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 一 风云际会(1)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星罗棋布不知多少渔家水寨。沿岸的碧溪镇算不上什么大镇,但仗着水利之便,四面八方的客人来来往往,也颇热闹。 镇西头立着一座背水而立的二层小楼,飘扬的酒旗上写着葳香楼三个大字。楼下有三四十席散座,二楼迎着门的三面围着一个悬空的回廊,沿廊排了一圈雅阁。整座楼都是木制的,既无凿花亦无朱彩,算不上雕栏玉砌,倒是简练大方。 这天是腊月初三,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层卷,覆压在广阔的湖面之上。葳香楼门口挂了两层厚厚的棉布帘子,用作挡寒。帘外风舞,帘内酒香,倒似是两个世界一般。 此时尚未到晚膳时分,楼下却已三三两两地坐上了客人,看打扮,有渔民庄户、有儒袍书生、有商贾小贩、有庄稼汉,有的甚至像绿林好汉,时时传来操着各地口音的高谈阔论之声。 二楼廊上,夏侯瑾轩拾阶而下,他未及弱冠的年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颈间一枚金锁,腰间一块白玉,一身大红锦袍衬得肤色如玉,内着白缎长衫飘飘似仙,并不见得多华美,但细瞧过去,一处暗绣,几笔丹青,无不精妙绝伦,恰到好处,更显得风雅出尘。就连身后跟着的小厮向儒,一身红色短褂也是上好的料子,走起路来精神奕奕,毫无忸怩之色。这等做派,非累代富贵不能有。 夏侯瑾轩寻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略略打量起四周,只见客人们服装不一,神态各异,但无论斯文还是豪迈,俱是精光内敛,显是练家子,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嘟囔道:“可惜可惜,竟无半个文人雅士。”向儒正熟练地吩咐伙计沏上一壶上好的金镶玉,听闻此言,忙欲出言提醒,莫要一语不慎招惹了哪位凶神恶煞,转念想了想自家少爷的性子,又不禁摇头作罢。 夏侯瑾轩对随从的担忧一无所觉,目光仍漫无目的地四顾看去,身后,酒店掌柜暮菖兰正百无聊赖地斜斜倚在柜台上,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点头笑笑算作招呼。别看这位大掌柜年纪轻轻,却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泼辣爽利、八面玲珑,一手快剑功夫也俊得很。她身着一件翠绿衫子,五官十分艳丽,特别是那对含威凤目,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现下虽是一副闲散模样,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哪个伙计敢偷懒耍滑,保准一个冷眼递到。 正当此时,酒楼一角坐上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他身材瘦削,佝偻着腰,干枯的手一拨琴弦,抑扬顿挫地讲着:“自那夜叉、罗刹、修罗三部缔结盟约,去岁突然大举入寇,官军一触即溃、仓惶南顾,大好中原逐渐沦于贼人之手。贼寇凶横残暴,所到之处焚掠残杀,百姓苦不堪言,依依生死别,凄凄闻《黍离》。”说着,清了清嗓,拨了拨弦,幽幽琴声起,唱腔颇含几分悲凉,吐字听得出北音。 难得在江南听到北音唱出的诗经名篇,夏侯瑾轩顿时来了兴致,正准备凝神细听,门口的棉布帘子忽然被人掀起,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姐姐,姐姐,快进来暖暖。”这女声清脆动听,夏侯瑾轩不由侧目看去。 只见帘下走入一位娇俏伶俐的少女,青衣短裳,杏眼桃腮,樱唇瑶鼻,一双灵动美目仿佛时时带着笑,其后又跟进一位蓝衣姑娘,回身细细将门帘放好,又抬手抚了抚妹妹衣上褶皱。她样貌虽不如妹妹明艳亮丽,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温婉沉静,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凝波,如云秀发挽成简单的发髻,簪着白玉莲纹簪,青玉额饰缀在双目之间,更衬得眸光清润。 夏侯瑾轩不禁在心中暗赞,真是一对谪仙般的人物,俏生生往门口一立,满室生辉。 酒店伙计眼尖,忙迎了上去,笑嘻嘻地招呼道:“二位美人,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那伙计身材壮硕,浓眉朗目,头发随意地系在脑后,寻常伙计的衣饰穿在他身上,无端惹上一股草莽江湖气,不像伙计,倒像是哪个寨子里的“英雄好汉”,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看。 那两姐妹好似被吓住一般,怔在当场,温婉沉静也好娇俏伶俐也罢,全都只剩下一股子茫然。 夏侯瑾轩见状不禁暗暗好笑,他也不是头一天来了,这伙计自然认识,名叫谢沧行,向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但在他看来,这位谢大哥看似粗俗的谈吐里,时不时会透出一丝禅机。 这时,就听身后的暮菖兰恨恨骂道:“死性不改!”只见大掌柜的眼中,冷冷寒光如刀似箭地向伙计射去。仿佛是觉出了这股子杀气,谢沧行忙回过头来,赔笑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暮菖兰咬牙切齿,纤手一指:“姓谢的!没看见陆兄弟要会账吗?还不快去!”随即转向两姐妹温言道:“我家这伙计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让二位见笑了。两位姑娘容色照人,咱们这种小地方实在少见,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瞄几眼呢!失礼之处,我给二位陪个不是。” 那年长的姑娘回过神来,忙抱拳道:“言重了。” 暮菖兰伸手一迎:“二位里面请。”侧目就见谢沧行还戳在原地,凤目立刻剐了过去,“还不走!”谢沧行却像没见着似的,不痛不痒地嘿嘿笑着。 旁边的客人见状笑道:“我说掌柜的,你怎么请了这么号人物做伙计?看把人姑娘吓的,莫不是以为你这儿是黑店了吧?”听那口气,显然甚是熟稔。 “石兄弟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谢沧行笑嘻嘻地应道,“光冲着咱掌柜的,就算是黑店,还怕没人来吗?”周围人闻言,顿时笑作一团。 青衣姑娘扯了扯姐姐袖口,凑到耳边低声道:“姐,你看这……”蓝衣姑娘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也压低了声音回道:“静观其变吧。” 妹妹点点头,不禁又偷瞟了几眼正被大掌柜拎着耳根子教训的谢沧行,只见那壮硕的大块头被窈窕俏丽的老板娘数落得毫无还手之力,狼狈不堪地讨饶不休,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被姐姐责备的目光一瞪才勉强收住。 两人在夏侯瑾轩的邻桌落了座。夏侯瑾轩不好再打量下去,啜了口茶水,再度听起了说书。 “话说赵铤随着众兵将一路且战且走,眼看着渡口已然在望,心说可算见着了生机。须知贼寇再厉害,终究不谙水性,这江水乃是他们的克星。可喜归喜,赵铤总觉得哪里不对,定睛望去,只见江边渡船竟不知被哪个杀千刀的凿沉了大半,歪歪斜斜地搁在浅滩上。 赵铤暗叫不妙,回头一看,心顿时凉了一大半,那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只见地平线上扬起一阵尘烟,黑压压一片人马攒动,依稀可见竖着靛紫旌旄,必是赫赫有名的铁鹞骑无疑,再看那大纛之下,一人提枪纵马而立,身披飞鳞甲,头戴紫金盔,一张青面獠牙的铁面具,狰狞可怖。可知来着何人?” 说书先生顿了一顿,续道:“来人正是贼寇统兵大将,幽煞将军,汉名龙溟者是也。此人最是奸滑狠戾,自南侵以来尚未尝败绩。众兵将都吓破了胆,只知道徒呼吾命休矣。不过说来也怪,谁都知道铁鹞骑素以攻势迅捷出名,可却见那幽煞将军龙溟把手一抬,千余铁骑就停在一箭地外不再动弹。赵铤心下狐疑,直往官军中戴着红缨的将官看去。那将军反应倒快,立刻三两下除去将军甲,一门心思往那仅剩的渡船上挤去。将且如此,何况兵乎?众人也回过味来,一窝蜂似的往江边涌,自相践踏,尸体满路……” 只听那青衣姑娘悄声问道:“姐姐,铁鹞骑还有那幽煞将军,都是什么来头?” 蓝衣姑娘回道:“铁鹞骑是夜叉铁骑的精锐前锋,素以来去如风闻名,而执掌铁鹞骑的就是幽煞将军,也是夜叉部的大王子。胡人尚武,国中要职多为武官,这幽煞将军一职不啻于储君之位,就像我们中原的太子一般。” 青衣姑娘点点头,又问:“这沉船莫不是他使下的奸计?” “多半是了。”夏侯瑾轩接过话茬,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这胡人当真好毒的心思。渡船沉的多了,官军怕是要破釜沉舟;沉的少了,争抢又不致如此惨烈。只可怜我华夏大好男儿,浑身力气全没用在杀敌上。”说到此处,不禁幽幽一叹。 靠窗一桌的汉子听得怒起,一对扫帚眉根根直立也似,拍案喝道:“这帮官军,瞧那熊样!” 邻座同伴忙一拉衣襟下摆:“别胡说!万一被官人听去了……” “怕什么?”边上一作渔人打扮的老者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要是那帮孙子能顶用,咱们还犯得着巴巴地赶来这里开什么武林大会?” 说书先生的讲述还在继续:“话说这时候也不分是兵是官,全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落水冤魂不知凡几。赵铤使出吃奶的劲儿,好容易扒住了船舷,又不知被哪只手扒拉了下去。忽听得身后号角声起,千余铁鹞骑分成三路,如饿虎扑羊一般掩杀而至。 人说铁鹞三千能抵官军十万,对付这点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赵铤心中一阵绝望,把心一横,高声喝道:‘兄弟们!挤不上渡船也是个死,不如跟贼寇拼了!’可哪有人理他? 就在这倾巢之际,忽见江上远帆若隐若现,有人喊了一句‘援兵到了!有救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军中的气氛渐渐变了。赵铤心中一喜,忙加把火道:‘兄弟们守住渡口!别让贼人抢了去!’这时终于有人肯听了他的话。 贼寇反应却也恁快,一名黑脸蓄须的魁梧骁将领着十余骑,一路左砍右劈,纵马直奔渡口而去,只见他从马背上抄起一柄百斤大刀,臂上肌肉贲起,猛地一声大喝,向着栈桥砍落,几刀下去,登时木屑四落,轰隆一声,栈桥远端登时塌入水中。 赵铤一惊,暗叫不妙,须知江边水浅,这援兵所乘皆为大船,不论登船还是登岸,都须得靠栈桥才行。众人也意识到要糟,忙抢上阻拦,可那十余骑甚是骁勇,牢牢守在贼将身后,栈桥又窄,当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见那黑脸贼将再度举起了大刀,这刀要是落实了,栈桥非得七零八落不可。” 讲述至此,听者俱是一脸紧张。尤其是夏侯瑾轩,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说书先生。 “千钧一发之际,忽见船上人影闪动,一人如大鹏展翅一般斜飞而下,去势未竭,足尖在浮于水面的木板上一点,又斜掠出去十步远,掌上铁爪直捣黄龙,奔那持刀贼将的要害而去。细看此人,方才弱冠年纪,紫衣长靴,身手矫捷,赵铤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折剑山庄。” ------------ 章 一 风云际会(2) “折剑山庄”四字一出,立刻激起了层层回响。知道的啧啧称奇,不知道的忙向周围打听。 自从鞑虏南侵,朝廷只顾南逃,局面一时乱作一团。反倒是不少地方豪强挺身而出,招募部下,纠集乡曲,渐渐称雄一方,那些财力雄厚的世家巨族自然首当其冲。折剑山庄的欧阳家便是其中之一,在西南巴蜀地区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积弱的朝廷。与之类似的,还有他们夏侯世家和这荆湘地界的皇甫世家,而众多武林中人齐聚于此,正是因为收到了这三大世家联名所发的英雄帖。 夏侯瑾轩眉头一挑,不由得向二楼瞟了一眼,倒无多少惊讶――待说到来了援兵,他就已经猜到定是折剑山庄无疑,兴致勃勃地追问道:“这位少侠又是谁?” 说书先生一怔,本想最后再揭晓答案,被这富家公子满眼期待地一瞅,只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便答道:“此人乃是欧阳门主亲传弟子,姜承姜少侠。” 夏侯瑾轩眼睛一亮,又问道:“后来呢?”表情笑吟吟的,也没了紧张之色,接过向儒递来的茶杯,看都没看便往嘴边凑去。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续道:“变故遽起,黑脸贼将始料未及,忙提缰撤刀相抗。那人……咳,姜少侠身形一转,一足踏在马头上高高跃起,紧接着一招泰山压顶,直坠而下,逼得贼将只得举刀相迎,这下那百十来斤的大刀反成了负累,只听他全身骨骼格格作响,一张黑脸涨成紫色。” “好!宰了这鞑子!”不知谁喝了一声彩,众人的情绪顿时高涨。 说书先生朝他点头致意,续道:“姜少侠武勇不凡,官军顿时士气大振。那十余骑贼兵急欲抢上相救,却被陷在阵中动弹不得。眼看黑脸贼将就要招架不住,忽听破空之声,一支羽箭冷不丁地朝着姜少侠后心射来,众人欲待示警却已是不及。”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纷纷嚷嚷着“放冷箭不是好汉”云云。 说书先生充耳不闻,伴着突然转急的弦响,字字如夏日雷雨般快速砸下:“说时迟那时快,姜少侠听声辨形,左肩一沉,这才堪堪避过箭锋。赵铤见状一惊,须知这栈桥少说也五十丈有余,寻常箭矢即便能射到,也是力有不继。再回首看去,原本立于大纛之下的贼军主将不知何时竟已欺到阵前,刚才那一箭便是他所放。 趁这一箭之机,那黑脸贼将不敢恋战,忙纵马往回逃窜。姜少侠哪肯放过,正欲急追,又是两箭齐发,皆在命门之处。姜少侠不敢怠慢,斗转腾挪间尽数避了过去,可这么一耽搁,黑脸贼将已驰回阵中。” 闻言,众人大叫可惜。说书先生却是越讲越激动:“姜少侠却不再管他,对着官军大喊:‘擒贼擒王,快放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但凡手边还有弓箭的,统统向那青面獠牙的幽煞将军招呼过去,直逼得他狼狈退回阵中。 在这须臾之间,援军大船已然驶到近前,轻功好的有样学样,不待大船停稳便飞掠而下,不慌不乱地分出几人牢牢守住栈桥,其余人等皆向阵中杀去。这些豪杰都是以一当十的近战好手,再加上贼军已陷在江边,没了纵马冲杀的优势。 眼看着援军越来越多,贼寇见势不妙,突然吹起一声号角,有人喊道:‘不好!贼子要跑!快拦住!’其实哪还用得着说?众官军从来只被人追着打,何尝有过此等追着别人打的良机?只听得江边上喊杀震天,数月以来诸般惊吓苦楚全发泄在贼寇身上,死死咬住不放,愣是让他们有马也撒不开蹄。 贼军再骁勇,毕竟人数少,再加上南侵以来没见识过反抗,一下子都蒙了。眼看着局势就要逆转,只见那幽煞将军大手一挥,冷冷下令:‘放箭。’”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竟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说书先生叹道:“这一阵箭雨,中箭者不知凡几。官军一路南逃,早就丢盔弃甲失了防护,躲闪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阻拦?贼军像醒过来一般,忙张起盾牌往回撤去,虽然也有中箭落马者,但他们速度极快,一旦没了拦阻,眨眼功夫就奔出去大段距离。一脱出箭雨范围,又个个弯弓搭箭回身射去。” 唏嘘之声四起:“可恶啊!还是让他们跑了!” “倒也未必。”夏侯瑾轩开口道,“听说贼寇行军向来不带辎重,一个人只两匹马,上了战场所带之物必然更少,放箭必不能持久。只要撑过这阵箭雨,胜负还未可知。” 闻言,众人心中燃起希望,忙催着那说书先生快讲。说书先生捋捋胡子:“这位公子所言不假。但贼寇有马,一旦冲出了包围,咱们又怎能追得上呢?” 众人再度失望了。夏侯瑾轩也皱起眉,喃喃自语道:“果然关键还是在马……” “自打贼寇开始射箭,姜少侠就领着折剑山庄众位好手挡在阵前,以护卫身后的官军,眼看着两军越分越开,也无可奈何,忽然瞥见先前那砍断栈桥的黑脸贼将马上就要脱出战阵。这真是老对手相见分外眼红,姜少侠咬牙暗道,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你的性命!”闻言,众人再度鼓噪起来。 “心随意动,姜少侠挥爪猱身飞掠而上,锋利的刃尖直抵贼将咽喉,比起之前更厉更快!说时迟那时快,那贼将颈中鲜血喷溅而出,强撑着一口气,仍想着逃。姜少侠哪肯放过,又待抢上。 这时,再听嗤嗤两声,又是那幽煞将军两箭射到。姜少侠不肯再因避退而让贼将逃脱,加之已对羽箭力道胸有成竹,只打算用铁爪将其挥开,去势丝毫未减。谁料那第二箭好生厉害,竟然后发先至。姜少侠一惊,忙挥爪砍去。羽箭应声而断,可那半截断箭竟仍是直逼心口!在场众人无不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场听众又何尝不是如此?那说书先生偏偏停在此处,啜了口茶水,才道,“千钧一发之际,姜少侠脚步生生顿住,上身倒仰,使出一招铁板桥,半截断箭堪堪贴着面门飞过。”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纷纷为姜承叫好,只有那青衣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倒觉得那个幽煞将军很厉害呢。” 蓝衣姑娘一惊,忙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忙着高谈阔论万丈豪情,似乎没人注意到妹妹说了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数落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小心被安上通敌的名号!出外行走不比在山上,须当谨言慎行才是……” 青衣姑娘吐吐舌:“好嘛,我知道了。我的好姐姐,再念下去,你就成师父了。”蓝衣姑娘脸一红,嗔了她一眼,没再言语。 说书先生待议论声降下去些许,继续讲道:“再看那贼将,只驰到半途便跌下马来,眼看是不活,贼兵只能抢回一具尸身。那幽煞将军气愤不过,一提马缰高高立起,挥刀砍落身后旌旄,一把掼在地上,率众扬尘而去。只见那千余骑兵灰溜溜地跑了,比来时更快……” 众人立刻欢声雷动,不住叫好,只有夏侯瑾轩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北冥杂记》有云,砍落旌旄其实是……” 向儒吓了一跳,也顾不上主仆之别,忙低声喝止道:“我说少爷您醒醒好,别在这种场合犯您的书生脾气好不好?” 大少爷倒也不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乖乖住了口。 这对主仆的互动,全落在邻座的姐妹眼里。那青衣少女扑哧一笑,凑过去低声问道:“是什么呀?” 夏侯瑾轩见有人感兴趣,心中欢喜,笑得眉眼弯弯的,煞是可亲,也不顾向儒拼命使着眼色,老实答道:“那是燕然八部向敌手表达赏识与敬意的方式,若对方接过旌旄,便是接下挑战之意。” 那蓝衣姑娘浅笑赞道:“公子当真博闻广识。” 夏侯瑾轩兴奋而又腼腆地笑了,他向来对世人推崇的文武之道不感兴趣,既不喜四书五经又不爱舞刀弄枪,偏一门心思往杂学里钻,往日里为此不知道吃了多少顿排头,此时不禁对姐妹俩生出亲切之感,说出了心里的实话:“其实这场仗,我众敌寡,却还是换来了伤亡过半的结局。若论胜败,恐怕是一场无头公案。” “公子所言非差。只是……”蓝衣姑娘皱起了眉头,“人们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姑娘所言甚是,能长我方士气、灭敌人威风,便足可称胜。”夏侯瑾轩颔首认同,随即一拱手,“在下夏侯瑾轩,敢问二位姑娘如何称呼?” 夏侯?两姐妹相顾讶然,莫非他就是夏侯世家的公子? ------------ 章 一 风云际会(3) 夏侯世家位于东海之滨、两浙一带,以射御之术独步武林,但最出名的却是其雄厚的财力。他们承地利之便,再打通朝廷人脉,几代以来皆奉命经营官盐。盐、铁、茶历来便是最富暴利的买卖,更何况夏侯世家的先祖还颇有远见地在造船和运输上占了鳌头,行至今日自然富可敌国。 想不到这样一位家世显赫的公子竟一点架子也无。二人心中敬佩,忙抱拳施礼,正欲自报姓名,就见厚厚的棉帘又被掀起,当先走进一人,大约四十年纪,蓄着整齐的胡子,衣饰发髻皆一丝不苟,额上几道深纹,神情不怒而威。 见到来人,夏侯瑾轩即欲起身相迎,歉意地看向姐妹二人,青衣女子笑道:“夏侯公子请便,咱们来日再叙。” 夏侯瑾轩拱手告罪,便向着门口迎了上去:“瑾轩见过皇甫世伯。父亲估摸着世伯也该到了,特命瑾轩前来相迎。” 皇甫一鸣严肃的面庞顿时变得笑容可掬:“世侄几年不见,可又长高了些。” “多谢世伯关心。”夏侯瑾轩恭敬而得体地笑着,“爹和欧阳世伯正在二楼雅间相候……”正说着,门帘“啪”地一掀,又进来一位少年公子,眉目与皇甫一鸣肖似,只更精致秀挺,可那剑眉斜飞入鬓,神情坚毅英朗,背脊挺直,步履坚定,令人只觉其英气勃勃、气宇轩昂。 夏侯瑾轩眼睛一亮,忙招呼道:“皇甫兄,久见了。”笑容登时货真价实了许多。 皇甫卓一板一眼地回以一礼:“夏侯兄。” 皇甫一鸣侧首问道:“卓儿,车马可打点好了?” “大致收拾停当。”皇甫卓恭敬应道,“父亲先行,孩儿稍后便至。” 皇甫一鸣满意地点头,正待对夏侯瑾轩说话,这位公子眼珠一转,已先一步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向儒,请世伯上座。” 向儒一怔,指了指自己:“我?” 皇甫一鸣双眉一挑,会过意来,抚须笑道:“好好。卓儿,你就陪瑾轩叙叙旧吧。晚些时候记得来向你两位世伯请安。” 被人看破了心思,夏侯瑾轩也不恼,仍没心没肺地笑着,待皇甫一鸣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神情立刻放松了不少,笑嘻嘻地打趣道:“皇甫兄姗姗来迟,可让愚弟好等啊。江陵府离此最近,你却到的最晚,莫非是和夏姑娘折柳相送、别情依依……” 皇甫卓不悦地瞪掉他的下半句,斥道:“没个正经!我自是有正事耽搁。再说,盟会定在明日,今日赶到,怎算来迟?” 夏侯瑾轩满不在乎地笑笑,对他口中的正事也浑没兴趣,拉起他就朝外走去:“既然来了这荆湘地界,就请皇甫兄略尽地主之谊,陪我四处走走吧。” 皇甫卓皱起了眉,瞟了瞟夏侯瑾轩笑盈盈的脸,最终没说什么,随着他走出了葳香楼。 此时已近黄昏,金红的太阳穿过云层,渐渐向着湖中沉去。湖边一叶扁舟滑出苇丛,便见一片湖荡,晚霞里五彩变幻,甚是妖娆。 夏侯瑾轩只觉心神一畅,摇头晃脑地念道:“‘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可惜了,若是水暖花开,不知何等风光!” 然而皇甫卓却没有他的好兴致,双臂交叠,一本正经地问道:“说罢,你究竟要我帮你什么?莫非惹了世伯生气、要为你说项?” 夏侯瑾轩一怔,啼笑皆非地摆摆手:“想到哪里去了!再说我爹哪天不数落我几顿……只不过,他们三位门主凑在一起,定要大念好一顿江湖经,我可没有兴趣。” 皇甫卓立刻停住脚步,郑而重之地叮嘱他:“你我忝为世家少主,对江湖事务本该多加留意……” “好啦好啦,”夏侯瑾轩忙不迭地打断,“我爹年富力强,轮到我还早呢!走走走,早听说洞庭‘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湖光山色,难得来一趟,若不纵情山水、把酒凭栏,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河山?” “你都比我还熟了。”皇甫卓可没这么好打发:“又何必拉我一起?” 夏侯瑾轩情知瞒他不过,狡狯一笑:“爹爹知道我又溜了,不知又要念多久。有你在,我爹就算再不满也发作不得。” “你……”皇甫卓顿时气结,“偷奸耍滑!”脚跟一旋就要往回走,夏侯瑾轩忙拉住他,讨好地笑道:“咱们速去速回。我昨日还在镇东头的铺子里看到一块冰种翡翠明料,你一定喜欢。” 闻言,皇甫卓心思一动,不禁面露迟疑,他平日里除了读书习武,最大的爱好便是赏玉雕玉,而自己这位同样锦衣玉食的朋友从小耳濡目染下的鉴赏力自然不差。 还未等他回应,夏侯瑾轩再下一城:“明日那么大的场面,咱们总要探探周围状况,心里才有底不是?岂不比随侍在侧更能为世伯分忧解愁?” 皇甫卓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三位门主齐聚于此,再加上各路头脸人物,总要谨防宵小趁机滋事。”言罢,总算迈开了步子。 见已得逞,夏侯瑾轩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忍不住说道:“不过若我是宵小,绝不做这等不智之举。在你们皇甫家的地界上闹事,不是自寻死路嘛!” 皇甫卓瞥他一眼:“全武林要是个个像你,就万事大吉了。” 夏侯瑾轩呵呵一笑,反驳道:“我虽然武艺不精,可也不是一无是处呀!” 皇甫卓挑了挑眉:“那你倒说说,若你是宵小,要怎么对付这么多英雄豪杰?” 夏侯瑾轩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首选当然是下毒,既能一网打尽,又容易撇清嫌疑,岂不干净?” 闻言,皇甫卓登时停住步子,一副又想要回去的表情。夏侯瑾轩也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别担心,一应馔果杯盘都由我爹督办准备,你还不放心吗?” 皇甫卓这才点头,忍不住旧事重谈:“你既为少主,也该多替世伯分忧解难才对。” 夏侯瑾轩笑着称是:“我这几日并非只赋闲山水,今日晚膳你就知道了。好了,你我难得相聚,不谈那些个煞风景的。”随即略带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姜兄陷在雅阁之内不得脱身。” “姜兄也来了?”皇甫卓一喜,“听说贼寇仍盘踞关中,我以为他定会留在折剑山庄以备来犯。” “铁鹞骑已退,加之有萧长风大师兄坐镇留守,联合萧家在巴蜀的势力,自然高枕无忧。”夏侯瑾轩回道,“说起来,姜兄可是大大地不够朋友。他做下那般壮举却不说与我听,倒教我从他人口中得来。”虽忍不住犯嘀咕,神色却是说不尽的与有荣焉,“现在算来应是去岁寒露时节的事了……” 这话题成功地吸引了皇甫卓的注意力。青石板道上,两人说笑着相携而去。洞庭湖沐浴在斜阳之中,苇荡子里横着一条破旧的小渔船,船上打着瞌睡的渔夫抬起斗笠,漠然地瞅了瞅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缓缓坐起了身,伸了伸懒腰,说不出的慵懒闲散。再一个眨眼,却已不见了踪影。 ------------ 章 一 风云际会(4) 到了掌灯时分,葳香楼中已是热闹非凡,缀在檐角廊上的花灯齐亮,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厅中各处燃着取暖的火塘、火盆,暖融融的甚是舒适。 三大世家门主出了雅阁,向轩厅走去。夏侯彰落后半步,低声问向儒道:“少主还未回来吗?” “这……”向儒的一对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就是没对上过主子的。 夏侯彰哪里还不明白?一甩大袖,哼了一声:“胡闹!” 向儒吓得一激灵:“弟子这就去找!” 闻声,皇甫一鸣回过头来:“谁又给夏侯兄置气了?” 夏侯彰叹息一声:“还不是我那不肖子?竟还拉着卓贤侄一起。” 皇甫一鸣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卓儿一贯稳妥,此时不回定有道理。” “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夏侯彰忧心忡忡。 闻言,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紫衣青年抢上一步,拱手说道:“二位门主请暂宽心,晚辈这便去寻回二位少主。”此人隆准朗目,轮廓分明,身长七尺,神态温谦持重,正是一年里声名鹊起的姜承。 夏侯彰笑道:“这如何使得?贤侄少年有为、屡建奇功,满席豪杰无不望一睹风采。若是拂了众人的意,瑾轩的罪过可就大了。” 此言一出,姜承立时低下了头,讷讷不知如何应对。 皇甫一鸣也道:“可不是吗?再说,他们都是大人了,随他们去吧。” 言及此,夏侯彰不禁又是一声叹息:“幸好有贤侄陪同,不然以瑾轩那三脚猫的功夫,我还当真放心不下。瑾轩要是有卓儿一半出色,我不知要多高兴。” 皇甫一鸣面有得色地应道:“呵呵,夏侯兄言重了。” 说话间,两人追上欧阳英,待来到轩厅,众人一番寒暄引荐、叙辈逊让,终于一一坐定。 暮菖兰见势一拍手,四大世家的仆役们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馔果醇醪,样样别致,倒还当真别具匠心。 三人起身,亲自将首桌每人面前的酒盅斟满,齐齐举盅,皇甫一鸣代为敬道:“诸位英雄,欧阳、夏侯、皇甫三家承诸公垂顾,今日齐聚于此,不胜感激。自神州陆沉,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不胜其苦。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乃我辈中人当为之事。有诸位英雄共襄盛举,又何愁大事不成?我们三家忝为东道,便先满饮此杯,众位请。”说罢一饮而尽,顿觉满口生香、神气酣畅,不枉夏侯家不远千里带来。 众人各自还礼,皆一饮而尽。 举目望去,三四十席竟无几处虚席,然细看之下,却似泾渭分明一般。穿着体面的世家名门,无论锦衣公子还是耄耋耆宿,都是仪态端方、举止得宜,身后还立着随侍的小厮或后辈弟子。再看另一边就没那么讲究了,吃相粗犷、喝法豪放,菜一上桌当即一扫而空,不多时便是满桌狼藉。双方各自推杯换盏好不亲切,双方之间却似对方不存在一般,连视线都少有交汇之机。倒还有些散座的宾客,他们既不想着巴结逢迎世家名门,又不想着加入那一团闹热,便只默默地吃着喝着,静静地听着看着。老江湖都知道,这些个独行侠,却往往是大有能耐却也脾气古怪的奇人异士,最是怠慢不得。 三大世家忝为东道,自然不能忽略了任意一方,而这先后次序,那也是大有讲究,弄不好不是被嗤失礼于贵客,就是被说瞧不起绿林好汉。幸好东道有三家,大大地省了麻烦。 此时,皇甫一鸣正按着资历辈分沿着世家名门一一敬去,欧阳英则爽快地与众豪杰干了一碗又一碗,而夏侯彰则仔细小心地应对着一位位散席客。 门边上一桌挤满了膀大腰圆的壮实汉子,双臂缠着绑手,个个坐得身板挺直,闷不吭声地吃着菜,中间却夹了一位娇俏玲珑的小姑娘,娇柔婉转的声音说个不停,和坐在身侧的汉子神态亲昵,不时传来格格娇笑。待夏侯彰走近,立刻停了话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滴溜溜地睨着他,水嫩的红唇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她身侧的汉子只转过头来瞟了一眼,冷冷淡淡的,藏着一股子凌厉,干了杯中酒往桌上一放便算了事。 夏侯彰心中还在想着刚才那一桌人,脚步却已踱到下一桌旁。这桌上只坐了两位女客,年纪轻轻的看不出来历,两人眉目肖似,各着同款式的青衣与蓝衣,似道非道,想是同门弟子。 夏侯彰略一打量,正待举杯,两人已起身离席,拱手一礼:“蜀山弟子凌波、凌音,拜见夏侯门主。” 音量不大,但周围听得见的全都静了下来,连处变不惊的夏侯彰都不禁挑起眉,朗声道:“蜀山高徒垂顾,失敬,失敬。”蜀山二字一出,满座寂然。 自前朝几百年来,黄老之道盛行于世,蜀山更为玄门之首,传闻能窥息天理命数,在朝在野都地位卓然。但素来超然世外,若逢太平盛世向来踪迹杳无,只于乱世之中才会显露一鳞半甲,是以名号传说流传虽广,有机会一窥仙缘者却屈指可数。前朝尝派大将领十万军入川寻找,仍无功而返,不久更暴毙家中。从此蜀山声名甚嚣尘上,无人敢再造次。 无怪乎众人一愣过后,皆咬起了舌根,有道“莫怪有此般出色风貌”,有道“派这般年纪的弟子也太轻慢了些”,有回“你又怎知不是返老还童的得道仙姑?”莫衷一是。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面前两位妙龄女子泰然自若,清澈明亮的双眸坦然地直视着自己,夏侯彰心中不由暗暗点头,正待说话,身后一作渔人打扮的瘦削老者尖酸刻薄地哼道:“就派这么两个女娃娃,蜀山的老道士们光忙着养鹤炼丹不成?” 凌波并未对答,只抱拳行了一礼,又转头对凌音说:“阿音,这位是常山常老前辈,以手中一柄烟袋锅自创十八式,招招有多种变化。其实这套功夫脱胎于紫宵观无常鞭法,实因老前辈二十余年前被奸人所害,只得隐姓埋名,怕牵连师门,这才改弦更张。前辈说话虽不中听,却是古道热肠,有不少事迹收录在咱们藏经阁江湖志的荆南卷中。” 凌音点点头,乖巧地抱拳说道:“凌音见过前辈。” 被人说破了隐秘事,又一番先抑后扬,那常山的脸色青白变换,一篮子冷嘲热讽全憋在肚里再也发作不得。 夏侯彰笑道:“不愧是蜀山,跳出红尘外,却能坐拥天下事。” 凌波抱拳道:“门主过誉。” 欧阳英喜出望外,忙上前举杯:“有蜀山襄助,北复中原、驱除贼寇,大事必成!”语毕一口饮尽杯中酒。 众人皆想起蜀山传说中最有名的一项,但凡蜀山支持的人,不论一方霸主、一国之君、还是一派宗师,总是最后的胜者。 凌波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欧阳英,郑重答道:“蜀山既求天道,亦护苍生。” 话音刚落,门边响起几声清脆的巴掌声,那玲珑少女格格娇笑,脆生生地说道:“说的好,说的真好!那便护一个让我我看看呀!”一边说,手中一边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夏侯彰神色一变:“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这只羊脂白玉蝉,分明是爱子随身之物! ------------ 章 一 风云际会(5) 话说早些时候,皇甫卓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不肯再逗留。夏侯瑾轩知道他素来认真的性子,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怏怏不乐地跟着回返。 两人出了铺子,夕阳已快沉入湖底。众人收工回家,正是最有闲心也最有闲钱的时候。 铺子旁一棵老槐树,树冠团团如盖,遮了半亩光景。树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热闹,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彩声。夏侯瑾轩好奇心起,说什么也要去看看究竟。皇甫卓拗不过他,只得叹气连连地挪动了步子。 人群中间围着一块空地,一位豆蔻少女正舞着双剑,满场如银蛇曼舞。那姑娘一身鹅黄斜襟短裳,腰间系着的红绸随着动作上下翻飞,煞是好看。再细瞧模样,笑容烂漫,许是常年在外行走,肤呈麦色,一双圆圆的大眼,十分清秀可爱,眼角一滴泪痣,又平添一抹妩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夏侯瑾轩看得津津有味,不禁念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好!好!”看着看着,还随着众人喝起彩来。 皇甫卓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好看的?”倒不能怪他挑剔,皇甫家以剑术见长,皇甫卓年纪虽轻,却已是造诣不凡,这寻常卖艺的花把式在他看来,自是班门弄斧了,再看看天色,他眉间的褶皱不禁更深:“走吧。” “再等等,再等等!”夏侯瑾轩兀自看得入迷。 皇甫卓没好气地说道:“这种花拳绣腿不值一提,你看刚刚那一招,左腕翻转剑锋回挑,右剑一式神龙摆尾,看是好看,可敌人若是剑尖这么一穿,或者直攻其天宫穴,此招登时便破……你要是对剑术有兴趣,皇甫家随时欢迎你来。” 还未等夏侯瑾轩回应,那少女先不依了,硬生生地收了剑,怒气冲天地朝二人走来,步子踏得震天响:“喂!你是来拆台的吗?” “我说的是实话……”皇甫卓说到一半,夏侯瑾轩急忙拉住,对那位姑娘拱手陪笑道:“姑娘莫怪,我这朋友没有恶意,冒犯之处还请宽宥。” 那姑娘却看也不看他,炯炯双目直直地瞪着皇甫卓:“好啊!本姑娘是不是花拳绣腿,咱们比过就知道。” 皇甫卓摇了摇头,老实说道:“我从不恃强凌弱。”此言一出,夏侯瑾轩不禁心中哀嚎,他这说话不留情面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果然,这热油往火上一浇,那姑娘也懒得废话,一声“看招!”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已朝着皇甫卓的前胸刺去。 皇甫卓皱了皱眉,实在摸不准对方的火气从何而来,也不欲出手,双脚动也未动便避了过去。一剑落空,那姑娘身子顺势一旋,左腕一翻,又是一剑递出,乃是两仪剑法中最平常的一招阴阳交错,比起刚才的花哨架势,平实扎实了许多。 皇甫卓赞了一声“好剑”,收了轻视之心,不得不认真应对起来。俊美的少年和俏丽的少女一招一式一来一往,更加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槐树下登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可皇甫卓急着回去,没心思顾及众看客的兴致,待对方一剑刺来,两指并拢一搪剑身,正是空手入白刃中的“卸”字决,随即五指一翻,已极巧妙地把来剑牢牢捏住,便是那“入”字决。另一剑如法炮制,中了邪一般都入了他的手。少女奋力抽了抽,却纹丝不动。 众人轰然叫好。夏侯瑾轩见机成熟,正欲上前相劝,就见那少女一双明眸被熊熊怒火燃得明亮,更是俏丽非常,不禁怔愣出神。 就在此时,那少女脚尖捻起一枚石子,陡的向皇甫卓面门踢去,这么近的距离要是中了,非得磕掉一颗门牙不可。 皇甫卓只得撤了双手仰身避过,心中也不由怒气上升,正要呵斥,就听“哎呀”一声,回身一看,就见夏侯瑾轩捂着额头坐倒在地,身侧好心人正伸手相扶。皇甫卓不禁到抽了口凉气,也顾不上跟那姑娘置气,连忙抢上,问道:“伤到哪儿了?没事吧?” 那少女也没料到殃及池鱼,呆了一呆,忙紧张地凑了过去。 夏侯瑾轩缓过劲来,摆摆手道:“无甚大碍。只是要青上几天。” “对……对不起,”少女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随即从腰间小囊里掏出一个瓷瓶,“喏,这药,都给你。” “多谢姑娘好意,这药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夏侯瑾轩拒绝道,心想古人说红颜祸水,诚不我欺也!起身拍拍身上尘土,“皇甫兄,时候不早了,咱们……”话至中途突然顿住,张口结舌地盯着左侧腰间,“玉坠不见了!” 少女听到这声惊呼登时吓的魂飞天外,无论横看竖看,这两位公子都不是一般人物,那劳什子的玉佩想也知道不会便宜,声音都开始发颤了:“你,你那玉佩,长什么样子?” 夏侯瑾轩一边找一边比划道:“羊脂玉蝉,约莫婴儿拳头大小。”这每出一个字,少女的心肝都是一颤。 一听丢了东西,看热闹的怕惹祸上身,全跑的一干二净。少女顾不上心疼落了空的赏钱,一寸不落地在地上找着,恨不得把地皮翻起来。可不止她,另两人也是一无所获。 皇甫卓双眉一轩,正待发话,那少女嘴硬道:“你们也要付一半责任的,别都赖在我身上!”虚张声势地瞪一眼夏侯瑾轩,“还有你,做什么带那么多金银珠宝招摇过市,财不露白的道理你懂不懂?” 皇甫卓眉头皱的更深,责备道:“这位姑娘做事冲动,出事之后又一味推卸责任……” “你……”少女气鼓鼓地瞪着他,哼了一声,两人都以为定要一番斥骂,谁承想她却爽快认道,“全推给你们是我的不对。”随即一咬牙,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说道:“好吧,你们说!怎么赔?”又忍不住警告,“可不要狮子大开口哦!虽说我没看见那玉佩长什么样,但也不会任人宰割。” 夏侯瑾轩好脾气地笑笑:“此玉乃皇甫兄所赠,你看……” 皇甫卓摇头:“既然送予你,就是你的。” 夏侯瑾轩抚着下颌:“既然如此……”他拖长了声音停顿片刻,似在苦苦思索。 皇甫卓没好气地说:“行了,我是真的不在意。” 闻言,夏侯瑾轩立刻笑了开来,一下子爽快起来:“皇甫兄果然大度。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追究了。” 预料中的屠刀没有落下,少女不禁愣在当场,怔怔地看着那红衣公子作揖离去,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叹道:“原来……是好人啊……哎,可吓死我了!” 走出几步的夏侯瑾轩不禁叹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你不该贪图热闹。”皇甫卓一本正经地批评道,“当然,我也不该随意与人动手。你我都要好生记住教训才好。” “是是是。”夏侯瑾轩连忙称是,正待开口,皇甫卓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低声说道:“那个人从刚刚起就跟着我们。”说着,眼神比了比右后方,“别看”两字还来不及出口,夏侯瑾轩已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那人作渔人打扮,头戴一顶大大的斗笠,注意到二人的视线,忙低下头去,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但仅那惊鸿一瞥,已能看出那人高眉深目,不似中原人士。夏侯瑾轩不由心中一惊,心想不会这么准,真的让他们遇到宵小闹事了吧? 皇甫卓说道:“你先回去,我跟去看看。”语毕,沿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飞掠而去。 夏侯瑾轩阻止不及,心中似觉不妥,但又实在放心不下,跺了跺脚,从怀中掏出一杆判官笔,在墙根速速刻了个夏侯家记号,也提气追了上去。 ------------ 章 二 峰回路转(1) 夏侯彰死死盯着少女手中的玉佩,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怎么得来不重要,从谁而来才重要。”少女那娇媚的声音说道,“想要两位少爷的命,各位老爷就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吧。” 轩厅里一时鸦雀无声,都齐齐望向皇甫夏侯两位苦主。皇甫一鸣上前一步,冷哼一声:“宵小之辈也妄图要挟?皇甫家之人宁洒热血也绝不向贼人低头,纵然死了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皇甫兄,这……”欧阳英迟疑道,无论口上如何严厉,皇甫一鸣对独子的疼爱自是不比任何父亲少一分。 “皇甫兄说的不错,”夏侯彰长叹一声,“贼人挟持犬子和贤侄,正是忌惮你我二人,若我等束手就擒,怕是反倒害了他们性命。” “不错,”皇甫一鸣拔剑在手,“先擒了这几个小贼,再作理论!” 那少女扑哧一笑,嫩白素手招了招:“好呀,有本事你就来试试呀!” 听这有恃无恐的口气,夏侯彰心中一沉,不由迟疑。 皇甫一鸣已然捏好了剑诀,正待出招,忽觉气海中空空如也,一口真气无论如何也提不上来,不禁大惊失色,再左右一顾,见夏侯欧阳二人脸色也是青白交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登时双目暴睁,怒道:“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哟,还挺凶的。”那少女得意七分鄙夷三分地笑了,“各位大老爷别费心猜了,答案在这儿呢!”纤纤玉指转了一转,指向了火塘,“在咱们苗疆的树上常长一种叫金兽的沫子,就这么烧上一烧……”语调一转,“倒也没什么。而你们享受的美食里呢,有一种香料叫瑞脑,本来也没什么。可这两样要是合在一起,”玉指一点,“就是你们这个样子咯!这就叫‘瑞脑消金兽’。嘻嘻,就算你们每样酒菜都试过毒,也察觉不到。” 知道她所言非虚,欧阳英反而定下心来,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少女还待说话,身边那看起来像是头领的汉子抢在前面,言简意赅地答道:“净天教请各位走一趟。”众人这才向他细看去,只见他身材长大,肤色苍白,眼神十分冷淡,散发披于脑后,发色微微发红,右手缠着的布带已经去掉,露出鲜红的火焰纹身。 夏侯彰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人:“‘血手’厉岩!” “厉?”皇甫一鸣一惊,恨恨道,“原来是沙陀人的贱种!” “沙陀”二字一出,众人无不觉得背脊一寒,即便在所有蛮夷戎狄之中,沙陀人也是首屈一指的凶狠彪悍,且有烹食战俘的传统,是以在礼义传家的中原人眼中向来最是恐惧也最是鄙夷。然沙陀人却也是最好的佣兵,本朝一统中原时就曾借助过他们的力量,从那时起,沙陀人的一支便被赐予汉姓、融入中原。只是这般不光彩的发家史自然无福写入史籍,是以百年过去,记得的人便寥寥无几了。 闻言,那少女登时怒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本姑娘有七百八十六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 “阿萝,别跟他废话。”厉岩冷冷说道,“孙山,‘请’各位门主上车。” 被点到名的手下点头称是,对其他人一使眼色,那几个膀大腰实的汉子一齐行动起来。 皇甫一鸣哪里肯依?对众弟子道:“跟他们拼了!大不了玉石俱焚!”奋起余勇,刷刷几剑刺出,倒真不负剑术名家的盛誉,每一式都是大开大合,却又甚少破绽,立时逼退了进攻。 众人一听“沙陀人”的名号,哪还敢存侥幸之心?无不用命。可越是使招,浑身的力气泄的越快,渐渐地连兵器都要举不起来。幸好后堂还有不少不够资格上桌的低阶弟子,听到响动,此时皆出来抵挡,双方乒乒乓乓地斗在一起。 厉岩顿感不耐,只见手起掌落,敢近他身的弟子们登时被掀翻在地。 那边厢打得热闹,有心无力的也忙着心急如焚。凌波冷眼看着,眼见众人的目光都被打斗吸引了去,悄悄给妹妹使了个眼色。到底姐妹连心,凌音知她心意,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凌波正待行动,凌音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衣角,低声说:“姐,咱们换一下,欧阳门主我来。”凌波诧异挑眉,但事非寻常,现下也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便先点头应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慢慢挨到夏侯彰身边,低声耳语道:“夏侯门主,请您不要声张。晚辈虽有解毒之法,但如今内力俱失,恐非半刻可成。若您信得过晚辈,便请平心静气,切不可运功相抗。若同意,请您看一眼右侧如何?” 夏侯彰闻言,缓缓抬眼向右侧的欧阳英看了一眼,正见他与凌音也是差不多情形,心里顿时敞亮,这对姐妹不先给自己解毒而先顾着他们两个,便是敬他们乃武林前辈,信他们更能镇得住场子。当下不再犹疑,眼睛虽仍盯着场中战况,心神却已宁定下来。 凌波轻声道了句谢,从腰带中摸出几支银针,瞅准了穴位开始运针。 ------------ 章 二 峰回路转(2) 再说那边厢仍在乒乒乓乓哎啊不绝,只苦了堂中的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多时便没几样完整,直教躲在柜台后的暮菖兰看得心疼不已。 这时候,谢沧行凑了过来,笑嘻嘻道:“掌柜的,我看你这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大生意,要赔本啊。” 这不是伤口上撒盐么?暮菖兰登时怒火中烧,纤纤玉足毫不留情地踏上了那张可恶的笑脸,“你给我滚!”谁曾想这轻轻一脚竟把他踹了个底朝天,滚了好几圈才停住,好巧不巧地停在厉岩跟前,抬眼一看,一声惨呼:“掌柜的你害死我了!” 暮菖兰愣了愣,要说他们开店做生意,铜壶煮三江,八方皆是客,管你是黑白红绿哪一道,道道不相帮。可这下倒好,怎么像是她要出手相助一般? 厉岩皱起眉,抬起一掌就向谢沧行后心拍去。见状,暮菖兰也顾不上犹豫,抄剑在手,只见一道绿影闪电般地直奔厉岩而去,那一剑如惊鸿掠水,极迅疾、极凌厉。 厉岩听见破空之声,正欲回掌抵挡,眼前谢沧行突然发难,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双掌在地上一拍,本来极狼狈的姿势,登时倒起如隼,一个翻身,大鹏展翅一般向着厉岩击落。 两相夹击,厉岩眼看着避无可避,只听嗤嗤两声,两枚银镖直向着暮菖兰后心打去。这可真是螳螂捕蝉、一波三折。暮菖兰只得撤剑抵挡,厉岩少了一方劲敌,从容许多,当下身子一拧,硬生生移开两尺有余,只觉一道掌风从颊边掠过,不由心中一凛,心道这不起眼的伙计竟是个扎手的硬把式。 一击不中,谢沧行挥拳再上,直击厉岩胸口,招式平平无奇,直来直往,速度也不见多迅疾,只有厉岩知道,这一拳击出,就好似空中猎鹰俯瞰着猎物,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被它一双冷眼笼罩其中,心下微微一骇,随即镇定如初,当下以快打稳,以攻代守,五指并拢双掌成钩,施展出一招“螳螂捕蝉”,一前一后奔着谢沧行腕间七寸而去。 谢沧行不慌不忙,以拳变掌,以掌带指,一手擒拿也捏向厉岩腕间命门。这一下极快,路子也十分刁钻,厉岩只得撤手后退。然而此举正中谢沧行下怀,只见他右掌倏地握回成拳,再向厉岩胸口击去,仿佛这一招从始至终并未变过。 “掌柜的,咱们先收拾了这个头头。”谢沧行边一拳拳地出招,边对着暮菖兰喊道。 在场的不乏目光老辣的江湖高手,却谁都吃不准他的师承来历,但也看得出拳拳势大力沉,被击中哪一下都不是好玩的。 暮菖兰哪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赚下了场?恨得咬牙切齿。 皇甫一鸣见状,朗声道:“暮姑娘,今日蒙你仗义出手,事后必有重酬!” 暮菖兰一狠心,当下抽剑再入战团,一柄青光绕着厉岩游走,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又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冗余。 那苗女结萝本站在人群之中,眼见二人合斗厉岩,哪还沉得住气?急忙抢上欲相助。 暮菖兰冷冷一笑,虚晃了几剑,突然一个折身,奔着结萝而去,唰唰唰一招三星连环,一剑快似一剑。 这下事出突然,结萝大惊之下反应也不含糊,忙使出一招穿云燕,身形翩飞之际险险避开。但第二剑很快接踵而至,结萝左手挥出一根长鞭,在二楼栏杆上一卷,身子又拔高了丈余,右手一枚银镖甩出。 暮菖兰避了一避,两人的距离便拉开了寸余。然而这寸余显然不够,第三剑递出,顿时青光暴长,直逼结萝眉心而去。 “阿萝!”厉岩大惊失色,就这么略略分神,谢沧行双掌平举,一招百川归海平平推出,这一招运足了气力,端的厉害非常。厉岩只觉被一股磅礴而又绵延不绝的巨力包覆其中,要避已是不及,只得稳住下盘,双掌运劲相接,砰砰两声,身子猛地一震,腕上青筋爆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结萝一见厉岩吃亏,哪里不想救?可暮菖兰一柄剑使得滴水不漏,根本不给暗器出手的机会。结萝发起狠来,拔出腰间短刀,登时左鞭右刀,一齐使将开来。 暮菖兰何等眼力,一看便知那刃上淬了剧毒,不禁有些投鼠忌器。小姑娘精研下毒用蛊,习武却没有常性,样样涉猎却没有专精,原本不难对付,但难就难在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 结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大哥!你撑住,我马上来救你!” 笨蛋!顾你自己就好!厉岩心中大喊,苦于经脉中真气乱窜,无力开口。 “老大!”净天教众人无不心中焦急,可三大世家的弟子们也都像疯了似的与他们缠斗,只因谁都看得出来,再多撑上一时半刻,那伙计就能将厉岩擒住。 这时,就听那孙山叫道:“唐兄弟,你还不出手吗?” ------------ 章 二 峰回路转(3) 这天外飞来一笔,别说三大世家,净天教的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过多久,廊柱旁传来幽幽一声叹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背对着众人坐着,猛地仰头,饮尽杯中残酒,沉沉一声“得罪了!”话音甫落,手中酒杯向着谢沧行后背志堂穴打去;酒杯甫一脱手,骨节分明的手掌拍起身侧一柄四尺钢刀,身子拔地而起,几下兔起鹘落,东劈西砍,每一个起落都接着一声惨呼,放倒不少世家弟子,但若细细看去,所用皆为刀背,并未伤及性命。 “唐兄,多谢!”厉岩道。幸得谢沧行被那一枚酒盅所扰,他才逃得一劫。分神说了那么一句,便又凝神应对起来。 又听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唐海!竟然是你!”“唐兄!怎会是你!”前者来自皇甫一鸣,后者来自姜承。 皇甫一鸣眯起眼睛扫了一眼姜承,对唐海厉声喝道:“唐海!你身为汉人却自甘堕落,与这些蛮子沆瀣一气,如何对得起你唐家先人!” 唐海却不看他,只冷哼一声,气得皇甫一鸣浑身颤抖,想出手教训又力不从心。 眼看着敌方又加生力军,暮菖兰恨的牙痒痒:“姓谢的,你不是总说自己武功盖世无人能敌?还不快收拾了那红毛小子!”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这边一时半刻占不到上风。 谢沧行哪有不明白的?可被唐海一折腾,救主心切的教众全眼红眼绿地挥着刀叉剑戟朝自己招呼过来,虽构不成大威胁,但也颇为棘手。再加上不知道两位少主情形如何,他也不敢太下狠手与对方结下死仇,更是缚手缚脚。 那边厢,唐海已经走到皇甫一鸣面前,抱拳告罪,就要出手擒拿。姜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挡在皇甫一鸣面前,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唐兄,你为何……”顿了顿,忽又长叹一声,“罢了,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立场。若有人要对三位门主不利,除非从姜承的尸身上踏过!” 唐海顿时面现难色:“姜兄,你这是螳臂挡车啊!” 姜承未再回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似在空中交换了数招一般。 唐海忽然仰天长啸,啸声透着一种悲凉,令闻者不禁恻然,只见他眼神忽然转厉,朗声喝道:“好!我唐海权当是与往日彻底了断!姜兄,若你我今日留得命在,只盼再无相见之期!”说罢,双目暴睁,一震钢刀,劈山裂石般砍下。 姜承不管不顾,一招灵蛇吐信,直取唐海咽喉,可他气力不济,恐怕还未等触到对方毛发,左半边膀子已然被卸下。 “承儿不可!”欧阳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就要起身相助,忽觉筋脉之间似有一支利梭往来穿梭了几遍一般,一时酸痛难忍,身子跃到一半又颓然坐倒。 幸好那唐海到底顾念旧情,硬生生转了刀势,总算没有伤及要害,却还是削下去大片皮肉,姜承一条左臂登时血肉模糊,唐海一怔,苦笑道:“姜兄,你这又是何苦……” 姜承一招还未使全就已手足酸软,此时再加上伤势,单膝跪于地上,喘息不止,然而在他抬起的眼中,却渐渐显出暖融融的喜色:“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唐兄。” 唐海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唐海,你在磨蹭什么!”结萝怒斥。 “唐兄,”厉岩沉声道,“你来换我。” 知道厉岩的用意,唐海神色几度变幻,轻轻摇了摇头:“不了,迟早要有这么一天。姜兄,我只盼你日后不用明白我今日心境。” 闻言,姜承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眼光渐渐冷了下来。 眼看两人又要开打,欧阳英忙喊道:“承儿!不可硬拼!”但“拼”字只吐了一半就生生顿住,额上冷汗直冒。 这下,结萝不禁心生疑窦,眼珠在欧阳英身上滴溜溜一转便明白了玄机,登时心中火起,好哇,怪不得这个老家伙半天不吭一声,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心随意转,莲步一蹬,身子飘后几尺,手中掷出一柄飞刀,直向暮菖兰射去。 暮菖兰已见惯了这小妮子的暗器,从容不迫地挥剑还击,剑刃堪堪触及刀刃,就听谢沧行一声大喝:“掌柜的不可!” 暮菖兰一惊,也觉察出了不对,那刀刃相击的触感分明大为不对!急忙一偏剑锋,堪堪顺着刀刃削过,只见一股紫烟从飞刀中散了开来。暮菖兰情知有毒,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急退。 眼看着烟雾迫在眉睫,电光火石之间,一件灰布袍飞掷而出,兜头罩下,毒粉才不致扩散开来,不是谢沧行是谁?见着的人无不暗暗喝彩,布袍这般轻飘飘的物什,竟能行止自如,内力深厚自不必赘言。 然而结萝的目标本就不是他们,声东已毕,正是击西良机,当下掌心暗扣银镖,向着欧阳英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的凌音击去! ------------ 章 二 峰回路转(4) 谢沧行心中喊糟,想救已是不及。且不说凌音正专心调理欧阳英走岔的气息无暇他顾,便是身中的奇毒也让她无力闪躲。 正无措之际,凌音眼前一花,只听叮叮两声,一柄弯刀斜刺里撞来,正是凌波的佩刀凌云拨月,只有她时时不忘注意着妹妹的情形。只可惜气力不济,这一刀化解了第一镖,却只撞偏了第二镖,噗地一声,银镖已钉入凌音左肩,不禁痛呼出声。 凌波倒吸一口凉气,忙抢到凌音身前。 暮菖兰立时如影随形地缠上了结萝,让她不能再有出手的机会。 谢沧行见势不对,放弃与净天教众人缠斗,闪身挡在中原群豪身前,如渊停岳峙一般阻住了不断的进袭。 然而局势倒向了哪一边,双方都心知肚明。原本只要拖住对方,待欧阳夏侯二人身上的毒一解,四人联手,攻守之势登时可逆;但如今凌音受伤,凌波必须为她护住心脉,能够解毒的两人尽皆腾不出手来,以谢暮二人之力仅能勉强维持守势。攻城容易守城难,长此以往,不知何时就会被突破。 谢沧行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对策,正在这时,只听凌波唤道:“谢……谢公子,”声音中带着迟疑、焦急与颤抖,“请救救凌音。” 谢沧行心一沉,心知若非性命交关,凌波断不会开这个口。可这无疑于雪上加霜,他若收手去救凌音,这一大群人的命运就全都未卜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正迟疑之际,头顶上忽然传来几道破空之声,几支羽箭向着兀自缠斗的双方袭去。交战之人皆是耳目灵、身手快的,顷刻之间俱都收手后撤,齐齐抬头向二楼看去。 只见东侧二楼栏杆之后,一男子身着紫袍蟒靴长身而立,看不清面目,手中一柄黑沉沉的铁胎弓,乌黑的弦上搭着三支羽箭,箭尖稳如泰山之峰,在灯下泛着冷光。 胶着之际乍现援兵,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一个问题――此人是谁?更重要的是,他站在哪一方?连一直镇定自若、闭目凝神的夏侯彰,此时也不禁滑下汗珠。 灯下的男子并未让众人等太久,只听他气定神闲地开口,声音清朗中透着一股威严:“众位咄咄逼人的朋友,若你们再踏前半步,就休怪我上官世家的箭不客气了。” 听到“上官世家”四字,中原群豪无不大松口气、喜上眉梢。同欧阳、夏侯、皇甫三大世家一般,上官世家也是财势雄厚的江湖名门,地处西北边陲,且长期与外族通商,人们都说即便在物华风流的江南,十匹良驹中也少说有八匹来自于上官世家。只可惜此次燕然三部南侵,上官世家正缨其锋、深受其害,一年多来无任何消息传来,南朝人都传其已被贼寇灭族。此时这位自称上官世家的公子一到,不仅解了中原群豪的燃眉之急,更有可能代表着上官世家仍在、仍可作北抗强敌的生力军,这怎不令人欢欣鼓舞? 谢沧行当机立断,立时枪至凌音身侧,运起内力助她逼出毒素。凌波虽然挂心凌音,却也明白轻重缓急,回到夏侯彰身后,一边施针一边朗声说道:“夏侯门主久候,至多片刻便好。” 此消彼长,这其中的账大家都能算得清。结萝见形势不对,只得道:“大哥!退吧!” “哼,现在想走?晚了!”暮菖兰见机加紧了攻势,一柄利剑风驰电掣。 “没错,晚了!”大门口忽的门帘一掀,传来一句附和,说话人尖脸窄额,穿一身洗得脱了浆的棉布长袍,梳着书生髻,抄手却从包袱里抽出一柄短剑。他身后还立了个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身长九尺,凶神恶煞,偌大门口都堵了个严实。 厉岩与结萝对视一眼,忽然撮起手,一声呼哨吹起。 “马哨!”那书生闻声大喝,“贼子休想跑!”说着就待攻上。 二楼的男子开口道:“范师兄,劳你守住后门。” 书生应了声好,脚步一转,立刻踏起飞仙步,身影如鬼魅一般向后门掠去,教人想拦也拦不住。 中原群豪也都醒过味来,还能走动的都堵在门窗之前,摆明了要瓮中捉鳖。结萝、厉岩与净天教的兄弟们尽皆聚拢到厅中央,围人的反倒成了被围的,两派人马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结萝仍是娇柔婉转地笑道:“哎呀,这么舍不得咱们走呀!是你们不让走的,待会儿可别怨我哦!”话音刚落,忽听葳香楼外嗖嗖声不绝,数支火箭穿破窗纸射了进来,窗前登时有人中箭倒地,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中原群豪不禁乱了起来。 暮菖兰一惊,顾不上盯着结萝他们,忙抽剑挥开箭矢,眼见着四面八方的火点纷至沓来,她哪里拦的住?其他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根本无暇救火。 葳香楼是木料所建,哪有不着火之理?只听阵阵惊呼声中,明亮的火焰撩起了廊柱布幔,四周顿成一片火海。 ------------ 章 二 峰回路转(5) 正是月上梢头时分,苍茫天地间但见墨沉沉的湖水和墨沉沉的夜色,唯有天上湖底两轮弯月遥遥相望着。 小镇上的店铺都收起了门板,只在檐角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映出路旁影影绰绰的枝桠。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退回后堂,和家人一起围坐在火塘前,耳听着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都知道定是葳香楼来了大客人、摆着大场面。 可不知何时,那乐声语声渐渐听不见了,大宴席断没有结束得这么早的道理,心里都在奇怪出了什么变故。可这不安宁的年月,人人都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好奇归好奇,却没有人探出头来看个究竟,直到传来浓浓烟味,直到红彤彤的火光映在了他们的窗上。 只见湖畔二层木楼的房顶上、墙壁上斜斜地插着不少支箭矢,升腾起一阵浓烟,还不断地有火点子成群结队地飞去。邻近的人家都吓了一跳,想救火却又自知敌不过这些凶神恶煞。 葳香楼临水而建,四周空旷,倒不怕火势蔓延、殃及池鱼,但它三面环水,不知为何平时泊在附近的船只也都没了影,只剩下南面一个出口,那出口此时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来,大家都忐忑不安地观望着。 楼内,火势如出笼猛虎般疾速蔓延,桌椅围栏烧的噼啪作响,锦缎的布面在火中翻飞,嗖嗖的火箭络绎不绝。 眼见着火势已经来不及扑灭,暮菖兰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竟敢烧我的店!”说着就要发作。 谢沧行忙一把拉住她,扯向柱子后面:“掌柜的,别冲动!先保住性命再说!”说着拿眼瞟了瞟唯一的出口。 他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点的人。此时楼下一片火海,二楼热气升腾,更是不好受。那紫衣男子几个纵跃落在南面大门斜上方,一把推开木窗,登时一股冷风灌入,就见他挽弓搭弦,嗖嗖几箭连珠射出,远处依稀传来一声痛呼,窗外火箭顿时稀落起来。 “诸位,快撤出去!”他一边说着,手中不停,放箭掩护着这道生门,“郭师兄!” 那九尺大汉会意一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运起全身气劲猛力一推,整片墙板碰的向外倒去,门开的更大了,看的暮菖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众人见状,忙互相搀扶着向外撤。夏侯彰和皇甫一鸣却不忙着逃生,两个人四只眼睛只顾着死死盯着净天教一行,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逃了,否则儿子的安危可就没了着落。暮菖兰又何尝想放走这群烧了自己多年心血的贼人?天幸唯一出口被他们堵着,这群人插翅也难飞。 可净天教的人也不见着慌,冷眼看着众人一窝蜂地向外涌,既没想着来抢生门,也不见他们往后堂循水路逃生。 暮菖兰心中起疑,心道莫非他们还在等援兵?侧耳倾听,方圆几里内也听不到马蹄声音,正想着,突然只听噗噗两声闷响,那名唤孙山的汉子甩出两柄飞爪,牢牢扣住西北面一处墙板,运劲一拉一甩,着了火的墙板呼地一声朝着跑得慢的中原群豪飞去,眼看兜头就要压下。 谢沧行忙飞起一脚,把一张八仙桌踹飞过去,两块木板都撞的稀烂,不一会儿就都沾上了火星。众人满头满脸的木屑烟灰,叫苦不迭,更加忙不迭地向外撤去。 谢沧行看了一眼暮菖兰,见她朝自己摆了摆手,便一肩扛起一个受伤的人,大步向外走去。 暮菖兰定睛看去,拆下的墙板外,黑沉沉的夜色中,三艘木船正破浪而来,不由一呆,心道好你个小贼,吹的是马哨叫来的却是船!忙对着二楼喊道:“楼上的兄弟,劳你费个心,咱们也来个火烧赤壁!” 楼上传来低沉的笑声,“多谢姑娘指点。”语毕,当即就地取材,箭尖缠上布幔,依样葫芦地射出三支火箭。 漆黑的湖面之上,只见三点火光划出三道红线,直奔那接应的木船而去。当先一道落在蓬草顶上,顿时燃成一片,第二道、第三道也朝着剩下两艘木船飞去。 突然,在它们离船不过尺余时,只听嗤嗤两声极轻微的响动,火光倏地一偏,像是火龙抬头一般朝天飞去,划过一道弧线,没入湖水中,刚好让过木船。 好手法!众人心中一凛,知道接应的必有厉害角色。 眼见着净天教就要另辟蹊径而去,皇甫一鸣大喝道:“贼子休想走!” 结萝转身做了个鬼脸,正想反唇相讥,谁料夏侯彰一招擒拿手已经近在眼前,结萝吓了一跳,幸亏厉岩出手一格又反掌相击,才解了她的围。 结萝登时怒道:“你疯了!再纠缠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不想死就把我儿交出来!”夏侯彰口上说着,手底下也不含糊,一套擒拿手使得虎虎生风。 厉岩无意与他纠缠,可夏侯彰能当上世家门主,实力自然不凡,当他铁了心不想放人,世上又有几人能走得了?刚拨开一拳,又绕出一掌,周身仿佛多了七八十条影子,应接不暇。 结萝只见两条人影往来交错,迅捷无比,让她先走是断然不肯的,想出手又怕误伤了厉岩,急得直跺脚。 此时整个葳香楼都着了火,热得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般。皇甫一鸣只能干着急,心中愤恨不言而喻。 暮菖兰劝道:“请门主外出暂避,这里交给夏侯门主与我即可。”皇甫一鸣心中不甘,却又无法可想,哼了一声,转头向外走去。 暮菖兰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接应木船,再最后环顾了一眼已成火海的轩厅,深吸一口气,心中叹道,爹,哥,对不起了!小兰保不住咱们的心血,但至少能为它报仇!随即眼神一凛,一道绿影划过熊熊火海,却不是奔着厉岩或者结萝,而是他们头上的大梁。 原本已被火烧得十分脆弱的大梁,几道剑风之下登时轰然垮塌,众人纷纷闪避,一阵尘烟过后,落下的梁木燃着熊熊的火焰,把刚开出的缺口堵了个严实,众人被截成两拨,里面的人想要出去可就难了。 结萝不禁张口结舌:“你们……你们都是疯子吗!” 孙山顾不上满头满脸的木屑烟灰,隔着火光喊道:“头儿!结萝姑娘!你们快出来!” “休想!”夏侯彰和暮菖兰同声道,言出必践,同时抢上。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阵刀风吹开火焰,唐海猱身而入。 厉岩见是他,忙喊道:“带她出去!”说着发起狠来,也不管受不受伤,就是不让夏侯彰和暮菖兰踏近一步。 暮菖兰登时大感头疼,心道这什么净天教的人都是疯子不成?一旦豁出命去,个个都像疯魔一般,出手没个章法,却格外难对付,明明以一敌二的不利局面,硬是把他们逼得步步后退。 唐海会意点头。结萝一惊:“我不……”话刚出口,唐海已闪身抢上,一句“得罪了!”一刀柄撞在她的颈间,背起结萝,又是一刀划开火焰,纵跃而出。 暮菖兰气极,夏侯彰却道:“无妨,抓他一人也够了!” “恐怕不行!”话音甫落,又是唐海飞身而入。 “你回来做什么?”厉岩怒道。 “他们不能没有你。”唐海仍十分镇定,“你走,日后再来救我!”说着突然斜穿一步,背身挡在厉岩身前,为他遮去夏侯彰的一掌,左手一拳击得厉岩踉跄后退,右手一刀劈向廊柱,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楼再也撑不住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塌。 ------------ 章 三 漫漫长夜(1) 一簇火光映亮了无垠夜幕,葳香楼西北半面都塌了下去,火苗从每一个孔隙中窜了出来,滚滚浓烟升腾而上。 刚脱大险的中原群豪个个形神疲惫,盘地而坐,心情各异地看着眼前的大火,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好心的人家看见火箭已停,都提着桶子来救,一看火势,又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熟络些的还会找到暮菖兰安慰几句。 暮菖兰一身绿衣已极为狼狈,娇好的面庞也被烟尘覆盖,面对众人的好意,微微点头便算回应,只顾静静靠在槐树下,目光呆呆地看着曾经的家园一点一点地化为焦土。 谢沧行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背起凌音,同凌波一起寻医馆去了。 葳香楼倒塌时一片混乱,火光冲天中人影东奔西窜,众人忙着逃命、救人,根本无暇顾及厉岩结萝他们,那两艘接应的木船如来时一样突然地不见了踪影。 同样突然地,自称上官世家的那三个人也都不知去向,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三家门主指挥弟子们收拾残局、寻找新的落脚点,几句吩咐后,又都面色阴沉地一言不发。 三大世家齐聚一堂,竟还是闹了个灰头土脸,大大失了颜面。特别是负责饮食的夏侯彰,千般小心仍被人钻了空子,心中气苦可想而知,再加上忧心爱子下落,紧锁的眉头从没有松开。 皇甫一鸣的心情也绝说不上愉快。人都说上至封疆大吏下至绿豆芝麻官,谁若是敢惹恼皇甫世家,就别想在这荆湘地界活得舒泰。这话虽有些夸张,但皇甫家势力之隆也可见一斑。如今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简直像被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一般难受。更何况,他此生最恨的莫过于如此这般受制于人。 “欧阳兄,”夏侯彰开口道,“你和姜贤侄身上有伤,还是早些疗伤去吧。” “还有那个唐海,”皇甫一鸣恨恨说道,“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欧阳英看了一眼正在师弟协助下处理伤口的姜承,见他脸上的神色还算平静,摇摇头:“我怎能走的开?” 皇甫一鸣摆摆手:“去吧,这里还有我们呢。” 欧阳英仍是不愿挪动步伐,皱眉叹道:“怎料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无风不起浪,”夏侯彰神色凝重,“今天的事,净天教怕是早有预谋。” 皇甫一鸣愤恨地哼了一声:“想不到这销声匿迹了几十年的邪教,竟会死灰复燃。” 欧阳英看了看渐渐在火光中化为废墟的葳香楼,重重一叹:“外敌未靖,后院倒先烧起火来。”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皇甫一鸣神色数变,似乎又阴沉了些许。夏侯彰不禁苦笑,三人都沉默下来。 ----------------- 一轮弯月挂在枝头,陵野渡口一片荒凉静寂,枯黄的芦苇被风撕扯着。岸边树木茂密,丛丛枝桠影影绰绰。离湖越远,林子越是稀疏,渐渐变成了一片农田。林边还有一座茶摊,附着几个小型的拴马柱,底下散着些草料,此时板凳都收起倒扣在桌子上,一个人也没有。 寒水似墨,一阵波澜震碎了月光。两艘木船吱嘎一声靠了岸,还没等停稳,几条大汉迫不及待地纵身一跃,待双脚踩上了硬地,才长舒了口气。 孙山心满意足地伸了伸僵硬的手脚:“他娘的,总算到了。我说船老大,你就不能划稳点!”周围汉子尽皆附和,不消说,都是不习惯在水上漂的北方人。 不等那船老大抗议,厉岩已冷声呵斥道:“小声点,还没出他们的地界。” 众人立刻噤了声,只孙山壮着胆子嘟囔道:“怕啥?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个人。” “防着点追兵。”厉岩一边说,一边背起结萝,少女睡梦中还蹙着秀眉,喃喃念着“大哥”,厉岩心中一软,再也顾不上斥责手下。 孙山可不明白老大心里的变化,自顾自念叨着:“他们保命都来不及了,哪还顾得上咱们?再说了,那楼子周围的船都被咱们料理了,他们还能靠游水赶上快船?”越念叨越觉得理直气壮,嗓门也越大。 走着走着,林木已渐渐稀疏,眼见就要走出林子,孙山突然一顿,伸手拦住众人:“老大!情况不对!咱们的马不见了!” 厉岩快走两步定睛一看,那马柱旁果然空空如也,只有檐角那盏他们留下的灯笼仍亮着,在呼呼的北风中摇来晃去。他本想上前探探,想起背后的结萝,又止住了步子,低声道:“你们都找地方藏起来!” 厉岩不禁有些忐忑,回头看了看渡口的方向,依稀瞧见那两艘木船已经摇摇晃晃地驶离了渡口,心又提了起来。他们不能把船留下,那样会暴露行踪,等皇甫世家歇过劲儿来,再想要脱出荆湘地界可就难了。但此时却也少了乘船逃脱的选择,万一前面出了岔子…… “老大,我去看看!”孙山话一落就迈开了腿,离开了藏身的大树。 “别去!”厉岩来不及阻止,孙山已经几个闪身,接近了茶摊,眼见四周空旷旷的,别说马了,连只活物也没看见,一头雾水地回头看着厉岩:“见鬼了!不是叫冯保那小子看着吗?跑哪儿去了?” “孙山!你给我回来!”厉岩气急败坏地喝道。 “没事儿!”孙山毫不在乎地摆摆手,四下看了起来,嘴上说着,“哪儿来的敌人呀?老大你就是爱操心。”伸脚踢散了地上的稻草,俯身查看,果然见着一些杂乱的蹄印,“有了!马蹄印!” “老大,你看咱们……”其他弟兄们也迟疑地开口了,他们个个都想过去看看究竟。 “都给我回去!”厉岩怒道,“孙山!你再不回来,就别认我这个老大!” 孙山呆了呆,直起身来,不满地嚷道:“有这个必要吗?” 仿佛是为了拆他台似的,林子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渺远的叹息,像是一声,又像是很多声;像是来自一处,又似是很多处,在这森幽阴冷的晚上,配上阵阵呼啸的北风和影影绰绰的枝桠,显得格外诡异。 众人都觉得背脊上冷汗直冒,不知谁喊了一句“妈呀有鬼!”心中咯噔一下,只想迈开步子朝外跑。 “都给我不许动!”厉岩喝道,“你们还没发现吗?敌人就是要把咱们都赶出林子!” 众弟兄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对老大的信任占了上风,连孙山也抬起了脚想回到厉岩身边。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叹息,只是这次不再故弄玄虚,可以清晰地辨明出自一名男子之口,正是从那茶铺子传来,声音还未落下,又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堪堪擦着孙山的右颊飞过,笃地一声没入了树干。 ------------ 章 三 漫漫长夜(2) 孙山呆呆回头,任谁都看的出来,这一箭要是想取他性命,他已经向阎王爷报道了。 茶铺里依然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起地上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孙山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一时之间连该进该退都搞不清。 厉岩轻轻放下结萝,交代手下照应着,走出林子,对茶铺抱拳一礼:“多谢这位兄弟手下留情。” 一个眨眼,原本空空如也的铺子里忽然坐上了一名男子,身侧桌上横着一把铁胎弓,背上背着个箭囊,一双如朗星般的眸子直视着厉岩:“不用谢我,若非你阻止,你们当中大部分已经成了我箭下亡魂。”说着指了指孙山,“就这么一个,杀了也没用。他们该谢你才是。” 厉岩一凛,心道船上高人说的果然没错,若这边的接应出了差错,必是有人从陆路抄近道先一步赶到并设下埋伏。他虽然不愿相信自己人中会出奸细,但洞庭周围渡口千千万万,此次计划又十分周密,外人如何能知?不由寒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镇定自若地回答:“这不难猜。听口音,诸位不是本地人吧?这洞庭地界再往深处去,蒹葭苍茫,港汊纵横,不知啸聚了多少绿林好汉,岂是外人随意闯得的?我们猜了三处渡口,三人各赴一处,正巧是我恰逢其会。” 厉岩一惊,世上竟有人单枪匹马地就敢对付他们十数人? “你也不是本地人!”孙山回过神来,呛声道。 那人瞧了他一眼,弯起眼睛笑道:“没错,所以能知道各位也同我一般,比起泛舟江海,更喜欢纵马驰骋。” 对于眼前此人的胆识,厉岩不禁心生一丝好感,坦白道:“我们确实没和前头寨子通过气。”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虽说世家大族和绿林草寇天生不对盘,但抗击外敌这种大事,难保没人给三大世家提个醒,加之弟兄们坐不惯船,水上又无处躲藏,没着没落的,对北人来讲心中大大的不踏实,这才决定尽早弃船走陆路。 这人想是料到此节,先一步赶到移走马匹,再藏身暗处,待他们走进开阔地带,届时敌明我暗,就可伺机而动、各个击破――这是北方草原对付狼群、以少胜多的常用伎俩,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这一群人真可说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 思及此,厉岩眼神中已带出一抹凌厉,话锋一转:“你今日行事重在出奇制胜,现下你我皆在明处,你已无棋可走。冲你刚才放我兄弟一马,我今日不想为难你!” 那男子微笑着看他,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厉兄弟这么肯定我没有预留伏兵吗?” 此言一出,孙山立刻警觉起来,一双眼睛四处张望。 厉岩神色丝毫未变,冷哼一声:“若有,你何必装神弄鬼!”随即不耐烦地一摆手,“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等援兵;就算我们硬闯,你也有本事让我们走的不利索。还有什么筹码,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那人哈哈一笑:“好!果然是个爽快的。”随即面色一肃,“我可以毫发无伤地放你们走,也可以将坐骑奉还,当然还有那位留守的兄弟,但你们要留下解药。之后诸位能否走脱,各凭本事!” “想得美!”厉岩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拒绝,结萝插着腰,银牙暗咬,气哼哼地瞪着男子。当时厉岩放下她,身边没了热源,林间冷风一吹,她很快便醒了过来,这时候忍不住对着厉岩开口了,“这家伙坏了咱们的事,没找他算账就不错了!” “阿萝,”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厉岩硬梆梆的语气总会变得柔软许多,“给他吧。” 结萝嘟起嘴,赌气道:“不要!给他们解了毒,他们就不来追咱们吗?” “对啊老大!”孙山也道,“再说统共就这小子一个人,怕他做甚?” “没有马,咱们走不远。”厉岩的目光一直在那男子脸上,伸手指了指他背后箭囊上缠着的骨哨,“这人是个御马高手,他不松口,咱们绝找不回来。” 闻言,那男子起身一抱拳,笑吟吟地恭声道:“兄台过誉。”到真似寻常友人一般,“此外,我身上还有报信火弹一枚,无论引来官军还是皇甫世家,于厉兄都是个麻烦。” 结萝与孙山对看一眼,心中明白他说的对。想必皇甫一鸣早已吩咐了弟子去叫援兵,正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抓他们,不快点脱身可不妙。结萝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说道:“‘瑞脑消金兽’不需要解药,至多六个时辰也就没事了。” 那男子讶异挑眉,嘴角勾起了玩味的笑。看结萝的表情不像作假,可炼毒之人皆知事有不得可给解药,毒药的秘密却是万万说不得,她明明可以随便丢瓶药过来糊弄他的――看来不论这苗女表面看来多么刁钻,心思却是单纯。 他略一思索,决定姑且信之,解下背后骨哨,嘘遛遛吹了几下,便又气定神闲地看着厉岩。 不知为何,那神情让厉岩不由自主地相信,尽管周遭仍是一点动静也无,他们的马一定就在前面等着。厉岩伸出手来,那人会意一笑,把骨哨递给了他,便像是交换了某种契约一般。 “我们可以走了吧?”结萝没好气地说道。 “慢着!”那男子伸手作势一拦,“银镖的解药呢?” “阿萝,给他。”不等结萝发话,厉岩抢先开口。 结萝恨恨一跺脚,“接着!”甩出两枚药丸,气鼓鼓地说道:“蜀山不是很厉害吗?自己想怎么个服法!”语毕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厉岩对着男子一抱拳,转身跟上了结萝。 “告诉那位船里的高人,”男子对着他们的背影说道,“我期待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厉岩的脚步顿了顿,一语不发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直到走出去很远,孙山仍然觉得那缕笑意盈盈的目光如影随形,总忍不住回头看看,直到茶铺子再也看不见,而那人也确实没有跟来,才略略安下心,凑上去问道:“老大,那咱们接下来……” 厉岩面色凝重,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今日却诸行不顺,让他心里有了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漫不经心地回道:“先和冯云他们会合吧。”只希望那边没出岔子。 ------------ 章 三 漫漫长夜(3) 话说早些时候,夏侯瑾轩和皇甫卓两人一前一后地跟上了那渔人打扮的男子。两人习武都有些年头,在轻功上面也颇有些心得,可这般鬼鬼祟祟跟踪人,还都是头一遭,几次都差点跟丢。 那渔人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一处小巷,停在一座土坯破屋后头,左右瞧瞧,在窗棱上敲了敲,也不知里面人说了什么,那人掀开窗户纵身一跃,就不见了身影。 两人对看一眼,猫着腰悄悄伏在窗下,一边注意着周围情况,一边伸长了耳朵仔细听去。 听声音,屋里似乎有两个人,离窗口有些距离,一阵唧唧咕咕就只能听懂四个字——“一网打尽”。两人俱是神情一凛,更加屏息凝神。那两人又是一阵嘀咕,忽然间一人似乎生了气,声音大了些许,只听他说道:“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头头脑脑的聚了这么多,这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正是因为武林名门齐聚……凭咱们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是个儿啊!我可不能让我手下的弟兄送死!”另一个听起来是把洪亮的嗓子,只是此时声音里带着犹豫。 “什么不是个儿?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头一人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你跟我来,来了你就知道了。” 听闻此言,那洪亮嗓子似乎仍是将信将疑,又嘟囔了几句,终究拗不过另一人,一阵窸窸窣窣,两组脚步声似是从前门出去了。 两人对看一眼,夏侯瑾轩哪能不明白好友的想法?面露犹豫,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知道他们去见的是什么厉害角色,贸然跟上,恐怕不妥。” 皇甫卓皱眉看着他:“你回去报信,我跟上看看。” 夏侯瑾轩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大摇其头:“不行!你一个人去更不行!”沉吟片刻,“算了,我跟你同去,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一边在墙上刻下夏侯家印记,一边说道:“爹见我迟迟不回,定会派人来找。咱们沿路留下记号,自个儿务必小心些。”皇甫卓点头同意,便又齐齐跟了上去。 出了小巷,那两人着实走了不近的距离,幸好他们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死命地劝着,走得不算快。走着走着,就到了镇子外一处小山林,汩汩山泉弯弯曲曲地朝着洞庭流去,奔湍击石,泻玉堆雪,月色之下叮咚作响,若不是这般境况,夏侯瑾轩说不得要吟上几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类云云。 他们跟着两人也不知在林子里绕了多久,腊月的天气竟都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这时候,前面那两人似是终于达成了一致,突然加快了步子,身子忽然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掠去。皇甫夏侯二人俱是一惊,赶忙提气跟上,再也无暇顾及什么记号。 只见前头二人一个如飞鸿踏雪般轻盈灵巧,呼吸也轻细绵长。另一人却是气喘如牛,步子沉重,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足印,可每迈出一步,少说也有三丈远。两人一拙一巧,俱都健步如飞,速度奇快,且奔了良久,竟没有丝毫乏力的迹象。皇甫夏侯二人少有这般全力奔驰的经历,都有些气虚腿软,可追了这许久,都激起了一股子好胜心,不愿就此放弃了,强提一口气,再度加快了步伐。 这般强追,哪有不被撞破之理?前头二人显是察觉了身后带上了尾巴,但也不知是不愿惹麻烦还是怕耽搁时间,只是更加提高了速度,以甩掉追兵,两组人一前一后地在林间山地上你追我赶,终究还是前头的人更胜一筹,渐渐地没了踪影。 皇甫卓一边平复气息一边说道:“此二人不简单!他们口中的援兵恐怕更加厉害,你可有带信号火弹?速速请人主支援。” 夏侯瑾轩有些犹豫:“火弹动静太大,若是没叫来援兵却惹来强敌,岂不呜呼哀哉?依我看,那二人既知有人跟踪,定会通风报信,咱们找了人来,也多半会扑空,不如速速回返,请爹爹他们严加防范。” 皇甫卓略一思索,颔首道:“言之有理,那咱们……”话音未落,脸色忽然一变,倏然转身,右手搭在了剑柄上,“有人!” 夏侯瑾轩一惊,也忙转过身去,两人相背而立,各自警戒。就听四面八方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每一棵树后都躲着人似的。两人心中大骇,这群人怎能来的这般快? 只听得砰砰一组重重的脚步声,是先前那洪亮嗓子去而复返,插着手往二人眼前一立,露出一张憨厚朴实的国字脸,嘿嘿一笑:“二位少爷好啊。” ------------ 章 三 漫漫长夜(4) 另一边,那渔人打扮的瘦高个儿抬起斗笠,果然是高鼻深目的异族长相:“我还头疼怎么把你们引出客栈,想不到二位竟自己跑出来了,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夏侯瑾轩暗自喊糟,看来一时不慎入了瓮,不动声色地游目四顾,搜索着脱身途径。但情形却不容乐观,若是比轻功,光亮了相的这两位,他们就棋差一着,更何况四周少说还有三四人,硬闯怕是凶多吉少。 那边皇甫卓也意识到中计,沉声问道:“你们有何目的?” “哼,还能什么目的?”瘦高个儿阴恻恻地笑了,“大少爷你说呢?” 皇甫卓正待开口,夏侯瑾轩忙偷偷顶了顶他,朝着那瘦高个儿软软一笑,这笑在月色映照下格外温润,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天真,藏着一丝忐忑不安的怯意,无来由地让人生不起戒心:“几位大哥,古人云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强不执弱也,众不劫寡也,诈不欺愚也,是以仁者誉之……” 一通之乎者也只听得净天教众人一头雾水,正要呵斥,就听他又道:“相逢即是有缘,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的,请众位英雄笑纳。”这话可是任谁都听得懂的。原本躲在树后的四个人也不知不觉间都站了出来,六个人十二双眼睛齐齐盯在夏侯瑾轩身上。 就见他一会儿从腰间摸出几枚碎银子,一会儿从袖子里抽出几张银票,项间一枚掐丝镶翠的金玉满堂足金长命锁,发上一根俏色羊脂玉麒麟簪,怀中一块寿山田黄冻的印章……不一会儿功夫就变出一把银钱饰品,嘴上还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各位大哥千万饶了我二人性命。” 那洪亮嗓子一瞪眼,不耐烦道:“谁是为了你这些劳什子……”话没说完,夏侯瑾轩已经近了眼前,一见着他手里的物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乖乖龙的咚,这富家公子可真不是盖的,随随便便一掏,就都是镶金带玉的好货,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强压下心头的渴望,粗声粗气地说道:“谁要你的东西了?咱们要的是抓你们回去!我劝你们乖乖听话,免得皮肉受苦!” 夏侯瑾轩被他的凶神恶煞吓的一缩,又自作聪明似的哦了一声,怯怯地说道:“这些不够、要爹爹再送些来是吗?今日出门匆忙,是小弟疏忽了……”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有样物事,诸位英雄定然满意!”说着把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好东西随意往地上一扔,又开始在身上东翻西找了起来,边找边可怜兮兮地讨饶道,“就别劳烦爹爹走一趟了,不然爹爹定要责罚于我。” 净天教众人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珠,连眼皮都不敢眨,心道这保准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可无论他左翻右翻,“那样物事”就是没有现身,又都忍不住抱怨,你说这富家公子没事穿这么复杂的衣服做什么? 夏侯瑾轩一副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口上不住地说“劳各位稍候”云云,吊足了胃口后,终于展颜一笑,“有了!”说着右手攥拳平举出来,手掌缓缓打开。 洪亮嗓子一马当先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就在那葱白玉指即将展开之际,夏侯瑾轩左手突然发难,判官笔一招仙女引针,点向他的印堂,同时喊道:“皇甫兄,快走!” 变起迅速,那洪亮嗓子完全无法反应,眼看着笔头就要点中要穴,夏侯瑾轩突然一下心慈手软,又奔向神堂穴而去。 就这么一个犹豫,只听呼的一声,一顶斗笠飞旋而至,挡在洪亮嗓子面前,笔头撞在上面发出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谁曾想这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茅草斗笠,内里竟是精钢打制!夏侯瑾轩震得虎口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红衣身影刚一撤下,白衣身影***上,正是皇甫卓。夏侯瑾轩的一肚子鬼点子,世上除了夏侯彰,就属皇甫卓心里最有谱。从那不知所谓的长篇大论开始,他就知道这家伙定然又有了什么计较,手一直搭在剑柄上,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见夏侯瑾轩左手微动,几乎同一刹那,长剑立时出鞘,一招金针指南直刺那洪亮嗓子的咽喉。忽见精钢斗笠飞卷而至,电光火石之间,皇甫卓手腕一抖,临时变招攻向那瘦高个儿。 虽说瘦高个儿掷出斗笠失了防护,但他轻功极佳,纵身后跃,左臂在身后枯树上一扳,身子高高跃起,又白猿挂树一般绕了回来,手一抄,那飞旋回来的斗笠又回到他手中。 这时他们才看清,这斗笠边缘极其锋利,旋转起来别说削金断玉,就是两人合抱的大树都能应声而断。可说来也怪,就这么一击过后,那瘦高个儿把斗笠往背上一背,竟双掌成爪,改施展徒手擒拿,向皇甫卓的肩头抓来。 见对方显是并无伤人之意,皇甫卓心头稍定,更无顾虑,抖擞精神连招攻上。 那边厢,洪亮嗓子遭此暗袭,登时大怒,大喝一声,左足向前猛力一踏,右拳呼地打向夏侯瑾轩的心口。他这一套虎形拳,重中之重便是下盘要沉、要稳,单看这一脚踏下去足足半尺深的脚印,就知道少说也有六七成火候。 一击不中,夏侯瑾轩已虚步抱月做好了守势,心中暗自懊恼,他本期望着能制住其中一个高手,再不济,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皇甫卓也可趁隙脱身,现如今样样不按他的设想来。可时机已失,后悔也是无用,只好咬牙勉力撑住,再谋对策。 正捉襟见肘之际,突然间眼前银光一闪,皇甫卓挽了一个青龙搅尾绕开那洪亮嗓子的拳头,再一招祸水东引,引着那碗口大的拳头打向了在他身后袭来的瘦高个儿,口中对夏侯瑾轩说道:“做我方才叫你做的事。” 不待他说,夏侯瑾轩也想到了一块儿去,手刚一腾出来,立刻从怀中掏出火弹,只听惊天一阵炸响,一簇火光嗖地朝天直射出去,又砰地四散炸开。 那洪亮嗓子和瘦高个儿都是一呆,就这么略略分神,皇甫卓一招披荆斩棘,左刺右撩连向二人攻去。 洪亮嗓子急忙避退,登时破口大骂,当真声若洪钟,若周遭还有什么飞禽走兽,只怕也要尽数吓跑。 皇甫卓朗声道:“见此信号,即刻便有人赶来,你们还不束手就缚?” 瘦高个儿阴恻恻地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皇甫家的救兵快,还是咱们的手脚快!”转而对其他人吼道:“你们也别愣着,赶快把这两个小子给我拾掇了!”那另外四人原本分站四方堵住退路,此刻尽皆兵器在手,抢攻而上。 ------------ 章 三 漫漫长夜(5) 一听要以二敌六,皇甫卓不由大感棘手,一夜奔波,本就大耗体力,如今又大敌当前,实乃生平少见之危机。此地荒郊野外、远离市镇,不知是否有人见到信号,纵然见到,也不知多久才会来援,更不知他们二人还能坚持多久。 皇甫卓思索片刻,心想凭一己之力短时之内尚能拖得住眼前之人,夏侯瑾轩可寻隙脱身。计议一定,忙对夏侯瑾轩说道:“还不快走?你我二人怎能都陷入敌手!” 夏侯瑾轩却不回话,只一味守紧门户,不让人有机可乘。皇甫卓无法,只得尽力回护。两人自小相识,彼此熟稔,互相配合,倒也让人一时寻不着破绽。 “老冯!”瘦高个儿叫道,“咱们哥儿俩就来会会名震天下的皇甫少主!”洪亮嗓子应了声好,两人再不去管夏侯瑾轩,齐齐盯上了皇甫卓,另外四人心下了然,两拨各自围攻,渐渐把皇甫夏侯二人阻隔开来。 一想到夏侯瑾轩要以一敌四,皇甫卓心道不妙,但端详片刻,又略略宽心,这四人都是空有一把子力气,武艺却稀松平常。夏侯瑾轩的功夫小巧灵便,正适合以寡敌众,自保应不成问题。反倒是自己这边,两大高手皆全神贯注地与他喂招,顿感压力沉重。 净天教这般“顾此失彼”倒也其来有自,皇甫卓的武艺根底本就比夏侯瑾轩扎实许多,再加上江湖上人尽皆知夏侯家的大少爷只喜欢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武艺上从来漫不经心,是以对他都存了轻视之心。反观皇甫卓,那真是少年英雄、名声在外,是以净天教对他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事先便决定由六人中武艺最高的二人合力与他周旋。单只其中任意一个,他都必须倾尽全力方有机会取胜,如今以一敌二,自保尚且勉强,取胜更是无望。这不得不说是被名声所累。 夏侯瑾轩依然紧守着门户,瞅准时机,试探性地反守为攻,但并不恋战,一击过后又采取守势。如此几回过后,方才胸有成竹地对皇甫卓嚷道:“皇甫兄,可还记得前朝世宗淞阳之战?” 淞阳之战中,前朝世宗亲率中军,以精锐主力拖住敌人优势兵力,同时以机动兵力拿下敌人稍弱的两翼,再同主力一起包抄敌人优势兵力,最终以少胜多。皇甫卓心思一转,明白了他的打算,虽然觉得有些冒险,可无奈之下也只得答应下来。 见他点头,夏侯瑾轩当即暴起发难,一招拧身拨击,刺向瘦脸汉子的廉权穴,接一式倒步左右截笔,搪开接连袭来的腰刀和铁鞭,再连一招扣身撩笔,击向左侧的络腮胡;一招提步反扎,以攻为守逼退身后偷袭的一掌,再来一招转笔右行,又刺向瘦脸汉子的天突穴…… 他这一系列招式变化多端,一时如晋行之风神洒落,一时如唐楷之浑然入序,一时如宋书之尚意宣情;时而飘若浮云,时而矫若惊龙,时而挺若劲松,若是有哪位书法名家、饱学之士见了,少不得声声叫好。 只可惜净天教四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粗汉,无法赏鉴其中妙处,只觉得眼前对手出乎了自己预料,不由得惊骇莫名,心底怯意一生,手上招式便犹豫起来。夏侯瑾轩心中一喜,又更加紧了攻势。 瘦高个儿和洪亮嗓子见那边厢情况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皇甫卓冷冷一笑,长剑一抖,团团剑光忽然暴涨,将二人死死缠住。待二人转而对付自己,剑光又忽然收紧,守得密不透风,二人是走也走不开,攻又攻不进。 “好个费隐剑法,果然名不虚传。”那瘦高个儿脸上笑容不再,恨恨说道。 费隐二字,乃取自《礼记?中庸》之“君子之道,费而隐。”孔冲远曾注曰:“言君子之人,遭值乱世,道德违费,则隐而不仕;若道之不费,则当仕也。”因而费隐剑法讲求审时度势,进退得宜、攻守兼备,但在进退之际,都始终坚守中正平和、光风霁月的气度,和清逸高洁、坚韧不屈的气节。只见他拧腰、摆肩、旋腕、沉气、碾地……每一个动作都扎实到位,每一个招式都磊落坦荡,极具大家风范。 只听那边啊的一声,那络腮胡腰间中招倒地。夏侯瑾轩不禁心中得意,孙子兵法讲求奇正相辅,他虽然常常攻向那络腮胡,但十招中有九招是虚晃一枪又攻向他人,终于赚得对方松下戒心,让他一招中的。更觉书中所言,当真妙用无穷。 “老钱!”见同伴吃瘪,洪亮嗓子顿时怒火中烧,“臭小子,今儿个不收拾了你们,老子就跟你姓!” 皇甫卓闻言冷哼一声:“你没这资格。” 此言一出,那洪亮嗓子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正待破口大骂,忽听左近响起一阵格格娇笑,一黄衣少女乐得前仰后合,边笑边道:“哈哈,这位公子的‘毒舌功’足当得起天下第一啊!” ------------ 章 四 重重疑云(1) 月下林中,少女清亮的笑声惊动了捉对厮杀的人们。夏侯瑾轩和皇甫卓分心看去,那不就是今日槐树下舞剑的少女吗? 只见她直起腰来,笑嘻嘻地说道:“我看你就凭这招‘毒舌功’也定然无碍,我还是帮衬着点红衣服的少爷吧!”话音未落,双剑已然出鞘,一招双龙出海,加入了战团。 皇甫卓被人这么一顿抢白,虽然心有不快,但想到来了帮手自然是好的。 夏侯瑾轩则大喜过望,笑道:“多谢姑娘仗义援手,在下……” 不料那姑娘不耐烦地撇撇嘴:“我说大少爷,赶紧把这群贼人料理了再说不迟。” 夏侯瑾轩一窒,只好专心应敌。 这边厢来了帮手,更是如虎添翼,不多时,便听笃地一声,使腰刀的汉子手腕中剑,兵器脱手插在树干上。剩下两人再也制不住夏侯瑾轩,他忙和皇甫卓合兵一处,皇甫卓手上压力登时一松。 “还剩四个。”少女口气轻松,一对双剑如泄玉堆雪,身法如穿花扑蝶般一撩一刺,口上不忘调侃道:“我这花拳绣腿,可还管用?”听得夏侯瑾轩哭笑不得,皇甫卓敢怒不敢言。 “老冯,”瘦高个儿见势不妙,咬牙道,“咱们撤吧。” “那怎么成?”洪亮嗓子嚷嚷道,“老大叫咱们务必逮住这俩小子,现在半个没抓到,怎么能撤?” 没等瘦高个儿回话,少女抢先开口:“可不能让他们撤了!”净天教众人心里一沉,心道这丫头片子后面果然有援兵。瘦高个儿当机立断,一招满天星斗洒下一把铁蒺藜,一手猴子捞月抄起受伤倒地的络腮胡,一声“走!”,足不点地地飞掠而去。 洪亮嗓子不甘心就此无功而返,可同伴已然撤走,他也无法可想,狠狠一跺脚,猛然发力拔起一株枯木向三人扔去,也跟着迈步离去。 三人急忙后跃。皇甫卓一夫当关地挡在两人身前,一柄剑使得密不透风,只听一阵叮叮当当,铁蒺藜皆被挥开了去。 见那几个人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夏侯瑾轩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散入了尘烟,登时软倒在地上――这也怪不得他,一路狂奔了大半夜,又全力以赴地斗了大半夜,他可从来没这般劳动过筋骨。此前受过的累,不过是被爹爹罚着跪一天祠堂之类而已。 皇甫卓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愿示弱,才勉强杵着剑立在原地。 少女瞅着夏侯瑾轩皱了皱眉:“大少爷,咱们还是快些走吧,你们真以为我带着援兵来的呀?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是大晚上,哪来的人?” 此言一出,两人不由都抬眼看她,夏侯瑾轩一拱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夏侯瑾轩,冒昧问一句,姑娘为何深夜来此山中?” 少女不由心虚地避开了目光:“你那玉佩……我至少要付一半责任,赔钱我是赔不起的,幸好碧溪镇我还算人面熟,总得出力帮你寻回来……” 夏侯瑾轩闻言笑道:“姑娘救我们一命,岂是金钱可算?” 皇甫卓也颔首道:“姑娘如此有担当,皇甫卓十分佩服。此事可不必再提。” 少女摆了摆手:“我自会尽力去寻。总之,我想来想去,就属当初那个扶你起来的家伙最可疑。幸好还约略记得那人长相,就托了朋友去找。” 夏侯瑾轩不禁汗颜,心道自己却是一点都没有留意过。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少女扑哧一笑:“就是方才我刺了一剑的那个使刀的嘛!你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一路问他的踪迹,听人说他和其他三个往镇子外头的林子来了,就想来碰碰运气。左找右找没见着人,正想回去,又看见你们发出的信号。这么大阵仗,也就属你们这些世家公子才弄的出来。所以就追进来看看。” 闻言,两人不禁咋舌,单身一个姑娘家,就敢大半夜往林子里闯,也太不谨慎了,夏侯瑾轩想劝诫几句,又觉得交浅言深,欲言又止,皇甫卓就忍不住了:“姑娘虽有功夫在身,但人外有人,只身犯险并非明智之举……” 对方可不乐意了,插起腰道:“我要是没来,你们俩不就大大的糟糕了!好了别担心,这碧溪镇方圆百里可是我的福地,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到了别处,你们请我来我还要掂量掂量呢!” 两人对视一眼,夏侯瑾轩摇摇头,皇甫卓皱皱眉,勉强忍住没再言语。夏侯瑾轩又问道:“还未问过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微微一笑:“我没有姓,单名一个瑕字,你们叫我瑕就好了。”随即又道,“我看咱们还是快走吧,你们这样的肥羊可不是天天能遇到的,那伙人要是叫来什么同伴可就不妙了。” 夏侯瑾轩气定神闲地一笑:“这点姑娘毋须忧虑,这伙贼人并非此处山贼,目的也并非在财。” “你怎么知道?”瑕奇道。 夏侯瑾轩看了看皇甫卓,促狭笑道:“因为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皇甫卓皇甫少主,我想荆湘地界应该没有哪处水泊山寨敢打他的主意吧?那伙贼人定是远道而来无疑,人数不会太多。” 皇甫卓不悦地瞥了他一眼。瑕看看他,又看看皇甫卓,嘟囔了一句“怪不得”,随即又反驳道:“你说他们不图财,那他们要你的玉坠做什么?” 夏侯瑾轩一怔,心中疑窦渐生,伸手一摆示意他们噤声,凝神思索起来。瑕正要发话,就见他腾地站起,大呼:“不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甫兄,咱们快回客栈!” 皇甫卓也明白过来,正待迈步,身后一声“等一下!”瑕一脸焦急地瞅着他们,“什么客栈?是葳香楼吗?你们的意思是葳香楼要出事吗?”说着也不等他们答话便当先抢上前去,“我跟你们一起去!” ------------ 章 四 重重疑云(2) 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吵起来,任谁也开心不起来,可碧溪镇东头云梦客栈的老板却被吵的心甘情愿,眼看着这么一大批客人入住,还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更何况此后还能少了葳香楼这么个竞争对手呢!他那张弥勒佛也似的圆脸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硕大的身子忙上忙下,吆喝着伙计们为诸位客官洒扫带路,一切就绪后,心满意足地钻回了被窝,梦里都在数着银子。 待收拾停当,中原群豪各自回房。夏侯彰与皇甫一鸣却毫无睡意,双双坐定在前厅。三大世家的弟子们也是忙进忙出,既要寻找二位少主,应付官府的问询,还要搜索净天教的下落。 红色马褂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前厅。见到来人,夏侯彰忙起身问道:“可有少主的消息?” “我们在镇上找到了少主留下的记号。可是到了镇外就又不见了,向儒正带人搜索,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夏侯彰点点头,挥挥手让他退下,紧锁了一晚的眉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皇甫一鸣仍是一派威严的正襟危坐,放于膝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一下下敲动。 “门主。”皇甫家弟子刘安躬身行礼,“上官公子求见。” “上官?”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葳香楼里天降的援兵,忙道,“快快有请!” 不消片刻,刘安便引着两人走进前厅,当先一人紫衣长靴,正是那手持强弓为大伙打开生路之人,此时终于能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广颡隆准,躯骨伟岸,英武不凡,举手投足间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见二位门主起身相迎,忙站定抱拳:“晚辈上官彦韬,这位是师兄郭成,见过三位门主。”郭成也上前一步,跟着抱拳行礼。 夏侯彰伸手相扶:“上官公子多礼了,我们三家才该谢你救命之恩。” “门主无需客气,直呼彦韬其名即可。”上官彦韬谦逊笑道,“此次能脱大险,是众人舍生忘死、齐心合力所赐,晚辈三人功薄蝉翼,怎敢居功?” 夏侯彰抚须而笑:“呵呵,贤侄过谦了。”双方又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 皇甫一鸣精明的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此二人高鼻深目,轮廓分明,郭成更是筋骨粗壮,不类我汉家男儿,便微笑探问道:“上官公子师从何人?” 上官彦韬似并未察觉他目光中的探究,仍是泰然自若地与他对视,恭恭敬敬地答道:“晚辈出自上官世家凉州分支,去岁胡人南下,才与本家会合。此次乃奉家主之命,前来联络江南侠士。路闻三大世家广洒英雄帖,不由大喜过望,便同范、郭二位师兄一同星夜兼程,终于在今宵赶至。” 夏侯彰关切道:“上官兄近来可好?四大世家本来同气连枝、情谊甚笃,去岁以来却断了联络,我等都很是忧心。如今得见几位贤侄,我等也可安心些许。” “晚辈替家主多谢几位门主惦念。”上官彦韬起身欠身一礼,“家主受了些轻伤,身体还康健,对江南形势也甚为关心。” “刚才你称范师兄的那位……名讳可是范福?”皇甫一鸣心念一动,问道。 “正是。”上官彦韬笑道,“皇甫门主还记得范师兄,晚辈可要替他道一声谢。” 夏侯彰微微颔首,范福在上官本家弟子中排名第八,武功虽不见得多出挑,但为人伶俐、办事活络,上官门主每每出门必带他随行,是以于三家门主都很熟络。夏侯彰点点头,问道:“不知现下他人在何方?” “这还是等范师兄回来,再让他同二位门主细说吧。此外,彦韬有要事禀报,”上官彦韬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托众位洪福,晚辈有幸不辱使命,于陵野渡口截住贼人。诸位将此瓶中之物倒出少许至香炉或火塘之中,至多三五个时辰,内力自可回复。” 皇甫、夏侯二人先是一惊,再是一喜,随即又是喜怒莫测。上官彦韬心领神会,补充道:“晚辈已证实此药无毒,二位门主尽可放心。” 闻言,二人均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忙令刘安将解药送与众人。皇甫一鸣悄悄递了个眼色,叫他务必先试试这解药有没有诈,刘安会意,告辞离去。 上官彦韬并没错过这一幕,却只笑笑视而不见,对身旁魁梧大汉说道:“郭师兄,劳你把解药给那位中了暗器的姑娘送去。” 那汉子一点头,又对二位门主一抱拳,转身离去,仍是一语不发。 “二位门主莫怪,”上官彦韬解释道,“郭师兄被贼人所害,伤了咽喉,因此不常说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目低垂,脸上笑容淡去,显是不愿多谈,两人也不便再问,转而问起如何遇到净天教众人,如何得了解药。上官彦韬略略说了经过,只一径强调贼人惧怕皇甫家追兵,不欲多做纠缠,自己诸般辛苦皆略去不讲。 可夏侯彰哪有不明白的?感叹道:“幸亏贤侄仗义相助,否则今日之事势必不能善了。” 皇甫一鸣却是一皱眉:“贤侄既已料到贼人去向,为何不知会一声,我等也好调派人手支援。” “皇甫门主说的是,是晚辈走时匆忙,考虑不周。”上官彦韬爽快地自承其责,转而又道,“不过倒也歪打正着,范师兄极善轻功,已经暗中跟上了他们。” 他到底还是对厉岩留了一手,他说“我们三人各赴一处”,便是故意让厉岩以为当时当地只有一人可虑。其实早在发现净天教踪迹时,他就已经通知范福速速赶去藏马之地守株待兔,拖延时间与其说是等皇甫家的救兵,不如说是等范福就绪。“如此顺藤摸瓜,定能找出二位少主下落,或许还能知道这伙贼人从何而来。” 闻言,夏侯彰心中暗讶,他能听出来头一句不过是给皇甫一鸣留着面子,这位公子早就已经想得通透,抓住这几个人,远没有探清他们的底细重要。在他们这些浸淫江湖多年的武林前辈对层出不穷的变故应接不暇之际,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已算到几步之外,上官家有这般出色后生,他竟从未曾耳闻。可惜了只是出身旁支,不然恐怕早已声名显赫了吧? “二位门主且放宽心,”上官彦韬胸有成竹地一笑,“吉人自有天相,二位少主定然平安无事,只需静候佳音即可。” ------------ 章 四 重重疑云(3) 云梦客栈最里间,隔着一道影墙修着一座小院,院内亭台楼阁,月桥锦鲤,翠竹幽径,真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秀雅精致。如今夜漏初静,月映华苑,隔着轩窗看去,别有一番风味。 然而室内之人却没有这般闲情逸致,欧阳英坐在窗边凳上,忍不住板着脸数落起来:“承儿,你今日也太莽撞了些。”说着抬手制止了徒弟的告罪,“你的性子为师明白,可总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有几条命可以让你挥霍?再说,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就不怕师父师娘……还有你师妹担心吗?” 姜承一张脸涨的通红,本就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听到此言更加丢了舌头也似,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以后拼命前,千万记得多想想。”欧阳英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早些休息,好好养伤。”语毕,却没有立刻离去,扫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姜承会意:“师父,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承儿,”欧阳英皱起眉头,“你和那唐海……” 听到这个问题,姜承一时默然,良久,才答道:“徒儿与唐兄……唐海结识,正是在去岁北抗胡人之时。唐海是往来南北的商贾,那时他正押着一船货物欲往江北贩卖,行至半路赶上贼寇南侵,只好滞留下来。谁料贼寇攻势如此迅速,转眼就席卷了大半中原。那时百姓仓皇南逃,江边渡船不敷使用,唐海便毅然舍弃货物,将自家货船权当渡船使用,活人无数。后来我和众位兄弟赶到,抗击贼寇,便与他结识。唐兄本出自书香世家,小时候身子骨弱,才送去清虚观习武强身,但他的父亲一直希望他走学而优则仕之路。后来父亲去世,再加上朝局动荡、报国无门,这才毅然弃儒从商。”言及此,不由神色黯然,“唐兄一代奇侠,腹有大才,不知为何……” 欧阳英点点头,劝道:“别想太多,人生在世为当为之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即可。若他真误入歧途,咱们设法导回正道便是了。若他执迷不悟,你身为友人,更应竭力阻止他铸成大错。你放心,师父和你几位伯父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若他悔改,定会给他机会。” 姜承郑重点头:“是,师父。” ---------------------- 小室内一灯如豆,凌音脸朝着墙躺着,一张俏脸苍白如纸,印堂映着淡淡的黑气,所幸呼吸已经平顺下来。凌波坐在门边,面前两尊小火炉,小心翼翼地顾着火候,不时回头查看凌音的情况,见她睡得踏实,才略略宽下心。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凌波一惊,忙回头看了看凌音,见她仍在睡,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闪身出了门。门外三步之遥站着一个如山般魁梧的汉子,正是郭成。凌波就着月光看去,认出是今日见过的熟面孔,忙抱拳施礼:“敢问公子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郭成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看见凌波,眼都直了,待到她问话,才如梦方醒,憨憨地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并一个纸包递过去,说道:“解药。”那声音粗嘎难听,只勉强能辨出所言何物。 凌波的眼中闪过惊讶,如水明眸轻轻从他的咽喉处扫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后只伸手接过物什,道了声谢。 郭成只觉得那目光好像有了形迹一般,让他浑身皆有些不自在,忙低下头,随便指了指瓷瓶:“瑞脑,火,气味。” 凌波想了想,明白他想说“这是‘瑞脑消金兽’的解药,要用火烤散发出气味即可解毒。”微微颔首,打开瓷瓶,放在鼻端嗅了嗅,又轻轻蹙起了眉,神色凝重:“这药,诸位皆已用过了吗?” 郭成点点头,沙哑着嗓子问道:“怎么?” 凌波倒出少许粉末在手中揉搓,又再次闻了闻,轻轻摇了摇头,脸色倒是有所缓和。以她观之,此药乃塞北草原上三种艾草糅制而成,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但能解奇毒却未必尽然。 凌波抬眼看向郭成,见他满脸满身皆是奔波的风霜,原本大事底定后的放心神色此时已被忐忑不安取代,料想此药得来必是经历过一番辛苦凶险,不由得心一软,心想所幸这药也无甚害处,便道:“无事。”随即又举起纸包问道:“这可是那银镖的解药?” 郭成忙点头,凌波取出药丸,放在手中细细观察,那是两颗拇指盖大小的黑色药丸,表面一层蜡光。 凌波告了声罪,转身进门,从其中一尊炉火上舀出一勺温水,掐下少许药丸化在水中,黑色竟慢慢变成朱红。 郭成吓了一跳,凌波安慰地笑笑:“无事,这解药中掺了羊角子,遇茶水确会变红(注)。”轻轻啜了一口,抿了抿,展颜一笑,“不错,正是此药!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仿佛云开月现一般,凌波眼角眉梢的淡淡忧愁渐渐散去,再度如水般清润平和。郭成搔了搔头,不由开心地笑了。 注:这个……其实我是推测的,请不要太当真哈。 ------------ 章 四 重重疑云(4)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雪,擦过枯木衰草,发出簌簌轻响。葳香楼的火渐渐熄了,剩下一团黑黢黢的焦木。 暮菖兰的愤恨与不甘,仿佛也似这团火一般,烧过之后只剩下一片辨不出形迹的空茫。官府的人来过又走,众人也渐渐散去,她仍是在青石板路上席地一坐,淡看对面火星暗淡,听着身边水声潺潺,天地之间仿佛只她一人。 几个时辰前还是雕梁画栋,转瞬间就成了断瓦残垣。是不是她所拥有的东西永远都是这样,即便看起来再美再好再牢不可破,只要别人动动手指,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 街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天塌下来也一样嘻嘻哈哈的大嗓门:“掌柜的,你怎么还在?走吧,再看也看不出花儿来。” 听到这个声音,暮菖兰渐渐熄灭的怒火登时有了复燃的迹象:“姓谢的!还不是你!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会留下你!” “这话可就不对了,”谢沧行不以为意,“命里有时终须有,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的轻巧。”暮菖兰冷哼一声。 谢沧行见她没有动窝的意思,随随便便往她身边一坐,连地上的雪都没拂一拂,伸手递过去一件外袍,邀功似的说道:“欧阳老爷给的,细棉布的好货。” 听他这么一说,暮菖兰还真觉得有点冷了,犹豫片刻,板着脸接了过来,嘴上不依不饶地抱怨:“某人不是说自己功夫天下第二、除了他师兄再没敌手?” “不不不,”谢沧行连忙摆手,澄清道,“我俩还没分出胜负呢!顶多算并列第一,我那是看他年纪比较大才让他当第一的。”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他大言不惭,暮菖兰还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扶额叹道:“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随即戏谑地睨着他,冷笑道,“天下并列第一的谢大侠,怎么还打不过那红发小哥?难道他就是你师兄不成?” 谢沧行仍未见丝毫愧色,搔了搔头:“唉,我天下无敌的是剑术,今日手中无剑,本事再高也施展不开呀!” 一听这话,暮菖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满场子都是剑,随便‘借’一把又有何难?” “那哪儿成?满场子的剑都又短又轻,没一个够份量,跟玩具似的……”谢沧行突然意识到不妙,连忙止住话头。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就见暮菖兰秀眉一轩,凤目一瞪,一手轻轻摩梭着腰间的剑鞘:“哟,那我们这些拿玩具的,都是拿着好玩儿的了?”话音未落,连着剑鞘就往他头上敲去。 眼瞅着暮菖兰突然发难,谢沧行立刻跳开一大步,嘴里嚷嚷着:“掌柜的你悠着点!” “还敢躲!”暮菖兰柳眉一挑,手腕一翻就往谢沧行额际头维穴点去,这要是中了,管你几尺大汉一样得眼前一黑。 谁曾想谢沧行竟真的听话不闪不避,暮菖兰一惊,指尖用力鞘尖一偏,总算错开毫厘。 谢沧行额际当即鼓起一个大包,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嘟囔:“哎呦!完了完了,本来脑子就不灵光,以后更不顶用了怎么办?” 暮菖兰也没料到这种展开,今日横遭无妄之灾,心里一直不痛快,再想起被这人硬拖下水的恼恨,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着怎么也得揍个鼻青脸肿才解气。可看他额际顶着一个大包的滑稽样子,这股子气又忽然没了着落,悻悻然收了手,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僵着脸一语不发。 谢沧行倒是胆大,还敢往她身边落坐。暮菖兰尽力不去转头看他,两人好久没说话,直到谢沧行打破了沉默:“掌柜的,你见多识广,倒是跟我说说,这净天教到底什么来头?” 暮菖兰瞪了他一眼:“你连他们什么来头都不知道就往上冲吗?” 谢沧行眨眨眼:“我没想冲上去,那不是你……”见那双凤目危险地眯起,哪敢再装傻,赶忙收了口,“这……我看他们手段不光明,一时看不过去。” “随你怎么说。”暮菖兰懒得跟他争辩,单手支颐,有气无力地说道,“大概三十几年前吧,最开始是一些世代为奴的长工护院不满主人家虐待,仗着身强力壮、有的还有一身功夫,逃出家来聚在一堆,号称要为受苦的弟兄们讨个公道,着实打劫了不少官商富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渐渐成了气候,就创了净天教。” 世代为奴?谢沧行挑起浓眉,据他所知,依照当朝律法,世代为奴的只有重犯家属和战俘――通常是战败被俘的异族人。 “当时他们在两淮一带接连犯下几桩大案。事情闹大了,就算官府不管,武林正道也断然容不下。”暮菖兰续道,“当时的几大门派合力围剿之下,净天教抵挡不住,自然只有覆灭一途。算起来,也有个二三十年没怎么听见消息了。” 谢沧行点头,随即赞道:“掌柜的,你知道的真多。” 暮菖兰扫了他一眼,只见他双臂交叉,大大咧咧地往树上一歪,一点坐相都没有,可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粗鲁,反倒有种洒脱不羁的气质,哪怕是当初满脸胡茬、一身落拓地站在自己面前说要赊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鄙自弃,让人无端地付出信任――当然结果证明她的识人之明实在有待加强。 暮菖兰微微一叹,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我知道的再多,也闹不清楚你究竟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谢沧行照例没心没肺地一笑,两人又半晌无话,只有细雪依旧扑簌簌地下着。 田间树梢,渐渐地银装素裹起来,那些个常绿的树叶子,顶着一团一团茸茸的白帽子,在风中微微地摇晃。 “喂,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暮菖兰紧了紧外袍,轻声问道。 谢沧行想也没想,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掌柜的去哪儿,咱也去哪儿。” 暮菖兰呆了呆:“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欠你的酒钱还没还清呢。”谢沧行嘿嘿一笑。 “哼!算上今儿个的账,可不是好还的!”暮菖兰故意不看他额头的包,口气凶恶地说道,“想反悔还来得及。” “有什么好反悔的。”谢沧行一拍胸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暮菖兰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忽然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话是问话,口气却十足肯定。 谢沧行倒是坦白:“知道。不就是跟着几位门主么!” 暮菖兰盯着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哼了一声,起身走人,“以后给我勤快点!”谢沧行赶忙称是,追上了她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口,迎面遇上了一行人。当先一位姑娘黄裳红巾,正是瑕,她见着暮菖兰,眼一亮,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暮姐姐,你还好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见着他们,暮菖兰讶异地挑起了眉,理了理少女疾奔之下有些蓬乱的头发,没回话,向着她身后二人拱了拱手:“二位少主总算回来了。咱们先去客栈吧,几位门主一定等急了。” ------------ 章 四 重重疑云(5) 五人一同急忙向云梦客栈赶来。一路上,暮菖兰也向两人略略说了净天教来袭始末。夏侯瑾轩这才知道原来瑕和暮菖兰早就认识,且情同姐妹,暮菖兰往日里对瑕可说颇多照拂。 客栈厅里,上官彦韬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串急促地脚步声。 “爹!您没事吧!”夏侯瑾轩和皇甫卓迫不及待地奔进前厅,异口同声地说道。 “瑾轩!”“卓儿!”眼见爱子平安无事地自己回来了,两位门主皆是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左看右看,见少年们狼狈归狼狈,却没受什么伤,都放下心来。 夏侯彰立刻板起脸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夏侯瑾轩搔搔头:“这……说来话长……总之,要感谢瑕姑娘仗义相助。”说着,让出了身后的黄衣少女。 见众人的目光都朝自己射来,那少女不禁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好,在暮菖兰的提醒下,连忙抱拳行礼:“见过二位门主。” 夏侯彰微微颔首:“多谢姑娘仗义援手,夏侯家定当图报。”随即目光严厉地扫向夏侯瑾轩:“到底怎么回事?别想蒙混过关!” 眼瞅着转移话题无效,夏侯瑾轩心中苦笑,想着到底是爹了解自己,这顿骂算是逃不过了。 “卓儿,你来说。”那边皇甫一鸣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甫卓和夏侯瑾轩对看一眼,开始了叙述。 待回报完情由,皇甫卓大为懊恼:“我等一时不查,害父亲世伯受制于人,大大不对。” 闻言,夏侯瑾轩心中警铃大响,心道这话简直是搭了个桥让爹爹开骂的,忙反驳道:“皇甫兄此言差矣。”瞥了一眼脸色一沉的夏侯彰,又道,“听那人语意,似乎预谋甚久,旨在将我二人引出客栈。即便我们不走,他们也会想方设法请君入瓮。”眼见爹爹的眉头皱的更紧,心念电转之际灵机一动,大声道:“此事思来大为蹊跷。既然葳香楼中已布下天罗地网,大可将我等一网打尽,何必多此一举呢?” 夏侯瑾轩说这话本意只在祸水东引扯开话题,不曾放在心上,更不曾料到入了各人的耳能激起不同的激荡。谢沧行和上官彦韬心中讶异这位江湖传闻中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竟有这般敏捷的心思,目光都若有所思的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对方,笑笑,又分开。 皇甫一鸣的心思却放在别的方向,他别有深意地瞄了一眼上官彦韬,对夏侯彰说道:“瑾轩贤侄言之有理,毕竟,贼人们怎能料到上官贤侄会适时赶到呢?” 此言一出,神色各异的道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上官彦韬身上,可说十分精彩。 ------------ 章 五 塞外公子(1) 面对这种阵仗,塞外公子先是一讶,随即抚鄂沉思:“的确如此。就算他们能算到葳香楼中卧虎藏龙,也断然算不到我等将至。”这说法无异于拖了暮谢二人下水。 众人皆默然无语。暮菖兰一时不好辩白,瑕和谢沧行也不好插口,夏侯瑾轩巴不得没人注意自己,自是不会主动挑头,而皇甫卓于长辈在场时向来眼观鼻鼻观心,不待问话极少开口,谨守礼数。 片刻无言,夏侯彰有心息事宁人,言道:“如此这般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为求财亦不为寻仇,确不似邪教往日作风,怕是净天教中,免不了有了什么变动,我们此后须多加留心才是。”随即又对着暮谢二人言道:“还未谢过二位今日援手之恩。” 此言一出,皇甫一鸣又想到今日横生枝节,反倒靠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保住性命,心中大为不快。 一见他面色不豫,暮菖兰心下了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拱手笑道:“门主何须言谢?我二人本就是皇甫门主重金布下的暗棋。不怕您怪罪,本来我还道是杞人忧天呢!这笔银子定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到手了。现在看来,还是皇甫门主思虑周详。” 闻言,皇甫夏侯两人皆是一愣,心思各异地沉默不答。 这话若是宣扬了出去,不仅皇甫世家可挽回些颜面,也等同于宣告了她葳香楼暮菖兰乃是皇甫世家一方,自此攀上了靠山。皇甫一鸣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暮菖兰,似乎对她此举大为满意,默认下来并未说破。 上官彦韬立时拱手赞了几句“深谋远虑”之类的褒词。 暮菖兰随即话峰一转,精明的眼笑吟吟地盯着上官彦韬,别有深意地赞道:“倒是上官公子,出现的可真是时候,晚一分太迟,早一分又显不出公子的手段,真是恰到好处。” 她虽不能说睚眦必报,但冲着刚才他把自己拉下水当挡箭牌,也不能善罢甘休。她还打算着继续从三大世家那里赚银子呢!葳香楼已经化为灰烬,重建起来大为耗时,在此期间算来算去也就三大世家是最好的金主,可不能让几位门主把自己怀疑上了。 仿佛丝毫未有察觉笑里藏着的利刃,上官彦韬神态自若,抱歉地笑笑:“暮姑娘责备的是,若彦韬早来片刻,姜公子和那位姑娘也不至受伤。实因我们三人分头赶路,约在镇东头界碑处会和,再一同前来,这才耽搁了时辰。” 夏侯彰忙摆摆手:“这怎能怪你?谁能提前料到这般变故?” 见对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自己的怀疑,暮菖兰也不着恼,拱手行礼:“只可惜葳香楼无福好好款待公子,以报大恩。”随即别有深意地一叹,“西北、关中都是贼寇盘踞之地,听说这阵子更是在凤翔一带严加盘查,不少义军豪杰损失惨重,公子能跨过重重险阻、尚能毫发无损地到达此地,实属幸事!” 上官彦韬面色一沉,一直以来笑意盈盈的脸突然变得极为冷肃,低头不语。夏侯彰见状,关切问道:“上官贤侄?” 听到问询,上官彦韬缓和了神色,对夏侯彰笑笑:“多谢门主关心,晚辈……只是想起一些事。”深吸口气,续道:“此次南下,家主原本派了大师兄秦观涛亲领门下弟子八人前来,不料追兵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等行踪,设伏阻截,晚辈与范师兄外出打探逃过一劫,待我二人回返,就只剩郭师兄一个活口,大师兄他们……”言及此,情绪波动无以为继。众人皆恻然。 “敢问上官公子,”暮菖兰问道,“此事……发生在何处?” “长安城外马家峪。”这短短几个字,似乎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语气沉郁异常,再不是那个谦和自持的翩翩公子,“此后,我三人乔装改扮,分头行事,这才躲过了追兵的耳目。” 皇甫一鸣一掌拍下,红木桌案立时断去一角,断口平平整整,似用利刃砍过一般:“贼子可恨!我亦听闻他们攻下洛阳后,杀人纵火,三日不绝,千年古都尽付灰烬。” “听说洛阳此役乃夜叉王御驾亲征,焚城也是他亲自下的令。”暮菖兰也道,“这笔账,可要向他讨回!” “不错!”皇甫一鸣点头,“此仇不报,非丈夫!” “暮姑娘好灵的耳报神。”上官彦韬赞道。 “酒店里客人南来北往,消息自是灵通些。”暮菖兰笑答,“上官公子从北方来,具体情形自是比我更清楚。” “正是。”皇甫一鸣忍不住问道,“正要请贤侄解惑,江北如今是何境况?” 上官彦韬神情肃穆地环视着众人,说道:“我本不欲提及,但,诸位都是当今武林砥柱,也应告与诸位知晓。胡人善战,远胜我等预期。上官世家奋力抵挡,但出战的高手中,十停也少说折了六停……在夏侯门主面前不当自矜,但放眼南朝,骑射之术强于上官世家的,寥寥无几。”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夏侯瑾轩游目四顾,本不欲参与其中,但见众人情绪低落,又不禁安慰道:“诸位无需灰心。胡人骑射横扫天下,强便强在骏马之来去如风,若没了此项优势,也不足为惧。我江南水道交错,荆湘更是坡坂起伏,纵然是铁鹞骑,也如龙困浅滩,施展不开。” “贤侄此言差矣!”皇甫一鸣义正严词地训斥道,“我辈怎可一味偏安?当思北复中原、恢复河山才是!” “皇甫兄教训的是,”夏侯彰颔首笑笑,睨了一眼儿子,道,“瑾轩并非有偏安之意,只不过先要稳固了江南,才能北复中原。瑾轩,你说是吗?” 夏侯瑾轩连忙点头称是,哪敢再说什么。皇甫一鸣也呵呵笑道:“我们四大世家个个忠肝义胆,自然不会有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近来时常有偏安言论入耳,不妨有些草木皆兵,夏侯兄莫怪。” 夏侯彰忙道“怎会”,才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今日各位往来奔波,想来也都乏了,详情明日再议不迟。” ------------ 章 五 塞外公子(2) 闻言,众人皆识趣地告辞散去。夏侯瑾轩本想混在其中,就听夏侯彰威严的声音冷冷响起:“瑾轩,你留下!”夏侯瑾轩心中一阵哀嚎,只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大厅。 夏侯彰看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重重拍了一下扶手:“你就知道贪玩!今晚是咱们三大世家大宴诸位英雄的重要场合,怎么还往外跑?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轻重缓急?简直胡闹!” 皇甫卓本已迈出了厅门,听到这话忍不住退了回来:“世伯,我们原本去去便回,是我……”原本闷着头听训的夏侯瑾轩忙打断他:“是我听他们密谈阴谋,一时好奇,才忘了大事。” 夏侯彰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地瞪着自己的儿子,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照单全收的模样,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力感,冷哼一声。皇甫一鸣像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地绕出了院门往住处走去。倒是谢沧行站出来打圆场:“夏侯门主别动气,不论如何,两位少主平安归来,大伙儿也都平安,总是好事。”暮菖兰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道:“人家的家事,哪有咱们说话的份?” 夏侯彰不顾旁人,只盯着夏侯瑾轩,一晚上担惊受怕,心里实在气愤难平,可看儿子睡眼惺忪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疼,只得板着脸撂下一句:“明日君山上武林大会,你自己看着办!”语毕,拂袖而去。 夏侯彰一走,厅里的压力登时消失。瑕不禁暗自咋舌,心道怪不得大少爷脾气那么好。 夏侯瑾轩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想起明早还要起早贪黑地奔赴君山,又不禁苦了脸。 见他脸色不豫,谢沧行拍拍他的肩膀:“小少爷,别往心里去,你爹人前人后都一副老于世故、三脚踢不出一个……咳咳,遇到你的事,爆炭似的一点就着,这也是关心则乱。” 夏侯瑾轩不甚在意地笑笑:“让谢兄见笑了。” 皇甫卓倒显得有些不自在:“刚才……谢了。不过,今日鲁莽是我之过,不应该怪在你头上,我会对世伯解释清楚。” 听到他自承其责,夏侯瑾轩本想打趣几句,一听后话连忙摆手:“别!不用,我听训听惯了的。”随即狡黠地眨眨眼,“放心吧,我爹断然不会重下责罚。等他过了气头,想到我竟对江湖事感了兴趣,高兴还来不及呢!想来也就是面上责备几句,再唠叨些江湖经。”说着颇为自得地一摊手,“如此一来,你爹不会罚你,我爹也不会罚我,皆大欢喜。” “你……就你鬼主意多。”皇甫卓不禁摇头叹气,眉头皱的紧紧的,“你就是这样万事不萦怀,才处处被人说闲话……” 走在前面的暮菖兰回过头来看了皇甫卓一眼,莞尔一笑,扯了扯瑕的衣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眉间,瑕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们笑什么?”夏侯瑾轩好奇问道。 暮菖兰来不及阻止,瑕已经脱口而出:“人都说子承父相,如今我才是真信了。我跟你打赌,要不了十年……不,五年,这位皇甫大少爷眉头的三条纹,就得跟他爹一样深,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也没憋住笑。皇甫卓自然大为尴尬,习惯性地又要皱眉,立刻生生止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哎,皇甫兄……”夏侯瑾轩刚要追上,却又顿住了步子,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瑕姑娘,我知你与皇甫兄有些嫌隙,但……” “好啦好啦,我以后少挤兑他就是了。”瑕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促狭道,“再说,你自己不也笑了。” 被这么一噎,夏侯瑾轩饶是再伶牙俐齿也说不出话来。 ----------------------------------------- 上官彦韬推开漆成红色的雕花木门,四顾看去,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暮春行乐图,红木书桌两侧各两组暗红柜橱,内里尽是书卷摆件,再往右还立着一只青花缠枝牡丹瓶,窗边几上一坛鎏金麒麟香炉,兽嘴中吞吐着淡淡的香气,整个房间古典雅致,贵气却不俗气,不禁暗暗赞叹南朝的富丽繁华。 身后的郭成也眼花缭乱地一时看看这里,一时摸摸那里,这些个物件他叫不上名字,只觉得十分精巧别致,令人爱不释手。 上官彦韬看着好笑,径自往桌前一坐,见桌上一把描着君子四友的紫砂壶,配着四个茶杯,伸手探了探壶温,竟是温的,不得不佩服三大世家的人想的周到,特别是在今晚这般兵荒马乱之后,犹为难得。等郭成一一看完,他才开口问道:“怎样?那位蜀山道长作何反应?” 郭成回过神来,不再费力发声,用气音说了送药的经过。 上官彦韬一边听,一边执壶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对面,“坐吧。” 郭成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抱拳躬身:“谢过……”话刚出口,就见上官彦韬似笑非笑地睨了过来,郭成一愣,忙把后话咽了回去。 “郭师兄,”上官彦韬别有深意地强调了这三个字,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又忘了呢?你是本家的师兄,我是旁支的公子,你我谁尊谁卑还不好说呢!” 郭成骚了骚头,憨憨地笑了,点头谢过落了坐,却还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上官彦韬摇头失笑,决定暂且放过他,继续问道:“她既然识得那苗女银镖的解药,是否也能看出苏含香的真伪?”苏含香正是他们用来伪装成“瑞脑消金兽”解药的一种香料。 郭成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上官彦韬提示道:“她可有将药草粉末放在掌心揉搓三下,再在火上迅速燎烤?” 郭成闻言点头,上官彦韬不禁微蹙眉峰:“这便是了……蜀山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不论塞北还是苗疆物产,竟都了如指掌。” 郭成本来正盯着木桌边缘的雕花看,闻言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透着不安, 上官彦韬会意,安慰道:“她既然没有立时揭穿,应是并无此意。至于原因为何,想是承咱们的情吧,又或者……”只是心地纯善不忍见他们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究竟是哪一个,这便要观后效了。 在她的默认之下,他们三人算是坐实了“救众人于水火”的功劳,至少可以一振上官世家的名头。如此说来,有机会他还真该谢一谢这位凌波道长。 思及此,上官彦韬心情转好,一晚上虚与委蛇的疲累也散去少许,抿了口茶水,顿时唇齿留香,不由挑眉,江南物华风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为何独独对蜀山耿耿于怀?”郭成忍不住问道。 上官彦韬笑笑不答,起身踱至窗边。 世上最可怕的敌人,莫过于未知。蜀山成名多年,实力高深莫测。纵观武林局势,可以在声望上压过几大世家的首推蜀山。但蜀山既然只派了年轻弟子与会,足以表明并无争雄之意,以几大世家马首是瞻的武林格局应无可动摇。但同时,也将自己深深隐于台面之下。 其实卧虎藏龙的又何止蜀山?仅只一家看似不起眼的客栈,就至少藏了两位脑筋灵活、身手不凡的高人,而夏侯家那位世人公认的“纨绔子弟”也并非一无是处。此次变故不知还会牵扯出多少隐于山野市镇的能人义士。南朝武林不能小觑,变数也不得不防。 如今自己初来乍到,虽然顶着上官世家的名号,但毕竟根底浅薄。今夜如此这般辛苦,正是为了能与三大世家一较长短,却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皇甫一鸣的疑心与戒心,夏侯彰的反应更是耐人寻味。此后必须格外小心应对才是。 ------------ 章 五 塞外公子(3) 更漏渐稀,星河渐移,室内的火光还未熄灭,烛台上尽是斑驳的烛蜡。凌波单手支颐靠在桌上,双目微闭,另一只手握着蒲扇,小火炉中的炭火仍泛着红光。 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她立刻醒觉,见凌音蹙着秀眉、缓缓睁开眼,想是在适应屋内的光线,不禁喜上眉梢:“阿音,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凌音的表情放松下来,启口唤道:“姐姐……”声音十分暗哑。 “先别说话。”凌波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倒来一杯温水喂她喝下,小半杯水喝完便移开了茶杯,又换成一碗汤药,右手轻轻搭在她腕间,细细地打量着她脸上的气色,良久才轻舒了口气:“醒了就好。” 凌音对她笑笑:“姐姐,我没事,你别担心。” 凌波见她虽然气虚,但精神尚好,放下心来,忍不住板起脸问道:“阿音,你可有事瞒我?”不等凌音移开视线,就牵住了她的手,“昨夜为何硬要与我交换?” 凌波的医术较之凌音更为精熟,若二人并未交换,彼时欧阳英的气息已大致调理妥当,纵然分神开口也无大碍,不致被结萝瞧破了端倪。此事阴差阳错,她自然不会怪罪凌音,但妹妹此行背后的原因却不得不弄清。 凌音不答,目光游移起来,自小她做了什么错事怕被姐姐耳提面命,就是这般情状,凌波哪有看不出来的?端详片刻,猜测道:“下山之前,你是不是又去缠着青石师伯了?” 凌音眨了眨眼,心知瞒不过去,只好点了头:“我是找青石师伯卜了一卦。” 凌波眉头一皱,正想念叨几句“天命不可擅窥”之类,就见凌音嘟起嘴不满道:“师伯真小气,只肯卜算一人,让我选算谁的,我当然选姐姐。师伯足足算了一天一夜,出来后却只说了一句话,”凌音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莫测高深地说,“‘此次下山乃凌波生平一大劫数。’” 凌波闻言心中一凉,青石师伯眼盲心明,精通阴阳术数,谶语预言一旦出口就极少落空。凌音兀自续道:“其他的不论我怎么问,师伯就只会摇摇头。我求他跟几位长老说说,改派他人,他还是只会摇摇头……山上那么多师叔师伯,再不济还有师兄师姐,为何偏偏要姐姐下山不可?” 闻言,凌波拍了拍凌音的手背,轻描淡写地笑笑:“长老们自有道理。既然天命如此,坦然面对便是了,但求不坠了蜀山名声。” “现在不用担心啦!”凌音一笑,欢喜中带着一丝得意,反手握住凌波的手,“下山前我就想好了,什么事都跟姐姐换着来,姐姐就不会有事了。” 凌波顿时明白了个中原委,一时怔住,动容唤道:“阿音……”未语,眼眶已先红了,“你……你怎可这般胡闹……”话至此处已无以为继,既感动妹妹的心意,又愧疚自己害她受伤,更不希望她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可纵然有千思万绪,喉中却似梗了硬块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凌音见姐姐难过,忙安慰道:“别伤心,咱们不都好好的嘛!” 凌波掩唇忍住哽咽,良久才平复了心情,心中无限关切,最先出口的却是劝诫:“以后不可再如此鲁莽。若我命中真有此劫,那便是天命所定、避无可避,硬要扭转,只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凌音皱了皱小巧秀挺的鼻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青石玉书两位师伯早就念到我耳朵长茧啦!有什么改不了的?我才不信呢,偏要改给他们看看!” “阿音……”凌波既感动又无奈,叹了口气,“好了,你也累了,快些休息吧。” 凌音点点头:“姐姐才是,看你的样子定是一夜未眠吧?我没事了,你快去睡。” 凌波笑笑:“好,你睡着了,我就走。” 凌音心知姐姐不过说说而已,眼珠一转,突然拉住凌波的袖子:“姐,你陪我睡,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 凌波一怔,哭笑不得:“又不是小孩子……” 凌音撒娇地笑着“好不好嘛!” 凌波摇头叹气,只得答应下来,心里却想凌音中的毒虽然解了,还是再小心观察一段时间为好。可毕竟奔波劳累了一天,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去了,神思恍惚之际想着,今日凌音能脱大险,多亏了那位郭公子和上官公子仗义相助,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 晨光微熹,树梢檐角、田间地头,处处挂着绒绒的白雪,琼枝玉阁一般,在晨光中镶金镀银。上官彦韬推开房门,院中一株老梅树,枝上鹊鸟受了惊,扑棱棱一振翅膀斜飞出去,雪花如飞花玉蝶般纷纷坠落。 树下,凌波起身相迎,仍是一身似道非道的蓝衣,容颜端丽,神色疏淡,长长的秀发因着煎药方便全部挽成发髻,格外的秀雅温婉――这一印象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此后多年,上官彦韬总会不小心忘记她亦是一位英姿飒爽、道骨仙风的蜀山弟子。 凌波微微眯起双眼,伸手遮了遮夹着雪花的晨风,见他出来,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蜀山凌波,见过上官公子、郭公子。” 上官彦韬挑起眉峰:“见过凌波道长。”一边拱手还礼,一边细细打量,昨夜匆忙,今晨方才一睹真容,真有几分浩气清英的出尘之姿。肩头落着一层细雪,显是等了有些时候。腰间悬着一柄短刀,有着流水般流畅的弧线,形制十分特别,中原塞外皆不常见到,他的目光不禁多停留了几分。 凌波并未在意,自谦道:“凌波修为尚浅,不敢自称道长。” 上官彦韬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从善如流:“见过凌姑娘。敢问姑娘来访所为何事?” 凌波微微一怔,她这话说过许多遍,但当真乖乖改了称呼的,眼前这位公子还是头一个,反倒有些不习惯――她哪里知道塞北之人生性豪爽,说不是那便不是,哪有江南人这么多推来让去的礼数? 然而怪异之处还不止这一点,世人皆知一入道门前尘尽抛,俗世姓名自是不会再用,皆以道号自称。因此“凌波”也好“凌音”也罢,都是她们姐妹的道号,“凌”并非姓氏。不过凌波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上官公子久居塞外,不谙中原习俗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凌波并不点破,只道:“二位公子直呼凌波即可。”说罢深深一礼,“昨日蒙二位仗义相救,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图报……” 上官彦韬忙拱手推拒:“姑娘言重了,此乃武人本分,岂是为图一个谢字?姑娘医术高明,彦韬越俎代庖倒显多余,还要请姑娘不要怪罪。”见凌波又要行礼,先一步爽朗笑道,“如此这般客套下去,怕是争到午时也出不来结果。” 闻言,凌波收回到口的谢词:“既如此,凌波不再赘言。”两人相顾一笑。 ------------ 章 五 塞外公子(4) 见对方神色舒霁,上官彦韬言道:“姑娘的兵器好生别致,彦韬斗胆,可否借刀一观?” 凌波依言解下佩刀,双手递过。 甫一接过,上官彦韬便觉入手十分轻盈,告罪一声抽刀出鞘,刀身狭长略曲,刀背较薄,刀面古朴暗沉,刀刃却较为明亮,自然形成的纹路有如水波流转,显是精工锻铸而成,轻弹刃面,发出嗡嗡之声,绵绵不绝,韧性十足,不由脱口赞道:“好刀!” 凌波抬首看去,只见他冷静自持的神色中,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似乎燃着熊熊火光,不由想起师父尝言世人诸多伪装,唯有眼神与武技最为真实,就如罡斩师伯,行径最是放诞不羁,可眼神却最是清正,武功路数也磊落坦荡……那么眼前之人眼中的火光,又是所为何事呢? 正晃神间,上官彦韬已然还刀入鞘,双手递回,边道:“天下神兵十之**出自蜀中,今日一观,果然有独到之处。” 凌波浅浅一笑:“公子过誉。若论铸剑锻刀之术,欧阳世家才是当世稽首。” 上官彦韬摇摇头:“蜀中自诸葛丞相命名匠蒲元铸造宝刀、大兴冶铁锻钢之术,行至今日早已能工巧匠辈出,又岂止折剑山庄一家独秀?此次燕然三部大举南侵,欧阳世家能以一家之力、血肉之躯北拒铁骑,牢牢扼住巴蜀要地,除了地势险峻、武艺高超、士勇效死,仗了兵器之利也是其一。以此刀观之,蜀山兵器不亚于欧阳世家,何不将铸造之技传于天下。如此一来,群雄如虎添翼,北敌又何足惧哉?” 凌波一怔,垂下眼帘,半晌后不咸不淡地说道:“上官公子博闻广识、见解独到,凌波佩服。” 上官彦韬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着恼,识趣地结束了话题:“不敢当。时候不早,我等正欲前往君山与会,姑娘可愿同行?” 凌波似是轻轻舒了口气,随即歉然一笑:“谢过公子盛情,只是凌波尚有要事,不便同往。” 上官彦韬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猜到所谓要事不过是借口罢了,既不勉强,也不装腔作势地说些“若有需要愿意效劳”之类的虚话,抱拳一礼:“既如此,改日再叙。” 凌波淡笑还礼,告辞离去。 上官彦韬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送她离去,双臂交抱,右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扣着左臂――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惯有姿势。 一直沉默着的郭成注视着他莫测高深的神情,两人多年相处,自然清楚这位公子心里定是有了什么盘算,不禁转头看看游廊那头渐渐远去的倩影,心里多出一种异样的怜悯。 “走吧。”上官彦韬迈开了步子,“我倒要看看,南朝的英雄豪杰们到底有何高见。” 刚出了院门,远远便见刘安向他们走来,转告说三位门主已在渡口相候,邀他们一同去往君山。 上官彦韬微微一笑,问到除了三位门主可还有他人,刘安答曰除了三家最有头脸的门人弟子,并无他人,只请了上官公子和凌波道长两位外客,可惜凌波道长却不在房中。 上官彦韬笑笑不答,心道蜀山在几位门主心目中的地位果然排在上官世家之前,这恐怕也是中原武林普遍的观感。而这位凌波道长避而不见,多半是想离他们这些“招摇人物”越远越好。蜀山到底是何心思,当真令人玩味。 正思考间,三人已走出客栈,就见一艘画舫停在湖边,朱栏玉砌,重檐飞阁,富丽端方,内里还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三位门主正于船尾开阔处临风而立,谈笑风生,好不其乐融融。 他们身后,夏侯瑾轩、皇甫卓和姜承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而立,夏侯瑾轩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点惺忪,惹得皇甫卓暗暗皱眉,时时不忘用眼神示意他站直站好。姜承仍是一贯的不苟言笑,端谨严肃。 上官彦韬只远远地打量着姜承,没想到这样的目光还是被对方察觉。姜承朝他颔首致意,心中纳罕,明明不过是谦和有礼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却让他直觉地感到无法忽视,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不由得也端详起对方,疑惑却越来越深,这样出众的姿容神态,一旦见过又怎可能毫无印象? 上官彦韬与郭成在刘安的引导下走上船,一一见礼,众人这才走入楼船之中分别落座,足见对他们两位后辈的重视,连忙告罪,不该让几位门主久候之类云云。 随着起锚声响起,画舫微微一动,渐渐驶离了岸边。洞庭此日风平浪静,画舫行驶得十分平稳,郭成原本有些紧张,这下也松了口气。所有的门窗都紧紧闭住,虽然能听到风声呼呼地刮在窗棱上,室内却温暖如春。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恐怕心思早都飘到了即将举行的武林大会上。 盏茶过后,画舫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众人都感觉到了速度的变化,止住了话头,等着停锚靠岸。然而三位门主却不约而同地蹙起眉,上官彦韬正自心中起疑,便也听见隐约传来的嘈杂声。 ------------ 章 五 塞外公子(5) 为了筹备此次盟会,皇甫家不但清理了原有的渡口,还在君山四周建了不少临时栈桥以供使用,但大伙儿还是更多的选择了最大也最近的码头――特别是名门正派。 此时君山北渡上正是人声鼎沸。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还算宽敞的码头愣没留下多少空地――就算有也没人想在这时凑上去。 如此一来,渡口前拥堵了不少船只,以码头为中心扇形排开,大伙儿都站出舱外观望,不乏兴致勃勃和指手画脚,后面的人忙不迭地向前面的人追问缘由。 发觉前面出了状况,夏侯瑾轩立刻主动请命去探探究竟,好趁机出来透透气。打发完向儒去前头问问,夏侯瑾轩靠在船舷上,手搭凉棚凝目看去,向身边的皇甫卓问道:“那是……漕帮?” 皇甫卓点点头。按说他们的船离的远,看不清长相,漕帮帮众穿的又都是市井最常见的服饰,原本并不好认,可漕帮帮众都会在臂上系着红布条带,同样的颜色表示天下兄弟皆一家,后来渐渐的也有了区分,从帮主往下依次是缎、绢、罗、棉、麻的料子。缎绢二级共有五人,并称五虎。 “那另一边呢?”夏侯瑾轩眯起眼睛看去,却还是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隐隐约约是几个矮壮汉子。 “若我没猜错,当是挑山帮的好汉了。”上官彦韬笑吟吟地跟上来,伸手遥指了指那一群身穿粗布短打、脚蹬草鞋的汉子,他们拿在手上的武器极为特别,木棍、木棒,有的干脆就是一杆扁担,那扁担的主人似乎正在脸红脖子粗地争着什么。 皇甫卓一拱手:“上官兄好眼力。” 上官彦韬拱手回礼:“过奖。” 这时,向儒从前头的船上一个纵跃跳了回来。夏侯瑾轩迫不及待地开口:“弄清楚了?” “清楚了。”向儒咧嘴一笑,“少爷,我可是跑了好几条船才把事情原委拼全了的。” 皇甫卓问道:“这场争执到底所为何事?” 向儒恭敬答道:“回皇甫少爷,事情原由是这样的。挑山帮的好汉们从江北过来,拿不出三大世家的邀请函。” 自打头一天出了事,三大世家变得格外警觉,深恐又让什么宵小混进大会捣乱,是以各个渡口都加派了人手查看邀请函并登记来客,特别是这最大的渡口,更是安排了口舌伶俐、人面又广的弟子。 同为北人的上官彦韬也没有邀请函,不由一皱眉:“没有邀请函便不能与会吗?这样未免有些不尽人情。” 皇甫卓轻咳一声,辩解道:“这也是为了安全考量……” “什么时候的规定?”夏侯瑾轩一头雾水,“这次大会不是要商量对付胡人的大事吗?哪有把帮手往外推的理?” 皇甫卓答道:“君山欢迎任何同道中人,没有邀请函自然无妨,记个名号就成了。”夏侯、上官两人闻言点了点头。 “原本是这样没错。”向儒接过话茬,“可能是他们上岸的时候和皇甫家的师兄弟多理论了几句,耽搁了后边人的时间,再加上嗓门大口气又冲,后边人听不下去上去帮腔。两方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三两下不就吵起来了。”语毕又指了指和他们对垒的漕帮。 夏侯瑾轩摇头叹气,真是无意义的争吵。他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四处逡巡,忽然落在了正前方四五条船的距离上,一条灰色人影正在几条船上跳来跳去,停下来后,还朝他这边挥了挥手,正是谢沧行。 谢沧行刚刚站定,瑕就迎了上来,待听完原由,也一脸哭笑不得:“漕帮也真是的,这不更耽误功夫了?” 暮菖兰扫了一眼码头,哂然一笑:“我看没这么简单,他们呐,多半是借题发挥。谁不知道漕帮是长江边上的大地主,江北的人来了,首先占的可都是他们的地盘,碍着面子还不好说什么――赶人吧,有违公义又显得小气,‘五虎’可都憋着气呢!” 瑕“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个白胡子老道士又是怎么回事?”从他们这角度看去,那一群粗布衣衫的人群中还夹杂了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老道士,背上一把铁剑,手上一柄拂尘,白发长须,头上梳了个高高的髻子,脸色红润,双目炯炯,正大声向漕帮众人喝问着什么。 “那是崆峒派的正平道长。他本来想去劝架的,结果……”谢沧行一摊手,结果不言而喻。 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都说修道之人应该虚怀若谷、心平气和嘛!” 暮菖兰莞尔:“这位老道人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年轻的时候快意恩仇,年纪见长也没收敛多少。现在辈分又高,更没人敢忤逆他了。他师父为了劝诫他修身养性,才从《庄子・达生篇》中取了‘正平’这么个道号,看起来效果不彰啊!我猜崆峒派请他来,多半是怕他哪天暴脾气上头,单枪匹马杀去找胡人算账,他们还要费力营救……” 说着,就见那道人卷起拂尘往背上一系,暮菖兰秀眉一挑:“莫非要动手?”正平道长惯常使剑,这柄拂尘是当年他师父所赠,据说正是为了防止他轻易拔剑。道长脾气虽然暴躁,对师父倒是尊敬,是以每次动手前,都要把拂尘仔细收好。 闻言,谢沧行面色一凝,心中喊糟,刀剑无情,真要是伤着谁,一来二去再挑起江南江北的矛盾,可就不妙了。 瑕脸上也露出担忧的神情:“要打起来吗?这不好吧?漕帮五虎这么厉害,老道士打的过吗?” 暮菖兰撇撇嘴:“还有挑山帮呢!他们原本都是一群脚夫,都是筋骨粗厚、下盘极稳的。妹子可别小看他们那些木棒扁担,不比金铁打造的兵器好惹。今天这场胜败尚属未知。麻烦的是怎么善后……” 想来还是尽快阻止、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三大世家的正主儿怎么还不来?这时候也只有他们能勉强镇住场子了吧? 思及此,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画舫正缓缓驶来,却苦于航路上拥堵的船只而无法接近。 正当此时,在他们前头隔着三四个船身的距离忽然响起一道女声,清清亮亮的,于一片嘈杂中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地传出:“各位英雄,得罪了。” 前面的人闻声纷纷回过头来,只觉一道蓝影犹如凌虚飘行一般从身边掠过,所到之处,船身不过微微起伏。人群中响起阵阵低呼,目光全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那蓝影的目标却不是渡口上的一团闹热,反而偏向码头西侧而行,转瞬间已到了最前头的船上,那船离开岸边仍有十丈距离。只见那人速度丝毫未减,一足踏在船头上,激起一阵涟漪,人则轻飘飘地跃起,如轻烟淡云一般在水面上划过,稳稳落在岸边,随即转过身来,众人这才看清,蓝色道衣,长发披肩,正是凌波。她朝群雄施施然行了一礼,又如闲庭信步一般悠然远去,背脊挺直,神色渺远,意态悠扬,自然流露一种仙风道骨的飒然。 码头上两方人马兀自纠缠不休,可周遭围观的人群却倏然静了下来,只有那圈涟漪仍在船舷之间回荡。 暮菖兰嘴角微挑,对瑕说道:“妹子,想不想也试试?” 瑕回过神来,笑道:“好啊!比比看谁快!”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飞掠而出,几乎同时纵身跃起,一者如黄莺决起而飞,快捷灵巧,一者如青鸟扶摇而上,轻盈飘逸,都异常好看,只是暮菖兰这边的涟漪明显小了许多。 甫一落地,暮菖兰一个潇洒地转身,笑盈盈地朝湖面上的人们拱了拱手,瑕则笑嘻嘻地朝谢沧行招手道:“大个儿,看你的了!” 谢沧行哈哈大笑,声音朗朗送去:“我这个大老爷们儿可不能输给小丫头!”随即连声喊着“借过借过”,大摇大摆地走到前头船上,随手拾起放在船舷上的竹篙,掂了掂重,对船夫说了句“借我一用,”臂上运劲平平掷出,旋即发力跃起,竟后发先至赶上竹篙,一足踏在上面借力一跃,轻轻松松上了岸。 不知何人喝了一声彩,顿时彩声如涟漪一般在人群中传了开来。谢沧行见状得意地朝众人一礼,瑕也拍手叫好:“大个儿,有一手!”三人说笑着相谐而去。 这一幕尽皆落在画舫上众人眼中。夏侯瑾轩不禁赞道:“这几位轻功各有所长,真是让人大饱眼福。” 皇甫卓评论道:“在我看来,能达到‘踏雪无痕’之境的,也只有谢公子一人。” 上官彦韬嘴角微挑:“二位公子勿急,大饱眼福的还在后面。” 话音甫落,前方船上又有几人飞身掠出。武林中人哪个没有点好胜心?特别是那些对轻身功夫有自信的,无不争先恐后,渡口两侧顿时成了展示轻功的大戏台,什么草上飞、云里翻、神行百变、蜉蝣戏水、燕子三抄水、燕青十八翻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众人上了岸,关系好的互相打趣,关系远的互相称赞。功夫不够的免不了半路脱力落入水中,岸边水浅出不了大事,却会惹来阵阵哄笑,莫不面红耳赤地匆匆离去。 这样一来,围着的船只空了大半。走了客人,船夫们自然不愿多待,渐渐散去。 皇甫卓赶忙吩咐船家靠上前去,又对夏侯瑾轩和上官彦韬说道:“二位稍待,我去请几位门主出面说和。” 夏侯瑾轩点点头,心道有爹爹出面,想是打不起来了。 上官彦韬若有所思地瞟了瞟码头上对峙的双方,右手再度不自觉地搭在了左臂上,轻轻敲打起来。 ------------ 章 六 同舟异梦(1) 虽是寒冬腊月时节,君山上仍点缀着丛丛簇簇的青绿,被昨夜的细雪洗刷得益发郁郁葱葱,阳光下仿佛闪着光,夏侯瑾轩顿时想起了香山居士的那句“山色有无中”。 一语不发地跟着父亲走在山林间蜿蜒的小道上,他的眼睛可没闲着,三五卧于路边的怪石,几笔前人留下的丹青,翼然小亭,凛然碑刻,再有翠竹幽径,青萝拂衣,好不惬意。沿路遇上的武林同道,他倒没怎么留意,随着众人浑浑噩噩地见过礼便罢。 同行的漕帮、挑山帮、崆峒派等人仍是互看不顺眼,时不时互相刺上几句,但碍于三大世家的面子也都不好发作,兀自气鼓鼓地扭头走路。夏侯瑾轩看着好笑,又不禁暗暗摇头。 翠竹掩映中立着一座白石垒成的山门,上书小楷“湘竹林”,左右各是一句诗:“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山门之后不复见其他林木,尽是布满紫褐色云纹斑点的湘妃竹。 穿过山门,石板山路渐渐变宽,露出一片青石铺就的空地来,偌大的场子都铺上了坐毯,空地边缘有不少皇甫家的弟子随侍在侧,温好茶水。为了驱寒,场中还零星散布着火盆,只是众人经历了昨日变故,不免余悸未消,都离开火盆远远的。 空地中央有一株盘根错节的苍劲古柏,想来树下就是主位了。那崆峒派的正平道长看完不由赞道:“这地方自有一种天然谐趣,不错,不错。”说完又不禁想起了陷于敌酋包围的崆峒山,心情骤沉,一时默然。 此时空地中已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人,或站或坐,见他们一行人走来,纷纷停了话头、迎上见礼。 夏侯瑾轩打量四周,惊讶地发现到场人中,反倒是操着江北口音的多些――这些外客人生地不熟,自然比近处的门派来的要早。听到熟悉的乡音,挑山帮和崆峒派诸人也各自找同乡叙话去了。 自胡人南侵,南北划断,音讯阻隔,三大世家半年前筹备时,只顾得上发帖给江南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料想江北名门即便听闻讯息,能够与会的也必寥寥无几。未料半年之内,大批江北门派随着百姓纷纷南迁,竟来了如此之多。 红日渐渐离开湖面,升至空中。湘竹林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武林中人。放眼望去,除了三大世家,江南武林势力最强的五湖十六帮、三山五观和一教二派尽皆到齐,即便不是掌门亲临,也必能见到数一数二的头脸人物。其他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小派别更是不胜枚举。 一番见礼逊让之后,三位门主一齐向古柏走去。夏侯瑾轩等人皆识趣停步,上官彦韬见状也欲留下,不料欧阳英却回过头来:“贤侄不妨与我们同去。” 上官彦韬一惊:“这如何使得?” 夏侯彰笑道:“如何使不得?咱们四大世家本就同气连枝,岂能因着一条江水就划开彼此?” 此言一出,上官彦韬心下了然,暗道不愧是浸淫武林多年的前辈,果然深谙世情,请他上座与其说是看得起他,不如说是看得起上官世家;与其说为了上官家,更不如说是拉拢整个江北武林。尽管对利害关系心知肚明,他还是推辞道:“在下人微言轻,怎敢僭代?” “少侠毋须推辞,”衡山派的独孤掌门代替群雄开口道,“少侠昨日力挽狂澜,立下大功;加之在胡人重重拦阻下不远千里而来,足见智勇双全,我等都是佩服的。由少侠代表上官世家,想必上官门主也会欣然应允。” 漕帮帮主也道:“是啊!咱们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被人废了武功,比死还难受。你救了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别推辞了!” 上官彦韬见推让不过,这才于主位之后立定。 见各门派弟子都已随着各自掌门站定,皇甫一鸣越前一步:“众位英雄请了。” 听闻此言,众人止住话头,席地而坐。 皇甫一鸣拱手说道:“承蒙各位武林同道赏脸,我等感激不尽。招待简慢不足之处,还望诸位勿怪。”顿了一顿,又道,“众所周知,今日君山一会,乃为与诸位英雄商讨对付北敌之策……” 话未说完,群雄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操家伙打回臭鞑子老家去!”尽管言语粗俗、令不少人忍不住蹙眉,附和者仍是甚众。 ------------ 章 六 同舟异梦(2) “此言差矣。”一人越众而出,他一身纯白滚边的道袍,花白的头发盘得十分齐整,乃是福建泉州紫霞观的天玄道长。紫霞观正是三山五观之一。天玄不顾江北群豪的怒目而视,慢条斯理地说道:“偌大中原,雄兵百万,区区数月便尽陷敌手。以我等蜉蝣之力,贸然出击,以卵击石,实数不智之举。” “道长莫耸人听闻。”欧阳英不悦,“胡人铁骑厉害,这我们都知道,但我汉人却也未必输了他们!朝廷虽陈兵百万,但安逸日久,一遇敌人自己先溃了,这才如此不堪一击……” 此时只听夏侯彰轻咳一声,欧阳英心中一凛,意识到失言,今日与会者甚众,鱼龙混杂,传出去落下个非议朝廷的罪名可不好,尽管是名存实亡的朝廷也一样,于是忙止住了话头,言道:“总而言之,若我等同心协力,招募乡勇,并非不可一战。” “就算如此,”天玄道长辩道,“胡人掠夺成性,但所图不过财富而已,日久自会回返,何必劳师动众、多此一举?” “牛鼻子说的什么鬼话!”挑山帮那个背着扁担的汉子腾地起身,怒视着天玄,“那咱们就该任他们抢吗?死去的妻儿父老,就这么算了?” “不错,”皇甫一鸣环视众人,铿锵有力地言道,“北伐每晚一日,就要多出无数怨魂,这可是诸位所愿见?” 众人一时沉默。武夷山天心寺方丈双掌合十:“战乱不歇,中原百姓苦矣。”但当战不当战,却也没有明确表示。 眼见惹来非议,天玄一抖拂尘,躬身一礼:“贫道失言,望岂恕罪。但有些话仍是不得不说。北伐之事须当慎重,若事有不成反激怒了胡人,不但江北无法夺回,反而丢了江南。届时华夏烟消,岂非得不偿失?”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沉默下来。 崆峒派的正平道长眼见众人心思摇摆不定,心中怒火开始燃烧,怒目圆睁,骂道:“屁话!你这鼠辈……”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夏侯彰忙开口打断,朗声道:“天玄道长过虑,长江天堑,岂是轻易可破?若胡人真敢来,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这时一位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摇头叹了口气:“十年前若说那些只会骑马弯弓的蛮夷小民能够攻陷咱们汉人的坚城深池,有谁肯信?可如今呢?长江天堑,哼,又能有多保险?风险太大啊!” “正是如此才不该坐守愁城!”皇甫一鸣反驳道,“方今之势,正当以攻为守。若稍加退沮,则人心涣散,长江之险又如何可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身边的世家弟子们虽然不够身份发言,但也都在悄声议论着。夏侯瑾轩的心思却是越飘越远,在他看来,愿意北伐的就去北伐,不愿意的各归其所,有何可议?大好时光都浪费在互相攻讦上。 这时眼角余光瞥见暮菖兰三人,夏侯瑾轩凑了过去,拱手道:“瑕姑娘,暮姑娘,谢公子,三位好俊的身手,瑾轩佩服。” 谢沧行嘿嘿笑着接了,暮菖兰忙道“过奖”,瑕见是他,不耐烦地抱怨道:“大少爷你告诉我,这会还要开多久才能争出个子丑寅卯?”瞟了一眼暮谢二人,心道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听得这么认真。 见还有人和自己一般不耐,夏侯瑾轩顿时生出一股亲切感,玩笑道:“也许要争到五脏庙造反吧。” 瑕扑哧一笑:“哎,还以为有什么热闹可看……暮姐姐,不如咱们先走吧?到时候小少爷把结果告诉咱们就行了。” 还未等暮菖兰说话,夏侯瑾轩先叹了口气:“我也想溜走……” 瑕促狭地看着他:“夏侯家的大少爷,这不好吧?”说着朝他身后努了努嘴,“你爹在瞪你了哦!” 夏侯瑾轩慌忙回头看去,然而夏侯彰正忙着关注场中状况,哪有心思管他,不禁松了口气。 瑕失笑,低声嘟囔道:“老鼠见了猫似的。” 夏侯瑾轩有些尴尬地搔搔头,解释道:“自小我爹便待我极严,既要习武,又要经商,甚至还要通晓国政,不然就是没出息、不长进。世人总爱墨守成规,并以此度人。然而人生在世,真的只有这华山一条路好走吗?” “可看起来这管教没什么成果嘛!”瑕脱口道,意识到失言,连忙摆摆手,“不不,我是说……” 夏侯瑾轩不甘心地反驳:“那是因为我志不在此!”随即顿住,仿佛觉得多说无益似的摇了摇头。 “哎,我这人说话直,”瑕有些愧疚地开口,“你别往心里去。其实……”同情地瞟了一眼夏侯瑾轩,“总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情,谁都不会开心的。” 夏侯瑾轩笑了笑,没有接话。 ------------ 章 六 同舟异梦(3) 群雄还在争论,言语也越发不顾忌起来,怒气上头的不免有些对人不对事,幸好有夏侯彰时常从中斡旋。 上官彦韬默默地听着,游目四顾,心中盘算,除去正在观望的不算,各派观点已相当明朗。不管争论如何激烈,最终决议仍取决于两种观点持有者的实力强弱。 北人南侵,欧阳世家正缨其锋,一直承受着莫大压力,当然希望能多线出击,好分散敌人兵力。夏侯世家少说有四成的产业在江北,北复中原不仅是道义所指,亦是利益所趋。类似的,荆湘之地地跨长江两岸,皇甫家又何尝想丢了另一半、又让自己直接暴露在敌人兵锋之上?纵观与会者,财力人力势力能与此三家比肩的凤毛麟角。 如此观之,北伐势在必行。思及此,上官彦韬朗声道:“众位英雄请听晚辈一言。自去岁剧变,中原百姓流离失所,南逃者甚众;若不北复中原,这数目只会更多。将心比心,谁当真愿意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还望江南的朋友们助我等一臂之力。” 听闻此言,漕帮等一些江南门派不由得心思一动,打起了小算盘。南逃的北人乃他们一大困扰,与其撕破脸与汉人争地盘,还不如一致对外。 不知是谁冷哼一声,却又故意不让人瞧出是谁:“为了让北人重归故土,难道就该弃江南于不顾?就该重启战端任血流漂橹?” 皇甫一鸣见本来形势大好,竟还有人大放厥词,不由心中怒起,一甩衣袖,喝道:“谁?有胆便站出来!此等言论,皆是但为身谋,不恤苍生之辈!” 被指桑骂槐一骂,那天玄道长也有些生怒:“哼,自以为是!天下万物,大不过天意二字。胡人南侵,虽百万师而不可敌,正是天意使然。蜀山的道长,可是如此?”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瞧去,一下子全集中在凌波身上。凌波本来站的远远的,低眉敛目,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在凝神静听,又似在兀自出神,一点都不引人注意,此时只好抬起头来,沉吟半晌,淡淡说道:“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是故上揆之天道,下亦须质诸人情。” 瑕忍不住扯了扯暮菖兰的衣袖,问道:“暮姐姐,这几句什么意思?” 这倒把暮菖兰问住了,不过还未等她回话,就听谢沧行嘿嘿一笑:“这还不简单?” 暮菖兰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谢沧行信心满满,“就看这老道一脸菜色,肯定是‘你在放屁’的意思呗!” 瑕扑哧一笑,暮菖兰一脸鄙夷地瞅着他,夏侯瑾轩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这句话大体是说天意民心本为一体,人心公议,终不可遏。依我所见,蜀山的观点是,若北复中原乃民心所向,便是该遵循的天道。” “谁知道呢?”谢沧行却不以为然,“讲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就是想让人听不懂么,揣测它干什么?” 夏侯瑾轩一怔,搔搔头,若有所思道:“谢兄所言亦有道理……” 瑕笑嘻嘻地打趣道:“你们说那个天玄道长脸色这么差,会不会就是因为没听懂又不好意思承认?” 闻言,三人都不禁失笑。前面正襟危坐的皇甫卓一声轻咳,三人这才收住笑。 这时就听一人嚷道:“唧唧咕咕的哪儿那么多废话!老子听不懂!我看,想打的留下,不敢打的孬种想去哪儿凉快赶紧去!” 此言一出,反对北伐的人可不依了,顿时炸了锅,两边人马你一言我一语,君山顶上沸反盈天。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欧阳英运起内力,一声狮子吼:“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一声传出,层层递进,仿佛有无数道声浪不断加入,四面八方齐声喊出一般。 被这手功夫一震,群雄渐渐安静下来。 ------------ 章 六 同舟异梦(4) 欧阳英走至台前,抱拳一礼,声音平平送出:“诸位英雄所言皆不无道理。中原百姓水深火热,置之不理有违侠义;但若顾此失彼,害了江南百姓,却也不智。” “正是如此。”夏侯彰帮腔道,“我华夏武林人才济济,人各有志本是常事,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若还不团结起来,岂不遂了贼人之意?” 欧阳英又道:“当此之际,我们必须拧成一股绳,方不致被贼人各个击破。我提议在场诸位共结同盟,从此同仇敌忾,守望相助。是攻是守,以多数论断。一旦决议已下,谁走谁留,皆服从调度。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里霎时窃窃私语起来。 皇甫一鸣一拢眉,正欲反驳,转念一想,看这这两人一搭一唱的,恐怕早有共识,想是知道自己不会认同,就索性瞒着他,不禁在心中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调度?服从谁的调度?”发言者一身穷酸渔人打扮,正是不属于任何门派的独行侠常山,他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烟锅,轻飘飘地说道:“可是要选出个盟主来?” 此言一出,偌大的场子霎时静了下来。“武林盟主”这四个字,与会者怕是人人心里都揣在心里而来。 坐上江南武林第一人的宝座,等同于当上长江以南的草头王,若是真能北复中原、建立不世功勋,哪怕只是寸土之功,也定然一时权势无当,名留青史更不在话下。 当此存亡之际,君山一行,势必要选出一名武林盟主统领群雄,以挽危局。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但却谁都不想由自己点破。这其中的心思各有不同,有些人想当盟主,但自矜身份不便开口;有些人自知无缘,何必挑这个头?更有甚者酸葡萄心理、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有些闲散惯了,怎肯在头顶供上一位祖宗?自然巴不得没人提起。 而如今被常山一语戳破,此事便再无法回避。 --------------------------------------- 转眼日头已经快到山顶,虽然诸事悬而未决,也只能明日再议。群雄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语地散去。 眼见四下无人,郭成这才吐出一口闷气,抱怨道:“商量了大半天,竟然半个决议都没做出来。” “谁说没有?”上官彦韬瞥了他一眼,语气笃定,“北伐势在必行,选出盟主也势在必行。问题只是谁来当而已。” 郭成眨了眨眼,傻傻问道:“不是说‘明日再议’吗?” 上官彦韬但笑不语。“明日再议”,明日之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当为不当为,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什么忠孝礼义、诸多借口,不过是为了让他人甘心听命于己的幌子。 见郭成一脸茫然,上官彦韬嘴角微挑,答非所问地说道:“你先回去备上好茶好酒,今日定有贵客来访。”语毕也不做解释,扬长而去。 郭成搔了搔脑袋,决定一如往常地听命行事就对了。 此时群雄早已陆陆续续地散去,君山上终于恢复了渺无人迹的静谧。 上官彦韬不急着回去,闲庭信步、四处游览,不时和碰到的武林同道寒暄几句,倒真似郊游揽胜一般,似是对明日之议毫不关心。与他类似的还有夏侯瑾轩几人,两相照面,都不觉莞尔。 拒绝了夏侯瑾轩同行的请求――他可不像这位少爷那般对君山之上的诗文石刻如痴如醉、恋恋不舍,上官彦韬终于寻到一偏僻处,从怀中掏出一枚骨哨吹起,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片刻之后,只见一只苍鹰箭一般从空中俯冲直下,穿林而过,忽然展开翅膀一扇,稳稳地落在一块石头上,一双黑沉沉的大眼仿佛带有灵性一般直视着上官彦韬,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完完全全静寂无声。 这只苍鹰喙爪尖利,体态雄健,通体灰白中带着白色横斑,头顶一条雪白纵纹,黑色瞳仁周围一圈金色,煞是好看,眼神中还透着一股子桀骜。 上官彦韬俯身取下它脚上绑缚的竹筒,取出其中的纸条大致浏览一遍,嘴角挑起一丝玩味的笑,手中凝力一攥,纸条登时化为齑粉。随即又思索片刻,捡起一块石子,在竹筒上刻下几字,重新绑缚好,又转而看向苍鹰,用与老朋友寒暄似的语气说道:“辛苦你了。可惜这里没有松鸡……” 那苍鹰似能听懂一般,咕哝了一声以示不满。 上官彦韬不由失笑:“倒是有野禽成群,堪堪可以入口。你便将就些时日,回去定会好好犒劳。去吧!” 苍鹰一振翅膀,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 章 六 同舟异梦(5) 上官彦韬信步踱至山脚,正踌躇着接下来要去哪里打发时间,就看到渡口上,凌波正在等待渡船,眼睛一亮,忙上前招呼道:“凌波道长。今日可多亏了道长露那一手轻功解围。” 凌波早已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还以一礼:“不敢当。” 上官彦韬笑笑:“凌音道长状况如何?我还以为道长定然早已回去榻边看顾。” 凌波笑答:“凌音已无大碍,多谢关心。她午时三刻前不会醒转。” 上官彦韬挑了挑眉,看来这位道长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道长果然医术高明。” “过奖。”凌波回道,心中讶异他怎么又唤她“道长”了? 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上官彦韬笑道:“我听群雄皆如此称呼,先前……真是失礼。” 凌波连忙摇头:“公子言重了。” “我久居塞北,此前最南也只到过一次长安,”上官彦韬自嘲道,“江南文华风流,可要叫我眼花缭乱、大大出糗了。” 凌波知他只是说笑,浅浅一笑,不做评论,转而问道:“敢问公子,塞北是怎般风貌?” 上官彦韬片刻沉吟,不答反问:“在道长眼中,又该是怎般风貌?” 凌波片刻沉吟,回道:“依书中所言,便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而塞北部族则是‘逐水草,习涉猎,忘君臣,略婚宦,驰突无垣……’” “百年前史书所言吗?”上官彦韬不由朗笑出声,心道她既然对塞北艾草了如指掌,怎的说到其他却又如此陌生?见神情又不似作假。蜀山对这个天下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当真令人好奇,口中玩笑道:“看来书中所言蜀山道长撒豆成兵、点石成金,也都是不可尽信的了。” 凌波一怔,一时无言以对,心道若能先看一看夏侯公子提到的那本《北冥杂记》就好了。 此时渡船驶近,湖面上水清风袅、涟漪阵阵。上官彦韬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边行边言道:“塞北部族数百年变迁,怎能还是那般茹毛饮血?特别是数十年来推行汉化,如今亦是称王称臣、有法有度,只是不如华夏这般博大精深罢了。为了货物往来方便,许多胡人还会学些汉话。” 凌波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互市?这……”自从塞北胡人开始扰边,与他们的互市就被朝廷所禁。 上官彦韬不甚在意地笑道:“很惊讶吗?不然上官世家的千里良驹又是从何而来?” 凌波迟疑片刻,缓缓点了下头,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上官公子不厌憎胡人。”以她所见,但凡江北之人,一提起“胡”字莫不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上官彦韬别有深意地回道:“谁规定非要厌憎方能为敌?” “言之有理。” 上官彦韬注视着她平静如水的表情:“道长对胡人似乎也并无厌憎。” 凌波垂首沉吟,她自小在山中修道,清心寡欲、平心静气,“厌憎”之于她,本就是太过强烈、太过陌生的情感。可她并不习惯剖白自己的心情――只除了在相依为命的妹妹面前,便随意回道:“大概是因为对胡人恶行并无亲见吧。” 此言过后,两人一时静默。 ------------ 章 六 同舟异梦(6)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正好,洒在湖面上,舟横绿水,桨舀浮金,南来的禽鸟自在悠游,好不惬意。如此美景,两人自是不愿错过,不约而同地于船头停步,并未进仓。 忽见水天之际,一群野禽不知被什么惊到,竟一齐振翅而飞,隐约可见一团灰色的影子穿梭来去,迅捷异常。凝神看去,好一只迅疾矫健的苍鹰!尖喙利爪如刀似剑,每每出击,必在要害,进退趋避,张弛有度,似能将一切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间。 最初的慌乱过后,群鸟醒觉过来,向着四面八方振翅疾飞。那苍鹰也不犹豫,一抖翅膀,认准一个方向急追。野禽怎能比得上它的速度?只见它一个俯冲,利爪紧紧握住猎物细长的脖颈。 野禽被扑向水面,激起一阵浪花,眼看脖颈就要被拧断,像是本能地意识到命悬一线、生机渺茫,那野禽生出一股横胆,忽然发作,疯了似的扑腾着双翅,猛地扭过头来,用并不尖厉的喙死命啄着苍鹰的腿部。这垂死的攻击登时奏了效,苍鹰吃痛,只得松开爪子,一展翅膀,朝空中腾跃而起,发出一声似有不甘的鸣叫。 那野禽不敢耽搁,立即振翅飞去。凌波松了口气,还道它总算逃过一劫。谁料野禽刚一展翅欲飞,那苍鹰倏地一个翻身,斜掠而下,快如闪电一般再度牢牢锁住猎物脖颈,只是这次落在了“七寸”之处,让它无法扭头,随即尖喙猛地一啄,那野禽只扑腾了一下,就咽了气。 仿佛连空气都被这一场激烈的厮杀惊动了,一阵风迎面吹来,带来一阵寒意,撩起凌波的长发。当她抬手理顺发丝,再度凝神看去,那团灰色的影子已消失不见,心中不由暗叹世上竟有如此迅猛矫健的生灵,在它面前,寻常禽鸟真如蝼蚁一般,任其宰割,真是天地造化,命途难料。她也曾去过不少地方,可却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猛禽,不知是何来历? 这只苍鹰之于上官彦韬自是再熟悉不过,同样一幕落在他眼里却有不同的思量:野禽虽弱,拼起命来倒也颇为棘手,看来不可掉对其以轻心,须得一击直指要害才行。 再看凌波神情,显是注意到了这场厮杀。上官彦韬心中一凛,怕她看出端倪,忙重启话题道:“书中所言也非全无可信之处,塞北部族‘逐水草,习涉猎’确乎如此。‘忘君臣,略婚宦’早已废除。至于无城无郭……” 几年前也许是,而今大半个中原可都在胡人手上。不过他识趣地没提这等扫兴之事,转而笑言:“上官家世居边陲,常与胡人往来,倒是知道一些他们好玩的习俗。”见凌波的眼中流露出感兴趣的神采,不由暗暗好笑,心道看来方外之人也没那么不理世事,口中介绍道:“最有趣的当属婚丧嫁娶(注)。若有人辞世,出葬之时,亲眷不但不会哭泣,反而载歌载舞,焚香祷祝。”特别是德高望重、或武勇无匹的战士。 凌波赞许道:“如此看破生死,倒有几分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洒脱。” 上官彦韬击掌笑道:“不愧是道门高徒,方能达此坐忘生死、逍遥自得之境。” 凌波面色一红,垂下头去,也不知如何应答。她这一垂首,立时消去了那份如霜似雪的距离感。两人一时静默,唯余船橹击浪之声有规律地传来。 良久,凌波启口问道:“那嫁娶呢?莫非反要悲哭不止?” 注这些其实是东胡乌桓的习俗,挪用一下。 ------------ 章 六 同舟异梦(7) “那倒不是。”上官彦韬摇摇头,“嫁娶习俗的不同之处在于,古时塞北诸族并无夫贵妻卑之规。”是征战使得女子地位日趋低下。“若依古礼,婚娶之后夫随妻归,亲力在妻家服役两载,放牧牛羊,才能携妻而归。” 凌波不禁双目圆睁,掩唇低语:“竟有如此之事……王公贵族也一视同仁吗?” 上官彦韬轻笑:“古时当是如此吧……不过那时也还没有什么王公贵族,每一家族各牧各的牛羊,只有一族长调解族内争端而已。” 凌波好奇道:“那如今呢?” “习俗仍在,只是王公贵族别有通融,最短的一旬即可。就好比汉人的守孝期。” 凌波点点头,按照古礼,父死须在家守孝三年。但人事瞬息万变,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如此,实际上的守孝期则是一缩再缩。 上官彦韬续道:“即便只有十日不在其位,也是莫大风险。因而塞北的王公贵族对娶妻可谓慎之又慎,一不小心,财富地位不保还在其次,丢了身家性命可就呜呼哀哉了。” 说者无意,凌波却想到了他处,摇头叹道:“以胡人之铁马强弓,竟也常有棘手强敌环伺吗?” 上官彦韬沉沉一笑:“最强的敌人便在萧墙之内,放之四海而皆准。”当他这般说道,眼中似有一丝异样闪过,只是消失的太快,难以捕捉。 说话间渡船已到岸边,他撩起竹帘请凌波先行,只这一个闪神,再度看去,便又是那位温润谦和的世家公子了。 凌波微微抬首,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自觉无法读懂他的心思,好似熟悉了一分,却又仿佛更远了。她只能把这一丝好奇留在心中,又问道:“书中还言胡人凶狠强悍,快意恩仇,若生仇嫌,调解不成,往往付诸刀兵,直到一方身死族灭为止。” 上官彦韬片刻无语,仍在笑着,只是笑容少了温度:“若非如此,塞北草原如何一直地广人稀?如何能有足够的草场放牧牛羊?怕是早就挥鞭南下了。” 闻言,凌波不由默然,半晌才幽幽叹道:“我听闻塞北曾有八支部族,称为燕然八部,只是多年互相攻伐,如今大半皆已零落……不过也正是如此,他们才能一直勇悍无匹。” “不错,八部混战几乎从无止歇。”上官彦韬转头看向凌波,笑意中说不清是戏谑还是什么,“这一点汉人可是居功至伟。道长可听过草原上第一位八部共主的故事?” 凌波点点头:“略知一二。他用强大的武力统一各部,并且学中原自立为八部王。”那是数百年前罗刹族一位雄才伟略的首领,开了塞北王侯制度的先河。“只是他生前行事多靠强权,七部迫于威胁才不得不听令,联盟本就不够牢靠,他一死,很快便分崩离析。” 上官彦韬放缓步伐,极目苍穹,言道:“他立下了许多规矩,比如现在仍在实行的长老制。也强行废除了一些旧俗,比如刚刚提过的仇杀灭族。如有哪部犯禁,举七部之力以伐之。且在八部之间互通嫁娶,这才使八部成为一个整体。” “也自此成了中原华夏的一大噩梦。”凌波接过话题,“前朝深受侵扰,不堪其苦,屡屡遣使求和,卑躬屈膝献上财帛土地。直到他死后,联盟烟消,这才解除了中原的威胁。” 上官彦韬哂笑:“这分崩离析可少不了前朝明君贤臣的推波助澜。” 凌波会意:“分而后击之……” “正是。”上官彦韬嘴角微微上挑,“此乃克敌制胜之不二法门,凡不愿力敌者,若施此计,屡试不爽。”历数史上此消彼长,过半均循此途。 凌波若有所思,不由想起今日君山之上的乱相,心中涌起一股不安,摇头挥去:“便只有同心协力,才不致被分化瓦解、令亲者痛仇者快。” “话虽如此,谈何容易?”上官彦韬不以为然,“一国也好一家也罢,强至难与匹敌,最大的威胁就只能来自萧蔷之内。那么铲除身边的威胁,便是首当其冲。如何得以同心?” “唯有顺天循理,一心守正……这便是古今圣人施行教化的理想所在吧。”凌波苦笑,只是成功者寥寥无几罢了。 ------------ 章 六 同舟异梦(8) 碧溪镇临着湖的那一面,店铺林立,酒旗招展,亭台楼阁皆面湖而立,春日里竹帘半卷,看一湖如镜,白鹭横飞,尝鳜鱼鲜美,品美酒佳酿,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隆冬时节,大部分酒楼都装上了挡风保暖的木栅格板。这些酒楼饭庄地点佳,价格自然也高。如今少了临湖观景的雅致,也就没那么讨喜了。反倒是隔上一条街的酒肆饭馆热闹了起来。 这条街上的店家通常名气不盛,价格便宜,水平嘛,参差不齐,只有真正的饕客才能寻到那些不为人所瞩目的好地方。 此时,一间只有五丈见方、布置却干净清雅的饭馆里,瑕正一脸自得地看着夏侯瑾轩不断地进攻着桌上的菜肴,笑道:“怎样?不比你们夏侯家的山珍海味差吧?” 夏侯瑾轩停箸拭了拭唇角,心满意足地赞道:“这竹筒鱼必是今日鲴鱼烹制而成,鱼肉鲜美,翠竹清香,妙极,妙极!这君山银针鸡片,和西湖龙井虾仁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藕丝银鱼……” 瑕扑哧一笑:“总共三个菜,你真要一一夸遍呀!刚才也不知是谁满脸怀疑、不情不愿的,怎么样?知道‘店不可貌相’了吧?” 夏侯瑾轩笑眯眯一拱手:“姑娘高论,小生受教了。”惹得瑕又是格格直笑,随即又面露担忧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暮姐姐去哪里了。从渡船上下来的时候表情就不对,说什么去官府看看昨日变故如何结案,我猜才不是这么简单。” 夏侯瑾轩安慰道:“暮姑娘身手不凡,自保无虞,瑕姑娘毋须忧虑。” 瑕瞄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我们这种小人物,既没有人前呼后拥,出了事也没什么报信火弹可以搬救兵……” 夏侯瑾轩凑了过去:“此处嘈杂,请问瑕姑娘可是说了什么?” 瑕连忙摇头:“没什么。” 这时七八个人走了进来,不大的店面立刻显得有些局促,当先一人正是紫霞观的天玄道长。只见他四下一顾,一甩袍袖,往堂正中大桌边一坐,立刻有弟子召唤小二上茶点菜。 夏侯瑾轩一怔,正不情不愿地想着要不要上去见礼,低头一见自己一身布衣,毫不惹眼,当即心下一松,乐得轻松。 瑕也看见了那位南武林中的风云人物,有些诧异:“他怎么也会来这种小店家?他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仙乐齐鸣、仙鹤齐飞、白云缭绕就配不上他的高贵气质。” 闻言,夏侯瑾轩差点没笑出声来,赶忙咽下口中的茶水,笑答:“到了这时候,已没有第一流的饭庄还留有这样大厅正中的位置了吧?”语毕,两人相视一笑,“就是不知天玄道长因何事耽搁。” “看他的脸色,多半不是好事。”瑕戏谑地瞟了他们一眼,随口问道,“对了,你说到底谁会当上盟主?” 夏侯瑾轩惊讶停箸:“瑕姑娘也对这有兴趣?” “当然没有。”瑕敬谢不敏地摆摆手,“谁当都与我无关。” “那又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暮姐姐很关心啊!”瑕答得理所当然,“关心的人关心的事情,当然也要关心一下。” 夏侯瑾轩似乎被这绕口令似的话砸晕了,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言之……有理。” 瑕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人真有趣。” 夏侯瑾轩不由苦笑,这话也不知算褒算贬。 瑕睨着他,戏谑道:“我说大少爷,我不关心无所谓,你怎么也跟没事人似的?你爹可是炙手可热的人选呢!” 夏侯瑾轩摇头叹息:“人世都无百岁,忍被浮名牵系?更何况,自古功臣宿将,少有善终。什么王侯将相,一方霸主,都还是不当的好。” 瑕托着粉腮,歪头看着他:“哦?那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自然要看遍人世风流!”夏侯瑾轩神情一片向往,“待尘埃落定,再来一座竹舍,几亩薄田,深柳书堂。春来邀三五好友,逐桃花流水,听月下冷松。冬日温一炉绿蚁,具一席鸡黍,把酒话桑麻……” 瑕忍俊不禁:“还真是大少爷啊!” 美好的设想被人打断,夏侯瑾轩只能无奈笑笑。 “不过,”瑕笑盈盈地言道,“如果真有那日,记得叫上我。” 夏侯瑾轩一怔,笑容明亮,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一听大少爷酸溜溜地拽文,瑕立刻白眼加之:“又来了……” ------------ 章 六 同舟异梦(9) 两人说笑间,一位身着夏侯家弟子服装的人走进厅来。夏侯瑾轩心中一突,连忙转身低头,生怕被瞧破了行迹“请”回去。 那人目光在厅内一扫,很快定格在他们二人的方向,直直朝他们走来。夏侯瑾轩正心中叫苦,谁料那人却停在了天玄道长面前。 夏侯瑾轩大大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换了身毫不惹眼的普通衣衫,不过心中却又起了好奇,这弟子来寻天玄道长又是所为何事? 就见那夏侯弟子朝着天玄道长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天玄道长,多有打扰,望祈恕罪。门主请您往天香阁一叙,不知道长可否拨冗赏脸?” 天玄道长不咸不淡地瞄了他一眼:“夏侯门主找我何事?” 那弟子陪笑道:“今日君山之会上意气之争,多有得罪,门主欲摆酒与道长握手言欢。紫霞观乃南武林砥柱,道长更是盛名远播,门主早已如雷贯耳,心向往之,只可惜一直缘铿一面。如今终得一见,却又意见相左,实为憾事一桩。” 天玄道长冷哼一声,脸上却显出了自得的神色,仍是不冷不热的语气:“贫道与门主也是神交已久,只是把酒言欢,我看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弟子赶忙劝道:“道长言重了。纵然道长与门主各存己见,也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武林正道,望道长能放下成见,与门主同心协力,共谋一条顾此不失彼的出路。” 此言一出,凝神倾听的夏侯瑾轩不禁皱起了眉,这句话在暗示什么?分明是着意拉拢。 天玄没有接话,颇含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心道无非是看中了我紫霞观的威望,不过到底所为何事,可就令人玩味了:是为了说服他同意北伐,还是为了在盟主人选上投他夏侯彰一票――谁都知道明日大会势必要选出一位盟主来。这位素来仁义之名远播的夏侯门主到底是实至名归还是道貌岸然,倒还真令人好奇。 见天玄神色松动,那弟子再接再厉道:“门主已经包下了凝翠轩最幽静雅致的天香阁,扫径以待道长一人,道长怎忍看门主失望?” 天玄抚了抚胡须,神色颇为倨傲:“既如此,贫道也不好推辞。便请这位少侠带路吧。” 那弟子脸现喜色,忙招呼小二把账记在夏侯家头上,领着天玄并一干弟子往外走去。 他们前脚刚迈出门槛,瑕忍不住感叹:“天啊!你们夏侯家好大的手笔!这么多人的饭钱,挥挥手就白给了。还真是给足了这位道长面子啊!” 夏侯瑾轩敷衍地笑笑,心道你还不知道包下那天香阁要多少银钱呢!随即皱眉苦思:“爹爹请这位道长去,到底有何事相商?” 瑕偏头打量他的神情,微微一笑:“想知道?那就跟去看看呗!”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仔细数好放在桌上,在夏侯瑾轩开口前抢道:“别跟我争,都说了这顿我请,差点弄丢了你的玉佩,当给你赔罪啦!也别再说什么救命之恩的,两码事!”瑕连珠炮似的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根本不给夏侯瑾轩开口的机会,随即干脆利落地起身,“走吧,跟上去瞧瞧。” 夏侯瑾轩怔住,当去不当去,一时踟蹰不前。瑕已经迈出了好几步,看他还傻愣愣地呆在原地,只好折返来:“还等什么?再磨蹭人家就商量完了。” “我还是不……” 瑕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呀,就算再不爱搀和江湖事,一跟你爹爹有关,还不是耳朵竖的比谁都直?不想一下午穷惦记,干脆去弄个明白!” ------------ 章 七 初试牛刀(1) 碧溪镇仗着洞庭地利之便、鱼米之乡,自是水陆八珍样样鲜美。凝翠轩虽不临湖,但却凭着远近驰名的全鱼宴稳坐碧溪镇第一把交椅。但若要问凝翠轩什么最有名气,还当属后院的天香阁。 据传天香阁原先乃割据荆州的前朝权臣桓氏之别院,时局沧桑变幻,别院几经易手改建而成如今模样。前后三进院落自成一体,黑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竹之中,幽静雅致。除此之外,天香阁一天只做一桌菜,只备一壶酒,席中自然少不了才情兼备的歌姬舞女、戏子伶人,出入的皆为挥金如土的富商巨贾、达官显贵。 此时,那夏侯家的弟子正领着天玄一行人穿过月洞门,讲解着园中哪块太湖石曾是皇家御物,哪处题诗是名人所赐,一路谈笑风生,脚步在二进堂屋门前一停,拱手道:“请各位师兄留待此处。”此时屋内已走出数人,皆作夏侯家弟子装扮,一一见礼,迎着天玄众弟子入内。先前那弟子比了比通向第三进的小径:“天玄道长,这边请。” 天玄不由皱起眉头,疑心顿起,心道这不是鸿门宴吧?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若对方并无恶意,此时折返岂不折了面子?转念一想,不管夏侯彰想玩什么花样,包下这价格不菲的天香阁,这么大手笔只为算计他一人,怎能不去看个究竟?纵然是龙潭虎穴,以自己的身手还怕不能全身而退? 思及此,天玄对正犹豫不决的众弟子一摆手,又使个眼色叫他们谨慎些,随即拂尘一抖,踏上了小径。 此时夏侯瑾轩二人也已悄悄翻墙入院,听得二进屋内谈笑声四起,两人对视一眼,隐于照壁之后,透过镂空圆窗向屋内看去,只见一行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夏侯瑾轩却神色倏地一凝:“瑕姑娘,情形似有不对。这场邀约怕是有什么阴谋!” 瑕一惊:“你说什么?” 夏侯瑾轩回头看她,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这些所谓的夏侯家弟子我竟一个也不识得。” 瑕只觉得心一沉:“你是说……有人假扮夏侯世家?” 夏侯瑾轩一点头:“多半是了。” 瑕本想着看看热闹,顺便解了大少爷的心病,可没想到会让他们撞破了一桩阴谋。况且,甭管是什么人设下的局,敢如此大摇大摆地招摇撞骗,一定不是好惹的人物。想到此节,瑕顿时背脊一寒,感觉自己像是不慎撞入蛛网的猎物,声音也没了底气:“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夏侯瑾轩正色道:“既是托了我夏侯世家之名,又被我赶上了,说什么也要探其究竟。”顿了一顿,看屋内这几位师兄弟酒食已入腹,怕是阻止不及了。然而屋内却遍寻不见天玄道长,想是还在别处。心中计议已定,夏侯瑾轩对瑕说道:“我去寻天玄道长。至于瑕姑娘……就不用陪我一同涉险了。” 瑕一怔,她确实想一走了之,直觉告诉她正卷入的可不是什么小事,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危险。但若要她丢下夏侯瑾轩自己一人走,却也迈不开这个腿。“你确定要留下?”她问道。 夏侯瑾轩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瑕咬了咬唇,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我敢走吗?” “瑕姑娘言重了,我……”夏侯瑾轩刚开口,就被瑕挥手打断:“唉,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不过说好了,待会儿一切听我的!” 夏侯瑾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跟上了瑕的步伐,心道怎么自打来了碧溪镇,自己便总要做这偷偷摸摸的营生,难道和荆湘地界天生八字烦冲不成? ------------ 章 七 初试牛刀(2) 天玄二人仍是一路揽胜、谈笑,只是心境已多少有些变化。待走到第三进房前,那“弟子”打开雕花木门,笑眯眯地将天玄让进屋。 天玄迈步踏入,屋内甚是宽敞,以一座绘着四季山水的屏风相隔,看不见里间到底是何情状。 天玄登时警觉心暗起,正在此刻,背后大门碰地一关,几乎同时,只听一阵破风之声,照着他后腰命门穴打来。 天玄一惊,竟然上来就是杀招,本能地前跃避开。面前屏风之后忽然蹿出两人,皆是黑衣覆面,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向他砍来。 天玄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去势难返,眼看着就要向亮晃晃的刀刃上撞去。然他不愧为一派宗师,甫遇大变倒也沉着镇定,电光火石之际一甩拂尘,缠住左边一柄长刀带向右边一人,逼得他不得不撤刀相抗,同时身子借力一偏,左手成掌击向左边那人肩头。然而招至中途,左掌又忽然上撩,抓向那人面门。 这一下变招迅速,那人一时不察,覆面的布巾被天玄一把扯下。布巾下是一张陌生而又平凡的面孔,唯一有些特点的当属一只鹰钩鼻。此人被人一击得手,也不惊不怒,立刻抽刀回撤,又再度劈来。 身后,刚才还一路笑眯眯侃侃而谈的“夏侯家弟子”也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天玄不由怒喝:“尔等何人?”对方毫不理会,手捉一对方棱锏,兀自猱身抢上。 天玄冷哼一声,拂尘刷的抖出。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双锏还未触及天玄,拂尘就已要扫上那人面门。那人见势猛地扳身让过。 就在这一刹那,天玄感到身后两柄长刀再度逼近,他立时腕上加力,身子一扭,手中拂尘掠势不绝,又扫向身后二人。两名刀客知道天玄厉害,不敢怠慢,皆横刀当胸做出守势。 未料那拂尘只虚晃一枪,天玄手一松,再度身形回转,立掌前扑,同时右足在拂尘尾端上一踏,拂尘打了一个横,飞向两名刀客,阻住他们的进路,身子则突然欺近那使双锏的刺客,一时运掌如风,直向对方头顶拍落。 这一掌还未落实,便已能隐隐听到一种闷响,仿佛暴雨之前,风雷隐于九霄云端之内,正是紫霞观成名绝技之一的惊雷掌。 天玄一出手也是一记凌厉无比的杀招,正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心中盘算着一击得手,便可趁势夺门而出。这屋内颇多遮挡,地形较之屋外复杂许多,不论是打是走,都是屋外对他有利。 眼见同伴命在旦夕,那两名刀客仍不慌不忙,一左一右侧跃一步,让开拂尘。 此时只听噗地一声闷响,一柄径长两尺有余的寒铁轮刃倏地从屏风中窜出,那幅名家手笔、布局巧妙的四季山水图登时裂作两半。 夏侯瑾轩甫一赶到,正看到这一幕,连忙直呼可惜。 瑕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无奈道:“你该注意的不是那什么屏风!” 夏侯瑾轩不好意思地骚骚头,凝神看去。 以天玄的内力修为,自然不会察觉不到身后的威胁,听音辨形,便知此物少说也有五百斤力道,不敢硬接,只得矮身避过。 眼瞧着轮刃堪堪擦着天玄后脑而过,又朝着使双锏的黑衣人飞去,然而在他面前两寸竟然倏地往上一偏,划出一道弧线向来处飞回,也不知靠的是什么机关。夏侯瑾轩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叹其精妙吊诡。 瑕眉头一皱,扯了扯夏侯瑾轩的袖口,低声道:“喂,你觉不觉得这轮刃有些眼熟?像不像昨日袭击你们的那个斗笠?” 夏侯瑾轩一怔,忙定睛看去,那轮刃此时没有了斗笠的伪装,显出黑沉沉的本来面目,尖顶伞形,八根辐条辐射而出,边缘一圈雪亮刃口,旋转起来更是锋利异常,的确和前天晚上那“渔人”所持兵器有七分相似。 夏侯瑾轩面露苦恼之色:“我不知道,却有此可能。若真是……竟又是净天教!” 正当此时,只见一灰色人影从房梁上跃下,落在那轮刃之前,右手成拳一搪,恰好着力在伞形凹面的正中心,卸去来势。接下来又是势大力沉的一拳,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那轮刃呼地飞向房梁。 粗大的房梁如麦秆一般轻易断作两截,把那座本已破烂不堪的屏风连带屏风后面的桌椅一齐砸了个稀烂,屋内顿时敞亮起来。而轮刃去势不竭,愣是在房顶上开出一个大洞,飞掠而出不见踪影,只听见一阵屋瓦落地的噼啪声。 那轮刃的主人躲得及时,才没被房梁砸中,但趁手的武器却也一时拿不回来了,不由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其余的黑衣人俱是心中一惊,这人何时到来?竟无一人察觉。 场内场外都一时怔住,就见那灰色人影叉手往黑衣人眼前一立,一脸不快地数落道:“我说你们,要打不能等上完菜再说吗?” 这样毫无紧张感的语调,不是谢沧行是谁? ------------ 章 七 初试牛刀(3) 夏侯瑾轩听闻此言,虽然面前是刀光剑影命悬一线的场面,却还是差点忍不住笑出声:“谢兄真是,不鸣则已一鸣必惊人啊!” 瑕掩唇低呼:“大个儿?他怎么在这里?” “这就要留待谢兄解惑了。”夏侯瑾轩笑答,“看谢兄举止,想是成竹在胸了吧。” 天玄并未认出来者是谁,抱拳道:“多谢这位壮士出手相助。” 谢沧行摆摆手,正待回复,两人脸色同时倏地一变,不再寒暄,突然各自出掌攻向刺客。 夏侯瑾轩正自疑惑,耳畔忽听瑕一声低喝:“有人来了!”说着眼光往屋顶一瞟,“走!” 夏侯瑾轩会意,两人一同飞身跃上,伏身在屋顶上。他们前脚刚一落定,四条人影就已从二进房屋的方向奔来,人人皆脚步轻盈,不闻一丝响动。 夏侯瑾轩颇为讶异:“瑕姑娘好强的耳力,在下佩服。” 瑕答道:“我只是天生耳力、目力较之常人要好,没什么好佩服的。其实本来也没有留意,是大个儿他们的反应提醒了我。” 夏侯瑾轩点点头:“谢兄与天玄道长想是欲在援兵之前先减少敌方战力了。” 瑕看着那四条人影在小径尽头忽的分散开来,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向着房屋包抄而来,表情凝重:“你看,这四人都是方才假扮夏侯家弟子的,看来前面的道士们……”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夏侯瑾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由不安起来,突然想到自己等同于坐视了那几位师兄弟落入敌人圈套却并未着力解救,此时才使得谢兄二人又添强敌,若是因自己一念抉择而害了人性命……思及此,夏侯瑾轩忙摇头挥去这想法,然而还是忍不住面色发白,攥紧了拳。 瑕看出了他的异状,猜想他在为谢沧行二人担忧,便安慰道:“别怕,大个儿本事不错,那天玄道长也不是易与的,就算对方人多,胜负也不好说呢!咱们下去没准只是添乱而已。若是他们敌不过再……”随即懊恼地摇摇头,“呸呸呸说什么呢!他们才不会输!” 夏侯瑾轩知她好意,朝她笑笑:“谢谢瑕姑娘。” 此时天玄已一掌劈倒那使双锏之人,而谢沧行也擒住了一名刀客。然而那四人已分别从门窗掠入。这些刺客显是久经战阵,看到屋内同伴被制服、天玄还多了帮手的异状,惊讶也不过一瞬而已,很快便镇定下来,与余下两人一同摆出阵势,那原本使轮刃的黑衣人一声呼哨,六人各出兵器,向谢沧行和天玄二人攻上。 只见六人允攻允守,进退趋避,配合颇为默契,阵型始终约略呈鸡卵之形,循环无定,接继不绝。若阵内之人自內起外企图破阵而出,则四周之人分进合击,四角之人严守阵眼,滴水不漏。还有那主阵之人,虽失了惯用的轮刃,但以一手暗器迎射掠阵,也颇为棘手。 面对此等阵势,纵然谢沧行与天玄的武艺皆为当世上乘,欲要破阵制胜,却也没有头绪。然而高手之间自有默契,两人皆知若不能通力协作、找出此阵命门,断无生理,是以毋须言语,协议自成,当一人危急,另一人自动来救;一人主攻,另一人自动掩护,虽只片刻之间,倒似熟识许久了一般。 瑕看得一颗心越提越高:“这到底是什么怪阵?好生厉害!而且还一丝一毫的门道也看不出来。” 夏侯瑾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六条人影来来去去,似在说给瑕听,又似在喃喃自语:“阵法多托于阴阳五行、奇门遁甲,由伏羲大神所创八卦演化而来。不论多么变幻莫测,都要遵循五行生克之理。身在阵中最易被迷惑,但跳脱阵外,便没那么可怕,理应不难看出端倪才对。” 瑕“哦”了一声,再度凝神看去,只觉得六个人、六件兵器冲突来去、你挡我击,好似有千千万万条影子,千千万万片刀光,直看得眼花缭乱,摇摇头:“还是看不懂。”随即转头看向夏侯瑾轩。 少年公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阵型的每一个变化,双目熠熠生辉。瑕有些惊讶,这位大少爷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好脾气地笑着,但似乎总有些漫不经心,她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投入的表情。 然而越看,夏侯瑾轩的眉头却皱得越深:“奇哉怪也……这阵型演变似是而非,应是五行八卦无疑,但和通常所循的生克转化之理又似乎有着微妙的差异,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接连两声“奇哉怪也”,大少爷又沉默下来,无论瑕问他什么,都不再搭腔,兀自看得入迷,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时不时念叨着:“咦?他怎么能往震宫走?应该……不,这也不对……”听者却完全不知所云。 ------------ 章 七 初试牛刀(4) 瑕无奈叹气,自顾自评论道:“你别说,大个儿这人说话没个谱,手上功夫还真不错。”夏侯瑾轩模模糊糊地听见了瑕的自语,也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见谢沧行朝着面前的刀客凌空虚晃一掌,身子却倏地掠向右后一人,双掌并举,猛然劈下,力道有如开山裂石一般,但不待招式使老,又翻身跃至另一人身侧,左掌一撩一按,制住刺向天玄的一剑,手指着力一捏,那人登时手臂酸麻,谢沧行趁机用他的剑挡开袭来的一刀,同时以此人为支点,抬脚踹向下一人……招式步法既轻灵又稳健,动时轻而不浮,打时沉而不重,虽一时难以破阵而出,却也并未落在下风。 看到谢沧行一时之间没有落败危险,瑕放下心来,看得津津有味:“你说大个儿到底哪儿学的功夫?招式看起来平平常常,可却又有种十分不平常的感觉。” 夏侯瑾轩不答,注意的却是另一个方向,看着看着,忽然眼一亮,赞道:“谢兄之能果然深不可测!瑕姑娘你看,谢兄出招看似随心所欲,实则有意按照乾、坤、巽、坎、震、兑、离、艮的顺序。”见瑕仍是一脸茫然,补充道,“那是鬼谷子所载先秦八阵之解法……”夏侯瑾轩话至此处又戛然而止,忽如灵魂出窍一般呆愣不语。 瑕推了推他的胳膊:“喂,怎么了?”就听他突然“啊”了一声,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嘘!你小点声!”瑕赶忙捂住他的嘴,狠狠瞪了一眼,那狠劲还真有几分暮菖兰的味道。 夏侯瑾轩连忙点头,她这才放下了手。只见他眼中兴奋不减,得意洋洋地低声说道:“我明白了!先秦,非也,还要比先秦更古!我怎么早没想到!” 瑕忙打断他:“停!请用人话解释一遍好吗?” 夏侯瑾轩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低声道:“万变不离其宗,此阵布局仍依五行八卦而成,只不过并非当世盛行的周易八卦……总之,个中关键便是所属方位不同,乾不在西北而在南,坤不在西南而在北,坎不在北而在西……” 长长一段话有如绕口令一般,瑕却有些不以为然:“听起来倒是有鼻子有眼,你怎么知道的?以前看过不成?” 夏侯瑾轩老实摇头:“没见过。但我曾在古籍中看到记载,上古时先天八卦方位与今人所知有所不同,我猜想这些黑衣人所用阵法,应是早于周朝的另一分支。” 瑕偏头看他,没再反驳,似是有点信了。 夏侯瑾轩再度向屋内看去,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理,凑近瑕问道:“不知瑕姑娘的暗器功夫如何?” 瑕连忙退开半寸、拉开二人距离,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答道:“马马虎虎。” 夏侯瑾轩毫无所觉,兀自从怀中摸出几枚碎银子递过去:“劳烦瑕姑娘出手试试我的设想如何?我若喊一,就击打那个用鞭的;若喊二,就打那个领头的。” 瑕瞪大了眼,一脸惊诧莫名,不敢置信地盯着夏侯瑾轩,半晌,低喊道:“竟然用碎银子当暗器,你也太浪费了!”随手从屋顶上捡起两块碎瓦片掂了掂,“我还是使这个吧,免得硌手。” 夏侯瑾轩一呆,登时哭笑不得,讪讪地收回银子。 瑕却浑然未觉有何奇怪,兀自道:“好,我准备好了,你下令吧。” 夏侯瑾轩看着她全神贯注地样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满以为瑕一定会质疑他的判断――毕竟这才是他所习惯的。 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瑕瞥了他一眼,不满道:“喂,你看我做什么?” 夏侯瑾轩摇头笑笑:“没什么。瑕姑娘,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侯瑾轩的面容忽然绽放出一种自信的光彩,而这种光彩无形中似有一股力量,让人无条件地相信他的话一定会成真。 瑕不再看他,嘟囔道:“就信你这一次。” ------------ 章 七 初试牛刀(5) 屋内八人犹自酣战不歇,战况已渐趋僵持,阵内之人无法破围而出,摆阵之人亦无法克敌制胜,胜败似乎端看谁先气力不支,露出破绽。 谢沧行心中不免有些打鼓,比耐力他虽然有自信强过这些刺客,但他们六人轮换攻守,张弛有度,而他与天玄却是时时绷紧了神经,一刻也不得松懈,这场比试大大的不公平,还是快些找出突破口才好。 谢沧行心中思量,手上仍是不慌不乱,只见他左掌明明被刺客架住,右掌又忽然从极吊诡的角度穿出,直拍向那人胸口。 眼见同伴危急,阵法立刻发动。那原本使轮刃的刺客首领口中呼哨声起,几条人影一晃,眼看着又要故技重施,以攻代守,迫得谢沧行自救。 正当此时,忽然啪啪两声,两片碎瓦一前一后分别擦着两名黑衣人的面门飞过,打在地上。那两人被瓦片所扰,顿了一顿,阵型一瞬间有所迟滞,但很快便恢复起来。 然而这样的提示对谢沧行来讲已经足够。他立刻给天玄使了个眼色,让他配合自己,待天玄点头应允,身法忽地加快,只见一道灰影东奔西掠,往来不绝,一双手掌似化出千万道掌影,每一道都将发未发。 然而刺客们都已知晓他的厉害,若是闪避阻挡,他这招自然是虚招;若是置之不理,每一个虚招又能瞬间变为实招,是以皆不敢怠慢。如此一来,阵型的流转就像被道道堤坝阻截的流水,不再那么运转自如。 天玄也明白过来,两人抖擞精神,一先一后,一主一辅,身法飘忽,拳掌生风,渐渐占了上风。 见自己的猜测奏了效,伏身在屋顶上的夏侯瑾轩大大地松了口气――那两片碎瓦自然是瑕在他的指示下所击出。 瑕笑吟吟地扭头看他:“大少爷还挺厉害的嘛!” 生平还是头一次有人用“厉害”二字称赞自己,夏侯瑾轩有些腼腆地笑笑:“过奖,过奖,只是平时喜欢看些杂书罢了。”笑容中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少年人志得意满的意味。 瑕扑哧一声乐了,正待打趣他几句,就听下面天玄忽然对谢沧行喝道:“留下活口!”两人不再说笑,皆凝目看去。 想是那黑衣人见势不妙,便想溜之大吉,使出蜥蜴断尾之计,以一人舍身断后。 天玄被人摆了这么一道,哪肯轻易罢休?必要留一活口好问出主使者是谁。是以一掌击出,本可轻易取其性命,却故意只出四成力道。然而这四成力道也足以使人重伤倒地。未曾想那人如此顽强,强提一口气,夺门而出。谢沧行一时阻拦不及,竟真的让他逃了出去。 天玄眉头一皱,狐疑地瞟了眼谢沧行,心中思忖以此人能力,怎可能拦不住一个重伤之人?见失了线索,天玄心中不快,面上却也不便发作,拱手道:“今日多蒙壮士出手相助,贫道铭感五内。恳请壮士留下姓名,他日定当图报。” 谢沧行摆摆手:“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天玄审视着他的表情,心道世上确有不少高人隐士不愿自报家门,便也不再勉强:“既如此,望他日江湖再会。贫道挂念留在前一间屋内的弟子……” 谢沧行忙道:“自不敢耽搁道长,只是……”说着眼光迅速扫了眼屋顶。 天玄会意,抚须道:“既不愿现身,又是友非敌,便随之去吧。” 谢沧行点头,又道:“请与道长同往。”天玄道了声谢,两人一同出了屋子。 夏侯瑾轩与瑕对看一眼,不由苦笑,自己二人这点行藏,怕是早教人瞧破了,只是不说穿而已。 瑕问道:“接下来……要跟上去看看吗?” 夏侯瑾轩抚额沉吟,他不想被撞破身份,寒暄、道谢、盘问对他来讲都是麻烦,可心里又放心不下紫霞观那些弟子们,最终还是说道:“走吧,既然来了就看到底。”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瑕笑嘻嘻地回道。 天玄二人转瞬之间就已到了二进屋内,几名弟子果然或坐或卧地倒在房中。两人忙上前一一探视,见脉搏仍在、性命无忧,这才放下心。 天玄闪身掠到大弟子元清身侧,右掌抵在他的后心,一股内力缓缓输入,元清悠然转醒。 谢沧行见状,说道:“我去请人寻医。” 天玄道了声谢,又道:“可否请蜀山派凌波道长过往一观?”他犹想从用药之中探究刺客身份。 谢沧行迟疑片刻,一点头,走出了房间。 ------------ 章 七 初试牛刀(6) 元清眼见是师父,猛地坐起,惊喜唤道:“师父!”随即一阵头痛袭来,不禁**出声。 天玄原本板着脸,见状也不由软化下来,手中加力输送真气,仍是语气严肃地问道:“不是叫你们小心吗?” 元清答道:“弟子确是处处小心,一应饮食皆暗以银针试过,且确认同他们所食乃同处所出……” “笨蛋!”天玄呵斥道,“餐具上能动的手脚多了!”随即又叹了口气,“罢了,也是为师只顾着督促你们练武,江湖经验却关注太少。” 元清低下头:“让师父担心,是弟子不对。” 天玄见他已无大碍,撤了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为师知道你还留了个心眼,不然也不会中毒比他们都浅,得以轻易醒转。” 听到师父夸赞,元清微露得色,言道:“师父,弟子见诸位师弟中招,曾假装昏迷,听到了那几人谈话……” 此时,谢沧行忽然推门而入,元清立刻止住了话头,见师父点点头说了句“无妨”,才又续道:“他们的腔调皆变成了北音。” 闻言,天玄面色一沉,冷哼一声。他本就怀疑这是北人不满他阻挠北伐才出此下策,心中本已先入为主,这下元清又再一印证,更加确信无疑,冷冷说道:“欺人太甚!” 此间情形皆落在了接踵跟来的夏侯瑾轩眼中。原本他见紫霞观众人性命无碍便打算离去,但又听到天玄师徒二人的谈话,心中一时好奇,就留了下来。听到此节,他立刻明白了天玄道长定是以为此次行刺乃江北某门派所为,心中不禁一喜一忧。喜则喜在夏侯世家已洗脱了嫌疑,忧则忧在明日大会南北之间不知又要多几许风波。 元清正要开口,谢沧行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道长,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天玄缓和了神情,问道:“壮士但讲无妨。壮士于我有救命之恩,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又有何难?” 谢沧行正色道:“请道长看在在下面子上,将此事就此作罢,不要追究缘由,也勿再提及,如何?” 天玄闻言一愣,登时大感不快,沉默下来,气氛一时僵持。 夏侯瑾轩眨了眨眼,原来谢兄也误会了,这下三方印证、“正打歪着”,紫霞观的人莫不是真要把江北群豪记恨上了吧?看来自己若不站出来,这误会怕是难以解开。 思及此,夏侯瑾轩朗声道:“三位似乎有所误会。依在下所见,此事乃净天教主使。”语毕从藏身处出来,向三位一一行礼:“晚辈唐突,请二位道长、谢兄勿怪。”瑕见状,只得跟着现身、跟着行礼。 天玄自然认得出他是谁,今天被人折腾了这么一遭,虽然明白非关夏侯世家,对夏侯家仍不免心存芥蒂,不怎么真心地一拱手:“言重了,还要多谢夏侯公子及时出手点拨。” 谢沧行就热络多了:“原来是小少爷啊!我还道世上若真能有比我还见多识广的,也一定是个七老八十的白胡子老爷爷呢!” 瑕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天玄原本正抚须沉吟,闻言不由手一僵,不悦地轻咳一声,引回话题:“夏侯公子因何出此断言?” 夏侯瑾轩答道:“昨夜晚辈二人曾与那主阵之人交过手,认得出他的兵器。” 天玄一挑眉:“夏侯公子可能十足确定?” 夏侯瑾轩一怔,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晚辈不能……但净天教想阻挠此次盟会之目的已毋庸置疑,料想他们欲以此次行动挑拨各门派之间的关系,也合情合理。” “小少爷说的很有道理。”谢沧行附和道。 天玄一声冷笑:“今日盟会才刚刚结束,净天教又是如何得知贫道究竟站在哪一方?”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和谢沧行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应答。 天玄抚了抚长须:“究竟是净天教借了北方佬的名义,还是北方佬借了净天教的名义?”随即摆了摆手,“罢了,就如这位壮士所愿,不论是谁,我紫霞观皆不再追究便了。”与元清一起拱手道:“今日之事,贫道承二位援手之情。我师徒二人尚需救治中了**的弟子,请恕贫道不能招待二位了。” 知道这是送客之意,夏侯瑾轩等人连忙行礼告退。 ------------ 章 七 初试牛刀(7) 一出房门,瑕立刻朝着谢沧行叉腰诘问道:“大个儿,你不是说要去找暮姐姐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谢沧行嘿嘿一笑:“我这不是……你看,如今葳香楼不开业,我也没什么事做。又听说天香阁要开火宴客,这不是就想来尝尝鲜嘛!谁知道会赶上这么一出!”还露出颇为失望的神色,“什么好货也没吃着,唉!不过,能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也没白来。” 眼瞅着对面两人有志一同地露出了鄙夷神色,谢沧行眼一瞪:“别瞧不起啊!你们是不知道九仙陈酿的味道!一天只供一壶,但只一壶就满室盈香啊!这辈子不尝一次,死了也不瞑目。” 夏侯瑾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完全不想接话。 谢沧行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问道:“倒是小少爷,怎么会来这里?” 夏侯瑾轩解释了之前的经过:“我看这些个‘弟子’个个面生,心中起疑,这才跟来看看。” 瑕突然反应过来,狐疑道:“先前那‘弟子’你也不认识,不是早该怀疑了吗?”随即眼一瞪,“哦,原来你早知道这里有猫腻,却不告诉我!” 夏侯瑾轩连忙摆手:“不不不,瑕姑娘你冤枉我了。夏侯家弟子成百上千、遍布四海,我怎可能一一识得?见到一两个面生的,也没什么奇怪。” “哦,”瑕挑挑眉,“那这次一同来碧溪镇的呢?你也不识得?” “这……”夏侯瑾轩顿时语塞。 瑕凉凉说道:“你这少爷当的还真是闲散。” 夏侯瑾轩尴尬地轻咳一声,赶忙转移话题,赞道:“谢兄好厉害的身手!” 瑕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决定暂且放过他,转向谢沧行问道:“我说,怎么每次出事都能让你赶上?你这家伙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真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不成?”这话一听就是暮菖兰的口气。 夏侯瑾轩一怔,疑惑道:“咦?谢兄不是暮姑娘的手下吗?” 闻言,谢沧行还是那一脸漫不经心的痞笑。瑕哼了一声,揭穿道:“当然不是!也就约莫三个月前,这家伙突然出现在暮姐姐的店里,白吃白住到最后没钱付,就只好用劳力抵债,后来还就赖着不走了。” 此言一出,谢沧行可不干了:“小姑娘这话可不公平,我没想白吃白住,只不过……嘿嘿,钱花的比想象的快了些。” 瑕白了他一眼,质问道:“你这家伙越看越可疑。喂!你接近暮姐姐不会是别有目的吧?” 谢沧行顿时大喊冤枉:“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说?我就算吃的多一些,可干活也卖力呀!又没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怎么就可疑了?” 夏侯瑾轩忙打起圆场:“谢兄古道热肠,助人良多,定不是那种宵小之辈。” 谢沧行笑道:“还是小少爷说话公道。” 瑕可不想轻易放过他:“当然可疑!不然,你倒是说说自己来历为何?师从何处?” “这……”谢沧行一脸苦恼,“请恕我不便相告……这行走江湖的,哪个没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不然,小姑娘你倒是说说自己又是从何而来,师从何处?” “这有何难?”瑕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就是在卖艺的班子里长大的,我师父原来是黄山派的俗家弟子,所以我也算半个黄山派传人吧。” 谢沧行口无遮拦地问道:“那进班子之前呢?” “我……”瑕顿时哑口无言,神色黯淡下来,显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谢兄!”夏侯瑾轩责备地看了一眼谢沧行,又转向瑕道,“谢兄不愿说,定有他的道理。朋友相交,但求意气相投,何必管什么出身?” “正是正是!”谢沧行笑道,“相聚就是缘分嘛!” 看着那副没皮没脸的笑容,夏侯瑾轩忍不住戏谑道:“谢兄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吧!净天教接连两次谋划皆被谢兄所破,可要小心他们报复了!” 谢沧行爽朗大笑:“有架打?求之不得!不过,说起坏了他们的事儿,小少爷和小姑娘也不遑多让啊!” 瑕一呆,喃喃道:“上一次……至少这一次他们应该不会知道是我吧?”想到次次牵扯上夏侯大少爷,次次都卷进麻烦里,心中就不爽快,不由瞪了夏侯瑾轩一眼,撇过头去。 被无来由地埋怨上,夏侯瑾轩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时就听谢沧行问道:“小少爷能否确定这次又是净天教搞的鬼?” 夏侯瑾轩向瑕看去,对方只摇了摇头,便道:“我们也不能确定。” 谢沧行皱眉沉吟,若是净天教所为,他们如何锁定的天玄;若不是净天教,那又是何人指使呢?不过片刻,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这么半天也没见着人过来,店家怕不是被关在某处了吧?” 正如他所料,三人找到柴房,果然见掌柜和天香阁的几名伙计、伶人皆被绑缚其中,至于谢沧行如何同掌柜的“商量”以一壶九仙陈酿为报酬,就略去不表了。 ------------ 章 七 初试牛刀(8) 话说上官彦韬与凌波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多时就回到了云梦客栈,恰好也是凌音将要醒转的时间,上官彦韬便提出前往探视,凌波自然欣然应允、感怀于心。不过凌音却似乎对这位救命恩人无甚好感,并不太承情。上官彦韬自然识趣地早早告辞离去。 凌波心怀歉意,主动送他出门。上官彦韬正想趁热打铁探问些蜀山情形,这时又遇到谢沧行差人来寻凌波,只得作罢。待他信步回到房中,就见一人端坐桌前,坐姿威严端正,表情严肃、分不清喜怒,正是皇甫一鸣。 上官彦韬瞟一眼桌上的茶水,皇甫一鸣显是等了有些时候,嘴角微挑,心中暗道,想不到竟来的这么早,面上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满怀歉然:“晚辈不知门主驾临,让门主久候,望请恕罪。” 皇甫一鸣并未起身,只道了句“不知者无罪。” 上官彦韬为他换上一杯新茶,才在对面落座,问道:“不知门主前来,有何指教?” 皇甫一鸣沉吟片刻,言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今形势,贤侄想必也看得分明。这北伐能否成行,就看谁能当上盟主。”语毕,双眼直勾勾地盯向上官彦韬,等着他发表意见。 上官彦韬点头答道:“门主说的在理。”随即一笑,“但有三位门主大力支持,不论谁来当这个盟主,北伐想是势在必行了。” 皇甫一鸣又盯了他半晌,忽然讥诮一哂:“贤侄想得太天真了,这北伐也有缓急之分……你又真知道各人心中作何想法?” 上官彦韬一挑眉:“门主此言何意?” 然而皇甫一鸣却又不说了,硬生生转了个弯:“贤侄没想过让上官兄做盟主?如此一来北伐岂不水到渠成?” 上官彦韬一怔,他自认对皇甫一鸣的心思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但这下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应道:“门主说笑了。家主远在千里之外……” “此言差矣,”皇甫一鸣一派诚恳,“上官世家声名远播,特别是对南迁的北人极有号召力。再加上贤侄前日立下大功……” 听到此处,上官彦韬忍不住心中好笑,想不到皇甫一鸣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不过这下他可品出点意思来了。 只听皇甫一鸣又道:“我皇甫世家亦会鼎力支持,何愁大事不成?” 闻言,上官彦韬诚恳道:“上官世家久居边陲,中原都少有涉足,江南更是鞭长莫及,惟有靠着与三大世家的情谊才能勉强有着一席之地,怎可能争什么盟主之位?”言及此,又觑了觑皇甫一鸣的神色,心知按照设想,这时他该“礼尚往来”地说些什么“皇甫世家威望正隆”的恭维话,再表个态“定会全力支持门主”之类,可他偏不遂了人的意,装出一副没眼色地样子说道:“以晚辈所见,欧阳门主正是众望所归。” 皇甫一鸣脸色微微一僵,“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上官彦韬自顾自续道:“折剑山庄抗击外侮功不可没,这两日整个洞庭的酒肆茶庄处处可闻欧阳世家的丰功伟绩,声望更是甚嚣尘上。再加上夏侯门主的大力支持……” 忽然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听,皇甫一鸣心思一动,要说这折剑山庄再英勇,也不至于整个洞庭地界都在讲他们的故事。他脑中不自觉地闪过昨日走入雅间时,欧阳夏侯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以及瑾轩那小子与那说书先生一唱一和、相谈甚欢,如今联系一来一琢磨,顿觉大有文章,莫非这说书先生根本就是早已安排好的?好啊,你们两个背着我到底玩了多少花样!皇甫一鸣心中怒气渐生,脸上愈发阴晴不定起来,更加笃定了一点,若想和那两家分庭抗礼、争得盟主之位,必须获得上官世家的支持。 思及此,皇甫一鸣微微蹙起眉头:“贤侄言之有理,只是……”故意顿了一顿,又道,“欧阳兄是否真能率众北伐,可未必见得。” 上官彦韬故作讶异:“门主此话怎讲?” 皇甫一鸣啜了一口茶水,一派忧心忡忡:“欧阳兄为人忠厚,反对北伐的意见他无法置之不理。而夏侯兄行事谨慎……北伐并非小事,兵马、粮草、船械等等缺一不可,更何况朝廷的意向也不得不顾虑,想必不到筹备万全不会行动。如此一拖再拖,最终难免不了了之。” 上官彦韬垂首沉吟,半晌才淡淡一笑:“两位门主所虑亦不无道理。诸位赌上身家性命以报家国,自然要准备妥当才……” 然而不等他说完,皇甫一鸣就摆手打断了他:“贤侄此言差矣!如今贼寇立足未稳,正是破敌良机!更兼之……”他压低了声音,“更兼之朝廷混乱无暇他顾,我等才不至受其钳制。若错过时机,收复失地可就难了!贤侄是聪明人,这其中的利害,自是不用我多说。” “门主所言极是。只是……”上官彦韬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去岁剧变,中原百姓猝不及防,这才着了胡人的道儿。如今已是义军四起,早晚要把失地夺回来。只是胡人兵锋扫荡之下,受创甚巨。晚辈此次前来,惟愿各位英雄怜恤江北百姓,能以财帛军械支持义军,便已别无他求。” 皇甫一鸣沉吟不语,终于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说道:“若上官世家能助我登上盟主之位,我必助上官世家驱除鞑虏!” 闻言,上官彦韬面色一喜,立刻起身离座,恭恭敬敬地长身一礼:“皇甫门主义薄云天,晚辈虽人微言轻,却又何惜尽蜉蝣之力?若真有此日,晚辈先替江北百姓拜谢盟主大恩!” 这“盟主”二字大大取悦了皇甫一鸣,他连忙起身虚扶了一把,笑道:“贤侄毋须多礼。此乃我辈中人分内之事,义不容辞。”自然没有注意到对方弯起的嘴角正挂着狐狸一般的笑意。 话至此处已是宾主尽欢,两人很有默契地寒暄了几句,便结束了会面。 ------------ 章 八 君山之巅(1) 这一天的君山迎来了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万里碧空如洗,暖阳照在湖面之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前日的薄雪已消,只在林间最幽静处的石碑上还能见到一丝痕迹。这天气仿佛对涌动的暗流一无所知一般,让人看了就觉得气旷神怡。 不过这样的暖阳却被君山顶上茂密的松竹林遮蔽,显然也没能射进与会群雄的心里。 夏侯瑾轩一边观赏着竹林下顶着残雪的石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讨论的重点已经从是否该选盟主完全转向了选谁当盟主,群雄一番恭维寒暄,气氛看似比昨日平和友好许多,但其中有几分真心,就连他这个从不上心的闲散人士也能品出几分味道。 目前呼声最高的当属三大世家,毕竟无论财力人力,都少有门派能与他们匹敌。特别是欧阳英,折剑山庄以一家之力牢牢扼住巴蜀一线,才令胡人无法从长江上游轻易渡河,对此功绩,无论南人北人,都不得不感念于心。然而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远不止这三家,个个都能称雄一方,谁又当真完全服气了? 夏侯瑾轩漫无目的的游目四顾,众人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严肃认真者有之,高深莫测者有之,不悦者有之,激动者有之,更有甚者一直维持着得体大度的微笑,连嘴角弯曲的角度都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夏侯瑾轩微微摇头,再看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三人的表情就生动多了。只见暮菖兰抱臂倚在树上,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冷笑,仿佛在看着什么好戏;谢沧行干脆盘腿往树下一坐,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而瑕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地上的蚂蚁。夏侯瑾轩暗暗好笑,心想瑕姑娘莫非又是本着那套“关心的人关心的事”理论才来的吧? 这时,就听夏侯彰朗声道:“承蒙各位朋友抬爱,看得起夏侯世家,但我夏侯彰自认人品武功皆不如欧阳兄,正如诸位英雄所说的,由欧阳兄担任盟主才实至名归。夏侯世家愿听欧阳兄调遣。” 他这一表态,格局立时明朗起来。三大世家任何一家的实力都已经不能小觑,何况两家齐心呢?支持欧阳英的人也纷纷赞同起来。 欧阳英正要自谦几句,上官彦韬忽然开口道:“欧阳门主德高望重、功绩斐然,确是最有资格担任盟主之人。只是……”这个“只是”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坦然地扫视着看向他的目光,皱起了眉头,“晚辈有一忧虑……诸位前辈在上,晚辈本不该插口。但既然家主不克前来,又授与晚辈遇事代决之责,但思量再三,还是……” 欧阳英见他有些犹豫,笑笑道:“有什么话,贤侄但讲无妨。” 上官彦韬抱拳一礼:“得罪之处,晚辈先陪个不是。”顿了一顿,又道,“胡人从未放弃川陕一线,折剑山庄正缨其锋,战事一旦吃紧,难免分身乏力。况且,欧阳世家地处西陲,九州之外,若遇急情,政令难免壅塞。以晚辈浅见,江陵四方通达,北控中原,西平两川,东临江东,南接楚越,且周遭江河湖泊、港汊纵横,乃抵抗胡人铁骑之天然城池,允攻允守,皆为万全之地。” 此言一出,场上的气氛顿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官世家突然择位而立,原本明朗的局势变得暧昧起来。 这时,一位黑脸魁梧的中年人越众而出,声如洪钟地说道:“依我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咱们都是舞刀弄枪的,谁来当这个头头,还是拳脚功夫见真章!”此人正是漕帮帮主,五虎之首的王英。 漕帮帮众自然大声附和,众人也鼓噪起来。天玄拂了拂长须:“王帮主所言亦不失为一种良策。” 皇甫一鸣也笑道:“我们也确实很久没有切磋武艺了。” 欧阳英却摇了摇头:“莫要伤了和气。” “正是。”夏侯彰也满脸不赞同,“况且,此次选盟主,非逞匹夫之勇,乃是为了天下大势,岂可以一时胜负而论?” “二位门主言之有理。”上官彦韬言道,“一人之勇难为盟主之尊。以晚辈愚见,不如请众望所归的几大门派各出一名弟子应战。一来足以展示治派、治家之法,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二来也无需劳动各位前辈亲自出手。诸位以为如何?” ------------ 章 八 君山之巅(2) “这方法好!”王英率先点了头。 皇甫一鸣淡淡瞟了上官彦韬一眼,虽然不确定他出这个主意动机如何,但想想对自己确也无甚差错――他自知并无把握胜的了欧阳英,却对皇甫卓在下一辈弟子中的实力颇有信心,也就答应下来。 眼见群雄似乎都颇为赞同,欧阳英与夏侯彰对视一眼,点了头。 皇甫一鸣见状,回头说道:“既如此,卓儿,你去与诸位师兄切磋切磋吧。”皇甫卓点头称是。不消说,欧阳世家的代表自是姜承。 待姜承出列行礼毕,天玄忽然抚须道:“我紫霞观也来凑凑热闹,诸位可有异议?”说完左右看看,也不给众人多少时间考虑,便唤道:“元清。”元清应是,如此便有了第三人。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夏侯彰,自然少不了带上夏侯瑾轩,多少有些看好戏的嘲笑味道――谁都知道夏侯家大少爷“不务正业”,可这场合要是绕过他派他人出场,说不得更加跌份。 夏侯瑾轩皱了皱眉,也只能置之不理,心中却颇有些打鼓,他可不想参加这什么劳什子的比武,不由忐忑地看向父亲,只听夏侯彰淡淡地说道:“夏侯世家就不参加了。”夏侯瑾轩不由松了口气。 上官彦韬顺势说道:“家主既不在此,晚辈自然也无参与必要。” “那我们漕帮参加。”王英宏亮的嗓音响起,“朱震宇,你去。” 待看到漕帮出列的弟子,众人不由得鼓噪起来。只见他黝黑面膛,一脸络腮胡,少说也有四十岁。不过让群雄诧异的,还是他背后那一把厚实的鬼头刀,刃口布满细微缺口,一看便知久经战阵。 不知谁喊了一句:“朱震宇?你不是山西刘老英雄门下吗?怎么成了漕帮弟子?” 王英轻咳一声,解释道:“北边的朋友们不太了解,我漕帮立帮本就是为了天下劳苦兄弟们有个靠山,少教那帮地主奸商欺负,从来也不对出身多做要求,帮众多半都是带艺从师。震宇年前惨遭灭门之祸,新近投入我名下,自然就是我漕帮弟子。” 这下原本不敢肯定的也都确认下来。朱震宇是山西富林镖局的总镖师,刘老英雄年事已高,近年来已把大部分事务交与他打理,俨然是镖局第一把交椅,实力自然不凡。以他的地位若称“后辈弟子”,那可真是屈尊太多。对于这种以大欺小的取巧行为,群雄自然起哄不息。 王英立刻板起脸:“不是要看看门派的实力吗?这就是漕帮的实力!怎么?难道有人觉得咱们漕帮不够资格?”此言一出,就算有人不满,也不好直言称“不”,第四名人选就这样定了下来。 原本一脸镇定的皇甫一鸣、天玄等人脸色不由得一沉,然而规矩已定,又不好说什么。皇甫一鸣灵机一动,对夏侯彰言道:“若论资格,夏侯家可也当仁不让。夏侯兄莫要推辞,便也让瑾轩贤侄小试下身手吧。” 夏侯彰心中暗暗咬牙,皇甫一鸣的小算盘,他哪能不明白?无非想把池水搅浑罢了,却非得拖瑾轩下水。他面上不动声色,轻轻一叹:“多谢皇甫兄好意了。只是前日净天教阴谋险些得逞,皆因我一时失察,若非诸位齐心协力,说不准要酿成大祸。夏侯彰惭愧之至,愿承其责,故而退出。” 闻言,夏侯瑾轩大大震动,前日一应饮食乃是由他负责,若要说错,也是他的错。况且,爹爹知道自己不喜比武争胜,也没那个实力,上了擂台多半要输,弄不好还要受些皮肉痛,这样做也是为了替他保存颜面。其中维护之意,他怎能不明白? 环顾四周,又俱是那些看好戏的目光。夏侯瑾轩并不痴傻,他知道武林中人极重一个勇字,能不能赢是一回事,敢不敢战则是另一回事。自己定然又让爹爹丢脸了吧?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爹爹如泰山一般挺直的脊背,咬了咬唇,忽然下定决心,说道:“承蒙世伯抬爱,瑾轩愿意一战。” 所有人――了解他的、不了解他的――都讶异地看过来。夏侯彰蹙起了眉:“瑾轩,你……” 夏侯瑾轩压下如鼓的心跳,对父亲笑了笑,一拱手,在众人的注目中,昂首向前走去。 ------------ 章 八 君山之巅(3) 武林中人到底对比武切磋更为热衷,人人兴致高涨,很快便清出三块场地。 最终北方各门派商议决定推举崆峒派弟子曲洋做他们北人的代表,六人以抓阄决定对阵次序。 当夏侯瑾轩看到自己手中的竹签刚好和漕帮朱震宇的那支严丝合缝时,心中真是说不清什么滋味,不过向来心宽的夏侯大少爷最终还是庆幸地想到,这样也好,输了就输了,也不至于太给爹爹丢人。 瑕远远看着,也瞧不清表情,只见他换了一身劲装,一条红色绸带系住碎发,更显得玉面星眸,眼睛格外清亮,只是站在五大三粗的朱震宇面前,总觉得气势上矮了一截。瑕不禁担忧地对暮菖兰说道:“暮姐姐,大少爷没关系吧?那个朱什么的,看起来就不好对付啊!” 暮菖兰笑嘻嘻地打趣道:“哟,刚才还昏昏欲睡呢!怎么一看见大少爷要上场,立刻又精神了?” “暮姐姐!人家说正经的呢!”瑕嗔怒,随即又正色道,“再怎么说,那人也算得上前辈了,该让大少爷三招才公平吧?” “小姑娘别担心。”谢沧行不知何时也站起了身,“小少爷脑瓜灵着呢!吃不了亏的。既然没开口,那就是没这个必要,不然,凭小少爷的嘴皮子,还怕说服不了对方?” 瑕偏头想了想,不甘不愿地嘟囔道:“那倒是……”边说,边毫不犹豫地移向了夏侯瑾轩的那片场子。 暮菖兰往姜承那边努了努嘴:“姓谢的,你去瞅瞅姜兄弟。” “好嘞!”谢沧行鞠了个店小二标准躬,暮菖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朝着皇甫卓那边挪动了步子。 夏侯瑾轩深吸了口气,尽力不去想那些目光,拱手一礼,摆出了起势。 待双方行礼已毕,各就其位,夏侯瑾轩一反常态,突然发作,脚步一点,步伐暗合阴阳五行术数,双臂横摆,上来就是一招秋风扫叶,但见笔尖银光点点,穿点挑刺皆在穴位之上。 夏侯彰见状暗暗松了口气,他本来担心瑾轩的性子谦和礼让,素来先人后己,从不肯咄咄逼人地先发制人。这次大概也是心知实力不敌,若不占得先机,更无胜机,看来确有取胜意志。 朱震宇只微微一惊便静下心来,右足后撤一步,抬臂屈肘,运臂一旋,顿时刀影罩顶而下,周身皆守得密不透风。别看这招貌不惊人,实际一挡之后,还跟着一十八种后招可以反守为攻,正是龙行刀法(注)中的罩顶刀。只见他运起刀来曲折回环,布局井然,行刀舒展大方,气劲浑厚扎实,确实得了龙行刀的精髓。两人一沉稳一轻灵,却都是时快时慢,变化万端。 场上打得热闹,场下看得入神。人群自然而然分成了三拨,也有人首鼠两端地来回跑。 在人群之外一处坡上,突出悬空着一块岩石,从这里看去恰好能兼顾到三片场地,尽管离得远些,只能看个模糊的影子。凌波静静地站着,虽然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但都识趣地没有靠近。然而上官彦韬却不管不顾地走了过去,打招呼道:“凌波道长。” 凌波一怔,微微向侧退了退,隔开一步的距离,颔首道:“见过上官公子。” 上官彦韬一边看着比武,一边随意问道:“依道长所见,场上六人谁能最终拔得头筹?” 凌波原本平静如水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似乎有些犹豫该如何应对。 上官彦韬暗暗好笑,心中雪亮,凌波代表着蜀山的立场,自然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过多牵扯,但以她的性子又不好拂了自己的面子,看起来确实颇为苦恼。可他却又假装不知,兀自泰然自若地看向她,等着回答。 凌波只得开口:“比武切磋只是交流,无论最终何人取胜,只要是众望所归即可。” 上官彦韬唇角一勾,真是好得体的回答,他还是更习惯昨日里那个真性情的姑娘,便也索性闭口不谈。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凌波总觉得能感受到身侧之人的些微不悦,心中不由得微微不安。 ------------ 章 八 君山之巅(4) 不多时,这方天地又挤进了第三个人,解了凌波的尴尬。谢沧行手搭凉棚,啧啧嘴:“这里可是宝地啊!不错不错,幸亏我眼力好。” 上官彦韬拱手笑道:“谢兄。” 谢沧行不甚标准地回了个礼,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嘻嘻地言道:“上官公子好耐性,还能陪咱们玩这争盟主的游戏。这北伐不北伐的,我看公子并不怎么着急嘛!西北的局势莫非已经稳住了?” 上官彦韬怔了怔,不咸不淡地回道:“欲速则不达。再说,既然要打,本该筹备充足。” 谢沧行笑笑点头,目光又转向捉对比试的六人,闲聊似的问道:“上官公子希望谁做盟主?” 上官彦韬也随他看向场中:“我的意见,刚才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随即又把皮球踢给了对方,“不然谢兄以为我该如何希望呢?” 谢沧行呵呵一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不过,刚刚倒是听到一些猜测。” 上官彦韬挑了挑眉:“哦?怎讲?” 谢沧行答道:“有人猜,上官家莫非是记恨了欧阳家?我听说当铁鹞骑身陷关中腹地,上官家本拟与欧阳家两面夹击,谁知欧阳世家见敌人兵锋太盛,竟然缩回武关以内固守……” 闻言,上官彦韬不禁失笑:“谢兄连此事都听过,总该知道那时讯息不畅,当初领兵的萧少侠并未收到家主传信,折剑山庄不知我等计划。敌强我弱时避其锋芒本就是兵家准则之一,换了是我,也会同样选择退守,再图反戈一击。”顿了一顿,又道,“此事足见政令通畅何等紧要,便是我先前忧虑所来。” 一番说辞合情合理,谢沧行点头叹气:“唉,可惜,可惜了。” 上官彦韬转向他问道:“此事谢兄从何得知?”须知此等不够光彩之事,欧阳家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也自然不会宣扬。 谢沧行搔搔头,一贯地打哈哈:“呵呵,我就是随便听听的。” 话至此处,两人很有默契地停下不谈,皆向场中望去。 姜承与元清尚在缠斗,两人皆十分谨慎,稳扎稳打,分出胜负还要有些时候。皇甫卓那边的局势则更为明朗,曲洋气息已经开始不稳,恐怕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比较微妙的是夏侯瑾轩那边。斗到此时众人皆已看得分明,朱震宇走镖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了不知凡几,若是生死相博,夏侯瑾轩怕是早已血溅三尺。可他毕竟是夏侯家的少主,现下也并非以命相搏的战场,朱震宇哪敢真下狠手?出手难免多了几分顾虑,这才僵持下来。 朱震宇也是心中着急,自己以大欺小已经够不光彩了,本拟十招内即可取胜,谁料到竟拖到了第十八招上还没结束。 正思考间,只见夏侯瑾轩笔尖银星一点,指向他右肩云门穴。若得手了,他的右手可就无法再使刀,自然只有认输一途。 此时朱震宇只消一招吞月吐星,先卸去攻势再缠住兵器,继而以刀之长制笔之短,自可克敌制胜,只是那样免不了要见血。他略一迟疑,改换了一招浪里翻身,旋身后跃之际刀柄一转,一柄长刀使得水泼不进。 一击不中,夏侯瑾轩当即变招,脚步一阵腾挪,并不见得有多快,但角度却十分奇异,只见他忽然手腕一抖,笔尖竟穿过重重刀影,再度向朱震宇袭来,只是气力难免不足。 朱震宇轻松避开,心中却暗暗惊悸,龙行刀的防御可谓滴水不漏,怎会被这年轻后生破解?须知他的师父刘老英雄在创龙行刀之前曾习过八卦掌,深谙五行八卦之理,因此龙行刀步法刀路皆循八卦图、北斗七星图、游龙戏珠图等而设,又在此之上化生出多重变化。寻常人识得一二已是不易,更何况激斗之中,哪能看的清辨的明?只会觉得气象万千、变化无端。 然而夏侯瑾轩却穿透了他的防御,虽然有他投鼠忌器的因素。这只是巧合吗?如果不是,这大少爷必是摸清了其中脉络,难道其对五行八卦的理解竟在自己之上?思及此,朱震宇不由心中一凛,现在可不是冒得起风险的时候。既然没那么胜券在握,便也容不得他再留情! 心意已决,朱震宇钢刀一震,一招潜龙出海如狂风暴雨般击出,夏侯瑾轩急忙后跃,险险避开。朱震宇舞起钢刀,周身刀影笼罩,范围显然比之方才要大上许多。 一见潜龙出海击出,众人满以为他要反守为攻了,没想到一击过后竟又开始了守势,都不禁鼓噪起来。 其实朱震宇心中的算盘打得可是噼啪响,判官笔乃是短兵,只要不让夏侯瑾轩再度突入守备范围,不与其短兵相接,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以夏侯少爷的根基必不能久战,到时气力不济,只能乖乖认输。这样一来既能显示自己内力深厚,又不失宽厚仁德的长者风范,何乐而不为? ------------ 章 八 君山之巅(5) 夏侯瑾轩果然大为苦恼,无法靠近,只得绕着他远远游走。 上官彦韬轻轻叹气:“‘一寸长一寸强’,夏侯少主在兵器上可是大大吃亏了。” 谢沧行本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若要“一寸短一寸险”,身法上需胜过对方才行的。 凌波淡淡一笑:“判官笔点穴打穴,不见血光,处处留人余地,正是夏侯少主宽厚仁义之心。” “道长说的是。只不过……”上官彦韬玩味地一笑,随即摇摇头,“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夏侯瑾轩的出击间隔越来越长,倒是有几次刀锋从身侧颊边险险擦过,惹得关心他的人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把心一横,左手一挥虚晃一枪,将刀锋引至左边,右手直击对方洞开的门户。 朱震宇似是早料到一般,刀面从从容容地一横,刚巧挡在判官笔的去路上。 按照往常,夏侯瑾轩必是撤笔避过,再寻隙出击,谁知他竟一反常态,这一招去势丝毫不减,只听叮的一声,尖利的笔尖撞在了刀面上。 比试到现在,这还是两人兵器第一次真正交击,众人都吃了一惊,朱震宇也不例外,长刀顿了一顿。 夏侯瑾轩只觉得右边臂膀一阵酸麻,但他顾不上这些,左手的虚招忽又变实,快如闪电的从刀后穿出。 朱震宇反应也是迅速,只见他脚尖一点后跃半步――这距离对判官笔来说太长,对鬼头刀来说却刚好――同时手指一拨一送,反倒换成夏侯瑾轩向刀口上撞来。 夏侯瑾轩一如往常地纵跃翻身避开。眼见两人之间距离再度拉开,朱震宇满以为危机已除,忽见银星一点直袭面门,夏侯瑾轩身在半空,一支判官笔竟然甩手飞出。 众人始料未及,都是一声惊呼。 然而这暗器手法并不太熟练,朱震宇一惊之下看清底细,倒也不觉多么棘手,当机立断手腕一压,大刀抡出一道弧线,向判官笔砍落。 夏侯瑾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身子猛地一沉,双足施力滑开一步,另一支判官笔倏地飞出,这次端的是迅疾凌厉,电光火石之间已到朱震宇后心,竟不比先前那支晚到分毫。 众人再度惊呼出声。凌波眉目之间微微一动,这方法!竟和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幽煞将军的计谋如出一辙!上官彦韬剑眉微挑,嘴角的笑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兵器短,攻击长;先击慢,后击快,这长短快慢双重诱敌,倒是有几分意思。 朱震宇大刀势头未歇,回救已是不及――近身守卫正是长兵器难以克服的短板。他神情一凛,大喝一声,右手刀势不竭,左臂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伸到背后,骨骼劈啪作响。只听铛铛两声,前面的判官笔撞到地上,被他一足踏住,后面的险险划破了他的衣服,被击飞到了空中。 场下一时静默,忽然彩声如雷。 此击不中,夏侯瑾轩已再无后招,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笑了笑,拱手道:“朱兄名不虚传,在下输的心服口服。” 朱震宇神情复杂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沉声道:“承让。” 不知是谁没压住嗓子,冒出了一句“这才对嘛”。夏侯瑾轩的嘴角僵了僵,也只能无奈苦笑,他知道台下的人怎么想,结局理应如此,他输了才是对的。 可他并不太在意,也没多少失望难过,反倒觉得了结了一桩烦心事。反正已经尽力了,自己又不可能突然变成盖世高手。这样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父亲看去,只见夏侯彰神色难辨阴晴,一双眼睛竟不与他对视,一双拳头却攥得死紧。 夏侯瑾轩心中咯噔一下,惶惶不安起来,低下头,浑浑噩噩地朝父亲走去。 “小少爷!”谢沧行叫住他,笑嘻嘻地赞道,“最后那招不错,可真会活学活用啊!” 夏侯瑾轩一怔,脑子里还在绕着自己的心思,对方说了什么全没留意,胡乱点点头算作回应。正要走开,凌波竟也开口了:“夏侯公子莫要灰心。可还记得樗树、大瓠?” 闻言,夏侯瑾轩不由得抬头看去,他自然记得这两个出自《庄子》的典故,大瓠脆弱不能盛水,樗树曲折不堪为材,世人皆谓其无用而弃之,然在庄子眼中,大瓠可系于腰间助人泛于五湖,樗树正因不能为材才得以幸存,终成参天大树,都告诉人们“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 知道对方好意,夏侯瑾轩自然感激,微笑谢过。凌波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上官彦韬挑起了一边眉毛,看起来这位凌波道长对夏侯家的少主格外关注,这又是何意? 谢沧行凑了上去,同夏侯瑾轩一道走着:“小少爷,我看你这手功夫里,怎么有几分像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飞云什么什么手的……” 夏侯瑾轩忙咳嗽一声打断他,低声道:“有时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谢兄你看……”这么一说,等于承认了谢沧行的猜测。谢沧行摸摸鼻子,识趣地不再问下去,心中却暗道小少爷竟还遇到过这么个机缘,可真是有趣啊有趣。 ------------ 章 八 君山之巅(6) 两人刚走到夏侯彰身边,还未开口,夏侯彰便一拂袍袖,向人群之外走去。 夏侯瑾轩心一沉,默默地跟了上去。 夏侯彰一字一顿地开口了:“现在你满意了。”忽然转过身来瞪着儿子,“平时叫你练武你不用心,这个时候逞什么强?你以为比武是好玩的吗?如果不是人家手下留情,你身上早就好几个窟窿了!还有前日……你真以为凭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和一点鬼心眼就能克敌制胜?”他想想都觉得后怕,伸手指了指仍在比试的四人,“你看看人家,年纪跟你差不了多少,功夫却比你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夏侯彰顿了一顿,正要继续数落,忽然响起一道女声:“那个……” 夏侯瑾轩讶异地回头,只见瑕有些局促地低着头,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不过既然听到了,就忍不住想说几句。”她忽然抬起头来,俏丽的大眼认认真真地直视着夏侯彰的眼睛,“夏侯门主,您这么骂大少爷可有点过分了。大少爷虽然功夫不好,但别的优点还很多呀!鬼主意多,待人又好,杂七杂八的书也读了不少……今天大少爷敢站出来,我就觉得挺了不起呀!您怎么能老揪着他的缺点不放呢?”说着扫了扫身后竖起耳朵的人群,“再说就算骂,也等回了家再说嘛!要是让人听见,多不好。” 夏侯彰从没被人这样反驳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目光严厉地盯着眼前娇小的少女。 在这目光下,瑕更觉得忐忑,更小声地说道:“我不会说话,但我就是觉得,门主您这么说他,不太好。” 夏侯彰依然没有说话,一瞬间神色中闪过一丝无力的灰败,沉声说道:“罢了!走吧!” 夏侯瑾轩犹豫了一下:“呃,我……” 夏侯彰瞟他一眼,哼了一声:“随你!”随即大步离去。远处的夏侯家弟子一直在张望,这时候不禁有些踟躇,见夏侯瑾轩朝他们摆摆手示意,才赶忙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看着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背影,瑕突然感到有些后怕。身后,暮菖兰曲起食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我说妹子,你胆子够大的,连夏侯门主这样财大势大的你都敢教训?” 瑕呆了呆:“我,我忘了……还不是大少爷他平时太没架子……”说着瞟了夏侯瑾轩一眼,和他相处久了,实在对“夏侯世家”这块金字招牌恭敬畏惧不起来。瑕有些紧张地拉了拉暮菖兰的衣角:“暮姐姐,我是不是……又冲动说错话了?” 暮菖兰看了看夏侯瑾轩,又看回眼前忐忑不安的少女,别有深意地一笑:“这嘛,你问夏侯少爷吧。不过,妹子你夸人的方式可得改改,哈哈。”说完,转身走了。 瑕正要跟上,夏侯瑾轩叫住了她,诚恳道:“瑕姑娘,谢谢你。” 被这么认认真真地道谢,瑕反倒有些面皮发红:“有什么好谢的,我只是有话直说而已。” 夏侯瑾轩的又再度恢复了笑容,那笑温温润润,如沐春风一般:“谢谢你的有话直说。” 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都不生气、不难过吗?” “怎么会?爹爹也是为我好。”夏侯瑾轩笑答,只是这笑容很快淡去,顿了顿,忍不住说道,“其实……其实我心里也是难过的,只不过,习惯了而已。” 瑕一双明丽的大眼定定地瞅着他,大少爷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着,仿佛从来没有变过,原来也是有烦恼的呀。 夏侯瑾轩苦笑道:“瑕姑娘肯定觉得我是个衣食无忧的大少爷,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唔……”瑕一时语塞,她确实这样想过,随即又道,“你说给我听听呗,也许说出来就好过些呢!” 夏侯瑾轩静默了片刻,往身后的树上一靠,开口道:“比如前夜,我同皇甫兄一起犯下的错,到最后被骂的就只有我一个――我并非说皇甫兄的不是,只是……”夏侯瑾轩叹了口气,平日里挺伶牙俐齿的一个人,此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合适,只觉得心里很乱。 瑕点点头:“嗯,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还有,我确实功夫不好,经商也不太上心。可总也有做好的时候呀!为什么做好的时候无人夸奖,做错的时候却总招来责备呢?”倒苦水这种事情似乎总是一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是极少抱怨的夏侯瑾轩也不例外。 ------------ 章 八 君山之巅(7) 在刚好听不到他们谈话的距离,暮谢二人继续看着未完的比试,时不时关注一下那两人的状况。 不多时,皇甫卓和姜承两人均平平稳稳地赢了下来。皇甫一鸣招呼着群雄去赴备好的宴席,余下的比试留待午后再说。 谢沧行余光瞟了瞟夏侯瑾轩明显有些垮下去的双肩,摇摇头:“看来夏侯门主这次骂得狠了,刺到了小少爷的自尊心。你看他上次挨过骂,还能嘻嘻哈哈地动歪脑筋呢!我当时就心说,别看小少爷年纪小,真有点宠辱不惊的大将风度。看来,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暮菖兰唇角一勾:“这你就不懂了。我看,关键在于总算遇到可以分享心情的人了。” 谢沧行拊掌大笑:“掌柜的高明!”说罢,迈步向夏侯瑾轩两人所在走去。 暮菖兰一愣,连忙低唤:“哎!你干什么去?” 谢沧行步子未停,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我也去同小少爷分享分享呀!”一转眼就走出去老远。 暮菖兰见叫不回来,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缺根筋的笨蛋。 谢沧行迟钝地没有接收到暮菖兰的暗示,自顾自走到二人身前,就听夏侯瑾轩说道:“我只是觉得,我想要的,和爹爹期望的,总是不一样。” 瑕迟疑了一下,嗫嚅道:“哎,其实吧,那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就依你爹,多学点武艺傍身,也没坏处啊。” 夏侯瑾轩眉头一皱,正待回复,就听谢沧行呵呵一笑,目光中有一股明彻通达的况味:“小少爷只是没有找到习武变强的理由罢了。”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倏地抬头看他,呆呆地不发一语,但心中却好像有一扇窗缓缓打开,渐渐露出了冬日暖阳的光芒,一下子打通了某些关节,明白了什么。他并非没有想过照爹爹希望的那样学好武艺,可他就是提不起兴致。提不起兴致,就学不好;学不好,就更提不起兴致。他隐约感到这当中一定缺少了什么关键,而这个关键,就是一个理由吧。 他眼中忽然又亮起了神采,扬声问道:“那你们又因何习武?” “我?”瑕答得理所当然,“那可是我吃饭的营生,怎能不好好学?” 夏侯瑾轩不予置评,又转向谢沧行:“那谢兄呢?” 谢沧行哈哈一笑:“世上哪有比打架打赢了更痛快的!” 夏侯瑾轩顿时目瞪口呆,这理由也行?不禁无奈摇头:“谢兄的理由……请恕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两个的答案根本毫无参考价值嘛! 眼见着自己的理由被无情地鄙视了,谢沧行不满地插起手:“那小少爷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喜欢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 夏侯瑾轩搔搔头:“呃,因为有趣?”再一看面前二人的表情,和刚才的自己如出一辙,就一点底气都没了。 “有趣?”瑕撇撇嘴,“满篇密密麻麻的蝌蚪,我看了可是一个头两个大。” 谢沧行摊了摊手:“这就是了。喜欢就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夏侯瑾轩立刻苦了脸:“那我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谢沧行沉吟半晌,难得正经了一回:“你爹希望你习武,是想你在江湖中扬名立万、有出息,至少也要能继承家业。可那是你爹强加给你的。其实吧,小少爷,每个人都总要有个属于自己的理由才成,别人的不一定适合你。” 夏侯瑾轩还是有些垂头丧气:“那我要是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呢?” 谢沧行一怔,尴尬地搔搔头,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摊手道:“别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少爷就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与其钻牛角尖,不如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谢沧行爽朗大笑:“正是正是!还是瑕妹子想的通透!小少爷,你年纪这么轻,还有好几十年可以去想呢!不必急于一时嘛!” 夏侯瑾轩也心情转好,三人有说有笑地向下山的道路走去,远远的就看见一白一紫两条人影,犹犹豫豫地也不知是要上前还是后退。 那正是皇甫卓和姜承,他们俩想安慰安慰夏侯瑾轩,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显是踟蹰了有段时间。 两位好友特意留下来等他,夏侯瑾轩心中不无感动,想想从刚才到现在,有这么多人过来关心自己,这不比打赢了更值得高兴吗? 想到这,夏侯瑾轩脚步轻快地迎了上去,再看那两人一脸欲言又止的苦恼样子,不禁失笑,打趣道:“二位再逡巡下去,这青石台阶都要磨平了。看你们这表情,怎么比我还沮丧?不用与你们刀剑相向,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皇甫卓一皱眉:“比武切磋又不是什么坏事……至于谁做盟主,只要不是天玄道长,本就无甚要紧。” 谢沧行哈哈一笑:“皇甫少爷倒是想的开。” “不说这个了。”夏侯瑾轩忙打断这个话题,“对了,我问问你们,都是为什么学武的?” 瑕扑哧一笑:“你还在想呀!” 皇甫卓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是费隐剑法的传人,当然要习武。” 夏侯瑾轩一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非得是你当这个传人吗?” 皇甫卓不明就理,疑惑地问道:“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需要想吗?” 夏侯瑾轩扶额叹道:“皇甫兄,有时我真羡慕你。”也不给皇甫卓分辩的时间,转而问道,“那姜兄呢?” 姜承的答案也是脱口而出:“我是孤儿,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无以回报,惟有练好武功,不让师父失望。” “可是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种呀,”夏侯瑾轩犹不死心地反驳,“又不一定非要学武。” “你怎么了?”皇甫卓皱着眉头看他,“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要灰心丧气。” 夏侯瑾轩轻咳一声:“算了算了,这个话题也按下不表吧。对了,我这场比试虽然输了,但也看出些门道,正想找你们分说一二……” ------------ 章 八 君山之巅(8) 皇甫卓连忙打断:“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谢沧行却不以为然,“想必对方也早就把你们的底细摸清了。” 夏侯瑾轩知道好友一板一眼的性子,忙劝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乃兵家制胜之道。皇甫兄,君子坦荡荡,只有‘拙’才需要藏,真正高明的武艺还怕人知道吗?” 皇甫卓一怔:“你……你这是歪理呀!” 夏侯瑾轩狡狯一笑:“只要有理就成了。” 皇甫卓也只能无奈叹气,默认下来。 谢沧行哈哈大笑:“这才是小少爷!”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门道?快说说。” 夏侯瑾轩答道:“相信谢兄也看出来了,朱总镖头的步法刀路都是循着八卦图来的……” 谢沧行连忙摆手:“我可没看出来,小少爷你太抬举我了。” 夏侯瑾轩一怔:“可是……谢兄对五行八卦的造诣必定不浅,罘罝破阵之法可不是人尽皆知的。” 谢沧行一脸茫然:“什么蝠什么驹……哦,你说对付那帮子黑衣人的时候?我只是随便盯准了一个家伙不放而已。” 夏侯瑾轩挑了挑眉,不予置评,续道:“总之,龙行刀法确实巧妙,但既是刘老英雄所创,便只有刘老英雄使出来才堪称完美。” 瑕问道:“什么意思?” 一说起这个话题,夏侯瑾轩立刻来了精神,侃侃而谈:“八卦运行何其玄妙,身高、体型,兵器长短、形制,都会造成细微的偏差,朱兄自己怕是都没有发现。所以当七宫转到震位……”看到皇甫卓微微皱起的眉头和瑕逐渐茫然的目光,夏侯瑾轩连忙收住话头,偏头想了想,捡起一根树枝,边说边比划,“简言之,当他脚步踏到这里,刀指向这里,打他右肩就对了。”随即换了个姿势,“或者这样,这时天灵就会露出空门。” 皇甫卓和姜承俱都点了点头。瑕忍不住赞道:“大少爷,想不到你眼力这么好!我可是一点破绽都没看出来。你每次出手,就跟往他刀口上撞似的,我可是捏了一把汗啊!” 夏侯瑾轩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让瑕姑娘担心了。其实我并非看出了破绽,只是推断一二,侥幸猜对了而已。” 瑕圆睁着双眼:“那不是更了不起!” 夏侯瑾轩嘿嘿一笑:“瑕姑娘过奖了。” 瑕十分认真地说道:“是真的很厉害!一般人打起架来哪顾得上这么多。” 皇甫卓说道:“夏侯兄淡泊无求,无欲则心静,心静自然目明。” 谢沧行啧啧嘴:“这种境界,可真不得了。” 姜承不善言辞,只能频频点头附和。 夏侯瑾轩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夸上瘾了不成?总之,那破绽转瞬即逝,可不好把握,我纵然看出来了,也是无可奈何。”随即转向皇甫卓和姜承,胸有成竹地一笑,“但我相信若姜兄或皇甫兄,一定可以办到。” 看着他信赖的目光,姜承与皇甫卓都觉得跃跃欲试,仿佛内心里一股热血涌了上来,真巴不得对上朱震宇的是自己。因而当皇甫卓抽到轮空这张公认为上吉的好签、却露出一脸失望时,连他的父亲都不能理解这股失望所为何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还有一点。”谢沧行忍不住补充道,“从朱总镖头最后那一下子看,恐怕徒手功夫也不差。龙行刀持刀谓之刀术,弃刀谓之掌法,二位少爷可不要以为卸了他的兵器就万事大吉了。” “谢兄果然见识广博。”夏侯瑾轩笑道,“这下你们二人要是再打不赢,就说不过去了!” “没错!”瑕一握拳,“一定要赢的漂漂亮亮的,替大少爷出口气!” ------------ 章 九 花落谁家(1) 君山上的三场比试让沉闷了一天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群雄三三两两的聚作一堆,都在津津乐道午前的战况。 不过也有例外的,凌波就丝毫不想加入那一片闹热。她有些疑惑地看着身旁的上官彦韬,问道:“上官公子不去赴宴吗?” 上官彦韬敬谢不敏地摆摆手:“我只想求个清静。不然定要被问及千般万般的‘上官公子如何看’。” 闻言,凌波不禁莞尔。上官彦韬摊摊手:“这倒也无妨,但个中难处便在无论‘上官彦韬’如何看,都会被自动演化成‘上官世家’如何看。要想出那么多套圆滑得体的说辞,可真是累煞人也。” 这点凌波也心有戚戚焉,不由得重重点头,油然而生一股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当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师门的时候,那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要是范师兄在就好了。”上官彦韬无奈苦笑。 “是那位随净天教去的范公子?”凌波有些担忧地问道,“已近两日,可有消息传来?” “道长无需忧虑。”上官彦韬笑笑,“范师兄轻功过人、为人机警,定然无碍。况且,我与他约定不管探出净天教底细与否,两日内必折返。也许待午后回到客栈,反倒是他‘久候’我等呢!” 两人相视一笑,正待说话,身后忽然响起爽朗的笑声,只听一人道:“我可不想‘久候’,所以就自己找来了。师弟别来无恙?” 凌波惊讶回头,身后正是那日一身长衫作书生打扮的范福,只是今日换了短打劲装,平添了一股豪侠气息。此人悄然靠近,她竟丝毫未察觉,轻功当真过人。 上官彦韬见到来人,摇头失笑:“范师兄来的可真是时候。此行可顺利?” “托师弟的福。”范福笑嘻嘻地回道,语毕扫了一眼凌波。 上官彦韬忙为两人介绍:“范师兄,这位是蜀山凌波道长。道长,这位便是范福范师兄。” 闻言,范福的目光不禁在凌波身上多绕了几圈,拱手道:“久仰久仰。” 凌波回礼:“见过范公子。”又看了一眼上官彦韬,道,“二位想必有事要谈,凌波先告退了。” 上官彦韬伸手拦了一下:“不忙。看师兄这般洋洋意态,想是收获颇丰,道长不想听听吗?” 闻言,范福哈哈大笑:“正是正是,知我者师弟也。”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又分开,范福又转向凌波道:“道长无需见外。” 凌波想了想,一拱手:“既如此,凌波恭敬不如从命。敢问范公子此行见闻。” 范福摇头晃脑地说道:“说起我这趟千里追踪,那真是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上官彦韬轻咳一声:“师兄,就别卖关子了。” “哈哈,好,好。”范福连声应是,三人一起走到一处凉亭中坐下,立刻有眼尖的皇甫家弟子送上备好的饭食,斟上茶水。三人点头谢过,范福迫不及待地讲道:“话说那帮小贼骑上马一阵飞奔……他们还不算太笨,猜到咱们会在马身上做手脚,没跑多远就全部换掉。不过,”范福得意一笑,“他们换得了马,可换不了人。” 上官彦韬对凌波解释道:“那日净天教在陵野渡口备下马匹,并着一人留守接应。我将其制服后,在他身上做了些手脚,以便追踪。” 凌波点点头,识趣地没问是什么手脚。 范福借机喝了口茶水,又道:“所以我也不怕跟丢,远远缀在后面免得被发现。有几个小贼长相特别,他们不敢白日里光明正大地走,只能一到晚上闷头赶路,除了那个苗女,话都很少说一句。” “可有人接应?”上官彦韬问道。 范福似是迟疑了一下,灌了一口茶水掩饰,答道:“没有。” 上官彦韬吁了口气:“看来这荆湘地界还没被他们的势力渗透。” 凌波一皱眉:“可他们却能熟知荆湘地形,否则这两日应无法瞒过皇甫世家的耳目。”依皇甫一鸣的性子,要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一准早就宣扬开来作为盟主候选人的功绩之一了。 “道长言之有理。”上官彦韬略一沉吟,道,“净天教一行手段非凡,且行踪诡秘,不可不虑啊。” ------------ 章 九 花落谁家(2) “是啊!”范福也感叹,“那南蛮的小姑娘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尽往深山密林里七绕八钻却从不迷失,而且还没有虫蛇叮咬。”说着懊恼地叹了口气,想是在深山里吃了些蛇虫叮咬的苦头。 凌波说道:“范公子千里奔波,辛苦了。”