许越广接着说道:“狼群内部不稳这种情况正是咱们的机会!咱们如果能占据有利地势,将带头的那头白狼杀掉,狼群八成就会因为畏惧咱们的武力和争夺头领之位而退却,咱们就能活下去了!山上有足够的木石做遮蔽物,这就是我带你们上山的原因!” “好!老许,你别再说话了!我们这些人的命就交给你了!”我高声说道。 “是!姓许的定不辜负大人厚望!” “呼……呼……呼……我跑不动了……哎哟!”文俊突然捂着肚子,大喘着粗气叫道:“我岔气了,逃不了了!你们别管我,快跑!” “嗷呜!”似乎是为了故意应和文俊的话,我们身后的山道上传来了群狼的长嚎声。 “子美!”我和黄鑫、颜优齐齐叫道。 “快跑啊!我说了,别管我了!”文俊突然一改往日的潇洒模样,面目狰狞的怒吼道。 我一咬嘴唇,强咽下想要涌出的泪水,拉起右手边放慢脚步、犹豫不决的黄鑫继续往山上跑,同时冲身后叫道:“兄弟,你自己保重!” “混蛋,你还不快跑!”我没跑出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文俊的咆哮声。 “做了这么多年兄弟,我不能丢下你!”颜优大大咧咧的声音无比嘈杂地在我身后响起,震得我满耳朵发麻。 “你想干嘛,乔汉英?”我正内心挣扎之时,忽闻身后又有异状发生。 听到“乔汉英”三个字,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 喊话的人是严燕。在他面朝的方向上,原本处于队伍中列的乔汉英正持着环首刀,不顾一切地冲着狼群奔去。 乔汉英一面跑,还一边大叫大嚷道:“文县尉,颜县尉,你们二位命贵,我命贱,我去替你们挡着,你们快跑!” 听到乔汉英发疯般的吼叫,我忽然觉得心房狠狠地抽搐了数下,就像被人用鞭子抽打过一样。 我一跺脚,放下一直拽着的黄鑫,便想转身。 突然,我的衣襟被人拽住了,拽我的人正是黄鑫。 “随他去吧!”黄鑫微微偏着头,特意将目光移开后,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面皮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就这么让黄鑫拽着衣袖,不下山,也不回头跟着许越广往山上跑,就这么木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狼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心底也越来越焦躁:乔老二是自己选择了舍己救人,我不去救他,没有人能指责我什么,况且乔老二身份低贱,用他来换大家的安全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乔老二追随我多年,多次在沙场上掩护过我不说,还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将他努力了五六年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军职让给了我,他始终对我如此恭敬、没有半分做作…… 我出汗了,全身都出汗了,在这冰冻的世界里变得大汗淋漓。 在我愣神的时候,许越广已经领着张乂、严燕往山上窜出了好远,涿县三文象征性的放箭抵抗了几下后,被背着文俊的颜优“拖”走了,而乔老二——不,我应该叫他“乔汉英”,他已经跟狼群的先头部队交锋了,而他面对的正是那头纯白如雪的白狼。 “伯兴,放开我。我得去救他。” “为什么?” “良心。” 就在我往山下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山坡的上方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鲲鹏一般,遮天蔽日的“飞”了下来。 