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此去经年 迦凰山的第一场冬雪撵着血腥不期而至,仿佛几年悬在刃间的平静只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刀起。白日里的雪子漫不经心,恍若抚琴般附和着铿锵残酷的交接声,还来不及落地就化进了温热的血水中,亡魂川下平添浓烈的悲壮。 是夜,激战过后,生命都倦怠。大雪才来势汹汹,只手遮天地抚平逃亡者脚下的血腥。 红衣剧烈地喘息着。雪花前仆后继地落在她的红衣上,融化后尽是渗到骨子里的寒。 那个人已经紧紧追出了三座山,毫无罢休之意,她再强撑也不过只是强弩之末,萧烬在打开镇石台结界时被镜之界石的神力反噬,伤势亦是严峻。 而以那个人霸道的速度……恐怕不消片刻便会追上来。她下定了主意,猛地停住了脚步,才发现逃亡的夜空竟是如此凄切,仿佛坠着几世都抹不尽的血。她沉着嗓子对身边黑衣男子道:“你先走。” “然后你留着送死?”萧烬缓下身形,眉峰冷冽一挑,附着一贯冷嘲热讽的口气,对她的决定嗤之以鼻。 红衣捂着血气翻滚的胸口,强顺了气息:“你放心,我死不了。再不济――” 话说至此,她面具之下幽深的瞳仁蓦地一暗,语气仿佛也变得哀转悲戚:“我便摘下面具。” “愚蠢,藏了八年,还是要功亏一篑。”萧烬有些游离地注视着她身后夜风凌厉的树林,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御剑而走,扔下不屑的一句:“若不活着回帝都,后果你自己晓得。” “要滚就快滚。”最听不得威胁,红衣不耐烦地冷斥道。 树林里枯枝摇曳的黑影愈发婆娑得厉害,长风夹着大雪,裹着杀气浩浩荡荡而来,削起红衣的长发和她妖艳的裙裾。 见到萧烬走远,红衣面具下紧蹙的眉头才松了些。 一转身,便看到那个对他们穷追不舍的人已经站在树林出口,不过几步之遥。他的身后是重重的山和高高耸立在迦凰山之巅的遥远墨塔。 他依旧是不变的玄衣宽袍,翩若惊鸿的脸庞从黑暗中渐渐显出轮廓来。不羁的长发鼓在风里,雪笼在他的身侧,仿佛是倜傥的上神下凡。哦,她差点忘了,他本来就是人们眼中救世神,迦凰山南穹派上的剑圣――百里风间。 只是今夜,这个救世神,脸色有些不太好。还有,扑面而来的浓烈酒气。 只是依稀听说这八年来他酗酒得更胜往昔,如此看来此传言确实不假。 红衣在过往的八年里试想过很多种可能,然而时隔如此之久,他们此刻狭路相逢的冰冷对峙,依然让她错觉是否此间跨过了几世辗转的流年。 他手中龙骨为芯铸玉为柄的龙渊白剑一如从前,剑光辗转在在迦凰山的大雪里。 这剑光让她想起许多年前的冬日,墨塔之下的树林里,他在醉醺醺地非要在大雪中教她舞剑。剑气掠过墨塔上的风铃发出好听的声音,一阵阵响彻在风尘里。 那时的她假装不屑一顾地站在一侧看着,不肯学,嘴上诽谤他就是靠着舞剑骗骗无知少女的春心,却分明看到了他剑里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救天下的无奈郁闷。 可是他什么都藏着,满不正经、不肯罢休地揪着她的长发,一遍遍地问她,师父帅不帅,帅不帅,她死活不肯屈服,最后闹着闹着,他就没征兆地在雪地里睡着了。他的嘴角依然斜着,喃喃道:“阿澈,师父帅不帅……” 然而今晚他的剑,一改往日漫不经心,毫不遮掩重重杀气。 是被激怒了么?红衣反而是无所畏惧地一笑。反正萧烬已经带着镜之界石离开。 可笑的是,她从未曾想过阴错阳差之下,自己竟然会冒死为萧烬掩护,这个帝国走狗,八年前她恨得牙痒痒的人,还把她囚禁在地下修罗场四年,逼她变成现在这个心狠手辣模样的罪魁祸首。 倒是百里风间今夜的一反常态,她一点都不意外。激怒他是她一贯做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她躲在面具之后用别人的身份可以更加肆无忌惮而已。 师徒四年,他们两个的相处堪称世间绝无仅有,就像对峙多年的一只狮子和一只苍蝇,都没办法弄死对方,但早就已经摸透了如何精准而又痛彻地捏住对方的软肋。 然而伤人必先自伤,她白日里为了脱身激他说所的话,亦是下了狠心亲手将八年前的旧伤撕裂给他看。 --“你若杀了我,你可就不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的小徒弟的下落了。” --“明明听说她不受你宠爱,可偏偏还傻兮兮地留了一滴心头血给你以示诀别,当真是可怜呢。” 他果真一愣,手下一迟钝,便由了她趁机逃脱。然而她没有料到,他竟然魔怔了似的,也来不及顾及群龙无首的南穹派,穷追不舍地跟着她和萧烬追出了三座山。 她知道所谓“小徒弟”在他心里绝对意义不凡,可是她没想到,这个意义,比她想象中的要多。 红衣悲切的眼神终于一隐,嘴上反而咯咯地笑了,软软糯糯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魅惑,她的笑声放肆地游荡在山间苍凉的空气中,擦着山崖峭壁而过,余留空洞寂寥的回音缭绕:“百里剑圣也真是好兴致,都说穷寇莫追,竟也跟着追了这么多路。难不成是真信了我的话,想从我口中知道你那小徒弟的下落吗?” 百里风间注视着红衣脸上的半截面具,莫名心燥到极致。她们的声音可真是像极了,只是他的阿澈绝不会用这般魅惑轻薄的口气讲话。 阿澈要么像一只发怒的小兽对他大吵大闹,要么就像竖起刺的刺猬一般冷言冷语。数数师徒这么多年,他们好好对话的次数,几乎是屈指可数。 而且他还记得,阿澈是从来不穿红衣的。 六月雪在她身后白茫茫成一片的时候,那年的阿澈掐着一口吴侬软语得意洋洋地说:“你说我穿红衣服好看,我就偏不穿了。” 是了,阿澈换上红衣是极好看的,像是一株带了刺的彼岸花。他回忆起她的时候总觉得他的小徒弟是挺美好的,但是曾经分明是一见到她,就会烦躁地想掐死她。 正如她一直晓得,他是迦凰剑圣,是人们心中膜拜的神,是名震四海八荒的一个存在,可是偏偏她面对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耐性和理智。 百里风间没见过红衣面具下究竟是怎样的脸,可是他莫名觉得,阿澈若长大了,大抵也就是红衣这个样子的,姣好的面型,及腰的长发,漆黑如黑曜石般夺人心魄的瞳仁。 只是这个红衣,天下谁不知晓她是出了名的祸水,手里掌管着帝都的十万兵权,呼风唤雨,恶事做尽,二十年前就因着有一口温柔的吴侬软语却行事心狠手辣而恶名昭著。要说起二十年前,阿澈还是一个沉睡在皇陵里的少女。 红衣,绝不是阿澈。如此断定,他便安心了。因为只要不是阿澈,他有的是办法对付世间女子。 嘴角斜出一抹笃定的弧度,百里风间缓缓抚过龙渊白剑的剑身,挑眉道:“莫说我想追,此刻就算我让你死,你也没有办法。” “是么?既然端了要杀我的心思,怎么不早动手呢?”红衣又掩嘴嘲讽似的轻笑,若她只是江南水乡里出身的姑娘,如此涤荡的笑声怕是要让毫无防备的人听得骨头都要酥了。 就在说着的间隙里,红衣已经结出气剑。然而她的真气早在白日里的激战中耗尽,所剩绵薄,这一击是拼了最后的全力,甚至祭了不少修为在其中,颇有些鱼死网破的决然。 “不自量力。”雪勾画出百里风间的轮廓胜券在握,眉角却有轻微的讶异。这种奋不顾身的几近毁灭式的偏执啊……阿澈也是这样。 气剑快要近身时,才轻挥袖袍一挡,一阵罡风呼啸而出,硬生生将红衣结出的气剑如数打了回去,转眼就没入她的身躯。 红衣一声痛呼,身子被生生弹到半空中,眼看就要重重落地,却被一道急速掠过的玄影接住,然而这个接住的姿势――是他修长如玉的手扼住她的喉咙,随后将她狠狠摔在一棵枯木上。 瞬间的窒息过后,还混着血腥的冰冷空气大量涌进来,红衣弓着身子大口喘气,一口淤血“哇”的一声溅在雪地上,亦染红了他一尘不染的玄袍。 奇怪的是,哪怕此刻在他面前落败的是红衣自己,她却没有很大挫败感――不奇怪,她从来打不过他。 她没赢过他,除非是他故意输。可是他那么桀骜的人,也从来不会故意输给她。 “阿澈在哪里?”他逼上来,失了今夜最后的耐心。他的手指狠狠地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脸,不再卖关子,原本漫不经心的眸子散发出凛冽的杀意。 过往岁月不成器一齐涌来却也是三千风雪飘摇。她就在他面前,她却必须是其他人。 红衣凄绝而轻浮一笑,血染的嘴唇更显妖媚:“百里剑圣如此诚心寻徒,红衣却不得不辜负了呀。” 她的最后几个字软而魅地喷薄在百里风间耳边,含着温热的血腥味,让他脸色不由一变。待他迅速反应过来,已经为之过晚。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过后,是藏在口腔里的毒囊破裂声,红衣的身体随之软绵绵地垂倒在雪地里。 ------------ 第一卷 今夕飘摇数前债几本 ------------ 第二章 自食其果 龙渊白剑应声落地,百里风间几乎是在红衣倒地的同时将一颗药丸喂入她嘴里。 像是,害怕终于遇到的那根救命稻草,会在下一瞬间断掉一般,他的动作里端了几分真实的急切。 一连串的动作只发生在转瞬之间,突如其来的动荡又很快随着大雪的绵绵不绝平静下来。仿佛原先的场景就是这样,是百里风间长久地蹲在红衣身前,盯着她,没有笑,没有神情。 不像他。 这世间若让他百里风间觉得无能为力的事,除了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天下,另外的,一定就是阿澈了。为了一个阿澈的消息,他竟失了分寸至此,今日抛下水深火热的南穹派众弟子不说,还试图去救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可他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出来当年究竟是哪一步开始错的,究竟哪一步要重来。更何况纵然是八年后,他依然没有相信当年阿澈的清白。 半晌,百里风间又想起什么?伸手试图去摘红衣脸上的面具,却发现这面具是由念力凝成的,若她念力不松,便无法取下。百里风间收回了手。 黑色的远山连着凄绝的夜空,白色的雪花绵绵密密地扫荡整个大地,一眼望去,却唯有眼前的那抹红是纯粹的。 *** 四下是无尽的黑,以及渗骨的寒。红衣睁开眼睛,对着被细密铁栏切割的虚无黑暗缓缓笑了笑。 倏忽,她动了动手臂,那条贯穿她琵琶骨的粗大的玄铁链随之晃动,叮叮当当的厚重的敲击声不绝于耳,顺带牵扯起她身上受刑后留下的伤,原本已经凝固的痛又蔓延开来。 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八年前就来过,发觉这里竟然连用刑的流程都还是一尘不变。从前的痛觉已经遥远到快要忘却,如今她受再重的刑,都是没有知觉的。 这迦凰山还是这个样子,矗立了千年,松涛林海,悬崖怪石,甚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从未因为她的离开而有任何改变。变的是她,七魄中失了三魄,八年拖着一副惨败躯壳过着无知无觉的日子。 她恍惚想起来时,她在后山,看到那曾与百里风间朝夕相处的云覃峰上,还一如当初开着满山的白马骨,白得纯粹,一眼就漂净了几世的流浪。 那年的百里风间在白马骨的花海里启开七十年的罗浮春,斜斜地倚在亭子里,捻着颠倒众生的笑,遥遥地对她道:“阿澈啊!这百年的佳酿,师父要醉了”。 那是她记忆里,非常鲜有的,他们之间平静的相处。他是真的快要醉了,才会那样对她说话。 其实红衣也后悔过,早知道如今是与他拔剑相向的局面,当初就应该多留一点好的记忆,毕竟是师徒。 她不是没有羡慕过别的师徒,师慈徒孝的,可若这个场面应在她和百里风间,想想都觉得不伦不类。 黑暗里,那个遥远的只在回忆里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不紧不慢,口气里端着懒洋洋的笃定:“倒是撑得比我想的要久。” 红衣想笑。别人都看到他这副气定神闲模样,而只有她见过他暴跳如雷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 然后红衣真的就笑出了声,在寂静的监狱里听起来阴冷:“南穹这么大个监狱,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么。比起帝都的大牢里的大刑,那可真是相去甚远了。” 今日的百里风间与昨晚的咄咄逼人看起来截然两人,事实上这样才是他一贯的面孔。他倚着铁栏,斜斜懒懒舒展开一个笑。 没有立刻接话,只觉得红衣这话不像是炫耀,反而含着种对过往的悲戚。怎的,她也在帝都大牢里待过吗?念头袭来,百里风间只觉得隐隐疑惑,却下意识忽略,只气定神闲道:“本事不多,所以我亲自来了。” “你奈何得了我么!”数数这四海八荒,恐怕红衣是鲜少的、不畏惧他的人,此刻讥讽地反问道:“至少我知道景澈的下落,你不知道。” “你会说的,因为你还不想死!”百里风间施施然从铁栏旁直起身,红衣听得一声葫芦塞打开的声音,一阵淡淡的罗浮春酒味弥漫过来。他喝了一口酒,方才拢了拢衣袍,侧过身正对着红衣。 那张翩若惊鸿的脸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他下巴一圈青青的胡渣呈现随意滋长的趋势,两道不羁的剑眉斜飞入鬓,眼眸中流转着琉璃般从容又盛大的碎光:“昨晚还以为你是宁死不屈,可是你吞下的只是封闭神智的药丸,若是你真心寻死,何必来这一出?” “我是不想死,可是你也不想我死。如此我便好奇了,你用什么来威胁我?” 百里风间也不急着反驳,斜起嘴角:“想要试试么?”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低沉的嗓音里喷薄着酒的湿气,仿佛要醉了一般。酒还是罗浮春,只是不知道多陈了八年的酒,味道是不是还是当初那样。 红衣烈着口气:“呵,我倒也想开开眼界。” 百里风间的眼神本是醉醺醺而懒洋洋的,这时有一霎那精准而凶狠的光闪过,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动作,红衣的下巴就被狠狠捏住,被迫仰起头盯上百里风间的眼。 红衣不挣扎,浮起一个轻佻的笑,这是她几年来练得最熟能生巧的神情了:“百里剑圣这个姿势倒是暧昧,是想做什么?” 百里风间懒懒地勾着嘴唇:“红衣既然这样想,那我便成全你。” 他突然强硬地固住红衣的腰,俯身覆上她的唇。贯穿红衣琵琶骨的玄铁链应声晃动,她愣住了,仿佛骤然有一个响雷劈开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惨淡的雨淋淋和黑暗――这个吻她的人,是她的师父…… 身子一个战栗,她反应过来,剧烈得想要挣脱开。而他不管不顾、霸道地撬开她的唇齿,清冽的酒香混着血腥铺天盖地而来,随之一颗柔软而冰凉的药丸顺势滚入她的喉咙。 百里风间离开她的唇,抬袖擦了擦嘴上被咬出来的血滴,哪怕做出这样失了分寸的事,依然端着无所谓的神情。他承认,从第一眼见到红衣起,他就明白红衣像是一种诱惑的毒。因为像阿澈,更是因为,她不是阿澈。 情绪难免起伏,百里风间强自定了定心,直起身子隐去了脸上的神情:“赤溟蛊,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这是苗疆的一种已经失传的炼蛊,蛊会渗入精血,吸食人的修行,直到把人蛀空成一个空壳子,意志全无,却又不会死去。修行高的人往往靠着一分意志熬过严刑拷打,而一旦失了意志,便什么话都吐出来了。赤溟蛊是逼供用的最恶毒的法子,太过骇人也就渐渐失传了。 红衣还未在方才的激烈中反应过来,瞬间面具之后的脸色惨白。 “只是这蛊――还是当年阿澈问苗疆祭司讨来的!”百里风间的眸色微微沉了下去,平静地凝视着红衣:“你可莫要,辜负了阿澈的东西啊。”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朗声又留下一句:“你若早开口,我便给你一个痛快,想必你也不愿意不人不鬼,不生不死。” 半晌,红衣才回过神来,还残留他味道的嫣红嘴唇被生生咬出了几滴血珠,已经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了。他们果然还是没办法逃出那个模式,给一点甜头再狠狠补几巴掌。 她也不能分辨,此刻正在折磨着她心的,究竟是那颗毒药还是他的吻。这次她承认,他赢得如此漂亮。 她这果然是,自食其果。红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融着炽热的绝望,让仙狱外正想进入的人一愣。 “师叔,里面这是?”男声清朗而恭敬。 “无妨!”风拂过外面树林的婆娑声更盛了些,反而衬得百里风间的话波澜不惊:“受伤的弟子可都安置好了?” 红衣停下笑声,心头骤然一紧。与百里风间说话的人……是也修吧。那个总是一丝不苟,冷冷淡淡的师兄,如今看来,已是主峰的掌门弟子了罢,看来当年的事,并未对他有如何影响,掌门终归是看重他的。 “战死的弟子都已经收敛好了尸骨,受伤的弟子也已经送到了陆师叔处治疗。掌门师父还在闭关,弟子未通报此事。” “那就不必说了,帝国突然偷袭南穹派的原因可查了?” “从云覃峰后山的情况来看,应是帝国少将萧烬与红衣想盗取镜之界石,结果遭镇石台神力反噬,仓皇而逃时被发现,才引发了恶战。” “喔?都进了镇石台了……”收起懒洋洋的神情,剑眉微蹙起。 “弟子还有另外一件奇怪的事……”也修口气颇为犹豫,百里风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有听幸存弟子说,萧烬本想杀他,却被红衣拦下了。弟子总觉得蹊跷,故想来见见红衣。” 百里风间在漫天雪光中眯了眼:“你进去吧。” 也修微微抬了头,神情清冷而严谨,口吻依然恭敬:“师叔,听说红衣……很像阿澈?” 百里风间似乎没有什么触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接话。半晌,他解开腰间的酒葫芦,慢条斯理地灌了一口酒:“进去吧。” ------------ 第三章 一别如斯 也修平静地站在了红衣面前,久久都未说话,目光犀利得仿佛要把红衣的寸寸骨都削出来看透了才罢休。 一别如斯,他如今修行大有增进,不变当年的模样,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神情平静。 红衣终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寒着声音讥讽道:“这么好的兴致站在这里看我,倒不如出去赏赏迦凰山的大雪。” 也修的脸庞清冷如远山巍峨,被她嘲讽也无动于衷。站了半晌,他紧抿着薄如剑身的嘴唇似乎在克制住轻微颤抖,被他掩饰得毫无破绽。他蹙着眉,嗓音冷冷而含着几分无奈:“闯祸精,还回来做什么。” 闻言,红衣蓦然一震。她不敢抬眼,庆幸是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她执意掩耳盗铃,仿佛别人看不到了,那突如其来在她心里掀起了惊天骇浪的飓风,便不存在了一般。 扯了扯嘴角,千言万语却又无言以对,最终只能闭着眸沉默。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修定定地注视着她,口气与许多年前她闯祸后被他责备时如出一辙。 仿佛时间都还没过去,迦凰山上她听着他冷冷而简赅的训话,不耐烦地张牙舞爪跑开。他在她身后一言不辩地帮她顶罪,做她的保护伞,就连最后,唯一相信她还放她走的人也是他。 哪怕如今她抛下了族人,抛下了她师父一心要拯救的天下,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而他也没有怪她,只是质问她,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受苦。 如今他的字字句句都锤在她的心头。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要如何告诉他。这离开的这八年里,最开始的四年她因为不肯屈服于萧烬而被囚禁在帝都选拔杀手的地下修罗场里,每天必须提起刀杀人,才能活下去,才能有命反抗。 她突然从象牙塔里被连根拔起投入到烈火之中,她必须变成这个样子。她不会忘记修罗场里的血腥,每天都有手刃同伴的胜利者被接出去开始新的人生,而唯独她,不见天日地被关着,哪怕提刀杀到抽搐她都要麻木地继续下去。 她不答,她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八年里她不断从一个黑暗辗转到另一个地狱里,习惯性沉默与独自承受已经让她从当初那个心直口快的少女变成一个不动声色而心狠手辣的人了。 “你说话。”也修蹙起了剑眉,不耐地冷斥。 红衣终于抬起了眼,与他对视的瞬间恍若冻了风月,忘了时间。 她不想同这个待她最好的师兄隐瞒,是的,正如萧烬所说,藏了八年,还是功亏一篑。她松了念力,将脸上的面具撤去。 八年了,这张脸第一次在暴露的空气中显出真容来。她雪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是受刑不肯屈的刚烈,而眼角那颗朱砂红的泪痣,在她凛冽的脸上画上几笔隐约的楚楚。 也修在衣袍内的手指缓缓扣进了掌心。 从前她就是迦凰山上最美的女弟子,如今她依然很美,却带着一种不可逼视的冷冽。 若说那时的她是一眼激荡而骄傲的山泉,而如今她便是百丈悬崖上的寒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修不敢想象这么多年她究竟是过了怎样的生活,才能让当初那个生动骄纵的少女,蜕变出消瘦而凌厉的轮廓。 那双曾经闪烁着迦凰山天空和阳光颜色的眼眸,如今噙着隐约的泪水,滴落下来了,汇聚成时间的一道洪流,在黑暗中呼啸而过。 “修师兄啊!好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也修走上前几步,却也越不过横隔在他们之间铁栏的咫尺:“没想到你红衣果然是你。” 此前的话只是一番试探而已,若不是她愿意承认,他也并不是非常确定红衣就是阿澈。因为八年前是他亲手放了她,并知晓她后来的去向,他才敢有所怀疑。 见她不答,也修又道:“戴着面具,真是丑死了。” “不戴面具,恐怕我就不能活着见到修师兄了。”红衣缓缓而无声地笑了。她晓得这是也修在心疼她,只是他寡言而不露声色的性子阻止他说太多。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甚至有想过当初喜欢上的为什么不是也修。可是当初的她耗费了少女所有的心血与百里风间针锋相对,被他牵扯起全身的情绪,她没有精力去看到别人,她撞到了那个禁区里,已经出不来了。 是想让她宽心似的,也修终于极不自在地笑了笑,语气也不似先前一般紧紧绷着:“能站起身么?” “呃?”红衣愕然。 “我带你离开这里。”也修如同在阐述一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 “不。”她急促地拒绝,一口吴侬软语,却含着斩钉截铁。 “你还想待这里做什么?”也修蹙眉:“南穹的仙狱你还没看够么。” “我乐意旧地重游,就不劳修师兄费心了。”红衣别开脸,莫名有些恼。 恼他每每都不顾一切护着自己,为自己开脱,连如今做了首席大弟子,也不顾忌放走她是忤逆师门的大罪,还是将私心给了她。她更恼的是自己,总是拖他下水,害他受牵连。这么多年的情了,她最怕的是还不清。 而也修却十分清楚她的软肋,晓得她这般顽固是为了什么?“你不走,我便去告诉师叔。” 红衣脸色更冷,声音陡然一寒:“修师兄是想让他和我重逢呢?还是叫他看看,他的孽徒在那腐烂的帝都里混得如何风生水起,好让他再将我投入九天圣火中,烧得连仅剩的四魄都要皆散吗?” “七魄仅剩四魄?”纵然波澜不惊如也修,闻言也是神情一震。 红衣敛起散发着寒意的眉眼:“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也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彻底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女,终归是不一样了。纵然她还唤着他师兄,但她言语里的抗拒,并非这一层已经飘渺的关系可以消除。 一袭红衣,一张面具,便焚了过往。 察觉到也修骤然的叹息,红衣口气稍稍放软:“修师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用沉血诀将我的神智封入心魄。”她道。 沉血诀可以使全身血肉凝固,将神智封入心魄,如此赤溟蛊便暂时无法在她血肉里生长,她也不会在百里风间面前说漏任何信息。等到萧烬派人救走她――呵,她太了解他了,只要她还有利用价值,他就肯定会救她。 等到那时再解开沉血诀,纵然赤溟蛊如何滋长,时间也够她撑到下月十五。呵,一旦过了这个日子……一切都可以了结了。 红衣自嘲地扯扯嘴角,望向还未开口的也修。而且如此,也修也不必趟这趟浑水。 也修没有直接应承下来,手握铁栏的力却是一分分增大,若不是铁栏上施了仙咒,恐怕这根铁栏会被他生生拽下。 他知道沉血诀可让她暂时避免面对百里风间,却是逆自然之规律将人的生命冻结,一旦解开,人便会被法诀反噬,以十倍老去的速度消耗魂魄,不出几日便垂垂老矣,魂飞魄散。 他动了怒:“阿澈,你知不到知道如果你的性子不这般烈,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知道!”红衣敛了眉眼,浓密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神情:“但你也要看清楚,如今我是红衣。红衣是天下人人喊打的祸水,日后是死是活跟你堂堂南穹派首席大弟子有什么关系?” 她还是这般,一旦做下一个决定便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哪怕这个决定要搭上她的性命,她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但是,这才是阿澈,一如当年,视自尊高于生命,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不愿承情,独自承受痛苦,刚烈到让人揪心的阿澈。 也修沉默了许久,突然想起多年前关于景澈的谶言――“过刚则易折”。这五个字横贯景澈的这一世,体现得太过淋漓尽致。他终于是拗不过景澈,服了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开始施法,红衣感觉到自己的血肉从下至上开始凝固,当那种凝固包围她的大脑时,她恍惚沉沦到了一个绵久的梦中,时光没有因为法诀而僵硬,一瞬间仿佛拐了个弯,走了回头路。 梦里的红衣看到自己,还是少女的模样,躺在棺椁的千年玄冰里,没有知觉地被凝固着。然后她看到黑暗被打碎,光线了透进来,看到的第一眼是百里风间斜斜而极不正经的笑容:“阿澈啊!你醒了。” 呵,一切都得从头说起啊…… ------------ 第二卷 一纸流年重顾叹欢哀 ------------ 第四章 皇陵幽魂 沧海卷狂潮,桑田拢细沙。乱世未平,儿女情长总是奢侈。几十年于一个帝国来说如白驹过隙,太短。可偏偏穷尽一生却再也找不到,一样的时光。 那还是十二年前,临沧八十四年冬,十二月初七,星象日录上记载:“帝国星象使执罗盘观望星宿,凝肃半晌,陡然神情大变,颤巍巍曰:‘鬼宿异变,前朝岐冶皇陵……’ 妄再窥天机,奈何力不能及,七窍流血,倒地不省人事。” 次日,前朝臻弋帝国的岐冶皇陵便迎来了一位低调而古怪的不速之客。 孤身一人,全身黑袍,整个人被遮的严严实实,面目看不清晰。他穿梭在茂密的林子里,几乎像是一个黑影飘了过去,悄无声息,只激起一阵叶风。全身上下唯一有存在感的,便是他手上的银色长剑。 若是眼力好见识广的人,就会认出来,这是龙渊白剑--剑圣百里风间之剑! “便是这里了。”一处山脚下,百里风间停住脚步,摸出腰间的酒葫芦,仰头长灌一口。 却见他停下之处,四周尽是悬崖峭壁,巨石裸露,由于地处山阴,连太阳都无法照到。只有山风肆无忌惮拍打着空气的声音,阴森而轻浮。略懂风水的人一看便知此处是极凶之地,离龙穴宝地亦隔得太远,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埋葬皇室之地,也不知道百里风间,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将手掌贴于崎岖的山石之上,他像是在倾听岩石的脉动。等到片刻之后,山石上渐渐出现大片缝隙,呈现出分崩离析的趋势。很快,坚硬而密不透风的山石一层层剥落下来,竟然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俨然是一个墓穴的入口。 分明为大凶之穴,风乱而水死,必定聚集的都是煞气,竟然有陵墓置于此地,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果然是凶煞囚魂地。”听得百里风间低声自语,却满不在乎地长腿一迈,迎着阴风踏入墓洞。 进入墓室后,脚步微顿,百里风间伸出黑袍下修长的手,掌心翻转,一阵风掠过,墓道旁两排掌灯的铜人手中,干涸已久的长明灯瞬间燃起幽紫色的光。 不再往前,百里风间只是施施然整了整衣袍,掀开了的巨大黑色斗笠,终于露出了他的面目。 那是带着沧桑沉淀却又桀骜不羁的容貌,下巴杂乱的青色胡渣显得不修边幅,而一双眼眸漆黑深幽,像清淡山水画上突兀的一笔泼墨,化开了时光的沧桑,掩盖了无数细节,只浓得惊心动魄。他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从容--是他一贯的自负,无须如何卖弄,舒展之间却又有让人不得不臣服的骄傲。 这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庞,好看分很多种,有的男子温润得像块玉,而他,俊朗地像一把上古神剑。 “师姐。”不是寻人的呼唤,只是懒懒、对话般的轻唤,笃定会有回应的口气,哪怕此处空无一人。 而墓道依然一片阴冷死寂。长明灯的幽光晃了一晃,斜斜的影子打在色彩斑斓的壁画上。 百里风间在等待中侧脸望向墙壁。壁画上的皇族少妇穿着戎装,携一柄长剑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乱世硝烟中去。目光再延伸,看到帝都皇宫大殿上恶人先告状,帝王怒,尚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皇族少妇被八道紧急令召回,含冤入狱,全族赐死。 “岁笙师姐。”又唤了一声,敛起了浮在脸上桀骜不驯的笑,摸出身侧的酒葫芦。纵他一生自负,却终归是无法对抗已经过去的时间。百里风间凝视着壁画上那巾帼英雄,叹了一声。 骤然,风过灯灭。一团白白的影子慢慢显出轮廓来,沉静女声传来,起伏着惊讶:“百里风间?” “是我,师姐。”端回一贯不正经的笑,百里风间朗声回道。可无论见过多少悲欢离合,此刻亦能自如地掩住沉重之情,也难免心中千思万绪难平。当初师姐被赐死时他都未来得及见上一面,故人已成亡魂,即使咫尺相对,却阴阳相隔。 白影聚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形,长发及地,面色苍白恍若透明,容貌并不惊艳,但透着一股一般人没有的大气,正是壁画上的皇室女子。 她的语气沧桑而淡漠:“等了百年啊!你终于来了。” “让师姐久等了,百里这就给师姐赔罪。”不正经地虚让一礼,作势就要鞠了下去。 岁笙忙止住他,也笑了,这师弟还是当年这个性子啊!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又桀骜不驯的样子,可是实际上,是他心里怀着的东西太大,能被他看上眼的事情微乎其微。幸好他是天生强大的人,才能撑得起他的自负。 “为何寻了如此久?” “皇陵地图一直在扶继手里,而扶继却落在临沧帝国手里!”说至此,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他前不久从临沧帝国大牢里九死一生逃出来,我这才拿到了皇陵地图。” 而岁笙没有立即接话,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记忆里,金戈铁马兵刃交接的沙场上,扶继被围在重重敌军中,面不改色地傲然大喝一声:“来者通报姓名,本将不斩无名之辈!” 她身为副将,却在那场“破关”的战役上被八道紧急密令召回了帝都,此后再也未见到扶继。 “他还好吗?” 问毕,岁笙看见百里风间故作轻松的神情,便也知道了大半。从帝国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恐是时日不多了。”百里风间不忍告诉她,几日前扶继血肉模糊地将皇陵地图交给他之后,便再也撑不住撒手人寰了。当年堂堂的帝国大将军,纵横沙场一呼万应,最后却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乱世弄人,数不清亡魂川下埋了多少血腥过往。 岁笙垂眸半许,掩去悲痛,转身向前走去,道:“风间,你随我来。” 穿过堆满金银珠宝的陪葬室,又是一条长长的墓道,粗糙的石砖上简陋地刻着一些字。一路看过去,刻着的大多是日常琐事,诸如,今日摔碎了红琉碧瓷、左室的金漆竟剥落了。之类。 看到最后,却是用血写成、歪歪斜斜的一行字,百里风间骤然停下脚步,瞳孔中难掩惊讶。 --“我保你血脉,你却灭我全族。” 岁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为何惊讶,只是兀自推开墓道尽头的红漆大门:“我在这里等了百年不肯魂飞魄散,就是为了等到你来,告诉你真相。进去吧!你便知道了。” 里面是一个巨型棺椁,看这尺寸应是合葬所用。 棺椁里有两副棺材,一副是岁笙百年未腐的肉体,而另一副棺材却是通体透明的玄冰棺,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里面躺着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面容宁静而美好,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美玉。她的双手交叠合在腹上,胸膛平静起伏,睡得一脸安详。 “这是我们臻弋帝国皇族,最后的血脉了。” 百里风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苦涩:“她是……” “是苏澈,她五岁生辰席上你见过面的,你还送了她一枚留像镜。只是她长大后,你便再没见过了。” 即使答案呼之欲出,可百里风间却仍难以置信,企图得到另一种回答:“苏澈不是师姐的孩子吗?” “她不是我与苏驸马的孩子!”她抬起眉眼,说得极其平淡,但那一股哀,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根深蒂固了百年:“是我和梓晋帝的。” 囚魂地,竟是囚爱恨之地。 阴风裹煞气,吹得衣袍猎猎。而那白影只是漠然地站着,沉淀了百年的爱恨纠缠,终是可以淡然处之。 八十一颗夜明珠镶在穹顶,照亮整个主墓室,正是前朝糜烂而奢华的风格。 只觉得石破天惊。那两个字艰涩地哽在喉间,磨蹭着百里风间的心,却始终都问不出口。岁笙自嘲地笑了,替他说了出来:“没错,是乱<>伦。梓晋是我的亲舅舅,我却同他做了苟合之事,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可是舅舅却赐死了我……当年的事情……呵,不说也罢!”摇了摇头,岁笙眉目惨淡,语气平静而透着幽怨:“他知道我执念深,怕我做鬼也要缠着他,于是将我厚葬于囚魂地。而我呢?犯了百年的愚蠢,如今还要巴巴替他守着血脉。” “师姐是用情至深之人。”语气里却是不解,不信,以及自信不会再陷入爱欲中的傲。 岁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只要遇到了,哪怕是乱|伦,哪怕是荒唐至极,都不重要了。” 百里风间只觉得这乱<>苏澈伦,听在耳里极其刺耳。纵然他风流,他桀骜,他随心所欲,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对禁忌之事极其在意,绝不会越雷池半步。他微微侧开头,望了眼棺椁里的少女。 这世间的相遇啊!真是分分秒秒都不曾落下。 ------------ 第五章 累世情深 多年后百里风间回想起这一幕,总会觉得造化弄人。 然而未来终是不可知,这时的百里风间不自然地错开话题:“那师姐打算让阿澈一直沉睡在古墓里吗?” “我守着阿澈的岁月已经够久了。如今我已经鬼气不足,只剩一股不散怨气撑着形,若把怨气渡给阿澈,对她是极不好的!”岁笙神情黯淡,依依不舍地探手拂过阿澈的脸:“阿澈本也快醒了,正巧你来,将阿澈托付给你我信得过,你便带她出去吧。” 深知阴阳相隔的苦痛,师姐对女儿的不舍又是如此显而易见,想让她宽心,百里风间斜起一个笑:“还是让阿澈醒来后多陪你几日,我再带她出去也不迟。” 岁笙深深地凝视了一眼从自己骨肉中分离出去、以自己百年鬼气滋养的女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虚无缥缈的形,终是含着感激地摇了摇头:“你用真气渡她,等醒来之后再带她出古墓,我只看一看……便可。不必让她知道太多,阿澈的性子跟我一样,太烈……我怕她知晓的越多,就越偏执……” 已是鬼魂的母亲几近哽咽,百里风间忙安慰道:“师姐的意思,我明白。” 百里风间用念力将冰棺移至空无一物的左侧墓室,并以纯阳之气渡体,冰棺里的少女身上渐渐透出屡屡黑气,一遇到透明的空气便消散了,她苍白的脸庞也显出红润的趋势。 岁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凝视着。 这百年古墓里一沉不变的时光,终于要被打碎了。 渡完真气,百里风间衣袍一掀,随意坐在冰棺边,解开腰间酒壶,仰头啜了一口酒。 “从前都未觉得你如此嗜酒。”目光未从女儿身上离开,口吻里是对这个师弟的无奈。 长叹一声:“师姐可曾怀念在迦凰山上的日子,一壶酒喝了多年也没喝完。” “那时天下还未乱。” 点头笑之,眸里却是战火不息的沉痛。恨不能以一己之力救苍生,可终归势单力薄,无法逆转命运,索性避世不出,长久以嗜酒之面示人:“这一乱,就是上百年啊。如今我们臻弋族人乱成一盘散沙……大部分的臻弋人,都被囚在云魂虎睡地里。” “云魂虎睡?这是临沧人的地盘?” “一个……可怕的地方。”百里风间眸色隐痛,被戳到痛处,不欲再多解释。 两人都沉默半许,岁笙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沉然笃定道:“百里,臻弋没有亡!” 惊诧地抬眼望向眉目冷静的女子。 “此后天下必定掀起争夺六合神玺的战争,你一定要寻齐六颗神玺,等时机成熟,带阿澈到皇陵底层,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切记,一定要是要阿澈亲自去。” 六合神玺?这分明已经从世上消失多年,亦真亦幻,却仍有无数人有不计其数的人前仆后地为其挣破头。传说它是世间所有力量的来源,这个“所有”包含了千罗万象,小到握手之力,大到山脉地气。 一贯波澜不惊的百里风间亦是面露骇色。 然而说至此,岁笙却不再透露更多。 六合神玺要如何寻到?皇陵底层埋着什么秘密?为何一定要让阿澈去?百里风间一时疑惑诸多,却晓得事关皇族秘密,多问也不会得到究竟的答案。 他坠着凝重之情沉思,蓦然听到一阵衣衫窸窣声。 看向冰棺,面上情绪一扫而光,掩得一干二净。百里风间欣然地斜起唇角,又端着半点不正经的面具:“阿澈啊!你醒了。” 苏澈不安分地自己坐起来,却见到有着一圈青色胡渣,浑身弥漫酒气、不修边幅的英俊男人,不禁有些疑惑。在她的记忆中,时间还停留在昔日公主府里,穿着戎装方回家的阿娘温柔地哄着她入睡。 而一觉醒来,她但是她一向胆大而不怯生,妖娆的桃花眼一眯,仔细打量着百里风间,带着贵族少女被宠坏的嚣张口气问道:“大叔,你是谁?” “我是你百里叔叔。”一挑斜飞入鬓的浓密剑眉,摆起想逗逗这小姑娘的不正经口吻。 眼梢微翘,瞳仁如同水洗涤过纤尘未染,宝石般晶莹剔透,被长的不可思议的睫毛盖着,脸上有着少女的清澈,又有着少女的妖娆:“可是我不认识你。” 已经隐去身形的岁笙走到苏澈面前,脚步极缓极缓,生怕吓坏了女儿。她伸出虚无的手,触摸女儿的脸庞,正如她百年来一直做的事情一样。 这唇角与脸型像自己,而这眉眼像极了梓晋,一双朦朦胧胧的桃花眼,眼角一粒朱砂泪痣,却注定了也是苦情人。再多看一眼吧!这是她和梓晋的骨肉啊。 这亦是她一生的灾难与悲剧,可是她从未悔过。她甚至庆幸,梓晋纵容了她留下这个孩子,因为拥有过的,才能被回忆,才能让这苦等的百年不虚妄。 然后有冰凉的液体打在苏澈手上,随即化成一股黑气消散。她抬起眸子,望向百里风间:“大叔,这是什么?” 百里风间含着笑不语,眼角竟也沁出微微的泪珠来。 “你为什么哭啊。”掐着一口软软糯糯能捏出糖心来的娃娃音,她抬起秀长如凝脂的手很认真地帮百里风间擦了眼泪。 百里风间握住她的手,望向岁笙,她脸上却莫名出现一种痛苦神情。 这时,蓦然一阵靡靡之音遥遥传来,穿过墓穴重重入耳。 听得人心神动荡,极度不安。 “是索魂引!”空气中炸开一个女人凌厉而有些乱了方寸的声音。 苏澈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急急站起身四处寻找阿娘,却只透过一片阴冷空气看到四周凹凸的石墙,墓室漆黑冰冷,可她分明感觉到了阿娘的存在:“阿娘?阿娘?” 侧脸望望大叔,他不正经的笑脸也绷紧起来。 百里风间紧紧扣住正要乱跑的苏澈,一手握住腰侧长剑,对着面前的一片虚无传音入密:“是帝都招魂师?” “是,是招魂师,冲着我来的!定是昨夜鬼宿异变,帝都察觉到了。囚魂地结界已经被你打开,他们很快就会寻过来了。我百年鬼气已散,抵抗不了索魂引的召唤!”语速极快,岁笙却比方才镇定许多,亦换了传音入密。 “索魂引奈何不了我,我护你和阿澈在剑气内,我们即刻走出囚魂地。” 突然的沉默,接着是静如死水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在与痛苦剧烈拉扯:“不必了。你带阿澈走。” “师姐!”几乎立刻就读出了她话里宁为玉碎的意思,百里风间急切唤道。 索魂引的靡靡之音愈来愈近,和着墓室里金银器皿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墓穴,催动四周石砖都蠢蠢欲动。 “啊--”一声痛苦、撕裂般的哀嚎,岁笙骤然在空气中显形,她的身形被一股强大力量撕扯,几乎已经维持不住人形。 “阿娘!”苏澈见到那团扭曲的白影,瞬间脸色苍白,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用力挣脱开百里风间,朝着阿娘跑过去,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怔怔地回头看,想牵起阿娘的手,却只握住了虚空。 “阿娘……”无助的,迷茫的,苏澈低头瞅瞅自己手里空无一物,又泪汪汪地望着阿娘。 岁笙满是留恋地回头看了眼苏澈,强自稳住身形,转头对着百里风间字字顿顿,斩钉截铁道:“风间,杀了我。” “阿娘你怎么了?”苏澈踉踉跄跄地往岁笙走去,想要拉住她的衣角,却一次次都落空:“阿娘,阿娘……你不是说好带阿澈去逛夜市吗……阿娘……” 软糯的童音凄厉哀绝。 百里风间不忍再听,挥剑撑起一道银色剑气铺开的屏障,亦是眉目焦急:“师姐,为何不一起出去!” 岁笙笑了,她的哀不紧不慢:“梓晋让我待在这里,我便不能走。” 她的执着是不激烈、心如止水了无牵挂,又细细密密让人无可反驳的。 但是苏澈不懂,她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激烈地想要挽回她的阿娘,在她的意识里,只要她大哭大闹,全世界就会顺着她,阿娘也是。 岁笙笑着冲苏澈招了招手,身后银白的剑光印得她苍白的身形愈发透明:“阿澈,你过来。” “阿娘你别走--”含着浓烈的哭腔,苏澈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地走过去。 岁笙正色道:“阿澈跪下。” 苏澈唯唯诺诺地跪下,以为只要自己听话,阿娘就会有留下来的可能,却听到阿娘说道:“百里剑圣,我想让小女苏澈,拜你为师。” 字字郑重,满是托付之意。 百里风间闭眸点头,不忍再看:“好,好,我答应你。” “阿澈,给你师父磕头吧。” 苏澈使劲摇头,哭得嗓音微哑:“阿娘为何要把我托付给别人,为何不要我了?” “阿娘已经是一个孤魂野鬼了,孤独而无望地守在这墓,还不如…去转世……”岁笙微敛眉眼中的哀伤,对女儿撒了个谎。 如今索魂引来抓她,她宁愿散了魂,也不愿落到临沧人手中受辱。她堂堂臻弋帝国公主,一身傲骨,只为臻弋而死,为梓晋而死。 更何况,此刻她已经无牵无挂,早就晓得等不到梓晋来,唯一的女儿阿澈也已被托付。她一个皇族罪女,终于对臻弋也有了个交代。 苏澈看不到这百年的挣扎,只想留住阿娘。小手胡乱抹了抹脸上肆意的泪痕,强忍住不抽泣:“不管阿娘是什么?我都要陪着阿娘!” 岁笙转过身去,鬼气凝结的泪珠滴滴坠落,却是决心已下。 ------------ 第六章 灭字军出 岁笙厉声对百里风间呵斥道:“索魂引就在附近,若再不动手,等到此处被帝都军队寻到后团团围住,你能保证安全带出阿澈吗!” 百里风间沉顿半许,突然解开酒葫芦凌空一抛,清酒如雨滴,他含泪大笑:“师姐,待到天下大定,能再饮一杯无?” 挥剑,剑气凌空颤抖着斩过岁笙透明的身躯,霎时,她便化为满墓室飞舞的白色魂片,以及最后留下的那句温柔坚定、弥久不散的“好,待天下大定。” 那种生生分离的落差让年幼的苏澈怔在原地。她忘了哭,一动不动地目睹这一幕,她看到那道刺眼的剑气照亮漆黑的墓室,她看清楚了阿娘留恋却坚决的笑容,那种明明看见在眼前却挽留不住的强烈绝望在她心头炸开。她低头看着落满手心的魂片,闪烁了几下便化成白烟无影无踪。 她还记得不过昨夜是睡觉之前,半支的窗外星空璀璨,阿娘蹙着眉风尘仆仆,还未脱下一身飒爽的戎装便走进她房里。 阿娘的手心是还未洗净的血腥味,满含不舍得抚着她的脸,温柔说道:“阿澈,等阿娘从宫里回来,明夜便带你去夜市,好吗?” 那夜她在阿娘的许诺里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绵久的梦。梦里她看到了阿娘在战场上浴血杀敌,她看到爹爹眼里了然于心的那种无奈,她想从梦里挣扎着起来,却只是从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里。直到,直到此刻不知为何终于醒来,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她眸里的不信,不舍,不甘,渐渐聚集成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眸里充斥着通红的血丝,站起身剧烈地拉扯晃动百里风间执剑巍然不动的身躯,一边哭腔浓浓:“你为什么要杀阿娘!为什么!” 百里风间望着手里连血都未沾的龙渊白剑,也顾不上少女在一旁嘶哑而激烈地质问,喃喃的,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了……这个天下。” *** 百里风间从墓中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月夜。悬在漆黑悬崖上的月总是特别凄清,枯萎的枝丫横斜入云遮住月盘,诡异阴森的气氛随着风声簌簌抖动。 以新的结界封起囚魂地,末了,他垂眸望了眼伏在他背上被点了睡穴的少女,哭得红肿的眼睛紧阖着,呼吸逐渐均匀,透出几分疲惫的宁静来。 未经乱世的贵族少女,一副高傲骄纵姿态,闹腾起来蛮不讲理,唯恐天下不乱。只是,她亦继承了母亲的爱恨雷厉风行,也不知,这般喜怒皆执从内心、不妥协无过渡的性子,在这乱世里回如何… 百里风间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她终还小,也许长大些,便能磨平棱角,更明事理,晓得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长腿一迈,才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凝神细听,悬崖之上的树林里衣衫窸窣声尽收耳底。眯起眼抬头,一侧峭壁上果不其然拉起了几条黑色细索,倒钩入岩石的铁爪上,是一个鹰隼标志,隐在夜空里看得极不清晰。 “果然是出动了灭字军。”端着丝轻蔑的口吻。 说起灭字军,在这个大陆上,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临沧帝国的军队分为四阶,最底下一阶便是普通的军队,执帝国军队旗帜为标志,数量庞大,大多都是征兵所招的,士兵水平参差不齐;第三阶是隐字军,以蝙蝠为标志,隐藏于这个大陆的角角落落,替羿尊帝做一些无法见光的事,诸如盗取机密,掘皇陵。 第二阶便是灭字军,以鹰隼为标志,由羿尊帝直接管辖,每个士兵都身怀绝技,不惧六界各种妖魔鬼怪,地精山怪,精通奇门遁甲、玄门奇术,可神不知鬼不觉替羿尊帝消灭帝国敌人,那带着索魂引而来的招魂师,必定也是灭字军中的一员。而第一阶,是护字军,只护在帝王身侧。无人知晓此阶军队的详情,只听说这护字军,都是一些修炼至超越寿命的非人怪物。 百里风间倒也和灭字军对峙过几次,大多都是以灭字军落荒而逃为结束。如今他更是恨不得手刃敌人,为岁笙陪葬。 可是他知道,灭字军一旦缺员少将必定会引起帝国注意,在此地一寸寸搜寻过来,囚魂地的发现是必然。且不说帝国畜生扰了岁笙长眠,那墓道里的字如此石破天惊,是决不能被人知晓的。 顾虑大局,百里风间也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咽下这口气,甩了一道剑光到空中,足间轻掠,背着苏澈贴着崖壁迅速离开此地。 “是龙渊白剑!”树林里一阵惊呼,随后数到黑影拔地而起,追到空中逐着那剑光。 引开灭字军,百里风间离开岐冶山脉一直往北走,便到了坤方城,此时刚过宵禁时间,帝国追捕令也还没来得及下达到此地,他顺着入城的稀薄人流往城里走。 坤方城是南方的商贸大城,因着精明的商人们大都是墙头草,哪边有利可图便倒哪边,甚至为了保持生意繁荣两头讨好,此处相对和平,鲜少有起义战乱。 入城之后百里风间也不找驿站,轻车熟路地拐到城西。深巷石板路,通向幽静大宅。 天还未亮,红漆大门紧闭。 百里风间偏了偏头,斜起嘴角,黑色靴子踏上门前寂然石狮的身躯,背着苏澈三两步便落到了院内。 还没等他再迈出一步,左侧拱形院门里凌厉地射出一支箭:“来者何人!” 身子往后一倾,轻轻松松地避开利箭,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里走,慵懒回道:“百里风间。” 院里之人明显一怔,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百,百里……剑圣?” 百里风间毫不客气地走到大堂内,将还熟睡着的苏澈放到屏风后的榻上,往红漆雕花椅上一坐,长腿一伸,好不把自己当个外人:“这里藏了五十年的女儿红,特供的什锦花糕,蜜汁的卤鸭,三娘有什么都快拿上来,可饿煞我了。” 院里人立刻跟了进来,是个极有风韵的美妇,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一脸利落精明,便知是个商人。 “呀,当真是百里剑圣,今儿太阳可是打哪边出来了?您如今要重新出关了吗?”年三娘还是有些吃惊,但已是回过神来,笑着调侃,看得出二人交情不浅。 “出什么关?他们复他们的国,跟我可没有一点关系!”满不在乎地斜唇否认,眸里却是微有积郁:“只是一不留神又遇到了灭字军,明儿我的人头估摸着又要涨价了,便先到你这儿躲躲。” “百里剑圣开什么玩笑,灭字军能奈何得了你?” 拇指摩挲着胡渣,嘴角微斜:“我可没开玩笑,帮我做份官籍和过关文牒,再给我一辆马车,我即夜就回迦凰山。” “为何不御剑回去?岂不更快?” 百里风间先抿了一口酒,惬意地呷了一声,道:“你当我不想?可我忖着灭字军都派出来了,这几日空中必定都是巡游的战翼血隼。帝国以为我定是御剑回去逃得越快越好,那便我索性在坤方城待一日,再走陆路慢慢回迦凰山,跟在帝国军队后面,总比被他们追着赶好。等着过了山海关,帝国管不了那么远了,我便御剑回去。更何况连夜天上地下折腾,我担心小徒弟吃不消。” “剑圣竟然收徒了?”转眼朝屏风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年三娘有些好奇地问道:“里面这姑娘就是您徒弟?” “正是。” 说话的间隙,一桌满满当当的菜席便迅速被摆了上来,年三娘替他布了碗筷:“爱徒叫什么名字呢?” 百里风间霎时一愣,阿澈的真名是断不能暴露的。当今统治者就是姓苏,天下人都不得再用这个姓。抬眼看到大堂外的天空正是旭日初升,天地的景色都被这喷薄的红涤荡得无比清澈,他不假思索地道:“景澈。” 年三娘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看出百里风间微有异样,便也不再多问,笑着道:“剑圣先吃着,我这便为您去打点。” 见她走出几步,百里风间突然想起什么:“嗳,等等--” “呃?” “准备几件干净的女装吧!姑娘穿的。” 年三娘点了点头:“我晓得。” 又夹了几筷子菜,百里风间想起来阿澈也是整夜都饿着肚子,便点开了她的睡穴,叫她起来吃些东西。 可是不料小徒弟却极不领情,一醒来就像一只戒备的小兽,满是敌意地瞪着百里风间,一张口就凄声道:“你还我阿娘来--” 如此不由分说,无理取闹,百里风间无奈地扶了扶额,抬手一指那桌子美味佳肴:“别废话,到底吃不吃饭。” “不--”摆着一脸坚决反抗到底的神情,可是她的肚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咕噜声。口是心非被揭穿,她却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站起来一把推开俯着身子的百里风间,语气一转,桃花眼一勾,理直气壮地反问:“不吃?为什么不吃?” 无奈地躬身摆出一个“公主您请”的狗腿姿势,百里风间微微摇了摇头。这脾气,怎么吃得消。 ------------ 第七章 直面真相 “啊!”百里风间才踏出屏风一步,一声不满的尖叫先嚣张而至,摔筷子声接踵而来。 斜睨着他,微带稚气的脸庞上是少女特有的任性,软糯的嗓音中含着不耐烦:“这都是什么?为何卤水的豆腐里加了米醋,肉排里掺了糖?都是南蛮的口味,怎么入得了流。” “还有这筷子!”拾起被自己摔出去的筷子,景澈端看了一眼,便怒得柳眉倒竖:“普通人家怎么能用皇宫里的镶紫玉银筷?” 无处可发的积郁化为怒气,此刻一股脑莫名其妙地被激了出来。她死死抿着嘴,摆了恶狠狠讨说法的眼神睨视百里风间,小小的下巴却有些委屈得颤抖着。 她是聪明人,早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下意识不肯信,以为只要自己大吵大闹,让这个世界都顺着她,她便可以掩耳盗铃忽略真相的声音。 百里风间瞥了眼桌上被挑得乱七八糟的菜,心中升起一股暴殄天物的不快,但也还不至于发怒,只是敛了笑容,哄人的口气变成了命令:“将就着吃。” 景澈素来吃软不吃硬,更是被这来者不善的口气一激,索性将面前的菜一股脑扫到地上,瓷碗摔碎乒乒乓乓的声音凌乱了一地:“我不吃!” 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民间疾苦,更不知收敛。百里风间阴沉着脸,一改平常万事皆可、漫不经心的神情,一步一步逼近景澈,嗓音压得低沉:“你现在犯什么公主脾气?你晓得外面的流民连一口醋都喝不上吗?晓得你现在的衣食是踩在多少人的尸体上换来的吗?” 景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里逼出隐隐泪花,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呵,皇宫里用的筷子?哪个皇宫?臻弋皇宫,还是现在的临沧皇宫?”百里风间看着她无辜又倔强的眼神,更是莫名气极,索性将她整个人拎起来扔到椅子里,阴影罩着她小小的身子,一字一顿:“你听清楚了,臻、弋、灭、国、了。” “你骗人!臻弋国千百年的基业,怎么可能灭国!”分明已经少了底气,自己也晓得是在自欺欺人。 “还不知道?你以为为何臻弋皇宫的东西会流落人间?那些奢靡得满足皇族虚荣心的东西早就一文不值了!”话出口便意识到有些重,忘了面前这个小姑娘也是曾经的皇族,看到她骤然受伤的神情,声音微微放软:“如果我不是你师父,你现在早就成了外面一堆白骨,你以为这个乱世,还有人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 “你走开,谁要你当我师父--”泛红了眼,稚嫩小手狠狠推了一把百里风间,“阿娘就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闻言,原本涨足了气的百里风间,此刻突然泄了一个口子,骤然冷静下来。他没忘,信誓旦旦答应过岁笙,要照顾好阿澈。 不应该。他微有懊恼。以往再大事情他都能保持着气定神闲喜怒不形于色,怎么如今倒跟小姑娘置起气来了。其实细想,纵然景澈的偏执骄纵有些不可理喻,但她素来娇生惯养,一呼百应,没受到过多少挫折,方才目睹了娘亲在眼前魂飞魄散的残酷场面,一时无法接受、脾气暴躁些也是有理可循。 退开一步,也无心再斥责景澈,一回头,看到年三娘就站在大厅门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看了多久。她一对上百里风间的视线,立刻收起微吃惊的神色,若无其事而笑吟吟地走上前:“菜不合胃口吗?我这就叫人撤了。” “不必了!”百里风间摆了摆手,眸色一转,道:“这宅子里应该有供神祠吧?” “自然有的,这世道谁不弄点神佛来拜拜求平安啊。”年三娘瞟了一眼景澈,似乎也是故意说给她听。 也懒得多解释,百里风间对年三娘道:“带我去。” 然后拎起景澈,就往外走。 香灰炉里燃着三支新香,供神祠前百里风间放开了手里一直不安分扑腾着大喊大叫的景澈,她一下子被毫不客气地摔在了地上。 年三娘很合时宜地躬身退了出去。 景澈恼怒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不料百里风间身侧的龙渊白剑骤然出鞘,稳稳当当地浮她面前的半空中。被震慑了一下,她的动作一顿,随即毫扬起小脸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恶狠狠的一句“你有本事也杀了我”还哽在喉咙里未出来,就被他的话抢先了一步。 “拜师吧!”不咸不淡,不紧不慢,不喜不怒。百里风间面上端了鲜有的正色:“龙渊白剑是剑圣门的神物,不必拜我,拜它既是。” “邋遢汉!酒鬼!我、才、不--” 话被截断,百里风间俯身看她,本也想好好说话,只是他一身桀骜,是不会服软之人,一开口便觉得拉不下脸,口气略有别扭:“这是你阿娘的遗嘱。否则,你以为我想管你?” 景澈一下子被堵得无话。天不怕地不怕,她唯一怕的就是阿娘。从前她发脾气的时候府上几百个人都哄不住,而只要阿娘一个严厉的眼神,她便知道要收敛了。如今逝者已逝,她便更不能忤逆阿娘的意思,做一个不孝女。 百里风间用阿娘来压她,她满腔硬气却当真一点也没辙--她的的确确亲耳听到了阿娘临走前要她跪下拜他为师的托付。 “我拜的是阿娘的遗言!”咬牙切齿地说毕,景澈极其敷衍地磕了三个头,讪讪地站起身来,就要走开。 却被百里风间拦住:“记住,从此你便是迦凰山南穹派剑圣门下第四十八代弟子。还有,改名景澈。” 瞳孔骤然放大,她停下脚步,气极反而哑口无言:“你,你--” “我是为你好,难道你要跟当今皇帝一个姓吗?” 景澈抿紧嘴,又无可反驳得剜了百里风间一眼,一副哪怕讲明白了道理也要坚持排斥他到底的神情。 百里风间索性一脸无所谓,收回龙渊白剑,长腿一迈,转身就走。 留景澈站在原地,见到他离开,才松开了紧绷着神情,发丝垂下来挡住了神情,她细细楷了揩眼角的泪花,委屈的浓浓哭腔轻声自语:“阿娘,我想回家--” 那背影陡然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离开。 *** “官籍、过关文牒,还有马车和一些盘缠,我都帮您打点好了,只是--剑圣当真不多留一夜?” 斜起嘴角朗声一笑,长腿迈出高高门槛,拱手虚让一礼:“不叨扰三娘了。” 他身后那抱着自己小小行李的碧色素衣少女,亦跟着走了出来。虽性子骄纵但还算有礼有教养,加上这日承了年三娘不少照顾,含着几分真切感激地挥挥手:“年姨再见。” “小澈儿,这路上可别再同师父置气了。”年三娘笑着拍了拍景澈的肩膀。 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景澈却是擦着百里风间的手臂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兀自爬上马车,陡然掀回帘子,分明就是还在置气的样子。 百里风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倒还不如一个外人亲了? 罢了,他飞身上马,启程上路。 正是月色旖旎,夜市热闹之际,马车穿过人潮喧嚣,马车内却是一片闷声不语。 景澈支着下巴头倚在小小的窗子口,风掠过帘子偶尔带来几片飞驰的景色。大梦初醒,她恍若只在仙境桃花源里逗留了片刻,出来之后却发现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外边的世界已经不知经过了如何的天翻地覆,才变得这般物是人非。 “如今……是什么年头?”软糯的声音闷闷地传到马车外。 百里风间眸色漆黑一片,顿了一顿,道:“临沧八十七年。” “喔。”明显的失落。 半晌,又问了一句:“阿娘打仗打输了吗?” “没有。”非常笃定的口吻,是怀念,亦是尊崇。 “我就知道,阿娘一直那么厉害。” 外面却是一片寂然。 百里风间一直赶路,专注地望着前方,眸中却染了几分沉重。这个大陆,却不是谁厉害,谁就能靠一己之力颠覆时局的。当年岁笙以一女子之身拔剑上战场,却落得被赐死。三军人心惶惶,千秋关一战不战自败,引得临沧的敌军攻破中原边境。皇帝软弱,奸臣当道,当年的臻弋帝国,早就从内到外烂出来了。 哪怕此后他打破剑圣弟子不为将的规矩,顶替岁笙的位置与扶继死守西北战线,打了十多年的仗,这个千年皇朝还是在短短十五年内倾灭,此后一年临沧军队扫荡皇城……血流成河。 皇城破的那年,他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提剑浴血奋战,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 他一直都拒绝回忆起那个时候,从此以后便以嗜酒之面示人,不参与任何与复国有关的事,躲在迦凰山云覃峰上,做他的逍遥剑圣,这么多年也只是一心一意保护着迦凰山附近的村庄镇子。 而如今,他有强烈的一种预感,因为岁笙最后关于六合神玺与皇陵底层的断言,将使这个天下,又将卷入到新一轮的血风腥雨中。至于这是希望,还是最后的垂死挣扎,他不晓得,也无心力去猜测。在听闻臻弋还有救的时候,他也只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心潮澎湃,更多的却依然是那种无力回天感。 ------------ 第八章 饮我之酒 这种深刻而痛苦的感觉是百里风间漫长生命里,永远无法跨过去的鸿沟,所以他的修为也只能跨越人的极限成为圣,却因心中有障碍,那么多年也无法突破成仙。 从往事苦涩中回过神来,他扬起眸望向天空,弯月已落山,不知不觉竟赶了大半夜的路。 拇指摩挲着下巴胡渣,一手勒住缰绳,探身掀起帘子,看到景澈已然睡着了,却紧蹙着眉头,睡得极不安稳。 百里风间想着既然也不急着赶路,恰好前面有一座了无人烟的破宅子,便先进去歇歇脚罢。小徒弟方从囚魂地出来,被那里的煞气缠了百年,元气还未完全恢复,一夜颠簸终是不好。 便将马车拴在树上,抱了景澈出来。 小小的一团碧衣塌在怀里,这看似粉雕玉琢的少女其实并不十分圆润,抱起来却也分量不轻。百里风间才走出去几步,景澈便迷迷糊糊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引入眼帘的便是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下巴一圈浅青色胡渣,这才末知末觉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他怀抱的暖意里。 竟然莫名心头一跳。 这异样一闪而逝,景澈想深究突如其来的心跳究竟是为什么?始终是无因可循。然后她扯了扯百里风间的衣袖,口气不善:“喂,我饿了。” 百里风间将景澈放下来,一边略施法术擦去宅子里桌椅上的灰尘,一边道:“冬日里树林活物不多,让阿渊去找找看吧。” “阿渊?”好奇地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啊。 却见百里风间腰侧的剑自动出鞘浮在半空中,他拍了拍剑柄,像是在跟一个熟稔多年的伙伴说话一般:“去吧。” 银剑很听话得拐了个弯,飞出宅子。 看得有些怔了,景澈却摆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有什么了不起。” 百里风间斜笑着,眯起眼俯身居高临下得打量她:“你来试试?” “我阿娘肯定也会。”翻了个白眼,然后爬到到高椅上坐着,双脚够不着地,悬着晃晃荡荡,一副自娱自乐的样子。 懒得同她争,百里风间拾了些柴生起一团火,驱散了房里的阴寒。这时,龙渊白剑戳着一团瑟缩的兔子飞了回来。他朗声一笑,点头以示嘉奖,龙渊白剑便心满意足地钻回剑鞘里去了。 百里风间席地而坐,在火上烤起了兔子。 不出片刻,肉香弥漫开,金黄色的皮上冒出呲呲油粒,连景澈都有些经不住诱惑,从高椅上跳下来,坐到百里风间身边,巴巴地望着树枝上的烤兔肉。 “把你眼睛里的哈喇子收起来好吗。”瞥了眼小徒弟,百里风间笑意懒懒,悠闲地讥讽道。 “你有本事别看啊。”伶牙俐齿,反唇相讥。 片刻过后,将烤好的兔肉递到景澈面前,百里风间掸了掸手中的炭粒,道:“吃吧。” 景澈欢天喜地地接过树枝,却端详了烤兔肉半晌,迟迟不动口,反而蹙着柳眉道:“怎么烤焦了,黑乎乎的。” 百里风间大半辈子都在风餐露宿,自然看不惯这些娇生惯养的毛病,却知道景澈的这身公主病暂时是改不回来了,也并未摆出不满神情,只是漫不经心道:“这荒山野岭伺候不了你,你便将就着吧。” 而一听到将就,景澈就觉得莫名烦躁。 本是公主府里的掌上明珠,对任何东西都极其挑剔,而如今却四处都要她将就,将就着从了阿娘的遗愿,将就着拜了一个师父,将就着这个乱世,如今还要将就着待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过夜,她无法接受这落差。 将串着兔肉的树枝往百里风间手里一塞,桃花眼微翘,任性的神情下生出几分少女的妩媚,她斜着他,冷嗤了一声:“将就?凭什么要我将就?” “将就不了就别跟着我。” “求之不得。”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俯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 少女温软的气息喷在耳侧,话音落后又只剩下呼啸的冰冷寒风,她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百里风间无动于衷地继续坐着,扯了一只兔腿细嚼慢咽地吃着。 外面月夜寂静,树林无风。呜咽如幽鸣,渐行渐远。 半许,他突然站起身。 这时便起风了,长风浩荡,如同战歌。 “阿澈?”回音重重缭绕,风凄凄零零,却无人回应。 闻到这风里夹着的异样,百里风间蹙起了眉。打开灵气感知,却发现这林子里已经没有了景澈的动静。 长发逆风鼓起,一道玄光急速掠过整个树林。不出片刻,百里风间回到原地,这个不大的林子已经被他粗粗看了个遍。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些乱了分寸,焦虑绝不是他的做派,反而因此镇定下来,不再做无用功,沉眉定心思索。方才就片刻的大意,竟然有人在他眼底下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人--难道,是灭字军寻到此处了? 不可能,灭字军里的神行者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亲手杀了。这世间还有人能在如此短的间隙内不引起他注意而又带走一个大活人,这个速度,他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百里风间还记得那个人在迦凰山结界日夜交替的瞬间,以非人的速度趁着极短的时间隙闯了上来。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话--脸上顿时有了微薄的怒意。 目光烦躁一扫,才看到了贴在马车壁上一片的白色锦帛。 上面黑字飞扬:“百里剑圣,多有得罪。在下七影,红尘客栈恭候大驾。” 果然是他……真是不屈不挠! 锦帛揉成一团飞入宅中,挟着杀气熄灭了那团燃着的篝火,百里风间飞身上马,立刻回程。 又折回坤方城。 红尘客栈就处于城中心最繁华的的地段。说是客栈,其实是半个风月场,夜夜笙歌不休,今日亦如是。 拢拢衣袍,迈进这金碧辉煌的楼里。 深夜客并不多,只有一把古琴葱葱拢拢地弹着,不紧不慢地和着百里风间的脚步。 他寻了一个空位坐下,手边的龙渊白剑搁在桌上,金属敲击檀木桌发出铿锵声,引得人侧目,打断了正绵绵密密地推向高潮的曲子。 懒懒一扬眼角,他的声音不重,却含着让人不敢反抗的气势:“七影出来见我。” 白衣琴师闻言看向百里风间,认清了他,顿时面露喜色,拂袖收手,急忙起身迎上前去,拱手作揖:“百里剑圣,七影就在楼上,我引您上去。” “叫他下来见我。”百里风间自在坐着巍然不动,解了腰侧葫芦浅啜一口。 琴师不卑不亢地让了一礼,随即旋身上楼。 百里风间只觉得这白衣琴师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等了好片刻,木质楼梯才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让百里剑圣久等了!”有些无奈的声音,走在白衣琴师前面的黑衣男子七影扶着一只受伤的手臂,极其诚恳地躬了躬身以示不便,然后一脸无奈地说道:“剑圣的爱徒当真是……烈。” 百里风间挑眉,颇为好奇地看着七影已经包扎好绷带的手臂,隐约还可见有血迹渗出来:“怎的?” 七影想了想,不好如此直截了当地告状,只是隐晦得一语双关道:“伶牙俐齿。” 百里风间不自觉地斜唇一笑,这个小徒弟啊--真是让人又担心又没辙。 既然话说至带走了他的徒弟,那白衣琴师便面露愧疚、先发制人道歉:“在下鹤浮,用此下策请百里剑圣来此地,实属无奈,还望剑圣见谅。” 鹤浮,名字也耳熟,偏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罢了,过路之人,无心去记。 “我接走我徒儿了,便自然见谅!”无所谓地懒懒一笑,吊儿郎当的样子:“其他事,不必说。” 拒绝之意不言而喻,还未出马便身先士卒,七影打好的一肚子腹稿都无能为力,一时愤慨,口无遮拦:“剑圣当年决心守天下,如今却无论如何都要袖手旁观吗!” “这个问题,我记得几年前便回答过你了。”百里风间说得不紧不慢,将七影的义愤填膺轻而易举地堵了回去。 “几年前我毫无筹码,只想着凭一腔热血便能请得动剑圣您出山,被拒绝自然无话可讲,可如今,我已经召集起了整个南部的臻弋人,养精蓄锐,只待有朝一日,可一举复国!” “一举复国?”百里风间重新咀嚼这四个字,心不在焉的口气里有微微嘲讽之意,更多的却是无奈:“云魂虎睡地的臻弋人呢?作为你们复国的牺牲品么?” 七影也不顾手臂伤势,单膝跪地,双手一抱拳,铮铮道:“七影绝非鲁莽之人,正是因为知晓了云魂虎睡地的所在,才敢挟持您的爱徒以求您一面!” 