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调些抑制蛇虫毒素的药膏送去。 范福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范师兄可有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上官彦韬又问,“比如目的为何、巢穴在何处?” 范福摊摊手:“我怕被发现,不敢跟的太近。不过看样子是要沿江往巴蜀之地去了。” 凌波微微蹙眉,喃喃念道:“巴蜀么……” 范福笑道:“应是没错。敢窝在蜀山和折剑山庄的地界,这些家伙胆子够大!” 上官彦韬的目光闪了闪,沉吟不语,双臂不自觉地交叠,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着上臂。 范福自顾自续道:“只有一次,那时候风雪大作,我才敢靠近了些许。那时他们还没走出去多远,有另几个人会合进来,他们说着说着就争执起来。听意思,那几个人被派去挟持皇甫夏侯家的少爷,但是却没有得手。” 上官彦韬和凌波对视一眼,笑道:“是啊,两位少爷身手智计堪称上乘,净天教会失手也不意外。那争执又是为何?” 范福答道:“那厉岩一听失手,就非要折回来救那个叫唐海的。大概是本想着手里有两位少爷,量两位门主也不敢把他们的人怎么样,谁知道如意算盘落了空,那姓唐的可就大大不妙了。” “哦?”上官彦韬挑了挑眉,“那厉岩倒是义气。” “可不是?”范福续道,“他还想一个人回来呢!说是这么一大拨人太显眼,让手下都先回去。那苗女当先就不干了,好几个手下也立刻争着要自己去,然后一个戴斗笠的和一个鹰钩鼻的还死活拦着谁也不让去,那场面可真是……”范福啧啧嘴,又摇了摇头。 上官彦韬忍不住笑道:“他们这么耽搁下去,范师兄何不索性发个信、咱们正可将其一网打尽。” 范福哈哈一笑:“我还真想过!可惜还没等我行动,他们就走了。” “哦?”凌波问道,“为何改了主意?” 范福答道:“他们忽然接了一封飞鸽传书,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那厉岩看过之后,一群人兵分两路。咱们的‘记号’往江边去了,至于另一拨人去了哪里,我可就不清楚了。” 上官彦韬点点头,又问:“厉岩可有提到他们处心积虑要抓走几位门主少主,到底所为何事?可是与武林大会……与北伐有关?” 范福抬头看了看他:“他们没说,但料想也相差不远吧。” 上官彦韬皱起眉头:“若他们有心趁各门派北伐之机在后方兴风作浪,后果将不堪设想。真是芒刺在背啊。” 凌波也道:“那封飞鸽传书也令人十分在意……莫非厉岩背后另有人指使?更有甚者,莫非我们之中……”“有内应”三个字呼之欲出,但却被她忍了下来。 上官彦韬目光一闪,食指轻轻扣了扣桌沿,说道:“总之净天教不可不防,否则必为掣肘。” 范福转向凌波道:“素闻蜀山长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藏经阁乾坤六合无所不包,这净天教到底什么来历,可否指点一二?” 不等凌波作答,上官彦韬轻轻一笑:“若道长心中真有我等需知晓之事,自会指教,范师兄何必问?”语毕转向凌波,“既然泰斗稽首们都在关心着武林盟主、军国大事,我等闲人正好来顾一顾宵小蠹虫。道长可愿相帮?净天教擅使毒,若无道长高明医术,当真颇为棘手。” 凌波静静看他,眼前此人忽而是温润谦和的世家公子,忽而又像掌控一切的霸主般,显出勃勃的野心来,让人捉摸不定。 “道长?”上官彦韬轻声唤道。 凌波沉吟片刻,回道:“待我问过师门许可,愿效犬马之劳。” “如此,多谢!”上官彦韬拱手道,“我以茶代酒,敬道长一杯。”范福也笑眯眯地跟着举起了杯子。 凌波怔了一怔,她还没有答应……不过盛情难却,她也只好举杯与他们相碰。 “此事还需请三位门主准许。”话刚出口,上官彦韬又摇摇头,“还是等比试之后再说吧。” ------------ 章 九 花落谁家(3) 有夏侯瑾轩的妙计指导,姜承自然赢的轻松,事后亦毫无保留地将朱震宇武功之破绽告知。之前被夏侯瑾轩反复告诫千万不要泄露他的名字,只需将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转述即可――这样冒领了他人的功劳,让姜承这样老实厚道的人着实赧然了一把。不过朱震宇是否心知肚明,就不得而知了。 兜兜转转,武林盟主最终的人选还是落在了皇甫与欧阳两家之中,让夏侯瑾轩不禁腹中嘀咕,费这么多事所为何来。 暮谢二人倒是并无多少意外,两人都心知肚明,前日净天教那么一闹,使得三大世家不再显得那么坚不可摧、无所不能,声望大大下降的后果便是原本自知争不过他们的门派也纷纷兴起了下场一试的念头。更何况发生在昨日大会和天玄身上的事件又加深了南人、北人之间互相不信任,本无优秀二代弟子参与的北方门派也硬要分一杯羹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论欧阳家还是皇甫家,当选之后势必要有所作为,重新赢取南北门派共同的信任与敬仰才行。 不过大部分武林中人自是不会想这么多,更不会介意多看机场热闹。最后的比试开始前,君山顶上人头攒动,之前缺席的也纷纷赶到,除了中央的比武场地,直挤得水泄不通。 在弟子们的重重包围之中,三大世家的门主和几大门派的掌门围坐在离比试场地最近的地方。而夏侯瑾轩则不在其中,远远地将头脸人物们的表情收入眼底。 在众人瞩目下,皇甫卓和姜承一左一右走向场地正中。皇甫一鸣咳嗽一声,起身对场上两人说了声“开始吧”,那音量不大,但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两人极郑重地朝对方抱拳一礼。皇甫卓剑花一挽,虚步抱剑做好了起势,与姜承目光相对,微微一颔首,长剑从背后穿出,直刺向对手。别看这一剑去势极简单,实际却可向任何方向变招,是一记进可攻退可守的妙招,台下懂行的都暗暗点头,皇甫一鸣脸上更是带上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姜承也不含糊,一对钢爪如双手一般灵活地扣向长剑,同时上身后仰,试图带动皇甫卓重心前倾。 不过皇甫卓不会让他的如意算盘打响,不等双爪扣实,手腕一抖,只听嗡嗡声起,长剑以极快的速度震动起来,化为无数个模糊的影子。 姜承只得松开,借势后翻,右足撩向他的手腕神门穴,趁皇甫卓收剑相避,身子一扭,右腿扫他下盘。 皇甫卓腾身跃起,空中一记潇洒至极的翻身,使出一招道不远人,只见一片剑光朝着姜承兜头罩下,台下顿时彩声四起,皇甫一鸣脸上的笑不由得又得意了几分。 暮菖兰朝几位门主努了努嘴:“大少爷不去前头的‘特别席位’?何必跟咱们挤在一起?” 夏侯瑾轩干脆地摇头:“不去。”语气中有一丝赌气的味道。 暮菖兰和谢沧行无奈地对视一眼。 “再说,我看他们两个比武又不是头一次了。”夏侯瑾轩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激动。 “哦?”暮菖兰好奇道,“听闻折剑山庄严禁未经授意私下比试。” 夏侯瑾轩答道:“虽是如此,但每隔两三年,四大世家总要互通有无,切磋武艺。姜兄和皇甫兄都是二位世伯的得意弟子,自然少不了上场。”只有他这位少主是万年看客,好多次索性避开不去。 “为什么不让比试?”瑕奇道,“不比怎么知道武功练得好不好?” 谢沧行笑道:“小姑娘,你看姜兄弟出手就知道,招招快准狠,这要是控制不好,可太容易挂彩了。所以功夫不到家的,出手没个准儿的,可不能随意比试。” 瑕点点头,又问:“那他俩谁赢的多?” “这……”夏侯瑾轩偏头想想,“大致相当吧。” 两人都没再说话,看着台上两人渐渐由相互试探转向了疾风暴雨似的攻击,都是年轻气盛、又积极进取,兀的是攻多守少,战况霎是激烈好看。 ------------ 章 九 花落谁家(4) 谢沧行边看边评论道:“皇甫少爷出手可真够干脆的,直来直往。呵呵,倒是像他的性子。” 夏侯瑾轩笑问:“谢兄定是知道费隐剑法的妙处了?” “当然知道。”谢沧行答道,“进退有据,攻守兼备嘛!” “错。”暮菖兰瞥了他一眼,“是中正平和、不偏不倚。” “暮姑娘所言极是。”夏侯瑾轩点点头,摇头晃脑,“君子之道,执端取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瑕一头雾水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瑾轩偏头想了想,答道:“打个比方,如果我出招点向瑕姑娘的右肩,瑕姑娘如何应对?”说着,伸出手指缓缓点向瑕的右肩。 瑕不假思索地往左边轻轻一闪,答道:“当然是要不躲开,要不挡掉呀。” “正是。“夏侯瑾轩点点头,又伸手点向她的眉心:“若是这般,又待如何?” 瑕身后还站着看好戏的谢沧行,不能后退,只得矮身避过,随即一皱眉,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瑾轩笑吟吟地不答话,卖着关子。谢沧行一拍手:“我明白了!” 瑕赶忙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谢沧行志得意满地正要开口,暮菖兰一个漂亮的擒拿手揪住他的耳朵,低声斥道:“人家夏侯少爷说话,你少插嘴!” 瑕也顾不上嗷嗷叫的谢沧行,只一径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不管是谁,快告诉我呀!” “暮姑娘高抬贵手吧。”夏侯瑾轩不禁失笑,随即解释道:“如同瑕姑娘方才所做,若我攻右,瑕姑娘自然驱左避之;若攻上,则自然驱下避之,只因这样做最优也最易,不需多加思考。但如果我点向正中……比如檀中穴呢?瑕姑娘是驱左还是右、上还是下呢?” 被猛然这么一问,瑕一时怔住,还真不知如何回答:“我……真到那时再……” 夏侯瑾轩笑眯眯地截断瑕的话:“瑕姑娘想必会说,往哪个方向都可以是吗?”瑕点点头,夏侯瑾轩续道:“那不也正是因为往哪个方向都不那么妙吗?” 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诸如此类,无论何种招式何等态势,都有一个至中至正的关键点,那便是费隐剑法攻击的核心。” 瑕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看来有那么大名头的确实不是假把式。”语毕看向夏侯瑾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夏侯瑾轩搔搔头,苦笑道:“这……皇甫兄平生所好一者剑术一者雕玉,费隐剑法的奥妙,我早就‘如雷贯耳’了。” 瑕一想到满脑子杂学的夏侯大少爷被一根筋的皇甫大少爷拉着大念功夫经又躲不开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斜睨了他一眼,道:“喂,你就这么把人家剑法的奥妙说出来了,不怕皇甫老爷和少爷找你算账?” 夏侯瑾轩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在四大世家里本就不是秘密。只有偏门邪道才需要遮遮掩掩,费隐剑法循的是大道,才不怕人言。即便知道了奥秘,至中至正依然存在,依然防不胜防,不是吗?” 瑕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呀!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每次的攻击目标都是那什么‘至中’,我就不闪不避,直接把攻击挡掉不就行了?” “这……”夏侯瑾轩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谢沧行忍不住插话道:“这简单。速度比你快,或内力比你高,不就行了?” 暮菖兰哼了一声:“头脑简单。妹子,任何招式都要建立在内功身法的底子上。所谓的精妙,不过是在底子相同或只差一点的时候犹可以胜人一筹。” 瑕点头称是。夏侯瑾轩若有所思,孙子兵法中也曾说道制胜之道首先在于庙算之强弱,然后才是奇正虚实之谋略,与此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天下道理或许都是相通的吧。 ------------ 章 九 花落谁家(5) 君山上的比试如火如荼。同一时间,一处废弃的山寨中昔日木头做的高大山门已经腐朽倒塌,聚义堂中桌椅翻倒,处处结满蛛网,呼呼的北风从各处看得到、看不到的破洞中灌入,堂中冷的如冰窖一般。这时不知被谁收拾出干净一角,燃起了久违的炭火,围着炭火盆摆着几张勉强能使用的座椅。 厉岩坐在正中,看着火红的炭火出神。结萝蹲在火盆之前,一边暖着手,一边小声抱怨:“冷死人了。冯云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老大!”人还没影,一把洪亮的嗓子已经先飘到了聚义堂中。 比厉岩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冯保:“哥!你总算回来了!” 冯云那魁梧的大个头终于出现在门口,看了弟弟一眼,大踏步向厉岩走过去,拱手行礼,沉声道:“老大,我们又失手了。请老大责罚!” 这时,其他几人也跟了进来,一个个都垂头丧气耷拉着脸,跟着冯云拱手请罪。 厉岩脸色微微一沉,结萝已经嚷嚷开了:“没救出唐兄弟?枯木飞鸽传书中说的不是很有把握吗?”少女气鼓鼓地瞪着厅中的人,那天唐海舍身救了她和厉岩,结萝直接把他划入了“好人”、“自己人”的行列,“枯木呢?没跟你们一道来?” 厅中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使轮刃的汉子上前一步,解释道:“枯木长老还有事情要办。” 厉岩看向说话人,那人脸色煞白,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胡人,没有姓名,自称“鬼眼”,目光总显得有些阴骘,他并不太喜欢,最终还是转向冯云:“冯云,枯木长老是如何计划的?” 冯云点点头,答道:“那天咱们几个依着传书中所说的地点和长老会合,长老自个儿没来,就命人带了封信。”瞥了一眼鬼眼,“俺又不识字,是他看的。于是咱们就照他说的去抓一个叫天玄的牛鼻子,说是抓到了就用他换回唐兄弟。”接着,他又描述了一行人是如何假扮夏侯家弟子,如何设局引天玄入瓮,又如何被谢沧行坏了事,直听的厉岩的脸色越来越沉。 鬼眼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若不是我等阵法不够熟练,又怎会被打得如此狼狈?” “你什么意思?”冯云怒道,“要不是你早早把兵器弄丢了,咱们能输吗?又折了两个兄弟,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放心吧。”鬼眼不冷不热地说道,“以那帮名门正派的做派,不会为难他们的。多半在出征之前再拿来祭旗。” 这般凉薄自然激起了冯云的怒气,只见他双目一瞪,就要开骂,厉岩一摆手,喝道:“够了!人还活着就有机会。” 冯云朝鬼眼啐了一口痰,质问道:“呸!你这家伙一肚子鬼心眼!我问你,你为啥要对天玄下杀手?不是要活捉了当人质吗?” 闻言,厉岩的目光冷冷地射向鬼眼,鬼眼不慌不忙地答道:“那牛鼻子够扎手,不来点狠招能奈何得了他?” “万一他死了,唐兄弟怎么办?”冯云大声道。 “死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鬼眼朝他翻了个白眼,“不还留着他那几个徒子徒孙么!就算没有天玄有分量,那些个所谓的正派中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才不信!”结萝叉腰瞪他,“你这家伙……还有枯木,鬼心眼子最多了!到底打什么算盘?快老实说!” 被这么一激,鬼眼也懒得装恭敬,神色倨傲地睨着结萝:“哼,枯木长老目光长远,才不会死抓着一个唐海不放。南北门派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若是天玄死了,这笔账定会赖在北方佬头上,紫霞观的人能善罢甘休吗?到时候咱们再加把柴添把火,这帮名门正派不得乱起来?还能有心思去北伐吗?” 闻言,厉岩忽然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到他那倨傲的神情开始龟裂,冷冷说道:“鬼眼,你来净天教时间不长,或许不太清楚咱们的规矩。在净天教,兄弟最紧要!你记住了吗?” 被他这么一盯,鬼眼的气势立刻弱下去三分,但仍不甘不愿地反驳:“就是为了兄弟们着想才这么做的呀!枯木长老说了,等咱们搅黄了汉人的北伐,立下大功,北边的大王们必然会重视咱们,就会赐给咱们土地牛羊,兄弟们才能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不再受汉人欺负。”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无语。 最终还是厉岩打破了沉默:“好了,你们也都辛苦了,下去歇着吧。咱们明日启程。” 冯云欲言又止,朝厉岩拱了拱手,扭头走出了大厅。 见众人陆陆续续地退去,只剩下结萝一人依然形影不离,厉岩这才走回座位坐下,头疼似的揉着额头,声音也低沉下来:“阿萝……”顿了好久,才道:“我走这一步,是不是错了?” “大哥才没错呢!都是汉人太狡猾!”结萝毫不犹豫地说道。 厉岩定定地看着她,但目光却不在她的身上,喃喃道:“我们真该搅这趟浑水吗?”这些日子以来,那天晚上悄然出现在他心头的不安感,一直如影随形,总觉得自己仿佛撞入了一张巨大的网。“会不会反而害了兄弟们?也许从一开始、从让枯木加入的时候就……” 结萝眨眨眼,蹲在厉岩身前仰视着他,说道:“我知道大哥不太喜欢他,其实我也不喜欢。可是他带来了人手,还有好多钱,咱们就不怕别人欺负了。他还懂好多稀奇古怪的阵法,功夫不行的人也能自保。所以大哥让他加入,一定不是坏事。” 厉岩没有接话,结萝也不在意,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腿上,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坚定地说道:“再说,不论怎样,阿萝总是帮着你的。大哥,你不用发愁。” 厉岩一震,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呆呆地看着结萝,不由深深叹息,阿萝,你可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连累了你? ------------ 章 九 花落谁家(6) 比武场上的对决犹在进行,疾风暴雨般的对攻已经渐渐缓了下来,有时甚至对峙良久才出招攻击。懂行的人都知道,两人这是结束了试探,动上了真格,是以毫无不耐烦之心,反而更加兴奋起来,摒息凝神看得好不专注。 范例当前,做师父的总忍不住趁机教导教导弟子。反倒场下的主角――欧阳英与皇甫一鸣――十分沉默,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神色,但实际上是否紧张就不得而知了。 最不紧张的应属夏侯瑾轩。两边都是他的好朋友,哪边赢了都是好事,只求不要受伤而已。 瑕看完姜承快如闪电的一击,神色中充满激赏:“我还是更欣赏姜小哥的路子,没那么多门道,干干脆脆的,就是快狠准。” “小姑娘说对了。”谢沧行点点头,“姜兄弟的功夫不追求招式的繁复精妙,只求每出必达极致。返璞归真,很合我的胃口。” 听他们交口称赞姜承,夏侯瑾轩的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失落,但具体为了什么,他却又说不大清楚。 暮菖兰捅了捅瑕的胳膊:“妹子你看,那边已经开始下注了。” 闻言,谢沧行登时眼睛一亮,四下里看去:“在哪儿在哪儿?”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只是看看而已。 夏侯瑾轩忍俊不禁:“谢兄可想好下谁的注?在我看来姜兄与皇甫兄不分轩轾,实难抉择。” 谢沧行摸摸下巴:“唔,我看还是姜兄弟吧。” “为什么?”瑕问出两人共同的疑问。 暮菖兰代为回答:“那还用问?他们虽然水平差不多,但论起实战经验,姜小哥可就强得多了。” “没错没错!”谢沧行点点头,随即腆着脸笑道,“掌柜的,既然你也这么想,借我点本钱吧!” 此言一出,三人尽皆无语。暮菖兰直接当作没有听到,谢沧行只好讪讪地闭嘴,一边反复数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银钱,一边朝着下注的地方走去。 瑕转向夏侯瑾轩问道:“大少爷,折剑山庄不是以剑出名吗?听说他们那什么紫荧剑,号称天下无敌?” 夏侯瑾轩答道:“折剑山庄的确以剑为尊,紫荧剑是他们的门主信物,代代相传。” 瑕又问:“那姜小哥的兵器怎么不是剑?” 夏侯瑾轩怔了怔,答道:“折剑山庄以剑出名,但其实十八般兵器皆有独到之处,皆有相应招式流传。门人入门之初都是习剑的,姜兄也是如此,只是后来才改成了爪。因为越是偏门的兵器,习练者越少,诸如飞爪此类,更是濒临失传,姜兄这才……” “什么嘛,”瑕不满地打断道,“这岂不是把姜小哥当活动秘笈用?也太欺负人了!” “这……”夏侯瑾轩搔搔头,“也并未听过姜兄有何怨言。” 暮菖兰不禁冷笑:“世态炎凉,小少爷还知道的太少。折剑山庄历代门主都是习剑的,重要堂主也不是剑就是刀枪,可曾见过有习偏门兵器的?姜少侠是孤儿,没有靠山,被排挤才不是什么稀奇事。” “暮姑娘莫要如此度人。”夏侯瑾轩蹙起眉,摇摇头,“欧阳世伯绝无此意。再说世伯对姜兄颇为器重。这次携姜兄同来,还让他代表折剑山庄出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暮菖兰心中颇不以为然,若不是姜少侠自己争气,怎能有如今局面?说句不好听的,姜承能有机会立下这么多功劳,不正是因为有什么苦事难事都爱往他身上推吗?不过无论心中怎么想,暮菖兰也没打算说出来,面上笑笑道:“夏侯少爷说的有理。” “你们快看!”瑕忽然叫道,“他们要出招了!” 两人赶忙住口,齐向场中看去。 皇甫卓长剑斜指,左手轻轻搭在剑锷上,双眼似闭非闭。 见他如此,姜承丝毫不敢大意,他知道这是费隐剑法之中的一招,名为慎独,虽是守势,却往往跟着极厉害的杀招。姜承心知自己最好在皇甫卓出剑之前找到破绽,先发制人,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皇甫卓每一分细微的动作,一边踏着移形换位步法,不断变换着二人的方位。 这时,只见皇甫卓下颚微微一收,一道匹练似的剑光直向姜承袭去。 几乎同一时间,姜承也动了起来。 ------------ 章 九 花落谁家(7) 那一招的对决,直到很久以后还为人所津津乐道,成为教育弟子最常使用的范例之一。 良久的对峙中,皇甫卓和姜承都未在彼此的守势中找到破绽。几乎同时,他们决定不再寻找。行至此刻,所有的试探、诱敌、虚实都已经没有意义,两人也再不屑为之,只是倾尽所能地把自身全部的修为灌注在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击里,那是再单纯不过的实力比拼,比谁更快、更准、更强! 两道迅速交错的影子,如惊鸿掠水一般;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如虎啸龙吟一般。这一击非常快,快到夏侯瑾轩还来不及担心二人会否受伤,就已经结束。即使眼力最好的人,也不能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两人仿佛只是交换了一下位置,唯一的变化,只是姜承右手的钢爪从中间齐齐断去。 结果似乎不言而喻。夏侯瑾轩呼出一口长气;上官彦韬挑了挑眉,仍是意味不明地笑着;谢沧行眨眨眼,又眨眨眼,似乎不太愿意相信自己仅有的财产就这么打了水漂;欧阳英与夏侯彰交换了一个眼神,抿紧的唇角一言不发;皇甫一鸣的脸上则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起身走上台去,欲宣布结果。 正当此时,皇甫卓收剑入鞘,朝姜承一拱手:“姜兄技高一筹,皇甫卓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皇甫一鸣的笑容更是僵在了脸上。 皇甫卓却毫不在意,朝台下群雄拱手行礼,目光磊落洒脱:“诸位英雄,姜兄内力速度皆胜我一筹。他惟恐误伤于我,才用内力震断自己兵器,以此观之,其胸怀亦胜我一筹。姜兄是当之无愧的胜者。” 语毕,台下一时静默。就听一人嬉笑道:“唉,掌柜的你看,早说了该跟我一起下注的嘛!”正是谢沧行走了回来,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副喜洋洋的神色。暮菖兰免不了又是一顿挤兑。 姜承似是也没料到皇甫卓此举,呆了一呆,才道:“皇甫少主过谦了。你我势力不相伯仲,刚才是我一时犹豫方致如此……” 语音未落,台下已经响起阵阵彩声和掌声,为二人酣畅淋漓的比试,更为他们磊落坦荡的胸襟。 看着台上两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莫逆于心地相视一笑,有一种天下万物都不在话下的豪情,纵然是名利胜败不萦怀的夏侯瑾轩也不禁油然而生一种羡慕。 谢沧行瞄了瞄他的表情,笑嘻嘻地说道:“看,我就说了,哪有比打架打赢了更痛快的?” 夏侯瑾轩不禁失笑:“我看皇甫兄也没什么不痛快嘛!” 谢沧行摸摸下巴,嘿嘿一笑:“这可不一定,输了总是输了,肯定不甘心。不过这样才能有动力嘛!下次赢回来就好了。” 闻言,夏侯瑾轩若有所思地看向台上的皇甫卓,果然发现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中,充满着比比试前更强的斗志,不由会心一笑,皇甫卓与他个**好如此不同,却能成为他的好友,或许就是因为具有这些让他不得不欣赏、甚至羡慕的特质吧。 在满场称赞之中,只有皇甫一鸣的脸色微妙地沉了下来。若他们所言属实,那姜承的确是胜了一筹。渐渐的,众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而他却看着自己的爱子,目光有些复杂。 须臾,皇甫一鸣走上前去,清了清喉咙,宣布道:“这场比试,折剑山庄的姜承姜少侠拔得头筹,恭喜欧阳兄当上武林盟主……” 台下,夏侯彰面带微笑地低声道贺:“恭喜欧阳兄了。” 欧阳英几不可查地轻叹一声:“麻烦才刚刚开始啊……”语毕,抖擞精神,走上台去。 延宕几日的武林大会,终于以欧阳英担任武林盟主为结局宣告结束,但各门派之间的分歧并不会因为盟主的诞生而消弭;北方的敌人依然强大,若欲击败他们,无论人力物力均需准备充足;行踪诡秘、居心叵测的净天教也是不可小视的威胁……正如这位新任武林盟主所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江南武林的上空笼罩着重重暗影、层层阴谋,当是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仍一无所觉。 ------------ 章 十 起承转合(1) 一条平坦的官道直直通向远方,两侧垂柳挺立,此时叶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垂柳行外阡陌交错,毕竟是江南好天候,虽是冬季,却已是青驳交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那青翠显得愈发鲜亮。 垂柳行伍在一处围出一个圈子,圈中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驿站。因着这家驿站,四下里开出了不少供人打尖喝茶的店家,俨然像一个小集市一般。 苏记茶铺就是其中之一,这时节往来行人不似夏季那般多,更不似夏季那般挥汗如雨,是以生意并不兴隆,只有一个年轻小伙计哆哆嗦嗦地坐在火炉前看着摊子。 门外,呼呼的北风撩起厚厚的旗子和一串红彤彤的灯笼。灯笼下坐着茶铺唯一一桌客人,这三人衣着也不见得多么厚重,却好似感受不到寒冷一般谈笑自若。其中两位姑娘坐在一侧,都穿着一身似道非道的衫子,看样子是一对姐妹,那妹妹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时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姐姐则浅笑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也偶尔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坐在她们对面的紫衣青年。 青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看着绵延的菜畦田垄,很有耐心地听着她们的对话。 “我们姐妹光顾着自己说话,怠慢上官公子了。”那姐姐语带歉意地说道,正是凌波。 上官彦韬的目光回到她脸上,笑道:“道长言重了。彦韬只是被此处风光所摄,一时看得入迷而已。” “风光?”妹妹凌音美目四顾一周,撇撇嘴,“都是普普通通的田地,有什么稀奇的?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至于没见过吧?” “阿音……”凌波略含责备与无奈地唤道。 上官彦韬脸上仍是同样的微笑:“凌音道长说笑了,我只是没料到能在如此时节看到如此光景。”果然是江南富庶之地,非是寒冷的北方可比。 他说的时节指的是季节天候,但凌波显是误会了,不由轻轻叹息:“中原久经战乱,废池乔木,野荒民散,纵有千里大好河山,却也难见此番佳景。” 闻言,凌音也不由看向眼前青绿色的菜畦,单手支颐,感叹道:“赶快把胡人赶回去就好了,大家还像以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 上官彦韬怔了一怔,随口说道:“症结在战乱而不一定在胡人。” 凌音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胡人在,战乱在,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上官彦韬笑了笑,没再争辩。欧阳英当选盟主,再加上皇甫一鸣的坚持,北伐似乎已成定局。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仿佛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整个荆湘,又向着四面八方继续扩散。那些被迫南迁的北人反响犹为热烈,纷纷响应。 但正像当初皇甫一鸣所言,以欧阳英的个性,势必无法强硬地忽视反对北伐的意见。折中之下,他们决定首先着手准备兵器粮草、人员船只,加强长江沿线防御,同时寻找合适的战机。折剑山庄兵器甲天下,将统领蜀中铸剑师们加紧打造兵器,夏侯世家负责战船粮草,皇甫世家则负责招募兵勇。 在上官世家的推动之下,四大世家议定当务之急是筹措一批兵器银饷运往北方,支持义军。蛮族铁骑锋芒再利,但毕竟人数稀少,如今义军四起,若能得到南方的支持,必能使其泥足深陷、焦头烂额,无暇南顾。 除此之外,萧墙之内也不可不忧。净天教的存在终究为一大隐患,务必除之以稳固后方。当下各家门主都忙着筹备北伐无法分身,此事便落在了得力弟子们的身上。“就让你们这些小辈去闯一闯。”皇甫一鸣曾如此对爱子说道,“好好干,别输给那个姜承。” 而依照上官家弟子范福得来的消息,净天教的巢穴同折剑山庄一般,正在蜀中。 上官彦韬想到此处,不禁感叹:“现如今折剑山庄真可谓鸾翔凤集、群贤毕至,竟然连夏侯少主都参与其中。” 凌波微微一笑:“夏侯少主聪慧多谋,博闻广识,又恢廓大度,是难得的少年才俊,若能一展长才,定能成就美谈。” 上官彦韬眉峰微挑:“道长似乎对夏侯公子推崇备至,恕我直言,这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凌音没好气地说道:“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我和姐姐都这么认为,夏侯少主对胡人的了解远胜一般汉人,遇事沉稳,而且头脑灵活,又不受俗情窠桕所限……兵法中不是说要出奇制胜嘛!” 上官彦韬点头称是:“二位言之有理。夏侯少主有如许过人之处,武艺如何倒在其次了。” ------------ 章 十 起承转合(2) 话音稍歇,远远地看见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那车平凡朴素,但马却是神骏异常,通体灰色,鱼目瘦脑,龙文长身,运蹄如飞。上官彦韬本是爱马之人,目光立刻被其吸引。如此良驹,纵使塞北也并非寻常得见,想必来人便是他们等待之人了。看来蜀山亦不缺乏相马之能人。 赶车的汉子虎背熊腰,甚是魁梧,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头发根根直立,额上绑着发带,看起来真像个憨厚纯朴的车把式,可那双眼却是精光内敛,身上衣服也甚为齐整。 看到来人,凌音面露喜色,招招手唤道:“铁笔师兄!” 听到招呼,铁笔脸上立刻咧出大大的笑容,双手在车辕上一撑,也没见着怎么使力,轻轻松松便跃出几丈远,稳稳落在三人眼前,笑嘻嘻地看了凌音一眼,朝凌波一拱手:“凌波师姐。”又转向上官彦韬:“蜀山铁笔,见过上官公子。”话音刚落,那马也似通了灵性似的,施施然停在了茶铺之前。 上官彦韬的目光从那匹马移到了铁笔身上,拱手回礼:“铁笔道长有礼了。” 凌波同铁笔打过招呼,手中紧了紧已经为凌音收拾停当的包袱,一想到分别在即,十分不舍,不由自主地絮絮交代着。凌音乖巧地听着,也少不了撒撒娇,抱怨几句。 上官彦韬唇角带笑地看着这对姐妹。或许是自小在山中清修的缘故,凌波看起来总是一副清心寡欲、仙风道骨的模样,少言寡语的,只有在妹妹面前才有几分她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他转向铁笔说道:“道长这匹马神骏异常,世所罕见,可否容我一观?” “当然可以。”铁笔答应得十分爽快,“上官公子自是懂马之人,这匹马的来历可不一般……”两人边说边走到马前细细观看,把谈话空间留给那对姐妹。 凌波最后检查了一遍给凌音带上的伤药,微笑道:“好了。自己要多保重,路上多听铁笔师弟的话,知道吗?” 凌音撇撇嘴,不服气地嘟囔道:“凭什么要听他的……姐姐,等我养好伤,一定立刻下山找你。” 凌波轻柔地顺了顺她的头发,笑道:“好啊,我等你。”语毕,她的手指轻轻地触了触凌音的手臂,提示她该走了。 凌音一步三回头地向马车走去,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好像这次自己转身离开,就会有什么东西永远不再一样。她忽然顿住脚步,咬了咬唇,又转身退了回来:“姐姐,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凌波一怔,无奈笑道:“咱们不是商量好了?你现在气血有亏、筋脉受损,看起来虽无大碍,但若有个万一,气息走岔,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万万不能大意!只有教草谷师伯诊过才能放心。” 凌音虽然早料到姐姐不会答应,但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凌波安慰地笑道:“我不久便至蜀中,自会寻机回山看你的。” 凌音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姐姐,你自己也要小心。还有……”她瞟了瞟仍在大聊相马驭马的上官和铁笔二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姐姐,你要提防上官彦韬这个人,我总觉得他心机很重,让人摸不透,特别是笑起来,总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闻言,凌波不禁啼笑皆非,口上答道:“好,我会的。” 到底是姐妹,凌音一听就辨出了敷衍的味道,语气很是不满:“我是说真的!姐,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放心吧。”凌波笑笑,又转向铁笔扬声道,“师弟,凌音就劳你多费心了。” 铁笔笑容爽朗地拍了拍胸脯:“师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待马车的影子早已不见,连扬起的飞尘都已经沉淀下来,凌波才收回视线,转向龙溟说道:“让公子久候了。” 那时上官彦韬也同她一样,正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听过妹妹的话,凌波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他微笑的方式,却发现他此时的笑和以往那般恰如其分的得体十分不同,带着一丝怀念、一点温暖,仿佛被什么触动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让她由衷地感到,不论他在想着何人、何事,都必定是心底珍而重之的。 闻言,上官彦韬收回视线:“道长言重了。”边说边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笑道,“不瞒道长,看到二位姐妹情深,我不禁有些想念留在家中的幼弟。” 凌波点点头:“令弟定是公子极为珍重之人。” 上官彦韬不置可否,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待两人一同走出茶铺,忽然说道:“你错了,他是我最讨厌的人。” 这下凌波是货真价实地诧异了,顿住脚步看向他,满眼的疑问和不置信。 “道长不信?”上官彦韬轻轻一哂,“道长与令妹想必从小便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可惜这世上的骨肉至亲,可以是同伴,也可以是对手。”语毕,他的目光移向了远方,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对手?”凌波喃喃重复道,她确乎听过钟鸣鼎食之家往往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上官彦韬有些自嘲的笑了:“自小父亲待我极为严厉,少有温情,儿时的记忆除了读书习武几乎没有其他。比起难得一见的父亲,反倒是教我读书习字的舅舅更亲近些。起初我对此并无怨言,偶得一次赞赏,还能有数月的好心情。可自从阿幽出生,事情便不同了。” 凌波并不能全然体会那种感受,山中清修虽然辛苦,但师父师伯大都和颜悦色,纵使不苟言笑、执法如山,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且身边还有妹妹与同门师兄弟一道,辛苦便能好上许多。“既如此,能有令弟作伴,不是很好吗?” 上官彦韬不禁摇头苦笑:“可父亲待他却全然是一副慈父模样。”永远笑脸相对,抱在身边的是他,捧在手心的是他,有什么珍奇玩物、美食珍馐,第一个想起的也是他,就连名字都只唤乳名。而自己却动辄得咎,几乎从未见过父亲的笑容。 思及此,上官彦韬不由叹息:“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诚不我欺也。因而我向来讨厌他,总要将父亲给他的东西抢过来,为此不知受过多少处罚。”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忽然多出一丝顽皮,正因如此,他自小就体认到真正的成功不仅要达到目的,还要能全身而退,这其中计谋手段至关重要,因此事实上比起抢,“坑蒙拐骗”的还要多些。 闻言,凌波不禁莞尔,实在很难想象眼前此人竟也曾有过顽劣的儿时模样。两人走至拴马柱前,上官彦韬解下缰绳,轻轻拍了拍马颈,顺了顺鬃毛,那神情就好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凌波不禁觉得,似乎比起与人交往,与马还要亲密得多。 接过他递来的缰绳,凌波道了声谢,又问道:“那你们之间的转机是?”那语气云淡风轻的,让人觉得这些荒唐的过往不过是一个可以笑着谈起的旧事而已,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上官彦韬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因为那个傻小子从来学不会教训,总是自动凑上来呀!” 凌波不禁轻笑出声,感叹道:“幸好。” ------------ 章 十 起承转合(3) 夏侯瑾轩一行人沿着范福指出的路线,一路打探净天教行踪。这天他们宿在武陵县北一处驿站之中。驿站本严禁私用,但端看皇甫卓与驿丞熟练的接洽方式,这规矩对世家大族来讲已近似一纸空文。 是夜,夏侯瑾轩总觉得难以入睡,索性出来散散心。这倒并非是驿站条件简陋让他觉得不适,而是因为他毕竟第一次离开父亲独自远行,不免有些心绪难平。 虽然只是一家不大起眼的驿站,却也有重檐飞阁、九曲回廊、花木扶疏,一弯月色挂在最高的飞檐一角,碧天如水夜云轻。夏侯瑾轩忽然来了兴致,几个腾挪纵身上了阁楼屋顶,席“地”而坐,观起了夜景――没有严父在侧,不必在意言行举止是否得体,当真好不自在,心道当日说服父亲让自己同姜兄、皇甫兄一道前往蜀中,真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坐在驿站最高的阁楼顶上,整个小镇一览无余。夤夜时分,四下里静悄悄的,全无一丝人影,冬日里也不闻虫鸣,只有马厩中的马呼呼地打着响鼻。夏侯瑾轩游目四顾,视线最终定格在满天群星上。今夜月色疏淡,更显得群星璀璨。 正在这时,小院的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条缝,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夏侯瑾轩低头看去,就见瑕拎着一件重重的物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夏侯瑾轩没有多想,朝她招招手:“瑕姑娘!” 瑕吃了一惊,噌地抬起头,空着的左手下意识地扶在了剑柄上,看到是夏侯瑾轩,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大少爷啊,吓死我了。” 夏侯瑾轩搔搔头:“抱歉,惊到瑕姑娘了。” 瑕三两下跃到阁楼上,同他并肩而坐:“大少爷也睡不着?” 夏侯瑾轩点点头,正待说话,鼻翼中忽然窜进一股幽幽的酒香,夏侯瑾轩心中起疑,四下里嗅了嗅,那来源可不就是瑕手中的重物吗?顿时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瑕姑娘……喜欢饮酒?” 闻言,瑕心虚地避开了视线:“这酒难得能喝到嘛!再说,我吃的比你们少,多喝点酒总没关系吧?” 夏侯瑾轩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完全无言以对,不禁又瞟了瞟那完全称不上秀气的酒坛和眼前个头娇小的少女,良久才喃喃道:“我还以为定是谢兄的主意。真是……海水不可斗量。” 瑕闻言一呆,心道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还可以拿大个儿当挡箭牌?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立刻转换了话题:“你呢?在这里做什么?看星星?”一边说,一边掏出随身带着的酒盅,自斟自饮起来。 夏侯瑾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不止。《星经》残卷中言道,星相运转对应天地四时、人世代谢,若能参透其中奥妙,便可博古通今、测算未来之事。” 闻言,瑕的酒杯僵在了半空,瞪圆了双眼:“你连这个都会?那快告诉我,咱们这些人能不能平平安安活到老?” 夏侯瑾轩连忙摆手:“占星术何其深奥,我只是看过《星经》的吉光片羽,连略通皮毛都算不上。以此为据就算推算出了什么,也不足为信。再说,以凡人智慧揣摩天机,本就是僭越之事,岂是可以轻易为之的?” 瑕没说什么,却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心道还好这家伙不至于无所不知,手中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口中说道:“也对。万一算错了,那比不算害处还要大许多。” 夏侯瑾轩欣然接过酒杯,浅泯一口,附和道:“言之有理。星相卜筮个中玄妙,天下九州怕是也惟有蜀山长老能窥破一二了。”语气神情中充满向往,看来虽然口中说什么“凡人不宜窥测天机”,但大少爷对这些奇门之术的兴趣可不低。 瑕心下了然,不禁莞尔,问道:“那你可以问问凌波道长呀?” “我问过了,她说蜀山术业有专攻,除了道家经典,其余技法皆依个人资质兴趣修习。更何况占星术乃蜀山六艺中最难的一项,因此她并未曾研习过。”那语气颇为可惜。 未曾想瑕又露出松口气的表情:“还好还好。凌波道长年纪轻轻的,不仅人长的美,医术又高,武艺也不错,还会那么多文邹邹的东西,已经够让人嫉妒的,要是连算卦都会,那简直要不是人了!” 夏侯瑾轩不禁失笑:“瑕姑娘夸人的方式真特别。” 一听这话瑕可不乐意了,瞪了他一眼:“怎么?我学不来你们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不行么?” 闻言,夏侯瑾轩连忙称是,其实,他倒还更喜欢瑕这样直来直往的性子,真实而且真诚。“瑕姑娘无需羡慕,凌波道长一定也是多年修习、苦心钻研之下才有今日成就。大家都传说,仙山之中不辨日月,看似总角孩童的,也许却是得道百年的仙人。凌波道长说不定也是……” “才不呢!”瑕嗤之以鼻,“凌波道长不过比我长了五岁,凌音道长还和我同岁呢!” 夏侯瑾轩惊讶问道:“瑕姑娘如何得知?” 瑕答得不假思索:“问的呀!我好奇嘛。” 夏侯瑾轩立时怔住,不禁无奈苦笑,“稍嫌失礼”四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再看回身侧天真烂漫的少女,心道大概也不会有人忍心责备她唐突吧? 瑕自顾自地续道:“别看凌波道长冷冷淡淡的,人其实挺和善。说起来,那个皇甫大少爷也是,看起来凶巴巴,其实蛮好相处的嘛!姜小哥就不用说了,以前以为这样的大英雄该多有架子,结果还不是老实人一个。”顿了顿,“倒是那个上官公子,看起来挺好说话,可总让人觉得不容易接近。” “瑕姑娘何出此言?”夏侯瑾轩似乎并不赞同。 瑕思索片刻,答道:“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 夏侯瑾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上官公子身负重则大任,行为举止自是多了些顾虑。” 瑕正要说话,忽然指向回廊一角,惊呼:“咦?那不是姜小哥?” 夏侯瑾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紫衣人影飞快地沿着墙角掠过,向着后院的方向而去,不禁皱起了眉头:“姜兄这是……”虽然时间很短,但也足够他看清姜承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多心,行动中还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 瑕看着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将酒杯擦净收入怀中,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说道:“走走走,瞎琢磨也无济于事。老办法解决,跟上去瞧瞧!” 夏侯瑾轩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 章 十 起承转合(4) 驿站的后院又是另一番光景。空地上停着几辆卸了辕的马车,边上的牲口棚和马圈皆十分宽敞,东侧的棚中堆满了草料。再往后走是一片菜圃,此时垄内并无多少蔬菜,但土地已经翻犁就绪。菜圃左侧是一大排平房,立着一幢高高的烟囱,再往后面则是一排仓库和柴房。 夏侯瑾轩和瑕两人在阁楼上居高临下,大概判断出姜承的目的地应该在柴房的方向。两人蹑手蹑脚地缀在他身后,远远见一间仓库的门口守着几名折剑山庄的弟子,或站或坐,正百无聊赖地聊着天,见到姜承齐齐起身行礼。姜承还了一礼,说了几句话,那几人便掏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锁,把姜承让进了屋子。 瑕朝夏侯瑾轩比了个手势,轻车熟路地向仓库背面摸去。夏侯瑾轩暗暗失笑,看来瑕早就把后院的地形摸清了。 仓库的背后没有门窗,两人再次做了一回“顶上君子”,轻轻揭开一片屋瓦,向房中看去。 三丈见方的房间内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四处可见堆放过货物的痕迹,但此时已被收拾得空空如也,只剩下脏兮兮的墙面和冰冷潮湿的地板,然而屋内的两个人却毫不在意地盘膝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自是姜承,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体格壮实的汉子,双手双脚皆被重逾百斤的铁链锁住,近日显然受过些苦,双颊已瘦削下来,身上的衣服也又皱又脏,但尽管身为阶下囚,其举手投足间豪迈的气度依然不改,仿佛同身着锦衣坐于高堂雅阁没什么分别。 两人面前各摆着一只大碗,姜承身侧还有一只酒坛,那香气一闻就知道和瑕拿的是同样的好酒。姜承拎起酒坛,往两人眼前的碗里倒去。那人伸手举起碗,沉重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却似察觉不到似的,举重若轻地朝姜承比了个敬酒的姿势,一饮而尽。 瑕偷偷扯了扯夏侯瑾轩的衣袖:“大少爷,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被锁在这里?” 夏侯瑾轩沉吟半晌,答道:“我想他就是唐海。” “唐海?”瑕想了想,“就是几日前险些助净天教擒住三位门主的那个唐海?” 夏侯瑾轩点点头。他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值得他们这一行人千里迢迢带在身边且严密看管的,思来想去也只有唐海了,毕竟若范福听到的消息可信,净天教首领厉岩极为看重此人,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成为与净天教交涉、甚至交手的重要棋子。 思及此,夏侯瑾轩心下了然,除了那几位明面上守在门口的弟子,折剑山庄在这后院中还布了不少暗桩,自己这番偷偷摸摸想必都被别人看了去,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瑕不解地皱起眉:“姜小哥……怎么好像和他很熟?” 然而夏侯瑾轩却无暇回答,注意力已全被屋内二人的对话吸引了过去。 就见唐海伸手朝姜承摆了摆,说道:“姜兄,你无需再劝了。唐某感激你的好意,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能回头,也无意回头。” 姜承一皱眉:“唐兄……” 唐海却打断了他:“你来看我一趟不容易,来来来,咱们不聊这些烦心事,痛快畅饮一番如何?” 姜承摇了摇头:“酒逢知己千杯少,但如今你我道已相违,如何还能开怀畅饮?” 闻言,唐海一僵,深深叹息,却不发一语。 姜承劝道:“唐兄,你我曾一同杀敌、一同援助南逃的百姓,为何会演变成如今局面?若你受到何种胁迫,我可担保必助你脱离他们的控制。” 唐海轻轻一哂,拱手说道:“姜兄果然高义!不过你误会了,我没有受到任何胁迫。” “那你为何……唐兄,只要你迷途知返,我和师父定会为你说项……” 姜承说的认真,唐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即又道:“别误会,姜兄的话我自然信得过,只不过……我既已和厉兄弟有了约定,怎可失信于人?想让我助你们对付他,我万万做不到。” 姜承沉默片刻,轻轻点了下头:“我明白了,君子重然诺,我不会为难唐兄的。只要你不再助纣为虐即可,我和师父定可保你平安。” 唐海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姜兄,你真是不适合这个江湖,不如及早抽身……”话音骤然一断,又摇了摇头,苦笑道,“算了,反正谁都逃不掉。”唐海别有深意地看着姜承:“姜兄,你还是快些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和我接触多了,对你没好处。” 姜承却有些不明所以,只郑重其事地说道:“唐兄,要我弃你不顾,绝无可能。” 唐海的酒碗顿在半空,怔然半晌,长叹一声,忽然手指一运力,厚厚的瓷碗应声而碎,随即手腕一翻,两片碎片倏地飞出,一先一后穿过夏侯瑾轩二人偷看的孔隙。 ------------ 章 十 起承转合(5) 夏侯瑾轩两人一惊,急忙躲闪。幸好那瓷片速度不快,显然并无伤人之意。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那几个守门的弟子被响声惊动,往顶上看了一眼,却又都没了进一步的行动。屋内,姜承不知该作何解释,语气中带了点苦恼:“唐兄,他们……” 夏侯瑾轩暗暗吐舌,他们果然早就看破了自己的行踪,索性拉着瑕站起身来,一跃而下,拂了拂身上尘土,大大方方朝门口几名弟子施了个礼:“几位师兄好。”随即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子。瑕不禁无奈感叹,还真是每次的结果都差不多啊。 “姜兄。”夏侯瑾轩向姜承见了个礼,“还有唐公子。” 唐海笑笑:“这位想必就是夏侯少主了?” “让唐公子见笑。”夏侯瑾轩笑吟吟地一拱手,“敢问唐兄请我等前来,有何见教?” 唐海哈哈大笑:“夏侯少主可真是妙人!见教怎敢当?只是反正要听,不如听个痛快。夏侯少主,坐吧。” 夏侯瑾轩看了看脏兮兮的地板,最终没说什么,学着他们席地而坐。 唐海又是一笑,伸手欲取酒碗,才想起自己那只已被捏碎。瑕立刻会意,说道:“我去帮你们取上几只酒盅来。” “不用不用,”唐海摆摆手,“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拘这些小节。来!”语毕,举起酒坛当先灌下一口,又递给了姜承。 夏侯瑾轩见状,微微蹙起眉,瑕扑哧一笑,说道:“我还是去吧,三位稍候。”夏侯瑾轩立刻投去感激地一瞥。 姜承嗫嚅片刻,忍不住问道:“唐兄,自你我别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此言一出,唐海立时收了笑容,望着酒坛怔怔出神,良久,才道:“我曾对姜兄提过,我出自寿州城辖青荷镇,家慈尚在,且有一自小订亲的未婚妻子。” 姜承点点头。唐海续道:“去年胡人来的太突然,时局太乱,我滞留在江边不得返家,心中担忧江北的亲人,却也只能干着急。” 夏侯瑾轩说道:“寿州城乃江北重镇,并非短日可破才是。只要躲入城中以避兵祸,当无大碍。” 唐海顺着屋顶的孔隙看向满天星光:“夏侯少主所言甚是,我每想到此节,便会心下稍安。只盼局势早日稳定下来,好回到家中团聚。”说到此处,他不禁自嘲:“‘商人重利轻离别’,真是一点错也没有。” 一听到寿州,姜承的心中已经升起不祥的预感,此时更是明了,唐海的母亲多半已命丧鞑虏之手了吧:“既如此,唐兄又为何襄助贼寇?” “贼寇?”唐海喃喃重复道,忽然抬眼看向姜承,眼中似乎迸发出了愤怒的火焰,“究竟何人为贼?当时寿州城风闻燕然三部进犯,人心惶惶。一位北边来的总领两淮军事的官大人振臂一呼,说要誓死守城,百姓莫不欢欣鼓舞,原本准备南逃的也都留了下来。此后,他们又向周围十二县的百姓征收粮饷,并承诺将余粮存入粮仓之中,待将百姓收容进城中后统一发放,以备长久围困;家财也等贼寇去后再行返还。谁不知道胡人野蛮嗜杀,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听闻此言,但凡家有财帛粮饷的皆乖乖上缴,不敢有所保留。” 夏侯瑾轩喃喃念道:“这是……坚壁清野么?” 唐海冷笑道:“哼,哪门子的坚壁清野?就在城中粮仓越来越满、城外百姓逐渐聚拢到寿州城中时,突然有一天,三大粮仓俱都火光冲天,仓中粮食大多付诸一炬。城中登时慌乱不堪,这时再去找那些大老爷,哪里还有踪影?说什么誓死守城,全是笑话!他们早带着搜刮的粮帛财宝,连夜逃之夭夭了!” 闻言,夏侯瑾轩和姜承尽皆哑口无言,他们都大致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想说些什么,可以他们的立场,无论说什么都那么薄弱。 唐海自顾自续道:“这清野可真是彻底,什么也没留给敌人。可寿州城的百姓又该何以为生?”唐海停住了话头,不禁回想起当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回到故乡时,那城颓田荒、饿殍遍野的残酷景象。 三人都没有说话。良久,唐海才又开口道:“胡人见无利可图,并未停留,绕过寿州继续南下。二位可有想过,胡人铁马长弓虽然厉害,但他们本不善攻城。我中原大地多少坚城深池,为何丝毫未能阻住敌人步伐?” 姜承摇摇头:“唐兄莫要以偏概全。胡人南下太过突然,众官兵措手不及着了道,也是有的。” 唐海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措手不及?好,就算是措手不及,那现在呢?朝廷在做什么?官兵在做什么?我怎么只看到你们这些江湖之远的黔首东奔西走?” “这……”姜承顿时无言以对。 “如此朝廷,有何可恋!”唐海恨恨说道,“比起胡人,这些尸位素餐、道貌岸然的狗官难道不是更加可恶吗?” 夏侯瑾轩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唐公子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一二。但你是否想过,若无鞑虏南侵,这许多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怎会发生?” “若无内患,何惧外忧?一个让人欲尽孝而不得的朝廷,何来令人尽忠的资格!”唐海针锋相对地回道,“胡人就算再野蛮,至少不会对自己人如此残忍。” 姜承心中一凛,口气严厉地质问道:“唐兄的意思,莫非宁愿让中原百姓去做那胡人的犬狗不成?” 唐海轻轻一笑,语出惊人:“有何不可?你们之中不有上官家的人吗?大可以去问问他们,真正的胡人是怎样的……如果他们还没有被仇恨蒙蔽的话。” 夏侯瑾轩摇了摇头:“毕竟非我族类,加之对立已久,胡人怕是不会善待汉人。还是应该像从前那样,大家各安其所,相安无事。” 唐海一时并未回复,只是笑看着眼前聪慧但却天真的少年,半晌才道:“夏侯少主,你害怕改变吗?” 闻言,夏侯瑾轩一怔,不明所以地问道:“唐公子此问何意?” 唐海的目光缓缓从二人脸上扫过,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无限江山,本该能者居之。乱世方能出英雄,若能最终迎得明主,忍得一时之乱,又有何妨?” ------------ 章 十 起承转合(6)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震,未料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只听唐海续道:“至于这明主,可以是汉,亦可为胡;可为高门子弟,亦可为贩夫走卒。”言及此,忽而一笑,“你们夏侯世家、或者你们折剑山庄,又何尝不可呢?” 两人不由得大惊失色,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大逆不道”四个字,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瑕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三人大眼瞪小眼、如三尊塑像一般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识趣地站在一边,闭口不言。 唐海审视着他们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罢了。你们也该走了,在我这里逗留太久,对你们并无益处。” 然而两人都没有动。夏侯瑾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敢问唐公子,这可是净天教之所图?” 唐海呵呵一笑:“夏侯少主误会了,唐某并非被净天教教唆。方才所言,均是个人所想。” 姜承心念一动,也问道:“唐兄因何结识净天教众人?” 唐海迟疑了片刻,答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当我赶回唐家庄,家慈尸骨未寒,未婚妻子也不知去向,只有一位忠仆留下告知我发生何事。待料理好家慈后事,我便千里追踪欲寻妻子踪迹。在途中,厉兄弟找到我,说听闻我的经历,邀我与他们同行,且愿助我寻人……” 夏侯瑾轩打断他:“再请问唐公子,净天教是如何得知你的遭遇,又是如何寻到你的?” 唐海一怔:“这……我也不知。”随即皱眉道,“这有何要紧?” 夏侯瑾轩面色凝重:“昨日我还听爹爹同人议论,净天教本是不成气候的小帮派,此次竟敢动武林大会的主意,教中定是有了什么变故。我想这变故之一,就是四处延揽如唐公子这般的人才,以壮大自己的实力。他们的目的多半不单纯。唐公子,这其中内情你又知道多少呢?切莫因一时之气,做了别人的棋子啊!” 唐海默然,眉头紧紧蹙起,显是有所动摇。姜承心中一喜,正要再接再厉,就见唐海忽然抬头,语气又复坚定如初:“二位不用劝了,我不管净天教中是否有什么变故,我信得过厉兄弟为人。再说,至少我们当前的目标并无冲突。”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便知多言已是无益,轻叹一声:“姜兄,我们走吧。” 姜承心情复杂地看着唐海,最终点了头,起身走向门边。 “姜兄,”唐海忽然唤道,“下次若还要再来,请叫上夏侯少爷一起。” 姜承一怔,不明所以地皱起眉,询问地看向已迈出门去的夏侯瑾轩。夏侯瑾轩不疑有他,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唐海爽朗一笑:“好!夏侯少主,咱们有缘再会!”语毕举了举已经见底的酒坛致意。 出得门来,几名守门弟子站起身,恭敬拱手道:“夏侯少主、四师兄慢走。” 夏侯瑾轩立刻停步,微笑还礼。姜承满腹心事,只随意点点头算作招呼,一语不发地向前院走去。待退出后院,瑕才出了一口长气,问道:“大少爷,怎么回事?你们的脸色都好差。我走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后来怎么……那气氛,我都觉得害怕。” 夏侯瑾轩看向她,扯开笑容:“没什么。” 瑕凝视着他的脸,撇撇嘴,嘟囔道:“又是这种表情……暮姐姐也是,你也是,明明有事却不告诉我,不更让人担心吗?” “瑕姑娘……”夏侯瑾轩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好姜承替他解了围,拱手道:“今次多谢夏侯少主替我劝解唐兄。” 夏侯瑾轩摆摆手,苦笑道:“姜兄何必言谢?只可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再说,”他忽然换上一副责备的表情,“你我相交多年,为何还称我少主?如此见外,莫非不当我是朋友?” 姜承一怔:“不,我没这个意思……” “那便不要再唤我少主了。”夏侯瑾轩笑道。瑕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心中感叹,这样才像大少爷嘛! 夏侯瑾轩续道:“唐公子的事,姜兄不要心急,我定会帮你设法的。” 姜承讶然:“怎好劳烦?夏侯少……夏侯兄不喜插手江湖事,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净天教何如,我的确没兴趣。不过,姜兄既然把唐公子当作朋友,那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夏侯瑾轩看了一眼瑕,浅浅一笑,“瑕姑娘说过,关心的人关心的事,自然也要关心一下呀!”两人相视而笑。 中庭的阁楼之上,范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冷冷一哂,拎起他们留下的酒坛豪饮一口,只一个眨眼,又不见了踪影。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1) 自古以来江陵城鼎盛之时,似乎总脱不了南北隔江对峙的局面。而欲知江陵城的兴衰荣辱,城西太济观便可见一斑。 太济观坐北朝南,占地颇广,本朝道教兴盛,更是多次扩建。如今南北东西各三重三进,一条能容三辆马车并行的主道南北贯通,青石铺地,苍松夹道,走在道上抬眼望去,重楼复殿随地势起起伏伏,甚是庄严殊丽。近年北敌逼近,人心惶惶,求卜问筮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前殿的赤霄殿中时常人头窜动,香火颇盛。 中殿的章华台却非寻常得进。院内绿荫匝地,淡淡青烟缭绕,松竹林中三条蜿蜒的石子路,想必取的是陶潜“三径就荒,松竹犹存”的隐士意境。穿过松竹林,便见三层高的章华台巍然耸立,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当先大殿最为宽敞,供奉着伏羲大神,四处遍布珍珠美玉。穿过章华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莲池之上,九曲回廊,八角凉亭,三两青衣小童,锦衣华服的富商大户偶尔穿梭其间。 及至北殿的临渊阁,则更是香客稀少,非皇亲贵胄不得进。从章华台上看去,但见隐隐飞阁在淡烟横树间若隐若现,朱红的廊柱碧绿的瓦,精繁的雕花鎏金的顶。此时恰逢日落,云蒸霞蔚,朱碧相晖,更还有阁前飞流击石,霞光虹影,端的是气象万千。 上官彦韬正独自站在章华台后的回廊之上,意态悠闲地远眺着临渊阁的金碧辉煌,忽而一笑,默默念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么……” 此时,他的耳中忽然传入一个有些苍老的威严声音:“龙溟,你竟亲自来了。”这声音如丝如缕,细密绵长,然而纵使环顾四周,也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和空无一人的长廊而已。 可上官彦韬却无丝毫惊讶之态,视线仍放在临渊阁的方向,唇上的笑意却带了点顽皮:“上官彦韬‘见’过净天教枯木尊者。”他唇舌未动,四周也静谧如昔,但他的话却已远远地送往了想要传递的方向。 对方长久静默,无言地表达着不满。上官彦韬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重新招呼道:“龙溟见过大长老。如今行礼不便,还望大长老见谅。” 高高的章华台阁楼之上,一人端坐桌前,闭目冥想。此人一头华发,一身锦衣,气度十分端严,看样貌便知必是久居高位之人。他微睁双目,视线淡淡扫过莲池回廊,又默默移回眼前的清茶书卷之上。此人既是净天教的枯木长老,也是燕然三部中夜叉族的大长老魔翳――这一点,连厉岩都不知道。 “莫非关中局势竟已稳定至此,由得你这般高枕无忧?”威严的声音再度传入上官彦韬――或者该称之为龙溟――的耳畔,“幽煞将军撇下三军跑来这荆湘之地,你待要铁鹞骑何去何从?” 龙溟沿着九曲回廊悠然漫步,似在观景一般:“大长老请宽心,关中巴蜀战局已入僵持,短时内不会有大的战事。至于幽煞将军一职,现正由二王子以我之名暂代,铁鹞上下除数人外皆不知晓,不会动摇军心。”幸好幽煞将军惯常以青铜面具示人,真是帮了大忙。 “龙幽?”闭目冥思的大长老微微皱起眉,冷哼一声,“你倒是放得下心。” 龙溟轻笑答道:“我已交代镜丞多方照应。镜丞熟知铁鹞骑事务,有他在,应无大碍。再说,这幽煞将军的位子迟早要给阿幽,是该早些历练一番。”纵然出了什么纰漏,能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学些教训也是好的。 “此事再议。”对方静默了片刻,又道:“不论如何,他能否胜任,和你是否该堂而皇之地擅离职守,岂可混为一谈?” 闻言,龙溟不禁暗叹,大长老思虑周详,御人极严,果然不好蒙混过关,沉吟片刻,解释道:“如今我夜叉在中原立足未稳,若汉人此时集结北伐,相当棘手,必须设法早做应对。大长老固然手段非凡,但难免孤掌难鸣。恰逢上官家遣人南下被我等截获,此等千载难逢之机怎可错过?李代桃僵之计,大长老不也首肯了吗?” “但我可没叫你自己来。”那声调似有些微上扬,“你也知道我夜叉立足未稳,不留在江北控制局势,却只身跑来江南,简直胡闹!” 龙溟早料到有此一言,答道:“纵观我夜叉上下,熟谙汉学不会露出马脚的,除却大长老,便是我最堪当此重任,不是吗?” 魔翳冷哼一声:“哦?我还道是你急着要来看看江南的风流繁华。” 被人一语道破私心,龙溟略有些尴尬,但也不加辩解,大大方方承认下来:“自小大长老便以南朝风物典章教我,龙溟心向往之却不得见,实为生平憾事。” “待夜叉跨江南下,终有一日天下都是你囊中之物。就这么沉不住气吗?” “大长老教训的是。”龙溟微微低下头去。 那端坐阁楼上的人再度睁开眼朝他扫来,却无法辨清他心中思绪,本欲挪开的视线就那样停在了他的身上。紫衣青年长身玉立,筋骨已锻炼得更加强健,五官轮廓也更加分明,然而面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莫测。一声轻叹从魔翳口中逸出,眼前之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小少年了。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2) 两人一时静默。阁楼之上,魔翳啜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杯,“你用这金蝉脱壳之计,倒是不错。但,切记不要小看他们汉人的耳目之灵,若教他们得知你不在军中,不仅关中局势免不了要动荡,你的性命也岌岌可危,不可不慎。此事有几人知晓?” 此言一出,便是同意了让他留下,龙溟不禁松了口气,恭敬作答:“只有阿幽、镜丞和郭成。郭成硬是要跟来,未免露出破绽,只好……”言及此,他不由叹了口气。 “另两人暂且不提,龙幽可会露出马脚?他不是最烦军政、练兵的‘琐事’?”这口气带着轻微的嘲讽。 而龙溟的口气却带着点忍俊不禁的宠溺:“他不会的。我们约定好了,若他能在我回去之前不让人瞧破行迹,就算他胜我一筹。” 魔翳一挑眉,就这么简单? 龙溟笑道:“舅舅放心,这诱饵对阿幽来讲已经足够。” 听到他换了称谓,魔翳也换了副口气:“罢了。你自己小心便是。那个范福又是何人?” “范福确是上官信亲传弟子,是此次被擒弟子中骨头最软的一个。此人甚是伶俐,什么场合该说什么,分寸拿捏极佳,是一步很好用的棋子。” 魔翳一皱眉:“此等反复小人,更应防他反噬,特别是离开你视线的时候。” “是。”龙溟恭敬应道,“我并未将身份告知于他。如今他正跟着姜承一行去往折剑山庄,我已派郭成盯着他,一应动向皆由夜影随时传达于我。”夜影正是他豢养的那只苍鹰。 魔翳又问:“那上官世家……” 龙溟会意,答道:“自然在掌握之中,不会让他们有闲暇再派使者的。若非‘上官彦韬’还需要这个靠山,我等大可拔了这枚钉子。”龙溟的眼中掠过冷冷的杀意,那是幽煞将军的眼神,“待到了蜀中,我再着范福写信将武林大会之事‘如实回禀’,安一安他们的心。” 魔翳没有接话,算是认同了他的计划,又道:“唐海的事,你能否设法?厉岩十分坚持。” “我理会得。”龙溟胸有成竹地答应了下来,“大长老是否已能控制净天教的行动?” 魔翳答道:“厉岩此人戒心很深,但为人诚恳老实、极重义气;结萝虽聪明伶俐,但涉世未深,加之对厉岩言听计从,都是很好操控的棋子。” 龙溟点点头,看来即便不是如臂使指,也差之不远。 魔翳用指节轻轻地叩击着桌面,问道:“说说你的打算。” “我本欲探出他们出兵时间、兵力部署,好提前做出防范。但如今看来,能做的事情还有许多。”他顿了顿,感叹道,“南朝果然文华风流、能人辈出。但,坏就坏在这能人太多上。” “哦?你已有想法?” “是。”龙溟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踌躇满志的味道,“到时还需净天教协助。” 魔翳又问:“你选的突破口是皇甫家?” “非也。”龙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原本就属意欧阳英做这个盟主。若皇甫一鸣如愿以偿,其他两家纵使不满也多半会全力支持;若是欧阳英荣登宝座,以皇甫一鸣的性子,就不一定会善罢甘休了。至于为何公开支持皇甫家,那是因为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这不甘才会格外磨人。而为何要提议由晚辈弟子代替各掌门出战,我不清楚皇甫一鸣和欧阳英的实力几何,但姜承却是战场上交过手的,我料定凭武功,他不会输给皇甫卓。只是未料到……罢了,反正有惊无险。” 魔翳沉吟片刻,算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龙溟又道:“三大世家以及各大门派虽然实力雄厚,但并非不能设法。反倒是一些‘小人物’,更令我在意,说不准会成为变数。” 魔翳挑眉:“哦?” “比如葳香楼的掌柜暮菖兰和伙计谢沧行,就并非寻常人物。” 魔翳一哂:“暮家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他们有最强的佣兵,也有消息最灵通的密探,只要你付得起价钱。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大本营在哪里,葳香楼不过是小小门户、冰山一角而已。此事寻常人等虽然无从得知,但三大世家的门主必是心中有数。” 龙溟点点头:“怪不得。怪不得他们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如此放心。”夏侯彰甚至委托他们做夏侯瑾轩的护卫。“有谢沧行这样实力出众的属下,暮家确实不可小觑。那暮家是否能为我所用?” 闻言,魔翳严肃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沉吟不语。 龙溟心念一动,正欲开口,身后响起脚步声,那步音轻盈舒缓,正是凌波来了。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3) 时值冬季,池中睡莲只剩枯叶残梗,各色锦鲤也都畏惧严寒,沉入池底不愿露面,但碧波间亭台楼阁倒影荡漾,也别有一番风味。龙溟凭栏而视,看起来兴味盎然,谁能想到他的心思却根本不在其上呢? 凌波走到他一步之遥停下,他恰好转过身来,笑道:“可还顺利?” 凌波微微颔首,与他一齐沿着回廊向外走去,闲聊似地问道:“公子不想问我来此所为何事?” 龙溟停下脚步:“此事可与我有关?可有我能效劳之处?” 凌波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龙溟目光含笑地看着她:“既如此,我何须过问?” 凌波一怔,浅浅笑道:“只是让公子久候了。” “怎会?”龙溟摆摆手,“此处风景宜人,游目皆胜景,信手无凡器,令人观之忘形。” 可凌波的反应却是深深叹息。龙溟奇道:“道长为何叹气?” 凌波稍作斟酌,答道:“太济观美虽美矣,但终究奢华太过。” 此言一出,两人都不禁沉默了。龙溟的目光再度从太济观的亭台楼阁上缓缓扫过,此时夕阳已落到临渊阁的尖顶之上,为那重檐飞阁镀上了一圈无比灿烂的霞光,鎏金的尖顶仿佛将太阳的光芒汇聚在了一处,庄严而又殊丽。龙溟忽有所感,叹道:“奢华么……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源于人心有所求而不得吧?”语毕,他又轻轻一哂,这道观可真是厉害,不过是许了一个虚幻的愿景,就能让千千万万的百姓心甘情愿地奉献出自己的辛勤所得。思及此,不禁心念一动,他们夜叉是否能借鉴此法招抚中原的百姓呢? 凌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感的缘故,那一圈光辉灿烂的霞光之中,临渊阁本身却显得那样灰暗滞重。这些金碧辉煌与精巧雅致,沉淀了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愿望,多少心酸无奈、莫可奈何,只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神卜筮之上,如今想来,越是辉煌华丽,越令人心酸。自己是否能为这芸芸众生做些什么?又或者,自己是否也只是他们中间微不足道的一个呢?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夕阳渐渐没入山林之中,前头的赤霄殿传来悠长的钟声,预示着这一天就要结束了。两人相视一笑,一齐迈开了脚步。 章华台前后三进,第三进内供奉着太济观历代祖师、掌门牌位,第二进则供奉着二十八尊造像,个个衣冠华座,并须如法,栩栩如生,身后祥云笼罩,山水杂锦,若凝神看去,冠带之上、山水之中不乏金玉宝石。 龙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步伐,游目四顾。当先一尊神像意态威严,怒目圆睁,金甲玉带,足踏灵龟,手按宝剑。凌波停下步子,介绍道:“这是真武帝君,是学武之人、特别是习剑者的护持者。” 龙溟点点头,又往第二位的造像看去,这一位则是峨冠长袍、文质彬彬的书生形象。凌波又道:“这是文昌帝君,主士人的功名禄位。” 闻言,龙溟一哂,说道:“走吧。”随即不再继续看,转身向前殿走去。凌波赶忙跟了上去。 前殿甚为恢弘,中央一座伏羲大神造像高逾一丈,两侧陪侍着老子与南华真人(注)。二层围着神像修了一圈步廊,顶上三层阁楼是几间供人休憩的雅座,摆放着道家典籍。 凌波走到伏羲神像之前躬身一礼,神态甚为恭敬。 龙溟笑吟吟地看着,待她礼毕,才问道:“伏羲大神也是蜀山所供奉的主神吗?” 凌波点了下头:“伏羲大神是道家始祖,各处道观都要供于神台之上。不过,神台本应有三……” 闻言,龙溟好奇心起,正待听下去,就闻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一个大嗓门喊道:“喂!你们凭什么赶人?伏羲大神光照九州、惠及众生,怎么能让众生不得其门而入呢?” 那声音如此熟悉,殿内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注:这里纯属虚构,比较合理的应该是供奉“三清仙尊”。主要是为了剧情需要,关于道教、道家、上古神话,我都会做一定的篡改。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4) 两人回过神来,赶忙走出门,果然见谢沧行正与几名青衣小道士拉拉扯扯的纠缠不清,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的头头是道,三名小道士憋的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看,没话说了吧?”谢沧行咄咄逼人地继续争辩,“道观嘛,哪有拦着不让人进的道理?”余光瞥见龙溟凌波二人,眼睛一亮,忙招呼道:“上官公子,凌波道长,你们快来评评理!” 龙溟哭笑不得,拱了拱手:“谢兄,别来无恙。” 凌波顿感头大,嗫嚅半晌,唤道:“谢大哥……还是莫要为难这几位道长了吧?” “我这哪里是为难?”谢沧行严肃道,“我在跟他们讲道理。” 凌波哑口无言,看了看几名一边窃窃私语商量对策一边还要找机会怒目而视的小道士,又看了看谢沧行,微微咬紧了下唇,表情十分为难。 龙溟本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情静观其变,见状不由开口劝道:“谢兄,咱们远來是客,不妨客随主便吧。”边说边给小道士们使了个眼色,意思就是此事交给他们即可。那几个小道士似是已经充分见识过了谢沧行的难缠,见到龙溟愿意出头,个个如逢大赦感激涕零,乖乖地退在一边不敢多言。 谢沧行皱起了眉:“上官公子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客随主便,那得是主人家对客人够好、一心为客人着想,他们这把人分门别类的,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龙溟一窒,若真讲道理,的确是在谢沧行这一边,明摆着就是太济观嫌贫爱富,将人分了三六九等,这无论如何也冠冕堂皇不起来。可谁又会真的撕破这层窗户纸、纠缠不休呢?他索性不做纠缠,扯开话题道:“谢兄如此坚持要进这章华台,可有什么要事?” 闻言,凌波神色一动,只是龙溟一径注意着谢沧行,没有看到。谢沧行倒是神态自若,笑嘻嘻地说道:“我没什么要事,再说不管有没有要事,他们这样都不对嘛。” 龙溟根本不信,不说别的,这人出现在太济观,就不是一句巧合能解释的,他别有深意地问道:“谢兄此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沧行眨眨眼:“什么酒?哪有什么酒?”那眼神分明有些心虚,左手还下意识地往腰间探了探。 一名小道士眼尖,不由惊呼出声:“啊!那瓶子!不是我们给赤松观掌门准备的醉仙酿吗?”手一指,“好啊你个无赖!明明是个偷酒贼讲什么大道理!”话音未落,几个小道士就一齐义愤填膺地鼓噪起来。 凌波连忙打圆场:“几位道长请息怒,凌波代谢兄给各位陪个不是。”随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正欲掏出银钱,龙溟已抢先一步塞入小道士手中,笑呵呵地说道:“不成敬意。” 那小道士掂了掂分量,这才作罢。龙溟凌波赶忙拉着谢沧行走出了章华台。 此时赤霄殿中的香客已几乎散尽,偌大的殿堂空荡荡的,只有浓郁的香气和缕缕青烟依旧萦绕不绝,映衬着殿中巨大的神像。 凌波舒了口气,对龙溟说道:“多谢公子解围。” 龙溟笑笑,双臂交抱,一语不发,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谢沧行,直到看得他心里发毛,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做什么一直盯着我?” 龙溟嘴角一挑:“谢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为何不随姜少侠他们同去蜀中,反而到了这江陵?”不等谢沧行开口,抢道,“我相信不会只为了一壶陈年佳酿。” 谢沧行一窒,搔搔头,嘿嘿一笑:“就知道瞒不了上官公子。我当然是有任务才来的。” 闻言,凌波瞥了一眼谢沧行,又瞥了一眼龙溟,低下头继续沉默。 龙溟感受到这视线,心中也有些起疑,似乎一遇到谢沧行,这位凌波道长就格外沉默,总是低眉敛目格外恭顺。 不等他们问,谢沧行主动吐实:“掌柜的派我来调查净天教行踪。” 此言一出,两人都留上了意,龙溟问道:“范师兄不是说,净天教沿江往蜀中去了?” 谢沧行啧啧嘴:“可没那么简单。上官公子不是说过,净天教备了不少匹马准备逃走?公子大概不清楚,马在咱们南边可是稀罕物件,普通人别说骑了,连摸一下都难,世家大族那是两说。除了江陵,净天教还能上哪儿弄这么多马?掌柜的推测他们一定会在江陵留下点蛛丝马迹,搞不好还有个堂口什么的。这不就派我来看看么!” 龙溟点点头,心里不禁暗笑,净天教这还真是为了图快露出了“马”脚。“这么说,太济观和净天教有关?”龙溟边走闲聊似的问道,心里却有些隐隐担心留在章华台内的魔翳,莫不是被这武功智计皆深不可测的谢沧行瞧出了端倪? 谢沧行呵呵一笑,打了个马虎眼:“太济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最灵通了,怎么能放过呢?” 龙溟笑笑,没有再问。 凌波关切道:“谢大哥可需要帮手?”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皆沉吟起来。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5) 凌波这一提议,可真是给龙溟出了个两难习题。谢沧行要顺藤摸瓜找出来的,显而易见就是魔翳,他若参与,可说是诸多不便:若帮忙掩饰,他还真没有把握不被谢沧行瞧出端倪;可若全力协助探查,那魔翳在江陵的据点怕是真要被揪出来了。 正犹豫间,龙溟忽又一转念,以大长老之缜密多半早已想到马匹此节,江陵只是疑兵之计罢了,又或者……根本就是借刀杀人、排除异己的手段,他又何须操心? 千思万绪也不过一瞬,龙溟笑道:“谢兄的手段,彦韬向来佩服。再者,看谢兄神情,想是已胸有成竹,我们若插手,反倒缚手缚脚了吧?” “哎,过奖过奖。”谢沧行爽朗一笑,语气里可没一点“过奖”的意思,拍拍胸脯:“可惜你们来晚了,接下来的活计皇甫门主自然会解决。咱这几天可没闲着,脚不沾地呀!这不,犒劳自己来了。”说着举了举手中酒瓶,一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 龙溟与凌波都没接话,默默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谢沧行忽然顿住,脸上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看了看四周,说道:“不过我刚才确实遇到了点奇事,我在这个中殿里……那个……本来轻手轻脚的不会被人发现,可刚走到章华台附近,突然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是有人说话,又不像是有人说话,真是难受死了,你们有没有听到?” 闻言,龙溟悚然一惊,万万没有料到他和魔翳的传音术竟会被人察觉。北方草原地广人稀,因此北方部族素来极擅操控声音,传音术便是其一,但没有经过训练之人理应无法听到才是,除非此人功力极为深湛且纯粹。龙溟只得强压心中惊异,故作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见两人纷纷表明不知,谢沧行疑惑地皱起眉:“难道真是喝多了不成?”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管他,咱们既然遇上了,就该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才是!走走走,一起去!”语毕就迈开了脚步。 凌波正要跟上,却被龙溟低声唤住,她疑惑地回身看去,只见龙溟神情凝重,悄声说道:“道长,你不觉得此人可疑吗?他来历如何?为何如此热心?又为何总能料敌机先?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一连串的问题,凌波不知该如何回答,垂下头去,细声反驳:“公子多虑了,江湖之中本多义士,谢大哥四处奔走,也是为天下百姓计。” “你们在磨蹭什么?”前头谢沧行已经等不及了,“悄悄话有的是时间说嘛!” 凌波朝他点点头,对龙溟道:“我们走吧。”也不等他答应,就迈开了步子。 看着她的背影,龙溟不由挑起眉,这可真是愈发有趣了,凌波是太轻信他人呢,抑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沧行的真实身份? ------------------- 话说夏侯瑾轩一行人正向蜀中跋涉而去。他本以为只要到了江边、上了船,就可以舒服惬意地坐在船上看着两岸风光,一路顺畅地进入天府之地。那曾想完全事与愿违。逆水行舟本就不易,许多地段――特别是河道窄、弯道多的险滩――都须纤夫拉纤才能通过。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沿江运输大大减少,纤夫也愈发难找,他们这一路一会儿舟船,一会儿就又要换车马,搬上搬下的好不费力。 最后几人一合计,索性放弃水路走陆路,已是多日颠簸。 起初几天还好,夏侯瑾轩甚至兴奋不已,终于可以亲眼欣赏书中所写的山水风光,道路允许的时候还能纵马驰骋,享受享受御风而行的快感,每天都觉得过的太快。可是时日久了,积累的疲劳开始显露出来,往往骑上马不到十里就开始腰酸背痛,哪还有心情欣赏风景?只盼早早入夜、早早歇息。 倒是唐海这位阶下囚,万事不用操心地往马车里一坐,除了不得自由以外还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自打离了武陵县后,他的穴道便一直被制,倒也因祸得福,过起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偶有几个心怀不满、想找他麻烦的人,也会被姜承劝回去。每当此时,唐海也不领情,只会深深叹一口气,继续悠闲地睡他的大觉,看都不看姜承一眼。 夏侯瑾轩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提了提缰绳,跟上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骑在马上闲来无事,他总喜欢找人聊聊天解解闷。只是无奈姜承与皇甫卓总是有忙不完的杂事,倒显得他这个大少爷愈发的游手好闲。 同他一样无所事事的还有瑕。这些天来,两人已经把从襁褓之中开始算起的人生经历几乎全部聊过一遍,快要进入相顾无言的境地了。 夏侯瑾轩百无聊赖地数着路边经过的田垄,目光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走,忽然看见隔了几匹马之外,两名折剑山庄的弟子正同范福说笑谈天,郭成仍是一脸木然地远远跟在一旁。夏侯瑾轩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来那天唐海的建议,不如去找范福问问北方部族的真实状况。心随意动,他当下提了提缰绳,向前赶去。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6) 蜿蜒的山道上拖着长长的队伍。夏侯瑾轩越过几辆马车,眼看就快赶上范福等人,他们的说话声已先一步传入了他的耳朵。 “……那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呀!怎不令人欣羡?”范福挤眉弄眼地笑道。 一名折剑山庄弟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夏侯瑾轩记得此人似乎名叫徐杰。 “哦?”范福奇道,“折剑山庄还有比姜少侠更出挑的青年才俊不成?”说者是否有意不得而知,但这话一出口,不服气的人可就冒出来了。 “那当然!”一个和徐杰眉目肖似、但年纪更轻些的少年说道,“四师兄上面还有大师兄呢!”夏侯瑾轩眯起眼睛看去,他应该就是徐杰的胞弟徐世。 “你是说萧长风萧少侠?”范福回道,“萧少侠的自然也是英雄了得,不过我看这名气上……” 徐世和徐杰对看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范公子不是外人,咱们也没什么好隐瞒。要不是师父偏心,把那些个出彩的任务净安排给四师兄,他哪有今天这么风光?” 这两人的话音太低,夏侯瑾轩没有听到,只听得范福打圆场道:“哎,姜少侠能完成这些任务,总要些实力才成……” “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徐世说道,“就比方说这次比武吧,要不是人家皇甫少主让着,他也赢不了。” 夏侯瑾轩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家伙自己武功低微看不出门道也就罢了,凭什么诋毁他人?而且还是自家师兄呢! 那边徐杰又帮腔道:“可不是?师父还总夸他有习武天分……咱们折剑山庄不让私下比武,他和大师兄谁强谁弱,还不好说呢!” 范福嘿嘿一笑:“听二位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好奇了。” “比实力我不敢说,要是比人品,那大师兄可就强多了。”徐杰又道,“大师兄待人和善,平日里常常指点咱们练武。不像四师兄,爱搭不理的,和他打招呼也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摆什么架子嘛!” “和贼人倒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的。”徐世阴阳怪气地接口。 越是听下去,夏侯瑾轩心中愈发不快,想要辩驳一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这两人神情,自己就算说破了嘴他们也不会放下心中成见,反倒显得刻意,害姜兄落下个逢迎权贵的骂名。 越想越是有气,夏侯瑾轩一抖缰绳,连招呼也懒得打,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夏侯少主什么事这么急?”暮菖兰出言唤道。 闻言,夏侯瑾轩减缓了马速,等暮菖兰赶上来,才摇了摇头:“无事,只是心中憋闷。” 暮菖兰了然地笑笑:“这些时日可苦了少主了。”随即不改促狭本色地说道,“怎样?少主现在知道一人一马纵情山水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吧?” 夏侯瑾轩尴尬地笑笑,灵机一动,回道:“无妨,我会等到大江南北舟船再度畅通无阻的时候,再来纵情山水的。” 暮菖兰不禁莞尔,安慰道:“就快了,越过这山就快入蜀了。” 夏侯瑾轩抬眼看向绵延无尽头的重重山岭,仿佛能一直连到天涯海角似的,无奈苦笑,这话的安慰效果可没有多少,随即心念一动,说道:“暮姑娘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请教不敢当。”暮菖兰一拱手,“夏侯少主但讲无妨。” 夏侯瑾轩想了想,言道:“暮姑娘可知塞北部族究竟是怎样情形?我本拟去问问范公子的,但想起瑕姑娘说……” “暮姐姐什么都知道。”暮菖兰没好气地接口,叹了口气,“好吧,夏侯少主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什么都可以。”夏侯瑾轩讨好地笑笑,“暮姑娘若无甚要紧事,便给我讲讲如何?” 暮菖兰眨眨眼:“夏侯少主不是读过很多书?说不准比我知道的还多些。” 夏侯瑾轩立刻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暮姑娘见笑了,我只是从《北冥杂记》上看过一二而已,况且书中所言早已是百十年前的旧事,做不得准,哪有暮姑娘消息灵通呀?” 暮菖兰不禁乐了:“这顶高帽我可戴不起。”顿了一顿,“那我便就我所知从头说起了。” ------------ 章 十一 一鳞半爪(7) 夏侯瑾轩拼命点头,那兴味盎然的样子让暮菖兰不由失笑,勉强忍住逗弄一番的想法,说道:“塞北部族被咱们中原王朝所知时有八个部族,因此也被称为燕然八部,但其实那是由更多小部族互相兼并而来,一直都是分分合合的没个准,这称呼倒是留了下来。他们之间语言也有差异,但都自称是神农氏后裔……” 闻言,夏侯瑾轩眼睛骤然一亮:“神农?那不是上古三神之一?” 暮菖兰疑惑地重复道:“上古三神?” 夏侯瑾轩立刻来了兴致:“《大荒经》中记载,神农,还有女娲,就如同咱们供奉的伏羲大神一般是远古时并立的三神。神农尝百草、教种植,赐予了人们不少恩惠。只是后来女娲死于补天,神农不知去向,惟有伏羲大神独撑大局……”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少年,暮菖兰忍不住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不是书中所言早已作古,而是少主独独钟爱上古仙神轶事吧?” 夏侯瑾轩一怔,尴尬地笑笑:“被暮姑娘看穿了。”随即又道,“不过,照此算来,胡汉岂非系出同源?”转念一想,“不对呀!为什么咱们汉人继承了神农的岐黄之术和五谷耕织,而自称他后裔的燕然八部却没有呢?” 暮菖兰皱眉沉思,言道:“不,这也有可能。少主没有去过塞北苦寒之地,那里并不适合耕种。仔细想来,胡汉之间在祭祀上的相似之处也并非没有,比方说,他们也极为敬重龙与凤的图腾。少主你看,夜叉王室的汉姓不就是‘龙’字?” 夏侯瑾轩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也未必。夜叉族离咱们中原最近,若是受了些影响,也不足为奇。只是不知他们夜叉语的姓氏是何含义。” 暮菖兰耸了耸肩膀:“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王室,”夏侯瑾轩问道,“塞北部族为何只称王却无人称帝?” 暮菖兰轻笑:“称帝?要是有哪个王称帝了,不等咱们中原的皇帝发难,其他七部首先就不答应……不对,族内的长老们那一关就过不去了。那位草原共主的事,少主一定听过吧?” 夏侯瑾轩点点头。暮菖兰续道:“当初那位共主凭武力使各部臣服,但势力犹在,他便以各部首领为长老,共议大事。他死后,八部联盟虽然土崩瓦解,但这规矩倒是遗留了下来,各族里都有若干位长老。你说他们怎么会同意把权力集中到一个皇帝手中呢?” “长老就如同咱们的宰执一般?”夏侯瑾轩接口道。 暮菖兰摇摇头:“不止,长老们的权力可大多了,就连继任的新王都是他们共同决定的。” 闻言,夏侯瑾轩目瞪口呆:“那政权交替岂不是相当不稳?” “可不是?”暮菖兰啧啧嘴,“经常闹翻天,改朝换代是家常便饭,那才真的是‘大王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呢!外族还时常趁火打点劫。等争出个子丑寅卯,如果那个新王足够强势,就再兴兵抢回来。所以他们成天打来打去的,没个消停时候。” 夏侯瑾轩不禁摇头,又道:“没人想想办法吗?” 暮菖兰笑道:“少主还替敌人操这份闲心呐?”沉思片刻,答道:“夜叉的幽煞将军,不知道算不算个办法。” “怎讲?”夏侯瑾轩追问。 “塞北部族皆尚武,最有称王资格的无疑是武功最显赫之人。幽煞将军统领夜叉族最精锐的铁鹞骑,百战莫不争先……这样说少主就明白了吧?” 夏侯瑾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幽煞将军军权在握,军功又无人能比,成为新王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暮菖兰点点头:“而幽煞将军多由王直接任命,这样一来,王就等同于掌握了选择继任者的权力,大大减少了自己家族被他人取代的危险。” 夏侯瑾轩感叹道:“这法子的确不错。” “不错吗?”暮菖兰玩味的一笑,“可这法子却也会引起新的争斗。” “是什么?”夏侯瑾轩好奇道。 “是现任的王与继任者之间的矛盾呀!”暮菖兰一哂,“谁会放心让一个年轻力壮、功劳还日渐超过自己的家伙掌握着最强的军队呢?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一样。所以不少夜叉王根本不愿意放权,幽煞将军干脆由自己兼任。” “可那样一来,王子就无法累积军功,也就难以顺利继位了。”夏侯瑾轩轻叹道,“明明是父子,何必猜忌防备至斯?”言及此,不由心有所感,忽然有些想念家中的父亲。 短暂的沉默中,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夏侯瑾轩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险些没能控制住坐骑。 “夏侯少主,没事吧?”暮菖兰关切道。 夏侯瑾轩摇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前方:“不知出了何事?” 正当此时,远远就见瑕转出一个弯道,朝他们挥挥手,逆着队伍的方向走来。 ------------ 章 十二 蜀道之难(1) 一条狭窄山道蜿蜒而上,在层峦叠嶂和云雾苍茫中忽隐忽现,一侧万仞峭壁直冲云霄,翠屏壁立,积雪浮于云端,壮观而绮丽;另一侧,悬崖之下飞湍瀑流,不见水流,只闻水声如雷。 夏侯瑾轩一行人就停在这样的山道上。这山道仅容一辆马车通过,三大世家的车马辎重连成一串长长的队伍,穿行在群壑之中。这下突然停下,前方发生了何事,完全不得而知。 瑕绕过数不清的转弯,总算看到了他们,开心地挥挥手,几个纵跃,轻轻巧巧停在两人面前。夏侯瑾轩和暮菖兰早就下马相迎,关切问道:“前面出了何事?” 瑕摆摆手:“没事没事。前头崩了些山石下来,路不大好走,因此走的慢些。你们这后边的才会走走停停。姜小哥怕你们担心,特意让我来知会一声。” 闻言,夏侯瑾轩松了口气,笑道:“还是姜兄想的周到。” 暮菖兰见没什么状况,又起了打趣的心思:“妹子,你什么时候成了传声筒了?” 瑕没好气地回道:“我实在闲的快发霉了,谁知道蜀中这么远啊!本来我是想帮大家一起搬石头的,可皇甫大少爷非不让我插手,说这事怎么能让女人干……我又不是搬不起。” 暮菖兰忍不住乐了:“妹子,你得为他们想想,你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家若是能毫不费力地举起一块,他们那些大男人不得搬十块才不会折了面子?” 夏侯瑾轩无奈地轻咳一声,辩驳道:“皇甫兄只是体谅瑕姑娘,没别的意思。” 暮菖兰与瑕相视而笑,她们在笑什么,夏侯瑾轩完全没有头绪,他也立刻明白这两人又要开始聊些他插不了口的话题,只得百无聊赖地四下踱步,边看边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真名不虚传啊!寒林漠漠,云霭纷纷,青松倒悬,峰回路转……世人费劲心机藏景布局,却哪里比得上天地造化之神妙!” 瑕捅了捅暮菖兰:“暮姐姐,我跟你赌一钱,大少爷又要开始掉书袋了。”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那几句《蜀道难》就这么憋在了肚里,搔搔头,苦笑道:“其实我只是想到,此处山势雄奇,兵法上乃险隘之地,应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我必去之。你们看,咱们现在进退不便,且首尾不得相顾,万一……” 话至此处,瑕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正要阻止,夏侯瑾轩已经自顾自地续了下去:“若是有什么人在山顶上设伏,咱们左右不能避让,前后不能往返,可真是防不胜防。” 这话让听者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安。正当此时,隆隆水声中忽然隐约听得噼啪几声脆响,山崖上掉下几块碎石,落在了他们脚边,两人都没有注意,只有暮菖兰耳目灵,抬头看去,忽见悬崖顶上影影绰绰地冒出一排黑影,大惊,立刻喊道:“大家戒备!山顶上有人!” 闻言,众人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惊喊声四起。夏侯瑾轩自然也看到了,左右四顾,略一沉吟,朗声喝道:“各位速速下马!山坡陡峭,他们必会扔下巨木滚石,届时马匹惊乱难驭,反害己身!”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果然从山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大大小小的石头如滚滚洪流般奔腾而下。马匹受了惊,嘶鸣声不绝于耳。此时此刻人与马都想跑出这死亡之地,可山道狭窄,人马车货堵做一团,哪里出的去? 幸好得夏侯瑾轩一语提醒,不少人先一步飞身下马,靠着轻身功夫在山石之间左闪右跃。能有资格来武林大会的都有几分功夫,倒也能应付得来。但那些反应慢的可就遭了殃,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善驭马,有的被马带着四下里乱踩乱踏,骑虎难下,有的甚至被马掀翻在地,一个反应不及就是性命之危。 狭窄的道上一片混乱。不少人一发狠,一掌将马匹打下山崖,以增加腾挪周旋的空间。范福高声喝道:“诸位别慌!这绝壁他们下不来!咱们只要撑过了这段就没事了!” 徐世也附和道:“范大哥说的对!他们总不能把山都拆了!” 众人齐声应是,也互相鼓励起来,渐渐从一片慌乱中重整态势。 随着他们的话音,山上滚下的巨石渐渐减少,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徐世鼓噪道:“哈哈!这就没了?咱们还没玩够呢!” 徐杰也道:“就是!你们这帮龟儿子,有本事下来呀!别怕,摔成肉泥咱也给你收尸!”闻言,四下里哄笑起来。 夏侯瑾轩自言自语道:“不对……”四下环顾一周,又抬头看了看人影稀落了许多的山顶。 这时,瑕忽然一把拽住他往后一拉,斥道:“大少爷!这时候发什么呆!” 夏侯瑾轩却没有理会她,只朗声喊道:“诸位小心!他们要攻来了!” ------------ 章 十二 蜀道之难(2) 徐世闻言哈哈大笑:“这怎么可能?夏侯少主多虑了。这样陡的悬崖,他们要是敢下来,我姓名就让人倒着念!” 仿佛就是为了拆他的台似的,山顶上突然蹿出数道黑影,众人一惊,仔细看去,人人身上系着绳索,以绳索为凭,顺着陡峭的山崖纵跃而下,瞬间就要到众人眼前。 徐世登时目瞪口呆,傻在当场。暮菖兰冷冷讽笑道:“世少侠,快拔剑吧。” 这时,两道黑影齐向夏侯瑾轩扑下。夏侯瑾轩正要出手,可旁人根本不给他机会,暮菖兰和瑕两人两剑一左一右,分别迎向那两名刺客,登时斗做一团。 夏侯瑾轩一时怔愣,心下也感到好笑。 这天降奇兵,众人措手不及,纷纷拔剑迎战。可敌人有绳索相助,身子在空中不住摆荡,一击不中瞬时荡开,速度又奇快,众人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击之力,不时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和闷哼痛呼,而他人却只能干瞪眼瞧着,顿时骂声四起。 夏侯瑾轩却不顾这些刺客,伸手遥指前方山道,喊道:“敌人的目标必是唐海!莫要在此间纠缠,快去守住马车!” 瑕一边递招,一边忍不住**道:“大少爷,我拜托你不要再说了……好的不灵,坏的倒是一说一个准!”若非知道绝不可能,她都要怀疑大少爷根本就是净天教筹划这次袭击的人了! 闻言,徐世又想反驳,这次为了押送唐海,他们可是下了大力气,别看那马车普普通通的,其实车壁里铸进了精钢打造的铁笼,钥匙由皇甫卓亲自保管。就算有个万一让他们开了门,那也是无用,唐海手脚皆被锁在了铁笼上,钥匙由他们折剑山庄的弟子轮流保管,在谁手上除了姜承和保管人谁都不知道。可一想到前车之鉴,徐世再不敢多言,话到了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 他这心思还没落到肚里,就见一只粗大的绳索从天而降,足足有上臂那么粗,尾端系着一只铁钩,荡在空中发出呼呼的声响,所到之处无人能缨其锋。众人急忙躲避,闪躲不及的全都扫到了山下,愣是把马车周遭清了个一干二净。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铁钩一个回旋猛地掼在了马车上,顿时木屑茅草纷飞,露出里面的铁笼来。铁钩牢牢锁住了铁笼,山顶上一只巨大的绞盘缓缓转动,铁笼渐渐升起。 唐海不悦地捂了捂耳朵,睡眼惺忪地眯起眼睛,仿佛不满刺目的光线突然间打扰了他的睡眠,伸手遮住阳光,翻个身继续睡去,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还愣着干什么!”徐杰气急败坏地大叫,“把绳索砍断!”折剑山庄的弟子立刻行动起来。 可净天教的人也不是笨蛋,他们早有准备,条条人影在众人不知不觉之间尽皆聚拢到铁笼附近,守得铁桶也似。山道狭窄,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三大世家人数再多,也是无用,只能干着急。 众人都奔着铁笼而去,夏侯瑾轩却反向范福而来,唤道:“范公子、郭公子!两位身上可有弓箭?” 范郭二人一怔,会过意来,双双弯弓搭箭,弦如满月。特别是郭成那把硬弓,箭矢较寻常大出许多,一箭射出别说人了,就是马也要当场毙命。 郭成一松手,铁箭挟着风雷之势向着绳索飞去。那绳索当真十分结实,一箭射中竟未全断,铁笼倏然一沉,又停止了坠势,在山崖上危险至极地摆荡,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郭成再度从箭囊中抽出铁箭,夏侯瑾轩却突然伸手止住他,抬头朝着山顶上大喊:“净天教的朋友!若你们再不放下铁笼,下一箭过后,后果可是诸位愿见?” 话音未落,那绞盘果然停了下来。此间变故一起,两方人马都渐渐停了打斗,互相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夏侯瑾轩也紧张地盯着山崖之上,他其实从心底里不希望害了唐海性命,又劝道:“你们不要想耍花样!我等出手只需一箭!你们的花样能比一箭快吗?” 而身为他们争夺焦点的唐海,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一双眼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盯着夏侯瑾轩,迷离的睡眼仿佛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似的,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现场顿时有如一出默剧一般,只有马鸣风啸、水声如雷,以及隐约传来前方的打斗声。 就在众人屏息以待时,山顶上的绞盘再度转动起来,只不过这次铁笼缓缓降了下来。夏侯瑾轩大大舒了一口气。 这时,净天教中传出一声呼哨,黑影们如来时一般迅速地攀岩而上。不管他们武功如何,这手攀爬功夫却是过硬得很。范福郭成虽射出几箭,但绝大多数还是逃回了崖顶。 不多时,前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姜承那边显然也已经击退了敌人——又或者是净天教见任务达成无望,自动放弃也未可知。 人群之中一时喜色蔓延。夏侯瑾轩的眉头却攒到了一起,抚顎沉吟:“放弃得如此轻易……这恐怕只是投石问路,正着还在后面啊!” 瑕没好气的瞟了他一眼,本想再念叨几句“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之类,可看他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章 十二 蜀道之难(3) 是夜,月白风清,章华台中袅袅青烟缭绕,朱红翠绿的亭台楼阁都染上一层朦胧的飘渺。 正殿东侧院落的房屋不似大殿那般恢弘灿烂,一排排白墙灰瓦的屋舍井井有条,一座座独立小院坐落在院落深处,院中依各人喜好种着花卉兰草,有些还有瓜果菜蔬。太济观的弟子和一些客人就居住在此。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四下里只闻更漏之声。一座小院的屋中仍亮着灯火,院子里光秃秃的,只在门前一左一右地立着一株松树和一株柏树,树下一张石桌几把石椅,说是桌椅,其实也不过几块较平整的石头罢了。小屋的窗户洞开着,隐隐飘出酒菜的香气。屋内一张红木圆桌,摆着几碟下酒小菜。一坛美酒封泥半开,那坛子一看就知在地里埋了有些年头。 桌前坐着一位中年道士,头发已花白,眼角也冒出了皱纹,但面皮白净、神采奕奕,可知年轻时定是风采斐然的翩翩佳公子。而如今梳着高高的道士发髻,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自斟自饮,倒也自在逍遥。他的对坐空无一人,却摆着一副碗筷和一只酒杯。 忽然一阵风过,烛光一瞬飘忽,对坐已填上了一具昂藏之躯。那人也不打招呼,神态自若地拿起酒坛往口中一倒,随即极尽享受地咂咂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脱口赞道:“好酒,好酒啊!这醉仙酿所谓能消百病、提升功力的效果如何我是不知道,但味道绝对当得起上上等!”正是谢沧行到了。如愿以偿地喝到了美酒,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主人家也不生气,笑吟吟地看着他,突然出手如电,拿向他手腕。谢沧行好似早料到了一般,酒坛子斜斜一封,就堵住了对方的去路。可对方变招也快,手腕一转,如灵蛇一般从坛侧钻过。 谢沧行心疼好酒、怕洒出去浪费,只好放下酒坛,空出手来应招。两人双掌相触,啪的一拍又分开,旋即相视大笑。 “一贫师兄,你怎么还这么小气?”谢沧行不满道。 “什么小气?”一贫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如此美酒哪能像你这般牛饮?”顺手递过去一只酒壶一只酒杯,“害我我次次被此间道士当作酒鬼,平白遭了多少白眼。” 谢沧行哈哈大笑:“那还不容易?你只需亮出蜀山长老的身份,他们定会恨不能把全部窖藏捧到你面前任你挑选,就怕你喝的少呢!” 一贫作势一挑眉:“听起来不错。”随即话锋一转,“那你怎么不去试试?罡斩师弟?” 谢沧行笑得很是无赖:“这不已经有师兄出马了嘛!瞧,连下酒菜都准备好了。”边说,边毫不客气地伸出筷子,边吃边啧啧嘴,“你看看,我要是不来,这一桌菜多浪费!” 一贫被他气得一乐,打趣道:“师弟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我要是不备上点好酒好菜,你再失手被擒,我还不是要去柴房救你?” 谢沧行差点没被呛住,反驳道:“我怎么会失手?只是……”顿了一顿,忽然正了神色:“说起这事,我想请师兄帮个忙。今日进入章华台的客人名录,师兄可有方法借出一观?” “哦?”一贫奇道,“你要名录有何用处?” 谢沧行沉声道:“我并不肯定,但直觉告诉我,今日来客中,必有古怪。” 一贫点点头:“我会设法。但多半只是些富商大贾,且只有捐了香火钱的才有记录。” 谢沧行皱起眉,说道:“先看看再说吧。” “好,我近日内会留在此间,就替你留意一下。”一贫摸了摸胡须,“武林大会的事,凌波已同我说过。”话音一顿,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师弟可够出风头的呀!我就知道,这么大的热闹,你不参一脚才有鬼。” 谢沧行不正经地嘿嘿一笑,作势一拱手:“彼此彼此!你不也来了嘛!” 一贫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凌波倒是大吃了一惊。她还问我,既然已有你暗中策应,为何还要派她们姐妹前来?凌波丫头质疑师门的指令,可不多见。说罢,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让人家为难的事情?” “怎么可能?”谢沧行矢口否认,接过酒杯,微微叹气,“我想是凌音受伤的缘故吧……不过,这事我也没想明白,你们到底在转什么鬼心思?” 一贫微微一笑,卖起了关子:“以师弟之聪慧,难道猜不出玄机?” 谢沧行危险地眯起眼,阴恻恻地一笑,手指捏得喀喀作响:“咱们好久没过招了,不如这样吧,如果我赢了……” ------------ 章 十二 蜀道之难(4) 一贫连忙打断他:“不了不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告诉你便是。” 闻言,谢沧行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满道:“每次找你比武,你都有各种理由。你我之间何时能分个高下?” “呵呵,下次,下次一定。”一贫笑道,“对了,师弟许久未曾回山或许不知,我们已决定再立七圣。” “哦?”谢沧行这次是货真价实地惊讶了,“蜀山要重出江湖了?”在世人眼中,蜀山是极为神秘且神圣的门派,但他们其实并不适合被称为门派,他们的组织远没有那么严密。所谓的长老也并无明显职责界定,若非志同道合,平日里也未见得有多少往来,只是各安其所、各自修行。如遇大事,便由众人一同裁决,但其效率与效力就可想而知了。若蜀山决议介入世间纷争,这般松散肆意如何能行?因此便会设立“七圣”,以负责各项事宜。 一贫不置可否,面上的神色不辨悲喜,转而说道:“依据青石的测算,有客星犯钧天角木蛟,由角经田,久而贯之,其后入鼎。” 谢沧行搔了搔头,他对星象并无深入了解,只知道角木蛟乃中央钧天的第一宿,忙问道:“怎么解?” 一贫摸了摸胡须:“按青石的说法,角官乃青龙之角,斗杀之首冲,大凶;客星犯之,便是凶悍外敌入侵之兆。田官即天田,天子之地,由角至田,途径‘平道’,说明龙兴之地将落入敌手,并不费多大力气。久而贯之,那么夺回中原,怕是短期内无法完成了。” 言及此,谢沧行不禁攒起眉峰:“这么说……此次北伐要无功而返了?” 一贫轻轻一叹:“多半无法一蹴而就。但是否无功,却不能断言。” 谢沧行点点头,又问:“那之后呢?” 一贫续道:“鼎乃周鼎,则是天子皇权之征……” 闻言,谢沧行悚然一惊:“什么?莫非要改朝换代?” 一贫摇摇头:“未必尽然。青石常说,天命有道,却未必可知。此次客星晦明不定,轨道又极其纷繁,他虽测算良久,却连他自己都并无把握。” 谢沧行若有所思:“晦明不定,是否代表外敌内部也有隐患?” 一贫表情凝重:“这便不得而知了。根据测算结果,客星入鼎的机率虽然很高,但擦肩而过、偏离周鼎,却也不无可能。这之后的轨道,连青石都只能大摇其头、毫无头绪,足见星轨之晦涩不明。我们也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谢沧行长长叹息:“不论如何,这世间怕是少说也要乱上三十年啊!” 闻言,一贫也沉默下来,两人心中都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千斤之重。烛光晃动在杯中的醇酒之上,荡出忽明忽暗的波光,但两人却许久都没有再去动它。 良久,一贫忽然笑笑:“师弟无需忧虑,天道循环,否极泰来。你可知周鼎之后正是进贤?英雄辈出、贤才当道,岂非逢凶化吉之兆?” 谢沧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杯中残酒,凝重的脸色忽然一收,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双手交握放在脑后,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只希望三十年后还能有今日的好酒可喝,好菜可吃,就够了。”只见他一派悠闲地往后一靠,又是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江湖散人谢沧行。 一贫闻言哈哈大笑:“不愧是罡斩师弟!”边说,边又提起酒壶斟满两杯,“现在你该明白了我等为何明知有你还会派遣凌波前来了吧?” 谢沧行的注意力被美酒吸引,半晌才回过神来,略一思索,一拍大腿:“原来如此!你们是在准备三十年后的七圣。” “正是。”一贫笑道,“凌波心怀悲悯,为人稳重负责,很有成为七圣的潜质。不止凌波,你徒弟也是人选之一。” “铁笔?”谢沧行奇道,连忙摆手,“那小子怎么行?你们还是换人吧!” “什么那小子?早都跟你一样高了!”一贫哼了一声,“我说你这闲云野鹤成天也不知晃荡到哪个犄角旮旯,偶尔也该回山看看,徒弟已经成了后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总共也没见着师父几面。” 说起这,谢沧行有些心虚,辩驳道:“他用不着我操心……再说,你好意思说我吗?你在山上的日子也不比我多几天!” “所以我才不收弟子呀!”一贫痞痞地一笑,吊儿郎当的样子和谢沧行如出一辙,如果暮菖兰看到了,一定会大摇其头说他们蛇鼠一窝。 谢沧行作势叹气:“幸好咱们蜀山只出了你我两个无赖,不然可就糟了。”两人相视大笑。 ------------ 章 十二 蜀道之难(5) 谢沧行一边在狼藉的盘中寻找着漏网之鱼,一边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派凌波来,也是为了寻找三十年后的贤才吧?” 一贫看了看他,再度举起了酒杯,语气轻松得仿佛谈论的是今日的天气:“师弟猜的不错,正是为了三十年后的贤臣良将,甚至是――明君。” 谢沧行动作一顿,撇撇嘴:“你还真敢在太济观里说这种话。”谁不知道太济观和当今皇族贵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怎么?师弟喜欢这里?”一贫笑问。 “怎么可能?”谢沧行嗤之以鼻,“我只是可惜了这好酒啊!看来我得趁着还有的喝抓紧点。” 一贫不禁莞尔,右手轻轻转动着酒杯:“师弟何必忧虑?什么皇室宗亲、什么名门大派,都是白云苍狗、过往云烟。倒是这美酒佳肴,才能屹立数百年而不倒。” 谢沧行停下酒杯,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看着手中的美酒:“是啊……真不知数百年后,是否还有蜀山。” 一贫悠然一笑,神采中自然生出一种练达:“道之长存,自有‘蜀山’。是否是今日之蜀山,又有什么干系?” 谢沧行摆摆手:“算了算了,百年之后的事想也白想。” “那咱们还是说说三十年后的事吧。“一贫言道,“我正要问问,在你眼中,当今天下少年英杰,谁能当得起三十年后的中流砥柱?” 谢沧行啧啧赞道:“那可不少。从前我还道江湖上人来人往,一代一代都会是差不多嘴脸,现在看来,这些少年人个个不简单呐!真期待今后的武林会是怎般模样!不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夏侯家的小少爷。” “哦?怎讲?”一贫饶有兴致地问道。 谢沧行答道:“他这个人,能让你一眼看清他的现在,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将来。” “哦?”一贫颇含兴味地看着他:“虽然理由相差甚远,但你与凌波竟选了同一人。” 谢沧行毫不脸红地自夸道:“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嘛!说起来,小少爷和咱们蜀山还有点渊源,这也是命中注定。”边说边挤眉弄眼地睨着一贫,“师兄,没想到你还收过这么个小徒弟。” 一贫轻咳一声:“师弟误会了,那只是因缘巧合而已,并无师徒之名。再说,我入山前那一身俗家功夫,丢了也是丢了,还不如教给有缘人。” 谢沧行笑笑,没再纠缠,又道:“不过倒是还有一个人,让我有些在意。” 一贫奇道:“谁?” 谢沧行皱起眉,抱臂沉思:“就是上官彦韬。此人像是个人才,但品行就不得而知了……且心思深沉、心机极重,连我都看他不清。我有预感,待时机成熟,他必为乱世枭雄,这不知是福是祸啊。” “哈哈,看来此人相当不合师弟的脾胃。”一贫云淡风轻地笑道,“日久见人心,你我暂且静观其变吧。” ----------------------- 月色如水,洒在江陵城的大街小巷上。谢沧行打着饱嗝,悠闲自得地走到客栈后门,翻身入了后院,轻手轻脚地向房间行去。 刚转入廊中,眼前一人斜斜倚在木头栏杆上,双臂交抱,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朗声唤道:“谢兄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欣赏月色。不知彦韬可有此荣幸同行?” 谢沧行尴尬地笑笑:“上官公子说笑了。我不过起个夜,只想赶紧回被窝睡觉,哪有心思去管月亮是圆是扁?” 龙溟才不会轻易放过他,轻轻一哂:“哦?想不到此间小小一家客栈,竟也用的起紫云车这么好的香。”随即故作苦思状,“这香气……今日似曾在哪里闻到过,谢兄可有印象?” 语毕,龙溟的目光冷冷地射向了谢沧行,此时的他再也没了平日里的谦和有礼,浑身散发出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凌厉,仿佛下一刻、下一秒,就会使出致命的一击。龙溟的直觉告诉他,必须提防眼前这个人――他是久经战阵的人,对自己的直觉向来有十分的自信。依大长老的话意,谢沧行乃暮家下属之一,但他却总有一种感觉,此人没那么简单,并没有一丝一毫屈居人下的神气。今夜如此良机,他可要好好试探一番。 面对着龙溟咄咄逼人的盯人眼光,谢沧行心中苦笑,刚在背后说人家坏话,这报应也来的太快了吧?这人看起来就不好搪塞,可头疼了……两人对视片刻,谢沧行的目光忽然转向龙溟身后,嬉皮笑脸地招呼道:“咦?凌波道长也来了?今晚真是好热闹啊!” 闻言,龙溟狐疑地转身看去。凌波正站在游廊转角的廊柱之后,被撞破了行踪,心中尴尬不已,踟蹰半晌才现出身来,螓首低垂,轻声唤道:“谢大哥,上官公子……”可叫完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忐忑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中尽是浓浓的担忧,似乎对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敌意十分困扰。 龙溟微微颔首算作招呼,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凌波身上一转,心下了然她多半是听到了动静出来看看,并非同他一般有所预谋,因此只来得及匆匆披上外衣,身形在月色之中显得十分单薄,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龙溟轻轻一叹,原本想说的话俱都作罢,恢复了往常一样的微笑:“看来此间夜色确有独到之处。不过更深夜寒,二位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语毕拱手一礼,转身回了房。 谢沧行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到凌波身旁低声道:“今天可要多谢你解围了。” 凌波咬了咬唇,迟疑片刻,也压低声音说道:“师伯,上官公子他……” 谢沧行举手打断:“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快些回房休息吧。”语毕不再停留,向着房间走去,耳边隐约传来凌波低低的叹息声。 ------------ 章 十二 蜀道之难(6) 夏侯瑾轩一行人又行了几日,但群山却似没有尽头一般,一路钻来绕去,完全看不到接近终点的迹象,要不是姜承一行人俱都是一副胸有成竹之状,他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哪个永远出不去的奇门阵法,因此当听到姜承说明日就可以到达折剑山庄时,兴奋的心情不言而喻。 这一天,一行人宿在了一座小小的山城之中,折剑山庄的大弟子萧长风已带人等在那里接应。这对失去了大量马匹物资的夏侯瑾轩等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两方人马会合,个个喜不自胜。小小的山城登时车马喧腾,仅有的几家酒馆饭庄都座无虚席。 山中入夜格外寒凉,而夏侯瑾轩与瑕却没有同他人一样躲进温暖的室内,反而冒着冷风在小镇的街道上踱着步子。这倒也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孤僻,只因方才席上两人本来正聊得开心,耳朵里却钻进了不入耳的对话。 说话人毫无新意的是徐世徐杰兄弟二人,他们一边拉着前来接应的同门弟子推杯换盏,一边还不忘抱怨这一路辛苦,特别是那场造成了人马车货损失的遇袭。 “入川有那么多条路,”徐世这样说,“怎么偏偏就选了那一条呢!” 几个人不住附和,议论得好不热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自从欧阳英先行回川后,一行人一直由姜承统领。他们这是在说谁,哪能听不出来? 夏侯瑾轩的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夏侯家弟子见少主不高兴,都拼命地想话题逗他开心,可还是无法阻隔背后传来的噪音――当一个人越不想听到什么,那声音就越是会不受控制地灌进耳朵。 这时候,就见瑕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走到徐世那一桌,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可得说句公道话。刚才皇甫少爷还说呢,入川是不止一条路,可其他几条也没好到哪里去呀?再说,就算路没选对,当初姜小哥问大家伙意见的时候,怎么没听你们吭过一声?这时候倒来事后诸葛亮了!”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顿时僵住,徐世徐杰的脸憋成猪肝色,却不知如何反驳,两个人四只眼狠狠地瞪着瑕。而瑕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居高临下地反倒占了上风。 夏侯瑾轩扑哧一笑,顿觉心情大好,起身走过去,说道:“瑕姑娘,姜兄和皇甫兄正忙着分派人员物资,咱们去看看是否需要帮忙吧。”随即转向徐世等人拱了拱手,闲闲笑道,“各位慢用。”那刻意加重的“慢”字讽刺意味十足。 于是,他们两人便离开了饭庄,并且再也不想回去。四下里一问,姜承已带着几名弟子去后山腰上布防。两人一合计,去厨房拿了壶酒,带上去给他们御御寒。 举着火把走在山路上,只见莽莽群山西带,滚滚江水东流,苍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手中的这一点飘忽的光芒,忽然就有了一种命不由己的茫然感。他有一种感觉,仿佛从他踏出夏侯世家、闯入风云突起的碧溪镇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只需要担心如何混过爹爹检查功课的自己。 面前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正在展开,就像眼前的群山万壑,有着峰回路转、无限精彩,可他却完全看不清自己正走向何方。而这种茫然感,又会令人不由地更想紧紧抓住手中的这一点光芒,和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在想什么呢?半天都不说话?”瑕突然开口问道。 夏侯瑾轩一惊,不觉为刚才的想法感到有些窘迫,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瑕更感到奇怪了,不禁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 少女的眼睛在暖融融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眼角那一颗泪痣带出一丝妩媚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伸出手去碰触。夏侯瑾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红了脸,心脏的跳动仿佛也不受控制,可脑海中忽又闪过曾在相书上看到的话,“泪痣者,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心就那样揪了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瑕忽然踮起脚,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夏侯瑾轩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瑕面色凝重地说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是吹多了风,染上风寒了吧?风寒可不是小事!我爹就是……”话音突然顿住,咬了咬唇,“总之一定要小心。走,咱们还是下山去找大夫看看。”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他往来路走去。 夏侯瑾轩连忙止住她:“不用!我没生病,我只是……只是走太快,有点累。” 瑕狐疑地盯了他许久,见他确实不像生病,这才稍稍放下心,口中仍忍不住叮嘱道:“如果有不适,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一定要告诉我哦!”语毕就要转身继续前行,突然意识到刚才一时情急抓住了他的手。瑕一惊之下赶忙松开,难得忸怩地低下头,默默向前走去。 两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半晌,谁也不开口说话。蜿蜿蜒蜒的山道上只见两条人影,在飘忽的火光中一会儿凑得很近,一会儿又分开。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1) 两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半晌,谁也不开口说话。蜿蜿蜒蜒的山道上只见两条人影,在飘忽的火光中一会儿凑得很近,一会儿又分开。 最后还是瑕挨不住这别扭的气氛,开口说道:“咱们可总算是到了地头,再这么走下去,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夏侯瑾轩笑道:“瑕姑娘受苦了。不过,严格说来我们还没有进入蜀中地界……” “停,打住!”瑕不满地回头说道,“不要说这种扫兴的话好不好?难得咱们打退了敌人又迎来了自己人,该想些高兴的事才对。” 夏侯瑾轩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可还是忍不住续道:“我倒觉得越是此刻越不能大意。你看,净天教连咱们行进路线和唐兄马车的机关都一清二楚,怎么会不知道队伍里有郭少侠这号人物呢?依我看,前次之事只是佯攻……” 话还没说完,只见瑕双手比出一个大叉喊道:“停!拜托你,不要说下去了!” 夏侯瑾轩一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瑕没好气地道:“你这张乌鸦嘴,每次说了什么坏事最后都会发生……我今天累了一天,好容易能歇歇,可不想再去打架。” 夏侯瑾轩尴尬地笑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心虚地搔搔头:“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瑕危险地眯起了双眼。 夏侯瑾轩无辜地眨眨眼:“先前我已将所想告诉了姜兄,让他早做防备了。” 闻言,瑕登时怔在当场,忽然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从背后抽出双剑握在手上,一副随时都可以拔剑出击的架势。 夏侯瑾轩哭笑不得:“瑕姑娘无需担心,如今接应已到,我方人手充足,净天教就算来了也不足为惧。” “我知道啊。”瑕扭头看着他,“可我是你的护卫嘛!既然知道危险要来,那就一刻也不能松懈。” 听她这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夏侯瑾轩的眼角眉稍皆漾出了融融的笑意:“瑕姑娘,谢谢你!不过其实我……” “我知道,”瑕也笑了,“你的功夫才没有传言的那么差劲,可我习惯了嘛!”顿了一顿,感叹道,“你说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已经知道不是那样了,可下意识的还是觉得就是那样,就好比我总觉得必须好好保护你……哎,我也说不清楚。” 夏侯瑾轩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先入为主确是人之常情,扭转起来,何其困难啊!”他不由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姜承。自己是不屑辩解,姜承则是不知该如何辩解,但结果都是误解和成见越来越深。自己这边倒是无所谓,可姜承…… “别担心。”瑕似乎读出了他脸上的忧虑,安慰道,“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夏侯瑾轩回以微笑,刚要说话,就见前头山道上奔下来一人。那人见到他们也有些惊讶,脚步顿了顿,才又往二人而来。 见来人是姜承,瑕舒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剑。夏侯瑾轩忙问道:“姜兄!何事如此匆忙?” 姜承朝他们点点头算作招呼,沉声道:“山下有火光,恐有变故……” “那姜兄快去,我们稍候便到!”夏侯瑾轩抢道。 姜承一点头,再度迈开了步子。 看着姜承瞬间远去的背影,瑕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果然中了。” “走吧,咱们也去。”夏侯瑾轩说罢,追着姜承的背影而去。 等他们赶到山下,战局基本尘埃落定。来袭的敌人已经撤退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几对还在厮杀,四处一番恶斗过的痕迹,散布着未扑灭的火光。只见萧长风一边意气风发地指挥着弟子们,还不忘向晚到一步的姜承趾高气昂地炫耀着自己不费多少功夫就击退了净天教的袭击。 刚才晚膳时匆匆一面没有看清,瑕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据说也是折剑山庄风云人物的欧阳英大弟子。他白面无须,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五官长的还算齐整,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只可惜有着富家子弟常见的那种鼻孔朝天的习气,让瑕一下子对他就没了好感。 夏侯瑾轩急忙问道:“姜兄!可是净天教又来了?”见姜承点头,又问,“唐海呢?” 不待姜承回答,徐世已经抢道:“还在还在!少主无需担心。” 夏侯瑾轩这才松了口气。 姜承说道:“此处还很危险,夏侯兄还是尽早回房为上。” 这一声夏侯兄惹来不少侧目,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萧长风,只听他冷笑一声:“既然四师弟回来了,就劳你守住这里。各位,跟我走!净天教恁的可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尝尝苦头!” 众人立刻鼓噪起来,这段时间着实受了他们不少气,因此一说要去报仇雪恨,个个跃跃欲试,更何况他们大多是年少气盛之人,谁不想立些功劳呢?小山城内一时士气高涨。 夏侯瑾轩忍不住出言阻止:“萧师兄,要谨防敌人调虎离山。” “少主说的有理。”萧长风奸诈地笑了,转向姜承言道,“既如此,四师弟,就请你挑几个人一同留守。其他人随我追击!”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2) 姜承恭敬地躬身应好,开始叫起了名字。萧长风一刻也不想等,施展轻功飞奔而去,看步法倒有几分功夫底子,不是徐世徐杰之流可以比拟。 那些没被叫到名的,个个喜形于色,刚分配完毕,就风一般飞掠而去。而留下的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夏侯瑾轩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重重一叹,好你个萧长风,得罪人的事情全让姜兄做了。 瑕看着那群人耀武扬威的背影,哼了一声:“神气什么?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姜承却是一副忧心忡忡、心神不宁的模样,一径盯着众人消失的方向,眉头锁得死紧。 夏侯瑾轩问道:“姜兄有何事挂心?” 姜承抬头看他,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大概是我看错了。” “姜小哥看到什么了?”瑕好奇道,“说来听听。” 姜承迟疑半晌,答道:“刚才有个人的背影,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 夏侯瑾轩会意地一笑:“姜兄可是想追上去看看?既然放心不下,不如去弄个清楚明白。”说完不禁扫了瑕一眼,最近他总是被她的这句话劝动而做了“房上君子”。 “这……”姜承十分犹豫,“大师兄让我留守……” “姜师兄尽管去吧。”皇甫卓走上前来,“此处交与我二人即可。” “不错。”夏侯瑾轩笑眯眯地保证道,“等你回来,定然什么事也不会改变。就算你不放心我,还信不过皇甫兄吗?” 姜承看看两位好友,淡淡一笑:“好,我去去就回。多谢!” 姜承前脚刚走,夏侯瑾轩就忍不住打趣道:“皇甫兄,你怎么不去追击敌人?我认识的皇甫卓,可不是躲在后面的人哦!” 皇甫卓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傻话?追击敌人是锦上添花,守住此间才是根本所在,舍本逐末非智者所为。再说,这里是折剑山庄的地盘,萧兄等人熟悉地形,由他们去追才更合适。” 夏侯瑾轩点点头:“你说的对,黑夜里更加不好辨认地形,若是反而中了敌人的奸计可就得不偿失了。”顿了顿,又问道,“皇甫兄,净天教是何时来的?” 皇甫卓思索片刻,答道:“约莫三刻之前。”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原本闲聊的神情忽然一变,讶然道:“退的这么快?这……莫不是有诈?” 皇甫卓皱起眉头:“我也怀疑,但……也许只是没料到萧师兄带人来援,一看敌我悬殊,自知无望吧。” 