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抹强光,一抹焕发着磅礴的霸王气势、被皑皑白雪映衬地愈加雪白的强光! ------------ 外传 ------------ 樊崇生平 樊崇,字细君,琅琊人 公元1年(元始元年)出生于琅琊(今山东诸城) 18年(天凤五年)在城阳国的莒(今山东莒县)聚众百余人起义,他自号“三老”,率部转战泰山,不断袭击官军,队伍发展至万余人,不久,琅邪人逄安、东海人徐宣等相继起义,率队归附,前后不足一年时间,他领导的起义队伍就扩大到数万人 21年(地皇二年)率部在成昌(今山东东平西)迎战王莽麾下廉丹、王匡率领的官军,因怕起义军与官军混在一起不易识别,他下令义军士兵一律将眉毛染成红色,从此,便有了“赤眉军”,之后于无盐(今汶上境)再次激战,杀死廉丹,赶跑王匡,消灭官军10多万 此后,挥师南下,连攻彭城(今江苏徐州)、沛郡(今安徽濉溪)、汝南(今河南上蔡)、陈留(今河南开封)等地,连战连捷;接着,再向东下鲁城(今山东曲阜),向西破濮阳(今河南今县) 23年(更始元年)归附更始政权,与20多名赤眉军领袖在洛阳受封列侯,赤眉军也与更始官军联合作战,连获大捷,兵力扩大到30营、30多万人, 25年(建武元年)赤眉军建立了以刘盆子为皇帝的政权,被任为御史大夫,同年九月,赤眉军攻下长安(今西安),推翻刘玄政权,处死刘玄 26年(建武二年)在刘秀与地方贵族的封锁和连年战争破坏下,由于刘玄旧部和关中豪强武装夹击,长安粮绝,境况困苦,赤眉军士兵多是山东人,此时思乡心切,而且纪律也日益涣散,事故迭出,为了摆脱困境,他于十二月被迫退出长安;之后,赤眉军在与汉将邓禹、汉中延岭、更始将军李宝所部连续苦战后,仅以20万人突出长安东返 27年(建武三年)正月,以佯败诱敌之计败邓禹、冯异军于湖县(今河南灵宝西北);三月,军进抵湖(今河南灵宝境)、崤底(今河南渑池境),遭到了刘秀派遣的大将邓禹、冯异的接连攻击,损失惨重,接着,在宜阳又遭到刘秀亲自率领的大军的截击,大部被歼,与刘盆子等被迫投降于冯异,赤眉军的反抗斗争,也因此而告失败;归降后遭遇刺杀,在部下的掩护下逃生,流落江湖、立志报仇 30年(建武六年)刺杀冯异失败,扮作乞丐浪迹天涯、淬炼武艺 53年(建武二十九年)收许乙、王寅为徒,再启复仇大计 55年(建武三十一年)悟出《睡罗汉拳》,率领两名弟子斩杀仇敌,夙愿得偿之后继续行走江湖 56年(建武三十二年)孕育出《打狗棒法》雏形,创立丐帮,成为丐帮首任帮主 ------------ 张道陵生平 张道陵(34-156年)字汉辅,本名张陵,得道后称张道陵,东汉配国封邑(今江苏封县)人。道书载:为西汉留文成侯张良第九代孙,父大顺封“桐柏真人”,母刘氏梦神人以蘅薇草授之,感而有娠。 40年,读老子(道德)二篇,即了其义。又曾为太学生,通晓天文、地理、五经、诸子、谶纬图书。 48年,习武大成,战五大刀客,皆胜,江湖誉之为“六大豪侠”之首。始精研丹药一途。 53年,年及冠,身长九尺二吋,庞眉广颡,目有三角,美髭髥,垂手过膝,龙踞虎步,望之俨然。后自浙逾淮,涉河洛、入蜀山,得炼形合炁之书,辟谷少寐。 59年,以直言极谏科中之,拜江州(今重庆)令,时年二十六岁,因素好黄老之道,见世风日下,不久弃官归隐于洛阳北邙山,修炼三年,有白虎衔符至座偶。 80年,章帝征召不起。 89年,和帝征为太傅,冀县侯,三诏不就。 后为寻修道宝地,而远离尘境,独携弟子王长游淮至鄱阳,沂信江至云锦山(今龙虎山),修炼九天神丹,一年有红光照室;二年有五云覆鼎,夜不假烛,彷佛有青龙白虎各一长绕丹鼎;三年丹成龙虎见,山因以名,时年六十余岁,容貌益少,若三十许人。后访西仙源得制命五岳檄召万灵及《神虎秘文》于壁鲁洞(今龙虎山东北15里),复往嵩山石室得《三皇内文》、《皇帝九鼎丹书》及《太清丹经》。闻巴蜀沴气为灾,遂往治之。初居阳平山,感太上授以经箓之法。次登西城山,筑坛墠以降五帝。再到葛璝、秦中、昌利、隶上、涌泉、真多、北平、稠粳、渠亭诸山修九真之法,得出入水火之秘及养神轻身之术,乃还鹤鸣山。 142年,感太上授《正一盟威》之道及《太上三五都功》诸品经箓,或云《三天政法正一科术要道法文》,又着《老子想尔注》,创立了道教。立二十四治,以祭酒分领,不喜施刑罚,以廉耻治民,符水治病。教民修心、忏悔、祈祷及取盐之法,以善道教化。内与神明盟约,外行盟威之法,百姓皆奉之为师。 143年,登青城山,治群鬼、降六魔,增至四治以应二十八宿正炁,以六十甲子生人分属各治,定三十六靖庐,七十二福地,三百六十名山品秩,各置神司之。 156年,游渠亭山奉太上玉册,敕命为“六合无穷高明大帝”,继而太上敕为第六代道之外孙,而东海小童君为保举师,太上为度师,封道陵为天师,授三百人惟三人系代行治,张申、王升、李忠也。乃以印剑付子衡,戒之曰:“吾遇太上,亲传至道,此文总领三五步罡正一枢要,世世一子,绍吾之绪,非吾家宗亲子孙不传。”