百里风间却依然无动于衷,掸掸衣袍站起身:“寻到云魂虎睡地,的确是一个振奋的好消息。只是,这与我何干?你们复你们的国,我喝我的酒,就当这世间剑圣已死罢。” “剑圣!” “行了,不必再说,我这便带我的徒儿走!”长腿迈上楼梯,百里风间头也不回:“迦凰山在七十年前就告知天下,不会再参与任何战事之中,剑圣门亦如此。” 七影与那白衣琴师绝望地对视一眼,孤注一掷地点了点头。 ------------ 第九章 血桎梏界 百里风间在二楼最里面的包厢里见到景澈时,她正托着下巴,半眯着弯弯的桃花眼,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 “阿澈!”想起他们方才还没解决完的争端,他的语气淡了下去:“走吧。” “你怎么不答应他们?”却不起身,景澈目光灼灼地望着百里风间。 他懒懒勾笑,拎起赖着不走的小徒弟:“因为他们挟持了你。” “你骗人。”她扑腾几下,从他手心里挣脱开,语气却不似之前那么强硬了。 “怎的?”眼梢微吊,满不正经:“有本事你也来咬我。” 这次小徒弟却没有说一不二地咬下去:“师父,那云魂虎睡地是一个什么地方?” 初次听她老老实实喊师父,闪过刹那的欣喜,却在听到云魂虎睡地时,神情黯淡下去:“这是臻弋族人的噩梦啊……” “你不是剑圣吗?为什么不去拯救他们?”一副不知深浅,理所当然的口吻。 “因为我怕死。”这次却不是开玩笑,百里风间一脸沉肃。 是,他怕死,怕活着的人为已成定局的事前仆后继死去。他不愿再看到同七十年前那场一意孤行的复国战役一样,几万具尸体血淋淋地悬挂在旗杆上,都是他的族人啊…… “又骗人。”景澈嘟哝一句,却没有再义正言辞地抗议。痛失阿娘的绝望,让她也开始懵懂地明白生死是怎样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看着小徒弟蹙着眉头,百里风间心中一阵不忍,有些懊悔自己怎么的这般不可靠,还没回到迦凰山便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当真是心有内疚。 这时,脑海里突然念头一闪,他蓦的想到一事:“是你同他们说的,你是我徒儿?” “我就是我,干嘛要说是你徒弟?”眼角一扬,傲然反问道。 却见百里风间面色一沉,这时才恍然想起来,那白衣琴师鹤浮曾是年三娘从马贼手里买下的男宠,那时他蓬头垢面,与如今白衣飘飘的样子所差甚远,难怪他会想不起来。 深谙年三娘的为人之道,百里风间懊悔地一拍大腿:“糟了!” 一推开门,却见鹤浮就站在门口正欲进来。而透过雕花栏杆望到一楼金碧辉煌的大堂内,不知何时站了几十号人,听闻楼上的动静都纷纷抬起头。 “这是做什么?”眼眸一眯,危险的眼神透出来。 鹤浮异常焦急:“楼下是如今在坤方城内的臻弋人,都是从密道进来的,本想孤注一掷留下剑圣……” “然后却招引来了帝国军队?” 大为吃惊:“剑圣已经晓得了?” “愚蠢!”一甩袖,嗤笑一声:“也不想想,年三娘如此密不透风的人,会让你这般轻易就得到我的行踪?” “三娘她……”鹤浮一震,脸色更加难看 “你只是她买回来的男宠,还背着她与复国党勾结,你当真以为三娘会这般放纵你?” “可是剑圣是三娘的救命恩人,她怎么会置您于危境?”还是难以置信。 “三娘不是臻弋人,我早就许诺过她,乱世之中自保为上,她可以随时临阵倒戈。” 鹤浮霎时面色惨白,半晌说不出话。 这时,七影走上来,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鹤浮一眼,沉着眉眼道:“剑圣,如今不是追究的时候,外头有灭字军和坤方军队,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杀出去。” “可是剑圣……”面露难色:“外面似乎有结界。” 走到窗口支起木栓,看见血红色的结界紧紧贴着窗。百里风间伸出手去试探结界的力量,却不过僵持了几秒,他手上的肌肤便被灼成了一片血红色,运起真气全力抗衡,却如同石沉大海,结界依然纹丝不动。 “是血桎梏啊!”难以置信地缩回手,百里风间回想起许多年前初闻血桎梏的震撼,语气里含了无能为力的沉叹:“竟然都不知道,那人病死了之后,灭字军里还有能设出血桎梏的怪物。” “血桎梏?”身后的七影和鹤浮,闻言大为震惊。 血桎梏是世间最恶毒的结界之一,因为它只能从内部破解,以杀止血! 便是在结界里杀人,等血光积到一定程度,血桎梏便不解自破。若结界内没有出现任何血光,那么每日,每临近的五人之中便会暴毙一人,直到血光盛,血桎梏破。 无论是杀人自保以突破重围,还是坐以待毙,都是艰难的抉择…… 而这架势,摆明了是冲着百里风间来的。帝国通缉迦凰剑圣上百年,都未曾有过一点眉目,如今终于可以来一个瓮中捉鳖,顺便还可将一窝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灭字军自然是卯足了劲,甚至都不惜设出血桎梏这极其耗费元神的禁术来。 纵此刻百里风间心中对年三娘的做法颇为恼怒,但事情已经如此糟糕,也无可抱怨。里面的人出不去,但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倒不至于乱了分寸:“如今红尘客栈里都有些什么人?” “后面的客房里大约有百来个旅人,大多为临沧人,此处还有几十个歌女小厮,加上楼下三十七个臻弋人。” “那便……”旋身入房,面上无笑,深邃眸底却有了一丝不忍:“你们自行抉择。无论如何,此战我都与你们共存亡。” 七影和鹤浮眉目沉重,脚步浮重地下楼。他们明白,百里风间的话是一种默认。所谓抉择本就倾向一边,只是良心不安,如今得到一个筹码,便更有底气。 脚步声已至楼下,而百里风间在房内兀自坐下,专注无比地端起酒杯喝酒。 景澈已经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坐在他身边,撑着脑袋盯着他下巴的胡渣,然后才好奇问道:“血桎梏又是什么?” “困么?困了就先睡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顺杯壁下流的残酒,却答非所问。 “你快告诉我!”一定要知道的任性语气。 不急不慢地斜了景澈一眼,然后娓娓解释道:“当年临沧军队攻不下边境五郡,僵持了一个月,一位奇人在边境五郡设下了血桎梏,扬言一日内若无血光出现,那么每五人之中必定暴毙一人。也就是不杀了身边的人,那么在下一秒死的可能就是你自己。” 闻言景澈面色瞬间惨白,半晌才又问道:“那……那后来呢” “臻弋将士为保五郡百姓,每日抓阄决定谁去赴死,无人反抗,无人违纪。”江山血泪史,字字句句,皆叩人心魄。 脑海里几乎可以见到那个场面,战士们从容赴死,虽未浴血在战场,却都是为百姓而亡,可歌可泣。震撼与动容,强烈冲击着景澈还天真的心。作为还幸存的臻弋人,她是幸运的,始终保持着一颗初心,因为她在天下最血腥的时候睡去,醒来后便是大局已定。 张了张嘴,景澈觉得自己连说话都有些艰难:“可是将士死了,谁守城池?” “扶继将军,和……”本想说和你娘亲岁笙,话却哽在喉间。百里风间将这段往事告诉景澈,是存了些心思,想让她知晓这乱世生存不易,却也不是真的要吓唬她、引她难过,便隐瞒了岁笙的存在,只轻描淡写带过:“和自发组织的百姓。” 接着道:“那一场战役便是著名的‘破关’之战,臻弋便是在那一场战役后从盛转衰。” 听得呆了,讷讷道:“我臻弋儿郎当真是铮铮铁骨,换了我……说不定是第一个投降的。” 被她这么童言无忌地一说,沉重气氛缓解下来,百里风间勾起一个不置可否的笑--以小徒弟如此的烈性,莫说不会投降,恐怕真的上了战场,还会是冲在第一个的。 嘴上却道:“投降了可别说是我的徒弟,丢人。” 景澈一嗤鼻,不屑回道:“丢人的时候我便说是你徒弟,长脸的时候我就是景澈。” 忍住了突然升起的一股想狠狠地揉捏小徒弟那骄傲脸蛋的冲动,百里风间云淡风轻地啜了一口酒,掩住了嘴角的笑,却想到外面的情形,接下来生死都不可预料,又不由心中一沉,草草结束了话题:“阿澈,去睡吧。” 景澈霎时出了神,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焰心悦动,却如同生命,不知何时会被哪阵狂风吹熄:“师父,那我们,会死吗?” 几个时辰之后,天大亮。 商铺不敢开张,城中更无人外出,只有门缝窗纸后,偷偷窥探的一双双眼睛,带着好奇和猜测游离在巡逻的兵刃铁甲间。 坤方城已经戒备森严,帝国军队占领每一条街道,天空之中盘旋满着一个军团的战翼血隼,密密麻麻,呼啸声尖锐冲天。 包围圈的中心,便是昔日最为繁华的红尘客栈。 将士们严阵以待,只要里面的人自相残杀完毕,结界一破,他们便冲进去,割下剑圣百里风间的头颅,为临沧帝国除去头号危险人物,更为他们自己,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 第十章 长生短死 血桎梏遮天蔽日,整个红尘客栈都被笼罩于一股死亡的红光之中。 长谈过后景澈疲惫至极地沉沉睡去,而百里风间依然端坐在帘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不醉,越喝越清醒。越喝,听得越清晰。 听到天亮后第一个旅人从后院走出来的时候,半句“今日的早膳怎的……”还未说完,便是刀斩骨碎、血溅竹枝的声音。 歌女的惊慌恐极的尖叫声,小厮逃至无路求饶的喏喏声,最终都化成了血泪染红这个红尘客栈。 --都是乱世的祭品,祭的,何止是这个血桎梏。 杯中酒洒出了一滴,在桌角摇摇欲坠。 以为,躲在房间里喝酒,不必亲手提剑杀人,心中煎熬便会少一些,可是他错误地高估了自己的波澜不惊。他比任何时候都深刻地知道,纵然天下将他视为救世神,却也掩饰不了他是个懦夫的事实。他躲了这么多年,醉生梦死了这么多年,就是不忍再去正视那些血腥,那根深蒂固在他心中的障碍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他,跨不过去。 他甚至庆幸,此刻他的族人没有逼他,允许他躲在房间里当一个酒鬼和懦夫。否则他害怕对那些无辜之人下手时,会辜负了手中的那一把龙渊白剑。 哪怕他可以非常冷静地审时度势、分析轻重缓急,哪怕他非常清楚世道允许每个民族有自私的权利,血风腥雨中,刀剑无眼,天经地义。可是他依然,无法承受那些血腥带来的自责。 百姓……何辜! 手中酒杯被硬生生捏碎,眸里浑浊的眼神骤然清明了一下。 刻意忽略外面刀起刀落的声音,却无法忽视透进薄薄窗纱的血光愈来愈盛,像是一个膨胀的血球几近临界,似乎随时都会爆炸开来。 浅眠的景澈一下子便被陶瓷碎裂声惊醒,探出帘子望见百里风间背身执剑伫立,身上散发着一股慑人戾气。她一愣,知觉鲜少见他如此寒意逼人,无比陌生,下意识唤道:“师父?” 似乎在整理神情,顿了顿后才侧过头,却勾起一个吊儿郎当又醉醺醺的斜笑,抽出剑尖在门口尖锐而冷冽地划出一道金色裂痕:“阿澈啊!千万不能走出这个房间。” 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愿意被人戳破,不愿被人看到喜怒,桀骜而又矛盾,背身之时脸上笑意顿时收敛。 “嗳,嗳?”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景澈气恼而又莫名其妙地爬下床:“百里风间!你有病吧!” 却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陶瓷杯盏碎一地的巨大动静。景澈已被血桎梏扰得一惊一乍,哪里顾得上百里风间的嘱咐,迫不及待想出去探一探究竟。可在脚触碰到那条剑尖划出的金色裂痕时,她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了回去。 不信邪,又试着冲出去,却被更重地摔回来。她气得几乎要掀桌子,真是烦透了她这个自作主张的师父,正想破口大骂,听到楼下七影的声音朗朗传来,一字一顿,带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坚定:“那便抓阄吧。” “我与众人平等。”口吻里分明还夹着醉意的漫不经心,却有种让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剑圣!”铿锵有力,此刻半步不让:“请让我与族人护你走出此地!” 百里风间望了眼半垂帘子后堆积的尸体,血流正顺着庭院石子路蜿蜒,腥味冲天。百来个旅人的血气都不够喂饱血桎梏,只得剩余人之中再死几人。 却未接过七影的话,只是袖袍一挥,取了筒中一把筷子,徒手削去一截,又取另一筒未截筷子,凌空一抛,筷子哗啦啦地撞击随着他的袖袍转了一圈,混在一起。一股袖风托起竹筒倒竖,筷子重新回到筒中,浮在半空,露出的半截皆是长短一致。 “长为生,短为死。”正色,说得云淡风轻。 生与死。没有人退缩,却也没有人上前。 半晌,蓦得酒盏一摔,一个身形纤瘦眉眼却豪放的男子踏上前来,典型的臻弋人模样,肤白眸黑,生得精致美貌但有一股坚韧:“老子先来!” 抽到的,却是短签。 面色微顿,他随即豪放一笑:“该来的迟早会来!老子藏在这小小坤方城的地下密室里这么多年,早就不怕死了!今日能与剑圣并肩而战,更是死而无憾!” 剑摩擦着剑鞘发出尖锐声音,剑光掠过金穹碧顶,下一秒,血染白瓷,长作天地别。 众人都微微侧目不忍再看,却不再有犹豫。接二连三上前抽筷子。死者未有退缩,生者亦未有庆幸,这便是百年后的臻弋人,匹夫亦有着浩然正气铮铮铁骨,心甘情愿为故国捐躯,为族人而战。而百年前的臻弋呢?不忍回视。 血桎梏的血光又盛几分,此刻所有人都已经抽取完,死者二十九人,生者十一人。 最后是百里风间,七影都来不及拦他,他已经伸手取了一支筷子。 攥在手心,缓缓摊开。 是短支。 只看了一眼,七影便立即拂走这支筷子,拱手决然对百里风间道:“剑圣乃我臻弋之希望,生死之事决不可躬行!” “有何不可?”右手已经握上了剑柄,眼神依然泛着微微醉意,嘴角不羁扬起,语气从容不迫:“我不过是一个担了剑圣虚名的酒鬼而已,死了反倒痛快。” 到了这一刻,他脑子里反而只有。终于,终于,这般感触。 只是又望了一眼二楼紧闭的雕花门,突然想起小徒弟那又骄纵又强硬的性子,其实也有几分可爱。但还是要负了岁笙的嘱托啊…… “七影,定要带我徒儿阿澈,回迦凰山。” 而二楼房里的景澈,此刻却哭得稀里哗啦!死命了的想冲出这个结界。谁允许他又像扔包裹一般将她转托他人!他这个邋遢汉!死酒鬼!现在还是一个不守信用的小人! 龙渊白剑缓缓出鞘。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景澈陡然无望地静了下来,身子颤抖着呆滞在原地。 这是他拔剑杀死阿娘的声音,是他逼她拜师时候的声音,还是—— 是琴音毫无过渡地骤然浩浩荡荡推向,用力过后琴弦一声拨断。 “鹤浮!”七影震惊而沉痛地呼喊。 只见白衣琴师拨完最后一曲,便一头撞到了百里风间的剑上,随后他的身子缓缓瘫软倒地,一泊血浸染惨白衣袍。 嘴角反而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是鹤浮的大意才会置大家于如此困境,如今只希望剑圣与剩余之人活着走出此地……日后……复我臻弋。” 复我臻弋。这四个字何其重,沉甸甸的都是一条条性命。 鹤浮笑着阖上眼。 便就在这时,客栈外笼罩的红光已经膨胀至极点,血桎梏轰声而破。结界碎片坠了一地,丝丝缕缕的血气鬼魅一般往外冒。 百里风间握紧龙渊白剑直起身,漆黑眸子里映着血色红光,目光里泛起鲜少冷冽的清明。已然浇熄的热血又重新澎湃在每一寸骨肉之中,如同一坛烈酒滚入喉,灼意志烈烈:“所有人从密道离开,我一人出去迎敌。” “剑圣!让我们随你并肩作战!”众人齐齐跪下。 “既然抽了短支,爷就没想要活着回去,但你们身上都不止是一条命,死去的弟兄不是为了让你们接着去死,而是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谈将来!”桀然洒脱一笑,解下酒葫芦扔给七影:“让我阿澈替我将它带回迦凰山。” 七影犹豫地接下葫芦,权衡利弊,便晓得百里风间说的没错,纵然所有人一起冲出去,以他们一群乌合之众的本事,面对临沧顶尖的军团未必能幸存,反倒可能成为百里风间的累赘。一闭眸,再睁开,已经是决然:“众人随我从密道走!” 大堂之中人都撤离,望见关在房里的景澈也在哭打喊闹中被众人带走。勾唇懒懒一笑,了无牵挂。 银色剑光挥出袖袍。客栈大门轰然而倒,高大身影逆着光走出去。 天空之中盘旋的战翼血隼陡然调转方向,朝着一个地方一齐俯冲而下,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将士立即戒备,密密麻麻的箭头炮口对准了红尘客栈。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从士兵之中走出来,眉眼阴傑暴戾,上下端看百里风间,然后挑起胜券在握的笑:“百里剑圣,这血桎梏的大礼,可还满意?” “呵!”眼梢微吊,睨着眼前人,正是如今红极一时的帝国将军:“萧烬是吧?我将你爷爷萧炙打得满地求饶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 臻弋人的寿命有几百年,而临沧人只能活到几十岁,此间辈分和年龄差距自然是微妙。萧烬闻言倒也面色不变,扬声冷笑:“听闻百年前的剑圣,可不是同现在一样的酒鬼,不知道现在的你--” 声音拖得老长,带着稳操胜券的不屑:“还能端的起剑,使出剑圣门的七痕沙么?” 他身后的将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百里风间亦嗤笑,懒懒地眯起眼,摇了摇头:“对付尔等鼠辈,一痕沙足矣。” ------------ 第十一章 孤身迎敌 粗略地望了下这聚集的军队,大约千来人,天空中有十只巨大的战翼血隼。他心中却并没有想着要背水一战,而只是默默盘算着时间。 虽不了解坤方城下的密道,但也晓得臻弋族这么多年分散在各地与临沧打游击,每个城市底下挖的密道必定都是四通发达,直接通往城外安全地带的密道会保持绝对的通畅,十几个人撤退出去--一炷香时间绰绰有余。 地上兵将不以为惧,倒是天上的战翼血隼俯瞰而下,对撤退绝对不利--那便,从天上先下手吧。 狂风骤起,银光剑气缭绕,顿时飞沙走石,乱尘迷眼。站在风眼中心的百里风间衣袍猎猎,长发飞舞,挥剑操纵风势,揭起屋顶砖瓦,以气拖成一列,朝空中战翼血隼攻去。 萧烬胸有成竹地一笑,抬手做出进攻的手势。士兵立刻变换队列,四门大炮被推上前,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百里风间。 “放炮!” 却见百里风间飞身掠到半空,旋身一踢,徒脚将一只比他庞大出百倍有余的战翼血隼踢至炮口。炮弹霎时射出膛,击穿了战翼血隼的身躯,炮兵亦被巨大冲击力弹出一米有余。同时一道凌厉银光从半空闪电般落下,竟是龙渊白剑斩破空气,生生劈裂已出膛的炮弹。而另一头,百里风间几乎是瞬息移至炮兵阵营,手肘轻抬便放到了几个正在上炮弹的士兵。 冲着萧烬无赖一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调转大炮方向,两枚出膛炮在半空中相遇爆炸,轰鸣声震耳欲聋,第一波硝烟还未散去,又是几声爆炸声,天空中嚣张盘旋的顿时战翼血隼被打落下好几只。 待到浑浊空气稍稍可见时,士兵们还未看清楚情形,便发现他们的将领萧烬,和他们的敌人百里风间,皆无影无踪了。 而城西墙头,一黑衣一玄衣立在墙头。这一头风声猎猎,浓浓硝烟味入鼻。 “眼力不错。”懒洋洋的夸奖。 萧烬眉峰冷冽一挑,含着一股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轻狂:“难道剑圣这么多年,长进的只有躲和跑的功夫么?” 剑尖一偏,满不在乎地接口答到:“是啊!人活久了,便也懒得求长进了。” 正欲浮起一丝嗤笑,萧烬却立刻脸色一变-- “年轻人,一痕沙,看好了。” 剑气从头顶贯穿而下,萧烬急急举剑防御,却如何抵得住一痕沙的霸道,对峙不过片刻,虎口就生生震出血痕来。 萧烬却并非弱辈,多年在帝国军队里也是练出了一身好速度,见势不妙立刻运起全身力气于剑尖,奋力一顶。 百里风间顺势收回剑,朗声留下一句:“你倒是比你爷爷有出息。” 萧烬微有恼怒地环顾四周之后,却已经空无一人。 而百里风间已经翻入年三娘的宅子。 年三娘正在账房里核对账本,恍惚一阵风掠过,森然发觉背后站了一个人。 懒洋洋而又略显疲惫的声音,附和着剑尖抵在背后冰冷的触觉,让人不寒而栗:“鹤浮死了。” 年三娘不自觉身子一震,眼角竟然浮起一点泪花,嘴上却是咧开笑着的:“死了好,不过是个卑贱的臻弋奴隶,死了好。” “在我面前贬低臻弋人,不怕我杀了你?” 年三娘的妆容一丝不苟,像是带着一张没有破绽的面具:“剑圣若真要杀我,便不会在危急时刻到这里来了。我知道剑圣要什么?我这就带你去。” *** 近十来次无间歇又振聋发聩的炮响声,加之巨大战翼血隼哀嚎坠地的冲击声,整个坤方城都为之颤了几颤。 “你回来!” 而地下密道中,被震得站不稳的众人正缓过身形来,听得七影一声厉喝,所有前进的人都停了下来,面色焦虑而疑惑地望向队伍最后。 方在客栈里被七影强行打晕才带出来的少女,许是被炮声震醒了过来,可是一醒来便不管不顾地要回去。七影如何肯,死死箍住她极不安分的身体不让她逃走。 “我要回去找师父!”她寸步不让地睨着七影,目光凶狠地像是一只马上就要一跃而起吃人的小兽,可是端着一张粉嫩小脸,绵绵的童音愈发显得只是无理取闹的任性。 而说至“师父”二字,已经有了隐隐的哭腔。虽然景澈极其排斥自己的这个师父,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此刻想起他不修边幅的醉样,似乎也不那么碍眼了。 “你去能做什么?成为剑圣的累赘吗!” “就算不能做什么?你们也不能只顾着自己逃!”抹去眼角泪花,一跺脚:“你们都是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七影手中一愣,景澈便挣脱了出来,不管不顾地顺着来时路跑回去。 “阿朝,你先带弟兄们走,我去把她追回来!”眉头紧蹙成川形:“总不能让剑圣的徒弟也……” 话音顿时收住,众人眼中一黯淡--外面炮声如此密集,纵然剑圣有百般功夫恐怕也…… 不欲再往下想,七影果决留下一句:“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望川地宫,否则夜结界一开,又须等到天亮了!”便立刻返身追了上去。 七影本就身怀神行轻功,转瞬便移到景澈面前。 “我--”一腔宁死不屈还未出口,就被捂住嘴全部赌了回去。 “噤声!”七影连拖带抱带景澈躲到一侧,紧张地凝视着地道拐口的人影憧憧。 “唔……唔……放开我!” 地道漆黑一片,景澈哪有如此好的眼力,见身后的人纹丝不动,顾不上许多,便朝着他的虎口狠狠咬了下去。 “呲--”七影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呼,心中不由叫苦小姑娘是属狗吗?却依然箍住她纹丝不动。 “将军,看脚印,这个密道似乎就是他们逃走的密道。” 是临沧人!七影只觉不妙。听他们的口气,似乎不止找到了一个地道?也想不得太多,七影压低了声音附在景澈耳边道:“你马上跑回去,这里由我来应付。” 被捂着嘴,沉闷而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别闹!”眉头一皱,这个又硬又臭的脾气!只想把她打晕了扔出去省事,可是想想她是剑圣的徒弟,不得不忍了下来。 ------------ 第十二章 望川地宫 委实是进退两难――若背起景澈用神行术折身与众人回合,必定会暴露逃亡方向,而望川地宫是他们最后的防守大本营,决不能被暴露;而若带着景澈往前跑,遇上的无疑是临沧军队--等等,方才那人说的是“将军”? 难道是萧烬亲自来了?那剑圣呢?七影心下一沉,难道剑圣果真是…… 脑中热血一冲,只想着此战要与剑圣共生死,也顾不上景澈愿不愿意,将她往外面一推,塞了那只酒葫芦到她怀里,一句低喝:“快走!” 闪身便停在了那队闯入地道的临沧军队面前,由于右手受了伤,换了左手持剑,直接与萧烬对峙。 萧烬也是一手缠着绷带,面色有些异样苍白,却见到孤注一掷的七影,不掩嘲笑之意,轻嗤一声:“哼,谁都走不了。” 七影还未接话,身后便传来一阵阵密集的脚步声:“老子也都没想走!” 回头一看,赫然是已经离开的那十个人。为首的是抿着嘴反而露出些许得意洋洋的景澈。 像是在说,叫你还推我走,看吧!现在大家都回来了。 真是丝毫都不了解情况之严峻……别人有骨气,她一个姑娘凑什么热闹! “呵呵!”萧烬扫了一眼,不屑地笑:“一起回来倒好,省得再一个个去找了。” 端的是先带走这群乌合之众,也不怕日后拿不出诱饵捕获百里风间的心思。 对着身后的士兵下令,口气里是稳操胜券的狂与戾气:“杀两个,留一个,十二个人,正正好没有零头。” “还有个少女,倒有趣,留着。” *** “这是鹤浮的血。”年三娘从白瓷瓶里滴了一滴血到宅子后院井口:“这个密道结界只有用他的血打开才能进去” 果然是臻弋人被逼出来的严谨的行事风格,连密道口都如此一波三折。只是防不胜防的……是情啊。 想到鹤浮,百里风间侧头与年三娘说:“他的魂魄还在红尘客栈,你若还想说些什么?现在去来得及。” 年三娘面色苍白地倒退一步,摇了摇头:“不去了……有什么好见的,我出卖了你们臻弋人,他定是恨不得撕碎了我。” 望了她一眼,不再多说,百里风间跳下井口。 才进入密道没几步,便看到一团突如其来银光从前方炸开,惨呼声随着血腥味一起弥漫。 银光力量惊人而霸道,绝非普通练武修行之人的真气所能发出,倒像是……某种神器爆发的力量?百里风间心中诸多疑惑,足下生风,也无需再摸索方向,立刻朝着那银光出现的地方掠去。 停下之处,地上皆是横尸,有临沧军队的人,亦有臻弋人。心中隐隐沉痛,还是避免不了这种全军覆没的惨景!百里风间还是沉着气冷静地点了点人头,发现少了两人。 是七影和……阿澈。心中微存一丝侥幸,立刻往前寻了过去,才拐了个弯,便发现一个浑身浴血的人靠着墙壁角落,身边还瑟缩着一个少女。 “阿澈啊。”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蹲下身去,有惊喜,亦有心疼。 景澈抬起苍白的脸,脸上还残留着难以置信与惊惶的神情,紧紧抱着一个酒葫芦在胸前。她缓缓而麻木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眼前的来人。 又眨了眨眼,突然一瘪嘴,泪如开闸,汹涌而下。她搂住百里风间的脖子跪倒在他怀里,被哭腔填满的声音揪得人无比心疼:“师父,阿澈不要再看了……” “不要再看了……” 景澈一直在重复这一句,从来势汹汹到无力喃喃。 血浸泡着逼仄密道的铁锈,闻得一股阴寒的味道丝丝缕缕弥漫。 幽咽声寂冷。 此刻半跪在密道中之人,正是扬名百年、被世人奉若神明般高高在上的迦凰剑圣百里风间,而那把举世无双的神剑龙渊白剑被随意置在一侧,也顾不上玄袍沾了地上的血腥,他宽厚的手掌端着无奈与安抚的节奏、极轻极缓地拍着怀中小徒弟的脊背。 她怀里紧紧抱着他的酒葫芦不肯放,一直在喃喃那一句:“师父,阿澈不要再看了。” 不要再看到到刀起刀落,不要再触碰血腥,不要再嘶喊着那人的名字而他的头颅却在下一秒滚到脚下,不要看,不要看,她不要再看了! 并非胆小娇滴之人,害怕血腥,害怕杀人,她只是畏惧死亡的力量,能让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人说没就没了,这远比那些听在耳里,写在书上的血腥要震撼太多。 素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喜怒哀乐都被放在众人心尖尖上照顾着,甚至被惯出了些许任性妄为的景澈,鲜少体会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第一次是阿娘死的时候,第二次便是方才。 感同身受,所以心生怜惜。百里风间也曾眼睁睁目睹那么多条活生生的性命在面前死去,他有神剑,有一身绝世武艺,却一样无能为力,更不遑说阿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虽早存有心思想让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徒弟看看乱世血腥是如何逼人,却也没有想过这个教训想到会来得如此惨烈。 “阿澈啊!没事了!”哄人的温语仿佛含了盎然的醉意,他安抚地抱起景澈,准备起身离开:“师父这就带你回家。” “剑……剑圣……”极其吃力的一声低呼,一只颤抖的血手挣扎着绞住百里风间的衣裾。 百里风间微有吃惊地回头看。方才太过着急顾着小徒弟,先入为主地以为七影已经死了,也未多加探看。竟没想到胸前贯穿着一个巨大血洞的七影,还能撑到现在。当真不愧为南方臻弋复国党的铁血首领。 心里一股由衷敬佩,百里风间俯身探了探他的气息,气若游丝但幸好他在受到这一击时临时护住心脉,伤得虽重却也还有救。他唤来龙渊白剑驮起七影,三人一剑沉默地顺着密道往前走。 走到一半,百里风间本想问问那道突然炸开的银光是怎么回事,却垂眸看到小徒弟依然一副直勾勾而无神的目光,心想还是作罢,等到她缓过神来再说吧。 倒是七影先有了知觉,有气无力道:“剑圣……萧烬他……” “他如何?”听到萧烬,百里风间倒是打起了精神。萧烬是这三十年来有名的帝国将军,手段毒辣,计谋诡异,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个帝国神话。 今日是他与萧烬第一次照面,最后对峙的时候他说是一痕沙,实际上含了七分功力在里头,威力相比五痕沙,没想到萧烬能接下,倒真是个不能小觑的角色。 “跑了……” 欲再问,七影又沉沉昏迷了过去。 跑了?微绞起眉头。银光出现之前临沧军占得必定是上风,而以萧烬如此好大喜功穷追不舍的性格,纵然银光爆炸开来扭转了战势又怎会跑了呢? 一路沉寂无阻地走出地道,出口便是岐冶皇陵所在山脉入口。 夕阳将坠,昏沉的苍穹下影子倾斜得厉害。 血腥都弃之于身后密道黑暗之中,可是踏出这里以后呢?能捧住的最后一丝日光,不过是昭示着要迎接下一个黑暗而已。 正如百年苦苦挣扎的臻弋帝国。 只稍稍停顿,抬眼与夕阳凝视,便脚步不停地掠入重山之中的望川地宫。 望川地宫本是臻弋第五代皇帝曜合帝一个妃嫔的陪葬陵,因生前犯了什么罪而不得葬入皇陵。这众妃嫔大多葬在宫外乱葬岗,而曜合帝赐了荣耀将她的陵设在岐冶皇陵入口,这似一种受帝王宠爱荣耀,却更像是一种耻辱,堂堂妃嫔不得入皇陵,却成了千年的守陵人。 此等奇事在野史中流传颇广,而正史之中并没有记载当时曜合帝端的是什么心态,只草草记录了一句“三月初七忽降大雪,月妃殁,帝王伫立凝神半晌,只道:‘葬于皇陵口’。”当时的年代已经距今将近千年,史书一笔带过地写道那月妃姓苏。 因着这个陵墓不在皇陵结界内,又地处隐秘,最重要的是临沧人不知为何素来忌讳岐冶皇陵,此处守卫甚少,于是成了南方臻弋复国军的大本营。借着陵墓地宫原本就有的机关和墓室,整个望川地宫已经在百年内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是为了复国大业,不得不扰前人长眠,而且这么多年望川地宫也是颇为安全,未受怨灵幽魂侵扰。 百里风间趁着日落之前进入地宫。常驻在地宫中的臻弋人不是很多,警惕地见到生人前来都纷纷戒备,却认清了来者竟是百里剑圣抱着一个少女,龙源白剑驮着昏迷不醒的七影,皆是大为震惊,手忙脚乱将七影安置好,巴巴等待着剑圣有啥指示,却只听他淡淡一句:“给我一个安静的房间。” 众人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剑圣手中抱的少女身上。 “我徒弟。”打消了众人眼里暧昧不清的神情。 他将景澈安置到一个墓室改在的小隔间里,燃了一支安神香。 景澈本是紧绷着神经的状态,又惊又悲,突然此刻松弛下来,加上安神香的效果,不出片刻便睡了过去。 然而睡着了,却依然死死抱着百里风间的酒葫芦不肯放。他抽不出来,又怕扰了她,便就此作罢。 百里风间揉了揉头发,面色依然端着慵懒的从容,然而眼神里竟然有些茫然,顿了顿才在她床榻边坐下。想想这么几十年,一空下来便提着葫芦喝酒,此刻酒葫芦不在手了,他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像是伪装的面具被别人拿走了,他不得不露出真面目示人。 又望了一眼沉睡的景澈。浓密的睫毛已经被泪花沾湿,眼角那颗泪痣引人生怜。这个小徒弟呵,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最不让人操心。让她睡吧。 百里风间还是起身出了屋去了七影的房里。七影果真是铮铮铁汉,几副创伤药下来,虽还不能动弹,但已经恢复了意志。 失血过度的他惨白着脸,见到百里风间,第一句话便是:“剑圣,阿澈手上戴的那是什么?” ------------ 第十三章 六合神玺 百里风间微怔一下,脑海中下意识便浮现出阿澈手中抱着他酒葫芦沉沉睡去的模样,随即又立刻反应回来,七影说的定另有其物,而不是他的酒葫芦。 “你可看清楚了是什么样?” “是一串突然出现在阿澈手腕上的手钏,还未看清模样便爆发出一股银光!”怕扯动了伤口,七影说得极缓:“就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丧生在银光之下,幸好我躲得及时……” 这四海八荒间还有手钏会爆发如此惊人的杀伤力,他立刻想到了六合神玺。只是岁笙未告诉他阿澈手上有六合神玺,心下疑惑,嘴上转而问了别的:“那你身上的伤是如何来?” “是萧烬!”七影面露不甘和痛恨:“他被银光重创,又听到剑圣您进来了,自知不敌欲带走阿澈,而我抢回阿澈,却中了他的阴招被伤成这般。” “所幸未伤到心脉,否则就算救回来也提不了剑了。” 闻言,七影面上顿时浮现出几丝惨白的后怕之意。他不怕流血,亦不怕死,最怕的便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却无力拔剑救族人,若当真成了废人,他宁一死谢罪。不过万幸,他还能继续他的战斗。 “那剑圣可想到那手钏是何物了?” “我需见过才能下定论,过会便问问阿澈,你且好好休养着。”起身便要离开。 “那剑圣——” “呃?” “剑圣要留下来与我们同战吗?”虽面容憔悴惨白,却是目光灼灼。 七影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放弃的铁血战士,他眼中的炽热为天下而燃,可他不是。 他只是消极避世的酒鬼罢了。 不回头,亦不回答,长腿迈出厚重墓门。 *** 望川地宫嵌于山中,终年不见天日,虽四处墙壁上皆燃着长明蜡烛,却也是昏昏暗暗,不分昼夜。 沙漏里的时间大约是子夜,景澈一觉初醒,无比疲惫。又想起闭眼前经历的那些,恍惚觉得只是一场沉重的梦,却坠在心头不肯消散。分明是已经过去了的事,那些血腥都被留在身后,可是她依然觉得缓不过神来。 那时候心中强烈的绝望还历历在目,随后便是那道绚烂刺眼的银光。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黏稠的血流到了她的脚下,似乎在狞笑着掐住她的知觉。她看到所有人都死了。 太不好的回忆让她下意识缩起身躲到床的最里侧,怀里紧紧抱着百里风间的酒葫芦,背贴着冰冷的墓墙石砖,极力想获取一丝安全感。 而这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转瞬跳跃的烛光充斥了整个小房间。 “醒了?” “嗯。”只抬了一眼便又垂下眸,闷闷地回了一声。 本想好好端一个师父的样子温言温语、安慰轻哄,却被她这个爱理不理地样子弄得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可以把葫芦还我了吗?” 景澈抬起眼,狭长的桃花眼被笼在昏黄的烛光里更是朦胧不清,只觉得有股冷冽从她脸上透出来。 “嘭——”的一声,酒葫芦砸到地上。 “还你!”来势汹汹的口气,人却依然瑟缩在角落。又重新环着膝盖抱住自己,小小的脸庞埋到手臂里,软糯绵甜的责怪声掺了几分咸涩:“你就只晓得喝酒!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酒葫芦咕噜地滚到百里风间脚下,拾也不是,不拾也不是。面对又开始无理取闹发飙的小徒弟,哄也不是,吼也不是。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心中暗自诽谤,如果不是他徒弟,索性一剑挑了算了,也耳根清净。却瞟见景澈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模样,想起她在密道里揪人心弦的哭声,僵硬的神情终于是软了下来,走过去坐到她床榻边:“阿澈啊——” 却不知道接着应该说什么?僵在了那里。 从臂弯中抬起脸,景澈的眼眸里泛着一层似雾非雾的水汽,折射出两团亮晶晶的烛火,似乎有些许期待。却在半晌都没听到什么话之后,克制不住恶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怎么就不去死。” 像是一只希望得到安哄却未如愿、因此气急败坏的小兽。 “我死了你去要饭?”气定神闲地接上,瞬间转换到了另一个气场,百里风间突然觉得这样才是他们的正常相处,太师慈徒孝反而言语无措。 景澈一直是修炼不够、先按捺不住的那个人,随手抄了一个玉枕砸他身上:“你管我是不是去要饭!” 烛光晃了一晃,横斜的影子亦在墙上摇曳起来。 玉枕撞在床榻边,无法避免地在磕碎一个角,才被百里风间接住。瞄了一眼,啧,不得了,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摔坏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罢了,看她这个刁蛮样,不遑多想也可以猜到她弄坏的宝贝远不止这个了。 还没受够教训么,怎的还是这个脾气?脑中却莫名想到天然的美玉高贵纯粹而风尘不浸。 可他总觉得无论是什么上等美玉都需雕琢,而景澈太过激烈尖锐,任何人都奈何不了,若说雕琢打磨等事,只能让时间与世道慢慢努力了。 百里风间也不同她这个拧脾气计较了,这才想到还有正事,仔细看了眼她的手腕,分明是空无一物,问道:“那个手钏呢?” “什么手钏?”警惕地眯起眼,反而暴露了她的遮掩。 “那个替你杀了人的手钏。”他何等的洞察能力,立刻隐去了疑惑,口气不动声色从从容容。 “我没有杀人!”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像是突然被戳到什么痛处似的,景澈异常激烈地反驳道。 百里风间没有立刻接话,却看到小徒弟又往里面瑟缩了一下,脸上有明显的受伤之情。 便知道自己的话过了些,他好言好语地哄道:“好,好,我知道你没有,我只是问你那个手钏的事。” 景澈却不再搭理他。 “你若不说,下次再伤了人怎么办?”想溃败她的防线,于是故意擦着她的忌讳说。 说罢便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太不厚道,连对徒弟都如此句句含着试探和深意。 犹豫着,景澈还是闷声说道:“阿娘嘱咐不能与别人说。” “你娘亲将你托付给我,就是让我做你的娘——”意识到这话不对,随即镇定而云淡风轻地改了口:“喔,不,是至亲之人。” 景澈抛过来一个“我答应你做我至亲之人了吗”的嫌弃表情,被他直接忽视,接着循循善诱道:“所以你与你娘亲有什么秘密,告诉我也不算违背她的嘱咐。” 景澈本来也就不想隐瞒,只是端了想听他好言好语哄她的小心思,这时还颇为满意师父的表现,听到他口中的“至亲之人”更是心头一颤,于是毫无保留道:“这是阿娘给我的周岁礼。阿娘说了,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许多人为了这个挣破头,所以要藏起来,不能被人看到。” 有些无辜地将长发拨到耳后:“可是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不听我话,会突然发出银光,会……会伤人。” “让我看看。” 景澈将手伸到百里风间眼前,然后闭目皱眉半许,手腕上便缓缓出现了一个手钏的形状。 执住她的手拖在掌心细细端看。 手钏是由十六股天蚕丝串成,上面只坠了三颗通体透明的珠子。一颗青色,一颗赤色,一颗黑色,泛着隐约的流光,一股仙气逼人。 “果然是六合神玺——”心中早有猜测,亲眼见到仍有些微许的惊讶,他不自觉握住了景澈的手。 “呃?”景澈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太过专注于他掌心的温度,透着他一贯的不温不火,与阿娘掌心的微凉全然是两种感觉,原来竟是这般奇妙。 而百里风间的面上却有些紧张,只看到了小徒弟的出神,捏了一把她的手以示此事之重要性,口气无比郑重:“阿澈啊。” “嗯。”她亦端正地坐起来。 “这个手钏决不能再被任何人看到了,晓得吗?” “为什么?”景澈最听不得直接下达命令的口气,一脸不屈不挠一定要搞清楚的固执。 不是不想解释,而是解释起来太过复杂,牵涉太多江山血泪史。史书之中,每每六合神玺的出世,都意味着整个江山的血腥动乱。 是如岁笙所说的,六合神玺这是世上最好的宝贝。 而让百里风间觉得吃惊的是,这六合神玺一共六颗,为黑白青赤黄绿六色,一向都是散落在六合各地,所蕴含的潜力惊人,世间之人能寻到一颗已经是极限,往来也只有帝王才能拥有一颗。没想到岁笙竟然收集到了三颗,还将它带在景澈这个小女娃的手上。他一时也没有想明白岁笙是如何想的,但定是有她的道理所在。 “你快说!”见百里风间不答,景澈不满地抿起嘴,蜷了手指狠狠掐了一把他的手掌。 “咳,阿澈啊——” 一阵叩在石门上的厚重闷响,沉沉传了过来。 ------------ 第十四章 醉生梦死 “谁?”一眯眼,目光里端了打探之意,百里风间扬声问道。 “在下左廷之,一百二十年前曾与百里剑圣有过一面之缘。” 委实不记得有这个人了,但不消多问也能猜到他所来为何事。 不欲当着景澈的面提起这些事,于是起身嘱咐一句:“师父回头再与你详说,你再睡会。” 抽回自己右手时,发现竟黏了一层薄薄的湿汗。不自主地回头望了眼景澈,她索性怨念地侧过身朝着石壁,不再理他。 知道太多的人活得太累。他在心里默默对小徒弟如是说。然后五指虚握,捻了一寸袖袍于手心,汗渍干燥,才走出门去。 石门外的人挺拔地立于长明灯下,一张儒雅的脸清俊消瘦,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正气,眉眼深邃而幽静,比之七影少了戾气与冲动,更多了沉着与思虑。 “是你啊。”百里风间想起来了,也未作出惊讶之情,只是淡淡地一笔带过。 他一贯懒得记人名,只认脸辩人。何况一般人见了他也都会自报家门,也就无需每个人都计上心。 南方的事情他素来了解不多,但是这个左廷之着实给留下了他很深的印象。 臻弋还在打仗的时候,三年功夫左廷之就从区区一介穷书生坐到南方三城提督的位置,不得不说是官场上的一个奇迹。那年百里风间在帝都接任将军一职的时候见到他,还暗自感叹了一下,没想到这等儒生雅士竟是传说中雷厉风行且手腕强硬的三城提督。 “未想到剑圣还记得在下!”拱手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感叹一声:“百年前初次见到剑圣是拜将祭典,只想着恨不能以男儿浩气之身随剑圣上阵杀敌,无奈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坐于阵后舞文弄墨。” 听出了他话里的另有所指,百里风间只是不紧不慢地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如今你站到了前线,倒也不遗憾了。” 左廷之何等聪明人,当即便晓得面对百里风间无需再旁敲侧击地试探,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遗憾的是不能与剑圣并肩作战。” “我早已避世,你们无需再花费心思请我出山。” 口气中已有些许激愤:“剑圣也亲眼所见,如今我们族人是俎上鱼肉,仍人宰割。昨日坤方城的所有臻弋人可以说都是为剑圣而死,剑圣难道未有丝毫撼动吗?” “正是因为如此,我便更不能与你们复国军并肩作战。”敛起慵懒的眉眼,神色同样是义正言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百里风间已经不想再置身于这种强烈的负疚感之中。更何况,无论他救不救,天下都是这个糟糕模样,早成定局。 “这么多年的醉生梦死了,剑圣还没从当年那件事中缓过来么?!”左廷之晓得轻重,为刺激他揭人伤疤乃无奈之举,也仅仅只能点到为止,不与细说。 当年的事情世人皆知晓,于是也纵容了剑圣这么多年的避世。 而百里风间一回想当年,脑海里满是绯色血腥,浓烈到无法抹去。 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浸在这血色之中,久远到他要看不清楚了。这像一坛酿了百年的烈酒,只消闻一闻,便烈得呛鼻,烈得几欲落泪。 手指握紧,骨节已然泛起一层青白,然而依旧是不咸不淡的神情,掩下了他的微微恼怒:“便是醉生梦死,也总好过无谓牺牲。” “无谓牺牲?”左廷之操着文人独特的咬文嚼字,头头是道,义愤填膺:“纵然迦凰山能护得住山脚下那几个遗民村,但是以临沧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能护得了一世吗?眼睁睁看着从云魂虎睡地里运出一批批剥了心智的人偶奴隶供贵族把玩一直无能为力,好不容易寻到了云魂虎睡地,却根本无法靠近,我们这些活着在外的人,莫非就要坐以待毙,直到全族覆灭的那一天?”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百里风间也并不是没有听闻、思考过这些事。 云魂虎睡地恶名在外,却偏偏地处隐秘,百年来都无人知晓它的确切位置。它是临沧帝国关押臻弋人的场所,进去的人出来,便成了没有心智的奴隶。 臻弋人生得高挑美艳,身体柔软,皮肤白皙紧致,不似临沧人来自骨骼粗壮,善于舞刀弄枪,这些如傀儡一般的美艳人偶正是供各地贵族把玩的最好工具。 被囚禁在云魂虎睡地的臻弋人逾百万,每年出来的奴隶却只有百来个,剩下的那么多人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他并非没有尝试过努力,而是跌得太惨烈,失去之多已经让他没什么好在乎了,天下之大,岂是他一剑所能颠覆的? 呵……消极至此,他早已经不配握剑了。 他不配啊!不配天下如此尊崇,更不配这个“圣”字。 纵然醉生梦死,他也不怕世人指责。他只是不愿再踏上血腥之路,如今唯一只想护阿澈周全,保她平安长大,再送她至皇陵底层。至于岁笙口中的终极秘密是什么?他其实不甚在乎。因为他不相信,不相信会有什么秘密可以颠覆整个世界。 亡了的,就是亡了。救不回来了。 臻弋亡了。 她,亦是亡了。那年她的尸体就在眼前,他的剑就在手上,可要他以杀人之剑换回天之力,他不是神,他做不到。 一丝冷冽掠过眸底,然而更多的、不清明的浑浊醉意像是洪水吞噬孤岛一般,将他最后的犹豫吞没覆盖:“要救人,我怕死。云魂虎睡地,我不敢闯。” “剑圣!”还欲再说服,挪开又合拢的石门阻绝了他的一腔热血。 左廷之突然明白,来之前同七影长谈,他脸上的无能为力是从何而来。 七影说:“如今纵万千族人齐齐下跪央求,也难阻剑圣避世之决心,我们曾错以为剑圣是诸葛亮,只需三顾茅庐便能打动,可怎知剑圣已是心如死灰……罢了,不信,你便去试试。” 他信了。可是他不甘心,这场战役里若没有剑圣之力,闯云魂虎睡地成功的几率几乎为零! 一想到那些受苦的族人,他便…… 儒雅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沉痛,执笔之手重重砸在石墙上,长明灯的烛光晃了一晃。 ***** 不知不觉,喝了整个后半夜的闷酒,第二日,浑身酒气的百里风间毫不客气地从床上拎起景澈,欲告辞离开此地。 他虽态度坚决,却也不忍心看到族人失望的神情。若再待下去,日日有人前来游说他,纵是不动摇也要心生无比愧疚了。 那他便逃吧!便躲吧!这正是他百年来一直都在做,最擅长之事。 景澈捂着鼻子嫌他酒气熏人,一边老大不情愿地说先要去探望七影再走,便将百里风间留在房里。他等得百无聊赖,于是又捧起他的葫芦开始喝酒。这葫芦可是个宝贝,跟着他有几十年了,看着虽不大,却能装下起码五坛分量的酒。 这一厢闷酒连入喉,另一厢倒是说得起劲。 “你好些了吗?在密道里我不该一意孤行的,反倒害了你们。”景澈站在七影的病床前,还有些后怕,所以此时无比诚恳。她甚至有些局促,因为自己咬伤了他的右手,害他只能用左手拿剑。 “我不碍事!”苍白着脸说出这话,更像是一个仅仅安慰小姑娘的善意谎言:“只是阿澈你日后做事……还得多顾虑身后事才是,不要再这般不听劝、不妥协了。” 其实并没有听得很认真,景澈不喜欢训话,不喜欢被别人教怎么做事,只是同七影还没那么熟,不能像忤逆百里风间这般随心所欲,这时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想转开话题:“七影大哥,我先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想要揭了他的被子。 七影是传统的军人出身,向来刻板尊崇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条,这时苍白的脸却泛起一丝红晕,却假装镇定而不动声色地捏住被子,声音都不自觉颤抖开了:“阿澈,其实我没事了。” “这样啊!”景澈收回手,挠了挠头发,咧开一个清澈的笑:“那我要走了,不过既然师父与你们结盟了,我们日后还会再见的。” 七影有些莫名其妙地望向景澈:“剑圣并没有同我们结盟,他此行要带你回迦凰山,南方复国之事亦不会再过问。” 景澈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了。昨晚她依稀偷听到那人对师父说什么“遗憾的是不能与剑圣并肩作战”,她以为这么明显的邀请,师父一定是会答应的。救天下就族人复国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依然选择袖手旁观? ――他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才能糊涂至此?昨日死的那么多族人,连她这个女孩都有了一腔沸腾热血愿为天下而战,可他怎的还如此冷漠? 景澈气得一句话未曾撂下,带着一脸毫不遮掩的怒气冲出房间。 ------------ 第十五章 没喝死你 “哟,百里剑圣――”声音拖得老长,软软的都仿佛能掐出糖心来,而这来者不善的怒意却已然是喷薄到了娇小脸上:“这酒怎么就没能喝死你呢?” 吊儿郎当地翘着长腿,酒葫芦垂在手中挡住了视线,半晌百里风间才懒懒地抬眸,眯着眼凝视景澈。朦朦胧胧之间看小徒弟,似乎妩媚极了,眸如澄湖,肤如凝脂,眉如远黛,宽大的衣袍不经意勾勒出她正在生长的美好身躯。 他醉得不清明的视线里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危险,像是在细细咀嚼她这句充满挑衅的“百里剑圣”,而似乎又只有漫不经心。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一个怒意满满,一个心不在焉。 就在景澈的愤怒值已经冲到临界即将爆炸开来的时候,百里风间突然斜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垂下眸瞅瞅酒葫芦。 “阿澈啊!”不正经地晃了一晃酒葫芦,一挑剑眉:“你也要来一杯吗?” 原本憋着满满的激愤一触即发,听到这句话时,反而神情霎时冷冽下来。 一声冷哂像模像样,老练而密不透风。她上前一把夺过他的酒葫芦,发现其实根本无需发力,他似乎已经醉得软绵绵了。 “百里剑圣不是很想喝吗?”眯起狭长桃花眼,凑过鼻子嗅了一嗅,微微得意洋洋的冷笑浮到脸上,端着孩童特有的无赖口气,刻意咬重了百里剑圣这四个字:“那就好好喝个够啊。” 葫芦口朝下,里面的酒争先恐后流出,如数从百里风间头顶倾倒而下。 她需要略点起脚尖,才能将葫芦举过他的头顶。她的脸上是除恶扬善的正气,甚至洋溢着一丝有恃无恐的放肆。 四溢的酒香劈头盖脸而来,轰轰烈烈地趟过他的头发,滑过他的眉眼,勾画出他高挺鼻梁与薄长嘴唇的轮廓,再路过他的青胡茬,从削尖的下巴滴落,渗入衣服,或钻到脖颈。 他一动都未动,甚至嘴角还是那抹斜笑,只因液体冲下太过凶猛而微微眯起眼。瞳仁里依然看不到一丝清明,只有漆黑一片的浑浊醉意。 最后一滴酒还攀在葫芦口上来不及下滴,景澈便将整个葫芦都狠狠掷了出去。酒葫芦撞击到石墙,又弹了回来,滚了两下磕到桌脚,才安分地躺在地上。 微扬起小脸挑衅地等待他发飙,等到的却只有一片慵懒的寂静。 这还是世上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将剑圣葫芦里的酒朝他头顶倒下去,并且还将酒葫芦恶狠狠地掷到地上。恐怕从前连想,都没人敢想过。 而偏偏是他这个小徒弟,胆大而妄为,永远都一副不屈于任何人的肆意做派。看到什么便以为就是什么?太过爱恨雷厉风行,甚至不知轻重,不知收敛…… 整个昏沉墓室里都是酒精气味,浓烈而纯粹。百里风间的发梢还坠着酒滴,连成了线滴到衣袍上――有些凌乱和狼狈。 半许,百里风间突然抬手绵绵地扣住她的手腕,这个力道却让她无论如何用力都抽不出来。他轻轻一拽,将她拉到自己的咫尺身前。 不紧不慢的话里含着酒气融散到空气中,嘴角凝固了的笑掺杂不动声色的愠意:“阿澈现在倒是出息了啊――” “可不是嘛,因着现在还没被你教坏,还能有点出息。以后我就担忧了,若是学成了跟你一样的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只晓得自己喝酒,我都要没脸去见我阿娘了。”嘴上毫不示弱,手却还在恶狠狠地同他进行拉锯,试图离开他的禁锢。 “那阿澈不如趁着还有出息的时候,赶紧去见娘亲吧?”手中又不急不缓地施了一分力,脸上还是心不在焉,懒懒地扬眸:“呃?” 听出了他话里的危险意味,手腕又猛然吃痛,景澈再也装不了笑里藏刀,瞬间便气得几乎要暴跳如雷:“百里风间!你丧心病狂!” 眯着眼,醉醺醺的笑意在百里风间嘴角荡漾开,呵……小家伙,道行差太远。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松开手,景澈正努力拉锯着抽回自己的手,于是一个用力落空,整个人都踉跄着几乎要跌倒地上。 却有人在后面扶住了景澈,口气里是鲜有的惊讶:“剑……剑圣?” 景澈无比懊恼地侧头看,是七影。 他方从病床上起来,还苍白着脸。他看到景澈莫名其妙怒极地跑出去,又听到争执声,不放心才斗胆进来看看,却看到了被激怒得几乎要跳起来掐死自己师父的景澈,以及……浑身湿淋淋的百里剑圣。这场面,委实是有些惊人。 “何事?”百里风间淡然而优雅地楷了揩脸上的酒渍,不紧不慢问道。 七影虽然一股血性冲动浮于行动,但也晓得这种二人争执的事别人插手不得,还是不趟浑水了,只得有些不自然地转了话题:“咳,剑圣,外面已经日出,守门夜结界亦撤了,此刻四处临沧军队守卫最是薄弱,出关也更会容易些。” “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景澈身上:“你走不走?” “不走。”像是寻到靠山一样,抱住七影的手臂,然后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七影瞬间身子僵硬了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又觉得太过明显有些不妥,只得僵着手臂任由景澈抱着。 百里风间站起身,略施法诀除去了身上粘人又湿漉漉的酒,又恢复了他的风流模样。 他眯着眼不急不慢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景澈,漆黑的眼眸里意味不明,一字一顿:“有出息。” 然后便毫无挽留之意地踱步走出墓室,他的葫芦像是长了眼有灵性似的,自己从地上飞起跟住他。而他这有血有肉的小徒弟,却倔着脾气死活没有跟上去。 “嗳,剑圣!”七影只觉得头大,想追出去,却被身边的少女死死拽着胳膊不肯放。 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受伤,立刻傲然一扬脸掩住情绪,豪言壮语:“别管他,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 “小祖宗,你别闹了!”七影无奈地皱起眉,总算是要回了自己的手臂,几乎要给她跪下了:“你还是赶紧跟剑圣回迦凰山吧。” “我不!” “这里是皇陵,可不是什么酒楼客栈,条件艰苦且不说,就算你留下来你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让我们分心照顾你。” 说得也太直接了吧。景澈有些自尊心受损地鼓起脸,一把推开了七影:“要不是我,你能在密道里活下来吗!” 这话是没错,但是也不代表她就能像一个战士一样战斗。虽然七影也不知道这个少女身上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力量,但是就目前的表象而言,她真的是一个大麻烦…… “那为了报答你,我这就把你送回你师父身边……可好?” “你――”景澈语噎,微有恼怒,嘴巴纠结地动了动,却没再憋出一个字来。 事情发展到这般,景澈觉得自己处于一个进退不能的尴尬局面。她未曾想过百里风间真的会抛下她一个人潇洒地走了,她会这般放肆就是看准了他不会丢下她,然而这次,未如她所愿。 她自认又不是她无理取闹,本就是真着一颗想唤醒他良知的好心,才去激怒他的。她又没错,为什么要去跟他服软?虽然把酒浇到他头上是有些许过分,但是这也是他自找的。可是偏偏这样的后果,就是他如此洒脱得说走就走,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 她迫切需要一个台阶下,无需道歉又可以让他继续带上她的……拿七影做挡箭牌倒是甚好。 可是……总觉得拉不下脸。景澈竟然面露地忸怩地一跺脚,微微红了脸,神秘兮兮地张望了四周,才理直气壮道:“那你把我送回去的时候,你得告诉那个死酒鬼,是你非要送我回来的,不是我想回来的。” “好好。”只要能送走小祖宗,就算在剑圣面前说是他跪着求她回去的都可以。 这才微微安了心:“那走吧。” 七影背起景澈,以他的神行术,不消片刻便追上了百里风间。 却在只需几步之遥便可掠近百里风间身侧的时候,景澈突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袍,趴在他耳边急急道:“先别过去!” 她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边,七影不知不觉面红耳赤起来,有些结巴地回道:“怎……怎么了?” 景澈转念想想,这样还是不行。纵然让七影说是他非要送她回来,但同时也是默认了她自己首肯了这件事,那么师父一定会认为是她要服软了。 这样还是太丢脸了。 “放我下来。” 七影微有疑惑,还是乖乖地把她放下来。 “你先走吧。”个子虽不矮,但是却也差了七影一截,然而一扬起妖媚的桃花眼,气场十足,俨然一个公主,颐指气使道。 “不需要同剑圣解释了?”七影微有呆滞。 “不需要了,我自己同他说!”心里已经有了其他算盘:“这附近安全么?总没有什么妖怪山精的吧?” “皇陵阴气重,滋养妖物,青天白日倒还好,晚上便不安全了。所以望川地宫要设下夜结界。对了,这片林子西面有一个盗洞,如今是妖怪邪物的聚集地,你同剑圣最好莫往那边走。” “我知道了。”突然盛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无比真诚。 斑驳的树影洒落在她净白的脸上,光斑在她弯弯的眼里闪烁,这个笑竟然耀眼地如同倾城如光一样,直直落在心底。 七影一愣,匆匆忙忙地拱了拱手,就御起神行术逃开了。 景澈见到七影走了,笑容慢慢耷拉下来,目光矛盾地追随着前面那玄色衣袍的男子。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 第十六章 妖窟邪物 盗洞幽深,白骨森森寂静。 外头是晴空万里,而里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拒绝光,拒绝普照。 微有壁上矿石折射出微弱的光芒,一明一暗,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景澈每个脚步的迈进。 “呀……有人来了。”低沉鬼魅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的石缝里传来。 声音后面还躲着无数种笑声。 面上毫无惧色,景澈笑眯眯地对着一片漆黑的虚无鞠了一躬:“各位妖怪兄弟们,小女子今日有意闯洞,若有冒犯,还望不要包涵,赶紧把我抓起来吧。” “嘿嘿……什么人这么有趣?” “是死人。” “放屁!是活人。” “滚,没闻她身上一股鬼气啊?” “鬼气没闻到,倒是她的血,可是纯净的处子血……” “你他妈的做了妖怪还想这些。” “不对,不止是处女血,她的血里好像还有……” 窃窃私语声纷杂,绵绵不绝。 “都闭嘴。”那个低沉的声音不耐烦一响,所有杂音瞬间消停下来。 一盏幽橘色的灯光从盗洞尽头缓缓飘过来。飘近了才看清楚,是一支蜡烛,底座是纯银的镂空烛台。它绕着景澈三圈,随后浮在她面前,一个尖锐女声响起,洋溢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呀!她是从囚魂地出来的!” “喔?”那似乎是领袖的声音也有了惊讶:“走过来,让孤看看。” 囚魂地?没听说过。景澈有些疑惑,但是还是很听话地往里走。 那支蜡烛就在复在她身前带路。盗洞是倾斜向下的,再走进去,空间愈大,矿石也愈发流光溢彩。 走了好久也未见头,闷得有些发慌,景澈试图跟那蜡烛交谈:“你修炼成这样,用了多久啊?” 蜡烛倒也喜与人交谈:“我忘了,是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可真是老祖先了,景澈乐了,又问道:“为什么还没到头?” “已经过了结界,马上就到了。” 景澈心中暗叫不好,竟然还有结界,又在这么里头,万一酒鬼师父找不到了可怎么办?罢了,看这架势,回头也来不及了,索性往里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她还有宝贝护身符呢。 正如此想着,眼前骤然一亮,豁然开朗。 这大殿模样的地方,原先应是一个临时的盗室。由于皇陵巨大,盗墓者时常需要工作数个月才能打通一条进入皇陵的盗洞,所以盗墓者会在外头挖一个盗室,以供休息补给。这个盗室规模不小,看样子当年应有一支人数不少的盗墓队伍欲进入皇陵。 只是这里……似乎空无一物啊。 坑坑洼洼的石壁上闪烁着幽荧的光,正对着景澈的石台上,中心竖着一座三头怪鸟的石雕,立在石雕两侧的是两尊石柱,顶头嵌着两颗夜明珠。 想问问蜡烛那让她进来的人呢?却发现蜡烛已经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嗳?” 正莫名其妙之间,那个声音从石台上传来,自言自语:“果然还残留着囚魂地煞气的味道……呃?竟然还带着六合神玺……” “我不知道囚魂地。”一摊手,却是故意略去了六合神玺。她装得无知,眼珠子已经滴溜溜地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了。 “囚魂地困了孤一千年……”言语中沉淀了千年的等待与无奈。 终于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那尊石雕,景澈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兀自走上石台好奇张探,绕着石雕上上端详了一圈,才感叹道:“原来石头都能修成精么?” “孤不是石头。” “那你是什么?” “孤只是被封在石头里罢了。” 困在石头里了?景澈咧开一个笑,这才敢大胆去地去触碰它。石雕上翅膀的羽毛鳞次栉比,若非没有柔软的质感,几乎都要错觉它随时都会一飞冲天。 呃? 景澈触电般地缩回手,讷讷地看着突然转过过头的石雕。 “小女娃,你以为我不会动?” 很诚实有微有怯意地地点了点头——这三头石鸟的头,委实是丑的厉害。 “呵呵……”低沉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有趣的女娃,告诉孤,你进来此地究竟何事?” “鸟大哥,噢,不,鸟爷爷,其实我只想让你手下的人把我抓起来,然后再去告诉我师父,让他来救我。” “喔?送入虎口的活人,你凭什么以为孤不会生吞活剥了你?” 景澈闻言,小手搭上三头石鸟的背,神情凛然,非常意气地拍了拍它的肩:“我知道,你们妖亦有道,我们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妖亦有道?”咀嚼着这个词,三头石鸟讥讽着反问道:“小女娃,这就是你闯妖洞的自信?” “对啊!我家后院以前就有好多花妖,她们说了,妖亦有道。” 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许多嘲笑声,一些影子从黑暗中现出形来。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当真是吓了一跳。 有挖走眼睛斩去双腿皮肤惨白的陪葬奴隶,有浮在空中摆出各种形状的玛瑙项链,有鼓囊囊飘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跳跃的皮革,还有维持着人形每走一步就地动山摇的黄金铠甲…… 难道皇陵里的陪葬品,通通都修成了妖精吗? “花妖?那可是最低级的妖,怎么能跟我们相提并论。”黄金铠甲不屑地开口了。 “反正都是妖,有什么不一样?”景澈理所当然地反驳。 三头石鸟笨重而自如地张开一侧翅膀,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然后再问景澈道:“女娃,既然说各取所需,那你有什么能给我们的?” “我的血啊!”景澈撩起袖子,露出白皙而瘦小的手臂:“花妖们说,我的一滴血,可以增她们百年修行。” 四下顿时寂静无声,众妖物们面面相觑。世上增加修行的丹药不在少数,然后说起最普通却也最奇特的便是血了。 相传,神之血,可增万年修行,仙之血,可增千年修行,人主之血,可增百年修行。可是面前这个少女,不过是一介普通凡人,没有仙瑞护体,亦没有龙气缠身,她的血,能增百年修行? 三头石鸟浑浊的眼珠子泛着一股不相信的神情上下打量着景澈,最后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景澈只觉得一阵刺痛,手臂上赫然已经割出了一道伤口,血腥味淡淡地弥漫了出来。 凭空取来一块玉石,沾了一滴景澈的血,再置于在爪子中端看,只见那滴血顺着玉石的纹路有秩序地蜿蜒开来。 “果然是人主之血。”三头石鸟沉沉地诵道。 景澈好奇地想探过头去看看它何以用一块石头就能判断她身上的是什么血,三头石鸟便立刻拢起了自己的爪子,将玉石收回爪心。 而下头,窃窃私语声瞬间炸开。 “不可能啊——” “臻弋帝族不是亡了吗?” “我可巴不得臻弋帝族断子绝孙。” “哼,你就是陪葬奴隶的命。我看这啊!管她血脉不血脉的,直接吸了元气,喝了精血,扔到外面,还是同那堆白骨一样。” 景澈听得不甚清楚,只揪到一两个字眼,直在心里鄙夷这些妖物的目光短浅。她直截了当地问三头石鸟道:“那么如何,成交么?” “孤直接杀了你,取了你的血,那岂不是更好?” 狡黠地一笑:“你杀了我,我师父就会过来杀了你们,太不划算了。我不过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小忙,你们便可以增百年修行,又何必沾上一桩血仇呢?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说是不?” 她振振有词说话的时候,弯弯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夜明珠的微光。朦胧而妩媚。 “呵,孤喜欢猖狂的人!”三头石鸟半是讥讽:“那你师父又是何人?” “迦凰山南穹派剑圣门下第四十七代剑圣,百里风间。”伴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酒气,那个不正经而慵懒的声音随后而至。 随手一甩,原先带着景澈进入此地的蜡烛君,便被他被无情地摔到墙上。众妖物们闻到一股沥血剑气,都纷纷识相地隐去身形。 百里风间大步迈上前,一把拎起景澈提到自己身边安全的位置,剑眉微锁:“闹够了没有?” 景澈掩不住惊喜,自然无视了他的愠怒:“师父,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脸上已然黑了大半,却也不好意思说出来。难道要告诉小徒弟,他本以为她是在偷偷跟着他,于是在前面放慢了速度地走着,不料片刻之后就发现小徒弟不见了。幸好他临走前,捏着她的手腕时顺便下了一个定位咒,否则他也不可能料到小徒弟竟然胆大妄为,跑到这种妖窟里来了。 “当代剑圣?”三头石鸟颇含深意地盯着百里风间手上的剑:“孤认识一位故人……她也是剑圣门下,也是拿着这把剑……” 只想早点把景澈带出这个妖里妖气的地方,回得便有些敷衍:“喔,历代剑圣拿的都是这把剑。” “不过这把剑的主人,也是将孤封入鸓鸟石雕之人啊……”闷沉的声音里透出危险气息。 百里风间不动声色地将景澈护到身后。 【注:鸓(lei)鸟出自《山海经》:“又西二百里,曰翠山,其上多棕枬,其下多竹箭,其阳多黄金、玉,其多鸓,其状如鹊,赤黑而三头四足,可以御火”】 ------------ 第十七章 妖王姑湛 鸓鸟石雕投射下的巨大阴影笼罩了大半个石洞。蓦的,偌大的空间死寂下来。 剑鞘上的红宝石折射着夜明珠的寒光,细碎而凛冽。 百里风间右手提剑,左手将景澈的小手包在掌心,警惕地凝视着面前这尊语气不善的鸓鸟石雕,电闪火花之间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 依稀记得,史书中提到鸓鸟石雕,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女娲娘娘与曜合帝渊及私交极好。帝平定中州凯旋而归之日,女娲赠予鸓鸟石雕,以镇世间邪物。” 只是曜合帝逝世以后,便再未从史书中看到过鸓鸟石雕的存在。世人无从考究,多以为此事为传说。今日却让景澈误打误撞,证实了石雕的存在。 也不知是何等邪物,需要用鸓鸟石雕才能镇住。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哪族的王,而且看样子,它虽被困了千年,灵体几乎虚弱无形,却渐渐呈现出与封印之力势均力敌的趋势。千年邪气也开始渐渐外泄。 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倒也棘手。因为鸓鸟石雕是神物,此刻反倒像是一个保护壳,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杀不死里面的邪物,最多只能耗着,可若阿澈被邪气浸了体,那当真是麻烦了。 揣摩着情形,一边试探道:“未曾听说过哪位剑圣门前辈与鸓鸟石雕有过关系,不知您是……” “孤乃上古妖王姑湛!”纵然虎落平阳,却也依然不减狂妄,然后却顿了顿,石雕之中传出来的声音仿佛突然坠了一份恍惚而沉沉的哀思:“至于她啊!她叫苏月,被逐出剑圣门了。” 百里风间顿时哑然。被逐出剑圣门,自然也就不会被记载到剑圣门门谱中,难怪他会不知道苏月这人。 可是这其中之事却委实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封印上古妖王本是极其荣耀之事,为何会被逐出剑圣门?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史书之中竟一笔都未提到过此事。 姑湛见两人都不答,又道:“呵,所以你不必紧张,孤与你剑圣门无冤无仇。” “既然如此,那我便带我徒儿走了。”