瑕左右看看,吞了吞口水:“大少爷,你……你不是又有什么预感了吧?” 夏侯瑾轩不语,皱眉沉吟,忽然猛地抬头看向众人追击的方向,还没等瑕和皇甫卓发问,就拔腿向关押唐海的地方跑去。另两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也连忙追了上去。 那是一座石头砌成的、一半在地下的地窖,四周围着一圈三大世家的弟子,手里的火把把方圆百米照得白昼也似。从仅有的一扇小窗中看进去,只见一人横卧其中,手脚都被铁锁锁住,铁链绕过低矮的房梁。 由于多日没有洗漱打理,唐海早就是蓬头垢面、衣衫破旧,乱糟糟的头发几乎把眼睛完全遮住,依然用这几日来惯常的姿势睡着大觉。 看到唐海还在,瑕放下心来,正要开口,只见夏侯瑾轩朝着屋内喊道:“唐兄?唐兄?” 可唐海却只顾着睡大觉,一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夏侯瑾轩的面色倏然一沉,转向皇甫卓说道:“皇甫兄,请把房门打开!” 皇甫卓也意识到了事态严重,赶忙掏出钥匙,打开铁笼,一边说道:“我进去,你退后,谨防有变。” 这时候徐世徐杰也凑了上来,不满道:“二位少主这是何故?”他们没被姜承选上去追人,已经是满腹牢骚,现在这二位少爷又要搞什么鬼? 夏侯瑾轩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甚至没有理会皇甫卓的劝告,门一开,一个箭步就窜到了唐海身边,也不去看他的脸,右手搭在他的脉搏上,随即又点向几处穴位。 “唐海”突然咳嗽出声,看了一眼夏侯瑾轩,断断续续地说道:“公……公子……贼……贼人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大惊失色。徐世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抓起那人衣襟:“你说什么?你……你是什么人?”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3) 夏侯瑾轩却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一边轻轻推拿着那人的穴道,一边答道:“他多半是此间饭庄的伙计。”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净天教的计划。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多半就是会合之后的接风宴上――唐海就已经掉了包,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制服了送饭给他的伙计,逃离了地窖,又偷偷扮成欧阳家的弟子,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也许还假模假样地随着大家喊打喊杀,待萧长风下令追人,再光明正大地离开此地。 净天教前日里的偷袭,本就不图救出唐海,而是为了消耗他们的马匹物资,这样折剑山庄必会派人支援。两方人马会合一处,小小的山城就会变得人员混杂,就像搅浑了的两股水流,摸起鱼来方便许多。 更何况,姜承带回来的人多被安排出去站岗,萧长风这些个不熟悉唐海的人倒留在饭庄里一边喝酒聊天,一边“看守犯人”。而徐世徐杰之流,怕是从未有正眼瞧过这位阶下囚,对他的长相也就知道个大概,黑灯瞎火的,看错也没什么稀奇。只是不知净天教是否连这点也算到了。 听夏侯瑾轩解释完,皇甫卓皱起眉头:“唐海周身几处大穴都被拿住,他怎么能解开?就算能,又是怎样打开铁锁的?如今钥匙应该还在姜兄手上才对。” 瑕急道:“先别管这么多了!既然知道人跑了,咱们快追呀!” 夏侯瑾轩却摇头叹息:“晚了,唐兄现下怕是早已脱离了队伍,不知藏身何处了。这莽莽大山,找一个人何其困难?”说着,他遥看着姜承消失的方向,心中默默祝祷,希望姜兄挂心的那个背影正是他们要追回的对象。 这时,瑕左右四顾,突然问道:“咦?暮姐姐呢?你们有谁看到她吗?” 皇甫卓一愣,摇了摇头。 --------------------------- 话说姜承很快就追上了萧长风一行人。萧长风见到他十分的不高兴,免不了又是好一顿奚落,说他为了争功擅离职守十分不该、辎重要是再出事全是他的责任之类云云。 可姜承无暇顾及,心思只一径放在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上,目光不住地在这一行人中搜寻,可惜来回看了两遍,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姜承心中暗暗叹气,心道大概是自己多疑了吧。于是朝萧长风拱了拱手,言道:“大师兄,那我先回去了。各位务必小心。” 萧长风见自己费了这么半天口水,对方还是一副不冷不热、不羞也不恼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无法发作,只得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没走出几步,冷静下来一琢磨,又觉得姜承的行为有些古怪,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去,脚步也慢了下来。 边上一人忍不住问道:“大师兄,怎么了?” 萧长风收回视线,心里一合计,对那人笑道:“师弟,这大晚上的,又有敌人出没。四师弟一个人,我有些担心。要不劳烦你跟上去看看?” “哎,成。”那弟子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了。 那边厢,姜承担心大本营的状况,仍是一路飞奔,只是心思却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地方觉得要是唐海能成功逃脱就好了,只是他不敢承认罢了。他心里一会儿想着唐海,一会儿想着即将回返的家园,一会儿又想着今天的遇袭,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忍不住失落。 正胡思乱想着,他忽然警觉起来,双手一摆做出守势,目光凌厉地扫向前方黑洞洞的树林。那里影影绰绰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那里有人,且不止一人。 对方也没有隐藏的意思,信步踱出了树林,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正是唐海,此时过长的胡须和头发都已经打理好,露出了原本的国字脸,表情说不清是笑是叹:“姜兄,又见面了。” 姜承一惊:“你怎么……原来是你!” 唐海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语出惊人道:“姜兄,和我一起走吧。这几天我可真是看了一场精彩的好戏。那个被你视作家的地方,又有几人当你是家人呢?这样的地方,有何可恋?” 姜承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反驳,突然间想到,原来唐海是专程留在这里等他的,冒着被发现后重新被囚的危险,心中升起一种极复杂的情愫,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4) 萧长风一行人沿路追踪,也同净天教短兵相接了几场,但对方似乎并无多少斗志,稍一过招就一溜烟跑的比兔子还快。 一路追来,萧长风他们至今还未有多少斩获。但他并不算太笨,懂得不能孤军深入的道理,眼看着离城越来越远,心里略一斟酌,便下令停止追击,准备打道回府。 其他人就未必沉得住气了,骂骂咧咧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可恶!这帮孙子怎么比泥鳅还滑溜?”有人愤恨地说道。 也有人不甘心放弃地劝道:“大师兄,这附近已经算是咱们的地盘,哪容得他们撒野?不如接着追吧!” 萧长风却摇了摇头:“穷寇莫追,何况咱们此行最大的目的是接应四师弟和两位少主,不能舍本逐末。看这贼人行动,对此地地形甚为了解,大本营兴许就在这附近不远。待明日天亮,咱们再出其不意、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大师兄言之有理”、“大师兄妙计”等颂辞络绎不绝,一晚上徒劳无功的辛苦和不甘似乎都被明天即将立下更大功劳的兴奋给冲淡了,一边回返,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如何搜寻、如何进攻,说的有鼻子有眼。 此时一片玄云遮住了月光,四下里更加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山坳中这一行人举着一团亮晃晃的光。两侧的山坡上一丛丛地兀立着看不清模样的树,参差交错着,影影绰绰的,配上四周犬牙交错的岩石,显得有些阴谲诡异。 山坡上,厉岩等人正悄悄地伏在岩石树丛之后。原来他们看似被追得四下逃窜,其实又都偷偷绕了回来,伏在这里准备出其不意。结萝看着那一群人毫无所觉地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来,不由得凉凉一笑:“大哥,你说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傻瓜?” 厉岩的回答是大手一挥:“攻!”随着他一声令下,滚木巨石再度奔腾而下,招式毫无新意,却足以一次次让对手猝不及防。只见山坳里一片慌乱,火把登时散了一地。 萧长风最先反应过来,大喊:“莫慌!跟着我冲过去!”说着就往山城的方向奔去。 这时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他眼前山坡上滚下,萧长风急忙后退,险些没被压住,可那巨石恰好堵住了山道最狭窄处,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灰尘刚刚散去,萧长风来不及拍掉满身满脸的土石,就被三名净天教弟子缠住,余光一扫,一道道人影从两侧山坡上俯冲下来,毫不留情地砍杀着折剑山庄的弟子。 萧长风的双眼似要冒出火来,手中一柄长剑舞成一条银蛇,向着他的对手吐出复仇的毒信。但身边的敌人击退一个又来一个,仿佛无休无止一般,萧长风应接不暇,根本无力思考对策、指挥弟子应敌。 双方在半明半暗中缠斗不休,火把的光飘忽不定,一盏一盏地减少着,四周越来越暗,大家辨不清方向,更像是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这时,东边的半山腰忽然转出一线火光,一只火把插在了岩石缝隙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平平送出:“萧少侠,快带着大伙儿往这个方向突围!” 埋头打斗的人群俱是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发声处瞧去,没留神一阵冷箭已从另一个方向射来。那箭悄没声息的,但准头极佳,速度奇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好几个站在火光之中的净天教弟子中箭倒下。 厉岩即刻下令:“避开火光!”话音还未落,一支冷箭已朝着他射来。 比他更先做出反应的是结萝。这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攻击已经让她心头火起,竟敢偷袭她的大哥更是不可饶恕,只听她娇叱一声,一刀劈出,手中光芒一闪,木制的箭身应声而断。然而那前半截箭矢竟然去势未竭,仍向厉岩飞去。 幸好得结萝那一击,箭头向上偏了一偏,厉岩一个仰身就避了过去。 结萝悚然一惊,自己使出全力地一劈,竟然只是让一支木箭偏了一偏,这是什么诡异的功力?向山坡上看去,欲寻射箭之人,可却只见漆黑一片的夜幕中,那一簇火光孤零零地燃着,甚至连那发话的人也不见了去向,想是不知何时已加入了战团。 再四顾看去,折剑山庄的人有了山坡上火把的指引,一下子有了方向,都向着一处突围。结萝恨得牙痒痒,心道怎么每次快要大功告成,都有人来坏事! 有这样想法的可不止结萝一人。冯云早就盯上了那个点火把的不速之客,那人一冲下来,他就迎了上去,两相一照面,都是一愣。 冯云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又是你!”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5) 夏侯瑾轩他们一路人多势众,可相应的负担也多;而谢沧行三人一路轻骑,虽然绕道江陵耽搁了些时日,反倒比他们快些,没迟多少时间就入了蜀。 行到附近山中,时已近黄昏。三人一合计,都觉得虽然有武艺傍身不惧豺狼猛虎,但比起露宿山中,还是稍稍赶几步夜路、到了山城再歇较为妥当。 正是这一决定,让他们恰好赶上了净天教与折剑山庄之间这一场乱斗。点燃火把的是谢沧行,放箭的自然就是龙溟了。 面对冯云的质问,谢沧行也很无奈,撇撇嘴:“这话我还想说呢!你们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在这混乱不堪、缠斗不休的战场上,两个大嗓门隔着一丈远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叫嚣,那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废话少说!看招!”冯云愤怒地挥着碗口大的拳头就冲了上去。 “怕你不成!”谢沧行当然不会示弱,拉开架势,飞起一脚就踹上了冯云的小腹。冯云立刻以拳变掌,以掌作刀切向谢沧行脚腕。两人瞬间就斗在一起。 那边厢,结萝一边打,一边气急败坏地嘟囔道:“孙山呢?不是叫他看着点吗?有援兵怎么不示警?” 厉岩眉头一皱,心道好容易救出了唐海,孙山可别又陷在敌人手里才好,定了定神,当下还是解决眼前的危机最为紧要,四下里一看,交代结萝:“阿萝,你别跟来……”转念一想,又改了口,“你带幻月一起支援冯云,当心冷箭。” 结萝一惊:“大哥,你去哪儿?”那神情显然是想跟去的。 厉岩撂下一句“听话”,人已经向着火把的方向飞掠而去。自从有了这火把,折剑山庄的弟子们突围就有了章法,实在太碍眼! 厉岩刚一动,龙溟就发觉了他的意图,箭尖立刻转向,挽弓放箭一气呵成。 可厉岩已有了准备,脚跟一旋就让了开去,又再度向火把行去。那支箭落了空,斜斜插入土中。 龙溟迅速重新挽弓搭箭,正要射出,身侧忽然掠过一个人影,行径他身边时,低声说道:“我来。”正是凌波。先前谢沧行负责吸引众人注意,龙溟负责放箭偷袭,而她则负责探查周遭情形,以防敌人也留有弓箭手之类的伏兵守株待兔,等着在众人逃出生天之后再下狠手。 闻言,龙溟微微蹙眉,厉岩既为净天教首领,实力恐不容小觑,正欲阻止,凌波忽然回首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沉着坚定,就着远处微弱的火光稳稳地送到他眼前。 龙溟一怔,莫名地定下心来,原本的话埋在了心中,只对着她的背影沉声嘱咐道:“小心。” ------------------------ 此时的暮菖兰对山坳里的鏖战一无所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凹凸不平的山地间跋涉。 她今日用完晚膳回房,一封信已经静静地躺在桌上等着她,封面上没有落款。 暮菖兰用布巾包住手,狐疑地拿起信,蓦地一惊,那封口上的玄色封印,不正是他们暮家的印记吗? 知道他们暮家的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若有人备的起酬金,又寻到了门道下了委托,他们就会用这印记标记已经接下的生意并在互相之间传递消息。他们的传统是,生意一旦接下――不论是谁接下的,暮家的所有人都要尽全力支持,绝不毁约。可是在葳香楼已经被毁的如今,这印记又是从何而来? 暮菖兰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确认没动过什么手脚,才拆开封口,展信阅读。 这的确是一封写着交易内容的信件,但却没有署名,只写了交易的时间、地点和一份订金。 暮菖兰直觉地感到这封信不单纯,但生意毕竟是生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来看看再说。于是留了封书信以备有人找她,独自走出了山城。 毕竟道路不熟,又黑灯瞎火的,暮菖兰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处山谷,四周参差生长着茂密的树木,在山谷的阴影中阴森森、黑沉沉的,只有一线月光偶尔穿越重重阻隔洒落下来。 约定的地点倒是较为空旷,暮菖兰点燃火把,四下里查看着。原本她还担心会有多么大的阵仗等着她,小心翼翼地潜行了许久,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正疑惑间,就见一棵杉树不知被谁生生劈掉了一半,露出白惨惨的树干来,在四周黑洞洞的背景中格外鲜明,竟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饶是暮菖兰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头皮发麻。她一步步缓缓接近那树干,在火光映衬下,渐渐看清树干上挂着一副什么动物的皮,用一把小刀固定住,上面浅浅地刻着几行字,大意就是让她监视夏侯瑾轩一行人的行动,定期传信到某个地点,就可以得到丰厚的酬金。 暮菖兰一挑眉,冷冷哂笑,想买通她做奸细吗?这是谁未经她同意就接下的生意? 她一把扯下那张皮子,本打算一把火烧了了事,然而当她看到皮子背面的东西,面色骤然一变,手一抖,火把突然掉在地上,滚了一圈就熄灭了,四周再度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暮菖兰仍死死地盯着手中那张皮子,仿佛要把它瞪出一个洞来。 那皮子已经有些年头,上面只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图腾,黑暗中只能看到尖厉的牙齿,和黑洞洞的眼睛,仿佛正盯着猎物一般。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6) 明月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再度将银白色的月光洒向大地。山坳里的火把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只剩下山坡上那一盏孤零零地在夜风中飘摇。 火光中,两条人影从两个方向飞快地向火把靠近,火焰仿佛也感受到了空气中迫人的压力,不住地颤抖着。 凌波倏地抽刀出鞘,刀面暗沉如夜,刀刃却银白如月,如一线水流般划出一道弧线,封住了厉岩的去路。厉岩早有准备,身子往后微微一让避开刀锋,随即伸手去拿凌波右手腕。 凌波见已缓住厉岩来势,刀势当即由紧变弛,使出一招玉山飘渺,那线明亮的刃锋忽然变得朦胧恍惚起来,彷如淡云笼罩的月色一般,再配上逍遥游的步法,真如其名一般飘渺不可测,厉岩的攻击骤然失了方向。 厉岩见状当即撤招。凌波趁势反守为攻,逼得厉岩后退三步,竟似有占了上风之相。 然而这势头不过维持了一瞬,厉岩突然一声厉啸,双掌并举,齐齐推出,掌风至刚至烈,烈火燎原一般席卷四野,仿佛有形有质一般能激出噼啪爆裂之声。凌波纵然闪避得开,身后的火把也势必无幸。 凌波见状,心下暗暗惊异,以厉岩的年纪,竟能练成如此雄浑的掌力,人都说沙陀人天生力大无穷,多出习武奇才,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凌波心知此招不能硬接,却也不能不接,当下手腕一抖,仍是那招玉山飘渺,只是这次不再朦胧恍惚,仿佛云雾缭绕的雪峰穿云而出一般,露出它巍峨皎洁的真貌,薄如蝉翼的刀锋划过空气,传出如风入松一般的簌簌清响,那股凌厉的掌风仿佛被消融了似的,只见火把倏地一暗,又摇摇晃晃地重新亮了起来。 厉岩也是一惊,他素来知晓自己的招式凌厉但不精致,内里往往含有破绽。凌波出刀虽然看起来晃悠悠、轻飘飘的,却是几乎从要害中走过一遍,丝毫不含糊。 他所不知的是,凌波这招出自《南华武经》外篇,最大特点便是变幻莫测、举重若轻,然而这些都非个中关键,其真正的精髓在于“归真”二字――这也是蜀山武学最大的难点。若领悟到极致,便能至清至静,和光同尘,身处万物之中,与天地浑然一体,那么做到庖丁解牛,又怎会是难事呢?因此虽只一招,却能犹胜千万招。凌波还只初窥门道,距离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境还差得很远。 只这么几招耽搁,山坳中的战局已起了变化。众人在火光的指引下,渐渐向山坡上突围而出。 由低向高攻击乃是兵家大忌,但众人均知此战性命攸关,无不拼死力,再加之姜承留给萧长风的都是身手过硬、又见过些世面的,甫遭埋伏虽然措手不及、陷入各自为战的劣势,但逐渐地也就镇定下来,汇做一处合力应敌,净天教渐渐占不到便宜。 凌波横刀一摆做出守势,对厉岩说道:“请收手吧,再继续打下去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 厉岩本就是顾念兄弟胜过一切的性子,见势不妙,已经萌生了退意。凌波这样一提,他更加犹豫起来。 凌波见他犹豫,索性收了刀,说道:“你们那位放哨的兄弟,只是被封了穴道,并无性命之忧。快去找他吧。” 闻言,厉岩也收了招,一拱手:“你们放他一马,我记住了。”随即一声口哨,下令手下撤退。 冯云那边已经和谢沧行斗红了眼,哪肯轻易罢休?可架不住厉岩点名道姓地命令他停手,只好大吼一声,双拳如冰雹一般猛一通砸下,逼得谢沧行急忙后退避开,这才趁机撤回了同伴身边,一边撤,一边朝着谢沧行叫嚣:“你等着!老子迟早找你要回这笔账!” 不止他们俩,明知道不该缠斗下去但又不甘心的大有人在,两拨人都在往相反的方向撤退,边撤边很没水准地互相叫骂。 夏侯瑾轩与瑕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滑稽的场景。他们见萧长风等人迟迟不回有些担心,便出来看看,若真出了变故,再发信号让皇甫卓带人驰援。 瑕不禁扶额叹息,捅了捅夏侯瑾轩:“大个儿和净天教这下是彻底结梁子了。”随即戏谑地睨着他,“大少爷,又被你说中了。” 夏侯瑾轩一怔,有些不明所以:“我?” 瑕扑哧一笑:“你不是说过,‘谢兄屡次坏了净天教的谋划,可要留意他们挟怨报复’?你看,又中了吧?”忽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哎,你刚才不还说,认识这么久了,还叫你大少爷太见外吗?不如我以后就叫你乌鸦嘴算了!”边说还边点头,“嗯,就这么定了!走,咱们找大个儿去!”说着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瑕姑娘……”夏侯瑾轩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心中一阵哀嚎,乌鸦嘴?还不如叫大少爷呢!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7) 这乱糟糟的一晚终于接近了尾声。一趟奔波下来,偷鸡不成蚀把米,众人都有些悻悻然,就连夏侯瑾轩都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霜打的茄子一般,没寒暄几句就回了房。 众人回返的时候,姜承早已回来了,只是显得心事重重。萧长风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个奉命去追他的七师弟,欲言又止地看着大师兄。萧长风一脸疲倦地对他摆摆手,意思就是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那弟子只得作罢。 除了姜承,暮菖兰也回来了,奇怪的是,她竟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到谢沧行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刺他几句,这让谢沧行大感意外,目光上上下下在她身上转了好几遭,就差没学小狗绕着她嗅来嗅去了。 但即便如此,暮菖兰也只是瞪了他一眼了事,揉了揉额头,语音低哑地说道:“我累了,明天再找你算账。”说完就走回了房间,连一向亲如姐妹的瑕都没能说上几句话。谢沧行狐疑地盯着她的背影,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伸个懒腰找地方先睡一觉再说。 山城终于静寂了下来,只是有些人却仍不愿意就寝。 龙溟与郭成的房间里亮着灯,范福推门而入,恭敬地拱手一礼:“大人。” 龙溟忙伸手扶起,和善笑道:“范兄无需拘礼。何况你我也该处处小心,提防被人瞧出端倪。” “是是是,还是您考虑周到。”范福笑容可掬地应道。 龙溟伸手示意他坐下,范福本待客气两句,就听他又道:“这次和净天教里应外合,一石三鸟,你办的很好。” 所谓一石三鸟,第一显然是救出了唐海,安了厉岩的心;第二是伏击了萧长风,大大地挫了折剑山庄的锐气;而第三,也是最让龙溟没有想到的,便是顺带陷害了一把姜承。范福定是看出了萧长风和姜承之间的龃龉,故意让两人会合,还专门选在姜承保管钥匙的时候发难。 萧长风肚量狭小,向来容不下比自己更出挑的姜承,遇到这样的机会,不揪住这点纰漏往死里打击才怪。更何况他还一时不慎吃了净天教的大亏,折损了人手,以他的个性不但不会反省,反而只会更加急于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可以预见姜承会有好一番苦头要吃。 范福正要落座,闻言登时怔在当场,龙溟前脚才刚刚落地,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真这么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不成?几不可查地瞟了一眼郭成,对方仍是面无表情地肃立在侧,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一样,面部棱角分明,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阴曹地府和牛头马面。 范福心底一阵发毛,连忙低下头去,原本准备的好一通邀功之词就这样噎在了喉咙里,只说了一句:“托您洪福。” 龙溟连忙挥手打断更多的阿谀之词,一语双关地说道:“放心吧,你做过什么,我都会知道。” 范福一凛,头不由得埋得更低。 见状,龙溟轻轻一哂,又向他确认道:“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们吧?” 范福立刻拍胸脯保证道:“不会,保准不会。我天天找折剑山庄的人喝酒聊天,早就混得烂熟了,特别是徐家那两兄弟,他俩就算把所有人怀疑一遍,也绝不会怀疑我这个‘自己人’。” 龙溟满意地点点头。范福一脸惋惜:“只可惜功亏一篑,还是让萧长风他们逃了回来。” 龙溟一挑眉,目光一扫,似真似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到的太不是时候?” 范福大为惊惧,连忙起身告罪,鞠躬如捣蒜:“属下不知是您所为,还望恕罪……” 龙溟不禁莞尔,起身走至窗边,让开他的大礼,玩味地一笑:“可惜么,倒也未必。那个萧长风,还是活着对咱们更有用处。” “大人说的是。”范福连忙点头,笑容极尽谄媚,突然一拍手,自作聪明地说道:“莫非恰好赶在这时候到也是大人算计好的?为了留着萧长风一条小命?” 龙溟不禁失笑:“我怎可能事事都料到?这只能说天意难违。”随即一摆手,“好了,天色已晚,你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吧。还有,以后莫要再叫我大人,那是你们汉人的习惯。记住了吗?” 范福连忙点头称是,一刻也不敢多耽误地告辞离去。 ------------ 章 十三 虚虚实实(8) 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郭成的表情一松,啧啧嘴,又叹了一口气。 龙溟颇含兴味地看着他,笑问:“怎么?想说什么尽管开口。” 郭成搔了搔头,憨憨地笑了,这时的他哪还像什么牛头马面?不过是个憨厚的大男孩罢了:“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们汉人心眼可真多。”让范福这么一算计,姜承也好萧长风也罢,都闹了个灰头土脸。更可怕的是,日后追究起来,多半又要争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龙溟一哂:“是啊,所以对付汉人,还是要交给汉人去做。” 郭成猛点头,随即又不禁皱眉:“咱们要对付的敌人都这么厉害吗?”语气里忧虑重重。 “别担心。”龙溟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地一笑,“范福的心机的确厉害,可这只不过是小聪明,成不了大事。不然,为何他们的堂堂中原、半壁江山会被咱们占去?” 郭成呆了呆,他觉得龙溟这话里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道理,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一般,想抓又抓不住,正想着,龙溟闲聊似地问道:“你说那天夏侯瑾轩多次说破了净天教的攻击?” 郭成回过神来,点点头,忍俊不禁:“是啊!最有意思的是,每次都是话音刚落就应验了,简直跟商量好的似的。要不是知道内情,我都要怀疑他根本就是净天教的。” 郭成想想都觉得好笑,可转脸一看,龙溟的脸色却忽然凝重起来,眉头也渐渐向中央攒去。郭成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莫非自己说错什么话了?正忐忑间,只听龙溟轻轻一叹,脸上露出了有些可惜、有些感慨、还隐隐混着一丝兴奋的表情,喃喃叹道:“原来他竟还是个将才……她的眼光真准。” 郭成完全不知所云。不待他发问,龙溟已转向他,笑吟吟地发问:“郭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堪称将才二字?” 郭成脱口而出:“万夫不当之勇?” 龙溟摇头笑叹:“那只是匹夫之勇,勇至极致也不过能抵百人千人而已。” 郭成皱着眉头苦思,又道:“汉人说的那什么……什么之中,决胜……”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龙溟替他说道,可说完又摇了摇头,“不,这只是谋士。庙算确实重要,但能做到的人却着实不少。”顿了一顿,他续道,“为将者最难做到的,是战机的把握。这不仅需要勤学,很多时候更是一种天分。” 说着,他的目光遥望着塞北的方向,仿佛又回到了振臂一呼、策马冲杀的战场:“胜败的关键往往只在一瞬之间,稍纵即逝。夏侯瑾轩能恰到好处地说破净天教的攻击,正说明了他不仅能够预测敌人动向,还能够抓住战机,是否能亲自冲锋陷阵,倒不那么要紧了。这才是难得的将才!” 郭成不禁呆住,夜叉尚武,“将才”二字对他们而言算得上最高的褒奖,可他无论怎么想,也看不出来那个瘦瘦小小、文文弱弱、还总要靠女人出手保护的富家公子哥儿有哪一点当得上这样的称赞。可他向来不会质疑主上的任何论断,眼中忽然迸出厉色,周身散发出是一股草原战士的勇悍之气:“殿下,属下去把他解决掉!” 闻言,龙溟眉峰一挑,沉吟不语,在屋内缓缓踱起了步子,良久才道:“不了。南朝人才济济,杀一个夏侯瑾轩,还有十个百个。与其疲于应付那些个毫无所知的,倒不如盯紧了眼前这一个。”随即沉沉一叹,不知道在对郭成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世上没有比未知更可怕的敌人。” 郭成没有接话,龙溟也不在意,径自走到桌边,斟上一杯茶水,对着虚空摇摇一敬。 夏侯瑾轩,我期待与你正式交手的一日。 ------------ 章 十四 折剑山庄(1) 折剑山庄坐落于崇山峻岭之中,一条山道蜿蜒而上,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两侧立着高高的门楼。门后是一扇影壁,隔着一个广阔的演武场,再往后便是一进进的房屋。 折剑山庄一年之中大半的时间都覆盖着皑皑白雪,白是最常见的颜色。然而此时正值寒梅飘香之际,枝头上簇拥着一团一团或粉或红的梅花,为这个白茫茫的世界装点上一分艳丽。 入夜时分,白雪纷纷而下,隐隐幽香萦绕鼻端。后院右厢房中亮着一盏油灯,在簌簌细雪中透着晕黄的柔光。灯下,一张古梨木书桌上,一侧立着几本诗集,另一侧则摞着厚厚的账簿。一名碧玉年华的少女一手执笔,一手托腮坐在桌前, 她身着白锦绣梅花的交领襦裙,外披紫色貂裘半臂,衬得人肤白胜雪,头上梳着飞仙髻,使那张巴掌大的瓜子脸更显秀雅。她面前摊着一本账簿,但却已许久没有翻动,砚台中的墨也已经半干,可少女却一无所觉,秀眉微蹙,不知在烦恼着什么。 忽然传来三下轻轻的敲门声,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小姐,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账簿永远看不完的。”随着话音,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推门走了进来,脸上是一副混合了担忧、不赞同却又莫可奈何的神情。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那位小姐――欧阳倩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啪地落在了账簿上,不由得低声惊呼,连忙收拾起残局,口中说道:“浣雪,你吓到我了。”轻言细语的,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端庄与舒缓。 那名叫浣雪的丫鬟见自己闯了祸,吐了吐舌,连忙上去帮忙,不忘辩白道:“我是担心嘛!小姐身子骨弱,受不得累的。要是不小心受了寒,等四师兄回来了,又要问长问短的。” 闻言,欧阳倩手中的账簿啪地一声落下,又遭受了二次创伤,少女呆了一呆,嗔怪地瞪了丫鬟一眼:“就你爱胡说!” 浣雪主动接受了抢救工作,嘿嘿一笑:“我哪有瞎说!不信呐,小姐你就装次病试试看!” “别胡闹!”欧阳倩面色一红,“让四师兄挂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你就别再添乱了。”说着说着,不禁又出了神,算算日子,四师兄他们也该回返了,可为何都到了这个时辰,还没有消息? 浣雪掩唇失笑,促狭道:“看吧,四师兄关心小姐,小姐心里最清楚了。” “你还说!”欧阳倩杏目一瞪,正要说话,门外忽然隐约传来嘈杂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浣雪奇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吗?” 欧阳倩却没有答话,默默地看向门外的方向,心想多半是四师兄到了,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些许,这一路千里跋涉,十分辛苦,他是否又瘦了呢? 到底是伺候了很久的小姐,浣雪一看那神情就知道她又在想谁,不由得取笑道:“小姐,你现在的表情啊,就叫做望穿秋水。” 欧阳倩又瞪了她一眼,抿唇不语。浣雪知道她脸皮薄,不能再逗下去了,眼珠一转,怂恿道:“小姐既然担心,干脆出去看看吧!” 欧阳倩连忙摇头:“那怎么行?都这么晚了还出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浣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小姐偏要在乎这么多‘体统’……都是夫人教的太好了。” 欧阳倩轻笑不答,浣雪摊了摊手:“我看还是我去一趟吧,不然小姐一定睡不安稳。”说完,一溜烟就跑走了。 欧阳倩阻止不及,只得无奈叹气,不过心中也隐隐有着期待,不管怎样,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重要。 可前厅的气氛却一点都不喜乐祥和。 因昨夜变故,姜承一行人多耽搁了些时间才整顿完毕,是以直到入夜才终于抵达了折剑山庄。 欧阳英见弟子们终于回返,自然十分欣喜。不料萧长风当场发难,指责姜承私纵唐海,不罚不足以平人心,恳请师父定夺。此言一出,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皇甫卓率先站出来说了公道话:“昨日大意让唐海逃走,我们都有责任,怎可全推到姜师兄一人身上?” “皇甫少主此言差矣。”萧长风正气凛然地说道,“若无确凿证据,我怎会不顾念同门情谊?只因家国大义,不可为私情所废!七师弟,”萧长风转头温言唤道,“你把你看到的如实说来,别怕,师父定会秉公处理。” 那七师弟只得出列,将昨夜所见一五一十道来。他一路追着姜承,远远看见他和一个穿着折剑山庄服饰的人说话,没有多想就走上前去打招呼,猛然发现对方竟然就是他们追捕的唐海,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可还没等他出声,树丛里忽然窜出一个净天教的人,一把掐住他的颈项死死按住。 姜承连忙出手相救,唐海见状又气又急,说道你若不跟我走,就必须杀了这个人,否则后患无穷。姜承哪里肯听?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可那七师弟哪里知道个中曲直?听在别人耳里,就是姜承通敌的铁证。现场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 章 十四 折剑山庄(2) 萧长风义正词严地质问道:“姜承!你明知他是差点害师父和武林同道身陷囹圄的死敌,是也不是?” 姜承迟疑了一下,答道:“是。” 萧长风又道:“你明知净天教的下落就着落在他身上,是也不是?” 姜承只能点头:“是。” 萧长风步步紧逼:“但你还是一招都没出就放他走了!不仅如此,还和他相谈甚欢,就在你的师兄弟和净天教浴血奋战的时候!是也不是?” “我……”姜承刚欲开口辩驳,萧长风立刻咄咄逼人地喝道:“你只需要回答是不是!” 姜承垂下头,艰难答道:“……是。” 萧长风一副痛心疾首之状,一字一顿地说道:“四师弟,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死难的同门啊?” 话音未落,现场已是一片哗然,有人说见过姜承屡次维护唐海,有人说见过他们把酒言欢云云。 夏侯瑾轩也忙出言维护:“各位不要误会!姜兄见唐……海旨在劝降,这点我可以作证。” 徐世左右看看,灵机一动,突然叫道:“昨天看管钥匙的不就是四师兄?不然唐海手脚都被锁住,那送饭的伙计又没有钥匙,他怎么能解开?我还道唐海会变什么戏法呢!现在看来……” 又是夏侯瑾轩出言打断:“徐师兄此言差矣!姜兄当晚一直在外守御,根本没有接近过关押唐海的地方,哪里来的机会替唐海解开桎梏?” 徐世一窒,虚张声势地狡辩道:“谁知道他使了什么方法?要不然怎么别人保管的时候没事,偏偏在他手里的时候就出事了?” 龙溟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心道看来范福多半是在他……不,是徐杰保管钥匙的时候做的手脚――越是一口咬定,越代表心虚。徐世为了给弟弟脱罪,定会不遗余力地把脏水往姜承身上泼,而徐杰显是良心未泯、心存愧疚,因而沉默不言。不然以这两兄弟一个鼻孔出气的习惯,早该义愤填膺地附和徐世了。 “这只是凑巧……”夏侯瑾轩还在试图讲理,可大伙早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管别的怎样,事发当晚和唐海密谈总是确凿无伪的,姜承也是有口难辨。 一时群情激愤,皆要求严惩,即便夏侯瑾轩和皇甫卓再想要为其申辩求情,也无济于事。 厅中讨论的热火朝天,而欧阳英却一直端坐主位,一言不发,面色沉得比外头的夜还黑。萧长风自打问完那几句话,也没了下文,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欧阳英,只是这目光比言语还要让人坐不安稳。 欧阳英的眉头越皱越紧,自己的徒弟他哪里不了解?姜承与唐海有旧确实不假,要他一下子变得势不两立他做不到,但若说他会故意放走唐海,那倒也不会。可如今情势,若他不予处罚,绝难堵悠悠众口,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道还是以“监管不严”的罪名,让他思过几日吧。 正要开口,就听见徐世不依不饶地强辩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收了净天教的好处?没准昨夜的事,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此言一出,现场登时一片死寂,气氛紧得一触即崩。 这样的指责,姜承再不能忍,突然单腿屈膝跪下,抱拳道:“师父!昨夜让净天教得逞,徒儿确实难脱其责。但串通敌人、谋害同门,纵然以性命相挟,徒儿也断然不肯!请师父明察!”夏侯瑾轩等人也一力为其担保。 龙溟暗暗摇头,心道徐世这可是一招臭棋。是私纵还是过失,本就是暧昧不明、难以界定之事,但碍于门下弟子群情激愤,欧阳英纵然再想袒护,也不得不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多半会息事宁人,象征性处罚一下了事。但如此一来,等于间接坐实了姜承“私纵唐海”的罪名,对姜承可谓大大不利。 可徐世这一指责就大不相同了。串通敌人、谋害同门,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责?以性命抵偿都嫌不够,欧阳英怎么可能答应?争论之下只会不了了之。 这份人情与其让给别人,不如自己来。思及此,龙溟上前拱手言道:“诸位听我一言。这本是折剑山庄家事,我不该插手。但仅以我一名局外人观之,姜兄也绝非卖友求荣、是非不分之人。更何况姜兄乃欧阳前辈高徒,折剑山庄声名显赫,说称霸一方都不为过,净天教一介蝼蚁小蠹,谁强谁弱一目了然,舍折剑就净天教,任谁也不会出此下策。” 到底是龙溟更清楚这群人的心思,众弟子们心下一合计,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姜承在欧阳英心中就是个香饽饽,前途远大的很,怎么可能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去帮那什么净天教?方才一边倒的讨伐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夏侯瑾轩瞟了一眼龙溟,那眼光既有感激,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他的聪明,自然一刹就想明白了个中关节。姜兄危机得解固然是好事,但才不是为了什么前程、什么趋利避害的理由! ------------ 章 十四 折剑山庄(3) 转天的清晨,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老天定是对昨夜的剑拔弩张毫无所觉。折剑山庄内,梅花正当盛放,一团团一簇簇地挤在枝头,顶着晶莹的雪花,看起来格外娇憨可爱。 夏侯瑾轩见状不由啧啧赞叹,信步穿行于园中,少不得要吟几句诗、抒几句情,但很快便因不适应高山的严寒而哆哆嗦嗦地回到了室内。 瑕自然要打趣几句,随即又劝他好歹加件披风。可夏侯瑾轩四下里看了看,身高体壮的谢沧行自不消说,就连暮菖兰与瑕一介女流,也不过一件棉衣了事,便坚定地摇了摇头。 瑕可不高兴了:“咱们冬日里露宿街头也不是没有过,你怎么能跟我们比?都说了染上风寒是一等一可怕的事情,你可一定要小心,不能逞强!”那气势和前夜数落徐世徐杰两兄弟时一般无二。 夏侯瑾轩只得乖乖点头称是。 谢沧行见状不禁哈哈大笑:“小少爷可真听小姑娘的话!简直比见了夫子的学生还乖……夏侯门主要是知道了,一定得让小姑娘支几招。”语毕,视线若有似无地瞟了瞟暮菖兰,心里暗暗诧异,要搁往日,不该是她最先跳出来开几句玩笑吗? 可暮菖兰只一径盯着窗外,对他们的对话没有任何反应。 闻言,夏侯瑾轩与瑕都有些局促,双双微红了脸颊。夏侯瑾轩连忙端起茶水掩饰,瑕转移话题地问道:“对了,我问你们,折剑山庄为什么要叫折剑山庄?好好的剑,折它做什么?多不吉利!” 夏侯瑾轩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拼命忍住笑,谢沧行就没这么给面子了,直接笑出了声,半天才缓过劲:“小姑娘竟然不知道折剑山庄的由来?” 瑕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以前是不关心。现在……我看大家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好像就我一个不知道,怎么好意思问嘛!” 谢沧行笑嘻嘻地说道:“这就是掌柜的不对了。你说是不是,掌柜的?” 暮菖兰一惊,茫然道:“什么?” 瑕也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关切道:“暮姐姐,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就好像有什么心事。” 暮菖兰振了振精神,满不在乎地笑道:“哪有什么心事?我只是从没看过这样铺天盖地的雪景,一时看的入迷罢了。”又还是往日里那个爽利明快的江湖侠女了。 瑕不禁暗暗叹气,暮姐姐多爽快的人,可当她不愿说的时候,嘴巴就像合得紧紧的蚌壳,撬不开的。 谢沧行哪有不明白的?于是只得作罢,转向夏侯瑾轩:“那,小少爷给讲讲吧。” 夏侯瑾轩自然满口答应,娓娓道来:“话说几代以前,天下军阀割据,各自称王,蜀汉便是其一。蜀汉的丞相……” “诸葛武侯?”瑕问道。 夏侯瑾轩点点头:“正是。诸葛武侯绝世殊才,心知巴蜀地小民寡,于战不利,但铜铁矿藏却较中原丰足,因而以少胜多、克敌制胜的关键便在神兵利器。他四处遍寻能工巧匠,并命名匠蒲元铸下宝剑含泉,插于高山绝岭之上,称之为试剑台,宣告天下,若有人能以刀剑断之而己身不断,授官并赏地百里,其剑重新置于试剑台上,再有后人断之,亦赏。自此蜀中锻铁之风盛行,如今蜀中不少望族,祖上都是铸造起家呢!后来星移斗转、物是人非,蜀汉早已烟消,但此一斗剑风俗却沿袭了下来。” 夏侯瑾轩抿了口茶水。瑕听的津津有味,忙追问道:“后来呢?” “百十年前出了一位不世出的铸剑大师,集众家所长,独创一帜,堪称当世剑神,正是欧阳门主的曾祖――欧阳勇石前辈。他年轻时已是试剑台上的赢家,仍孜孜不倦于铸剑之道,后来十年磨一剑,终成绝世神兵,便是欧阳家的传家宝剑――紫荧剑。自此剑成,数十年来尚无刀兵可以与之匹敌。” “这么厉害!”瑕忍不住感叹,“真想看一看。那欧阳勇石前辈地下有知,可要心满意足了。” “非也。”夏侯瑾轩摇了摇食指,“世人皆同瑕姑娘一般作想,可自此剑成,欧阳前辈却日渐郁郁不乐,家人多次追问之下,他才长长一叹,吐露了心声:‘吾终年苦思紫荧有何钝弱之处,以求精进。然年深日久,犹不得解,亦不见他人得之。此乃紫荧之幸乎?非也!剑师之悲也!’” 夏侯瑾轩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站起身来,语调慷慨激昂:“随即,他大笔一挥,将‘试剑’二字改为‘折剑’,扫径以待天下英豪折之。” 瑕听得目瞪口呆:“真是……好气魄!”神情一片向往,“这么多年,真就没人能铸出超越紫荧剑的神兵?” 谢沧行啧啧嘴:“所以才说欧阳前辈是不世出的奇才嘛!欧阳世家高屋建瓴,自然神兵利器天下无敌,武林中人无不以得到一件出自折剑山庄的兵器为荣。只是不易得到啊。”谢沧行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欧阳世家真正的铸剑秘术只在家族中代代相传,传子不穿女,外人也窥不到其中奥妙。” “咦?”瑕奇道,“你们不是说过,欧阳家大少爷很小就亡故了,欧阳门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那铸剑术岂不是……” 话至此处,门口厚帘突然掀开,走入一位秀雅端方的少女,正是欧阳倩。 ------------ 章 十四 折剑山庄(4) 夏侯瑾轩忙起身相迎,瑕尴尬地止住话头,也起身行礼。两方相见,互相寒暄几句,欧阳倩命人端上早膳,只见一列侍从鱼贯而入,一一摆上精致点心和粥汤,既有江南名膳,亦有蜀中小吃。 欧阳倩笑道:“夏侯少主来自江南富庶之地,这些若是不合口味,少主尽管说,我再吩咐下人去换。” 夏侯瑾轩连忙称谢。 瑕一见欧阳世家这么大阵仗,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呆呆站立在一旁,不知道该坐下还是该走。就听欧阳倩笑盈盈地转向他们三人说道:“几位朋友远道是客,请不要拘礼,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瑕还在犹豫,谢沧行已经一屁股坐下捧起了饭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那我就不客气了!唔,不错,真好吃!要是能再来壶酒就好了。” 欧阳倩怔了一怔,不由失笑,但面上却没有一丝不悦之色:“这位是谢公子吧?贵客有意,欧阳倩本不该拒绝。但清早便饮酒,非养生之道……” 谢沧行哈哈一笑,打断道:“小姐别当真,我就那么一说。” 瑕见这位二小姐的神情不似敷衍,倒似真诚关心,松了口气,这才挨着夏侯瑾轩坐下,小声嘟囔道:“这折剑山庄总算有个和善人了。” 欧阳倩忙着招呼大家用膳,自己却并未动箸,目光不着痕迹地游离一周,微微地叹了口气。 站在身后的浣雪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保证能让欧阳倩听到的音量问一边的侍从道:“怎么不见门主、皇甫少主和四师兄?” 那侍从也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问话的重点在“四师兄”,识趣地答道:“四公子和皇甫少主都在演武堂,门主指点完他们的功夫后就去了铸剑室,已用过早膳了。” 欧阳倩面色微微一红,浣雪假作不知,假意抱怨道:“哎,四师兄太不像话了,就算自己不饿,怎么能耽误皇甫少主用餐?多让人挂心。你快去把他们叫来吧。” 就像约好了似的,浣雪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响起了皇甫卓的声音:“姜师兄,怎么停下了?” 姜承有些结巴地回道:“呃,我……没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欧阳倩进餐的动作一顿,埋下头去。 暮菖兰见状一挑眉,好像明白了什么。 待两人进来,又是一番寒暄。瑕悄悄凑近了夏侯瑾轩,满脸担忧地问道:“乌鸦嘴,姜小哥来了是挺好,可……那个萧大少爷不会也来吧?” 夏侯瑾轩轻咳一声,老老实实答道:“不会。若非师门有变故,萧师兄除了白日里习武,自然要回家尽孝。其他弟子也多半如此。而姜兄……” 这么一说瑕就明白了,姜承是孤儿,无家可回,所以欧阳英就当他是家人一般一起用膳。得到这个答案,她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那就好,这么一桌好菜,要是食不下咽就太可惜了。” 夏侯瑾轩尴尬地笑笑,见似乎没什么人听到,才放下心来,正待就“乌鸦嘴”这个称呼分辩一二,通往后堂的门帘忽然掀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跑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毛皮貂裘,看起来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头发短短的,尾端微微翘起,煞是可爱,一进门就直直扑向欧阳倩,奶声奶气地唤道:“姐姐,姐姐!陪我玩!”一转脸又见到了姜承,水汪汪的大眼睛霎时一亮,甜甜唤道:“四师兄回来了!” 几个没见惯的外人都是一呆,欧阳家的人倒是都见怪不怪。 姜承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带上了点笑容:“三小姐。” 欧阳倩略带责备地唤道:“慧儿,不要胡闹。四师兄一路辛苦,总要好好休息休息才是。” 欧阳慧那兴奋的表情一暗,立刻扁了嘴:“可是姐姐总有算不完的账,娘亲身体又不好,爹爹自打这次回来就只会闷在铸剑室里,都没人陪慧儿。” “慧儿……”欧阳倩满怀歉意地抚着欧阳慧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些为难。 姜承见状,便道:“二小姐,我不累,我来……” “一起嘛!”慧儿忙不迭地打断,“一起堆雪人。” 一边的瑕眨了眨眼睛,捅了捅夏侯瑾轩的胳膊:“喂,你觉不觉得……姜小哥他们的感觉就像一家三口似的?” 夏侯瑾轩差点被口水呛到:“瑕姑娘,这位是欧阳家的三小姐。” “我猜到了。”瑕嘟囔道,“不过,年龄还真小啊。” 夏侯瑾轩笑道:“是啊,欧阳门主老来得女,可宝贝得紧。而且,你别看慧儿姑娘年纪小,据说根骨资质极佳,说不定……不,将来必定是艺惊武林的侠女。” 瑕“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那个赖在欧阳倩怀中说说笑笑的小女娃,叹道:“女侠不女侠我是不知道,将来一定是大美女倒是真的!” 边上的暮菖兰扑哧一笑:“什么女侠啦美女啦,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再在这里赖下去就是多余了。” 瑕猛点头:“没错没错,咱们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那就走吧。”暮菖兰笑道。语毕起身向欧阳倩告辞,拎着还在恋恋不舍地胡吃海塞的谢沧行往外走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坐在一起用餐的“一家三口”,他们周身都散发着平和喜乐的温暖,小小的一隅,却像是一个外人不得涉足的、完整的世界,不由得淡淡地笑了。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何姜承每每提及折剑山庄,眼光总是那么温柔而向往――因为就算有再多的不如意,那也是这世上对他来讲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 章 十四 折剑山庄(5) 出了门,谢沧行一边剔着牙,一边闲聊似的问道:“掌柜的,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暮菖兰抬头看他,难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就是在想,家……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无论对它有多少不满,可无论是谁想从你手上夺走它,都会想不顾一切地保住。”那口气无限感慨,竟隐隐有一种沧桑感。 此言一出,在场四人都各自沉默了。就连一贯嘻嘻哈哈的谢沧行,也仿佛陷入了昔日的回忆之中。 瑕不禁想起了自己那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的家,父亲曾经温暖的大掌和憨厚的笑容,但那双有力的、布满老茧的手掌就在一次意外染病之后一日一日地干枯衰弱下去,直到连她那稚嫩的小手都再也握不住……如果能让她再次回到那个家,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付出吧? 夏侯瑾轩也有些恍然,也想起了那个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逃离的家。父亲……是不是也同欧阳伯父一样日日夜夜为筹备北伐而劳碌?是否在闲暇时刻还要挂心自己的安危?犹记得自己向父亲提出要随姜兄同来蜀中时,父亲明明是担忧不舍的,可最终还是点了头,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庆幸,此时想来,才懂得感激。 也许等回家之后,该好好地对父亲说一句谢谢。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里?”皇甫卓一出门,没走多远就看到四尊雕像,纳闷地问道。 暮菖兰回过神来,促狭一笑:“连皇甫少主都读懂那屋里的气氛了?” 皇甫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气氛?”他只是见大家都离了席,所以跟出来了而已。 暮菖兰与瑕都掩唇而笑。夏侯瑾轩无奈摇头,不给皇甫卓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机会,他岔开话题道:“对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上官公子和凌波道长?” “这有什么奇怪,”瑕回道,“奔波这么多天,好容易能睡个安稳觉,起晚些也很正常嘛!” “并非如此。”皇甫卓连忙摇头,“上官公子一早便随我与姜师兄一同去了演武堂。” 闻言,谢沧行立刻来了兴趣:“哦?你们比武了?” 皇甫卓又摇了摇头:“折剑山庄严禁私下比试,我们远來是客,也应客随主便。” “哦。”谢沧行的语气颇为可惜,就不知道他好奇的到底是谁的功夫,随即问道,“那凌波道长呢?” 皇甫卓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凌波道长来的晚些。上官公子第一次入川,对川中风物深有兴趣,道长也算半个东道,便领他四处转转。” 闻言,谢沧行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其他人倒是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瑕说道:“这么说起来,传言中蜀山就是在蜀地嘛。” 暮菖兰扑哧一笑:“蜀山蜀山,就是位于蜀地的山,可谁不知道蜀地群山万壑,数也数不清?该说这名字是直白好呢,还是故作神秘好呢。” 闻言,瑕也笑了,语气中充满向往:“不知道蜀山上是什么样子,真想上去看看。” 夏侯瑾轩感慨道:“蜀山啊,那真是‘仙迹灵踪知几许,云缥缈,石峥嵘,云深不知处’啊!不过传闻中说,此处不远的山中有一座朝云观,观中最高处有一座停云峰,有时能看见蜀山的仙人乘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在山顶古松下对弈呢!” “你又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书?”皇甫卓毫不留情地拆台,“停云峰长年云雾笼罩,偶得云开雾散,又逢日影斜照,能见七色虹彩而已。” 夏侯瑾轩尴尬地搔搔头,言道:“这……传言虽然真假难辨,但风景秀丽却是货真价实。”随即转向瑕说道,“瑕姑娘若是有兴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好啊!”瑕拍手笑道,“暮姐姐,大个儿,一起去吧。”夏侯瑾轩顿时怔在当场,一脸苦笑。 “别管那个劳什子的山了。”谢沧行不满道,“赶紧去酒楼才是要紧。这几天光顾着赶路,肚子里的酒虫早在闹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无奈摇头。 暮菖兰瞪他一眼:“你这人,三句话不离吃喝!”话虽如此,她却乖乖抬步向酒楼的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她也有痛快醉一场的心情。 夏侯瑾轩与瑕相视而笑。“反正山也跑不了。”瑕说道,“那就改天吧!”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1) 离折剑山庄不远的崇山峻岭之间,一条大河滚滚东流,河南岸有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延伸到半空又陡然向上直冲云霄,山顶终年云雾缭绕。 坡上翠竹成行,林间山鸟啾啾,水声潺潺,此时一缕霞光穿透云层,照耀在溪畔青石之上,连这死物都仿佛被它唤醒了一般。 朝云观就若隐若现于这片树林中,虽然没有折剑山庄那般的一览众山小,却更为云深不知处。 虽说是道观,观里却没有什么高大辉煌的建筑,也没有多少巍峨耸立的神像,和江陵城的太济观迥然不同,只是就地取材地建了一栋栋竹舍竹亭,偶有几处石桌石椅,依山势起伏星罗棋布,几乎完全与山林融为一体。 各屋舍之间皆有小路相连,逢险要处则以翠竹铺就悬道。时而曲径通幽,时而豁然开朗,蓦然回首间,初日从远方的层峦叠翠间冉冉升起,别有一番壮观瑰丽。 此情此景,就连素来对寄情山水兴致缺缺的龙溟也不得不承认,千百年来文人雅客为之挥毫泼墨无限向往的归老山林,确有几分迷人之处。不过,在他看来却更是――“山河如此壮阔,无怪乎从古至今不计其数的英雄豪杰为之毕生求索、征战不休。” 凌波淡淡一笑:“江山常易主,山河永如故。人生不过百年,能做得自己的主人已是不易,何苦强求这无限江山?” 龙溟的脚步顿了顿,感慨道:“若如道长所说,人生苦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什么王侯将相,什么一统江山,都不过一场虚妄么……” 片刻沉默间,视线忽然豁然开朗。龙溟停步回首,茫茫云海间,一轮红日正从陡峭狭窄的山岬间穿过,带着火一般鲜红的颜色。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仿佛要抓住那红日一般,仿佛就在他渐渐合上的掌心中,燃烧着照耀古今的光和热。然而只消一瞬,红日再度隐匿到群山之中,带走了四周刹那突现的光明,惟剩天边红霞,依旧似真似幻地燃烧着。 张开手,依然空空如也。 半晌,龙溟摇了摇头,既是对凌波说,也在对自己说:“江山或许不需要主人,但万民却未必。那些将生死荣辱托付的人,却不是能因一句‘吾生而有涯’就能置之不理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渐转铿锵,眼中再度燃起了火光,“有明主,方有太平天下、盛世荣华。” 凌波怔怔地看着他,猛然想起初见时分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一种令人震颤的力量,只是后来一路相处,他总是谦和地微笑着,让她几乎忘了初时的印象。直到那一晚,当他直面对上罡斩师伯――那是猎人面对猎物时步步紧逼的姿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势;直到现在,当他谈起天下――那是一种“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的蓬勃生机与勃勃野心。 师父总对她说,“世人诸多伪装,惟有不被外物所惑,方能去伪存真,这也与《南华武经》外一篇的精要所在有异曲同工之处。”可她却总勘不破这些真真假假的谜团。 龙溟见她垂首不语,饶有兴致地问道:“道长似乎颇有异议?我曾听闻道门讲究无为之治,‘为无为,则无不治。’那么以道长所见,万民是不需要什么所谓的明主了?” 凌波一怔,刚想点头,迟疑了一下,又微微皱眉,脸上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若按经典,多半是如此;可若是如此,她又在做什么呢?既然天下并不需要明君贤臣,那又为何要她寻找能将天下托付之人呢?凌波想不出答案,不答反问:“听公子话意,当是志在天下了?” 龙溟笑了笑,四两拨千斤地回道:“如今聚集在这折剑山庄的,谁人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来?” 凌波笑而不言,没有澄清也没再追问。言语最是虚幻,人若不欲言,何必勉强? 两人一时无话。越往上行,雾气越浓,道路也越险,竹径狭窄处不及一掌宽,颤颤巍巍地嵌在山崖之上。然而两人却仍似在平地闲庭信步一般,只见两道背影沿着绿竹幽径悠然入云端。 龙溟不由问道:“如此一路行来,已有许久不见行人、亦无屋舍,这路又是为何而存在?” 一向有问必答的凌波却卖起了关子,不答反问:“公子想一探究竟,还是就此回返?” 还未等龙溟回答,两人转出一个山坳,眼前忽然道路断绝,惟余万仞绝壁,只在崖壁上凿出几处凹陷,一字向上,两相间隔皆不下一丈,更兼之云雾缭绕,视线不明,轻功不佳者或者勇气不足者,只能顿足不前,望洋兴叹。 凌波停下步子,询问地看向龙溟。 龙溟一挑眉,静静地凝视着若隐若现的绝壁顶端,良久,忽然兴味盎然地一笑,带着一丝桀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语毕,已纵身跃入云雾之中。 凌波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喜是忧,是赞是叹。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2) 待跃至云峰之上,本拟会见到何等奇景,可眼前所见竟比山下还少雕琢,既无屋舍也无道路,只有大片大片的翠竹无边无际地蔓延着。 龙溟挑了挑眉,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竹林渐渐稀疏,间杂着一些松柏。此时日已近正中,纵然再厚的云雾,也在日光下变得稀薄起来,带着如梦似幻的光晕。 龙溟却只是不知厌烦地向前走着,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既然有路上来,此处必有玄机,若不看它个究竟,如何对得起这半日辛劳? 凌波亦步亦趋地跟着,既不出言指点,亦不出言阻止。 仿佛无休止的竹林中,忽见一座石碑耸立。龙溟眼睛一亮,却仍是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 说是石碑却也不尽然。走近一看就会发现,这是一块山顶上崩下的巨石,石上刻着几行行楷,随着山石破碎断续,不辨其意,然而字迹遒然端正,字字皆有碗口大,无一字有所出入,虽不见得是名家手笔,却足见刻字人刚直不阿、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顽固的个性。 龙溟心念一动,不由得抬首向上看去,此时天公作美,云雾散开一线,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了山崖上,显出了一行行整齐的字迹,只是距离遥远,难以辨认。 龙溟悚然一惊,是谁在这样高的绝壁之上刻下如此多、如此端正的字迹?须知登高为轻,刻字为重,能同时将轻与重这般挥洒自如,是何等高深的功力?他忽然很想看看,这位高人费了如此大力气刻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妙笔箴言? 龙溟问道:“敢问道长,此处字迹是哪位前辈高人所留?”然而转头却见凌波竟也是一脸惊叹,不禁奇道,“道长莫非也是首次得见?” 凌波点点头:“我此前并未来过,只知道此处名为停云峰。” 龙溟一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因为自己一时兴起想一探究竟,她就二话不说地舍命陪君子吗?真是……奇怪的女子。他语带歉然地说道:“真要多谢道长陪我恣意妄为了。” 凌波淡淡一笑:“一点小事,何足挂齿?我也常常好奇这云峰之上该是何种风光,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罢了。更何况……” 话至中途,恰逢云雾上移,露出几个可以辨认的大字。凌波立刻指给龙溟:“公子请看。” 龙溟定睛一看,写的是“洗心斋”,细细琢磨着这三个字,喃喃念道:“洗心斋,欲洗何物,又以何为洗?” 凌波正要回话,却又忽然住了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闭目倾听起来。 龙溟见状,也有样学样地合上了双眼。幽静林中,万籁俱寂,却又似乎处处皆是声响。一阵风过,竹叶的清响,渐变至松柏的悠鸣,由浅入深,由近及远,一停一起,一缓一急,恰似谱好的乐曲,仿佛能荡涤一切喧嚣,让心渐渐沉静下来。 莫非洗心便是如此? 正当此时,松风叶鸣之中悄然融入了一声古琴弦响,似有还无,引得人不由得倾耳听去,紧接着一阵繁弦,如山涧溪水一般淙淙留过,随即又是一变,曲调一轻,仿佛乘风飞起,时而低回,时而高扬……这声响仿佛能将周遭百里的气氛尽皆改变,让林海、松风、流水、石崖皆随着它的旋律或停或动,天地仿佛皆是一体,却不知是琴声融入了天地,还是天地融入了琴声。 龙溟顿时明白了,洗心斋就是琴斋。不过在他听来,这琴音悠长绵延,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实在没多大意思,倒是这其中蕴含的沛然内力更让他感兴趣。 这倒也不能怪他玉石不分,虽然在大长老的悉心教授下从小学习汉学,但曲乐等娱乐怡情的物事却全然不在其列,乍一听来,甚至觉得曲调有些怪异。 侧目看向凌波,她倒是一副沉醉其中、赞叹不已的表情,龙溟暗暗好笑,心道若这位道长听了塞北苍凉豪迈的调子,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凌波从琴音中回神,询问地看向他。 龙溟答道:“没什么,只是看道长似乎很喜欢这曲子。道长定是深通音律之人吧?” “让公子见笑了。”凌波摇摇头,“我喜欢这曲子,是因为它会让我想起蜀山。” 她朝他柔柔一笑,眉间唇角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温柔而眷恋的味道。在这样的琴声中,她仿佛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愉悦而放松的,如鸟归山林,水入大川,青山绿水便都成了她的背景。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舅舅曾告诉他,汉人安土重迁,极重乡情,而蜀人尤甚,看来果然如此,就连自诩逍遥的道门也不能免俗。思及此,他忽然也有些想念那个时而瀚海阑干百丈冰、时而平沙莽莽黄入天、时而又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乡。 凌波会意,笑盈盈地问道:“公子可是也想起了故乡?” 龙溟看了看她,又看向了北方,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山水,忽而一笑,答道:“没有。此处甚好,乐不思归也。” 何须思归?反正那道蜀北屏障,坚持不了多久的。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3) 看似普通的玩笑话,却似乎蕴含深意,只可惜凌波并不能看透,她只得移开了视线,在心中暗暗叹息,问道:“公子可想去会一会这位奏琴之人?” 龙溟承认不讳:“的确。此人功力深湛,世所罕见。由这崖上刻字足见其运劲可轻可重,琴音又见其广……只是不知这位前辈心性如何,此去是否有危险。”随即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凌波。 凌波浅浅一笑,拱了拱手:“乐意之至。只要公子想去,纵然是龙潭虎穴,又有何妨?” 那眼神十分诚挚认真,龙溟怔了怔,再度发现自己仿佛暂时失去了言语能力,连最拿手的客套话都忘记说。 凌波顿了一顿,又道:“公子曾救过凌音的性命,就如同救过我一般无二。凌波记怀于心,不敢或忘。公子今后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 龙溟静静地凝视着她,忽然失笑,原来是为了救命之恩,看来自己当初顺手替凌音要了解药,还真是没吃亏。“道长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小小人情都要如此回报,那我的手上不知握了多少人性命。” 凌波淡笑不语,龙溟知道这就是“不论你怎么说都一定会坚持己见”的意思,暗暗耸肩,心道我已经给过机会拒绝,仁至义尽了。 “走吧。”他于是说道,“去会一会这位高人。” ------------------- 因着折剑山庄几十年来的兴盛不衰,门下弟子越来越多,原本人迹罕至的高山上逐渐聚集了各式各样的生意人,渐渐形成了一座小镇,茶楼酒馆、杂货书肆等等应有尽有。 折剑山庄无疑是他们最主要的财源――不管是山庄的人还是前来拜访的人。因此,小镇上的店家每每看到身着折剑山庄服饰的客人都会满脸堆笑,毕恭毕敬,格外殷勤。 连带着其他几个与折剑山庄同气连枝的世家也都沾了光,更何况夏侯瑾轩和皇甫卓两人一看就是一副大金主的模样,谁敢怠慢?自然是最好的房间、最好的物什、最好的态度,包君满意。 他们这一行人说是去喝酒,实际上除了谢沧行,并没有什么人真是冲着酒去的。比如夏侯瑾轩,他喜欢的是这种三五好友围着火炉暖融融的气氛,特别在三九寒天里。 至于一向正经又认真的皇甫卓,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商量商量到底怎么对付净天教。因此甫一坐定,他就开口了:“各位,欧阳世伯已经开始了筹备工作,咱们这边也该行动了……” 刚说完开场白,瑕已经忍不住扶额,小声嘟囔道:“这才刚消停多久?用不着这么急吧?” 音量虽小,但却没逃过皇甫卓的耳朵,他习惯性地皱起眉,用一贯严肃认真的口吻说道:“此言差矣。解决内忧刻不容缓,更何况敌暗我明,若不主动出击,只会陷入被动,到时不知又有多少同道被奸人所害。” “是是是,”瑕赶紧投降,“那您说该怎么办?” 这两个人似乎天生不对盘,其他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识时务地不掺入进去、让自己两面不是人。 什么都好就是天生在某方面比较迟钝的皇甫卓自然无法读懂现场的气氛,只是自顾自地回道:“以那天净天教的行动看来,他们对山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当地定有他们的据点。我们应该去探查一番。” 暮菖兰不赞同地耸耸肩:“有也早撤走了,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夏侯瑾轩连忙打圆场:“就算走了也可以派人去看看,说不准有什么线索。” “可以是可以,”暮菖兰很实际地评论道,“可这毕竟是保不准的事,把宝压在上面也未免太没谱了。总还得想些其他法子才行。” 瑕忍不住叹气:“折剑山庄这么大的势力,竟让净天教在眼皮子底下晃悠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咱们几个人――就算再加上你们两家带来的帮手,也做不了多少事呀!” 皇甫卓眉头一皱又要开口,谢沧行抢先一步:“我倒是有个法子。”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投向了他,只见他搔搔头,“可是……” 暮菖兰眼一瞪:“没什么可是的,快说!” 谢沧行赶忙点头如捣蒜:“我说我说。我看那唐海也是个讲义气的,咱们要是放出风声说要处决姜小哥,他们八成会来救……” “那怎么行?”夏侯瑾轩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姜兄已经够百口莫辩了,如果净天教真来救人,岂不是更牵扯不清?”想起这件事,夏侯瑾轩的心情就一落千丈,整个人都低落下来了。 “你那什么馊主意!”瑕忙瞪了谢沧行一眼。 谢沧行的表情很无辜:“所以我说了‘可是’的嘛!”不过眼中却闪过了赞赏的目光。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4) “此计确实不妥。”皇甫卓也不赞同,看夏侯瑾轩情绪低落――这情绪明显到连他都看出来了,足见夏侯瑾轩真是把姜承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担心的――不禁安慰道:“欧阳门主明察秋毫,不会冤枉姜兄的。” “就是,”瑕破天荒地给皇甫卓帮腔,“如果姜小哥真是奸细,那时候唐海跑都跑了,他何必多此一举地去追?这根本不合理嘛!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想的明白……” “妹子,”暮菖兰打断她,无奈地耸耸肩,“某些人需要的只是个由头,合理不合理的,有什么重要?” 皇甫卓说道:“萧师兄他们一定是有些误会,只要澄清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夏侯瑾轩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连他都无法相信事情能有这么简单,不禁感慨道:“我这一路行来,蜀中百姓谈起姜兄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大好人、大英雄,不知道为什么在折剑山庄反而……真是奇哉怪也。” 暮菖兰与谢沧行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谢沧行忽然一伸懒腰:“哎,你们继续谈这些烦心事吧,我要下去拿酒了。” 大家这才惊觉一壶酒竟在他们毫无所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见了底,都不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看着对面一片惊讶略带责难的目光,谢沧行解释道:“哎,你们别误会,不是我一个人……” 瑕忙轻咳一声,打断他:“大个儿快下去拿吧。我陪你!”说话的时候还心虚地撇开了脸,刚说完就推着谢沧行出了门。 夏侯瑾轩狐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一时也顾不上担心姜承了。 谢沧行一边被瑕推着走,一边也在转着心思,看来折剑山庄矛盾的两大中心点就是萧长风与姜承,而且这矛盾看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再这么积攒下去,万一爆发可大大不妙,更何况还是这种多事之秋。 关键在于矛盾的根源是什么呢?以姜承的品性,就算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会得罪人到这种地步不是? 正想着,突然被瑕一个大力拽到了中庭的僻静一角,正要发问,就见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比了比门口。谢沧行顺势看去,顿时明白了缘由。 那穿过前厅走进中庭的,不正是萧长风和他的七师弟吗? 谢沧行哭笑不得:“小姑娘,你已经讨厌他到不得不躲起来了吗?” 瑕聚精会神地盯着越走越近的两个人,分神答道:“才不是!听听他们说什么嘛!大少爷说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哟,还学会孙子兵法了?谢沧行正待打趣两句,被瑕一个眼刀瞪了回去,只好乖乖闭上嘴,一同听起了壁角。 就见那七师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对着萧长风分说着什么。萧长风全神贯注地听着,一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脸上的表情悲喜莫辨。 瑕心中暗喜,莫非真让她赶上了什么重要消息?等回去告诉大少爷,能有点用就好了。 正想着,那两人已经接近了他们藏身的地点,只听萧长风心平气和地问道:“所以,你觉得咱们错怪四师弟了?” 那七师弟迟疑地点了下头,一副很困扰的样子:“人都说眼见为实,我也觉得自己没看错。可昨天晚上听上官公子那么一说,我再一琢磨,四师兄确实没理由倒戈呀!他毕竟是师父心目中……” “够了!”萧长风忽然厉声打断他。七师弟吓的一愣,似乎不认识眼前此人了一般。萧长风发作完也有点后悔,忙又端出了温和的笑脸:“抱歉,一时失态,师弟莫怪,你接着说罢。” 七师弟战战兢兢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与平常无异后才又开口:“总之,若说放了唐海倒还可能,可要说四师兄和净天教串通谋害同门,那应该不会。况且,他毕竟救了我一命……” 萧长风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微妙,悲喜不明,忽然长长一叹,一副肺腑之言的语气道:“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其实我也不信四师弟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徐师弟一定也是一时气愤才想岔了。再说,四师弟如此优秀,我们这些人哪里动摇得了他的地位?” 一听这话,谢沧行不禁暗暗咬牙,这话的用心可太险恶了。江湖上要是以折剑山庄大弟子和四弟子的实力强弱开个赌局,谁都知道两边下注的人离五五分成差不了多远,这摆明了在暗示姜承这么做的动机就是除掉自己嘛! 这时,萧长风其心可议地停顿了一下,看七师弟的表情越来越迷惑,眼中闪过得逞的微光,口中语重心长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四师弟与邪教中人交情过密总是事实,这对他不是好事。矫枉必须过正,我要求师父严惩,只是为了让他记住教训,彻彻底底断了和净天教的牵扯,防患于未然。这是为了他好啊!” 看着萧长风那一张大奸似忠的脸,谢沧行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忽然有种冲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可却只能瞪着他的身影在七师弟钦佩的注目下一步一步往后院雅阁走去。 瑕的反应却是松了口气:“哎呀,原来萧少侠也是个明白人嘛!我之前真是错怪他了。” 谢沧行一窒,正要解释,转念又作罢,心道小姑娘还是就维持这样单纯的心思吧,正要招呼着瑕一起去拿酒,就见前厅那边又来了熟人。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5) 只见徐杰笑得很是开心,快走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徐世:“哥,你看谁来了!” 他身后的人正是范福,脸上笑得一团和气,拱了拱手:“徐兄,不会怪罪我不请自来吧?” 看见他,谢沧行不禁有些讶异,转向瑕低声问道:“他怎么来了?” 瑕倒是毫不意外:“他们这一路混得可熟了!简直跟……”眼见三人走近,忙闭上了嘴。 徐世回过头,见是范福反射性地一喜,迎上几步唤道:“范兄!”但随即又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范福察言观色,立刻说道:“看我,实在太唐突了,还请勿怪。只是我久仰萧少侠大名,一直想结交。但每次来折剑山庄,都是缘铿一面,真是生平憾事。”他叹了口气,又笑道,“既然不方便,咱们就改天。”语毕做出一副转身要走的架势。 看范福这么好脾气,徐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立刻拉住他,打抱不平道:“哥,咱们不是答应替范大哥引荐了吗?” 徐世也忙陪笑道:“范兄误会了,像范兄这样的人才,别说咱们乐意引荐,大师兄也是一百个乐意见呀!只是……”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顿了一顿,才道,“今天可能不太方便。” 心眼儿没那么多的徐杰反射性地问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徐世瞪他一眼,敷衍道:“还能是什么?心里不痛快呗!” 徐杰傻傻地问道:“为什么心里……”突然间恍然大悟,“哦!该不会又在二小姐那里吃瘪了吧?”那神情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语气,凉凉说道,“大师兄还不死心?这可真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啊。” 范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拍大腿:“原来如此!萧少侠爱慕欧阳小姐?” “唉,算了,也没什么可瞒的。”徐世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可不是?虽然没人有胆说破,但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反正隔三差五的就要上演一次。我们做师弟的,就陪师兄喝喝酒解解闷,听几句牢骚,说几句安慰话呗!可是范兄就……” 范福了然,豪爽地一摆手:“这有什么问题?而且,我有办法让萧少侠开心。” 两人连忙请教:“什么法子?” 范福神秘兮兮地一笑,俯近了两人耳畔,悄声道:“俗话说得好,借酒浇愁愁更愁,怎比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让人一醉忘忧?咱们干脆带萧少侠一起下山去……” 两人连忙摆手:“这这这不行的!” “哎,一看二位这样子,都没去过吧?”范福一脸此处尽在不言中的坏笑,“男子汉大丈夫,总得见识见识。” 两人明显心动,口头上还是一径推拒。范福一个劲儿地劝着,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谢沧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范福么?看这一副哥儿俩好的架势,肯定没少在徐家两兄弟身上下功夫,现在又着力结交萧长风,是不是太卖力了些?不是他爱多心,但……怎么上官家的人都这么不省心? 此时,另一个“上官家”的人正循着琴声漫步在停云峰顶的竹林之中。那琴音太宽广,纵然是极善操控声音的龙溟也不能辨明出处,只几下迟疑,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在山风之中。 龙溟无奈一笑,感叹自己慧根不够没有仙缘,可行动上却完全不像是已经放弃了的样子,还未等凌波回话,就又继续迈步前行。 凌波只得抬步跟上,两人许久都没再开口。她敏感地注意到气氛似乎从刚才起就有些尴尬,让她些微感到不自在,找话题般地说道:“若是凌音在此就好了。我本不通音律,只是因为阿音喜欢所以才跟着学了一点。”边说边有些忐忑地注意着龙溟的神色。 龙溟见状,心中暗笑,闲聊似的说道:“这么说来,凌音道长的兵器似乎就是一支玉箫?这可真是风雅别致,又别具一格。” 见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凌波松了口气,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答道:“是的。箫音其实也是兵器,可以乱人心智,扰人气脉,若练至大成,既可以治病救人,亦能伤人于无形。只是需要深厚内力和高超技巧为基础,练成十分不易。” “但凌音道长还是选择了去练这门功夫,足见其心志坚定。”龙溟评论道,“有此心志,何愁不能练成?”随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姐妹二人竟师从不同之人吗?” 凌波一怔,明白了他的疑惑,笑答:“公子定是奇怪为何我姐妹二人所习武艺截然不同?其实我们不但师从一人,学的也均为《南华武经》。” “哦?”龙溟顿时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我主要习的是外篇,而阿音则是内篇。但其实不管是内是外,都没有关系……”凌波话至中途又停顿了下来,思索着该如何解释。 然而龙溟却误以为她在为难,忙道:“我无意窥探蜀山武学之精要,冒犯之处,还请道长莫怪。” 凌波正要回话,目光忽然定在一处,纤手一指:“公子请看。”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6) 龙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处断崖,崖上一株老松,半边身子都伸到了万丈悬崖之上,却兀自生得枝繁叶茂、盘根虬节。树下摆着一簇簇的小石子或松子,走近一看,这些石子、松子都嵌在约略成半球形的凹洞里――大概是为了防止被山风吹走罢,这些凹洞一排排一列列地十分整齐,细细数来纵横各十九列。 龙溟又看了看那些看似随意排列的石子和松子,心念一动:“这是……” “弈棋?”凌波接口道。龙溟没有回话,目光已完完全全被棋局吸引。 汉人的琴棋书画四好之中,琴书画三项皆被魔翳归为“无用、不需学”之类,惟有弈棋是个例外,因其能稳人性情,强人心智,对兵家来讲,更是一种虚拟的战场,古书中云,“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因此弈棋就是他不在马背上时唯一的娱乐方式,自是十分热衷。 凌波于是也不再开口,两人一动不动地立在老松之下,老僧入定一般,若不是眼睛不时眨动,真要与石像一般无二。 这一看,便看到了日至中天,龙溟终于有了行动,只见他从一侧捡起一枚石子,轻轻放入了一处凹洞中,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忽然一阵山风吹过,两人眼前一花,另一处凹洞中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枚松子。 龙溟一挑眉,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早有预感一般,这次倒是没过多久,他就又下了一子,随即好整以暇地垂手而立,等着对方接招。 对方也没让他等太久,一粒松子疾飞而至,只是这次不是冲着棋盘,而是他右肩俞府学,速度又快,力道又大,也不再故作神秘地掩饰从哪里出招了。 龙溟一惊,急忙侧身避让,谁知那松子仿佛长了眼睛似的,追着他的身子弯转了轨道,眼看着就逼近了咽喉。 龙溟此时再避已无回旋余地,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然而手臂刚刚微抬,却又硬生生止住――上官世家不以指力见长,他若是一接,用的必然是夜叉龙氏的本家功夫,万一被瞧出了端倪,他的诸般计划就都要付诸流水了,是以宁愿拼着受伤,也不能硬挡。 千钧一发之际,凌波一步赶上,抽刀一挥。龙溟眼前白光一闪,将将贴着面门划过,那枚小小的松子竟断做两截,啪地落在了地上。凌波闪身挡在了龙溟身前,还刀入鞘,朝着那棵老松恭敬一礼:“晚辈二人不谙前辈规矩,扰乱了棋局,十分不该,还望前辈宽宥。” 此言过后,现场一片静寂,惟有山风阵阵,吹过松叶发出飒飒的声响,那出招之人仍未有现身的意思,但也没有再发出攻击。 龙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纤细但坚定的背影,俯低了身子,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这下我们扯平了。” 此时两人的距离非常近,近到他的气息吹到她的脖颈上,泛起一阵痒痒的感觉,凌波的脸微微地红了。 不过龙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大摇大摆地从她身后走出来,回到棋盘边上一坐,朝着老松说道:“棋逢对手,不妨在三尺方寸间见真章吧。”语毕,朝对面比了个请的姿势。 又过了一会儿,老松之中才传出了一个苍老但威严的声音:“君非我族类也。”随着这话语,一枚松子再度飞出,啪地一下打在了一处坑洞中,滴溜溜转个不停。 这松子仿佛也砸在了龙溟心上,他立刻垂目掩饰眼中露出的惊骇之色,装作苦思棋局的样子,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莫要作贼心虚地疑神疑鬼,半晌才平心静气地问道:“前辈此言何意?还望赐教。” 那人顿了顿,回道:“明知故问。” 闻言,龙溟心中疑惧不减反增,笑容也有些不自然:“请恕晚辈驽钝。” 凌波替他介绍道:“前辈,这位是武林四大世家中上官世家的弟子。” “四大世家?”那人语调一扬,“所谓的武林,比我这棋局变得还快些。”随着最后一个音节飘散在空气中,老松中轻飘飘地跃出一人,长发披肩,袍带当风,衬着身后的云海断崖,真有一种神仙下凡之感。 那人一身灰白长袍不旧不新,有几分似道袍,又有几分似书生,须发皆白,无一丝杂色,然而面目却显得十分年轻,让人完全辨不出是鹤发童颜的老者,还是一夜白头的青年。 龙溟的手中捻着一枚石子,笑吟吟地看着对方,仍是一副随时接招的态势,只是心情已经从期待专为了戒备。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7) 万仞绝壁之上,百年老松之下,有一盘看得见的棋局,和一盘看不见的棋局。 老者拂了拂袍袖,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龙溟,又转向凌波,看了看她手中的刀,问道:“你是蜀山弟子?”虽是问句,语气却十足笃定。 凌波拱手一礼:“正是。晚辈蜀山凌波。” “凌……”那人的目光投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胸中涌起了万千感慨,“都已经到凌字辈了。” 凌波心念一动,问道:“敢问前辈是……”可话还没问完,老者就已从她身前越了过去,走向龙溟。凌波只得收住话头,垂手而立。 老者一拂长袍,在龙溟对面一坐,也捻起了一枚松子,目光放在棋局上,云淡风轻地聊道:“你很像我识得的一位故人。”老者抬首望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算起来有三十多年了吧……你们很像,下棋的方式,说话的方式,还都一样的不见黄河不死心,”他的目光又放回了龙溟脸上,哼了一声,“连吃准了我不会要你性命这点,都一模一样。” “让前辈见笑了。”龙溟毫无愧色地笑道,“敢问您口中的这位前辈又是何方高人?” 那老者就好似没有听到这问题似的,自顾自回忆道:“他那时也同你这般年纪,年轻气盛,心智坚毅,且聪敏好学,堪称当世之选,一心想要拜我为师,天天攀上这停云峰陪我下棋论道。你们上来时在崖壁上所见凹洞,正是他的杰作。” “哦?”龙溟一挑眉,“这位前辈好生执着。可他第一次又是如何到得此处?又是为何一定要来到此处?” 老者哈哈一笑:“他是听人提起停云峰上有仙人,无论如何也要看个究竟,在这附近找了好久才另辟蹊径上来。这崖壁如此陡峭,若没有借力之处,纵然是我也要费许多功夫。但这世上总不会只有一条路途,有些路虽然远些,却平缓些,只要费些功夫,总能达到目的。捷径有时未必是捷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龙溟若有所思地重新审视起眼前的棋局,半晌才又落下一子,问道:“那前辈可有收他为徒?” 闻言,老者动作一顿,摇了摇头。 龙溟不由问道:“为何?” 老者苦笑叹息:“理由?寻找理由从来就不是难事。但究其根本,终究只是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罢了。”说着,视线若有似无地在龙溟脸上打转,仿佛想要寻找什么似的。 龙溟顿时了然,原来那句“非我族类”便是由此而来,他大概能猜到这位老者口中之人是谁――三十多年前来到南朝的塞北之人,这范围并不大,而其中能锲而不舍地一心拜师学艺的,他只认识一人。龙溟瞟了瞟对面半闭双目沉思的老者,又问:“那若让前辈再选一次,是否会收他为徒呢?” 老者张开眼,目光淡淡地扫向眼前等他回答的青年,那郑而重之的语气和神态,和当年那位少年欲拜他为师的情形几乎一般无二,不由大为感慨,故作不懂地说道:“不提这些往事了。”说着落下一子,“快想想要如何接招吧!” 龙溟一惊,忙低头看去,自己的棋子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分割进了两个战区,互相断了联系,不能相互救援。 老者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年轻人,如今你只能救得一处,你选哪一边?” 龙溟心知对方并非虚言恫吓,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但他并未犹豫多久,指了指其中一处:“此地为根本所在,绝不可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舍本逐末,不如断尾求生。” 老者深深地看着他:“你说的很对。但,每一枚棋子未必会有相同的重量。若这些被你舍弃的棋子里,有你不能割舍的一枚呢?” 龙溟的眉头皱得又深了些,沉声答道:“最不能割舍的只有最终目的,以此局来讲,便是获胜。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 老者脸上的笑容一收,忽然感叹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现下你倒是说得轻易,但你的一生还如此漫长,若真遇到了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物事,又待如何?” 龙溟回视着老者的目光,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忽而一笑,答道:“若如此,便就舍本逐末又何妨?本末并无绝对,以旧末为新本,未尝不能东山再起。” 那老者继续逼问道:“那么,你就忍心舍弃一直信任你、忠于你的、原本的根本么?” 龙溟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可就算料到,这依然是个难解的迷局,“若双方皆如此重要,我定然会将它们护得好好的,又怎会拿它们拼这场输赢?”他忽然冷笑一声,眼中流露出一种决绝,“但若真被逼到如此绝境,那就赌上所有拼一个全胜。” 不是彻头彻尾的胜利,就是彻彻底底的灭亡!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8) 老者仿佛被他的决绝所慑,良久没有说话,旋即长叹一声:“你们的确很像。世人总觉得你们奇诡多变、心思难测,但其实比谁都要固执,也比谁都要纯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目标,只要知道了这个目标,你们的心思就一目了然。” 他忽然起身离开了棋盘,袍袖一扬:“不用下了,我已经看到了结局。” “前辈请留步!”龙溟赶忙起身,拱手一礼,“还请前辈指点。” 老者回头看他,问道:“告诉我,你必须赢的理由是什么?” 龙溟直起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郑重答道:“无非家国二字。” 闻言,凌波不禁侧首看他,觉得在相识的时日里,眼前之人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真实。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轻飘飘地问道:“何者是你的家国,又何者不是,你当真清楚吗?” 龙溟一怔,本该是脱口而出的答案,在将要出口的刹那又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苦思。 老者背起手,抬头看向无垠苍穹,似在对自己默念,又似在对远方的故人诉说:你那时百般设法,我却始终不愿相授……你曾说我不愿教给你的,迟早会到你们手上。天意,这或许真是天意。可你的家国太多仇怨,而他的……也许,会有不同吧。 许久的沉默过后,老者终于再度开口了:“你们随我来吧。”说完转身一跃,往万仞悬崖下跳去。 龙溟与凌波俱是一惊,急忙奔至崖边,只见深不见底的云海在脚下翻腾,半个人影也无。 云海之中传来老者的声音:“古松为上,上七五。” 闻言,龙溟对着云海拱了拱手:“多谢前辈指点。”又对凌波说道,“这是棋谱方位记法,前辈的意思是,沿古松右行七步,再往下五步,必有玄机。”一边说一边数起了步子,纵身一跃,也消失在云海中。凌波也只得依样葫芦地照做。 原来在老者指示之处有一块大石突出,只是云雾之中视线不明,不到近前不能看见。大石后面有一处山洞,这山洞十分窄小,此时站进了三人,简直要无回旋余地了。 洞中收拾得十分干净,但陈设极为简单,既无桌椅也无床铺,只有一个火塘,看来应只是避雨挡风的临时处所。引人注意的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却立着一个竹做的书架,上面三三两两地摆着书册甚至竹简。 书架旁挂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神态十分传神,着一身紫裙,头上一枚十分别致的银饰,看起来有几分苗疆神韵。女子顿步回首而望,眼波婉转,笑容带着一缕轻愁,一丝解脱,一种释然,仿佛下一刻就要回过头去,走向不知名的远方,再也不会回来。 凌波不由看得痴了,突然有种冲动,想伸出手去拦住她的去向,想问问她是什么地方让她义无反顾地奔赴?又是什么让她凄婉哀伤却无怨无悔? 然而龙溟在意的却不是这幅画,他只扫了一眼便放在了脑后,目光在书架上的书籍的名字上一一滑过,最终停在了一本无名书上,好奇心顿起,在获得许可之后便翻阅起来。 本来只是随意翻看,然而几行字过后,龙溟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读完一节,忍不住击节赞叹:“这真是……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兵法!”他抬起头,就看见另外两人都怔怔地看着墙上的画轴出神,仿佛这画中也有什么玄机似的,不由得又把这位紫衣女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可除了画中人很美、画者很用心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老者回过神来,笑睨着他:“你说这是兵书?呵呵,若如此说,倒也无妨。” 龙溟抱拳一礼:“还请前辈赐教。” 老者笑吟吟地看着他,转向凌波问道:“蜀山的小姑娘,你说呢?” 凌波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天下至理,总而为一,一可化生万物,谓之道。兵者视之为兵法,贾者亦可用之行商,而武者视之便可见精妙武功,端看各人悟性与造化。” 老者微笑点头:“不错。它曾有过许多个名字,陶朱公的计然策、黄石公书、王禅老祖的捭阖策……这些都是它,也都不是它。”他又转向龙溟,“我知道你想学的是什么。但若你不能参悟此书,学了也未必于你有利。绝世武功,权谋机变,可保你纵横天下而无敌,但终究只是外道、小道。惟有得怔大道,方能逍遥天地之间,徜徉古今之外,无惧无悔、无挂无碍。” 闻言,垂首恭谨听教的龙溟却没有按照惯例说一句“多谢赐教”之类云云,沉默半晌,忽然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凡尘俗世,难以抛却,此生怕是终不得逍遥。要让前辈失望了。” 老者看着他良久,最终只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说道:“你且带回去,好好参详吧。望你能看到兵法之外的东西。” 听出话中的送客之意,龙溟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前辈,只愿我还有福缘再聆听前辈教诲。”语毕,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向外走。 凌波也跟着行礼,随龙溟一起告辞离去。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山洞之外,神思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忽然开口唤道:“年轻人。” 龙溟立刻停下脚步,回身行礼:“前辈还有何指教?” 老者瞟了一眼凌波,又看回他,说道:“我只想奉劝你,男儿立万世功业固然不错,但切记凡事过犹不及。莫要让自己追悔莫及。”语音轻缓,却似含了万千感慨。 凌波心念一动,一个名字在脑海中盘旋欲出。正当此时,老者忽然转头看向她,那目光平平淡淡的,似乎什么也没说,却似乎什么都说了。 凌波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朝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山洞。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9) 待再度回到朝云观的山道上,再度见到寻常的竹舍竹径,龙溟与凌波两人却都觉得仿佛到过了另一重天一般,尽管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沉默着走了一段,龙溟转头朝凌波抱歉地笑笑:“方才我与前辈自顾自地聊了这许多,让道长久候了。” 凌波摇摇头:“公子言重了。我素闻蜀中多灵山妙境,颇多前辈高人隐居在此,今日能得见真容,也是难得的机缘。” 龙溟挑了挑眉,说道:“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话虽如此,他却并未等凌波回复便直接问道,“道长似乎清楚这位前辈的身份?” 凌波淡淡一笑:“昨日是,今日非,人生浮云变换,知与不知,又如何界定?” 闻言,龙溟不禁缓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心说想不到凌波打起马虎眼来,也能如此驾轻就熟、条条是道。 凌波被他瞧得心虚,不由得垂下头去,又道:“不过,我倒是听过一个故事。” “哦?”龙溟顿时会意,好奇心起,“愿闻其详。” “那已经是一甲子以前的事情了。”凌波开始了讲述,“蜀山曾有一位年轻有为的弟子,顺理成章地成了众望所归的掌门。其人文治武功均为历代巅峰,尽心戮力将蜀山打理得井然有序。也正是在他的治下,蜀山声名大噪,门下弟子遍及九州。鼎盛之时,蜀中道观均常见投身修行、只盼哪日被蜀山收入门下之人。但不知为何,在声望正隆、春秋正盛之时,他却突然辞去了掌门之位,从此云游天下,不知去向。蜀山也自此由显而隐,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 龙溟点点头,他自然明白凌波口中这位昔日的掌门,就是方才的前辈。他也明白这位前辈不愿提及此事,是因为掌门是他已经抛却的身份。但他似乎又并不反对凌波将之告诉自己――毋宁说希望借她之口转告。而凌波正是明白了这一暗示,才会有此一着。 可这位掌门抛却毕生事业又是为了何故?便是他最后告诫自己的过犹不及吗?又或许,他是希望自己能从书中自行体悟? 龙溟摇摇头,人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与其妄想猜透人家的心思,倒不如明日再来当面讨教。思及此,不禁回首望向隐匿于云雾中的停云峰,自言自语道:“不知明日是否还能再见。” 凌波笑笑:“人生浮云来去,聚散无常,有缘自会再见,无缘亦无需强求。” 龙溟不禁莞尔,打趣道:“不愧是道家高徒。” 被他这般似真似假地赞过太多次,凌波已经十分习惯,大大方方一拱手,语调波澜不兴:“过奖。” 龙溟眨眨眼,以前她总会有些不自在地垂下头去,伸手抚一抚鬓角的发丝,若是夸得狠了,还会微微地红了耳廓,想不到这招这么快就失灵了。他还真有点怀念。 凌波对龙溟心中的小小感慨一无所知,兀自问道:“我也有一事想请问公子。前辈口中的‘故人’,公子可有线索?” 龙溟嘴角的笑意丝毫未改,别有深意地答道:“若世上真有和我如此相像之人,倒真想见见。” 凌波不疑有他,续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公子定然知道燕然八部中的那迦族吧?” 闻言,龙溟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平静答道:“自然知道。在那位共主所属的天部没落之后,他们曾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但……也许是盛极必衰,在三十多年前那迦发生了一场内乱,被夜叉趁机击败,如今已不复存在。”随即毫不掩饰地惊讶道,“道长莫非以为前辈口中的故人就是那迦族那位流亡南朝的世子?” ------------ 章 十五 仙迹灵踪(10) 当年那迦族中势力最大的有四个家族,那场内乱中,三家联手将另一家彻底铲除,并瓜分了他们的地盘和人民,只逃出了一对兄妹。这兄妹二人年纪虽轻,但性情皆十分刚烈,一人往南,一人往北,分别寻求南朝和夜叉协助,约定一齐为家族复仇。 那迦与南朝毗邻,纵然历经朝代更迭换了新主人,边境纠纷却从未停止。如今那迦族内形势不稳,正是出兵良机,那位世子本拟南朝应不想错过才是。 然而南朝不兴兵戈已久,至多不过是偶尔有些边境小摩擦,或者派兵剿些山匪。更何况南国的君臣正忙于求仙炼丹,以期长生不老,哪有多余的空闲来应付一位异族世子的出兵请求?因此他总是被告知“在议”、“再议”,一拖再拖,却始终不见有所行动。 另一方的夜叉却没有放过这大好时机,他们看出那迦族三家之间的貌合神离,充分利用了铁鹞骑迅捷如风的优势,如疾风骤雨一般将总数远胜于自己的敌人逐个击破。此后,夜叉便取代那迦,成为了草原上最强大的一族。 而这对兄妹――原本的那迦贵族、如今的夜叉贵族――就是龙溟的舅舅与母亲。前辈口中的故人,自然就是他们夜叉的大长老,魔翳。而他与这位“故人”很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他们不仅是亲人,他还是舅舅一手教养长大的。 也正因为这段经历,魔翳虽然对南朝人十分不齿,但却十分赏识汉学,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才有如今的龙溟。 凌波自然不知道这么多的内情,只是点了下头,语音沉重道:“需要多么刻骨的仇恨,才会令得这对兄妹不惜‘引狼入室’,不惜让外族人杀死自己的族人。” 事关自己的至亲,龙溟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辩解道:“道长此言略有些偏颇。在塞北,族与族之间的界限并不似道长想象中那般分明,更何况所谓‘燕然八部’乃是汉人划定的分法。只要从属于夜叉的,就是夜叉的子民;若哪天叛出了,就是夜叉的敌人。” “原来如此。”凌波若有所思,“可叹南北对峙多年,竟对彼方无知至此。” 龙溟冷冷一哂,他们能在短时间内畅通无阻地席卷了江北大地,不正是因为夜叉对南朝的了解,要远胜南朝对夜叉的了解吗? 凌波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对方说不准对我们的虚实了如指掌。据传那位世子在听闻家仇得报之后,又在九州游历了一番,也曾寻过蜀山的踪迹,想必便是那时到的蜀中。” 龙溟由衷赞道:“道长当真见识广博。” 凌波摇了摇头:“只是藏书阁中如此记载,内容模糊不详,也不知真假。” 龙溟不禁挑眉,这蜀山的藏书阁莫非真能无所不知不成?他倒想进去见识见识,又或者……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凌波,似乎还有一条捷径可选,“藏书阁当真包罗万象,道长莫非已阅过大半了?” 凌波连忙摇头:“藏书阁中卷帙浩繁,我读过的不过九牛一毛。其实……山上寒凉,凌音小时候不肯入睡,我便将藏书阁中的故事讲给她听而已。”后来这一讲就成了习惯,不知多少新入门的年幼弟子是伴着“凌波师姐”的睡前故事入睡的。 龙溟不禁莞尔,若是蜀山长老知道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搜集的典籍佚事都成了睡前故事,不知会做何感想。他忽然一时兴起,闲聊似的说道:“若前辈口中的‘故人’真是此人,那句‘非我族类’倒是说得通了。我上官世家久居塞外,若身上真有几分胡人血脉,倒也不无可能。若我真是胡人,道长又待如何?” 凌波抬头看他,沉吟片刻,答道:“那凌波恐怕不能如现今一般看待公子了。” 龙溟一哂,轻轻浅浅地说道:“是么?” 凌波自顾自续道:“是胡是汉,本无甚要紧,可此次胡人犯境在先,便是不义。公子若能不以亲疏而秉持公义,岂非更值得敬佩?” 龙溟唇角微挑,似真似假地笑道:“听道长如此说,我倒真希望自己是胡人。” 凌波迟疑片刻,说道:“公子请勿再称我为道长,便直呼凌波即可。”说完,又不禁垂下头去。 龙溟的脚步顿了顿,轻笑点头:“好。” 他本想也请凌波直呼姓名即可,可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因为当她直呼他姓名的那一刻,就该是他们的情谊断绝的时候。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1) 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落在刚刚露出石板颜色的街道上,萌上了一层茸茸的水色。小酒楼的雅阁因筑有火墙,虽不见一丝火星,却能温暖如春。此时窗外寒梅盛放,紧闭的轩窗阻不住寒梅的幽香,正好伴着茗茶一饮。 如此风雅之事本是夏侯瑾轩一贯所好,可此时他却只顾着频频看向门的方向,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嘟囔道:“瑕姑娘和谢兄怎么去了这么久?” 暮菖兰扑哧一笑:“怎么?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小少爷就开始想了?只是不知道想的是哪一个呀?” 夏侯瑾轩忙收回目光,视线游离着不知该放在哪里:“暮姑娘说笑了,我只是担心他们会不会出事。”毕竟这两个人撞上不寻常事情的“本领”都挺出挑。 皇甫卓见状可不高兴了:“我们正在谈正事,你们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成何体统?” 暮菖兰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一本正经就能想出法子来么?” 而此时皇甫卓正用一本正经的神情看着暮菖兰,郑重说道:“来蜀中之前父亲曾叮嘱我,暮姑娘江湖经验之丰富非我等可比,让我凡事多向姑娘请教……” 暮菖兰原本单手支颐懒懒散散地靠在桌子上,一听这话连忙坐直了身子:“别,这高帽我可戴不起。”心道怎么世家弟子都爱用这一套?无奈地叹了口气,脱口而出道,“好吧,我的确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当讲……”心道险些就同谢沧行那无赖用了一样的说辞,话至中途又连忙止住。 夏侯瑾轩不禁失笑,反戈一击道:“暮姑娘和谢兄,不知是谁近墨者黑?” 皇甫卓完全没那么多心思,拱手道:“请暮姑娘赐教。” 暮菖兰权当没听到夏侯瑾轩说了什么,答道:“二位少主不觉得奇怪么?净天教对咱们的行动简直一清二楚,也就姓谢的他们三个正好赶到出乎了他们意料。我看,想知道净天教的行踪,与其在蜀中大海捞针地找,不如排查排查咱们这些人中间走漏消息的是哪个。” 闻言,皇甫卓皱眉思索起来。夏侯瑾轩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就算有,也多半是无心之失吧?如今多事之秋,若是再大张旗鼓地怀疑起自己人,弄得人心不稳,岂不是得不偿失?” 暮菖兰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夏侯少爷说的有理。如果二位少爷信得过我,不如就将此事交予我暗中查探,绝不走漏风声。不过事先说明,这价钱嘛,自然是要加一些的。二位看,如何?” 出发之前,夏侯皇甫两位门主都曾对爱子交代过暮家的真正营生,是以暮菖兰这一提议,他们二人都不觉得意外。两人对看一眼,也就应了下来。“那就有劳暮姑娘了。” “好说,好说。”暮菖兰拱手道。 这时,迟迟不归的两人终于推门而入,瑕迫不及待地把刚刚听到的壁角和盘托出,两位涉世未深的少爷也都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神情,开始讨论起如何调解萧长风与姜承之间的隔阂。而暮谢二人却保持了沉默。 一行人会了账,开始往折剑山庄走去,一路无事,不必赘言。然而这平静还未进入折剑山庄就结束了。 一行人远远就见一位白发老者佝偻着腰,站在大门前和一名弟子急切地分说着什么,手中的木杖不时地击打在地面上,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了那名弟子的袖子。那弟子大概也是不耐烦了,手一拂,力道没能控制好,老人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几个不缺好奇心也不缺狭义心肠的少年人立刻奔了过去。瑕三两步赶上,轻轻捏了捏老人的腿骨,大概是地上雪厚,倒没受什么伤,这才松了口气,忙把老人扶起来,关切问道:“老丈,你没事吧?” 那弟子有些心虚,恶人先告状地大声说道:“二位少主,快来评评理!这位老丈好不讲理!咱们折剑山庄又不是医馆?他们家人生了病,来找咱们做什么?再说咱们现在是什么时候?谁不是忙得团团转?哪有闲功夫……” 可惜没人理他,夏侯皇甫二人也围在了老人身旁,一阵嘘寒问暖后,转入了正题:“请问老丈,来折剑山庄所为何事?” 老人听闻此言,心知两人有心帮忙,登时涕泪纵横,膝下一软,若不是两人急忙搀扶,差点就跪了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两位大少爷行行好,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儿媳呀!咱们一家子一定会做牛做马报答大恩的!” “老丈莫急,请慢慢说。”夏侯瑾轩温言劝道,“既是病症,何不请大夫看看?” 老人连忙点头:“请了请了,村东头李家儿子出事的时候就请了,可没有一个大夫顶用。现在我儿子也……两位大少爷见多识广,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说着,一双昏花的老眼遍含希冀地看着他们,让人实在不忍吐出一个不字。 那折剑弟子可不满了,忍不住嘟囔道:“这算什么嘛!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找我们,我们又不是老妈子!” 皇甫卓十分严厉地盯着他:“这位师兄此言差矣!锄强扶弱本就是我辈该为之事,就算力有不逮也该好好说明才是。”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2) 见皇甫家少主发话了,那弟子连忙称是,见这两位少爷热心病发作,心里既是不以为然,又是松了口气,说几句场面话,迫不及待地把这烫手山芋撂给他们处理,一眨眼就脚底抹了油。 皇甫卓看了心中有气,直说定要告知欧阳英,请他好好管束门下弟子。 那老人哪管这许多?“大少爷,您快给想个办法吧。”边说,边情不自禁地揪着两根“救命稻草”的袖子,一左一右,哪个也不肯放。 暮菖兰看着好笑,语调平缓地安抚道:“老丈放心,您眼前这位就是江陵皇甫家的世子。在江陵人人都知道,要是遇着什么不平事就找皇甫家,比起官府大老爷可管用多了。”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把夏侯瑾轩的袖子给抽了出来。 那老人立刻两手并用地揪住了皇甫卓,口中不住地念叨着,皇甫大少爷救命,自己这个老的和两个小的都靠儿子儿媳养活云云。暮菖兰趁机把夏侯瑾轩拉到一边:“大少爷,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夏侯瑾轩略含歉意地瞟了一眼皇甫卓,答道:“既是病症,我们还是请凌波道长出面吧。” “很可惜,不行。”谢沧行从大门内走了出来,几人都很惊讶,他们连他什么时候进去的都不知道。原来他一听和病症有关,就想到去找凌波,更何况这里有两位少爷,还有办事老到的暮菖兰,也出不来乱子,用不着他留下。只见他皱着眉头说道:“凌波道长还没有回来。” 夏侯瑾轩沉吟道:“这可难办了,也不知道长何时回返。”瞄了一眼老人,叹气道:“看老丈神情,怕是不愿再等上半日一日。不如我先同山庄的刘大夫一道去看看情形?” “不行。”暮菖兰摇了摇头,“这病症可不一般。那老人刚才说漏了嘴,若我没猜错,他们村中定是发了瘟疫。”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与瑕都是悚然一惊,瘟疫可不同于一般病症,如影随形,传播又快,弄得不好,一村甚至一城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谁能不怕? 谢沧行抚顎道:“掌柜的说的有理,但要说是瘟病也着实奇怪。通常瘟病一来,都是老人小孩先中招,可听老丈话意,老的小的没事,反倒是青壮年的先倒下。哪家瘟病这么不按牌理?” 暮菖兰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沧行笑道:“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是不是疫病还说不准呢!” “嗯,谢兄说的极是。”夏侯瑾轩点点头,“我家中藏了些医书,也曾看过疫病的记载,不如我先去看看,分辨一下是不是疫病再……” “这怎么行?”另外三人异口同声地否决。瑕的反对最是激烈:“疫病是好玩的么?你又不会治,去了也没用,要是自己也染上了怎么办?” “就是!”暮菖兰附和道,“还是等凌波道长回来再说吧。” 夏侯瑾轩搔搔头:“你们别担心,我听说艾草可以防瘟疫,你们看,”边说边在大袖里翻来翻去,献宝似的摸出一个香囊,“这里面有好多种药草,又能防蚊虫,又能驱瘟疫,没事的!” 三人佩服不已,心说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瑕狐疑地瞄了一眼香囊,扶额叹道:“算了,你要是真不想等道长回来,那我替你去看看得了。” “这怎么行?你去我去不是一样?”夏侯瑾轩立刻反驳。 瑕解释道:“我从小体质特异,几乎没得过病的,一点点疫病还奈何不了我。”说着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香囊,“我再把你这宝贝香囊带上,不就更没事了?” 夏侯瑾轩反问道:“瑕姑娘可知疫病是何情状?” 瑕一怔,无言以对。 夏侯瑾轩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既然如此,就请瑕姑娘把香囊还给我吧。” 瑕呆呆地眨了眨眼,还是攥着香囊不放:“话不是这么说的……”可该如何分辩,她又想不到。 夏侯瑾轩自动把香囊从她手上抽了出来,笑道:“瑕姑娘若想去,等凌波道长回来,再一同过来吧!”说着,转身去向那老人询问村子的地点。 瑕恨恨地跺了跺脚:“真是说不过他!” 暮菖兰掩唇偷笑:“哎,妹子这么关心大少爷呀!” 瑕脸一红:“谁……谁关心他了?我是怕他出了事,暮姐姐没法向夏侯门主交待!哼,不识好人心,不管他了!”话是这么说,可那双眼睛却一直向着大少爷消失的方向瞟去。 “好好好,”暮菖兰促狭笑道,“不过你真不去呀?我瞧着那香囊里的也只是普通的艾草,寻常瘟疫还好说,遇到真正厉害的……” “唔,我去去就回!”瑕丢下一句话,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暮菖兰忍俊不禁,一把抓住正要跟上的谢沧行,凉凉说道:“你拦不住的。咱们还不如分头去找凌波道长,她若是回来了,一切都好说。” 谢沧行想了想,点头应允,随即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摸了摸下巴:“原来小姑娘真的不怕瘟疫啊!这可真是奇事一桩。”不然暮菖兰才不会这么老神在在地任她去。 暮菖兰一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3) 且说夏侯瑾轩与瑕两人一路上都着力劝对方回去,吵闹着到了老人所说的云坪村。令他们意外的是,迟迟不归的凌波与龙溟竟然已到了多时。凌波正在一户人家中掌脉,龙溟则站在门口和一位老妇说着什么。 看到他,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都有底多了,连忙迎上去。 原来龙溟与凌波从朝云观回返途中,偶遇这位老妇。只见老妇年老体衰,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向着朝云观一步一步地挪着,看起来着实惊险万状。两人于是上前问明缘由,这才得知是家里人染病,听说朝云观后山有神仙,病急乱投医地想去求神仙相救。 两人一听朝云观还不够,她竟还想去险峻万分的停云峰,立刻忙不迭地阻止。 凌波说道:“我自幼习医,这就随阿婆回去看看。” 那老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看她年纪轻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多少位胡子大把的老大夫都治不了,无论如何也不信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仍执意要去找神仙,弄得凌波苦恼万分。 龙溟灵机一动,突然间双眉一轩,表情威严地喝道:“山野愚妇,有眼不识泰山!天女不就在眼前吗?” 这一喝,把凌波也说愣了。那老妇人更是被唬得目瞪口呆的,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龙溟也不多废话,扣住一枚石子,往空中一弹,击下一只云雀来,放在摊开的掌中,举到凌波眼前。那小鸟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想飞却飞不起来。 凌波登时会意,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也只能配合着把戏演全,于是便学着庙里的神像,做出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捻指捏了个诀,在云雀身上隔空一绕。龙溟手中劲力同时一收,那小鸟立刻扑棱棱地飞走了。 这真是极老套的骗人伎俩,拿到江湖上不知要笑掉多少大牙,可蒙骗一个乡下老妇却是足够。 眼看那老妇就要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龙溟又装腔作势地说道:“天女昨日夜观天象,知尔等命不该绝,这才下山相助。还不快快带路?” 老妇连忙点头,指明了方向,龙溟伸手在她腋下一托,“腾云驾雾”地回了村子,这老妇对所谓的天女之说更是深信不疑。 刚同夏侯瑾轩二人大略说了情况,凌波就从屋内掀帘而出。龙溟装模作样地恭敬一礼:“还请天女示下。” 夏侯瑾轩和瑕拼命绷住笑,也亏得老妇心情激动,只顾着眼巴巴地盯着凌波,这才没有露陷。 凌波真是浑身不自在,胡乱点了下头,对老妇说道:“令郎已无性命之忧,便请阿婆入内照拂,切记要时时喂水,床前切勿断了火气。我明日会再来探看。” 那老妇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去了。四人也向下一处患病人家走去。 瑕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凌波道长还真有几分天女的架势,哎,不如我以后就叫你神仙姐姐吧!” 看着瑕爱给人乱起外号的毛病又发作了,夏侯瑾轩啼笑皆非,忙出言劝止。 凌波娥眉紧蹙,对龙溟说道:“公子莫要再开如此玩笑,若是阿婆信以为真,此后凡遇疑难都去求仙问神可如何是好?若因此延误了救治时机,岂不是害人性命?” 龙溟耸耸肩,不甚在意地笑答:“好吧,我稍后会同大娘分说清楚。” 凌波见他全不在意,不由微微蹙起眉头,这种急功近利的法子见效虽快,后患却无穷,非是良策。可又觉得交浅言深,不好再劝,便沉默下来。 龙溟又问道:“看你神色,大娘之子所患病症非是瘟病了?” 闻言,夏侯瑾轩二人也围拢过来。 凌波嗯了一声,语出惊人:“头疼闹热、四肢酸胀的症状看似和瘟病有几分类似,但在我看来,不似瘟病,倒像是中毒。” “中毒?”瑕惊道,“什么毒?” 凌波回答:“此人症状较轻,似是而非,我亦无法确认。但若猜测不错,该是一种由天星草的根部提炼而出的毒素,随气血运行。此毒只有自身花叶可解,一时无处可寻。好在中毒不深,我便以银针导引气脉,只要打通几处关窍,用其自身之力便足以解毒。” 瑕扑哧一笑:“道长好生厉害,连药都不用就能把病治好。大娘定是更要把道长当天女看待了。” “瑕姑娘莫要再取笑我了。”凌波尴尬笑道。 夏侯瑾轩却听出了关键:“道长说这天星草一时无处可寻,莫非不是蜀中物产?”言外之意是,若不是蜀中物产,中毒来源自然就不会是此处村民误食,那么他们又是怎么中毒的呢? “不错。”凌波赞许地点点头,沉声说道,“天星草乃是苗疆之物。” 众人一惊,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4) “结萝?又是净天教捣鬼不成?”瑕不禁连连叹气。 “尚不能断定。”凌波回道。 一向乐天的夏侯瑾轩拊掌笑道:“若是净天教所为也不错,咱们正愁找不到他们行踪,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只有龙溟但笑不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凌波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对三人建议道:“各位,不如我们分开行动。我需尽快医治村中患病之人,烦请各位向村人打听一下,染病前后有何反常,平日有哪些习惯等等,特别是食物饮水。不论是不是净天教所为,此事既然让我们遇到,总要找出源头,为免再有人受害才是。” 瑕点点头:“道长说得对,咱们这就去打探打探。” “我随你们同去。”龙溟说道。三人都觉得有些意外,可仔细一想,又无甚奇怪之处,于是各自依计议而行。 夏侯瑾轩与瑕都不曾与龙溟有过多少交往,不由得拘谨起来,瑕也不敢再叫他“乌鸦嘴”,拗口地改成了“夏侯少主”,两人都觉得别扭。 龙溟暗暗觉得好笑,攀谈道:“听闻夏侯公子素有寄情山水的雅好,既然来了此地,可不能错过朝云观这般的妙处。” 夏侯瑾轩果然提起了兴趣,细细问起龙溟详情,不禁赞叹道:“如此质朴自然,正所谓人心入天心,尘心消尽道心平……”看瑕微微撇了撇唇角,连忙收住话尾,又道,“听说除朝云观外,汉中以北、关中以南还有终南、首阳两大仙境,可惜,”他忍不住摇头叹气,“现正陷入敌手,却不是说去就能去得了的。” 瑕见他露出怏怏不乐的神色,安慰道:“这又是什么难事了?你若想去,等得了空闲,咱们偷偷溜去不就好了?” 龙溟笑道:“姑娘好胆气!此言甚是,任他城头变幻大王旗,又岂能阻得住我辈步伐?”略一思量又觉不妥,便道,“不过,还是天下承平之日再携闲情雅趣求仙访道更令人向往。” 夏侯瑾轩点点头:“上官公子说的极是。姜兄曾同我讲过关中、蜀中形势,如今折剑山庄与夜叉各据巴山与秦岭,隔着汉中遥相对峙,一时难分高下。” “咦?”瑕奇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 夏侯瑾轩搔搔头:“来蜀中一路无事,我与姜兄闲暇时谈天,他总会说到时局战事。” 瑕哦了一声:“姜小哥平时寡言少语的,说起战局来倒是一清二楚。” “姜兄身负重责大任,自然不能轻忽。”夏侯瑾轩笑道,又转向龙溟,“以上官公子之见,折剑与夜叉,哪方胜场更大些?” 龙溟神色一动,思索片刻,不偏不倚地评论道:“以形胜险要论,从汉中南越巴山,要易于北跨秦岭。”见二人露出忧色,话锋一转,“不过,巴山浑厚绵长,仅有几条谷道穿越山岭,且皆有雄关竦峙,极难攻克。加之每条谷道都曲折回旋,幽深险峻,一来不适宜马匹行进,二来夜叉也不熟地形,至少固守蜀中应不成问题。” “姜兄也是如此作想。”夏侯瑾轩回道。 “那依夏侯少主所见呢?”龙溟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夏侯瑾轩偏头想了想:“我倒觉得咱们的胜面大一些。上官公子莫要忘了汉中之地。虽然和秦岭、巴山比起来,汉中地势平缓,无险可守,但城坚池深,却也非数日可下。咱们与汉中守望相助,夜叉若南下,势必要拔掉这枚钉子,我方可为汉中奧援,必不让其得逞;而我等若欲北上,汉中恰可为跳板。” 龙溟挑眉:“夏侯少主所言甚是,我听闻萧少侠的本家即为汉中望族,想来定不会有失。”顿了一顿,赞道,“少主能有如此见解,想必对兵法一道也有钻研了?” 夏侯瑾轩略带羞涩地笑笑:“上官公子过奖,我不过读了些史书,又从姜兄那里现学现用而已。”不过语气中听得出高兴之意。 瑕忍不住拆台:“夸你两句就这么得意。城墙厚又怎样?长安的城墙不是更厚?还不是三两下就被人家抢了去?” “这……”夏侯瑾轩呆了呆,“这是因为长安太守横征暴敛,以致朝廷人心尽失,让敌人坐享其成。” 龙溟有些意外:“少主此话怎讲?我听闻长安沦陷,乃是因太守贪生怕死,献城投降。” 瑕则是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 夏侯瑾轩回答:“我从姜兄处得知,那时燕然三部合兵南下出鸡鹿塞,主力东出雁门关进抵中原,铁鹞骑继续南下,直逼关中门户萧关,一应财帛粮草,皆为沿路剽掠所得。长安太守闻风丧胆,以献于胡人的名义搜刮民脂民膏,以至于胡人铁骑尚在千里之外,长安一带已是民不聊生。” 闻言,瑕义愤填膺:“怎么可以这样?有这力气好好守城不就行了?” 夏侯瑾轩摇头苦笑:“可惜太守大人不这样想,只想用金银财宝换得自己性命。可惜如意算盘落了空,最后还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瑕哼了一声:“活该!这种人还是死了干净!哪个英雄动的手?真是大快人心!” 夏侯瑾轩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古怪:“这……杀他的不是别人,而是铁鹞骑的统领,那个幽煞将军。”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5) 瑕听得目瞪口呆,龙溟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着。 夏侯瑾轩续道:“据说当日太守献城投降,尽献财帛于座下。那幽煞将军拿着账目略略一扫,感叹了一句话:‘真是不少!’随即招来手下人,吩咐他们去搜太守府,果然搜出大量金银,甚至比进献的还多。于是当场宣布太守两大罪状,一是未经授权擅自劫掠,二是中饱私囊欺上瞒下,命人将那太守斩于门外。然后又命令那些旧官吏们,把这些财帛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长安守军也多半是本地人,听到这消息,想抵抗的也忍不住犹豫起来。” 瑕眨眨眼:“怎么听起来比那什么太守还厚道一些呢?” 夏侯瑾轩摇头苦笑:“我看没这么简单,实是用心险恶啊!试想胡人自入鸡鹿塞,一路所向披靡、迅捷如风,为何进了萧关反而逡巡不前?再说那太守,他怎会傻到把大批财宝藏在太守府中?这难道不启人疑窦吗?” “哦?”龙溟颇有兴趣地问道,“那依少主看呢?” 夏侯瑾轩不疑有他,回道:“依我看,那幽煞将军与太守之间多半有所约定,许他继续坐他的太守之位。” 龙溟一挑眉,反驳道:“夏侯少主多虑了,燕然三部皆极重承诺,轻易不会反悔。”顿了顿,又解释道,“往年和他们做生意,从不用担心被骗。若真许了太守之位,又怎会反悔?” 夏侯瑾轩摇摇头:“反悔?他们何曾反悔?若细看那两大罪状,不正是处决己方失职官员的吗?如此一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长安城,而且既收买了关中人心,也不至于让其他各城守将引为前车之鉴,从而据城死守、力战不降。” 瑕揉了揉太阳穴:“好复杂,我都糊涂了。我看是你想太多了吧?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反正他们马蹄一到,大部分守军不是投降也是吓跑了。” 夏侯瑾轩皱起眉头,沉吟片刻,答道:“依我看,夜叉显是有久踞关中的打算,所以才待关中与别不同,如此费心经营。不然,如今江北义军四起,为何独独关中却寂寂无闻?破城之前,每日里从长安来蜀中避难之人不绝如缕,为何破城之后反而寥寥无几?夜叉甚至放心到敢调一部分铁鹞骑去别处对付义军……” 龙溟神色一动,心说想不到蜀人的耳目如此之灵,试探道:“如此说来,我等为何不趁机出兵,收复关中?” 夏侯瑾轩摇了摇头:“一来以折剑山庄之力尚不足以成此大事,二来幽煞将军仍坐镇关中,也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 龙溟心中暗笑,面上也做出一片愁云之色,口上说些“言之有理”之类云云。 夏侯瑾轩难得有这种畅所欲言、还不会被斥“胡言乱语”的机会,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又道:“许多人都觉得燕然三部此次南下,不过是为大肆劫掠一番,可我却觉得没这么简单。胡人这一路行来,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历代得天下者,多起于关中,他们恐怕有逐鹿天下之心啊!” 瑕一呆,傻傻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要抢东西、占地盘?” 夏侯瑾轩长长一叹:“表面上确实如此,但若只是为了财物而来,不论来势如何汹汹,只要稍稍受挫,觉得得不偿失,自然知难而退。可若是冲着天下而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结了。” 瑕忍不住拍了拍心口:“你……你说的我都心慌了。这次可千万别再说中啊!” 龙溟则是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光看着夏侯瑾轩,忽而一笑:“若那位幽煞将军在此,定要将夏侯少主引为知己了。” 夏侯瑾轩赶忙敬谢不敏地摆摆手:“这样的知己,还是不作为妙。” 龙溟但笑不语。三人都没再讨论这个话题。 ------------------------------- 话说另一边,暮谢二人不知凌波已在云坪村,还作分别从两条山道去寻的打算。 到了分手的路口,谢沧行不疑有他地大步朝一边走去,而暮菖兰却没走多远便悄悄折返,拐进了另一条小路。 沿着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眼前现出一座爬满藤蔓的破庙,不过一进房屋大小,庙门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牌匾要掉不掉地半悬着,不知道荒废了多少时日。 然而庙里却格外干净,一人背对庙门站立其中,黑袍白发,脸上戴着一张白面具,当他自黑暗中回过头来,只见白惨惨的脸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端的阴森可怖,也不知是人是鬼。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6) 不过暮菖兰可不会被唬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虽然宽袍大袖罩住了全身,但仍能看出身量高挑。面容隐藏在面具下面,但一双眼瞳颜色较浅,恐怕不是中原人士。见到自己也毫无讶色,多半与那个神秘委托人脱不了干系。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峙,良久不语。最后,还是那面具人先开了口:“暮姑娘今日找我来,可是要接下我这单生意?” 对方倒是开门见山,但暮菖兰可没打算这么快进入正题,冷哼一声:“你倒是来得很快嘛。” “呵呵,我等暮姑娘的消息,可是如久旱盼甘霖一般呐。”那人弯起眼睛笑道。 暮菖兰双臂交抱,充满戒备地睨着对方:“你知道我是谁,而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不大公平吧?” 那人倒是干脆,微微倾身:“净天教枯木。” 暮菖兰咬牙恨恨道:“果然是净天教。” 枯木胸有成竹地问道:“暮姑娘真正想问的,不仅如此吧?” 暮菖兰顿了一顿,不由自主地深吸口气,从怀中掏出那张皮子,力持镇定地问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如今光线充足,可以看出这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皮子,显是经过处理的,若再看得仔细些,就会发现这竟是一张人皮。上面绘着一只双头蛇,各露出一只眼睛,细长的瞳孔总似在盯着猎物。 枯木不答反问:“暮姑娘想知道这皮子中的秘密?” “你又知道多少?”暮菖兰不甘示弱地反问。 枯木呵呵一笑,云淡风轻地回道:“足够让你和你的家人实现长久的夙愿。如何?只要帮我办一件小小的事情,这谜底就是你的。” 暮菖兰竭力压住内心的起伏,可缩在袖中的手指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音调也不由得略微飘高:“我凭什么相信你?” 枯木说道:“我从不食言。