是日,以丹分付弟子王长、赵升,于云台峰与夫人雍氏乘云上升,在人间123岁,女儿文姬、文光、贤姬、芳芝皆得道上升。 ------------ 董宣生平 董宣,字少平,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 公元30年(建武六年),为司徒侯霸所辟,举高第。 公元35年(建武十一年),累迁北海相。 董宣到官,任命大姓公孙丹为五官掾。公子孙丹新建住宅,而占卜者说此地当有人死去,公孙丹就叫他儿子杀了个过路人,把尸首放在新屋内,就算应了占卜的预言。董宣知道后,立即逮捕公孙丹父子,将他们杀死。公孙丹的宗族亲友三十多人,拿着兵器来到官署前称冤叫闹。董宣因为公孙丹过去曾附从王莽,恐怕他与海贼相联结,于是把他们全收捕进剧县监狱,并让门下书佐水丘岑把他们全部杀掉。青州刺史因董宣杀人过多,上奏控告董宣的行事,并拷问水丘岑。董宣因此被传讯到廷尉那里。董宣在监狱中,早晚读书,毫无忧虑之色。到当被拉出受刑时,他过去的属官们准备饭菜来送他。董宣严历地说:“我董宣生平从未吃过别人的食物,何况现在要死呢!”上了囚车而去。当时一同受刑的共九人,依次将轮到董宣,光武帝派人骑快马特免董宣的死刑,并命令他回监狱。光武帝派使者诘问董宣多杀无辜之事。董宣便照事实回答说水丘岑是执行我的意旨,罪不在他,请求杀我赦免水丘岑。使者向光武帝报告了董宣的供状光武帝下诏贬董宣为怀县令,并命令青州不要查问水丘岑的罪责。 公元38年(建武十四年),江夏有剧贼夏喜等寇乱郡境,以宣为江夏太守。 董宣一到郡界,就发出公告说:“朝廷认为我太守能够擒拿奸贼,所以居此职。现在我带兵到了郡界,发布的檄文一到,为非作歹的人应考虑怎样自安的办法。”夏喜等听到了,很害怕,立时解散投降。 公元41年(建武十七年),外戚阴氏为郡都尉,宣轻慢之,坐免。 公元51年(建武二十七年),特征为洛阳令,时年六十九岁。他惩处豪强,无不惧怕。京城中称之为“卧虎”。 公元55年(建武三十一年),湖阳公主的家奴白天杀人,作案后藏匿在公主家中,官府抓不到他。等公主出行时,却以这个家奴陪她一起乘车。董宣在夏门亭等候公主,见到后叫停住车马,用刀划地,毫不顾忌地指责公主的过失,叱令家奴下车,就把他杀了。公主就还宫向光武帝诉说,光武帝大怒,把董宣叫来,要打死他。董宣叩头说:“请让我说一句话而死。”光武帝说:“想说什么?”董宣说:“陛下有圣德而中兴,却纵使奴隶杀害良民,将何以治理天下呢?我不须棍杖,请求自杀。”说着,董宣就用头撞柱,流血满面。光武帝叫小黄门制止他,并叫董宣对公主叩头谢罪,董宣不肯。别人按他的头颈,硬让他低头,董宣两手支着地,到底不肯低头。公主说:“文叔(光武帝刘秀字)做平民时,藏匿逃亡和被判死罪的人,官府不敢上门追索。现在做了皇帝,威信竟不能使用于一个县令吗?”光武帝笑道:“皇帝跟平民不一样。”因此下令让“硬脖子县令”出去,赐钱三十万。董宣把钱全部分给吏佐们。 同年,接连被高狗子、雷无鸣刺杀,屡受关双保护得以幸免。 公元56年(建武三十二年),年七十四,卒于官。 光武帝派使者到他家察看,只见董宣的尸体用布被覆盖,只有妻子和儿子相对哭泣。家中有几斛大麦,破车一辆。光武帝知道后很感伤,说:“董宣的廉洁,我直到他死后才知道!”因为董宣曾官至二千石,赐他艾绶,以大夫礼下葬。 ------------ 王凤生平 王凤,西汉末年绿林军领袖。 西汉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生于新市(今湖北京山)。 新朝天凤四年(17年),与兄长王匡在绿林山领导饥民起义。以绿林山为根据地,对抗新朝军队。 地皇三年(22年),绿林山疫病流行,遂率兵出山,时已聚众数万。 地皇四年(23年),与兄长王匡拥立刘玄为帝,国号“汉”,年号“更始”。被封成国上公。同年,推翻新朝。 更始二年(24年),被刘玄夺权,被迫投靠赤眉军首领樊崇。 东汉建武三年(27年),与赤眉军不和,又被刘秀大军所迫,故投降刘秀麾下将领。在兄长王匡被刘秀部将诱杀之后,率四名亲信将领报仇并逃出生天。 建武六年(30年),在洛阳建立红雪楼,设紫电、青霜、红云、飞霞四阁,招揽黑道杀手、收养幼小孤儿,以刺杀为业,以世家豪门、皇族贵胄为报复目标。 建武二十八年(52年),病死。死后,红雪楼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