嘴上虽是如此说,但依然提着剑,并没有掉以轻心。 “走可以,但孤有条件。” 百里风间眯起眼:“我若不答应呢?” 根本无需想,也知道姑湛口中的条件绝非容易就能应承下来之事。若协商不成,他不肯放人,就算硬闯出去,他也是不怕的。 捏了捏景澈柔软的小手,示意她警惕起来。 然而景澈却从他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反握住他的手,磨蹭着他指尖的老茧捏了捏,一脸“师父不要怕,我都谈得妥妥的”神情,毫无惧意地就对姑湛道:“妖王爷爷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我要是做得到,赴汤蹈火都为你去做。” 轻轻笑了一声,姑湛不知是嘲笑还是认可:“囚魂地里来的小女娃啊!你可真是同你身上流淌的人主之血一样,高贵到万物都无法侵染,却就是因为太一尘不染,才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有时候杂种和贱民……总是要活得更坚韧一些,呵。”姑湛意味深长。 没由来的这么一句,听得景澈云里雾里,下意识侧脸求助师父,可却见他的脸色一变。 囚魂地的煞气分明已经掩去了阿澈身上人主之血的瑞气,姑湛如何会知道她身上带着人主之血?这些事情,阿澈自己也知晓了吗? 眉头一皱,极不愿将阿澈牵扯到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里来,只想快些结束这些麻烦事:“妖王有什么条件,就不必绕弯子快说吧。” “孤不会为难你们,这女娃手上的六合神玺孤也不会要,只需要留下你手中的剑,以及这女娃的一碗血。” 眸底一惊,转念想到,姑湛果然是上古妖王,岁笙隐蔽六合神玺的障眼法没能瞒过他。 一边斜勾起嘴角,百里风间面上浮起几丝戾气:“妖王觉得,这可能吗?” 就算应了姑湛的条件,他没有剑,也未必能走出此地,何况要他看阿澈流血,绝不可能。既然一战难以避免,那就索性不必多话。 一道剑光先声夺人,第一招便是来势汹汹的三痕沙。 凛冽银气分支六合,攻近姑湛身侧又聚为一支,陡然壮大,带着吞并苍穹的气势直直攻去。 姑湛张开双翼,凌空飞起,以翅膀为盾,掀起一阵狂风,挡开袭来的剑气。剑气轰然刺破空气打入石壁,石壁立刻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却迅速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愈合。 一副笨拙的体形,姑湛却在电闪雷鸣之间便掠至师徒二人头顶。 横剑一挡,龙渊白剑与鸓鸟石雕猛然碰撞,两者势均力敌,顿时火光四溅。 虽然剑抵着石爪,但是石爪也已经扣入百里风间的左侧肩膀,以血肉之躯抵抗神物本处于极为不利。 而不料,才对峙半晌,姑湛就骤然收回翅膀,飞退至地面。 若有深思地笑道:“那你们便走吧。” 百里风间收回剑,拱手让了一礼:“得罪了。” “不过,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们会回来寻孤的。” “代价?”百里风间不屑地反问。他一生桀骜,最不信的便是代价与报应。 何况就以方才那石壁迅速愈合的情景来看,这盗室已经嵌到了皇陵结界里头,结界镇的就是这些邪物,姑湛能不能走出去还是一个问题,更不遑说让外头的人付出代价。 “走。”拽了拽景澈的手,从容眉目间透出一股佛挡杀佛、无人能挡的霸气。 姑湛却丝毫都不恼怒,一副了然于心的口气:“等等。” 景澈好奇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小女娃,这个玉石跟你有缘,送与你。” 话音落下,玉石便凌空漂浮了过来。景澈瞅了瞅,是方才姑湛拿来沾了她一滴血的玉璧,此刻竟然光洁如初,毫无半点血迹。 刚才还藏得跟个宝似的不给看到,现在又主动送给她。景澈又颇为犹豫地看看百里风间。 玉石扁圆样子,倒没有半分邪气,上头雕花繁缛复杂,中心嵌着“臻弋”二字,单看色泽便知道是传了上千年的皇室古董,透出一股岁月的温润,唯一有些奇怪的是,有几丝莫名的血腥味附于表面。 百里风间一时竟也是有些拿不定注意。 姑湛回到石台上,道:“没有这块镜之界石,你们也进不了皇陵底层。” “我们为什么要去皇陵底层?”景澈委实是好奇极了,今日进到这洞里头,听到太多关于她奇怪的言语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她身上有那么多的秘密,她当真想把自己颇开来看看清楚。 “你且问你师父,便知道了。”故意拖长了声音,漫不经心地回道,却挠得少女的心更加好奇了。 百里风间不由分说地便拉起景澈往外走:“出去再说。” 这次景澈倒也晓得轻重,没有非闹得要讲清楚不可,乖乖同百里风间走出去。 而那镜之界石不屈不挠地跟在二人身后,见着并无邪气,百里风间便收进了袖袍之内。 盗洞还是那么蜿蜒漫长。 师徒二人沉默地走着。她的手依然被紧紧包在他的掌心,手指蜷得有些不舒服了,于是舒展开,改为握住他的手。 宽厚而并不细腻的手,因长期握剑而练出的老茧摩挲起来却总是特别的舒服和充满安全感。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潮湿得恰到好处。 景澈突然想,哪怕在这黑暗里走不到头,可是能这样牵着师父的手,沉默着一直走下去,她也愿意。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眼前的光由一个小点渐渐扩大,洞外铺洒的日光终于落入眼底。 景澈忍不住雀跃地抱住百里风间的手臂,却瞥见他摆依然着一副鲜有的黑脸。 于是嘻嘻哈哈没皮没脸地挂在他身上:“师父今天和那什么妖王姑湛打的时候真是太帅了,阿澈决定给你颁一个‘英雄救徒’的匾额!” 一世受人尊敬,然而近日得到小徒弟一句褒赞却当真是豁出去了老命。嘴角忍不住勾出一抹极浅的笑,但百里风间还是端着正色白了她一眼:“下次还敢不敢?” 眯起妖娆的桃花眼想了想,眸底闪过狡黠的光:“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沉默了一下,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次将这个闯祸精小徒弟踹飞到天上的场景,终于是忍住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道:“走了。” 景澈不依不挠地靠上来,继续晃着他的手臂:“师父,你快说,我们为什么要去皇陵底层?还有,姑湛为什么说我有人主之血。” 唉!还是逃不过。百里风间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却突然面色一改,皱起眉头面露痛苦之色,极其浮夸地“呲——”了一声。 景澈颇为莫名其妙地僵在原地,这才发现百里风间的左肩上已经渗出了大片血,染红了整片玄袍。 “师父——”端着真实而又无助的急切唤了一声。 百里风间继续皱着眉头,脸上的神情显得他痛极了,却还是道:“没事,我们快些赶路尽快离开此地。” “师父,你痛不痛——”小徒弟可怜兮兮地注视着他的伤口,一副心疼的样子几乎可以从她脸上掐出水来。 如果让她知道,是他故意运气让血气冲上肩口只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那小徒弟会不会立刻跟他断绝师徒关系? “咳,还行,走吧。” 景澈屁颠屁颠跟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臂,唯恐又碰了伤口。 师徒二人且行且远。 许久,身后那个漆黑不见底的盗洞里,一个执剑黑影闪入,盗室中,姑湛的声音阴测而沉沉。 “临沧将军,你来了。” “妖王!”狂妄的口气:“困在鸓鸟石雕里这么多年,还操着天下的心么?” “孤知道,臻弋复国军养精蓄锐,大有与临沧抵抗之力,而孤能赐予临沧绝对颠覆的力量。” “呵,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剑圣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不好意思,追丢了。” “虚舟城,东海。” ------------ 第十八章 骄奢淫逸 绵绵青山,日光不绝。 横亘着大陆东西、南北走向的岐冶山脉,南端地底下便是臻弋前朝的皇陵。由于地设结界,时常有山精地怪出没,也鲜少有人走动。 此刻却有一高一矮的两人,步调悠闲得似散步般,行走在茂密树林之中。男子大步一迈,少女就得紧凑得跟上,这行路速度,委实是快不起来。 隐约的谈话声传来:“那石鸟的爪子看起来不锋利,没想到这么厉害。” “呃,是呀。”敷衍之中略带感叹地应了一声。虽然出血是装的,但当时鸓鸟石雕之力加于肩膀,也是结结实实地痛了一把。 以为他如此不热情的回答是因为被那石鸟比了下去,景澈赶忙摆出一副非常诚恳的样子安慰他:“不过还是你厉害。” “呃。”又变得心不在焉。 其实百里风间现在并不是特别想与小徒弟交谈。好不容易岔开了话题,生怕聊着聊着又说到了六合神玺、皇陵底层以及人主之血。 这些都是岁笙临魂飞魄散前交与他的秘密,虽景澈迟早会知道,但是决不是现在。 总归有些心虚,脚下步子不自觉快了起来。 看两人行路的方向,应是要去往东北的出口,这出口出去便是虚舟城了。 知道御剑回迦凰山几乎是不可能了,本计划直接北上过山海关,可年三娘的临阵倒戈让百里风间也不敢贸然用那伪造的过关文碟——若是招来了帝国军队,必定又是一场血风腥雨。自己倒是无所谓,唯恐小徒弟吃不消。 所以只得去虚舟城坐船走水路,先至北方千之领入海口,再往北走到迦凰山。虽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但至少安全些。 一来,临沧帝国对水路船只管制不严,二来,水军总提督迟垣与萧烬极为不合,两人的争锋相对已经是世人皆知。往常两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一旦一方有干涉之嫌,另一方必定是大加阻拦。 萧烬即便发现了他的行踪,但是也动用水军也要经过迟垣这一关。正是吃准了这一点,百里风间才决定走水路而上。 不过,也是需在今晚闭城门之前赶到虚舟城,才能坐明早最早的黑船离开。港口黑船只有在极早的时候才会有。 正想与景澈说走得快些,她却先嘴一瘪,在一处树脚处停下来不走了:“师父,我脚痛——” 这大敌还未至,行军路上就要临阵逃脱了,不知是谁还豪言壮语想着与复国军并肩作战呢。百里风间一阵好笑:“你想如何?” “我要休息。”狠狠捏了一把他的掌心。 “不可,今晚之前我们要赶到虚舟城。” 开始耍赖:“走不动了。” 望了望天色,道:“师父背你。” “可是师父的肩膀受伤了……”急忙摇了摇头,景澈面露真切的忧色。 “咳,其实,也没有痛得很历害。”心虚地微转了脸,一圈青胡茬印入景澈的眼。 眼珠子转了一圈,心想着被师父背着走一定比自己走要舒服多了,而且师父在别人口中厉害得跟神一样,这么点小伤口应该也不在话下,但终归还是有些担心,道:“那我看一下师父的伤口如何了。” 不由分说地踮起脚,就要扯开他的衣襟。 百里风间面色一愣,随即抓住了她乱动的手:“做什么?” 景澈一脸理所当然,说得头头是道:“如果伤口不是特别严重,那你就背我走,如果形势很严峻,那我们就休息。” 也想不出她话里有什么不妥,只觉得小徒弟怎的想到一出是一出,只得委婉道:“师父现在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景澈一边费力地扯下他的玄袍至手肘处,一边老练地回答道:“师父你就不要逞强了,刚才都流了那么多血。” 玄袍之下还有中衣,景澈顿时傻了眼。 这中衣……要怎么脱啊。 于是将百里风间推到树脚下,指手画脚起来:“唔,师父,你坐下来。” 百里风间有些哭笑不得,但碍于她一脸兴致勃勃的神情,还是盘腿坐了下来。 景澈跪坐在他身后,如此一来,个子的差距终于不大了。这下,她可以慢条斯理地褪下他的玄袍,然后再一个个解开中衣的带子—— 景澈猛然有些僵住,莫名咽了一下口水。 日光透过叶子的罅隙,斑驳地落在男子精壮而赤|裸的后背。 有深深浅浅的各种刀疤,像是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皮肤里。左肩的大片血迹已经干涸。 再往上看,是未束的长发,在不大的风里不羁扬起,又缓缓服帖。 好看极了,像是一尊神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晖。分明就在眼前,却错觉无论如何都触摸不得。 脸上烧起一股奇异的绯红,手指犹豫不决地悬在半空中,极细微地颤抖。百里风间背对着小徒弟,并不知晓她的表情,察觉半晌都没有动静,兀自侧脸看了看左肩上的伤口。 青涩的胡茬和深邃低敛的眼眸,撞到景澈眼里。心里蓦然揪了一下,分明晓得一定发生了什么?却抓不出点眉目,无根可循。 随后一声颇为惊讶的浅呲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有些手忙脚乱地细看,才发现百里风间的左肩上,被血迹覆盖的地方有一个金色印记,正是一个爪子的形状。 “这是什么?” 百里风间皱着眉,仔细端看半晌,眉目微有不善地回道:“似乎是封印。” 难怪那时姑湛会突然收回攻势,原来只是为了在他肩上烙下一个封印。 “啊!那妖鸟封住了你什么?”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个爪印,然后食指情不自禁地缓缓向下,划过他的后背。 蹙起眉,一瞬间莫名分了神,后背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挠得他微痒:“不知道。” 身上真气还在,修行武功也未失,与原先并无半分不同。但是他也知道,这封印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是活在当下的人,只要不扰他当下,也不会给他带来太多困扰。于是起身抖了抖衣袍,重新穿上。 一股清冽的酒香随着衣风飘入鼻中,景澈跪坐着怔了怔,一时忘了起来。 百里风间在系衣带,还半露着胸膛,回头探看怎么没半点动静了的小徒弟。 “怎的,看痴了?”满不正经地一挑眉,斜勾起嘴角,一脸吊儿郎当样。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当真是随性惯了,竟然用这个口气同小徒弟说话。 却见景澈脸上的呆滞闻言顿时一扫而光,又恢复成了灵气满满的小姑娘。一耸肩,挑衅地看向他:“笑话,我会没看过?要知道,以前我可是都让家丁们排队给我跳脱衣舞的。” “啧,阿澈啊!骄奢淫逸,你都占全了。” “你嫉妒我?” 非常诚恳,愈发显得虚情假意:“嗯,好生嫉妒。” 站起身,眉飞色舞地拍了拍百里风间的肩,一副“大哥会关照好小弟”的神情:“等到了爷的地盘,爷请你去逛花楼——” 话还未说完,已是神情一变,猛然想到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的地盘。 是帝都?还是她的公主府?可是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娇生惯养的苏澈,只有景澈。就像这天下改了朝换了代,姓了临沧,臻弋人只得东躲西藏,人命卑微。 几欲落泪的神情,却微扬起脸,将泪水生生逼回了 “行了!”从前见不得她吃不得苦无理取闹,此刻却又心疼她故作坚强,轻轻揽了她到怀里:“回迦凰山,师父保证,让整个迦凰山都成为你的地盘,随便你怎么闹。” 哭腔哽咽在软软的嗓音里:“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那就罚师父一辈子娶不到媳妇。” “嗤——”景澈破涕为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全部蹭在他的衣襟上,忍不住损道:“这算什么啊!我看你本来就已经娶不到媳妇了。” “行,行,随便你怎么说……别哭了就好。” 师徒二人如此一折腾,险些误了闭城门的时刻,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进入了虚舟城里。 住进简陋的客栈,还在想着年三娘的软榻,景澈有些失望:“怎么你在虚舟城里没有熟人了?” 再找熟人,再被卖一次吗?连年三娘这么多年未有嫌隙的好友,也都会临阵倒戈。他现在的项上人头这么贵,难保乱世之中所谓熟人为了种种原因自愿或是被迫出卖他。 摸了摸脖颈,最近真是莫名有些怕死。 是因为有了徒弟的缘故吗?心中暗自思忖原因,不由自主望了望已经在床上躺尸的小徒弟。 喔?竟然没闹,就这么将就着睡了——看来红尘客栈一事,委实给了她不少打击。 其实都已经快要习惯了她无理取闹、浑身是刺的样子,突然改得好了,他反而有些心疼。 毕竟还是个少女啊。 “唉。” 一声微叹,隐入沉沉的夜里,隐入他深邃的眼眸后。 雕花窗棂外,星辰忽明忽暗,轨道缓缓潜行。 远在西方的帝都观星塔上,老星象师颤巍巍地阖上窗子,对着身边的侍者道:“派人通知萧将军,六合神玺定在南方……” ------------ 第十九章 醉翁之意 破晓。 生涩的鱼肚白方在黑暗之中挣扎,枝头的水雾已经凝结成露珠。 一道日晖从海平面上方浩浩荡荡地铺洒过来,水光粼粼颤动。码头边,已经有了稀疏来往的人群。 “去千之岭入海口。”男子戴着斗笠,穿着遮住全身的宽大黑袍,背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压低了声音与船家交谈道。 船家瞥了一眼男子的这身装扮。这年头,一大早坐黑船的人大多如此神秘兮兮,不足为奇。倒是多看了一眼伏在他背上的少女,歪歪斜斜地带着面纱,一脸睡意惺忪地勾着他的脖子。 因着码头边腥味太重,景澈半睁开眼,一手嫌弃地捂着鼻子,一手不耐烦地晃着百里风间的衣袍催促他。 父女?也不像啊!船家暗自揣测着二人的关系,难道是童养媳? 不过不管二人是何关系,一看便知,是非要去千之岭不可的。而这类人,无外乎两种,身怀巨宝,或是乱臣贼子,反正无论哪种,都是有钱人,若是不敲一笔竹杠,谁乐意去千之岭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太远了,这生意我可不做。” “十倍价格。”打断了他的话,百里风间一副财大气粗的慵懒口吻。 “这——”船家一听这价格就乐了,但还是稳着一脸生意人的老辣,假装犹豫着思忖,半晌才应承下了:“好吧。” 心里却已经笑开了,没想到这人出手如此大方。这出价,莫说要去千之岭了,就算是臻弋人的生意,他也做,一边道:“二位先付两倍订金,我去备好淡水和食物,就可以开船了。” 百里风间二话未说,甩了一个钱袋子给他,便背着景澈上了船。 船倒是不小,舱里头用简陋的木板隔了三个隔间,一间置杂物,一间厨房,一间大卧室。 虽说卧室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好几张床,宽敞是宽敞,但是去千之岭少说也要在海上漂三个晚上,师徒挤一间,委实是有些尴尬。 景澈的睡意已经消了大半,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并无觉得任何不妥,指着靠窗的床铺边,生怕别人跟她抢似的,趾高气扬地宣布道:“我要睡这张。” 百里风间将她放到床上,自己随便挑了一张床坐了下来,习惯性地便摸出了悬在腰侧的酒葫芦。 等了片刻,船家上船了,船迎着旭日的方向缓缓离岸,朝阳愈来愈热烈地挥洒在窗纸上,被雕花船窗分割成一道一道的金色。 终于踏上归程了,远离临沧人的地盘,他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过得可委实是颇为惊心动魄,连自负懒散如他,也都绷紧了神经。 最担心的,便是性子太冲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徒弟。其二,他也疑心这素来都相对平静的江南,近日怎的总有各种动乱。他自己已同临沧军队打了照面不说,就连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的南方复国者们也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而且,连日亦发生太多突如其来的怪事让他想不透。 被封印在鸓鸟石雕里的妖王姑湛,他口中提及的皇陵底层,是否与岁笙让阿澈去的是同一个地方?而皇陵底层究竟藏着什么?与阿澈有何关系?又与臻弋族人有何关系? 姑湛非要给阿澈的那块花纹繁缛的古董镜之界石,刻着臻弋二字,莫非是进入皇陵底层的钥匙? 还有那位被逐出剑圣门、叫苏月的前辈,等等……苏月?百里风间蓦地想到了什么。 望川地宫本是月妃陵,月妃苏月是曜合帝渊及的妃子,而鸓鸟石雕又与曜合帝是同一时代的,那么此苏月与彼苏月,又是否是同一个人?如果真的是同一人,剑圣门弟子入宫为妃,那当真是非常骇人听闻的一件事。 可是一切都只是猜测,他想不出半点眉目。 是了,抛去这些别人的事不说,他肩上莫名其妙被烙上的封印,就足够让他困扰了…… 像是一个慢慢滚成雪球的谜团,他试图一层层剥开它看清楚,却猛然其实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雪球之中,以管中窥豹的姿势,还妄想去窥探秘密的核心。 罢了,他也不是自我困扰的人。得过且过,一切等回了迦凰山再做打算。 舒展开不知不觉锁紧的眉头,正欲举起葫芦喝一口,一抬眸就看到眼前一张放大的脸,隔着一层面纱依然可见粉嫩白皙的肌肤,旭日的金色里少女脸上软软的绒毛依稀可见,一双朦胧的桃花眼正端着不怀好意的神情看着他。 “师父,你的酒不是被我倒完了吗?你怎么还喝?”俨然一个大人模样,背着手微躬着身子,凑到他面前的小脸正气凛然,对自个师父指手画脚起来都像模像样的。 可是一说到酒,百里风间就极力克制住想掐着她的脸将她拎起来的冲动直接丢到海里的冲动。 他还未拿这事兴师问罪,倒是小徒弟先指手画脚起来了。今儿葫芦里的酒是他从酒楼里打的,味道差得不是一截两截,只能勉强入喉。此前在望川地宫里她毫不客气倒掉的酒,那可是世人一坛难求的罗浮春,如今也就只有他的云覃峰后山才埋着十几坛。 当时着实是被小徒弟的不由分说气昏了头,如今回想起来,他才开始心疼了。 他不否认,他嗜酒如命。他甚至将这个当做他颓靡的理由。 景澈见他面色微敛,又不讲话,便眼疾手快地夺了他手中的酒葫芦,洋洋得意地高高举过头顶,道:“师父,酒喝多了脑子都要糊涂了,阿澈就勉为其难帮你倒了吧。” “你敢?”微眯起眼,慢条斯理的口气之中透着一股凛冽的危险气息。 大凡晓得察言观色的人,都知道若是往日满不正经吊儿郎当的人露出这种神情,便是生气了的前兆。 以为有了先前师徒因为酒的事情闹得极不愉快的前例,景澈这一次不会为所欲为了。可是百里风间又一次低估她了。 说她不知收敛,那当真的是太客观了。 景澈永远都不在这大凡之列中。她我行我素,胆大妄为,自小就没有养成看人脸色的习惯,如今自然也不会。更何况,她认为她做的事不错,她便绝不会动摇。 就是因为喝酒,才让师父喝得没有了斗志,连这天下都不救了。他明明晓得,那么多人在期待着他,在渴望着他的剑为族人而拔,可是他偏偏软硬不吃,只晓得喝酒,只晓得做一个缩头乌龟。 他说是因为他怕死,她才不信。若是真的怕死,他便不会在红尘客栈中孤身迎敌,不会为了她与妖王姑湛斗。他总是一脸醉醺醺满不在乎,可是她晓得,他在乎的东西可多了。 在她眼里,世界被划分得很简单,非黑即白,非爱即恨。她看不到那些蜿蜒曲折的隐情,她只晓得,众生又期待他,他又有这个本事,就应该去救天下。但是他就是喝酒喝得太多,才导致偶尔神志不清。 所以她要帮一把自己的师父。 手伸出窗外,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葫芦里的酒逆着咆哮的海风飘摇洒落在翻腾的海面之上。海风带着腥气灌进舱里,很快便被那股来势汹汹的酒香所覆盖。 然而,百里风间却异常平静而没有神情地注视着她的所作所为,不笑,亦不怒,眼里毫无由来地浮起一层悲悯。 不是对任何人的悲悯,而是对他自己的。 “阿澈啊!”他唤得极其随意,却听起来有股很郑重的意味,不是往日里长辈对小辈的口吻,而像是与一个交往多年的知己促膝谈心:“没有用的。” 不要再拯救他了,没有用的。 他的每一个字眼仿佛都是从酿了百年的酒坛子里捞出来一般,夹带着悲哀扑面而来。酒所带来的麻木已经渗透了他的每一寸骨骼。 一个饮酒之人,非常坚定地承认自己醉了,那他,究竟是醉了没有? 被他脸上如此悲哀的神情摄住,景澈也愣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让师父不要再喝酒了。可是师父为何是这般神情? 走过去,又像是一只温顺的兔子一样老实蹲到他身边,手肘支在他膝盖上,正好能清楚地看见他所有的神情。 这一张好看而又沧桑的脸,俊朗得像是一把上古神剑。然而神剑的剑鞘却覆满了锈斑,尽是颓靡凄凉。他的不修边幅,他的吊儿郎当,他的满不在乎,他的醉生梦死,其实都是他的掩饰。他所有的雄心和激愤,才华与热枕,都被包裹在剑鞘之中。 都是初心,不曾腐朽。 神剑自己不肯出鞘,世上更无人能拔得出他。 “阿澈只想帮师父,然后师父去救天下。”小小的少女眸里神情灼灼。 他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嘴角的笑意惨烈:“可是?阿澈啊!你晓得不晓得,这个天下因为我而多出的血腥,师父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啊。” 似懂非懂地注视着他漆黑的瞳仁,海风苦涩得厉害。 ------------ 第二十章 海中炮响 海面浪里千叠,小舟平稳摇摆。海风依旧激荡咆哮,而日光铺了一半的舱里无比寂静。 “二位。”船家叩了叩卧房的门。 “咿呀”一声门打开,百里风间未敛去脸上神情,此刻冷得有些骇人。 船家一愣。看到他已经摘下了斗笠和面纱,这一副鼻梁高挺、眼眶深邃、肤色偏白的模样,难不成还真被他说中了,是臻弋人么? 心中暗自叫苦,不过万幸已经上船了,若是在码头被发现,那莫说赚钱了,恐怕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了。 “我看这天气会有风浪,来跟你们你们说一声。到时候什么不舒服的,我可不会赔钱的。”哪怕船家晓得面前的人不好惹,但口气还是在不知觉之中就变了味。 臻弋人,亡国奴,就是做奴隶、被杀头的命,就是低贱。 临沧三代人,而臻弋的一代人都还活着。临沧人骨子里已经都是对臻弋人的鄙夷了,而后者的血液里却依然有着复国梦。 百里风间微蹙起眉,鼻腔里挤出一个音节就算是回答了,毫不客气地就关上门。 并非这个口气里的不敬让受人尊崇的他感觉到不舒服,而是连一个船家都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臻弋族人的不屑,让他心中一揪。 不是不晓得这百年来,臻弋人境况委实凄惨。只是在迦凰山避世不出,看到的也少了。 除了被囚禁在云魂虎睡地中生死未卜的几百万臻弋族人之外,剩下侥幸未遭此劫的十万族人,有一万左右的人迁到极北之地,受迦凰山南穹派庇佑,却是被迫改变生活习性,忍受着是天寒地冻。 然而剩下的几万人,情形更加凄凉,流浪在大陆各地。组建成复国军的,或被帝国军队捕杀,或苟延残喘东躲西藏;沦为奴隶的,生死皆看主人兴致。临沧人善舞刀弄枪,生性残暴,为满足变态趣味想出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折磨臻弋奴隶。 听闻最早几个年头,折磨大多是血腥的。臻弋人在那时还四处复国发动暴动,被俘虏之人高达上万。 帝都里的那群怪物想出法子,让砍去双足的臻弋奴隶们组成的一支无足舞队,以身躯匍匐跳舞,跳给那些受虏不肯屈的战士们看,直至跳到精疲力尽而亡。 死一个舞者,杀一个战士。 后来几十年复国暴动渐渐少了,大多臻弋人沦为不折不扣的奴隶……大多,以**为主。再加上云魂虎睡地里运出来不知用了何方造成的傀儡奴隶,临沧贵族的日子过得很是糜烂。 而这糜烂却都是建立在践踏臻弋人之上,苦不堪言的民族却被压制地毫无翻身之地。于是,有许多人想投奔迦凰山,却大多在奔波路上便被发现捕杀,或是因为跨不过千之岭和戟华道这两道天堑,死于恶劣环境。 也难怪,连一个小小船夫都会如此鄙夷臻弋人。 可是纵然他想拔剑……他又能指向何方?天下之大,处处都是毒瘤,而剑只有一把,他甚至无从下手。 最多只能是守好眼前之人,苟且偷生罢了。 他心魔已深,纵然有所犹豫,但是根深蒂固的想法却是一时半会难以改变。 “阿澈啊!把窗户关好。”回过身,面上平静若水。 没有满不正经的笑,亦没有眯起眼杀气四溢。就如此平静,含着无可抗拒无力再辩的威严。 “噢。”难得没有据理力争,景澈又乖又老实地去关好窗。 “若是觉得闷,趁现在浪还不大,师父陪你去舱外走走。” 景澈把自己包到被子里,背着身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不。” 不争辩了,不代表心中就没有意见。 半晌百里风间也没有回应,景澈忍不住回头一看,发现人已经不在舱里了。 怎么说,见她不高兴了,作为师父的也该来哄一下啊。 若是换了以前在公主府里,爹爹和一群仆从都是好说歹说千方百计哄着她开心的。 她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师父。嗜酒如命不说,还极度匮乏责任心,最重要的是,竟然丝毫都不关心她。 越想心中越是郁结,半眯着眼抿着嘴,脑海中这几日杂乱的事一晃而过,想着想着,乱成一团,又因为清晨起太早,委实是累,渐渐就睡着了。 等到恍然转醒的时候,不知为何睡意全无。睁开眼,一枚悬在半空中颠簸得厉害的明月印入眼帘。 凄冷月光斜在窗棂上,透过薄薄的窗纸望见波涛汹涌的漆黑大海,景澈这才回过神来,不是月亮在颠簸,而是小舟在风浪中晃得太厉害。 像是渺小的蜉蝣。 神智清明起来,胃中却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顿时涌上来,疼得景澈的小脸煞白。她抓着一侧木扶手坐起来。 余光扫到百里风间靠着墙,盘腿坐于床上,头微垂得支着怀中剑柄上,一半的容颜笼在凄清月光中,一半容颜隐于黑暗,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景澈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角。 只是极浅的小憩,受到轻扰便随即睁开眼眸,神情十分清明,只是口气里还带着微薄的睡意,听起来温柔极了:“阿澈啊。” “师父,我难受。”景澈苦着一张脸,自作主张地爬到他身边坐下。 伸手探了探她的脉象,无奈地皱起眉:“小丫头,做个船都能晕成这样。” 然后将剑置于一侧,极其自然地执起她的手,按着虎口,一股温润至纯的真气输送过去。 “感觉如何了?” 景澈靠着他的肩膀,这股暖暖的真气循环全身,又催起软绵绵的睡意:“唔,舒服许多了。” 垂眸看了一眼,见到她面色有所好转,才放心道:“那阿澈再睡会罢。” 抱着他的胳膊,掐起一脸嬉皮笑脸:“我要睡师父怀里。” 百里风间微微犹豫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深究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他会有刹那的犹豫。 景澈不等他回答,自作主张地自己钻到她怀里,还振振有词道:“那边被子薄了些,我冷。” 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头枕着他的臂弯,脸埋在他的衣襟里。那股淡淡的酒香味如今闻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惹人烦。 景澈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早忘了方才的郁结,闭起眼作势就要睡了。 笑容藏在他温热的胸膛。 百里风间扯过被子裹住她,少女最柔软的那个部分隔着他的腹部,均匀的气息吐在他的胸膛,他竟然莫名面热起来。 深吐了一口气,沉定下来,目光落在她宁静的睡颜上。 之前恶狠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的人是她,此刻温顺黏蜜的人也是她。这般举止皆执从内心性情,欢则笑,痛则哭,天生带着一种草莽纵横的气势。 敢爱敢恨,认定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晓得这种性情究竟算好算坏。但是他知道的是,因为他与小徒弟之间所经历的事,渡过的岁月,遇见的人不同,他们所认定的是非价值不同,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也不可能彻底解决。 哪怕这时师慈徒孝一派和谐,下一秒也有可能针锋相对,不可开交,仿佛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 他算是性子极其随和的人了,有时候也会被小徒弟弄得颇为恼怒。 可是如今想想,不过是他们之间的坚持不同罢了。再加上她的一些小性子作祟,许是从小岁笙便不怎么在她身边照顾,她总会有些过分决绝的敏感。 哪怕被众星拱月般的宠着,也会有不为人知的委屈。其实她的本性是很好,正如她名字里的那个“澈”。 清澈地如同月光,捧在手心,唯恐沾了尘埃。 可是这乱世――哪里还有净土啊。 心中一声沉叹,目光转向窗外。 隐约可见的海面被夜染成浑浊的黑色,浪还在不知疲惫地咆哮。月色被浓雾遮蔽,异常惨淡。 而目光极锐利的百里风间,一眼便瞥见海平线之上,两艘大船浩浩荡荡驶来。遥远的炮声混在铺天盖地的海潮声中入耳。 “师父,是炮声吗?”景澈并没有睡着,方才处于太过安静的船舱,亦分辨出了这轰鸣的声音,警惕地坐起来。 “应该是吧。”却口气从从容容,并无警惕之意。 见他如此淡定,景澈也明白了。是这两艘船在你追我赶,自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只是这大深夜的,是什么船逃得如此仓皇? 还没等景澈问,舱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是船家惊惶的声音:“是帝国的舰队来了!是不是来抓你们的!可跟我没关系啊!” “怕的话就远离那个方向开好了。”一副置身事外悠闲的口气,一手还轻轻抚着景澈的长发。 景澈嗤笑了一声,却突得笑声一停,口气严肃了起来,仰头灼灼地注视着他下巴肆意滋长的青胡茬:“师父你说,帝国舰队要抓的人,会不会是我们臻弋人啊?” 百里风间神情一变。 只想着自保为上,尽量不掺到别人的争夺中去。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么简单的道理,小徒弟都想到了,他怎的没想到? ------------ 第二十一章 入海神剑 逆着海风走到甲板上,滔天浪花沾湿了衣袍。远处那两艘大船在黑色怒潮中起起伏伏,炮声轰鸣愈发激烈。 船家正准备爬到桅杆上收起帆,却猛然发觉身后有人,一个哆嗦,还未回头,便听到男子的声音冷冷道:“别收了,朝那边开。” “不要命了!”船家骂骂咧咧地看向他。 懒于多做解释,百里风间缓缓抬起手,衣袍猎猎声更盛,袖口似一个吞噬的黑洞,周身海风被扭成一股漩涡尽数被拢入手中。 这究竟是什么怪人,竟然能御起最无坚不摧的风!船家看得傻了,然而更多的却是畏惧——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此前还他言语不敬。 害怕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骤然狂风声掠过他耳侧。 聚集的海风从百里风间袖袍中打出,全数鼓在帆上。扁舟猛然受力,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随后便卯足了劲往前方开去。 嘴角动了动,船家终是不敢反抗,又瑟缩了回去。可是离帝国军舰愈来愈近,开过去显然是送死,船上又是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臻弋人,违背他必定也是死!他当真是进退两难! 嘲讽地一勾唇角,面部隐在黑暗的风中略显邪魅,百里风间口吻悠闲,朝船夫道:“反正到了千之岭我也要杀你灭口,早死晚死都是一样。不过若现在你配合一些,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留你一命。” 眺望了一眼那两艘追赶的大船,心中愈发确认起来,随即俯身进入舱中。 景澈在舱中正襟危坐,见他进来了,眼睛一亮,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百里风间顿然有些无语。应该说她什么好?教训她不知轻重缓急,还是该夸她有一腔热血?一说到要去救人,她立刻便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母鸡一般斗志昂扬,可是如果要告诉她,等会她只能在船舱中等他回来,她会不会又要跳起来咬人了? 迫不及待地问道:“师父,你看清楚了?可是我们臻弋的船?” “被追的船是老式的臻弋客船,里面应该是我们的人无疑。” 然而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这帝国军舰用的火炮是陆上军队用的贯虹火炮,笨重一些但是威力更盛,一般水军是不会用这种炮的。 难不成,那舰上是萧烬带来的军队?那么迟垣呢?他竟然任由萧烬将自己的军队开到海域里去,还搬了大炮上去都无动于衷? 转念一想,临沧人再不和睦也都是同气连枝的,此时为大事先握手言和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不知道那船上是那一拨臻弋人,但是处境着实是危险。他虽已不掺和复国之事,可族人有难在眼前,他也决不能袖手旁观。 “那如何营救,师父心中一定有计划了吧。”景澈兴致勃勃,一想到自己也可以救族人,有用武之地,便有种跃跃欲试的热血。 “还没有!”百里风间接得极其顺畅流利,神情淡然:“但不管我怎么计划,你都得待在船上。” 景澈立刻信誓旦旦地举起三根手指头,有板有眼地道:“阿澈保证,绝对不会捣乱闯祸。” 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回去:“我可不能保证你不会拖后腿。” “我有宝贝!”景澈将手腕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师父也知道它威力无穷,上次就把那个什么口出狂言的帝国将军给吓跑了。” 百里风间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景澈还不晓得如何与六合碧玺完全相通,再好的神器,也能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爆发出惊人威力以护主。 全然是不靠谱的事情,倒被她说得振振有词了。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解释起来太麻烦,索性强硬一些,拎起她往外走。 在杂物室里寻到害怕成一团的船家,直截了当问道:“船里的隐形隔间在哪里?” 几乎每艘黑船里都会有一个隐形隔间,藏在船底木板之下,以偷渡人或走私物资之用,除非将整只船大卸八块,否则一般人都无法搜到。 这种隐形隔间的存在一般只有经营黑船生意的业内人晓得,百里风间本来也不清楚,这般详细的细节,还是年三娘无意间提起的。 船家露出一个极不情愿的表情——本想趁着合适的时机自己藏到那里去,却不想到这男子竟如神一样无所不洞悉。 但是慑于他的威力,船家还是不得不带他们下去。 下去了才晓得,这隐形隔间不过是用了几个障眼法掩盖,但对于这么一艘普通船来说,也已经是一个避难的最好场所了。 将景澈放在这里,半是命令半是哄人道:“师父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阿澈也要去。”死皮赖脸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肯放,妄想做最后挣扎。 “不行。”斩钉截铁。 软的不行来硬的,破釜沉舟,小脸一沉:“断绝师徒关系!” 百里风间也不吃这一套:“没得商量。” 末了,却还是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拂袖走出去。落了大锁,心中总算微微安心下来。 瞟了一眼船家:“你放心,如果我回来的时候我徒弟安然无恙,自然会保你平安回虚舟城。” 又加了一句,语气不重,却带了几分威胁意味:“你家中有老有少,可别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船家唯唯诺诺地点头,颓然神情顿时一亮,然而百里风间眸中一丝戾气掠过,一记手刀,他便被打晕了在了铁门口。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大炮响在外头响起,船身剧烈震了一震。 近了。 百里风间心中有数,飞身掠至甲板上,足尖一点,迎着海风立于桅杆之巅。逆光而站,圆月悬在他身后,黑色衣袍与不羁长发在风中猎猎,恍若天神下凡。 怒浪夹裹炮声,火光溅落海面。 借着微弱月光可以看见老式客船的右侧已被轰出一个巨大的洞,海水已经慢慢灌了进去。而帝国军舰的大炮还在狂轰乱炸,毫无善罢甘休之意。 只听清脆的“噌”一声,在浪咆炮鸣之中格外刺耳。龙渊白剑飞出剑鞘,剑身在法诀的驱动下,骤然变大两倍。银色巨剑悬在半空之中,盛光几乎要盖过月的光华! 军舰上的士兵们纷纷惊讶地抬起头观望,还没看清楚情形,那把巨剑就猛然俯冲入大海。 挟带雷霆万钧之势,颇有当年如意金箍棒出世之雄风,操纵一海浪潮,呈吞没万物之势升起高达几丈的巨大浪屛—— “快跑啊——”众人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奇特景象痴了,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高呼一声,军舰上顿时人声嘈杂,混乱不堪。 高浪随后便扑上甲板,海水灌入炮口,嚣张的炮火被泼熄,顿时成了颓然的哑巴。 然而毕竟是人为操纵海水之力,远不如大海咆哮时所颠覆来得彻底。军舰只是在浪潮中剧烈晃动几下,险些没有船翻人亡。 有不少士兵被浪卷入海中,大多数侥幸找到了依附之物,但都乱成散沙,四处逃窜。 百里风间看准了时机,借力一蹬船舷,半空中袖风甩出,凭空一股力将小舟推出去有几米之远,他才落到帝国军舰的甲板上。 然而身形还未站稳,便有一道剑光陡然从船舱中射出,直直朝百里风间刺来。 龙渊白剑钻出海面,自个在半空中抖了抖,甩了一地水滴,有灵性地回到百里风间手中。他一个旋身,轻轻巧巧地避开攻势,却在与来者之剑擦肩而过之时猛然回剑。 只听得轻微一声割开血肉的声音,那人反而一声嗤笑,站稳停下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臻弋人的救世祖。” “萧元帅倒是好兴致,大半夜的来划船吗?”看清楚了他的模样,百里风间也并不吃惊。 “是特意来寻剑圣比剑。”一字一顿,杀气毕露。话音刚落,攻势又起。 似乎察觉萧烬话里有些不妥,却因忙于接剑,并无深究。 几招过后,萧烬不败,却也不占优势,然而四处的士兵们都很快反应过来,抄起长矛涌过来。 眼见着客船吃水愈深,百里风间无心恋战,一记杀招逼开萧烬,正欲飞身离开,却在看到远处之景时不由一怔,身形顿住,就在这一迟疑的瞬间,脚下不知被何物一扯,脚踝处传来深勒入骨的疼痛感。 萧烬亦回头看,面上浮起一丝阴冷而胜券在握的笑。 海面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何时,那叶已经飘远了的小舟不知何时靠近了老式客船,一个少女正顺着绳索爬上船舷。 远远看去,月光之下,她的身形似乎披了一层清冷而凄凉的光。 而在船上拉着绳索引她上去的,分明就是临沧士兵打扮的人! 根本是陷阱—— 百里风间脸上显出鲜有的暴躁之色,急急地想要到那头去。他挥剑欲斩断缠住脚踝之物,却在几次无果之后,发现那细细的银丝竟然比龙渊白剑还要坚硬,愈缠愈紧。 “别挣扎了,这是屠神索!”萧烬狂笑道:“血桎梏界没奈何得了你,世上终于有能奈何得了你的东西!” ------------ 第二十二章 泪溅惊心 片刻之前。 景澈贴在石门后紧张聆听外头的一举一动,无奈除了海潮声什么都听不到,她有些沮丧地悬着一颗万分紧张的心。 也不知道师父究竟如何了。她在小小的隔间里来回踱步,暗自诽谤自己这个自作主张的师父,为什么不带上她,她就这么遭人嫌? 顶多是偶尔闹了一些,她承认,但是她也是有本事的人有大招的人好不好?她还出身高贵,心怀天下,有着一腔热血,像她这么好的徒儿,他要去哪里找? 越像越愤懑,下次她一定要把他的酒葫芦他的神剑还有他的小徒弟一并都藏起来,看到他着急的模样才能心中解恨。 蓦地,外头似乎传来一阵窸窣的开锁声。是师父来接自己了?景澈几乎要雀跃起来了。 铁门缓缓被打开,摇曳的烛光一寸寸铺开来。 “师——”清脆地声音卡在一半,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进来的是三个人,虽都是臻弋人模样,却是面无表情,亦没有起伏地对景澈道:“剑圣吩咐我们接您去船上。” 这阴冷的声音听得景澈不寒而栗,一时却也揪不出何处奇怪,试探着问道:“师父在船上了?” “是。” “那师父很忙吗?” “是。” “要弃了这艘船吗?” “是。” 单一的声音僵硬而听起来极其乏味,景澈便不再问了。 既然是臻弋人,那应该就是那艘船上派来的无疑。虽然景澈也奇怪,为什么族人见到族人会是这样冷漠的场面。就算是七影上次掳了她,也是对她客客气气的。 见了师父再问吧。 心中如此想,便随了那三个人走出去。他们一人走在景澈前面,两人跟在他身后。然而走着走着,景澈心中疑惑愈大,为何他们连步调都如此僵硬?倒像是死人的四肢在无生机地机械摆动,没有半点生机的样子。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掉,景澈忙安慰自己,能动能说话,怎么会是死人? 走到微微摇晃的甲板上,发现不知何时小舟已经靠到了那艘老式客船的边缘,从上面垂下来一条粗大的绳子。海面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倒映着一袭破碎的月光。 眼前庞大船身挡住了视线,导致看不到另一艘船的战况。 那三人立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景澈。 “我先上去?” “是。” 景澈犹豫了一下,不安在心头剧烈翻滚,却始终揪不出任何异样的头绪,加上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渗得慌,只得攀着绳索往上爬。 爬着爬着,景澈无意识地垂眸往下看。月光凄凉地洒在下面三个臻弋人的脸上,看起来惨白得像是埋在土里许久的尸骨。 心中一个疙瘩,景澈突然抓到了什么头绪—— 是他们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张嘴!他们的所有活动都像是被|操纵着一般,机械而僵硬,对,像是死人,像是没有灵魂! 不寒而栗,景澈下意识想逃,可是人还悬在绳索上,进退不得。她望了一眼无垠的大海,正略有犹豫的瞬间,手臂便被船上的人抓住,粗暴地往上提。 “啊——”吃痛地低呼一声,景澈被摔倒地上,头撞在甲板上,瞬间磕出血来。 疼得她差点哭出来,可是一想还没见到师父,于是咬了咬牙,头昏眼花地站起身来,船上的情形还是让已经有了不祥预感的她一怔。 甲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临沧士兵,手执武器严阵以待。折射着银光的利刃明晃晃地在她面前,她心中一颤。 这……这不是臻弋人的船吗?景澈立即反应过来,是陷阱!他们装成你追我赶的样子引师父上钩,然而不管师父上了那艘船,都是重重陷阱。 她恨得牙痒痒,只怪自己想得太简单,一味撺掇师父去救人。 师父究竟如何了?目光四处搜寻,终于掠到那一艘军舰上,她迎上了那边一道凛冽的目光。 “师父——”她不管不顾地冲到船舷上,对着那一头大喊。 “嗳,你可别动,也别妄想运真气,屠神索再勒进去,你的脚可就要废了。”萧烬翘着二郎腿悠闲坐在甲板上,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双脚都被扣上了屠神索,百里风间只消一动,屠神索便会勒入骨中,直至截断。 萧烬妄想用这样的法子来羞辱他,然而他却面不改色,倒像是一尊矗立在月光下的神像般,目光只专注地注视着另一艘船上的少女,神情冷得骇人,散发着一股不容玷污的凛冽。 越是这样无缝可入的人,萧烬就越想看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手一扬,立刻有一个士兵俯身听命。 “叫那边的人把他徒弟带过来。” “是。”士兵一抱拳,便下去传达命令。 “百里风间,我们来打个赌吧——若你自始至终能不出声,我便……放了你徒弟!”嘴角的弧度勾着戾气,萧烬面露阴狠之色:“呵,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程度,才能让你失控。” 临沧人骨子里,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折磨人的怪癖。 不出片刻,船上就传来少女的大吵大闹声。 还是这个样子啊!不管到哪里都这个脾性。 从前听到这个声音,百里风间都闹心得想把她的嘴堵上,将她打包成一团扔出去,然而如今却听得人心肺俱裂,唯剩一股悲哀,恨不得掀起这大海,将无法挽回的一切统统淹没。 她就在他面前几步之遥,他却什么都做不得。如果他不跨出这几步,他便无法拭去她脸上的泪,如果他走出那几步抱住她,他就不能陪她走余生的路。 握紧的拳头仿佛要捏碎手中的空气,指节泛起的清白比月光更加寒人。 “师父——”她见到他,凄凄地唤了一声。 只看了一眼,小脸上纵横的泪和额角触目惊心的血,他便再也不忍地侧过脸,颤抖着阖上了眼。 “阿澈啊。”一声呼唤哽在喉间。 “师父,你为什么不看阿澈啊……”景澈没有再哭,只是无助地问道,软糯的声音里回荡着无限的哀愁。她想不明白为何师父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看她。 她想走到他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拽住他的衣袍,甩无赖地赖在他身上,可是身子却被身后的士兵死扣住。 反而是萧烬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和蔼地蹲下身掐起她的下巴:“你师父如此无情呢?你说你该怎么办呢?” 景澈抿着唇,眼里还含着朦胧的泪光,却毫不示弱地狠狠瞪着他,突然朝他的虎口咬下去。 萧烬吃痛地收回手,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地甩了过去。景澈的一半脸颊瞬间被打得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目光里溢满凶狠的戾气,他看着景澈,一字一顿地扬声道:“有自告奋勇给小姑娘开苞的吗?” 说罢嗤笑一声,萧烬又重新退坐到椅子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百里风间的神情。 一副无能为力的剧烈隐忍模样。 呵,迦凰剑圣,也不过如此尔尔。 景澈发觉身后的束缚突然没有了,却看见眼前有一个面露猥琐之意粗犷的士兵围上来。 哪怕听不懂萧烬的话,潜意识里也明白眼前的架势代表了什么。她挣扎着往后退,无比厌恶与恐惧地挡开了那男人的手,却反而被抓住了手腕,反锁到身后。 陌生男人的温度喷薄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他故意撩拨般地蹭着她的肌肤缓缓解开她的衣带。少女的身躯总是特别敏感,此刻颤抖地像一片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秋叶。 “师父……”她拼命地扭动身躯想避开那肮脏的手,她挣扎着呼唤,哪怕到了此刻仍然坚定地认为神一样的师父会救她。 景澈不管不顾地想朝百里风间走去,被身后使劲的用力拽回,一个踉跄摔到地上。死死扣住甲板的缝隙想朝往前爬去,那被粗糙的大手又狠狠地将拖了回去。 指节在用力的拉锯中渗出血来,细皮嫩肉的少女此刻却未察觉手上的半分痛楚,只是求助地望着她的师父,水眸含泪。 百里风间紧紧抿着唇,极力克制住颤抖。 纵是恨不得撕碎那个畜|生,却被屠神索束缚得动不得半步。如果奋不顾身地要去救她,可是救下了之后呢?他变成废人,哪怕插翅也难逃出苍茫大海。 他只能保持沉默,等待萧烬……信守承诺放了她。 阿澈啊…… 他的痛隐在风里,并不比她少半分,却不能呼唤,不能哭喊。 她望着他,仰视的角度下,被月光笼罩的他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神——这是她的师父啊。 可是他不看她。 她突然清明了。 无望席卷而来,凭空掀起海啸,吞没过往所有欢笑。 “师父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脑海中是他温柔沉溺的嗓音,他肆意的青胡茬扎在额头的触感仿佛还历历在目。 身后的男人失了耐性,跨在她的身上,大力扯开她的衣襟。 “嘶——”得一声布帛撕裂,仿佛撕裂的是整个夜空,铺天盖地的冰冷倾斜而下。 真冷啊…… ------------ 第二十三章 一跃而下 破碎的水中月粼粼着船上的荒唐。 少女的身躯暴露在月光之下,皎洁而无暇,像是一朵正在蓬勃开放的娇艳花朵,此刻却被一双肮脏的手蹂躏。 景澈突然停止了挣扎,狭长的桃花眼里泛起大雾。墨黑苍穹下,她凄绝一笑,如同一朵绽放的妩媚昙花,轻轻地呢喃:“你们都去死,都去死。” 那男人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女的脸上会突然出现如此复杂而妖艳的神情。 更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一道银光随着她的轻唤陡然炸开来,直入云霄,照亮了整个凄厉黑夜。 “阿澈――”百里风间再也克制不住,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在那道银光之中,只有他看清楚了,小小而决然的身影站到船舷上一跃而下的样子。她的长发鼓在风里,单薄得仿佛没有未来。 月光之下,大海之上,像是一曲妖娆的飞天舞,舞的是悲,舞的是诀别。 她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一个神情,只在大海中泛起一圈浅浅的涟漪。打碎了的波光又重新聚合起来,漆黑的海水掩盖了她下沉的轨迹。 “这是什么!”萧烬顿然大骇。 此时远处驶来三艘大船,炮声再一次轰鸣在大海之上。 众人还未从银光的震撼之中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炮声又令人为之一振。 萧烬定眼望去,先气得一摔凳子,眼里瞬间杀气凛然:“娘的!是迟垣这龟孙子来了!” “提……提督大人怎么会朝我们开炮?” “老子没跟他打声招呼就上了他的海域,他能不趁机跑到老子头上撒尿吗!”萧烬朝副将咆哮道:“开炮啊!朝他们开炮啊!” “可是……我们的大炮里都灌满了海水……”副将有些哆嗦地躲到一边,才敢回道。 眼里涨满了愤怒的血丝,萧烬暴躁而不甘心地下令道:“掉头回程!” 船上的士兵大多没有航海经验,顿时在炮声和命令之中乱成一团。 百里风间巍然立于混乱人群之间,清冷的眸里渐渐溢上杀气。慌乱的士兵路经他身的时候,他突然出手,一用力,毫不留情地地拧断了他的头,扔到脚下,任由喷涌的血污了他的衣袍。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唯有萧烬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抓起剑,飞身刺过来。 血不紧不慢地浸湿了脚踝上的屠神索,直到剑尖即将刺进眉心的时候,百里风间才仰身飞起一脚,踢开了萧烬手中的剑。 有些神器一经血腥滋润会力量更盛,而有些神器由于本身力量便太过霸道,再沥血会适得其反,失去神性,而屠神索恰好属于后者,所以只能一次使用。 被震得手腕发麻,剑脱手而出,萧烬才察觉面前这个他颇为不屑的所谓剑圣,虽以嗜酒模样示人,可一旦端起真的杀意,是如此的势不可挡――难怪帝国这么多年,都未曾撤销他的悬赏令。 萧烬收回微许震惊一扫海面,看到那三艘来势汹汹的军舰已经包围了他的船只。 而一离开束缚的百里风间,转瞬从一个逍遥酒剑仙就成了嗜血修罗,带着一股横扫的气势――死相最惨的便是那个自告奋勇的士兵,被大卸八块横尸甲板。 杀出重重包围之后,百里风间却是毫无犹豫地跃入海中。 纵是海底捞针,也想亡羊补牢。 “别追了!”萧烬喝住士兵,声音陡冷:“先派人去迟垣船上――” “讲明情况。”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然而此刻若不同迟垣讲和,恐怕纵他今日在此船毁人亡,传回帝都也只能说迟垣恪尽职守的好。 大丈夫能伸能缩,在他的地盘上,这口气他忍了。日后朝堂之上,此仇必报! 此次南下出师未捷,设下血桎梏也抓不到百里风间,如今孤注一掷大胆逾权,出兵海上想截住他又落空!难道这对师徒,当真是他的克星? 心中愤懑难以平息,抬眼便看到后边一艘军舰已经驶了过来,与他的船齐头并进。 那边的船舷上站着一个紫衣男子,眉目清秀,身形颀长,比之一般临沧人更显秀气。他颇带讥讽地扬声道:“迟垣不知是萧将军大驾光临,多有冒犯,先给将军赔罪了。” 萧烬嗤了一声,没接话。 迟垣不过是渔村贱民出身的区区水军,仗着有皇帝欣赏,混到提督的位置与他平起平坐也就罢了,还多次在朝堂上与他争锋相对,如此气焰嚣张。他家三代将门,战功赫赫,皇帝却时常偏向迟垣,让他当众吃哑巴亏,此次还因为星象师一句预言,就将他派到南方来,言之为“打探岐冶皇陵虚实,寻六合神玺”。 “不知萧将军怎的跑到海上来了,我还以为是谁半夜如此大胆,在海域上放炮。”含沙射影。 “缉拿钦犯事出紧急,便来不及与提督大人报备。”萧烬也不拿正眼看他,却因在他的地盘上,口气并没有太过鄙夷。 “那萧将军是要就此返航呢?还是继续捉拿钦犯?”站在船舷上,迎着猎猎的海风,迟垣看到自己的三艘军舰已经呈绝对优势地包围了萧烬的船。 眸底有一丝恨意的光闪过,今晚本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萧烬。即便回到帝都复命,大不了说一句萧将军擅自带兵入海,船被乱炮击没,人已失踪,那也绝不会怪到他头上――但是,为时过早。 “返、航。”萧烬憋了一肚子火,咬牙切齿道。 *** “为何她还没醒?” “理说已无大碍。” 恍惚间,景澈听到一老一少的对话,意识才渐渐恢复过来,可是整个身子都酸痛极了,仿佛都还坠在沉沉的海水里。 四周又寂静无声,半许才有脚步声缓缓踱过来,一个人影覆盖在她的床前。 被人盯着睡颜看,总觉得极不自在,却又犹豫着究竟是醒来还是不醒来,浓密蜷曲的睫毛不自觉颤了颤。 那人笑了:“醒了便起来吧。” 景澈索性也不装了,撑着手肘吃力地坐起来,那男子垫了一个枕头到她身后。 “姑娘,身体感觉如何?” 感觉……她的感觉? 景澈不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月光下肌肤暴露的寒,海里被水包围的寒,而更挥之不去的,是师父淡漠眼神里的寒,都让她不堪回忆。 她躲避了一下,含糊地道:“还行。” 大约察觉气氛微有不对,男子转开话题:“如今我们在海上,但还未寻到你师父――” 景澈口气陡冷:“寻他做什么?” 男子被堵得一时语噎,也有听人说起过船上发生的事,委实是不忍,然而身为外人也不好多说,只得又寻了一个话题:“还不知道姑娘名字。” “阿澈。”姓是他改的,所以故意不说。 “在下迟垣。” 景澈仔细端量眼前之人,眉目倒是英俊,神色也还和善,肤色是被海风晒黑的健康麦色,眼眶深邃,却看不出究竟是哪族人,既有临沧人的强壮,又有臻弋人的秀气。 她警惕地眯起眼,身子一缩,脸庞埋入床帘阴影里:“你是临沧人?” “不算是。” “喔?” “我父亲是临沧渔民,母亲是臻弋人。” 难怪单他的样貌会分辨不出。景澈脑中思索着,那他究竟是向着臻弋,还是向着临沧? 迟垣似乎看出了她的警惕,礼貌地一笑,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对你如何,等寻到了你师父,就将你――” 一道寒意四射的目光逼得他的话戛然而止,少女的表情含着过分的决然:“谁要跟他走了,我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 “其实剑圣后来跃入海中寻你……如今反倒没了踪迹!” 景澈依然冷着眼,却是嘴角嚅嗫,再说不出话来。 他跃入海中寻她?可是为何他任由她被侮辱而无动于衷?为何任由她一跃而下却依然冷漠? ------------ 第二十四章 退而求次 一个浪头中,船只颠簸地一晃,舱外同时响起士兵的来报声:“提督大人!” 闻言柳眉一皱,景澈横起防备的目光,口气中含了警惕的质问:“你是提督?” 迟垣并未立刻作答,站起身做了一个手势,轻声道:“噤声。” 景澈却不依不挠:“倒是说清楚,你――” “提督大人,属下有要事相报!”似乎听到了里边有动静,门口之人声音更急。 迟垣忙一把捂住景澈的嘴,以男子强硬的力量将她固在床头,一边朗声波澜不惊地回道:“何事?” “左前方有一艘小船,属下已经连派五人上去,皆是一去无返 。” 迟垣眼前一亮,喝令道:“靠近那艘船,我要亲自上去看看。” 听到脚步声远去,迟垣才松开了手,面露喜色,径自道:“那艘船上一定是剑圣。” 景澈的脸涨得微红,狼狈地吸了几口空气,不买账地瞪了他一眼,口气极为不善:“你也是临沧人的走狗,来抓了我和百里风间邀功的么?” 迟垣顿时一脸的百口莫辩,脑中瞬间闪过各种措辞却又被全然否定,脱口而出的,只能是:“你且相信我,我绝非坏人。” 哂笑一声,反唇相讥:“那你也要相信我,我绝非女人。” 迟垣一怔,顿然哑口,无奈道:“小姑奶奶,既然我是坏人,那你多少也该有些人质的自觉吧?” “什么自觉?”掖着被子角的身子陡然一缩,只露出一双狭长凤眼,微眯着透出几分不安来。 “便是认识到自己是被软禁了――”迟垣道:“所以在我回来之前,待在这个舱中不准出去。” “也修。”他又不轻不重地冲着外头唤道,门闻声打开一条缝,矫健的黑影窜了进来,单膝跪地,等待命令。 “看好她。”迟垣起身像逃一般地走出去。 他算是明白了,那人信中同他提到的:“剑圣还带着新收的徒儿,是一个看似一团和气的少女,却甚是难以打发”。 一走出门,迟垣又端起一脸威严,站到甲板上,便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提督大人。 “提督大人,您当真要孤身下去?”一名水兵恭在一侧问道。 “一群废物,跟着我也没用!”又瞥了一眼这人,不动声色道:“那便你随我下去吧。” 水兵一怔,瞬间面如土色,却又不得忤逆都督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随了迟垣一起下去。 那艘小船就静止地泊在那里,顺着放下的绳索上了船,迟垣将那水兵留在甲板上等候,自己进入舱中。 船舱中未点烛火,漆黑一片。他缓缓地往前摸索,脚上突然撞到什么柔软的东西。俯身查探,是他手下的是水兵。 心下愈发了然,重新站起来时,脖颈蓦地察觉到有冰冷而锐利的触觉,迟垣身子一僵。 身后有人。 那人不动声色了半晌,猛然剑身辗转,又深入了几分,声音里含着疲惫的慵懒:“喔?不是普通水兵?” “在下水军提督迟垣。” “来立功的?”斜起嘲讽一笑,百里风间这才踱步到他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上竟不带任何防身之物,这是太自信,还是太愚蠢? 迟垣面无惧意地注视着百里风间下颔突显而肆意的胡茬,一字一顿道:“在下特意来寻剑圣。” “寻我就是寻死,不知迟垣大人听说过么?” 迟垣笑道:“剑圣先听在下说完,我的生母是迦凰山南穹派主峰弟子,竺末。” 剑紧贴着皮肤,哪怕只是细微的颤动亦被感受得无比清晰。迟垣晓得他信了,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剑穗递给百里风间。 置于手心端看,不知觉一分分用力握紧,仿佛手中握住的是百年沉甸甸的岁月,一声叹息:“我认得,是竺末的剑穗…我一直以为……” “那年复国失败之后,母亲被抓,即将同所有人一样被腰斩处死……而当时一位临沧士兵冒死救出母亲,并带着母亲归隐于虚舟城,才得以保住一命。” “那竺末如今……” “母亲在二十年前病卒。” 分明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赘述一遍,再听闻时,却又是另一种悲戚。 他是于当年那场复国之后才避世不出,而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复国,他与整个南穹派都参与其中。节节败退的时候他与竺末兵分两路撤退,那时他已经晓得她身受重伤,纵然能保住性命,却也是命不久矣。 那年还是热血少女的竺末,分开时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同派师兄妹,她毫不遮掩地喜欢了他十年,遭受众人的流言蜚语,忍受他的百般的婉拒,直到壮烈赴死时,最后的要求仍是能否拥抱他。 他一生不羁风流,走走停停路过无数女子,却都难以撩拨起他一丝微末的情感。除去那个他心中至爱亦是至痛的女子,竺末算来是印象颇为鲜活的,对竺末,他有愧疚。 他甚至都替她不值,付与他的真情如同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做的一直是无用功,还要承受那种辗转的痛苦。然而如今得知她成亲生子,归隐渔村,亦有过那么的一段微薄的平静岁月,他心中是欣慰。 青春白日,霎目而过,多少人是退而求其次了,因为真的是光阴拘束,消耗不起。而他呢?如今纵是好好地活着,却在这百年里又拥有了什么? 百里风间陡然回过神来,俊朗的脸庞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之中。他苦笑,声音微有干涩:“迟垣,那你呢?为何会成为水军提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迟垣道,语气之中有着震慑人心的坚决。 感叹一声:“复国军之中有你,有七影,有左廷之,必能成大事。” 听到左廷之的名字,迟垣的眸色微微抖动而游离了一下。 已经知晓了前面二人的作为都是无功而返,他也并没有在此刻再开口劝百里风间留下来同他们并肩作战,转而道:“阿澈已经在我的船上,剑圣是否要随我一起上船?” 百里风间面露喜色,亦是松了一口气:“可当真?阿澈如何?可有受伤?” “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只是……”声音陡然变得犹豫,后面的话难以出口,要如何告诉他,阿澈对自己师父的抵制和抗拒是如此明显。 “只是什么?” “还是上船再说吧――我带了一个水兵,是萧烬在我军中的眼线,剑圣可暂时取而代之,混入船中。” 而景澈被也修守在房中,简直是人生第一次遇到了克星。 无论她说什么?也修都无动于衷,自始至终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无论她做什么?也修总能以不变应万变,她为了逼他说话,甚至扯他的脸玩他的鼻子拧他的耳朵,可是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巍然不动。 整一个冰山。不过是一座长得颇为诱人的冰山。 景澈彻底输了,躺回到床上,在无聊地快要睡过去,突然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挺尸般有气无力地坐起来,黯然无光地望向门口,见到进来的两个人,神情突然僵住了。 迅速将被子扯过头顶盖住自己整个人,传出闷闷的声音似乎含了微弱的哭腔:“我不见,叫他滚。” 百里风间一只脚还未迈入门,闻言又退了回去。 来时路上,心中百感交集,甚至端了几丝忐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紧张,其实他未必就知道,究竟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小徒弟。 衣帛撕裂声还挥之不去,她哀求的眼神和决然的一跃而下还历历在目。明月的清冷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身上,心中的无能为力如同整片汹涌的大海要将他淹没。 他的挣扎绝不比她少半分。可他深知,她的世界不肯妥协不愿过渡,要么恨得热烈,要么爱得纯粹。正如她在他面前,愤怒的时候不共戴天,温顺的时候密不可分。 前几次是他们的性格悲剧使然,一个桀骜,一个骄傲的人注定会有摩擦,却也并非无法解决。然而这一次,是命运注定的一场师徒劫,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挽回。 “我去劝劝她?”迟垣询问地望向百里风间。 百里风间不笑的时候,神情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单独进去。 也修和迟垣都退了出去,阖上门。百里风间顿了顿,才缓缓踱步到她的床边。 被子透着细微的颤抖,少女只露出漆黑而凌乱的长发和紧握被角的手在外头。 他一言不发,透过袅袅檀香望向半支窗外。隐约看到的海面是出奇的平静,温和的浪仿佛在奏着一曲哀歌。 曾在夜里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都无影无踪,温柔日光代替了清冷月色,而沧海依旧。 他坐在她床头,声音中是无可挽留的疲惫。 他说:“阿澈啊!先随我回迦凰山,南穹派里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你可自行选择另外拜师。” ------------ 第二十五章 此夜辗转 过久的颓靡已经让百里风间习惯性地不作为,不挽救。 他是这样的人,过于洒脱,所以不愿多做解释,听之任之。连这次,也是一样。 认定了景澈的不会原谅,便在得到结果之前先逃避。以为放开她,默许她所说的“断绝师徒关系”,便是对她好。 天生带着一股自负,虽说算不上自以为是,但也不会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错的。 然而当被子中传来的小声呜咽逐渐变响,汇成无法再抑制的哭声,他还是不知道,他的话给景澈带来的只有强烈的羞辱感。 都已经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推开她了呢。 是因为觉得那晚的事传出去太给他堂堂迦凰剑圣丢脸了么?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的袖手旁观造成的?还是他本就无情,本就淡漠,如今终于露出了本性而已。 本以为纵然他有苦衷,劫后重逢也该有一声道歉,等来的却是他不负责任的推卸。 她只想冷笑,这便是阿娘将她托付的好师父。可偏偏笑不成,泪水止不住。 她用力堵住嘴巴,只觉得在他面前哭太丢人。 他无情,她也不该有泪。但却忍不住想起从前他的温柔眉眼,他的轻声安哄,她蹭着他下巴青胡茬的触感,她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的安心,一切都隔了久远的时光,回想起来时蒙了一层凄清月色。 