当然,你也可以不信。选择权在你手上。” 两人的目光再度于空中无言交击。暮菖兰咬咬牙,沉声道:“你的要求真的只有监视他们的行动?不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闻言,枯木心知交易已成了大半,面具下露出了笑脸:“自然不会。” “何时是个头?”暮菖兰又问,“若是你有个万一,我的报酬怎么着落?“ “不愧是暮掌柜,果然思虑周详。”枯木拊掌道,“一介女流、年纪轻轻就当上暮家外堂的掌柜,果然不只是家主至亲这么简单。在你之前,怕是还无此先例吧?” 暮菖兰悚然一惊,放眼九州,她暮家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神秘的,这人怎么能连他们的事情都知道?“这不关你的事!”她喝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枯木也不在意:“暮姑娘放心,你要的东西,自会有人一点一点给你。至于何时是头,”他顿了一顿,“若夏侯瑾轩他们能活到那时,就到天下易主之时吧。” 那语气好似在说今日的天气,暮菖兰却听得目瞪口呆:“你……大言不惭!好啊,你们净天教野心不小啊!就不怕我说出去?” 枯木笑道:“暮姑娘说笑了。在想好如何回答‘从何得知’之前,你怎会自找麻烦?” 暮菖兰冷冷一哂:“若是你们失败了,我岂不血本无归?这种生意,谁会答应?”说着毫无预兆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对方咽喉。 这一剑快如闪电,又毫无预兆,根本无从躲闪,然而那剑尖就在刚刚触及肌肤的刹那,倏然停滞。枯木目光微微一动,便再无其他变化,好整以暇地问道:“暮姑娘此举何意?” “不如,用你的命来换我要的东西,如何?”暮菖兰的目光冷若冰霜,“你莫非想说,你死了,那秘密就没人知道了?哼,别以为我没有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枯木低低的笑了,那笑声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不愧是史上最好的刺客创出来的剑法,这惊虹一剑,又有谁能抵御?暮姑娘,你真以为我会毫无防备地来与你这样的对手谈判?” 暮菖兰皱起眉:“什么意思?” 枯木瞥了瞥指在咽喉上的利剑:“我已经交代过,若我身上多了哪怕一点小伤,你要的东西就会被即刻销毁。我劝你最好小心点,这剑,可有点近呐。” 暮菖兰下意识地将剑尖往后缩了一寸,随即眼中厉色一闪:“大不了玉石俱焚!我只当没遇着这一桩事!” 枯木又笑了:“暮姑娘当真舍得?”随即无奈似的一叹,“好吧,我让一步,纵然事有不成,只要你遵守约定,最迟两年后,我也会把报酬全部给你。” 暮菖兰沉吟半晌,如出剑一般突然地收了剑,一皱眉,语气颇为不屑:“你也真奇怪,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看住几个毛头小子……再说,夏侯家的少爷有什么好盯的?要盯也该盯着欧阳门主才对。”话是如此,但背后真意却是,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出卖朋友。 枯木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暮菖兰敢肯定这张面具下一定是带着冷冷嘲讽的笑,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欧阳英用不着你盯。” 暮菖兰心中一寒,这净天教究竟有多神通广大? 枯木偏头沉吟片刻,又道:“欧阳英不提也罢……倒是那个上官世家的范福,你也帮我盯着吧。” 暮菖兰木然点头,已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心气。 枯木满意地笑了:“放心,暮掌柜跟我交易,是不会后悔的。”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7) 夏侯瑾轩几人四处查探一番,在约好的村头大树下集合。凌波到的最晚,她到时,另三人已交换过信息。 “让各位久等了。”她说道,“所幸中毒之人不算多,已皆无大碍。” “中毒?”龙溟一挑眉,“已经可以确定是中毒了?” 凌波点点头:“是。但……”她似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天星草其毒甚剧,只需少量便可致人死地,可我看村人中毒都很浅,只有已故的几位不知情形如何。”话至此处,凌波幽幽一叹,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龙溟立刻会意,安慰道:“即已尽力,便无需自责。当务之急,理应找出源头,以免危害他人。” 凌波嗯了一声,龙溟又道:“已故几位,可需确认清楚?” “这……恐怕不妥吧?”夏侯瑾轩反驳道,“既已入土为安,还是莫要再惊动为好。” 龙溟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想当然的错误,未顾及汉人习惯,忙解释道:“夏侯少主说的是。我只是担心这毒埋在地里,会否留下祸患。” 凌波说道:“这倒无需担心。天星草虽然厉害,但入土时日久了,便能自行消解。” “如此甚好,”龙溟说道,“依我看,现下启人疑窦的问题尚有两个,一是为何中毒者都正当壮年,而老人幼童却都无事。” 凌波摇摇头:“这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点便是天星草的来源。”龙溟续道,“据村民所言,最先发病的是村东李家。但第二个发病的,却又在西北方。” “是的。”夏侯瑾轩会意,“我也曾怀疑这毒源来自东方,再向他处蔓延,但发病的顺序却毫无规律可言。” 凌波凝眉思索,说道:“关于来源……天星草之毒在土中不难消解,在水中却未必,因而我首要怀疑的便是村中水源。然我已试过村中井水,并无异状。” “水?”瑕心念一动,“井水没事,那河水呢?” 夏侯瑾轩回道:“此处山泉皆赖融雪,要再过些时日才有。倒是山那头的谷地较为温暖,或许还有活水。” “若瑕姑娘不放心,我可以前往一观。”凌波说道。 瑕连忙摆手:“哎,我就是这么一提。” “我倒认为值得一探。”龙溟说道,“我曾听村民提起,山阳谷地因四季如春、风景秀美,乃是一柳姓大户人家的庄园,因主人畏惧战乱,望风而逃,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夏侯瑾轩眨眨眼,满脸不明所以:“这其中有何可疑之处……还请上官公子指点。” 龙溟笑道:“听说那柳家也算富甲一方。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仓卒之际举家南逃,所遗财宝珍玩必然不少。云坪村说近不近,说远却也并非不可达,村人难免起些贪念,翻过山去,趁夜捞些油水。即便柳家留下几个仆役家丁,哪里看得住?” 夏侯瑾轩呆了呆:“会有此事?不如,我们先去问问村人,也免得白跑这一趟。” 龙溟不禁失笑:“问是问不出的。此事毕竟不光彩,更何况村人也怕万一柳家回返,算起旧账要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做了,谁肯承认?我看,我们还是眼见为实吧。” 夏侯瑾轩怔愣片刻,应了下来,于是几人又向村人细细打听了柳家庄的位置和情形。 一年多前,柳家听闻萧关既破、关中已失,巴山成了蜀中的最后屏障,当即就想逃走,只是舍不得偌大宅院和金银珠宝,好一番收拾变卖,便耽搁下来;后来折剑山庄振臂一呼稳住了局面,又起了观望之心。 月前又听闻折剑山庄召集武林大会,摩拳擦掌要和敌人硬拼,柳家人登时吓得肝胆俱裂,再不迟疑,带着收拾好的财宝,卷铺盖走人,只留下几个管事和仆人。主人不在,这几人也惫懒起来,到了该收租的时候,也不见有人来。 不知是否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夏侯瑾轩总觉得村人在听到柳家的名字时,目光有些闪烁,语气有些心虚。如此看来,上官公子的猜测纵然不中,却也相差不远。 不过,这柳家在村人中的口碑并不好,典型的为富不仁的地主嘴脸,经常以各种手段占佃农的便宜,据说待佣仆也极为苛刻。夏侯瑾轩这才心下稍安,心说柳家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吃点亏也理所应当。 当他陷入自己的思绪时,龙溟却感受到身后有一道视线正盯着他们,回头一看,一名少年人插着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阡陌间走过,只可惜装蒜的本事显然有待加强。这少年一看就是游手好闲、欺善怕恶的泼皮模样――每个村里总免不了有几个这样的人物。 龙溟玩味地一笑,却没有说破,权当没有看到,同时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凌波,见她似在想着什么心事,竟也没有注意到这形迹可疑的少年,心中略感奇怪,不禁走上前去问道:“道长可是有事悬心?” 凌波一惊回神,龙溟又再问了一遍,她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方才看到一只苍鹰从山巅掠过,那玄影依稀有些眼熟,仿佛就是她曾在洞庭湖畔见过的那只猛禽,矫健的身手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凌波暗自称奇,但刚欲看清,那玄影动作太快,已然失却了踪迹。 凌波只觉得这一眼似真似幻,洞庭蜀中万里之遥,这鸟儿怎可能出现在此?多半是自己看错了吧。还是不要说出来,徒惹人多心。 龙溟见她不说,也就没有再问。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8) 四人脚程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来到了柳家庄园所在的谷地。这里果然如村民所说,风景秀美,松竹成林,流水潺潺,如今临近开春,早春的花已经吐蕊,想必再过不久,满谷鲜花开放,定是一番胜景。 几人先验了验谷中河水,并无异状。但凌波见这水势,不禁摇了摇头,说道过了这么些时日,纵然真有人下毒,此时怕是也验不出来了。四人一合计,还是先去柳家庄拜访一番,问问情况。 柳家庄座落在一道缓坡之上,面积极广,重楼次第盘旋而上,甚是气派。 夏侯瑾轩走上前去,轻叩门环唤道:“请问有人吗?”连问了三次,都无人应答。 瑕看得极不耐烦,抢上前去:“你这样没用,看我的!”说着用力砸了几下门环,发出咣咣巨响,夏侯瑾轩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可即便如此,还是无人应答。瑕回身说道:“看来是没人在。” 夏侯瑾轩哭笑不得:“瑕姑娘,若是主人在家,这样未免失礼。” 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大少爷,就算是失礼,你也总得把人叫出来才有机会道歉不是?” 夏侯瑾轩一怔,忽然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只能摇头叹气。 瑕丝毫未觉不妥,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龙溟走上前去,笑道:“既然已是不请自来,就索性‘登堂入室’吧。”说着伸手轻轻一推,感觉到门里挂着栓,而且少说也有碗口粗,不禁笑叹,“看来还要做次梁上君子了。”语毕即向门边白墙走去――这墙虽有两人高,但还拦不住他们。 瑕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心道这样多干脆,一刻也不多等地跟着翻墙而入。 “哎,你们……”夏侯瑾轩徒劳地唤道,求助似的看向凌波,可惜却只见着一个背影,呆了呆,“怎么连道长也……”不禁仰天长叹,难道是自己的常识有问题不成? 夏侯瑾轩只得不情不愿地尾随而上,前面三人正在等他。瑕指着庭院笑嘻嘻地说道:“你看,这院子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没打扫了,果然没人。” 夏侯瑾轩四顾看去,这话倒也没错,只见这院子布置十分精巧,虽无荷塘锦鲤,却也是花木扶疏、亭台错落,特别是花木别具匠心,四季都不会寂寞,只是落叶多日未扫,显得有些萧索。 也或许是主人不在,下人便疏懒起来。夏侯瑾轩这般想到,只是没有说出口,随着三人一同向堂屋走去。 堂屋门窗紧闭,看来也有些时日未曾使用。推开大门,门内收拾得十分干净,只略微落了层灰尘。看得出曾有过不少古画珍玩,不知此时都被收到何处,大厅便显得尤为空旷。 几人正想往后院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喝问声:“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夏侯瑾轩和瑕都没料到这宅子内竟然有人,不禁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厅外一人横眉倒竖,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只见其人一身灰布短褂,做平常仆役打扮,身材甚是壮实,一双粗砾的大掌似是做惯了活计,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晒得黝黑发亮,此时正用戒备的眼光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四个,仿佛随时要扑上来拼命,只因忌惮对方人多才没有行动。 夏侯瑾轩连忙拱手温言道:“这位兄台勿惊,我等并非歹人,乃是折剑山庄座上之客,今日看此地风景甚美,一时忘形,误入贵庄宝地。来此只想讨碗水喝,顺便问一问路途。不想惊扰兄台,甚感歉意,望乞恕罪。”语毕,一边鞠躬,一边向瑕偷偷做了个鬼脸,仿佛在说,看,你们不听我的,闯祸了吧。 瑕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可是嘴唇却不服气地微微嘟起。 龙溟与凌波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疑惑与半分凝重,但又都不动声色地沉默下来。 见夏侯瑾轩如此有礼,那人稍稍缓和了面上的怒色,狐疑地打量着四人,大概是看他们装束的确不像什么歹人,这才松了口:“讨水喝倒是可以……但你们也不能随便乱闯,当是自己家呢?” 瑕忍不住辩解道:“也不能都怪我们嘛!刚才那么大声敲门,也没人出来应声呀!” 那人脸上异色一闪,硬起声音说道:“这宅子那么大,没听到!” 瑕小声嘟囔道:“这么凶干嘛。翻个墙、进个门反倒能听到了,真是奇怪。” 眼见对方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显然已在发怒边缘,夏侯瑾轩连忙赔笑,不住给瑕使眼色。瑕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对自己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才揭过。 “我去取水。你们在这里等着。”那人命令道,还不忘警告,“别再到处乱闯了!” 夏侯瑾轩连忙称是。那人这才向外走去,犹不放心似的数次回头。 待他的脚步走远,夏侯瑾轩才松了口气,正要落座,凌波忽然低声说道:“大家小心,此处或有变故。”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9) 夏侯瑾轩一惊:“此话怎讲?” 凌波答道:“此人有功夫在身,但穿的却非护院服饰。” 瑕偏头想了想,附和道:“这么一说,确实不太对。看他的手,多半练的是外家功夫,穿这种仆役服,绑手绑脚的多别扭。” 夏侯瑾轩犹豫道:“说不准只是此间主人习惯。这么大的宅子,请位有功夫的高手看管,也无甚奇怪。” “那他的态度呢?”龙溟也道,“折剑山庄在蜀中何等威望,我等既自称是折剑山庄的座上宾,他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哪怕是冒牌的,也总不至于如此不屑一顾。” “这……也许只是一时气愤,毕竟是咱们失礼在先。”夏侯瑾轩还是不想一上来就给人打上“可疑”的标签。 龙溟不禁摇头,又道:“还有一个可疑之处,刚才瑕姑娘也说过,此人为何未听到敲门声?我等从进院到进屋未曾耽搁,此人转瞬即到,距离大门不会太远,更何况他还有能察觉此处异状的耳力。”他们可几乎是一言未发,也没弄出多大动静。 “人家可能是刚好要到前院来看看……”夏侯瑾轩忍不住反驳。 瑕撇了撇嘴:“腿脚可够快的。哎,总之就是可疑。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后面这句问的是龙溟。夏侯瑾轩只好怏怏不乐地闭了嘴。 龙溟答道:“将计就计,静观其变。是我们多心,还是真有玄机,自能见个分晓。”凌波和瑕都点了头,夏侯瑾轩迟疑了一下,仍是不置可否。 “方才既然是夏侯少主与他交谈,待会儿便还是由少主来吧。”龙溟提议道。 这不就是要他来套话吗?夏侯瑾轩本能地就想拒绝,却见龙溟别有深意地看着他,说道:“夏侯少主若能像先前怀疑夜叉一般地怀疑此人,那么以少主的聪明才智,就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了。” 瑕也帮腔道:“你呀,看谁都像好人,这样在江湖上混,会吃亏的!”虽然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侯瑾轩闻言,不由怔住,陷入了沉思。他该应下吗?若此人真是心中有鬼,他们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冤枉了人家,岂不是大大的不对?心中还在天人交战,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果然没去多久就回转来,仿佛一刻也不想让四人多待似的,见四人喝完了水,立刻说道:“你们要回折剑山庄?走吧,我给你们指路。” 见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瞟向自己,夏侯瑾轩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祭出他那温和无害的招牌笑容,讨好地说道:“多谢这位大哥,可我走了大半日,实在有些疲累,可否借贵庄宝地歇息片刻再走?” 瑕暗自偷笑,心说大少爷这副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表象可不是一般地有说服力,再怎么凶神恶煞不通情理,也很难拒绝得了吧? 果然,那人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却什么也没说。 夏侯瑾轩再接再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待我等回返,定会禀告欧阳门主,派人上门酬谢……” “不用了。”那人忙道,表情几度变换,最终妥协下来,“想留就留吧,反正只是小事,酬谢就没必要了。”顺势就要往座位上落座,意识到不对,轻咳一声,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踱到一旁站定。 果然是越看越可疑,夏侯瑾轩心中暗叹,面上仍是笑脸迎人地攀谈道:“兄台一人照看这么大一座宅院,着实辛苦啊!怎么也不见其他人?” “他们都有事忙。”那人爱搭不理地答道。 夏侯瑾轩也不介意,兀自感叹道:“如此风水宝地,柳家主人可真会选地方。” 那人瞟他一眼,一副“关你何事”的神气。 夏侯瑾轩故作不知,又道:“柳家主人不知何时回返,我还想再来拜访。” 一听还要再来,那人立刻换上了戒备的态度,夏侯瑾轩忙陪笑道:“这,兄台勿要误会,我着实喜欢这地方,也想着建个别院,省的每次来还要叨扰你家主人。只是不知道柳公会否同意?至于这地价嘛,咱们好商量。” 那人本来一脸抗拒,一听到“地价”二字,似乎又动了心思,再一看夏侯瑾轩这穿金戴玉的模样,确是个有钱人,心思更加活动起来。 夏侯瑾轩打铁趁热:“不如,请兄台将柳公去处告知于我,我遣人与他商量商量?” 那人一阵犹豫,说道:“我先问问我家主子再说。” 夏侯瑾轩喜上眉梢,起身拱手一礼:“如此便多谢兄台了!那,我等改日再来拜访。兄台看,多久合适?” 那人想了想,回答:“三四日后吧。” 夏侯瑾轩再度道谢,又寒暄了几句,问明折剑山庄方位,便告辞而出。那人把他们送出庄园,这才折返。一路上夏侯瑾轩又攀谈了几句,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问及柳家及庄内情形,皆是守口如瓶,一点都不吐露。 分手之后,瑕忍不住数落道:“我说乌鸦嘴,你这张嘴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套起话来这么差劲?没说两句就走了,好歹也多留会儿。” 龙溟与凌波相视而笑,说道:“我倒觉得夏侯少主这道缓兵之计甚妙。” ------------ 章 十六 山村奇案(10) 闻言,夏侯瑾轩眼睛一亮:“上官公子也如此想?我看那仆役戒心甚重,先前事出意外,还有可能吐露些端倪,但此番再出,他已有准备,我等想探出点消息可就难了。若他们真是歹人,我们这番打草惊蛇,怕是要把他们吓跑了。” 瑕拊掌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干脆先装傻,随便找个借口,把他们拖住再说?” 夏侯瑾轩微笑点头:“正是如此。我当时想,若要留住对方,就必须有能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看这柳家情形,对方图的多半就是财字了,于是便试了一把,没想到一击得中。” 凌波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得意模样,不由得笑了:“夏侯少主此后可是要再来一招避实就虚,趁其不备再探其虚实?” 夏侯瑾轩猛点头:“没错没错!他们以为咱们走了,定会放松戒心。咱们若是趁入夜再悄悄潜回去,是忠是奸,定能看个分明!” 瑕扑哧一笑,忍不住打趣道:“看你,刚才还不情不愿呢!这会子怎么又这么起劲了?” 龙溟也笑道:“夏侯少主这就如同棋手遇到了好局。” 凌波接口道:“琴师见着了好琴。” 瑕偏头想了想:“馋猫撞见了好鱼!” 除了夏侯瑾轩,大家都被逗乐了。夏侯瑾轩无辜地搔搔头:“你们怎么都爱取笑我。”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失笑,大概真的是很少有人会给自己这样自由挥洒的机会,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不想错过吧?随即,他又正色说道:“不过,若人家真的只是一心为主防备歹人才如此戒备,并无任何歹意,咱们却这般欺瞒、蒙骗于人,事后可要好好道歉才是。” 瑕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啦好啦,你这口气十足十的‘皇甫少爷’!”随即又爽快地答应,“若真冤枉了人家,道歉有什么问题?哪怕也给他们免费当阵子护院来赔罪我也愿意。” 龙溟闻言不禁失笑:“咱们一齐来的,自然也要一样受罚。那这柳家庄的护院阵容可真是惊人。” 四人都笑了起来。凌波说道:“今夜既是潜入,不宜人多。我看现在天色已晚,若长久不回返,欧阳门主、皇甫少主等人定会担忧。三位暂且回去,我一人留下即可。” 夏侯瑾轩与瑕对视一眼,说道:“道长说的有理。不过,还是有人留下接应为好。道长的身手自然不必多说,但事有万一,不得不防。” 龙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关于今夜的行动,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人选。” 瑕好奇问道:“是谁?” 龙溟胸有成竹地答道:“自然是谢兄。谢兄的身手远在我们之上,至于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可也不是一般呐。” 听出一丝嘲讽意味,凌波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总以为是龙溟对谢沧行心存怀疑,而这种怀疑又会招致谢沧行对龙溟的戒备,她想要化解却又无法可想,因为症结所在是谢沧行不愿也不能坦诚的身份。可她又怎会知道隐藏了真实身份的不只是谢沧行一方呢? 瑕丝毫不知他们心中的想法,兀自拍手笑道:“好主意!大个儿爬起房梁来,谁都发现不了。”又转向夏侯瑾轩道,“你还记得碧溪镇救天玄牛鼻……道长那次吗?” 瑕这说法,让夏侯瑾轩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但看表情就知道他对这个人选也是十足同意。龙溟于是说道:“既然如此,三位便请回返,一来报个平安,二来也请谢兄走一趟,这里就由我先看着。” 凌波立刻露出担忧的神色,龙溟不由失笑:“放心吧,我和谢兄都知道分寸,不会有事的。” 凌波正想说她也留下,龙溟又道:“反倒是少主,一路小心。”这话其实是说给凌波,言下之意就是夏侯瑾轩的安全也必须顾及,但若直说,难免伤了面子。 凌波自然会意,这才迟疑地点了下头。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1) 月色如水,群山像沉睡的巨人,巍峨而沉默。群山环抱中,偌大的柳家庄像是一艘画舫,十足精致但也无比渺小。那些争妍斗艳的奇花异草、别具匠心的雕梁画栋,如今在月色浸染中都化作了同样的颜色,如霜似雪,只有大门和后院几处亮着几点昏黄的灯火,透出一丝活气。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片松竹林中,龙溟正靠在树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兴味盎然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不时转头关注一下柳家庄的动静。这里居高临下,距离又不太远,虽然有枝桠遮挡,视野还算清晰。 向晚时分,夏侯瑾轩三人回到了折剑山庄,依计请谢沧行走这一趟――其实无论他荐与不荐,谢沧行十有**都会插手,于理,他无疑是这次行动的最佳人选,于情,他也不会放心让夏侯瑾轩他们冒险。那么自己“不计前嫌、大公无私”地举荐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此时的谢沧行正不知潜伏在庄内哪一个角落,算起来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不知他遇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不过龙溟却似乎既不担心也不关心,对手中书卷的兴趣反而要更大些。如今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已没有什么需要他出手的地方,一切下一步举措都将视谢沧行的发现而定。至于“擅自行动”的夏侯瑾轩正如何被皇甫卓数落,那就更不是他挂心的事情了。 月光实在微弱,龙溟揉揉酸痛的眼睛,却仍忍不住继续看下去。起初只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且那时天色还亮,可不料一看便入了迷,如今已是欲罢不能。 正看得如痴如醉,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龙溟下意识地就要闪身往树后避过,但转念一想,哪有敌人会大摇大摆地从正面而来?再仔细一听,更加放下心来,将书卷收入怀中,嘴角不自觉地泛上一丝笑意。 半晌之后,凌波出现在他的视野,一身黑衣劲装,乌黑的头发全部高高地束起,周身没有一丝杂色,干练中透着一股子锋韧,只有那双眼睛仍温润得如清澈的潭水一般。 龙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心中暗笑,她果然还是无法安心地留在折剑山庄等他们。 凌波自然是不放心的,但让她悬心的究竟是什么,她却也说不分明,只是没来由地感到龙溟的行为背后有他自己的盘算,且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情况如何?” 龙溟无奈摇头,答道:“柳家庄也太安静了些。” 言下之意,谢沧行不是大有收获,就是毫无收获,但他们除了静候佳音,也没别的办法。凌波会意点头。 龙溟瞄了她一眼,闲聊似的问道:“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凌波转头看了眼山下黑漆漆的庄园,答道:“这里的视野最清楚。而且,”她的目光又回到龙溟身上,里面带着一丝笑意,“月光也明亮。” 龙溟一愣,自嘲地笑笑,索性把藏起来的书卷又拿了出来,感叹道:“果然瞒不过你……书中自有广阔天地,惹人流连。”顿了一顿,感慨道,“若此间事了,真想再去停云峰与前辈对弈一番。” 凌波回道:“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想见,总是见得到的。” 龙溟笑笑,没有回话,只是举了举手中的书卷,算是询问。凌波自然应允,他便再度看起书来。这着实算得上怠慢和失礼,可两人都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安之若素地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凌波静静地凝视着被月光镀上一层银灰的柳家庄,不禁想起自己每当遇到难以想通的关节,就喜欢一个人跑到蜀山顶上的御风台,窝在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看着夜色中朦胧而遥远的蜀山,总觉得这样,就可以想明白身在其中时无法看清的事情。可若是耽搁久了,待她回去,定会看到气急败坏而又难掩担忧的凌音,粘着自己好久不愿分开。 “凌波,”龙溟忽然打破了沉默,手中的书卷似乎并未翻过多少页,“你想回蜀山了吗?” 凌波一怔,轻轻地嗯了一声,“凌音的伤势不知如何了,等此间事了……”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龙溟轻笑打断,以彼之言还施彼身,“想见就去见吧,此间有我们在,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所不能似的自信表情,让人情不自禁就会相信事情一定会如他所说一般顺利。可是凌波却十分清楚自己无法放心地离开――之前或许可以,但不是在明知他们的对手很有可能包括一位用毒高手之后。 就在她正在斟酌回复用辞的时候,柳家庄里忽然亮起一丛火光,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明显,那火光几亮几暗,又突然沿着院中走廊飞速移动起来。 两人登时警觉起来,对视一眼,龙溟说道:“我去。你留下。”语毕,即向那簇火光行去。 凌波踟蹰片刻,也跟了上去――若师伯那边真的出了变故,与其让敌人逐个击破,不如一起行动更有胜算。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龙溟惊讶回首,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2) 刚才还死寂一片的柳家庄,现在已不再平静。只见一个黑衣人步伐奇快,于婆娑的树影间钻来钻去。几个身着仆役服的大汉手持火把,沿着后院道路奋起直追,脸上皆是凶神恶煞的表情,口中还不住吆喝着各种会让夏侯瑾轩大皱眉头的话。 追着追着,其中一人腾出手来,一把飞蝗石如一张大网一般向前头罩去。 那黑衣人似是被这阵势所阻,脚下的步伐略略慢了下来。借着这一缓,追兵们一声呼哨,从各个方向朝他围拢而来。 这黑衣人正是潜入柳家庄的谢沧行。听闻背后暗器飞至,他本拟借着路边大树跃上房梁,避开暗器也借机逃走,但心中却又觉得有点憋屈,他今天这趟可真够点背的,收获不甚理想也就罢了,竟还不幸被人撞破了行踪,就这样灰溜溜地跑掉实在不甘心,倒不如先和对方过几招探探底细。 这么一想,他索性缓下了脚步,这才让对手围个正着,双方你一拳我一腿地缠斗起来。可十几招过后,谢沧行不禁在心中大摇其头,他自忖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也算是眼光独到了,可这帮人的功夫实在太杂,连他也说不准到底是哪门哪派,但多半不是同一师从就是了。 谢沧行看探不出什么,索性脱身而出,再谋他法,正待变招,就听一人喝道:“点子扎手,兄弟们小心!” 对方这一开口,谢沧行心中疑窦顿生,他可还没露什么功夫呢,怎么就扎手了?转念一想,莫非出言的人本来就认识自己?也怪他太托大,心想着反正偷偷行动不会撞见人,连蒙面都省了。 不过这也奇怪,以他那“事了拂身去、处处不留名”的风格,他认识的人比认识他的人多出去不知道几条街,这次怎么倒过来了?待要细看,那人却又隱入了暗处,也不出手攻击,静悄悄地作起了壁上观。 谢沧行一脸坏笑,心道你不想跟本大爷过招,本大爷就偏不让你如意! 心随意动,谢沧行步伐忽然一变,赫然就是凌波曾使过的逍遥游,只是比起凌波使的那次不知霸道了多少倍,再配上他大开大合的攻击,简直如狂风巨浪一般。 他这一身神挡杀神的气势,再加上倏忽多变的步伐,追兵们一惊之间根本无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出包围,逼近了那喊话之人。 谢沧行双掌并举,一齐劈下。定睛看去,那人蓄着一脸络腮胡,看起来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没有打理,显露出来的眉目五官实在激不起他的记忆,身后背一把无鞘马刀,此时已本能地抽刀在手,抵挡劈下的掌风。 这把刀做工不怎么精细,但乌沉沉的十分厚实,谢沧行不想硬扛,微微收了掌力,手腕一转抓向对方肩膀,打算再探探虚实。 可其他人不愿给他这机会,纷纷围拢上来,络腮胡更是借机不住地后退,企图再度脱出战圈。 谢沧行沉腰一让避开身后的偷袭,接一记扫堂腿放倒欲挡住他去路的人,双手一撑,身子一翻,仍向那络腮胡扑去。 络腮胡仍不愿出招,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成拳抵着刀背,一径地守御。 谢沧行不依不饶,双掌双腿只要得了空,狠招一记接着一记地杀到,不逼对方出手誓不罢休。 这实在欺人太甚,终于彻底激怒了对方,络腮胡索性不再避让,刀花一舞,传出呼呼风声,向着谢沧行撩来。 谢沧行心中一凛,不光是因为这招式力道,更是因为对方眼中一瞬迸发出的恨意,那绝不只是一时被逼得狠了就能有的。他当机立断,左手一伸一扣,牢牢抓住另一人手中大刀,用力一拧,只听一声痛叫,那人的胳膊已被拧到无法动弹的角度。谢沧行用这把借来的大刀顺势一搪,两把兵器顿时相交,发出一声钝响。 手中传来的力道登时唤醒了他的记忆,谢沧行一惊:“是你们……”侧身让了一让,避开接连而至的攻击,忽然哈哈大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懊丧,随即是愤怒,似乎很想破口大骂,却又生生忍住,表情阴晴变幻,一双眼睛一直死死瞪着他,一击过后,又收刀后退,神情十足不甘,看起来明明很想交手,却又似乎碍于某种原因不能出手。 这时其他同伴又已经赶上,各种掌腿兵刃齐向谢沧行身上招呼。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3) 谢沧行已不想恋战,气势倏地一收,步伐忽然变得飘忽起来,目光四处搜寻着可靠的逃跑路线。对手不算棘手,但胜在人数多,恐怕要费些功夫。 心思一动,谢沧行突然发难,不再软绵绵地喂招,也不再一径闪避,手中加力,中招者不再是破口大骂,而成了一声闷哼,柳家庄的后院内顿时安静了不少。 眼看对手数量不断减少,形势大好,后院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援兵来了。谢沧行神情一肃,这人数听起来十分可观,但真正让他感到不妙的是,人声里交杂着几组轻重不一的足音,正更加迅速地朝他逼近,而足音的主人比起眼前的对手显然强上许多倍。 一组轻浅短促的足音最先到达,来人的表情隐在阴影下,只有阴骘的声音冷冷传来:“别让他跑了。” 那络腮胡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脱口而出道:“你怎么……” 那人衣袖一摆出言打断:“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遮掩?必须把他留下。”那口气让人足底生寒,随即厉声一喝,“摆阵!”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组组足音迅速游向各个方位,又朝着谢沧行飞掠而来,像一张大网,要渐渐收拢它的网口。那络腮胡起先还转不过弯来,迟疑一瞬,也迅速加入其中。 谢沧行暗叫不妙,这莫非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阵法?没有小少爷帮忙,他可没把握破解。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必须要在这阵势摆成之前先行脱身! 正想着,忽听东北角上居高临下地响起一道女声:“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起,数支箭矢向着谢沧行周身飞去。这几箭顺序有先有后,角度极为刁钻,但配合起来却妙至毫巅,不过寥寥几箭,竟像是竖起了一张无懈可击的盾牌一样,将围攻的人尽数隔开。 然而与此同时,被围的人却也动弹不得,无法脱身。 来人自然是龙溟与凌波了。片刻前两人赶到,凌波见状就要上前相助谢沧行,不料脚步还未动,手臂就被龙溟一把握住。 凌波不解地朝他看去,就见他极为迅速地弯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她只来得及出声示警。几乎同时,龙溟也道:“往这边。”说话的对象自然也是谢沧行。 见箭矢射到,对战双方皆是一惊。围攻的人本能地向后退开。 谢沧行一皱眉,心中腹诽你说的轻巧,把去路封得这么死,让我怎么去?不过腹诽归腹诽,他那双厉眼观前瞭后地没放过周遭一丝一毫动向,步伐忽然又是一变,身子贴着利箭飞行的轨道左闪右避,惊险万状地穿出了箭网,竟是毫发无伤,仿佛事先排练好的杂耍一般。 一旦脱出包围,后面的事情就容易了。谢沧行三两步就奔至了龙溟、凌波眼前,纵身一跃上了房檐,三人再不耽搁,一齐向东北方行去。 没走几步,不待谢沧行发难,龙溟抢先一步笑道:“我就知道这种程度难不倒谢兄。” 谢沧行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不甚认真地一拱手:“上官公子可真够意思啊。” “好说,好说。”龙溟笑得好不得意,只是脸上蒙着布巾,看不到罢了。 “天知道我多久没玩过这么惊险的游戏了。”谢沧行笑嘻嘻地反击道,“什么时候咱们也真刀真枪地比一场,如何?” 这么快就被反将一军,龙溟暗自叫苦,和这么一个狠角色过招,他能不露出马脚才怪!正想着如何推拒,凌波略带无奈地开口劝道:“谢大哥,上官公子,当务之急先离开此地,余事以后再说吧。” 闻言,龙溟“从善如流”、乐得轻松,谢沧行也只好闭了嘴。凌波暗暗摇头,这两个人明明都是深思熟虑的稳重性子,可自打离开江陵,一碰在一起就好像一齐倒退了好几岁似的,总爱斗个不停。 三人沿着龙溟事先探好的路线,很顺利地摆脱了追兵,身后的吆喝声渐渐地听不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 谢沧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又是一副懒散状:“折腾了大半夜,可算是消停了。” “正要向谢兄请教。”龙溟似褒似讽地问道,“以谢兄身手,怎会闹出这么大阵仗?” 谢沧行的懒腰僵了一僵,脸上一瞬闪过撞上霉运的懊丧,说道:“这事儿暂且不提。重要的是,小少爷这次又蒙对了,这伙‘强人’跟净天教脱不了干系!” 龙溟和凌波双双一惊,只是其中只有凌波的惊讶是货真价实的。看柳家庄这阵仗,任谁也不能把他们当作看家护院的家丁,但竟然真是神出鬼没的净天教……只是不知云坪村的中毒事件是否也是他们的手笔,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4)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龙溟唇角轻翘,“谢兄如何得知?可有把握?” 谢沧行十分笃定地点头:“不会错的。那个大胡子使刀的劲道我记得,就是碧溪镇里伏击天玄那次,最开始从屏风后面窜出来的两个刀客之一。”顿了一顿,“那两个人都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单从身量和刀法上看,不是兄弟就是师兄弟。”那天后来斗得急了,另一个刀客被天玄道长一招惊雷掌送去见了阎王,这个络腮胡今日眼中的恨意多半由此而来。“他看我的眼神,不会错的。” 碧溪镇里的经历,谢沧行早在从江陵来蜀中的路上就给他们两个讲了许多遍,那老王卖瓜劲儿就略去不提了,是以凌波与龙溟都十分熟悉经过,听他这么说,也都认同地点点头。 谢沧行续道:“我看,他们多半收到了命令,尽量扮好‘家丁护院’,不得轻易出手泄露了身份。所以那大胡子才一直忍住不冲上来报仇。不过,后来都已经被识破了,还是不出手,多半是个遵守命令的老实人。” “另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可就机灵多了。”龙溟笑道。 谢沧行耸耸肩:“听他们对话的语气,八成都是什么头目,兴许地位还差不多。” 凌波也道:“后来那人就是指挥那厉害阵法、使轮刃之人了?” “不错,他们要摆的估计也是个厉害阵法。”谢沧行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说着扫了一眼龙溟,不甚情愿地说道,“刚才,谢了。” 龙溟一拱手:“谢兄客气。” 不料厉害的还在后面,谢沧行问道:“你知道这阵法?” 龙溟一怔,不禁失笑:“谢兄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趁他们阵势未成,占得了先机罢了。” 谢沧行狐疑地瞄着他,略一思索,勉强点点头,又道:“幸好你拉住道长,他们那阵可是不简单,说句不好听的,我和天玄还凑合,陷进去了还能撑上个半个时辰。以道长的实力……”话未尽,意已明,其实他刚才那句谢,为的就是这桩。 谢沧行转头看向凌波,眼中是长辈立场的告诫目光,传达着“莫要关心则乱、轻举妄动”的信息。凌波垂下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以龙溟的角度自然看不到谢沧行的表情,不过他现在也无暇顾及。谢沧行的话让他一瞬出神,后知后觉地想到,以他的目的而言,实在不该让这两个人逃出来得这么轻易,那一瞬间的行为几乎出自一种本能。 龙溟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凌波,她身上又一种很奇妙的特质,容易让人放松戒心,这令他警觉。不过转念一想,若他不阻止凌波而让她身陷阵中,自己不就得出手相助吗?届时若是失手露了真功夫、暴露了身份,对他来讲更加危险。思及此,终于释然,说道:“不论如何,这两个头目怕是掌握了不少净天教的消息。” “是啊,要是能逮住一个……”谢沧行无奈摇头,柳家庄里卧虎藏龙,他们想抓个大活人还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当务之急是立刻回折剑山庄集结人手,大举进攻,看来伤亡是难以避免了。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此节,尽皆沉默下来。 谢沧行忽然灵机一动:“我倒有一个想法。今夜柳家庄出了事,他们定会派人回净天教总部通风报信,我们若能顺藤摸瓜,直捣黄龙,岂不干脆?” 龙溟摇摇头:“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偌大的柳家庄,我们无法得知报信之人从何处出发。” “这不用担心。”谢沧行胸有成竹,“必是书房。”他口中的书房正是柳家庄内灯火最亮的地方。 龙溟会意,但仍不甚认同:“此时说不准早已走出甚远。况且他们已有防备,我们怎能自投罗网?还是尽快折回折剑山庄集结人手。若来得晚了让贼人逃脱,岂非得不偿失?” 谢沧行十分不服:“方才他们人多势众,咱们三个自然不敌。可若分散开来,还怕会输么?大不了我自己去!” “谢兄莫要再说此话。”龙溟也不高兴了,“我并非怕事,只是此非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柳家庄的方向,火把的光芒渐渐笼罩了整座山头,大举搜山的吆喝声正向他们逐渐逼近,是需要做出决定的时候了。争论双方对视一眼,心知肚明都要将固执己见进行到底,目光齐齐转向凌波。 凌波一怔,左右看看,嗫嚅半晌,有些歉意地看向谢沧行:“谢大哥,我也觉得还是小心为上。”未竟之意就是,刚才师伯不也说了?轻敌冒进万万要不得。 谢沧行一窒,登时被噎得无话可说,皱眉思索,使得凌波颇为忐忑,片刻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由头,终于妥协。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5) 三人于是再不耽搁,即刻回到折剑山庄召集人手。 折剑山庄历经战事磨砺,集结速度不可谓不快,可当他们赶到时,却是人去楼空的局面,无论山上谷中还是庄内,都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飘飘摇摇地燃着。若不是四处可见踩踏的痕迹,大家都要怀疑谢沧行三人看到的是人是鬼、是真是幻。 “怎么会撤得这么快……”凌波十分吃惊,不久前还在大举搜山,这么快就空无人迹了? 姜承一声令下:“快去四周看看,有没有撤退的痕迹。”折剑山庄的弟子立刻领命去了。姜承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四处查看的皇甫卓和夏侯瑾轩身后。他本拟今早出发回到自己负责的关口驻防,行装都已打点停当,但实在不放心两位少主的安危,这才跟来。 谢沧行无奈叹气:“这么大一个据点说放就放,想不到净天教竟然有这么大魄力。” 夏侯瑾轩回过头来:“证明此处没那么要紧。” 谢沧行摇摇头:“我看未必。”说着,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边走边分说起来:“昨夜我来探消息时,瞅着这柳家庄统共就两个地方灯比较亮堂,一处是大门口,于是便直奔着另一处而去。我一路小心,可却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然后就到了这儿。”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一座四方形大院的门前,月亮门上悬着一幅牌匾,上书“聚宝”两个大字,门上雕着一对貔貅,让这座设计精巧的庭院顿时染上一股浓浓的市侩气,自然惹得夏侯瑾轩大摇其头,直呼可惜。 谢沧行续道:“看情形这院子主人应该是长房主事的人。” 众人跨门而入,正对着的就是一间坐北朝南的主房,修得尤为气派,中间大门紧闭,门内黑洞洞一片。不过谢沧行要带他们去的却是东边一排的厢房。 谢沧行指着正中一间,牌匾上简单明了地写着“书房”二字,他说道:“我来的时候,只有这间灯火通明。”当然,他那时可不敢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院子,而是先蹑手蹑脚地摸上房顶,把大致情形看清了再行动。“我心说肯定找对了地方,万般小心地绕到后窗户下,绝对连老鼠都不会惊动一只。可趴在窗户上一看,只有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小子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打瞌睡。” 众人推门而入,这房间不算大,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和前厅相仿,一应字画古玩都被收了起来,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书卷摆在书架上,反倒多了一股书香气。 谢沧行续道:“我看那桌上茶杯翻过来了好几个,心想肯定还有其他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索性找个舒服的地方守株待兔。” 一听“舒服”两字,瑕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暮菖兰则是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也算半个当事人的龙溟笑吟吟地接口道:“结果左等右等,几个时辰过去,还是半点动静也无,谢兄就坐不住了,对吗?” 谢沧行不甚情愿地点了头:“我看那打瞌睡的楞小子不像有什么高明功夫在身,干脆让他睡得更踏实点。既然是书房,又是唯一派人看着的地方,总得有点什么,干脆自己四处找找。” 可惜还没摸两下,就被人包了饺子。 暮菖兰凉凉笑道:“哎,好一出守株待兔,可到底谁是兔子,我还真有点糊涂。” 谢沧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幸好有凌波帮他解围:“此事蹊跷,也难怪谢大哥没料到。既然有如此众多的人手,为何庄内一点生息也无?我与上官公子也并未看到有人接近柳家庄。”随即询问似的看向龙溟。 龙溟点头说道:“不错。因此这柳家庄内,必有机关暗道。” 谢沧行猛点头:“对对,就是这样。”随即一副要一雪前耻的模样急切道,“那入口一定就在……” “这书房里?”瑕猜测道。 “我看未必。”暮菖兰摇摇头,转向谢沧行问道,“你来的时候,这书房窗户是开着还是闭着?” “开着。”掌柜的问话自然不敢不答,谢沧行刚要继续他的推理,就又被他人抢了先。 这次开口的是夏侯瑾轩:“我明白了!重要的机关必要有人看守,但若是太过明显,又怕被人发现钻了空子,故而设此诱饵。而真正的入口则毫不起眼,但若全无人看守,他们势必无法心安,所以诱饵必设在左近。山中夜凉还门户大开,正是为了方便监视之故。”夏侯瑾轩胸有成竹地往外一指,“我看入口必在正房之中。” 谢沧行颇为无奈,徒劳地补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众人皆认同,唯有皇甫卓不解道:“他们大可以处处燃灯、处处看守,岂非更加安全?莫非是有意误导,另有阴谋?” 夏侯瑾轩等人立刻沉思起来,只有暮菖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6) 瑕环视一周,不禁扶额叹气:“你们想多了。我不管他们是净天教还是什么,这年头落草当山贼的,大都是贫苦人家。你们看这宅子里,到处不是烛台就是灯笼……你们知道蜡烛多贵么?要是真全点着了,不得心疼死!” 众人皆是一愣,都没想到过这一茬――也难怪,他们当中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或者对中原的了解大多来自于书本的外族人,就算是谢沧行,也很多年没怎么接触过柴米油盐的琐事,一时想不到此节。 “既如此,容我先前往一探。”姜承说道。 “我也一道吧。”暮菖兰说道,“说起鼓捣机关,我还有些心得。”说着转向夏侯瑾轩等人,“就请各位留在外面接应了。”刚走两步,又回身朝着谢沧行勾勾手:“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于是就此定论。不久之后,三人走出房门的时候,只有谢沧行一人灰头土脸,众人这才明白暮菖兰为何会叫上他,都强忍住笑意。 暮菖兰和姜承的表情都带着点难以名状的惊叹,指了指里面,说道:“还好,不怎么复杂,多半是柳家原本就有的暗室和以防万一用的地道,只不过里面的东西嘛……”她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各位自己进去看吧。” 机关确实不复杂,衣柜后面一道暗门通往地下,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走廊连着一间极大的地窖,里面的东西却着实惊人,即便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夏侯瑾轩和皇甫卓,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只见箱匮锦缎整整齐齐地分类摆好,每一堆都摞得老高,还有些瓷瓶银碗、山子摆件,或因价值不够高,或因体积太大,只好摆在外面,单就这些,已经十分值钱,可想而知那些收入箱中的,绝对称得上价值不菲。 瑕不禁瞠目结舌,还没找回语言能力,就听夏侯瑾轩忽然一声惊叫:“这莫非是……”话音未落,急忙向一个角落奔去。 瑕神情一紧,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只见夏侯瑾轩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面上的神情痛心疾首已极,他面前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只泛黄发旧的纸卷,有的已经破损不堪。只听他喃喃念道:“徐骑省的小篆啊,怎可如此……啊,竟还有‘醉素’的草书……”神情恍惚,如癫似狂了一般。 瑕眨眨眼,有些被吓到:“乌鸦嘴,你……你怎么了?” 夏侯瑾轩回过神来,哭丧着脸答道:“这都是名家字帖啊!”说着颤抖地伸手一指边上敞开的箱匮,里面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锦缎,“这不是买椟还珠嘛!” 众人一看,也都明白了。净天教的人定是不知这些字帖的价值,反倒觉得用来装裱的锦缎鲜艳精致,竟为了这些锦缎把价值连城的字帖剥掉丢弃。 一贯温言细语的夏侯大少爷恶狠狠地说道:“这伙贼人恁的可恶!定会遭天谴的!”那锥心泣血的模样让人望而生怜,转念一想又不禁哭笑不得。 “不论如何,”龙溟说道,“正如谢兄先前所说,这伙贼人能毅然舍下这么大批财宝迅速撤退,其果决令人叹服。” 谢沧行摊了摊手:“我就是想着既然有机关密室,里面的东西岂是能轻易舍弃的?这才觉得回去一趟再来出不了岔子。” 闻言,凌波不由得内疚得垂下头去,若她没有主张回去,结果就会不同了吧。 “走吧。”另一个当事人倒是一脸坦然,“先看看这地道的出口在哪里。姜公子,”他对姜承说道,“就劳你守住入口了。”见姜承点头应允,便带头向前走去。 不过他们很快就失望了。这地道越走越往下行,竟然渐渐地没入了水中。 暮菖兰四下看去,说道:“看来,这地道多半是先下后上。”说着敲了敲身侧石壁,“这另一边有地下暗河,他们走时将石壁凿出口子,暗河就把低洼的部分淹了。” 皇甫卓问道:“可以找到出口吗?” 暮菖兰摇摇头:“很难,这大冷天的……再说净天教此次可谓步步为营,好像把什么都考虑好了似的,淹水的这段恐怕短不了,不是泅水可过的距离。” 众人的情绪都低落下来,皇甫卓皱起眉头,说出了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想承认的话:“线索就这么断了?” 龙溟打气道:“诸位莫要灰心,净天教既然来过,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分头四处探听,总会有所收获。” “没错!不论如何,总比一日之前毫无头绪要好得多。”夏侯瑾轩一副干劲十足的神气,看来是铁了心要为那些字帖“报仇雪恨”了,“我们不妨回到起点――再访云坪村!”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7) 事后,姜承留下几个弟子看守,希冀万一净天教有人回返,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更何况后来清点地窖中财物的弟子回报说,箱匮中的财宝竟然空了大半,只是不知是柳家人带走的,还是净天教提前运走藏于他处的。 期间还有折剑山庄的弟子来报,说山庄四处皆未看到大批人马离去的痕迹,他们果然是循地道脱离的。 众弟子大半夜好梦正酣,却硬被人叫起来,最后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谁能没点怨言?个个都是一幅不爽又不敢言的样子。 折腾了一晚上,等他们回返时,天光已然熹微。众人好说歹说,才把干劲十足的夏侯瑾轩劝回去养足精神。 与众人分手后,龙溟觉得精神尚好,正欲拿出书卷再看,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只好又放下。 来人是范福。相处了这些时日,他多少也摸出了龙溟的风格,开门见山地说道:“萧长风不日就要回剑阁驻防,我已设法将其多留三五日。” 龙溟点点头:“做的很好。若需要银两财帛,尽管开口。” 范福谢绝道:“多谢公子。前次所给的已经足够。” 龙溟审视地瞅着他,忽而一笑:“我只在乎事情办不办得成,不在乎你把钱花在哪里。”言下之意就是,中饱私囊还是吃喝玩乐,都悉听尊便。 范福起身拱手:“公子厚意,属下感激不尽。”但神情却并没多热络。 龙溟一挑眉,没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只留三五日可不够。”他笑吟吟地看着范福,“两虎相争,这戏才好看,缺了哪个都不行。”顿了一顿,又道,“你可以暗示萧长风,如今局势,守住一两个关隘算不得什么大功劳,惟有扳倒净天教,才能在声望上压过姜承。他自然会想办法留下。” 范福立刻应道:“是。” “无论他想做什么,你都尽力帮他就是了。” 范福一怔,大胆猜测道:“公子是想借萧长风的刀除掉姜承?” 龙溟笑而不语,眼中闪过了狐狸一般的精光。 范福见他不答,只得作罢,又问道:“听闻夏侯少爷他们已经找到了净天教的蛛丝马迹?” 龙溟一挑眉:“你的消息很灵通。” 范福笑道:“公子谬赞,消息灵通的是徐家那二位。” 龙溟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唇角轻抬:“你选他们做突破口,眼光着实不错。” 范福面露得色,又道:“夏侯少爷不消说也是帮姜承的,如此一来,萧长风已经慢了一步,能否请公子透露一二……” 龙溟嗤笑一声:“既然慢了一步,再追又能如何?你莫非以为萧长风的能力可以胜过夏侯瑾轩他们?” 范福无言以对,对方到底意欲何为,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龙溟自顾自感慨道:“夏侯瑾轩的运气着实不错,足不出户竟有线索主动上门。”思及此不禁摇头失笑,谋事在人,成事却少不得几分在天,诚不我欺,“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很快得逞。你只需尽力帮衬着萧长风即可,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范福只能点头,见龙溟起身走至窗边,知道这便是送客之意,迟疑片刻,仍硬着头皮开口道:“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 “说。”龙溟不耐烦地打断,“想问就问,夜叉不兴这一套。” 范福连忙称是,嗫嚅半晌,才又开口:“敢问公子,咱们是给哪位大人效力?” 原本已背转身去的龙溟不由得回过头,慢慢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似笑非笑,仿佛要把人看透。在这样的目光下,范福仍挂着一脸讨好的笑,软绵绵的没什么分量,实际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龙溟收回目光,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都是为夜叉效力,有何不同吗?” 背后一片静默,龙溟轻轻一呻,口气十足冰冷:“放心吧,你想要的,他都给得起,只要你干得足够好。”他回身走到范福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夜叉极重承诺,你自可放心。” 屋内再度陷入沉寂,范福眼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又立刻垂下头掩饰,半晌,才拱手作别。 待他走后,龙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和他打交道,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就像范福猜不透龙溟的心思一般,龙溟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如今他这一问,龙溟反而能稍稍安心――开始关心前程,才是有心效力的开始。 可真正的问题是,他该把范福置于何处呢?今日仍只一个范福而已,那将来呢?势必将有、也需要有成百上千的“范福”为夜叉效力。 天边渐渐现出橙红的朝霞。龙溟静静地抱臂坐在桌前,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敲击着上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本从停云峰上得来的书卷,他并未再度拿起。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8) 龙溟又同郭成交待完,待时间差不多,便走出客房准备出发去云坪村。 刚进前厅,就看到眼前齐刷刷站了一排,该来的不该来的一个不少。 “上官公子来的正好。”夏侯瑾轩笑嘻嘻地打招呼,“我们正要去找你。” 龙溟哭笑不得:“不过小事一桩,不用这么大阵仗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谢沧行抢先发言:“净天教害我一晚上没睡好,总得亲眼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夏侯瑾轩搔搔头:“我……既然云坪村此事是我应下,总该负责到底才对。” “没错。”瑕附和道,“大少爷去,我当然也……”话至中途戛然而止,忐忑地瞄向暮菖兰,心道暮姐姐一定又要取笑我了。 然而暮菖兰只是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色瞟了她一眼,笑吟吟地冲大伙儿说道:“妹子去,我当然也去。”也是一副没商量的神气。 “我……”凌波刚要开口,龙溟替她说完:“我们当中谁都可以不去,惟有凌波不行,不然谁能有把握对付天星草之毒?”说完不禁无奈摇头,“看来只有我可有可无。” 谢沧行无所谓地耸肩:“反正多你一个不多。” “就是,人多好办事嘛!”瑕点点头,“要不是因为姜小哥和皇甫大少爷忙着带人在柳家庄附近搜寻,这会子肯定也要跟去。” 暮菖兰的关注点则与别不同,掩唇笑道:“这才几日功夫,就从‘凌波道长’变成‘凌波’啦!” 此言一出,龙溟与凌波顿时成了目光焦点。龙溟眉峰一挑,也看向凌波。 凌波的神色毫不见忸怩,大大方方一笑:“大家同舟共济,本就无需如此客套。更何况凌波修行尚浅,‘道长’之称实不敢当,还望各位今后也叫我凌波就好。” 闻言,龙溟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走吧。”语毕,率先向外走去。凌波点点头,一如既往地很快跟上。 瑕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小声说道:“想不到暮姐姐的坏嘴巴也有吃瘪的时候。” 暮菖兰扫她一眼,凉凉回击:“人家凌波道长襟怀坦荡,自然油盐不进,至于那些心中有鬼的人嘛……” “暮姐姐!”瑕可不依了,却忘了这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个……”另外一个常被暮菖兰打趣的苦主尴尬地开口打岔,“咱们也赶紧走吧!” 谢沧行眉头一皱,忍不住说道:“我说,人家凌波道长是修道之人,还是少开这种玩笑比较好吧。” 夏侯瑾轩微弱地点头附和,心道类似玩笑最好都少开为妙。 暮菖兰白了他们一眼:“有什么关系?凌波道长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要像老头子一样玩笑都开不起了么?没道理嘛!妹子,你说是吧?” 瑕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几人说说笑笑地便到了云坪村,四下分头打探起来。这次众人心中已有戒备,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三两下就问出中毒的村民确实都去过柳家庄――到头来还是自己惹来的祸患。不过他们既没发现异状,也都没听说过地窖或是地道的事情。 夏侯瑾轩在心中暗暗叹气,这或许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随即又问明了柳家的去向,毕竟从道义上讲,也该去封信说明情况,若他们愿意,最好能告知地道出口在哪里。只不过一来一往,耽搁时日,到那时是否还有蛛丝马迹可供他们依循,就很难讲了。 另一方面,云坪村人中毒的原因仍是一大疑问。若说净天教是想警告他们不要再去吧,也做得太隐晦了;若说是村民误触毒源,可光凭他们描述的路线,也看不出毒源在哪里。 而这毒源却是他们手中捏着的最后一条线索。 调查再度一筹莫展,夏侯瑾轩不禁有些情绪低落――给了希望再失望,往往比从没有过希望更加难受。 瑕安慰道:“别急嘛,没准姜小哥他们那边已经有发现了呢!” 夏侯瑾轩勉强笑笑,强打精神道:“嗯,还有三家,我们继续……” 话没说完,就见谢沧行脚步一顿,夏侯瑾轩还来不及发问,他突然将右手穿到左腋下,头也未回,手指一弹,一枚石子倏地飞出――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捡来的。 那力道并没有多大,只听得“啊呦”一声痛呼,一人抱头蹲在墙角,缩成一团,龇牙咧嘴的好不痛苦,见谢沧行大步向自己走来,也顾不上疼,转身就要跑,却险些撞上暮菖兰冰冷的剑鞘。 夏侯瑾轩也连忙赶了过来,只见那男子十分瘦小,微有些驼背,下颚蓄着稀稀疏疏的胡子,一双眼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没个定点。 暮菖兰的剑抽出一寸又扣上,发出铿铿的响声,让人不由得背脊生寒:“你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有何指教啊?”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9) 那男子本能地一缩,又挺直了背脊,虚张声势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 “少废话!”暮菖兰双眉一轩,长剑刷的出鞘,电光火石间擦着男子脸颊飞过,深深地扎进墙里,剑柄还犹自颤动不绝。 那人吓得双腿一软,立刻萎顿在地,不住地喊着女侠饶命,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凌波心生不忍,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位小哥,你跟着我们,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 那人眼睛一亮,仿佛见着救星似的,嗖地闪到凌波身后,哪还有一点吓得瘫软的怂样?身手可麻利得很,舔着脸笑道:“还是这位姑娘通情达理。我就告诉你,不告诉他们。” 暮菖兰双眼危险的眯起,谢沧行喝道:“你少挑拨离间!” 龙溟的目光在这人身上转了一圈,认出就是那天跟在他们后头探头探脑的泼皮无赖,微微一笑,并不插话。 凌波赶紧移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神情十分不悦:“你若知道什么,还请莫要隐瞒。” 那人不可一世地说道:“你们想知道柳家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闻言,众人交换了眼色,夏侯瑾轩越前一步说道:“还望相告。” 那人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们这是问话的态度吗?没个好酒好菜也就罢了,还动手打人!看看!”边说边指着脑门,“都打出包来了!” 暮菖兰翻了个白眼:“别跟他浪费时间,八成是想混顿饭吃的无赖。”语毕转身就走。其他人也举步跟上。 “哎?”瑕迟疑道,“没准他真知道什么……”话没说完,就被暮菖兰一把拉走。 这下换那无赖着急了:“哎!别走!我是真知道!”可惜没人理他,只有几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猛地一跺脚,大喊道:“我知道柳家地道出口!” 这话终于成功地让众人停下了脚步。暮菖兰转过身,勾勾手:“走吧。” 众人来到村中一大户家里,请人帮忙置酒备菜,又留了堂屋给他们说话。凌波是他家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夏侯瑾轩出手十分阔绰,是以宾主皆十分满意。 和主人家闲聊几句,知道那男子名叫刘三,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平日里游手好闲,专喜欢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夏侯瑾轩谢过主人,便进了屋。只见刘三吃得风卷残云、杯盘狼藉,直到把一只烧鸡啃得只剩骨头,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见暮菖兰厉眼扫到,一边剔牙一边说道:“行了,别瞪了,看在酒菜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们。”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椅子上一靠,说道:“村里人都什么脑子,柳家能把值钱东西往家里摆么!肯定得找个地方藏好呀!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想进庄子。嘿嘿,从他们打算跑的时候,我就开始在庄子附近转悠了。” 暮菖兰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说重点!” “别急嘛!”刘三撇撇嘴,“看你一脸凶相,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肯定没人敢要,还是小丫头和仙女姑娘……” “喂!你再胡说看看!”瑕立刻露出本性,挥舞着拳头就要揍人。 刘三一蹦三丈高,一边躲一边嚷嚷:“喂喂你们不是折剑山庄的吗?名门正派怎么随便打人?” 夏侯瑾轩一怔,赶忙拉住瑕的袖子,小声安抚道:“算了算了,别跟他置气。” “这种无赖跟他客气什么?”瑕回头瞪了夏侯瑾轩一眼,看他一脸讨好的笑,哼了一声,乖乖作罢。 “你接着说。”谢沧行开口,随即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可不是折剑山庄的,没那么多规矩。” 刘三立刻再度坐定,续道:“那天我转着转着,突然听见两个人说话声,赶紧找个石头猫起来。那俩人家丁打扮,其中一人扛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商量了一阵,就选地方挖了个大坑,把麻袋仔细埋好。我心说这莫非就是柳家的财宝?八成是怕遭了偷儿,偷偷埋在外边。我那叫一个开心呐,他们一走远,立刻动手挖了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个关子,倒了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一脸认栽的表情:“哪有什么财宝?竟然是个死人!真是晦气!” ------------ 章 十七 踏破铁鞋(10) 众人悚然动容。夏侯瑾轩不由得趋近一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骗你干嘛?”刘三信誓旦旦,“不但死透了,还死得十分吓人呢!耳朵眼睛全是黑血,吓得我几晚上没睡好觉!” 凌波起身问道:“你说黑血?双眼是否皆呈黑色?” 刘三一怔,迟疑地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一双眼睛黑洞洞的,跟没眼白似的。哎不过,我哪敢多看呀?记不清了……” 凌波转向众人沉声道:“若是,便为天星草之毒所致。”随即又问,“你走时可有将尸首掩埋?附近是否有河流泉水?” 刘三这种懒人,又受了惊吓,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地再埋回去。龙溟叹了口气:“看来,天星草之毒多半是随雨水流入河中。村民们不知情,在去往柳家庄的途中误饮了毒水,所幸毒性不强,才未立即毙命。” “是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瑕叹道,随即狠狠瞪了那个间接害了村人丧命还一脸无所谓的无赖,“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跟人说?好歹也该警告大家不要靠近那附近呀!” 刘三不以为然:“我说小丫头,杀人越货的能是善茬么?万一说漏了嘴,传到那帮强人耳朵里,找我算账可怎么办?再说村里那帮人是我的谁呀?我干嘛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帮他们?” “你……”瑕简直气得无语。 谢沧行睨着刘三,问道:“别尽说些有的没的,你说的这地方在哪?还有,地道出口在哪?”此言一出,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刘三笑眯了眼睛:“什么地道?我哪儿知道?唬你们的!”随即很得意地说道,“我跟着你们一路,还能不知道你们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瑕的拳头捏得喀喀作响:“你真以为我不敢揍你么!” 刘三有恃无恐,把腰一插:“敢动手试试!连埋人的地方你们都别想知道!”随即又笑嘻嘻地转向凌波,“仙女姑娘,你不是想帮大伙除掉这毒源么?” 瑕气得咬牙切齿:“乌鸦嘴,我今天就算不睡觉也会把那地方找出来,让我先揍他一顿成不?” 暮菖兰凉凉地附和道:“反正离柳家庄不会太远,花不了多少功夫。” “谁说的!”刘三一瞪眼,“少说也有几里地,在山里呢!可不好找!” 暮菖兰哦了一声:“在山里啊。”刘三这才知道说漏了嘴。 夏侯瑾轩神色一动:“这么远?” 龙溟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知道这位夏侯少爷又想到了重点――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不用车马,大摇大摆地背着麻袋招摇过市?这还暂且不论是否费力的问题。他对众人说道:“各位不妨再去剩下的三家探探消息,至于这个人,就交给我吧。” 瑕立刻点头如捣蒜,她是真不想再跟这无赖打交道了。凌波也有些挂心中毒之人的毒性解得如何,便点点头,对龙溟说道:“那我们在村口会合。”她既然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就不再有异议。 待众人离去,龙溟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言简意赅地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之后咱们货银两讫,不会再为难你。” 刘三掂了掂银子,露出十分鄙夷的表情:“就这么点?你们打发叫花子呢!”随即往椅子上一歪,“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说吧。”一看夏侯瑾轩的衣着装扮就知道是天大的肥羊,不狠狠宰一笔不就亏了? 龙溟双眼危险地眯起――如果眼光能杀人,刘三一定已经被千刀万剐。气氛一时死寂,刘三只能虚张声势地强撑,大气都不敢出。 龙溟忽然一笑,啪地一声把另一枚银锭往桌上一拍,柔软的银子竟然整个嵌进了坚硬的黄杨木桌。 刘三惊得一跳,战战兢兢地说道:“你……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的……” 龙溟可没工夫听他瞎扯,冷冷说道:“银子可以给你,我只是怕你拿不走、花不了。”顿了一顿,就在刘三忐忑地猜测话意时,又道,“这世道强人这么多,死一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奇怪吧?” 刘三眨眨眼,忽然明白了他的威胁,再看那眼神,心里不禁一突,简直比山里的狼还狠。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绝对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主儿,哪里还敢有丝毫隐瞒?赶紧把方位和盘托出。 龙溟又问:“你方才说,听到人声才躲起来,可有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刘三一怔,赶紧有问必答:“他们好像说什么‘还是扛回去和其他的埋一起’,另一个说这地方就可以了,其他的没听到什么。” “是否碰到过其他人?”龙溟又问。 刘三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自那以后我再没敢去过。” 龙溟看他不像说谎,摆了摆手:“你可以走了。”刘三立刻如获大赦般跑得飞快。 龙溟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摇头叹气,本想着线索差不多该断了,竟然又冒出这么个无赖,看来上天对夏侯瑾轩着实眷顾啊。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1) 夏侯瑾轩一行人依照刘三指引的方向,果真找到了那名无辜丧命的死者。仅仅半月有余的时间,尸体就已僵硬萎缩,看不太清本来面目了,但根据服饰判断,多半是被柳家人留下看家的家丁。死状甚是狰狞可怖,身上遍布细细碎碎的伤口,死前显然不太好受。 瑕不忍卒睹,感慨道:“想不到那个结萝心肠这么狠。” 暮菖兰摇摇头,指了指留在死者肉里的刀片:“结萝这样爱漂亮的小姑娘,才不会用这么丑的东西做兵器。” 夏侯瑾轩一皱眉头:“如此说来,结萝姑娘定是把她的毒药交给了其他教众,这意味着净天教一下子多了许多棘手的用毒高手。” 瑕见他忧心忡忡,不禁安慰道:“别担心,咱们只要处处小心,别给他们机会下手就行了。” 谢沧行神色凝重地问凌波:“这毒有办法解吗?” 凌波摇摇头,心情沉重:“此毒只有本身花叶可解。”不然就只有死后埋入土中自行消解,“若中毒之人功力深湛,能迅速抑制毒素运行,我再以银针导引辅助,倒有几分把握,但一般人……云坪村人只因中毒不深才得以幸免。” 众人尽皆默然,凌波连忙安慰道:“诸位莫愁,医道精深,我不过初窥门道。我会再查典籍,也再请教一下更精于医术的师伯,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暮菖兰叹口气:“不管怎样,云坪村的事儿算是了结了。可是净天教的下落还是没着落呀!” 夏侯瑾轩刚要开口,就听谢沧行出言唤道:“你们看,这个人的衣服有古怪。” 听他一说,众人仔细看去,可不是吗?外面虽然是粗布仆役服,但内衬却都是上好的料子。 暮菖兰用布巾包着手略作翻检,断言道:“这料子不可能是家丁的,看来死者必是柳家主人,至少也是总管。” 瑕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早跑了吗?” 夏侯瑾轩摇摇头:“我猜想,柳家主人深知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路上危险,便让家丁穿得光鲜亮丽、带着一批财物招摇过市,自己再扮成家丁模样悄悄出发,可惜仍是被净天教识破了,还未走出家门,就……” 说着,他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此人定是在胁迫之下不得已才告诉净天教地道所在。净天教人怕地道里有什么机关,非要他带头走一遍。待到了出口,这人也就没了利用价值。” “他们就杀人灭口?”瑕掩唇低呼,“这也太狠了!” “怪不得,”暮菖兰思索片刻,“怪不得他们要把人埋在离柳家庄这么远的地方,因为死者是自己沿着地道走来的。” “嗯,”夏侯瑾轩道,“所以地道出口应该离此不远。现在时间还不太久,应该会留有些许足迹。我们快知会姜兄和皇甫兄,立刻搜寻还来得及。” 暮菖兰说道:“我这就去。夏侯少主先回去等消息吧。” 夏侯瑾轩点头同意。暮菖兰又转向瑕道:“妹子,你与我同去。” 瑕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跟着去了。 看着眼前的尸首,夏侯瑾轩喃喃念道:“不知道柳家其他人怎样了?” 龙溟沉吟片刻,回答:“恐怕也凶多吉少。”于是把刘三听到的话转述了一遍,“如果我想的没错,其他的柳家人就埋骨于柳家庄内。” 众人皆默然。虽然知道柳家也并非什么心慈善户,但听闻他们遭受如此灭顶之灾,却也不禁恻然。 夏侯瑾轩长长一叹:“柳家主人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守住家业、守住家人,谁曾想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究竟为什么会到如此地步?”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 龙溟神色微微一动,不禁又看了看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蹙起了眉峰。 夏侯瑾轩深吸一口气,语气肃然:“净天教这次太也过分!必须要让他们受到惩罚。” 众人简单为死者修了一座小坟,谢沧行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囊,稍作祭奠,这才离去。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2) “暮姐姐。”瑕快走两步追上前面的暮菖兰,“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暮菖兰一路都很沉默,不知道在斟酌着什么,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觉得夏侯少爷这人怎么样?” 瑕眨了眨眼:“问这干什么?” 暮菖兰只道:“你答就是了。” 瑕偏头想了想:“挺好的呀,虽然书呆了一点,还常常乌鸦嘴……总之就是挺好的。”瑕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哎要我形容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挺好的。” 一连三个“挺好”让暮菖兰不由得皱起眉头。越是亲近的人,越无法用语言形容,因为对于重要的人,往往不是看在眼里,而是放在心里,而心里的感受总是很难描述的。她忽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妹子,听我一句劝,别和夏侯少爷走得太近。” 瑕完全一头雾水:“暮姐姐,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暮菖兰按住她的双肩,严肃道:“我自有道理,你就听我一次吧。” “可……总要有个原因呀!”瑕十分抵触,心念一动,“该不会是,因为乌鸦嘴的运气实在太差,每次都被卷进麻烦里?” 暮菖兰一怔,还……真让她给猜对了,瑕虽然单纯直率,常常很迟钝,但直觉却又很敏锐。 当初会答应带瑕来蜀中,是担心葳香楼不在了,她一个人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没人照应。可现在看来,倒还不如留在碧溪镇来得干净,净天教这般杀人不眨眼,特别是那个枯木,一看就不是善茬儿,被他盯上的夏侯少爷能讨得了好么?四大世家这滩浑水,着实不好趟。她自己反正已是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可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瑕被卷进去。 不过,暮菖兰也知道,以瑕的个性,若真把这条理由抬出来,不消说一定是铁了心要两肋插刀,沉吟半晌,说道:“人家再怎么没架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咱们这种小老百姓,不是一路人,还是保持点距离好。” 瑕仍是一脸茫然:“暮姐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总之就是,”暮菖兰解释道,“你怎么对他爹,就怎么对待他,就对了。” 瑕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这怎么可能?他爹是这个样子的,”边说边做出个板着脸的严肃状,随即又学了学夏侯瑾轩的笑眯眯,“他是这个样子的,差太远了。怎么敢在他爹面前没大没小。” 暮菖兰无奈扶额,愈发地后悔起来,她从一开始就不该鼓励瑕多与夏侯瑾轩接触――原本她觉得能和这位世家公子熟络起来,将来在江湖上行走也能多个靠山。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简直是天上掉的大馅饼。 瑕看了看暮菖兰的表情,也不敢再笑下去了,扯了扯她的衣角:“暮姐姐,你到底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吧。” 暮菖兰看着她,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跟他不是一路人,穷搅和没好处,你听我的,没错。” 瑕可有些生气了:“这么说我可不同意,交朋友只要人品好、讲义气就行了,哪管什么贫富贵贱?如果我因为他家有钱有势就不理他,那和那些因为我没钱没势就不理我的人有什么区别?” 一句话说得暮菖兰无言以对,咬了咬牙,撂出了狠话:“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家,成天跟着大少爷到处跑,像什么样子?” “我是他的护卫嘛……”瑕嘟囔道。 暮菖兰立刻打断:“夏侯门主雇用的是我,不是你,大少爷的安全我会操心的,你就别管了。” “你不也一样是女的。”瑕小声反驳道,皱起了眉头,“暮姐姐,你今天说话好奇怪。” 两人不甘示弱地瞪着彼此,谁也不肯相让。暮菖兰再度叹气,放缓了语气,问道:“妹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瑕差点被口水呛到,连忙摆手:“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暮姐姐又来开我玩笑。”话虽如此,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暮菖兰语重心长地说:“妹子,我第一次问你怎么看大少爷,你说他呆呆的很好玩;第二次问,你说世上恐怕再也见不着这样没架子的少爷了,以后想起来一定很怀念;第三次问,你却反问我明州离碧溪镇远不远;而现在,你连分开一会儿也不情愿了。我问你,如果一个月前我与他要分开行动,你会跟谁走?” 瑕立刻呆立当场,无言以对。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3) 另一边,凌波落后半步,看了看身旁若有所思的龙溟,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龙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夏侯少主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那时是草原上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的野花,处处都是青草香。”刚开了头,却又停了下来。 凌波凝视着他的侧脸,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虽然他从不谈起,一旦稍稍涉及,也会立刻避开。这个话题好像是他心中的一道禁区,不容人碰触。她并不明白原因为何,却隐约感到,不说并非因为不重要,而恰恰是因为太重要。 就在她认定龙溟不会告诉她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曾对道长提起自小由舅舅教养长大的事吧?” 凌波一怔,赶忙点头。 “有一天我问他,家究竟是什么。”龙溟续道。 “他……怎么答?”凌波问道。 龙溟微微一笑:“舅舅没有回答,他只是带我漫步在草原上,走着走着,忽然伸手捉住一只蝴蝶,叫我带回去。” 凌波眨眨眼:“是……很亲切的长辈呢。” 龙溟不禁失笑:“才不!舅舅素来严厉,才不会允许我‘玩物丧志’。我不知他此举何意,心中十分忐忑,只得小心翼翼地握住,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就那样走了一路。” 他摇头轻叹:“不过小小一只蝴蝶,却比练功还要累人。回去之后,他对我说,家就像这只蝴蝶,美丽但脆弱,握得紧了,它会死去,握得松了,它会飞走。所以必须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不容一丝差错,虚无缥缈轻如鸿毛,却又重逾泰山。”对君王而言,家便是国,国便是家。 凌波垂首不语,良久才道:“为何不能放手?蝴蝶自可翩跹于天地之间。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 闻言,龙溟不由怔住,一时竟无言以对,忽而一笑,十分感慨地说道:“道门中人超然世外,此蝶之于彼蝶,并无分别;此生彼灭,自然也无分别。但对于我等俗人,手中的这一只,却是其他任何一只无法取代的,必须牢牢抓住,细细呵护。”他顿了一顿,“在你心中,难道没有宁可相濡以沫,也不愿相忘于江湖的人或事吗?” 这下换凌波怔住,不知如何作答了。 --------------------- 得到夏侯瑾轩等人提供的信息后,姜承与皇甫卓立刻带领人手,以埋尸地点为起点,开始大范围地搜寻柳家地道的出口,同时也留意附近是否有净天教的蛛丝马迹。但不论如何,这都需要时间。 欧阳倩在听闻经过之后,提出了她的担忧。去年一年间,南逃避难的大户人家不知凡几,既然出了一个柳家,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家也成了净天教的目标,不妨从这个方向入手调查,同时也该给这些人家提个醒,做好防范。 听了她的意见,众人都不住地称赞她想得周到。欧阳倩大方地笑笑,说道既然大家没有异议,她会安排人手知会附近的富户,并让他们一旦看到可疑行径及时通知折剑山庄。 大家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可相对的,夏侯瑾轩却又成了闲人一个。 一闲下来,大少爷被压制了许久的书呆气立刻有了复苏迹象,一听说朝云观附近有一大片竹林,便生出了学那“竹林七贤”来个林中聚会的念头,饮酒奏乐,游赏赋诗,岂不乐哉? 可这想法刚刚冒头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在这种紧张严肃的时候,即便是他也不敢这么嚣张,于是只找了几个好友私下里发出邀请。 姜承显然无法答应。他几次都做好了出发去守关的准备,但都因各项事务耽搁下来无法成行,自然是不会有余暇奉陪的。 对于姜承不能离开,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欧阳倩无疑是欣喜的,虽然每一天可以相见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三顿饭不到,但总好过但凭鸿雁传片语的相思――她所不知道的是,她与姜承这难得的相聚,其实包含了一些人的刻意为之。 不过让夏侯瑾轩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会在瑕这里遭到拒绝。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4) 瑕好像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还是咽了回去,转头避开了夏侯瑾轩的目光,情绪低落地说道:“我就不去了。” 夏侯瑾轩忙关切道:“瑕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瑕摇摇头:“没有啊,再说有凌波道长在,哪可能有什么事?”可那神态语气,仿佛眼角眉梢都藏了心事。 夏侯瑾轩觉得十分奇怪,可又实在想不到缘由。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瑕左右看看,忙摆出一张笑脸,对夏侯瑾轩说道:“乌……大少爷别因为我影响心情,我不去,还有其他人嘛!” 夏侯瑾轩暗暗叹气,虽然确乎如此,但瑕姑娘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这一两日似乎很少见到瑕的踪影,两人总是“因缘巧合”地错开,现在看来,莫非是瑕有意为之? 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家?夏侯瑾轩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可惜并未发现什么迹象,更何况瑕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想得罪她可不大容易,就算真有什么,她也会坦坦荡荡说出来才对。 他左想右想,仍是毫无头绪,最终只能询问地看向暮菖兰,可对方却是一径的面无表情,保持着沉默,一点也不像她往日的风格。夏侯瑾轩不由皱眉,这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他意外的是,反倒是皇甫卓表示愿意同去――“今日无甚要事。”他这样说道。 凌波回了蜀山,谢沧行和龙溟也不知去向,于是最后便成了夏侯瑾轩与皇甫卓的二人行。 此时的凌波手里捧着几本书卷,走在蜀山古朴而庄严的青石板道上,准备去药房按图索骥、配齐药品。她已与草谷师伯一同讨论过天星草之毒的解法,脑中正充斥着各色金石草药之方、气血筋脉之法,低着头心无旁骛地走着,遇到同她打招呼的同门,一径微笑颔首以对,但其实哪张面孔都没传进她的脑海里。 刚刚路过藏书阁,又听到有人叫“凌波”,她差点就习惯性地点点头走过去,猛然发现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谢沧行,连忙躬身一礼,恭敬道:“罡斩师伯。”说来好笑,在外面没大没小惯了,突然换回这个称呼,还真有些别扭。 感到别扭的不止她一个,谢沧行轻咳一声:“这些日子帮我隐瞒身份,多谢你了。” “不敢当。”凌波忙道。 谢沧行看她捧着一摞书卷本想代劳,转念一想,以凌波的性子是不可能答应的,只怕会让她更加拘谨,于是索性不理,只提议随她一起走向她的目的地。 凌波点头同意,心里却有一丝紧张。她从前与谢沧行的接触并不太多,但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在蜀山的谢沧行与在江湖上的他似乎略有不同,似乎更加的威严而心思难测,这一点点的不同让她竟一时之间不知该以何种面貌应对。 走着走着,谢沧行忽然开口问道:“你属意的人选是否已经有所改变?” 凌波一怔,默然垂首,半晌才道:“凌波无权决定,一切听凭师门安排。” 谢沧行看着她,不由得微微叹气,是谁说凌波乖顺听话来着?骨子里恐怕也是个倔丫头。“我问的非关最终决议,只是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 凌波沉吟片刻,答道:“弟子愚见,还望师伯指正。以弟子观之,夏侯少主乃旷世良才、待琢璞玉,如今江湖中英杰辈出,各有千秋,但论人品才学、眼界胸怀,却很少有人能与他匹敌。他所欠缺者,无非‘势’之一字,一旦时机成熟,如金鳞之遇风云,必能因势成事。” “不错。”谢沧行点头,“我也认同你的看法。”又偏头看向凌波,“但你的后面还有‘可是’吧?” 凌波斟酌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夏侯少主的才学品性皆为上上之选,足以成为能将天下托付之人。但……他毕竟志不在此,勉强又有何益?就好比……”她略带忐忑地瞟了一眼谢沧行,他的表情无喜无怒,云淡风轻,只用眼神示意自己继续,只好续道,“好比师伯您志在江湖之远,若硬要置于庙堂之高,纵然可以游刃有余,不却也违背本性了吗?” 闻言,谢沧行微微一愣,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凌波所言,不无道理。恋栈权势之人必为权势所误,而天下百姓亦会随之遭殃;可不恋栈权势的人,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背负重逾泰山的负担呢?这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矛盾。 凌波见他陷入苦思,说道:“弟子浅见,师伯莫要在意。” 谢沧行看向她,笑了笑:“不,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凌波正要开口,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凌音兴奋的呼唤:“姐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凌波闻声回头,手臂就被凌音抱个正着。凌音这才注意到谢沧行,吐了吐舌头,连忙向他打招呼:“罡斩师伯好!” 谢沧行哈哈大笑:“好好,不打扰你们姐妹说悄悄话。去吧。” 凌音喜上眉梢,甜甜地笑道:“谢谢师伯,师伯再见!”语毕,不由分说地抢过一半凌波手中的书卷,拉着姐姐的手,说笑着离开了。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5) 次日清晨,群峰顶上刚刚现出一线天光,启明星仍在天幕中闪耀,鸦青色的天空灰蒙蒙的。 姜承轻轻掩上房门,寒冷的山风无孔不入地侵入身体,呼出的气瞬间结成白雾。他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衣,向演武堂快步走去。 近日来一直忙得脚不点地,但姜承并未辍了日日练武的习惯,只是时辰却不得不提前了许多,天未亮就要到演武堂报道,众人出现前他又早已离去。 行到中庭,寒风中暗香萦绕,似有还无,院内梅花正红,胭脂桃颊的美人一般,娇嫩而又雅致,欺霜傲雪的,于冰冷中添一抹亮色,显出一段无法比拟的风骨。 即便是姜承,也忍不住停下步子,深吸了一口初春冷冽而又清新的空气,看着花,不禁便想到了人,想到了生命中最美的相遇,和最暖的亮色。 但所谓盛极必衰,花开得正艳,便是落红始飞时。一阵风起,前一刻还在枝头怒放的梅花,下一刻却化作了翩跹蝶舞。姜承未及多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仿佛要护住那些花朵,不让它们凋谢一般。 正当此时,走廊那端响起一道温婉的女声:“四师兄。”欧阳倩朝着姜承柔柔一笑,又即刻垂下头去。 姜承闻言一惊,赶忙收回手,不曾想这般如痴似癫的行为竟会落在欧阳倩的眼里,心中尴尬不已,更是头也不敢抬,低声唤道:“二小姐。” 两人隔着大半个中庭,相对无言,却也偷偷地打量着对方。最终还是欧阳倩先迈开了步子,走到姜承面前,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说道:“四师兄,这是给你的。”抬首瞄了他一眼,本想这就告辞,却看到了他身上的旧棉衣,微微蹙了蹙眉,说道,“打开看看吧。” 姜承知道欧阳倩一定又在送自己礼物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他知道偌大家业其实一半都在靠欧阳倩苦心经营,她身子骨本身就弱,经不起操劳,可劳碌之余,还要为自己忙东忙西。他只希望二小姐可以少操劳一些,于是便道:“多谢二小姐,请二小姐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欧阳倩抬头看他,眼睛里少不得要含点嗔带点怨,所幸她深知姜承的性子,只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先看看再说。” 被她这样看着的时候,姜承是无法说出不字的,只好依言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鹿皮袄,上好的皮子经过仔细鞣制,软而且轻,可以贴身穿在外衣之内,做工十分精细,可见定是废了一番工夫。 姜承看到这礼物,忍不住惊讶道:“这皮子……这是给二小姐的,怎么……”这张鹿皮是他在北上抗击外敌的时候无意间猎到的,叫人简单做了处理,整个过程十分小心,一点瑕疵都没有留下,之后送给了欧阳倩,没料到她却巧手缝制后又送还给了他。 欧阳倩答道:“我看这皮子如此完整,给我实在浪费了些。”随即目含期待地看着他,无言地请他试试看是否合身。 姜承知道无论她给出何种借口,都改变不了一直念着自己的事实,心中甚是感动,千言万语却只能用一个谢字表达,默默地将皮袄穿在身上,果然十分合适。 欧阳倩露出满意的微笑,一边用目光细细检查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一边说道:“四师兄,前日里我让浣雪给你拿去的东西,你可有收到?” 姜承点点头,那是一件崭新的棉衣,只是他不舍得穿而已。他明白欧阳倩这样问的意思,就是莫要不舍得、要物尽其用,于是又点了点头。 欧阳倩见他会意,点到即止地住了口。 不知道是欧阳倩的话,还是身上新加的皮衣,姜承只觉得心中暖暖的。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二小姐这么一大清早出门,可不要感了风寒才好,他至少可以问候几句――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却永远学不会如何嘘寒问暖。 所幸欧阳倩也不在乎,她犹豫了一下,趋近半步,替他理了理胡乱罩上的外套,柔声说道:“四师兄尽日繁忙,也要注意休息才好,莫要逞强累坏了身子。”说完,心中羞赧,又连忙退了回来。 虽然只有一瞬,却好似新婚的妻子嘱咐夫君一般,两人心中都涌起一阵甜蜜,脉脉凝望。 欧阳倩毕竟是女儿家,不久便面红过耳。姜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说道:“二小姐,保重。”欧阳倩轻轻点头,告辞离去。 尽管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姜承仍不舍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直到走廊另一头响起一声轻咳,欧阳英慈祥地笑道:“承儿,早啊!”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6) 听到欧阳英的声音,姜承立刻不自在起来,低头唤道:“师父。”心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很多念头:刚才那一幕,不会刚好被师父看到了吧?若真看到了,师父会怎么想?他一时又心虚、又忐忑,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好了。 欧阳英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师父已许久未曾考较你的功夫,走,一同去演武堂吧。” 姜承心中一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立刻一空,恭敬应道:“是。” 欧阳英呵呵一笑:“不用紧张,师父看到你练武未尝一日松懈,心中着实欢喜。”两人边走边聊,欧阳英又道,“对了,此次武林盟会,你也与皇甫少主比试过了,你觉得他的武功如何?” 姜承沉吟片刻,答道:“费隐剑法中正平和、不偏不倚,攻守兼备、进退有据,皇甫少主已得其精华,所欠的只是修为深浅而已。” “不错。”欧阳英抚须笑道,“武者之道即是为人之道,以卓儿的个性去领悟费隐剑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但他毕竟年轻气盛,锋芒太露,这平和二字,还欠些火候。假以时日,必能超越其父。”言及此,欧阳英不无羡慕地感慨道,“皇甫兄是后继有人了。”有一个资质上佳的弟子,这个弟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欣喜的事吗? 姜承见师父叹气,安慰道:“弟子们也一定会勤加练习,不让师父失望。” “好!”欧阳英豪迈地笑笑,随即又问,“那依你之见,你大师兄呢?若你与他比试,结果如何?” 姜承一怔,不禁有些为难:“弟子……不敢妄言。” 欧阳英摆摆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必有所顾忌。” “我与大师兄并未交过手,弟子着实不知。”姜承犹豫片刻,只好答道,“大师兄的剑法快捷迅猛,已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弟子尚有不如之处。” “快捷迅猛,”欧阳英重复道,“少年人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已经不错。但这在武道之上不过是最低的境界,只能堪堪称为入门而已。” 姜承不禁感到讶异,一边伸手推开演武堂的大门把欧阳英让进去,一边期待着师父给他解惑。 欧阳英并未让他等太久,刚刚迈入大门,便停下脚步看着他:“下一个境界,是心随意转、举重若轻、不急不缓。” 姜承默默地在心中咀嚼着这十二个字,片刻后,忍不住抬头问道:“那下一个境界是?” 欧阳英哈哈大笑:“你以为能达到第二境界的人很多么?至于最高境界……”他露出向往的神情,“不可说,不可说,当达到之时,自然知晓;也只有达到之时,方能知晓啊!” 姜承怔怔地看着他:“难道连师父也……” 看着弟子带着孺慕之情的目光,欧阳英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师毕生习武、炼剑,只求不坠了折剑山庄百年声名,将该传续的传续下去。至于能达何种境界,用他们道家的说法,顺其自然吧!” 语毕,欧阳英走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柄长剑,对姜承说道:“承儿,为师现在就传你一套剑法,要在三个月内达到第一境界,能做到吗?” 姜承一惊,呆呆地说道:“剑法?师父,我习的是爪……” 欧阳英摆手打断:“我知道,你若有心,继续练下去也无妨。但折剑山庄数代传承,最为精妙的还是剑法。你现在开始,也还不晚。”顿了一顿,又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孰轻孰重,莫要选错。” 姜承习惯性地就要称是,可转念一想,却又不禁犹豫。欧阳英的直传弟子,一人只习练一门兵器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如今若是为他破例,师兄弟们会如何做想呢?他虽然不是通晓人情世故之人,却也并不痴愚,弥漫在山庄内的古怪气氛,他并非毫无所觉。若他应了,众人岂不又要怨师父偏心? 欧阳英见他犹豫,不禁皱起眉头,一针见血地说道:“若不学剑法,日后师父如何将紫荧剑托付?” 闻言,姜承一惊,单膝一跪:“弟子不敢。弟子只求永远侍奉师父左右。”但仍是不肯应下。 欧阳英长长一叹,换了别个,没准只是几句甜言蜜语的假意客套,可若是姜承,那就是实打实的心里话。不论是何种原因,看来他一时之间是无法下此决心了。 欧阳英从未想到竟会遭到拒绝,不禁有些不悦,不过转念一想,又心下释然,给他些时日思考又如何?便说道:“好吧,师父不会勉强。既然如此,先让师父看看你这些时日有无进益,来吧。” 姜承恭敬称是,开始演练起来。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7) 日正当中,前几日的下雪把冬日的天空洗得湛蓝清澈,晕黄的暖阳斜斜悬在山顶上,照得院内的积雪晶莹闪耀。 夏侯瑾轩和皇甫卓双双推门而入,带入一股冬日清洌的气息,脸上却都带着愉悦的笑容。 屋内几个年轻人正一边谈天一边等着午膳,难得的是连见首不见尾的姜承也在,双目精光内敛,脸色微微发红,就好似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似的。 见到他们,夏侯瑾轩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赶忙迎了上去,寒暄起来。环顾一周,却独独少了瑕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向暮菖兰问道:“暮姑娘,怎么不见瑕姑娘?” 闻言,欧阳倩也有些奇怪:“她一刻前还在,还问起夏侯少主呢!这会却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暮菖兰轻啜了一口茶水,把表情隐藏在端起的茶杯后,答道:“她……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夏侯瑾轩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可有请大夫看过?莫非染了风寒?”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暮菖兰身上,欧阳倩的还带着些讶异,瑕姑娘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频频望着大门的方向,但看起来着实不像身体不适呀?她身子骨不好,所谓久病成医,在这方面的眼力还有几分把握。不过毕竟是主人,便说道:“我这就遣大夫去看看,浣雪……”说着,转头便要吩咐丫鬟去请大夫。 暮菖兰笑道:“欧阳小姐不用费心了,我那妹子大概是不适应此间气候,略有些风寒迹象。只不过她的至亲因风寒过世,对风寒向来不敢怠慢,这才回去休息。” 欧阳倩点点头:“若有真有不适,还请不要客气。” “这我理会得。”暮菖兰答道。 听到瑕没什么事,夏侯瑾轩放下心来,却又不禁露出失落的神色,低声嘟囔:“听说朝云观的护符很灵,我还替瑕姑娘求了一枚呢。” 闻言,姜承倏地扭头看他,心道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朝云观离折剑山庄又不远,自己也可以为二小姐求个平安符。思及此,嘴角不禁漾出淡淡笑意。 暮菖兰却皱起了眉头,男子送女子平安符,这小少爷莫非……淡淡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笑道:“这样啊,那瑕妹子估计埋头大睡呢!可不巧了。这样吧,等她醒了,我替你转交。” 夏侯瑾轩的眼中闪着懊恼、失望的光,着实令人心生不忍。可暮菖兰不为所动,笑眯眯地伸着手。夏侯瑾轩幽幽一叹,转瞬又恢复了心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笑道:“好吧,那就麻烦暮姑娘了。我这里还有给大家的,不管灵不灵,希望讨个好彩头!” 众人连忙称谢接过,夏侯瑾轩笑嘻嘻地看着皇甫卓:“皇甫兄你看,大家都很喜欢呢!你也别特立独行啦!”说着也递了一个给他,红彤彤的颜色,小巧的香包和精细的刺绣,着实可爱。 皇甫卓嫌恶地扫了一眼他手中那个女儿家的玩意儿,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实在不能理解夏侯瑾轩为什么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在朝云观的时候阻止不及,没想到他还“得寸进尺”地要给自己求一个,那眼巴巴盼望的眼神实在让人吐不出个不字。 皇甫卓好容易想出个借口,说如果姜承收了他才收,谁想到姜承收的这么干脆,思及此,不由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小玩意儿,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 这时,大门再度打开,露出了谢沧行和凌波的身影。 “哟呵,分什么好东西呢?”谢沧行大大咧咧地问道,“有没有我的?” “当然有。”夏侯瑾轩笑道。 暮菖兰看了看一同进门的两人,奇道:“你们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凌波刚要开口,谢沧行抢先一步,嘿嘿一笑:“这个说来话长。要说咱活这么大,大江南北也走过不少地方,独独仙山仙岛什么的还没见识过。这都来到蜀中了,不就想跟着道长去看看蜀山什么样么!结果……嘿嘿,多亏道长替我解围,不然我就回不来了。” 凌波垂首不语,内心别提多别扭了,她也问过谢沧行,两人同行略有不妥,不如分头行动。可谢沧行却拍拍胸脯说没问题,他早有计较,原来竟是这一招。众人只当她是不方便开口的默认。 暮菖兰白了他一眼:“蜀山是随便能进的地方么!几百年里想去看看的人多了,这么好进,蜀山早被踏平了!” 谢沧行点头哈腰地说道:“掌柜的说的是,小的再也不敢了。” 夏侯瑾轩摇头笑道:“以谢兄的身手尚且如此,我等就更加无此荣幸得窥仙境了。说起来,我与皇甫兄也见到了一处奇景呢!”说着便看向皇甫卓。 皇甫卓点点头:“是的。这时节,谷里竟然开了几树桃花。”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8) 夏侯瑾轩忙不迭地附和:“那可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流水,恍如仙境。” 皇甫卓都开口了,众人哪有不信的? 欧阳倩神情向往:“竟有此等奇景。”姜承看着她,本想说陪她去,可一个犹豫,又没能开口。 “还有更奇的呢!”夏侯瑾轩双眼晶亮,十分兴奋地说道,“那桃林不但生的甚美,还别有玄机。” 凌波当听到桃林时就已眉目微动,闻言,又与谢沧行对视一眼,问道:“什么玄机?” 夏侯瑾轩很得意地答道:“就是奇门遁甲。我刚走进桃林不到十丈,就看出来了,那些桃树的排列依照五行而设,而且暗含规律。只是身在其中,分辨不清,只会觉得变幻莫测而已,正应了那句‘横看成岭侧成峰’。于是我们只好退了出来。” 皇甫卓点头应和,在杂学方面,他一向信任夏侯瑾轩的眼光。 “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难道是进得去出不来不成?”谢沧行笑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夏侯瑾轩搔搔头 暮菖兰忍不住打趣:“没准里面是仙境,住着美若天仙的仙女。” 夏侯瑾轩眼睛一亮:“暮姑娘也知道刘晨与阮肇的传说?《幽明录》中记载,刘晨与阮肇山中迷路,饥寒交困,忽然遥见几株桃树,得遇两位仙女,邀其还家,宴饮招待,半年后才放其出山,两人这才发现世上早已过去百年。” 谢沧行光听见“宴饮”两字,连忙称好。暮菖兰白他一眼,待听到“世上已百年”,凉凉一笑,说道:“你赶紧去呀?”谢沧行只好讪讪地打哈哈糊弄过去。 夏侯瑾轩忍俊不禁:“看来仙境虽好,谢兄还是更爱凡尘俗世呀!” 众人都笑起来。夏侯瑾轩续道:“那里有没有仙女我不知道,有精悉奇门遁甲的高人倒是真的,这位高人一定还是位风雅之士。”神情一片向往,“要是能有缘得见,向他讨教一二,该多好!” 凌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既然好奇,夏侯少主为何不进去一观?” 夏侯瑾轩无奈笑道:“我对此道不过略知一二而已。若是一步踏错,轻者迷途难返,重者说不准要有血光之灾。再说,这位高人既然设下奇阵,便是不欲与外人相见,何必强人所难?” 凌波又问:“敢问少主,那几株盛开的桃树对应八门中的哪个门?” 夏侯瑾轩被问得一愣,想了想,答道:“好像是景门。” 凌波淡淡一笑:“景门乃中平,不吉不凶,桃林主人想是并无伤人之意。”桃花在冬日盛开,常人见此奇景多半会被吸引到树下,凌波别有深意地看着夏侯瑾轩,“更何况,若他真不欲人知,何不隐蔽深山?在我看来,设下奇阵,便是扫径以待有缘人呢?夏侯少主不去看看,又怎会知道?” 夏侯瑾轩一怔:“这……呵呵,既已错过,就莫强求吧。” 谢沧行的目光投向了温润平和地笑着的夏侯瑾轩,又转向凌波,而对方也正看向他。 其实他明白在蜀山时、凌波被打断的下文,夏侯少主所欠缺进取心,正是上官彦韬最不欠缺的。思及此人,他不禁问道:“说起来,这么晚了怎么也不见上官公子?” 此言一出,凌波立刻显出关注的神情。此时众人都在,独独缺了他一个,她不禁有些挂心。 暮菖兰一见她的神情就品出了味道,笑眯眯地说道:“道长不用担心,我一早便见到上官公子拿着一本书出门去了,说是要找个幽静之处仔细参详。” 被人瞧破了心思,凌波脸色微微一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中却在好奇这“幽静之处”又是何方?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可以听见欢呼雀跃,十分热闹。众人皆十分好奇,除欧阳倩留下外,都往前院走去。 越往前走,喧嚣声越是震耳欲聋,不知是谁竟翻出了鞭炮放了起来,让人恍然有了年关将至的错觉。 只见一名折剑弟子飞也似的向铸剑室跑去,脸上喜气洋洋的。 夏侯瑾轩别提有多好奇了,赶忙叫住他:“这位师兄请留步!前边有什么喜事如此热闹?” 那弟子见问话的是夏侯瑾轩,不敢怠慢,只好停下来,躬身一礼,脸上不无得意地说道:“是大师兄!大师兄找见了净天教的据点,打了个大胜仗回来!我这就要去告诉师父。” 众人都感到惊讶,他们这边还在等消息呢,怎么萧长风一声不响地却连攻都攻完了?不过有的人是惊喜,有的人却是惊疑。 “这倒真是大喜事。”皇甫卓笑道,“我们也去恭贺一番吧。” 谢沧行却只有满心疑问:“小哥你先别走,给咱们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那弟子一心想早点脱身去报喜,讨个好彩头,可碍于两位少主站在那儿,也不好拒绝,只好简单说道:“二小姐叫咱们去各家富户报个信、提个醒,大师兄也想帮忙,就在路上碰到一个人,自称是剑南刘家的下人,月前遭了一伙强人占了庄子,正想来咱们这里求救。大师兄二话没说就带人去了,果然是净天教搞的鬼!这不?三两下就把那地方踏平了!”说着说着,就开始眉飞色舞起来,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功绩一样。 谢沧行与暮菖兰对视一眼,无奈苦笑,听起来和他们的境遇差不多,只是效率却天差地别。 暮菖兰轻嘲薄讽地说道:“得,咱们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人家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管怎么说,能有建树总是好事。”夏侯瑾轩笑道,“走吧,我已经等不及想听听他们的奇遇了!”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9) 刚到前院,就看见广场上满满的都是人,里外里围了好几圈。中间几名弟子正押着净天教的俘虏,边上还摆着几箱绢帛银钱。 萧长风杵着剑,志得意满地站在一旁,也不知说了什么,现场群情激奋,不知谁带的头,开始高喊“替天行道,就地正法”之类云云。 再看净天教那边,六七个人个个五花大绑地按在地上,有的还在挣扎不休,有的鲜血横流,有一人伤的最重,身上头上全是血污,筋骨多处断折,一只眼睛肿的几乎看不见,另一只仍不忘怒目瞪着众人,也有人一脸惶恐,遏制不住地颤抖着。甚至还有一名十来岁的孩童,身量还未长齐,瘦瘦小小的,巴掌大的脸庞脏得看不出样貌,只一双写满了恐惧的双眼十分清晰。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似乎都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再有活路,不甘、恐惧、还是愤怒,都带着一股浓浓的绝望。 看他们如此凄惨,夏侯瑾轩的同情心无可遏止地泛滥了,当看到有人竟然比自己年纪还小,最后一丝因打败了敌人带来的喜悦也被一阵难过替代。 见到他们,萧长风回转身来,意气风发地笑道:“四师弟,两位少主,别来无恙。” 姜承一拱手:“恭喜大师兄旗开得胜。”皇甫卓也寒暄了几句,夏侯瑾轩却有些心不在焉,只跟着拱了拱手。 谢沧行与暮菖兰只是“小人物”,自然还没资格向萧长风道喜,双双隐在人群后面。 只听萧长风趾高气昂地报着功:“……我和师弟们抓回来七个,还有二十九个已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四个字让夏侯瑾轩心中一凛,不禁看了看绑在场中的七人,心里一想到有四倍多的人命已经烟消云散了,就总觉得高兴不起来。 姜承也在看着这些待宰的羔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唐海,忍不住说道:“大师兄,他们当中,也许并非皆是罪大恶极之人,赶尽杀绝似乎……” 萧长风冷哼一声:“他们不叫罪大恶极,什么叫罪大恶极?你忘了柳家庄么?”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义愤填膺。后来经过彻底探查,柳家庄后院发现了另一处埋尸地点,其中甚至还有妇女儿童,全部堆在一处,场面极其凄惨,不忍卒睹。以此观之,柳家很有可能已惨遭灭门。 想到这一点,姜承也沉默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一丝生的希望,一名净天教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使力挣开按在后背上的手,向姜承冲去,嘴里拼命喊着:“少侠救命啊!”刚奔出去一步,就又被按住,那名折剑弟子气急败坏地踹着他的肚子:“你还敢跑!” 那人顾不上疼,只不住地喊着:“俺刚入的伙,什么坏事都没做呀!少侠救命呀!” “住口!”那满脸鲜血的汉子一声爆喝,“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什么好怕的!” “可我还不想死……”那人头脸皆被按在地上,已是涕泪纵横。 这时,那名十来岁的少年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崩溃地嚎啕大哭。被他的情绪感染,其他人也不安分起来,现场一时极乱。 押着那少年的弟子着了慌,又是骂又是恐吓,可那少年只顾着哭喊,说什么都不管用。那弟子一急之下扬手就要打下去,可巴掌还没落下,手腕就被牢牢抓住,刚要开骂,一见来人,立刻住了口。 这人就是皇甫卓,夏侯瑾轩也在一旁,只见他蹲下身,对那少年柔声说道:“小兄弟,别害怕,他们只是吓吓你,想让你听话,不会杀你的。来,”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枚护身符,给少年系在脖子上,“这是朝云观的平安符,很灵的,你戴着它,就不会有事了。” 夏侯瑾轩的笑容本身就有着一股亲和力,那少年渐渐停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问道:“真的?” 夏侯瑾轩眉眼弯弯地笑道:“当然!大哥哥从不骗人!” 一听这话,皇甫卓目光可疑地瞟了他一眼,对萧长风拱手说道:“萧师兄,净天教罪不可赦,但就算论罪当诛,也该送交官府,量罪定罚才是。” “皇甫兄说的正是。”夏侯瑾轩起身说道,“以血还血虽然快意,但并非侠义仁者之道。”边说,边不动神色地环视四周,却见众人都是一副不以为然或忿忿不平的神气。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坏人逮了好人要杀要剐都行,怎么好人逮了坏人要出口恶气,还得这么多规矩。” 夏侯瑾轩皱了皱眉,补充道:“更何况,兴许还能从他们身上得知更多净天教的讯息。”心中不由暗暗慨叹,杀与不杀,本来非关有用无用。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放弃原则,选择迅速见效的法子。 ------------ 章 十八 水落石出(10) 萧长风的脸色沉了一沉,笑道:“这点倒是不用担心,我故意放跑了两个小毛贼,已经请范师兄跟着他们了,想必不久就有好消息传来。再说,这些家伙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死鸭子嘴硬,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夏侯瑾轩呆了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听范福竟然也去了,谢沧行不禁讶异,模糊地想起那天在酒楼里确实听到范福说想结交萧长风,莫非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好到连这种立功的机会都要捎带上他了?可为什么上官彦韬对萧长风却毫不热络,相反,倒是和姜小哥偶有接触? 不过更奇怪的还要数郭成,成天价地跟着范福晃悠,可他谢沧行敢以老江湖的眼光担保,他心里向着的绝对是另一个。 这上官家到底有什么猫腻?还有凌波,上官彦韬这个人跟谁都不怎么热络,偏就和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难道就只是天生投缘?谢沧行烦躁地爬爬头发,真是麻烦。 正想着心思,暮菖兰捅了捅他的胳膊:“喂,你不觉得,这萧大少爷非要赶尽杀绝,有点奇怪么?” 谢沧行一想,可不是么?暮菖兰的眼力真是没的说。照理,不管怎样总该留个活口问问口供才对。不过这答案,也只有萧长风本人知道了。 那边厢,夏侯瑾轩皱着眉头,和皇甫卓对视一眼,可两人也都没什么特别好的主意改变现状。 这时,就听那满面血迹的汉子长叹一声,突然抬头对夏侯瑾轩说道:“这位大少爷,听我说两句。”说着朝那被按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人努努嘴,“他没说谎,这几个都没入教几天,什么都没干,也什么都不知道,小七更是,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能干出什么坏事来?大少爷,你是好人,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说着,不用人往下按,主动往地上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夏侯瑾轩一呆,赶紧阻止他继续自残,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别这样……”可是答应不答应,一时却也为了难。 那人重伤之下挣不脱夏侯瑾轩的手劲,只好作罢,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带着无比的真诚与恳切。他原本想着自己这一伙人横竖也是死,“就地正法”也好,至少死得干脆,总好过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夏侯瑾轩与皇甫卓站出来,才让他看到那么一小点的希望。虽然他不认识他们,但却觉得这两位少爷值得他一赌。 夏侯瑾轩被这个目光震撼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却以生命相托。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肩负着数条性命时,肩上的压力,一时间,心中出奇的激荡,又出奇的冷静,重重点头:“别的我不敢说,小七兄弟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至于他人……我保证给他们公道。”顿了顿,又看向皇甫卓。 皇甫卓立刻会意,夏侯瑾轩这是怕自己一个人分量不够,要捎带上自己。他略一思索,也跟着下了保证书:“不错,我也以皇甫家的名义担保,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姜承本来几次都想开口,却被谢沧行偷偷拉住,此时见两位少主表态,终于放下了心。 萧长风的面色却是越来越沉,抿了抿唇,一语不发。 那净天教的汉子看了看夏侯瑾轩,又看了看皇甫卓,突然仰天长啸,说道:“世上若人人都像你们,我们又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哈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一时间又哭又笑,像疯了一般。 夏侯瑾轩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可夏侯瑾轩这一退,就再没人抓着他了。只见他独眼暴睁,猛地跃起,向萧长风奔去,虽然他折了一条腿,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众人竟都是反应不及。 谢沧行暗叫不好,忙向两人掠去。可他毕竟距离太远,此时已是鞭长莫及。 萧长风毕竟是折剑山庄首屈一指的大弟子,千钧一发之际反应也是甚快,腰际长剑闪电一般出鞘,行云流水一般撩刺出击,狠狠地送入了那人心窝,又毫不迟疑地往后一拔,脚步轻盈地后跃,避开喷涌而出的鲜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半分犹豫都没有。 这一下变故极快,直到鲜血染红了石板,大家还都呆呆地不知如何反应,连那小七都吓得忘记了哭泣。 夏侯瑾轩一惊之下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奔过去,一看那人伤势,却也只能摇头叹息,不禁幽幽叹道:“这位兄弟,你这是何苦……” 那人睁开了垂死的眼,动了动嘴唇,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留意……姓萧的……”说完,便没了气息。 夏侯瑾轩顿时呆若木鸡。 这时,谢沧行已走了过来,以为他在难过,拍了拍肩,安慰道:“小少爷别伤心,这位兄弟心事已了,只求一死,全了他的忠义之心。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此言过后,很长时间,现场再无一丝声响。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1) 阆水于层峦叠翠中蜿蜒穿梭,过了昭化镇,又纳入了白龙江,更加气势如虹。两岸山势险峻,绵延千里,山中翠柏苍松,经冬不衰,但湿气极重,一旦日落西山,林谷之中阴冷异常,本不适宜居住。 然而净天教的寨子就藏在这一片崇山峻岭之中。此时聚义堂内少说燃着十来个火盆,可仍敌不过无孔不入的湿气,让人直冷到骨头缝里。 不过,天气再冷也冷不过此时堂内的气氛。厉岩缓缓从座位上起身,双目死死地盯着孙山,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孙山紧紧地咬着牙关,眼圈可疑地泛着红,双拳握得死死的,一狠心,说道:“头儿,我数了,派去刘家庄的弟兄,除了七八个,都……都死了。” 此时堂内死一般的沉寂,连结萝都不敢发声,只能忐忑而担忧地望向厉岩。 厉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沉默良久,问道:“是七个,还是八个?都是谁?”不论多危险,他都要救,一个也不落下。 此言一出,孙山的眼圈更红了,声音也开始不稳:“我不知道,说不清啊!咱们本想把死难的弟兄们都带回来的,可是有的人拼来拼去也……”言及此,已难以为继。 这时,冯云终于忍不住了:“老大!咱们杀上折剑山庄,给弟兄们报仇!”此言一出,响应者甚众。 结萝不住点头:“没错!我毒死他们!这样多干脆!” 还没等厉岩开口,枯木却先发话了,只听他冷冷一哂:“笨蛋最大的特点,就是犯错之后还要一错再错。” 这话就好像湿气似的,声音明明不大,却丝丝缕缕地往耳朵里钻去。众人的视线皆投向枯木,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坐在厉岩的下手,面具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坐姿从始至终没有改变,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在群情激奋之中显得特立独行。 冯云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枯木一点也不想搭理他,转向厉岩,凉凉说道:“我早告诫过你,你的妇人之仁,迟早会坏事。若当初听我的,将刘家庄的人斩草除根,又怎会泄露消息?” 厉岩脸色一沉,却没有反驳。 结萝看了看厉岩,对着枯木一叉腰一瞪眼:“大哥不杀他们,自然是有道理的。”可是是什么道理,却也说不出来,哼了一声,“那柳家庄呢?你不是自认为做的很‘干净’吗?还不是露陷了!” 枯木斜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笨蛋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用别人的失败掩盖自己的失败。”不等结萝呛声,他便提高了音量说道,“不错,柳家庄我有疏忽之处,但更多的却是因缘巧合、无法预料。而明明预料到了隐患却置之不理,又该当如何?” 闻言,结萝也无言以对。当初为了不让刘家庄步上柳家的后尘,厉岩专门派了最可信的人去坐镇,其他人手又都是在大户人家里做过长工的,就算折剑山庄的人来了,也不会露陷才对。谁知道当初一念之仁放过的人里,竟然有人有胆子去通风报信。结萝暗暗想到,这个家伙一定要让他好看! 沉默许久的唐海开口道:“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还是先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吧。我建议让在外的兄弟们都先撤回来避避风头。” 厉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又转向枯木:“你看呢?” 枯木长长一叹:“只能如此了。可惜啊!这些据点已初具规模,大家移居过去,就不需忍受这山中寒凉了。”那口气真诚异常,不少人都心有戚戚。 枯木的话还没有说完:“看来,兄弟们想要安居乐业,折剑山庄这块大石是绕不过去的。” 孙山一怔,呆呆的问道:“这是……要和折剑山庄干架的意思?”虽然他和冯云一样不大喜欢戴个面具遮遮掩掩的枯木,但这个主意他倒是全心全意赞同,特别是在看过刘家庄的惨状之后。 枯木扫了他一眼,不答是,也不答不是,自顾自续道:“我们对抗折剑山庄,不仅仅是为死难者复仇,更是为了争一个立足之地,因此,再不能凭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要细细谋划、步步为营,才能最终得偿所愿。” 他的视线缓缓地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可以做到。” 此言一出,现场一时静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就连厉岩,都隐约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唐海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怎么觉得,这净天教实际上的第一把交椅,渐渐有易主的倾向呢?他不禁看向枯木,然而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却无法给他任何信息。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2) 山上的日落总比平地早些,仿佛只一个眨眼,红日就已经落入了群山的怀抱,只有时而炽烈如火、时而轻柔似烟的晚霞挂在空中,没过多久,就连晚霞也渐渐淡去。 当龙溟踏入折剑山庄时,天边已升起了几颗星子。他穿过中庭,正要跨过月洞门走入后院,影壁之后却传来了两名巡夜弟子的说话声,慢悠悠地由远及近。 此时山庄内静悄悄的,两个人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大师兄可真是洪福齐天呐,今天师父别提多高兴了。咱们倒好,这几天东北西跑的,力气没少出,风光却一点沾不上。唉,你说当初要是能跟着大师兄多好。”语毕,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闻言,龙溟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暗暗想到,大长老这么快就行动了?看来夏侯瑾轩和姜承那边,逼他逼得够紧啊――再不先下手为强、祸水东引,出篓子的可就是大长老那边了。 另一人也跟着叹气:“咱们是够倒霉的,总感觉抓到了点什么,可每次都晚了一步。” “我说,咱们干脆也投到大师兄那边……”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另一个人连忙打断,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大师兄现在风光,里外里算起来,还是跟着四师兄有前途。” 那人惊讶非常:“你烧糊涂了吧?现在人人都抢着去大师兄那里拜码头!” 另一人啧啧嘴:“这你就不懂了。大师兄本事再大、支持者再多,最后拍板的也不是他呀!” “你的意思是……师父?” “可不是!”那人一激动也忘了压低嗓音,“师父心里向着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咱们折剑山庄,最后还得是四师兄的。” 此言过后,那边一时沉默。龙溟墨色沉沉的眼睛幽深而又明亮,带着冷冷的笑意。如今一山二虎的局面已经形成,接下来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局势也会自行向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另一人显然没有这种敏锐度,迟疑道:“这……不见得吧?” “肯定没错,信不信由你。”那人信誓旦旦,“你知道我今早撞见了什么?我看见师父天没亮就在演武堂给四师兄开小灶!师父现在这么忙,你看见他搭理过谁?” 龙溟一挑眉,这消息有用处,如果欧阳英传的是剑法就更妙了,他得“保证”萧长风能知道才行。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了,龙溟才重新迈开脚步。眼看自己的目标已达成在望,他的心情不能说不好,嘴角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 后院有三条小径,各通向东、西、北三处院落。他住的厢房在东院,院中有一座小亭,亭中一张石桌、几把石椅,亭边种着几丛修竹,在月色中轻轻摇曳。 凌波坐在亭中,微微蹙着眉,看到他来,起身相迎:“上官公子。” 龙溟有些讶异:“这么晚了,你怎么……山中夜凉,还是早些回房吧。” 凌波嗯了一声:“我只是……出来走走。这就回去。”她看龙溟久久未归,有些担心,现在他既然回来了,她自然没必要再等。 龙溟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有心事?”随即往亭中一坐,一副可以长谈的架势。 凌波的脸色微微泛红,幸好在月色的掩护下并不明显,瞟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然而这稍纵即逝的一眼,却让龙溟一个闪神,竟忘了原本想要说什么。 他不说话,凌波也没有说话。她回蜀山不过三五天光景,再次与他相见,却似有了久别重逢的心境,好像很熟悉,又好像有些陌生;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什么也不需说。 惟有月色如许温柔。 半晌,还是龙溟继续了话题:“你在担心折剑山庄,对吗?” 凌波一怔:“你也听到了。”说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龙溟点点头,凌波如果一直坐在这里,刚才的对话,恐怕想不听到也难。其实没听到又如何?折剑山庄两端分化的形势如此明显,若不是外敌压境,恐怕早就冲出表面了。 凌波幽幽叹息:“记得公子曾说,‘最强的敌人总在萧墙之内’,果然如此。如今边患未靖,却自启祸端……” 龙溟冷冷一哂:“‘人必自侮,然后人侮;家必自毁,然后人毁;国必自伐,然后人伐。’长此以往,必有乱事。” 凌波抿唇不语,娥眉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龙溟不禁安慰道:“人各有志,嫌隙总是难免,可一旦有了共同志向,再多分歧也能放下。待外敌大军压境之时,众人一定可以同心协力。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凌波无奈苦笑:“可夜叉迟迟没有动静,我怕在那之前,就……”她没有说下去,认真的神情已经说明了她并不认为自己在杞人忧天,她转头看向龙溟,不自觉地带上了点依赖和信任,仿佛他一定能有办法似的。 面对这样的期待目光,龙溟的心中闪过一丝心虚,也有一些感慨,她所担心的,却恰恰是他所期望的,永远背道而驰。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3) 龙溟也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但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姿态,笑道:“这样吧,范师兄和萧少侠交好,我可以请他设法,把二人请到一起,他再从中斡旋说和,或可把酒言欢,一醉泯恩仇。” 凌波一怔,“这……好是好,可是……”她看向龙溟的目光有些犹疑。 龙溟立时了然:“你怕万一适得其反,反而使二人更生嫌隙?” 凌波点了点头,毕竟能像廉颇蔺相如那样握手言和的例子实在太少,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嫌隙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误会,只要说开就能天下太平。 龙溟暗暗冷笑,他当然再明白不过,姜承与萧长风的矛盾,说无解也无解,但反之却也亦然。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并无意与对方为敌。而另一个,以他的实力和势力,纵然当不了下一任门主,也必然是举足轻重、一言九鼎――只要他能放得下门主这个虚名。 把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只是一个契机,其结果有可能握手言和,也有可能更加水火不容。他就给他们这个机会,至于往哪个方向发展,就看天意人心了。 最后他与凌波,到底谁能得偿所愿呢? 思及此,龙溟淡淡一笑,说道:“放任不管,迟早酿成大祸。倒不如试上一试,若事有不成,也好早做准备。” 凌波片刻沉吟,点了点头:“嗯,那就有劳二位了。” “对了,”龙溟又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何事?” 凌波一怔,自嘲地一笑:“看我,竟然忘记告诉你了。不过,我也是听人转述,并未亲见。”于是,她便将午后发生的事提纲挈领地转告龙溟,只是其中惨烈处,她却并不知晓。 “后来,欧阳门主决定听从夏侯、皇甫两位少主的意见,将这些人送往官府量罪定刑,并派人协助官府看押,以免净天教来截囚。” “那范师兄呢?”龙溟关切道,“范师兄可有发现?” 凌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范公子一路追踪,半路到了东山一带,净天教来了接应,他不慎被撞破了行踪,和他们交了手,但自知不敌,便想办法脱身了。”不管怎样,总是有了个方向。 凌波续道:“连日奔波,终于有所斩获,大家都很开心。欧阳门主当即决定为萧少侠摆宴庆功。” 龙溟笑道:“怪不得庄内这么安静。”想必都忙着推杯换盏了,也只有凌波才不愿意凑这种热闹。 不过不止凌波,随意点个卯意思意思就回来的人还有一个夏侯瑾轩。 虽然有了一段意外的插曲,但大多数人对于今日的胜利都是满怀欣喜。在被净天教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之后,他们终于能扬眉吐气,狠狠地打击一下他们嚣张的气焰。在大多数人看来,那个净天教的人直到最后还执迷不悟、妄图行刺,才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吧?而其他俘虏也都将得到公正的审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夏侯瑾轩却高兴不起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有些困惑,有些不安,有些烦躁,心里很难平静,又不想回屋歇息,只好在折剑山庄里到处闲逛。 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念瑕,可走到门口,却又犹豫起来,徘徊很久都不敢迈出这一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夏侯瑾轩模糊地想到。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见了面该说什么好呢?可他们从前相处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种问题?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敲响了房门。 瑕正坐在桌前,对着窗户发呆,等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正要起身点一盏灯,就听到了敲门声,以及夏侯瑾轩久违的声音:“瑕姑娘,你在吗?” 瑕动作一僵,一时也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自从上次听完暮菖兰的话,她想了很多,可想的越多,就越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对待夏侯瑾轩这个人。朋友?有点奇怪;主仆?她可不干;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所以她只好逃避了。可现在她想逃避的人就在门外,还用着一种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似的语气。瑕没用多久就放弃了挣扎,走过去打开了房门,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事?” 夏侯瑾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看起来脸色不好但气色却还好,松了口气,露出了讨好的笑:“瑕姑娘,你若有空,可不可以陪我走走?” 夏侯瑾轩的笑是令人最难拒绝的,特别是带着点心事重重、可怜兮兮的时候。瑕在心中长长叹气,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迈出了房门。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4) 夏侯瑾轩见状一喜,两人一起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那枚他珍藏的平安符递给瑕:“瑕姑娘,这是朝云观的平安符,听说很灵。”当时暮菖兰提出帮他转交,他一个犹豫还是糊弄了过去,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应该当面交给她――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亲自交,却也并未深究。 瑕一怔,一时好似神游天外了一般,看着手中红色的绣囊,喃喃说道:“我很小的时候,身子骨弱,爹爹也去给我求过一枚平安符,说是只要戴着它,就一定能平安长大。” 夏侯瑾轩温雅一笑,灿若晨星的双目专注地凝视着瑕,说道:“瑕姑娘的父亲一定用了最大的诚意来求那枚平安符,因为心意越诚,效果就会越灵。瑕姑娘一定会平安快乐到老的。” 瑕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鼻头都有点酸了起来:“你说什么傻话?我小时候也很诚心地许愿让爹爹长命百岁,可还不是……”瑕垂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她很小就知道,老天要收走什么的时候,无论多么不舍得,也都是没用的。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为她求平安的人,会陪她多久呢? 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夏侯瑾轩立刻慌了手脚:“呃,勾起了瑕姑娘的伤心事,是我不对……”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瑕不禁破涕为笑,白了他一眼:“我伤心我的,你着什么急?” 夏侯瑾轩脱口而出:“因为你很重要啊!”此言一出,两个人都呆住了,气氛一时既尴尬、又暧昧。 夏侯瑾轩一刹间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唐突,觉得好像应该解释一下,可却又觉得那样画蛇添足,而瑕又是一副难辨悲喜的模样,这让他心中忐忑。他一向觉得瑕是直爽大方的,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为了猜不透她的心思而犯愁。女人心海底针,看来谁都不能免俗。 良久无话,夏侯瑾轩笑着扯开了话题:“对了,朝云观的道长说,如果把名姓和生辰八字写上,就会更灵的。我这才想到,认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瑕姑娘的姓呢!” 瑕也回过神来,不甚热络地回道:“瑕就是瑕,没有姓,我也不知道。” 夏侯瑾轩瞪圆了眼睛,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怎么会……那令尊呢?” 瑕白了他一眼:“爹爹就是爹爹,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呀!”言及此,她的心情忽然低落起来,再度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差异――他是姓氏高贵的名门之后,而她却是自小丧父、连生母都没有见过的孤儿。 见瑕不高兴,夏侯瑾轩讪讪地闭了嘴,慢悠悠地踱起了步子。 瑕瞟了他一眼,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心事吧?” 夏侯瑾轩一怔,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果然瞒不住瑕姑娘。”于是,便把今日之事和盘托出。 瑕十分惊讶,她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竟连外间这么大的热闹都没去留意。不过,她也终于可以理解大少爷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长这么大,大概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以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吧。 夏侯瑾轩叹了口气:“我原本觉得净天教很过分,特别是他们对付柳家的手段,实在罪大恶极,一心就想着抓住他们、让他们接受惩罚。可当他们真的伸首就戮,该算是天理报应,我却又完全无法开心。是不是很奇怪?” 夏侯瑾轩摇头笑笑:“皇甫兄也安慰过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他们加入净天教那一刻,就已是为恶,就该接受惩罚。”他顿了一顿,眉宇中带着无比的困惑,“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善与恶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瑕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虽然她一直尽量按照小时候爹爹的嘱咐去做一个好人,可谁又真正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才是好人呢? 夏侯瑾轩看她不说话,抱歉道:“我又开始自说自话了,瑕姑娘莫怪。不过……”话刚要脱口而出,又被他忍住了。 这却勾起了瑕的好奇:“不过什么?” 夏侯瑾轩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她:“我有件事想听听瑕姑娘的意见。那人临死前,叮嘱我要……要留意萧师兄。”语毕,他又解释道,“我知道不该因为敌人的话而怀疑自己人,更何况此人对净天教忠心耿耿、对萧师兄恨之入骨,挑拨离间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你却觉得这个人是个说一不二的磊落汉子,再加上临死之人其言也善,又不由得有些在意,对不对?”瑕了然道。 夏侯瑾轩有些迟疑,还是点了头,自嘲地笑笑:“我现在真是浑浑噩噩的,什么该信,什么该不信;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不清楚了。”要是以往,他是说什么也不会信的吧?可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渐渐地削弱了他对人的信任,“如果皇甫兄听了,一定会嗤之以鼻。” 瑕看着他,叹了口气:“在我看来,你来找我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侯瑾轩一怔:“瑕姑娘所言何意?” 瑕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若不是心里对萧少侠起了疑,来找的就不会是我了。” 夏侯瑾轩顿时呆若木鸡,转念一想,可不是吗?若他一如既往地信任萧长风,他只会一笑置之,根本不会对人提起,以免他人多心,至多会和皇甫卓一起当作饭后谈资。 夏侯瑾轩苦笑摇头,不禁又想起了龙溟曾对他说过,若他能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的眼睛。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5) 萧长风今晚当真高兴异常,以至于欧阳英都离开了,他竟然没有鞍前马后地跟着,反而留下来和一伙亲信好友继续推杯换盏。 几番下来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了约莫十来人,其中就包括笑眯眯一副和善相的范福。 酒酣耳热之际,萧长风举杯走到范福跟前说道:“今日之事可多亏了范兄提点。我敬范兄一杯!” “好说,好说。”范福谦虚道,“我那不过雕虫小技,还是萧兄有魄力啊!”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共同举了举杯。 那边的徐家二兄弟还在眉飞色舞地回放今天的英勇杀敌,末了总结道:“我看净天教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些草包而已,比划不了几下就不行了。”至于以多欺少的事实,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范福正要说话,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只听小二毕恭毕敬地问道:“请问范公子在吗?有位客官找。” 范福眉头一挑,有人找他?扫了一眼明显竖起了耳朵的萧长风,心道好容易拉近了关系,可不能让他起疑心,于是朗声道:“哦?不知是哪位朋友?不如请进来一起坐下喝一杯,萧兄应该不会介意吧?” 萧长风大方一笑:“那是自然,范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听到答复,小二这才打开了门,身侧站着一个大块头,正是郭成。只见他对着众人一抱拳,憨憨地一笑,趁人不注意,偷偷塞给范福一张纸条。 范福已猜到是他,心中冷笑,龙溟这是不放心自己呢,还是又有什么疑难吩咐让他去头疼?面上笑呵呵地招呼“原来是郭师弟!快来坐。”笑着向众人解释,“我这师弟一直仰慕萧少侠,求着我引见引见。可惜他坏了嗓子,不能说话,我怕他失礼,就一直没答应。没想到今天竟自己跑来了。唉,真是。”说着无可奈何似的瞥了一眼郭成,又对萧长风说道,“还请萧师兄、各位师兄弟多多提点。” 众人自然笑着应是。话虽如此,可面对这么个沉默的大块头,徐家兄弟倒还好,来蜀路上也算得上熟络,其他人可就别扭了,气氛一时尴尬。 郭成左右看看,突然大步走向酒坛,对萧长风比了个敬酒的姿势,随即竟也不用杯盏,直往嘴里灌去。 众人一愣,突然开始叫好,给他鼓起劲来,直到小半坛酒见了底,登时掌声如雷,采声四起。萧长风笑道:“郭兄弟好酒量!” 徐世站起来起哄道:“郭兄弟爽快!这样才叫喝酒嘛!咱们可不能输了去!”说着朝门外喊道,“店家!拿碗来!”这一鼓噪,气氛反而更加热闹。 郭成不禁笑了,心道殿下说的果然没错,如果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帮人,跟他们拼酒就对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范福飞速地扫了一眼纸条,看到上面的吩咐,面色登时一僵,总是笑呵呵的嘴角微乎其微地抽了抽,心中暗自叫苦,自己这么多天不遗余力地挑拨离间,怎么突然又叫他改行做和事佬?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再说,劝萧长风请姜承吃饭,不吃成鸿门宴才怪!突然转念一想,龙溟有这么好心?以他奸诈狡猾的作风,该不会是别有深意吧?别是什么考验他的把戏才好啊!一时心情七上八下,阴晴不定。 一片热闹中,范福的沉默就尤为显眼。徐杰挤眉弄眼道:“范兄怎么不说话?就算你不能喝,咱们也不笑你呀!哈哈!” 范福一惊回神,赶忙笑道:“徐兄弟说对了,范某不胜酒力,不如还是由郭师弟代劳吧。” 那徐杰怎么能同意?要灌就得灌不能喝的。 不过萧长风倒是看出了一些不对劲,问道:“范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范福目光一闪,心中飞速盘算着,揣测上意从来就是个走钢丝的活儿,一窍不通不行,太通了更不行,曹操手下的杨修就是个例子。既然人家吩咐了,他就照章办事,至于有什么深意,事后再请示吧。 于是,他索性将计就计,朝着萧长风意味不明地一笑:“萧兄说笑了,今日名利双收,这么开心的日子,谁还能记得住什么烦恼?”目光不着痕迹地迅速扫了一遍众人。 萧长风动作一顿,两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移开,继续和众人喝酒谈笑。 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先后找借口离席。萧长风走下楼,果然见范福就在墙边等他,轻轻一哂:“范兄有何指教?” 范福连忙摆手:“指教不敢当,只是……范某确有一项顾虑,今日众人这么开心,本不欲提及。但萧兄慧眼如炬,既然你开口问了,我也就不再隐瞒。萧兄今日风头一时无两,可莫要忘了还有个隐患呐!声威这东西,建立起来年深日久,可毁起来,一天一事足矣!”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6) 萧长风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今日他们搜查刘家庄时,也遇到了和夏侯瑾轩他们差不多的境遇。刘家庄倒是没什么密室或者长长的地道,粮食布匹都堆在仓库中,然而主人的卧室也设有一个小小的里间,当他们推门而入,那珠光宝气直让人忘记呼吸。 当时在场的,差不多就是酒席上这几个心腹。 那时范福轻咳一声,对萧长风说道:“萧兄,咱们去别处看看,这里就交给兄弟们清算清算吧。” 萧长风一愣之下,会过意来,笑道:“好,你们登记造册后再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保管。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们了。”那格外加重的“全权”二字别有深意。说完,两人就相携而出,留下一群先是呆若木鸡、后又惊喜莫名的师兄弟们。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中饱私囊是人们千百年来惯用的招数。得了益的弟子们自然也不会忘记慨他人之慷,包好最大的两份“送给”故意睁一眼闭一眼的萧范二人,这就是所谓的“名利双收”。 反正他们只是收了师兄弟的礼物,至于礼物来源,他们一概“不知”。萧长风正这样想着,就听范福说道:“如今净天教留了几个活口,我怕今日之事迟早会败露。万一落到有心人耳朵里……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也不好处理呐!”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有心人暗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萧长风看了看他,问道:“范兄找我出来,想是已有所计较了?” 范福胸有成竹地一笑:“确有一计可供萧兄参详。”左右看看,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话。 萧长风的脸色一沉,忽而一笑:“范兄多虑了,我与四师弟哪有什么矛盾需要调和?” 范福笑容一收:“萧兄,我以诚心待你,你何苦明人面前说暗话?”说着不悦地背过身去。 萧长风状似无意地往僻静处又踱了几步,这才拱手赔礼道:“是我的不是,范兄勿怪。只是……摆宴请四师弟又能有什么益处?” 范福满意一笑,说道:“至少是个姿态。日后若姜少侠再咄咄逼人,那就是他不识抬举了不是?” “不识抬举么……”萧长风眉目一动,显是想到了什么,愉悦地笑道,“范兄果真是我的福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萧家在山腰处有一座别院,过几日,就请四师弟过府一叙,到时还请范兄作陪,莫要推辞呀。” 这么容易就说服了萧长风,范福很是吃惊,不过他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顿时眉开眼笑:“这是自然。”心里倒是十分好奇萧长风会答应的理由,正要开口问,楼梯上传来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徐世用他喝高了的大舌头叫道:“大师兄,你们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不是怕了吧?哈哈!” 萧长风与范福对视一眼,笑道:“谁怕了?我看你们喝得挺开心嘛!还能想起我来?” “怎……怎么会?”徐世嚷道。 一阵热闹过后,三人一起回了包厢。 ----------------------------- 得益于范福送回的信息,欧阳英等人圈定了净天教山寨可能存在的区域,并从剑门、阴平两关处抽调回部分人手,再于当地征集民夫,仔细搜寻,不放过一寸山林。 看来在北伐之前,蜀中要先一步爆发战事了。蜀中民众都感到了不安,欧阳倩终日忙着安抚,对外只称是对付普通山贼,以免他们趁火打劫。但折剑山庄内部却终日弥漫着紧张的氛围,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迅速传遍上下。 于是,当萧长风发出邀请,三日后要和姜承叙叙旧、顺便好好沟通一下接下来该如何通力合作,一天之内就人尽皆知,有人惊奇,有人惊喜,有人等着看好戏。 姜承当即欣然应允。夏侯瑾轩举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才送到嘴边,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接下来三日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谢沧行。 不管怎样,三日光阴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萧长风与姜承相约的日子。 既然是去萧家别院拜访,总不能空手去,姜承之前已在夏侯瑾轩的提点下备好了礼物,这对生活一贯简朴的他来讲,可说是不小的负担。 夏侯瑾轩不知何故非要与他同去,此时便从携带的财物中挑了一副名家手笔的扇面以作陪衬。 萧长风看到夏侯瑾轩也一同到来,虽然惊讶,却也没说什么,笑吟吟地请他们入席。 今日宴席,可见萧长风也是用了一番心思的。一行人迈过正门、走过回廊、绕过照壁、穿过松竹成林的院子……一路上处处皆有收拾得十分齐整的家仆抱拳躬身,执礼甚恭,既彰显了气派,又不脱江湖豪气。 夏侯瑾轩一路看着,心道萧家果然不愧为蜀中望族,这亭台楼阁、一花一石,处处可见前朝的恢弘大气,又有本朝的精致秀丽,过渡自然,可见为历代修缮而成,绝非一蹴而就,显出一股深厚的底蕴来,让他不由得心生好感。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7) 今日席上还坐了几位欧阳英的亲传弟子,可以说除了欧阳英和欧阳倩,折剑山庄的实权派人物几乎聚了个齐全,倒确实像是个联络感情的架势。上官家的范福也在,据说是被萧长风拉来作陪。夏侯瑾轩的心又多放下了一点点。 一番推让,萧长风仍是坐了主位,姜承在他下首陪着,夏侯瑾轩这次倒是积极,挨着姜承坐了。萧长风见状,也请范福在他另一侧坐了。 待众人纷纷入了席,萧长风作为主人家,起身举杯道:“近日诸事缠身,师兄弟们久疏联络,已好久没有这般齐聚一堂了。浮生难得半日闲,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一同干了杯中酒。他们当中确有不少一年来聚少离多的至交好友,遇上这难得的机会,不一会儿就聊得热火朝天。 萧长风与姜承二人也不缺话题。两人能在折剑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皆非庸碌之辈,谈武功、谈军事,气氛倒也融洽。 夏侯瑾轩笑眯眯地听着,心中暗想,这两人要是能一直这般和睦,真是美事一桩。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大都有了些醉意。萧长风捉了姜承的手,恳切道:“四师弟,咱们都不是外人,有话我就直说了。” 姜承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萧长风续道:“近日来你我二人时常意见相左,让人以为生了什么嫌隙,惹得师门人心不安。”见姜承欲言又止,他摆了摆手止住,“大敌当前,自乱阵脚实在要不得。四师弟,今后我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不妨先私下里提点提点,总好过当众争辩,伤了和气。” 姜承忙恭敬道:“不敢。我一直把大师兄当作兄长尊敬……” 萧长风摇头笑笑:“哎,咱们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摊开来讲别掖着。” 见他说的诚恳直率,就连夏侯瑾轩都不由得有些信了,更何况姜承?脱口说道:“别的也没什么,就是刘家庄之事,确有些过了。我辈行事,当存仁义之心,待破了净天教的山寨……” 夏侯瑾轩眼瞅着萧长风的脸色开始僵硬,心中暗叹就算是所谓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姜兄也实在不该提这些。可他也明白这就是姜承的性子,人家给他倒出五分心里话,他非得倒出十分来不可,忙轻咳一声打断他,笑呵呵地说道:“姜兄好气魄,这都想到得胜之后了。”说着还给姜承使了个眼色。姜承乖乖地住了嘴。 在座的不少人精,这都会过意来,话题很快便引到与净天教之战上去。看大家这么帮忙,夏侯瑾轩也松了口气。 萧长风也笑道:“还是四师弟厉害,我今天邀大家来,本来是有一层誓师的意思在,到了四师弟这里,直接成了庆功宴了!”闻言,大家都笑了起来。 萧长风续道:“有样东西我本想留到最后,看来是不能再藏下去了。”说着伸手拍了三下,只见两位妙龄侍女掀帘而出,其中一人手中托着一个铺着红锦的托盘,盘中各放着一面玉牌,牌上用细线阴刻着吉祥仙兽,玉质细润完整,画面线条流畅,只是纵横几道,将其分成了九块。 萧长风再度举杯说道:“合而为一,才是真正的良玉美质。愿咱们师兄弟也能同这玉一般同心协力,建立不世功勋!”只见侍女们将盘中玉牌一一分开放在列席者眼前。 看到托盘中的物事,席上有两个人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是范福,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东西的来历,正是从徐家得来的“横财”,转念间明白了他的打算,不禁在心中暗暗叫好,这下等同于拖了大伙儿下水,谁手上都不干净。就算真有人一根筋地主持公道,也是有口难辩――他们不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了他人馈赠吗?妙计,真是妙计!他竟是小看了萧长风! 范福不禁转向萧长风,而萧长风也有意无意地朝他看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另一个人是夏侯瑾轩。他本是出于好奇看了一眼,但这一眼却让他看出了门道。那玉牌右上,分明绘着一只九头凤鸟。这种图腾出自楚地,本是吉祥灵鸟,但自东汉以来渐渐演化为吸人生气的妖鸟,唯有楚地的古老家族仍时有供奉。 萧长风是地地道道的蜀人,怎么会画上一只妖兽呢?巧合的是,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刘家,正是在本朝初年为避战祸从楚地迁过来的。 要问夏侯瑾轩为何知晓,这三天他一直同谢沧行一道四处查访刘家事件的始末――心存疑虑,不如调查清楚――发现交到官府的财物不过是刘家财产的零头,并不困难。这笔帐理所当然赖在了净天教头上。 这件事尚在调查之中,却意外地在宴席上看到了疑似的赃物,夏侯瑾轩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一沉。 萧长风见他面色不豫,忙笑道:“在下事先不知夏侯少主到访,准备不周,还请少主勿怪。”说着转身就要吩咐下人另取一件宝物相赠。 夏侯瑾轩连忙制止:“萧师兄太客气了。”心里却是惊疑不定,萧长风到底知不知道这玉牌的来历?他状似无意地问道,“这玉牌好生别致,萧师兄从何处寻来?” 萧长风一笑道:“不瞒少主,这也是馈赠所得。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又怎敢私藏?”此言一出,众人皆赞其慷慨。 夏侯瑾轩看他说得坦然,不由得信了,思来想去,好心提醒道:“萧师兄还应多留意留意这玉牌出处才是。” 不知情的人只道是夏侯少爷书呆气发作,可心里有鬼的人就没那么简单了。萧长风一惊回首,看着夏侯瑾轩那张意味深长的脸,心中蓦地一趁。他只顾着盯姜承,却忘了姜承早就找了这么个靠山。 夏侯瑾轩又转向众人说道:“我看此举不妥,大家意气相投、同仇敌忾,何必托于一个物件,岂不流俗?” 姜承本就不想收,碍于众人情面一直忍着不开口,这时忙跟着帮腔:“无功不受禄,这礼物太贵重,实在无颜受之。大师兄厚意,我心领了。” 听他这一表态,其他弟子也纷纷推辞起来,就连那些爱不释手把玩的,也都缩了回来。 这在萧长风看来,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这些师兄弟们已经开始唯姜承马首是瞻,一年多前是绝不会如此的。他手握着酒杯,一语不发,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红了几分。 范福心中冷笑,梁子果然越结越深,这就是龙溟的目的吧?正想着,就见萧长风忽地站起,怒极反笑,冷冷说道:“四师弟,咱们同师学艺这么多年,好像还从未比试过。今天咱们就请师兄弟们做个见证,分出个高下!” 此言一出,连范福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承连忙推拒:“这怎么行?师父严禁我们私下比武的。” 萧长风笑道:“这里又不是折剑山庄,入乡随俗,也该听我们萧家的规矩。再说,师父不许比试,只是怕力道控制不好,误伤同门。以你我二人实力,还怕不能点到即止吗?” 姜承仍是不住摇头。萧长风转向众人:“那就不妨听听师弟们的意见。我们之间谁胜谁负,大家伙不想知道吗?” 一时之间,竟真的无人出言阻止――因为这正是多年来一直横亘在众人心中的疑问,萧长风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挠在了众人好奇心的痒处。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8) 姜承重重摇头:“不能坏了师父定下的规矩。” 萧长风却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说道:“咱们不动兵器,就比划比划。”顿了顿,又道,“比试就得有彩头,若是四师弟赢了,这玉牌大伙就都收下――你不是担心无功不受禄么?”话音一落,忽然凑到姜承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你若赢了,二小姐就让给你。若是赢不了,这东西就一并做了二小姐的聘礼!” 姜承一惊:“大师兄,你……” 可萧长风却再不理他,朗声一笑:“四师弟,咱们各凭本事!”语毕,转身朝院中大步走去。 姜承呆愣半晌,抬步跟了上去。 这下真是把夏侯瑾轩惊了个一佛升天,他本想着姜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到时候局面不好看,自己再帮着打圆场便是。他连忙起身,差点连杯盏都打翻了,刚要开口,手腕忽然被人握住,恰恰好轻轻搭在筋脉之上。 夏侯瑾轩又是一惊,目光顺着那只手臂看去,正落在范福那张和气生财似的笑脸上,只见他亲切有加地说道:“夏侯少主,咱们也一同去看看吧。”说着就带着夏侯瑾轩向院子走去。众弟子不知内里玄机,也都招呼着一起去了,脸上少不得几分兴奋。 夏侯瑾轩一时不知他用意,心中惊疑不定,皱眉道:“范师兄,你这是何意?” 范福仍是笑眯眯的:“这是萧兄的夙愿呐!身为朋友,不该尽力满足他吗?夏侯少主,你又怎知道这不是姜兄的夙愿呢?” 夏侯瑾轩不禁犹豫了一瞬,仍是斩钉截铁道:“身为朋友,就不该眼睁睁看着他们犯禁!”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吸引了一些人的视线。 范福皱了皱眉,又笑道:“这毕竟是他们折剑山庄的规矩,折剑山庄的人都没意见了,咱们一介外人,何必越俎代庖?再说,连兵器都不用,算不上比试嘛!走走走,既来之则安之。” 夏侯瑾轩身不由己地被他拉着往前走,又犹豫是否该撕破脸皮,最终决定还是见机行事。 范福感受到夏侯瑾轩主动跟上了他的脚步,微微一笑,他知道这小少爷一定不会乖乖观战的。他也知道萧长风为什么非要拖着姜承比试。今日宴席其他尚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让萧长风感受了一个信号,那就是权威的悄然转移,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他必须重新树立自己独一无二、无人可动摇的地位,而这在一个武林世家,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一个“武”字。 他怕是从不认为自己会败吧?毕竟他学的可是折剑山庄最正统、最精妙的剑法……不,倒也未必,若是不幸落败,只要不是输得太难看,还可以说是为了让大伙有理由收下礼物――萧长风会不会有意留下这一手以防万一呢? 范福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今日过后,会是怎样的局势呢?到时候他的主子又会如何见招拆招,再推萧长风一把呢?真是令人期待啊!自从改换门庭,他这数月以来的经历,可比前半生精彩太多了。 ------------------------------------------- 瑕坐在后山花园的栏杆上,翘着脚,一转头就能看见山下的大门,可惜她在等的那个红衣身影,迟迟没有现身,只好百无聊赖地撑着颊,另一手拨弄着身边的梅枝。 欧阳倩穿过月洞门,正看见这副场景,微微一笑:“瑕姑娘对这株梅花情有独钟呢。” 瑕一骨碌跳将下来,身板站得笔直,不好意思地一笑:“欧阳小姐。我没有,我只是……心里总觉得静不下来。” 闻言,欧阳倩脸上的笑容一淡,瞅了瞅她,低叹:“原来瑕姑娘也……” 瑕却没有听清:“欧阳小姐,你说什么?” 欧阳倩摇摇头:“没什么。瑕姑娘不介意我同坐吧?” “当然不介意。”瑕爽快道,还伸手拂了拂尘土,可待两人坐定,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欧阳倩先开了口,看着刚刚被瑕拨弄的花枝说道:“嗯,大约就是这株梅树吧。那是夏侯少主和皇甫少主头一次来折剑山庄,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四师兄不过大我们几岁,就很懂得照顾我们。”她瞟了一眼瑕,笑道,“别看夏侯少主现在这般温文尔雅,小时候可是很调皮的。” 瑕噗哧一笑:“哎,我倒不觉得意外呢!” 欧阳倩续道:“那天,他说子时最先开放的梅花里,能看见美人脸,非要晚上偷跑出来一看究竟。” 瑕一呆,无奈地摇头叹气:“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书上看到的吧?” 欧阳倩笑道:“可夏侯少主却是深信不疑,说哪怕只自己一个也要去看看。四师兄只好答应陪着。皇甫少主不以为然,但拗不过他,不情不愿地去了。” 瑕追问道:“他们不会真的……” 欧阳倩掩唇笑道:“去了呀!可惜等到丑时都快过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山庄却渐渐喧闹起来。” 可不是吗?两家少主一齐失踪,这是何等大事。瑕忍俊不禁:“结果发现他们竟然就在自家后山的花园里。不消说,乌鸦……大少爷一定被骂的很惨!”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9) 欧阳倩点点头:“不止如此,夏侯少主为这事挨了三场训斥呢。” 瑕奇道:“第二次是?” 欧阳倩叹了口气:“因为四师兄着了凉,病得很重,躺了足足三月有余才好。那天晚上很冷,两位少主穿了两层棉衣,还是挡不住寒风。四师兄就把他的脱下来给他们,说自己练了武功不怕冷。夏侯少主哭了好几场呢!天天守在他床前,还说什么‘练武根本不管用,还不如做棉衣’。” 瑕又被逗乐了:“这又得挨一次骂!他总不会真为了这才不喜欢练武的吧?不过,姜小哥真是好脾气,要我说,就该让大少爷吃吃苦头,省的脑子里尽装不着调的东西。” 欧阳倩似有所感,幽幽一叹:“四师兄……总是这般爱逞强。”脸上却尽是温柔的神色,本来就秀丽的眉目更加明艳照人。 一看她这模样,瑕的眼睛里充满着梦幻般的向往――英雄美人的故事,哪个少女不曾憧憬?不禁脱口问道:“欧阳小姐那时候就喜欢姜小哥了吗?”刚一出口就意识到唐突,连忙摆手,“不对不对,我是问你是什么时候……哎呀,我就是不会说话,你当我没说。” 欧阳倩本来脸垂得快要埋进衣领里了,听到这话不禁扑哧笑出声:“瑕姑娘真是率真可爱,让人没来由地想亲近呢。” 她虽然出身武林世家,规矩不似书香门第严谨,可毕竟长在深闺,这些不能对人言的心事,憋在心里不知多久了,难得有位同龄女子愿听她倾吐,这让欧阳倩忽然有了一吐为快的勇气和冲动,笑道:“那时吗?也许吧……其实我也说不清从何时开始,每次看他完成任务归来,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比谁都高兴。可是每次他走,又都恨不得他再无能一点,这样就永远也不用离开。” 欧阳倩的目光投向艳红的梅花,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幽幽叹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瑕听得懵懵懂懂,但却模糊地有些心有戚戚焉。从前她也曾听说过夏侯少主的“大名”,也曾和旁人一样觉得这大少爷太没出息。现在呢?现在她巴不得他能一直就像现在这样“没出息”下去才好。想了想,说道:“你要是担心他,就陪他一起去嘛!” 欧阳倩一怔,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轻轻握住瑕的手:“我有些羡慕瑕姑娘呢。” “我有啥好羡慕的……”瑕咕哝道,她还羡慕欧阳倩也会文绉绉地掉书袋呢! 欧阳倩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一笑:“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的。” “一定会的。”瑕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姜小哥还有大少爷帮衬呢!别看大少爷文文弱弱的样子,其实可厉害了!” 可惜,被瑕宣称为“很厉害”的夏侯瑾轩,此刻正被范福“亲切”地握着手腕,身不由己地站在一群人中间,盯着场上比武的两人。 只见萧长风双指并起,手中空无一物,手腕向前一送,以臂带肘,以肘带臂,却是极凌厉的一击。 待那虚空中的三尺剑锋险险触及姜承眉间,他沉腰一拧,侧身避开,右掌握拳,向萧长风腕间七寸击去。 不等那看不见的三寸铁爪触及肌肤,萧长风长剑一摆,使出一招神龙摆尾。 姜承收招后跃,觑了个空档,说道:“大师兄若真这么想比试,姜承舍命陪君子便是了。但不该有的赌注,还请作罢!” 萧长风本待挺剑再攻,闻言冷冷一笑:“赢了就都听你的。看招!” 姜承无奈,只得接招。两人手中没有兵器,全凭手腕、手臂等处细微动作判断出招的方向、力道,若非有绝佳的眼力和反应力则绝不可行。然而二人竟丝毫未乱阵脚,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就好像手中握有无形的兵器一般。 这对观战者也是一场极大的考验,功夫到家的也还罢了,不到家的只能缠着师兄讲解一二――夏侯瑾轩不幸的就属此列,竖起耳朵听边上人低声解说道:“大师兄用蛟龙出水攻向四师兄左肩,四师兄还一招投桃报李。大师兄用了风卷梅花,四师兄望月摘星……”到得后来,已是应接不暇,四周一片寂静,只闻场中衣袂当风之声。 夏侯瑾轩不谙折剑山庄招式,本就听得半懂不懂,这时更是一片茫然,只觉场中两人穿梭往来,越斗越急。 ------------ 章 十九 一山二虎(10) 折剑山庄的剑法恢宏豪阔,爪法却是奇诡阴狠,这两种兵器配上这两个人,不得不说是一种错位。 姜承原本心里有很多念头,可打着打着,心里渐渐地就只剩下这场比试――准确地说,是只剩下萧长风使出的招式。 他虽未应承修习剑法,但欧阳英这几日来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教授过程中讲解了不少紫荧剑法的精髓。欧阳英一辈子钻研紫荧剑法,一招一式早已融入骨髓,起承转合全凭本能,使将起来一气呵成、收放自如,无丝毫斧凿痕迹,让人只觉威力无穷,但却难以从中窥出门道。 而萧长风则不同,他的招式同欧阳英比起来,就好像是把紫荧剑法的精要之处拆解开来一一演示一般,无意中帮助姜承迅速领悟了那些口诀的真正含义。 姜承感觉到从心底里涌起一种兴奋,甚至一种狂热,他每领悟一点,脑海中就会喷涌而出某些应对之策,叫嚣着等待他验证,神智似乎前所未有的清明,又似乎全不受他控制,他就像是丧失了其他一切的傀儡,脑海中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如何赢。 这看在萧长风眼里,完全就是另一番光景,仿佛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在对方的预想之中,哪怕只是心念稍动,去路就已被封锁。 这绝不可能!萧长风心中又惊又疑,他们虽从未真正比试,但对彼此武功并非全无了解,姜承怎可能一夕之间突然高出自己一筹?除非…… 一个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萧长风的背脊忽然泛起一阵寒凉,莫非师父已将紫荧剑法的口诀告诉他了?是真是假,试试便知! 萧长风牙一咬,使出一招平分秋色。此招破解之法只有一个,便是在“秋色”将起时攻向他的双眼。若他手中当真有剑,这一招威力奇大,往往伤人亦伤己,是以绝少有人使用,而“有幸”得见之人,大多也都没命活下来。因此姜承理应无从得知,除非他也是习剑者。 姜承哪知道他的这些心思?见到起势便思破解已是一种本能,直到左拳离萧长风的双眼不到一尺,才猛然惊醒过来,急忙后跃,惊疑不定地问道:“大师兄,你为何……”为何要用到这种玉石俱焚的招式? 萧长风已无心理会他。自己的担忧得到了证实,一时之间震惊、不甘、愤怒、嫉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虽然私心甚重,但对师父一直存有敬慕之心,紫荧剑法传人的身份,一直是他的骄傲――这也是他面对姜承时,最大的心理优越感来源。 可这份敬慕,这份骄傲,此刻就好似被重重一锤砸了个粉碎。他断没有想到师父竟然如此偏心,一种被遗弃、被背叛的感觉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那毫不掩饰的杀气以惊人的速度累积,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虽然没有人真正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眼看着萧长风一双眼睛瞬间充血,死死地瞪着自己,带着无比的怨毒,姜承直觉地感到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心中一片慌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夏侯瑾轩虽然聪明,但对武学一道从不上心,自然更不可能看出其中门道,只知道萧长风忽然勃然大怒,然而自己却无从劝解。这样下去一定不妙。思及此,他忽然哎呦一声弯下身去。 范福一怔,再抓着他的手腕也太不自然了,只好松了手。夏侯瑾轩失了钳制,双手捂着肚子,假装低声对身后侍者说道:“这位小哥,我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能不能劳烦你……” 在这种鸦雀无声的环境,这几句悄声低语就好像大喊大叫一般明显,一下子就把姜承的注意力完全从比试上吸引了过来,他连忙奔至夏侯瑾轩身旁:“夏侯……少主,我随你去寻大夫。”又转向萧长风,“大师兄,我先告退了。” 萧长风静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好啊!”语毕,拂袖而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捂着肚子的夏侯瑾轩偷偷瞄了瞄那个怒气腾腾的背影,脑海里清晰映出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几个字――看来,有些事已无可挽回。 事后,当龙溟得知了此事经过,也不禁慨叹折剑之分裂真乃天意,一项项对萧长风不利的事实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一股脑全摊在他面前,一下子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完全不需要他们推波助澜。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用再客气了。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1) 范福再度穿行在萧家别院的走廊步道上,不过一日之差,这些亭台楼阁看起来似乎冷清萧索了不少,不知是否是少了那些躬身相迎的侍者的缘故。 正遇见一位侍者迎面而来,急忙向范福躬身行礼,手中的竹篓露出几角碎裂的瓷片,看釉色,多半是龙泉窑的佳品。范福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心中冷笑不止,看来萧长风这回的脾气,发的可不小。 待到了书房,果然“空旷”了不少。萧长风见是他来,神色缓了缓,颔首道:“范兄。”只是也没平时热络。 范福故作无知,惊讶四顾,疑惑道:“萧兄这般动气又是何故?昨日让我等好一顿莫名其妙,大家都猜测你是输给了姜承才……” “别跟我提他!”萧长风朝黄花梨木圆桌重重一拍,留下一枚浅浅掌印。 范福仿佛被吓了一跳,足足愣了三秒,才关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萧长风抿唇不语,补充道,“萧兄,我可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 萧长风犹豫片刻,便将事情如实道来――虽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有些话对外人反而比较好开口。 果然,范福听完,义愤填膺地一拍桌子:“这太不像话了!人人都只学一样,凭什么就他例外?” 萧长风冷哼一声,没有作声。 范福面色十分凝重:“萧兄,你可不能大意啊!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欧阳门主这是在为未来女婿铺路。我看,这二小姐可是铁了心非姜承不嫁了。” 萧长风嘴角抽了抽,仍是不置可否。范福瞄了他一眼,续道:“依我看,不管二小姐看上的是谁,欧阳门主都不会把女儿嫁给萧兄。” 萧长风怒气上涌,生生止住,硬声问道:“此话怎讲?我便如此不堪么!” 范福摇摇头,故弄玄虚地说道:“恰恰相反呐!”慢条斯理地走到门边关严,再踱回桌边撩袍一坐,一语点破了玄机,“以萧家的实力,若萧兄再当上门主,这蜀中还会有他欧阳家的立足之地么?” 萧长风一震,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从未想到! “而姜承呢?无父无母的穷小子一个,就算当了门主,他除了依靠欧阳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样?”范福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萧兄,更糟的还在后头。你萧家的势力这么大,对欧阳门主来讲迟早是个威胁!要想让姜承顺利上位,你们萧家……” 他别有深意地停住不说,对面的萧长风已是冷汗直流,眼中忽然厉色一闪:“哼!萧家就是好惹的么!若不是欧阳家捏着铸剑秘方……”意识到失言,立刻住了口。 听到他主动提到铸剑两字,范福心中狂喜,面上故作恍然大悟状:“对呀!萧兄若是能得了这秘方,更有甚者,若是能破了紫荧剑的神话……” 萧长风连忙摆手:“这绝无可能。这秘法只传姓欧阳之人,且传子不传女。” 范福眼中闪过失望,但他隐藏得很好,说道:“总而言之,以现状论,萧兄想成为下任门主,希望渺茫。” 萧长风冷哼一声:“那依范兄之见,我就只能束手待毙不成?” 范福莫测高深地睨着他,不答反问:“萧兄可是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了?” 萧长风一挑眉:“何谓破釜沉舟?” 范福这次倒是坦白:“要取一人性命!” 萧长风冷笑:“你让我除掉姜承?” 范福摇头:“大谬!此乃下下策。就算侥幸成功,萧兄也是第一嫌疑之人,欧阳门主怎会轻易罢休?到时候借此良机将你们萧家连根拔起,正好解了他的心头大患!” 萧长风目光一闪,不甚情愿地点了点头,显是有过这想法,“那范兄所指,又是何人?” 范福紧紧盯着他,慢慢吐出三个字:“欧阳英。” 萧长风大惊失色,猛地站起,带动杯盏散落一地也无暇顾及,只一径瞪着范福:“你……你怎敢说这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范福一脸平静地拂了拂身上溅上的一点茶水,镇定自若地说道:“我若不是一心为萧兄着想,又何苦犯这种忌讳?若没了欧阳门主,凭规矩、凭实力,这折剑山庄都将以你萧大师兄为长。到时候局面由你控制,再加上大敌当前,众人无暇细想,还怕不能善后么?此乃上策也。可若你下不了这决心,再拖下去,等欧阳门主有了半子,更有甚者,有了孙子,还轮得到你么?” 萧长风一怔,迟疑了一刻,猛地摇头:“不行!这绝不可能!” 范福动作一顿,长叹一声:“也罢,也罢,这确实强人所难。不过,上策不行,倒也还有中策。”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2) 萧长风眉一挑,忽然嗅出来点不同寻常,一时沉默间,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不愿再一径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忙着顺着范福的话头去问所谓的中策,反而笑吟吟地问道:“范兄可真是够朋友啊,这么替我着想?” 范福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一笑:“萧兄是明白人,我也没打算故弄玄虚。”随即别有深意地暗示道,“萧兄眼里揉了粒沙子,我这边可也不是万里晴空呀!咱们投桃报李,不是很好么?” 范福这话点到即止,可萧长风哪有不明白的?他们二人可是同病相怜呀!按说范福虽然是外姓,但好歹是上官门主直传弟子。而上官彦韬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旁支,却俨然有压过范福的迹象。若是将心比心,范福想做什么是一清二楚。 范福察言观色,满意地笑了:“萧兄现在想听我的中策了么?” 萧长风拱手笑道:“还望范兄赐教。”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这中策么,还是一人性命。”范福再度吐出了一个名字,“欧阳倩。” 有了前次的刺激,萧长风的反应就没那么激烈了,不过仍是毫无认同之意,冷笑道:“范兄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谁不知道欧阳倩是他想娶进门的佳人? 范福的脸上露出了轻蔑之色,嘲讽道:“想不到萧兄还是个痴情种。” 萧长风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范福语重心长地劝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欧阳小姐才貌双全,可也还算不上天仙国色。等萧兄坐上了折剑山庄门主之位,想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可要好好掂量。” 萧长风没答应,却也没反驳。 范福等了片刻,并不逼他:“我的上中下三策,都已和盘托出。如何抉择,还是萧兄自己的事。我只提醒一句,与净天教之战一触即发,欧阳英必会暗中为姜承铺路。若是他再立新功……时间可是不等人呐!”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瓷瓶,“这算是我给萧兄的一份礼物吧。” 萧长风并不接过,问道:“这又是?” 范福云淡风轻地回道:“这是我从净天教的人身上搜到的,据说此毒来自那苗女,名为天星草,最重要的是――无药可解。” -------------------- 折剑山庄内,龙溟正悠闲地翻阅着那本书册。 郭成百无聊赖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数数窗格,实在不明白这么薄薄一小本,主子怎么能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这么多遍还不厌倦。 龙溟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你想问我这书里有什么?可惜,这非要自己领悟不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同片叶入各人眼,亦不尽相同。纵然我告诉了你,你悟不了,也是无用。” 郭成眨眨眼,有听没有懂。龙溟笑了笑,没再理他。 郭成又等了半晌,实在忍不住问道:“殿下……公子,范福这家伙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龙溟放下书本,看了看柜头的沙漏,回道:“由他去吧,这种事,他比我们擅长,不需过问太多。” 郭成辩解道:“我是担心他会耍什么花枪。” 龙溟的动作顿了顿,忽而一笑:“范福本就是一项巨大的赌注……”转头笑吟吟地睨着他,“看你这么谨慎,我终于可以放心将此间事务交给你了。” 郭成一怔,会过意来:“公子要走?” 龙溟嗯了一声:“差不多是该回去了。” “我也……”郭成脱口而出,又生生止住,情绪忽然低落起来,“我听公子的安排。” “辛苦你了。”龙溟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在无言的托付之中。 郭成挺直了背脊,行了一礼:“公子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想了想,又道,“遇事多问问大长老。” “正是如此。”龙溟笑道,“对了,大长老那边回话了吗?” 郭成点头:“大长老答应暂缓净天教的行动,等咱们这边的消息。” 最近几日,折剑山庄并未停止搜寻净天教踪迹的努力,包围圈已越来越小。 同时,枯木那边也已基本做好与折剑山庄一战的准备,等山寨四周机关全部设好,他们就会主动出击,再徉败,请君入瓮。若进展顺利,能动一动到折剑山庄的筋骨。 不过净天教的牺牲想必也会十分可观。如果他们能成功让折剑山庄的内讧先行爆发,事情或许会出现更好的转机。这就要看范福的手腕和萧长风的野心了。 不过连他都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的速度竟会如此之快。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3) 几日后,当欧阳倩照着姜承的传话独自走到后山的花园,却只见到萧长风坐在亭中等她。 欧阳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福身一礼:“倩儿见过大师兄。” 萧长风抬头看她一眼,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开门见山地说道:“四师弟不会来的。” 欧阳倩早已料到,步履并未移动分毫,垂下双眸:“是么,那我也告退了。” “且慢。”萧长风走到她面前,“你我二人也好久没有说说话了,师妹既然有空,不妨……” 欧阳倩抬首看着他:“大师兄事务繁忙,此时偷闲,倩儿实难心安,不如等尘埃落定,蜀中承平,倩儿必设宴款待众位师兄弟。” 萧长风面色一沉,但却出奇地镇静,他静默半晌,忽然无比认真地说道:“师妹,我对你的心思,你都明白。你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留给我么?” 欧阳倩一惊,她从未曾想过萧长风会如此直接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以他的高傲,不会愿意承受被拒绝后的难堪,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不安,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可惜却半个人影也没有看见。 “师妹,这个问题如此难以回答么?”萧长风的语气没有一丝热切,反倒给人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 欧阳倩心中不安更盛,不由得后退一步,但仍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倩儿承蒙错爱,无以为报。” “是么……”萧长风轻轻一叹,忽然一声冷笑,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 当听说欧阳倩出事了的时候,夏侯瑾轩一下子懵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什么人会和欧阳倩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闺阁小姐结下不死不休的怨仇,他们当中比她更有资格成为目标的数不胜数。 这时的他还无法想到,这难躲的暗箭竟是从自己人手中射出。 当他一刻不停地赶到欧阳倩所居的西院,折剑山庄的主人、客人几乎一个不落地聚在了院中,个个面色焦急而凝重。 欧阳英端坐在石凳上,坐姿不动如山,紧锁的眉头却出卖了他的忧心,见到夏侯瑾轩,简单点个头便算招呼。 姜承整个人就像一座雕塑一般,对外界一切都没了任何反应。 夏侯瑾轩正待发问,就见凌波与瑕推门而出,朝着欧阳英一拱手,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他登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姜承一听到门声响动,一个箭步迎了上去:“二小姐她……” “暂无性命之忧。”凌波对他宽慰地笑笑,先让众人稍稍安心。 然而“暂无”二字,却让夏侯瑾轩心知不妙。 欧阳英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问道:“道长,小女所患何症?为何神态如此安详,却始终无法醒来?” 凌波看着这位故作镇定的盟主兼父亲,眼中露出一丝不忍,力持镇定地答道:“非为病症,而是中了天星草之毒。” “又是净天教?”皇甫卓不禁皱起眉。 “此事再议。”凌波结束了这个话题,“天星草之毒惟有自身花叶可解,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但……” “什么意思?”姜承立刻打断,“二小姐不是没事了吗?” 凌波很抱歉地摇摇头:“我只能保她七日平安。” 这下连欧阳英也坐不住了:“连蜀山的医术都不能解毒?” 姜承急道:“请道长务必设法,不管需要什么珍惜药材都不要紧。” 凌波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们的目光,沉声答道:“拿到天星草花叶是唯一的方法。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任何人无法更改。我会尽我的全力控制毒性扩散,保住欧阳小姐的元气,但……我不能保证七日之后……”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欧阳英片刻沉吟,对她点了点头:“多谢道长。”当机立断地下令,“承儿,你即刻出发往苗疆一趟。” 夏侯瑾轩却无法赞同:“苗疆远在千里之外,七日往返实在……”他想说“绝无可能”,话到嘴边却又不忍出口,不想断了这一线希望。 皇甫卓却直白很多:“纵然走水路顺江而下,也无法赶得及。” “无论如何也要一试。”姜承急道。 “凌波道长可知这天星草长在什么地方?”谢沧行问道,他的声音沉稳镇定,无形之中将现场焦躁的气氛沉了一沉。 这倒是提醒了凌波,她答道:“据典籍记载,应在哀牢山巅背阴处,常与木莲相伴而生。请姜少侠少待,我将其形貌画下来。” “如此多谢。”姜承感激道。 “道长请恕我失礼,”暮菖兰也发话了,“蜀山上可有比道长医术更为精进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再度刷的转向凌波。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4) “自然有,但……”凌波轻轻一叹,“我前次回山已与草谷师伯仔细探究过天星草的毒性与解法,即便师伯亲临,恐怕也……”她犹豫了一下,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完。 姜承却从中看到了希望,双眼一亮,趋近一步说道:“或许可以请这位草谷道长一试!” 凌波皱起眉,无意间扫了一眼谢沧行,摇头道:“我要时时看顾欧阳小姐,走不开……” “如何寻到请草谷道长,还请道长指点。”姜承问道。 “这……”凌波十分为难,“请容我考虑一二。” 姜承还待再说,却被欧阳英打断:“承儿,算了。凌波道长若救不了,世上怕是已无人能够。” “可是……”姜承犹不死心,一直沉默的龙溟忽然开口:“姜兄勿急。其实这天星草的解药远在天边,却也可能近在眼前。” 夏侯瑾轩心念一动:“上官公子是说……净天教?” “正是。”龙溟点头。 “对哦!”瑕拊掌笑道,“直接从他们那里抢过来就好了!” 暮菖兰白了她一眼:“我看这比去一趟苗疆还靠不住!欧阳小姐中毒,多半就是净天教做的手脚,他们会这么容易让咱们拿到解药吗?” 夏侯瑾轩抚顎思索,有了不同看法:“净天教出手暗算欧阳小姐而不是……”边说边瞟了一眼欧阳英,“所图恐怕不在一条性命。若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或可交涉一番。” 皇甫卓却站在反对的一方:“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总好过坐以待毙。”龙溟反驳道。 一时之间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场忽然沉默下来,众人都看向欧阳英,把决定权交在他手上。 欧阳英面色沉重,一贯坚毅的眼角似乎露出了苍老的痕迹,他环视众人,说道:“多谢各位关心。承儿,你这就动身去苗疆吧。至于净天教,我会设法与他们交涉。” 然而姜承却没有立刻应是,他拱手说道,“师父,请许弟子留下与净天教周旋!” 欧阳英眉头一皱,“知子莫若父”,姜承的心思他哪有不明白?“你要去找唐海?” “是。”姜承点头,“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救回二小姐!”目光中有着不容动摇的执拗。 欧阳英沉吟片刻,答应下来:“好,你去吧。” 皇甫卓虽然反对,但欧阳英都决定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反倒是夏侯瑾轩开口劝道:“此事不宜大张旗鼓。一来动摇军心,二来对姜兄名声……”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姜承不耐烦道,对欧阳英拱了拱手,大步离去。 夏侯瑾轩还想说些什么,手刚伸到半空,姜承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月洞门外,他愣了一愣,丢下一句“我同他一起去”,赶忙追了过去。 谢沧行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背影,说道:“我看小少爷说的对,这事儿还是别声张的好,咱们就当姜小哥去了苗疆吧!” “正当如此。”欧阳英点头道。 凌波挂心欧阳倩的病情,再加上还要将天星草和木莲的形貌绘下,将它们的特征详尽记述,瑕也提出继续帮忙打下手,两人很快便告辞回房了。 众人在门外守了一会儿,也都渐渐散去。 刚出到中庭,就见眼前围了许多闻讯赶来的折剑弟子,见到有人出来,一股脑地围上来询问情况。特别是萧长风,一脸关切到急切的表情。欧阳英只好打起精神安抚他们,但涉及具体情况,自是不会提及。 龙溟冷眼旁观,在他看来着实滑稽不已。事已至此,欧阳倩无论是生是死,大势都已无可逆转。 自打出了院门,暮菖兰就想找谢沧行商量商量,环顾了一圈却没见着他的踪影,也不知道是溜得太快,还是留在院里没有走,正犹豫中,见到这阵仗,当机立断地折返了回去。 一进院门,远远就看见谢沧行同凌波站在欧阳倩门口,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谢沧行背对着她不好说,但凌波的表情却有些为难,两人一见到自己便打住了话头。 暮菖兰脚步一顿,只作没看见一般朝他们走去。 凌波不禁感到尴尬,幸好瑕跑出来解了她的围:“凌波道长,你快来看看!欧阳小姐……咦?暮姐姐怎么回来了?” 凌波借机告退。暮菖兰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谢沧行脸上走过一圈,对瑕说道:“我只是想到可疑之处,来和你们商量商量。治病救人不是咱们本行,帮不上多大忙,倒不如从其他地方使使力。”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5) “是什么?”瑕连忙问道。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暮菖兰环视四周,“这深宅大院的,再加上又是响当当的折剑山庄,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还能事了拂身去、半点不留痕的?” “刚才我也正问这事呢!”谢沧行一拍大腿,笑嘻嘻地说道,“掌柜的,咱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暮菖兰白了他一眼,也懒得追究,凉凉问道:“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 谢沧行耸耸肩:“欧阳小姐在防卫最薄弱的后山出的事,听说是收到了姜小哥的字条。” 瑕补充道:“浣雪姐姐最清楚,你们等等,我去找她。” 过了好半天,瑕才叫出了浣雪――这位丫鬟显是哭成了泪人,劝了好久才止住,眼睛鼻头都是红彤彤的。 暮菖兰直接问道:“浣雪姑娘,欧阳门主委托咱们几个查一查这件事的始末。欧阳小姐怎么出的事,请你知无不言。” 光是听到“出事”两个字,浣雪的泪水就又有溃堤趋势,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管它是怎么回事?都是杀千刀的净天教!要是我功夫够高,一定把他们全抓起来,先搜出解药,再千刀万剐!” “浣雪姑娘可不能这么想,”暮菖兰安抚道,“当务之急是找解药,这话没错,可也不只有真刀真枪地抢这一种办法。姜少侠和夏侯少主他们正想办法和净天教交涉,咱们要是弄明白怎么回事,说不准能帮上他们呢!” 浣雪想想也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说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今早小姐收到一张字条,看完之后,对我们交代了几句就往后山去了。” 谢沧行心中顿时升起了好几个疑问,和暮菖兰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先听她说完。 浣雪续道:“我本想跟去,可看小姐那神情,眼角眉梢都是笑,我一想,那肯定是四师兄的了,自那天去过大师兄家,四师兄又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和小姐也没说过几句话,我就想着也是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她抽噎了几声,“我怎么这么自作聪明呀!跟着去不就好了!”说着又哭了起来,瑕连忙过去安慰。 谢沧行问道:“浣雪姑娘,这么说你并未亲眼见到字条了?” 浣雪一边擦泪一边摇头:“没有,但肯定是四师兄不会错的,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的表情,我怎么会认错?” 暮菖兰沉思道:“而欧阳小姐错认姜少侠字迹的可能性,怕是也几乎没有。” “一定是有人冒充姜小哥!”瑕说道,“浣雪姐姐,那张字条还有吗?” 浣雪摇摇头:“小姐带走了,恐怕……”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条线索,”谢沧行说道,“写这字条的人,要不极为熟悉姜小哥,要不就是具有特殊技能、可以模仿字迹。” 暮菖兰点点头:“关于后者,折剑山庄方圆百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我会尽快弄清楚。但若不是后者……”她冷冷一哂,嘲讽道,“事情可就好玩了。说不准夏侯少爷和皇甫少爷给我的委托,也可以一并解决。” 她指的就是去云坪村时,两位少主曾委托她找出可能存在的内鬼的任务。这下毒之人既然能从净天教手上得到天星草――她相信凌波道长不会认错――又能仿得了姜承的笔迹,不是内鬼又是什么? 只有浣雪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意思?” 暮菖兰对她笑笑:“没什么。浣雪姑娘这几日就担待些,好好照顾欧阳小姐。相信姜少侠一定会带着解药回来的。” “嗯,没错。”瑕也给她鼓劲,“我也一起帮忙,欧阳小姐一定不会有事!” 暮菖兰点点头,对谢沧行说道:“走吧,咱们也该开工了。” 谢沧行却没有点头称是,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掌柜的,刚才凌波道长已经托我做一件事情,这个……” 暮菖兰呆了呆,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最终没说什么,留下一句“记得收报酬”就转身走出了院子。 话说夏侯瑾轩那边,一路狂奔才险险追上了姜承,气喘吁吁地叫道:“姜兄请留步!” 姜承脚步一顿,还是缓下了速度等他。 夏侯瑾轩连忙问道:“姜兄,你打算怎么去找唐兄弟?” 姜承不假思索地回道:“镇上肯定有净天教的耳目,我把他们揪出来,让他们传话。” 夏侯瑾轩摇摇头:“这不是大海捞针么?姜兄这是关心则乱,你忘了牢里还关着几个净天教的人么?” “我没有忘,”姜承沉声说道,“我就是打算放话出去,只要唐海愿意见我,我可以放了他们的人。见面地点也可以随他定。” 夏侯瑾轩心说姜兄多半还打算单独赴会吧?可真是豁出去了,连忙劝道:“不妥,大大不妥!万一净天教以为咱们这是设套怎么办?” 姜承一怔,迟疑道:“唐兄……应该会信得过我……” 夏侯瑾轩再度摇头:“就算他信得过你,也未必相信说这话的真是你呀!姜兄,你听我的,咱们私下里找一个能联络的上唐海的,和他好生商量……” 两人一边商议,一边渐行渐远。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6) 欧阳倩生死未卜,心急火燎的不仅仅是千方百计想让她活的人。 萧长风脸色十分难看,强忍住怒气逼问范福:“你不是说天星草无药可解么?为什么她还活着!” 范福装出一脸无奈:“这毒极为少见,发作又快,不就等同于无药可解么?谁料到蜀山的医术这般厉害呢?”见萧长风的脸色又沉了三分,忙道,“萧兄莫慌,七日之内拿不到解药,欧阳倩还是一个死字――欧阳英问过无数次,但凌波道长只有这一个答案。” 此言一出,萧长风总算稍稍放下心,可转念一想,心又提了起来:“万一她七日之内醒过来……” “这你放心,”范福笑道,“天星草是何等厉害的毒药?哪是如此轻易就能醒转的?” 可他越是信誓旦旦,萧长风心里就越没底。 范福见他面色不好,安慰道:“萧兄莫要自乱阵脚。往好处想,如今欧阳倩半死不活的,姜承肯定四方奔走,哪还顾得上净天教?功劳不就全是萧兄的了?若最后她仍是香消玉殒,众人多半会怪他姜承救治不力……” 还没等他说完,萧长风一声冷笑:“范兄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这时候要是还有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思’,不启人疑窦么?” 范福不怒反笑:“萧兄头脑如此清醒,我可以彻底放心了。如今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步踏错就是后患无穷。” 范福这话明显有两层意思:我既然相信你不会连累我,你也别怀疑我会背后捅你一刀。萧长风想了想,默认下来:“那依范兄所见,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范福沉吟半晌,凑近了萧长风的耳朵,开始如此这般分说起来。 等他终于回了房,却见龙溟正坐在桌前悠闲地品着茶,见他进来,笑吟吟地问道:“范师兄给萧少侠支了什么招?” 范福渐渐摸清了这位主子的性子,开门见山地答道:“如今知道凶手的人惟有欧阳倩,必须设法让她醒不过来。” 龙溟点点头:“有理。然后?” “如今欧阳倩乃众所瞩目之人,再度下手危险性不可谓不高。”范福得意一笑,“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个唯一能救她的人消失。” 龙溟动作一顿,眉峰微微蹙起。范福察颜观色,不禁心生忐忑:“此计可有不妥之处?还望赐教。” 龙溟不置可否,表情完全看不出心里的想法,淡淡说道:“她几乎寸步不离欧阳倩身边,对她下手,一样困难。你何不让萧长风从欧阳倩的饮食用具中寻找机会?” 范福解释道:“若饮食器具在如今处处防卫的情形下出了事,怀疑对象必会立刻转到内部人身上,萧长风不会同意用这种方法。相反,我听说凌波道长每日清晨需去后山采集清露作为药引……” “蜀山的人,不这么好对付吧?”龙溟又反问道。 范福一笑:“正是如此。不论萧长风是否能得手,总不会一帆风顺,阴谋败露也就不会太久。到时候他想不狗急跳墙也不行了。再说,蜀山的人如果在折剑山庄的人手中出了事,欧阳英再怎么撇清关系,恐怕也……”他别有深意停顿了下来。 龙溟仍是不置可否,很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轻轻点了下头:“你去办吧。一切就交给你了,注意别把自己折进去即可,这里还需要你长期斡旋。” “是,多谢公子提点。”范福拱手道。 龙溟笑了笑:“可惜我不日就要回去,无法亲眼目睹接下来的好戏了。” 闻言,范福目光一闪,问道:“公子何时走?何时回……再来?” 可惜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太快,连龙溟都来不及捕捉,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范福,最终还是只能无功而返,说道:“随时走,不一定会再来。郭成留下帮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对他提。” 名为帮助,实则监视,范福哪有不懂?他目光微微一暗,点头称是。 龙溟只作不知,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锦缎递给他:“打开看看吧。” 范福恭恭敬敬地接过,将信将疑地打开,白色锦缎上写着一行行看不懂的文字,中间留了一段空白,在最后还盖着一枚方印,范福一惊:“这莫非是……” 龙溟遥指着那枚方印笑道:“这是我夜叉族大长老掌管的印信,专用于任命与调令――也是跟你们汉人学的。至于这空白上会写什么,就看你的了。”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7) 夜色已浓,月朗星稀,一层银辉洒在折剑山庄的重楼复殿之上,分不清是雪色还是月色。 龙溟从欧阳英居住的主屋告辞而出。他是来辞行的,但他知道欧阳英听得心不在焉――这位当今武林第一人,今夜定会无法入眠吧?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有一次发了高烧几日不退,舅舅也是这般夜夜辗转难眠,尽管表面上仍是不动如山,一切照旧。 无论是胡是汉,面对关心的人或事,都无法无动于衷吧? 可惜,欧阳倩不是他们关心的人,所以可以为了减少铁鹞骑的牺牲,毫不犹豫地牺牲她。 舅舅曾这样告诉过他:“所谓的政治,就是必须把人命、土地、财富等等放在天平上称量,然后选择利益最大的一方。”为了更大的胜利,牺牲总是必须的。 不知不觉地,龙溟发现自己竟然已走到欧阳倩的西院前。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就迈入了那扇月洞门。 守卫的弟子见是他,面露讶异,却没有阻拦。于是他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欧阳倩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唤道:“凌波,是我。” 片刻过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凌波对他颔首浅浅一笑:“上官公子。” 一笑之间,庭中的落雪,天上的月色,仿佛一下子朦胧到了十二分,也温柔到了十二分。院中的红梅开得正好,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月光细致地洒在她的脸上,明与暗,分配得恰恰好,衬出肤色莹白如玉,眸色漆黑如潭,却又亮如星辰。眼角眉稍带着掩不住的倦意和憔悴,反而更添一抹惹人怜惜的神韵。 龙溟忽然变得不想开口。 凌波不明所以地问道:“这么晚了,公子找我有事吗?” 龙溟移开了目光,答道:“我是来告别的。” 凌波一怔,心中渐渐有所了悟,笑容不禁淡了,仍是问道:“公子欲往何处?” “回北方。”龙溟答道,理由说的十分顺口,“自我离家渡江,算起来已有旬余,是该将此间情形回报,好筹备下一步事宜。” 凌波没有回话,两人一同沉默下来。她立刻想到西北边塞远隔万里,此后山高水长,不知何日方能再见。 而龙溟更是心中明白,此刻一别,恐怕已是再会无期。毕竟,“上官彦韬”这个角色最好的结局,就是不幸“死”在夜叉手上,从此销声匿迹。 就算他真能再来,凌波又能否逃过范福与萧长风的毒手?这个问题,他不愿去想,却挥之不去。 凌波的眼眶渐渐地红了,连忙垂首掩饰,说道:“公子稍等,我有些疗伤解毒之物,可带上以防不测。郭公子的喉疾,我还没有想出治法……” 龙溟道了声谢,又澄清道:“郭师兄和范师兄都留下,此次只我一人回去。” 凌波一惊,皱起眉头:“一人?这太危险了。”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担忧和不赞同。 龙溟又重复了一遍他给欧阳英的借口:“范师兄在北边脸面太熟,容易被人瞧破身份。郭师兄的个头又太惹眼。我一人反倒利落些。” 凌波知道他既已决定,就不会更改。她的心中闪过许多个念头,最后只是低声说道:“你……你保重。” 听出话语中的浓浓担心,龙溟禁不住安慰道:“放心吧,我若没有把握,是不会轻易犯险的。倒是你……”他顿了一顿,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北边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如今关东形势不稳,铁鹞骑多部被派去协助平叛,关中兵力严重不足。因此他必须回去,也因此折剑山庄必须自顾不暇,不能让他们有闲暇把目光放到北方。 他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剩四个字:“自己小心。” 走出院门之际,龙溟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正巧,那扇即将关起的门旁,凌波也回头看着他。这一眼,隔着一院的疏影横斜、皎洁月光,对方的面容都是那般模糊不清,却又好像可以永永远远镌刻在心上。 他们匆匆收回视线,各自走向自己必须去的地方。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8) 月下的阆水,如一条银带般蜿蜒前行,绕着墨色沉沉的群山,看起来柔和而又安详,但熟悉它的人就会知道,它正挟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奔涌不息。 就像此时的姜承一般,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远处山脚下的江水,可心里有多么焦急、多少激荡,就只有他本人清楚。 夏侯瑾轩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纵然是锦心绣口,此时也只觉词穷。 他们一直在山腰的一间茅草屋里等着唐海现身――随时有可能等到,却也可能不会等到。 他们只能等。 姜承本想让唐海拟定时间地点再单独赴会,却被夏侯瑾轩劝阻了,因为这样一来二去传递消息、浪费时间不说,净天教还要疑心折剑山庄会不会使诈,会不会带着大批人马行剿灭之实,如此一来需要费心安排的事项不胜枚举,换了谁都会干脆丢给他们“恕不奉陪”四个字。 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定下地方扫径以待,敌暗我明。净天教自会先行确认周遭是否有埋伏,放心了,也就敢来了。 可是这样一来,等待就没了期限,也就变得更加难耐。夏侯瑾轩知道,姜承一定正被这种什么也不能做的无奈煎熬着,除了唐海,没有人可以缓解。 幸好,唐海并没有让他失望。令他们意外的是,与他一起来的竟然还有厉岩与结萝。厉岩仍是一脸冷漠,而结萝则干脆用防贼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再次见面恍如隔世,姜承与唐海这两个主角竟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 夏侯瑾轩左右看看,朝着唐海抱拳笑道:“唐兄,别来无恙。我可要好好恭喜你才行。”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都狐疑地看向他。 夏侯瑾轩不慌不忙地比了个请坐的手势,撩起下摆大大方方一坐,笑吟吟地说道:“为了唐兄安危,厉兄和结萝姑娘竟然亲自出马,足见是将唐兄当作无可替代的好兄弟,唐兄在净天教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舒心。难道不该恭喜吗?” 这话听在结萝耳中当真十分受用,点头笑道:“那是!唐兄弟救过咱们,当然不能亏待他。” 厉岩不由得多看了夏侯瑾轩几眼,他今天会来,一部分原因也是想会会姜承这位未来的主要对手之一,倒没怎么关注过边上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大少爷。 姜承听了这话,也稍稍放下了见到厉岩与结萝不由自主升起的戒备心,对唐海抱拳道:“唐兄。” 唐海扫了一眼夏侯瑾轩,对姜承说道:“你上次放过我,我也是承情的。说吧,你找我来,可是有什么疑难?” 姜承开门见山地答道:“我想要天星草的解药。”语毕,目光转向结萝。 夏侯瑾轩一呆,他本想先套套近乎再开口,谁料到这两个人这么直接? 结萝满不在乎地说道:“看我做什么?什么天星草地星草,没听说过。” 姜承抿了抿唇,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明明知道。” 夏侯瑾轩挽救不及,心中哀叹不已。果然,就见结萝小脸一板,不悦道:“你说是就是呀?再说,你算老几?我就算有,凭什么要给你?” 厉岩扫了一眼表情凝重的姜承,决定袖手旁观,让结萝好好难为一下他。 姜承老老实实地祭出了他早已想好的筹码:“我可以放了你们的兄弟。” 结萝哼了一声,酸酸地嘲讽道:“哟,有求于人的时候就变得这么好说话啦?之前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没点犹豫呢!你们别以为我这么好打发……” 话刚说到一半,就见姜承突然起身,单膝跪在结萝眼前,沉声说道:“结萝姑娘,只要你能给我解药,就算要用我这条命去换,也绝无怨言。” 男儿膝下有黄金,尊严往往比性命更被看重。所有人都呆在当场,震惊无比地看着他。 结萝原本准备了满坑满谷的话来开骂,这下全噎在肚里,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哎,你……你干嘛呀……” 唐海长叹一声,走上前去欲扶他起身,可姜承却只是执拗地盯着结萝不愿动弹。唐海摇摇头,说道:“中毒的人是欧阳小姐吧?” 姜承一怔,点了点头。 “先起来再说。”唐海又道。这次姜承没有拒绝。 结萝终于回过神来,重新上下打量起姜承,感叹道:“想不到……你这人还挺重感情的嘛!要是大哥也能这样对我……” 厉岩连忙轻咳一声打断她,转向唐海问道:“唐兄,你的想法?”姜承毕竟是唐海的恩人,要不要卖个人情,还是该由唐海决定。 唐海投去感激的一瞥,他知道厉岩心里不是没有疙瘩,却还是愿意给自己这个面子。他朝厉岩拱手道:“厉兄,我们虽与折剑山庄敌对,却也没必要对无辜之人见死不救。不如就将解药给姜兄,换回咱们落在折剑山庄的弟兄们。” 厉岩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姜承登时喜出望外:“多谢!三位大恩,姜承必铭记在心!我一定会把那几位兄弟平安交到你们手中。“ 看到这样的结果,夏侯瑾轩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姜承的直接与诚恳反而对了厉岩结萝的胃口。他开口提醒道:“厉兄,救人如救火,半点耽搁不得。可否先将解药给我们,我们定会遵守约定。若要立字为凭也无妨。” 厉岩迟疑片刻,与唐海对视一眼,点头说道:“好,我就信你们一次。”随即转向结萝:“阿萝,给他吧。” 没想到结萝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嗫嚅道:“可是……解药不在我手上……” ------------ 章 二十 一念之差(9) 情形急转直下,众人再度呆住。姜承一个箭步蹿到结萝眼前,急道:“结萝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结萝不由得小退了一步,瘪了瘪嘴:“真不在我手上。早就被枯木要走了。” “枯木?”夏侯瑾轩皱起眉头,直觉地感到此人不简单,心中忽然被一片无形无迹的阴影笼罩,看不见摸不着,却没来由地令人不安――怎么好像他们的每一步都落在别人算好的地方?“结萝姑娘,可否详细告知?” 结萝性子单纯,此时又对姜承心存好感,便毫无遮掩地答道:“唔,说起来快有一个月了吧?他问我要一种没有解药的毒药……” 想到这,结萝禁不住嗤笑出声:“实在太外行了!世上哪有解不了的毒?只有不到家的功夫!不过我懒得跟他理论。我这么一想,天星草的解药只长在咱们苗疆,等赶了去,人早就一命呜呼了,不就等于没解药嘛!所以就给他了。”语气十分得意。 “这么说,解药也在这位枯木手里?”这是姜承唯一关心的问题。 结萝点点头:“对呀,不过……他会不会留着,就……” 姜承只觉得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赶忙扶住桌子才能继续站稳。一天的紧张、焦虑,紧接着意外的狂喜,可没过多久,就又从希望跌入了绝望,这让姜承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他的双眼渐渐变得血红,充盈起一股杀气,对三人一抱拳:“不管结果如何,我谢谢你们。但,我无论如何也要会一会这位枯木!谁也不可能拦住我!如果他真的毁了解药,姜承对天起誓,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他!先对你们说声抱歉了!”语毕,他当即转身,大步离去。 “姜兄且慢!”唐海连忙追上,挡在门口,又转向厉岩,“厉兄,可否容我同枯木长老商议一二?姜兄,你再等我一日,可好?” “唐兄肯帮忙,自然再好不过。”夏侯瑾轩忙道,一径对姜承使眼色。 厉岩思索片刻,说道:“还是我同他说罢。姜承,别忘记你答应的事。” “多谢厉兄。”夏侯瑾轩再度祭出他那无比和善的笑容,偷偷拉了拉姜承的袖子。 姜承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抱拳:“多谢!” ---------------------------------- 出了院门,龙溟的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犹豫着什么,索性站定,静静思索着,突然又向着范福的房间大步走去。 范福已经准备灭烛就寝,身上只剩一件中衣,看着门外的龙溟,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龙溟一进屋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先劝萧长风暂缓行动,不要对凌波出手。” 范福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问道:“为什么?” 龙溟没有解释,自顾自说了下去:“然后你等我的消息,届时若萧长风还没有东窗事发,你就偷偷去欧阳英处告密。” 范福彻底迷糊了:“这……欧阳英不就可以立刻把萧长风抓起来治罪?这样咱们有什么好处?萧长风要是被抓,就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了。他那群狐朋狗友可没有对他忠心到甘冒大不韪的地步。” 龙溟冷笑一声:“你太小看萧长风了,欧阳英真要对他动手,他会比谁消息都灵通。更何况是这种做贼心虚、草木皆兵的时候?至于欧阳英,他为人优柔寡断,他们两人谁会先下手为强,还是个未知数。” 范福皱起眉,话虽如此,可他实在不能理解这办法比他原来的计划高明在哪里,而且,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就不能再隐于幕后,危险性大大增加。 龙溟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这只是为防万一。聚在这折剑山庄之内的不乏能人,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不消几日,也会怀疑到萧长风头上。” 范福仍是一脸不解。 龙溟心里自然有底。原本他们想用欧阳倩的性命令萧家与欧阳家结下死仇,从而使得折剑山庄不得不自相残杀。不过现在他改了想法,索性让姜承拿到解药,待欧阳倩一醒,真相大白,萧长风一样不会好受。 可是范福并不知道姜承动向,只道他死马当活马医地去了苗疆。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若这消息泄露出去,龙溟自己可比夏侯瑾轩、皇甫卓等人更容易被怀疑到。是以他斟酌一二,还是决定不告诉范福此事,故作面色不豫:“怎么?你不同意?” 范福赶忙低下头:“不敢。公子既然吩咐了,属下照做便是。那……要我等的消息是?” 龙溟微微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月上中天,夜色中的折剑山庄,白雪遮去了一切喧嚣,显得那般宁静祥和,却不知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一道崭新的蹄印留在了蜿蜒的山道上,向着北方行去。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1) 当第一缕霞光洒在白雪皑皑的折剑山庄,天边朝霞正好,夹桃红泛澄金,远处的山,天边的云,都仿佛被勾勒进了一幅绮丽壮阔的山水画。 整个折剑山庄都仿佛沉浸在睡梦之中,安详而恬静,只有几名厨子不得不早起,走到门口泼出一盆热水,忍不住打个哈欠,又因为寒冷的空气立即闭上嘴,哆嗦几下,连忙躲回了屋内。 欧阳倩的房间里仍点着一盏灯,晕黄的光投在她恬淡的睡颜上,完全看不出正处于生死难料的关卡。 凌波叹了口气,行医之人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患者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而自己能做的却只是少许推迟死亡的到来而已。 她转头看了看天色,吹熄了烛火。瑕早被她赶去侧屋休息,自己则彻夜未眠,此时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轻轻靠在床柱上小憩,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一片烟雾迷蒙,似有灰白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在四周忽远忽近,模糊得连轮廓都无法看清。 只有一只蝴蝶,清晰而又艳丽,抖着幽蓝靛紫的双翅,优雅地向前飞去,在她眼中留下了色彩鲜明的剪影。 在意识到之前,凌波已经开始了追逐。她并不明白前路上等着她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追着它,只是心底深处仿佛有一个最原始、最本初的冲动,催促着她不断追逐,哪怕最后遭受灭顶之灾、万劫不复。仿佛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因为无可取代。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唤醒了浅眠的凌波,恍惚间竟分辨不出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愣了好半晌,才慌忙起身去开门,只是心里忽然一阵空荡荡的心慌,挥之不去。 门外站着的除了瑕,还有夏侯瑾轩。 为了避人耳目,欧阳英对外宣称姜承去了苗疆。因此他几日之内都不宜回到折剑山庄,索性在山中茅屋等候厉岩与唐海的消息。而夏侯瑾轩若是长久不回,反倒可疑,因此他虽然担心姜承,却也只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瑕说道:“道长,我把大少爷叫来了。欧阳小姐怎样?” 凌波回答:“欧阳小姐状况还好,瞳仁仍在扩散,但速度十分缓慢。二位请进来说话吧。” 说话间,她把两人引到外间就坐。夏侯瑾轩暗暗想到,看来欧阳倩已不需她时时刻刻守着,这总是好现象,随即问道:“道长找我有事?” 凌波为他们倒上两杯茶水,说:“我请夏侯少主来,是有一事相托。” “道长请讲。” 凌波看着他,斟酌片刻,说道:“我想请夏侯少主去寻一位蜀山前辈。” 夏侯瑾轩眼睛一亮,自行演绎了下文:“是道长上次提到的医术更高明的草谷前辈?太好了!我替姜兄、欧阳世伯谢过道长!”说着就要起身行礼。 凌波连忙止住,欲言又止地说道:“夏侯少主,请听我说完再决定是否要去。少主可还记得前次在朝云观附近见到的几株桃树?” 夏侯瑾轩点点头,眼里露出兴奋神色:“莫非前辈就在那桃林之中?” “正是。”凌波回道,“但那桃林遍布机关,需要精通阴阳五行术数之人方能破解。我不精于此道,纵观折剑山庄,也只有夏侯少主堪当此任。” 瑕立刻露出担忧神情:“机关啊……会不会有危险?” 凌波垂首不语,这让瑕不禁更加担忧:“道长,你能不能写封信让咱们带着,让前辈通融通融?” 凌波摇摇头:“若不通过机关,信交不到前辈手上,也是无用。”她迟疑了一下,转向夏侯瑾轩说道:“其实……其实少主去了,对欧阳小姐的病情……未必会有太大助益。” 夏侯瑾轩抱拳一礼,笑道:“多谢道长指点!只要能有一丝希望,就值得一试。” “嗯,没错。”瑕也附和道,“总比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好。” 凌波看着他,问道:“此非儿戏,夏侯少主当真决定好了?” 夏侯瑾轩毫不迟疑:“是。” 凌波轻轻颔首,不禁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师伯说的没错,夏侯少主并非缺乏勇气,他需要的只是理由。他生性淡泊寡欲,飘渺仙境、无数财宝、甚至无尽的知识,都不一定能吸引得了他,但若是为了挽救朋友的性命,纵然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瑕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乌鸦嘴,咱们这就走吧。”话音刚落,就已经转身朝外走去。然而过了许久,都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瑕狐疑地看向他:“怎么了?” 夏侯瑾轩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她,嘴角的微笑似乎带着一种极悠远、极飘渺的意味,让瑕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安,只听他云淡风轻地说道:“瑕姑娘,这次你就不要去了。”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2) 夏侯瑾轩的声音依旧是温润和善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 瑕半晌才想起来反驳:“你一个人怎么行?万一出了事也没人照应……” 夏侯瑾轩笑眯眯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瑕姑娘可不要抢我乌鸦嘴的名号啊!” 瑕一呆,不禁气得跺脚:“哎你这人,谁要抢了?” 夏侯瑾轩仍是笑着:“凌波道长说过,阵法需要懂得阴阳五行之人方能破解,瑕姑娘去了,于我并无助益。说不准还会成为累赘。” 一针见血到不留情面的话,顿时让瑕涨红了脸,却无法反驳,“我……可是……”突然灵机一动,“那要是遇到豺狼猛虎……” “瑕姑娘,我的功夫就算再稀松,些许猛兽还是应付得了的。”夏侯瑾轩不为所动,“瑕姑娘安心留下,照顾欧阳小姐吧。我定会带着前辈一道,平安回来的。” “可是……可是……”瑕支吾半天,虽不知该如何说服他,却始终不想让他一个人涉险。 夏侯瑾轩的笑容渐渐淡了:“瑕姑娘,世人都不信我能做到,连你也不信我么?” 此言一出,瑕顿时怔在当场,千般不愿,却也只能作罢,眼睁睁地看着夏侯瑾轩告辞离去。 凌波将她的茫然与失落都看在眼底,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瑕的心情。当他们做出了决定,她们总是无法更改,也不能更改,甚至连想为他们出一份力,都做不到。至于担心,只能独自吞下。 正在凌波想要安慰几句之时,瑕忽然上前几步拉住夏侯瑾轩的袖口:“你等一下!”说着从颈间解下那枚护身符,郑重地交到他手上:“这个你带着。不是说朝云观的平安符很灵吗?多一个肯定更灵!” 夏侯瑾轩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锦囊,又好笑,又感动,目光胶着她的面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带着不属于它的轻愁,眼角的泪痣好似将掉未掉的泪水。 真想一直一直这样看着她,夏侯瑾轩不由得这般想到,合起手掌,将平安符紧紧握住,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直到很久以后,瑕依旧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瑕姑娘。”凌波开口唤道。 瑕一惊回神,看到凌波换上了一身外出的行装,说道:“道长要去后山?那换我去照看欧阳小姐。” 凌波摇摇头:“不用了,我已交代好浣雪姑娘。” “哦,”瑕又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料凌波又摇了摇头:“瑕姑娘,你真正想去的另有他处,不是吗?” “哎?”瑕一怔,旋即明白了凌波所指,低下头,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情绪十分低落:“可我什么也不懂,去了也只会添乱。” 凌波微微一笑:“你能这样想,又怎会添乱呢?” 瑕眨了眨眼,忽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对呀!我只要什么都听乌鸦嘴的,他让我往东就决不往西,不就行了!” 仿佛云开月现一般,瑕的脸上一扫阴霾,再度露出明丽的笑颜。凌波很是为她高兴:“与其漫无目的的担心,不如与他一同面对。” 面对凌波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瑕不由得红了脸:“没……没有啦!我担心的是欧阳小姐。乌鸦嘴从没一个人到处跑过,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乱子……那,我走了。” 凌波微笑地看着她飞快跑走的背影,心中升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有些羡慕吧。 她深吸了一口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那寒意仿佛偷偷渗进了四肢百骸,不知道那个要跨越汉中关中直到塞北草原的人,现在身在何方?是晴是雪?可还顺利? 如果她知道龙溟正端坐在枯木房中,商议着颠覆折剑山庄的计划,不知会否后悔此刻的柔肠百结? 枯木与龙溟对面而坐,往日里极有默契的两人,此时的气氛却毫不融洽。 最终,还是枯木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些嘲讽:“我竟从来没有注意到你还有轻敌冒进的习惯。”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3) 龙溟的神情恭敬却毫无妥协之意:“如果成功了,整个蜀中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一年多来,萧长风一直守御剑阁,以他的个性,守军必是其嫡系,唯他马首是瞻。只要他愿意献关投降……剑阁过后一马平川,铁鹞骑就可以长驱直入,无可阻拦。”他顿了一顿,又道:“蜀中乃天府之国,又可和关中互为犄角,得之于我夜叉大大有益啊!” “如果失败了呢?”枯木面具后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好,“萧长风毕竟是汉人,就算走投无路,也未必会倒向我夜叉!若他假意投降,却反咬一口,以图将功赎罪,又该如何?” 龙溟微微一笑:“所以我才请大长老出马做这个说客。相信以大长老的实力,控制一个小小的萧长风当不费吹灰之力才是。” 枯木冷哼一声:“不敢当。” 龙溟正色道:“萧长风此人对权势地位的欲望之强,足以使他做出背叛的决定……” 枯木冷冷一哂:“他的确不想让给姜承,但你觉得他会希望看到夜叉染指?” “我可以许给他蜀王的名分。”龙溟再度语出惊人,“就算成了折剑山庄的门主又如何?不过是德高望重的地方豪强,若非大敌当前,哪能有如今一言九鼎的威望与权势?可归顺我夜叉,却可以真真正正地称霸一方。大长老认为他会怎么选呢?” “可他是汉人,又怎会真心效忠夜叉?”枯木仍不同意,“可不要到头来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 龙溟笑道:“蜀中在他手里,总比在欧阳英手里有利许多。再说,只要处置得当,牢牢控制住兵权,他这个王能做多久,还不是掌握在我们手中?” 枯木定定地看着他,龙溟设想出的远景不可谓不好,只可惜太过冒险,有太多的环节可能出错。更何况以关中空虚的兵力,实不应该轻易冒险。可是他却也明白,眼前男子虽带着恭敬的笑容、用着商量的语气,心中的决议却是很难动摇。 枯木心中不悦,冷哼一声:“终有一日,你是君,我是臣,我敢不听令?” 龙溟皱起眉,语气颇有些无奈:“舅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蜀地易守难攻,错过这样的良机,难道不可惜吗?” 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的诱惑力的确很大。枯木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会是妥协的一方,思索片刻,说道:“你此计要点在于如何确保萧长风一定会倒向夜叉,因此必须让他走投无路。” 此言一出,龙溟便知道大长老已经妥协,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他又道:“我看范福的计划不错,只要欧阳倩与凌波一死……蜀中实力雄厚者莫过于折剑山庄与蜀山,同时与这两家结仇,萧长风将彻底无法在蜀中立足。” 龙溟目光一闪,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沉吟片刻,反驳道:“我看未必,欧阳倩不死,凶手是谁自然败露,萧长风一样不会好受。”对于另一人,他却只字未提。 “我可以想出不止一种方式让欧阳倩的证言无效。”枯木反驳道,“更何况,若非死仇,就存在握手言和的可能,算不上绝境。” “舅舅若当真如此做想,为何还留着天星草的解药?” 那只是为了防着结萝才留下的,龙溟明明知道。枯木眯起眼睛端详着他:“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龙溟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只是怕萧长风过早东窗事发,铁鹞骑来不及赶到。剑阁关由北向南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由南向北可不尽然,欧阳英若想拿回去,易如反掌。届时萧长风倒能躲回汉中老家龟缩起来,可咱们却白白错失了良机。” 枯木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毕竟解药什么时候给,是由他控制的。 龙溟见枯木表情松动,暗暗舒了口气。他心里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是自己并不希望看到这世上再也没有凌波这个人,毕竟,在他的生命中,能有个谈得来的朋友实在太难。但他断然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损害到夜叉的利益,他只能尽力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哪怕会多担一些风险。 “那么,你准备拖住姜承多久?”枯木问道。 正想着心思的龙溟脱口道:“只需三日即可。” “三日?”枯木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这关中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待夜影将军令送达、待龙幽筹备、再率军悄悄南下……不禁斜睨他一眼:“好啊,说什么来与我商议,你早就把军令送往龙幽手中了!” 翅膀长硬了啊!枯木牵起嘴角,一分欣慰、一分担忧、再一分不悦,或许自己该找个机会挫挫他的锐气。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4) 龙溟也不会想到,他费尽心思不去动凌波,其实是一件多余的事情。 自打怀疑起欧阳倩中毒有可能是内鬼所为,谢沧行的心中就有一个请君入瓮的计策成形。他们一边加强对欧阳倩的层层保护,另一边又悄悄放出凌波会去后山采药的消息,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凶手做贼心虚,就算他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对凌波出手,总也会对她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注,这些蛛丝马迹都是珍贵的线索。 可惜,龙溟的“朝令夕改”让他们的计划落了空。 暮菖兰那边倒是有了消息,离折剑山庄不到百里的镇子里住着一位落第秀才,平日里帮人写信代笔为生,据说只需一眼,就可以将笔迹仿得九成像。街坊邻里说,那秀才前些天得了一大笔银子,转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是谁,想找出他并不太困难。 萧长风大概不会想到,在这蜀中可以手眼通天的远不止他一人。 姜承那边却只能等着唐海与厉岩的消息。好消息是解药尚在,但坏消息是那位枯木长老远没有没有厉岩好说话,也并不像厉岩那样重视被折剑山庄抓走的兄弟。 与此同时暴露无疑的是,净天教和折剑山庄一样,都没有那么上下同心。 这些,正在朝云观附近、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寻找那片桃林的夏侯瑾轩都尚不知晓。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几株桃树,它们依旧开得似彤云似烈火,娇艳欲滴,夹杂在一大片松柏杨槐之中,十分醒目。 夏侯瑾轩向林中望去,但见眼前一片郁郁苍苍,几乎每棵树都是枝叶绵密,盘根虬节,如伞如盖,遮天蔽日,树枝上垂挂着藤葛。树下生着低矮的草木,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隐约可以听见水声潺潺,却遮蔽在青石草木之后而不见其形。 唯一奇怪的是,此处花木如此繁茂,却很少见到鸟兽。就像是一幅精心设计的人工布景——夏侯瑾轩不禁这样想到。 他已经绕着树林边缘来回走过三趟,处处仔细观察,心中有了一些头绪,不管怎样,先试一试再说。 他刚刚举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窸窣,似是有什么活物悄悄逼近,不甚踏断了残枝。 夏侯瑾轩一惊回头,立刻摆出了防卫姿势,心道附近鸟兽稀少,多半是有什么厉害猛兽所致,该不会是什么守卫吧? 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树后面露出的,竟然是瑕朝着他吐舌的样子。 多亏了夏侯瑾轩驻足思索了不少时间,她才能轻易找到他,正犹豫着要偷偷跟下去,还是主动表明来意,就见他突然迈开了步子,瑕赶忙跟上,一时不察,就被瞧破了行踪,索性站了出来。 “瑕姑娘,你怎么来了?”夏侯瑾轩惊讶道。 “当然是来帮你的。”瑕赶忙表明心迹,“这次我保证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肯定不给你添乱。” 夏侯瑾轩面色一沉,语气有些冲:“我不需要!” 瑕不禁一呆,好脾气的大少爷从来不曾这样说话,一腔热血白白被人泼了冷水,火气悄悄冒头:“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好心帮你耶!大不了我自己走,看谁最先到!” “瑕姑娘不要冲动!”夏侯瑾轩赶忙阻止,“奇门遁甲博大精深,不是凭着赌一口气就能通过的。” “所以说咱们一起嘛!”瑕没好气道,“万一要搬个石头砍棵树什么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可惜大个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不然叫上他一起……” 看她一点放弃的意思都没有,而且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夏侯瑾轩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道:“可我根本没有把握把你平安带回来!” 他曾经因为一己好奇,害得姜承大病一场,那种煎熬滋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不然,上次同皇甫卓一起来的时候,他或许早就进去一探究竟了。 瑕并不知道他的心结,理直气壮地说道:“所以我才要一起去呀。” 夏侯瑾轩哭笑不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瑕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怔住了。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5) 气氛一时既暧昧,又尴尬。两人的脸都渐渐地染上了红晕,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原本气势汹汹的瑕立刻垂下头,嗫嚅道:“哎,我没别的意思,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架都一块打过好几场,交情算不错了嘛……换了暮姐姐、大个儿、凌波道长也一样……” “瑕姑娘,”夏侯瑾轩打断她继续越描越黑,走近一步,笑道,“谢谢你。” 瑕倏地抬起头,恶狠狠地一瞪:“敢再说‘不许’你试试!”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融合了喜悦、感动和温柔的笑脸,仿佛山上的雪都能被这笑容融化成潺潺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敲打在心间。 她又立刻忸怩起来,一跺脚:“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再不走,我自己走了!”说着就要往前闯。 “且慢!不是那边。”夏侯瑾轩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是说要听我的吗?” 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对,差点忘了。” 瑕难得这么听话,夏侯瑾轩迟疑了一下,手掌下移,握住了她的手,笑吟吟地说道:“瑕姑娘,可不要走散了。” 瑕再度面红过耳,却没有挣扎,任他从交握变成手指交叉,不松不紧的力道,温柔却不容挣脱。于是她跟着他,踏入了古木参天的树林。 步入树林,顿觉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天光几乎被团团如盖的树冠遮蔽殆尽,耳中传入潺潺水声,却辨不出源自哪里。阵阵凉意袭来,令人不自禁地心生寒意。 不知是不是心中恐惧,总觉得眼前古木似是有意识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瑕不禁吞了吞口水,紧紧跟在夏侯瑾轩身后。 可惜夏侯瑾轩却一无所觉,只顾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周遭情形,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观望一番,四下打量那些看起来差不多、又好像差了许多的风景,偶尔还会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什么,掐指算上一算。 简直像算命先生,还有模有样的。瑕不禁莞尔,心想要是有朝一日乌鸦嘴要走江湖,倒可以凭这一手混饭吃,随即又吐了吐舌,想什么呢?这位可是富可敌国的大少爷,哪用得着靠算命养家糊口?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然重现天光,瑕猛然间还以为他们已经走出了树林,定睛一看,眼前一条小河,泛着粼粼的波光,蜿蜒流淌。岸边一块青石,横着一叶小舟。 瑕正想问问怎么办,夏侯瑾轩已经拉着她踏上了青石,正准备跳上小舟。瑕赶忙拉住:“喂,好歹先查探查探呀!” 夏侯瑾轩回首微笑:“瑕姑娘放心,此处乃是生门,咱们顺流而下即可。” 瑕眨眨眼睛,刚要说什么,一想到刚才的约定,又作罢,点头道:“好吧,反正要上船就是了。你等着,我先来。”正说着,也不等夏侯瑾轩回应就松开了手,三两步跃上了小舟,跺了跺脚,小舟左摇右晃地荡起层层波纹,但看起来还算结实。她于是放下心,使力稳住身形,朝夏侯瑾轩伸出手:“来吧。” 夏侯瑾轩阻止不及,真是哭笑不得,轻轻一跃也上了船,小舟再度晃动起来,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反倒是瑕踉跄了几步,幸好有夏侯瑾轩扶住。他一副得意的样子,笑吟吟地说道:“瑕姑娘,我再怎样也是夏侯家的人呀!” 夏侯家船业冠绝天下,夏侯瑾轩又从小长在江畔海滨,说是见惯了风浪也不为过。 瑕不禁有些窘迫,吐了吐舌,顺手抄起撑船的竹竿塞到他手中:“那这个就交给你了。” 夏侯瑾轩的目光立刻被这竹竿吸引,兴奋道:“瑕姑娘你看,这上面有字。” 瑕翻了一个白眼,她对豆腐块可没多少兴趣,直接问道:“写的什么?” 夏侯瑾轩念道:“‘仙家日月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松露冷,海霜殷。落花寂寂水潺潺。’” 瑕听得头疼,不禁扶额叹道:“完了,又遇见个爱掉书袋的。” 夏侯瑾轩却是面色一暗,沉吟不语。 瑕连忙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阮郎归,阮郎归……”夏侯瑾轩怔怔地看着她,“瑕姑娘,这阙词少了几行,分别是‘渔舟容易入春山。匆匆整棹还。重寻此路难。’” 瑕一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6) 树林深处,水流从断崖上流下,飞湍击玉。崖顶竹林成荫,隐约露出几角飞檐、几片白墙、几道篱笆。院内,一位青衣道服的男子端坐其中,峨冠宽袍,微仰着头,双目半合,似是已与天地山林融为一体,恍然间仿佛东晋名士跨越了悠久的时空。 男子面容白皙,辨不出年纪,俊毅得如同青年,却又带着岁月沉淀而出的淡然,不喜不怒,周身仿佛笼着一层烟云,飘渺得不似人间。 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越如钟磬般的声音:“师兄,有人来了。”说话人轻轻靠坐在东篱旁,一手捧着一卷书册,此时正抬头看向那端坐院中的男子,他看起来年纪轻些,狭长的凤眼,总是未语先带三分笑意。 闻言,那师兄微微蹙眉,轻轻启口,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淡如轻烟:“他本该一个人来。” 那师弟一怔,一手轻轻抚着漫过东篱的绿萝,忽而悠然一笑:“有何不可?这未尝不是天意使然。他这样的人,身边总少不了同行之人。” 那师兄闻言不置可否。师弟也不在意,目光重新放回了书上,嘴角含笑地自语道:“不知道他能不能到的了这里。” 然而回答他的,依然只有拂过竹林的清风。 夏侯瑾轩那边可半点轻松不起来。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随着林间的风吹散到不知哪里去了。 瑕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安慰道:“不就是一首词嘛,没准是刻的人没背全呢!再不然,就是吓唬吓唬人的。” 夏侯瑾轩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说道:“多想无益。不管是不是吓唬人,我们都不可能退却。” 瑕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很豪迈地拍了下他的后背:“这才对嘛!管他那么多?到底什么意思,等咱们见着了此处主人,当面问问清楚。” 夏侯瑾轩被打得一阵咳嗽,可看见瑕巧笑倩兮的脸,就什么脾气都没了,说了一句:“瑕姑娘坐好”,乖乖撑着竹竿一推,小舟缓缓地漂向了河心。 小河不算深,也不算宽,清可见底,但水流速度却不慢,不怎么费力,就能自行顺流而下。夏侯瑾轩索性收了船篙,同瑕一起坐看两岸风光。松柏,流水,高山,流云,真是好一番山林野趣。 那船十分窄小,两个人坐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温香软玉在侧,夏侯瑾轩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正走着神,就听见瑕叫道:“乌鸦嘴快看!前面好像又是桃树!” 夏侯瑾轩一惊回神,忙定睛看去。正如瑕所说,小河两岸种满了大片大片的桃树,只不过尚未开花,仍只是光秃秃的枝桠。与此前不同的是,桃林中一棵旁的杂树都没有,可想而知再过一月,定是如火如荼、落英缤纷。 他不禁喃喃念道:“‘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莫非我们误入了桃源?可那也该是武陵……” “又开始自说自话。”瑕不禁翻了个白眼,一拽他的袖子,说道,“咱们要不要上岸?” 这话倒是提醒了夏侯瑾轩,既然第一层入口以桃树为记,那么第二层入口照此办理也是十分可能的。不管怎样,都该上岸看看。 思及此,他拿起竹篙,寻了个水流较缓处,缓缓靠了过去。 两人谨慎起见,合力将小舟推上了岸,正要将其系在一株桃树上,才发现小舟水线以下竟又刻有一行字,只是此前一直浸在水中,看不见罢了。 瑕不假思索地扭头看向夏侯瑾轩:“交给你了。” 夏侯瑾轩俯低身形,念道:“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随即拊掌笑道,“果然是《桃花源记》!此间主人想是十分欣赏五柳先生了。” “什么意思?”瑕迫不及待地问道。 夏侯瑾轩给她细细讲了《桃花源记》的故事,说道:“文中有言,‘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我想,我们要找的就是这样一处山洞。只是,文中的武陵人乃是溯源而上,你我却是顺流而下……” 瑕不禁喜上眉梢:“那好说,咱们也沿着河岸往上游走走看呗!” 夏侯瑾轩想了想,点头道:“好,暂时也没有其他线索,先试试吧。” 两人再度并肩前行,夏侯瑾轩正犹豫着要不要牵着她的手,就听瑕边走边问道:“乌鸦嘴,你觉得真有故事里那样的好地方吗?大伙儿都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7) 夏侯瑾轩忙收了遐思,不由得面红过耳,心中又有些小小失落,半晌才摇头回答,连语气都带着点不满:“那不过是五柳先生的理想国,借以寄托忧思而已。” “是这样啊。”瑕扫了他一眼,表情微妙。两人沉默着又走出了几步。 夏侯瑾轩还是憋不住改口道:“不过,天下之大,说不准真有这样的仙境呢!”那神情一派向往,“要是有,就好了。” 瑕扑哧一笑:“我就说嘛!一说起奇奇怪怪的地方就来劲,这才是乌鸦嘴。不过,这次我倒觉得你说的对,就比如这蜀中,这么多山,这么多没人去过的地方,谁知道藏了多少洞天福地?”忽然灵机一动,“蜀山不就是一个例子?” 夏侯瑾轩拼命点头:“正是如此,眼不见便指为虚,无异于坐井观天。”心念一动,“就算没有,咱们也可以建一个。到时候我也学此间主人,用奇门遁甲之术将入口藏起来。” “这个想法好!”瑕拊掌笑道,“到时候什么鞑子啦、净天教啦,都不用去管了!咱们再叫上暮姐姐,大个儿……” “还有我爹、二叔、向儒、福伯……”夏侯瑾轩又补充了一大串人名,“皇甫兄、姜兄……”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还有欧阳小姐!”但此言一出,又俱都沉默了。 良久,夏侯瑾轩幽幽长叹:“还是算了。一个桃源,连你我二人的‘天下’都盛不下。咱们还是尽快找到前辈,医治好欧阳小姐才是正经。” 瑕轻轻吐了口气:“是啊。不然,桃花源里那么好,为什么那个武陵人却还是离开了呢?他一定也有舍不下的人吧。” “这……”夏侯瑾轩犹豫了一下,还是保持了沉默。另一种说法是,武陵人舍不下的乃是尘世富贵,所以才会知会太守,所以才会再寻不入。不过他显然更喜欢瑕的诠释。 瑕续道:“我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蜀山从不让人进了。既然装不下所有人,干脆一个也不放,让大伙断了这个念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 夏侯瑾轩的脚步顿了顿,苦笑道:“好好过日子么……若真能如此,又何需什么桃源仙境?” 瑕正要回话,目光忽又定在了眼前景象上,拽了拽夏侯瑾轩的袖子:“喂,乌鸦嘴,你觉不觉得……这河好像分叉了?” 夏侯瑾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对视一眼,找了棵树做了个标记,沿着其中一支流溯流而上,行出约莫一里,竟又见一道分叉,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水源究竟是哪一条? 夏侯瑾轩无奈叹气:“果然没那么容易。看来,线索应该还在那句‘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中。” 瑕一下子泄了气:“谁知道刻字的人说的是不是真话!” 夏侯瑾轩苦笑道:“多半是真的。” “为什么?” 夏侯瑾轩不答反问:“瑕姑娘可还记得咱们从何处乘舟而下?” 瑕不禁怔住,顺流而下的时候仿佛只是一条河道,溯流而上才发现竟是许多条河汇聚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自己是顺着哪一条漂下去的。 夏侯瑾轩摊了摊手:“看吧,果然是‘渔舟容易入春山’、‘重寻此路难’。咱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 略阳位于秦岭南麓,汉中西缘,治所在象山之南,自古乃兵家用武之地,只是比不上汉中、阆中等大城,因此朝局混乱之际,便成了无暇顾及的弃子,如今已是城池灰败,只留下几许老弱残兵充充样子,十里一处的狼烟烽火,也熄灭了不知几时。 城池尚且如此,更遑论城南几十里外的辖区了。这里已是秦岭与汉中的交界,山势绵延起伏,坡度却较缓,马匹行进不成太大障碍。树林也是葱郁茂密,不论束马衔枚悄然进军,还是暗中安营扎寨,都十分适合。 龙溟登高远眺,只见四野苍茫,天高云淡,远处隐隐有奇峰入云,令人胸怀为之一畅。不过,盘桓在他心中的想法却是:此处相距剑门关,以铁鹞骑的速度,一日是否足够? 正想着,天空中一只雄鹰振翅而飞,越来越近,在山巅上盘旋,发出嘹亮的鸣叫。 龙溟不由得露出笑容,伸出手臂迎接这位信使,心里清楚他等的人就要到了。 果然,不消片刻,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人声伴随着一阵马蹄声传来,带着股喜不自禁:“哥,你总算回来了!”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8) 来人骑着一匹骏马,俊秀的面容稚气未脱,眉目和龙溟有七分相似,却更加精致,眼角眉稍都带着飞扬的神采。 他胯下的骏马也是气度非凡,通体乌黑,骨腾神骏,踏在地上的蹄音都与别不同,笃笃,笃笃,不疾不徐,雄健有力。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背跨长弓、腰悬大刀的武士,一身铁甲,黝黑的面庞上满是喜色。 还未待马儿停稳,少年便迫不及待地跃下马来,未曾想那马竟比他还急迫,马不停蹄地朝龙溟而去,发出欢快的嘶鸣。少年顿时傻了眼,气急败坏地骂到:“你这畜生!这好几个月都是谁帮你刷毛喂料的?连个好脸色也没给过我,这会子倒是积极!” 龙溟好似没听到似的,亲昵地抚着骏马的鬃毛,轻声说道:“幽驹,辛苦你了。” “它哪里辛苦了?”少年走过来叉腰道,“我总共也没敢劳动它几回……” “没它帮你这几回,恐怕早穿帮了吧?”龙溟闲闲说道。夜叉上下都知道,幽驹桀骜不驯,乃是幽煞将军专属坐骑,旁人想要靠近都不是一件易事。 少年的牢骚立刻被噎了回去,只好气鼓鼓地瞪着那匹趾高气昂得仿佛在小瞧他的骏马。 龙溟这才转向他,笑眯眯地说道:“阿幽,也辛苦你了。做的很好。”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简直就跟幽驹一个待遇。 龙幽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喜笑颜开地说道:“不管怎样,我没穿帮,这次算我赢了!” 龙溟不置可否,转向他身后的武士点点头:“镜丞,你也是,这次你们都是首功,想想要什么赏赐吧。” “谢将军!”名叫镜丞的武士满心欢喜地应下,连句客套话都没有,这让和汉人打惯了交道、渐渐习惯了虚与委蛇的龙溟一时有点不适应,连同久违了的夜叉语一起,让他不禁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伴随着一股亲切感。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乡音的魔力。 镜丞朝他身后瞄了瞄,问道:“敢问将军,郭勒尔没有一同回来吗?”郭勒尔自然就是郭成。 龙溟摇了摇头:“他还有其他任务。” 龙幽立刻关心起来:“哥,那你呢?还走吗?” 龙溟挑眉,不答反问:“怎么?这幽煞将军的位子就这么烫手?” “哪能?”龙幽笑嘻嘻地答道,“我看当将军也没什么难的。” “哦?”龙溟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那我问你,你的兵呢?” 龙幽一窒,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大概……还有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龙溟的面色沉了下来:“身为统兵大将,怎可擅离职守?立刻回去!”最后几字已有几分严厉。 龙幽呆了呆,忿忿不平地说道:“哪有刚见面就赶人的?等一等大军不就到了?” 龙溟双臂交抱,表情还是一样严厉:“一两个时辰能出多少变故?” 龙幽一扭头,不满地嘟囔道:“你自己还不是扔下他们跑了?这叫上梁不正……” “嗯,有理。”龙溟竟然干脆点头同意,“可我留下了我的副帅坐镇,你的副帅呢?” 龙幽心虚地瞄了眼身后的镜丞,不说话了。 “我记得我只叫了镜丞,可没叫你。” 镜丞左看右看,忍不住辩白道:“殿下也是思念将军,一时忘形……” “将军?”龙溟冷冷地扫了一眼镜丞,又直视着龙幽,严肃道,“现在的将军是他不是我。” 龙幽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回道:“是,我这就回去。”说着就去牵幽驹,一人一马都不情不愿地走了。 龙溟看着他的背影,对镜丞说道:“你也跟他一起回去吧,路上务必小心。这毕竟是敌境,以后不许再让他单独行动,否则我唯你是问!” 镜丞一凛,忙正色应道:“是。不过,二殿下是带着亲卫来的,现正在山下等候。” 龙溟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点了点头:“算他还考虑得周到。那你留下吧,咱们一同选个安营扎寨的好地点。” “是。”镜丞应道,“依将军吩咐,我们以五千轻骑为先锋,并有八千分成两阵押后,另有两千绕去控制略阳城,绝不会走漏消息。” 龙溟脚步一顿:“为何减作八千?” “这……”镜丞露出为难的表情,“关东草寇太多,打掉一拨又来一拨。大伙儿都被调去帮忙了。实在抽不出人手。” 龙溟不禁皱起眉头:“调走了多少?” 镜丞吞了吞口水:“几次三番下来,约有五成。” “什么?”龙溟紧紧盯着他,“为何不早同我说?” “将军息怒!”镜丞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与大王的加急调令同时送达,哪边都是耽搁不得。二殿下几番权衡,才做出如今安排。” 龙溟沉吟片刻,长长一叹:“起来吧。是我考虑不周。你们如此分配,倒也合理。阿幽这段时日长进不小。”双眉依旧紧蹙,面上却露出一丝欣慰。 镜丞偷偷瞟了瞟龙溟,欲言又止。 龙溟不禁失笑:“行了,有话就说罢。你和郭勒尔一样,都是藏不住话的。” 镜丞搔搔头,露出和郭成一般无二的傻笑,回道:“属下只是觉得,将军既然想让二殿下有所历练,却又时时处处替他安排、不愿放手,这不大好吧?” 龙溟一怔:“是么……”摇了摇头,“阿幽的事暂且不论。我们必须尽快把铁鹞骑召回来。关中才是根基所在,其他皆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当弃则弃,关东不得已只得收缩阵线了。” 镜丞不由得苦笑:“大王可要不高兴了。倒是便宜了修罗和罗刹。” “他们也必须回撤。”龙溟肃然道,“夜叉还需要他们协助,不能坐视他们泥足深陷而不管。”随即长长一叹,“待蜀中事了,我再亲自去劝吧。” 他不禁再度远眺南方的崇山峻岭,看来,“上官彦韬”这个人,是没机会再出场了。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9) 瑕偏头想想,问道:“乌鸦嘴,这两句诗前后还有没有别的?” “当然有。”夏侯瑾轩背道,“前两句是‘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我懂了!”瑕笑道,“咱们只要找符合这两句诗的地方就行了。你看人家说的多清楚,洞在哪一边,就在这什么石矶西畔问渔船……多半就是顺流而下的意思。” 夏侯瑾轩呆住:“会有……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了?”瑕的青葱玉指往群山中一点,“这么大片地方,你以为找一座桥容易啊!” 夏侯瑾轩哭笑不得:“好吧,咱们找找就是了。” 这一找就找到了日薄西山。那桥并非真正的桥,乃是一块巨石凌跨两座山峰,在云雾之中真似一座石桥。又一块巨石落至山脚河边,正合了那句“石矶”,绕至西畔顺流而下,河流渐渐入了山洞。 两人都有些雀跃,心道莫非真被他们蒙中了? 划亮火折点燃火把,只见洞内怪石嶙峋,影影绰绰的有些可怖,还时不时滴下叮叮咚咚的水珠。瑕不自觉地抓住了夏侯瑾轩的手,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其实这水道不过几百丈就到了头,只是蜿蜒曲折,加之黑暗阴沉,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走了很久很久。 尽头是一片小小的沙滩,火焰下还闪着点点的光。沙滩后是一面山壁,有一条极细的缝隙纵贯山壁,透露出一线天光,可那宽度只有一臂粗细,绝无人能过。这缝隙通往何方,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两人再度面面相觑。“难道找错了?”瑕问道。 “既然来了,查看一番再走吧。”夏侯瑾轩回道,说着,便四下打量起来。 瑕跟着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出什么名堂,索性全权交给夏侯瑾轩去操心,百无聊赖地捡起一块石子把玩起来,突然灵机一动,“让我来看看这缝隙有多深。”说着,便将石子向缝隙中扔去。 石子弹在山壁上,发出几重回响。瑕玩出了兴致,开始变着方向力道向里面扔去,顿时噼啪叮咚之声不绝。 夏侯瑾轩颇为无奈:“瑕姑娘……” 话还没说,就见瑕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夏侯瑾轩不禁也跟着侧耳听去,只听一阵噼啪声中,传来几下空旷的余响。“这是……”他问道。 “没听出来吗?”瑕白了他一眼,“这缝隙定是通向一处空旷的所在。” 夏侯瑾轩眼睛一亮:“瑕姑娘的意思是……” “咱们要找的桃花源说不准就在那一边。”瑕笑道,随即又苦了脸,“可咱们怎么过去?” 夏侯瑾轩举起火把,只见那石缝弯弯曲曲的,看不见深处,但两侧石壁上,隐隐约约有什么字迹,可是缝隙太窄,无论怎么变换角度,都看不真切。 夏侯瑾轩将火把递到瑕的手中,奋力将手臂深入缝隙中摸索,念道:“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瑕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现在十分肯定,这桃源的主人一定和你很聊得来。” 夏侯瑾轩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嘿嘿一笑:“我越来越想见见他了。咱们走吧。” “哦?你想明白了?” 夏侯瑾轩点点头:“我想是让咱们晚上再来的意思。”随即抬头看天,“秋河啊……此处可以看到秋河横贯的话,少说也要到子时前后了。” 瑕由衷赞叹:“你知道的真多。”又不禁扶额叹道,“希望咱们不是白折腾这一场。” 两人寻了个干燥背风处,燃起一堆篝火,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子时到来。折腾了一天,他们都累了,不多时便双双陷入了梦乡。 待醒来,两人都有些恍惚,已不知睡了多久。只见那两侧山壁竟各自后退了寸许,险险可容一人侧身而过。 瑕打量了一番,询问地看向夏侯瑾轩:“要不要过?如果走到中途这山壁却突然合上,那可就惨了。” 夏侯瑾轩搔搔头:“哎,我也想到此节,只是怕瑕姑娘怪我乌鸦嘴,才没敢开口。” 