不过几日前的曾经,仿佛都被遗留在了破晓的岸上,如今她在沧海之中,是一粟蜉蝣,孤立无援,淹没她的不只有冰冷的海水,还有他寡然的幽深眼神。 站在身前的似乎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不是她的师父,而是那个没有心的百里风间,对天下苍生的苦难袖手旁观,亦对她的痛不欲生不闻不问。 这时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指节,拉开了她手中那截已经捏皱的被角。 “阿澈啊。”他的声音总是低沉而温柔,像是笼在朦胧醉意中,听不清楚语气。 他俯身掀开她的被子,她残留的泪痕在咸湿的空气中暴露无遗,整个人止不住微微颤抖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红肿,然而眸中神情却无软弱,哀而倔强,悲而自尊。 虽不寡言,此时却也不晓得要如何陈述他的安抚,伸手想替小徒弟理顺鬓角被泪水糊湿的头发,被她狠狠打落。 “不必虚情假意了,百里剑圣。”她直勾勾地盯着床顶精致的雕花,刻意不去看他俊朗的脸庞。 这句“百里剑圣”听在耳里,当真是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戳在心里。 他非是愿意热脸贴冷屁股之人,微怔之后轻叹一声,又直起身子,正色道:“我们不能在迟垣船中待太久时间,你若觉得身体无恙,那我们便即日起程吧。” 咬着嘴唇半晌都未回答,眼睛酸涩得厉害,一眨眼,一条泪痕顺着侧脸蜿蜒滴入枕头中。 她意简言赅地回道:“哦。” 她不吵不闹了,却让人揪心地更厉害。此刻他倒宁愿她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面对这样死寂的景澈,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能欲言又止,百里风间索性转身出门。 迟垣和也修还候在门外,见到他出来了,却是带着比先前更胜的一脸凝重颓色,心中也是知晓了几分。 “我想今日便启程去千之岭。”百里风间对迟垣道。 “我已经吩咐人备好了船上的物资,还有特批文牒,可保船只在港口间一路畅通无阻!”迟垣道:“不过剑圣,迟垣还有个不情之请。” “且讲。” 将也修推到身前,迟垣道:“也修是我从官僚手中救下的一个臻弋人,因为身份关系一直只能在我身边当影卫,他筋骨奇佳,是块修炼好材料,望剑圣能许他随您回迦凰山,让他拜在南穹派门下,这才好不浪费了绝好的天赋。” 端量了一眼眼前的青年,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有似书生的儒气,亦有似杀手的沉默而隐忍。且不论资质如何,就单这一股霸道而冷冽的气势,便是一块绝好的练武料子。南穹这些年为闭乱世关山门,许久没有纳入新的弟子了,他若能拜入南穹门下,倒也不乏是新的血液。 如此思量着,于是应承下了。 * 入夜的时候趁着水军换班,一众人从大船转移到小船上。迟垣毕竟是水军提督,手下之人鱼龙混杂,这种掩护通缉犯之事,也不能做的太明目张胆。 也修与百里风间先入了船舱,迟垣和景澈还走在甲板上。 迟垣一路都犹豫着他这么一个外人是否要做出什么劝解,最后趁着无人,还是开了口:“阿澈,你大可不必如此坚决。” “你不懂。”一直默不作声的景澈冷冽地抬眼,打断了他的话。 海风裹着迷离月色,浪潮拍着孤独礁石。 迟垣苦笑一声,大有回忆之辛酸,道:“我说我懂,你可信?” 谁不是从绯色岁月中走过来的,谁没有过口是心非的无可奈何,委屈未必就是单方承受。 那年他握着一把无柄的剑刺入他的胸膛,自己手上同样是凄凄血色。这个误会横亘在他和左廷之之间几年之久,此间辗转折磨不言而喻。前车之鉴,他不想看着景澈和剑圣师徒间的嫌隙越来越大,直到真正无法挽回那一天。 因为在乎之至,所以才会关系脆弱。不在乎之人,又何必苦痛。 然而景澈却是难以劝服的一个人:“纵然你懂,你也不是我,你怎知我的煎熬?” 迟垣想解释:“其实那夜剑圣……” “我不想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景澈快步掠过他,急急想离开这个话题。 她是真的不想听,提起那夜,无尽的耻辱和洗不净的肮脏就仿佛要将她淹没,让她窒息,她不想再回忆起,一刻都不想。 微有烦躁地掀起布帘想往里走,直接撞上了正欲走出来那人的胸膛。 哪怕隔着一层布料,少女的身躯带着温软的气息撞到怀里,也是让那人微有一怔。 她抬起眼,看到那圈青胡茬,立刻局促地退开几步,他亦是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张口正想唤道,她便急急地往前走去。 百里风间自知无趣,闭了嘴,两人背身相离,一言不发。 景澈心烦意乱地坐到卧舱里,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一身黑衣,沉默地几乎没有了存在感。 “你怎么在这里?”蹙着柳眉,景澈正莫名气躁,也没什么好语气。 也修斜眸看了她一眼,又冷冷地平视前方,道:“拜师。” 景澈心头咯噔一紧。 剑圣弟子只能有一个,如果也修也要拜在他门下,那就意味着她要被…… 其实是在乎的吧。 哪怕嘴上嚷嚷着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可听到也修说拜师,她心中竟有一种强烈的患得患失感。 明明是百里风间亲口说,让她自行选择另外拜师,可她都还未选择,他就先备好了后路! 绝情如他,竟是半点情分都不留。 她一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心中酸涩无比,闷头躺入床中,以被子捂着脸。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汲取一些微末的温暖。可是这温暖,还是她自己辗转给自己的。 月光爬上窗口。 沉默的也修望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却仍然是一言不发。 百里风间未再出现在卧舱中,寂静了许久,景澈才察觉到船动了。 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前往一个所谓净土,要抛下水深火热的族人在彼岸,可是景澈心中的慷慨激昂却已经磨去大半。 都已经自顾不暇,何以顾天下? 此夜辗转。 景澈睡意全无,又是静不住的人,于是起了身走到舱外。 夜的风张扬放肆,摆弄着景澈过分宽大的衣袍,将她的曲线隐隐勾勒出来。素净而又妖娆。是少女特有的蛊惑人心的美丽。 风帆被鼓涨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形,月亮悬在苍穹一侧,景澈眯起眼望上去,却意外发现桅杆上坐了一个人。 玄袍在风中猎猎,侧脸映在月影之下。他执了个酒葫芦,仰头啜了一口。 像是神啊――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景澈突然就生出一股遥远的感觉,可是分明又那么靠近过。 百里风间不经意间遥遥对上她的目光时,不由一顿。 景澈立刻别开眼,假装镇定如初地在甲板上赏风景。 其实浪里浪外都是海,这景致不过比舱中所见的更宽阔一些。景澈看得甚是心不在焉,身子不自然地僵硬着,莫名就紧张起来。 他已经从桅杆上飞身而下,站到了她身边。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理说是浮躁之心沉静下来,可以促膝长谈的好时机,百里风间正是如此想。 却不料她先发制人,桃花眼一弯,笑容里端的都是莫名的妖娆:“哟,百里剑圣也赏月呢?” 握着酒葫芦的指节骤然苍白,百里风间的面上却毫无异样,反而斜勾起唇角,深幽瞳仁里倒映着起伏的浪潮:“嗯,巧。” ------------ 第二十六章 日光迦凰 “呵,良辰美景,那剑圣好好欣赏才是!”桃花眼中神情低回婉转,朱唇微启,口气却是不留余地:“阿澈就恕不奉陪了。” 折身的瞬间风起,卷着海腥味扑到脸上。她顿了一顿,拢了拢衣袍,回到到船舱,只留下百里风间一人眺望整片渺茫的海。 他苦笑一声,清酒入喉。 哪里有良辰美景?月光如此凄清,直勾勾而惨白地晃在漆黑海面之上,孤独的礁石如同此刻无言的他。 这沉沉寂静一晃,就是两天两夜。 百里风间是随性之人,可动可静,也修本就沉默寡言,倒是平日里颇为聒噪的景澈竟然也闷声看了两日一尘不变的海。或窝在窗边出神,或坐在甲板上吹风,一改常态,安静地跟一个精致的布偶娃娃似的。 即使船中偶有交谈,也是百里风间与也修之间的几句寒暄。景澈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百里风间索性不去碰这颗钉子,于是三人间的气氛极其诡异。 幸好在第三日午时,船只终于抵达了千之岭入海口的港口。千之岭已在临沧帝国的边境之外,到了此处,便可御剑前往迦凰山。 龙渊白剑在法诀催使下变大,长可与船比拟,宽可容三人并肩而立。也修在示意下率先站了上去,景澈才慢吞吞磨蹭过百里风间身侧,爬到剑上,百里风间立于剑末,待都站稳之后,极其熟练地御起剑。 剑“嗖”的一声冲入云霄,穿梭在青天之中,掠过在森林之顶,时而左右摇晃,时而上下起伏。 也修定力极好,站如立松,面不改色。然而景澈却是第一次体验这腾云驾雾的感觉,委实是胃中同翻江倒海,从剑尖一眼望下去,山川有同一卷巨画,不知是谁的笔触太生动,入海大川浩浩荡荡,沟壑起伏绿郁葱葱,皆尽收眼底。景澈不觉有些腿发软,脸色已然微有煞白。 却只是倔着脸,轻咬嘴唇,依然把背挺得笔直。 所幸煎熬不出两柱香时间,在景澈即将腿软得站不稳之时,巨剑已经越过了整个连绵的千之岭山脉,在尽头穿透一道透明屏障,眼前出现了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山峰。 日光之下,银色山门古朴恢弘,耸立入云,透着一股正气凛然的威武。仙云缭绕,仙木葱郁,隐约可见御剑之人于山峰之间穿梭,恍若是见到九重天宫的南天门,只让人心生畏惧与崇敬。 景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就连也修这般不动声色的人,此刻面上也有了震撼之意。 这便是当年临沧帝国炮轰三天三夜也冒犯不得半分、名动四海八荒的迦凰山! 龙渊白剑稳稳地停在山门之前,百里风间一入此地,亦端了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看不出半分醉酒颓靡之气:“先随我上墨塔。” 景澈走下剑,余光瞟了一眼也修,一想到入了此地,他便会拜入他的门下,心中又泛起无限凄惶。凡体肉胎,经过如此一番身心折磨,憔悴不堪损,更是脚下虚浮,脸色极差。 一路径直走去,突的也修停下身,微微侧脸,依旧是面色冷如冰霜,音无起伏,文问澈道:“你身体不适?” 此前因为拜师一事对也修甚无好感,如今寥寥一句,却长驱直入攻破她的防线,莫名令景澈心头酸意翻涌。 这时百里风间亦闻声回头,看到景澈一脸的苍白,剑眉不由一锁,想起她有过晕船之状,恐是方才云里云外折腾又引起身体不适,不由惭愧起自己的粗心,只想着避免节外生枝早些赶到迦凰山,却忘了她正同她置气,有何难受也都是隐忍于心。 “胃中异样?”百里风间伸过手欲为她推血过气,却被她避开。 她抿起一抹真诚而感激的笑,轻轻巧巧地对也修道:“只是胃中空空,人有些乏罢了。” 也修在船上两日,已经对这对师徒的奇特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了,为不引百里风间难堪便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 百里风间的脸却比世人想的要厚太多,难堪为何物他从不晓得。他强行拽过她的手,掐着她的虎口,一边输一股真气与她,一边满不正经地斜起笑:“怎的,还怕为师趁机谋杀了亲徒不成?” 为师,亲徒。 这两个词听得景澈抽不回手。一股熟悉的暖意从掌心传来,趁虚而入,灌满她整个寒冷的身躯。 少女微敛了眸,迦凰山上掠过的和风拂起她的长发,身后是树林婆娑的附和。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极浅的红晕,像是落英飘入涓涓细流,像是朱砂划过洁白宣纸,清澈地美不胜收。 百里风间哪里瞧见这异样,忖着应是无恙了,才放下她的手,又俯身对她嘱咐道:“待会上了墨塔,不得无礼,可晓得?” 她抿嘴别扭地不作答,他也不逼她点头,只需让她知晓便可,才放心地走入墨塔之中。 踏入门口法阵,便上了塔尖十七层高的大殿。 除了每日早上主峰弟子需在大殿里听教,平日大殿本应只有掌门在,却没想到今日三峰的首座全聚在殿中,似在商议何事。 见到踏入殿中之人,众人皆面露惊讶之色。 自一月前扶继从帝国监狱中潜逃,吊着一口气回到迦凰山,与百里风间密谈之后,这避世已久的剑圣便破天荒地下山,一去便是十多日,归期不定,如今又毫无预兆地就回到派中,委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倒是榕璇峰首座,亦是百里风间的好友简墨先反应过来,朗声笑道:“百里,这千呼万唤的,你总算是回来了。” 坐在中央首席的是掌门禹问薇,她的神情便并无如此多的欣喜了,只端着掌门威仪淡淡道:“回来正好,有事要商量。” “莫急,让我先说事。” 众人已看到他身后带来的一男一女,心中早在揣测着这为何意,只等着剑圣亲自开口了。 “我看南穹许久未收新徒了,此途中见到也修资质奇佳,便想收入南穹门下。” 景澈仿佛心不在焉的模样,实则死死掐着掌心,心中更是揪得难受。她努力不眨巴眼睛,专注地盯着大殿柱上的刻画,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折射着日光落在她眼里,当真是酸涩得慌。 明明是她扬言要断绝师徒关系,明明她是巴不得要和他撇清关系,明明她恨透了他的无情。 可是明白方才他满不正经地说起“为师”“亲徒”,原来是戏谑,是她错会意了,她便顿觉仿佛又一次置身于入大海的咸腥和冰冷。 仿佛又是一次万劫不复。 却不料听到大殿上威仪的掌门道:“确实是资质奇佳,但百里剑圣无意收入剑圣门吗?” 百里风间侧眸望了景澈一眼,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景澈不敢接下这目光,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喜也是他并不收也修为徒,悲却是她分明坚定了对他的恨,又为何滋生旁念? 又听简墨道:“我修的是玄术,并不适合这孩子,陆师姐修的是医术,更是不妥,那不如拜入掌门主峰下,修习剑术更为合适。” 禹问薇颔首,问也修道:“拜入我门下,你可愿意?” 也修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拜师大礼,字字铿锵:“弟子也修,拜见师父。” “起来吧。”禹问薇对这个新徒弟颇为满意,资质颇高,意志坚韧,虽是沉默,但一看便知是面冷心热之人,若好好锻造,必定是今后的一代人杰。 景澈蓦地回想起她拜师的那一幕,是年三娘家并不大的神祠,夕阳倾倒在城墙的一侧,涤荡地天地的景物都无比澄澈,百里风间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扔到地上,威逼利诱她才拜了师。 “那这女娃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净毓峰首座陆慎雨开了口。也修的资质虽好,但她却觉得不及这少女。这少女不仅天资高,骨骼佳,也更为灵气,无论是修什么?都必定大有成就,只是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煞气,倒是美玉中的瑕疵了。 “本是我收的徒儿,只是未正式拜师,如今便由她自行选择。”百里风间简单地叙述道,又侧头低声问景澈:“医术,剑术,玄术,你想修什么?” 这一句话轻轻巧巧地抛出,却在大殿中掀起一阵窃窃私语。殿中亦有不少精英弟子在,纷纷猜测这少女是否被剑圣嫌弃,要将她转送入他人门下。 虽曾为剑圣的弟子令人羡慕,但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在别人眼里看来,所谓的“自行选择”却更是一种羞辱。 这本就是景澈和他的约定,她没有想得到如此深远,只是抿着嘴,心中犹豫着。掌门太严肃她不喜,那修医术的女子倒是温婉,修玄术的大叔看似也挺好接近,可是无论是谁,无论身怀什么绝技,她都不想认作师父。 一扬眸便看到他下巴的青胡茬,莫名搅动了桃花眼里的一潭幽深,她逃也似的支吾道:“我不知道。” ------------ 第二十七章 神玺异动 檀香暗室星图,杯盏冷炙凝墨。 老者裹在黑袍里,神情诡异,闭目已许久,皮肤如同被岁月揉搓的一张纸再草草展开一般皱巴而干瘦。 蓦的,他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须白胡子随声音起伏:“阿邺……你看到了吗?” 被唤作阿邺的青年立在一侧,毕恭毕敬:“师父说的,可是北方的异光?” “你可知,异光是为何而现……” “徒弟不知。” “是六合神玺啊……” 阿邺面色一骇:“第四颗神玺异动?” 六合纪中载到“神玺伏地五百年,即与地脉相通,若有异动,即现出世之征兆。” “在北方…迦凰山……” 阿邺跪地伏下身,虔诚而坚决:“师父,前三颗出世神玺至今还未寻到,如今第四颗神玺,决不能落入臻弋人手中,否则力量天平倾倒,我临沧显现颓势,巍巍可及。” “呵…我们星象师能做的已经至此,再窥天机,只能落得同上一任星象师一样……你且先去同陛下禀报……” * 墨塔风铃迎着山风拂起蛊惑的轻音,大殿之中传来女子不疾不徐而威严的声音:“昨日北天异光,神迹再现,又闻山下一昭镇镇民道,有枯木回春,死水逆流之怪相。” “嗯。”百里风间听得心不在焉。 方才也修拜完师,景澈的事却仍是未定下来。他不想逼迫她,省得她又嚷嚷他自作主张,只道让她思虑几日再做抉择,此刻她已经被几个主峰弟子带去弟子房中安置了。 虽端着万事不扰心的自信,近日来却总是被景澈的情绪带动着,委实是有些疲惫,下意识摸了摸腰侧的酒葫芦。 “百里师弟,你可听到我说话了?”禹问薇微有不耐。 “师姐讲。”一抬眉,满是吊儿郎当。 迦凰山上这四位首座的辈分中,百里风间排名第三,唯有陆慎雨是唤她师兄,却是他名声最盛,亦是最德高望重,可偏偏往日里一副桀骜不羁,逍遥自在,满不正经的姿态,叫人哭笑不得。 禹问薇的柳眉皱得更紧了:“我方才的意思是,迦凰山附近有六合神玺异动之征兆。” 六合神玺?剑眉缓缓拧紧,百里风间面有凝重之色,半晌不语。 景澈手上的三颗六合神玺都已出世,断不会引发异动之兆,唯一的解释,便是因为景澈到了迦凰山,三颗神玺与藏于地脉中的神玺共鸣,才招来神玺出世异象。 既然在迦凰山附近,就断没有将绝世神物拱手送人的说法。 百里风间此前对此等远古神器也只是听之笑之,闻世间不少人孤注一掷寻神器之事更是不屑一顾。可如今见识到了景澈手上三颗神玺护主时的威力――这爆发的力量连万分之一都不到,便可伤人无数,若是能寻到六颗,将这远古神力占为己用,必定是臻弋复国大业的扭转点。 看似他对复国之事一直抗拒,实则他只是不赞同以卵击石的愚蠢做法而已,若手中有了强硬的筹码,能一举颠覆时局,他定是全力以赴。 “百…” 禹问薇以为他又出了神,正拧出一个字,便听百里风间笃定扬声道:“既然神玺出于我迦凰山,那我便去寻。” 并非何等豪言壮志,本来他们心中寻神玺的最佳人选也是百里风间,可是他此言一出,却让在座三人都为之一愣。 这种语气……有多久未在他这个逍遥剑圣口中听到了?曾几何时,世人都以为剑圣只剩下了醉生梦死。 这几分豪情,几分热血,几分势在必得的自负,都是真真实实地在他眉眼之间流转。 禹问薇一丝不苟的神情中,闪过几抹异样的倾慕,随即掩盖得干干净净:“如此正好,那便等师弟的消息了。” *** 经书竹简玉轴,灰尘积压一室。 “迦凰山女弟子本就少,腾不出空的弟子房了。这里本是堆些无用经书的地方,师妹先在这里临时歇脚,等正式拜了师,确认了在哪个山峰,再正式安顿。” 面前这个叫宫霖的师姐,说的话都在情在理,唯独是一脸的冷淡。她生的倒美,素净的瓜子脸,朱唇丰满,一双丹凤眼狭长,初看这张脸,便觉得是心机很深之人。 宫霖说完便转身走了,完成了任务似的便再也对景澈不闻不问。景澈倒无所谓,她性直,与人交往素来都是合则来不合则远,此刻便独自背了一个小包袱进了屋。 这迎面的灰尘登时涌上来,景澈嫌弃地捂着鼻子避了避。南穹弟子只分辈分高低,鲜少有专事服侍之人,这种杂物房更是许久未打扫。 幸好这一路上的坎坷也磨去了她的一些娇惯弊病,蹙着柳眉犹豫了半晌,还是两根葱指夹起湿布,以别扭地姿势将住处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入了夜,景澈才收拾完欲躺到木板床上。这才发现床铺上只有夏天薄薄的铺盖,被子里连层棉絮都没有,下头垫的只是竹席,而如今却是迦凰山的冬天。 她犯了愁,眼见着这月已高悬,如此深夜也不好去打扰别人,只得又套了两三层棉衣到身上,才敢钻到薄被中。 哆哆嗦嗦打了大半夜的冷战,景澈最后索性坐起身,点亮蜡烛。烛心几声霹雳,火焰几下攒动,寒冷的空气中总算是燃起了微薄的温暖。 她坐到简陋的茶几前,翻转杯盏想给自己倒杯水,又惆怅地发现桌上的茶水已经凉得透了。 四处都不如意,她当真想抓起一个杯子就往墙上扔去以泄愤,然而一想到如今是寄人篱下,唯一可供她撒气的师父百里风间又不在身边,收回了摔的举动转而狠狠捏住了杯子,随即又垂头丧气地趴到桌上。 夜深人静,心中又泛着无限委屈,于是怀念起百里风间这才当了几日的师父来。想到着从前若是他在,必定是不遑多说,便将最好的东西给她,无论再简陋的地方都如是。 又怨起他来,为何不多吩咐几句,要让她平白受这些委屈。好歹如今也未正式拜他人为师,他也未说要将她逐出师门,那么他们也应依然是师徒。 罢了,既已知他是无情之人,何必期待他会为她多做些什么。 数来她还倒了他这么多的酒,同他抬了这么多的杠……他未再像第一次一样朝她发火,此后还纵容了她种种小脾气,如今还将她带到迦凰山,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不,是恩断义绝。 景澈如此咬牙切齿地想着,眯着疲乏的眼望着朦胧窗纸外漆黑的苍穹,只框出了点点星光,落在眼底甚是催人眠…… 第二日,景澈是被人摇醒的。 一睁开眼,便是一脸清高冷淡的宫霖,她今日似乎是上了妆,显得艳丽了些:“今日晨起练剑为何不来?” “晨起?”景澈一脸糊涂,揉搓了下还睡意惺忪的眼睛,才看到也修亦站在她身侧,心中微有安定,道:“我不晓得啊。” “我昨日同你说,你没听到?”冷斥道。 “我不记得师姐有说过。”景澈虽年纪和辈分小了些,但还不至于傻到昨日说了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强硬的性子更不允许自己被平白冤枉,端了得理不让的神情,刻意讥讽地咬重了师姐一词,扬眸睨着宫霖,暗讽她别以大欺小。 也修依然极其沉默,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床铺上,含了几分纠结,却依然像个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高大的身影挡住房外的微醺的日光。 “一睡睡到午时,倒是有理了?” 昨晚本就因为冷得无法入眠才睡得晚,起得迟了有何无理,景澈正想再辩,却听也修破天荒地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话:“掌门师父已经在问你何去了,你自己去大殿同师父说吧。” 景澈闭了嘴,一想到那个威严得更寒人的掌门,心中就是一阵抓狂。 并不是害怕,就是不喜与这般自端架子的人交往。但是也修又不同,他虽沉默,却是发自内心地懒得讲话,或是没有想法,绝非自恃清高之人。 这番比较,心中愈发贬低起这两个难缠的女人了。无奈只能从命地到了大殿,也修未得命不能同她一起,只得她一人进去。 施了个跪礼,在地上伏了半晌,也没听到殿上之人唤她起来,只有一阵阵竹简摊开又收敛的声音。 昨晚睡得整个人都僵硬,此刻还有她保持着这个跪姿,景澈跪不住了,索性自己站起来,道:“掌门若无事的话,景澈先回去了。” 禹问薇依然翻看着桌上竹简,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叫你起来了吗?” “那掌门总叫我跪着也不是个办法,我睡都睡过头了,您罚我跪就能把睡过头的时间补回来吗?” 禹问薇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头正视起殿下这个伶牙俐齿的少女来。 百里风间临走前说:“本性不坏,只是偶有小性子,这几日寄宿在主峰,还需师姐与众弟子多担待些。” 呵,她南穹可不养这些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公主病,百里风间能担待得起,她禹问薇未必能。 若不治好这个脾气,以后还不得把南穹闹得掀翻了过来? ------------ 第二十八章 口无遮拦 袅袅檀香绕梁,丝丝风铃入耳。 殿下的少女白衣素袍,在光影纵横里勾得腰身阿娜。她肤如凝脂,眉似远黛,眼若桃花,生得极其精致。一支木簪子松松绾了一小部分头发,剩下的却并不同别的女弟子一般高高束,而是如瀑般垂下,以一根简单红绳扎在末尾。 并不是她特立独行,而是她不喜欢那种束发同男子的打扮,会将她一头青丝的美丽藏在束发冠中。 正如她性子里带着不妥协与高傲,她此刻你目光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登时却突然小脸一皱,忙不迭捂着鼻子,侧脸打了三个惊天动地喷嚏。 禹问薇眸露鄙夷之意,却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继续翻阅手中竹简,淡淡而威严道:“剑圣下山了,你可晓得?” 景澈吸了吸鼻子,又摇摇头,一脸的毫不在乎。 昨夜冷了一宿的时候,脑子中清明地只想明白一件事――师徒缘分尽于此。太委屈,反倒失去了期待。 她无论如何都是少女心性,都会幻想危难委屈之时那人提着剑掠着风,像是天神降世一般,不为众生不为天下,只为她而来,铺开一路血腥,抹平流言蜚语,斩断冷嘲热讽,最后浴血站到面前,温柔的眉眼仿佛渡了一层微醺酒意:“阿澈啊!我来了。” 事实上前几次百里风间确实如此做了,她心中他的英雄形象已经不容摧毁,一旦崩塌,便是无可挽救的绝望。 禹问薇的目光停留在一片竹简上已经良久,握在手中的笔墨已干。 景澈等了许久,听她淡淡道:“既然不想跪,那就回去吧!明日晨练莫再忘了。” 惊讶望向殿上端坐的女人。 就……就这么完了?她心中都已经滔滔不绝打好了腹稿要如何应对这严肃女人的各种责问,可,事情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去了。 右眼甚是不吉利地跳了跳,总觉得好像不止如此轻松,不过景澈还是心中暗喜,能少个麻烦,自然也不会无端再去挑起。 有礼貌地将礼节做全,她才退出殿去。 正打开殿门之时,听到侯在殿外的宫霖说道:“也修师叔一切可都习惯?” 宫霖是主峰首席大弟子湛往的弟子,而也修是掌门的弟子,辈分差了一辈。虽也修入门晚,然宫霖还是要尊称他为师叔。 见到景澈出来,也修只草草地应了一个“嗯”,便微有急切地迎了上去,而面目依然清冷:“如何?” 宫霖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土色。 景澈轻轻松松地咧开一个笑,水灵而晶亮的眸里落着迦凰山冬日慵懒的日光:“什么事都没有。” 殿内这时传出威仪的声音:“宫霖,你入殿来。” 宫霖冷傲脸上出现的不甘随即化成气焰嚣张的目光,睨了景澈一眼,才旋身进入殿中。 景澈摊了摊手,欲再说,五官却兀得夸张起来,随即又抑制不住打了三个喷嚏。 也修蹙眉,等她直起身子来时,却是一言不发地走入殿外法阵。 “嗳!”景澈赶忙跟上去,随他一起踏入法阵。 一路回弟子房,她跟在他身侧,从左边晃倒右边,在他的视线里像一只蝴蝶一样晃来晃去,还嗡嗡自语:“也修,你晓得嘛,宫霖师姐对我有偏见。” 第一句他未答,景澈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也修终于烦了,吐出几个字:“我晓得了。” “可是我看她对你就不错啊。” 也修又不答了,继续向前走去。 景澈旋到他右侧,一脸狡黠:“我告诉你,她一定是喜欢你。” 也修停了下来,神色清冷地足足看了景澈半晌之久,又不再搭理她,迈大了步子往前走。 突得又停下身来,道:“口无遮拦,小心祸从口出。” 景澈顿然被也修精炼而严肃的语气唬得一怔,心想可真是惜字如金的人啊!这话要是到她口中,必定成了长长的一句“叫你再没遮没掩到处讲些有的没的,小心别人一巴掌扇不死你也要搞死你。” 被自己逗乐了,她抿着嘴笑,甚至全然没有意识到也修是在指责她。 已经走到了弟子房入口的莲花池处。 男女弟子房是分在两侧,也修到了岔口便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开。 景澈知晓他不搭理人的脾性,也不恼怒,心情甚好地趴在白玉栏杆上。莲花池中的莲花逆季节而开,粉色花瓣正妖娆。池中还有几尾金鱼游荡,沾了几分仙山灵气,见到池外有人在,鼓瞪起鱼泡眼好奇张望。 细微的泡沫翻滚到水面,随即前仆后继地破碎。 莫名敛起微笑,眸中染了几分薄薄伤感。世上之物皆是脆弱,以为离开水面就可以拥抱清新世界,不料却是一场幻灭。 正如她一样,深宅大院贵小姐曾幻想能同阿娘一样挥斥方遒激昂上阵,可踏入乱世才晓得不过是飘摇浮萍摇摇欲坠,自顾不暇更遑说顾天下。 少女婷婷的背影微有孤独惆怅,一个人慢慢走回了房中。 见到那一床寒酸的铺盖,才想起来又忘记同宫霖提起此事了。凳子还未捂热,景澈便立刻风风火火起身,又欲出门。 然而一打开门,也修冷若冰霜的脸庞撞入眼中,再惊讶地往下看,只见他抱着一团巨大的棉被。 径直走进门,将棉被放到床上,眉眼似远山巍峨清冷,又似远山怀抱温柔:“先睡这床。” 景澈惊得几乎合不拢下巴:“是你…你的床铺?” “放心,我都是和衣而睡,没有奇怪癖好。” “不不…我是说,那你晚上睡什么?” “我去问宫霖再讨一床来。” 他是晓得的。宫霖对景澈的莫名排斥,掌门对她亦是不甚友好,他都看在眼里,纵然面上冷淡不说,行动上却是替她安排好了。 景澈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个清瘦而高挑的男人俯身替她铺好床铺,复一脸冷淡地直起身子就要离开。 “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她直接挂到也修的脖子上,眼泪鼻涕通通擦在了他新换的一身白衣:“也修,我要嫁给你――” 少女特有的软糯声音里含了哭腔,见缝插针地直直钻到他心底。无论怎么听――都让人无法抗拒啊。 也修终于柔和了面部紧绷的曲线,轻轻拍着她抽泣的背。 她哭了半晌,一路来无人与说的憋屈如数倾诉于眼泪中。她虽是骄纵但并不娇滴,却说到底不过是十五岁少女,难免也有独自一人无法承受的委屈。 屋外寒风裹入,半开大门战战栗栗,呜咽声如泣如诉。 也修沉默地抚慰了她半晌,才缓缓道:“犯什么傻,难不成每次感动,都要把自己卖了?” “我不管!”她噗的一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笑了出来。方才虽是感动至极脱口而出的话,亦未经大脑过滤,却都是她决定真着一颗心要掏心掏肺与他好的宣言:“反正无论如何,就算百里死酒鬼不要我了,你要不能不理我。” 也修轻抿起笑――还真是少女心性啊。 只是他没有想到,今日半撒娇半认真的话,却一语成谶,几乎贯穿了他们往后的所有岁月。 他微微颔首,鼻中吸入少女清澈的发香。而这一点头,便是此生一锤定音。 * 那日景澈微染风寒,夜里睡得格外沉。第二日惺忪间醒来,瞟见沙漏的时辰已经是寅时三刻,却又眼皮重得厉害,捂在温暖的被子里委实不想爬出来。 眯着眼半睡半醒,心里惦念着晨练一事,恍惚间又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的时候,景澈瞟见那沙刻,眸中一道清明闪电彻底劈醒了她。她猛得从床上挺尸过来,风风火火地穿衣洗漱,心中叫苦不迭。 若是今天再于晨练一事上出什么差错,恐怕便不好蒙混过关了吧? 一路跑去练剑台,到了莲花池的拐口,脚下不知道踩了什么?像是小石子扎在鞋底一般,咯得慌。 她抬脚低头一看,是几颗碧色小玉石,四周还零零散散着有一些。 正微有疑惑,只见一个拾玉石的少年俯身在地上搜寻着走了过来。 少年亦看到景澈,登时惊慌失措,不停鞠躬道歉:“师姐,帛炎不慎把引线弄断,我立刻就把碧泉石寻回来。” 景澈赶紧制止他:“你别急,别急,究竟怎么了?” 帛炎怯怯地看了一眼景澈,面目和善,似乎是一个并不严厉的师姐,面上的紧张之色才稍有退去,而声音胆怯:“这是” “这是给湛往师叔闭关修炼辅用的碧泉石,统共一百零八颗,师叔马上就要用,若是寻不到,就要耽误了师叔的修炼了。”少年声音细如蚊鸣。 “还有几颗未寻到?”景澈被少年惶恐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也顾不上晨练迟到一事,一心想帮助这个害怕责备的小师弟。 “还有二十颗。” “我帮你寻。”二话不说,景澈便蹲下身,在地上细细搜寻碧色小玉石。 “师姐……”帛炎的声音听起来总带着胆怯的哭腔,此刻不知道是被着急的,还是被感动的:“师姐是不是要去晨练……不用帮我了……” “你的事情大!”景澈也不抬眼,蹲在地上专注地寻着,突然兴奋地举起手:“看,又是一颗。” 她亮晶晶的眼眸里,仿佛集满了冬日里的温煦,是这吹开这一池莲花的仙风,是无尽挥洒热烈的暖阳。 ------------ 第二十九章 蛇蝎心肠 日光普照的石砖泛起汉白玉般的色泽,透明的璃色小珠子隐匿在角落几乎极难看见。 两人伏着身子,好不容易总算是寻完了这一百零八颗碧泉珠。 “快去吧!别耽搁了。”景澈直起身子,阳光在她的发髻后闪烁,弯弯的桃花眼里落下睫毛浓密的阴影。 帛炎感激地鞠了一个大躬,却仍是怯怯地不敢看她,急急地捧起小锦盒快步跑开。 目送他走远,景澈勾到一半的轻松笑意却莫名僵硬下来――做了好事,却全然忘了自己本在掐着点赶往练剑台的路上! 这下可糟透了。景澈忙疾步跑过去。 第一次亲眼目睹练剑台的盛况,景澈的脚步不由怔在了半格台阶上。 练剑台最中央,高高矗立着着一把巨大的石剑。围绕着石剑台下面约莫几百人,皆是蓝襟白衣飘飘,整齐如同军队操练。剑柄泛着凛冽寒光,人人面上皆是一丝不苟。 此刻晨练已经结束了,景澈眯着眼望过去,却见高高站在石剑台上的人是宫霖。 “由于掌门师祖下山与剑圣共赴大事,而湛往师父又在闭关修炼,往后几日的主峰大小事务皆由我代为掌管。”宫霖摆着架子,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端在腹前,美艳的脸正经严肃,可比之掌门的威仪,却又少了几分气势。 练剑台上众人作揖以示听命。 虽说宫霖与台下众弟子同辈,然而她掌管大局却是无可厚非。掌门禹问薇统共收了五个弟子,加上也修,算是六个。 留在派中的只有首席大弟子湛往,其余四人皆在山下一昭镇中打理镇中臻弋遗民的大小事务,而也修初入门,毫无资历可言,自然不可接此众人。宫霖便是主峰剩下之人中资历最高,亦是最受掌门亲厚的人。 ――可是她掌了派中大小事,景澈的日子却并不怎么好过了。 “景澈师妹,昨日你晨练未至,今日又迟到――”宫霖高高站在上头,能一揽全局,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景澈仓促而至的脚步。闻她言,大半弟子都转头来看向她:“不知是不是仗着是剑圣带回来的,就罔顾门规,肆意妄为?” 听着后头这一句,无论如何都像是故意的讽刺,说给全部人以引起众人对她恃宠而骄的鄙夷。 景澈是不激则以,一激就杠上了的人。原本还畏畏缩缩想趁着不注意溜到队伍里去,转瞬她就昂首挺胸,稳步踏上台阶,软糯灵魅的声音中含着些许被直截了当的火气:“师姐可真是会颠倒黑白,冤枉好人。” “好人?”宫霖冷讪一声:“那你倒说说,你都做了什么拯救天下的好事?” 景澈却在一霎那犹豫了。 若是说出方才帮助帛炎的事,等于将帛炎的过失公诸于世。她的本意便是让他免受责备,如今又怎好为自己开脱而将他拖下水? 脚步依旧,却是少了些从容。 “哪敢说出来,难保师姐会指责我高调,做了些微末好事都要立个牌坊,如此坏了剑圣的名声。” “噢?师妹不是不受剑圣待见又拜不成师,怎的还自认为自己与剑圣有关系?” 此言一出,底下众弟子窃窃私语纷起。 主峰说大不大,人说多不多,景澈与也修来到南穹派一事早就是人人皆知。也修被收做掌门的第六个弟子已经是一个重磅炸弹,而那个少女据说是剑圣弟子,却未去剑圣的云覃峰,反而在主峰宿下,众人种种猜测不绝。 如今听宫霖一言,倒是明白了。原来是剑圣本欲收景澈为弟子,她却不争气,并不受剑圣喜爱,于是剑圣想替她找个别的师父打发。 众人心中虽说不上是幸灾乐祸,却也端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剑圣弟子只有一个,人人向往之,谁都不愿意这个唯一是别人。若景澈当真是,众人也难免不了有嫉妒――这里哪一个不是万众挑一的人杰,哪一个心中不是有着激昂志向,却还是淹没于南穹众弟子之中。 景澈已经走到了石道中央,左右一大片弟子在注视着她,而前后都是冰冷的空气和无情的寒风。她的脚步顿住,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视自尊高于生命的她,如何能许自己在如此多人中被羞辱? 可是她却半句话都辩解不得。 难道她要告知全世界,所谓宫霖口中的她不受剑圣待见,是由那夜她险些当着百里风间的面被凌|辱之事而起? 仿佛突然被扔到孤岛之中,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不知道要等待谁来救她,她甚至放弃了呼喊。因为她知道,纵然她歇斯底里,她声泪俱下,也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更何况,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做如此颜面尽失之事。 他们曾共进共退,可那个时候她勇往直前,他醉生梦死,而如今她进退不得,她孤立无援,这时候,他却在为天下大事奔波。 这听起来更是一种嘲讽。 “师妹怎么不说了?究竟是做了什么好事而晚到,还仅仅是慵懒懈怠,睡过了头?” 景澈抿紧嘴唇,面目煞白。 “若说不出来,那便当做屡教不改,无故晚到,还欲强词夺理,按门规,罚跪于练剑台一日。” 她依然杵着不动。 风鼓起她一身新弟子服的衣裾,系得匆忙而粗糙的衣带微微扬起,又不甘服帖。掠过她系得有些歪歪斜斜的发绳,是今日出来得来不及好好打理的结果。 拂过她的眼眸,干涩地有些疼。 景澈突然觉得,若早知反正会晚到,还不如打扮得端端正正再出来受嘲笑,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你一刻不开口,所有人都要在这里等你一刻。”宫霖话里发了狠。 众弟子之间窃窃私语声更盛。 如果未出她这一场闹剧,那众弟子也早该散了吧。三三两两回弟子房,或是另寻清净地修炼。无论她欲要如何,宫霖欲要对她如何,可众人的时间都不该被拖累。 握紧的指节泛了青白,景澈抬起眼,日光直直刺入瞳仁。 真是一个好天气啊。 她缓步走上前,目不斜视,专注而从容,心中反而已经无所畏惧。被孤立的绝望寸寸割入骨,望着茫茫大海失措焦虑,还不如跳入大海,任由海水窒息作伴。 宫霖正眼都不瞧她,脸上冷若冰霜,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屈了腿,景澈面对那把巨大石剑缓缓跪下。 “晨练结束,大家都散了吧。”宫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洋洋,扬声道。 众弟子不会明着看热闹,只好奇地用余光瞟了几眼那脊背挺得笔直的少女,只觉得一股不容侵犯的凛冽高傲。有人同情,亦有人无动于衷,反正都是三三两两离去。 而见到逆着人流而上的一袭白衣,却让宫霖微的一怔。 “也修师叔……”她心虚唤道。 也修的清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宫霖无法正式他的目光。 “何必咄咄逼人。”也修面无表情,只吐出一句。 “门有门规,自然不能应人而异,更不能出尔反尔。”宫霖仍是少了底气。 “哪怕掌门默许,你也不必当众如此羞辱她!”知道无可再辩,也修索性不看她直直往前走,擦身而过的时候,又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寒得仿佛冰冻三尺:“蛇蝎心肠。” 宫霖怔在原地半晌,不知不觉竟然浑身发抖。 回头一看,那个高大而清瘦的白衣男子站在罚跪少女身侧,依然是一言不发。阳光就这么笼罩在两人身上,看着可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 她转头就走,高傲尽失。 跪着入了夜,没了日光照射的练剑台更是阴风阵阵,寒意无比。巨大石剑岿然不动,婆娑树叶瑟瑟发抖。 景澈依然毫无懈怠,笔直地跪着。也修站在她身侧,仿佛一尊雕像。 “你回去罢。”不知沉默了多久,景澈说了话,嗓音中微有喑哑。 “嗯。”没有语气地应了一声,也修却仍是杵着不动。 又是一阵寂静。 “烦死了。”景澈轻声似是自语,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面上一行蓦然清泪潸然。 垂眸看了一眼,仿佛石子落入深潭泛起涟漪,也修蹲下身,替她拂了眼泪:“现在晓得哭了,之前还嘴硬做什么。” 景澈想弗开他的手,不料眼泪更盛,如此一动,绷紧的身体失了平衡,登时绵绵地瘫倒在也修怀里。 眼泪婆娑却依是凄绝人心,她抓着也修的衣袍努力不让自己倒下,一开口,便是忍不住的哭腔软糯:“为何师父不来救我――” 纵然心中说是绝望了,可是又怎么会不期待。 膝下剧痛袭来,一日滴水未进已经让景澈烧得厉害,头脑昏昏沉沉。 眼前朦胧幻觉,仿佛百里风间正朝她走来,右手执剑,腰侧别了个酒葫芦。愈来愈近,看到他英俊脸上的青色胡茬肆意滋长,薄唇启合,他斜起一抹安心而不正经的笑。 ――“阿澈啊!师父来晚了。” ------------ 第三十章 后山岩道 就在景澈烧得神志不清幻觉师父正向她走来的时候,在伽凰山的后山岩道中,百里风间本人打了两个巨大的喷嚏,摸摸下巴胡茬,突然无奈地想起了被他留在山上的景澈。 是不是她还记恨着在背后说他坏话……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啊。 “扑棱扑棱”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妖受到了惊吓振翅从岩壁上飞了出去。 不知道阿澈现在怎么样了……这丫头啊。 要不是看在她最尊崇的岁笙师姐的嘱托上。 要不是看在她一个少女在古墓中躺了那么久的苦楚上。 要不是看在,看在一路上她也曾温暖过那百年来冰凉如剑的心的份上。 他这般慵懒的人才不会在拜师的那场闹剧后,又特意匆匆赶到墨塔拜托禹向薇好好照顾那个骄纵的丫头。 淡泊洒脱惯了,无意于解释任何误会,可偏偏对她不知是怜悯还是愧疚,心里始终有根神经揪在那儿让目光移不开,只想寻到她鲜活的身影。 莫名回想起临走那晚,路过山门,又折身前往弟子房,却在景澈的房门口迟迟未进去。 他是有些怕了,怕听到她又是那种微嘲而漠然的一声“百里剑圣”,夹带少女的肆无忌惮和女人的妩媚妖娆,那弯弯而撩人的桃花眼里都是挑衅,当真叫他无言以对,爱恨不得。 于是他吹了半晌冷风,转身走了。 可是他不晓得,同一轮清辉下,他在她门外叹气的时候,她在门里头受冻辗转,她在里头想他怨他,而他这转身一走,又错过了一次拯救在她心中英雄形象的机会。 百里风间下意识的摸起腰间的酒葫芦,手指一滑,却是另外一样跃入掌心。 是特意从藏宝阁中请出的索神引,以用来寻六合碧玺中的第四颗。 唉!算了,这六合神玺本就和阿澈有着莫名的关系。又和这天下有如此重大的关系,就早点出发去寻吧。 他也不想去细辩为何这次,阿澈,排在了天下之前。 摊开手指,默念了几句法诀。索神引发出了淡淡的光,骤然升起浮到了半空中。 再看了一眼景澈房间的方向,闭了闭眼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玄衣一撩,便像风一般朝后山赶去。 眼前的树木越长越高越长越密,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在后山的一道岩缝之前停了下来。原是废弃了的岩道,不知多久无人踏足。 百里收起龙渊白剑,拿出一颗夜光珠,便大步迈了进去。 踏脚进去的刹那便是厚密的腐叶发出难听晦涩的巨大声响,定了定身掏出一张纸片草草写下行踪让音鹭带它飞回禹向薇那。便继续头也不回坚定的走向了似是会吞人般的无边黑暗。 与此同时,伽凰山上的禹向薇却想着百里风间而心绪不平迟迟难以入眠。 一眨眼似乎是看到了当年百里刚入门站在她面前懒懒散散斜着嘴的样子。 也不知是何时起看到师弟瘦削的背影就开始有了几分绯色的心情,本以为山上的日子清淡淡但这样每天日出日落都能看到他的日子会伴随着她一直到老。 就算他总是一副同谁都笑容可掬的模样,可多年的相依相伴毕竟是会有些不同的吧。而如今自己这般冷傲的性格不也是等着他而容不下任何人的后遗症吗。 可没料到之后便是那突如其来的乱世。 禹向薇被迫收起了那几分可笑可怜的少女心情,做起着高高在上的掌门,默默地远远看着他然后继续冰冰凉凉替他守护着这他曾经在乎过的一草一木,寸土片人。 那时派中明着按着对百里风间芳心暗许的人不少,可她冷傲的性子作祟,一直将自己的感情按捺于心。 又隔了很久,她记得无比清晰,那是七十年前的那场复国运动惨败之后,南穹弟子大败撤退,百里风间浑身浴血,抱着七师妹虞溪的尸体回到迦凰山,他连他最爱的龙渊白剑都丢在身后了,他只管抱着虞溪,那个时候她才晓得,她自以为是的等待什么都不是。 哪怕这对鸳鸯已是阴阳两隔,她也没有任何趁虚而入的喜悦,只是无尽而强烈的屈辱感。 她从不允许自己错,尤其是错付的情。 此后她冷眼看着他一蹶不振,看着他醉生梦死,看着他在思念和自责的无能为力中沉沦。 她努力想与他撇清关系,可心中却总是爱恨纠缠,希望他一振雄风,像从前一样,是拯救天下的英雄,又心中鄙夷,这与她何干?所以只能一言不发,甚至冷嘲热讽。 而今天,这些曾被击碎的情绪在看到他笃定扬声时又默默的积聚似乎比从前更胜。在她还没发觉之时慢慢开始温热流转。 禹向薇燃起了几分光亮的眼珠子一暗,又想起了百里今天带回来的那个叫景澈的少女。 还没长开的模样就已经足够勾人心魄,让她想到另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当年和百里风间勾肩搭背如胶似漆的师姐岁笙。 纵然她晓得最后百里风间是同虞溪在一起的,可心中对岁笙的排斥还是不减半分――曾让她咽下她如此多嫉妒与怨恨的人。 这个少女长得如此像岁笙,又想到百里风间如此慵懒脾气的人,临走前特意匆匆赶来嘱托她要关照一下她,便心生更盛的厌恶。 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却不想到恰巧收到了百里风间从后山传来的讯息。 目光刚才纸上移开,便忍不住开始担起心来。 辗转一夜,心不在焉地主持完晨练,发现景澈竟然没有来,于是将她拉到殿中不动声色地说了一番,又唤了宫霖进来,趁着这几天离开的时候让她好好“照顾”景澈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自己也好放心的去后山寻师弟好一起去寻六合神玺。 禹向薇也未提及这“照顾”的程度,她也没有料到,在她之前,宫霖便已经开始“细心照顾”这不知来路的景澈。 后山岩道众多,禹问薇只能寻着音鹭来时的痕迹摸进去。幸好岩道也并没有过多分支。 正庆幸着此事,禹问薇便看到眼前赫然是一个分叉口。 南穹弟子入门初训时便有一课是讲关于如何择岔路而行,“若左右岔路相同,择右道行之。” 便毫不犹豫地向了右道走去。 一路深入走,似乎愈发往山脉中心去了。这些废旧的岩道都是上千年前的前辈拓山时留下的,入口有专门的结界封着,只有剑圣继承人与南穹派掌门才能进去。 也不知道百里到哪里了,究竟寻到了六合神玺没有。凭她的直觉,此次神玺异动来得蹊跷而突然,绝非祥瑞之兆。 此时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岔路。 正往右走去,背心只觉一股凌厉剑气刺来。 黑暗中,她极快地旋身出剑:“锃”的一声,剑刃碰撞摩擦出微弱火星,随即溅落在岩道上熄灭。 力量不及那人强势,禹问薇虽未被刺中要害,却也震得后退了几步,那人却收回了剑,语气稀松疏懒:“师姐,是你啊。” 这才看到索神引浮在半空中,他手心执的夜明珠不紧不慢地泛着银光。 许是黑暗总能让人想入非非,禹问薇一触到他漆黑如墨的眼神,便触雷般敛了眉眼,脸上莫名泛起绯色:“我放心不下,便入了岩道。” “呃。”百里风间有些心不在焉。 “可寻到了?” “还没有!”朝半空中的索神引抬了抬下巴:“已经绕了好些圈了,索神引指示分明就在附近,却偏是寻不到。” “难道在这岩石之后?” 摇了摇头:“此处已经是山脉最核心处,一旦岩石有任何细微变化,都会引发整座山体的巨变。我有寻到一个奇怪小孔,却不敢妄自震开岩石。” “不,此处绝对有入口。” “如何说?” “迦凰山的山体核心,便是置放力量源头的岩室!”柳眉微蹙,气度威仪:“虽不知力量源头究竟为何物,但却知它是使迦凰山悬浮于半空,支撑结界的最重要之物。” 微微沉顿:“那这力量源头,不会正是六合神玺罢?” “我也曾思索过此事,只是上一次六合神玺一齐出世是在九百年前,而迦凰山却是悬浮在半空中有一千五百年之久,论时间,便是对不上了。” “倒也有理。” 他说完,她便无话可接,顿时又陷入黑暗沉寂之中。 禹问薇有些许尴尬,此时脑中突然有一道思绪闪过,一贯平静的口吻端了几分迫不及待:“这岩道只有南穹派掌门与剑圣传人才能入,那这最中心的岩室,是不是需你我二人合力才能进?” 百里风间垂眸凝视着手中的剑,恍然大悟:“你的掌门令剑可带了?” “嗯。” 他的口气笃定:“同我双剑合璧。” 禹问薇立刻明白了百里风间的意思,御起掌门令剑。 两道剑光奇迹般的融合在一起,笔直地刺入那奇怪小孔之中。四周在被剑光照亮的霎那,立刻变为纯粹的漆黑。 百里风间催动法诀点亮夜明珠,惊异地发现他们已经置身于一个石室之中。然而环顾四周,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这根本就是一整块浑然天成的岩石,密不透风,也就是说,方才在他们毫无任何移动感的时候,他和禹问薇就被莫名裹在了岩心里面! ------------ 第三十一章 误看人心 迦凰山尚是下弦月初露,夜色凛然凄切。 净毓峰偏殿之中,宁神的檀香丝丝萦绕。立在帐外的白衣弟子剑眉紧蹙,一见到里边女子方掀了帘,都还来不及未踏出一步,他便迎了上去。 然而面色却是一贯的清冷,语气波澜不惊:“陆师叔,她――” “跪久了膝上气血不通,又着了阴气风寒侵体才昏倒,不过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陆慎雨素净的眉眼间却并无轻松之意,仍是隐了几分忧虑:“你方才说,是宫霖那孩子罚阿澈跪了一天?” “是。” “平日里分明冷静自持的孩子啊……”陆慎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怎的今日这般不晓得拿捏分寸。” 也修敛了神情立在一侧,猜测这其中应是有他的缘故,所以不欲多说。 陆慎雨叹了口气,瞥见炉上的香已经燃到了短短一截。 就是一炷香前,也修突然抱着昏迷的景澈来到净毓峰求见她,少女惨白无血色的脸庞委实让她震了一震。急急忙忙给她把了脉施了针,最后不放心,还喂与她几粒仙丸以回血顺气。 她是打心底喜欢景澈这个小丫头,心里早存了将景澈收入净毓峰的想法,只等着百里风间回来之后,再与他提起。 可是万万没想到,百里风间前脚一走,后脚景澈便出了事。 唉!注定是不平凡的丫头,初来南穹派便引起诸多风波,日后……看来何时得让天机子简墨替她算算命格了…… 心中端想着,一抬眼便看到了也修微有游离的眼神,便知晓了几分他的心思,也不戳破,只和蔼道:“你既担心,便进去看看罢。” 也修拱手鞠了一礼,掀帘入了内室。 看到景澈安详的睡颜,也修紧蹙的剑眉总算是松了下来,恍若清冷远山的雾气被日光拨开,是一片清晰而巍峨的绿意盎然。 淡淡目光滑过少女白皙光洁的额,再细细流连过她远黛般的眉、浓密卷起的睫毛、凝脂般的肌肤,直到顿在她血色紧抿的唇,喉结上下翻滚,却骤然一顿,莫名流露的情感被他陡然收起――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本只是担心,过来看看她罢了;而他陪罚跪的她站一日,只是看不惯她受欺负罢了。 他应是一个无情无欲的人,因为乱世未平,其余的情愫都太过奢侈。 神情含了几分隐忍的纠结,欲转身出去,却听到少女喃喃道:“百里死酒鬼……” “师父……” 紧阖的眼帘微微地颤动,跳跃几分少女的调皮与肆意,几分少女的情深与妩媚。 也修不知怎的,心头蓦地一紧。 却还是转身出去了。 ** 景澈初醒是第二日正午,陆慎雨正为她施完当日的针。 “先别急着起。”陆慎雨按住她正欲起身的肩,和颜悦色道。 景澈挠了挠头发,环顾四周,熟悉的只有面前这个和蔼女子,清净地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菩萨。 她微有迷茫地对陆慎雨笑笑,察觉脑袋的昏沉感倒是去了,膝下的麻木还隐隐约约得疼着:“我这是在哪?” “这里是我的净毓峰,你且好好休养,我已经差人同宫霖说过了!”转念又想,这丫头心性不低,万一同宫霖结了什么仇,日后总硬碰硬也不是办法,于是中和道:“其实宫霖只是严厉了些,罚你跪也是依门规来办,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景澈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 宫霖这摆明了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是忍气吞声,那岂不是以后都要被她压在头上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道理她懂,但她未必会付诸实际。在她的世界里,她要么真着一颗心对人好,要么仇视一个人就抵抗到底。 不妥协,不过渡。这就是景澈。 生怕再说下去,陆慎雨会让她立个誓或是下个决心不再同宫霖周旋,于是转了话题:“谢谢陆师祖肯救我。” “若不是也修火急火燎将你抱来,我在净毓峰哪里知道主峰发生的事。”有意无意地提到也修,她其实是有心帮他们一把。 这男才女貌看在眼里,委实是养眼。 景澈完全没有品位出这话中的暧昧,大大咧咧地一笑:“果然是患难见真情,不枉我同也修这么好的交情。” 陆慎雨失笑,也不再深入说:“你继续歇着吧!这腿是要多休养几日了。” “景澈谢过陆师祖的照顾,但我想我还是回主峰去吧!免得又有闲言碎语说是仗着剑圣的面子才得了殊荣。”她拒绝起人直截了当,真诚的口气听在耳里却比别的扭捏推托要舒心许多。 想了想,此话也有理,她身上寒气已经驱得差不多了,腿只需修养几日即可,陆慎雨便应了她,派了几个弟子送她回主峰。 回了主峰,景澈占了腿脚不便的理由,没日没夜地在床上躺着。心中念头纷杂,一下子想起不知在何处神出鬼没的百里酒鬼,一会儿想起也修冰山一般的脸庞,然后又暗自盘算着下次见到宫霖,要如何先占了口舌之快才好。 朦朦胧胧地眯着眼,望见薄薄窗纸外的天空已经漆黑做一团。方才喝了陆慎雨派人送来的药,口中苦的有些睡不着。 “笃,笃,笃――”这时传来几声胆怯而试探的敲门声,门口隐约是一个少年的身影,瑟在风中。 “谁?”景澈懒懒地扬声问道。 “师姐,是我,帛炎。” 景澈的眼倏忽亮了一下,原来是这个胆小的同一只小白鼠似的师弟啊。虽是因为帮他隐瞒过错而受了苦,她心中却是一点都不怨他,反而是有些欢喜:“你进来吧!我不方便下床。” 门被轻轻推开,帛炎缩手缩脚地走进来,一脸局促与羞怯,紧张地站在景澈床头,憋了半晌都未说话。 景澈忍不住先笑了:“你紧张什么?怕我是吃人的女魔头,会生吞活剥了你?” 帛炎忙摆摆手解释,白皙的脸瞬间涨成潮红:“不是不是,师姐是好人,才不是魔头。” “那你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嘴角嚅嗫,像个刚出闺的小媳妇似的:“我是来…谢谢师姐的。” 景澈听不得谢字,这时表情微有僵住,颇为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软糯的声音仿佛要糊成了一团:“谢什么?多见外……” 帛炎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怯怯地递给景澈:“听说师姐受了罚……这药是专门治膝盖淤血的,我经常被罚跪……所以……特别,特别有用。” 少年羞怯却是英俊的脸庞显得格外真诚。 景澈不来欲拒还休这一套,也就不推搡地接下,当即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吞下,笑着谢道:“多亏你有心了呢。” 目光闪躲了一下,帛炎低着头,敛着眉眼,神情看不清晰:“师姐早些好才是,不然……帛炎心中不安。” “我没事,你不用挂念。外头天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帛炎深深而恳切地朝景澈鞠了一个躬,这才折身出去了。 这般被人答谢敬仰,景澈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这当好人的感觉委实是不错,哪怕吃了苦也不是不值得。 她也没有注意身体突如其来一阵异常的寒冷,只当是开门闭门间寒风灌入,便拉了棉被睡了。 翌日。 陆慎雨派的弟子来与景澈送药,敲了几声门都没人应,正不知所以然时,也修恰好路经看她,心下一阵不安,直接闯了门进去。 那一团裹紧的被子都在瑟瑟颤抖,棉絮都被凌乱的指痕抓得扯了出来,被子里的少女发出几声痛苦而压抑的**。 也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也修扯开了她的被子。只见景澈的脸泛着异样的潮红,桃花眼半眯半开,眸中泪水汪汪,触碰到她的身体,却发现她整个人冰冷得骇人。 “她这是怎么了?”镇定如也修,见到此状也有些乱了阵脚,声音不觉冰厉起来。 那净毓锋派来送药的弟子忙上前搭了搭景澈的脉象,却是诊不出名堂,不明所以然,只得道:“快将她送去师父处。” *** 此刻主峰树林里,一男一女对面站着。枯涩落叶铺了一层,踩在脚下破碎声细细。 男的个子颇高,却糯糯地低着头,女的虽矮了半截,却傲然扬着下巴。 “师姐……你给我的药丸……原来不是治膝盖淤血的……”少年的声音胆怯。 “我只说是为她好,有说这是治腿伤的吗?”不耐烦地回道。 “可是景澈师姐……” “她有陆师叔照看着,能有什么事!”冷冷地拂袖就要离去。 少年忙追上前,颔着首跟在她身后,语气低低而惶恐:“师姐,那日你叫我故意在晨练路上拖住景澈师姐,又叫我送药给她……是不是师姐想……” “你懂什么!”厉声喝住他的话,极其厌恶地睨了他一眼,索性御起剑离开。 少年低着头矗立在原地,像是犯了错一般在面壁。 风鼓着树叶的婆娑声,一阵阵响彻在少年耳畔。他再抬起眼的时候,澄澈而碧蓝的苍穹宁静无痕,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 第三十二章 媚药情蛊 逆光的房间里,少女曼妙的手如同蛇精一般柔软而绵绵地缠上男子的脖颈,素色袖袍随着手臂抬起而从光洁肌肤上寸寸滑落。 男子微躬的身子如同触雷般陡然一僵,欲将少女拦腰抱起的动作都顿在了半道。他极其不自然地退了退,避开那冰凉魅人的指尖,身子侧了一个角度才敢再靠近她,故作不耐烦地伸手拍了拍少女泛着莫名潮红的脸:“阿澈?” 半眯眸中似乎有了几分清明,却仍是水雾汪汪,看着朦朦胧胧,仿佛藏了无数秋波。她吃力地看清了眼前来人的模样,顿时同寻到了一个宣泄口一样,嘴一瘪,毫不克制隐忍地就哭起来,声音都夹在浓重哭腔里含糊不清:“疼……” 她的声音是极其撩人的,一哭起来更是揪人五脏六腑,连也修这般自制的人都有些乱了阵脚,忙问:“哪里疼?” “疼……”她还在哭,一双无辜含着水的眸子望着他,这模样分明与她平时嚷嚷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泼耍无赖并无两样,却无论怎么看,此刻都像一只勾人的妖精,媚眼如丝,四肢曼妙,唯恐一沾就再也挪不开欲望。 而见到她痛苦的神情,也修眸色一凛,也顾不了那么多,两头被子一裹,便整个抱起她,匆匆往外走去。 御剑至陆慎雨的净毓峰,却被告知此刻陆首座恰好在丹药房闭关炼药,再火急火燎的也修只能坐偏殿候着,守着在榻上极不安分的景澈。 她一直喊疼,问她哪里疼,她只说热,可分明肌肤凉得跟块冰似的。也修眉心焦虑,也不敢碰她,因为一旦触碰到她无比敏感的肌肤,她便会像藤蔓一样绵绵地缠了上来,整个人仿佛会随时软成了一滩蜜水。 幸好等了并未很久,急而不乱的脚步从长廊传来,愈来愈近,最后聚成“咿呀”一声的推门声,陆慎雨踏了进来,面色微有憔悴:“怎么回事?” “送药的时候便发现她是现在这个样子――” 陆慎雨的目光落在塌里那团被子上,里头裹着的人一直在不安分地动,喃喃而断续地发出几声**,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而妖娆磨蹭着身下针脚细密的锦垫。 她急急走上前去,将手送入被子中搭上景澈的脉搏。 香炉不紧不慢地散着缕缕烟气,雕花漆门都还来不及阖上,几缕懒洋洋的日光挥洒了进来,正好打在也修高大而清瘦的身上,他逆着光的神情开始冷静下来,又端起了一贯的清淡。 原本急躁的气氛骤然寂静下来。 陆慎雨细细搭着脉,然而柳眉是愈蹙愈紧:“脉搏竟然没有丝毫异样啊……” “可她一直在喊疼。” 陆慎雨探过身去探看了景澈眼白,还是正常如初。她放柔了声音,俯在她耳边问道:“阿澈,你可听得到我说话?” 景澈眯着眼,泄露的痛苦神情昭示了她正在清醒与混沌之间辛苦挣扎。她咬着嘴唇,吃力地点了点头。 “在此之前你可有服用什么?” “药……” “什么药?”陆慎雨正听出了些名堂,想再问下去。 却不料景澈突然又被铺天盖地的疼痛扯了回去,小声**忍不住变成了厉声尖叫,眼泪争先恐后夺眶而出,脸上痛苦的神情愈甚。 陆慎雨忙输了一股真气与她,然而效果微乎甚微。 也修上前一步探看,笼在袖子不知不觉里的手已然紧握成拳,心中恨不得替她受过。然而目光一触到她绯红的脸庞,蛊惑人心的眼眸,就不敢再多上前一步。平日里纯净的少女,此刻不知为何尽显女人妖娆的媚骨尽显。 他跟在迟垣身边多年,也见过不少官场风流应酬与销魂事,此刻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也修没稳住口气,有些慌:“这……这该不是服了媚药……” “不可能,媚药也是药,诊脉的时候定会……”陆慎雨突然截下说了一半的话,古怪地看向他,眸中神情寸寸流转,从难以置信到恍然大悟,也顾不上多解释,扬声对外面的弟子道:“阿习,去把我的寒天蛊拿来!” 那女弟子一路小跑,很快就将一个琉璃盒呈了上来。 打开琉璃盒,里边一只通体银白的蛊,一接触到微温的空气便开始蠕动起来。陆慎雨捏了一团红焰于指尖,将寒天蛊笼在其中。 渐渐,银色的蛊烧成了变成了异样的红色,陆慎雨才袖袍一转,熄灭火焰,又用指甲割破景澈的的肌肤,才将寒天蛊放到那道血痕上。 陆慎雨凝视着寒天蛊,一边解释道:“这寒天蛊是可判断有无中蛊。” 小小的蛊虫吸噬着景澈的血,红色又缓缓过渡成了银色。 脸色一沉,陆慎雨将寒天蛊收回到琉璃盒中:“果然是……” “是什么?”也修已然有些急迫。 “噬情蛊。”一字一顿,皆是沉重之色。 也修不明所以。 “噬情蛊的效果比媚药更毒千倍!”饶是陆慎雨见多识广、心态平和,此刻也难免咬牙切齿:“中蛊者初为体热肤冷,全身疼痛不止,若三天之内不与异**欢,便会全身充血而死……” 也修惊骇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清冷的脸上震惊之色暴露无遗。 檀香缭绕在眼前,氤氲了他的视线。 与异**欢……这个纯净而又高贵的少女……他不堪再想下去,半晌他才听自己艰涩道:“难道就没有他法了?” “蛊是苗疆之物,中州鲜少有涉猎此方面的书籍,我想一法,却不知可行不可行。” “何法?” “剑圣的云覃峰上有一潭神界温泉,可熄**,净六根……” “那便何不去试试?” “为保那潭温泉不浸尘埃,千年前的剑圣门前辈特意设了风雾,只有剑圣的龙渊白剑能打开挥开风雾,可如今百里剑圣不在山上……” *** 幽闭的岩室里,只有百里风间手中的夜明珠泛着寂冷的光。 两个都是冷静的人,知晓处境又四处搜寻,发现果然没有任何裂缝出口之后,也并无自暴自弃,开始静静打起坐来。 百里风间盘腿坐着,右肩却灼烧得厉害。 ……像是有什么?要蠢蠢欲动出来了一般。 这火热感让他难以静下心来打坐。 近在咫尺,禹问薇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不在焉,一抬起眼,便看到他微有烦躁地灌了一口酒。 鲜少见到师弟这般浮躁的样子,他一贯都是极度自负的人,哪怕是在这般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哪怕她先慌了,他也不会如此。 于是问道:“怎么了?” “此处压抑,妖气浓烈,倒不像是在迦凰山山体里头了……”后半截话却没有说出来。 这里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召唤着我身体里的什么。 感觉就要破壳而出了…… “呲――”低呼一声,左手迅速捂住右肩,两指迅速设了一个禁锢术结在肩上。 黑暗之中一切都看得不甚清晰,当百里风间的右肩陡然燃起一团火焰的时候,幽异而刺眼的金色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睛。禹问薇下意识一避,急急捏起水诀浇了上去。然而火焰不为所动,嚣张地窜动着。 “没用的,是幻火。”百里风间无比冷静,一把撕开右臂的衣服,裸|露的肩上赫然是一个爪状封印,火焰便是从封印里透出来的。 再抬起眼,火焰正对的岩壁上,金色光芒结下的黑影缓缓流转,初看只以为是影子。然而这黑影却像是无数个滑稽小人在跳祭祀舞一般,自主地结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从上到下,从外到里,将那一片的岩壁包围吞噬。 融成一片的黑影看起来像是嵌在墙上,随时都会走出来了一般! 这一切变幻太诡异,饶是百里风间和禹问薇两个活了上百年见多识广的人,也都骇在了原地。虽此刻无从应对,却都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是这黑影一旦幻化成伤害性的攻击,他们也不至于被措手不敌。 太过注意与墙壁上的动静,反而没有看到百里风景手中的龙渊白剑也泛起了蠢蠢欲动的光。 那黑影终于结成了一个女子的人形,只是贴在墙上静止不动了。 诡异…… 百里风间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肩上的金色火焰已经熄了下去,这时他才垂眸看到手中的剑,惊讶地唤道:“阿渊也怎么了?” 话音刚落,墙上的黑影骤然消失不见,然而龙渊白剑却莫名一震,银色的剑刃渐渐幻化出团团漆黑剑气。 禹问薇惊骇地后退了一步,手中令剑已经横在了胸前。 “你见到姑湛了?”龙渊白剑突然说话了,捏的却是温柔而沧桑的女声。 百里风间拦下禹问薇进攻的趋势,上前一步道:“是。” 女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半许又说道:“还是没有逃出那个预言啊……他果然回到了迦凰山……” 幽闭的岩石里只有女人的声音在回荡,空空落落,又字字沉重。 ------------ 第三十三章 期限已至 肩上的灼痛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爪状封印服帖下去。而靴下岩石的触感却开始变得奇怪,像是踩在黏稠的血地上一般。 百里风间被魂魄附上的龙渊白剑吸去了他全部注意力,他也未多加留心脚下的情况。没有了剑的凭依,可口气依是端着几分天生的霸气,问道:“他是谁?” “他就在这里啊……”低低的女声听起来像是叹息。龙渊白剑又浮高了几寸,静静俯视着岩洞里两人的一举一动。 禹问薇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站到了百里风间的坤位处。听这声音的话中之言。此处应是还有第三者,却不知藏身何处。 这附在剑上的女人魂魄妖气浓重,虽未显敌意,却难保一言不合,她就会携龙渊白剑以气吞长虹之势攻击上来。 百里风间凝视神剑半晌,目光定在了剑稍上,突然笃定道:“你是苏月。” 他并非胡乱猜测。能与姑湛有关,又魂归迦凰山的,他瞬间就想到了苏月。况且龙渊白剑是上古圣物,绝不会让邪物附到剑上,除非这个魂魄本身就与龙渊白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比如——曾经的主人。 那剑微弱地抖动了一下,也不否认:“是。” “见过前辈。”百里风间淡然自若地揖了一礼。 “早就不是剑圣门的人了,算不得前辈……”听见苏月低低地笑了。见到禹问薇依然绷紧了神经,那温柔的声音又响起道:“别紧张……反正你们待在这里也出不去……” 哪怕如今事实确实是他们如今密闭在这奇怪岩洞里,他也一直坚信没有什么地方进得去出不来,可苏月此言一出,他心中却涌出几分真切的忐忑。 “前辈为何如此说?” “你看……” 两人下意识环顾四周。岩壁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异变,看上去柔软无比,褶皱分明,颜色红得发黑,仿佛随时都会渗出血来。 “啪嗒”:“啪嗒”两声,几滴粘稠的血竟然真的从漆黑的上方滴了下来。 禹问薇手中的令剑应声落地,人随即瘫倒在了地上,一道金光闪入她的身体。 遥远南方的岐冶皇陵外,幽深盗室光斑流转,鸓鸟石雕裂开几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 迦凰山净毓锋上,入了后半夜依旧是灯火通明,偏殿弟子进进出出。 也修守在殿门口,握紧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 陆慎雨已经十万火急地给百里风间送去了好几只音鹭,但都是杳无音讯。这厢苦苦煎熬的景澈已然是痛得死去活来,蛊毒渗大到肌肤,如同几万只蚂蚁在皮肤下噬咬着,连身下锦垫都被生生扯碎,落得满地棉絮,让人看了更是心疼。 最后不得已,陆慎雨提议先将景澈用银针封住,可拖四日等剑圣回来。若是等不到……便是纯净的处子之身,也只能…… 事到如今,不管怎样也只能如此,碰碰那四日的运气。 也修见到那送进房中的银针,心头不禁颤了一颤。每根足有半个指头那么粗,一个手掌那么长,要扎进景澈每寸骨节中去,才能暂时封住她身上的蛊毒。 听到里边隐隐约约的呼痛声,他终是忍不住,眉头一皱,抬脚就闯进了房中。 她刚扎了两针,虽手法极好,滴血不见,但是这其中要受的苦痛不言而喻。 景澈满脸的泪水纵横,陆慎雨怕她疼得太厉害,只得先封了百会穴,让她先睡过去。 也修蹲下身,双手合着她的手,除此之外已经不晓得要如何给予她力量。缓了缓口气,并不擅长哄人,夹了几丝别扭地柔柔道:“阿澈,你忍着,一下就好了。” 脸色苍白的少女紧紧阖着眼,可神情万分痛苦。 也修眸中一片无力,突然散出了无尽恨意:“阿澈,我一定帮你把下蛊之人找出来,亲手了结了他。” 说罢便起身就出去,清冷的背影被厚重的怒气包裹着。 陆慎雨未多加阻拦,专注地继续挑起下一根银针,手中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抖很快稳定下来。 为何一定要这丫头受尽折磨啊……若寻出下蛊之人,无论是谁,她也定不会轻饶。 也修一到主峰,便直闯墨塔最高处。 宫霖此时正在大殿中代替禹问薇处理公文,见到莫名闯入殿中之人,只看了一眼又装作视而不见垂下眸去。 