此言一出,两人都忍俊不禁,又异口同声地说道:“别说要一个人走哦!” 两人再度相视而笑,仿佛幽暗的洞穴,阴冷的寒风,都变得惬意起来。少年与少女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了狭窄的隧道。 ------------ 章 二十一 山中一日(10) 还好担心的惨剧没有发生。 夏侯瑾轩自言自语道:“李太白曾梦游天姥仙境,‘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说不准也是真的呢!” 瑕凉凉地瞟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懒得说。 缝隙那边仍是一个山洞,再走出百丈有余,眼前便是满天繁星和夜晚的山谷,依旧是潺潺的水声和松柏的香气,也比外间更暖些。 水声来自一川瀑布,水边一座小院,白墙黑瓦的房子共有三进,西北角还独立着一栋三层塔楼。院内园圃井然,屋舍四周遍植青竹。 夏侯瑾轩暗暗点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不错,不错。” 还未等瑕回应,青竹林中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音量不大,却十分清晰:“公子谬赞了。” 两人对视一眼,赶忙向院中走去。就见一名男子端坐其中,峨冠长袍,闭目仰首,看不出年纪,但和夏侯瑾轩想象中白发长髯的老道士相距甚远,让他的脚步不禁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抱拳道:“晚辈夏侯瑾轩,见过前辈。我二人受凌波道长指点来此,敢问前辈可是草谷道长?” 对方好像没听到一般,一语不发。 夏侯瑾轩眨眨眼,又道:“若非前辈,那草谷道长身在何处,还望指点。” 可对方仍是不应。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瑕偷偷打量着那人,忍不住好奇道:“前辈在做什么?” 这次倒是答得干脆:“观星。” 瑕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闭着眼睛也能观星?” 男子不疾不徐地启口:“见者自见。”说着,睁开双眼看向瑕,然而那双眼睛竟然不见瞳孔,只有一片白翳。 瑕不由得低低惊呼了一声,又赶忙捂住嘴。 夏侯瑾轩也是惊讶莫名,盲人竟然也能观星? 对方似是能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一笑,带着些许不屑,又转过头,用没有焦距的双眼凝视着满天繁星。 夏侯瑾轩意识到毫不掩饰的惊讶不啻为一种失礼,刚想道歉,转念一想又作罢,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另一名青年男子朝他们走来,脸上的笑容三分无奈:“师兄,好容易来了客人,你这样非待客之道也。” 随即,他又笑意盈盈地朝夏侯瑾轩二人一拱手:“二位,在下玉书,这是我的师兄青石,有礼了。” 两人连忙见礼,瑕不禁松了口气,心道总算还有个正常点的。 玉书伸手一摆:“二位请入内稍坐吧。”说着便转身进屋,丝毫未曾问及二人来历。 夏侯瑾轩心下惊异,仍是不动声色地跟上。 屋内十分轩敞,布置得简朴稚拙。一侧筑着一大片沙盘,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珠,依稀可辨是星图的模样。除此之外,就是一架又一架的书册,几乎摆满了整个房间。 夏侯瑾轩不禁叹为观止,目光原本只是速速扫过,却变得越来越慢,直到后来几乎无法从书目上离开。 玉书笑吟吟地说道:“看来公子乃是识货之人。” 夏侯瑾轩赞叹不已:“竟有如此多孤本善本!晚辈曾在前人笔记中读到只鳞片爪,常常慨叹不得睹其真容,实乃生平憾事。若是能流传于世,不知天下读书人能少多少遗憾!” 玉书唇角的笑意依旧是那般高深莫测:“流传于世么?”他的手指漫无目的地从书册上拂过,“都是太平人方能有闲情逸致一睹之物,于当今之世,毫无用途,即便入了世间,也无非载浮载沉、乏人问津,终至烟消云散。不如就乖乖留于此处,共这老月青山了却余生。” 夏侯瑾轩怔了一怔,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书,还是人。 “里间还有更多,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入内一观。”说着,玉书便向里间走去。 夏侯瑾轩迟疑片刻,勉强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正色回道:“多谢前辈。只是,晚辈尚身有要事,只得来日有缘再一睹风采了。能否斗胆先请前辈指点一下草谷道长的所在?” 闻言,瑕大大松了口气,刚才看夏侯瑾轩那眼光,还真让人担心他会禁不住“诱惑”呢! 玉书回过头,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她不在此间。” 夏侯瑾轩似是早有所料,微微叹了口气,抱拳道:“既如此,晚辈告辞。” 玉书仍是笑眯眯的:“夏侯公子想要走,可没那么容易。” 夏侯瑾轩一惊,既为对方的话意,也为对方果真早已知晓自己身份,心中不由得升起防备。瑕却已忍不住了:“前辈这话什么意思?” 玉书轻轻一叹:“唉,我都已经提醒过了,‘重寻此路难’,怎么都不听劝呢?”语毕摇摇头,再不理会两人,转身朝内室走去。 “前辈请留步!”夏侯瑾轩忙道,“晚辈若有失礼之处,这里陪个不是。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话未说完就被玉书打断:“夏侯公子可曾见过一日之间山移道开?可曾听过山中一日、世上百年?”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1) 夏侯瑾轩不由得想起了刘晨、阮肇,想起了烂柯山的故事,心中咯噔一下,自己二人方才那一场酣眠不过几个时辰,人世不会真的就已沧海桑田了吧?可若非如此,山壁上一臂粗的缝隙又怎会一日之间变得可以让人通过? 瑕一脸茫然,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什么意思?” 夏侯瑾轩答道:“《水经注》里有一个故事,一名樵夫进山砍柴,看到两位仙人对弈,一时入迷,待回过神来,一局犹未完,身边的斧柄却已腐烂,方惊悉世上已过百年。前辈的意思是,咱们也……” 瑕大惊失色:“不会吧?那咱们赶紧走!再留下去,指不定要过多少年!” 此时,他们身后又响起一道清凛男声:“何必呢?百年之后,世上又是清平盛世,二位既不用辗转奔波,亦不需见烽烟四起,又有何不好?”不知何时,青石也进了屋,一双盲眼静静地凝视着两人。 瑕一愣,一时讷讷不成言,心里清楚不可能留下,可留下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 夏侯瑾轩看看青石,又看看玉书,这两人不论是淡如烟云,还是笑容可掬,都一样地深不可测,一样地不知是敌是友。他无奈轻叹,坦然一笑:“不瞒二位前辈,长留于此,是瑾轩寤寐求之却不得的,身旁有万卷诗书,有……”不自主地看了一眼瑕,偷偷把“佳人在侧”两个字咽了回去,“可方当此刻,晚辈方知早已被尘世羁绊所缚。尘心未尽,纵然长留仙境,又能如何?” “纵然回去,又能如何?”青石反问道,“有你无你,欧阳倩都将跨过生死大限,世间都将乱上百年,长河南北都将血流漂橹又终将归于一统。你又为何要回去?” “我……”夏侯瑾轩怔怔地看着青石,一时陷入了迷茫。可不是吗?欧阳小姐能否得救,归根结底要靠医术高明的凌波道长和去求解药的姜兄,而保家卫国,终究要靠武功好、名望高的叔叔伯伯们,他夏侯瑾轩混迹其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瑕看他眉头越皱越紧,半点开口的迹象都没有,不禁急了,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催促道:“乌鸦嘴,快想法子呀!你再琢磨一时半会儿的,暮姐姐他们头发都要白了!”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差点笑出声,勉强忍住,那表情就变得有些滑稽,又回过头来看着瑕,带着感激和感慨。 瑕不明就理:“你看我干什么?我可对付不了他们这种有学问的人。” 这时,沉默了好一晌的玉书拊掌笑道:“哎呀呀,咱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连篇累牍、长篇大论,都抵不过小姑娘一句真言。小姑娘,你才是真真正正的返璞归真呀!” 瑕仍是一头雾水,呐呐道:“我……我着急回去嘛……” 夏侯瑾轩笑道:“瑕姑娘莫急,世上不过只过了一日而已。” 玉书一挑眉:“哦?如何见得?” 夏侯瑾轩走到左近,指了指架上书册:“此乃百年古籍,此乃时人近作,前辈所藏书卷经历的时光,与世间无异。”他其实早该意识到的,只可惜神思一直被青石玉书二人牵引,竟连如此明显的事实都视而不见。 瑕眨了眨眼,呆呆地问道:“哎?前辈怎么可以骗人?” 玉书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无辜道:“小姑娘可冤枉我等了,我们可并未说过一句妄言。” 瑕一怔,好像还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不禁暗自腹诽,原来高人也可以这么赖皮呀!同样是蜀山的人,怎么差别这么大?还是凌波道长那样的好打交道。 玉书终于“良心发现”,安慰道:“二位勿忧,草谷师姐此时应已动身前往折剑山庄。此时天色已晚,二位不如在寒舍稍作盘桓,如何?” “如此,便多谢前辈了。”夏侯瑾轩抱拳躬身道,语气中有如释重负,却毫无意外。因为当玉书叫出他的身份,他就知道这两人一定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不是早有安排,就是根本无意帮忙。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2) “你当真不想留下?”玉书不无遗憾地问道,毕竟,他放在架上的都不是什么广为流传的名作,一眼看去就能断定书籍年代,皓首穷经的博学之士尚且难为,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未及弱冠的年轻人?他现在是当真有留下夏侯瑾轩的心思了。 夏侯瑾轩仍是坚定摇头:“晚辈自知力量微薄,不求力挽狂澜、闻达于世,只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么……”玉书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唉,可惜。” 夏侯瑾轩笑笑:“前辈非鱼,安知鱼之乐?就好比这漫卷诗书,著述之人有几个不盼望他们流传于世?哪怕终至烟消云散,也不枉世上一遭。前辈将它们留于此间,看似给了它们永恒,却又未尝不是另一种消亡。” 玉书一怔,哈哈大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他终于露出了肃然之色,竟丝毫不亚于他的师兄青石,“人要成事,需天时、地利,不可逆势而动,书亦是如此。我留它们,只为传承,静待其时。这也是我因何在此的原因。” 夏侯瑾轩心念一动,忽然明白了,在这纷纷扰扰的乱世之中,无论行侠仗义的侠士,还是置身事外的隐士,都有其存在意义。 此后,玉书饶有兴致地向夏侯瑾轩展示了自己的收藏,两人畅所欲言,颇为投机,青石虽然不多话,但也常发妙语。三人索性温上一壶茶水,彻夜畅谈。 瑕早已睡熟,夏侯瑾轩却依然神采奕奕,他只觉得此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志同道合之人,又如此博学,仿佛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在他们那里得到答案。 天光渐渐破晓,又渐渐日上中天,可他们却似乎毫无所觉。直到瑕从山上绕了一圈回来,他们仍在滔滔不绝。 瑕无奈叹气,正想着还有哪里可以去,青石却毫无预兆地说道:“夏侯公子,你该出发了。” 两人都是一呆,玉书好心解释道:“你们到阆水岸边的茅屋里与姜少侠会合,自然明白。” 夏侯瑾轩点点头,正要告辞,青石又道,“还有一事,请替我转告凌波,卦象云,‘无妄,行有眚,无攸利’,切勿轻举妄动。你只需如实转告,她会明白。” 夏侯瑾轩不明就理,还是恭敬应下。 瑕惊得目瞪口呆:“你们……二位前辈真是神仙呀?又能开山,又能摆阵,而且还什么都能算到!” 玉书呵呵一笑:“非也非也,我等所为,无非借势二字而已。” “还望赐教。”夏侯瑾轩又一不小心把离去的事忘在了脑后,“不瞒前辈,晚辈心中一直有一疑虑,前辈既有如此通天彻地的仙法,为何不用于保一方平安?就如同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般。或者……请恕晚辈冒昧,若前辈不愿出山,可否传于晚辈?” 玉书不答,笑容有些莫测高深。 青石淡淡开口:“天地运行,自有其理,你当我等凡人,真可撼动分毫?诸葛武侯也好,我们也罢,不过借山川形胜,因势利导而已,换了他处,却是无用。不然蜀汉为何终究不能抵挡曹魏大军?” 夏侯瑾轩若有所思,想起凌波也曾说过,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任何人无法更改,想来也是同理吧,不禁喃喃念道:“天地可变,道却恒在,合之则为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子尝言,‘善战者,求之于势’,亦是此理。” 闻言,玉书微笑点头:“顺势为上,再上者借势,再上者造势,夏侯公子不妨试试。” 青石则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该走了。到了院外自然知道如何出去。”只是那飘渺如罩烟云的面上,似乎露出了微笑。 玉书忍不住补充道:“夏侯公子若是改变了想法,随时欢迎。” 夏侯瑾轩连忙称谢,恭敬一礼,同瑕一道走出了大门。原来青石口中的“领路人”竟是一只红喙蓝羽的翠鸟,两人跟着它走了不知多少路,这才渐渐能见到人烟。 当夏侯瑾轩再度看到青山郭外斜、绿水人家绕的寻常乡野,不知为何竟当真有了山中一日、世上百年之感。 玉书起身倒掉已冷的茶水,问道:“师兄以为如何?” 青石仍是云淡风轻的语气:“或可成为张良、范蠡之才。” 玉书怔了怔,促狭一笑:“能过你这一关,我看其他师兄、师姐那里,也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我以为你想问的,另有其他。”青石说道。 玉书的动作顿了顿,叹道:“师兄不是常说,时也、运也、命也,无可更改?” “不错。”青石干脆承认,“你那套‘造势’之论,我从不认同。” 玉书无奈地笑笑:“那师兄又为何认同夏侯公子?又为何要出言警示凌波?” 青石半晌默然,才缓缓答道:“我只想再次证实我的观点。”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3) 这些天来,除了最初的喧闹,折剑山庄一直处于令人窒息的平静之中,没有人敢公开地讨论欧阳倩的病情,甚至连欧阳倩这个名字都成了禁忌,但每一个人都在好奇,好奇这件事究竟如何发生的?又是为了什么?欧阳倩的命运会怎样?当然,除了心知肚明的寥寥数人。 草谷的到来并不能改变只有解药才能根治的事实。虽然并未言明,欧阳英已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姜承身上。 枯木也没让他们等太久,他开出的条件是,用欧阳英有生之年的井水不犯河水来换女儿的性命――只要净天教不走出划定的范围,折剑山庄就不可以对他们出手。 这样大的让步对欧阳英来讲,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可他犹豫再三,最终同意了这个条件――毕竟,没有一位父亲能眼睁睁地看着掌上明珠香消玉殒而无动于衷。 不得不承认,枯木将尺度把握得恰恰好,正落在欧阳英可以接受的最大限度上,再得寸进尺一点,断然拒绝就是唯一可能的回馈。 可想而知,当欧阳英把这一决定公之于众,他本人以及折剑山庄的声望都会受到重创,而净天教的人们却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蜀中占有一席之地了――这正是枯木想要看到的。 他对这结果非常满意,解药当然给的干脆。 终于得到解药,姜承一刻不停地往回赶,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一下子越过群山。 可惜阻挡他的,不止是蜿蜒迂回的山道。三道刀风从三个方向朝他袭来,分攻上中下三路。 姜承目光一寒,浑身透出了锋利的杀气,什么先礼后兵、不可妄杀之类的准则都不会在他的脑海中停留哪怕一瞬,目标只锁定挡在他前面的对手,左手一招拨云,右手一记探海,直刺向敌人咽喉。 这一招,已说不清是爪法还是剑法,这让躲藏在不远处悄悄窥视的萧长风,差点咬碎了后槽牙。姜承对武学的领悟力,以及发起狠来的爆发力,都让他感到不妙。 他十分清楚这三名萧家武师加起来,也不会是姜承一人的对手。可仓卒之际,这却是他仅有的能用的卒子。 当听闻欧阳英与净天教的交易,萧长风惊得是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本想让范福出马,可如此紧要的时刻,此人却完全不见踪影。关键时刻能够信任的,终究还是只有自家人。 萧长风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一边倒的战局,心里犹豫不决。他该不该出手呢?不出手,姜承逃脱只是时间问题;可一旦出手,姜承必然会看穿自己是谁……不,姜承必须死在这里,他必须孤注一掷! 心念一定,他开始寻找偷袭的最佳时机,手中的剑缓缓地、悄悄地挪出了剑鞘,剑刃摩擦的声音,几不可闻。 但还是有人听到了。两道剑光如凭空出现一般,急向萧长风卷来。 萧长风一惊,实在没有料到姜承竟然还有伏兵,急忙举剑格挡,定睛一看,竟是个黄裳粉面的娇小姑娘,仿佛是常常跟着夏侯瑾轩到处跑的熟面孔。 铮的一响,兵刃相交,萧长风的身形已无法隐藏。瑕一边出招,一边说道:“又被乌鸦嘴说中了。哼!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说着,一剑便往他面上撩去。 姜承也不再理会那三名卒子,脚跟一旋也向萧长风攻来。 萧长风心一沉,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正当此时,只听破风之声响起,精铁铸就的轮刃朝着姜承旋转飞至,与空气蹭出了嗡嗡的声响。 这几百斤的重量任谁也不敢与它短兵相接,姜承只得顿住去势避开。 变故遽起,萧长风当机立断,后跃数丈,脱离了战圈。 姜承二人哪肯放过?正要赶上,去路却被几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堵了个严严实实。为首一人伸手一拦,笑眯眯地看着他:“姜少侠,请留步。” 姜承冷冷回视,认出了对方身份:“你是鬼眼?” 鬼眼的笑容更是灿烂:“能让姜少侠记住,可是我的荣幸啊!” 瑕气急败坏地指鼻子骂道:“喂!你们净天教怎么不讲信用?给了解药却又半路偷袭,这算怎么回事?” 姜承冷哼一声:“你们既然敢出尔反尔,就休怪我们毁约!” “姜少侠息怒。二位可冤枉咱们了,想要阻止二位的,并不是我们净天教……二位稍安勿躁,回了折剑山庄,自然见分晓。”鬼眼故弄玄虚地说道。 “少废话!”瑕可没心思陪他说笑,“你们帮了他,还不是一样!” 鬼眼连忙陪笑:“我们绝无此意,只是……咱们枯木长老刚好想见一见此人。”随即颇为为难地一摊手,一副“只是凑巧”的架势。 姜承盯了他半晌,心里终究更加牵挂欧阳倩,不欲多做纠缠,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瑕一怔:“哎,你怎么……”一跺脚,也跟了上去。 萧长风恶狠狠地瞪着姜承的背影,心知自己不能放他回去,本来他并无胜算,但如果这个鬼眼愿意帮自己,那么事情还有转机!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4) 仿佛是看破了他的心思,鬼眼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笑眯眯地说道:“走吧。枯木长老已等候多时了。” 萧长风仍不愿出声,只回头盯着他。 鬼眼轻轻一哂,压低了声音道:“萧少侠别费心了,你拦住他们也是无用。解药在夏侯少主手上,此刻早已循小路走远了。” “什么!”萧长风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失声惊呼。 “事已至此,萧少侠可有什么打算?”鬼眼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轮刃上的尘土,“好心”建议道,“不妨跟我走一趟,听听枯木长老的建议,萧少侠意下如何?” 萧长风的眼中怒气涌动,姜承固然可恶,眼前之人又何尝不是?他们明明什么都料到了,却只是坐山观虎斗。可他目前还有别的选择吗? 鬼眼胸有成竹地一笑:“萧少侠,请吧。” 正如鬼眼所说,此时的夏侯瑾轩正带着解药赶回折剑山庄。 欧阳英、欧阳夫人和欧阳慧都聚集在欧阳倩的房内,一向闲不下来的小慧儿都格外听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生怕打扰了正为姐姐把脉的草谷道长。 夏侯瑾轩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这位草谷道长,她与他此前见过的蜀山之人比起来,竟又是另一番风貌,虽然不带笑容,却是慈眉善目,正是想象中仙风道骨、普济众生的得道高人该有的模样。 这位神医不急不缓地诊完脉,从夏侯瑾轩手中接过解药仔细查验,半晌才轻轻点头:“正是此物无误。欧阳小姐至多明日即可醒转。”语毕,在浣雪的帮助下将解药喂欧阳倩服下。 听到她的断言,欧阳英紧绷的面孔终于松了下来,欧阳夫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只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抱着慧儿又哭又笑。 草谷与夏侯瑾轩很有默契地走出外室,把空间留给这一家人。 大事底定,夏侯瑾轩这才想起青石的交代,左右看看,奇道:“怎么不见凌波道长?” 草谷答道:“她另有要事。” 夏侯瑾轩正待发问,门外响起人声,正是姜承与瑕赶到了。 姜承此时也顾不上避讳,一把推开房门,见到二人才勉强刹住脚步,迫不及待地问道:“二小姐怎样了?” 草谷将刚才所言重复一遍。姜承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相信,继而又是真正的安心与喜乐,这几天来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只顾呆呆地看着那扇隔开里间的屏风。 夏侯瑾轩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道:“姜兄,进去看看吧。一家团圆怎能少得了你?” “没错。”瑕也帮腔道,“欧阳小姐一定希望醒来的时候,你就在她身边。” 姜承脸一红,踟蹰半晌,还是点了头。 看着他走后,夏侯瑾轩转向瑕问道:“你们此时才回,莫非当真遇到变故了?” “可不是?”瑕气呼呼的,“又是净天教搞鬼!哼!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不守信用,咱们也别客气!揍他们个满头包!” 夏侯瑾轩摇头苦笑:“我倒觉得,在欧阳师伯宣布答应要求的那一刻,净天教的目的”――或者说枯木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转念一想,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是,我思来想去,净天教实在没必要这样做呀?真是净天教吗?” “反正有那个‘鬼心眼’!”瑕脱口道,又偏头想了想,“但好像又有两拨人……哎,我想不明白,还是你自己琢磨吧!”于是,便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夏侯瑾轩感叹道:“蒙面人的身份姑且不论,枯木的目的也同样令人不安啊!”不由得皱眉苦思起来。 瑕不禁莞尔,笑眯眯地看着他,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别皱啦!快成皇甫大少爷啦!管他什么阴谋阳谋?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夏侯瑾轩顺势揉了揉额头,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暮菖兰刚好赶到,见到两人言笑晏晏,神态亲昵更胜往昔,心底暗暗叹气,算了,祸福相依,就由着他们吧。 “暮姐姐。”瑕笑着招呼,忙不迭的报喜,“解药拿到了,欧阳小姐得救了!” “这可太好了!”暮菖兰朝草谷拱了拱手,正色道,“我这边也有好消息,凶手有线索了。”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神情一凛,忙问道:“是谁?” “说出来你们都不会信。”暮菖兰却卖起了关子,“你们可还记得那仿人字迹的酸秀才?他倒是精明,生怕被杀人灭口,银子一到手就连夜逃窜,还把我误认为凶徒,废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揪出来。” “那凶手到底是谁?”瑕迫不及待地问道。 暮菖兰冷冷一笑:“如果那秀才没说谎,这人八成和萧家脱不了干系!” 夏侯瑾轩觉得十分惊讶,但惊讶之中,却似乎有着那么一丝了然,看了看里间,沉声说道:“等欧阳小姐醒来,一切便见分晓。” 希望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不然,折剑山庄就要天翻地覆了。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5) 俗话说几家欢乐几家愁。折剑此番变故中最得意的人和最失意的人,如今正同聚一堂,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枯木的笑脸隐藏在面具之后,拱手道:“萧少侠,幸会。” 萧长风已取下蒙面的黑巾,脸色实在称不上友善:“枯木长老有何贵干?” 枯木呵呵一笑:“萧少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么?我可是真心想为萧少侠排忧解难。” 萧长风装傻充楞:“我有什么难好解?” 枯木冷哼一声:“萧少侠何必装傻?待欧阳小姐醒来,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到时候你要如何在蜀中立足?” “我大可矢口否认。”萧长风冷笑,“师妹是喝了我的茶,但不能证明毒一定是我下的。更何况,”他有恃无恐的一笑,“如今这形势,师父也不会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我死咬住不松口,到最后息事宁人压下来,也并非毫无可能。倒还真要谢谢你们呢!” 枯木的语气依旧那么平平淡淡:“萧少侠言之有理。”随即话锋一转,“可之后呢?萧少侠觉得经此一事,折剑山庄还会是你的吗?” 萧长风一凛,沉默不语。 枯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莫测高深地说道:“我奉劝你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萧长风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我该回汉中?” 枯木摇头失笑:“萧少侠的心气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已?”他神秘一笑,示意萧长风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萧长风闻言先是一惊,后是一愣,继而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让我做你们胡人的走狗,想得美!”神情一派傲然不屈。 此言一出,房内气氛迅速冷却下来,冻得人牙齿打颤,又压抑得令人窒息。萧长风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惧,不由再度打量起枯木那看不见表情的脸,自己是否拂到了对方的逆鳞? 枯木的心中先是愤怒,再是嘲讽,又是鄙夷,这就是汉人的嘴脸,永远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却从不愿正视别人,更不愿正视自己。他忽然一笑,就像龙溟说的,对付这种人,太容易了。于是他深深叹息道:“我本以为萧少侠乃是一代枭雄,可惜,可惜啊!” 萧长风哼了一声,继续嘴硬:“我对遗臭万年没有兴趣!” 枯木冷冷一笑:“遗臭万年?哼,我看是成王败寇!试问历朝历代英明圣主,有几个不是靠非常手段登上的帝位?还不是享国日久、万人敬仰?萧少侠,十年之后,谁还会记得你是怎么坐上这位子的?” 闻言,萧长风再度陷入了沉默。 -------------------------- 此时,龙溟与龙幽登上了离营地几里地外的山峰,俯瞰着周遭的地形,身边只跟着几名亲兵。 如今顶着那张幽煞将军面具的仍是龙幽,毕竟突然间多冒出一个人来,总是一桩奇事,是以龙溟打算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让龙幽顺理成章地恢复自己的身份。 龙幽有些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道:“舅舅那边怎么还没消息?” 龙溟眺望远山:“等吧。无论对欧阳英还是萧长风,都不是能很快做出的抉择。” “早知如此,我何必快马加鞭一路紧赶慢赶。”龙幽似真似假地抱怨道。 身后有人失笑出声:“殿下明明是为了早日见到将军,才不是为了劳什子的萧长风。” “宏嘉,你闭嘴!”龙幽气急败坏地朝自己的亲卫叫道,然而宏嘉却只是痞痞地笑,惹得站在旁边的术里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两人也是兄弟,都是浓眉大眼,乃是北方最常见的长相,身材不高不矮,五官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术里年长些,更沉默严肃,自小跟着龙溟,而弟弟宏嘉则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飞扬跳脱,自然是龙幽的亲卫。 “哦?”龙溟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这么急着见我,想是在课业上小有所成了?为兄甚感欣慰。不如,写篇策论给我看看,这题目嘛……”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作思考状。 龙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天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之乎者也,练武治军都要有意思多了,连忙摆手,借口张嘴就来:“呃,现在战事为第一要务,咱们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嘛。” 龙溟不禁失笑:“这借口倒还说得过去。”随即又板起脸,“近来大长老与我都不在近前,无人管束,你倒是逍遥自在了。读书习字我不指望,若还不能在治军上做出点样子,到了大长老那里,我看你怎么过关!” 一句话说得龙幽立刻苦了脸,怎么能忘了还有一位严厉数第一的舅舅兼师父呢?正哀怨着,忽然听术里出声示警:“将军,山下有动静。” “隐蔽起来。”龙溟立刻下令。毕竟他们这次行动重在出奇制胜,绝不能泄露铁鹞骑的行踪――为了计划能顺利实施,他们一点风险也不能冒。 龙幽一惊,忙牵起坐骑往林密处躲藏,心想这荒山野岭的,最近的村落也在几里地开外,什么人这么不长眼?不由得顺着枝叶的间隙向山下看去。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6) 绵延起伏的山坡上,一片枯黄中,新绿悄悄冒出头来,颜色鲜艳青嫩,却在飞踏的蹄声中破碎飞溅。 五匹马健蹄纷飞,不紧不慢地追着他们的猎物,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为首的骑士留着一脸络腮胡,口中不时吆喝着什么听不懂的语言。 前方奔行的妇人一身最普通的粗布袄裤,头上包着蓝底碎花的布巾,眉目生得倒还不错,只可惜面色黝黑中透着蜡黄,看起来像是普通贫家女子,可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清亮,机警地关注着紧紧追在身后的五名骑兵。脚下步履如飞,也出卖了习武之人的身份,宽大的衣袍下,窈窕的身材若隐若现。 只听一声呼哨,五骑突然加速,从三面包抄而来。 那妇人脚步一顿、身姿一旋避开右侧刺来的一枪。可这么一缓,另几名追兵就赶了上来。她就地一滚让开纷至沓来的马蹄,又故意卖个破绽引得四人挺枪齐刺,接着纵身一跃在枪杆上一踏,借势跃近那发号施令的首领,挥掌击出。 那首领反应也快,这时候长枪是不顶用了,左手抽出挂在马鞍上的钢刀就向那妇人头上削去。 眼看着就要出现**崩裂的惨剧,只见那妇人腰肢一扭,身形在空中一转,飞起一足踹向那首领的左肘曲池。 那首领仗着皮糙肉厚也没当回事,谁知道这么不轻不重地一击,竟使得人手臂酸软,一只大掌立刻握刀不住,脱手飞出。 不待他反应,那妇人劈手夺过钢刀,又伸手在马鞍上一按,身子瞬间飘出去丈余,追着面门的三簇枪尖又落了空。 这几下兔起鹘落,极为干净利落。那妇人右手持刀,从容而立,极具大家风范。 远处观战的龙幽禁不住脱口赞道:“这汉家女好俊的身手!就是武林中人了吧?” 可龙溟却没有理他,一张脸阴晴不定。 “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龙幽自顾自看去,可惜相距太远,别说长相,就连身影都是模模糊糊的。 宏嘉凑上去,皱起眉头说道:“殿下,与其称赞敌人,不如想想要是咱们的人败了可怎么办吧?被这汉人逃出去了可不妙!” 龙幽胸有成竹地一笑:“别急,输不了。看,阵势就快成了。” 山下骑兵虽只有五人,阵势却极为娴熟严整,进退趋避,配合默契,凡敌人自内起外,必由外围齐射,其间隙再由内围配合近攻;凡敌人有突围之势,内围齐攻的同时,外围自左右围上,乃是夜叉骑兵最擅长的两翼包抄战法(注)。 其实塞北部族使用阵法的历史并不比中原王朝短,他们或许讲不出什么门道,只是在年复一年的围猎中,去芜存菁,逐渐摸索出一套最有效、最精炼的阵势,相互配合,以最高限度地杀伤对手以及保存自己。后又经魔翳整理细化,绝不比闻名遐迩的水旱八阵、鸟阵雁行差。那名首领口中不住吆喝的,就是对各人位置的安排。 龙幽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地说道:“今日倒要看看,咱们的骑兵和他们汉人的武艺到底哪个厉害。”心想军纪上虽然减了分,军阵演练上总没坠了兄长的名头吧? 可龙溟还是一语不发。龙幽心下正讶异,只见龙溟轻轻拍了拍幽驹,仿佛在交代着什么,突然劈手夺过龙幽手中的缰绳,丢下一句“别跟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动作一气呵成,半点反应时间也没留给他人。 龙幽一愣,慢半拍地叫道:“哥,你去哪?”可山头上哪还有龙溟的影子?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 幽驹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仿佛在发泄刚刚重聚又要分别的怨气。被丢下的一人一马面面相觑,看来他们两个又要结伴了。思及此,一人一马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再看山下,战况已入胶着。 若论武力,这几名军士功夫低微,招式也极为粗糙,即便以众欺寡,要取胜却也不易。但他们胜在力大无比,再加之都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塞北男儿,操控坐骑早就如臂使指一般自然顺畅,座下又都是夜叉最好的战马,应变迅速、奔跑如风,极不好对付。那妇人只得闪转腾挪,采取守势,端的是险象环生。 注参考了《中华传统文化知识小丛书》阵法部分(刘庆)中《三朝北盟汇编》中对完颜阿古打狩猎阵法的记载。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7) 这妇人乃是凌波所扮。她惯用的弯刀因过于显眼而留在了蜀中,夺过来的马刀又厚又宽,颇为沉重,用起来极不趁手,可总好过赤手空拳。她寻思着虽然以少敌多,只要避实就虚,寻隙出击,还是有很大胜算。 可没想到的是,她的反抗竟让这伙军士更加兴奋,好像在玩着最有趣的游戏,混合了凶狠与兴奋、杀意与欲望的面孔扭曲狰狞,令人望而生厌。 凌波渐渐意识道,自己在对方的眼中,就如同牲畜一般,只是供他们消遣的猎物而已,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百姓,就是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在他们的铁蹄之下!思及此,纵然是豁达淡泊的修道之人,也不由得怒从心起。 可是逍遥游的步法切忌心中不平。 只见她俯首欲避开飞矢,箭从头顶险险飞过,带落了碎花布巾,登时,一头青丝如瀑散落。这本是极美的风情,此时却成了负累,凌波视线一时不清,她的对手却没有放过这难得的进攻时机,左近之人忙纵马提刀、使力劈下。 此时四周流矢纷纷飞至,凌波已无闪躲余地,只得举刀硬接。 这一击灌注了那军士全身之力,又带上了骏马奔驰之势,这力道岂是一介女流所能硬接的?只听铮地一声钝响,凌波手中的钢刀应声而折,她急忙闪身,那刀锋险险从面前擦过,可顾此失彼,一道流矢深深扎入了她的左肩。 军士们登时爆发出兴奋的呼喊。凌波顾不上伤口,就地一滚从马蹄下穿过,箭矢一时迟滞,她连忙果决地折断箭柄。 那使刀的军士转身举刀再砍,就见凌波右手捂着伤口,正巧仰起脸看他,一双眼异常明亮,一头青丝中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虽然灰尘覆盖,竟是说不出的风华,刚刚举起的刀不由得微微一顿。 凌波趁着对方一瞬愣神,提气一跃,险险避开接续而来的劈砍。可一击未平,一击又至,她以一柄断箭权作兵器,应付得极为狼狈。 凌波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可心中愤怒竟是如此强烈,两种思绪交互之下,更是焦躁难平,步子渐渐乱了章法,闪避得愈发辛苦。 危急之际,只听身后一道马蹄声响,一人一马如利箭般刺破围攻,直插入马阵之内。马上之人竟和那几个军士一样装束,只是面上蒙着一张布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看到这双眼睛,凌波的心瞬间就宁定了下来。她看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没有丝毫迟疑就紧紧握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地面瞬间拉远,还未坐稳,身后之人一提缰绳,骏马高高立起。 凌波大惊,一道有力的臂膀紧紧扣住她的腰肢,只听龙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得罪了。”随即提缰纵马,如来时一般迅捷地飞驰而去。 这下变故快如闪电,身后军士一时怔愣,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弯弓搭箭,嗖嗖射来,奋起直追,口中呼喊不止,凌波虽然听不懂,但料想总不会是什么好话。 龙溟不欲与他们接战,只一径策马狂奔,听见身后箭矢破风之声,一把将凌波按下,两人一起紧紧贴在马背上,又操纵着骏马一边飞速奔驰,一边不时变幻着方向。 这可苦了不习惯马背上奔波的凌波,俯身在马上更是颠簸异常,她只觉头昏眼花,腹中翻江倒海,左肩又火辣辣地疼。 飞箭如雨般从两人身侧头顶掠过,离二人总不会太远。见自己训练出来的军士有如此过硬的射御之术,龙溟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此时未穿铠甲,他也不敢托大,思量片刻,交代凌波千万要俯低身形,抄起弓箭反身就是三箭齐射。 龙溟说了什么,凌波已无暇细听,只隐约听到身后三声弦响,远远传来几声人嘶马鸣,接着一阵叫骂,箭雨一下子稀落起来,再后来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座下骏马急促的马蹄声。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8) 又奔驰良久,龙溟才说道:“好了,没事了。”那语气有几分生硬。 这也不能怪他,凌波的出现大大扰乱了他的计划,她到底为何而来?有没有人同行?铁鹞骑的行动究竟暴露了多少?还能不能挽回?种种疑虑层出不穷,如蚂蚁啃噬般侵扰着他的心神,实在摆不出好脸色。 可凌波已无力察觉他的心思,想要起身,却是手足酸软。 龙溟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口的疑问都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柔声问道:“伤势还好吧?” 凌波脸上微微一红,半晌才回道:“无碍。” “追兵说不准何时赶上,咱们要找个稳妥的地方才能歇下。你再忍耐片刻。”话虽如此,龙溟还是缓下了马速。 “我的伤势当真无妨,公子不必顾虑。”凌波顿了一顿,垂首又道,“劳烦公子了。” 龙溟没有像往常那样客套几句,只是沉默地策马前行。 凌波偷偷地抬头看他,却只能看到坚毅的下颌线条,不知是什么表情,忽然有一点点不安,隐藏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 ------------------------------- 夏侯瑾轩坐在厅中,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你果然在这里。”瑕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数落道,“也不想想是什么时候,还这么悠哉悠哉的。” 夏侯瑾轩讨好地一笑:“事到如今已无我用武之地,更何况着急也于事无补嘛!遥想当年淝水之战,前秦八十万大军压境,晋朝上上下下如坐针毡,惟有丞相谢安不露声色,起居如常,这才是名士风范。” 瑕听得似懂非懂,索性略去不谈,凑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夏侯瑾轩摇头晃脑地打起了马虎眼:“一本书。” 瑕白了他一眼:“当然是一本书!我在问什么书!” “不可说,不可说。”夏侯瑾轩神秘地笑笑。 瑕了然地撇撇嘴:“肯定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才不是!”夏侯瑾轩立刻反驳,万万容不得宝贝书册被人看低,“这可是青石玉书两位前辈赠我的。” “怪不得。”瑕凉凉一笑,“倒像他们的风格。”随即好似又想到了什么,“说起来,上官公子似乎也有这么一本无名书,我不小心撞见的。” “哦?是吗?”闻言,夏侯瑾轩放下手中书卷,若有所思,“有机会真想讨教讨教。也不知上官公子现在何方,前阵子太过匆忙,竟连他何时离开也不知,都没有好好践行,今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瑕也叹气:“也不知道凌波道长和大个儿赶上他了没。” 夏侯瑾轩正待说话,只见一名婢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还没站稳就说道:“二小姐醒了!” 两人闻言大喜,忙向欧阳倩院中赶去。 ---------------------- 红日渐渐向着山的那一边划去,夕阳照在衰草秃枝之上,无端地惹上一抹苍凉,竟有些塞北风光的意味。 龙溟策马缓缓向着山腰上行去,只见他停在一大丛茂密的枯草前,随手一拨,竟露出一道半人多高的岩缝来。 他知道这处所在也是偶然。为了保证铁鹞骑的行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龙溟早已把方圆百里的地形探了个一清二楚。那日不巧下了雨,这山洞还是夜影找到的。 凌波不知前情,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他没有解释,她也就没有问。 龙溟深知不加解释才是最好的掩饰――心中坦荡的人才不会时时处处都要辩白清楚。 他划亮了火折子,探身进去四下看了看,又退出来,一手压住野草,一手贴在缝隙顶端,对凌波说道:“进来吧,小心头。” 凌波道了声谢,弯腰钻进了山洞。 这山洞不大,也就七尺见方,高度尚不够站直身子,两个人进来还有些逼仄,但总是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处,特别是奔波劳顿又虎口脱险之后,显得犹为难得。 凌波拣了处较平整的地方坐下,轻轻吁了口气。 洞里还留着些上次剩下的枯枝柴草,龙溟试了试,仍很干燥,便放心地点燃,又卸下马鞍藏在洞中,放马儿自去远处吃草,做完这些,正准备开口询问,目光在凌波的左肩转了一圈,叹口气作罢,再度向山洞外走去。 看着他就要走出视线,凌波不禁升起一丝心慌,脱口问道:“你去哪里?” 龙溟回身看她,答道:“先处理一下伤口吧。还是……你希望我留下帮忙?” 凌波一怔,思及伤口位置,面色不由得一红,幸好有黄褐的涂料掩饰,但答案仍是很明显。 龙溟会意地笑笑,又道:“我就在外面。” 凌波轻轻地嗯了一声,垂首不语,心却定了下来。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9) 龙溟走后,凌波借着火光检视伤口,左肩整片衣袍皆被血迹浸染,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流血早已被她封穴止住,精铁箭头仍留在血肉之中,必须尽快取出,好在箭上没有倒刺,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凌波小心翼翼地半褪下左肩的衣衫,布料被干涸的血迹黏在了皮肤上,稍稍一动便撕扯着疼痛,她咬牙忍住,只是拔出箭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溟听到里间的声音,不由得回首看去,一时之间,山洞里除了急促的呼吸声,没有了其他动静,茂密的茅草遮住了大部分视线,只透出些火光和隐隐约约的背影,过了半晌,凌波才又有了动作,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屏住了呼吸,将外袍叠好递了进去,说道:“追兵不知道走了没有。只好先委屈你将就一下,明日再找一身新的给你。” 凌波看了一眼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袍,过长的下摆已经裁去,撕成细长的绷带,散发出被艾草薰过的气味,此外还有两只装满水的皮囊,可见准备这一切的人考虑得十分周到。 她想要道谢,可咬牙忍痛的她却无法顺利发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也将脸上的颜料冲成一道一道的斑驳痕迹。 龙溟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忍不住再度回头看去,只见她用颤抖的手,缓慢但却仔细地上着药,背影那么纤细脆弱,却又透着一股子韧性。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凌波艰难地上好药,抬起酸软的右臂擦掉额头的汗水,提着一口气,继续完成了包扎的工作,只是最后的打结却是一只手无法做到的。她想要开口唤龙溟帮忙,却又不禁赧然,下意识地整了整半褪的衣衫,正当此时,龙溟恰好走了进来,就好像掐准了时机一般。 龙溟低头看她,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上,面色苍白如纸,红润的唇也没了血色。他心中本来不无怨气,可如今看她这般凄凄惨惨、柔柔弱弱的样子,那点脾气立时就散的半点都不剩,叹了第不知多少次气:“我来吧。” 凌波轻轻点头。 龙溟手脚利落地将绷带打好结,当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冰凉的肌肤,在两个人的心底激起涟漪。 山洞里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火焰哔剥作响。 他替她披上外袍,又系好衣带,再用清水沾湿巾帕,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和汗水……想他堂堂王室贵胄,自小就算比不上中原王朝那般养尊处优,好歹也是别人伺候的主子,何曾这般细心周到地服侍过谁?还是为了一个说不准要坏他大事的敌人。 思及此,龙溟的心中又升起一股闷气,刚才那一点点柔软旖旎的情感,登时挤出去不少,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是如何惹上那几个凶神恶煞的?” 凌波的声音很是虚弱:“我与谢大哥都觉得你一人独行太过凶险。联络上官世家事关重大,能否实现南北夹击,极有可能扭转战局成败……我们,我们不是信不过公子的本事,只是想着多些帮手,总该稳妥些。不想反倒给你添了麻烦。” 龙溟暗自冷笑,心里跟明镜似的,谢沧行果然也来了,恐怕担心是假,不信自己才是真,总要亲自跟来才能安心……只是凌波啊凌波,你又何苦跑这一遭? 其实他倒还真有点冤枉了谢沧行。谢沧行对他确实存了份提防,可想帮忙却也是真的。如果这位“上官公子”真是一心为公的仁人志士,他老谢就更该尽心竭力地两肋插刀不是? “那谢兄人呢?”龙溟问道。 凌波不觉有异,答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决定分头行动,日后再会合。不知谢大哥是否已脱险……”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龙溟没好气地说道,“以谢兄的身手,我料想他此时已在回折剑山庄报信的路上。”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10) 以谢沧行的脚程,恐怕欧阳英一日之内就会知道夜叉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夜影还没有回返,说明萧长风那里还没有安排妥当。 不妙啊,欧阳英一旦得知铁鹞骑来了,定会想办法牢牢控制住剑阁、米仓两大门户,萧长风再想兴风作浪,可就难了。 陷了萧长风他倒是不在乎,范福那个滑头,想来也总能有办法自保,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非要落空不可了。 夜影不在,还不能及时通知大长老加紧行动……龙溟心中转着许多个想法,几乎个个都对夜叉不利,眉头不禁越皱越紧。 凌波偷偷觑着他沉思中的面容,敏锐地察觉出一股隐忍不发的怒气,不由得有些瑟缩:“我是不是……坏了公子的谋划?” 龙溟真是哭笑不得,他倒是真想点头,可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笑颜否认道:“怎会?”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复杂无奈,倒映在凌波那双无比明澈、无比清亮的双眼中,令他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龙溟沉默半晌,又问:“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惹上这些人的?” 凌波本已有些困倦,强打精神回道:“我们正在溪头村落脚,谁料忽然闯进来一伙贼人,本以为是山中马贼,可后来听他们说话,又分明是胡人。他们四处烧杀抢掠……” “你说什么!”龙溟闻言不禁又惊又怒,他本来心存侥幸,想着这几个军士违反禁令,兴许是遇着了什么紧急军情,想不到竟只是管不住手脚! 凌波却全然误解了他的愤怒,义愤填膺地说道:“此等行径自然不能坐视,可对方人数太多,我们两人阻止不及,我便设法将他们引到村外,谢大哥则留下对付不走的,我们便这样分散了。” 龙溟大致明白了情况,那些军士想是打算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今天的事也就天知地知了。不想却遇到了俩个武功高强的对手,自然要先把这两人解决掉,绝不能放跑一个,这才会对凌波紧追不舍。 凌波觑了眼龙溟凝重的神色,暗暗叹气,心想自己肯定是坏了他的打算无疑,不禁问道:“公子又为何来此?”其实她想问的是,能否补救?而她又是否能帮上忙? 可这话听在龙溟耳朵里却变了味道,腹中冷哼,心说你也学起谢沧行、盘问起我来了,倒是有来有往啊!冷笑着反问:“你说呢?” 凌波一怔,看了看他身上和夜叉军士相似的装束,猜测道:“你……可是混入了铁鹞骑中打探消息?” 龙溟不由得扬了扬唇角,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凌波真是聪慧过人。”语气十分的敷衍。 凌波轻轻一颤,垂下头去,长长的羽睫投下一片落寞的阴影。他曾赞过她很多次,总是几分真心几分客套,但这次绝对是最不真心的一次,她怎会听不出来? 凌波忍不住想到,他混进敌营一定相当不易,今日却为了救自己暴露了身份,想来也只能功亏一篑了。 她或许真的来错了吧。那时,她见到了草谷师伯,觉得欧阳小姐的病情不需她担心了,便自以为是的认为上官公子这边更需要她帮忙,到头来却只是自作多情而已。思及此不禁万分沮丧,本想问他今后如何打算,此时也问不出口了。 龙溟就是想让她心中有愧,也就不大有心思追究他的所为所言存在多少纰漏。可当真看见她为了一桩毫不存在的事实沮丧自责、恹恹的没有精神,不但没尝到什么报复的快感,反而弄得自己心里非常的不舒坦,继而又生出些烦躁来。 他今日的情绪当真有些太过失控。他遇过的比这可恼、比这紧急的情况不知凡几,照样连眉头都不会多皱一下,只因舅舅自小就教导他,愤怒、恐惧、悲伤,诸如此类的情绪都能使聪明人变得愚蠢、愚蠢的人变得更愚蠢。 可自打在山下看见她的那一刻,情绪就像还未驯服的幽驹一般不受控制,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不过,会这么想,就代表他已渐渐冷静下来,为了缓和气氛,他笑着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此番变故,汉中这么大,咱们怎么能这么容易碰上?” 凌波勉强笑笑,心说你见了我,怕是并不开心吧。 ------------ 章 二十二 天算人算(11) 她并不知道,龙溟心里也正在慨叹,若不是此番尴尬情景,故人重逢,该是怎样一番乐事? 两人各自沉默,还是龙溟率先开口,忍不住数落道:“谢兄也恁的托大,竟放心你一人独对这么多敌手。”他向来和谢沧行不大对盘,但这次绝对是最不满的一次。 龙溟一边说,一边忙着往火堆里添柴火,山洞里顿时暖烘烘的。 凌波的心也一暖,好像就只要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可以让她的心情骤起或遽落。 她浅浅一笑,解释道:“这也是始料未及。那些军士的功夫并不见高明,更加之在村中地形阻隔,对骑兵来讲碍手碍脚,他们又各自为战,显不出厉害来,我们才会误判。”思及此,凌波轻轻一叹,想不到胡人的骑兵到了开阔地带竟如此厉害,终于切身体会到夏侯少主所说克制马才是克制骑兵的关键。 龙溟不置可否,续道:“那你们就不想着若是遇不到我怎么办?” “确有此一虑,”凌波辩解道,“但我们料想你无论走哪条路,长安总是绕不过的。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言及此,龙溟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对。自打燕然三部联军南下,上官世家失了地盘、居无定所,如今藏身何处还是个问号。长安乃关中心脏,无论补给还是打探消息,都是不二选择。 这两个都是办事稳妥的人,只可惜之于他却是棘手的敌人。 凌波续道:“我与谢大哥分别前,约好月内于长安清虚观会合。” 龙溟闻言一怔,谢沧行还要再来?如果只有凌波一个,他倒是可以千方百计地把她劝回去。可牵扯到谢沧行就难办了。 凌波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上官公子此后作何打算?可愿……可愿与我们同行?” 龙溟暗自苦笑,“上官彦韬”的打算么?原本该是“失手被擒、命丧黄泉”的戏码;“龙溟”的打算么?那就是找个适当的时机重新戴上幽煞将军的铁面具,带领铁鹞骑踏平蜀中,可现在这样还怎么演? 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早些休息吧。今后的事,等养好了伤再说不迟。” 凌波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她终究不能像瑕那般率直坦白。 龙溟并不想看她失望的样子,更何况她所希望的,不过只是想要助他一臂之力而已。就为了这样单纯的善意,她千里迢迢、不顾凶险地赶来,这样有情有义,谁会忍心辜负呢? 有时候他也会想,上天若能使他们二人角色互换,让他像她一般一无所知,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待她好了吧? 火焰哔哔剥剥地燃烧着,点点火星四下里飞着,飘飘摇摇、颤颤巍巍的,最后都化作了灰烬。 凌波终于倦极而眠。 龙溟静静地看着她不安稳的睡容,手指轻轻地勾勒着她的面部轮廓,从秀挺的鼻梁,到柔润却有些苍白的嘴唇,再到纤细的脖颈,却在滑入后颈的时候,暗暗顺着安眠穴运起了内力。 火堆中的木柴大部分已烧得焦黑如炭,他熄了明火,洞内的热度变得柔和起来。做完这些,龙溟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山洞。 此时已是星河满天,亘古不变的宽广深邃。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唤道:“术里,你在吧?” 果然,术里那壮硕的身躯从树后转了出来,右臂横胸,恭敬一礼:“将军。” 龙溟交代道:“你守在这里,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语毕,掏出骨哨一吹,唤回龙幽的坐骑,此后,一直静静地凝视着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术里难得用这般迟疑的语气,龙溟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他,只听他说道:“里面的姑娘如果醒来……” 龙溟皱了皱眉:“我点了她的睡穴,天亮之前不会醒。” “可是……”术里欲言又止。可毕竟跟了自己很多年,龙溟自然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仿佛有一甲子那么长,又仿佛只有一瞬,龙溟忽然开口了,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若她醒了,而我还没来,”他停了停,一字一顿地吐出四字:“格杀勿论。” “是。”术里点头应允,毫无迟疑,只是那四个字里隐藏的情绪,却是他不能解读的,再抬头时,龙溟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1) 折剑山庄的主人客人再度因为欧阳倩齐聚在西院的庭中,此时的气氛,又是压抑得可怕。 姜承早就暗下了决心,无论那个胆敢对二小姐下毒手的家伙是多么可怕的对手,他都一定要手刃仇人,不死不休。可当听到欧阳倩说出的那个名字,他却又一下子变得茫然无措。对他来说,萧长风毕竟是他自懂事以来一直敬如兄长的大师兄。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皇甫卓皱眉道。 “我倒觉得欧阳小姐所言非虚。”夏侯瑾轩虽然早有预料,可事实当真如此,还是让他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眼见不一定为实。”皇甫卓辩解道,“说不定是什么人刻意陷害。” 夏侯瑾轩叹了口气,随即将暮菖兰的发现和盘托出。 皇甫卓不由得沉默了,良久才道:“是非曲直,终究还需与萧师兄当面对质,弄个清楚才是。” 此言一出,瑕也顾不得拂了谁的面子,叉腰说道:“人证都有两个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萧长风就是凶手!” “可大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姜承百思不得其解,世上哪有人能忍心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手? 暮菖兰冷笑一声:“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这有什么稀奇?姜小哥你还是太厚道了。” 夏侯瑾轩看着正从欧阳倩房中出来的欧阳英夫妇,说道:“还是听欧阳师伯定夺吧。” 欧阳英面容沉肃,大步向众人走来:“承儿,”他开口唤道,“你去萧家请大师兄过来问话。” 姜承一凛,拱手称是。 欧阳英随即看向夏侯瑾轩与皇甫卓:“二位贤侄,可否劳烦你们陪承儿一道?” 夏侯皇甫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应是,知道欧阳英既然这么开口,心中想是已信了九成。 然而当三人赶到萧家别院,却扑了个空,下人说萧长风已去了剑阁守关。 三人一番商议,决定派人回禀欧阳英,他们则直接去剑阁请人。 此时的萧长风正摆宴大肆庆祝着欧阳倩的痊愈,不惜花下血本,连打杂的小厮都得到了厚厚的赏赐,上上下下好酒好肉、普天同庆,知道真相的人看了,想必会啼笑皆非吧? 再看萧长风,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从心底里高兴的样子,姿态做的不能再足,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高超的演技。只是,此时还没有多少人能洞悉他的用意。 只有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到了无人之处,他才敢放任微微颤抖的手指,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正在走着一步多么危险的棋。 剑门关巍峨险峻,城楼一面是陡峭的悬崖和崎岖狭窄的山道,一面是依山而建、被城墙牢牢圈住的小小城池――就像是他的两个选项。 城池的那一端,主干道上响起了一阵骚动。远远的,三人三骑穿过人头攒动的街道、窃窃私语的人群,向着城楼艰难行进。 “萧少侠,他们来了。”说话人是一个杏眼桃腮的娇俏姑娘,梳着双丫髻,做丫鬟装扮,但嘴角的嘲讽、眼中的世故,都不是普通丫鬟能有的。她是枯木的手下玄火,名义上是来帮忙的。 萧长风没有接话,他的目光只放在姜承身上,思绪渐渐飘远。 他在萧家并不是最得天独厚的孩子,本不受重视。但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用从师父那里学到的剑术击败比自己年长许多的族兄时,在兄弟们眼中见到的崇拜与畏惧,以及叔伯们的嘉许。从那时起他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在萧家,他有折剑做后盾;在折剑,他有萧家做后盾,到哪里都是风生水起。可他心里明白,哪边都不是自己的。他就这样隐藏着小小的自卑,风光了一年又一年。 所以一开始,他是喜爱这个师弟的,因为他比他更惨,更没权没势,他每每都能从这个师弟身上找到安慰。 可不知何时,他身后的那个影子,竟已变得比他还要耀眼、还要强大。 哼,只知道拼命练武、诚善待人的傻小子能做什么?姜承也罢,欧阳英也罢,他自诩比他们都更适合当折剑山庄的主人,比他们都更能将折剑山庄带上一个新的高峰。 萧长风一声长叹,是你们,是你们不给我这个机会啊!“走吧,”他说道,“去迎接我的四师弟。”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2) 当龙溟面无表情地走入大帐,龙幽与镜丞双双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一副等着听训的样子。 龙溟扫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到毡榻上坐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扶手,一句话也不说。 这比严厉的训斥更令人紧张害怕,龙幽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度的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已不知道偷瞟了几眼,可兄长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却能把不怒而威四个字发挥到极致。 龙幽终于忍不住了,单膝一跪:“哥,我错了,你罚我吧。” 镜丞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七尺大汉竟有些簌簌发抖。他跟着龙溟很多年,非常清楚自己这位主子一旦板起脸来,就是他要树立威严的时候,而这,通常代表着要见血光。 龙溟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终于开口了:“你们做好准备,今夜拔营南下。” 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没有砸到头上,两人都是一呆。 龙溟懒洋洋地解释道:“已经有人去给折剑山庄通风报信,咱们的行动已是暴露无疑。” 龙幽一惊:“那,咱们赶紧派人去追……” 龙溟淡淡扫他一眼:“你知道他会走哪条小道吗?”这种情况除了笨蛋,谁还会走官道?而巴蜀多山,谁能说清谢沧行到底钻进了哪一座? 龙幽登时哑口无言,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熟悉的草原。 “以那个人的身手,即便追上了,也奈何不得了他吧。”龙溟不无感叹,随即正色说道,“我们此行必须出其不意,如今兵力不足,更是如此。只好提前行动了,若能赶在欧阳英准备好之前出击,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龙幽偷觑了一眼龙溟的脸色,大着胆子反驳道,“若铁鹞骑如期赶到,但萧长风却不愿跟咱们里应外合,或者没能成功控制住剑阁,到时咱们攻也不是、退也不是,岂不是骑虎难下?” 龙溟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却也是一闪而逝:“行军打仗总要冒一些风险。更何况我们既已答应要去,就不可失信于人。否则以后谁还敢归顺?” 龙幽想了想,道:“要不,咱们还是留些人手保证退路吧。” “正是。”龙溟点点头,正要部署,忽然想起镜丞曾对他说过的话,临时又改了口,“你来安排吧。” 龙幽立即应是,又抬头觑了眼龙溟,指了指帐外:“那我是不是……” 龙溟就像是没听懂他的暗示,眼前两人一直跪在地上,他也像没看见似的,丝毫没有让他们起身的意思,不冷不热地问道:“那几个人呢?” 镜丞心中一凛,知道硬仗这才开始,连忙答道:“都押解回来了。” “他们不知道我们此次乃是秘密行军吗?”龙溟又问。 “知道。”镜丞解释道,“他们并非擅自出营,乃是有侦查任务……”未竟的话语被龙溟骤然严厉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镜丞不禁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侦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张旗鼓了,我怎么不知道?”龙溟冷冷一哂,突然喝道,“说!你怎么给他们下的令!” 镜丞的身板立刻挺得笔直,大声回答:“‘你们去附近探探,千万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 “好,很好。你可以起来了。”龙溟云淡风轻地说道,“那几个人,一律军法处置。” 镜丞起身的动作一僵:“可将军,他们当中……” “我不管他们是谁。”龙溟打断他,“不想死这么窝囊,就别做不该做的事!” 龙幽心底一寒,茫然问道:“军……军法处置不会是指……” 龙溟冷笑道:“铁鹞骑的军规只有一条,你不会连一条都记不住吧?” 龙幽连忙摆手:“不是的,我是说,一律处死是不是太严了?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龙溟眯起眼睛看向他,喃喃念道:“一律么,确有些不妥。” 龙幽松了口气,真准备再接再厉,就听龙溟说道:“领头的再加一个财产充公,家眷罚没为奴。” 龙幽一呆,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也太过了,亲眷总是无辜的呀!”边说边转向镜丞寻求支持。 然而镜丞却是身板一挺,斩钉截铁地答道:“属下听令!铁鹞骑军法,令行禁止,违者斩!” 龙溟朝他点点头:“不错,铁鹞骑不需要不听话的骄兵,更不需要自恃功高的悍将。阿幽,你不是想当大将军吗?记住这一点――慈不掌兵。” 闻言,龙幽彻底怔住。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3) 龙溟看着龙幽那有些茫然、有些挣扎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伸手一指身边坐席,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也起来说话。” 待他们双双落座,龙溟又问:“今天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吧?”那语气仍是不咸不淡的。 龙幽移开了视线,不说话。镜丞刚沾到坐席又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看,也低头不语。 龙溟知道他们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放心吧,我一律既往不咎。” 龙幽这才嗫嚅着开口:“是有过几次。可一经发现,我都严厉处罚过……”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恐怕他的严厉,在龙溟眼里都根本算不得什么。 虽然早已料到,龙溟火气还是有了上涌的趋势:“我说过无数次,关中很重要,不容有失,手脚都要放干净点,免得到头来像关东似的四处收拾烂摊子。都当作耳边风了吗?” 镜丞迟疑半晌,底气不足地说道:“启禀将军,自将军走后,关东几次告急,咱们便与关东常有往来调动……这个,同样是流血流汗,看见人家那么逍遥,弟兄们心里总有些不平衡。” 龙溟一怔,霎时明白过来。出征之前他与父王、舅舅拟定的目标,就是关中的土地人民,与关东的财富。为了不让修罗与罗刹两部心生不满,还专门把最富庶的河洛之地让给他们。 这个战略在对敌上并无问题,但却忽略了自己人的人心――一碗水若不端平,总是会出乱子的。想不到欧阳英的困境,此刻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其实他给三军的赏赐也不可谓不丰厚,但别人给的,总不及自己抢的来的刺激有味。再加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检却难,这伙人从关东的花花世界逛回一圈,尝过了为所欲为的日子,哪还收得回心来? 思及此,龙溟不禁眉头紧蹙,长长叹气:“阿幽,你知道此次联军南下,我最怕的是什么吗?”不等回答,他便说出了答案,“不是汉人的抵抗,也不是修罗、罗刹的反水,而是军纪废弛、利令智昏。南朝的富庶繁华,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起身走至桌案前,上面摊着一张羊皮绘制的地图,上面的线条仍十分粗糙,只能大致看出个轮廓。他的目光从巴蜀渐渐往上移到了关中,估摸着长安的位置,轻轻一点:“现在没你们看着,情况只怕更糟。关中自古藏龙卧虎,且民风彪悍,可不要出乱子才好。” 龙幽与镜丞对视一眼,齐齐垂下了头。 龙幽沉声说道:“哥,对不起,我没有把兵带好。”他这次是真的在反省了。 龙溟欣慰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怪你。人心如此,换了我结果也是一样。现在开始挽救,犹未晚也。”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也许,我是该回长安看一看了。去吧,整军出击就看你的了。” 龙幽不假思索地点头,随即又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哥,你不跟我们一起?” 龙溟没好气地道:“我现在怎么走?我走了,谁来扮演‘上官公子’?”想起这桩大麻烦,他就烦躁莫名,竟不自觉地踱起步来。 龙幽惊得目瞪口呆,自打有记忆以来,他的兄长似乎一直都是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岿然不动地端立眼前,无论何时都从容得不得了,何尝有过这般情态?傻傻问道:“哥,你是顾虑那个姑娘?为什么?她……又是什么人?” 龙溟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也懒得解释,敷衍地答道:“南边的人。” 镜丞不解地问道:“不能杀么?” 龙溟怔了怔,脸上的表情几度变幻,咬牙说道:“杀倒是容易,如何善后才是关键。平白少了一个人,你以为是好糊弄的?”口气不自觉地有些冲,说完自己也觉牵强,揉了揉额头,不耐烦地摆摆手:“此事容我好好想想。你们先去准备吧。” 龙幽心里的疑惑咕嘟咕嘟地开了锅,可他今日受的刺激已经够大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探究兄长的反常,没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反倒是镜丞,一步三回头地偷瞄着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反常的主将,直到龙溟用往日里惯用的威严眼神扫过来,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4) 剑阁城中又是另一番一触即发的诡谲风景。 当姜承看着满面笑容的萧长风朝他走来,本来就犹豫该如何开口的他,更加讷讷不成言。 反倒是萧长风热情地招呼道:“四师弟,两位少主,你们怎么来了?正好,今天这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咱们真应一起举杯,不醉不休!” 他的笑容和话语落在夏侯瑾轩的眼中,总觉得是那么的复杂。不等他进一步探究,直肠子的皇甫卓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师兄,请随我们回一趟折剑山庄吧。” 萧长风不解道:“我这才刚回来,积压了好多事务。不如过两日我再回去。” 见他丝毫不问理由,夏侯瑾轩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心中开始打起鼓来。 仿佛是受到皇甫卓鼓励,姜承也稍稍强硬起来:“不行,师父之命是即刻回返。” 这时,城门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好事之人,虽然不大好意思靠近,可耳朵都竖的高高的,姜承这话一字不漏地落了进去,窃窃私语声四起。一个人嚷嚷了一句:“总得说个理由吧?”话音里还带着酒气。 姜承皱了皱眉,他本想着在众人面前给萧长风留点面子,不愿明明白白地宣告来意,可他这一犹豫看在有心人眼里,就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了。 夏侯瑾轩斟酌片刻,委婉地说道:“关于欧阳小姐的事,还请萧师兄前往一谈,以解心中疑虑。” 此言一出,众人再度议论起来。 萧长风眉头一皱,讽刺地一笑:“各位不会怀疑我与二小姐遇刺有关吧?”说着转向众人,“大伙儿信么?”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回音都说着不信。 萧长风有恃无恐地看着姜承,比了个“你看”的手势。 夏侯瑾轩看着他那副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模样,不知为何感到一种恐惧,劝道:“是非曲直,总要弄个明白……” 可话刚开个头,萧长风就爽快地一点头:“好吧,我跟你们回去。” 从没想过事情会这么顺利,夏侯瑾轩一下子愣住。倒是皇甫卓反应快些,恭恭敬敬地说道:“萧师兄,请。” 萧长风从容不迫地迈起了步子。 事情这般急转直下,大家都有些反应不及。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自动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正在这时,就见一个穿戴折剑山庄衣饰的青年突然蹿出,一把拽住萧长风的袖子,喊道:“大师兄不能去!这摆明了是有去无回的陷阱!” 夏侯瑾轩三人都吃了一惊。姜承朝他看去,认出这人名叫崔槐,入门不算久,似乎是北虏南侵时加入的――那时候同仇敌忾,确实收了不少新弟子,好多人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 “这位兄弟莫要耸人听闻。”皇甫卓严肃道,“若非有切实证据,欧阳师伯又怎会做此联想?是否有误会,本就该由萧师兄前往澄清才是。”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回过味儿来,原来欧阳英竟怀疑萧长风是凶手!顿时沸腾起来,一边倒地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崔槐的情绪最为激烈:“什么证据?哪儿来的证据?哼,不会是‘莫须有’吧?” 这话暗指的就有些过分了,姜承忍不住辩驳道:“是二小姐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二小姐本来就体弱多病。”崔槐撇了撇嘴,“我看连中毒本身是真是假,都不一定单纯。” “你!”姜承怎能受得了有人污蔑欧阳倩?忍不住上前一步怒视着崔槐,一副恨不得挥拳揍上去的架势。 夏侯瑾轩赶忙拉住,面向问题核心说道:“萧师兄,是非曲直,还是回去说清楚吧。” 然而萧长风本人却是一言不发,脸上的笑容淡去,呆愣愣地盯着地面,忽然极缓慢、极缓慢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瞅着姜承,那一副凄凉、伤感、又心灰意懒的模样,演的是入木三分,立刻激起了围观人群的“正义感”,纷纷为他打抱不平。 萧长风长长一叹,十分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好了,你们都别再争了。天色已晚,三位先住下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一个转身,向着住处走去,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 三人面面相觑,只好在一片怀疑的目光中,跟着他走去。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5) 春日的草原,到处开着鹅黄粉白的不知名野花。远处是神山起起伏伏的影子,天是一望无际的蓝,正如他们汉人所说的、“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那种纯粹的、深湛的蓝。 龙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沁入脾肺的气息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以及隐隐约约的膻腥味,那么的熟悉。他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轻车熟路地绕过几道溪流,向着一片碧绿的湖水走去。 湖边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棵胡杨,湖水倒映着枯黄却又努力生长的树,倒映着自由漂浮的云,倒映着低头喝水的羚羊,毛茸茸的耳朵机警地四下转动着。 龙溟下意识地摸出了背上的弓箭,虽然他并不清楚它们是何时存在于他背后的,熟练地弯弓搭箭瞄准。 这时,湖对岸的草丛忽然一动,羚羊立刻戒慎地抬起头,一双黑湛湛的大眼紧张地盯着对岸。 那草丛中慢悠悠地踱出一只草原狼,悠闲而餍足地迈着步子,显是已饱餐一顿的状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对岸的羚羊,便专心喝起水来。 那羚羊先是警惕地瞄着它,试探性地低头喝了两口水,见可怕的天敌当真没有追过来的意思,放下心来,继续喝水,可耳朵却树的更直了。 风掠过碧绿的湖面,有一种奇异的平和安详。 龙溟怔了怔,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弓箭。草原上也还是有这样的场景的。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狼与羊何时才会相安无事?只有当狼吃饱喝足,又隔着一片湖水之时。”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龙溟发现自己并不吃惊,他转过身,果然看见魔翳背着身、背着手,站在胡杨树旁,长长的黑袍在他身后翻滚,融合了胡人与汉人的衣饰风格,初看觉得奇异,渐渐地便也习惯了,但其他人始终无法接受这样不方便骑马的袍子――他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一方面鄙夷着汉人的奸险懦弱,一方面却又近乎狂热地崇拜着他们灿烂的文明。 龙溟很惊诧地发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能用这种置身事外的眼光看待自小便又尊敬又畏惧的舅舅。 魔翳转过身来,用他一贯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魔翳是个巧言令色的高手,但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总是这样千篇一律的表情。这让龙溟刚刚的轻松顿时无影无踪,一下子仿佛倒退回了童年,变成了做错了事情低头准备领罚的孩童。 魔翳开口问道:“你为何救她?” 龙溟当然明白魔翳口中的“她”是谁,只觉得一半的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孩子,一边心虚,一边梗着脖子嘴硬道:“我必须弄清楚她的来意。”可另一半的自己却无比冷静理智地鄙夷自己,你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骗得了谁呢? 魔翳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又问:“那你现在清楚了?” 龙溟一震,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到了骨髓里。在魔翳慑人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下头。 魔翳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龙溟倏地惊醒过来,一时间有些茫然地四顾着,仍是简陋的军帐,帐外仍是一片黑茫茫的夜色,面前的蜡烛已快燃尽,流下斑驳的烛泪,案上摊着那张详细了不少的地图,和他最后的记忆一模一样。 果然是梦。龙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渐渐平静下来。 帐帘微微掀起一角,带入一股刺骨的冷气,龙幽探头探脑地看了进来,鼻头冻的通红,见龙溟转头看他,一愣,笑道:“哥,你醒了。” “快进来。”龙溟一皱眉,“你来多久了?” 龙幽算了算:“约莫一盏茶吧。” “下次直接叫醒我。”龙溟嘱咐完,又问,“三军已整装完毕了?” 龙幽答道:“是,已分批陆续出发了。” 龙溟点了点头,将地图仔细卷起包好,交给龙幽,就没了其他交代。 龙幽嗫嚅半晌,问道:“哥,你……你真不跟我们一起?” 龙溟沉默良久,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蜀中局势吉凶未卜,他又何尝放心得下?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你去吧。只要来得及,凡事都要与舅舅商量。” “哦,知道了。”龙幽的声音里不无失望,耷拉着脑袋接过地图,转身出帐。 “阿幽!”龙溟忍不住唤道,龙幽的眼睛倏地一亮,转头看着他。 龙溟半晌沉默,最终只是说道:“自己小心。尽力就好,万勿勉强。” 龙幽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又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吧,我一定把蜀中拿下来!”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6) 明亮的月光洒在沉寂的剑阁古城上,高阁檐角露出参差峥嵘的轮廓,白日的喧嚣如泡影般消失无踪,只堆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杂物。整座城都陷在一种诡异的静寂之中。 但这却不包括县衙中庭。 自从塞北联军南侵,原本的县衙官署就已经名存实亡,县太爷“不凑巧”地回乡扫墓去了,丢下一座群龙无首的城市,正好由萧长风接手,力挽狂澜地挽救了危局,这一份功绩,倒真是实打实的。 自那时起,虽然他从未坐过那张县太爷专用的太师椅,但谁都知道遇事时该去请示谁。 月下的中庭,席地坐着不少人,大冷的天气,却都是腰板挺直、岿然不动,看得出功夫不浅,恐怕在城中也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夏侯瑾轩偷偷摸摸地趴在房顶上,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衣领紧了又紧,还是冻得牙根打颤,和底下那群人形成鲜明对比。他却顾不上冷,全神贯注地盯着底下的动静。 崔槐仍在口沫横飞:“大师兄领着众兄弟端掉了净天教的据点,这么大的功劳,吃了顿饭意思意思就没下文了。说什么要把俘虏交给官府秉公处理,最后呢?全没影了,这让大伙儿怎么能心服?” 不少人纷纷点头:“就是,咱们废了不少力呢!” “这下倒要来把屎盆子往大师兄头上扣,忒也不讲理!”崔槐忿忿不平道。 这根本是两码事吧?夏侯瑾轩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扫了眼萧长风,他仍是皱着眉头、抱着手臂,一语不发地坐在主位。 一个较年长的弟子斟酌片刻,清了清嗓子:“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办比较要紧。”这人显然是有些分量的,他一开口,议论纷纷的人群安静了不少。 萧长风抬头瞄了他一眼:“三师弟说的对。明日我就随他们回去一趟吧,城中事务,就交给三师弟代劳了。” “不行!”崔槐第一个反对,“肯定有去无回!肯定过不了多久就派来新的统帅,再过不久就会悄无声息地把咱们这些和大师兄走的近的一个个换掉……你们看不明白吗?” 中庭顿时鸦雀无声。 萧长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崔师弟言重了。只要能守好剑阁,统帅是谁有什么关系?” 这话听着大义凛然,实际却是一招狠棋,等于坐实了崔槐的论调。试问世上能有几人愿意把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平白无故地拱手相让? 夏侯瑾轩置身事外,反而看得分外明晰。萧长风与这崔槐就像是配合无间地演着一出戏,有些话由他人来说,显然比萧长风自己说效果要好上许多,萧长风也可继续扮演他悲苦而又正直的受害人角色。 只见崔槐又跳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道:“大敌当前,却自断臂膀,这是盟主该有的作为么!”也不等众人反应,站起身,朗声喝道,“我从加入折剑山庄,就一直跟着萧师兄,今后仍愿一直追随,有谁跟我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这时,稀稀落落地有人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大师兄。” 那位三师弟似是吃了一惊,随即又皱起了眉。 有人开了头,后面就好办了,三三两两地又陆续站起来不少人。 那三师弟的眉头皱的更紧,目光从站起来的人脸上一一扫过。有的人接触到他的视线,竟然心虚地垂下头去。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夏侯瑾轩的眼中,让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莫非,早就被收买的人,不止崔槐一个? 那三师弟也是心中起疑,不由得狐疑地瞄了萧长风一眼。 而萧长风却似浑然不觉,起身朝众人一一拱手:“诸位师弟如此厚谊,我愧不敢当啊!” “大师兄,诸位师弟,”那三师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违抗师命,终究不妥。不如我陪大师兄走一趟……” “三师兄!你能保证带大师兄平安回来么?”不知是谁突然问道。 那三师弟一怔,“这……”可他这一犹豫,对有心人来说就足够了。 崔槐冷冷一笑:“三师兄,大师兄待你不薄啊!说罢,那姜小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众人刷的把视线投向他身上,纷纷带上了“原来如此”的意味――自己收了好处的人,总以为别人也同自己一样。 三师弟又惊又怒:“崔槐!你别血口喷人!我跟着师父习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算老几?你……”话至中途,他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倚老卖老,可一下子得罪了不少新进弟子,脸色一时青红变换,转向几个资深弟子说道,“你们真要背叛师父吗?” 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犹豫起来。 萧长风叹息一声:“想留的人我绝不亏待,想走的人我也不会勉强。” 那三师弟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恭敬拱手,转身向外走去。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7) 众弟子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有些人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拿不定主意。 就在那三师弟前脚已经迈上台阶时,一道人影如鬼魅一般潜近,亮出一把雪白的利刃。 那三师弟一惊,情急之下伸出双手一夹,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可还没等他松下这口气,一股奇异的味道窜入鼻翼,视线一时模糊。 就这么一刹,身后另一柄白刃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窝。 那三师弟闷哼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穿出的染血刀尖,回头看去,只看到崔槐恶毒的视线,以及萧长风模糊的背影,可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的意识里,只听到崔槐狠戾的声音响起:“还有谁想走么?” 这血腥的一幕,顿时让众弟子噤若寒蝉,一时忘记反应。 夏侯瑾轩忍不住低呼一声,连忙掩住嘴,可还是晚了,心神不宁的众弟子或许无法察觉,却逃不过冷眼旁观的萧长风的耳朵。 萧长风的视线立刻向他的方向扫来,那里面的凶残,竟然远胜浑身染血的崔槐!只是他背对众人,大伙都看不到罢了。 夏侯瑾轩顿时背脊发凉,从未有如这一刻般的恐惧,忍不住簌簌发抖,这绝不是因为冰冷的夜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迟疑,必须立刻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踪,飞速掠下屋顶。 萧长风仍是不语不动,偷偷使了个眼色,几个隐藏在暗处的黑影迅速跟了上去。 夏侯瑾轩一边狂奔,一边心如刀绞,他怎么没能早些看穿萧长风的嘴脸?制造舆论、恩威并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招一招步步为营,肯定早有谋划,恐怕他连心腹部队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秘密除掉异己。 平日里读了这么多史书,怎么就想不到呢? 可他也没有多少时间自责了,凛冽的夜风带着几股不寻常的气息从四方逼近。 夏侯瑾轩知道,现在有性命之忧的不只有他自己,还有尚在睡梦中的姜承与皇甫卓。他们能否虎口脱险,就看他的了! 这几个追兵功夫不弱,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好像总是要把他逼向僻静之地,料想他们暂时不想惊动太多人。可夏侯瑾轩正尽全力提气奔跑,根本无余暇出声求救或示警,否则这口气一断,恐怕顷刻间就得把小命葬送。 夏侯瑾轩心下盘旋,力敌不是他的所长,必须想个方法甩掉他们才行。可是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青石那如钟似罄般的声音――“因势利导”,山川形胜之势、城郭要塞之势,都可以成为倚仗。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地方。剑阁本称剑州,因诸葛武侯凌空凿石修建飞梁阁道而又被称为了剑阁。 诸葛武侯的手笔,必不是普通的阁道,其中蕴含了五行生克之理(注)。同时,那又是个僻静的地方,到了那里,敌人不但不会升起戒心,反而会沾沾自喜。 夏侯瑾轩主意已定,有意无意地向阁道的方向偏去。 ------------------------------------- 凌波醒来的时候,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洞内依旧温暖如春,而龙溟也仍是坐在火塘边,专注地添着柴火,就同她合眼前一模一样,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这让她无端地感到一种心安、一阵暖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火光在龙溟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更显出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一般。她不由得想起曾听到一桩传言,说上官彦韬是胡姬所出,有一半的胡人血统,所以才有这般特别的长相。 可是凌波一点都不信,一个在逼仄压抑、备受歧视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是不会有他这样外谦内傲、睥睨众生的气势的,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只有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人才能拥有。 如此的不可思议。她时而觉得似乎很了解他,但火光一闪,似乎又全然看不透他。 凌波就这样微阖着眼,一半心思偷偷地打量他,一半心思神游着天外。 龙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头也未抬,忽然开口:“你醒了?”唇角带着一抹促狭的笑。 凌波一惊,眼睫不由自主地一颤,装睡的事实暴露无遗,登时大窘,醒也不是,睡也不是。 龙溟笑吟吟地瞟了她一眼,好心地背过身去假装什么也看不见,说道:“天色尚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注这个纯属虚构,请不要和真正的剑阁对号入座,我们就权当是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古城好了。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8) 凌波哪里还有半分睡意?轻轻摇了摇头,正欲起身,方觉浑身绵软无力,受了伤的左臂更是丝毫派不上用处。她只当是受伤所致,丝毫没有往穴道曾被制上想。 龙溟连忙抢上,轻轻扶她起身,一手圈着她,一手拿起身侧皮囊,小口小口地喂她喝水。 凌波再次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男人的体温似乎总是比女人高上几分,仿佛在不遗余力地宣告着自己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凌波顿时羞赧异常,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彤云一般的色彩染上了她细白如骨瓷一般的面颊。 看着她这般娇弱温顺的样子,龙溟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能永远似这般模样,就不会乱跑,不会惹麻烦,更不会受伤,永远乖乖地待在自己身旁。 这想法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很快放松了钳制,回到得体却疏远的距离,转身拿过一个包袱交到凌波手上。 凌波说不上是松一口气多些,还是失落多些,怔怔地没多留意他的举动,直到手中一沉,才回过神来。 龙溟朝她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只好一股脑全要了来,你看看,若有什么不齐整的,再告诉我。”语毕走出了山洞。 凌波浅浅一笑,师伯怎么会总觉得他外和内厉、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呢? 她打开沉甸甸的包袱,这才发现内衬外衣一应俱全,不由得再度面红过耳。 这些衣物朴素陈旧,但却十分干净,特别是内衬,布料已被磨得十分柔软,这样就能将因摩擦伤口而造成的痛苦减到最小。 凌波再度被他的细心体贴迷惑了,一个高门世家的公子怎么能把人照顾得如此周到? 其实龙溟从没有亲自照顾过什么人,但他本就是追求尽善尽美的性子,哪怕是第一次,也会把方方面面都算到――只要他真正想要照顾好一个人。 凌波开始动作缓慢地换衣服,这才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尽管铺上了厚厚的柴草,也是无济于事。 她并非没有露宿野外的经历,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人在病弱的时候,当真是处处样样都能成为障碍、折磨,凌波不由得轻轻一叹。 这声叹息却没能逃过龙溟的耳朵,不禁侧头问道:“这些衣物可是不合心意?” 凌波连忙摇头,又想到他看不到,开口说道:“不会。” 可声音暗哑低沉,龙溟没有听到,兀自解释道:“出外行走,还是穿的朴素些为妙。”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你。” 凌波一怔,会过意来,只觉得脸上的温度竟然又有了上升趋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待龙溟走进洞来,粗粗打量了她一下,还是忍不住叹气,仙姿玉貌即便配上布衣荆钗依然十分显眼,于是问道:“那涂料你还有吗?” 凌波没料到此问,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他问的是昨日用来易容的药粉,摇摇头:“我们二人所有的细软都落在溪头村了,此时怕是也难以寻回。公子需要?可惜一时之间难以炮制。” 龙溟不答,却只会摇头叹气,她就该留在蜀山上做她的仙女:“你当真决定要与我同去?你只需将与谢兄会合之处详细告知与我,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我与谢兄二人一同行动也较便利些。” 闻言,凌波不由得垂下头去,他们毕竟男女有别,正所谓瓜田李下,实在大不适宜同行。一半的她无比清晰地明白这一点,另一半的她却又不断怂恿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要轻易回去。 她最终抬起头,正对上龙溟那十分专注的目光。她有些紧张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仿佛给自己打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要去,这是我离开折剑山庄的时候就决定好的。这不仅仅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也是为了……为了亲眼看一看北方是什么样子的。” 龙溟无奈摇头:“这有什么好看的。”可他竟然丝毫不意外她的答案。仅仅注视着那双如秋水一般澄澈深湛的眼睛,他就已经明白,无论他说什么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定,准备好的说辞也索性全咽回肚里。汉人女子真是奇异非凡,温柔起来似水如绵,坚韧起来甚至可以远胜男子,欧阳倩如此,凌波更是如此。 不知僵持了多久,他认命般地吐出胸中闷气,平静说道:“铁鹞骑已经拔营南下,那几个追兵八成也跟着走了。咱们找个舒适点的地方,让你好好养伤吧。” 凌波完全忽略了他的好意,关注的是另一个方向:“南下?他们果真冲着折剑山庄去了。” 龙溟的脸色沉了一沉,点头道:“多半是了。”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9) 凌波不由得皱起眉头,敌人的动作这么快,师伯定要赶在他们前头才好。转念一想,她想起了汉中这个后援,若能联络汉中前后夹击,或许能化危机为战机也不一定。可回报折剑山庄十万火急,师伯肯定没有余暇绕道走一趟。 思及此,她急忙起身,提议道:“我的伤不要紧,咱们快去汉中搬救兵吧。” 此言一出,龙溟还真有那么点后悔做出了不杀她的决定,想了想,劝道:“欧阳门主一得知铁鹞骑南下,定会即刻派人送信。再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萧家说不准早已察觉了呢,不需咱们多此一举。你既然决定要同我一起去长安,就该专心养伤才对。” 凌波正要辩驳,就被龙溟抢先打断,无比认真地看着她,异常霸道地下了结论:“就这么定了。凌波,在你养好伤之前,我是绝不会允许你奔波劳累的,我也绝不会放心留你一个人在此,你也不用劝我去了。” 凌波一怔,羽睫颤了颤,垂下头,没有再反驳。 龙溟说完,心中也有些打鼓,若是汉中当真出兵,两面夹击,可有些不好办。随即又安慰自己,萧家不过自守虏尔,胆小自私,不足为惧。虽与蜀中有了守望相助的约定,却仍是畏畏缩缩。他们每次打汉中,蜀中必来救;可若是打蜀中,萧家三次中能来两次就已不错,还总是拖拖拉拉的。更何况这次还有萧长风替他想办法阻止萧家出手,应该不需要担心了吧。 不论如何,蜀中有大长老坐镇,纵然事有不成,总还保存得住实力。 思及此,龙溟方才定下心来。 ------------------------------------ 天光破晓的时候,萧长风正坐在县太爷的太师椅上,半合着眼,仿佛在闭目养神。 崔槐乐颠颠地走进来,手上还拎着一张薄薄的纸,说道:“大伙儿都签了,他们都同意追随师兄,一起劝师父让贤。” 萧长风接过那张“投名状”,冷冷一笑,直接说是逼宫退位又有什么关系?漫不经心地问道:“夏侯瑾轩抓到了吗?” 崔槐一愣,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男声,仿佛从阎罗殿中传来一般阴冷:“没有。”崔槐只觉得汗毛直竖,愣是没敢回头去看。 萧长风皱起眉头,抬头扫了一眼那个隐藏在黑暗中、黑衣蒙面的影子,讽刺道:“枯木长老的得意下属可真是厉害,连武林中最有名的纨绔公子都抓不到。” 对方没有回话,但室内的温度却仿佛下降了几度。 萧长风以手支颐,胸有成竹地说道:“无妨,谅他再能跑,也定会巴巴地赶回来自投罗网。希望你们这次可别再让我失望了。记住,我要的是活口。” 黑衣人冷冷地注视着他,若非如此,他们又岂会失手? 萧长风浑然不觉,续道:“要让皇甫家、夏侯家乖乖认栽,不为欧阳家出头,还得靠那两位少主呢!”至于姜承,他得留着他,留着他看完全程再死,这才够意思。 思及此,萧长风露出了残忍而又嘲讽的笑意,欧阳英把这三个人一起送到他手上,可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早些时候,习惯性早起的皇甫卓和姜承打理好自己,双双走到前厅会合,独独不见夏侯瑾轩的影子。俩人丝毫不感到意外地摇了摇头,心说这惫懒的大少爷多半还在熟睡,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他的房间叫醒他,大门上响起三下轻敲。 姜承打开门,就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红衣丫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丰盛的早餐,满面笑容地说道:“二位公子,请用餐。” 姜承谢过,侧身把她让了进来。 那丫鬟将各色菜品摆了一桌,福了福身:“请用。”语毕便要往他们身后站去。 皇甫卓一直默默地看着,不料此时突然发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好巧不巧地按在列缺穴上。 那丫鬟吃痛,腿脚一软,眼泪立刻就出来了,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公子这是做什么?奴婢有什么不对的,请公子尽管吩咐,奴婢一定改。” 姜承也颇为不解,但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伸手握住了武器。 皇甫卓冷冷一笑:“你功夫不错。” 那丫鬟理直气壮地反驳:“如今还敢留在这里的,哪个没点功夫?” 皇甫卓不置可否,又问道:“夏侯公子身在何方?” 那丫鬟眨巴眨巴眼睛:“这……奴婢怎会知道?” “哦?你不知道?”皇甫卓死死盯着她,“那刚才你在门外,怎么知道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都是一惊。 ------------ 章 二十三 鱼与熊掌(10) 那丫鬟见皇甫卓心中起疑,竟都不试图辩解一下,前一刻还是委委屈屈的泪汪汪模样,下一刻就收的干干净净,仍未被钳制的手突然抬起,手指一弹,一道白烟朝着皇甫卓面门飘去。 在她抬手的那一刻,皇甫卓本能地立即闭气,右手一松一送,脚下一点,两人的距离顷刻就拉开了。可避开危机的同时,也失去了对那丫鬟的钳制。 那丫鬟就势一个后翻,破窗而出。 姜承急忙追到窗边,正欲纵身跃出,却被皇甫卓叫住:“姜兄且慢!先去看看夏侯兄!” 姜承会过意来,连忙点头,两人一同朝夏侯瑾轩的卧室走去,也顾不得问什么,直接推门而入。果然,内里空空如也,床上也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两人俱是面色一沉,对视一眼。姜承沉声说道:“去找大师……萧长风吧!” 两人都是直接干脆的性子,直捣黄巢才是他们的作风。皇甫卓一点头,一起向门外走去。 这时,便又听窗棱上喀喇一响,突然窜进一道人影来。 紧接着只听铿锵两声响,皇甫卓与姜承皆是兵器出手,定睛一看,那破窗而入的不是夏侯瑾轩是谁?两人一惊之下,险些收不住招式。 夏侯瑾轩见到自己房内戳着两个人也吓了一跳――他本想着萧长风的手下定会冲着皇甫卓和姜承而去,自己房内反倒门前冷落,偷偷潜入、再出其不意地出手是最好不过的,谁料机关算尽却总赶不上变化,不由奇道:“你们怎么都在?倒也正好!事不宜迟,咱们快走!一切事情路上再说。” 两人心中也有诸多疑问,此时也只能先都按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正要往外走,又被夏侯瑾轩唤住:“哎哎!正门走不得!翻墙出去才是正理。”随即笑嘻嘻地说道,“皇甫兄,麻烦你要陪我走一次歪门邪道啦!” 这时候还知道开玩笑,皇甫卓简直哭笑不得,不过悬着的心倒是总算可以放下了。 姜承神色一动,凝重道:“快走!已有人朝着咱们来了!” 三人再不敢耽搁,一众行礼细软也顾不得收拾,赶紧落荒而逃。 当黑衣人们赶到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他们只晚了一步――若非皇甫卓警觉,若非他们忧心夏侯瑾轩的安危多过追击敌人,若他们真与那丫鬟缠斗起来,这一来二去耽搁工夫,此时可就被围个正着了。事后细思起来,当真是捏了一把冷汗。 三人翻墙出了萧家别院,城中似乎隐约浮动着不安的气息,仿佛四处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顾不得这许多,先绕向关外的方向,再迂回向南,边跑边低声交换着别后所经历的情形,都不禁背脊发凉,萧长风这出戏真可谓处心积虑。 “看来谋害欧阳小姐的凶手是谁,已经不需要对质了。”皇甫卓说道。 姜承面色一寒:“我饶不了他!” 皇甫卓续道:“不止如此,恐怕与净天教串通的奸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不然他如何能拿到净天教的毒药?” 夏侯瑾轩点点头:“多半如此,可或许又不仅如此。我总觉得自从江陵时起,我们的一举一动就总在净天教的计算之中,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在推动着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皇甫卓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只听见城中渐渐热闹起来,“有奸细”、“捉奸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渐渐传递到四面八方。他心中登时暗叫不妙,沉声道:“你们先走,我殿后。” 殊不知姜承也是这想法,两人双双停下了脚步。 夏侯瑾轩不禁莞尔,胸有成竹地说道:“不用不用,咱们只管跑就是了,山人自有妙计。”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三人所住的萧家别院起先燃起火来,一座火柱迅速冲天而起,照亮了刚刚破晓的天空。紧接着,城中各处先后起火。 皇甫卓与姜承惊讶非常,脚步都不由自主地缓了缓,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夏侯瑾轩:“这是你搞的鬼?” “是啊!”夏侯瑾轩颇为得意,“这是我小时候就玩过的把戏。把蜡烛固定在柴堆上,用蜡烛的长短就可以控制起火的时间,很方便。” 两人心中暗自叹气,心说这位大少爷小时候都玩的什么游戏? 夏侯瑾轩浑然不觉,续道:“他们想当然地便会沿着起火顺序追咱们,再加上大伙儿忙着救火,人群一阵混乱,肯定会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我这叫金蝉脱壳、浑水摸鱼。” 皇甫卓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你这叫自毁城池!” 夏侯瑾轩不禁有些心虚:“这……事有轻重缓急嘛!咱们赶紧脱身要紧。”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1) 一条驰道顺着山势起起伏伏,迂回着向南方延伸。太阳刚刚挣扎着露出一线金光,洒在参差峥嵘的乱石上,使它们看起来仿佛正在燃烧。 三匹马四蹄飞扬,带起层层尘土。马背上三个人皆是相貌不凡,可马却都只是拉车驼货的普通货色,毛色不纯,稀稀落落的,初升的朝阳照在上面,也照不出几分亮光。 这三人自然是夏侯瑾轩一行,万分紧急之中自然不敢去萧长风的马厩里精挑细选,只好聊胜于无。 可是跑着跑着,问题就显出来了。只听背后蹄声隐隐,似是有无数快马追来。三人神情一凛,更是加紧催促跨下坐骑。 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刮在脸上生疼,夏侯瑾轩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两旁黑黢黢的岩石、影影绰绰的枯黄树木变得更加模糊,不住地向后退去。他顾不上注意,只能一个劲儿地抽打着座下马匹,只盼着能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惜事与愿违,就算是极优秀的骑士,没有千里马也是枉然,身后纷沓的蹄声还是越来越近了。 夏侯瑾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天际线上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几乎把整座山、整条路都踏得黄尘弥漫,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一般向他们三个孤零零的影子卷来。 夏侯瑾轩不由得心中一紧,心知这样下去,他们肯定难逃魔爪。 皇甫卓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驰到另两人中间说道:“咱们分头走,能走一个是一个。” “不行!”夏侯瑾轩断然拒绝,“我们两个还好,萧长风不敢把我们怎样。但若是姜兄落在他手上……”他顿了顿,“我们不能分开!万一真的没逃掉,好歹还能用你我两家的势力跟他周旋一二。” 皇甫卓一怔,点了点头。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姜承的耳朵里,激起了层层波澜,那是无能为力的失落感,以及对自己无法掩盖的愤怒。 最近几个月来,他似乎总是陷入这样的境地,不论如何竭尽所能地疲于奔命,最终却总是一无所获、一场徒劳,二小姐的事就是如此。如今又到了关键时刻,他多么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朋友的安全,可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只能依靠皇甫卓和夏侯瑾轩,靠他们身后的家族来挽救自己的性命。 而他们二人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不该被卷入这趟混水之中。 思及此,他只觉得一股热气上涌,突然毫无征兆地出手,利爪一左一右地刺向了皇甫夏侯两人坐骑。 两匹马吃痛,一下子向前疾奔,险些把没有准备的夏侯瑾轩给甩出去。 夏侯瑾轩急忙抓紧缰绳,刚稳住身子就回头看,只见姜承一勒马缰,他座下那匹栗色马登时歪出了驰道,向山坡上爬去,看架势,分明是想绕个圈再从山坡上朝萧长风他们俯冲下去。 皇甫卓回身喊道:“姜兄!莫要冲动!”说着就要勒马去追,可他的坐骑受伤之后愈发不听指挥,一时竟控制不了。 姜承的声音远远传来:“快走!还认我这个兄弟,就别跟来!” 皇甫夏侯两人怎可能乖乖听话?好容易制服了受了惊的坐骑,立刻快马加鞭地往山坡上追,可一来二去一耽搁,再加上坐骑又不不是什么良马,只能眼看着姜承越跑越远。 夏侯瑾轩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突然灵机一动,对皇甫卓说道:“皇甫兄!快打姜兄的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回去!” 这道理皇甫卓也明白,他气急败坏地回道:“可我没练过暗器!再说,什么也没带出来你让我扔什么?”此言一出,两人登时傻了眼。 夏侯瑾轩只得再劝:“姜兄!咱们从长计议!” 姜承哪里肯听?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了萧长风,一切都能解决。 不论是姜承还是萧长风,双方都在快马疾驰,眼看着越来越近,猛然间一声破空之声,一柄铁箭带着疾劲的力道向着姜承前方三丈射去,险险擦着马蹄,狠狠钻入了土中。 栗色马受了惊,人立起来。姜承一时不察,被甩下马来。 这下变故突然,谁也没有料到。皇甫夏侯二人连忙策马抢上,拦在姜承身前。 夏侯瑾轩忙不迭地跳下马来:“姜兄,你没事吧?” 姜承跌得灰头土脸,好在他应变迅速,倒是没受什么伤,一双充血的眼带着愤怒的光投向那一箭射来的方向。 放箭之人是一个如四天王铜像一般的魁梧汉子,手中一把硬弓,连箭都比普通的大上三圈,他的双手不用握缰,座下骏马依然如臂使指一般听话。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从山道上向他们驰来。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2) 当剑阁城中开始乱起来的时候,萧长风就已经隐隐感到不妙,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再后来,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晨光熹微的天空,滚滚浓烟四起,完全掩住了白日里未散尽的酒气,四处皆是奔走呼喝之声。 萧长风突然呼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脸上青筋若隐若现,恶狠狠地说道:“好啊,我竟然还是小看了他们!” 崔槐吓了一跳,赶忙凑上去问道:“大师兄,怎么了?” 萧长风冷哼一声:“夏侯瑾轩好精明的心思,想得到用火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可惜他还是太过妇人之仁,唯恐伤及无辜,这才事先把众人叫醒,让大伙儿误以为城里混进了奸细,不然我还瞧不破他的心思。” 崔槐听得半懂不懂,问道:“那咱们……” “走!”萧长风命令道,“叫上人跟我一起追!他们此刻怕是已经出了南门,现在追还来得及!”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在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呼朋引伴地扑火时,夏侯瑾轩一行三人已悄没声息地朝着南方跑去。 当他远远地看到山道上那条扬起的尘烟,心中异常地冷,又异常地热。就是这三个人,屡屡坏了自己的事;就是这三个人,逼得他走到今天这地步。他迟早要一一讨还! 这次他带出来的全是心腹中的心腹,即使对手是皇甫夏侯两家的少爷,也不会不听他的命令,他可说是胜券在握。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前边突然起了变故,一匹马竟然调转方向往回跑。 萧长风冷笑一声,他知道这定是姜承来了,命令道:“都做好交战准备!小心他狗急跳墙。” 可就在此时,竟然又起了变故。山道上又来了两个人,阻止了姜承的自投罗网。只听夏侯家的少爷惊喜地叫道:“谢兄!郭兄!”来人正是谢沧行和郭成。 萧长风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停”,几十骑渐渐停了下来。 道路的另一端又现出几道人影,大多身穿紫衣,为首一人方面短髯,不怒而威。 萧长风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喃喃念道:“师父……” 欧阳英扫了一眼姜承几人,目光缓缓地移到了萧长风脸上,沉声说道:“长风,跟我回去。只要你愿意悔改,我可以既往不咎。” 萧长风也看着他,那曾经是他最憧憬、最感激的人。可惜晚了,已经晚了。他闭上双眼,睁开时,已经是一副悲愤莫名的情状,字字泣血地说道:“既往不咎?我何错之有?师父,你公私不分,忠奸不明,硬要诬陷于我,我又怎能坐以待毙?” 姜承闻言,哪里还忍得住?倏地起身怒喝道:“满口胡言!事到如今你还敢抵赖么?”若非夏侯瑾轩一把拉住,就要向萧长风冲去。 徐杰从萧长风身后窜了出来,冲着姜承叫嚣:“你才满口胡言!大师兄怎么会害二小姐?我看都是你捣的鬼!”随即转向欧阳英,“师父,您太也糊涂!咱们不愿再跟着您糊涂下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硬生生喝断:“你给我住口!”说话人竟然是徐世,他正满脸羞愤地站在欧阳英身后,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快给我过来!” 徐杰有些发懵:“哥,你怎么……”当初他们兄弟二人一个留在了折剑山庄,一个跟着萧长风回了剑阁,但他觉得徐世肯定还是和萧长风站在一边的,怎么再见面,想法就差了这么多? 欧阳英挥手止住了徐世,目光仍放在萧长风身上,仿佛这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忽然长叹一声,转向谢沧行说道:“谢兄弟,你来说吧。” 谢沧行点点头,走上几步,朗声说道:“各位,铁鹞骑不知何时偷偷潜入了略阳,昨日距剑门关不过一日光景。”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谢沧行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他们未带任何攻城器械,乃是轻装简行,萧少侠,你可知道为何?” 萧长风眼神一冷,并未接话。 谢沧行自问自答:“因为有人和他们串通好了,会主动开放剑阁蜀道!”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3)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情的人不分敌我,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目光都直直地射向了萧长风。 萧长风听到这话后仍是镇定如昔,淡淡开口:“那又如何?” 这等同于默认的一句反问,再次激起惊涛骇浪。 众弟子面面相觑,还是徐杰大着胆子凑到萧长风身边,嗫嚅道:“大师兄,这……这不是真的吧?” 萧长风斜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就凭一个剑阁的兵力,能成得了什么事?你就当他们是我请来的援兵即可。” “这……这不是引狼入室么?”徐杰仍是不甚赞同,毕竟敌对了这么久,这敌友转换,不是说扭转就能扭转的。 萧长风胸有成竹地回道:“夜叉已许我做蜀中之王,蜀中仍是我汉家天下。从此战事止息,百姓不用颠沛流离、担惊受怕,这难道不好吗?” “但是……”徐杰迟疑开口,可话还没出口就又被打断。 萧长风从怀中掏出一卷一面漆成玄色的羊皮,刷地展开,里面用黑色写着看不懂的文字,最后盖着一枚鲜红的印信。他指着那枚印信说道:“此乃夜叉族大长老亲题,鞑子向来重然诺,特别是文字记载之契约,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吗?” 夜叉以玄色为尊,紫色虽然是现任王族龙氏的颜色,仍尚在玄色之后。至于出身那迦的大长老魔翳,家族颜色本为青色,但自从自愿加入夜叉之后,便抛弃青色改为黑色,以示终生为夜叉效忠。因此,最高等级的契约与诏谕都是用玄色羊皮写就,辅以由歃血为盟演化而来的红色印信。 与此同时,塞北部族对文字有着比汉人高出许多的敬仰,他们认为文字是有力量的,是与祖先、与神灵沟通的渠道。因此身份地位不够的人,不被允许识字,而文字写就的契约,也比起口头约定也具有更高的效力。 在场之人虽然不会对夜叉习俗了解得这么详细,但好歹也打了近两年的交道,多多少少也有了解,萧长风拿出这么一张薄薄的羊皮,大家却都不由自主地信了。 就听皇甫卓义正严词地说道:“那又如何?你仍是出卖同胞谋求私利的叛徒!” “长风!”欧阳英厉声道,“你不要一错再错!” 就连徐杰也劝道:“大师兄,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够了!”萧长风不看对面只看身边,“想与我为敌的,尽管站过去!不过你们可想清楚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该站到哪一边,别搞错了!” 现场一时死寂。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僵持,一个身穿折剑山庄服饰的弟子从剑阁的方向疾驰而来,走近之后见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情景,不由得呆住,瞠目结舌地忘记该说什么。 “你怎么来了?”萧长风问道。 那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下马拱手,唤道:“大师兄!”又转向欧阳英,嗫嚅道:“师……师父。”语气中颇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欧阳英冷哼一声,没有应答。 萧长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给他做后盾一般,“有什么事就说罢。” 那人连忙回道:“大师兄不好了!铁鹞骑打来了!” 不料此言一出,现场之人的面色都变得极其古怪,那送信之人登时又愣在当场。 萧长风心中也大感惊奇,他还没给那边发信呢,怎么铁鹞骑说来就来了?再说,他还没稳定住局势,也还没安排好人手给他们开门呀?可面上仍是平静如昔,冷笑着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不急不缓地说道:“别急,你不妨详细说来。” 那人咽了一下口水,回答:“今早不知怎么混进了奸细,在城中四处放火……” 夏侯瑾轩一怔,心中苦笑不已,这下误会可大了! “咱们光顾着救火、抓人,那伙奸细竟然趁机制服了守门的人,打开城门把敌人放了进来。当时城里太乱,大伙儿又……又都醉醺醺的,等注意到,已经晚了。” 闻言,夏侯瑾轩不由得心底一阵茫然,他当时只想着顺利逃脱,却没料到无意间竟然帮了铁鹞骑的忙,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正惶惶间,皇甫卓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慌,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没有安慰,也没有为他脱罪的意思,但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夏侯瑾轩迅速地定下心来。他朝皇甫卓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又都看向了萧长风。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4) 报信之人比手画脚地续道:“城中真是一场混战,可依我看大伙儿撑不了多久的。我打听到大师兄往南边来了,就赶紧来报信。” 萧长风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开城门想来是枯木手底下那些个黑衣人做的手脚。枯木这家伙,说好了听自己的信号行动的,竟然自作主张,这下可好,自己手底下的人还没几个知道他的计划,可别稀里糊涂地把他的家底打没了。 思及此,萧长风赶紧偷偷向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回剑阁稳定局面,脸上却已露出了胜利者鄙夷而又嘲讽的微笑:“诸位,现在胜负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吧?” 欧阳英最后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挪开,面向其他弟子说道:“如今已不是我们折剑山庄一家的问题,你们可要考虑清楚。” 徐世已经气急败坏地叫了开来:“徐杰!你还不快给我过来!” “我……”徐杰左看看右看看,一边是哥哥,一边是师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犹豫豫地抬起了腿。 可这一步还没有迈开,一柄利刃就已经透胸而出。出手的仍然是崔槐,他的脸上仍是残忍的笑意:“既然是敌人,就可以格杀勿论了吧。” 这一刀极为突然,竟是无人来得及反应。徐杰只是闷哼一声,就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此后,再没人敢迈出脚步。 萧长风目不斜视,似乎毫不关心一般。 “小杰!”徐世嘶声大喊,“你……你们……我跟你们拼了!”说着就要朝他们冲过去。 欧阳英猛地出手拂了一下他的手臂,徐世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待要起身,肩上已压上了一只手掌。 只听欧阳英沉声说道:“你不是他的对手,莫冲动。”语毕,便朝着萧长风走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 “看来师父是不会放我们离去了。”萧长风冷冷一笑,十分遗憾的样子,刷地抽出了佩剑,缓缓地指向前方:“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这柄剑已经有些年头,剑刃上有了不少缺口,可是萧长风却总是带它在身边,不曾换过。 看到这柄剑,欧阳英不由得心中一痛。沉渊剑,那曾是他年轻时候倾尽心力打造的宝剑,也是萧长风学有小成时、他亲手递到他手上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大弟子,聪明机灵、八面玲珑、学剑刻苦,对自己也总是恭恭敬敬的。曾经,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啊! 欧阳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摆手止住身后的人,开口说道:“萧长风,别牵连这么多人陪你送死,你我一战定胜败吧!” 在场之人都清楚,这不仅是胜败,更是生死之决。 萧长风自知敌不过欧阳英,自是不可能答应去白白送死:“师父,弟子不想跟您直接动手。”这时候再说这种话,简直惹人发笑。 “那就我来。”姜承越众而出,斩钉截铁地说道,“二小姐的账,还有其他人的账,我一并向你讨还!” 萧长风定定地看着他,看来到了最后,依然是他与他:“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5) 这一场对决,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出一个“不”字。千般事端万般纷扰,都源于他们之间的胜负,而最后的最后,又将由他们的胜负来决定。 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姜承一反常态地主动出击,且一上来就是最厉害的杀招,纵使萧长风出招格挡,也丝毫不缓攻势,一派硬碰硬的架势,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猛似一招,也繁似一招。 萧长风又何尝不是同样心思?招招紧扣,剑剑相连,从未偏开过致命要害。剑本是兵器中的君子,却硬是被他使出了一股勇悍之气。 只听得铿锵之声不绝,那声响仿佛也一下又一下地撞在了观战人心里。 只见姜承右肩一压,险险让过萧长风刺来的一剑,左手疾抓向对方心口。这一招若是抓实了,非得是挖心剐肺的结局。 夏侯瑾轩与皇甫卓都吓了一跳,相交多年,他们竟从不知道忠厚老实的姜承也有这样狠厉的一面。 萧长风不慌不忙,手腕一抖,一招青龙出水撩向姜承,只见一片灿然剑光怒涛般向上卷起,从容至极,潇洒至极。 然而姜承那一抓却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依然不顾一切地抓下!他这一招极为朴实稚拙,简单得连招式都算不上,和萧长风的剑法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抓,逼得萧长风不得不后退,再好看的招式也只能一收。这一收就好似奔腾怒啸的江水被什么外力阻住了似的,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只等着银瓶乍破的爆发。 而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绵绵密密的剑光似乎无孔不入,让人避无可避。 然而,这势在必得的一招却没有能够完全展开。姜承的铁爪在他的剑刃上猛地一拨,发出一声闷响,怒涛般的剑势一滞,可他身上却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口子。 欧阳英微微皱眉,他原本担忧姜承性子仁厚,会吃亏,现在看来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了。然两人相较,姜承的功底虽然更加扎实,但萧长风的招式却更加精妙,况且借着宝剑的三分长、三分强,两人的胜负当真是个未知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两人这般奋力相搏的狠劲,结局揭晓不会太久。 只见姜承上步、沉腰、发力,右爪刺向萧长风。 萧长风扬眉、展臂、抖腕,长剑迎向姜承。 胜负生死,就在这顷刻之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欧阳英的左掌啪地握住了右腕,仿佛不这样做,就会忍不住出手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声极尖锐的利啸,一支箭从左侧向着萧长风疾飞而来。 萧长风的全副身心都放在姜承身上,猝不及防,那一箭毫无阻挡地扎入了咽喉。 这一下变起迅速,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只有姜承的那一刺来不及收回,又在萧长风的胸口上补上了致命一击。 他们的生死之决,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而他们的胜负,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萧长风圆睁着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结局,可纵然有再多的不甘,他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有触目惊心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溢出,踉跄着退了两步,直直地倒了下去。 最后的视线里,他看到了山头上郭成与范福模糊的影子,已经失去神采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愤慨,可也只是如此而已。所有的野心、不甘、怨恨,满腔的抱负、心目中的蓝图,都随他一起远去。 姜承怔怔地看着他不肯闭上的双目,心中泛着极为复杂的滋味,似乎隐隐地还带着一丝苦涩。就是这样了么?大仇得报,叛徒得除,就是这样了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徐世。他三两步冲上前去,伸腿狠狠踹了一脚已经咽气的萧长风,嘴里喃喃地骂着混蛋,拔刀就要再补上几下泄愤,可手抬在空中,抖的如风中枯叶一般,却怎么也扎不下去。最后泄了气似的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也不知道哭的究竟是谁。 萧长风死了,他的手下自然也没了抵抗的意识,面面相觑过后,主动扔下了兵器。 欧阳英一语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谢沧行与夏侯瑾轩,忍不住狐疑地看向了发冷箭的郭成与范福,心里斟酌着该怎么开口询问。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6) 不料还不等他们兴师问罪,范福已经气急败坏地奔下山来,先声夺人道:“诸位恁的悠闲!敌人已经兵临城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纠缠个人恩怨?当务之急是怎么应付铁鹞骑,私人恩怨怎能比得过家国安危?” 这大义凛然的一番话极为在理,就连谢沧行也挑不出刺来。只有范福自己心里忍不住嗤笑,萧长风这个傻瓜,对他来讲还有什么比赶紧逃回剑阁寻求夜叉庇护重要?可他却为了一时意气之争,留下来陪姜承玩什么劳什子的比武,就算赢了也是个重伤,还能逃得了不成? 他萧长风落网没什么要紧,万一把他范福供出来,可就麻烦大了。未免夜长梦多,杀人灭口就是最好的选择。反正剑阁大门已开,萧长风也没了用途。 可他却忽略了一点,夜叉在蜀中本就是势单力孤,有萧长风居中策应,多少可以缓解劣势。更何况待蜀中到了手,夜叉也分不出多余兵力像控制关中那般镇守蜀中,让萧长风来当这个傀儡,他毕竟是汉人,也可减少汉人对胡人本能的排斥。 如今萧长风一死,龙溟的打算可说是落空了一半,怪只怪他对范福的信任太少,从未真正彻底地向他解释过自己的计划。 但不论如何,范福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服了在场所有的人。 欧阳英回过神来,走上前说道:“范师侄说的极是。” 范福似是这才反应过来,满脸歉意:“欧阳门主,方才我是一时性急,还望门主恕罪。” 欧阳英摇摇头,对皇甫夏侯二人说道:“请两位少主速回折剑山庄搬援兵,承儿,咱们即刻赶去剑阁稳定局势。” 姜承与皇甫卓正要应是,夏侯瑾轩突然开口:“且慢!” 众人皆是一愣。这为大少爷一直沉默得好似不存在似的,谁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出言阻止,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等着听他有什么要事。 夏侯瑾轩一直不插手,一来是因为那是折剑山庄的家务事,二来也是没他插手的余地,可现在却不能再坐视了:“剑阁之后再无险关,我们此去不过螳臂挡车、徒增牺牲罢了,不如抓紧时间撤回成都,加紧防御!”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就连欧阳英也斟酌着说道:“不战而退,似乎不妥吧?” 谢沧行见夏侯瑾轩势单力孤,不由得出言支持:“我倒是支持小少爷的意见,你们不要小瞧铁鹞骑的厉害,他们就算只有三个人,也是一个战阵,可咱们就算有三百个人,也是一盘散沙。” 皇甫卓又皱起了眉头:“剑阁过后再无险关,可现下好歹还算山区,若白白放他们到了平原,不是更厉害?” 