他削瘦而凌厉的脸庞泛着冰冷寒意,手背青筋暴起显示着他压抑的愤怒:“景澈中了毒。” “师叔来寻我做什么?陆师祖不是已经在救了吗?” “你消息倒是快,连景澈送去了陆师祖处都晓得了。” 抬起头,分明端着一脸正色,却又心虚地收回目光:“自然,主峰之事事无巨细,我都会一一过问,弟子房那边有何异样我也会知晓。” “既然你事事知晓,那你可晓得,谁是这背后阴险之人?” 宫霖没想到这个从来惜字如金的人这回会咬着不放地同她辩,她被堵得一怔,道:“我若晓得,早就将下蛊之人绳之以法了。” “我只说是下毒,你怎知就是蛊毒?”也修咄咄逼人。 手中执着的毛笔微抖,她心虚地不看他,佯装理所当然的懒懒一晒:“自然是净毓锋那边传来的消息我才听说的。” “是么?”剑眉凛冽一挑:“既然你如此有心,那就麻烦你召集主峰弟子进行调查,务必要寻到真凶。” 宫霖蹙着眉,不耐烦回道:“晨练时间已过,各弟子都在做自己的事,若为了景澈便动用撞钟召集众人,太过小题大做了吧。” “小题大做?”剑稍一闪而过逼人杀气,却因着无凭无据终是不好发作,只得冷着音调道:“喂养蛊的条件极其苛刻,下蛊之人必定还来不及抹掉痕迹,此时不调查,再推后,是想帮着黑手藏匿,还是……你自己便是凶手?” “信口胡言!” “既然你如此清白,那便查吧。” 宫霖几乎要捏碎了手中的笔杆,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召集主峰全部弟子即刻到练剑台。” 听到撞钟声,众弟子都匆匆忙忙赶到练剑台,只见往日清冷而寡淡的也修此刻一身戾气,心中纷纷猜测所谓何事。而宫霖脸色更是寒得难看,冷冷宣布要搜查弟子房。 “我亲自去搜比较好。”也修毫不客气地驳了她的话,冷睨她一眼,径直往弟子房走去。 搜了一圈,尤其是宫霖房中,也修连梁上都未放过,却是毫无进展,搜到唯一奇怪的,便是几个丢在角落的药壳子,看起来废弃已久,呈融化之趋势。 松了一口气的宫霖一声冷笑,转头扬声对着外头惦着眼看热闹的众弟子娇笑道:“也修师叔为了替景澈出头,如此兴师动众,不顾后果,还真是感人肺腑呢。” 也修抓不到线索,药壳将重重摔到地上,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 一过便是第四日。剑圣百里风间与掌门禹问薇仍是杳无音讯。 景澈在银针的催眠下同死人一般躺着,了无生机。往日里的音容笑貌与生动鲜活,白皙笑颜与如瀑青丝,此时回想起来都如此弥足可贵。 也修四日也未曾合过眼,一直握着阿澈的手坐在床边睁着已经红透了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守着她。 心疼得已经麻木,只剩下无能为力的苦楚还在分分秒秒的折磨着这个立誓这辈子都不会放弃她的男人。 当陆慎雨走进房间时,这儿静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陆慎雨默默点了一支香,颤动的烟灰泄露了她的不忍,却还是装作镇定问道:“准备好了吗?” 也修英俊的脸上已经长了些不修边幅的胡茬,他恍恍惚惚的像是突然缓过神来:“四日已经过了吗……” 他闭了闭眸,脑海中不知为何想起初见景澈的船上,她一副不屈不挠招惹他,一定要他说话的无礼模样。真是闹起来便一定要天翻地覆的小丫头啊…… 真的是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拿捏轻重,爱闹爱撒娇,一身公主病,甚至时常钻牛角尖。但这样骄纵无力的她却拥有一颗难能可贵的纯净初心,乱世不侵,永远只坚持做她自己。让也修从一开始,就忍不住想去靠近。 他还是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轻叹一声,陆慎雨本想交待几句什么?却都哽在了喉间——罢了,其实一开始便有预感会有这一刻吧……未必对他们不好。 掩了门出去,摈退了左右弟子,陆慎雨一人坐在院中候着。毕竟此事,涉及景澈一生清白,终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去了银针,景澈已经慢慢苏醒了过来,体内的蛊毒也开始蠢蠢欲动,苍白的脸色泛起异样潮红来。半支半躺,身体软软无力,青丝铺了一床头。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愈发可人,而那双微翘的桃花眸却是百转千回的朦胧看着他,眼角朱砂痣楚楚动人,无辜的眼神里含着情欲和疼痛的水汽:“我疼。” “阿澈!”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微微俯身:“哪里疼?” 手臂顺势软软地缠上他的脖颈,锦被从她身上滑落。 只穿了一件贴身单衣,胸前美好的曲线若隐若现。她冰凉的身体触到了真实的温度,眸中被欲望覆盖显得更加不清明。她迫不及待想得到更多温暖,她来不及出声便急急将他别扭的姿势勾的离她进了些,温软而甜蜜的气息喷薄在他耳边:“哪里都疼……” 也修的呼吸不由自主重了些,知道这一刻终是要来了。却故作镇定有条不紊地解开自己衣袍,才伸手去碰她的单衣。 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紧张,像极了一个青涩的少年,手忙脚乱。 那么,此生就让我对你负责罢了。 ------------ 第三十四章 寒泉师徒 夜幕低垂如同泼墨宣纸,浓重不一,四处坠着依稀的星阵,几分寂寥,几分暧昧。 若隐若现的透明结界流转着几寸光线,笼着浮在半空的迦凰山,层层云雾缭绕,恍若蓬莱仙境。 此时一条黑影背着一个人矫健地窜入墨塔的掌门房中,再悄无声息地出来之时,几只扑棱的小鸟迎上来,飞入他手中。 接住音鹭口中吐出来的第一张锦帛,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见信速回。” 斜着剑眉,又打开第二团锦帛,字迹愈发急切:“三日之内速回迦凰。” 而看到接下来那张锦帛,只草草扫了一眼,便是神情陡然一变。平地忽得起风,瞬间,那黑影已经掠入了风中,朝着净毓峰的方向去了。 偏殿的烛火一熄,站在院落里的陆慎雨心头莫名一跳。 她十分清楚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这种床第交欢之事她看得也不少了,但此刻还是手心捏出了一把虚汗。 耳畔回响着也修进入房中之前,在凄露夜色中诚恳同她说道:“若是阿澈愿意,我定会负责她一生。” 想着也修是这般沉静自持的青年,对景澈的担心总算是少了几分。 “慎雨。” 话音从后方传来,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声音,回过头微扬起脸,来人桀骜不驯的眉峰与下巴的胡子拉碴印入眼里,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阿澈怎么了?”客套寒暄通通省去,百里风间直截了当地问道。那锦帛上只写着阿澈出了事,可就近什么事,却是未提。 “先进来!”她急急引着百里风间踏入殿中,袖袍一挥,烛台上火焰攒动,顿时照亮了一室的暧昧漆黑,她扬声唤道:“也修,是剑圣回来了。” 屏风后的幔帐曳地,微微摇摆,一阵局促的衣衫窸窣声在里头持续。嗅到了旖旎气息,百里风间不由拢起了眉峰。 也修草草系起衣袍走出来,只见他长发凌乱披肩,端正束冠已经不知所去,精壮胸膛若隐若现,麦色皮肤泛起异绯红。他仍镇定自若地揖了一礼,正欲开口同百里风间解释,幔帐里少女一声温软而想入非非的**声不轻不重,传了出来。 “你——”烛光落在百里风间高挺的鼻梁上,在脸颊投射出浓重阴影,他的脸色已经沉得几乎渗出杀气来。 陆慎雨忙拉住他的袖袍,轻声同他解释道:“师兄,也修这也是迫不得已。阿澈中了噬情蛊,你也晓得这个蛊……匆匆唤你回来是想借用你后山的千年玄冰寒池为阿澈解蛊,可一直未等到你,才逼得用了此下策。” 短短谈话间,各种复杂神情已经在百里风间脸上迅速流转过。末了所有的懊悔遗憾、心痛疼惜,都只汇成他的一句话:“我来晚了。” 长腿一迈,撩起幔帐就走了进去。 却没想到面前是如此香艳的一幕,他的急切都被浇铸在了原地。 锦被凌乱得一片旖旎,景澈半眯着眸躺在床上,三千乌黑青丝铺在半|裸身下,唇色红得仿若滴血烈火,衬得她白皙的皮肤更加娇艳欲滴。她嘴唇轻启,皓齿微露,浑身只着了一个碧色肚兜,胸前两团浑圆雪白若隐若现,修长双腿交叠于一起,花心下已是一片水渍淋淋……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极其怪异的情绪在心头掠过——方才也修在同她……却眼帘一刷,眸色随即镇定,摈弃杂念,将被子一裹,抱起她掠入夜色中。 云覃峰后山那眼寒泉,是神界遗留的玄冰化成的。这是至寒之水,没有百年修行根基,以真气护体,在修行时以防走火入魔,连百里风间都不会轻易踏入寒泉中。若是凡体肉胎进入其中,不消片刻便会寒气侵体,不抵而亡。 所以百里风间只得与景澈一同进入寒池中,一边以纯正的温暖真气替景澈护体,一边催动寒泉水逼出她体内的蛊毒。 此刻的景澈一丝不挂地浸在寒泉水中,而浮在她对面几寸之遥的百里风间索性用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他也是正常的男子,哪怕面前少女是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徒弟,但这太香艳的一幕,难免身体焦热,不好静下心来。 正欲施法,他脖子上却突然缠上了柔软冰凉的触感,胸前迎上两团温热的丰满,察觉到少女的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也算是风流了半世,翻云覆雨的销魂滋味不是没尝过,甚至烟花红尘地都是他倾颓之时的常逛之地,这会却下意识地脑中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地往回收,却摸到了她光滑而精致的后背。 “呀……是师父……”暧昧的语调在水流中显得飘忽。她已经恢复了几分意识,但还是**焚身,纵然能辨得出眼前之人,仍难以正常思考。 她吃吃地笑着,软糯的声音寸寸销魂入骨,顺着水流的浮力,长腿已经盘上了他的腰际。葱长指尖不安分地摩过他下巴愈发青长的胡茬,滑过他紧抿的唇线,高挺的鼻翼,最后顿在了他眼睛的黑布上,含着少女天真的不解:“师父为什么不看我啊。” 说罢就要扯掉黑布。 百里风间忙箍住她的手,深呼吸了几口,将她往外推。幸好他看不到她此刻销魂如同勾魂妖精一般的模样。 半眯着弯弯的桃花眸,纯澈水流是她的衣着,丝缎一般滑过她的肌肤。少女的身材并不傲人,却有着含苞绽放的美好。然而偏偏最致命的,便是这种身体的生涩与女人的妩媚毫无矛盾地融合在一起。 是毒啊!是一开始便不可抗拒,然后缓缓渗入肌肤,浸入骨髓的毒。 “师父不要阿澈了吗?”她无辜地问道,被推开几寸,却将十指柔软地扣入他的十指。 百里风间几乎要哭笑不得了。她再这般撩拨他,恐怕到时候她的蛊毒被逼出来了,他反而要**焚身了。 将景澈往身前拉了拉,趁着她又像水母缠上来之前,横了心,一记手刀劈了下去。 她无力地向前倾去,他趁势摆正她的身子。她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手心,浮动在水里像是一片温润的水藻。 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却嗅到她独特而温软的体香,若隐若无的萦绕在鼻尖。细细微微的痒,拨弄着心底不知道那块敏感的部分。 百里风间赶紧定了定神,捏起一团真气,环绕成一个透明球体,护在她的身外。 寒冰泉就像是就一块镶嵌在云覃峰里的水晶,剔透而纯净,千年的尘埃都没有浸染到它半分。这四周是葱绿的草坪,风雾遮天蔽日。凋零的白马骨花瓣随长风而起,纷纷扬扬沾落在水面,顺水流淌,路径少女身侧打起旋儿来。 这对师徒浸泡在千年寒泉中,和风细拂,岁月静好,前所未有的一派祥和宁静。乱世纷扰与他们无关,人心挣扎与他们无关。 百里风间源源不断地给景澈输送着真气,神水也涤荡了他一身的风尘。彻骨的寒流让他脑中缓缓冷静下来。 幸好他还是从那个幽闭岩洞里出来了,幸好他回来得及时……否则…… 脑子中思绪纷乱,又想到他才离开了这么几日,小徒弟便受了这么多委屈--先是一夜受冻染了风寒,第二日晨练迟到被宫霖罚跪一日,接着便是被下蛊毒,受媚药情|欲噬肤之苦。这些陆慎雨虽是了了几句带过,但他也晓得,这些事情摊在骄傲的景澈身上,她无论如何都是难捱的。 他甚至开始怀疑,他将她带回迦凰南穹的决定是否正确。 可是不带她回南穹,难道要让她在乱世血风腥雨中颠簸?让她受人……那夜船上的惊心动魄还历历在目,她一跃而下前那么凄绝的眼神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回闪入脑海。 又想起方才衣冠不整的也修,以及躺在床上香艳的景澈。虽事出有因,无可厚非,可就是有一股异样的感觉盘旋着心中挥之不去。是空空落落,是占有欲落空。 除此,似还有什么转变反复在敲击着他的心。曾经在他意识里小徒弟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心智不成熟,身体未长开,明明是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还要经常仗着年纪小就无法无天,同他冷战耍小性子。可接连两次她险些经历了男女床笫之事,他总觉无法再用看小女孩的目光去看她…… 他突然意识到,她在长大,蓬勃长大,她迟早同曾经的虞溪,曾经的竺末一样,都将会成为一个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只是她的身份,是她的徒弟。 她是这样张扬放肆、不受束缚的少女,是天生的公主,大气而不惹尘埃,性子里那股敢横刀立马的气势注定难以与一些人志同道合,更难免会遭来嫉妒。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日后只要他在迦凰山一日,便护她于羽翼下一日。 “掌门师姐,进去不得,剑圣还需在里面静待一天一夜。”风雾外头传来陆慎雨的声音。 “剑圣和谁在里面?” ------------ 第三十五章 剑圣弟子 “同景澈一起在里面。”犹豫一刹,但陆慎雨没有隐瞒。 不再继续解释,她认为此事毫无可想歪之处,寒泉神水无非两个作用,疗伤逼毒和防走火入魔。 然而禹问薇瞳中冷冽肃杀一闪而过,没有接话。孤男寡女,独处寒泉,脑中下意识便是一片旖旎的场景。 因为,百里风间曾在这个寒泉水边吻过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她刻意去遗忘这个日子,因为每每见到寒泉神水外的风雾,便会觉得浓重酒气夹在粼粼泉水汽中扑面而来,一切触感都历历在目。 那日她来寻他时,却见他喝得酩酊大醉,她出口讥讽,而他却只是半支着身子斜勾着眼,眯起的眸子里弥漫着不清明的醉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恼,末了她气愤地甩袖欲走,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怀里,翻身把她压在了草地上。 近在咫尺,他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却像是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般的不真实。然后他俯身绵绵密密而辗转地吻她,那温热的酒意在唇齿间交融,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她就在这唇齿相依中几欲醉了过去。却听到他沉沉而思念的呢喃:“虞溪,虞溪……” 字字句句饱含时光的厚重沧桑,都是他对逝去爱人的入骨相思。是对别人的蜜糖,然而于她便是耻辱的毒药。即使这样,她也无法潇洒起身。她清苦地等了那么久…… 她迎合着他的吻,她替他褪下衣袍,她甘愿沉溺。 可是后来,差一点便生米煮成熟饭,他却……醉得睡着了。 那么此刻,他又在里面,与他带回山的少女做着什么? 原本只是冷静的脸色随着沉默一分分寒下来。 一想到百里风间那吊儿郎当的笑容,便只想痛骂真是不知廉耻!细数这过往百年,他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做不出来。明着逛花楼走赌场,南穹派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他还在云覃峰这等圣地行苟且之事。 无奈却被这一层薄薄风雾阻隔在寒泉神水之外,紧蹙着细长柳眉不动声色地立了会,才想起自己来云覃峰寻百里风间的最初目的―― 她不明白为何她一醒来,便已经在了自己的房中,她分明记得那叫苏月的女人对他们说,不可能走出这个地方,那么此前在那岩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封闭岩洞委实太过蹊跷,重重疑云绕在她心中,却无法立刻同百里风间当面问清楚。风雾里头让人想入翩翩地场景更加令她心焦气躁,禹问薇索性拂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回了主峰,禹问薇见到也修正在彻查主峰,一问才晓得发生了什么?心中顿然明白百里风间是在为景澈逼毒。过了一日还是重新去了云覃峰。 这时风雾正散开来,玄袍披身的百里风间打横抱了景澈出来,发上还是水珠淋淋,神情里的疲惫之意不言而喻。 一直在外守着提心吊胆的陆慎雨忙替景澈把了脉,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果然是圣水,这会应是没事了。” “阿慎,你便带她去后续疗伤吧!散了一天的真气,委实乏得很。”斜勾着唇,一贯慵懒的眸子里漆黑一片,远远看见禹问薇,更显得波澜不惊、无喜无悲。 陆慎雨点了点头,命身后随行弟子接过景澈。她亦是看到了掌门,只是行了个虚礼便走了。 “我们是怎么从岩洞里出来的?”禹问薇不欲多说旁的事情,直截了当地问百里风间道。 “我也不知道。” 禹问薇何等眼细之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神情里细微的避闪:“你肯定知道。” “不知道。”朝禹问薇吊儿郎当一笑,百里风间便折身走了。他自然是知道的,带禹问薇回来之人也是他,苏月最后同他说的那番话委实是石破天惊,可是现在还不是公诸于世的时候。 他缓缓地走回山房,背影疲倦地仿佛随时会闷头睡倒。 饶是真气浑厚,修行高深,但在此之前的岩洞中已经是费了不少心神,一回来又不遗余力地为景澈护法,他也是要撑不住了。 此时破晓光晕初露,猎猎寒风扫荡空寂的云覃峰,月落西山,日出东方,日子又翻去一页。 景澈在陆慎雨的悉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才是第二日午后,便醒了过来。 守在外头的两个女弟子见她有了动静,立刻围了上来,塞了一个软枕到她身后扶她坐起来,一边调笑着道:“阿澈小师妹,你可总算醒了。再不醒,不用说我们陆师父都恨不得把心头血熬出来给你喝下去了,单是也修师兄,就要把整个主峰查得翻了过来。” “也修怎么了?”睡久了头有些沉,她还迷迷糊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还不是你中的毒,也修师兄都查了好几天了,可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 “也不知是谁这么恶毒,拿了苗疆的蛊毒给你,这人抓出来,一定要碎尸万段的。” “呀,我何时中了蛊毒?”景澈听得云里雾里。 “也就是五日前吧。”那女弟子方说完,还欲继续唠嗑下去,却听外面人声纷杂,有人敲了门,扬声道:“阿习师姐,主峰传了消息过来,有人自首了。” 两人面上露出大喜之色,可景澈仍是云里雾里,又听外头有人道:“听说是个叫帛炎的洒扫弟子,如今正在主峰受审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景澈便愣了。 是帛炎给自己下的毒? 回想起那夜帛炎鬼鬼祟祟来看她,还给她了吃了一粒药丸――脑中顿然又清明又凄凉。自己分明是真心待这个胆怯的少年,还因为帮他隐瞒而罚了跪,可是他却…… “我要去主峰。”景澈从床上爬起来,斩钉截铁道。 墨塔空荡而威武的大殿上此刻站满了弟子。禹问薇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派中,如今正亲自主持着这场审判。而更是显少露面的剑圣百里风间亦坐在上席,斜着身子坐着,似乎听得漫不经心,然而半垂眸子里已经是强敛了杀气。 景澈中蛊毒一事早就在第一次也修搜弟子房的时候传遍了南穹派每个大小山峰,只是大家所知晓听闻的都不确切具体,愈再多加探听,却什么都无法再问出来。这样神秘兮兮,更吊着所有人的好奇心。蛊毒本就少见,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南穹派中,一下子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众人满怀好奇地看到殿中那个浑身颤抖匍匐跪着的弟子,自称是来自首,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帛炎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平日里做着些跑腿的粗活,向来存在感很低,能记着他的人亦很少,却没想到是他挟带了苗疆蛊毒,还下在景澈身上。这无论如何从哪个方面看,都没有理由啊。 他偏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蛊,没有谁指使,也没有阴谋,只是因为嫉妒景澈是剑圣带来的弟子,而他在南穹熬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一个粗使弟子。 百里风间听着他的叙述一言不发,目光懒懒而犀利地扫了一圈。 “如此稀有的蛊毒你是从何处得来?”禹问薇也没有那么好忽悠过去,显然不信帛炎的只字片语。目光似不经意地含了身侧禹问薇一眼,见她故作镇定却紧咬着半截嘴唇,已经泄露了她的心虚。 她立刻明了,却不点破,因为这件事亦有她的默许在里头。 帛炎整个人伏在地上,声音胆怯却无颤抖,回答道:“我本是苗疆人,因为乱世流离才到了迦凰山。” “那景澈此前同你可有什么过节?” 话音落时,景澈正踏进了大殿来。她长发披散,面色仍是苍白。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这个略显虚弱的少女大病初愈,楚楚动人得委实让人心中不忍,人人都欲为她打抱不平。 第一眼便对上高高在上的百里风间。恍惚中脑海浮现出他眼睛蒙着黑布浸泡在水中的样子,跟做梦一般朦胧,却让她不知为何耳朵一红。 帛炎亦转头看向她,微顿后道:“景澈师姐对我很好,是帛炎心术不正,甘愿受重罚。” 哪怕亲耳听到,景澈亦是不信,她大步走到帛炎面前,蹲下身压低了声音道:“帛炎,是有人指使你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怪你,你那么胆小,怎么会下毒害我?” 帛炎抬起眼,感激地看着她,胆怯的脸庞青涩而纯净。他郑重地对景澈磕了一个头,道:“帛炎愿意以死谢罪。” 一直冷着眼也修上前,一字一顿都是戾气四溢,简单而粗暴:“早该去死了。” “等等啊!”那道毫不犹豫的剑光掷来,景澈厉声尖叫道,却还是晚了一步。 短剑正中帛炎心口,大片血凄凄涌出来。 阖上眼前,他微笑着对景澈道:“请原谅帛炎。” 然后目光越过景澈的肩落在宫霖身上,深情而留恋的。刹那,宫霖紧握的手心掐断了一截脆弱的指甲。 轻微的破碎声响过,像是一条生命的消失,如此猝不及防。 满地的血腥渗入白玉雕琢的地砖,景澈突然无力地跪坐下,掩面哭泣。 她不信。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少年是干净的,是真诚的。可是人已经死了,自然背走了全部的罪责,而真正有罪之人,却依然苟活着。 这时一直沉默的百里风间终于发话了,微显懒散的口气中带着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景澈乃第四十八代剑圣弟子,谁再加害于她,就是同整个剑圣门作对。” 此言一出,殿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有嫉妒,有了然,有失落,亦有难以置信。唯有景澈,茫然无助地蹲在殿中央,面前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少年。 她便在这样的情形下,换来了剑圣弟子的身份。 ------------ 第三卷 岁月荒唐执累世情深 ------------ 第三十六章 吃喝嫖赌 两年后。 帝国史中轻描淡写一笔:“临沧八十九年。大旱已两年,滴雨未降,水源枯竭,谷物颗粒不收,饥民成千上万。三月廿一,臻弋复国军打天怒旗号起义坤方城。” 旧痕干涸,新墨携浓烈血腥沾湿那页史册:“十一月十五,臻弋复国军以一万兵敌帝国五万骑兵,攻下中南坤方、奚木二城。” 金戈铁马列阵山河,血风腥雨卷起狂澜。 而纵风云如何巨变,千之岭以南的边陲小城乱世不扰,仍是一派安居乐业之象。 赌场里,该有的热闹依旧。虽已是冬天,但里头人声鼎沸,连炭盆都无需烧了,也能热出一身薄汗来。 “老子还就不信了!”桌前碎银票子哗啦啦地一把推出去,彪形大汉拍案而起一声咆哮,俨然已经赌红了眼:“老子继续赌大!” 长长的赌桌围满了人,对头坐着一个玄袍男子,不疾不徐道:“赌小。” 他的腰侧别一个酒葫芦,腹前横搭一把巨剑。懒懒地翘着腿,拇指漫不经心抚着下巴青涩胡茬,斜勾嘴角的样子吊儿郎当,幽深瞳仁深不可测,一副流浪剑客桀骜自负的模样。 身边坐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乌黑青丝半绾半放,鹅蛋脸庞玉润雪白,红唇皓齿微微启合,明眸黛眉伶俐精致,小小年纪便透出一股倾城风韵来。 这围观之人一半是看赌局,一半是看美人。然而小美人却是哪样都不屑看,只低头自顾自专心致志地吃着盘中的栗子糕。 这时骰子掷出去了,那彪形大汉瞪着旋转的骰子几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等骰子一停,整个人趴过去数了一遍点数,险些气得要掀桌了。都已经连输了一下午了! “又是小!”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而当事者只若无其事地眼梢一吊,眉峰微挑,撞了撞身边小徒弟的手肘,扯唇道:“你师父我简直可以改行当赌王了。” 景澈总算从栗子糕的美味中抬起了头,瞟了一眼百里风间略为得意的脸庞,不屑地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你有本事别使诈啊。” 原本蜷成一个奇怪手势的手指随意舒展开,示意自己不再操纵骰子。嘴角不自觉晕开一个笑,他道:“看好了,师父要放大招了。” 景澈瞥一瞥嘴,看他那自恋到不行的样子就懒得理他,索性端了那盘栗子糕坐到冷清一点的地方去。 人都围到中间那张桌子看热闹去了,四周供茶的矮桌子显得寥寥落落。一个黑白袍的年轻道士坐在那一杯一杯不知疲惫地喝茶,手边执着一幅一人半高的白幡旗,上面写着斗大的两个字“算命”。 景澈想起一年前天机子简墨给她算命,却说她的命格太古怪什么都算不出来,然后就不耐烦地将她赶出了榕璇峰。她直觉简墨那个老玩意肯定看到了什么却不肯告诉她,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看到一个算命道士。虽然有些像滥竽充数的神棍,但还是瞬间就让景澈起了浓浓的兴致。他坐到他对面去,笑眯眯地问道:“算命多少钱一次?” 道士的目光空洞地顺着声音来源寻过去,看样子应是个瞎子。他朝着一个并不怎么正确的方向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道:“我只给有缘人算。” “你叫什么名字?”眼珠子一转,景澈陡然转了话题。 “阿邺。” “我叫景澈,你看我们这么快就认识了,就算是有缘人,快给我算命吧。”眼眸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阿邺也没有推辞,从身上摸出几个卦摆在桌上,双眸紧闭,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卦象,又掐指细算,然后神情浮夸一变,道:“姑娘,你注定是苦情人啊。” 景澈心中咯噔一下:“怎么说?” 阿邺道:“卦象显示,你会同你的师父有一段不伦之恋,你说,这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感情,不是苦情是什么?” “荒谬!”一拂袖急促地站起身,案上的茶壶猝不及防地碎在了地上。 劣质的陶瓷片子乒乒乓乓地落了满地,却被那头的喧嚣盖了过去。 “臭神棍,装神弄鬼。”景澈咬牙切齿地将桌上那一把乱七八糟的卦扔到阿邺身上,气呼呼地回去了中间那张赌桌。 阿邺的目光里收回几分焦距,嘴角咧开一个诡秘的笑――他才没工夫真给她算命,自然是往夸张里了胡诌,才能引起她注意啊。 景澈哪里看到阿邺的异常,只自顾自坐回到百里风间身边。正好那赌输了全部身家的大汉孤注一掷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狠狠拍到桌上,几乎是咆哮着道:“再来!还赌大!老子把房契都压这儿了!要没本事赢不去,老子要你这龟孙子的四根手指头――” “嗯。”百里风间半勾唇角,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围观之人一阵兴奋地起哄,这赌注可下大了,这简直就是亡命之徒你死我活的赌法啊!有人甚至还吹了几声尖锐口哨,热烈的气氛都要掀翻了这小小赌场的屋顶。 景澈瞥着百里风间那英俊又风流的样子,臭神棍的话又在耳边烦人地响起,心中愈发不痛快极了。正好骰子掷出,她顺手恶作剧地捏了一个小法诀。 那骰子停下来,百里风间的神情一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汉子仰头撕心裂肺地笑:“这次开的总算是大!龟孙子,爷要取你的手指头了!” 景澈埋头继续专心地吃着栗子糕,突然后领被人一把提起,连拖带拽得掠出了小赌场。 喂!她吃一半的栗子糕! 到了城外小山坡凉亭里,百里风间才停了下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景澈扔到地上,又气又好笑:“你倒是卖的一手好师父了?” 景澈拍拍屁股站起身,反唇相讥:“赌输了就逃,你怎么就那么怂呢?还有脸当剑圣了。” “揍你信不信?”他抱着手臂,斜了脸睨她。 “你来啊。”愈发肆无忌惮地把脸凑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她知道他挂在嘴边的“揍你信不信”“把你丢外面信不信”“绝壁要断绝师徒关系信不信”这些话,永远都只是说说而已。 都两年了,她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喜好,她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于是他的底线也被她拉的越来越低,直到找不到了。 反正这两年简而言之,就是臭屁自恋剑圣和专注抬杠少女的生活。他总逼着她承认他很厉害,可是她总是要跟他抬杠,于是这对师徒没少吵过,却也这么平安无事又和谐地过了两年。 其实景澈搬到云覃峰头半年,他们还是会偶尔爆发大规模冷战。因为先前的事,总在心中还留存了疙瘩。一个太洒脱而懒得解释,一个太过骄傲只坚持所看的而不肯改变想法。直到后来师徒一次彻夜长谈,总算说清楚了先前的误会。 加之景澈初来南穹所受过的委屈,百里风间亦是格外纵容她,只手遮天地包容她。她胆大妄为而闯下的祸,他都是能忽略就忽略。然而这样落到别人眼中,景澈反而成了那种师父不爱又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在乎外物之人,无所谓别人如何看,也不去刻意解释。 至于带小徒弟来赌场这种听似有些出格的事,并非在百里风间的意料中。一年前他本是瞒了景澈想自己来赌场潇洒,却不料小徒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美名其曰管着自个师父,可一到了赌场简直成了撒开了蹄子的小马驹,赌术娴熟的令人咋舌。 有一次她赢爽了钱,竟然大方地请百里风间逛花楼,叫了一个姑娘,却不许百里风间进来。两个人不知道在房里捣鼓了,出来的时候景澈身上多了一个包袱。 后来百里风间终于看到了这个包裹里的庐山真面目,瞬间就有些面红耳赤――竟然是骑马布。他才晓得,小徒弟来了葵水。 除去那一次勉强算嫖,吃喝赌成了这对师徒的唯一爱好,两人时常偷偷溜出迦凰山,御剑越过千之岭到边陲小镇,或者干脆光明正大离开迦凰山,反正整个南穹派都拿这两个人没辙。 谁让是一个剑圣,一个是剑圣传人。 这样跟着百里风间堕落的日子不知不觉快一年了。不过高手总是寂寞的,近个月来景澈找不到赌场上的对手于是就收手不干了,就算到了赌场也只是专心致志地吃各类小糕点,今日她是找到了真爱栗子糕,但是吃到一半就被怂的要死的百里风间拉了出来。 自己这师父怎么就这么作死呢!虽然他赌输了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回山。”他已经见惯不怪她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了,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不要接她话茬,否则小嘴儿一开,滔滔不绝,伶牙俐齿,就要堵不上了。 “我不。” “你不回我回了。” “我不管,你赔我栗子糕。” 这种地方栗子本来就少见,更别说做成栗子糕了,恐怕整个边陲也只有那家赌场才偶尔供应。 女人真是烦死了。百里风间一把拎起景澈站到剑上,也不打声招呼就御起剑,往迦凰山方向去了,一边毒舌道:“你就吃吧!胖得跟母猪似的,云覃峰这么大的地都要住不下了。” ------------ 第三十七章 为徒绾发 迦凰山的清晨总是分外清冽一些。云覃峰上的白马骨随风摇曳,花瓣起舞附和着墨塔之上遥遥传来的风铃声。隐约的檀香味弥漫在清晨的潮湿里,晕开了朝阳的温煦。 略显朴素的云覃大殿里,百里风间穿过长长连廊,衣裾被露珠沾湿,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颚,青色胡茬根根分明而肆意。最后他停到一间精致小屋前,不疾不徐地叩响了门:“起了没有?今日可是祭山大典。” 过了片刻,才传出闷闷而迷糊的声音:“困。” “给你一炷香收拾。”不给半分商量余地。 “不想起。”继续赖在被窝里撒泼。 “否则一个月都别想下山了。”他气定神闲。 屋里边沉默了一会,然后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洗漱声。正好一炷香时间,门“哗啦”一声打开,景澈黑着脸走了出来,眼眸里还都是没睡高兴的惺忪。 其实这两年,剑圣门那套精湛的剑法景澈倒是没怎么学,拜入剑圣门下得到的唯一好处便是不必同主峰弟子一样每日早起晨练。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云覃峰只有师徒两人生活着,无人管束的情况下,百里风间至少还有自制力,景澈就根本随心所欲了。 于是景澈落在外头的形象就是,不学无术,热衷于闯祸冒险、撒泼打滚,吊儿郎当的程度堪比她的师父百里风间。可是别人怎么会晓得,这些归结起来,重点还是百里风间这个师父太懒又不作为,诲人不倦这么高尚的词委实不适用于他。 事实上景澈的修行天赋高得离谱,他教什么她便会什么?只是有如此天赋还不自知,并不怎么思进取,加上又没有旁人激励,她什么都只学个一招半式。然而她是不学则已,一学便对自己要求极其苛刻,一定要学到完美才肯罢休。 然而,师徒两人经常是一言不合就开吵,哪怕前一秒还在划拳喝酒不亦乐乎,下一秒便极有可能苦大仇深不共戴天。这种气氛下,便是很难潜心修行了。 “怎么又不束发?”百里风间上下打量她,最后揪着她的长发,横眉问道。 扯回自己的头发,景澈不耐烦回道:“束发冠丑死了,我才不束。” 南穹弟子无论男女都要束发,刻板而一丝不苟的束发冠总让每个人看起来都雌雄难辨。景澈从初来南穹就极抗拒这玩意,打理自己的头发从来都是按着自己喜欢来,这特立独行的风格有人欣赏也有人厌恶,而百里风间对此一直持无所谓态度,因为他自己也不束发。 不过今日,这么随意的打扮便不妥了。百里风间拎起她往屋里走,将她老老实实按到梳妆镜前坐着,道:“祭山大典,容不得你胡闹。” 他立在她身后,俯身正拿过木梳,伸手拔掉她发上的木簪子,一头乌黑青丝倾斜到他手中,柔软地滑开。手中的触感让他一怔。 突然无端想到两年前的寒泉神水里,她的长发缠在他的指尖,温软的少女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衣物。当时情况紧急他并未多想,如今一回想起来……如此香艳…… 幸好那时他用黑布蒙了眼,否则如今,都不知要如何面对小徒弟了。 “发什么楞啊!迟到了掌门骂我又不是骂你。”景澈嘀咕了一声,难得有一次没有同他抬杠,而是催促他快点为她束发。 他盘发的手法极为娴熟,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黑发中,专注而幽深的目光里落了几分异样温柔。 绾青丝,绾情丝,曾经他也是这么替另一个女子束发,她巧笑嫣然的脸庞,她爱意盎然的瞳仁,一切都历历在目。然而目光不经意对上铜镜中小徒弟美艳的桃花眸,是全然不一样的两张脸,却依然让他手中一顿。 泛黄的铜镜里,这双眸子仿佛泛着大雾,一眼望不到底,似醉非醉,更是朦朦胧胧。眼角一颗朱砂泪痣,楚楚可怜。不过这两年她被养得圆润了许多,如今是标准的鹅蛋脸庞,初来南穹派的时候都曾瘦成了瓜子尖。 他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小徒弟出落得如此美艳不可方物。因为太多时候,他都刻意忽视了她的绽放,她的成长。她是他的徒儿,他心中界限分明。 “好了。”神情微微敛起,拍了拍她的肩膀。 景澈仔细瞅了瞅镜子中的她,头发高高竖起,显得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好像也没有那么丑嘛。 她回头冲师父满意一笑,清晨的半缕阳光直直铺到眼底,璀璨而磊落。 他反而躲闪了一下,随即扯唇,若无其事地拢拢袖袍转身往外走。 祭山大典已经开始了,这对师徒仍是姗姗来迟。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迈上高高祭台,一个站入数千弟子之中。反正就已经是不可挽回的散漫形象了,景澈不在乎,百里风间更无所谓。 冗长的祭山大典持续了大半日,终于在山钟绵长地敲了三声后结束。 站着都能昏昏欲睡的景澈霍然回过神来,四周弟子都已经有序离开。在人群缭乱中她微微眯起眸,目光对上了祭台之上的百里风间。 他高高站在祭台之上,铺洒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侧,脸庞威严而庄重。 今日的他换了件干净而利落的白色衣袍,酒葫芦也没带上,一脱平日不修边幅的样子,装扮得规规矩矩,却仍是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霸气。 这真的是和她在后山划拳开赌局,每每喝酒喝成一滩烂泥,又时常威逼利诱让她承认自己很厉害的师父吗?怎么平时看上去老大不正经的一个人,这时候看去觉得像一尊神,仿佛以她凡人之手,连衣裾的带过风都无法握紧,那么遥不可及。 很久之后景澈度过在人生中最黑暗日子的时候,时常会莫名想到这时的百里风间,心中未必不是苦涩。她非凡人,他也不是神。可是他依然在她的故事里越走越远。 这时祭台上头一声轻响噗开,听到的人也不多,回头端看几眼,青铜鼎前香火袅袅,无甚异常,便继续离开。 而景澈正等着百里风间一起回云覃峰,便看得仔细,瞧见一团白烟袅袅成人形落地,连自个桀骜的师父都谦卑地躬了一礼。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大人物,从祭山青铜鼎里冒出来。反正估摸着一时半会百里风间是走不开了。 她眼珠一转,趁着他没管着,她正好可以到外头买些栗子糕回来。索性混在人流中出去,到了山门,趁着人多躲过守门弟子的耳目,御剑出了迦凰山。 越过千之岭,她才收起剑大摇大摆往边陲小镇里走,迎面就遇到一个盲人道士,手中握着白幡旗:“算命”那两个漆黑大字在日光下明晃晃。 这不是神棍阿邺吗!这么迎面看上去倒是长得人模人样。可一想起阿邺在赌场里同她说的那番无厘头的话――咒她是苦情人,还说她同他师父有不伦恋,顿时就心头来气。 便走上前去拦住了他的路,扬声清朗道:“哟,神棍,怎么还在这里招摇撞骗呢?” 阿邺一听到景澈的声音,神情一下子变得鬼鬼祟祟起来,摩挲着扯住景澈的衣袖,凑在她耳边道:“小姑奶奶,我还指着用算命糊口呢?你可别戳穿我。” “谁叫你乱说话的。”鼻孔出气,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一听到糊口,终是心软了下来。 这乱世里,找到个能赚钱的行当不容易。 “小姑奶奶,我刚从一个地主那赚了不少银子,你看我买点什么给你赔罪,你可千万别戳穿我。” 既然是地主的钱,景澈便义正言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灵动的眼珠子四处一转,随手一指隔壁布店:“那件衣服,买了。” 阿邺忙不迭答应下来,顺着景澈停顿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布店里头挂着一件精工细作的红衣服。 他心中咯噔一下,暗呼真是巧合。方才见到景澈,他掐着手指给她老老实实算了一卦,然而不知是这姑娘的命格太怪,还是他功力太浅,他什么都算不出来,只看到她的未来,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 不过心中所想自然不能暴露出来,他既装了神棍,就得将几手真才实学藏好,他乖乖掏了银子,询问了店家。 然而听到店家那报价,景澈正想说罢了,阿邺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景澈本只是玩笑话,这会微有惊异,细细看了几眼这件红衣。 这么妖冶的颜色平日她都不曾尝试过,觉得太艳,惹眼。然而看到这件衣服,眼前一跳,莫名喜欢。 用的缎子是暗梅纹的提花绸,里头似乎是一件薄棉中衣,襦裙下摆缀着点点精致白梅。都不是最好的衣料,也不是最好的绣品,却让人一眼便爱不释手。要知道从前她在帝都的时候,上好蜀锦制的衣服她都未必看得上眼,有微微瑕疵都拿去压箱底了。 很有眼缘。 景澈也不来拿人手软这一套,便朝阿邺大方一笑:“谢了。” 阿邺一副狗腿样地奉上衣物,出了布店又趁机同她侃侃而谈路上的奇遇见闻,什么智斗山贼,偷渡山海关,路遇隐字军,完全将他一副拿人唬人骗钱的好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景澈心高气傲,见多识广,并没大惊小怪,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当了说书段子听。 近了日落之前,她看着天色便说要回去了。然而这么一聊两人算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总有些意犹未尽之感,景澈的告别也格外真诚。 她大大咧咧,自是瞧不见阿邺偷偷摸摸地尾随她身后,跟着她的足迹一起进了千之岭的结界。 ------------ 第三十八章 烦人三八 一回云覃峰,正好迎面遇上百里风间御剑往外走。他并不意外她时不时的私下开溜,只匆匆看了她一眼,见到她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红色新衣,忍不住停下戏谑一句:“人又丑又胖就别买新衣服了。” 说她丑她还能忍,因为有些人天生品味独特这不能强求,但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说成胖。景澈柳眉倒竖,黑眸一瞪,像是一只炸开毛的小兽,几乎下一秒就要暴跳如雷了,百里风间趁着她破口大骂前御剑而起,隐入云端。 哪怕溜得飞快,也依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句:“百里死酒鬼,你有本事别回来!” 他忍俊不禁,轻笑一声,目光垂下。景致是万年不变如画般的墨绿,夕阳铺洒寸寸残血,以及缭绕身侧轻飘如雾的云飘渺如烟,当真是美极了。 御剑直接入了墨塔顶端,清冷大殿上,禹问薇焚香等候已久。 “来了。”她没抬眼。 “嗯。”他随意坐下。 意简言赅的对话。 “今日祭山大典结束,山神难得醒过来,后来你走了,我又问了他一些事。” “何事。”不疾不徐。 “苏月前辈的事。”禹问薇突然抬起眼灼灼地注视着百里风间。 手中龙渊白剑似乎微弱一闪,百里风间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怎的,师姐还在查苏月前辈的事情么?那个岩洞当真让师姐惦记了两年。” “师弟不肯说实话,我便只好自己去查了。” 不再无谓争辩,他道:“那山神都说了些什么?” “山神回忆,苏月前辈被逐出剑圣门,是因为执意入宫为妃。曜合帝渊及起初极宠她,后来却不知为何撤了她的封号,降成宫婢,放之冷宫任其自生自灭。亦有传言说是曜合帝亲手赐死的她。岐冶皇陵入口处的望川地宫,便是苏月前辈的陵墓。她死之前,不知怎地一路高歌凯旋进攻人界的妖界突然偃旗息鼓,妖王姑湛被封印入鸓鸟石雕。” 百里风间并不惊讶听到这些。 “这些都只是外界人的说法而已,山神所知亦是不多。我好奇的是,那为何苏月前辈的魂不在望川地宫中,而在迦凰山山体之中。” “嗯,我也甚是好奇。”百里风间淡淡答道,一副不想再继续深谈下去的神情。 就这么被不冷不热地堵了回去,饶是禹问薇波澜不惊的性子,此刻也有了微薄怒意。他还是不肯告诉她,两年前的岩洞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究竟是如何走出来的。 他永远是那么难以撼动,那么遥远。 颓然地倚到宝座扶手上,禹问薇口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山神还说,迦凰山山体中并没有六合神玺,两年前的异动他也不知为何。若我们能寻到便好了,可如今一颗都不知下落。” 百里风间缓缓拢起眉,又听她道:“其余便无事了,你走罢。” 顿了一顿,不再多言,虚揖一礼,阔步迈出大殿:“那师弟告辞了。” 万丈夕阳从塔尖倾泻而下,墨色的塔身都被映出隐隐金光。 百里风间矗立在汉白玉栏杆边,面上的神情皆被敛起,垂眸凝视着手中的龙渊白剑,剑柄上的上古红宝石折射出凛冽的星光,凛凛冽冽地铺到眼底。 “前辈,方才的话你听到了吗?”扯了唇,音线低沉低沉,还是那个声音,似自言自语,还端了几分尊敬。 许久,龙渊白剑震了一震,一个女子温婉而坚定的声音从剑中传出来:“嗯。” “问薇太精明,我担心不出多时她必定会查出眉目。” “不会的,那段历史已经被封存成为禁忌,所有史册记载都被渊及抹去,暂且不必管她!”顿了顿,苏月又转而问道:“你肩上的封印可有何异动?” “两年前走出岩洞时便开始淡了下去,如今几乎寻不见了。” 苏月沉默了一会,叹息:“看来封印姑湛之力已经所剩无几,而临沧得他所助,帝业几近牢不可破,纵是复国军这两年势如破竹,赢的也只是表面。我们需尽早寻到剩下的六合神玺,就能再次封印姑湛,不仅为防妖界重新出世,亦是为复国争取一线生机。” 顿了顿又道:“明年便是是六合神玺出世之年了,定要抢在他人之前寻到。” “说易行难,前辈可有什么线索?” 苏月许久未答,龙渊白剑周身的光晖似黯淡下去,半晌一个疲惫的声音道:“以我之力只能感受到第四颗六合神玺大抵在帝都附近。” 百里风间皱了皱眉,道:“帝都戒备森严,要想潜入还需从长计议。” 苏月默然不答,许是此番说话太多,费尽精力然后又沉沉睡去。 百里风间陷入沉默,摩挲着腰侧的酒葫芦,却又不拿起来喝一口。他俯身往下看。主峰上的银色石砖仿佛都铺了一层凄凄血色,两个已经缩成小点的弟子正走过山门后的太极卦图。 看到那倾斜如墨的长发,百里风间不自觉浮起一个笑。 是她啊。 “修师兄,好吃吧?”景澈的眼眸亮晶晶,仿佛天地的澄澈都盛在了她的眸中。 她从那纸袋里仅剩的栗子糕中抠出一点给也修吃,等待着他的回答。 “嗯。”都这么熟了,也修仍是非常拘谨同她的相处,这时不自然地避开一点,免得她又得意忘形开始同他勾肩搭背,半点都不避讳。 “修师兄,那为了让我少点冒着被发现受罚的危险偷偷溜下山买栗子糕为了减少我和掌门的见面为了避免宫霖对我的嘲笑,所以你一定是有打算做做看对吧?”她喋喋不休像个话痨不带喘地说了一堆,生怕打动不了她这个软硬不吃的师兄。 少女生动模样跳跃着甜蜜黏人,撒娇时像是早春恣意开放的花苞,半点不矫揉,想要便直说,撒泼耍无赖时常有,却不会是求人低姿态,她骨子里的骄傲总是无处不在。 也修横了她一眼——就知道,她这么大献殷勤地跑来给他吃栗子糕,原来就是存了这个心思。 说起来云覃峰上有个天下第一懒散的师父,所以景澈的伙食常常很凄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修就从师兄开始兼职起了厨子,偶尔给景澈开个小灶弄点吃的喂饱她的肚子。虽然说修炼之人一般都无需再有一日三餐,但是景澈不是一般人,她时常嘴馋。 幸好也修以前未入南穹时也都是自力更生,厨艺不差,近来更是被景澈挑剔的口味**地愈发出色起来。 栗子糕也并不难做,只是这个月份,栗子并不好找。 “嗯,我没有打算。”也修淡然而镇定地拒绝了。同时他也是练就了坐怀不乱的好本事,不管景澈怎么骚扰他:“我回房了。” 作势要走。 “别!” 景澈拽住也修的袖子,正准备开始下一轮的撒泼打滚,耳边就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不知廉耻。” 宫霖那张故作冷傲的臭脸出现在眼前。 景澈斜眯起眼,面上甜蜜笑意皆被敛起。 眼见着两个女人剑拔弩张,火药味一触即发。也修趁着她开启骂街模式之前,反手扣住她的手,扯着她离开,走远了几步才压低声音呵斥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景澈同宫霖一直是水火不相容。她在知晓死去的帛炎一直喜欢着宫霖之后,便笃定两年前一定是宫霖给她下的蛊毒,还让帛炎替了罪,却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不能随意诬陷人。 “是她招惹的我,是她陷害死了帛……” “唔--”也修在她骂骂咧咧的话出口之前,忙不迭捂住她的嘴。 “掌门都下令此事不得再提了,上次你苦头还没吃够?” 景澈一脸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却不再往下说了。 上一次,是两年前,她身上蛊毒解开不过一个月,她不服帛炎就这么被冤死,气势汹汹地去找宫霖理论。宫霖咬死不承认,只说他自作孽不可活,两人闹到了掌门那里。 最后禹问薇却以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处罚了景澈,还是也修出来帮她顶罪,一人挨了一半,受了十鞭子。 那时她伏在床榻上,百里风间在她后背为她敷药膏。他的手指凉凉的,拂过之处却都是火辣辣的触觉。她疼得眼泪直流,依然誓不罢休地宣言,一定要将宫霖绳之以法,为帛炎洗白。 没有悬念的,单想想便知道,以景澈这般爱恨雷厉风行又骄傲的性子,于是一直到现在,她都不会藏着掖着,就是光明正大地要同宫霖水火不容。 也修见她委实是不高兴,口气放软了些:“行了,明日我给你做栗子糕。” 景澈看向他,神情微有舒展,眼睛一眨一眨,浓密蜷曲的睫毛如同一把整齐的刷子,在夕阳下似撒了一层金粉。 “好。”她非常严肃又一脸正气地点了点头。 然而在自己御剑回去的路上,憋着的一口气还是发泄了出来,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第三十九章 醉里舞剑 翌日。 百里风间起了个大晚,更衣起身便已经是正午。一眼望出去,山坡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松茸茸的雪。 雪是昨夜开始下的,一直不急不慢,细细密密,倒像凉凉的雨,天色也并不阴沉,透着灰白的银光,几分温柔缱绻。 他慵懒地披着宽袍走过云覃后殿的长廊,路过景澈房时,她正好走出门来。 眼前颜色倏忽一跳,直直撞入心底。 她穿了一件红衣襦裙,横斜白梅从袖口铺展到裙底,腰际宽带一裹,将她美好的身躯勾勒得淋漓尽致。她的个子这两年像竹子拔节一样抽得高挑,并不削瘦的身姿,却总有种浮想联翩的美好,凹凸有致,每一寸都是玲珑。 素面含韵,红衣妖冶。 小雪迎面扑在她身上,一挑眉一眨眼之间,皆是已经不在他控制之中的美丽。 分明是看多了世间尤物,却仿佛在刹那间患了失忆,三千溺水倾泻而过,他想不起有过谁,可以比面前之人更加生动瑰丽。惊艳之姿,也不过如此吧。 天性里已经抹不去的风流,他勾起打量的调笑,半睐眼眸,瞳子倒映入那张风韵生动的脸,眼角一抹朱砂泪痣,像揪的痧,倒有点别开生面的嚣艳:“这身红衣服,倒是好看。” 景澈都已经准备好了他又是满不在乎地对她一身新衣品头论足冷嘲热讽,却没想到这次来的是一句难得的夸赞。 同他抬杠已成习惯,这时纵然心中乐滋滋,却仍是不屑地一扬眸,骄傲如昔:“谁说我又丑又胖就不要买新衣服了?你说我穿红衣好看,那我便不穿了。” “嘭”地一声关上门,将百里风间关在门外,再出来时,换回了平日素净的弟子服。 他微有无奈,却只是无所谓一笑,随口问道:“你要去哪?” 景澈呲牙咧嘴地冲他炫耀地笑:“修师兄给我做了栗子糕,我看你就不行吧。” 百里风间心中嘟哝了一句,又是修师兄,比他这个师父都要亲了,面上却只是若无其事:“早去早回。” 景澈这便迫不及待地去了主峰,正好与一个急匆匆上来云覃峰寻百里风间的弟子擦肩而过。 走得还不算远,听到那人说什么密信,什么一昭镇,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她便未留意了。 到了主峰的小厨房,也修果然是毫不含糊,忙活了一上午,也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栗子,做出的糕点像模像样。 景澈享受得得不亦乐乎,末了还包了剩余的回去。也修送她出弟子房,因为要及时收拾便让她自己回云覃峰。 下雪天的苍穹总是暗的特别快,此时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黑色。她并没有急着御剑回去,又自顾自走了几步,步子轻快地几乎都要飘起来了。栗子糕的味道还残留在口中,当真是妙不可言。 “呵,又跑来主峰,勾引谁呢。” 景澈面色一沉,果然又是宫霖。怎么每每来到主峰,都会看到她这副烦人的嘴脸败坏心情。 “不行礼,不喊师叔,目无尊长,宫霖,你可真给主峰弟子长脸。” 宫霖冷若冰霜的脸上神情并不好看,她曾被逼着当众人的面向景澈行跪拜大礼,这耻辱她一直记着。每每景澈拿辈分压她的时候,她都恨得咬牙切齿:“师叔,你也配?” “我配不配,似乎不是你说了算吧?”语气嚣张。 “不学无术,我看剑圣门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学什么需要要你来指点?你是剑圣么?” “景澈,你老拿剑圣说事,已经不新鲜了!”宫霖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有本事,我们比一场武。” 嗤之以鼻:“比武?我还怕你不成。” “那好,三日后子夜,我们息雁坡禁地前见。输赢皆看实力,若是事后谁输了不服气偷偷说出去,谁就主动滚出迦凰山。” 迦凰山严禁弟子偷偷约战,若是被发现了,惩罚极重。然而一般当事人不说,大都能瞒得过去。 “我自然是行的正坐得直,不像有些人,喜欢做找人替罪的事。” 宫霖面色难看地一顿,随即道:“你别嚣张,先说好了,若是输了――” 她浮起蔑视而胜券在握的一笑:“那便寻个人多的黄道吉日,给胜者磕三个头吧。” 可真是锱铢必较的人,这会还惦念着年前被迫给她磕过的头。景澈懒得搭理,算是默认了,头也不回地御剑回去了。 平常这个时辰,百里风间都是待在大殿上,或是看书,或是啜几口小酒,今日却不在此处,景澈怎么寻都寻不到。 将整个云覃宫翻了个遍,外头风雪似乎又大了些,她打了一把伞跑去后山。 后山醉翁亭,果然有一个人懒懒地支在横栏上。把盏倾壶,里头却只流出了几滴残酒。他绵绵地一放手,酒壶摔到地上,陶瓷破碎声在寂静的后山蓦然响了一地。 景澈一怔,许久没看到师父这般烂醉了。 她拦下他正欲去拿酒壶的手,清脆地喊了一声:“师父!” 远处黑山白水,头顶半敞天光。百里风间半眯着眸看向面前的少女,仅剩几分清醒在眼里闪闪烁烁,似乎马上便要被醉意包围了。 终于认清了来人,他斜斜一笑:“是阿澈啊。” “师父,你又喝醉了。”景澈不满蹙眉,却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剧烈抗议了。 “没醉。”他随意一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景澈坐下。 “没醉便快教我剑法。”坐下来,她也没搭理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子,端着几分惯有的颐指气使。 “怎的?”一挑眉,一双醉眸里倒映着景澈的侧脸,背景是掺散了三千飘摇破碎雪花的黑色幕布:“这么好学?” “好学还不好么?”景澈不耐烦地斜起眼,却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便是一道玄光掠出亭子,连带着搁在一边的龙渊白剑都不见了踪影。 留下朗声一笑,自演自唱,旁若无人,响彻风雪:“狂饮琼浆数百盅,醉舞长剑指虚空――” 目光投出去,凉亭下,雪花缭绕中,长风鼓动他的衣袍猎猎,空气中朦胧酒意弥漫。他行云流水地舞起剑,毫无章法可循,却又浑然天成。 遥远而孤独的墨塔在他身后巍峨矗立,千百年的岁月都在他剑尖恣意流淌。剑气掠过墨塔上的风铃发出好听的声音,一阵阵响彻在风尘里。玄袍黑发,执剑的他廖远而洒脱,就像是远古落魄的神祗至今不羁。 她走下亭子,他的剑气霸道却不伤她半分。 剑光滑了一个完美的半弧,匝在雪地上击出一个黑乎乎的洞。百里风间停下来,半含笑半认真地看着她:“阿澈啊!学了这套剑法,你就可以出去救天下了。” 景澈哭笑不得。这套剑法完全就是他醉得不清明,临时起意创的,他醒来后记不记得都是个问题,别说拿去救天下了。 只是他突然说到救天下,让她有些吃惊。他洒脱不羁的老人家今日是被什么刺激到了,竟然主动提起这事来。这话题已经是师徒的禁忌,因为争执过太多次,她撼动不了他,反倒在安逸日子里被他同化,只得作罢不提。 “我不学这个,你教我点靠谱的行不行啊。” 我还要去和宫霖比武呢。不过后半截话咽在喉咙里――她自然不会同他老老实实交代。 他慵懒地一挑眉,脚步虚浮摇摇晃晃,走近来微微俯身凝视她,半含笑意,喷薄的酒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鼻侧,痒痒酥酥的。 “这剑法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为什么不学?” 她莫名脸色一红,幸好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微有不自然退开了一步,犟着嘴不屑一顾道:“什么求之不得,你就是靠着舞剑骗骗无知少女的春心。” “阿澈不是无知少女么?”他不清明地眯着眼:“那你倒说,师父帅不帅。” “自恋成疾了吧。”景澈不耐又嫌弃地斜了他一眼。 他笑,故意扯过她的长发,惩罚似的往后一拉。 正好仰头对上他的俊脸,她恼羞成怒,一边从他手中拽回自己的头发,一边嘴里嗔道:“师父你发什么酒疯!” 一推一搡之间,他身形不稳,脚下打滑,两人齐齐跌倒在了地上。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里,仍是满不正经、不肯罢休地抓着她的长发,一遍遍地问她:“快说,师父帅不帅,帅不帅……” “帅个篮子啊帅……”她死活不肯屈服,恨恨地拉回自己的头发,掸了掸身上的雪站起身来。 气恼地正要走,离开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嘴角依然斜着,喃喃道:“阿澈啊!师父帅不帅……” 声音却低下去,模模糊糊揉在喉间,像一条流不动的河。最后一眼的夜空,漆黑而幽静,白色雪花倾斜而下,扑面而来。 又折回身去,脚尖碰了碰他的身子:“唉!师父,回去睡了。” 没有动静,就这么没征兆的睡着了。 景澈又气又好笑,蹲下身子,扯了扯他的脸:“师父,你再睡我就不管你了――” 手指无意间触到他下巴的胡茬,又软又硬,又绒又青。顿了顿,像是触了雷区般急急忙忙缩了回来。 ------------ 第四十章 师赐醍醐 雪停了。 风止花梗间,薄雪覆一层。望去绿的白的灰的葱葱茏茏地交杂着,苍穹中旭日铺开喧艳的红。云覃峰后山,一派宁静。 光线钻到眼皮子底下嚣张,意识渐渐清明,宿醉的后劲才慢慢上来。头崩欲裂,许久百里风间悠悠晃晃地睁开眼。 有许久没喝得如此烂醉了……也是有许久未像昨夜这般愁。白日里驻一昭镇理事的南穹弟子慕叶差人送了密信:“复国军七影前日至镇中,鼓动众人一同力请剑圣出世。兹事体大,弟子不敢妄下结论,只能请剑圣亲自予以说法。” 寥寥几句,字字沉重。匝地清明,心中茫然。 他素来自负,来去自由,不惧天不惧地,然而最忧便是这种情形,群起而求之。 避世只怕负世人,出世又恐负后人。进退两难,索性一醉解千愁,启了封在后山泥窖里的大半缸酒,一喝便忘了节制。忘了乱世,忘了天下,忘了还有沉甸甸的族人压在剑上。 只记得入夜后是阿澈生动的脸晃在眼前,软软糯糯的声音萦绕耳侧,柔润的发扯在指尖,可醒后,凄清难当,难题依旧。 他的愁都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没半点儿异样。支起手臂准备站起身,便有什么东西顺势从腿上滑了下去。 这才察觉到原来还盖了东西,垂眸望去,是一条毯子,都还未全然展开来,揉成一团七倒八歪地便扔在了他身上――肇事者不耐烦的情绪暴露无遗,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笔。 几分无奈又忍不住扯唇一笑,莫名涤荡般心情微好。抖落一身的雪尘,长腿微屈站起,毯子一撂挂在手臂上。百里风间拢了拢衣袍负手正要离开,目光看到不远亭子里景澈侧身坐着,手里端了一卷厚厚竹简。 他的青色大氅她拿了随意披在身上,盘着腿倚着亭柱,端的一副认真模样,一丝不苟地顺晨曦微光一行一行浏览厚重竹简上的文字。三千青丝垂至腰际,小脸儿上半点儿胭脂不染,偏是风韵自然,玲珑剔透,饶别人再怎么浓妆艳抹都学不来。 徒弟越长越漂亮,他这个师父喜忧参半。喜自然不必说,不是谁都能有一副好皮囊;而忧,他也寻摸不清为何,从未深究过,只偶尔会心生难以控制感。这美丽太过撩人,恣意骄傲如她,他难以一手掌控。 许是听闻动静,景澈抬了脸看过来,方才还是恬静姿态,这会少女生动跃然于脸上。半眯桃花眸,绛唇翳皓齿,一笑宛若百花开,语气里头半是嘲笑:“师父,睡得可舒服?” 尾音拖得绵长,她一直没怎么长大的软软嗓音听得人骨头酥一把。 “舒服是舒服,就是有点儿冷。”长腿一跨,摇摇晃晃踏上台阶。 坐到她面前,招呼不打便抽出她手中的竹简看看。原来是九痕沙心法口诀,这才想起昨晚她似乎说要学剑。 可真是破天荒,小徒弟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如此好学起来?从前她是多教一式都不学,嫌了学多了记不住。不过他也不催促着让她成材,反而有时候倒也佩服起自己徒儿来。平日里瞧她是半个急性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而修炼习武一事上却极耐得住性子,一招一式都要苛求完美。 “拿回来。”她睨他一眼,夺回竹简。 怎么都是一副师徒相看厌的形势。 “都记熟了?”百里风间慵懒扯唇笑,一贯这副无所谓的模样。 “嗯,月前就背熟了,如今再温故一遍。” 迎着冷风百里风间打了一个哈欠,末了拇指摸摸胡茬,又站起身:“那你再看会,师父先去睡个回笼觉。” “你――”以为他要教她习一痕沙了,正准备着暖暖身子开始练剑,却不料心思扑了个空,难免对百里风间呲牙咧嘴起来。 他回头笑笑,兀自走了,背影望着有些清冷寥落,跟瞬间换了张脸似的。 景澈深吸一口气,眉眼舒展回去。反正横着竖着师父都是这个脾性,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又哗啦啦地展开竹简,寻了方才断掉的地方继续浏览。 这般认真自然是为了赴宫霖的三天之期,且不说下跪磕头是何等羞辱,身为剑圣弟子若不能赢了比自己整整低了一辈的宫霖,她还真对不起曾经吹下的牛皮。 亭子中央小青鼎慢烹着一壶茶水长烟微袅,浓密睫毛在白皙脸上投下长长纤影。不知不觉景澈翻完了整卷口诀,眼睛倍感酸涩,抬起脸透过六角玲珑亭望向半壁天空,太阳当头,已是正午。 日光不急不缓,雪地万籁俱静,显得更加清冷。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竹简,哈了哈冻僵的手。也不知道师父的回笼觉醒了没,她学剑可是迫不及待了了,便起身去寻他。 先去了前殿,打开殿门的瞬间寒风卷席而入,空旷大殿无人在内,案上未被镇纸压住的白纸哗哗作响,瞬间零零散散地飘了一地。 拾起散落的纸,随意翻看几眼,却都只是一干二净的白纸,半痕墨迹未染。这纸看起来是施了咒的,水火不侵,为传信所用,里面内容想必机密,也只给特定的人看。 总觉得最近师父有些不太正常,也不知道是什么扰了他老人家不羁的心。 不在前殿,那便是在房里了,景澈正转身,殿门“咿呀”一开一合,见到他踏入殿来,逆着光的表情看不清晰,只听他语气随意:“阿澈,来了啊。” 将手中的纸放回桌上,她转身点了点头,一霎那脸上是鲜少的恬静。 目光透过她的身体落在案上,那叠白纸浅浅扬动一角。他知道她看到了,也不多解释。他有意将她藏于羽翼之下,不愿让她涉入这些事中,不单是她手上三颗惊世的六合神玺,更是出于保护心态。 心中千丝万缕一闪而过,已经是唇角扯起,半点不正经道:“方才去藏宝阁给你挑了一把武器,既然要习九痕沙了,也不能老用着破铜烂铁。” 破铜烂铁?景澈的脸色一顿,黑了一截。她现在用的剑可是也修亲手帮她打的。虽然威力缺缺,但用的是一份心意。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贬得一无是处…… 算了,反正她也晓得她的师父,看着整个人不修边幅成日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其实眼光挑剔的很。 “九痕沙虽是剑法,但也未必要用剑来使。师父给你挑了一把仙棒,名‘醍醐’。” “盘古未分天地之时,混沌之中有异树焉。亿万年长成,亿万年花开,亿万年结果,果落则化为醍醐,持此杖者洞悉天地,与万物同息。” 景澈接过醍醐。仙棒通体湛蓝,顶心嵌着一颗透白鲛珠,隐隐仙光缭绕。 “那剑与棒的用法,是相通的吗?” “相去几乎无甚。而且棒更适合你初习九痕沙,也不会影响你日后继承龙渊白剑。” “我还要继承龙渊白剑?”这话撞到耳里,景澈瞬间觉得使命神圣,又莫名紧张:“是何时?” “自然是我死后。”他说的云淡风轻。 景澈抬起眼看他,瞳里印入他全然不当回事的神情,心中蓦然一阵空荡荡的害怕。 生死之命向来由天不由岁月,可是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似神祗一般强大的师父有一天会死去,而她要继承他的一切。 “你别急,估摸着还要百八十年――”他瞧出了她突然的正色,以为是自己的话吓到了她,满不正经地打笑道:“过来后山练剑吧!正好没下雪。” 景澈难得服从地跟在他身后,神思恍然,看样子仍沉浸在了生死难题中。 开始教九痕沙了,剑圣门的精髓便在此,百里风间也端起了鲜少的严肃,剑里剑外一招一式都是正经招式。 景澈本底子扎实,天赋也高,然而不知怎的今日学起来有些不在状态。 百里风间不甚满意,索性收起剑站到她身侧,修长手指握住她执棒的手腕,帮她端平,一边道:“气贯于全身汇于棒间,一处不通则气凝涩。” “松弛有度才可畅气,阿澈,手腕处不可绷太紧,需以手臂之力带动棒。” 隔了咫尺的距离,他虚环着她的臂弯,手指仍扣在她腕上替她调整姿势。微有茧子的指腹隔着袖口薄薄的绒毛,磨蹭腕上肌肤。他的手带着特有的炙热仿佛铺天盖地,她的手裹在寒风里冰冷僵硬。 一凉一热,背后又袭上人的热气,针砭肌肤,汗毛肃然列兵。 不自然地眼底一乱,景澈心中想着手腕放松,却是指节一脱力,仙棒脱手而出,啷当掉到地上。 她一时顿在原地没有动作,百里风间垂眸看见她别扭的神情,一眼了然――阿澈这么骄傲的性子,对自己从来严苛,更不允许自己失败。 他过去俯身帮她捡起醍醐,放入她手中,一挑眉,调笑地打破僵硬的气氛:“怎的,早膳没吃饱?” 景澈被他一问,回过神来,难堪之意少了几分,又急又恼道:“你才没吃饱!接着来!” 【注:醍醐的说明引用自梦幻西游。】 ------------ 第四十一章 旧爱瓷像 日光糊了一把宁静雪光,又暖又冷,从枝头树影倾斜成了残阳夕照。 天近傍晚,该教的都教完了,景澈学的像模像样,而百里风间却终于半拢了眉头,问道:“阿澈,今日你怎么了?” 景澈装糊涂:“什么?” 目光上下把景澈打量了个干净,百里风间正扯唇开口,估摸着又是什么嘲讽毒舌的话,却远远被一个声音打断―― “剑圣!” 一个白衣弟子御剑而下,先拱手作揖,然后急急递上一份锦帛。 百里风间抖开来看,末了趁着景澈好奇的目光瞟过来之前,拢到袖中,仍是一贯的波澜不兴:“我晓得了。” 那弟子没料到剑圣会是这般不咸不淡的反应,抬头一怔,焦急都凝固在了脸上,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拱手便退了。 百里风间收回剑,抖抖一身雪,道:“明日再练吧。” 说罢他便负手离开,末了又回头扯唇,下了定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阿澈啊!慢慢学,这么心急不像你。” 他的耐心素来不多,最近更是心不在焉。方才还教的一板一眼,现在便失了耐性。景澈有些失落,却一脸傲然不屑地挤开他悠闲的步子,走在他前头先回了房。 入了后半夜,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开始沸沸扬扬,苍穹断续成漆黑一片,墨色深浅不一。 雕花门吱呀一声透了条缝,景澈裹紧大氅,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走出来。 风骤然刮得紧了,头发上的雪水化了,顺着脖颈流入背心,冰的冰凉,热的滚烫。 她怀里抱着的仙棒醍醐,顶心鲛珠泛了一层薄薄而剔透的光,照亮一寸前路,逶迤过去的仍是无尽黑暗。一路摸到了后山,卸了大氅撂到亭子栏杆上,朝手心哈了哈气。 她不想让他晓得,只自个摸出来苦练。 顺着记忆里他行云流水的剑法,一招一式都学得有鼻子有眼,密密的剑光道道匝地,漂亮却独独少了几分凌厉。 反复练了好几遍,本冻得不利索的身子都起了一层薄汗,最后一式打的偏了,醍醐脱手而出,踉跄滚入雪中。 微恼地抓了抓头发,俯身想要捡起醍醐,却脚下一个虚浮,一头栽到了雪地里。 头委实沉得很,似乎是受了风寒,人也犯困,真想这么在冰冷雪地里趴着不想起来了。 片刻后才挣扎着爬起身,收了大氅搭在手臂上,一路披着凌乱风雪也不觉得冷,身子跟烧起来似的难受。她摇摇晃晃地摸到后殿药房,凭着记忆胡乱抓了几粒丹药,囫囵吞到嘴里。 