谢沧行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这点坡度对他们来讲不算什么,遇到下坡反而如虎添翼,我在略阳就已经见识过了。” “可是,我们退了,折剑山庄怎么办?夫人和小姐们怎么办?”姜承也道。 夏侯瑾轩怔了怔,抿唇不语,就在大家以为他已经放弃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我又何尝不在乎折剑山庄的安危?可我有九成把握,铁鹞骑定然直取成都,不会在折剑山庄多做纠缠。” 欧阳英一挑眉:“此话怎讲?” 夏侯瑾轩回道:“铁鹞骑此番孤军深入,最该速战速决。我曾向姜兄仔细讨教过与铁鹞骑交锋的前前后后,知道幽煞将军行兵布阵一向目的明确、干脆利落,绝不做无用之功,所以我料定他一定会选择直捣黄龙,直奔要害而来。” 若是让龙溟听到,一定会大呼知己。可是这样的主观臆断却很难说服所有人。 夏侯瑾轩理了理思绪,耐心解释道:“铁鹞骑兵少而精,不适于多线出击。折剑山庄不过孤山一座,夜叉冲着蜀中而来,一座孤山与蜀中心府的成都孰轻孰重,对方应该分得清楚。况且山中不利马行,易守难攻。孙子兵法尝言无数倍于守城之兵者勿攻城,料想幽煞将军这般深谙兵法韬略之人对此也心知肚明,自是不会在折剑山庄浪费工夫。” 一番话说得欧阳英与姜承不由得沉默了。夏侯瑾轩还待再劝,谢沧行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凑到耳边悄悄说道:“小少爷,那可是折剑山庄呀。” 他这么一说,夏侯瑾轩就明白了。那毕竟是他们心灵的归宿,是他们最重要的人所在的地方,哪怕真的是万无一失,他们还会担心那个万一呢,哪是说弃守就能弃守的?而欧阳倩等一众女眷,又不可能迅速撤离随他们一同去成都。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仿佛沉默了许久许久,欧阳英终于得出了结论:“好,大局为重,我听你的。”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7) 枯木走入大帐的时候,龙幽正顶着那张象征幽煞将军的面具,像模像样地和一众将领商讨着什么。 虽然两人都被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龙幽不由自主地一凛,直起身唤道:“大长老。”随即屏退了除镜丞以外的所有人。 枯木不动声色地等所有人都出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流露出一丝不满,开口问道:“龙溟呢?” 还能把不屑表达得更明显一点么?龙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赌气道:“我来不也一样!” 枯木仍是淡淡的语气:“我问的是,龙溟呢?” 龙幽一窒,心说这世上大概没人拗得过他们的舅舅,只得照与龙溟说好的那样模棱两可地答道:“兄长另有要事。此间既已有大长老坐镇,他来了也不过画蛇添足而已。” “另有要事?”枯木挑起一边眉毛,“什么要事?” 龙幽回道:“当时况紧急,兄长也未对我详述,只说他自有分寸,待事了定会亲自向舅舅禀告。”语毕不禁莞尔,心说自小都是自己调皮捣蛋,大哥帮他在舅舅面前打掩护,现今有这般颠倒过来的情况,真是千载难逢。 被枯木那双严厉的眼睛一瞪,龙幽立刻收了笑,转念一想脸上还戴着面具,又肆无忌惮起来。 孰料他的这些小动作,一样也没能逃过枯木那冷眼旁观的双目,身为王子却不够庄重,成何体统?可不论大王也好龙溟也罢,却总是对此一笑置之,这才使得龙幽愈发地不成器起来。 龙幽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舅舅兼大长老在心中判了个不合格,兀自信心十足地保证道:“来之前我已同兄长一起仔细研究过蜀中形势,都觉得只要可以一举攻下成都,其他地方传檄可定。舅舅,尽管放心吧。” “将军阁下,请称我大长老。”枯木不咸不淡地说道,“成都城坚池深,可不是那么好打。若是久攻不下,到时候四方来援,你又待如何?” “所以咱们才要快呀!”龙幽理所当然地回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哥都跟我说了,舅舅特意利用净天教,训练出一支擅长攀越城墙潜入城中的先锋军,这不正是该大放异彩的时候嘛!” 龙幽所言非虚,夏侯瑾轩等人当初押着唐海入川的时候,一群净天教教众突施袭击,利用飞爪与绳索在绝壁上纵上跃下,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顾忌唐海性命,说不准真让他们得手了。那就是这支先锋军的小试牛刀。 可见枯木这位夜叉族大长老在蜀中的日子,可一点都不曾闲着。 枯木对龙幽这场拐着弯的奉承毫无反应,依旧不依不饶地问道:“要是没攻下呢?” 龙幽瞄了瞄枯木那不为所动的表情,顿时又有了背不出舅舅要求的文章时那种莫名的压迫感,脑筋飞快地转着,突然灵机一动:“那咱们就围城。” 枯木冷笑一声:“以己之短攻人之长,龙溟就是这么教你的?” “当然不是。”龙幽胸有成竹地答道,“围城咱们不行,打援却还是在行的。等所有的援兵都成了泡影,成都不战自溃。” 对于这个答案,枯木仍是不置一词,最终只是冷冷一笑,转身走出了营帐。 这个方法到底是否可行,等到了成都城下,龙幽自然就明白了。 可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熠熠生辉的双眼,枯木却一点都不想点破。不论是龙幽还是龙溟,都需要这一场失败,他们两个都一样。 只希望吃这一堑,能让他们长上一智。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8) 枯木走出大帐,冷眼看着铁鹞骑乱中有序地穿梭来去、整队出征,心中却已经在计算他们当中多少人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到此地。 如果是龙溟在此,此时此刻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枯木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答案成竹在胸,因为他们一向――或者该说曾经――如此心意相通,龙溟是他自小教养长大的,每一分想法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每一个决定都一定会恭恭敬敬地征求自己的同意。 但现在,他却又没那么肯定了。自从龙溟披上了“上官彦韬”这层伪装,就变得越来越独断专行,越来越捉摸不定了。他或许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实际上却只是忧虑和不快。 直到很久以后,枯木才意识到他们此次进攻蜀中之所以以失败告终,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放了太多的心思在自己人身上。 两日之后,龙溟才收到夜影送来的消息:剑阁已顺利攻破,现南下直取成都。 看到这里,他本来松了口气,但当“萧长风已死”这几个字跃入眼帘,饶是龙溟也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长风这枚看似已经完成使命、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在今后的计划中具有多么重要的价值。没有他,先不论势单力孤的他们能否攻下成都,就算侥幸成功,蜀中这片土地他们也坐不稳。 思及此,龙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既然取蜀中已然无望,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直接掉转马头拔掉折剑山庄这枚钉子。若没有了这一坚决反抗夜叉的精神领袖,蜀中必会陷入群龙无首之地,他们再伺机培养自己的势力,徐徐图之。 计议已定,他刚要提笔,却又不禁放下。就算阿幽不了解蜀中形势,大长老不也应该一清二楚吗?为什么不阻止他?莫非大长老心中还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计议? 龙溟长长一叹,发现自己竟然对大长老的谋划一点头绪都没有。 此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对师徒之间的绝对信任,已经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手中的笔悬宕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在纸上。现在送信回去恐怕已经贻误了战机。折剑山庄在蜀中经营多年,也不是轻易就能剪除的,当时不能够乘胜出击、攻其不备,现在说不准早已有了准备。 他人不在蜀中,只凭对方传来的寥寥数语,又怎能详尽地把握瞬息万变的军情呢?在缺乏足够信息的现在,再想也是徒劳。 龙溟斟酌许久,仍是只在纸上写下了“但凭大长老裁决”几字,送走了夜影,但心里却始终无法踏实下来,脑子里仍无法控制地不断思索着蜀中的形势――那里不但关乎他心中的宏伟蓝图,更有着他最重要的两位亲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直到过去很久,他才突然意识到该回去与凌波会合了。虽然他有九成把握凌波并不会怀疑自己,但他并不想挥霍这份信任。 他们寄住的是略阳城郊的一处农家,远远的,就见到凌波坐在村口,安安静静地等他,一看到他便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轻轻浅浅的笑。 龙溟连忙快步迎了上去:“久等了。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凌波却只是浅笑,并不回答。 龙溟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转换了话题:“马车的事已经谈妥,待你伤好我们就可以出发。” “我已经没事了。”凌波连忙表态。 龙溟的语气却不容质疑:“这个要由我来判断。” 凌波脸上一红,垂首不答,心里却有了一丝欢喜。两人半晌静默,凌波忽然抬起头,对他浅浅一笑:“谢谢公子关心,但我知道公子心中定然对上官世家十分挂念,耽搁这几日,凌波已是心中难安。” 龙溟摆手打断:“不在乎这几日。” 凌波却摇了摇头,没头没尾地说道:“略阳城与塞北重重阻隔,想必打探不到什么消息,我们还是尽快动身去长安吧。” 龙溟一怔,顿时明白了她的想法,这姑娘定是以为自己久久不归,乃是打探上官家的消息去了。可他却不想这么快就出发,毕竟长安那边的布局也需要时间――他当然不可能真带着凌波和即将与他们会合的谢沧行去找什么上官世家。 龙溟心思一转,解释道:“我在城里多逗留了些时候,只是想问问看蜀中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凌波不疑有他地信了,顺着话头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龙溟状似无奈地答道:“没有。这才几日工夫,是我太心急了。” 凌波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三分自嘲与三分故作镇定,眉头也是舒展的,可目光中的凝重却泄露了他心中的忧虑。 她不由得叹气,柔声劝道:“蜀中有折剑山庄,有夏侯皇甫两位少主,还有那么多英雄豪杰……”她定定地看着龙溟,笑容带着三分理解七分笃定,“上官公子莫非以为没了你,他们就守不住蜀中了?” 龙溟怔了怔,心中忽然豁然开朗,是啊,那里有舅舅和阿幽坐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难道还真的少了他就不行么? 凌波见他神色舒展,不由得笑了:“就相信我们的同伴吧。” 于是龙溟也跟着笑了:“好。” 两个人各怀心思,明明大相径庭,但奇异的是,这一刻他们却觉得前所未有地心意相通。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9) 然而龙幽那边却没有龙溟希望的那样顺利。成都周遭一马平川,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地直抵城下。但由于欧阳英等人及时退守,夜叉并没有能够抢得先机。 而成都城历来富庶,又经几代修缮,端的是城坚池深,箭楼马面比比皆是,砖石城墙严丝合缝,顶上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无虞。最让龙幽咋舌的是,这座城实在太大了,纵然是大哥引以为傲的幽驹,绕上一圈也得等到热茶都结了冰。 围城不比攻城,只要能突破一点就够了,而是要处处防范才行,就凭他们这点人手要围上这么大一座城池,不管他怎么精打细算,也委实太过勉强,纵然考虑到骑兵的机动力也是一样。 又到了落日时分,就在龙幽抓耳挠腮地望城兴叹时,镜丞又送来了攻城尚未有突破,请示是否仍要继续。 龙幽犹豫片刻,长长一叹:“这般昼夜不停也不是办法,让大伙儿休息休息,再做打算。” 镜丞领命而出,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神情。 枯木从帐后绕出,冷冷说道:“撤兵吧。” 龙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命他们撤了。” 枯木哼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撤出蜀中!” 龙幽闻言一怔,随即坚决摇头:“这怎么行?哥给我的任务是拿下蜀中,现在撤兵,我怎么向他交代?肯定要被他笑好几年!” 枯木面色一沉,语气十分冷肃:“这不是意气之争!” 龙幽自知理亏,撇了撇嘴未作争辩,“可是,没打下成都,剑阁也只能拱手让人,这不是白来一趟吗?休说是我,就是将士们也不能甘心呀!” 枯木也知道此言非虚。铁鹞骑本为夜叉精锐,可自从以风卷残云之势打下了关中,就基本处于闲置状态。笼中猛虎好容易有出柙之机,怎可能甘心空手而归? 可枯木却并没有改变主意地打算,慢悠悠踱到龙幽面前坐定,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可知欧阳英现下正在做什么?” 龙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守城?还能做什么?” 枯木摇了摇头:“不,他根本没有来成都。” 龙幽一惊:“怎么会?可旗号是……莫非他回了折剑山庄?” 枯木仍是摇了摇头:“不,他去了汉中。” “什么?”龙幽顿时会意,欧阳英这是搬救兵去了,不由得起身踱起步来,“舅舅看萧家会出兵吗?还有,”他停下步子,狐疑地望向枯木,“这消息可靠?” “这是自然。”枯木也起身与他平视,“我在夏侯瑾轩身边安了眼线。再说,莫非你看不出来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吗?” “我当然知道!”龙幽不服气地回道,“攻城容易守城难,他们再怎么坚持,城破也只是时间问题。胜败的关键在于援兵能否及时赶到。皇甫家或者夏侯家远水解不了近渴,自然还是要靠汉中。” 龙幽沉吟片刻,又道:“萧家这般胆小怕事又自私自利,如今又结下了萧长风这个梁子,多半不会出兵吧?” “你错了,”枯木摇了摇头,“正因为自私自利,才不会把一个不能再产生任何助益的已死之人放在心上!唇亡齿寒,蜀中若失,汉中自然难保,我想萧家还是算得清这笔账的。” 龙幽不禁皱起眉头,如果萧长风还在,有他从中斡旋,汉中自然无需忧虑,是以他与龙溟在商讨攻蜀策略时,从未将汉中作为一大障碍。 枯木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状似无意地感叹道:“声望资格足以镇得住萧家的,唯有一个欧阳英;能在危局之中安定军心的,却也只有一个欧阳英。建议欧阳英去汉中,也算是兵行险招了。想不到夏侯瑾轩年纪轻轻,进退取舍之间竟颇有章法,无怪乎龙溟一再让我多加注意。” 闻言,龙幽眼睛一亮,想不到出招是一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而且还是哥哥所看中的对手,他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了好胜之心,再度燃起了斗志:“我不会就这么空手而归!无论如何也得过过招才行。舅舅,咱们从长计议吧。” 枯木几不可察地笑了,想让龙幽乖乖听话,从来不是什么难事,“我看,是该去折剑山庄拜访拜访了。” ------------ 章 二十四 破釜沉舟(10) 姜承走入房中,浑身尽是掩不住的疲累,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湛湛的胡茬。他朝在座之人拱了拱手,说到:“铁鹞骑已经撤了攻势。” 一位身穿锦缎袍服的中年男子起身一拱手,一番逊让之后迎着姜承在次位坐下,自己仍坐回主位,抚了抚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松口气道:“终于退了,这次承蒙各位英雄相助,本官感激不尽。” “我等义不容辞之事,沈大人不必客气。”夏侯瑾轩回道,随即话锋一转,“但现在还远未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这我理会得,鞑子作战凭的是勇悍之气,往往越挫越勇,恐怕接下来的进攻才更加厉害。”那沈大人点点头,颇为自信地说道,“不过成都城也非寻常城池可比,撑上一年半载当不在话下。” “我担心的另有其他。”夏侯瑾轩斟酌片刻,说道,“若成都久攻不下,铁鹞骑兴许会转攻其他。” 姜承也附和道:“不错,鞑子行军素来不带粮草,我看过不了几日他们必会侵扰附近村庄粮仓,咱们得注意防范才是。” “呵呵,二位少主多虑了。”沈大人抚须微笑,“本官早有准备,可保证让鞑子一无所获。” 夏侯瑾轩心中一凛:“坚壁清野?” 沈大人颔首:“夏侯少主果然是懂行之人。成都四野已无一粒米粮,我也已派人快马加鞭通报德阳、阆中诸城,想必各城太守亦会比照办理,保管让他们空手而归!” 夏侯瑾轩皱了皱眉:“那四野百姓可有尽数收容入城?” 沈大人的笑僵了一僵,别有深意地扫了夏侯瑾轩一眼,似笑非笑道:“‘尽数’二字从何说来?夏侯少主,咱们只能略尽人事,能不能活得下来,端看各人造化。这毕竟是战时,还得分得清轻重缓急才是,成都若是丢了,这蜀中可就要变天了,还有什么能比守住成都重要?” 夏侯瑾轩默然不语,半晌才道:“沈大人,趁鞑子齐聚于成都城下,请下令其他城池抓紧时间收容百姓……” “夏侯兄,不用再说了。”想不到出言打断的竟然是姜承,“沈大人自有判断。”说这话的时候,姜承没有看他,表情僵硬如铁。“战事一开,就已经由不得你我。” 沈大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神态,不咸不淡地说道:“姜少侠毕竟曾经见识过城破之后的惨状,知道无奈之下当如何取舍。” 夏侯瑾轩怔了怔,几度张口欲言,最终还是放弃了,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姜承不由得安慰道:“没有粮草,鞑子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师父领援兵一到,他们不退也得退。” 夏侯瑾轩缓缓点头,从未有此刻一般希望援兵能早点到。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人声,谢沧行不理卫兵的喝斥,三两下绕开阻碍,直接推门而入:“鞑子有动静了,看样子要往北方去。” 那沈大人虽有不悦,但也隐忍未发,冷笑着斜睨了一眼谢沧行,胸有成竹地笑道:“鞑子果然坐不住了。急什么?由他们去吧。” 夏侯瑾轩却素来知晓谢沧行为人,若非情况紧急,他也不会这么冒失,连忙问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谢沧行答道:“看情形,是全部!我看着不像是找粮草这么简单!” “全军调动?”夏侯瑾轩与姜承对视一眼,“莫非……他们要放弃成都转而攻击其他城池?” 沈大人眉目一动:“往北去,那是德阳、江油或者……” “折剑山庄!”姜承一惊,再也坐不住了。 夏侯瑾轩安慰道:“姜兄莫慌,鞑子的目标现在还是个未知。” “可若真是呢?”姜承急道,“折剑如今几乎是一座空城!” 谢沧行表情凝重:“我倒觉得十有**就是冲着折剑山庄去的。无论是德阳还是江油,再紧要也抵不过成都,徒费兵力打下来,用处没多大,还得耗费人手去守城,不过是鸡肋一个。可是折剑山庄的意义就不同了……” “我即刻带人去截住他们!”姜承迫不及待地抢道。他同辈里算得上难得的沉稳而识大体的人才,但只要一牵扯到折剑山庄,就往往冲动起来。 夏侯瑾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可!我们已经晚了一步,又怎么赶得上迅疾如风的铁鹞骑?各位听我说,我觉得这定是鞑子诱咱们出城的诡计!攻城本非骑兵所长,可咱们一旦被诱出了城,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折剑山庄落在他们手里!”姜承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夫人和二小姐的安危难道就不顾了吗?” 夏侯瑾轩登时无言以对,不由得紧紧咬住牙关,心说好啊,攻其所必救,这鞑子首领果然深谙兵法之道。可他又如何能坐视大家踏入这么明显的陷阱? 他的手仍然紧紧地攥住了姜承不放,忽然抬头说道:“姜兄,你若信得过我,就不要轻举妄动。我一定会想出法子!” “好!小少爷,我们都听你吩咐。”谢沧行首先表了态。 沈大人插着手,露出虚假的笑意:“只要不危害到成都,本官自然也愿悉听尊便。” 姜承看着夏侯瑾轩无比认真的眼睛,拳头攥得死紧,最终一咬牙,强压下心中急躁,说道:“好,我听你的!”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1) 龙溟与凌波二人乘马车一路向北而行,渐渐走出了绵延起伏的群山,本拟能暖和一些,不料凛冽的北风却是变本加厉,挟着滚滚黄尘席卷而过,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也常常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两人都换上了半新不旧的厚棉衣,镇日里灰头土脸的,插着手往车上一坐,还真有几分兵荒马乱间落拓小夫妻的样子。 为了避人耳目,几番踌躇后,两人还是决定忍痛割爱,寻了个机会卖掉了良驹,换上了一头青骡和一头灰驴。这两头牲畜虽然极好照料,但行走速度实在是慢,晃晃悠悠一天也走不出几十里地,这让习惯了快马疾驰的龙溟极不适应,口里虽然什么也不说,但心里那个别扭就别提了,总忍不住用一双凌厉的视线瞪着那两只在他看来优哉游哉的牲口,仿佛这样它们就会像他的下属那样立刻吓得一个激灵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但结果显然是对牛弹琴。 凌波看在眼里,心里头又是好笑,又是同情,便有意无意地常坐在车驾上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不觉间他就习以为常了。 毕竟是“敌人”的地界,他们每日里走走停停,分外小心。可这一路上却是出奇的平静,拜兵荒马乱所赐,关卡县界也无人管理,再加上年关刚过,路上行人极为稀少,直到近了长安,才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会有人跟他们搭话,倒让两人把事先串通好的假身份练了个溜熟。 越靠近长安,良田也渐渐多了起来。一开始只是东一丛西一簇,渐渐地便连成了片,麦苗刚从土中冒出牙来,那颜色青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煞是可喜。 凌波并没有料到会看到这番风景,其实龙溟也没有,他离开长安南下的时候,仍只是满目黄沙和荒芜的田地,此时再看到这般铺天盖地的绿色,是这般地令人心旷神怡。 想不到只需要一年,这里就恢复了生机。 他不由得赞道:“人说举天下形胜所在,莫如关中。果然是沃野千里,物产丰美,无怪乎历代帝王都爱建都于此。”顿了顿,他转头对凌波玩笑道,“算起来,这‘天府之国’的美誉原本是关中的,后来倒被你们蜀中抢了去。” 凌波闻言却只是神色淡漠:“却也因此,关中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祸频起。若是‘天府’只会惹来觊觎与兵祸,那便还是不做的好罢。” 龙溟一怔,笑笑不答。 这一日,凌波正在车中睡得迷迷糊糊,车身轻轻一震,缓缓停了下来。这动静惊醒了凌波,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看着盖在身上的毛毡,一瞬间有些恍惚,上一个记忆明明是和龙溟一起并肩坐在一起聊天。 凌波掀开毛毡,钻出马车,却差点和正要进来的龙溟撞个满怀,一阵手忙脚乱之间不是额头撞到了门框,就是手肘惨遭了横祸。看着彼此一身狼狈,两人不禁相对失笑,果然什么世家风度、仙家风骨,放到颠沛奔波之中都是一纸空谈。 “长安城已经看得见了。”龙溟笑道,“我猜你或许想看一看。” 凌波点点头,一出马车,沁凉的空气立刻从四面八方灌入进来,竟还带着细碎的冰渣。凌波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而龙溟却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才是他熟悉的味道。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沉沉的天空覆压下来,让人觉得有些逼仄。田垄里一行行整齐排列的麦苗却显得更加鲜亮,挂着绒绒的白雪,像珍珠缀着翡翠一般。 就在这一片阴沉与一片鲜亮之间,长安城静静耸立,长长的、青灰色的城墙被压成了一线,门楼上朱红色的梁椽仿佛能穿透遥远的时空直映到人们眼中。城下排列着一行行的房屋,早已看不出当年里坊中正的样子。 “这就是长安。”凌波轻轻叹道。 “对,这就是长安。”龙溟瞟了她一眼,笑了笑,“有些失望?” 凌波呆了呆,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失望是当然的,长安这个名字是那样的辉煌,多少人悠然神往,可经过安史与黄巢两次兵祸,它却早已不复了昔日的风光。 龙溟跳下马车,走上前去,用手比了比长达十里的城墙,说道:“是啊,现在的长安,不过是唐长安北隅小小的皇城改建而已,规模连一成都不足。”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2) 凌波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掌中那青灰色的城墙。故城已毁,新城压着旧城的废墟建起,昔日的长安,终究还是只能去从故纸堆中去寻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了。 再辉煌的城市,也敌不过世事沧桑变幻。就好比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总是令人不由得伤感起来。 可是摧折了旧日的长安的却不是岁月,而是无止境的欲望与兵戈。再坚固的城池,又哪能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战火呢?思及此,她的心情有些沉重,不由得叹气道:“有没有胡人,咱们都能把国家搞得一团糟。” 龙溟一怔,会过意来,不由得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地笑了,别有深意地说道:“有没有胡人,不也都能建得起一个富庶繁华的长安?” 他又回头看向长安城,神情一派向往:“有时候我真想看一看,大唐的长安,该是怎样的壮阔疏丽。”他当然向往,没有一个王者不向往曾经的天下第一城,不向往四海咸服、万国来朝的风光。 又或许,真的有能看到的那一天呢? 一天阴沉沉的乱雪乌云之中,龙溟负手远眺着那座承载了多少兴衰起伏的古城,衣袖被狂风撕扯着,只那一个背影岿然不动,自有一股傲然睥睨的风骨。 凌波看着他的侧影,好像就只是这样看着,就能凭空生出许多豪情来。 没过多久,龙溟就说道:“休整好了,就出发吧。” 凌波讶异地张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转身向马车走去,似乎永远都是神采奕奕、永远都不会感到疲倦似的,可人哪有不会累的呢?她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扬声道:“还是再休息片刻吧。” 龙溟转过头挑眉看她,促狭一笑,刚才也不知是谁睡得那么香。 凌波登时会意,脸上一红,抿唇不语,半晌才道:“还是……再休息片刻吧。” 龙溟露出一副“拿你没有办法”的样子,笑道:“那好吧。只是看天色,咱们至多再留不到半个时辰。”语毕招招手,“过来坐吧。” 凌波却背过身去,摇了摇头:“我想站一会儿。” 龙溟耸了耸肩,起身走回她身边站定,面对凌波疑问的目光,笑吟吟地答道:“我怕你再突然睡着。” 凌波先是一呆,随即又闪过一丝恼怒,倏地转身往回走:“我们还是走吧。” 龙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三两步跟上她的步子,想了想,凑近她耳边说道:“谢谢,但我真的不累。”这不难猜,因为她从不会为自己要求什么。 显而易见,凌波再度目瞪口呆了。 不多时,长安城就已近在眼前。这城墙近看比起远观要巍峨雄伟得多,高高的门楼上写着“含光门”三个大字,只是油漆略有剥落,没那么金光灿灿而已。城墙上也处处皆是斑驳的痕迹,甚至塌陷了一块,露出了夯土的内核来。缺口的另一侧依稀可见几座毡篷,应是驻扎了一支小队。 看来长安陷落的过程,也没有外界认为的那么和平。 到底是长安,不比那些输于看守的小城小关,西南面的城墙只开了含光门一座城门。 两个孔武有力的夜叉卫兵一人一支酒囊,坐在城门洞下对饮,说笑声在门洞中来来回回地震天价响。两人都梳着发辫,蓄着大胡子,穿着同样的铠甲,乍一看竟辨不出不同来,惟有肩头披着的兽皮披肩不大一样,看来应是各自打猎的收获,披在肩上既是保暖,也是一种炫耀。 令人意外的是,那两人边上还站着一个蓄着八字胡的汉人,尖眼淡眉,脸颊凹陷,身上穿着的还是旧城官差的装扮,瘦小的身形在瑟瑟寒风中冻得微微颤抖,一副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架势。 看到有车靠近,那两名卫兵只瞟了一眼,就继续推杯换盏去了。反倒是那个汉人官差走上前来吆喝道:“停下停下!干什么进城的?” 龙溟稳稳地停下车,对着那人一拱手:“禀官爷,我与拙荆乃是投亲而来。”说着递出了早已备好的户籍文件。 那官差匆匆扫了几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龙溟,象征性地搜了搜身,这才踱步走向马车,上上下下细细检查了一番,见无异状,又一把掀开帘子。 马车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几个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包袱,此时都摊开来放在面前任他查看,凌波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里面,朝那人躬身一礼。影影绰绰间看不清眉目,这一动作却不意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颈子来。 那官差不禁心神一荡,待要细看,龙溟已抢上一步,伸手攥住帘子往下一拉,恰恰好隔住了那官差的视线,另一手塞了一枚银锭在他袖口,笑吟吟地说道:“请官爷通融。”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3) 那官差掂了掂银子重量,又瞟了瞟帘下露出的马车一角,一时有些犹豫不决,没话找话地问道:“小娘子是何方人士?与此人同行可是受了胁迫?” 龙溟心中火起,却又不好发作,脸色却是一沉再沉。 凌波只得回道:“回禀官爷,民女随夫君来此投亲,并未受人胁迫。” 这声音轻灵婉转,更让那官差兴起了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好奇。 两人就这么拽着帘子一僵持,却引起了那两名卫士的注意,呼喝着向他们走来。 龙溟心中暗叫不妙,只得由着他们一把掀开帘子。两名卫士把马车内扫视了一圈,这才注意到端坐其中的凌波,她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由始至终不曾抬头看上一眼。 她这般镇定自若,倒教两人不由得心生诧异,对看一眼,朝着里面喊了一句什么,并做着让她出来的手势。 龙溟一皱眉,把心一横,对凌波说道:“出来吧。” 凌波低声应是,在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出了马车,朝三人敛衽一礼,当她抬起头来,当真是连阴沉的天色仿佛都亮了起来。 那三人的目光渐渐地变了。龙溟的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却仍是客套的笑:“请三位官爷放行。”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只羊皮卷,直接递给了那两名夜叉士兵。 那两名士兵本来没太当一回事,露骨的眼光仍直勾勾盯着凌波看,直到那羊皮卷刷的一下展开,末尾红色的印信避无可避地遮在他们眼前。 两人显然是愣了一下,对视一眼,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态度倒是恭敬了起来,却又带着点瞧不起的意思,朝着龙溟行了一礼,就放他们通过了。 龙溟与凌波毫不马虎地还了一礼,牵着骡子一路缓行,待到了僻静处,才终于松了口气。 见四下无人,龙溟附身从车班下方取出一根略弯曲的横木条来,又从车毂上绕下一根铁丝,这赫然便是弓与弦。他又变戏法似的从青骡的鞍底摸出一柄匕首递给凌波,而另一头灰驴的鞍底还藏着几支箭。 然而凌波的关注点却另有其他。纵然这一路上对他的神通广大早已习以为常,她还是忍不住对那个神奇的羊皮卷产生了好奇。 龙溟不禁莞尔,非常识趣地递了过去,解释道:“这只是普通的通关文书,但最后的印信却是大有来头。” “是什么?”凌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可惜通篇全是夜叉语,一个字都不明白。 “是幽煞将军的金印。”龙溟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凌波不禁重新看向这张毫不起眼的羊皮卷,这想来定是他与郭成等三人南下时所得了,他们那时出生入死,这张文书怕不也是千辛万苦得来的保命之物,自己这般坐享其成,倒真有些过意不去。 她哪里知道这对龙溟来讲根本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转念一想,她忍不住问道:“既然有这文书,你为何还要……还要用什么瞒天过海之计?”当初她本想易容,却被龙溟阻止,说若把守门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人身上,藏匿的兵器就安全些。 龙溟无奈道:“这东西太过惹眼,今日这几个小角色还好说,若是落入了有心人耳朵里,反而要坏事,所以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拿出来。”他本拟这出美人计至多只会导致多遭些留难,最终还是会顺利过关――看来他真是离开太久,底下人的规矩是越来越疏松了,思及此,接下来的解释,语气就更加不善,“更何况兵器的管制非同一般,就算是有文书,也非得经过重重检验才行,咱们非得露出马脚不可。” 听他这么一说,凌波也有些后怕,担忧道:“这胡人的文书,咱们两个汉人用了,会不会已经启人疑窦了?” “那倒不至于。”龙溟答的肯定,“这文书本就是给汉人用的。” 凌波的脸上一瞬闪过惊奇,一年前就有不少汉人甘愿听夜叉差遣了吗?很快却又了然,守门人中有汉人官差,就已经说明一切了,不禁喃喃叹道:“这么快就忘本了……” “这有什么稀奇?”龙溟的表情辨不出情绪,“不过是为了谋一条生路而已。” 凌波无言以对,两人都静默半晌,她才感慨道:“今日多亏有你。”顿了顿,舒了一口气,“也幸好谢大哥与我约在了城外的清虚观,至少他可以少了这道麻烦。” 龙溟一哂:“以谢兄的本事,区区一道城墙还拦不住他吧?江陵城太济观的道长们一定心有戚戚焉。” 闻言,凌波也想起了谢沧行辉煌的“盗酒”史,不禁莞尔。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4) 龙溟先前便已告诉过凌波,上官家在长安仍留有一处暗桩以便联络,自己与郭成等人当初南下就是有他们襄助才最终成行。凌波自然深信不疑。 两人一番商议,决定先找家客栈落脚,再去那暗桩周遭打探一番,随后再决定如何行动,这样比较稳妥。 他们要去的是真武观后、扶风巷(注)中的一户杨姓人家。“杨”在陇西乃是大姓,“杨家”也不知凡几,而扶风巷这一户便是上官家主上官信的夫人的本家。 上官家乃是坚决抵抗燕然三部入侵的“顽固分子”,纵然在大受打击、实力大不如前之后依然毫不低头,摆出了宁愿战至最后一人的态度。但杨氏却是最没骨气的墙头草,在铁鹞骑兵临城下的第一刻就宣布与上官夫人脱离一切关系,并且是第一批随同曾经的长安太守一同出降的士绅代表之一,可说是换来骂名无数,却也因此免于被上官家牵连,能够在风云突变之后仍毫发无损。 但显然不是所有的杨家人都这般胆小,或者该说,杨家的“墙头草”显然另有别情。 扶风巷这处宅子乃是杨家祖宅,但这一家族发迹之后,成员越来越多,祖宅早就不敷使用,多年前就在城外新建了一座山庄,几乎举家搬迁了过去,也方便就近管理偌大的田产。祖宅这里只留下一房人家打理。 当凌波走进扶风巷的时候,立刻就理解了为什么杨家要举家搬迁。这条少说也有百年历史的小巷实在是太过狭窄了,只两人并肩而行,就好像已经满满当当了似的,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更显得逼仄。 和窄小的道路不同,铺路的青石却十分大气,虽然早已磨蚀得坑坑洼洼、不成样子,到处用小方砖填填补补,仍依稀辨得出当年大唐皇城的底子。 两侧的砖房也很有些年头,墙上爬满了藤蔓,只是此时只剩下干枯的茎,看起来像是狰狞的伤痕一般。房顶上,衰草从瓦片中间钻了出来,东一丛西一簇的,枯黄之中已冒出了青绿,显出勃勃的生机来,也为这暗色的街巷添了一抹鲜亮。 看在凌波却只觉得这巷子古色古香,是个不错的去处。 由于年关刚过,巷子里似乎还洋溢着几分喜庆,残留着一股鞭炮的余味。有老人坐在门墩上悠闲地抽着烟袋锅,有孩童嬉闹着如风一般从窄巷中穿过,耳朵里还萦绕着他们的笑闹,也有谁家主妇呼喝的声音,都给这巷子带来了一股生活的气息。 “这里的人们……似乎过得还不错?”凌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人。 龙溟不由得笑了:“好不好,他们都会如此。”偷偷朝着一位抽烟的老者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你看那位老伯,就算天塌下来,也少不了这一袋烟的。”他当初也着实对长安的百姓叹为观止,该说他们随遇而安呢,还是彪悍顽强呢? 凌波也跟着笑了,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不过,你们的暗桩选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她这么说是有道理的。自从两人踏入这条巷子,好奇和探究的视线就没少过,想来街头巷尾的住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不常有陌生面孔出入。 龙溟无奈叹道:“我们还能有多少选择么?再说,当时整个关中都陷落的太快……”眼见前面有人,他立刻止住了话头。 凌波已经会过意来,这也是不得已吧,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凑近他说道:“那我们这样走进来,会不会太显眼了些?” 龙溟促狭一笑,朗声说道:“夫人莫担忧,咱们二人远来寻亲,原本就不指望能那么顺利一蹴而就。杨姓是大姓,杨家当然多如牛毛。这里找不到,多寻几处便是了。” 凌波呆了呆,真是又好气又想笑,嗔怪地瞟了他一眼,配合道:“夫君说的是。”可“夫君”两个字还是让她闹了个红脸,声音也小得像是蚊子叫一般,完全不像龙溟的那声“夫人”,叫的那么顺口。 龙溟于是笑得更深,正要说话,脸上的笑忽然一僵,虽然很快便恢复过来,但并没有逃过凌波的眼睛,她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注地名纯属虚构,请勿当真。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5) 两人即将走到巷底,眼前窄小的巷子突然变宽,直通向一扇雕花木门,两翼白墙黑瓦拱卫,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子雕得栩栩如生,色泽已经渐渐发暗,狮子脚下的绣球也被孩童们摸得光滑油亮,但仍不影响它们威严的气势。 门上挂着牌匾,写着“杨府”两字。落了漆的大门紧紧闭着,上面还挂着锁。门前干净得诡异,整个巷底弥漫着异样的寂静,像是突然被什么从中间和整条巷子的热闹隔开了似的。 两人不动声色地走向巷底,龙溟抬手扣了扣青铜兽首的门环,果然无人应答,左右看看,轻轻拉住凌波的手腕,说道:“走了这么久,夫人累了吧?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凌波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拿出手巾拂了拂杨府门前的台阶,两人挨着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情形。可除了别样的静,其他一切如常,没有打斗的痕迹,门里也全无人走动的声音。 虽然四下无人,龙溟仍是压低声音说道:“无妨,正如你所说,暗桩安在这巷子本来就太显眼,他们许是搬走了,我们也不需太杞人忧天。” 凌波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好,听他这么说,神色也平静如初,心里松了口气,说道:“他们或许留了什么消息给你。我们打探打探。” 龙溟点点头:“我也这样想。只是看来要小心为妙。”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先回客栈吧。再过些时候要宵禁的。” 宵禁吗?这座城市大概要有近百年没有宵禁过了吧。凌波叹了口气,终于从一团和乐的假象中清醒过来――这长安始终还是一个风雨飘摇、暗潮涌动的战场。 正在这时,一位老人向他们走来。他看起来像是终于抽完了烟,按捺不住好奇,就把烟袋锅往腰间一别,朝巷底走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索性起身迎了上去。龙溟拱手笑道:“这位老丈,有礼了。请问这里可是住了一户杨姓人家?他们去了哪里?” 那老丈背着手、佝偻着腰,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间尽是日晒雨淋的痕迹,他不答反问:“你们找这家人有事呀?” 龙溟沉吟片刻,回道:“这不好说。我们二人乃投亲而来,只是与远亲不走动久矣,疏于联络,是否是这一家,我也不好拿捏,是以想寻他们问个清楚。谁料到府中却是人去楼空。” 老人哦了一声,又瞟了他们几眼,慢悠悠地说道:“你们最好跟他们没关系。这家人也不知得罪了鞑子里面哪个了不起人物,都被抓走了。” 闻言,龙溟立刻脸色一变,几乎同时,他感到宽大的袖底凌波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让人不想放开。他定了定神,脸上的表情迅速过度成一片惊讶:“有这样的事?他们可是犯了什么事?”神色也是精彩万分,闪过了吃惊、懊恼、自认倒霉,最后停在了极力想要撇清关系。 凌波看得叹为观止,心想自己的担心又是多余的,正要抽回手,却感觉到他的手掌紧了紧,于是只得作罢。她可没有他这么好的演技,只好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边。 老人捶了捶腰,回道:“大户人家的事情,咱们怎么会知道?也就头几天的事儿,那动静大的!巷子里全是马骚味儿,哭啊喊的,听着都渗人。咱们谁也没敢看,抱着小孩猫在家里呢!转天再出门,就一个人都不见了。” 龙溟点点头,寻思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拱手道:“多谢老丈解惑。天色已晚,我们二人就此告辞了。” 可那老伯却似乎还没满足好奇心,拦住他们说道:“二位是哪里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拿捏不准形势,这样的情形,留下多少信息合适呢? 龙溟不答反问,笑吟吟道:“老丈看我们像哪里人?” 老人也笑了,皱纹更加揉成一堆:“你们难倒老汉啦!你这后生官话说的太好,字正腔圆的,啧啧,读过书吧?就是不一样。可惜,可惜,这世道,更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咯!”老人一脸惋惜。 龙溟连忙笑称过奖。老人的视线又转向了凌波:“小娘子话不多,刚才听了那么一耳朵,好像有点南边的味道吧?”他又开始细细审视着凌波的神色,“嗯,看模样也像。” 凌波忍不住又看向龙溟,眼中有一丝惊讶、一丝疑虑。龙溟的反应是紧了紧她的手,对着老人笑道:“我娘子总共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全让老丈听去了。可惜老丈猜错了,我们是从关东过来的。” 老人狐疑地打量他俩,最终勉强接受了似的点点头:“是哪儿都行,别是川蜀那边就好。要是,转脸就得给抓起来。”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6) 两人又迅速地交换了一下视线。龙溟奇道:“有这么严重?” “那可不?”老人啧啧嘴,“这蜀中关中水火不容的,特别是最近,查的比以前更严。”随即压低了声音,“其实只要是江那边过来的,都得给看起来!” 龙溟闻言只是一笑了之:“这也太草木皆兵了。”凌波也是一样,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 老人看不出异样,有些失望地又问了一遍:“真不是呀?” 龙溟哭笑不得,再度坚决否认之后,终于脱身出来。两人一路表情轻松,偶尔还会闲聊上一两句,等出了巷子,才沉了下来。 龙溟对凌波说道:“我看这巷子里的人好奇心这么重,必有隐情,如果咱们真说是蜀中来的,他们肯定已经跑去报信领赏了。” 凌波不由得叹气:“我……今后还是少说话为妙。” “你过虑了。”龙溟笑道,“那老丈多半只是诈一诈咱们,不是真的听出了什么。” “不管怎样,咱们人生地不熟,行动总有不便,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是啊。”龙溟也不禁一脸忧色,“若无人接应,我们此后必是举步维艰。” 凌波偷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安慰道:“你别担心,杨家或许还有人幸存。” 龙溟却只是摇头:“杨家只是寻常人家,并非武林人士,哪能有这么大神通?他们和上官家只是生意往来而已,非是如此,也难以一下子便撇清关系。” 凌波点点头,怪不得周遭连打斗痕迹都没有。不会武功的人家,势必难逃毒手了。 “走吧。天色已经暗了。”龙溟说道,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开了凌波的右手。 凌波立刻感受到了冬季凛冽的空气,她缩回右手,放入左掌中搓了搓,很快跟上了龙溟的脚步。 ---------------------------- 龙幽等人又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了折剑山下――折剑山本名白峰山,但自从有了折剑山庄,这个本名反而渐渐地被人淡忘。白峰山顾名思义,山顶终年积雪,山势自然是高大险峻,这对骑兵来讲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龙幽一行人本来目的是引诱成都守军出来追赶,再掉头反戈一击,可惜对方没有上当。现在他们已到了山下,攻还是不攻,正是骑虎难下。 龙幽牵着幽驹,眺望着远处云中时隐时现的雪峰,心中不由得暗赞大自然的鬼斧天工。如果让魔翳看见了,多半会斥责他“不合时宜”――现在可不是三军统帅悠闲观景的好时机。 可龙幽不管这些。尽管战事远称不上顺利,可这并不妨碍他一路欣赏蜀中的山水,时而良田千亩,时而瑰丽秀美,时而又险峻雄奇,和他的故乡如此不同,却同样的引人入胜。怪不得令大哥流连忘返,都不愿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凑巧,身旁的幽驹呼哧喷出一口气。这匹高傲的烈马最近倒真是配合,从没把龙幽掀下去。可他对它还是心有余悸,能牵着就不骑着。 龙幽仿佛是被它提醒了,回头问镜丞道:“斥候还没有回来吗?” 镜丞摇了摇头。 龙幽不禁皱起了眉头,抱着臂,手指在上臂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和他的哥哥一模一样。 镜丞忍不住开口建议:“要不要……再派一队?” “这已经是第三队了吧?”龙幽自言自语道,“看来,对方是想给咱们下马威啊!” 可这毕竟是敌人的地盘,又是他们最头疼的山区,在那些茂密的树丛之中、陡峭的悬崖之上究竟藏了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总不能让大军直接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折剑山庄如今与一座空城无异,庄里大多只是仆人与妇孺――龙幽并非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可他不能冒险。 “先扎营吧。”龙幽下令道,“再派一队,多加些人手。再要是不行……就只能请舅舅帮忙了。”他的语气有些不情愿。 镜丞恭敬行礼:“是!” 正在此时,响起了有人接近的脚步声。龙幽连忙背过身去,来人不觉有异,单膝一跪说道:“报将军!有斥候回来了。” 龙幽与镜丞对视一眼,对他使了个眼色。镜丞说道:“知道了,领到大帐中,我们随后就到。”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7) 当龙幽走入大帐时,只见那斥候神色萎顿,捂着胸口面色痛苦,但身上却并无明显外伤,擦伤倒是不少,灰头土脸的着实狼狈。军医正在为他诊治,但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龙溟摆手制止他起身行礼,上下打量一番,沉声说道:“你这是被高明内力所伤,军中伤药怕是没多大用处。好好将养着吧,等回了长安,再寻汉人医者瞧瞧。我看你身强体壮,养上旬余应能痊愈。” 军医闻言动作一顿,讪讪地止住了动作。那斥候连忙跪下称谢,只是动作不甚利索。 镜丞迫不及待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快说来。” 那人回道:“启禀将军,山路确实难走,尽管有向导,也是十分吃力,绕的人晕头转向。我们行到一险要处,道路竟被滚落的山石堵住,只好另寻它途。那向导说许是天气回暖,春汛提前到了,这事也不算稀奇。可谁曾想试了三条路都是如此。队长几次都怀疑是那向导搞鬼,几次都差点砍了他。” 镜丞瞪他一眼:“你道向导是好找的么!” “别急,让他说完。”龙幽道。 于是那斥候继续叙述:“队长再不想听他指挥,自寻道路打探。咱们弃了马,找了一条陡峭山道,瞅准了方向攀爬。走着走着,大伙儿实在累了,队长就下令休息。可一数人数,竟然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人。” 两人闻言一愣,斥候五人一队,再加上向导共六人,少了一人可是相当显眼之事,怎么能无人察觉? “队长怀疑是向导捣鬼,可丢了的人乃是最后一个,向导一直打头,想来不是他干的才是。我们……我们都有些害怕,听说汉人的地方总有什么山精水怪……” 龙幽冷哼一声:“什么山精水怪?你们是遇上高手了。神不知鬼不觉,当真好身手。”他摆摆手阻止手下继续,“行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袭击你的人,看清了吗?人数呢?” 闻言,斥候惭愧地垂下了头:“禀将军,没有看清。” “那其他人呢?”龙幽再问。 那人摇了摇头:“不知道,等我醒过来,他们都不见了。” 龙幽点点头,心说看来你也是人家有意放回来的。 “将军,那咱们……”镜丞询问道。 龙幽斩钉截铁地下令:“再探!加派人手,同时从不同方向出发。我倒要看看,这山里到底有多少精怪!” “是!”镜丞领命,带着那斥候和军医一同走出了大帐。 龙幽看着他们的背影,“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么……”他喃喃念道,面具下露出了别有深意的微笑。 ------------------------------- 入夜的长安城死一般的寂静,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幽蓝的月光如水般铺陈下来,映照出一片片高高矮矮、明明暗暗的影子。偶尔有巡夜的士兵经过,才能听到一阵马蹄得得的声音。 城北的旧长安官衙巍峨高耸,此时没有灯光,只剩黑压压的一片暗影,如巨大的怪兽一般矗立着。官衙西面突兀地支着几顶毡篷,这处倒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官衙的东北角有一间小小的书斋,窗口透出了微弱的光。室内墙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三面书柜上摆满了各式书册,甚至连地上、茶几上也摆满了,中间一张橡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纸镇笔洗一应俱全,燃着一盏油灯。 灯下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中年文士,瘦削的脸颊和深刻的皱纹使他比实际看上去老些,也昭示着并不优渥的往昔生活。虽然已过了就寝时间,他仍是冠带整齐,随手拿着一本书,专注地看着。 一道男声就这么突兀地响起:“先生这么晚还没休息?万勿太过操劳才好。”发话人从阴影中走出,一身黑衣,星眉朗目,笑意盈盈,正是龙溟。 王祥见状并未慌张,起身一抖袍袖:“参见殿下。”说着就要行跪拜大礼。 龙溟赶忙一个箭步抢上,扶着他的手臂说道:“先生无需多礼。” 王祥郑而重之地摇头:“尊卑有别,礼不可轻废。”仍是执意跪了下去。 龙溟面露无奈,心道儒士就是规矩多如牛毛,也就随他去了。 王祥毫不马虎地行完大礼,这才回答了先前问题:“多谢殿下关心。但微臣在此实是专程等候殿下。”不等龙溟发问,便解释道,“今日下面报告,有人用金印文书入了城。微臣已求证过,狐隐卫近日并无出城任务,我就知道多半是殿下回来了。” 龙溟不禁笑道:“还是先生心细。”看了看四周的浩瀚书海,打趣道,“先生这是把长安城的书铺都洗劫一空了?”随即比了个“请坐”的手势。 王祥拱手谢过,清空一张椅子坐下,回道:“禀殿下,只是些臣以为有用之书。臣已无家眷,殿下给的赏赐也无甚用处,倒不如闲暇时刻整理些藏书,留给后人。”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8) 闻言,龙溟环视了一眼满屋书卷,不爱金银爱文墨,对眼前之人不由得更敬佩了几分。 “敢问殿下,”王祥开口道,“杨府之人该如何处置?”端掉杨府这处据点虽然只是最近的事,但他们的身份却早就已经暴露,留着杨府只是为了守株待兔而已。不得不说,效果不错,不然他们也抓不到真正的上官彦韬一行。 如果不是因为杨家人认识真正的上官彦韬,龙溟本可以继续留着他们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地主或是商贩,远比那些以武犯禁的江湖中人来的安全。他沉吟片刻,回道:“等我离开,就放了吧。” 王祥有些讶异,忍不住重复道:“放了?” 龙溟笑笑:“是啊,放了吧。我无意处死每一个与我们做对的人。我们也算是鸠占鹊巢,没有人反抗才稀奇。这些日子吓吓他们,应该就会老实许多。” 王祥冷哼了一声:“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可吃不了牢狱之灾的苦头。”话语中充满讥诮。 龙溟不禁笑了,他们相识的时候,王祥自己就是个阶下囚。王祥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在长安城还算小有名气,只是不知何故被前任太守投进了大牢――由头他没说,龙溟也没问过。如果不是龙溟把他放出来,他这条命多半就要交代在暗无天日的囹圄之中。 “那么殿下深夜前来,必有要事吩咐吧?”王祥问道。 龙溟点点头:“我此行事出突然,今后怕是也充满变数,先生万勿将我的行踪泄露出去,即便当街遇到,也请先生只做不识。” “臣理会得。”王祥一点即通,“若是殿下‘犯了事’,臣也只做是一般乱臣贼子处理,绝不会有丝毫通融。” “正是。”龙溟笑道,“看来我非得格外小心不可了。”随即又整肃了神色,“不过此事我另有安排。今日来寻先生,乃是另有要务。” 王祥抬起低垂的头,目光熠熠地看着龙溟。 龙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忽而一笑:“先生果然猜到了。不错,正是为了铁鹞骑的军纪而来。此事势在必行,还要先生费心了。” 闻言,王祥却收了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沉吟不语,再度垂下了头,离座拱手:“微臣一介汉民,人微言轻,此事请恕我无能为力。” 龙溟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峰,刚要开口,心念一转,明白过来,这多半又是汉人文士拐弯抹角的习惯,不想负责是假,要求授权才是真,心中暗叹,口上语重心长道:“西北民风彪悍,长安城自攻下之日起便是人心浮动,让我时感如履薄冰。军纪松弛如长堤蚁穴,若不及时遏制,必是一溃千里的结局。” 他起身长长一叹,极为诚恳道:“我知道此事难为,但放眼长安,除了先生,我实不知还有谁可以托付了。” 这番话听在王祥耳里极为受用,面上一股自傲已是遮拦不住,但仍是抿唇不语。 龙溟说道:“可否请先生取三张空白文书来?” 王祥应是,依言而行。龙溟接过,桌上笔墨皆是现成,他展开一卷,洋洋洒洒一蹴而就,先是夜叉文、再是汉文,又掏出小巧的金印,沾上红色印泥在卷尾重重一扣,中间留上了一大段空白。 王祥静静地看着,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他不懂夜叉文,但那段汉文的意思是清楚明白的,乃是命他为监军,将不守军纪、屠掠百姓之辈一律军法处置,情节严重者,财产家眷一概充公。后面那大段空白则是留给他填写姓名的。 他早就对那些趁着龙溟鞭长莫及就开始毛手毛脚的蛮子心存怨恨,只是自知不敌,一直隐忍不发而已。如今可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机会了!以他看来该填上去的名字,可着实不少。 紧接着,龙溟又展开另外两卷,一字未写,只在卷尾分别盖上印信,将三卷文书递给王祥:“先生知道该怎么做吧?” 王祥郑重接过:“谢殿下!微臣一定依令行事!” 不料,龙溟的手指突然扣住了纸卷,递了出去却又不放手。 王祥一怔,狐疑地看向他,接也不是,放也不是。 龙溟摇头叹道:“看来,我还是把先生请回大牢比较好,这可是为了先生着想。” 王祥的脸色一沉:“殿下此言何意?” 龙溟莫测高深地一笑,没头没尾地说道:“先生的心里,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胸中无点墨的夜叉蛮子吧?”不待王祥回话,就被他摆手阻止:“你不用回答,我心里有数。”随即一哂,“无妨,夜叉蛮子也看不起先生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 此言一出,王祥的脸上登时青白交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强自忍住不发。 龙溟仍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生若拿着这卷文书走进大营,他们有可能迫于是我的命令而引颈就戮,但更有可能直接让你身首异处!” ------------ 章 二十五 长安巷陌(9) 龙溟瞟了他一眼,续道:“你也不要想着把他们叫到官衙中来处置,你敢动他们,他们就敢用铁蹄踏平这座官衙。” 虽然龙溟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但王祥仍是感到一股寒气窜向了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不过是一群只识弯弓射雕、驰突无垣的野蛮之辈,有什么了不起?可对上他们手中的弯刀,就是那么简单粗暴,自己纵然再满腹经纶,又有什么用处? 这样的时代,永远都是书生的无奈。 龙溟端详着他的神情,不由得长长一叹。文武之间的矛盾本就是千古难解的习题,更何况如今又添上了胡汉之别?恐怕他这一生,都始终要与这些矛盾为伴了。这让他感到无可奈何,与深深的疲倦。 突然之间,他有点想念凌波,想念她用柔软纤细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她的体温永远比他凉,虽然完全于事无补,却奇迹般地能够令人宁定下来。 他赶忙摇了摇头,甩去心中遐思,说道:“若要军纪严明,无非赏罚二道可行。”顿了顿,又看向王祥。 对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殿下的意思是……” 龙溟不答,只是别有深意地举起一卷空白文书。 可王祥仍没有领会他的意思。龙溟只好说道:“你用这空白文书赦免他们的死罪,再奖赏那些遵守了军纪之人。儒家不是最讲仁义吗?我希望你对我们这些夜叉蛮子,也能多一些仁慈。” 一番话说得王祥脸色数变,绷着面皮一语不发,半晌才反驳道:“微臣并无差别对待之心。治军本就该严明,就是换了我们汉家军队,微臣亦会同等办理。”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这同样也是‘严明’。”龙溟反驳,“用我的方法既可以达到目的,又不会动摇军心,同时也让先生有机会施恩于众将士,何乐而不为?” 听他点明了用心,王祥心中不无感动,他这是故意扮黑脸,为了让自己扮白脸来笼络军心。况且,一旦静下心来思量,龙溟的方法也确实比不自量力地直接冲到军营喊打喊杀要可行得多,于是王祥最终点了头:“谨遵殿下吩咐。只是,最好的赏赐无非加官进爵,若不动刀,哪里腾得出位子来?” 龙溟一怔,不由得沉吟起来。赏些什么,这确实是个难题。金银珠宝?在拿到长安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大部分官府库藏赏了下去,留下的还要应付诸多开支,如今多半已是捉襟见肘,可又不能找老百姓要。土地田产?他手下那些兵恐怕没几个人能理解土地的好处、理解地租这种长期效益,就算赏了也只是明珠暗投。 思及此,他不由得面露难色:“府库可还有余地?” 王祥果然摇头。 龙溟无奈叹气,沉吟道:“先打赏吧,今后的用度,我再同父王借便是了。”随即莞尔一笑,“就当是用了咱们铁鹞骑要交的租子。” 王祥也跟着笑了:“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顿了顿,又道,“这次暂且算了,今后殿下如果要赏,不如命能工巧匠赶制些特殊冠带……” 龙溟立刻会意,哈哈大笑:“先生这是要我给他们‘戴高帽’呀!嗯,确是好办法!”用荣誉收买人心,无疑是最省钱、却能行之有效的。 “这次就算了。‘高帽’只有殿下这般军士敬仰之人亲自给他们戴才有用,换了微臣,他们只会不屑一顾。”王祥很有自知之明,只是语气一点都不平和。 “今后会有不同的。”龙溟深深看他,像是许下了什么承诺一般。他长长一叹:“若论攻城略地,我敢说铁鹞骑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可若论治国安邦,他们一窍不通,却是先生所长。我知道,我不在长安,先生势单力孤,多有难为之处,但我也唯有拜托先生了。”说完,他用汉人的方式深深一揖。 王祥连忙避开,不由得热了眼眶,伏地说道:“殿下知遇之恩,微臣铭记在心,定会尽心竭力,给殿下一个民殷富、田肥美的天府之国。” 龙溟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连忙伸手去扶,可王祥却并不起身。龙溟看不到他的表情,更无法体会他内心的挣扎。若不是对旧日官府太过绝望,有哪个汉人士子真心想要委身事敌呢?可龙溟却是他实现抱负的唯一机会,他别无选择。 那边的龙溟也是心潮起伏,政务果然是复杂繁琐,特别是一旦牵扯到人心,就有着算不尽的机关,解不开的矛盾,真不能怪阿幽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相比起来,纵横疆场可要来的快意多了。 也不知道蜀中的战局,又是如何光景?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1) 折剑山庄依山而建,背靠着高耸陡峭的山峰。夏侯瑾轩站在后山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眺望,身前是一望无际的绵延群山,身后是折剑山庄白雪覆盖的重楼复殿,脚下是云山雾罩的万丈悬崖,只有他独自一个站在这块弹丸之地上,不能够后退,前进却也是寸步难行。 夕阳斜晖笼罩着这片大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看起来如此美好而和谐,但夏侯瑾轩知道,那是他们的敌人又在生火造饭了,而从炊烟的数量来看,人数虽然算不得太多,但也不是现在的他们可以应付得了的。 思及此,夏侯瑾轩不由得重重一叹。 当时他极力阻止姜承一意孤行地率军回返,但也清楚这位好友是不可能再安得下心来守成都。于是,他们留下皇甫卓协助沈大人巩固城防,同谢沧行一起星夜兼程火速赶回了折剑山庄。 他们三人骑上最好的马,轻装简行,再加上熟悉地形,总算比铁鹞骑更早地赶了回来。幸好敌人的首领行事谨慎,没有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率军进山,这才给了他们周旋的余地。 在谢沧行、暮菖兰等高手的努力之下,他们成功地阻住了斥候一日,但这恐怕也已经是极限了。他估计今日之内,铁鹞骑最终能够打开进山的道路。 这时,就听身后响起了谢沧行的大嗓门:“小少爷果然在这儿!” 夏侯瑾轩回首微笑:“谢兄。” 谢沧行爬了这么陡峭的山,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一开口还是声如洪钟,这让夏侯瑾轩不由得心生佩服,只听他说道:“一切都跟小少爷预料的一样。鞑子们也真是要命,一刻也不带消停的,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今日寅卯时分,咱们还是没能拦住,这条路一打开,他们立刻就派了一队人马跟进,转眼就到了岭头镇下,动作还真快!” 闻言,夏侯瑾轩的反应却是松了口气,“寅卯吗?那也来得及了。” “没错!”谢沧行笑道,原来待铁鹞骑兵临城下,只看见临时搭起的壁垒之上,旌旗招展,人头涌动,“他们叫战了一阵,就灰溜溜地撤走了。眼看着太阳落山,今日是不用再担心啦!” 闻言,夏侯瑾轩也不由得有些得意。他们当然没有可以“人头涌动”的兵力,那都是征集附近村中妇女连夜扎成的草人,而男人们则忙着扛起草包石堆搭建临时壁垒,一座“防守严密”的镇子就这样成形了。 要说铁鹞骑也算是身经百战,真的会被这样拙劣的空城计骗回去吗?对此,夏侯瑾轩还是有一定把握的。一来岭头镇附近山路崎岖,地势又陡峭,就像是天然城墙,隔开了敌我双方的距离,纵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敌人也休想看得真切。 二来,他专门找了不少低矮的驴车载上草人,藏在壁垒之后,只露出半截草人身子慢腾腾地“走来走去”,让整座假城更加逼真。 最重要的是,坐镇这座空城的是姜承,而他又是真真切切在成都城下和铁鹞骑一刀一枪拼过的,让敌人不得不对这位老对手又带着援军从天而降信以为真。 除非那首领精明至极能看出他们的把戏――又或者笨到极点根本不考虑后果,否则谁都会在这样的假象蛊惑下止步不前。 谢沧行感慨道:“欧阳小姐可真是不一般,一天之内就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关于这一点,夏侯瑾轩也是心有戚戚焉,在内政后勤上,他们这群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比得过欧阳倩的手腕。他忽然想到一事:“对了,净天教呢?那支飞爪先锋军有没有现身?” 谢沧行耸耸肩:“没有。”亏得他们还备好了桐油落石来恭候大驾。 夏侯瑾轩有些惊讶,抚颚沉思:“没有?这可是最需要他们登场的时机……莫非净天教的人并未与夜叉联手?那支先锋军也不是净天教的人?” “这个答案我们迟早会知道。”谢沧行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呢?空城计不能永远唱下去。”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2) 闻言,夏侯瑾轩不由得眉头紧皱:“惟有等援军了。可是,”他叹息一声,“沈大人坚称,由南往北进攻乃是以下攻上,有违兵法之道,除非等到汉中援兵两面夹击,否则他是不会派兵援助我们的。” “嘿嘿,不出所料。”谢沧行倒是不以为意,“放心吧,欧阳门主一定会带着援兵回来的。你要是担心,我这就跑一趟汉中,大不了把刀架脖子上,绑也要把人绑过来!” 夏侯瑾轩忍不住笑了,由衷说道:“谢兄说笑了。不过,此次当真是有劳谢兄,若非谢兄上下奔走,我这计策决计无法实行。” 对于赞誉,谢沧行一如既往毫不忸怩地接了,哈哈笑道:“好说,好说,等欧阳门主回来,让他贡献几坛好酒犒劳犒劳就行。” 在这样如履薄冰的危局之下,也只有他仍是这副不分时间场合的轻松惬意,此时看来却奇迹般地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夏侯瑾轩觉得心情也跟着一松,说道:“我保证会让欧阳小姐知道谢兄的爱好。” 谢沧行十分满意,连声道好,又道:“好了,忙了这一日,我也得歇歇了。小少爷要不要一同回去?” 夏侯瑾轩默然侧首,再度眺望着眼前这片夕阳斜照下的土地,陌生也熟悉。月前的他以为自己之于蜀地不过是一位来去匆匆的客人,可如今却似乎已经说不清是蜀地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蜀地。不过短短的时间,他却似乎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这里有肝胆相照的友人,倾心相恋的恋人,还有弥足珍贵的信任与托付。同伴们二话不说地同意了他如同儿戏般的冒险计划,并竭尽全力地执行着,这让他自豪欣喜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他其实有些害怕看到人们的目光,害怕被问到那些他也没有把握的问题,也害怕自己强装出的信心满满终究会被看出破绽。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再留一会儿吧。” 谢沧行看着他,没多说什么,点头离去。刚走几步,就看到瑕小跑着一路赶来,长长的发辫和腰间的绸带都随着她的动作一颠一颠,看起来煞是可爱,步伐虽然急切,脸上的神色倒是平常,看来不是出了什么麻烦,这让谢沧行松了口气。 瑕看见他,眼睛一亮,加快了步子迎了上来:“大个儿,乌鸦嘴就在上面吧?” 谢沧行点点头,却一把拉住就要抬腿的瑕:“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瑕不明所以地眨眼:“有什么好静的?哼,大伙儿都忙得团团转,你们两个倒在这里偷懒,乌鸦嘴也就罢了,你就等着被暮姐姐收拾吧!” 闻言,谢沧行立刻露出吃瘪的表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竟似乎还带着点畏惧。 这时,夏侯瑾轩已听到了动静,朝他们走了过来。瑕再不理谢沧行,蹦蹦跳跳地迎了上去,立刻眉飞色舞地聊了开来。 谢沧行阻止不及,无奈地摇摇头,乖乖退了场。 那边厢,瑕已经详细描述完岭头镇的备战情况,又语出惊人地说道:“对了,我还溜去了铁鹞骑的营地侦查过。” 她说的轻描淡写,却把夏侯瑾轩惊得一跳:“什么?你怎么……” “哎呀,我这不是囫囵着回来了么!”瑕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就知道你们肯定不许,我才偷偷去的嘛!” “你……”夏侯瑾轩一时语塞,只得长长一叹,紧紧地拉住瑕的手,“瑕姑娘,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下次不要再这般冒险了,如果你一定要去,至少也要拉我一起。”他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却很诚恳地说道,“我不希望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却不在你的身边。” 瑕立刻红了脸,连忙背过身去,手却还紧紧被夏侯瑾轩握着。他却是不依不饶,认真地问道:“你能答应我吗?虽然……虽然我的本事太差。” “谁说你本事差了?”瑕立刻回首反驳,不意看到了夏侯瑾轩那笑意盈盈的双眼,不由得一阵羞赧,垂下头去,显出一丝小儿女娇态来。 夏侯瑾轩只觉得心中无限甜蜜,手掌改为十指交握,仍旧问道:“那我们就说定了?” 瑕吃吃笑了起来:“哎呀那怎么行?我嘛,只是小角色,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要紧。你可是咱们的大军师!没了你可了不得!” “你不是小角色。”夏侯瑾轩笑吟吟地反驳道,“在我心里就不是。” 瑕腾地红了脸,抽回手不住地顺着自己的发辫,张口结舌道:“你……你说这种话都不会难为情么?”小声嘟囔道,“也不知哪里学的,油嘴滑舌!” 夏侯瑾轩哭笑不得:“这都是肺腑之言呀!” “你还说!”瑕气急败坏地瞪他。 夏侯瑾轩却只是看着她笑,在瑕受不了地跑掉之前,及时转换了话题:“瑕姑娘还没告诉我,你在铁鹞骑营中都看到了什么呢。”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3) 瑕一拍脑门:“哎呀,差点把正经事忘了!都怪你!”她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续道,“也没什么,他们的营地守得可森严了,到处有士兵巡逻,周遭还藏着绊马索,上面系着铃铛,看来,很怕咱们偷偷潜入营中给他们捣乱呢!” 言及此,瑕颇为自豪地瞥了他一眼:“你看,我还是很小心、很谨慎的。不然,早就触动了机关了。” 夏侯瑾轩不由失笑:“是是是,是我杞人忧天。”不过,防守这么严密,恐怕夜袭也不大可行了,反而会暴露他们人手不足的事实。 瑕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还看见幽煞将军的大帐了呢!真想潜进去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样咱们就不用打仗了。” 夏侯瑾轩笑得十分无奈,暂且不论擒贼擒王成功的可能性,他十分清楚就算成功了,恐怕这场战事也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瑕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气鼓鼓地说道:“喂,你不要小瞧人!不过是一个鞑子将军么!要是一对一,我可不怕他!” 还不等夏侯瑾轩回复,只听一人朗声而笑,随即又隐约传来刷刷一阵草木摆动的声音。 夏侯瑾轩与瑕皆是一惊,双双后退几步离开崖边,戒备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巨石之后转出一位紫衣少年,笑意盈盈,眉目俊朗,五官精致,如果不是眉宇间一股英气,竟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而他自己显然也是深谙此点,顾盼之间尽是飞扬的神采,只是长途跋涉有些气喘,不禁回身对身后人感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真是名不虚传啊! 夏侯瑾轩这才看见他身后还紧紧地跟着两个人,一个沉稳坚毅,一个顾盼神飞,此时俱是一脸严肃兼戒备地看着他们,与那紫衣少年的一派轻松十分迥异。 夏侯瑾轩直觉地相信,这位少年身份定然极为尊贵,只是不知是敌是友。 瑕立刻挡在夏侯瑾轩身前:“你们是什么人?” 那紫衣少年无辜地眨眨眼:“刚才姑娘不是还想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么?” 夏侯瑾轩与瑕俱是一呆,一时竟都反应不过来――这也不能怪他们,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委实太过惊人――半晌才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你……你是那幽煞将军……龙溟?” 紫衣少年,也就是龙幽嘿嘿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二位不用紧张,我今日来,只是想来看看大名鼎鼎的折剑山庄,并无伤人之意。”那语气极为友善,边说边兀自绕到视野更好处,将折剑山庄尽收眼底。 夏侯瑾轩只当这是默认了,不住地打量对方。作为一名横扫大半个中原、所向无敌的将军,眼前之人也太过年轻了,竟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一些。不过更令他吃惊的是,对方的汉话竟然十分流利,甚至连“蜀道难”这样的诗词都知道,虽然音调转折之处还有些生硬,但也足以令人钦佩了。 不过事实上,龙幽最讨厌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对诗词一道实是一窍不通,那一句不过是常听龙溟与魔翳念叨,这才记了下来。 瑕的反应却丝毫也不友善:“伤人?哼!谁伤谁还说不定呢!”说着就抽出了双剑。 剑光一闪,龙幽身后那两名夜叉武士立刻冲到龙幽前面,怒目而视,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此时,龙幽突然一拍脑门:“啊!我竟然忘了!”说着扒拉开那两名武士――也就是宏嘉和术里――走上前去,用并不熟练的动作和语气,学着汉人的模样自我介绍道:“敝姓龙,见过夏侯公子,幸会幸会。”行完礼,抬头冲夏侯瑾轩眨眨眼,“是这么说吧?” 夏侯瑾轩登时哭笑不得,他分明看见那稍矮一些的武士严肃冷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再也摆不出严肃戒备的模样。他万万没有想到名震天下的幽煞将军竟然是这般模样,对这位龙公子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感,也笑吟吟地拱手一礼:“在下夏侯瑾轩,幸会,幸会。”随即手臂一摆,“此处不是待客的地方。山腰有一处凉亭,不知龙公子可愿前往稍坐?” 龙幽一挑眉,别有深意地看着夏侯瑾轩,忽然爽快一笑:“好!劳烦夏侯公子带路了。” 夏侯瑾轩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又带着一丝钦佩,伸手一迎:“龙公子,请。”语毕带路而去。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4) 龙幽毫不犹疑地跟了上去。 宏嘉与术里听不懂汉话,一直闹不清状况,见他此举不由得大惊失色,顾不上尊卑主从,一左一右拉住龙幽说道:“殿下!你怎么能跟他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龙幽满不在乎地一笑:“来都来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宏嘉忍不住低咒一声:“早说根本不该跑这一趟!”随即怨恨地看着龙幽,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被人发现,结果呢?竟然自动自发地蹦了出来。 术里严肃建议:“趁他们还没把大队人马叫来,请殿下快走!我们二人留下阻住追兵。” 龙幽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大队人马?他们哪里来的大队人马?刚才你们不也看见了,岭头镇是个空城计。”说起这点,他不禁有点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可能还被蒙在鼓里,真是被骗得好惨啊! 宏嘉气得跳脚:“不管怎样这里也是他们的地盘!敌方大将巴巴地送上门来,这种好机会谁会放过?快走!我们两个拼死也得让殿下平安回去!” 术里眉头皱得死紧,不由得加重了手中力道:“属下答应过大殿下务必护您周全,哪怕要犯大不敬之罪,也在所不惜!” 龙幽对他们的忠心颇为感激,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安慰道:“你们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好啦,再不跟去,要被人小瞧了。” 可两人仍是一副寸步不让的模样,龙幽只好耐心解释道:“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是幽煞将军,但也可以不是呀!‘龙公子’可没重要到他们非抓不可的地步。再说就算抓了也无妨,我本来就是来找他们谈判的。” “万一一言不合,一刀咔嚓了呢!”宏嘉撇撇嘴,反驳道。 龙幽胸有成竹地一笑:“不会不会,定然不会。”这就像是华容道里为什么一定由关羽来守、为什么他一定不会杀曹操――那是因为没有谁承受得起这一刀下去的后果,没有人想成为魏军的首要目标。 “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龙幽这样解释道,“夏侯瑾轩又不是笨蛋,你们看他使的这一手空城计就知道了,他拎得清轻重。” 术里一皱眉,狐疑道:“殿下真认为刚才那黄毛小子是这里的主事人?”手上的劲道却是松了一半。 龙幽哈哈一笑,挣脱他们朝前走去:“是他,不会错。就凭他打量我的眼神。” 宏嘉与术里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转角处,夏侯瑾轩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就连瑕也在,看起来没有人去通风报信。宏嘉与术里这才稍稍安下心,不过眼神依然十足戒备。 这一点瑕也不遑多让,惟有那两位身为主角的少年丝毫没有紧张感,倒像是一对老朋友一样谈天说地,到了亭中也是大大咧咧各自落座。 “也请二位勇士一同就坐吧。”夏侯瑾轩邀请道。 龙幽虽然如实翻译了一遍,但那两人都坚定摇头。 瑕也挺了挺背脊,做出一副标准护卫的架势,一脸严肃地盯着对面,于是三名“护卫”分列两边,就这么隔着一张石桌对峙起来。夏侯瑾轩与龙幽无奈对视,只好由着他们去。 结束寒暄,夏侯瑾轩开门见山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龙公子想必不是只来观景的吧?” 龙幽一笑:“不错,我这次来是想提一个方案。我们双方的目的,无非是决出一个输赢,不一定非要两军对垒才行。你们折剑山庄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门,江湖上有江湖的规矩,我们既然来了,不如入乡随俗。” 夏侯瑾轩眉峰一挑:“龙公子的意思……莫非是比武?” 龙幽摆摆手,谦虚道:“哎,论起单打独斗,我们哪里是各位的对手?不过,比试三场,三局两胜,倒不失为一种好方法。至于比试的内容,咱们可以商量出一个公平的方式。夏侯公子意下如何?” “我们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夏侯瑾轩一针见血地问道。 龙幽爽快回答:“你们赢了,我们就撤回汉中。如果你们输了,”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对面摒息凝神等他说话的夏侯瑾轩,“那就请欧阳门主的家眷以及夏侯公子,一同到长安住上些时日吧。”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5)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登时面色一沉,这分明是要他们去做人质!细细一想,不由得不寒而栗,这相当于给整个折剑山庄与夏侯世家戴上了紧箍咒,让他们从此缚手缚脚,这比占一座山头、一座城池要有用得多。 瑕可想不了那么多,登时叉腰怒道:“你休想!我死也不会把他们交给你的!大不了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龙幽看着气呼呼的瑕,依然笑意盈盈:“这位姑娘稍安勿躁,如果你们赢了比试,姑娘心系之人自然无恙。更何况,二位应该心知肚明,我这提案,你们可不亏呀!以折剑山庄现在的状况,我们若直接挥鞭而上,又不是攻不下来。” “可我们也未必就撑不到援军到来。”夏侯瑾轩针锋相对地回道,“或者,我大可以请龙公子留下,一直留到援军四面合围,龙公子意下如何?” 龙幽好整以暇地往栏杆上一靠:“夏侯公子就这么肯定我没有派人将折剑山庄的虚实回报大营吗?如果我没有按时回去,铁鹞骑就会蜂拥而至。” 瑕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的小命还在我们手里。” “这位姑娘太看得起我的重要性了,很可惜,没有我,铁鹞骑照样可以正常运转。”龙幽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夏侯瑾轩伸手止住了瑕的下文,说道:“我姑且信你。但有一个问题还请龙公子解惑,若你们夜叉当真如你所说这般优势尽占,又为何要提出这样的方案?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龙幽目露欣赏,不由赞道:“和夏侯公子说话就是轻松。”他顿了顿,苦笑道,“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不论攻城还是爬山,我都不喜欢,夏侯公子会信么?” 闻言,瑕忍不住咕哝道:“又没人请你们来!” 龙幽哈哈一笑,可笑完了,不禁也有些感慨:“或许你们不会相信,我们不得不来。只是……我们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轻易、来的这么远。”谁能想到燕然三部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败了几百倍于他们的敌人,席卷了大半个北方呢?或许除了大哥与舅舅吧,在他们眼里,似乎永远不会出现“意想不到”这四个字。 夏侯瑾轩与瑕对他的感慨似懂非懂,但至少知道绝非好话,不禁都沉下了脸色。 龙幽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说道:“总之,虽然你们人数不多,但却有地形之便。”他看了看瑕,收起了玩笑之色,“看到这位姑娘,我就知道你们折剑山庄哪怕只有百人,也会众志成城拼死守御,我们纵有万军,要想攻下,其代价必惨痛至极。我不想白白浪费部下生命。” 龙幽说得极为诚恳,而这个理由又恰恰正对了夏侯瑾轩的胃口。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着,忽然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论江南塞北,对同伴的珍视之情,并没有多大分别。 更何况,对铁鹞骑来讲还有时间限制,若战事果真拖到了援军到来、两面夹击,不擅长山地作战的他们未必讨得了好。 思及此,夏侯瑾轩已同意了一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龙公子为何甘冒性命之忧,只带这么少的随从亲自深入敌境与我商谈?” 龙幽闻言哈哈一笑:“不瞒夏侯公子,我原本只打算遥遥看一眼折剑山庄便回返,会主动现身只是临时起意。若非恰好见到公子,我们的谈判恐怕就是在两军阵前了。而你我,势必不能以现在这样的面目交谈。” 原来,他竟只是好奇自己的对手是怎样一个人而已。夏侯瑾轩怔了怔,摇头失笑:“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幽煞将军竟然是这般的性子。”这般率性而为,不知该称之为轻率还是率真。 龙幽摆摆手,一语双关地说道:“你错了,‘幽煞将军’绝不是我这般模样。”随即正了神色,“速战速决,对你我双方都是上策。我夜叉之人说一不二,一旦协议达成,绝不食言。”说这话的时候,龙幽的脸上自然流露出一股威严来。 夏侯瑾轩的脑海中忽然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可惜没来的及捕捉就一闪而过,他不由得皱起眉,偏头看着龙幽。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6) 龙幽见状,忍不住问道:“夏侯公子还有异议?” 夏侯瑾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非如此,只是突然觉得龙公子有几分眼熟。” “眼熟?”龙幽一怔,明白过来,这所谓的眼熟,除了龙溟别无他人,他眼中异色一闪,故意误解道:“我与夏侯公子也有相见恨晚之感。” 被他一打马虎眼,再加上龙幽的神情语态又与龙溟迥异,夏侯瑾轩脑海中那一团模糊的影子登时消失殆尽,索性放弃不再去想:“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龙幽点点头,说道:“那言归正传,夏侯公子的答复是?” 夏侯瑾轩回答:“请容我与众人商议……” 可话未说完就被龙幽打断:“我只想听听你的答案。” 闻言,夏侯瑾轩不由沉吟,又问道:“比试的内容可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龙幽打量他半晌,点头道:“可以,只要公平即可。” 夏侯瑾轩莞尔:“龙公子放心,势必不会较量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的。” 龙幽不禁哈哈大笑:“这我可就松一口气了!” “既如此,”夏侯瑾轩说道,“我已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好!”龙幽面露喜色,起身拱手道,“我们就先告辞了。明日一早,岭头镇下,我们一决胜负!”语毕,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好像笃定了夏侯瑾轩一定有办法说服其他人一样。至于如何说服,那不是他需要操心的问题。 夏侯瑾轩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一声喟叹,为什么这样的人,偏偏是敌人呢?若非如此,或许他们能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吧? 正想着,胳膊上被人重重一敲,只听耳边一声娇叱:“你怎么就答应了?也不想想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么?”不是瑕是谁? 夏侯瑾轩一时吃痛,转眼一看瑕怒目而视,又顿时没了脾气,嘟囔道:“我不是没有真正答应么。会去征求谢兄他们的意见的。” 瑕没好气地撇撇嘴:“哼,你我还不知道?心里头分明已经答应了!” 夏侯瑾轩一怔,搔搔头,讪讪笑道:“果然瞒不过瑕姑娘。可是这方案对咱们确有可利用之处。如今空城计已经暴露,铁鹞骑若真的大军压上,我们何止危如累卵?” 闻言,瑕也有些心下怯怯,转念一想,把心一横说道:“大不了今夜去截营!拼他一个是一个!” “瑕姑娘切莫冲动!”夏侯瑾轩连忙阻止,“你先听我说完,咱们要想反败为胜,关键在于撑到援军会合,那么如今该做的,不就是一个‘拖’字吗?”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瑕立刻会意,拊掌笑道,“你这么一答应,至少明早以前他们就不会来了。哈哈,最好再比上十天半个月。” 夏侯瑾轩狡狯一笑:“所以,咱们可得好好想想该比些什么好。” ------------------------------------ 凌波从睡梦中惊醒。 今夜的长安迎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雨,铺天盖地的噼啪声,加上雨点打在窗棱屋瓦上的叮咚声,混着阵阵凉风,笼罩了整个世界。忽然一声春雷响起,震耳欲聋,余声绕梁不绝。 凌波便彻底清醒了过来。又一会儿,一道闪电劈下,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那光将剧烈摇摆的树影打在纸窗上,清晰得如同皮影戏一般,室内光影快速变幻,一瞬间,又突然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凌波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怕是很难在这样的天气下入睡了。 其实她并不怕雷雨,怕雷雨的是她的妹妹凌音。儿时,一贫师伯一时玩笑地给弟子们讲了一个关于雷电的鬼怪故事。那时凌音年纪太小,便当真信了去,一到雷雨天气便吓得瑟瑟发抖。 于是每逢这样的夜晚,凌音就会钻到她的床上。凌波便一边紧紧抱着她,一边讲故事哄她入睡,或者闲话家常,多年来已成了习惯。如今妹妹虽然不在身边,她却一样立刻醒来。 凌波听着滚滚的雷声,不由得思念起了远在蜀中的、唯一的亲人。 想着想着,雨势渐渐弱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闭上眼想要再入睡。 忽然间,沙沙的雨声中隐约混进了一种异响。那是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又绝非寻常守夜的军士,足音较常人为轻,间隔也长上许多,想必是用了轻功了。若非是踏在屋瓦之上,她未必可以这么轻易便听到。 凌波一凛,立刻坐起身来,寒凉的雨夜登时让她冻得一个激灵,可她却不敢大意,胡乱披上件外衣便下了地。 在这样一个雨夜,什么人为了什么事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行动呢? 足音很快接近,停在了他们的院落之外。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7) 凌波悄悄伏在了门后。幸好她已适应了子夜的黑暗,顺着微掩的门缝向外看,沉沉的夜色,绵绵的雨幕,不大的四方小院,中间一棵老槐树团团如盖,南北两进皆是坐北朝南,东西两进则是两两相对,凌波与龙溟分住东北两进。 凌波隔着雨帘树影,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围墙上,黑衣覆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看身形像是男子。只见他四下里观望一番,方才跃下地来,轻手轻脚地朝北厢房走去。 凌波面色顿时一寒,紧紧盯着那黑影一步步靠近,突然闪身而出,快如闪电地出手,直取对方后颈风池穴。 她并不知道这黑影就是龙溟自己。 龙溟立刻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下意识地回身就是一拳。凌波出手旨在制伏对手,而龙溟的回击却是实打实的杀招。 幸好,他是回身一击。电光火石间两相照面,龙溟看清来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可招式已发,力道已出,收回已是不及,连忙喝道:“让开!” 不待他出声,凌波也已识破了他的身份,及时收招,急忙后退,只觉得一股劲风袭来,险险停在心口之前,距离不过毫厘,心脏都仿佛停了那么一瞬。 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这是她有生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不由得有些后怕,有些茫然,也有些发懵。 龙溟立刻收了手,不由得抓住她的双肩急问:“你怎样?有没有伤到?”问完才发现忘记了压低音量,连忙四下看看,低声说道:“快进来。”不由分说拉着凌波进了房间,扶到桌前坐下,迫不及待地问道:“没事吧?受伤了吗?” 可凌波与其说是受伤,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那一瞬间的杀气如此凌厉,实在太过惊人,令人不寒而栗。她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凶神恶煞一般,出手毫不容情。 龙溟见她不语不动,只按着左肩,皱着眉头,呆呆地不知在看哪里,心中不由大为忐忑,连珠炮似的问道:“是不是碰着了旧伤?让我看看……” 这般惶惶不安的模样也是从未有过的,凌波回过神来,安抚地一笑:“别担心,我没事。我只是……有些吃惊。” 闻言,龙溟不禁沉默,半晌才闷闷地说道:“我不知是你。” 凌波轻轻点头:“嗯,我知道。” 两人再度无言以对,气氛一时十分尴尬,不约而同地开口:“你……”又同时住了口,不由得相对失笑。 龙溟取来干净布巾,不顾凌波的婉拒,执意帮她擦起了头发,边擦边说道:“你想问我去了哪里?我只是……随便探探。” 感受到发端传来的力道,凌波本有些无所适从,听到这话,原本有些浮动的心情又沉了下来。她知道,他的心里一定藏了什么,只是不愿意告诉她罢了。所以她也没有再问。 室内再度沉寂下来,连铺天盖地的沙沙雨声都越来越弱,渐渐不闻,只剩下窗外摇曳的树影,和布巾摩擦头发的声音。 他们共处的时候,这样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却很少像现在这样心中难安,似乎非要说点什么才能缓解,却又找不到任何语言。 凌波不由自主地忆起谢沧行曾说过,龙溟这个人说不出来哪里不好,但在他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令人十分不安的东西。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凌波忽然有些理解了。 她有时觉得自己很懂他,有时又只看到一片迷雾,就像一个谜团,当你感觉离谜底很近的时候,却总是抓不到它。当她忍不住想探究的时候,他把一切藏的很深,可当她放开的时候,他又会毫无预兆地靠近。真真假假,如此捉摸不定,如此……令人不安。 凌波轻轻摇头,大概是这恼人的天气害的吧。 龙溟的沉默则是因为有些后怕,他非常清楚自己那一拳若是打实了,会是什么后果。 会赶上雷雨天气是始料未及的,正是因为担心雷声会把凌波吵醒,他才刻意留到雨势变小才回来,而再拖下去,又快到鸡鸣时分,撞上早起的行人,总是不好。 而现在,他又不得不考虑如何打消凌波心中的疑惑了。 一切都怪这该死的天气。龙溟轻轻摇头,不,要怪,只能怪自己想的不够周到。 他看着手中如黑缎一般的秀发,三千烦恼丝,雨水易拭,疑心却难消啊! 龙溟停了手中动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好了。再回去睡会儿吧,莫要着凉了。” 凌波点了点头,茫茫然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才想起说道:“你也是。” 门外,雷雨已停,天还未亮,可东厢北厢的客人,怕是都无法入睡了。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8) 与龙幽分别后,夏侯瑾轩立刻回到折剑山庄,把他与“幽煞将军”的对谈转告众人,大家都不敢置信――一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奇遇,二不信对方会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方案来,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已。 彼时姜承仍留在岭头镇上镇守,毕竟,他们并不放心敌人当真就不会趁他们守备空虚而进攻。于是欧阳倩便成了折剑山庄台前幕后真正的主事人。 大病初愈的她神情有些恹恹,脸色也略显苍白,纤瘦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皮裘之中更显柔弱,手中捧着燃着炭火的彩陶暖炉,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可她的眼神却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听过了众说纷纭,仍只斩钉截铁地对夏侯瑾轩说道:“无论夏侯公子如何决断,折剑山庄一定全力配合。” 可她这么一说,夏侯瑾轩反而犹豫起来。当别人把决定权完完全全交到他手上,也就等于把一切的责任与压力都压在了他的肩上,无论最终是什么结果,都来自于他的一念之差,而他即将押上的赌注,可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 要不皆大欢喜,要不万劫不复。 饶是他聪明过人,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这种压力不是等闲可以对付得了的。夏侯瑾轩不禁求助似的看向谢沧行――谢兄从不干预他的任何决定,但在他需要提点的时候,又一定会恰到好处地点醒他。 谢沧行只是耸耸肩,不轻不重地说道:“除了答应,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夏侯瑾轩的心理负担和犹豫不决。是啊,他们别无选择,也没有退路,那么就尽全力拼上一场吧!于是他重重点头:“好!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把铁鹞骑牢牢拖在这大山之中!” 这时,只见欧阳倩接过一张纸条,阅后立刻笑道:“爹爹派人传信回来,他已经说服萧家和汉中太守,援军不出一日即可到达。我们速速送信给沈大人,约定合围的时机吧。” 这个好消息的时机可真是恰到好处,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顿时一变。 “太好了!”瑕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那咱们就算都同意了?” 只暮菖兰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一语不发,此时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勉强一笑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同意。” 于是大事底定。 当晚,瑕毫不意外地在房顶上找到了夏侯瑾轩,身边还放了一坛陈年佳酿,轻身一跃来到他身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当‘梁上君子’当上瘾了不成?”一把抢过他身边的酒坛,“还喝酒!” 夏侯瑾轩嘿嘿一笑:“这不是和瑕姑娘学的嘛!你看,观星赏月,饮酒聆风,多么惬意!” 瑕白了他一眼:“大冬天的冻都冻死了,哪里惬意了?好啦好啦,知道你担心明天的比试,可咱们还要靠你动脑筋呢!不好好睡一觉怎么行?” 夏侯瑾轩用很无辜的眼神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陪我坐一会儿吧。” 瑕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又被吞了回去,无奈地在他身边一坐:“好吧,就一会儿,把酒喝完了就回去。” “好。”夏侯瑾轩笑道。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话不禁变得更多了起来:“瑕姑娘,有时候我想想现在的自己,总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前每天除了被爹爹逼着习武经商,其他的时间都是悠闲自得的。而现在,却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时时刻刻都应接不暇。可是……我反而会时常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瑕有些不明所以:“你不就是在守护折剑山庄、守护你重视的人们吗?” 瑕显然没有体会到夏侯瑾轩的心情,于是他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嗯,是呢。” 瑕悄悄地叹了口气,她有时会觉得夏侯瑾轩与他们这种平凡人是不同的,他们庸庸碌碌、汲汲营营,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只有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才有闲情去想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从前她只会嗤之以鼻,可现在却又不这么认为了,有些道理――那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但又很重要很重要的道理――或许真的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想明白。 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没来由的,瑕就是这样相信着,虽然她可能永远也触及不到他的想法。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只要你在做的事不会让自己后悔,那就好了。” 夏侯瑾轩笑了笑:“也许是吧。”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自己还有没算到的地方。所以我才反复想、反复想,根本睡不着。” “我就知道。”瑕嘟囔道,还好这桩心事她是懂的,伸出一掌悬在他后颈上方,玩笑道,“这好办,待会儿我这么一劈,保你睡到天亮!” ------------ 章 二十六 江南塞北(9) 此言一出,两人都忍不住笑了。瑕拍了下他的肩膀:“别想了,就算真有什么没算到的,大家不也都没算到嘛!不会怪你的。” 夏侯瑾轩苦笑摇头:“不是这样。”他想了想,问道,“瑕姑娘,你信得过龙公子吗?你觉得,如果我们赢了,他会真的遵守约定吗?” 瑕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信不信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要援军一到,就是战场上你死我活,对方守不守信,他们根本没机会知道。 不过夏侯瑾轩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续道:“我其实很想相信他,很想堂堂正正赢下这场比试。可我却不能这样做。” “可……他们是敌人。”瑕弱弱地反驳道,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想办法打败敌人,不是天经地义吗?你不是说过那什么……打仗本来就该动鬼心思什么的?” “是‘兵者,诡道也’。”夏侯瑾轩不禁莞尔,随即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柳家庄的那个净天教徒吗?” 瑕怔了怔:“你是说,那个伪装成护院骗人的家伙?” 夏侯瑾轩点点头:“还记得初时,他在我眼中当真只是尽忠职守的下人而已,可上官公子却教我要心存怀疑。结果他竟当真有古怪……可是,像那样事事存疑真的好吗?人与人相交,不该赤诚以待吗?我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他停了停,又道:“后来,我便去请教上官公子,他对我说,‘当身上肩负着许多人的期望、甚至是身家性命时,就不得不算无遗策。’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责任这两个字,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还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话题。 “你……你不要想这么多。”瑕很想安慰他,却又觉得词穷,又或者除了那个转危为安的最终结果,什么也无法安慰得了的他。 反倒是夏侯瑾轩释然一笑:“真的有些晚了。为今之计,还是养精蓄锐比较重要。” -------------------- 破晓时分,龙溟与凌波早早地出了门。 雨后初晴,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黑瓦灰墙浸透了水汽,深的更深,浅的更浅,宛若新墨染成一般,昨日看来有些灰败的街道,都显得清润了起来。 朝阳斜斜地落在对面墙上,一半明一半暗。墙角石砖中,似乎一夜之间钻出了嫩绿的新芽,难以想象前日里竟还下过雪。 长安西市不愧为名满天下的市集之一,长安城兴衰荣辱、百年变迁,似乎都与西市的热闹无关。宵禁刚过,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开始了忙碌的一天。街道上迅速多出了许多支起的小吃摊、挑担的行脚商、大开的门板,和一声声的吆喝,端的是热闹非凡。 城池建筑多少次毁于战乱,店面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店面,但西市仍是那热闹的西市,人也还是那勤劳的人们,旧时长安的影子竟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保存了下来,留存在人们的习惯中。 很偶尔的,可以看见身穿皮裘、头戴毡帽的胡人,或策马呼啸而过,或牵马徐徐而行,有的还会用生硬的汉话手舞足蹈地和摊主们交涉着什么。可惜和当年的大唐不同的是,不论哪一种,他们经过的地方都会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人人都战战兢兢,充斥着一股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这时,龙溟结束了和店家的对话,端着两碗香喷喷的烩面走了回来。虽然店面很小、很简陋,但那烩面的汤头却显出了十足十的功夫,老汤的香味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就连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凌波都忍不住低头看了过去。百年不变的传承,这也算一项吧? “在想什么?”龙溟一边擦拭餐具递给她,一边问道。 凌波谢过,视线重又回到他身上,他的神情一如既往,似乎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于是又移开了视线,回道:“我在想,世上究竟什么才是坚如磐石的?或许很多无形的东西,远比有形的城墙石碑更加持久、更加坚不可破。” 龙溟一怔,不由得沉吟不语,他看向那些迅速躲到路旁、低眉顺眼等着骑兵通过的人们,心中想到的是,城池易破,人们心中的隔阂却如此顽固,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代人,才能消除胡汉之间的藩篱。 他不禁又看向凌波,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以“非我族类”的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的相处也定会是另一种情形吧。 ------------ 春节番外 (1) 注:本番外与主线剧情无关,应个景(虽然一点都不喜庆),祝大家新年快乐! 残阳如血,黄沙古道上响着辚辚的马车声,两旁稀稀落落的枯树参差峥嵘,远远看去,尚有两三点鸟巢夹杂其间。 古道、斜阳、老树、半新不旧的马车,这是一个对羁旅天涯之人来讲再平常不过的傍晚,一切都似有序似无序,有条不紊地向前铺展开来,循环往复,延伸到理所应当的方向。 但,龙溟却隐约感觉到,分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感觉似有似无,似是而非,就好像空气的流动发生了细微的偏差,又或者是哪一条车辐短上了一分,让他的轨迹在不知不觉之中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直到很久以后,当他试图回想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才不经意地忆起了这一天这一刻,这一份无法言说的奇妙感觉。 可惜在那一刻,除了这份模糊的预感,他还一无所觉。 龙溟靠坐在车辕上,有节奏的抽着鞭子,可那鞭子却一下也没有当真落在拉车的马身上――他们夜叉驯出来的好马,用口哨与鞭响就足以控制自如,更何况爱惜良驹之人又怎会忍心鞭刑加之? 思及此,他不禁叹了口气,堂堂夜叉良驹,本该自由驰骋一日千里,竟然沦落到拉着马车蜗行的地步,真是太窝囊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策马驰骋还是太过张扬了,更何况…… 斑驳落漆的门框上响起三声轻敲,龙溟侧首看去,正好见到凌波掀帘而出,朝他点点头,端坐在他的身边,整了整衣衫,隔着两拳的距离,不远不近。 “我……出来透透气。”她说,说话的时候没敢看他的眼睛。 龙溟一笑,减缓了车速:“外面风大,莫着凉了。” 凌波嗯了一声,捋了捋鬓边碎发。夕阳的光洒在她的脸上,为秀丽的眉目添上一抹暖色,显得更加柔和。 龙溟在心底长长一叹,有佳人如此,还是藏在马车里比较安全。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辚辚的车声还在有规律地响着。 夕阳渐渐地向着地平线下沉去。凌波看着天边变幻的晚霞,轻声说道:“今日是除夕呢。” 龙溟一怔,笑了笑:“是吗?一转眼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年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很长的一年啊! 凌波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一眼他若有所思的侧脸,问道:“在你的家乡,是怎样过年的?”话音里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味道。因为龙溟不喜欢提起家乡的话题,凌波摸不准其中的忌讳是什么。 不过这一次龙溟却并没有想太多,自然而然地答道:“也没什么,就是无止尽的宴会,无非是烈酒、歌声和烤羊。”似乎只有这几样东西才能抵挡得住大帐外凛冽的寒风。 “就是……这样?”凌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龙溟不禁失笑,纵然不像汉人这般有着精妙绝伦的琴棋书画、戏曲舞蹈,夜叉王室的宴会也缺不了觥筹交错和虚与委蛇――大多数也同样是毫无意义。记得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会见缝插针地偷偷把一家人聚集到一起,他还记得舅舅每年都会嗤之以鼻,却每年都会乖乖出现,乖乖地按照母亲的吩咐给他包上一份礼物,虽然不外乎文房四宝兵器马具。可惜那样的日子,已经很远很远了。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出口,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凌波并不说破,只是不由得笑了,带着一丝了然。 龙溟顿时有些窘迫,掩饰似的答道:“真的没什么,冬日本来就是草原上最无聊的日子,没有牧草,不能放牧,也不好打猎……”也是最艰难的日子,当然,还常常是出征的日子。边塞的汉人城镇村庄往往一入秋就开始紧张起来,说不准谁就倒霉地成了他们的目标――汉人似乎称之为“防冬”。 思及此,龙溟瞥了一眼凌波,不由得心中冷笑,如果她知道身边的人就是他们汉人每年里都要提心吊胆“防冬”的对象,是否还能露出现在这样怡然自得的表情。 于是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那你呢?蜀山上如何过年?” 凌波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蜀山上没有所谓年节,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都是一样的。” “是么。”龙溟若有所思地叹道,蜀山上的悄无声息,与夜叉王室的夜夜笙歌,或许内里都是一样的冷清吧。 ------------ 春节番外 (2) 太阳已经西沉,空气也渐渐冷却下来。 凌波紧了紧衣服,续道:“不过,每到除夕,我们还是会偷偷凑到一起守夜,听新进的弟子讲一讲山下的年俗和故事。” “哦?”龙溟不禁莞尔,“每一年?有那么多可以讲吗?” 凌波点点头:“是的。因为新上山的弟子总是念念不忘那些人间烟火,特别是佳节将至的时候。直到……直到有一年,他们再也记不得为止。” 龙溟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不得……” 凌波淡淡地笑了笑:“我与凌音自小就是在蜀山长大的,蜀山就是我们的一切。” 龙溟的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凌波没有注意,自顾自续道,语调轻快了许多:“不过,后来一贫师伯说,尘心尘念本不需靠这般的隔绝来消尽,每年热闹一次也不错。他还说他的家乡过年总是要吃饺子贴春联的,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会照做,有时候也会换换其他地方的方式。”或许是想起了蜀山上巍峨清圣的重楼复殿被贴上大红春联的滑稽样子,凌波忍不住笑了。 龙溟也跟着笑起来,赞道:“真是位颇有见地的好师伯。”看来他错了,蜀山原来是这般有家的味道的地方。他莫名地觉得欣慰,又莫名地觉得失落。 “上官公子,”他听到凌波轻轻柔柔地唤他,朝着他温温润润地笑,眼中带着细碎的光芒,“过年好。”那声音、那笑容仿佛有形有质似的,莫名地动人心弦。 龙溟只顾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嗯,过年好。”在辞旧迎新的时候,有个人坐在身边,真心实意地希望你来年一切顺遂,这种感觉真好。美中不足的是,她诚心诚意祝福的,却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世事总无圆满,哪能尽如人意呢? 不知是被哪一种情绪驱使,龙溟忽然心血来潮,解下一支酒囊扔给凌波,促狭笑道:“凌波道长今日不妨就来试试咱们塞外过年的方式,如何?” 凌波顺手接过,浅笑颔首:“好。” 于是不多时,就听见女子被烈酒呛到的咳嗽声,和男子爽朗的大笑声,伴随着辚辚的车声渐渐北去。 ------------------------ 蜀山当真是钟灵毓秀之地,终年云雾缭绕、青松匝地,青砖古道依着山势蜿蜒起伏,时有青草从砖石之间钻出,时有青苔裹满了圆融的棱角。古道连接着一丛丛一簇簇巍峨古朴的重楼复殿,彼此之间相隔甚远,看似毫无关联,合在一起却又自然而然。 草谷的药炉总是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凌音恍惚间竟有了怀念的感觉。当年她常常陪着姐姐来此向草谷师伯求教――她本来对歧黄之术并无兴趣,只是习惯性地跟着姐姐,一来二去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姐姐……你现在在哪里呢? 正想着,草谷从内室掀帘而出,凌音连忙起身相迎,笑嘻嘻地团手一揖:“草谷师伯,过年好。” 草谷点点头,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她的身后,常年淡然宁定的脸上竟露出些许讶异:“凌波没有同你一起来?” 凌音鼓了鼓腮帮子,语气低落道:“她还没有回来。”顿了顿,忍不住抱怨道,“她好久没有回来了。” 草谷了然点头,迟疑了一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凌音很快就调整了心情,重新恢复了笑容:“草谷师伯,我还要给众位师伯拜年呢,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带过去的?” 草谷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这是醒酒药,加了你前些日子带回来的桂花,药味没有那么重了。替我拿给一贫师兄吧。” “好的没问题!”凌音爽快应承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凌音就告辞了。 一贫的住处也是一样的青砖筑成,二十一级台阶分作三组直上大厅,显得气势恢宏。大门敞开着,大厅的桌前似乎坐了一个人影,两边的门框上挂着喜庆但俗气的大红对联,看起来总有那么点滑稽。 凌音忍不住扑哧一笑,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又不禁皱了皱俏鼻,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就见一贫毫无形象地趴在八仙桌上,脚边已经东倒西歪了不知道多少酒坛。 一贫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是以凌音也不大拘束,径直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师伯,师伯!” 一贫迷迷糊糊地打了个酒嗝,翻了个身继续睡得酣畅淋漓。 凌音皱皱眉,伸手想碰碰他,又不敢,左右看看无人,索性搬了张凳子,不远不近地坐下。 刚要落座,一贫忽然哼唧了一声,一副要醒不醒的样子。 凌音一惊,连忙站起身,正要说话,就听一贫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 凌音犹豫片刻,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去,原来他念的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凌音怔了怔,她听过这首诗,知道前两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由得重新看向看起来烂醉如泥的一贫,她忽然不想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也不想等他醒来,重重地将醒酒药放在桌上,转身噔噔噔地走出了房间,出了门又退了回来,轻轻带上了门。 ps于是我开始炒冷西皮了。不喜请多包涵~ ------------ 春节番外 (3) 直到跑出好远,凌音才停下脚步,不由得回首看向一贫所在的方向,心里头五味杂陈。一时看得出神,竟没有听到铁笔的脚步声。 “凌音师妹,你怎么在这里?”铁笔诧异道。 凌音一惊回神,看着铁笔带着他那招牌似的憨厚笑容,一肩扛着一只偌大的酒坛,另一手还拎着一只,健步如飞地走过来。 凌音一看就明白他要去哪儿,叉腰怒瞪:“师伯都醉倒了,你怎么还拿酒来?” 铁笔在她面前站定,十分无辜地赔笑道:“怎么就醉了?刚才还嚷嚷着要再饮千盅呢!我哪敢违抗?” 修道之人酿酒喝酒本就是传统,历史上也有不少酒中之仙声名远播,一贫与罡斩这两个人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且只管喝不管酿。 想当初只有一贫一个的时候,他还算中规中矩,自打和谢沧行凑到一起,就愈发不可收拾,再加上两个人都爱往山下跑,自然而然成了蜀山浮浪二人组,连带着铁笔这个做弟子的,都成了酒窖的常客,熟门熟路得很。这不,谢沧行不在,他就成了一贫的专属“店小二”。 凌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铁笔这家伙长的是虎背熊腰威武霸气,个性却是好说话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凌音常常觉得根本记不住他才是师兄。这时候她干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半拖半拽着往观星台的方向走,边走边说:“别给他送了,咱们自己喝,你陪我!” “哎哎这怎么行!”铁笔一边挣扎一边又不敢真的挣扎,只好被她拖着走,“你一个女孩子,又不好这一口,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养身补气的药酒,我还是……” 凌音回首凌厉地一瞪,立刻把铁笔的后话给瞪了回去,“你不给是吧?我自己拿去!”说着还真放了手,作势转身要走。 铁笔没想到她还动了真格,连忙放下手中酒坛去拉她,刚触到衣角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摸了摸后脑勺,无奈地笑道:“好好好,师妹要喝,我陪你就是了。” 凌音露出得逞的笑容,拉着他随便找一处台阶一坐,拍了拍身边,“坐啊!”说着也不等他,端起酒坛很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果不其然地咳嗽起来。 铁笔连忙凑过去,想给她拍拍背,又不敢真的动手,想掏个手绢又一时变不出这么个物事,白白闹了个手忙脚乱,只能徒劳地说道:“你……你别喝这么急呀!这可是烈酒!” 凌音总算是顺过气来,嫌恶地把酒坛往边上一推:“还是好难喝,真不知道师伯怎么就这么喜欢。” 铁笔定定地看着她,凌音眉目娇俏,此时两颊染上一抹晕红的酒色,一阵咳嗽又惹得一双杏目水汪汪的,说不出的生动美好。铁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讷讷地不敢再看,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听见凌音幽幽地叹了口气,托着腮帮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铁笔觑了一眼她的神色,担忧地问道:“师妹,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凌音一怔,倔强地一扭脸:“我哪有什么心事?” 铁笔顿了顿,迟疑地开口道:“呃,我知道凌波师姐不在,你一个人闷得慌。你若是心里有话,那个……跟我说说行不?” 凌音眨了眨眼,扑哧一声乐了:“嘻嘻,我们姐妹之间的悄悄话,才不会告诉你呢!” 铁笔搔了搔头,又道:“你不跟我说也行,但也别往心里去,心里装太多东西,会累的。” 凌音不由得又愣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铁笔,莞尔一笑:“谢谢你了,铁笔师兄!” 铁笔看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们家乡有个说法,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写下来,然后丢掉,这样就可以永远把它抛在脑后。” 凌音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真的?” 在这样期盼的目光下,铁笔怎样也吐不出一个不字,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 凌音蹭地一下窜了起来,问道:“师兄,你还记不记得《逍遥游》?不是《南华经》里的,是小时候姐姐曾给咱们念过的那个。” 铁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回道:“你是说……玉书师叔闲来无事写的那几本、一贫师伯年轻时候游历江湖的见闻录?” 凌音连忙点头:“对对就是那个!” “我记得玉书师叔只写了五本,并没有写完。” “才不是。”凌音否定道,“其实有第六本的,姐姐还看过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愿意念给咱们听,后来还骗我说丢了,让我别告诉大家呢!” 铁笔皱起眉头:“师姐不让咱们看,一定有她的道理的。大概是……我听说一贫师伯曾经遇到过很伤心的事情。”铁笔欲言又止,毕竟是老实人,不敢在背后乱传师长的八卦。 “走,咱们把它找出来!”凌音斗志昂扬地说道,然后,她要把它们全部丢掉!这样,一贫师伯就不用再年年佳节时日借酒浇愁了吧? 在此之前偷偷看一眼,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错吧? ------------ 春节番外 (4) 折剑山庄的除夕比起其他的大户人家来讲,少了许多的规矩,但请神驱邪、鞭炮年货还是少不了。 瑕一把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初雪过后的寒意,可脸上的笑容却是暖融融的,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笑意:“乌鸦嘴,外面放炮仗呢!你不来看吗?”余光看见皇甫卓,补充了一句,“还有皇甫少爷。” 夏侯瑾轩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差点就要应是,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攥紧了手里的暖手炉:“我就不去了。” 瑕哼了一声,一手叉腰,一手轻轻地点了点夏侯瑾轩:“你这个家伙就是怕冷,还懒!”数落到一半,才见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身穿大红团衫,一看就是夏侯家弟子的装扮,此时嘴张得可以塞进一枚鹅蛋,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瑕立刻触电似的收回手,讪笑道:“你……你好。” 夏侯瑾轩笑呵呵地介绍:“这是向儒,在江陵的时候你们见过的。向儒,这是瑕姑娘。” 瑕不禁有些拘谨,左看看右看看,问道:“你们是不是在商量什么正事?” “没有没有!”夏侯瑾轩连忙摆手,“只是爹爹派向儒捎些东西过来。”随即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枚红包晃了晃,“主要是这个哦!皇甫兄和欧阳小姐也有。” 皇甫卓轻轻叹气:“夏侯世伯太客气了。” 夏侯瑾轩笑嘻嘻地说道:“给你就收着嘛!爹爹的心意不能不领情哦!” 看到他们手中的物事,瑕目光黯了一黯,不由得想起了早逝的父亲,那时候他们虽然很穷,可是爹爹却从不忘记在过年的时候给她包上几枚铜钱。这样喜庆的红色,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握在她的手中了。思及此,她不禁有些失落。 立刻意识到了她的心情,夏侯瑾轩连忙收起了红包,交代向儒回报父亲自己一切安好。 向儒点点头,又事无巨细地问了许多问题,有没有懈怠了练武,有没有疏忽了礼节之类云云,夹杂着有没有吃好睡好之类琐碎的细节。 瑕听着听着,忍不住感叹道:“乌……大少爷,你爹真关心你,真好!” 夏侯瑾轩本来答的有些厌烦,闻言不禁怔了怔,一时无言以对。 皇甫卓却在这时开口了:“向儒,你经过江陵的时候,可否帮我也带个信?” 向儒笑道:“当然。皇甫少爷尽管吩咐。” 皇甫卓忽然面露难色,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夏侯瑾轩与瑕惊奇地对视一眼,这可不像永远目光坚定直言不讳的皇甫大少爷,两个人四只眼齐齐盯着他。 皇甫卓丝毫不察,算了算,问道:“可不可以再等两日?” 向儒不明就里,不过还是点了头:“没问题,不差这一两日工夫。” 闻言,皇甫卓松了口气,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夏侯瑾轩怎可能放过他?好奇地问道:“等下!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呀!” 皇甫卓皱起了眉头,简短答道:“我要回去雕玉了。玉石我早已挑好,可最近诸事缠身,雕玉却迟迟没有完成。”说着还真就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牌,盈盈润润的,一看就是上乘好玉。 瑕眨了眨眼:“雕玉?送给谁呀?” 夏侯瑾轩了然一笑,挤眉弄眼地回道:“不消说,肯定是夏姑娘。” “咦?夏姑娘是谁?”瑕更加好奇了,眼光一会儿瞟向瞬间不自在起来的皇甫卓,一边瞟向笑得别有深意的夏侯瑾轩。 夏侯瑾轩凑近瑕,用在场人都恰好能听到的音量说着悄悄话:“夏姑娘呀,那是皇甫兄青梅竹马的……” “心上人!”瑕忍不住接口。 “胡说!无端坏了人家姑娘的声名!”皇甫卓登时起身,一甩袍袖,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瑕扑哧一笑,“好严肃哦!”凑近夏侯瑾轩,也开始“咬耳朵”:“乌鸦嘴你觉不觉得,皇甫少爷心虚害羞、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格外严肃。” 夏侯瑾轩配合地笑道:“瑕姑娘果然敏锐,我花了好久才发现这一点呢。” 皇甫卓脸上一阵青白变幻,眼看就要甩袖而去,夏侯瑾轩连忙拉住:“莫气莫气,我们不开你玩笑就是了。” 皇甫卓哼了一声,不回话。 ------------ 春节番外(完结篇) 瑕却不愿意就此罢休,笑吟吟地问道:“那皇甫少爷你说,夏姑娘是谁呀?” “她是……”皇甫卓刚开了个头又顿住,忽然发现解释起来实在复杂,又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给她一个怎样的定位。“以后让夏侯兄给你讲吧。”语毕,又不禁警告道,“别净说些有的没的!” “是是是。”夏侯瑾轩笑吟吟地应道,又问,“那皇甫兄打算刻什么花样送给她?” 皇甫卓不禁面露难色,他自小就爱鼓捣玉器金石,也算是行家里手了,无论送什么人,都能按照对方的身份地位、彼此亲疏张口就来,唯独对这位夏姑娘,他却总是犯难。 夏侯瑾轩胸有成竹地一笑:“这次你听我的,我帮你想个花样。” 皇甫卓狐疑地看着他,姑且问道:“什么花样?” 夏侯瑾轩摇头晃脑地答道:“刻字呀,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啦,‘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啦……” 不消说,立刻遭到了皇甫卓鄙夷的扫视,一副“再说一个字我扭头就走”的架势。 夏侯瑾轩笑嘻嘻地打住了话头:“我随便说说的嘛!夏姑娘想听到什么话,不是只有你最清楚吗?” “总算说了句正经话。”瑕没好气地白了夏侯瑾轩一眼,转向皇甫卓说道,“礼物嘛,要紧的不就是对方想要什么嘛!” 皇甫卓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以至于另外两个人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聊得热火朝天,他都没有察觉。 同一时间,欧阳英一家四口正围在桌前喝茶聊天。姜承敲响了房门。 欧阳慧一蹦一跳地跑去开门,立刻眉开眼笑地拉住姜承说道:“是四师兄!刚才娘亲还念叨,”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道,“‘承儿怎么还不过来?有了兄弟就忘了我们两个老的和……’” “慧儿,外面那么冷,怎么不快请四师兄进来?”欧阳倩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但瞬间垂下的视线和染红的脸颊还是出卖了一丝慌乱。 欧阳夫妇相视一笑,只有老实人姜承丝毫没有听出话中玄机,注意力只放在“外面冷”三个字上,连忙带上门,不让寒气进屋。 “来,承儿快坐下。”欧阳夫人招呼道。 姜承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两个红包说道:“这是夏侯门主给二小姐和三小姐的。” 欧阳英代为接过:“呵呵,还是夏侯兄有心呐!比我这个粗人可周到多了。”边说边递给了两姐妹。 红包甫一到手,小慧儿立刻蹦得三尺高,兴奋地叫道:“慧儿又有红包了!”小大人似的拍胸脯道,“姐姐,你想要什么礼物?慧儿给你买!” 欧阳夫人佯作伤心:“只有姐姐吗?爹娘呢?” 欧阳慧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转过身偷偷打开红包看了看,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道:“好吧,都给买。”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欧阳倩将妹妹抱起来,笑道:“只要慧儿健康平安又听话,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欧阳英给夫人使了个眼色,夫人立刻会意,掏出早就备好的红包说道:“来,承儿,这是给你的。” 姜承一呆,连忙推辞:“师父,这我不能收。” 欧阳英笑道:“哎,收下吧,不要客气。”见姜承还是不住地摇头,脱口说道,“大不了你就攒着,将来包给我外孙就是了。” 此言一出,现场登时一静。欧阳倩与姜承双双红了脸,一想到这话里话外的种种可能性,头不禁埋得更低。姜承竟再也坐不住,连忙告退。 欧阳夫人责怪地瞥了一眼丈夫,对女儿柔声道:“倩儿,你看承儿走得太急,红包都没有拿,你快给送去。”边说边塞了一口糕点给想要自告奋勇的欧阳慧。 欧阳倩犹豫再三,还是起身去送。 欧阳夫人一把抓住欧阳慧,不让她跟去,忍不住责怪丈夫道:“承儿面皮薄,你何必这么臊他?你看,连点心都顾不上吃就跑了。” 欧阳英呵呵一笑:“一时顺口嘛!” 欧阳慧塞了满嘴好吃的糕点,左看看右看看,心道四师兄没吃到也没关系呀,慧儿给送去就是了。唔,还是多吃几块再说。 正是花灯初上时分,白雪覆盖了所有的喧嚣烦恼,偶尔可闻阵阵鞭炮声。有欧阳英一家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有夏侯瑾轩与瑕谈笑风生,有姜承与欧阳倩含情脉脉地并肩同行,有皇甫卓别别扭扭地向夏侯瑾轩借了一本诗集关在房中翻来翻去,有暮菖兰悄悄地在瑕的枕头旁放上了一枚红包。 也有谢沧行坐在高高的楼头,身旁放着一壶粗劣的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嘴角噙着笑,似乎在看着这万家灯火,又似乎在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暮菖兰站在人间烟火中抬首仰望,他总是这样,凡尘俗世中嬉笑怒骂,却只是匆匆而过,从不沾身,明明有着最世俗的言行,却有着最超然的内心。 和自己如此不同。 看着看着,她终于转过身,默默地离开,却没有注意到如影随形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