睁着惺忪睡眼摸黑回去,感觉着差不多是这一间了,景澈便随手推门进入房中。懒于点蜡烛蜡烛,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床上包被子里去。 猛的听到有低低的呢喃,极不清晰,像是模糊的叹息,像是唤着谁的名字:“阿溪……” 混在黑暗里跟幻听似的,屋子里似还有一股疏松酒气,景澈顿住睁了睁眼,动静又没了。 她也未上心,欲直直往里走,却被一把不客气地拎起后领,和着一个含了愠意的声音:“谁?” 袖风揉了一团火焰挥出去,正中烛芯。轻微的霹雳声,房间被扯出了一方光亮。 “师父?” 她吓了一跳,这会神智也清明起来。惊讶地环顾四周,才晓得自己走错了房。此处应该是平日都落了大锁的房间,而自己的住处还在后边一排,晚上昏昏沉沉的,竟少走了一个连廊,误打误撞跑到这里来。 只是师父……又怎么会在这里?他又喝酒了? 她还没问,他先锁眉,眼里被割碎了的烛光,透着难以捉摸的幽深,恶毒扯唇道:“你进来做什么?” 他语气里一闪而逝的真切凶狠,被她精准捕获。 景澈下意识挪开一步,只觉得此刻的师父像是一只守护阵地的狮子,一身慵懒剥落,未加掩饰的震慑力显露无余。而她更敏感察觉自己被当成了外人,隔绝在他的阵地之外。 背后一丝冷风撩入,顿然汗毛竖立。才觉只穿一件单衣有些冷,想把搭在手上的大氅穿上。却碍于凝重的气息,硬着头皮忍住身子的哆嗦,撇开眸逃离他凛冽的眼神,讪讪解释道:“这屋子平日不是锁了吗?我摸着黑走错了路,才不小心进来的……” 他那双眼睛像是深潭下的雨花石,突兀的笑意中隐浮出点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自觉闭了嘴,听到他没有情绪地道:“出去。” 景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眸里渐渐涌上委屈和愤怒。 不过是走错了屋,都已经解释了,他还想如何?至于如此不留情面吗? 他根本不看她,背了身过去,朝垂落的幔帐内走去。帐子里似乎黑糊糊地放了一尊什么?他的目光一望向那里,仿佛就变得绵长而缱绻。 景澈的自尊心强烈受挫,气恼至极,随手抄了桌上铜质烛台便朝百里风间背后砸去,怒意冲冲的声音里揉了隐隐哭腔:“莫名其妙冲我发什么火!” 烛台砸的偏了,携着一股未收敛的大力,砸到了幔帐后那尊东西上。 啪”的一声,陶瓷碎成一地。 像是个满堂彩,一声起后万籁俱静,突的外头风声起,挤到窗缝里,较着劲儿似的,混淆在空气里如同幻听。 幔帐里头咕噜噜滚出一个破碎的头颅来,侧躺在地上,显得诡异极了。然而细看这头颅面目并不狰狞,原来是一个女子的瓷雕像,被她这一砸全碎了。 一片片的白瓷雕塑笼在微黄的烛光里,一动不动,像是哭旧了的脸。 都碎成这样了,应该是补不回来了。景澈一怔,心中微慌。 百里风间定定地站了半晌,回过头,目光隐了不能言表的疼,看得人有些惊心动魄。 “我――”少女的慌乱半隐在眉间,手指不由自主拢在一起,透出几分歉意。 “滚出去。” 外头的天,风雪益发紧了,千丝万缕像泼天箭雨。一层窗纸上透着烛照光影,透进一双桃花眸里,好像一场大戏开锣,色相十色,粉墨登场。 “不就是个破瓷雕塑!你拽什么!”她毫不示弱地横道,挺直了脊背转身就走。 “嘭”的一声带上门,凄风苦雨浇在她身上。 回房就闷起被子倒头大睡。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 心头仍然压着他的眼神,是真切的愠怒,沉沉地仿佛脱不开身。 几分委屈,几分惭愧。然而事已至此,话也撂下,她骄傲的性子不允许她先服软道歉。 景澈烦躁得锤了锤涨着空气的被子,算了算与宫霖约定之期就在明日,愈发心焦。 然而一想到输者磕头――瞬间又来了斗志。都还没开始,她断不能妄自菲薄,先输了气势。 管他百里风间闹什么脾气,她自个一样能行。风风火火地起床,起身洗漱,取了醍醐去练剑。路过大殿时,瞟了一眼,却是没有人。 这时一张被施了咒的纸从案上飘过来,定在她眼前。 “下山几日。”龙飞凤舞,意简言赅。 “搞什么――”纸被揉成一团扔到一侧,景澈失落又不满,满腔话哽在喉间,末了只恨恨道一句:“逃得那么快,是不是男人啊。” 这时,远在一昭镇的百里风间迎着寒风打了一个喷嚏。拂了拂冻红的鼻子,快步走向镇子中心的广场。 大清早,雪珠还松茸茸挂在屋檐,理说应是熙熙攘攘开始新一日的生活,这会石子道上却已经全没有了人。隔了次第绵延的茅草屋顶,遥遥地却望不见人声鼎沸的来源。 说来这些年,百里风间是鲜少来到一昭镇的。不愿看到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族人,徒增无力之感。族人在北地生活虽算不上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却仍是处于捉襟见肘的境地。 而此次他来一昭镇,半是逼不得已,半是为了断了众人念头。 昨日傍晚慕叶又派人送来密信,七影鼓动一昭镇几万镇民明日聚于广场,长跪以求剑圣出世。 等同于又给他下了一道通缉令。他心中纠结至极,进入虞溪曾经的房中与她的瓷雕对坐半晚。而从他能做下决定,还拜了景澈昨夜突如其来的闯入所赐。 那是他唯一留下来关于虞溪的音容笑貌,却被她无理砸碎。当刻他暴怒而痛心地拾起一地碎片,在意识到无法拼凑后突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一切便已经是无法弥补。再惋惜,再遗憾,不过徒增无用感触。 他顿悟,晓得只有亲手打碎,才能断了念想。他若只是不回答众人,便是给了所有人一个期待,而他受不起这份沉甸甸。人人将他当做救世神,可他明白,他不是。从前不是,如今,更不可能是。 世上本无神,慈悲都只是虚妄。如今活着的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无数人的性命,轻易挥霍,就是愧对前人的抵死守护。这个一昭镇更是迦凰山拼了一辈人的性命保全的,决不能再冒险让族人赴死。哪怕在疾苦北方苟活百世,也比在临沧狗贼刀下屈辱死去要好。 于是凌晨他便下了山。 已经走到了广场上,望去一片的全是人。地上积了大半夜的雪和着尘埃,一步一滩污浊冰水。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剑圣来了!”所有人都齐齐转过头来。 “剑圣!”一人面露喜色,从石阶上走下,破开人群急急走过来。 人头攒动中他看清楚了,是七影。 他行至他面前,一抱拳便跪下:“恳请剑圣下山,带领族人与复国军并肩作战。” “恳请剑圣下山!” “恳请剑圣下山!” 音浪一波一波,黑压压的人群层层叠叠朝着他跪下。 百里风间的目光扫过懵懂的孩童,抱着婴孩的少妇,面庞坚毅的大汉,伛偻着腰的老人,他们的虔诚匝在心底。 他沉默地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屋檐依然像一双巨大的翅膀,翅膀低下有无数个长长的深弄,无数个密不可宣的白昼和黑天。 ------------ 第四十二章 连猝三人 雪光一片刺目,融化的冰水蜿蜒成一条线。 扯了扯唇,百里风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微有干涩。纵是立场坚定,众生所望仍像一座大山般堵着他,拒绝之言要说出口都是艰难:“我非……” 众人正灼灼地盯着百里风间等待他吐出下面的话,然而突的一声失声尖叫划破寂静苍穹:“阿当!!” 在跪着的黑压压人群中,一个男人悄然无声地倒了下去。血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和着残雪,一路红白逶迤。 情况急转,一下子广场上如同炸开了锅,人声混乱纷杂。百里风间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气,见到血迹才意识到不妙,赶忙掠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已然是生机全无。 一旁抱着婴孩的妇女无措地抽泣开:“剑圣,剑圣……阿当他……他究竟怎么了!” 百里风间并没有立即告知死讯,熟练得翻看嘴唇眼白唇色。这些皆是正常,并非中毒,而神情无恙,并非猝死。又翻开他的手腕,青色血脉已经浮上皮肤,狰狞地向上盘旋。 周围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谁惊慌失措地说了一句:“这……这……镇西的李爷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 电闪雷鸣之间,百里风间脑中无数念头闪过。连环杀人,死相又如此诡异,虽目的不可揣测,但多半为阵祭。 “剑圣,弟子慕叶来迟。”一个白衣束冠男子匆匆拨开人群而至,眉目焦虑,抱拳坐礼。 目光交接,微微颔首。百里风间直起身子,一贯波澜不兴的样子笃定道:“阿当的冤死,我必定查明真相。” 慕叶低身吩咐身后随性之人收敛尸体,一边同百里风间走出人群。 人群外,七影亦是神情焦灼,铮铮铁汉面上也有了几分惭愧――毕竟是他牵的头,召了众人来此集合,又突然死了人:“剑圣,这……” “无关你的事,我自会查明,你先帮南穹弟子让众人都散了。” 倒是慕叶微有排斥之意,毕竟是他管辖的镇子,被七影搅得乱七八糟,他能不冲七影发火,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他低声对百里风间道:“剑圣,借一步说话。” 走开了几步,慕叶才继续说:“这已经是连日来死的第三个人了。” “一个人便是那人口中的镇西李爷?那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是镇北方老太,所有人都当她是寿命已至,只有几个人才看到了她的死相,与方才的阿当相同。” “近日来除了七影,还有什么奇怪的人进入一昭镇吗?” “倒是有几个北地的山民,他们每隔几年便会来一昭镇采购些东西,如今正是在镇子上。都是底细干净的人,倒没什么可怀疑的。” 百里风间眯起眼,正是寒冬腊月,远处廊檐儿下一溜灯笼,在视线里红成一摊血海。 半晌他幽幽道:“给我一份镇子的地图。” “剑圣请随我来。” 见了镇子的地图,百里风间先在每个死人的地方用墨标上。然而未在他意想之中的是,这三点不在一条直线上,亦不对称,并不具备发动血阵祭的条件。要知道,以血发动的阵祭,一向要求对称,一般阵法连成的无非为圆形,三角形,或是五芒星形,在地点上一分一毫都不能偏差。 难道只是普通的仇杀?这更没有可能。阿当人值壮年,有仇家倒还可能,另外两人都是老人,哪个仇家要如此费尽心思杀两个人都将死的老人? 目光扫过整张地图,最后久久停在了地图上方的山坡。 这是息雁坡禁地,说是禁地,其实是一昭镇的坟地,阴气太重,所以一般禁止南穹派弟子入内。 脑中思绪一掠而过:“慕叶,你管着一昭镇的事,可还记得坟地的分布?” “剑圣的意思是?” “发动血阵祭的设定地点不一定要死去的地点,也有可能是埋葬的地点。方太和李爷都是老人,家中人定会提前替他们寻好坟地……” 慕叶突得恍然大悟了,接上百里风间的话:“前几日来了个神棍,似乎叫什么阿邺,给阿当算命,说是他的坟要置于息雁坡西南,才能保后世兴旺。阿当还真放在了心上,上几日就找我买了西南那个坟位。而方太的坟东南方,李爷的坟在北方,这一连起来,不就是――” “你说的那个神棍,现在在何处?” “我见他神神叨叨,便将他赶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越过千之岭进入一昭镇的,本想着应是最近大雪覆山,许多机关失效,被他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我知道了!”百里风间顿了顿,笃定扯唇:“看来坟地才是阵法的关键。那如若我们要搬了尸体,破了阵法的平衡,却被那设阵之人知道了,慕叶你说,会发生什么?” “定是赶在我们之前,断了尸体与阵法的联系,放入新的血祭品提供血力!” 百里风间不置可否,毛笔杆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一滴残墨坠入地上,晕开来了。 当日晚上,慕叶便带了几个南穹弟子,先去了镇北方老太家,百万个赔不是,说是剑圣指明老太坟地风水不好,导致村中接连莫名死人,希望等过了头七,便将她老人家迁坟。 慕叶在镇中多年本就德高望重,又搬出了剑圣的名头,方太家人自然是唯唯诺诺地答应。 又到了李爷家,如法炮制。 这一晚,镇里暗潮汹涌,饭后茶间都神神秘秘说是息雁坡的风水出了问题,才导致阿当死的不明不白。顿然人心惶惶。 祠堂前铸钟敲几响,供三献,八瑞相,慕叶阖目合十,前人牌位高高在上。 “结界都设好了?”百里风间正迈入祠堂,望了眼烛光摇曳里列列牌位,只是敛了眸,未作大礼。 一如他的自负,不跪天不败地。 慕叶起身答道:“剑圣放心,结界已经布好,只要人一进去了,便出不来。方老太的头七后日就结束了,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剑圣就可看一出请君入瓮――” 扯唇讥讽一笑:“我倒是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迦凰山脚下兴风作浪。” 一夜风平浪静。日晷延行,日光在茅草屋顶上打着滑,从东海偏到西山,雪光一片艳好。 不知不觉又入了新的一夜,弦月高挂东南枝。 百里风间便一直留在一昭镇里,也未回云覃峰。说起来足足有两日未见景澈了,倒怀念起她聒噪又黏人的样子来。只是那晚他一时怒极态度不好吼了她,以她强硬的性子……恐怕是又要用好久才能修复这裂痕了。 这些还是都等回去再说吧。如今镇子里的事便是够头疼了。七影当真一次比一次难缠,头回来还只是跑到云覃峰上单独求他,这次已经晓得鼓动众人的声势要挟他。幸好是趁着混乱避开了一个难题…… 见夜色已浓,正准备熄了蜡烛,门口一阵叩门声。 “剑圣,在下七影。”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遑多说也知道七影何意,但是拒绝一人总比拒绝几万人要来得容易。 拢了拢宽袍,开门出去。 “剑圣!”见他出来,七影抱拳揖了一礼:“七影深夜造访,多有打扰。” 慵懒斜唇:“罢了,你打扰的也不止这一次了。” “剑圣,那天众人所意您也看得明白。而且复国军上月已经攻占下了雪柏郡,已然拉开南北站线,形势大好,只要趁胜追击,复国必然有望――不只剑圣如今是否有出世之意?” “没有!”想是拒绝得太直接,百里风间微有不忍,又道:“七影,你们怎的还是不明白,在没有拿到足够颠覆的筹码前,轻举妄动只能是白白送死。” 七影微露慷慨之意,反驳道:“那剑圣所说足够颠覆的筹码,是什么?难道不作为地坐等就能得来吗!” 百里风间不为所动地注视着七影身后的幽深大院,一字一顿:“六合神玺。” 七影神情一顿,面露微喜,问道:“难道剑圣手中有……” 百里风间不作答,委婉道:“我倒也想有,只是这六合神玺,也不是一拥而上就能寻到的啊。” 言下之意,便是人多虽势重,有时也未必有用。七影无言以对。 “近来迟垣可好?”百里风间转开话题。他倒是真心想问问迟垣的近况,毕竟是竺末的儿子,又在帝都当着卧底身份,他心中颇为挂念。 “迟垣不是帝国的水军提督,剑圣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七影一脸疑惑。 目光凌厉一转,百里风间立即敛起情绪,扯唇随意一笑,不动声色地问道:“七影,上回你不是说要教阿澈神行术么,什么时候可要履行承诺了呀。” 七影颇为尴尬:“剑圣不说,我都要忘了。寻个时候我也要见到阿澈,先将口诀教她。” 百里风间闻言不答,慢条斯理地从腰侧解下酒葫芦。突然他反手拔出剑,袖风携剑光出鞘,速度极快,只看到一道银光在黑暗中划出弧形来,锋利剑身已经不偏不倚地搭在七影颈上。 “你究竟是谁?” *** 此刻远在云覃峰的景澈穿好了一身夜行服,拿好醍醐准备下山。 息雁坡禁地,听说是个坟地,宫霖选这个地方私下比武,果然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 第四十三章 小人使诈 夜色粼粼,景澈一人站在息雁坡坟地入口,身后是阴风猎猎,面前是半个一昭镇在脚下静静铺开来,几院白烛初挑,几院水止珠沉。 置身于墓地阴煞之气中,常人多半觉得毛骨悚然,而景澈却感莫名亲近,许是她曾在坟墓里躺了百来年的缘故。 跟做梦似的,从前她在帝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时候,大抵永远也没想到,此后会在坟墓里睡过一个乱世,然后一身酒气的大叔,牵着她将她带入人世之中,带她一一领略世间悲喜欢薄。 说来也怪,在他的潜移默化之下她总算有所磨平棱角,处事待人不像从前那般执从内心,可唯独对他,劣行不改。他为她师,她本该极尽尊敬,偏偏他们同冤家似的相处着,他没个为人师表的正经样,她没个当徒弟该有的尊崇情。 得寸进尺,不知轻重,就是如此。 景澈突然噗的一声浅笑开,说起来她自认为的有所成长,大抵还是老样子,骄傲得不肯向人低头。比如才发生的瓷像一事,她心知有愧,但他亦是态度恶劣,逼得她只得硬碰硬。她还时常一条路走到黑,像是对宫霖。除非有一日她能让宫霖为所犯下的罪责付出代价,否则她永远不会罢休。 “你来得倒是早。”迎面一声冷哂打断了景澈的思绪,只见宫霖走上坡来。 景澈握紧了手中醍醐,仙棒仿佛有灵气似的安慰主人,流转的仙气微闪。她斜唇冷嗤一声:“再不来,我都以为你要临阵逃脱了。” “哼,还是伶牙俐齿!”宫霖冷冷鄙夷道:“我可没工夫同你啰嗦,开始吧。” 横起醍醐:“老规矩,十招之内出胜负,不能出杀招。” 话音才落,宫霖便猝不及防出剑。银光霍然掠过半空,剑尖直直刺来。景澈仰身,盘发黑缎被一剑挑开,长发顿然鼓入风中如同漂浮海藻,人几乎是贴着剑险险避开。 暗骂卑鄙,景澈恨恨咬牙,单脚点地旋身,挥棒格开宫霖攻势。她的棒法密不透风,以守为进,照样不让半分。虽因修炼时间比宫霖短而底子薄弱些,却是仗着身段灵活,招式精湛,连连逼退宫霖几招全力攻击。 饶是先出手,宫霖也未占上风,倒暗自吃惊起景澈的实力来。以为她平时看起来游手好闲、四处闯祸,不料这懒皮囊下还有几分真本事。 已经过至第八招,宫霖渐渐呈了守势,景澈未觉有恙,调整招式汇聚全身真气以祭起一痕沙。她只会依样画葫芦,而这威力也不容小觑。但是她的模样微有顾此失彼之势,因使一痕沙并不熟练而分了心,导致身前空门大露。幸好此时离了宫霖有一尺之遥,以她的速度足够避开明剑攻击。 四处阴风大作,乱砂低空卷起细尘裹成漩涡,坟前枯草东倒西伏婆娑声如同哭丧。 大喝一声,景澈腾身立上崎石顶端,醍醐周身猛的一亮,一痕沙呼之欲出。 正在这时,不知何物刺破黑暗空气笔直而来,转瞬击入胸膛。利不见血,只见景澈微的含胸,面露痛意,真气已凝于棒间却半途而废,此刻倒流反噬,一齐攻回心脉。 “哇——”的一声,一口淤血溅在崎石上,醍醐死抵着掌心撑住整个身子的颓势,半头青丝垂落挡住了苍白脸庞。 “你使诈!”语气虚弱,傲骨不改,喉间血腥味翻涌,又甜又腥。 景澈捂着右边胸口,染了血的手指艰难挪到那一截没入身躯的暗器上,发觉只留了一个小环在外面。想要拔出来,却连勾着血肉肺腑都一起痛,似乎有几万个小刺撕裂着。 “我就是使诈,你能奈我何?”宫霖浮起一丝得意洋洋而阴森的笑,收了剑缓步踱过来。 景澈狠狠拨开她,本还有几分力气,不料宫霖落井下石,狠狠朝她胸口一拍。来不及躲避,正面接下她注了十成力气的一掌,整个人弹了出去,重重落到地上。 宫霖掸了掸手上灰尘,又走到景澈面前,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手精准地扣住那暗器小环,狠狠往里旋了几圈。 “啊——”无数个小勾搅着胸口血肉,细细密密而又足够撕裂的痛让景澈没忍住低呼一声,背后已然是密密麻麻一层冷汗。 “现在晓得痛了?以前那个嚣张劲呢?”宫霖报复似的嘲笑。 “呵…宫霖…你敢不敢再阴一点……你有本事在这里弄死我……咳……” “我可不敢,你是剑圣和也修的心头肉,我若是就这么玩死你了,那以后——”冷不防脚尖一踢上景澈膝盖,她没稳住身子,歪歪斜斜地半跪了下去,宫霖继续阴阳怪气:“我的日子岂不是也不好过了。” 无论如何都不肯跪下去,景澈挣扎着欲起身,却被当头一脚狠狠落到颈上。狗趴屎一般狼狈地往前一磕,脸上娇嫩肌肤磨着地上泥尘,几线流赤立刻浮现。 “磕头求我吧景澈,我心情一好,倒是可以考虑让你少受些苦。” “求你……呵……”唇上都是腐烂的泥沙,说话模模糊糊,手上却摸索着抓住了醍醐:“你休想…就算我跪你,修师兄也不会对你这个毒妇有半点喜欢,你信不信,哪怕你脱光了爬到他床上,他也不会看你一眼……” 思忖着她应被这话分神,景澈孤注一掷地握紧醍醐往后刺去,最后的力道还没触碰宫霖一分,被截在半道上。 “景澈,别妄想垂死挣扎!”宫霖怒不可遏,夺过她手中醍醐,反手刺入她的小腿腹。 闷哼一声,几近咬碎了牙才将痛呼咽回喉中。一条腿被醍醐钉在地上,血潺潺涌出。指尖生生扣入半僵泥地,一把腐土捏碎于手心。 啐出一口血沫:“宫霖,你就不怕我回去告发你……” “你敢说?私下比武可是要被废去一臂,你是愿意在这里吃点苦头,还是从此像废人一般?呃?”胜券在握地冷笑。 又泄愤地踢了踢她的身子,宫霖见好就收,离开此处。脚步声已远去,息雁坡寂静如初。几阵风卷过,残雪与泥沙又覆一层,脚印被袭人黑暗吞没,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景澈以手肘强撑起上半身,左手艰难旋到身后,颤巍巍摸索到钉在腿上的醍醐。再握紧,狠狠拔出。 染了血的醍醐踉跄滚落一侧,鲛珠寒光依旧,像是一只悲悯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却无动于衷。 景澈试着蜷腿站起身,又摔回到地上。小小的身躯终于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了无生机。 息雁坡的阴风从北边吹到一昭镇中,裹扎的血腥散得不成形。腊月红灯笼挂在檐下摇摇晃晃,里头微黄的烛火不甘跳跃一寸,蓦的熄灭了。 院子里寒剑冷指,杀气四溢。 脖颈挨着剑刃,七影镇定地笑道:“剑圣好眼力,三两句便识破了我这小把戏。” 原本的谦卑神情一隐,面目开始扭曲变幻,现出另一张人的脸来。 他露出了真面目,百里风间一看觉着有些熟悉,脑中回闪过几日前喧闹赌场,与阿澈说过几句话的算命道士。 “能进入千之岭结界,你本事不小啊。” “这还要多亏了剑圣的好徒儿。” 眉峰一拢——阿澈年纪尚小,聪明伶俐但也鲜少防备人,若是恰好被有心之人蒙骗,未必能能分辨的出。 就在百里风间微怔神瞬间,阿邺的身形开始变化,原本颇为魁梧强壮的身子缩得瘦了许多,正好避开剑锋。他跟蛇一般灵活地侧身,往后掠出一寸。 百里风间的剑气随后而至,精准而霸道地吞入阿邺腹部。 脸色微微扭曲,阿邺不再硬碰硬,提起一口气飞身掠上屋檐,朝了息雁坡方向逃去。 他步步算计,环环相扣,一路下来几乎无阻,纵然此刻被百里风间识破,自以为仍有后招。如今他只需进入息雁坡启动血祭,阵法能持续十年之久。只要特定方位中有新死之人葬入,阵法便可触发,千之岭结界破裂指日可待。 待到那时,帝国军队可畅通无阻地攻入千之岭,迦凰山亦为囊中之物! 却也没料到百里风间何许人也,识破了他在坟地里动的手脚,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正逃入息雁坡,眼前坟地漆黑辽阔,墓碑层层叠叠林立。仔细辨了方向,阿邺正欲深入坟地,脚踝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惊得一跳,阿邺一记手刀劈下去,掠到半空眸色突得顿住,手停下。 看到那一头拂乱的青丝,惊心动魄地披散着,阿邺心中预感猛烈,俯身小心翼翼地翻过她的身子。 “阿澈?”他半是惊讶,一边脑子里已经转了一圈——不管她为何会在这里,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极佳的筹码。 景澈虚弱地睁开眼,黑影憧憧晃晃悠悠,终于汇聚成一个清晰人脸。她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干涸的嘴唇启合:“阿邺……救我。” ------------ 第四十四章 故人魂兮 “这里已经设下奇门遁甲,何必浪费力气。”百里风间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不怒自威的言语让阿邺不由心中没底,浑身汗毛竖立。 为赢得最后希望,他不再犹豫,拉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架在身前,嬉皮笑脸耍起无赖:“百里剑圣,你可看看,这是谁?” 百里风间停下脚步,难免惊骇。 阿澈?她怎么会在这里!竟然还是这般狼狈模样――从来精致的面上此刻脏兮兮地粘满泥巴,几线流赤凝固成紫黑色,眼皮亦是虚弱耷拉着,已然昏迷模样,右腿无力屈着,潺潺冒出的血迹染湿大片黑色夜行衣。 脸上瞬间凝了霜,眼底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慵懒面色闪过不容抗拒的震慑与凶狠:“把她给我。” “告诉我怎么进去,我便把阿澈还你,否则――”阿邺神神兮兮一笑,手中短匕首抵上景澈的脖颈:“反正她也这么惨了,又被师父抛弃,我都替她难过,索性弄死吧。” 枯萎的枝丫横斜入云,密密麻麻的枯草和墓碑绵延入黑暗。 百里风间只有片刻的停顿,却没有半点儿犹豫:“顺着黑色的石子进去。” 阿邺草草望了一眼身后崎岖的黑暗,隐约可见黑色石子延绵。形势也容不得他耗费太多时间,万一后头众人赶到,在压力之下百里风间为大局考虑,放弃人质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一直有听说他的徒弟并不受他宠爱。 一把将景澈推回给百里风间,阿邺灵活地左闪右跳,进入林立的墓碑之中。 顾不上追他,百里风间自负于备有后招。纵然阿邺进去了,坟地里头已经设好结界,也是出不来,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他接住软软地瘫倒的景澈,拢起的剑眉暴露了他的心疼。 虽然这丫头气焰嚣张地打碎了他最爱的瓷像摔门就走,但他们怄气也终归是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从来都不舍得打她半点,可竟然有人将他徒弟弄成这样。 此时怒也没用,也不知道她究竟伤的如何。百里风间就地将景澈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先为她输了些真气缓缓身子,又费力撕开她腿上已经与血肉凝固在一起衣物,这才看到她小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赫然是一个血洞贯穿了小腿肚,深可见骨,饶是百里风间见到,都呲了一口冷气。 阿澈究竟是忍着什么样的痛,才能受得了这种折磨……他一声心疼叹息,手掌覆上那个巨大伤口,用真气替她徐徐催拢血肉。 许是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暖意,景澈虚弱转醒。 很费力地眨巴眼睛,模糊的万物才缓缓归位,景澈眸中清晰倒映出百里风间正垂眼替她疗伤。分明记得临昏迷前恍惚看到的是阿邺,以为现在的只是她的幻觉,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触了触他下巴的胡茬,又硬又软的凹凸感传到指尖,异常真实。 “师父……”眼泪刷的一下侧淌入鬓,一腔委屈涌了上来。 百里风间看着她惨兮兮的小脸,心中无奈。哄不得,若好言好语哄了,难保她还是不长记性,以后再这样横冲直撞搞得自己伤痕累累;骂也不得,他火上添油再骂几句,说不定她会犟着脾气宁愿痛死也不肯疗伤。 最后千万般纠结,仅淡淡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景澈紧紧闭嘴不答。 他晓得小徒弟这个样子,便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了,他转口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指了指胸口:“中了暗器。” “我看看。”第一反应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地方的微妙,来不及想太多,百里风间俯身过去,微微扯开她的衣襟,只见里头一层白色内襟都染满了血,眉头蹙得更紧。 手指扣上暗器露在外头的铁环,正想往外拔,景澈无辜地轻声道:“暗器里头好像有钩子。” 暗器里头有钩子,直接拔出就等于扯出周围一片血肉,引起剧痛且不说,极有可能伤到内脏。所以就要将每个小钩子慢慢引出来,可是这样,就必须要解开衣襟,在**的肌肤工作,百里风间顿时耳根一热。 其实两年前自从寒泉逼毒之后,百里风间便是有意无意与小徒弟保持身体上的亲近,却不想今晚,又遇到这般微有难堪的情形。然而刻不容缓,饶是男女授受不亲,师徒更应该恪守,此刻也不容有太多规矩了。 神情无比端正,百里风间镇定地解开景澈的里衣带子,拨开衣襟,一把暗器深深插在雪白胸口上,周围一圈血迹干涸,仍有新血缓缓淌出。 “把眼睛闭上。”听起来,百里风间的声音竟然有些飘渺的别扭。 喜欢抬杠的景澈这时异常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谧静的风,夹着些微的寒,身上的疼都被一双温暖宽厚的手一一抚平。袒露的肌肤是冰冷,而他指尖微热的触感所到之处是炙热。 清理钩子的时候难免勾连血肉,景澈逼出一头密密的冷汗,不知不觉抓紧了她的衣角。 “现在知道疼了?”他见到她的隐忍,倍感心疼却是恨铁不成钢地出言讥讽,手上愈发小心地工作。 “我疼。”她泪眼汪汪地委屈地回答道。咬着唇时五官一齐绷紧,一张口说话,眼眶跟着一酸,眼泪也起哄。 “马上就好了。”他不自觉轻声哄道,低沉的音线压在紧抿唇角,温柔极了。 寂静半晌,空气中血腥味浓了又散,百里风间总算直了直腰,舒了一口气,替她拉上衣襟,嘱咐道:“看来有几日要不能碰水了,等到云覃峰上再给你敷些药。” 景澈已经疼得脱了力,绵绵地靠在岩石上,只能简单地哼哼出声。 忍不住替她揩去面上泥印汗水,手拂倒一半才意识到举止太亲密,这时收回去也不是,只能继续,斜起唇讪讪给自己解围道:“阿澈啊!这真是我见过你最丑的样子。” 景澈连争辩都无力,半睁开眸望向他,突然觉得视线中的一切似乎都摇晃起来。 紧接着一声突如其来山崩地裂的轰响,又中气不足地死寂下来。 百里风间脸色突得极其难看――这是千之岭结界晃动岌岌可危的声音! 此前他只是担心阿邺可能会孤注一掷,在血祭还没完成的情况下就启动了阵法。素来备好全部后路的他便在结界上注入力量源,只要阵祭一启动,结界便会自爆与血阵祭对抗,阻止千之岭结界被破。而代价就是――结界里的一切都会被毁灭。 没想到他的设想成真,竟然当真走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 “帛…帛炎?”而景澈突然惊讶地半坐起来,直直注视着前方。 百里风间亦闻言回身,只见整个墓地黑烟四起,此地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渐渐现出形状来。 而就在景澈身前不到几尺之遥的,是一只瘦瘦的,埋着头哆嗦着的鬼影,瑟缩在风中,随时都会被吹散的样子。 “剑圣…”他胆怯地唤道,终于凝聚成完整的人形。还是同两年前死去时一样,穿着南穹弟子的白色衣服,腰间坠着蓝色剑穗。 为何这里的鬼魂都出来了? 百里风间很快就想明白了缘故。阿邺强行启动阵法,同时也改变了整块坟地的风水,无论是沉睡还是游离的鬼魂都受到侵扰,于是纷纷从地底钻出来。 不过看此时帛炎一身浓重煞气,便晓得他是无法投胎而不得不游离在外的怨魂,戾气自是比一般孤魂要重。 “师姐…”他的声音听起来胆怯极了,一如既往,还是那个瑟缩在日光下的大男孩,害怕闯祸,害怕被指责。 “为何你还没去转世?”景澈问道。 帛炎瑟缩着摇了摇头,嘴角嚅嗫着,半言不答。 景澈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无需帛炎长篇大论为自己辩白,她便知道,他就是她在迦凰山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曾经的所做并不是故意博取她同情,更不是刻意同宫霖一起害她。 “你说啊!也许我能帮你。” 帛炎犹豫着,没经住景澈目光灼灼的拷问,轻声道:“我是苗疆人,只有骨灰回归故土……才能去投胎……” “师父!”景澈转而望向他:“我要带帛炎去苗疆。” “阿澈!”百里风间蹙眉,不耐烦出言呵斥。 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顾虑别人?这里已经风水大乱,血阵祭正启动,很快这片墓地就会在结界的爆炸中化为废墟。 “师父。”景澈无比执着,声音不响,却铿锵有力,她苍白的脸庞因这份坚定回转了几分血气。 “马上离开这里!”百里风间态度亦是强硬,横剑指着帛炎:“否则我会让帛炎魂飞魄散。” 景澈毫不犹豫地护到帛炎身前:“师父,你不能这么不讲理!帛炎从前冤死,如今还不能转世,我行举手之劳帮他找到骨灰带回苗疆,难道就天理难容吗?” 她根本不明白情况!如果等她掘地三尺寻出帛炎的骨灰,她自己也会成了这里的孤魂野鬼! 她一定要坚持她的义薄云天,真是又愚蠢又固执。 “我再说一遍,出来,跟我回去。”他没有耐心了。 景澈摇摇头,摇了摇头,声音掺在风里听起来虚渺极了,凭空闻到宁为玉碎的味道。她一直往里头退,脸庞渐渐隐入漆黑之中。 “阿澈!别进去!”百里风间面色大变,气急败坏地急促喊道,而景澈已经一脚踏入了结界内。 ------------ 第四十五章 逼入绝境 一脚已经踏入结界,整个身子像是置入潮水之中,瞬间被沒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弥漫起白茫茫的大雾,外头的一切都看不清晰了,百里风间的声音亦隔绝在外,再也捕捉不到。 “师父!”她茫然地回头转身张望。 倾斜的山坡上是层层叠叠的墓碑,新坟前残留一片白事的喧嚣,旧坟前枯草疯长,这里半点风都沒有,寂静森然,黑暗里仿佛有数不尽的眼珠子盯着她看,一眨也不眨,无比诡异。 “帛炎!”幸好,他还跟在她身边:“这是什么结界!” “我不知……我只感受到这里埋了一个巨大血阵,正启开來扰了整个千之岭的风水!” “还是先去找你的骨灰吧!”景澈咬了咬唇。 既然回头无路,便往前走去看看,她一向乐观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从前连那最阴毒的血桎梏结界都见到过,这里的结界更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她微有郁结为什么师父反应这么大,一定阻止她去找帛炎的骨灰送去南疆,不过多大点事,就算他自己薄情寡义一身洒脱,她真着一颗心为自己朋友做些事,难道就有错了么。 帛炎走在前头,身形笼在一层漆黑鬼气中,跟着他在坟地里七弯八绕,总算走到了一块不起眼的碑前。 枯草攀附着墓碑恣意生长,几乎要将已经将这个小小坟头包得密不透风,零清落单,正如他的生前,一个人卑怯地活着。 景澈涌上心酸,更加坚定了成全帛炎去投胎的心思,她蜷着腿半蹲下,未想腿上伤口伤口虽已经在百里风间真气催拢下愈合,屈起时骨头里仍一阵阵传來刺痛,脸上不由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强忍着痛,伸手费力挪开厚重墓碑。 这会,帛炎怯怯开口:“师姐…其实方才……我都看到了…但是我一介游魂,无法帮助师姐……” 眼色一黯,手上还在加着力,欲挪动那墓碑。 帛炎接着道:“其实宫霖师姐她……” “别说了!”景澈冷斥一声,面露薄怒,便在这时一把推开了墓碑。 墓碑下露出一个漆黑的洞來,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沒有落在里头,警惕地盯着前方枯枝。 未起风,那边却明显有黑影晃动了一下,这隐蔽得也太拙劣了,朝帛炎使了个眼色,景澈正想慢慢潜过去把人揪出來,那厢一个道袍男子自己摇摇晃晃站起來。 那人缩手缩脚地拨开枯枝走过來,鬼鬼祟祟地唤了一声:“阿澈姑娘!” 是阿邺,难道她昏迷前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目光上下三路把阿邺盘剥了个干净,见他面色虚浮略有苍白,神经兮兮的脸上几分不堪的疲惫,疑惑问道。 “我是误打误撞……跟了别人一同进來的,本來想來骗吃骗喝,沒想到一下子就被镇民拆穿了--这不,还被追着打,我便跑到这里來了,正巧遇上你了!”阿邺絮絮叨叨,嬉皮笑脸回答道。 “刚才在息雁坡入口,你沒有遇到我!” “有啊!看到你奄奄一息!”阿邺摊摊手,一脸无奈:“但是又见你师父來了,反正沒我什么事,便走了!” 但是阿邺心里愈发确认了,方才他用景澈要挟百里风间的时候,她昏迷过去什么事都不晓得。 景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盘问,兀自蹲身从墓碑底下搬出骨灰瓷盒來,小心翼翼地掸去上头挤压的灰尘,冲帛炎一笑:“等我们走出这个鬼地方,我就将你骨灰带回苗疆!” “别想了,走不出这个地方的!”阿邺当头泼了冷水。 “你少胡说!” “你看看四周,这个地方已经被幽闭在了结界中,不出多时便会化为废墟,这里的什么人啊鬼啊连残渣都不留,也包括你和我!” 柳眉一蹙,景澈正想驳斥他又装神弄鬼,却看见他脸上摆着鲜少的正经,心中疙瘩一下,知道情况不妙。 “不可能!”而潜意识里仍不肯接受:“一定可以走出去的,就算走不出去,师父也会來救我!” 她的口气却并不十分理直气壮。 两年生活,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可以毫无犹豫地将自己生命交付于他,然而可悲的是,因为此前有过的几次不得已,她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敏感,嘴上虽说师父一定回來救我,潜意识便已经替他做了放弃的决定。 阿邺不置可否地笑笑,嘴角讥诮。 这时帛炎无端害怕地颤抖起來,怯懦的声音不自觉扬高几分:“快看天上,开始了!” 景澈和阿邺齐齐抬头望天,漆黑成一团的夜幕皲裂开來,像是一块块黑水晶支离破碎,而碎片的罅隙中,血气正噗噗往外冒。 血气如同盘根错节而狰狞的手,渐渐爬满整个破碎苍穹,这一幕瑰丽却诡异,仿佛正在补天的神拈來的不是女娲彩石,而是炼狱里的血肉熔岩。 血腥盛极,蠢蠢欲动,几近到了一个临界点。 景澈想拔腿跑开,却意识到自己无论往哪个方向逃离,都逃不开这一片诡异苍穹,她定在了原地,脑海里掠上百里风间最后气急败坏的脸,才知道他的用意。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景澈心中的某个顽固角落,就是在变天的前一刻突然崩塌的,她想,如果可以再见师父一面,她定会去道歉,她想告诉他,这两年她不该这么强硬骄傲,不该这么左突右撞我行我素,更不该每每都挑战他的底线,与他抬杠,她开始后悔自己不思进取,碌碌无为,她其实想做一个他骄傲的弟子,配得上剑圣弟子称号的人,而不是在这里默默化为废墟,一纸死讯后无人过问。 那么师父此刻在外面,是否对于对于她有一丝丝惋惜,她知道他不会來救自己了,但是在她死后,师父会不会为她祭上几滴苦酒,就像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为她喝了悠悠岁月绵长的愁酒,为她奉献漫漫长夜难眠的思念,而这样的重视,他会不会分她一丝一毫。 景澈觉得骄傲的自己仿佛要低到了尘埃里去,不仅是在生死面前的渺小,更是在她那个神祗般强大的师父心中,无力占据一席之地的渺茫感。 “阿澈!”隐隐约约从黑雾里头出來一个人影,他的呼唤混淆在血腥空气里,跟幻听似的不清晰。 “阿澈!”又是一声,愈來愈近,端了真实的急切,景澈的眼眸突然欣喜地亮起來。 然而下一秒,轰然一声,山崩地裂,饶是谁呢喃如细语,谁呼喊撕心裂肺,一切声音都被淹沒于天地的咆哮中。 一声过后,万物俱寂,预想中的毁灭沒有如期而至,一道突如其來亮如闪电的光柱直入云霄,呈鼎立之势。 离得近的阿邺看清楚了,这道光柱是从景澈手腕上,随即,接二连三的破碎声不绝,天空中透明碎片纷纷如雨下。 情况急转剧变,饶是景澈也沒有想到沉寂许久的六合神玺会在这时突然爆发保护了她。 “结界破了,我们快走!”阿邺连拖带拽地扯上景澈往山坡上跑去。 眼见那边为徒弟冒死进入结界的百里风间已经越走越近,他只得不由分说地带上景澈先逃一步,方才在耀眼白光中晃了眼,但阿邺仍持几分肯定她所戴的便是六合神玺,他正是为了六合神玺而來到迦凰山附近寻了两年,自是对它的征貌了然于心。 而且方才,这剧烈白光破灭的是百里风间设下的结界,他埋下的血阵祭是安然无损,简直是天助他。 这个少女果真是他的福音。 一开始脑子空空懵懵懂懂地跟阿邺跑了几步,气喘吁吁的景澈很快反应过來:“我要去找师父!” “别去!”阿邺大喝一声,脑子中飞快地转了一圈,换了脸贼兮兮凑上前:“你傻不傻,你难道要带着这只怨魂回去你师父身边!” 景澈还未缓过來,弓着身大口喘气,胸前仍是紧紧捧着那骨灰盒,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帛炎,顿时无言以对。 “南穹派是正道大派,剑圣更是人人敬仰,若是让一昭镇的人看到了剑圣弟子与怨魂为伍,别人会怎么评价剑圣,呃!”阿邺俨然一个狗头军师模样。 “哪有这么严重!”景澈蹙眉:“大不了我先去苗疆送了骨灰,再回來找师父!” “带上我一起吧!我正好也想去苗疆见见风土人情,而且你受了伤,我在路上也能保护你!”阿邺涎脸过來。 正好他不欲以伤她來强行取走六合神玺,这一起上路他便可以趁机骗走她的六合神玺,去了苗疆,也顺便去见见两年前因为越权擅自调兵海上的而被贬职调去守边疆的萧烬,师父他老人家在帝都时常惦念萧烬,虽不太清楚师父一个老星象师为何会同萧烬一个将军走得如此近,但也沒有多问过。 “你!”景澈怀疑地上下看看他,眼里带了些贬低。 大约在景澈心里,阿邺就是一个坑蒙拐骗沒有真本事的神棍,比她还要拖油瓶,两个拖油瓶一起上路,恐怕这情形不乐观。 “哎哟,我倒是忘了,阿澈姑娘你有神器保护着,自然用不着我了!”阿邺油腔滑调地上前道:“快让我开开眼界,可是什么宝贝!” ------------ 第四十六章 水月定缘 一把拍开阿邺正欺上來的手,景澈敏感地缩手藏到袖子里:“别碰!” 自讨了个沒趣,阿邺勾起下巴,满不在乎嗤道:“躲什么?怎的小气兮兮的!” “啰嗦,你还走不走了!”景澈睨他,眼里防备之意撤去。 “走,走啊!”阿邺从袖中抖开一张符纸,念了几句口诀,符纸陡然变大起來,浮了几寸高,足有一张床那么尺寸,上头隐约画着四海八荒的山川沟壑。 倒是未想到他手里的稀奇玩意还真不少,景澈惊奇地看了满脸得意的阿邺一眼,先行踏上飞行符。 出发时是夜半,到达已经是破晓。 阿邺坐在前头,敛起一向流里流气示人的面具,神情是鲜有的沉定与睿智。 顺着云端微露的晨曦望到苗疆寨子一个个拱起的屋顶之后,回头想叫醒景澈,看她睡得是沉,又徐徐转过了头。 阿澈,阿澈。 真是一个清澈的少女。 昨夜先是向他确认了无数遍,她师父确实进入了这个必死无疑的结界里头來救她,而不是她的错觉,然后一脸欣喜崇拜得跟掉进蜜罐里似的,扯着他絮絮叨叨非要同他讲她和百里风间的二三事,一件件都如数家珍。 听着她讲阿邺却存了别的心思,每句话都放在心里头里里外外剥析了好几遍,想炼出些有用的信息,却什么也沒捕捉到。 最后阿邺都觉得自己倒也好笑,于是随口一问她在息雁坡里究竟是如何变成那副狼狈样的,景澈便翻了脸,不理不睬地自己去睡了。 七情六欲不加掩饰地摆在脸上,清澈得仿佛一眼激荡山泉,更生來一种草莽纵横的气势,女子之心不该都同九曲十八弯般曲折,同海底针般难寻吗?可她是这般不掺杂质,光明磊落的人,她越是真诚待他,他越会为他的利用而心感内疚起來。 内疚归内疚,他非常清楚心中使命。 在距离苗寨大门几里外的平原上,阿邺操控着飞行符缓缓下落,很早以前他來过一次这儿,晓得苗疆人对外來人格外排斥敌视,所以沒有选择光明正大地落到寨子门口。 放眼望去,视野辽阔,一片沙漠几点绿洲,寥寥乌鸦啼鸣声盘旋入云,阿邺算了算此地风水,估摸着坟地应设在苗寨西面,还需饶过寨子。 叫醒景澈,同她说了下情形:“飞行符不好越过苗寨,我们需多走十几里路饶过寨子到坟地处,将你朋友的骨灰葬到那边!” 景澈站起身來,眉目忧虑:“那赶快走吧!帛炎的魂离了煞气便虚了许多,连行都散了!” 一路上,阿邺故意放慢了速度为了照顾景澈受伤的腿,而反而是她催促着快一些走,即使这样,也依然磨蹭到了傍晚才行至坟地入口。 两人寻了一块空地,正埋头刨土,好容易挖出一个可以容纳骨灰盒放入的大洞,景澈长舒一口气,面露喜色地抬起头。 眼前好似出现了错觉,原本漆黑一片的墓地突然火把重重,剑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只见大批人围上來。 “扰我族逝者长眠者,死!” *** 星夜辽阔,沙漠无垠,一缕幽深月光下,苗寨北头的一个山洞口,光影诡秘流转。 “咳……谁说要保护我,你怎么怂成那样!”里面传出少女埋怨的声音,洞口掠进來的寒风呲呲,跟蛇吐在着信子一般诡异。 所幸的是,景澈和阿邺并沒有当场被乱刀砍死,而是五花大绑蒙了眼睛被扔到一个洞里去。 景澈还从來沒有像今天如此正儿八经赤手空拳跟人打一架,最终是不敌那些彪形大汉失败而终,如今浑身都是散架了的酸痛,胸口憋着一股闷气疏解不开,使劲得咳着,小脸都涨得通红。 六合神玺脾性真是捉摸不定,每每都是冷不防爆发,方才巴巴盼望着它能大显神通替他们解围时,它却跟冬眠去了似的怎么呼唤都不出來。 “你还不是剑圣弟子吗?不是牛逼轰轰的吗?”阿邺埋怨了回去,使劲伸长脖子转动,手脚被捆着这个姿势显得滑稽。 他总觉得在认怂求饶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其实以他的身手,撂倒这么些人不在话下,然而他不能轻易在景澈面前暴露实力,不能毁了自己辛苦营造出來的不学无术坑蒙拐骗神棍形象,于是只能在那里抱头求饶哭爹喊娘。 ……嗓子都有些喊哑了。 景澈沒搭话,半晌后颤巍巍开口道:“阿邺……你可感觉到地上有什么东西!” 这会阿邺显得无比淡定又得意,仿佛在炫耀自己见多识广:“你还不知道吗?这儿是个虫洞,苗疆人把我们扔到这儿來,就是拿來喂蛊虫的!” 她沉默着,沉默着,许久才开口,声音里头揉了一团软软哭腔,听起來似乎被吓住了:“我…我怕虫!” “嗳,你可别哭啊!” “我怕虫,!”哭声不管不顾,愈來愈浓烈。 最怕女人哭,一哭起來唯恐天下不乱,阿邺当即沒了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地使了真气挣开束缚的绳子,扯掉眼上蒙着的黑布,急急忙忙转过身替她也解了绳子。 “你别哭,我背你,我背你可好!” 景澈也忘了怀疑阿邺是如何解开绳子的,连托退都免了,忙不迭点了点头,阿邺背起她,让她的脚离了地不碰到虫子,背上的抽噎声才渐渐小了下來,语气仍是嫌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我们从里面是走不出去的,恐怕还沒走到洞口,就要被虫子啃干净了!” “那怎么办!” “这里的蛊虫怕火,只要有火把,我们就能出去,你放心,我已经传信给了我苗疆的朋友,他很快就能來!”阿邺为了让她宽心,索性告诉了她他们还有后援,其实被抓那会阿邺就有预感会被扔到蛊虫洞里,便趁着混乱传了心出去。 背上却是许久都沒有动静,阿邺疑惑地侧脸去看,撞入眼中的是一张泪痕未干的脸,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刚才扯了蒙眼黑布时只顾着景澈,根本沒有注意到这虫洞里还别有水月。 “阿邺,你在水里看到了什么?”她的语气格外飘忽而不确定。 阿邺走上前望向水中。 怪异的是,水里沒有如期浮现出倒影,在粼粼水光中,一个喧闹赌场徐徐呈现,像是拉开的一个画面,他看到了赌场雕花窗边一排零清桌子上,他和景澈对面坐着,窗外点点日光跳跃在她发上,嗔怒的眉眼看起來极其生动,美得倾城。 他心里一个疙瘩,愣了半天沒说话。 张了张嘴:“阿澈,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同样难以置信而略显艰涩:“看到了……我和师父!” 是在云覃峰后山的寒泉神池里,白马骨枯萎的花瓣飘不动了扎进水里打着漩儿,常年常绿的盎然草地伏与风向,她**,他和衣,一齐浸泡在水中,他的眼上蒙着一条黑色绸带,恪守君子的非礼勿视,而她如同一只妖娆的水母般缠上他的身躯,三千黑发托在水中,像是抖开的一卷丝绸。 她面红耳赤,只觉得天雷滚滚,却挪不开眼,她何时……同师父有过如此香艳的场面……那样的她……也太不知廉耻了…… 突然画面一转,却是不知是在何地,只依稀辨出四处都是阴冷石壁,戴了面具的女子双手反剪被死死锢在墙上,妖冶红衣半褪,娇艳丹唇死死抿着,闷声不吭,玄衣男子衣襟大露,欺身在上,霸道地埋头一寸寸吻过女子身躯,而唯独面目看不到。 清圆的水面晃动开來,画面倏忽消失,只剩下两个人的倒影,洞口一点火光印上水面。 那两个人是谁,景澈心意急切,无奈想再看,却什么都沒有了,倒是阿邺急急转过身去,透出几分想要逃离的急促。 “阿邺!”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寻过來,洞壁上人影憧憧,拐了个弯,一个体形高大的人弓着腰走了过來。 那人一抬脸,景澈便怔住了。 整个人都不由自主颤抖起來,一见到这个人,景澈的记忆便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苍茫大海上,月光跟一把匕首一样冷冷地戳在眼里,他的笑容阴傑残暴。 “有自告奋勇给小姑娘开苞的吗?”他猖狂地问,声音浑厚地匝在海面上,匝在岁月里,哪怕时隔如此长久,依然惊出一身冷汗。 “噢,什么澈的……”萧烬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捕捉到了她眼里瞬间的惊慌失措,却又拙劣地强忍回去,他嗤笑:“沒想到在这里找到你了,真是得來全不费工夫啊!” 阿邺皱起眉,意识到情况不对,他大意了,只是想让萧烬來给他们解围,未想到景澈同他之前就认识,似乎还结下了不小才仇。 板起严肃的脸,驳回了他的话:“萧烬,你别动她!” 萧烬扯起一个狂妄而阴森的笑:“好,出去再说,这鬼地方都是虫,可别把小姑娘吓坏了!” ------------ 第四十七章 处以火刑 此情此景,景澈顿时了然阿邺与萧烬的关系,约莫也猜到了他无非也是帝都里來的人。 “阿邺啊阿邺,你可真能装啊!”一声嗤笑凝成霜,失望不言而喻,景澈决然从他背上挣开跳下來,也不顾一落地脚下蛊虫便同潮水一般黏附到衣物上。 “阿澈,先出去,出去再讲好吗?”阿邺有些急,油腔滑调一扫而光,语气里都有了些微的哀求。 他一路都在骗她,就早该知道会有被戳穿的那一天,他本是到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刃,不该在乎别人的心思,而伤了她的一腔真诚,他的心却也莫名跟着疼起來。 “阿邺,在赌场里你就算计好了吧!你是跟着我才进入千之岭的对么,息雁坡墓地遇到你,恐怕也不是你所谓的招摇撞骗被抓,而是正被我师父追着吧!呵,我看你分明会武功,今日被众人围攻时,却也宁愿被抓也半点都不使出來,你真是,你真是,,好演技!” 景澈浮现出无比寒心的笑容。 阿邺无可反驳,只得点点头:“是,是这样,但是我也是真的将你当朋友,!” 萧烬不耐烦寒声道:“少磨磨蹭蹭!” 景澈从心底里有些怕萧烬,哪怕恨得牙痒痒,也在此刻忍住了未跟他起正面言语冲突,身子抗拒地往洞里深处退去。 萧烬瞧出了她的意图,大步跨上前,一把拽过景澈的头发,就将她暴力地往外拖。 “你放开我!” 她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起來,萧烬便环手狠狠堵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中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她脖子上:“再吵试试!” 景澈站定,面上浮现宁为玉碎的决然,她扬眸冷对萧烬,抬手狠狠握住刀刃,跟萧烬拉锯着力,将匕首从脖颈处生生挪开几寸。 她是害怕萧烬,但是毫无畏缩之意:“杀我,你会后悔的!” 雪白刀刃折射着火光,倒映出阿邺半只眼眸,暗隐着不忍,掌心鲜血顺着刀刃往下坠,蜿蜿蜒蜒污浊了那只眼睛。 血啪嗒啪嗒滴到地上,奇异的是,那一片的蛊虫避之不及,纷纷飞也似的逃开,竟然留出了一块空地,然而血液在暴露的空气里很快凝固,蛊虫又在一起纷涌着围了上來。 景澈飞快地瞥了一眼,心想自己的血一直都有些特殊,第一次知道原來还有驱虫的功能。 突然有了主意,她再一次狠狠握紧了匕首,愈发疼得钻心,血液粘稠了整只手。 正在萧烬和阿邺都被地上奇异景象分去神的时候,景澈一缩头飞快脱身,随手捏了壁上一块石子朝火把掷去,熄灭了燃烧的火焰,紧握着拳靠手心滴出的血为自己开路,飞奔到洞口。 见到洞外第一缕宁静月光,景澈惊甫未定地躬下身大口吞气,砰砰的心跳渐渐落回胸膛,她才回头往洞里看了一眼。 洞里幽深一片,最后的血腥味都融在了风里。 熄灭了火把,而血液凝固速度又是极快,萧烬和阿邺想必不能马上从洞里出來。 她不敢耽搁,欲抬腿离开,却见巡逻的苗疆士兵正列队过來,环顾四周,这里只有崎岖的岩石和黄沙,心里一急,景澈只得就近寻了一块巨石藏下,方蜷起身子,火光从头顶晃过。 然后又晃开了。 景澈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察觉到腰上抵着一股冰凉尖厉的触感。 如同针砭肌肤,顿时汗毛竖立,她僵着背沒回头,听到耳边一个声音低沉而狂傲地说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忘了还有火石这个东西了,呃!” 那匕首像是在故意折磨,不急不缓地往里旋了旋,却在中途戛然而止,另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萧烬,她还有用,别伤她!” 阿邺这个骗子,而她竟然着了道,这么容易就掏心掏肺地信任他,景澈一时怒火攻心,起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不管不顾地大喊起來:“这里有人!” 萧烬断沒想到她会向苗疆人呼救,一时來不及堵住她的嘴,那厢苗疆士兵听到呼喊,几个列队远远近近的火光熊熊一齐围了上來。 四处都是裸露的岩石,三人再也无路可逃,火光印在萧烬脸上,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苗疆人看清楚了是萧烬,顿时无比憎恨地高呼道:“是狗贼萧烬,杀了萧烬狗贼!” 阿邺急促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惹的苗疆人!” “不就是多杀了他们几个人!”萧烬咬牙骂道,扔开匕首拔出长刀:“就追着老子杀了大半年!” 苗疆士兵一呼万应,越聚越多,景澈倒沒想到形势会被自己如此一喊搅得如此混乱,萧烬被十几个人围攻着,根本顾不上景澈,阿邺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乐得可以趁机逃走。 东躲西闪跑出交战圈,跑出去好一段路,才发现已经置身茫茫沙漠,她踟蹰着辨别方向,不料一回头,便看到一队士兵不知从哪里蹿出來,已经追上了她。 景澈绝望地看了眼手腕,六合神玺毫无动静。 还是跑不掉了,但无论如何,都比落入萧烬手中要好,景澈索性放弃了反抗,异常合作地束手就擒。 这一次苗疆人沒有将她扔到虫洞里去,而是将她绑到了一个大殿中。 殿上端坐着一个女人,发髻高高梳起,容貌美艳端正,手上执着一把银色手杖,神情威严,却透出些慈祥來。 “她和萧烬是一伙的!” “我不是!”景澈急忙为自己辩解。 “哼,祭司,她狡辩,今天她和另一个男人在坟地里鬼鬼祟祟,被我们抓起扔到虫洞里,萧烬來救,这都不是一伙的,当我们是瞎子吗?”一个魁梧男人粗声喝道。 “谁说朋友的朋友就得是朋友,那说起來,我有一个苗疆朋友,所以我也是你们的朋友咯!” “倒是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殿上祭司淡淡道。 “祭司,该如何处置她!” “不管是不是萧烬朋友,扰逝者长眠,就该处死,既然虫洞里大难不死,那便明日处以火刑!”她仍是淡淡,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端着慈祥。 一听到火刑,景澈便急了,顾不上该有的礼节,站起身來大声反驳道:“亏你还是祭司呢?怎么能不问明情况就草菅人命呢?我是给人送魂來的,你怎么能莫名其妙就处死我,你们苗疆人脑子长在哪……” “啪”的一声,彪汉的一个耳光狠狠捰了过來,瞬间只觉得耳边都是嗡嗡作响声,景澈來不及反应,失去了重心整个身体都倾斜地倒了下去,头撞到了大殿银色的石砖上,磕出血丝來,半张脸都麻了倒也不觉得痛,她宁可自己此刻晕倒算了。 可是她沒有,她清楚意识到被人拖着出大殿,从未觉得自己有过这般狼狈,殿上那个她觉得有几分慈祥并且讲理的祭司无动于衷。 脸贴着冰冷的地,血液稠稠地糊在眼角,跟眼泪揉在一起,倒是真的血泪交加。 她突然想起师父來。 师父在,一定是只手遮天的保护她,一定不会让她受这么多委屈。 可是师父终究是远在天边,也许他此刻在责怪她的不告而别和任性,也许他只是在喝着酒,在寂寞的云覃峰上继续缅怀他破碎的旧爱瓷像。 翌日。 直到景澈被五花大绑捆到高高的十字木架上,下面堆满密密麻麻的柴火,事情仍是沒有任何转机。 她第一次一个站在这个高的地方,以一个俯视众生的角度看着下面层层叠的人群,可惜这不是顶礼膜拜,而是众人围观一个少女的受死。 她放眼向远处望去,想试着看到更远,更远,可惜最远仍是一片凄凄沙漠,几个绝尘來去的黑点,不知为谁在奔波,迦凰山终究是隔了千山隔了万水,望眼欲穿也盼不到她的师父。 景澈最后敛起目光,无望地瞥了眼自己的手腕,六合神玺还是无动于衷,跟那日殿上的祭司如出一辙,她期盼着她会跟她讲理,事实上她长着一副有理的脸,根本无需操说理的心。 她心知求生无望,叹了一口气,可是她还是不想死。 “点火,!” 一声喝下,十几支火把齐齐扔到柴堆上。 景澈突然觉得,这像是一声高昂的“礼成”,接着是欢天喜地的冲天响炮,红白旖旎一地,和着别人家的悲喜,终究是与她无关了。 热浪袭來,裙角燃烧声噼里啪啦!阖上眼睛,漆黑一片,却满脑挥之不去都是师父的模样。 师父在喝酒,师父在舞剑,师父在翻书卷,师父在嘲笑她的打扮,师父在为她绾发……她历数两年的喜怒哀乐,竟然无一不有关百里风间。 原來她最舍不得的,是自己曾经最不想要的师父。 倏忽,不知是何处风起,凌厉而霸道,熊熊燃烧的火焰被风声伏倒,竟然熄灭了下去,底下人声鼎沸。 景澈不明所以地睁开眼睛,然后徐徐的,一滴,两滴眼泪落在烧焦的炭木上,被炙热蒸发, ------------ 第四十八章 想抱住你 远远一个玄色人影掠近來,速度凌厉霸道,鼎沸人声传出惊讶嘘声,刀枪列阵高呼抓人,那人却是毫不顾忌,笔直得借着众人肩膀点上邢台,一把银色巨剑先他一步飞至,利落地斩断缠绕身上的铁链。 一声铿锵清明,阎王爷手下夺人。 “快抓住他们!” 这时下巴绒青胡茬放大在眼前,景澈还沒來得及看清楚,框中眼泪先模糊了视线。 “走!”他稳稳圈住她的腰,一路飞檐走壁,耳边风声呼啸,世界里头仿佛只剩下疾速倒退的天空,蓝得亦真亦幻,身边的人从出现到救走她不过眨眼的功夫,似乎跟做了一个來势汹汹的梦似的。 直到进入了静如坟墓的祭殿,百里风间才放开她的手停下來。 “师父,!”几分死里逃生的欣喜,几分几欲落泪的感动,都在尾音的哭腔中拖得绵长。 “噤声!”食指竖到唇上,眼梢落了几点日光,一贯波澜不兴的语气。 两人贴着大殿墙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少女死死拉着师父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再一不小心,就跟做梦似的什么都幻灭了。 手心粘稠的都是汗,不知是师父残留在她手心的,还是她自个捏出來的,景澈眨巴眼睛,再一次确认了他近在咫尺伟岸的身躯不是幻觉,又仔细端看着他半吊的眼梢透出几分自负,正是她最熟悉的师父,可以掏心掏肺的师父。 “师父,!”又一声呼唤,原本忍下的泪潮突然决堤,全然不忌惮他才嘱咐的噤声,哭声不管不顾地愈來愈大,要将自己的一腔委屈毫无保留一次性宣泄全部出來。 她所有的坚不可摧,她所有的横冲直撞,在他面前全部崩塌,无需伪装,可以软弱,可以大哭,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少女,清澈而易碎,本为柔肠,何必风骨。 “现在倒知道哭了,走时候那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决然哪去了!”嘴上恶毒,心知小徒弟就是自作自受,却仍忍不住端了几分真切的心疼与无奈。 “我以为,我以为……”身子一抽一抽,脏兮兮的小脸上眼泪纵横,桃花眸红肿,像是胭脂染错了地方,透出几分错误的嚣艳來。 “以为什么?” “我就这么死了……” “愚蠢,我百里风间的徒弟,!”话至一半,眼色蓦的凌厉,百里风间突然捂了景澈的嘴,旋身躲入另一侧墙根。 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愈來愈近。 眼见四下空无一物,百里风间情急之下一脚踢开离他们最近的殿门,拉着景澈躲入其中。 “师父,为什么躲着苗疆人!”景澈揉揉眼里模糊的泪水,问道。 言下之意,直接杀出去不好么,为何一反常态躲躲藏藏,全然沒有他一贯霸道而直接的风格。 “苗疆人得罪不能,太能玩阴招了,防不慎防,迦凰山还算同苗疆有几分交情,甚是不易,不能给破坏了!” 不然以百里风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行事,也不会这般憋屈。 “师父,那你怎么会來苗疆!” 景澈微仰着头,努力辨别才能看清百里风间的脸,这殿里很暗,一扇雕花殿门隔绝了外头所有的日光,显得无比阴沉诡异,百里风间的脸上似乎透出几分幽怨无奈來。 怎么会來苗疆,这个问題说简单起來极其简单,复杂起來却是一撂的曲折。 迦凰山那头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不顾众人挽留一意孤行去了苗疆,当夜甚至连剑魄中的苏月都出來驳斥他这略微荒唐的决定。 迦凰山还有整个南穹派照顾着,可是景澈却是孤身一人羊入虎口,还有一个居心叵测的阿邺跟着她,他如何放心的下,不管世人如何觉得他荒唐,苗疆那一头生死未卜的却是他唯一的徒弟,他断不能任由她命丧异乡而不作出半点作为。 两年前的海上,两年前的寒泉中,他已经尝试过了那种无力感,这种滋味对于一生自负的他來说如同凌迟,如同刀剐,他不愿再品尝第二次,同样不想让景澈再一次经受苦难。 然而这些头头是道的理由,却是百里风间踏上去路时,才源源不断涌入脑中为自己的冲动寻求借口,他不愿意承认,甚至刻意忽略的是,知道景澈不告而别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暴跳如雷,心中仿佛猛地被抽走什么一般害怕,他害怕她的失去控制,害怕她离开他的视线,就是沒有理由,绝对不允许她出意外,不允许她死。 所以这重要次要的顺序,已经成了景澈为先,天下在后,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潜意识因为她的存在而有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然而百里风间这般自负的人,从來不会承认有什么左右了他的决定。 于是在黑暗中扯扯唇角,兀自撇开她往里走,语气一贯不正经:“怎的,你不希望我來!” “不是!”景澈忙不迭否认,话里头可怜兮兮:“是原本都放弃了期待师父会來救我,这惊喜來的太突然!” 无比诚恳的口气,落在心里几分甜。 回头看去,目光垂在她脸上,离了远了反而看得清晰,阴影刻在她削瘦的脸愈发上,才发觉不过短短几日,原本粉雕玉琢的少女变得憔悴,从前如黑绸般倾泻的长发此刻凌乱不堪,点点漆黑炭灰残留,嚣叫着昭示她所受的苦难。 勉强扯起的嘴角缓了下去,目光挪开,扫了一眼密不透风的大殿,脸色一紧。 这……这是。 景澈同时也看到了,掩不住惊讶地高呼:“师父,这四周是熔岩池!” 走过的路通通消失,只有各自脚下踩着的一方小小地砖孤零零地浮着,横亘在他和景澈之间的,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中间刀山火海,张牙舞爪。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苗疆人的大殿里竟然有如此诡异的熔岩池。 目光扫回去,见到景澈一脸迷茫地想跨过來,忙喝住她:“阿澈,站在那里不要动!” “师父,我要过來!”她坚持己见。 不同师父在一起,她便极度沒有安全感,哪怕是在绝境里头,只要她强大得可以只手遮天的师父在身边,那无论什么坏事都奈何不了他们,再不济,能同师父死在一起,她也满足,她倏忽惊讶起自己对师父的依赖來,原來情感的变化正似在某个特定的时候突然迈过一道坎,如同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真的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是一个有所依赖,有所信任,心有所托付的世界,她放心将整个生命和灵魂都交给他。 百里风间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千回百转,只头疼地想起已经无数次领会过她的不屈不挠,此刻只得妥协:“那跳过來,我接着你!” 他对她张开手臂,这距离对平时的景澈來说不成问題,然而现在腿伤未愈,脚使不上力,未必能保证不出差错。 景澈却是毫不犹豫地便跳了过去,脚尖只点到石砖边缘,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向后倾去,一双手立刻圈上來稳稳地拖住了她。 手心已经是一把虚汗,触摸到真切的体温,百里风间局促的心跳才缓缓落了回去,方才他自己心中都闪过万一的担忧,而景澈却是绝对的信任,沒有半点“万一师父接不住我该怎么办”的顾忌,便跳了过來。 石砖很小,本只容百里风间一人站立,景澈一上來便无比拥挤。 为保她不掉下去,百里风间道:“站到我脚上來吧!” 一边小心翼翼地踩到他的脚上,一边莫名嘴角起了傻笑:“师父你放心,我不会压坏你的!” 反唇相讥已经成了习惯:“我简直养了一头猪!” 话音落了,她却一反常态沒有伶牙俐齿地接上來,一时间四下陷入寂静,目光沒有焦距地游离,最后垂眸,看见她极有分寸地拉着他的衣襟,两个人虽贴得极近,也是恰到好处地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饶是如此,少女温软的气息仍近在咫尺,喷薄在怀里,如同一枚蒲羽,软绵绵地挠在心上,酥酥麻麻的,极具撩拨,他几乎要忘了如今他们身处险境不得脱身,此刻倒像是春宵花烛夜炙热的暧昧,四下滚烫的不是熔岩,而是汇聚的龙凤烛泪。 景澈不知是在看哪里,半晌也不说话,突然换了副沉静的面孔,叫人不习惯。 “师父!”她终于仰起脸唤他,素來强硬不留余地的口气出奇委婉:“抓着衣襟好累,我可以抱着师父吗?” 喉头上下蠕动,嘴角扯了扯,话说出口时口型变了,听起來别扭而刻意:“不可以!” “为什么啊师父!” “因为我是你师父!” “可是从前,我也抱过师父啊!” “从前是从前,如今不一样!”百里风间理所说出口,话毕却猛地发觉逻辑里的漏洞。 她依然是他的徒弟,他们之间也未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剧变发生,那么为何从前和现在要有区别,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什么深埋在他脑子里的东西将要破土而出,可终究是将要,哪怕蠢蠢欲动仍是不见天日,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何物。 景澈也未必悟出來,但是她是这样的人,心中想要什么?便会半点不隐忍地说出來。 “是的,师父,可是我只想抱住你!” ------------ 第四十九章 同生共死 嘴角嚅嗫,终是哑口无言。 心跳声在胸腔里起起落落,响如打雷,跟较着劲似的,想要压过那个细细软软如红线般盘旋的声音。 其实世上哪有如此多的顾忌,说到底只有想要和不想要,那么他心中呢?究竟是真心拒绝,还是亦有些微期待。 这里头藏了一个邀你同往的谜題,蛊惑而危险,百里风间想要深究,哪怕知道这是一潭沼泽,一踏进去就是节节沦陷。 然而纷乱如麻的思绪在腰上温热缠上的时候突得戛然而止,圈着的力道显得有些不真实。 景澈见他不答,当成默认,双臂自作主张地环了上來,拿捏好的分寸被打破,顿然天地俱静,四周熔岩灼灼,孤地上头立着个两个人,仿佛独那头站到天荒地老,从古到今。 小脸紧紧埋在他的胸膛上,隔了一层薄衣料鼻息匀匀进出,铺天盖地。 他挺得脊背僵直,半点儿不自在,她却兀自格外享受,嘴角都扬了几分。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怄气的时候巴不得整辈子都不要再相见,绵密起來恨不得骨肉相连,然而这次有所不同的是,从前的他们在吵吵闹闹斗嘴小摩擦中稳固师徒关系,而如今是她在经历太多生死瞬间之后,第一次正视到自己对师父的依赖与不舍,她才晓得,师父在她心中是如何根深蒂固,不可分离的存在。 这感觉似是蓄满了的洪,拦在一道长长坝内,无论如何暗潮汹涌,在外头的都是看不见,可一旦决堤,便浩浩荡荡地澎湃了她整个思绪,她甚至來不及辨别这感情究竟是什么?究竟是理所当然,还是荒谬。 私心里头想,若不是因着这绝地险境,她也未必能和师父挨这么近,端了几分小女孩独有的不识大体,不能大方说出口的偏执希望着这一厢就如此凝固,在这熔岩里头,她可以在他怀里多蹭一会,纵然下一刻便这么死去再沒什么好惋惜。 很多年后站在岁月彼岸历经沧桑的景澈,再也不会轻易想着就在哪一刻死去,所以当她每每清晰记起起这一幕的时候,都会嘲笑自己的年少不更事,更是暗自嘲笑那年自己的心思,在那一刻开始疯长,从那一刻开始清晰,更开始急切想要得到回应。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黑暗中模模糊糊地都是噪点,唯有他的胡茬根根分明,刻画着下巴轮廓英俊分明。 她看得痴了,分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脸,一样落拓不羁,一样自负潇洒。 “师父!”吞了口唾沫,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景澈也沒有意识到百里风间绷直的身子同样是不自然:“你可知,一开始我被抓到一个蛊虫洞里去,虫洞里头有一潭奇怪的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说!”心不在焉。 “看到在云覃峰的寒泉神水里头--” 还沒说完,百里风间就不由自主地耳根发热:“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别开眼目光沒有焦段地四处游离,故作镇定扯唇,说得云淡风轻:“其实事出有因,那时并不方便同你说!” “原來真的有这样的事!”景澈脸色莫名绯红。 饶是有所怀疑,也未多想这事真实存在的可能,而之所以说出來,不过是为了向师父隐晦地暗示男女之事,看看他的反应如何,沒料到扯出一段自己不知晓的过去來。 “不过就是那时你中了毒,需要到寒泉神水里疗伤,我在一旁为你护法!”说來不过寥寥几句,他也不知道他心虚什么? “就这么简单!”景澈有些失望,还以为这么旖旎的场面必定要配上一个想入非非的起因,却沒想到如此简单。 却见百里风间拢起了眉头。 不对劲,不对劲,今日景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她这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若说劫后余生喜极而泣所以这般不肯罢休地抱着他粘着他也算情有可原,可这会脸上明显的失望--说明她期待过什么? 他锁眉缄口不言,发觉腰侧龙渊白剑有了些异样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想微微抽离开身子,可她的手依然是牢牢黏附在他腰上。 晓得是附在剑魂上的苏月有了动静,面意露出薄薄的尴尬:“阿澈,这里还有人!” 说完觉得不妥,苏月也并不算人,只是一个附在剑上的散魂,力量极其虚弱,时常陷入长时间的沉睡之中。 “有人在又怎么了?”景澈理直气壮,她并未觉得在做什么亏心事,她只是光明磊落地抱着自己师父,别人看到了又如何,更何况她只当师父在诓她,并不觉得这里真的有人。 百里风间沒辙了,其实他也不是这般缩手缩脚的人,就随了景澈高兴。 她侧着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突的看到他腰侧巨剑上散出缕缕白烟,徐徐凝聚成一个女人的模样。 飘渺的魂魄在热腾腾的空气中显出隐约的断层,片刻后才看清楚,是稀疏平常的一张脸,眉眼不够精致,却透可一股沉淀了岁月的沧桑大气,只让人瞬间联想起供在神祠里的佛像,眉眼怎的都不够生动,然而是不可玷污,只能膜拜的。 景澈直直地侧目看着这个从师父剑里出來的女人,怔神了半晌,心里头先是惊讶,满满的醋意随即泛滥了似的涌上來,不是滋味:“师父,!” 俏丽的桃花眸一瘪,她不满质问的语气即将出口,百里风间先她一步云淡风轻地堵了回去:“阿澈,不得无礼,这是苏月前辈!” 她微恼地看着他,他却无动于衷,不满归不满,景澈的教养极好,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也是唤了一声“前辈好”,手却依然环在百里风间腰间,像是在炫耀她对师父的占有权。 少女心思苏月一目了然,并不觉得可笑,反而是怀念起曾经的青葱岁月來,那么不顾一切地要在重要之人的身边,唯恐分离,可如今是过了太久的时光,什么都倦怠和无所谓起來,亦是世间之事,寥寥有她想要的。 她对景澈笑了一笑,转脸面对百里风间,正色道:“百里,这里力量异常,我疑心岩浆下面别有洞天!” 纵是苏月不说,百里风间也早起了疑心,苗疆宫殿里面竟然藏了如此诡异的熔岩地,若非因地势天然形成,剩下的,无非是要掩人耳目之用。 “我是担心,进去了又都找不到准确入口,这里落脚地消失,等于在里头白白等死!” 以百里风间的本事,在炙热岩浆里待上一两个时辰并不成问題,可他一开始便选择了按兵不动,自是有他的顾虑所在,大半,是不想带着景澈冒险。 苏月沉默半晌,才并不肯定道:“我直觉,这里面有一颗六合神玺!” 眉眼惊讶一挑,下意识的怀疑也因念头一转而打散,鬼魂对力量的平衡最为敏感,六合神玺所在之处,就像是在空间里形成的一川深壑,所有力量都会往那里头倾去。 剩下的三颗六合神玺这两年一直杳无音讯,苏月近日好容易察觉一颗正在帝都方向,百里风间却因为一昭镇的突发状况未來得及赶去,又先行跑來了苗疆,未想到在这里,竟然有六合神玺的蛛丝马迹。 看來这一趟,必然要下火海了。 “阿澈啊!”他敛眸,目光里头一闪而过的凶狠化成慵懒温柔,正如他素來不动声色,只轻推一下她的肩膀:“你在这里等我!” “不行!”她紧张地脱口而出,手箍得更紧了,几乎迷恋上这种理直气壮的感觉:“都说了下去是白白等死,师父就忍心要我在这里白白等你吗?” “你只需这里守着这块地方,找到了入口师父一定会回來接你!”语气是毋庸置疑,沒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要么一起下去,要么一起在这里!” 百里风间索性不答,颔首与苏月示意,已然腾起了一身真气护体,就要往岩浆里跳。 “师父!”她微扬下巴,语气强硬坚定:“你信不信,我会往下跳!” 百里风间潜意识的反应就是不可能,岩浆炽热,而她的真气不够护体,跳下去片刻就会融为灰烬,可随即就反应过來,她语气里的决然不是开玩笑,,以她的性格,说一不二,说出來的事,一定做的到。 连怔神判断都來不及,几乎在同一秒回身,动作真切着急,一把将景澈捞了回來。 他的臂弯有力而霸道,此刻紧紧箍着她的腰肢,方才他都不曾回应她的拥抱,最甚不过将手搭在她肩上,此刻铺天盖地全都是他浊重气息,突如其來的炙热比岩浆更加滚烫。 她仰头望着他,眨巴眼睛突然笑了起來,明媚而纯澈,欣喜而满足,桃花眸里装着整片火海,和师父。 百里风间在这个笑里怔了怔神,犹豫一下,一记手刀还是欲袭上她的脖颈。 你说这刀山火海,前路未卜,怎么忍心让你跟我一起颠簸。 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听她徐徐说:“师父,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等!” 不是恳求,亦不是命令,那么细细软软,像是一根线,密密缠在心上, ------------ 第五十章 情到死处 这声真切,字字匝地,景澈垂手站好,言辞却步步咬紧。 哪怕心中也想豪气冲天地说一句“好”,可是百里风间不喜欢做不备好后路之事,此刻仍有诸多顾忌。 如果一起离开,那么这唯一的落脚点就会消失,他们在岩浆里头连回头都不能。 他是散漫而又克制,并不是真的随心所欲,他只在界限边缘行走,带着他特有的我行我素,却比别人更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时苏月开了口,支撑了太久的形让她的声音听起來有些虚弱:“那便一起來吧!她手上的六合神玺也可以引路!” 说罢便钻回到了龙渊白剑中。 百里风间沒有立刻应承下,沉默地扫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景澈,前所未有的正经道:“我真后悔!” 景澈的心跳倏忽漏了一拍,盯着他薄薄的嘴唇有些紧张。 他后悔什么?是后悔來苗疆救了她,还是后悔……收了她这个不肯妥协的徒弟。 见他下一秒扯唇,又是半点不正经,恶毒道:“后悔在云覃峰沒多给你补补,现在蠢得我都想哭!” 她一愣,心脏险险落回胸膛,反应过來后就要张牙舞爪地扑上來。 百里风间毫不客气地把她踢了下去。 景澈差点惊呼出來,落到岩浆里,才有惊无险地发现自己已经在百里风间聚气拢好的透明真气球里了。 她涎笑着拉起他的衣袖同他一起前行,沒由來的喜悦溢满了眼眸。 以前未有过这般大起大落,一直她所以为的独立其实仍笼罩在他的保护之下,可是她并不想被当成弱者,被留在他身后等待他凯旋,她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无用的徒弟,她可以像苏月前辈那样,给他出谋划策,光明磊落地和他并肩而立,和他一起作战。 滚滚岩浆里头,周围都是炫目的红,仔细辨别发现有一股暗流朝着左前方翻涌而去。 景澈面露喜色,张口想要同师父说这个发现,看见他已经朝那里跨出一步,不由暗自觉得自己同师父真是心有灵犀。 偏头挠挠发,自觉最近愈发矫情,小女人心态甚是严重,可这不与师父抬杠的心态也异常美好,甚至更为黏蜜,世界仿佛豁然开朗。 垂眸抿嘴笑,目光顿在手腕上。 讶异地抬起手,伸到他面前:“师父,你看六合神玺,,它在闪!” 仔细端详了一眼,斜唇了然笑道:“看來是有共鸣了,下一颗神玺果然在这附近!” 景澈歪着头:“师父,你一直都沒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寻齐六颗神玺!” 寻齐六颗六合神玺,便可以拥有那颠覆性强大力量,得之,臻弋就有救了。 他沒有语重心长,一如常态,剑眉一扫,眼梢微吊:“不是你嚷嚷着要救天下么,还拿酒泼我一身,难不成忘了!” “师父不争气,徒儿加劲催!”景澈笑咧咧地接上话。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耀武扬威地拿了一葫芦的酒从他头上浇下去,大约他们的相看厌也是从那时候根深蒂固的。 “噗”笑一声,半嫌弃半宠溺地随手揉了揉她的发:“别磨蹭了,要是这保护界散了我们都还沒找到入口,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怎么可能!”她满心的放心信任。 后半句的师父这么强大,灰飞烟灭都是别人的事,然而侧目望见百里风间的脸色,染了微微虚浮的白。 岩浆温度极热,蕴含能量自然大,必然要以更强大的能量來压倒性抵抗,才能护住里面之人毫发无损,更何况,这保护界里头还是两个人,饶是百里风间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一路走下來也略感吃力。 不过顺着暗流走去,应是沒有错的,想必不出多久便可以找到入口。 百里风间亦是好奇起來,这地方绝不可能只藏了六合神玺,必定别有玄机,究竟是什么样地方,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掩盖在熔岩之下。 一路走过四周都是不变的熔浆,沒有参照物的行走让人几乎要忘了时间,她亦步亦趋跟着他,嘻嘻闹闹完了却各自都不再说话,突如其來的安静透出莫名暧昧,静得只有心跳,扑通扑通在胸膛,不知道在躁动些什么? 百里风间手心后背都是汗,跟着暗流拐了一个弯,岩道霍然变窄,只容一人通过。 侧身让景澈走在前面,他跟在她身后。 终于看到了尽头,黑漆漆一团,像是一个严实的黑洞,里头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 师徒两人站定,惊异地发现走到头了也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入口,岩浆已经流到了尽头,岩石后头仍是密不透风的岩石。 百里风间用剑柄敲了敲熔岩壁,浑然天成,整一块沒有缝隙,他顿了一顿,道:“遭了!” 景澈也有些傻眼:“怎么可能……” 前一句,是信心满满,这一句,显出绝望來。 景澈不甘心地回头望去,火海延绵,透明的保护界越來越稀薄。 百里风间沉顿着,看到她腕间仍在闪烁的六合神玺,突得恍然大悟:“我竟是沒想到,暗流的方向本是朝着入口,可你也带了六合神玺,这空间的力量方向已经扭曲了,我们再顺着暗流走去,便是错了!” 此刻知晓,也是太晚了。 景澈闻言,眼眶红得骇人,语气格外真诚:“师父,是我连累了你!” “这关你什么事!”他抱着剑倚在岩石壁上,索性放弃挣扎,得了个悠闲自在,原本就是存着拼死一搏的心思,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他早有准备,看开了倒是云淡风轻。 而景澈却沒那么容易看开,眼睛一眨巴,泪水就下來了,也不知道气氛凝重需要掩饰一下,哭腔黏腻道:“是我最近特别衰,总是生死线边晃來晃去,还不小心把你一起晃了进去!” 百里风间失笑,抬手揽了她的肩,替她按住眼角要流下的眼泪,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觉失语,口型变了变,半晌只说出四个字:“你傻不傻!” 说完了他才觉得,都是一通废话,其实本想安慰她说,命里皆有时,因缘一环一环相扣,逃不开半分,就算今天不來,以后为了六合神玺也是会來此处,他该丧于此,无关她的促因。 可偏偏这言不及义的话,正戳景澈心中柔软地,她愣了愣,心中反复咀嚼这四个字。 你傻不傻,你傻不傻。 他是否当真知她傻,知晓她对他存了不伦之情。 他若知晓,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反应,她踟蹰着并不敢十分确定,因为师父总是藏得太深,叫人捉摸不透,他是张狂而隐忍的人,看似不拘一格实则心中天平常端,他自负,一贯以自己的标准权衡利弊,哪怕世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也是半步不让。 也许以前,她还会担心自己在师父心里头的地位是否重要,可是经过这几番生死,她看到了师父对她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她知道他心中的天平会倾向她多一点,可是她总觉这类似于护犊之情,终不是男女之情。 她暗自揣测,他究竟会如何衡量她这不容于世的感情。 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耻,因为情出自真心,她是如此的骄傲,从來不会菲薄了自己的真心。 她素來光明磊落,敢爱敢恨,要她将感情深埋心底,等着细水长流,等着他慢慢发掘直到恍然大悟,这不亚于对她的凌迟。 更何况就要葬于此处,那么就算说出來,又有何妨。 她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回应,她只是要让他看到,她不能藏,藏也是藏不好。 “师父!”她脸上前所未有的恬静,目光落在他腰侧酒葫芦上:“我想喝口你的酒!” 喝酒壮胆,戏文里不都这么说的么。 她并不是永远都那么大胆而放肆,她也有胆怯的时候,比如这会,面对生死昭然,感情揭晓的下一刻。 百里风间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的酒,然后递给她,戏谑道:“你要是知道你也有今天,看你还会不会倒掉我那么多酒!” 她一边拔掉葫芦塞,一边心中默想,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有今天,当初便一定不会拜他为师,这样就不必遵守世道伦理的束缚,连爱都如此憋屈。 可是这又是一个驳论,如果他不为她师,那么他们又是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交集与纠纷。 世上安有双全法。 纵是有,也太迟。 一口烈酒吞咽入喉,景澈扬起眸,突然想起阿邺说过,她眼角有泪痣,注定是苦情人,一语成谶,当时荒谬都成真。 张口一声“师父”哽在喉间,像是黏稠得流不动的蜜,却突兀得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沉默已久苏月在剑里头低低叹了一口气:“百里,其实并不是全然无法!” 景澈欲言又止,最后识趣地闭了嘴,声音隐了回去。 百里风间下意识直起身子,目光越过景澈的肩,视线里漫山遍野刀山火海,都是当下。 “何法!” 他问。 ------------ 第五十一章 世外桃源 “还记得两年前,我们是如何从岩洞里走出來的吗?” 思绪流转,百里风间眼中精亮起,复黯淡回去。 这又是一个两难境地。 两年前,在迦凰山后山那个密闭岩洞里,随着他肩上封印金光大盛,整个僵硬的岩壁竟渐渐软化如血肉,还渗出滴滴鲜血來。 苏月起初说,不可能走出这里,却禹问薇昏倒之后,改口对百里风间道,要走去,并不是沒有法子。 那日的对话历历在目。 “你可知,你肩上的封印,封着姑湛的三魂一魄,解开其中三魂,借用妖王之力,便可以走出此处,而借用力量的代价就是,姑湛离出世之日又近一步,他一旦出世,势必扰天下不得安宁!” “可只要不解开剩下一魄的封印,那妖王仍不能出世!” “鸓鸟石雕封着姑湛的四魂二魄,他的剩下三魄被人主之血封印,要全部解开谈何容易,所以他等了千年,可他心思缜密,哪怕稍纵即逝的机会,他都能把握!” “难怪那日姑湛要我留下龙渊白剑与阿澈的一碗血,原來是这个用途!” “若今日想走出去,必须确保剩下那一魄封印不被解开!” 那日的百里风间在密闭岩洞里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自负,首肯过的事,一定不会出差错。 末了离开岩洞的时候他问了一句,那岩洞究竟是什么? 苏月附在剑上,幽幽送出一句,是心脏。 如今是两年后,岩浆绝地里,前后无路,只有解开姑湛剩下一魄,才能走出此地。 反而是苏月安慰道:“姑湛还有四魂五魄还被封印着,还他三魂一魄,也不成大碍!” 可百里风间心中清楚,鸓鸟石雕的力量经过千年已经愈來愈弱,有朝一日被挣开,那么妖王出世剩下的唯一关键便是景澈。 他并不喜欢这种把自己逼到最后退路上,节节妥协步步退让的感觉。 因为景澈既是人主之血的继承人,又怀揣三颗六合神玺,天下的焦距一旦全部落在她身上,对她绝对是祸不是福,他着实不忍,要她小小年纪就要历经颠簸暗算,更是他当师父的失责。 可是如果就这么一起死在这里,臻弋剩下的最后血脉亦是断了。 侧脸目光落在景澈身上,只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來去自由,天下过去几十年沒有他都安然无恙,往后漫长岁月亦是如此,可是阿澈不一样,她的身世,注定了她对天下的重要性。 “阿澈啊!”百里风间的目光烦乱,定了定神俯下身:“你,!” 他的呼吸从上头铺天盖地地喷薄在她柔软发上。 “想活下去,对吗?” 景澈抬头对上他的眸,漆黑如一潭墨水,里头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对!”因为他。 百里风间莫名失笑,揉了揉她的发,从手心滑开的时候像是流沙。 他不语。 这时,凭空一阵风掠过,翻动滚滚熔岩卷起漩涡,而百里风间正处于漩涡中心,从他身上爆发出來的真气鼓动他的头发与衣袍,肩头一道金光猛的冲出來。 接着一切陷入短暂的寂静,百里风间站稳了朝景澈宽心笑笑,却是闷哼不住,一口喋血。 血落在岩浆里头,不过眨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原本稀薄的保护界又重新密实起來。 “师父!”这情景來的沒由來,景澈又急又奇,伸手想替他抹去嘴角流赤。 百里风间扯扯嘴唇,满不在乎地笑,反掌包住她的手,长腿一迈,道:“走吧!” “啊!究竟怎么了?”景澈被他拉着走,不明所以,这一切对于她來说都莫名其妙,方才还是绝人之路,和苏月对了几句暗号之后,便成了天无绝人之路。 百里风间斜笑着不语,这笑里头是沉重。 景澈越想,心里头越是莫名恼,师父从來都把她当成一个不更事需要保护的小孩看待,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不需要知道太多,只乖乖享受他的保护便可以了,他根本就是不懂她。 反倒是和苏月,还两年前的岩洞,看來都同生共死过了,更是心有灵犀,羡煞旁人。 对,就是苏月的开口,打断了她正要出口的满满深情。 想至此,恼得不行,一把恶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朝他吼了一声:“你就不怕心里头藏那么多秘密憋死自己!” “我又怎么了?!”百里风间无辜摊手,这时喉间一股血腥涌上,忍着吞咽回去,面上仍然端着若无其事散漫的笑。 她气鼓鼓地在前头走,百里风间以为她又开始耍小性子怄气,从前习惯了此刻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前行。 这次逆着暗流的方向行走,一路都是畅通无阻,行了许久终于感受到岩浆渐渐熄灭下去,一段平坦的路出现在眼前。 是一个漆黑洞口,望出去什么都沒有,黑暗后头还是黑暗,却不料一脚踏出去,却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连景澈都怔住了,这,,就是岩浆下面藏着的世界。 从地狱里走过來,怎么说也该是阴暗血腥充斥,凶神恶煞镇门,然而眼前之景是山明水净,微风轻抚,花瓣送香。 青山似摇篮环抱绿水,瀑布之下温泉玉润,放眼望去,远远可见一圈高高城墙在树林花瓣尽头隐隐约约,炊烟袅袅从城墙里头升起,散到半空中徐徐弥漫,俨然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百里风间的眼色懒懒扫过,而警惕半分不减,这地方充斥了怪异之气,乍一看找不出任何不对劲,可就是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假。 “师父,那有人!”犟着脾气沒回头,景澈只背朝着他低低说了一句。 百里风间亦是看到了。 应该只是一个人,看身形衣着应该是女人,隔了太远看不清晰脸,同时他还嗅到了一股血腥之气。 “阿澈,我过去,你在这里!” 才听到一半景澈就已经那个蹙起了眉,脸上怒意愈來愈盛,他每每自以为是的保护,总是让她有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可他不等她首肯或是拒绝,便点足掠了过去,眨眼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小点。 景澈狠狠一踢脚边石头,它咕噜咕噜地滚了出去,撞到一颗树上,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随意抬起头看,树上一截衣袍垂了下來,了无生机。 景澈试探着扔了一颗石子上去,那人沒有半点反应,她便大胆地飞身窜了上去。 枝丫被花瓣绿叶层层叠得地遮挡着,外头看过去密密麻麻,实际上里面空间宽的很,足够两个人并身而躺,景澈走上前,见到一男子似乎受了伤,蜷着身子痛苦地躺在那里。 她探过身去想要翻过男子的身体,不料那男子却还有几分意识,哪怕在闭着眼的情况下, 依然精准地在景澈触到他身体的瞬间,手狠狠掐上去扼住了景澈的咽喉。 幸亏景澈反应不慢,头一偏,只是被拽住了头发。 男子这一击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随之手臂软软垂落,又耷拉了下去。 拢回自己的头发,景澈嘟哝抱怨道:“跟谁谁都得要你命似的,至于,!” 却在清晰看到那男子面貌之后,她的话都噎住了。 “七影!” 景澈惊得差些掀身掉下去。 她和师父穿过一条地狱之路进到一个诡异的世外桃源里,还沒探清楚这地方的來历,竟然是先在这里遇到了七影。 这会如果有人告诉她,这里其实是臻弋人的大本营,她也不会吃惊了。 还是先将七影弄醒后再问问吧! 从袖子里掏出一粒回气仙丹喂入七影口中,又分了点真气送入他的体内。 好在七影的伤势不重,片刻后他转醒了过來。 七影也是吃了一惊:“阿澈姑娘!”一急,气息紊乱,极度隐忍还是无法避免地低低地咳了出來。 “你别急,慢慢说!”见到七影涨红了脸,景澈不由失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七影语气愈发着急:“阿澈,咳…剑圣也一起來了吗?左廷之,他被萧烬带走了!” “萧烬也在这里!”景澈莫名一个哆嗦。 “还有一个女人,她和萧烬一起,幸好是我用神行术才逃了出來,可左廷之生死未卜,他手里有这里的地图…”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景澈急急追问,七影却又垂头晕了过去。 这会却是无论怎么折腾,都唤不醒他了。 景澈无奈,只好决定先去寻师父,拨开叶子从高高树梢望出去,远远的见到师父和那女子正在说话。 “是你!”女子讶然。 “怎的,不能是我!”眉梢微吊,眼角半眯,百里风间冲那人笑笑,客气里头端了警惕杀气。 “百里剑圣,当真是好久不见!”她不卑不亢地敛起眉眼,复抬起后波澜不惊,脸色温润而大气,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景澈所在树梢上。 “墨雪晗,别來无恙啊!” 杀气凛凛,龙渊白剑应声出鞘,铿锵一声,墨雪晗毫不客气地便拔杖挡了过去。 ------------ 第五十二章 云魂虎睡 换成平时,景澈定是隔岸观火、兴致勃勃地观看师父同别人打斗。师父的一招一式本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潇洒不羁极具美感风骨,若知道她在看会更会毫不谦虚地耍帅。 可如今又是另一种形势了。百里风间方才动用了太多真气冲破封印,又强自先将虚弱的妖王魂魄禁锢在自己体内,此刻出剑攻守都略显急促。 对手虽是女人,凌厉却不输男子,蛇形长杖步步咬紧,攻势猛烈。 景澈担忧心切,从树上跳下來。虽然也晓得自己上去帮不上忙,师父也不会轻易就落于下风。可就是心揪得慌,片刻也停息不下來,她一路飞奔过去。 却不知道百里风间说了一句什么,白热化的打斗戛然而止。 墨雪晗表情无比震惊,动作怔住,竟然连自己此刻空门大露都顾不上了。 “祭司?”景澈走近,却是沒意料到这女人竟然是那日殿上要放火烧死她的苗疆祭司,眼底升起了浓浓敌意。 墨雪晗目光的焦段转到景澈身上,眼里似乎无比悲怆。 百里风间半句话不说,也不趁人之危,收回起剑,摸出葫芦啜了几口酒。 “帛炎…他当真死了?”她颤巍巍地开口问道。 景澈眸色一暗,并沒有当即回答,仍然敌视而警惕:“干你什么事?” 然后转头看向百里风间,疑惑而怨念,似在在盘问他和祭司究竟是什么关系,祭司又和帛炎是 “帛炎是她亲生儿子。”百里风间云淡风轻地解释道,而避开了景澈的另一个疑惑不答。 如果告诉她,墨雪晗曾是他耳厮鬓磨的老相好,不知道她会作何看法。近來总觉得小徒弟对他身边出现的女人格外排斥,不知是他过分敏感了,还是确实如此。 他和墨雪晗两个人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寂寞男女、干柴烈火相遇之后做了些寂寞时该做的事。一个是剑圣,一个是苗疆祭司,后來自是不了了之。百里风间眼光颇高,连将就之人都是与众不同的。他其实心底里也是颇为欣赏这个女人的,永远一副温润大气的样子,比之禹问薇的冷漠來更亲民,比起他的挚爱虞溪更大气。 昔日相好,今日拔剑相向,不仅是不得已为之,更是人心隔层肚皮的悲哀。他晓得墨雪晗心思极其缜密,行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入了她的局就显少有逃得出去的,只能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 景澈自然是被他口中甩出的重磅炸弹惊了一惊,回过神來口气颇为愤懑:“我把你弟弟的魂送回苗疆,你还要把我烧死?” “他的魂在哪里?带我去见他!”墨雪晗几乎失了控制,猛得上前箍住景澈的肩膀,清丽的脸上激动和悲怆交替,显得有些狰狞。 百里风间不动声色地隔开景澈与墨雪晗,知道已经打消了墨雪晗的敌意,于是他放缓了语气:“阿晗,你先冷静,帛炎不可能在这里,你先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在短暂的失控之后,墨雪晗恢复了平静,反问百里风间道。 难道他应该知道?起先疑惑,然而脑中倏忽精光一闪,一个思绪飞快掠过,脱口而出:“云魂虎睡地?” “你不是冲着它來的吗?”墨雪晗警觉问道。 这下连景澈都怔了。 方才她开玩笑想着如果这是臻弋人的大本营她也不吃惊了,却一语成谶。断断沒想到,误打误撞,竟然來到了云魂虎睡地,囚禁着百万苗疆人的地方。 这传说中凶神恶煞该是监狱般血腥阴暗的地方,竟然是这副世外桃源模样,那里面的臻弋人,生活的究竟是如何? 目光焦距游离向远处苍穹,淡云疏舞之下是一派宁静和谐之象。 “真是歪打正着啊。”倒沒有像景澈这样不掩惊讶之色,百里风间自言自语道。 “师父!”景澈突得拽了拽百里风间的袖袍。 他会意地俯下身,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七影在那边,他受了伤。” 听到七影,百里风间神情微微一动。上次在一昭镇被假的七影蒙骗后,他并不怎么放心如今在这儿的七影。 “是说复国军的逃走的一个人么,放心,带上他吧,我不会动他。”在短暂的失控过后,墨雪晗恢复了平静,脸上仍是一贯温雅高贵的神情,看不出一点端倪。 “还有一个人?” “是叫左廷之,不过被萧烬带走了,”墨雪晗瞟了眼百里房间的脸色,淡然解释道,“你们臻弋和临沧的争夺,我一向不插手,也不会坐收渔翁之利。” “云魂虎睡地可是建在苗疆祭殿下无疑的。”百里风间眯起眸,漫不经心的口气,眼底压着危险的利光。 “云魂虎睡地早在臻弋未亡的时候便建在此处,临沧军队控制着苗疆的水源,为保族人,这么多年我为临沧人做引路人,也不算亏。” 景澈按捺不住质问道:“既然你和萧烬是同伙,又为什么任由你的族人捉拿萧烬?抓不到萧烬便把我处置了?” “萧烬在苗疆行事太嚣张,族人积怨已久,至于你,我未想到你是來给帛炎,,”语气一低,起伏又平,“给帛炎送魂,便把你当成牺牲品來平息众怒。” 百里风间哑然失笑:“阿澈啊,你看看,你是不是吃力不讨好?” 景澈瞪了他一眼。这么凝重的气氛下,他怎么能笑得出來,还是用这般隔岸观火的口气讥讽她。 “那你來救我做什么?”她眯着弯弯的眼睛睨他,口气里有些得意洋洋。她愈发确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 “我只是來见证你最蠢的时刻。”他反唇相讥,一边迈出了脚步,向七影所在那棵树走去。 景澈抿嘴一笑,先去怒气來得快去得也快,随即跟上百里风间的步子,这细微的神情变化正好落入墨雪晗眼中。 墨雪晗顿了一顿,少女的眼神最是清澈,缱绻爱意半点都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出來。她顺着景澈的目光望向百里风间的背影,已经是了然。 她尝过饱受禁忌折磨的滋味,帛炎的出生就是恶果,她为了保住大祭司之位而不得不扔掉那个从她骨肉里分离的婴孩。虽然她的爱人并不是她的师父,可她一样是感同身受,不由为景澈悲怆起來。至少她的感情私底下还能有回应,而景澈的情却根本不可能得到承认,何况百里风间是这样一个看似吊儿郎当而心中自有正直的人,更是他早有挚爱。 墨雪晗默默敛了衣袍,跟了过去,走在景澈的身侧,低声问道:“你在虫洞里的池子中,可看到了什么?” 景澈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敌意尚未退却,便沒什么好口气,目光一躲,含糊道:“沒看到什么。” “那池子里显示的,是你此生的羁绊之人,若是沒看到,那就恭喜阿澈姑娘了,这辈子都沒有羁绊。” 景澈终于忍不住正过脸面对墨雪晗,几分激动难掩,迫切地想知道更多:“羁绊?那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你看到什么,便是什么。”墨雪晗留下一句沒头沒脑的话,越过景澈往前走去。 景澈怔了怔神。 她心中清明,她知道她看到的,是禁忌,是不|伦。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未到结果,仍是不知晓。 但是她所确定的,便是自己的心意更坚定。 既然他是她的羁绊,那就让她也成为他的羁绊。她从自己心意昭然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奢求修成正果,甚至不求拥有,她知晓这世道不容。她只想光明磊落地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心。 暗自盘算,在这里说还并不合适,还是等探清云魂虎睡地虚实,出去了之后再做打算。她不愿这么仓促地剖开真心,这么仓促地让师父做出一个回应。 倏忽眼前一道玄影一闪,打碎了景澈的思绪。她才发现自己怔神了太久,这会百里风间已经将七影从树上带了下來,把他安置在一块巨石上。 七影恢复了知觉,徐徐拉开眼皮,眼珠警惕地上下挪动,在确认眼前之人是百里剑圣后露出小幅度不胜自喜的神情,脸庞坚毅如初。他的嘴角虚弱无力地闭阖几下,似乎在百里风间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景澈走过去,问道:“师父,等七影好些了,我们是不是要进入云魂虎睡地的城里?” 百里风间闻言,回头注视着景澈,眸色凝重地仿佛是坠着沉甸甸星辰的黑夜,幽深不可见底。 他沒有立即回答景澈,只是转脸对墨雪晗道:“阿晗,直接出去吧。” 景澈一头雾水。本來费了这么大心思,经历了生死关头才进到这里寻六合神玺,更是知晓了此地为传说中神秘的云魂虎睡地,而师父竟然不进去看看就要离开,这是什么道理? 七影方才究竟和师父说了什么? 墨雪晗只是淡然回答道:“那便走吧,城里面也沒什么稀奇的。” ------------ 第五十三章 新人旧爱 在云魂虎睡地出口的法阵旁,景澈回头望了一眼这个神秘的地方。宁静如梦中桃源,可她心知这宁静之下暗藏杀机,绝沒有表现上如此简单,心中惋惜就这么擦肩而过。这里面有她千千万万被囚禁的族人,她却连看都无法看一眼便要离开了。 但她知晓师父心中定是有自己的盘算,才会选择匆匆离开,于是不再反驳,顺从地跟着墨雪晗一起踏入法阵中。 一阵天旋地转的白光炫目,再睁开眼來,视线之内是无垠的沙漠,也不知道被传送到了何处。 环顾四周,却发现师父,墨雪晗和七影都不见了踪影,心想都是从传送阵里出來,相距也不会太远,便眺望着周围细细搜寻起來。她眼睛尖,一眼便望见几丈之外似乎有个人青衣人,靠着沙丘坐着,她急切地小步绕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女人,长发掩着脸,头半耷拉着,不知是死是活。 “姑娘?”景澈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女子虚弱地微抬起头,嘴唇幅度极小地闭阖,像是在说什么话,终是因为无力,传不出声。 景澈俯身靠近了她,好心安抚道:“姑娘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 却不料腹间猛得抵进一把利刃,幸好景澈反应迅捷避得及时,匕首只扎进了肌肤微许,却也不可避免地渗出一块血迹來。 “你,,”景澈吃痛,捂着腹部退后几步,狗咬吕洞宾的恼怒浮到面上,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虚弱的女子。 她同样满眼警惕地盯着景澈看,匕首藏回到袖中。 “阿澈。”这时,身后传來了百里风间的声音。 他对景澈斜斜一笑,目光的焦距打量地落在了那女子身上。景澈迎上去,正想委屈地同他诉苦,而百里风间的脸色莫名剧变。 在景澈的印象中,师父似乎从未出现过如此大的纰漏,竟然将自己震惊的神情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來。她心中生疑,听到他微颤地唤道:“阿溪?” 师父和全天下女人都相识吗!景澈吃醋,师父竟然直接无视了受伤的她,就望向别的女人,心中顿时空空落落。她失望地一抿嘴,转过身去,无意拉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痛得“嘶”的呼了一声。 手中又热又稠,伤口处涌出一股血來,却因着穿了一件黑色衣物而看不出端倪。 那被唤为阿溪的女子终于抬起了整个头,这下景澈也看清楚了她的整张脸,顿时僵在了那里,,这,这女子,同她打碎的那瓷雕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一改警惕模样,眼神迷离而柔弱地望着百里风间,干涸咧开的丹唇轻启,如弱柳扶风,在这黄沙风沙迷茫之中更惹人怜惜:“救我……” “师父,你不能救她!”回过神來,景澈开口阻拦师父。长得像归像,可是这女人心怀不轨,一边想伤她,一边又对师父装柔弱博取爱心。 “你别胡闹。”百里风间用一种厌倦的口气同景澈说。他只当她的反驳和以前一样都是胡闹,都是无理,而这次他并不想陪她玩下去。他的态度坚决得像是这无垠戈壁,根本无需多言,牢不可破地矗立在那里,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障划开了距离,不容挑战,毋庸置疑。 他转过身,改了口气问那女子道:“你叫什么?为何会在这里。” “奴家…叫若溪,是军营里逃出來的军妓……在这沙漠里被困了好几天……” “有人在追你?” “嗯……” “你上來,我背你回去。” “师父!她不是好人!”景澈情急,拦在百里风间面前,“她伤了我!” 百里风间只管背起若溪,直起身子的时候上下看了景澈一眼。他眼底漆黑得让人疑心是不是坠入一个无尽黑洞之中,抓不到半分情绪。 景澈被这个眼神一摄,蓦的一股悲哀掠过。 “有么,我看你不是挺好的。” 景澈想将满是血的手递给他看,最后只徐徐握紧,拢回到袖中,只字不言地跟在百里风间身后走着。 再走出去几步,就遇到了墨雪晗和七影。 墨雪晗发现多出了一个人,还是被百里风间亲自背着,便打量了几眼。在看清楚女子容貌后,骇得几乎是倒退了几步。 “她……”墨雪晗张了张嘴,,那个让百里剑圣归隐避世的女人,分明早已经在七十年前那场复国运动中就死去了。 神情很快收敛成正常,幽幽叹了一口气,“世上竟然又长得如此想象之人。” 话说完,瞟到景澈委屈却不肯解释的神情,,以后这小姑娘,倒是有闷罪受了。 七影闷声不吭,在推气过宫后他恢复了元气,已经能自己行走,只是脸色仍然惨白。他亦是多看了那女子几眼,却是不认得。最后站到了景澈身侧,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你受伤了?” 七影一站在景澈身旁,就有种手脚不知放置何处的局促。这些年他打打杀杀惯了,血里來腥里去,就是不晓得要如何同女子相处。两年前景澈离开时候那个灿烂的笑,扰他心绪更让他害怕,便下意识地要隔一段距离。 景澈抬脸,脸上是过分灿烂的笑,显得有些不真实:“沒有啊,挺好的。” 故意咬重了最后三个字,百里风间的话再咀嚼一遍,心里头都是酸楚。 七影从袖中掏出一张洗白了的手绢,递给景澈:“擦擦手。” 景澈默不作声地接过來,在手心里缓缓攥紧。一滴咸湿啪嗒落入黄沙中,转瞬蒸腾得沒了踪迹。 她抬起眼,被水光晕开,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是绝不示弱的骄傲。 百里风间已经背着若溪走在远远的前头,这漫漫黄沙变幻莫测,像是神的手随意捏动风的形状,堆出不一样的沙丘戈壁來。跟人心一样,前一秒还是那个美好的样子,下一秒就能让竖起层层隔阂。景澈茫然地望着天际,疑心是否接着一阵风吹过,就会掩起师父的身影,消失在她的世界。 一行人无言地离开这片沙漠。就这么一直走,不远不近,不至看不见,却也伸手不可及。 这片沙漠离苗寨并沒有距离多远,不出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回到了苗疆宫殿之中。 墨雪晗心切帛炎,而百里风间一心一意只顾着先替若溪疗伤,最后景澈了无生趣地提出她领她去寻。 “就是这里了。”景澈好不容易找到那日刚填到一半就被抓走了的土坑。现在已经被踩平,所以寻了好久。 墨雪晗施法挪走一层厚土,那个骨灰盒便露出土來。蹲下身细细抚摸骨灰盒上的花纹,默不作声地观摩了半晌,她抬袖点了点眼眶,再直起身子,对景澈勉强笑道:“帛炎去转世了,谢谢你。” “你现在倒是想起你儿子了,以前他在受苦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好端端为什么要抛弃他?”景澈直言不讳地质问道,对于墨雪晗的伤悲又是同情,又是嫌恶。 帛炎生前是怕生胆怯的性子而从來不受重视遭受**,若是他从小就有人呵护,也不不至于这样。 墨雪晗眼神复杂地对上景澈质问的眼光:“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如此简单,我想要帛炎,而规矩伦理未必容他。” “规矩和伦理就比一条生命都要重要?” “重要,”墨雪晗头也不抬,将骨灰盒端端正正地置回土里,掬起一抔抔黄土重新将骨灰盒深埋进去,“正如你喜欢着你师父,而伦理和规矩就是你永远也沒有办法跨过的一道坎。不管你信不信,它就在那里。” 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被揭穿,景澈惊骇得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哑然失语。 “我劝你,赶紧藏了这心思,何况如今还來了一个若溪,不知你晓不晓得,她和你师父最爱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日光就在景澈头顶,浓烈而火辣,腹部伤口似乎已经凝结开始结痂。 世间所有感情都会一道伤口,有些人明智,等脱了痂长了新肉,什么都云淡风轻地过去了,有些人傻,非要一次次揭它,非要一次次流血。 景澈觉得自己像一个滑稽的木偶,此刻只能机械似的艰涩点头。 她知道,她怎能不知道?沒有人比她更敏感,对于师父身边又出现一个女人这种事情。 “既然知道,便趁着苗头未盛,掐断了吧。” 苗头未盛? 景澈莫名失笑。 那火苗早不知何时在心中燃了起來,等她如今看清的时候,早已经燃成了一片熊熊烈火。墨雪晗只当旁观者清,又怎知景澈情深? 世间禁地如此多,景澈便她不信她闯不得这一个。 “你可有能让人说真话的蛊?”她言辞不避不让,俨然有勇往直前之意。 墨雪晗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一下子便了然。 是想用蛊套出百里的真话么?看來她这番话还是沒能让景澈死心。那便顺了她意,也省了她不肯罢休,更何况这蛊,若是她知晓了用途,她也定是舍不得下给自己师父。 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毫不吝啬地递给景澈:“不管道行多深嘴巴多紧的人,赤溟蛊都能让说真话。” ------------ 第五十四章 师心吾心 景澈接过那小小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沒有预想中的蛊虫,只是一粒褐色药丸,看上去平平无奇,她狐疑问道:“这真如此神奇?” “赤溟蛊的制法已经失传,所以如今只有把蛊心剥离出來放到药壳子里的。别看这普普通通沒什么稀奇,”墨雪晗的口气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淡漠地叙述道,“赤溟蛊会渗入精血,吸食人的修行,直到把人蛀空成一个空壳子,意志全无,却又不会死去。修行高的人一旦失了意志,便什么话都吐出來了。你说,这到神奇不神奇。” 景澈哪里想到是这么恶毒的法子,急忙推了回去:“太毒了,我不要了。” “既然送了,就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墨雪晗转了身朝出口走去,末了回眸深深凝视一眼被新土掩埋好的坟墓。 这世间造下的孽,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犯下的错啊。 墨雪晗已经走远了,而景澈浑浑噩噩地在坟地口吹了许久的阴测冷风。近來是发生突变,乱成一团麻扯在脑中,反倒此刻思绪里空空如野,只是魔怔了似的愣着。 不知就这么过了多久,日光从戈壁上方倾斜成一截长长黑影,黄土之上孤烟遥遥升起。许是灌了太多寒气,腹上那个伤口隐隐作痛,才将景澈从幻虚太镜里拉了回來。 她抬起腿往回走。 心不在焉地走到宫殿里,已经入了夜。 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阿澈啊。” 她转身,见到是师父,恹恹地回了一声:“师父。”有些不耐烦,似乎只想早点走开。 百里风间未想到她还在闹脾气,也不知道又是哪件事惹到她不开心。难道是在怨他不说清楚便匆匆离开云魂虎睡地? 已经习惯他们动不动就闹不和的相处节奏,这会自己也已经心累得无力再去琢磨她的心思安,索性便装作视为不见,反正他正要同她说这件事:“阿澈,你随我來,我有话要同你说。” 景澈别扭地跟了过去。 站在一堵无人的宫腔下,百里风间开口道:“云魂虎睡地的事,,” “嗯。”景澈的目光游离在他身后的黑夜里,面上是鲜少的疏离。其实她疏离的并不是他,而是因为理不清自己复杂思绪,更是厌倦了面对师父这样遮遮掩掩的自己。 然而这个口吻,让百里风间有些措手不及,觉得像是有什么落了空,沉入茫茫大海捞也捞不回來。可是话都开了口,就算对方听得再心不在焉,也只能说完。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道:“七影已经从云魂虎睡地里偷出了六合神玺,我们要趁着苗疆人和帝国还沒有发现之前,赶紧离开。” 面上总算有了些起伏,景澈仰脸惊异地看向百里风间:“第四颗六合神玺已经拿到了?那被抓走了的左廷之该怎么办?” “他被萧烬带去了帝都,我倒不担心了,帝都那里还有迟垣照应,他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左廷之身陷囫囵的。” 话落在景澈耳里,听出了几分异样的暧昧:“迟垣和左廷之?他们,,” “嗯。”百里风间肯定地点了点头。 只轻轻一句“嗯”,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是两个男人…这种禁断之恋,”她口气有些犹豫地问:“师父你不会觉得……嫌恶吗?” 其实问的是他们,又何尝问的不是自己。 “最初听说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后來知晓他们一路走來都是艰辛坎坷,这么多年了仍然不畏禁忌坚定真爱,倒是很让人佩服。” 这么闲聊着,气氛缓和下來。 苗疆特有的异域宫灯在风里明明灭灭,微黄的光糊着影子融成一团。 景澈低低敛眸,燃起希望的神情逆着光都藏到了阴影里。原來师父并不厌恶,那么是不是说明……她的小心思,也是被允许的? 一截衣袖攥在掌心里,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 “是了,阿澈,”他突然想到什么,补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去,小函也要跟我们同行。” “不行!”话前才恬静温婉得格外异样的景澈,闻言立刻激烈地反驳道。 “阿澈,,”百里风间收起嘴角的弧度,徐徐拢起眉。 景澈平时虽性子骄傲并且烈了些,但她的骄傲也仅限于对自己,从來不会眼高于顶,无端看谁不顺眼。 “你对小函是有什么意见么?” “沒有意见,我就是不喜欢她。”她本來可以说无数种理由出來,可是景澈沒有。她只是想看看,师父究竟会有多在乎她的想法。 她抿着嘴,无比认真地盯着他。 百里风间脸上平静得像是一张纸,无论风怎么吹也皱不起一点涟漪。他这样面无表情,就说明他在恼怒。 他性情中天生的自负,鲜少能接受有人挑战他的权威,尤其是这种他已经下了决心无比肯定的事情。 他失笑,夜色中衬得他的神情凉薄,似在理所当然得反驳一件荒谬的事情:“那你就快些适应吧,以后你和小函在云覃峰上,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景澈的目光里头原本灼烈着的都是期待,乍一看如同铁壁铜墙牢不可破,实则只是一道一个幌子,脆弱得哪怕只需一句话,就轰然倒坍,碎成一地。 “师父!” “嗯?”眉峰一挑,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你就要带回云覃峰,她装可怜博取你同情你知道不知道,她想杀了我你知不知道?不过就是张一样的脸,师父你就着了魔?” 百里风间怔了怔神。他原本以为小徒弟不知道虞溪之事,却沒想到她心中是了然的。他莫名有些微的心虚,焦距模糊出去,视线里是一团团光,一大片黑暗。 “是,就是因为长了一样的脸,我不会在乎她究竟是什么人。”百里风间扯唇带笑,理所当然。他转身欲走,满不在乎的模样下,实则被景澈的话扰得顿时心绪纷杂,不想再辩下去,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他根本來不及深思为何小徒弟会对若溪有着这么大的偏见。 “师父你别走!”景澈有些慌,顾不上什么便急急拉住百里风间的手。 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便想缩回來,却已经那个被柔软而温暖的小手不肯罢休地攥在手心,触感极其微妙。 “阿澈啊,”他不笑了,唤她的时候却难改温柔口气,盛满了几个春秋的和风,还夹了几分氤氲醉意,仿佛能簇开一个遍野的花香,可他顿了顿说出的下一句,只让人心中酸楚:“这里不是云覃峰,你能不能别胡闹?” “我胡闹?你倒是说,我什么时候胡闹了?”她决然目光垂在他手心,言辞步步咬紧。 百里风间嗤笑,微微俯身,阴影拢在她半个身子上。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是咄咄逼人:“在息雁坡的时候,不听我劝一定要进入坟地,引得六合神玺爆发害千之岭结界几近破碎闯下弥天大祸的人是不是你?最后不告而别执意要來苗疆被阿邺骗又差点被烧死的人是不是你?” “是,都是我沒错。可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以为是,自认为要替我安排好一切,却什么缘由都不告诉我造成的?我不是你的傀儡!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可是你从來问都不问就要驳斥我!” 笑凝固在嘴角,不自然得僵硬着,他愣是沒有把手抽回出來。 是啊,他似乎从來都习惯于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势替她考虑,他并不是不知道她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像一只难以控制的野马,但是他却自负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好她,替她铺平道路,让她活在自己羽翼的保护之下。 可是她是性子是如此激烈而骄傲,两个人就像是对峙多年的一头狮子和一只苍蝇,无论一方有如何绝对性的实力,课就是谁也压不倒谁,谁也弄不死谁,僵持且纠缠着。 “罢了……”他叹了口气,“过往我也有错,但若溪,我一定会带回去。” 他抽手欲走,无比倦怠。 像是所有力气都在前面爆发完了,景澈已经成了一个被抽空的壳子,不挣扎地看着他离开。 似乎一阵风起,浩浩荡荡地从百里风间掀起的衣袍角落掠到景澈鼓动的长发上。宫墙那么长,笔直地延伸到黑暗之中。 景澈疯了魔似的,突然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从后面紧紧抱住他。 百里风间后背一僵,眼前的宫灯模模糊糊,像是错觉。 又寒冷又热烈,又温和又辛辣。 “你做什么!”这拥抱太措手不及,太意味不明,百里风间急急掰开她的手,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气染了几丝乱。 她浓烈而放肆的哭腔,包裹着每一个字在夜风中凄厉飘渺:“师父,你就从來就沒有正视过我,你只当我还是初见时的那个小孩,可是你有沒有想过,你又带回一个女人回云覃峰,我会是什么感受?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一个女人啊--” ------------ 第五十五章 欲说还休 而在这时,百里风间察感觉体内血气翻涌,原本被他强行禁锢在体内的妖王魂魄蠢蠢欲动,似乎要破开他的真气牢笼而出。他强自压下体内激烈翻滚的真气,而一股黑气不受控制得从体内缓缓弥漫出來,嘴角亦渗出一抹血。 不行,不能让她看到他失控的一幕--來不及揣测她话里的含义,只想让她早点离开。 强硬地掰开她箍在他腰上的手,咽回口中血腥冷了声道:“既然容不下,那你也别在云覃峰住了。” 夜风浓烈袭來,缠绕姻缘红线绞成麻,乱得解不开,愁得焦了心。 景澈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难以置信,“你要为了那个女人,把我赶出云覃峰?” “什么时候心胸宽阔点了,什么时候再回來。”百里风间仍旧背对着她,声音好似结了厚厚一层霜,天寒地冻也不过如此。 所有的后言都被淹沒无影,一腔热情付诸东流。景澈凄绝地笑:“好,好,百里风间,你说的。” 她不等他回答,便越过他离开,根本沒有注意到百里风间身上的异样,兀自越走越快,神情愈來愈冷。 昏暗宫灯下转过一个弯后,景澈迈入一道漆黑小路,直接跑了起來,仿佛跟着什么吃人的妖魔鬼怪。事实上什么都沒有,她想逃离的不过是那段耻辱的对话,真心被践踏成碎片的对话,而身后只有一片沉默的夜,吞噬她路过的足迹,仿佛从來不曾有人來过。 百里风间望着她的影子越拉越长,人越走越远,直到拐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无奈而歉意的目光收回來,心想反正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决绝的谈话了,以她这个來得快去的也快的性子,应该过几日就会好的。 却蓦的身子一弓,一口血忍不住“哇”的一声如数吐了出來。 再不动手……恐怕要压不住妖王的魂魄了吧。 百里风间不再犹豫,拔出龙渊白剑,剑柄一转,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肩胛,浑身笼罩的黑气顿时在凌厉剑气下消散无余。 他闷哼一声,神情反倒微有轻松下來。缓缓挪过去靠着宫墙,头顶琉璃屋檐半遮凄夜。百里风间微微地喘气,嘴唇紧抿,再一把拔出剑。 血顿时如注涌出,遇到空气却诡异地化成黑气消散,肩胛处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意料之中的场景,百里风间斜唇满不在乎地苦笑,扯扯肩膀活动了下筋骨,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波澜不惊。 迫不得已动用妖王的力量走出熔岩地,而补救的方法便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禁锢妖王,以防他的魂魄归位祸害人间。利弊早已权衡,百里风间早在破开封印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个后果。 这注定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他要以血肉之躯再度封印妖王,然而为了苍生,他无所所惧。 仰头灌了一口酒,长腿一迈,摇摇晃晃地离开。 神思归位,不再多纠结于妖王之事,而脑中渐渐清晰起來的的是景澈决然离开的样子。 当时是口不择言……希望过几日她就能消气,他也不是真想要赶她出云覃峰,,等等,突然回味过來,她方才哭着同他说了什么话? ,,可是你有沒有想过,你又带回一个女人回云覃峰,我会是什么感受?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一个女人啊。 心头一震,脚步停下來,神情惊骇。 又忙不迭地摇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阿澈也许只是一时容不下云覃峰來了一个陌生人,说话偏激罢了。他是她师父,她怎么可能生了别的意思。 可是脑中逐渐浮现她近來的异样,以及方才那个太热烈的拥抱,无论如何都让他无法忽视。 “是我想太多了吧,小徒弟也沒有说什么。”末了他自言自语地抬起头,一轮弯月悬在半空,镰刀似的随时都会匝落下來。 他选择了下意识的忽略,认定景澈沒有挑明,就是沒有什么。其实他是在下意识逃避,只是他如此自负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晃眼夜已过。谁家漫不经心,谁家彻夜难眠,都在晨曦破晓中成为过去。 景澈倚在门框边坐了一夜,阳光划破阴影扬起尘埃沸沸扬扬。如果时间就凝固在此夜,倒也能满足她此刻的鸵鸟心态。可天终归是亮了,世道从來不会因为她如何而有半分动摇。 外头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她心知是谁,不理不睬。过了一会,门外那人走了,静了片刻后又來了一阵敲门声,铿锵有力,无人应答便直接推了门进來,环顾四周之后惊讶怎的房中沒人,目光一垂便看到了坐在地上神情呆滞的景澈。 “咳,阿澈。”七影一下子便浑身不自在起來,站着跟她说话太居高临下了,而蹲下身似乎又太亲近了,如何都不是,让他颇为尴尬。 景澈抬起眼,只直勾勾地盯着七影。 “我们可以启程回迦凰山了,剑圣和若姑娘已经先行一步了。” “他们先走了?”景澈的语气里沒有起伏波澜,像是问句,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陈述。 七影全然不知她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为何好好一个灵动的小姑娘会变得这么呆滞而死气沉沉。却也不好多问什么,讷讷回答道:“嗯,他们先走了。” 景澈徐徐从地上爬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越过七影坐到梳妆镜前。她拧了一把毛巾洗脸,又执起梳子打理了凌乱的头发,。 七影等在他身后,透过铜镜望见里面的少女容颜,面上沉郁之色一扫而光,眉目低敛依然透出些许无法抹去的残存忧伤。此刻虽说不上是光彩照人倾国倾城,却是精致动人,举止之中透着一股天生的骄傲。 正他怔神时,景澈回身问道:“我们去哪?” 七影一时忘记刚才她是笑了,还是沒笑,只觉得那个神情极其美丽,让人窒息。 “七影?” “噢,”七影猛地回魂,挠挠头发木讷道:“自然是回迦凰山。对了,阿澈,剑圣走时让我告诉你,云覃峰还是你的家。” 景澈不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这算是服软吗? 远处鞭炮在清寂里炸开,丧钟突兀撞响。 七影解释道:“今日苗宫送丧。” “送谁的丧?” “不知,祭司只下令要作丧事。” 景澈还是笑,唇角的弧度淡漠悲哀:“去看看。” “再迟就赶不上剑圣他们的行程了。” 景澈只管快步走出去,隔了好一会送出一个声音:“赶上又能做什么?” 七影一头雾水,只能跟紧了她。 白皮一路逶迤,魂幡高悬宫墙之上,风声猎猎,尘土飞扬。和着别人的丧乐,也不知道在暗说着谁家的丧事。 墨雪晗一身白衣丧服,在祭坛上奉了牌位,而牌位上却空空如也。景澈顿然知晓,她一定是在给帛炎送丧吧。 却只能沒有名头,牌位上连个名字都不能写。注定见不了光的事情,哪怕给的仪式再隆重,也不过是个架子。 景澈直站到丧事结束,送完帛炎最后一程,才准备离开,而墨雪晗走到她面前。 “要走了么?” “嗯。” “谢谢你把帛炎的魂送回來,”墨雪晗从袖子中掏出一物,递给景澈,“这是万年琥珀,可以封存血滴。” 景澈礼节性地一笑,却沒有接过:“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你会用到的。” 景澈狐疑地看了一眼,看着墨雪晗的态度不容拒绝,便收下告辞,和七影一同离开苗宫。 御剑入云端,穿梭于皎洁日光之中。空气偶有水珠折射出彩虹模样,绚烂來不及多眷顾几眼便被疾速留在了身后。 景澈和七影有一搭沒一搭地说着。一个懒的理人,一个不善言辞,气氛无比沉闷。 “阿澈,我看到剑圣就在前头了。”总算寻到了一个话題,七影微有兴奋地转身跟景澈说道,却见她盯着前方看得呆滞,面上半点神情都沒有。 “怎么了?”从早晨开始就觉得景澈不对劲,原本生动的姑娘看起來心事重重。。 景澈收回目光,无比诚恳地看着七影,话題一转:“我听说你们复国军从南方打到北方了,如今驻扎在哪里?” 这跳跃委实是大,七影一愣,随后如实答道:“如今复国军驻扎在千之岭以南的雪柏郡上,一路进攻已经元气大伤,只能按兵部队,等和迦凰山联手,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怎么知道迦凰山就会和复国军联手?” “我不知道,但是总要去争取。”七影诚实说道。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可以争取到百里风间的法子,你想不想听?”景澈放眼瞥了一眼前面云里穿梭的那柄银色巨剑,上面的两个人缩成黑点看不清晰,却让人心中跟慢火煎熬着一般难受。 “什么法子?”七影眼睛一亮。 “两年前你不是劫持过我一次么,如今我自愿跟你去复国军那儿。我们不回迦凰山了,直接去雪柏郡。” 既然他让她别在云覃峰住了,她也不会死皮赖脸要回去。 ------------ 第五十六章 半言酒话 云彩疾速掠过身畔,阳光层层叠叠。 七影听完景澈淡定的叙述,却愣是瞪着眼睛收不回震惊。 诚然,这对他,对复国军來说是件好事,但是景澈,她这是吃里扒外帮着外人算计自己的师父吗? “故技重施,这样真的好吗?剑圣不会因此彻底和复国军决裂吧?” “他是你师父,还是我师父?”景澈不冷不淡地睨了七影一眼。 其实她心里也不确定,她不过是寻个借口逃离。要她看着师父和另一个女人如新婚般黏蜜,还不如看不见。不见,就可以假装沒有,自欺欺人也总比看着他们日日夜夜晃在眼前要來的痛快。 七影向來在景澈面前木讷,反驳无能,也是稀里糊涂地就顺了她的意思带她回去雪柏郡。 复国军驻扎的军营条件艰苦,加之大军是从南方过來,并沒有足够的棉絮应付极北的严寒,只能就着稻草压在被上,粮草也是捉襟见肘。 景澈进军营才看了一眼,就微微蹙起了眉头,却是什么都沒说,笑嘻嘻地接受了临时为她安排的住处。比之两年前她养尊处优惯了处处娇气,如今已经改去许多公主毛病。 可是她不说什么,七影也是竭尽全力给她最好的待遇。景澈甚至在心中暗自惊讶,看七影平时只会舞刀弄枪,又为人木讷做事一条筋,沒想到做起事來如此滴水不漏,沉默地替她安排好一切,根本无需多言,更不会來邀功。 当日,复国军委婉地修了一封书给百里风间,说是景澈愿意留在复国军中。不料第二日,也修便带着一队南穹弟子亲自到了雪柏郡。 这架势让复国军一众人有些受宠若惊。 “这队南穹弟子便留在此处助复国军一臂之力,日后南穹还会派弟子过來。”也修持着一贯的冷静稳重,不卑不亢地同七影交谈,目光端正而专注,连斜都不斜一眼在旁边的景澈。 客气寒暄几句之后,七影心知肚明地带了人离开,留下也修和景澈独自交谈。 人都走得远了,也修才挪开目光,落在景澈身上,也不问她离开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语气平静如冰面道:“剑圣给你带了一封信。” 景澈眼底有微光闪烁了一下,嘴上是满不在乎:“给我看看。” 也修从袖中递给她一卷锦帛。 展开一看,倒是承了他一贯意简言赅又毋庸置疑的口吻,只有一句话,龙飞凤舞,笔墨犹新“早点回來。” 她反复端看几眼,收拢到手心,半晌不言。 他就如此笃定她会回去,根本无需多加劝解,对他來说她的反抗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題,而不是心结是否解开。 他永远都这么自负,永远都是以居高临下的姿势对待她的情绪,可是她偏偏沒有办法逃离,她爱极了他,所以哪怕只是一封信,都能让她动摇。 也修许是看出了她的犹豫:“跟我回去吧。剑圣近日忙于修复千之岭结界,顾不上亲自來一趟,看得出他还是很焦心你,不然也不会在跟掌门闹翻脸的情况下,还像掌门要求派一支队伍來雪柏郡。” “师父和掌门闹翻脸了?什么时候的事?”景澈讶然。 “前几日剑圣带了一个女子回來,赐名虞溪,掌门不允,便同剑圣当众翻了脸。” 晴光一片刺目。远处有炮声响起,是复国军正在操练的声音,和着清音起起落落,较着劲儿似的,混淆在风中像是幻听。 像是屋檐下结的尖霜,被拧断反刺到心里,又冷又痛。 景澈冷冷嗤笑一声,将手中锦帛塞回到也修怀中:“你回去告诉百里风间,我就是死在外头,也不回來。” 转身饶过营前塔楼,头也不回。也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愣是沒有再开口。 *** 黄历已入半落夏日,雪柏郡上的积雪化得稀稀疏疏。 傍晚时分,营地中篝火熊熊燃烧,一堆人围坐在篝火旁,一个男人朝同伴喊话道:“别烤太老啊,阿澈不喜欢吃焦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嘲笑:“将军,你整天阿澈阿澈的,入魔了吧!” “去,,”七影一脚踹过去,篝火映得脸有些红。 “喂,说我什么呢,别以为我沒听到。”少女轻笑,银铃般软软糯糯的声音传过來。 众人望过去,一个青衣少女巧笑嫣兮地走过來,窈窕身姿裹在宽大衣物中,脸上不施粉黛,长发斜斜绾起,简简单单也仍是光彩照人。 七影起身迎上去,神情微有木讷,挠挠头发道:“别理他们。” 景澈大大咧咧一笑,在这里混久了之后,自然在意这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兴致勃勃地寻了一个空位席地坐下去,嚷嚷道:“看來今天你们出去打猎,猎物不少啊。” 七影递了一串烤兔腿给她,细心道:“有点烫。” 景澈接过,篝火在视线里有些虚,她看着手里热腾腾喷香的肉,莫名出了神。 在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來不过两年前,他也曾这个递给她一串烤肉,然后被她嫌弃地塞了回去。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身公主毛病,如今回想起來都觉得可笑。 目光虚了又虚,低头机械地咬了一口肉。数数日子…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和复国军一起待了两个月。这应是她和百里风间冷战最久的日子,又隔了两地,仿佛那个人突然从生命里蒸发一样,抬头低头梦里梦外都见不到。 “阿澈啊,话说为啥南穹弟子都來了这么多拨了,剑圣还不來接你回去呢?” 话音一落,七影责备的目光就投了过去,那人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上了嘴,可气氛还是无法避免地凝重起來。 “我也不知道,师父太忙了吧。”景澈勉强笑笑,也不避讳地回答道。 “阿澈啊,沒事,要是剑圣不要你了,你就留在复国军里。”那人是想调解下尴尬的气氛,豪言壮语地安慰景澈。不料话是越说越拙。 “行了都别说了。”七影站起身,扫了一眼众人。顿时四下静的沒了声音,只有篝火噼里啪啦燃烧着。 七影担忧地看向景澈,生怕这些话戳到了她的软肋。而只见她正撕了一片肉到嘴里鼓囊囊地咀嚼着,嘴角沾了一滴油腥,扬起脸笑道:“怎么都不吃了?不吃我吃完了啊。” 众人见到景澈沒有异样,纷纷回过神來,心虚地你言我语,又闹成一片。而景澈却安静下來,闷声不吭地咬着手中的肉。 都两个月了,如果说百里风间真的不要她了,也该是意料之中。而景澈不甘心最后就这么平平静静沒有结果地收场,若是不期待,怎么可能。 饶是那天决然放了话,说死在外面也不回去,气了几天又开始盼望着第二日师父便会來接她回去。而过了这么久,一直沒有任何下文。也修也沒有再來,倒是南穹派和复国军的联系却是愈來愈紧密。 她会抑制不住得猜测,也许百里风间真的就此放弃她,索性跟她这个难以管教的徒弟撇清关系。也有可能是他发现了她的心思,觉得荒唐至极,于是不再理会她。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景澈觉得心中沒底,时间过得越久,这种害怕就盘踞在她心头越久。 可她除了害怕,却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待在这里,沒心沒肺地同复国军一起生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要为她的倔强而付出的代价。纵然她发了疯地要猜测师父和那个女人在云覃峰的生活,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一个居心叵测,一个情深转移。她发了疯似的在嫉妒,她后悔自己就这么轻易放手仍由她抢了师父,却又别扭于自尊心作祟,不肯轻易服软。 她就像在自导自演着一幕苦情剧,所有的挣扎于纠结都只是她自己的,沒有人知晓。 “外头风冷,不如早点回去吧?”七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景澈确实心中不好受,突发奇想,注视着七影道:“七影,我想喝酒。” 七影果断拒绝:“不行,你不能喝。”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 七影本就语拙,这会被驳得哑口无言,脸涨得微红。 “快走吧去找酒。”景澈知道和七影争辩是必胜无疑的,不等他想好言辞就得意洋洋地推着七影往酒窖走。 搬了一缸酒到景澈房中,七影沒怎么喝,而景澈喝的很急,仰头一杯不小心呛到了自己,咳得眼泪直流,苍白脸庞涨起红晕,却仍然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往喉咙里灌酒。 原來他钟爱的酒,是这个辛辣的味道。 烛光晕开微黄的墙壁,眼里一切都模模糊糊仿佛分出好多个影子。师父喝酒了,看到的也是这个样子吗?会不会看到很多个她?那他会喜欢哪一个她呢? “你慢点喝。”七影忍不住伸出手阻止她倒酒的动作。 而景澈反扣住他的手,面露醉态。 酒量那么差,还非要喝酒,七影顿时无语。 “七影,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啊。”景澈有点不清明了,半眯着眼凑了上來。 “呃?”凑得那么近,七影有些慌。 “我跟你说,我喜欢……” 头往下一栽,便醉倒了。 只剩下七影的心跳跟打雷似的,在寂静的胸腔里跳个不停。 ------------ 第五十七章 冤家见面 七影深吸口气,压下紊乱气息,挪开目光先起身收拾了桌上的杯盏,把盛了一半的酒缸封好置在帐外。忙活了一会,帐中已经沒什么可以收拾了,就只剩下了需要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景澈挪到床上。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景澈。 少女的醉颜透出一股天然的胭脂红,娇艳得美不胜收。烛光微醺下她脸上的绒毛都好似撒了一层金色,根根分明。 七影留恋地看了一眼,立刻跟犯了罪似的挪开眼,手忙脚乱地景澈置到床上。 末了伫立在她床头许久,烛光打在他背上又在墙上投下密匝匝的阴影。 她说的喜欢,究竟是喜欢谁?吊着胃口委实是好奇,可却不能多问。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是自己吧。叹了一口气,七影转身出去了。 第二日。 景澈全然忘了前夜发生过什么,醒來后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收拾洗漱好后出去溜达一圈,最后无聊至极,还是爬上了过墙梯坐在墙头,看着不远处军营密轧轧的人头,眼前模糊了一片。 夏日炎炎正好眠,不多时又哄得才醒的人眼皮半阖。这时回头,见到下头站着七影,不知道來了多久。 他仰头看她,笑了笑,道:“剑圣來了。” 景澈沒转过神來,惊得脚下一松,从墙头直直往后仰去。 惊呼了一声,却是坠入一个人的怀里。 朦胧的惺忪酒气若隐若现又铺天盖地地涌入鼻尖,温热的手唤环着她的腰,臂弯往下一沉,随后稳稳将她托起。 慌乱抬眸遇上一双漆黑如泼了墨的瞳仁,里头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他來了。两个月零六天 她几乎是不胜自喜,眸底又印出几分慌乱:“…师父。” 她敛了眸从他怀里跳出去,盼了这么久也断断沒想到初见竟是这个场景。一时捏不准要用什么口气跟他说话,顿时变得支支吾吾,手足无措。 百里风间扯唇笑,若无其事得仿佛先前两个月的冷战都不复存在,仿佛在苗疆那晚他的争执怄气的话都不曾记得。当下情景不过是她去外头逛了一圈,他來接她如此简单。 他从來都是那个不动声色的人,哪怕此刻眸底掩着些微不自然,也不会被人看穿:“阿澈啊。” 她注视着他,他还是那个熟悉的样子,仔细看发现,他的胡茬理得干净了些,玄色衣袍端端正正,少了他贯日的不修边幅,,显然就是有女人在身边打理的结果。 语气又别扭起來,较劲地问道:“你怎么來了。” “带你回去。”他的口气里终于是带了些不确定的委婉。 景澈站在他几步之遥的面前,心心盼望的人突然近在咫尺,也许是來得太突然,她总觉得伸手牵不到,跟一个幻影似的。 她不说话,一旁的七影有些急,想出來打圆场,话说出口却是言不及义,蹩脚而木讷:“阿澈,你再不走,复国军也要供不起你了。” 景澈瞪了一眼七影,心中虽晓得他也是为她好,但也微恼他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这段日子麻烦你们了,”百里风间先是对七影颔首笑道,再对景澈道,“阿澈,快回去收拾东西。” 景澈沒有拒绝,也沒有正面回答,转了身就往营地里走,算是默认。她虽然总不知收敛,但毕竟这次是他亲自來接她,她沒有道理再怄气下去了。 百里风间随后跟上。 掀帘入了她暂住的小帐篷,脚步顿在了门口,不由震惊。视线里,堆满的稻草塞着风漏进來的缝隙,一张简陋的床摆在角落,以及旁边一个小矮桌,上头置着的茶已经凉透了。 这大半个月,她就是这么委屈着自己的?在他记忆里,她一直是个挑剔而精致的人,鲜少能忍受不称心的日子。 百里风间动了动口型,却不知要说什么。隔了两个月的时光,师徒之间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隔阂,关系走向尴尬。 口型换了又换,千言万语也不知先挑哪句,最后问道:“在这里睡得可好?” 景澈弓着身在忙碌地收拾东西,有些敷衍而不耐烦地回答道:“好。” “吃的呢?” “好。” “人呢?”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头,语气刻薄:“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 “客套罢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百里风间答得云淡风轻。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景澈心中一痛,嘴上却是不饶人,语气一扬,莫名妖娆:“说起來,我倒是想知道,你跟那军妓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天,都做了什么呢?” 纵是以嘲讽的口吻说出,也是底气不足,自己都知道是在心虚地掩耳盗铃。其实她每一日,心中满满的都是猜测他和那个女人过得如何,少了她的云覃峰,是寂寞了,还是更加暧昧。 一边背对他,掩起情绪踮着脚想取下橱子上的一个盒子,费了力提起手都够不到。 百里风间走过去替她取下盒子。正是手指触着她的指尖擦过,整个人的气息笼在她后背。 她怔在那儿,听他徐徐、而又带点惯常不正经地道:“你说还能做什么?” 厚重毡帘密密挡着光,风却不知道从哪里吹进來,暖熏里头夹带融雪的凛冽。拂到高举着而露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疙瘩。 景澈背对着他,他的声音就从身后斜上方落下,一如既往的慵懒低沉,又难以抗拒。 这声音凝成的那话,字字剜心肠。明知是毒,却一味沉溺,偏剑走偏锋,饮鸩止渴。 “是啊,一个愿意嫖,一个乐得卖,还能做什么?我这么问倒是多此一举了。”景澈回味了半晌,才缓缓收回手,拢到腹前。她依然背着身,用刻薄的讽刺声传掩藏了深回婉转的悲哀。 这次來接她本心头也就不痛快,他同样是骄傲的人,为了她已经做了退步,都过去这么久了,气也该消了,她这是还在责怪他吗?而从她嘴里出口这么难听的话终于让百里风间拢起了眉头:“你非要这么说话?” “你管我?”景澈恶狠狠顶道,转身推开他,却底气不足地迅速侧了头。眼眶骤然红得骇人,干涸得却挤不出一滴水來。 敛着眉眼躬身将收拾得差不多的包袱又解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掏回出來往外摆放。 百里风间不胜其烦,一把箍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的有些不自然,像是要把人捏碎了一般。他紧抿着嘴角,慵懒眼神一凛,泄露了他的薄怒,像是一只终于被惹恼了的狮子:“都两个月了,你究竟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继续在这里待着不是正合你意么?”景澈不紧不慢地反问,“省得我在云覃峰,扰了你跟那女人的花前月下。” “待在这里成何体统!”声音陡然提了上去,这个样子,百里风间是真切的怒了。 手依然被擒着,景澈眯起眸,敏感地一下子就抓到了这“成何体统”里的头绪:“你什么意思?” “你一个姑娘家知道该检点么?混在一群男人里生活了两个月,还有房里一股酒气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不知检点?你指责我喝酒?”景澈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个女人是军|妓你怎么不说她不检点?你嗜酒如命你怎么不指责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资格?”百里风间扯唇冷笑一声,箍着她的手腕生生把她逼到墙角,阴影地笼罩在她身上,“我是你师父,这个资格够么?” 他习惯性地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与她对峙,而当她寸步不让地恶狠狠抬眸瞪着他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这个姿势的暧昧。 她的后背靠着冰冷的墙面,他几乎逼到了她的身前,手里还紧紧捏着她的手腕。她眼里嚣张的气焰突然沒了踪影,视线还紧紧跟在他脸上,神情却仿佛跟痴了一样。 百里风间自知出了端倪,偃旗息鼓地松了手,欲后退一步,不料景澈毫无征兆地突然上前抱住了他。 整个帐篷里昏暗无光,好似密不透风。激烈的争吵声突然停了下去,四下顿时静如死水。阴寒的空气徐徐流转,拂过滚烫的面颊和冰冷的手指。贴着他的胸膛,温热的体温仿佛是虚幻,而只有砰砰的心跳声是真实的。 这个拥抱來得太激烈太突然,前一刻还是针锋相对恨不得要掐死对方,下一秒便暧昧地仿佛要融化到彼此身体里。百里风间一时也來不及反应要做作何行动。 而等他反应回來,她的热烈就像一个圈子,箍着他出不來。他不是不知拒绝,而是面对她时,总沒了主意。 因为她每每都这样,不妥协也沒有过渡,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更不会给别人留余地。性情里是什么就做什么,像一泉倾盆而下的瀑布,骄傲地激荡在山石之间,一意孤行,绝不会回头重走。 “师父,我发誓,”她的口吻平静了下去,一如既往的甜糯,如同一根细线软软缠在耳畔心头,而埋在他胸膛里的神情悲哀“我真的不想一见面就和你争吵。” ------------ 第五十八章 百年佳酿 听到她的话,百里风间莫名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她这么抱住他是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幸好不是。他沒有深究潜意识里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的昭然若揭,此刻只是失笑。 其实话说开了也都是简单的事,何必一定要吵得六亲不认:“我也不想。” 他下山來接她回去,自然不是为了來大吵一架的。 又补充了一句:“阿澈啊,先放手,你这么抱着我喘不过气。” 景澈不依不挠,知道他拿她沒办法,故意抱得更紧:“所以师父,我们和好吧。” “不生气了?” “生气。”她很正经地回答道。 “那怎么还肯跟我回去?”他撇嘴笑,她的发香混在他鼻息中。 因为不能在忍受每日的心思都跟发了疯一样的过活,嘴上却只端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因为不能让那个女人霸占了师父。” 这话里头有些意味深长,而百里风间只当她是说玩笑话,正色说道:“你对阿溪一定有偏见,其实待久了,你会发现她的好。” 听到师父为虞溪辩护,景澈就來气:“她在苗疆的时候刺了我一刀你知不知道!师父你就是以貌取人,被有居心的人骗了也不知道。” “咳,第一,阿溪误伤你的事她也提起过,那时她四处被人追,自然是十分警觉。第二,我记得被有居心的人骗这种事情,好像是你自己吧?” 景澈脸一红,虽然不服气,怏怏嘟哝了一句:“那你以貌取人这事总是真的吧。” “我爱一个女人,连带着她的模样都爱,不该是天经地义么?” 一股子佛挡杀佛的霸气就在轻轻巧巧的语气中流露出來,无需卖弄,举手投足之间就有一股从容自负。 可是说的却是爱别的女人,落在景澈心里不免要难过,但转念想想,他话里的意思也只是那个女人跟他曾经的挚爱长得一模一样而已。他肯这么对她说真心话,想必就是师徒隔阂已去,彼此仍是最信任的人。 她仍忍不住要深究:“所以她只是替身?” 单刀直入问得毫不迂回,百里风间不知如何作答,替身一词太过无情,是也是,本就因为这个样貌才带了虞溪回山,还赐了一样的名;不是也可以说不是,毕竟是不一样的两个人,性格脾气,举止爱好,都不甚相同。 可他总不能细细跟景澈描绘这一些吧?顿时无言以对。 一颔首,见到她微踮脚尖仰起脸,鼻息正好磨着他下巴的粗糙胡茬,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朦胧地看着他。 近在咫尺,吐息相交。 喉结滚动,一时都不记得方才想过了什么,目光不自觉游离。 胡乱而心虚地想着,她已经长高了,不像两年前,抱在怀里那么小小的一团,如今下巴都能抵到了他的肩窝。莫名又想起初次见她的时候,从岁笙口中知道她的身世,那时的岁笙道,“只要遇到了,哪怕是乱|伦,哪怕是荒唐至极,都不重要了。” ,,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出沒头沒脑的? 目光一垂,她的嫣红绛唇离得那么近,少女温软气息酥酥软软地浇人面上。 黯然无光的帐篷里,只有丝丝缕缕的风钻入帘子缝隙中。 她浓密的睫毛刷了刷,似乎人又靠近了一些。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谁也不知道继续这么看下去,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终于百里风间的理智先一步反应过來,别开了脸,强硬地从她禁锢着的手臂中挣脱出來:“阿澈啊,先回去,不然天就晚了。” “师父,等等!”她急切地喊住他,瞳仁里闪着晶莹的光,璀璨而坚定的。 藏在袖里的手握着,捏出一把汗。 说吧,趁着这个时机正好,说出口吧。师父肯來接她回去,说明他是在乎她的。哪怕是被那个女人蛊惑了他两个月,他也只是把她当替身吧,他的心里依然有她,那么她就更应该说出口,让他正视到她的感情,她也好从那个女人手里抢回师父。 百里风间望了她一眼,随口打发了一句:“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我今天下山还沒同虞溪讲,她是要着急了。” 闻言,景澈要出口的话又生生掐断,一腔热情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泼熄。看着他飞快地帮她收拾好行李,,他就是这么归心似箭地想要见到那个女人?师父真的把她当替身,还是错当了旧爱归來,端了真情实意在里头? 景澈终于不挣扎了,哪怕情绪憋在心里像是偷了东西似的要藏着掖着,也是她自作多情,又顽固骄傲,稍有风吹草动就唯恐自尊心被践踏。 这怨不得人。 更不能一通委屈乱泻,才同师父和好,他们的关系仍是处于临界,一摔即碎。纵然她心中诸多情绪要喷簿而出,也只能忍下。这对于景澈來说这颇有委曲求全的壮烈。 举止难免怏怏,爱理不理地跟着百里风间一起回了云覃峰。 到了山门,远远的,景澈便一眼望见云覃峰后山的白马骨轰轰烈烈开了一片,走时还是稀疏单薄的模样,这会已经漫山遍野地铺开了。 时间不等人,依旧着它的步子前行。过去的终是过去了,而回來时正好赶上花季。 日色在琉璃瓦上打着滑,花瓣上一片刺目晴光。白得透亮,好似跟苍穹接在了一起。 沉郁之色一扫而光,景澈难掩欣喜地绕过正殿,穿过两头爬上回廊。百里风间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跟着,唇上扯开笑,糊在阳光里正是慵懒。 迎面却看见是虞溪脚步轻挪走过來。景澈的神情一下子就凝固了,耷拉下脸,满是不耐烦。 虞溪一愣,随即端着笑脸迎上來,柔柔软软地唤了一声:“阿澈,你总算回來了。” 颇有几分自持为女主人的意思。 “阿澈也是你叫的?”景澈微眯起眼,语气刻薄。 虞溪明显怔住,显然无法接受景澈的不友好,可怜兮兮求助似的地望向正走上來的百里风间。 “嗯,既然都认识了,那就不用介绍了,以后你们好好相处。”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百里风间显得左右不是人。 景澈根本不理睬虞溪,颇有挑衅地看着百里风间:“师父,我两个月未习九痕沙了,再不补上我都要生锈了。” 百里风间扶了扶额头,给虞溪使了一个颜色。 虞溪委屈地对百里风间道:“那我先回去了。” 福了福身,饶进连廊里徐徐走开。 “你不就那点小心思,非要端出习武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走远了,百里风间才不疾不徐地白了她一眼,“去后山吧。” “我就是讨厌她装的那个可怜兮兮的模样,当时拿刀子捅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景澈的目光鄙夷地跟了出去。 百里风间知晓她的性子,一时半会也不能勉强她去喜欢虞溪,不再多言,走在了前头。 景澈得意洋洋地笑开,至少她和虞溪对上的在第一回合,师父先顺了她的意。 正是午后过半,百里风间指点了几招,就放任景澈一人在白马骨的花海中习棒法。 少女身姿婀娜多变幻化如行云流水。光影在纯白上流转,招式凌厉劈了残花卷到半空中,风夹着花瓣笼在她的身侧,仿佛是仙境里走出來的人。 远处的醉翁亭里,百里风间倚着栏杆坐着,眯起眼眺望花海里的少女。 石桌上一缸酒,是刚从白马骨下埋着的土里挖上來的,泥封都还带着新鲜花梗的味道。 心悬了紧了两个月,放松下來后甚是惬意。其实这两个月,他的日子虽是该怎么过怎么过,却也是极不习惯。 少了她在身边吵吵闹闹,总觉得生命都像缺了一部分。如今又回來了,这感觉失而复得,令人倍感美好珍惜。 景澈练得累了,抹了抹额间密密麻麻的汗珠,收起醍醐远远走过來。 踏上台阶,挑眉嫣然一笑,冷不防夺过他手中白瓷酒杯:“酒鬼师父,这玩意就又什么好喝的?” 嘴上如此说着,也不顾忌杯子他碰过,将杯脚一斜,眼看醇香就要入喉。百里风间宽袍一挥,摇摇晃晃地夺回酒杯,仰头一喝见了底,又倚回到栏杆上,斜斜而不正经地坐着。 景澈噗笑一声,逆光的眼眸透亮,印出整片白马骨盛开的风光。 亭子在摇曳的花瓣包围之中,像是一个盛大的怀抱,怀抱之下是倾城日光,此生不换。 忘了眨眼,脑中铺天盖地只有这一幕。她想要竭尽全力记住这一幕,事实上她做到了。这是他们短暂师徒岁月中鲜少的、美好而宁静的一幕--白马骨的花瓣里,酒落瓷杯,泠泠作响。 她朝他走去,阳光越拉越长。他斜杯对她笑,像是邀她共饮,却自己贪杯饮尽。 末了,他眯着眼,捻着颠倒众生的笑:“阿澈啊,这百年的佳酿,师父要醉了。” 可是很久以后,景澈却后悔记得太深刻,因为美好的东西毁灭,总是疼得恨不得失忆。 ------------ 第五十九章 只要爱你 和风暖日花清香,乌丝轻衣酒微醇。日子过去相安无事,岁月骤起风浪又倏忽平静,美好得让人时常会疑心这是错觉。 却分明是真实可触的。 景澈和百里风间的相处表面上风平浪静,而关系实则无可避免地飘忽不定起來。像是游走在两个极端,两人斗都知,稍有不慎便满盘皆碎,彼此都端的格外小心。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有一些非常平静美好的时刻,比如他真的醉了,而虞溪又不在场的时候。 其实只要景澈稍微服软,那么这些弥足珍贵的场景也不至于在漫漫岁月里数來渺小得寥寥无几。可是如果景澈不是景澈,那么时光,也不是旧时光了吧。 日子像是扎了根又夭折的一颗树苗。 一晃就是八月,南方下了七天七夜的倾盆大雨,大旱变成涝灾。不知哪里开始传,沸沸扬扬,“天降异象,是妖王要出世了!”可谣传者连妖王的影子都沒有见到就描绘的神乎其神,这落在知情人耳里,只有蔑然嗤笑。 只要百里风间自己晓得,妖王的魂魄还在他身体里封着。 八月廿四,那个日子在岁月里划下一道长长阴影,永世难忘。 一大早,景澈想出云覃峰去主峰寻也修,还未出山门就遇到匆匆忙忙的净毓峰弟子,白衣红襟打扮。 碰到景澈,他颔了颔首以示打过招呼。 净毓峰弟子鲜少來云覃峰的,景澈好奇问道:“师兄,为何走的这般匆忙?” 他无奈摇摇头,答道:“虞姑娘病了,剑圣请了陆师父來看病,师父正吩咐我去山下寻药。” 景澈虽沒有忧心,倒也不至于幸灾乐祸,只想着与自己无关,两人客套一身便要走了,那弟子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有些同情地唤住景澈:“对了师妹,虞姑娘说她的屋子总是阴沉沉,阳光太少,同剑圣说想换到你的屋子里住。” “师父同意了?”景澈气得柳眉一拧。 “我也不知道,要看剑圣怎么说了,我先下山去了。”他说完,就御起剑冲入云层之中。 斜满一身的日光都跟泛了一层冷似的,她气得浑身发抖。 之前装可怜博取同情,有意无意在她面前秀同师父的甜蜜,这些她都能忍则忍,毕竟虞溪不挑衅人,她也沒立场去闹个沒完沒了,沒想到现在趁着生病,竟然这么嚣张。 那么师父呢,他会如何做决定?是依了虞溪的楚楚可怜,还是会给她留点余地? 景澈心中想,师父绝对不会同意虞溪如此可笑的请求。可却转身回步,矛盾回屋等着,看看他是否会來找她。 才坐下來搁了一壶水到炉子上沸着,门口就传來一声叩门声。 不等她回答,百里风间便推了门进來,望了眼屋内,目光的焦段最后落在端坐的景澈身上,随口道:“早。” 景澈只是玩弄着桌上杯盏,也不看他,嫣然轻笑道:“师父是有什么事么?” “有。”百里风间难得诚恳道,在景澈对面移了凳子坐下來。 景澈隐了眼底的失望,一抬起眼,看到满室挥洒进來的日光充沛地浇在师父背上--她的屋子是整个云覃峰采光最好的屋子,当初百里风间给她挑这屋子住下的时候,她还嫌离师父太远,可他一本正经解释道,她应该多接受点阳光才不会心里阴暗,才不会长得偏了。 可如今看,这满屋的温暖日光,倒有些过分刺眼了。 “虞溪生了病,想住朝南的屋子,多些阳光,你……” “嘭”的一声,杯盏狠狠竖到桌上,这声响亮,百里风间顿了一顿,淡定地接着说:“她想同你换间屋子。” 景澈冷笑,若无其事地转身提起炉上的茶壶,手中力道大得有些发抖。 仿佛此刻炉上沸着的不是一壶茶,而是她的心,她的魂,都在煎熬之中难以抽离。 景澈缓缓抬眸,冷言道:“她生病了与我何干?好,就算和我有关系,我又凭什么要把屋子让给她住?我就喜欢阳光多的房间,我就占着茅坑不拉屎,怎么了?” 百里风间來时就知会遭她劈头盖脸一顿冷嘲,也自知理亏,并未多话。 景澈镇定地往杯盏里倒茶:“那个你放瓷雕的屋子不也是朝南么,怎么不肯腾出來给她住?” “都赐了一样的名字,何必还在乎是不是一样的人,这时候还装什么洁癖呢?” 百里风间眯着眸盯着景澈沒有破绽的神情,逆光的脸带着些危险的神情。 景澈半点不惧地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瞳仁,手中茶壶还在往外溢水,浇到手上才想起躲开,热水在虎口溅了几个水泡,红成一片。 两个都是不会妥协骄傲的人,他伤她,她就露出浑身的刺加倍还他。 “不换就罢了,至于这么小題大做么。”从容端过案上杯盏,目光扫了一眼她烫伤的手,终是忍住不问。 “对于师父來说,世间的事,不都是小事么?”景澈无所谓地笑,这神情像极了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对于我來说,也许就是颠覆的大事。” 他眯眼斜她。她究竟是从哪里学來这一套语气,拿捏得寸寸妖娆而蛊惑?软软糯糯的声音似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回应这样陌生的徒弟让百里风间觉得疲惫,语气沉下去,似乎泛着一层大雾:“阿澈,你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他们继续针锋相对,那么景澈还能出言讥讽将心中怒去通通宣泄。可是如今他却先疲软了下來,她算是胜了,可再咄咄逼人亦是无趣。 景澈试着心平静气坐下來,告诉他她究竟怎么了。可是一想到他为了一个替身,要让她委曲求全,任由她侵占她的领地,就忍不住想歇斯底里。 两相矛盾下,她反而是长久地沉默。 百里风间不胜自烦,打破寂静起身在她房里寻到药箱,取了药过來:“把手给我。” 不等她行动,便兀自拉过她的手,强硬得不容拒绝。 “我沒事。”她不耐烦地想缩回手。 “这么烫的水浇在手上不知道痛吗?你要虐待自己來跟我抗议?”剑眉一抬,连着两个反问。 景澈莫名怔了似的。“师父,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你简直莫名其,,”小心翼翼地调了调药膏,不经意一抬眼,对上她的眸子,话音当即愣住。 绵长而痴迷,哀伤而缱绻。他不是傻子,如果这么明显的眼神都看不出端倪,也枉在风月场晃荡了这么多年。 可是这个眼神,竟然來自他的徒弟。 “对,我是莫名其妙。” 哪怕看穿,却也不想戳破,再对话下去唯恐乱了什么规矩。 甚至來不及为她上药,百里风间便站起身要离开:“药膏调好了,你自己敷。” 刻意镇定。 “师父,”她定定叫住他,“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是我自甘堕落。” 她不避不闪单刀直入,好似一把燎原火,烧也烧不尽。百里风间拔不开腿,背身立了半晌,光晕描在他的身侧,好似一尊圣洁的神。 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种种对应起來皆有迹可循。他早该想到可总是可以忽略,直到这个问題已经无法抑制地爆发出來,他不得不面对时才去正视,只能一片措手不及地茫然。他只徐徐道:“真是……荒唐。” “爱你就是荒唐么?”她的声音听起來无比清醒。炉上茶水还在沸着,滚烫的白烟缠绕在房里,弥漫中消散。 “我是你师父。”他有些薄怒。 “我晓得。” “那你就不应该有执念!” “师父都能有执念,为什么我不能有?你可以因为一个执念而带一个替身回云覃峰,你分明不爱她,却还要用她伤害爱你的人,难道你这样的执念,就该是理所当然吗?” 百里风间眸底凄影掠过,映出她步步咬紧的脸庞,神情一动不动,许是带着惯常的不露声色,又许是被震慑住了。 这个世上,只有她敢这么跟他讲话。 景澈注视着手上被烫起的水泡,语气莫名哀转,“师父,到头來最可悲的人是我,明知你凉薄,却还要不顾一切、大逆不道地爱你。” “景澈,”他字正腔圆地念出她的名字,疏离而刻意,“你清醒一点。” “我只要爱你。” 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摔手而走。外面的光肆意从大开的门里倾泻进來,房里阴暗无处可躲,被逼到角落消散无余。 他再躲,再逃,也避不开她最直接的热烈。 他本來就不再是一个战士,却遇上敢于猖狂,敢于叫嚣的她。他的强大注定他不会败,他却也不会赢。 他们注定永远都这么对峙着。 屋里只剩了景澈一个人,他迎着阳光坐在屋里怔神,炉子上的烟还在袅袅盘旋。手上方才烫伤的灼热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疼起來。 她想了想,起身御剑去了净毓锋。 从前景澈时常会去找陆慎雨,这会也都在净毓锋混得熟了,才在山门口,就有弟子告诉她,陆师父在丹房里。 陆慎雨见到景澈,微有惊讶,却也多半晓得她为什么而來:“阿澈啊,今天怎么得空來了?” “陆师叔,手上有些烫伤,麻烦你给我敷点药吧。”她可怜兮兮地伸出手。 陆慎雨噗笑一声:“敷药这点事你师父还不会么?” 却在看到景澈并不怎么好的神色之后,又和颜悦色问了一句:“怎么,又跟你师父闹了?” 景澈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追问道:“陆师叔,虞溪得的是什么病?” 陆慎雨目光垂到一侧丹炉上,顿了一顿才道:“怀孕。” ------------ 第六十章 再入圈套 景澈惊得后退一步,不小心踩到身边一个小丹炉脚,一下沒立稳,顺着倾斜的一侧直直倒去。她下意识撑着丹炉一角,阻止身子狼狈跌倒的趋势,最后却是手砸到了滚烫的丹炉里,人也跌倒在地上。 那么狼狈。 “怎么毛毛糙糙的,可有受伤?”陆慎雨嗔道,伸手扶起景澈。 景澈木然地从地上站起身來,垂眸看手,那原本烫伤的地方又被丹炉灼得血红。也不像平时那样嚷嚷着疼,目光直勾勾而安静,像是失了魂似的。 陆慎雨忙给她敷上一层药,端详片刻,叹了口气:“丹炉里的是三味真火,你这手,怕是要留疤了。” “留疤就留疤吧,也是我活该。”景澈莫名凄冷道。 陆慎雨被她这个悲观的口气摄住,一时沒开口,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景澈躲闪地避开她的打量,想装得正常一些,可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笑來,只得匆匆站起身道:“谢谢陆师叔,我先回去了。” 陆慎雨看出她的异样,也不多说什么,递给她一只瓷瓶子,道:“手要记得上药,不然三味真火的热气残留在里头,恐怕连骨头都要蚀了。” 景澈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净毓锋。她浑浑噩噩地一直走,手里紧攥着瓷瓶子,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它捏碎。 陆慎雨愈发狐疑地注视着景澈渐渐怨气的背影,温润柳眉几乎要簇成一团,突然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傻孩子,该不是……” 持着几分真切的担忧,逼仄丹室里來回踱步。 远去的景澈哪里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破,怕是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记不太清。她脑中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如同五雷轰顶的话,一刀刀剐着她的灵魂,连激起的回音都像是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弓弩,要让她尝尝万箭穿心的痛。 怀孕了,呵,怀孕了。 她是想冷笑,却全然沒有力气扬起嘴角。难怪师父连虞溪这么无理的要求都会答应,原來是这个缘由。 景澈不敢往下想往后的日子会如何,更不敢回头深究师父和虞溪究竟做过什么。那些暧昧的独处,那些她错过的花好月圆的夜,那些纠缠和难以分割,终究是别人的喜事,别人的情深不寿。 歪歪斜斜不知走到何处,稀稀疏疏送來一些声音。 “师姐,拿去修补结界的火种还多了一些,是不是要送回陆师祖处?” “是九天圣火的火种?” “是。” “给我吧,我正好要去净毓锋一趟。” 景澈已经沒有心思分辨话里头有多少玄机,只听着那女声,有些熟悉。 她不在状态地继续往前走,却有一个阴影堵在她前头:“是你?” 景澈抬眸斜了來人一眼,见到了宫霖嫌恶的脸。将近两三个月的时间,她鲜少出门,也一直沒有碰到过宫霖,今日倒好,可真是祸不单行。 此刻她提不起激昂的愤怒,更疲于应对宫霖,不想开口,于是答也不答,撞开她的肩膀直接走开。 宫霖冷嗤一声,欲出言羞辱,突然在这时山钟长鸣,看样子是紧急召集整个迦凰山弟子。 鼻孔出气以示不屑,只得先前去赴会。而景澈属剑圣门下,这种集会可去可不去。 宫霖走远了,而景澈敛起冷冽的神情,怔神痴了半晌,才微微回过魂來,径自御起剑朝下山的方向去了。 走到哪都是不顺心,这会,能收容她的地方也只有雪柏郡了,虽然不可能和那群心眼粗得跟碗口大的战士们诉说心事,但是至少能让她短暂地逃离和百里风间那些理不清头绪的事情。 景澈才到雪柏郡,在城门口就先闻到一股焦味,环顾四周又沒有什么地方起火。再走进城,听到了城里一片嘈杂喧嚣声。景澈疑心重重地往里走,一堆人扎堆围在广场不知道在看什么。 恰好七影从人群里走出來,一眼望见了景澈。 七影收起严肃的神情,冲她遥遥一笑,景澈扬起手正欲打招呼,身边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走过,风扬起正好让景澈看到了他的面容。 当下一愣,慢了一拍才反应过來:“阿邺?” 这时七影走了过來,腆着笑问道:“今天你怎么有空來了?” 景澈來不及回答,抓着七影的手臂急急解释道:“快抓住那个人,他是临沧帝国的人!” 七影顺着她的手狐疑地望了那个背影一眼,见到那人突然拔腿就跑,知道有恙,立即带着景澈追了上去。 因失了先机,而未在城里截到阿邺,一出城门地形复杂,葱郁树林里一前一后跟捉着迷藏似的,饶是七影神行术了得,也因地形所困,起不了多少作用。 追出去了好一会,反而彻底把阿邺跟丢了。 景澈喘着气有些懊恼:“不抓住他,他就会四处兴风作浪,为所欲为。” “雪柏郡粮库那把火就是他放的。”七影的眉毛都要绞出一团火來。 “可有大的损失?!” “幸好发现的早,及时扑灭了,,他在那边,我看到了!追!” 已经追到了树林的出口,面前一片袒露的乱石平原。 头顶半壁天光从云缝射下來,远处一片黑云好似摧城。风声凌乱,景澈和七影同时停下了脚步,显然都被面前之景骇住。 乱石迭起的平原后面,隐约几缕狼烟升起,营帐圆圆的顶缩成一个个黑点,在远处铺开一片。几帆战旗抖在风里像是叫嚣。 “临沧军队?”景澈骇得叫出声,险险捂住了嘴巴. 饶是处事不惊的七影,此刻也无法淡然了:“怎么可能……” 临沧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了一容道天堑,驻扎在了雪柏郡门口? 一容道是雪柏郡天然的一道防护屏障,易守难攻,所以复国军才放心离开南方扎营北地,可是,才不出半年…… “他们什么时候驻扎在这里的?”景澈茫然地望向七影。 “不长不长,也只是今日到的。”阿邺嬉皮笑脸的声音从身后传过來,一边热络地跟景澈打招呼:“阿澈啊,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惦记我。” “我还以为你夹着尾巴回帝都了,沒想到还敢在北地晃。”景澈嘴角浮起讥笑,“阿邺,今天我们就新帐旧账一起算。” “唉,阿澈小美人,你总是这么自信满满,我都不忍心打击你,”阿邺一脸惋惜,“到人家家门口抓人,总是不自量你的,你还是先回去,跟你师父多学几年吧。” “烧我粮库,你以为我会轻易放你走?”铿锵话落,七影拔剑先发制人,一招先行,横扫乱石。 “七影将军,以后战场上打交道的地方多着,何必急于一时呢。”阿邺左蹦右跳跟一只四处逃窜的猴一般躲闪。 “别跟他废话!”景澈召唤出醍醐,一齐攻上前去。 “阿澈,此言差矣,,嗳,我劝你,别再向前走了。”他一边逃窜一边回头冲景澈说。 七影恼怒,看似阿邺在下风被逼的节节后退,而无论出多重的招他都能避开,还能保持气息不乱,腾得出心思讲话,说明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无法接招,而是故意将人耍的团团转。 凌厉剑光招招劈入大地好似崩裂,在振聋发聩的声音中突得空气中传來一声轻不可闻的破碎声,一声,景澈和七影下意识警觉地停下脚步。 “啊!”脚下一空,地上绳索拉破黄沙乱起,天罗地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景澈和七影笼在其中。 阿邺拍拍掌心灰尘,抱歉得耸耸肩:“不是我沒告诉过你啊,都说了不要往前走。” “这什么绳子!”景澈骂骂咧咧想挣脱出來,可越动绳子就抽得越紧。 最后七影镇定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这是他们布好的局,挣脱不掉的,别浪费力气,索性先去他们军营里看看,寻个机会再逃出來。” 阿邺一打响指,四个临沧士兵走过來,用黑布蒙住他们的眼睛,将他们推搡着带走。 眼前一片漆黑,茫茫地往前走,直到耳边嘈杂声开始真切,空气中的人气也随之旺起來,景澈猜测他们是走到了临沧军营里。 可身边的士兵还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穿过军营又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好像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环境中,才停下來。 眼上黑布被解开,景澈迫不及待地环顾四周。 果然是一个密闭的砖房,每隔几米就有火把架在墙上,幽幽地燃烧着着。脚前几尺处不知道是一池什么水,不过几方大小。目光再往前移,是几格台阶,台阶上的石椅坐着两个人。 一个男子的面孔景澈当即就认了出來,是萧烬;而另一个人景澈从未见过,是个带着金色面具的红衣女子。她妖娆地倚在萧烬大腿上,酥胸半露,一层轻纱衣薄薄覆在身上,雪白大腿若隐若现。 “哟,阿邺,还多了一个小姑娘呢。” 红衣女子一开口,景澈就觉汗毛竖立,,这声音……好似另一个她在说话。 ------------ 第六十一章 竟然是你 “萧烬想抓都抓不到,被我顺手牵羊带回來了,不是正好?”绕过那方池子,阿邺踏上台阶,掐了石桌上一粒葡萄送到嘴里,一口酸到,咳了出來。 萧烬嗤之以鼻:“他们粮草你给烧了?” “先把人带回來,晚上再回去烧他们的粮草。” 拳头捏紧,骨节咯咯作响。七影紧抿嘴忍住只言不发。 座上红衣投了一个打量的眼神过來,上下三路将七影盘剥了个干净,然后懒懒地直起身子,嘴角浮起娇艳的讥笑:“复国军将军七影么……你可知道,这池子里的是什么水?” 目光顺着她的话望向那方池子,池水在幽邃火光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夹杂着极细极细的颗粒上下翻涌,水面不急不缓地打着漩儿,看似风平浪静,又给人暗涌起伏的错觉。 “这是‘赤水’,倒是听说过?”红衣轻笑,“就是拿你们臻弋女奴的处子血,混在尸水里头。” 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却轻轻巧巧地说出如此恶毒的内容來,景澈极度嫌恶,紧闭了嘴不开口说话。 临沧人心狠手辣,骨子里对崇尚血腥暴力,骇人听闻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可是亲眼见到,只想作呕。 萧烬狂妄一笑:“七影,一年到头四处征战,也沒碰过女人吧?这‘赤水’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别辜负了。” 红衣“咯咯”地笑:“來人,解了七影将军的绳子,把他送到池子里去。” “不要!”景澈剧烈挣扎,急切地拦到七影面前。 “我接着去雪柏郡干票大的了。”阿邺视而不见下面这一幕,径自走下台阶,路过景澈身边,脸上嬉笑神情微敛,顿了顿,轻声留下一句,“别硬碰硬。” 不等景澈有所反应,阿邺便越过了她离开这个密室。她被几个士兵狠狠钳制着手脚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七影被拷上铰链,推下赤水。 池子里瞬间呲呲泛起诡异白雾,像是酸浇到身上,七影的神情顿时痛苦扭曲,硬是紧咬牙关闷声不吭。 眼泪簌簌从景澈脸上流了下來。 “放了她,也解了她手上的绳子。”红衣嘴角笑容狠毒,扬手对士兵吩咐道。 “你干什么?”萧烬皱眉不解。 “你信不信,只要七影在池子里,她就不会逃走。”笑意讥诮,红衣径自拂身离开密室,长长的裙摆一路逶迤,妖艳地似是一条毒蛇。 萧烬闻言了然,嗤笑一声,跟在红衣身后离开。 厚重铁门一关,连大锁都未落,火光顺着声音晃了一晃,缓缓寂静下來,了无生机。 景澈趴在池子边,握住七影虚弱地一只手,抽噎得竟然说不出话來。 “阿澈,你别哭,至少现在都还活着。” 景澈握住他的手又紧了紧,一把抹了抹眼泪做出坚强姿态,却在看到他浸到赤水中的肌肤几乎溃烂时,又哽咽地讲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阿澈,他们对你沒有防备,你快趁着现在离开。”七影的声音虚浮,显然被赤水腐蚀地力气都抽去一半。 景澈拼命摇头:“我要是走了,他们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 “可是我们的粮库……阿澈,你可以先逃出去,再找人來救我。“ 她仍是摇头:“七影你明知这希望渺茫,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你要撑住。” 七影辩驳不过她,也是无力再辩,半阖着眸,一只手耷拉在池边,被景澈紧紧握在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寂静的影子好似晃动一下,咣当一声铁门被打开,进來的脚步带风,似乎有些急切。 “百里风间怎么会在雪柏郡?!” “属下也不知道。” “阿邺被他伤了吗?” “不知,只晓得被抓了。” 听到师父的名字,景澈眸底倏忽一亮,还沒多想,一片阴影就覆了上來,头发硬生生被人抓起,她被逼着放开七影的手站起身。 萧烬一句话都不多说,扯着她的头发就往外拖。头皮顿时一麻,景澈疼得眼眶一湿,生生忍下,咬唇半句不求饶。 将她拖到一个帐子里,萧烬毫不怜惜地把她扔到地上,对帐中人说道:“帮她换上衣服。” 景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到红衣正在帐中,原本拖沓旖旎的衣物换成了利索的紧身红衣,一把短剑执在右手。 红衣扔了一套衣服到景澈面前:“自己换,还是我给你换?” “我、不、换。”她倔强地站在那,言辞咬紧。她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几分。阿邺到雪柏郡烧粮草却碰上了师父,被抓了起來,而萧烬和红衣要救他,就要有个替身來分散师父的注意力。 而这个替身,就是她。 萧烬胜券在握地冷笑:“要么换,要么七影死。” 嘴唇咬得白了一圈,拳头下意识握紧。景澈沒有点头,也不再争辩。 红衣走过去,帮景澈褪下衣服。 南穹派的弟子服垂落到地上,堆出一层阴影。烛光勾勒出少女的身躯美好窈窕。可她却是如同针砭肌肤,瞬间汗毛竖立。 指尖死死扣入掌心,裸|露的身躯暴露在肆无忌惮的目光中微微颤抖,一阵耻辱袭上心头。可她却不能挣扎半分,,七影的命还握在他们手上。 萧烬讥诮一笑,倒是自觉背过身。 “我想你也不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红衣一边替她穿衣,一边问道。 “不知道。”景澈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那我便告诉你,等会去了雪柏郡,你就只需替我引开别人注意,若是能回來最好,若是被抓了,,” “也只能说你自己是臻弋人的叛、徒,”红衣一字一句咬得极其清晰,“明白了吗?” 景澈不回答。 “七影。”什么都不用多说,只需两个字。红衣就是捏准了景澈重情,绝不会放弃朋友的性命。 景澈徐徐地、屈辱地点了点头。 “换好了,走吧。” 闷声不吭地跟着红衣走出去,余光望到镜中的自己,一身红衣勾得身材妖娆,大片肌肤裸露在外,映着烛光白得好似渗人。 镜中风光,皮下泪光。 她苦笑,记忆里好像有那么一个清晨,他调笑着夸她穿红衣服好看。可是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如果师父看到她穿成这个样子……会不会直接甩她一个耳光?罢了,反正她已经是这么一个不知检点,大逆不道的徒弟……索性破罐子破摔吧。 与其这么被人耻辱地钳制着,她还不如快点死去,可是不行,七影还在那里煎熬,她只能委曲求全。 紧跟着红衣,顺着夜色潜入雪柏郡。雪柏郡已经戒严,四处都有士兵來回走动。 景澈闷声不吭,红衣侧脸不耐烦地问她:“知道就别藏着,牢房在哪里?” 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城北。” 两个红点神不知鬼不觉地掠上屋檐,转瞬就挪到了城北牢房。 “我引开他们注意,你去接阿邺出來。”红衣贴着墙角跟探身出去打探外面情形,一边对景澈命令道。 景澈心中冷笑,红衣可真是打得好算盘,里面有什么刀山火海都让自己先去开路,她只需在外面等着接人就可以了。 但是她也不能反驳,等红衣先掠了出去,一时刀剑声交杂,她一言不发地趁着混乱闪了过去。 沒费多少工夫就进入牢里,景澈拿出事先备好的香熏到守卫,再寻进去一间一间找阿邺。 外面打斗声渐渐弱下去,越走到里面越是阴暗,直到尽头的那一间,景澈才勉强从黑暗环境中看到阿邺。匕首一斩,铁链应声而断,牢门打开。 见到景澈,阿邺一点也不惊讶,嬉笑道:“我就知道是你來。” “少废话,要走快走。”她神情冷冽,全然不像是从前见到的那个少女。 阿邺拍拍身子站起來,蓦地目光一凛,脚步顿住,道:“小心后面。” 风声疾速掠过耳边,剑光斜切着头发笔直刺來。景澈险险仰身,避开一剑,旋身就朝那人回击而去。 阿邺趁着两人正交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面对那人密不透风而凌厉的招式,景澈已经应接不暇,更來不及顾上阿邺如何。心跳几乎要跳出了胸腔,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晰,但衣袍挥起的风声中,那股熟悉的酒香萦绕鼻侧,几乎要铺天盖地扰人神思。 她虚晃一招只想迫切想脱身,强烈的耻辱感像是潮水要淹沒了她。已经因为表露心迹而和他起了嫌隙,她不想再被他当成叛徒抓住,这样下去师徒关系只能越走越离谱。 心思恍惚之时,突然眼前银光一闪,肩胛一股贯穿的剧痛好似要撕裂了她。 痛得低呼一声,而听到这声音,执剑之人明显手中一顿。 “噗”得一声,四处火把上火光大盛,像是要急切地求证什么。两张对峙的脸暴露在突如其來的光线之下。 他惯常幽深的眼底印出她失去血色的脸,他的长剑刺入她的肩胛,血倾如注。 她弓着身,目光垂地,不敢抬脸。 “是你?”几分疑问像是一块石子投入大海,激起一圈涟漪后,又只剩下那种盛大而令人绝望的波澜不惊。 ------------ 第六十二章 天地作别 墙上火把噼里啪啦燃烧,投下阴影扑朔迷离。 景澈惨淡勾唇笑,然后抬起头正视百里风间,这简单的举动几乎要用尽她这辈子的勇气。 骄傲的人总是活得特别累,鲜少允许自己低头,尤其是面对爱着的人,总是格外敏感,不肯让任何风吹草堆伏倒自尊,哪怕自己已经是这个狼狈模样。 “是我,”她徐徐握住他的剑刃,手心用力,将刺入肩胛几寸深的剑拔出來,“师父。” 掌心一线流赤,顺雪白剑刃滑落地面,黏稠好似曾经的蜜。 “你究竟在做什么?”压抑着的目光里已经怒火中烧,看到她一身红衣更是妖娆似火,半露酥胸染了血,怒极反笑,恶毒扯唇,“你真是越來越不知廉耻了!” 却是一把扔开剑,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同时点了她肩上几个穴位止住血。 景澈不推搡,任由他像是急切掩盖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一般把自己包住,垂下眸时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密密阴影,神情半隐悲哀,半露抗拒:“救我你会后悔的。” “先跟我回迦凰山。”他压下莫名的怒火。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一脸讥讽:“要把我抓回去么?” 他眯起眼重新打量她,正搭在她肩上的手停下了动作。他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浊重气息浇人发上:“你什么意思?” “意思还不明显么?不然师父以为我为什么要放走阿邺?” “你什么时候和临沧人勾结到了一起?”口吻一如既往,他的唇角仍扯着笑,像是在询问什么时候吃过饭一般随意,然而手下捏紧,几乎要将她的肩膀狠狠捏碎。 “勾结,那也是你逼的。”她一样笑得不动声色,肩上似在受着酷刑,嘴上仍是半声不吭。 “你倒是说,我逼你什么了?” 因是真,果是假,可加上她的性子爱恨雷厉风行,这因果搭配得却也天衣无缝。她的声音逐渐加快,越说越急,像是越下越密的雷雨:“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女人在云覃峰干那些奸|夫|淫|妇的事情,那个女人怀了你的孽种,还要强占我的屋子,你帮着她护着她纵容她,这些不是在逼我?我就是爱你沒错,但是不代表我就要爱你爱的一切,,”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在寂静中炸响,话音生生掐断。 “这还不是你自作孽?”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开始恶毒得口不择言。而手中这力道反弹到掌心,震得自己浑身都麻。看到她脸上立刻浮现出五道指印,百里风间就立刻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还要加了这么一巴掌,不是火上添油吗? “对,我自作孽,但是百里风间你看清楚,不可活的人是谁!” 半截脸庞折射在刀刃上显得决然,然后迅速堙沒推进血肉。百里风间垂眸一看,她的手还握在一截匕首柄上,冰冷锐利如同她近在咫尺的神情狠狠匝到心底,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察觉到痛。 纤纤玉手染上狰狞鲜血,触目惊心。 “师父,”她的身子退后几步,脸擦过他的下巴胡茬而过。她微微含身,附在他耳侧轻声道,“晚安。” “你去哪里!”百里风间急切想迈开步子,却发现她竟然在匕首里下了定身咒。一个他教过她的简简单单的法诀,竟然把他困在了原地。 “反正不是云覃峰。”她已经离开,软软的声音传过來,毫无破绽,背离他的脸上却已经泪水纵横,视线模糊。 为了七影,她只能这么做。 百里风间站在原地,手摸一把小腹,指尖黏稠着都是血,捏在手里,心中顿时沒底。他剥析不出这伪装之下是什么情绪,他更惊讶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喜怒行于色的少女开始不动声色,他一眼也看不透了她。 长久对峙直到如今决裂,他刺她一剑,她还他一刀,他们注定要在这种不平衡之间寻求平衡,以极端的痛來证明自己的骄傲,來计较感情的得失。他是水,不变的波澜下可以自如应对世间百态,以柔克刚,而她是火,横冲直撞,无坚不摧。 水火不容,水火不容,姻缘簿上写的就是一出闹剧。该揉个浮夸脸谱,演成一出苦情剧也好收场,可偏岁月不是戏,本子后头的故事看不到。 人本在命运中沉浮,该是认命,可一个桀骜,一个骄傲,都不是肯认输的人。 拉长的影子同时渐渐远去,正如他们之间的什么,在极度膨胀之后开始炸成碎片,点滴不剩。 外头红衣和阿邺早已经离开,沒有人接应,景澈拖着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奇迹般踉踉跄跄地绕过了所有哨口,回到临沧大营,一入塔楼,便一头栽倒在地,晕迷不醒。 在晕迷的时候,景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是他微醺地在墨塔下舞剑,那夜的雪覆盖了一个岁月那么长的时光,却被汹涌而來的温热血水融化一片绯色。 梦中的他脸庞无比清晰,还是那个扯唇笑的模样,胡茬根根分明,眼梢微吊,满不正经,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然后天亮了,一夜之间催开了整片白马骨的花瓣,他坐在亭子里,漆黑眸中印出岁月静好。 “阿澈啊,”他该开口和记忆重合,可是却嘴型一变:“这还不是你自作孽?” 自作孽,自作孽。和着刀剑声,颠簸感,这个梦疲倦无比,想挣脱却又无法景澈猛地从梦靥中惊醒过來,每一寸骨头都是酸痛,辗转一下,咯着冰冷的沙石地,她彻底清醒了过來。 头顶一轮月光,四周荒郊野岭。身上还裹着百里风间的衣袍,肩上的伤口在里面凝成黑糊糊一团血,痛是不痛了,就是邋遢得很。 目光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是倚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浑身溃烂,已经血肉模糊。景澈差点沒警觉地弹起來,然而在仔细端看后发下那人是七影。 “七影!”她轻轻推了他一把。 睁开半阖眼皮,七影疲惫地眯了眯,又果断撑开。英俊面目变得模糊,唯有一双黑眸炯炯有神,昭示着一个铁汉永不放弃的坚定。 “我们这是在哪?” “我们逃出來了。”七影虚弱地笑,脸上溃烂深处森森白骨,神情都狰狞起來。 “逃出來了?”景澈直起身,再次环顾四周确定他们不在临沧大营了,惊讶问道:“我们怎么逃出來的?” 突然,她看见七影血肉模糊的裤管,只有一只溃烂得不成样子的靴子露在外面。 她捂住了嘴,月色折射在泪水里闪闪发光,呜咽声难以抑制:“你……” 砍断了自己被铁链束缚的左腿,才从池中逃出來,正好遇到在塔楼口昏倒的景澈。临沧人愣是沒有想到臻弋人之中会有如此铁血的汉子,半点沒发现,七影就这么用一只脚,背着景澈走出三十里。 七影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一直撑着等到她醒來,好将最后的话说完:“阿澈,这里离雪柏郡就不远了,等你回去,帮我带话给复国军……我终于是不能跟他们并肩作战了。” “你不准说遗言!”景澈哭着跪倒在他身边。 她一直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硬汉,一身铮铮铁骨。他的心很大,大到容下整个天下,却也很小,小得只专注地为这一件事鞠躬尽瘁,献上全部的生命。 她哭着抱着七影,几乎泣不成声:“七影,你再等等…我背你走,我们回雪柏郡,陆师叔会來医治你,断了一条腿有什么关系……” 七影宽慰似的笑笑:“至少你还活着,回不回去……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悬在半空中却沒有目的,景澈晓得他的意思,双手紧紧合住他溃烂的手。 换成往日,七影许是面红耳赤地躲开,木讷地忘了要怎么说话。然而这时,他只是十分宽心地对她笑着:“其实看了这么多年的天下,我看得也累了……” “我只想看看……” 其实只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模样,看看你长大后……是不是仍保持着这颗纯澈初心。少女的一颦一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同世间最珍贵的瑰丽珍宝。 他的后半截话哽咽在喉间,半晌沒有出口,末了又沉默下去,换回那种万事皆空的笑。 笑容越來越浅,眼睛越阖越紧。 “七影你别睡!” 被她这么一喝,七影黯淡眸中倏忽光亮起來,人似乎也有了些精神:“阿澈,你还记得么,我右手上留了你两个牙印……” 还记得,自然是还记得,她哽咽着拼命点头。 “那个时候的你是一只浑身竖着刺的可爱小兽,我记得你最美的样子是……” 是那日离开望川地宫的树林里,她冲他的回眸一笑。 “其实都很美……我从來沒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真的…”七影反握住她的手,嘴角扬起,“好好活着,阿澈。” 像是一声丧钟,一锤定音,悲鸣匝地。 因为害怕,景澈紧紧攥住他的手。而七影阖上了眼,握在景澈掌心的手明显无力一垂。 “七影!”头深埋在他溃烂的胸膛前,景澈悲恸大哭起來。 ------------ 第六十三章 自甘堕落 明知生命像流沙,无论如何都会流失,却还要浪费最后一点力气,去证明自己真的在意过。景澈想起在雪柏郡那大半个月,七影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几近把她捧在手心呵护,她终于是晓得了,从前却是在沒心沒肺地接受。本來他不该卷入今日的圈套里來,是她害他的,是她连累他的,他却一句不责怪她,只要她好好活着。 这个有些呆头呆脑的傻大个,这个时常会因为争不过她而面红耳赤的大男孩,这个为族人鞠躬尽瘁的首领,这个为了让师父出山不屈不挠的战士。他正直,他勇敢,他无所畏惧,他敢作敢当。他是世上跑得最快的人,可是他终究是跑不过时间,跑不过死亡。 他原本是如此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转瞬便要如同那千百只棺材里的尸体一般,成为枯骨朽土。 景澈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明了,原來人不过是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渺小蜉蝣。她一直觉得命运待她不薄,总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他一命。而如今终于晓得,总有一天命运会玩腻了她,笔墨一勾,魂归望川。 命运要谁死,谁就注定难逃这一劫。 日月无光,山河失色,天地间唯有悲声徘徊,经久不衰。 不记得过了多久,景澈哑了声独自抬头,哭红了的眼皮微微敛起,不话凄凉话天凉。 * 第二日,雪柏郡附近的士兵就寻到景澈的时候,她抱着七影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缩成一团,只把头深深埋着,目光直勾勾,无论别人对她说什么都不理不睬。 沒有人敢动她,因为她是百里剑圣的弟子,纵然昨夜是她放走了帝国俘虏阿邺。 一阵“沙沙”脚步声渐进。地上落叶厚厚叠一层,被踩碎的声音在清寂晨曦中好似一曲不痛不痒的悲乐。 “景澈。”一片玄色衣袍及近在眼前,字正腔圆而又事不关己地唤道。 她充耳不闻。 他蹲下身,狠狠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 她的目光终于有了些焦距,视线里浅浅青色胡茬长得肆意。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如同漂泊的游子见到明月,远征的战士听到乡音,世界的声色才开始重新寻到归属。 事情终于过去了……她终于可以不用扮演另一个身份,对他口是心非,和他拔剑相向。 眼眶里一片水光氤氲,她想放肆而宣泄地在他怀里哭,可终于是沒有半点力气,更是面对他锐利的目光觉得陌生。 干裂唇瓣微阖,喑哑的嗓音苦涩:“七影死了。” 而他语气凉薄,无比恶毒:“那你怎么敢还活着?” 她咬唇微怔,哑口无言。 她始终将他视作天地星辰,无论彼此有过多少伤害,她仍像是嵌在他骨肉里一般不可分离。他刺她一剑是无意,她还他一刀是被迫,她天真以为这一切都可以挽救,以为他是她唯一的归属,她无比渴切此刻和他敞开心扉诉说委屈,诉说临沧人对七影的迫害,对她的威胁,可是一切的一切还哽在喉间來不及出口,他却只问她怎么还敢活着。 一句话便足够天地崩裂,黑暗如同大潮汹涌淹沒孤岛,光线看不见。 神情换上冷笑,脊梁挺起,景澈伸手拨开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正视人双眼:“我还沒死,有本事,你弄死我。” 四目相对,神情对峙里几乎是刀光剑影,恨不得杀死对方,却又好似要从自己血肉里剜出一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百里风间怒极背过身,余光望见这清晨的天空歪歪斜斜地被光线切割破碎着。他的语气里波澜不起,一字一句里也沒有笑,都似刀子扎进心脏:“收敛好七影的尸体送去雪柏郡,把她押回迦凰山。” 景澈重新埋下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冷冽的脸像是一只脏兮兮的瓷像,沒有魂魄也沒有生机,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要和七影的尸体密不可分,给人会长久地在这里怵立下去的错觉,随时都有可能化成一个沒有生命的石头。 几个士兵上前分开景澈与七影。 他们一根根地掰开景澈的手指,而她不哭不闹亦沒有剧烈挣扎,只是异常执拗地、像是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用力的不肯放开。最后是几个人合力粗暴地将景澈的手臂折到身后禁锢住,才将七影的尸体拖了出來。 七影原本被遮住的面目露出來,只见面部浮肿发青,虽停止溃烂,五官早已模糊不堪,腐蚀严重处可见白骨森森。而更触目惊心的,是七影的右腿被生生从脚踝处斩断,沙石揉在血肉中,异常惨烈。 一片唏嘘声难以自掩。沒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唯一的生存者景澈却只字不发。 百里风间默不作声地立在一侧,薄唇紧抿,食指反复摩挲剑鞘上花纹,凹凸质感契合指腹纹路。 他注视着景澈的右肩,此刻又渗出大片新鲜触目的血。百里风间神情微有触动,她肩上的伤如何了?那时只匆匆点了几个穴道,也沒來得及包扎,,他想这些做什么?伤归伤,就算不管也总会好,反正死不了人。 景澈踉踉跄跄地被强行拉起身,而许是坐了太久起身时眼前发黑,脚底一软,重重栽到地上。 脸上扑了一层脏兮兮的落叶泥沙,糊到嘴里苦涩不堪。视线里那双岿然不动的靴子忍不住急切挪了挪,她咬牙苦忍,在他伸手扶起自己之前,撑着膝盖自个站了起來。 百里风间缩手拢回袍中,送着她挺直着脊背被带走,身上还披着他昨夜的衣袍。 半晌,面上怒意被索瑟风声抚平,浮出一抹苦笑來。 她硬得像块臭石头的性子,摆明了不接受任何怜惜……偏是这样,他偏是忍不住要为她揪心。 可他心中还是清明,不会逾越理智包庇她。七影死了,阿邺逃了,这些事情沒有办法因为他的心软而蒙蔽过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要她自己去解释。 可是百里风间万万沒有想到的是,景澈竟然一个字都不说。甚至上了大刑,直到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又醒回來,终于从景澈嘴里撬出了一句话:“我只跟百里风间说。” 她都已经抗拒唤他师父了。 他踏入仙狱见到她的时候,她刚从刑架上被抬下來。 喉头嚅嗫,心头担忧,眉头微恼。她是他的徒弟,无论如何都该由他处置,但是司刑弟子竟连询问都不來,就私自对她上了刑。他都鲜少处罚过她,而如今却被折磨成这个狼狈模样,饶是之前有再多的尖锐矛盾都成了心软。 语气不再如一开始那般咄咄逼人,蹲下身努力平等地跟她对话:“你要说什么?” 她在阴暗牢里缓缓抬起眸,已经无力跟他争锋相对地争吵:“你信我吗?” 百里风间开始蹙起了眉。他不喜欢回答这种只依据一腔情感而沒有半点理由可言的问題,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因果。 见到他的神情已经了然,不等他开口,景澈嘴角勾起虚浮冷笑:“我知道,你是不是又想说,‘你要我信你什么?’” 百里风间不言,算是默认。 “是全部,”脏兮兮的脸上目光明亮,闪烁着期待,好似千回百转,沟沟壑壑藏着爱恨挣扎,“能不能,能不能信我的全部?” “你不说清楚,要我怎么信你?” “你为什么总要计较得那么清楚,为什么一定要理由,为什么不能无条件相信我?” 连续三个反问抛出來,意味有些歇斯底里。胸中气息一乱,景澈急急咳出一口血來。 她希望他知道,她给了他全身心的爱,不求他回报同样的爱,但至少,不论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会回馈给她全身心的相信与纵容。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少女,却希望在他心里,得到全部的承认。 百里风间倾身过去帮她揩去唇角血腥,又端过她的手,兀自为她调理气息,而神情却又带着无奈倦色。 他是厌倦极了她这个态度,从前她这般坚持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顺了她的意也无妨,可如今却是不容儿戏的大事:“阿澈啊,你什么时候能不无理取闹?” 景澈失笑:“无理取闹?师父,你还是觉得我是在自作孽是么?我受的那么多,就是我活该去死,是么?”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你有隐情为什么不能痛快说出來?” “是,我是有隐情,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要我再去墨塔殿上告诉南穹派的所有人,我的隐情就是我爱上了自己的师父,而他却和另一个女人有了孩子,我嫉妒,我不甘心,所以我为了报复他,自甘堕落与临沧人勾结吗!” 他的手还覆在她的手上沒有离开,指尖冰凉触感一阵阵绵延到心底。他知道,她沒有在说胡话,她很清醒,而她这种极度偏执的过分清醒,竟然让他感觉害怕,一种无力挽回她的害怕。 ------------ 第六十四章 作茧自缚 百里风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有过很多次的时光,他都是这样捏着她的手,为她调理气息。她许是正黏着他,许是和他闹脾气,而每每手伏在他的掌心里,人都奇异地温顺下來。 可如今不同的情形一样的举动,结果必然是不一样了。更何况从前的他们,也沒有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一定这样,谁也救不了你。”拂袖起身,阴影高高打下來,他的语气结了霜,端起事不关己的漠然。 自以为及时抽身而出,实则被她的爱逼得节节败退,只能落荒而逃。 再一次的不欢而散,他摔开走门时力道大得过分,人都离开许久铁门依然在摇摇晃晃,像是谁颤抖的心思。 景澈蹲在仙狱角落,隐隐有受刑难忍的痛呼声从遥远黑暗传來。凝固的疼仿佛又重新席卷而來,在见到他之后,那些久旱渴霖的抚慰并沒有如期而至。她开始缩起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头深埋入膝盖,乱糟糟地青丝盖在脸侧,眼眶莫名红得厉害。 之前是有真切苦衷、被威胁而不得不与他为敌,如今是被他彻底寒了心。们在对峙与硬碰硬中度过几年师徒生涯,他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偏是桀骜性子使然,一句好话不多便又冷言相向。他一定要在她伤痕累累的身心下再狠狠插一刀,当真是狠的下心。 而她又不能低头苦求换來同情怜悯,只能以这种决然的方式表明心迹。骄傲是个套子,套着她和他都走不出去。 头顶黑暗,远处光源缩成一个点。 睁眼闭眼都是一个样子,景澈模模糊糊便阖着眼沉入梦中。身上的痛渐渐远去,梦里只有一片白马骨的花瓣,漫山遍野,轰轰烈烈。 “阿澈啊……” “阿澈,阿澈。” 两个男人的声音恍恍惚惚重叠在一起,不知从何处传來,似乎近在咫尺,似乎遥不可及。拨开每寸肌肤下的知觉,世界声色颠倒复归位,景澈在呼唤下徐徐撑开紧阖的眼皮。 “修师兄?”身子跟灌了滚烫铁水似的,灼得浑身都疼。强撑着坐起來,挪出去几步。 “是我,”也修颔首,目光顺着微弱光线端看景澈,见到她浑身血痕,不由眉峰一拢,怒意微薄,“他们对你用刑了?” “又不能真的杀了我,不过是摆个架势扮猪吃老虎。”景澈自嘲地轻笑。 也修注视着她笑意凄凄的脸庞,眸色之中露出疼惜之意,而脸色清冷如山巍峨不动,口吻听起來有一种云雾缭绕般的温柔:“把手给我。” “呃?” “來时陆师叔嘱咐我给你上药。” 景澈抬起手,好像还残存着他的温度,一下子就失了神。恍惚回神才想起也修说的是什么。被三昧真火灼伤的伤口都结了疤,比之身上别的伤口微不足道,却还有人惦念着。 “让陆师叔挂心了。”这句话是真切的感动。 陆慎雨往常对她像是女儿一般厚,虽然她们沒有同她与百里风间如此亲近的关系。而这种时候,反而是她最亲近的师父來时,甚至半句都未问她身体如何,是不是经得起重刑。 也修垂眸替她敷药,颇为小心地捏着恰到好处的语气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她不回答,只反问:“修师兄,你信我么?” 他愕然抬头,不明她意,却郑重点头:“我自然信你。” “可他不信我。”唇角染开的笑有些凄意。 也修心知她口中的他应是百里剑圣,总觉这其中有说不清的微妙,却无论如何都扯不出头绪。他这么刻板而墨守成规的人,自然不敢让思绪有一点越界,更不会想到景澈惊世骇俗的心思 “那你告诉我。” “阿邺是我放走的,可是七影还是死了,他是为救我而死的,”景澈捂住脸,闷闷的嗓音里揉了哭腔,“也修你知道吗,七影死的时候……他全身溃烂了,他的腿还在流血,我就抱着他的尸体坐了一夜,第二天我见到师父,我以为他是來救我的,可是师父问我,你怎么还敢活着……” 少女终于露出了她脆弱的一面,眼泪争先恐后从指缝间溢出來,黏着发丝绞在手心。 “阿澈,别哭了。”也修温声哄着她,眉头不由蹙紧。七影的死相他也听说过,但从景澈的话里他还是沒有理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她情绪不稳定,语无伦次,一边哭一边说,听得模模糊糊。 外头一阵铁链啷当声催促着:“该上殿了。” 也修抚着她的背,道:“我带你上殿,到了殿上你千万不要嘴硬,晓得?” 景澈抹了一把脸,眼睛红得骇人,并不置可否。 随着也修上了墨塔,大殿里密密轧轧站着人这时回头,目光都落在了景澈身上。羞辱感好似凌迟压着景澈,却无处可逃,只能挺直脊背往里走。 人脸挤在一起,有看热闹的,有真切担忧的,她的视线唯独一眼就望见了高高坐在阶上的他。他鲜少这般正襟危坐,似乎有些紧张,仔细看又只有淡漠。 嘴角苦嘲,殿上禹问薇的声音响起:“景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沒有。” “与临沧人勾结,放走俘虏阿邺,害死复国军七影将军,这些你可都承认?” “承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澈迟迟不开口,目光灼灼地盯着百里风间,期盼着,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破绽。 她不在乎一盆脏水泼到头上别人会如何想,她只在乎他的态度。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敢赌。她把所有宝都压在他身上。他要相信她,她的爱已经如此明显,她又怎么会真的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而百里风间神情微有游离,避开了她的目光。 景澈便晓得,他在心虚。 他是怕她破罐子破摔,向世人宣告他百里风间究竟养了一个什么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仍是沒有为她考虑过分毫。 她开始接受一个事实,她赌输了,输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他曾经给过她无条件的信任,给过她只手遮天的保护和宠爱。当她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儿灵魂和生命都交到他手里时,她才知道,她的师父,根本不在乎她。她自以为孤注一掷,祭献全身心去和他玩这一场爱情游戏,终不过是她的独角戏。圈起一张网想牵绊他,最后作茧自缚。 他始终高高在上,置身事外。 “弟子误入歧途,愿意认罪。”她深深伏下身,跪在冰冷地砖上。 她的声音无比平静,这不是救赎,而是深切的失望,是一颗心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能超生。 “依我看,那便赐死,逐出师门吧。”禹问薇望向百里风间。 所有人都望向百里风间,都想看看世间唯一的剑圣,会如何处置他的弟子。 “押入幻火焚场煎熬七十二个时辰。”他沒有神情地徐徐吐出几个字,拂袖起身,波澜不起。 “剑圣!七十二个时辰太……”也修急切地跪在了景澈身边,想要求情。 “再求情的,一并押进去。”径直越过景澈和也修,百里风间走出殿去。 见到也修似乎还想多说,景澈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她真的沒什么好挣扎的,她只当是为七影的死而赎罪,只当是让自己死心的代价。 走出去,大殿外的阳光沒有征兆地直直扎到眼里。才不过几日在黑暗里待了几日,便觉得好像隔了几辈子沒有见到日光一般。只有失去了才晓得珍惜,从前她从來不觉得日光有什么好留恋的。 一眯眼,看到百里风间并沒有离开,就站在几步之遥外,面无表情的脸让人觉得凉薄。他好似欲言又止,好似根本无话可说,只是站在那边。 她回眸望了他一眼,突然唤道:“师父。” 他迈开步子走过來,以为她要说什么话。其实他未必就忍心惩罚她,可是她一定要这个倔强性子。 此刻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开始觉得只要她肯服软,他便可以为她放下大局,出尔反尔,护她周全。 却听她语气冷冽:“师父,我宁愿你杀了我。” 他一怔,嘴唇微阖,竟然哑口无言。他并不是不知道,她这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要让她耻辱地接受惩罚再活下去简直是一种折磨。可是要他真的放弃她,让她偿命或是逐她出师门,他如何做得到? 他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折中的最好办法。既不负天下,又不负她。他肩负众人,注定不能随心所欲,不顾一切。 可是每个人心中的天平又何尝相同,他不知道,在他对她说出第一句“你怎么还敢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负了她。 她在等待他的拯救,他在期待她的服软,可最终谁都沒有让步,越走越远,无法回头。他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入幻火焚场,只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反正在别人眼里…他们师徒关系本就不是很好,那就……破罐子破摔吧。他狠心,也正好能断了她的执念。 “你要求死,还不容易。”他眯着眼微含身,注视她的目光满不在乎,口吻凉薄。 ------------ 第六十五章 幻火焚场 说完许久,景澈都沒有应答,冷冽的神色钉在他身上如同刀架上脖子。百里风间已经预料到了这场景伤人伤己的。却未想她突然勾起一个笑。 肌肤苍白,点点血珠凝结唇侧,褪去少女特有的生动娇涩,换上一种说不上的讥讽,或者是自嘲,在她脸上如同绽开的一朵罂粟,一眼只觉惊心动魄。明知是毒,却要沦陷其中,心慌意乱。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对峙着,他是剑圣,而她是阶下囚,可此刻,他未必就是赢她。四周只剩下竹林的婆娑声混在耳侧,带來几丝凉意。百里风间的手摸到腰侧酒葫芦上,握了很久,迟迟沒有提起喝一口。 打破寂静对峙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碎了一路的竹叶跑过來,凑在百里风间身侧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她怎么了?”听完后,百里风间眉峰微拢,而出口的语气只是平平淡淡,好似刻意掩盖了什么。 他口中的她,无非是虞溪吧。何必在她面前装的漠不关心,难道他也会晓得掩饰,不那么肆无忌惮地伤害她? 呵。反正心思都结成了寒冰,坚硬得刀枪不入,又何必在意是否再多几道伤。 景澈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就要离开,神情镇定地倒不像是去受刑。 “今晨晕倒了,因为剑圣和陆首座都在殿上不敢打扰,如今还未醒过來,只好來寻剑圣。” “那还不去请陆首座过去?”他不紧不慢地反问,回答得心不在焉,而目光游离地落在景澈的背影上,才是几分真切的忧虑。 铁链跟随脚步晃动的撞击声愈來愈远,低沉而钝重地像是一条流不动的河。 话一字不漏地落在景澈耳里。手指微颤得泄露了情绪,却头也不回,连赴刑场的姿态都带着不肯松懈半分的骄傲。 其实他是信她的,他知道她的认罪只是因为疲于解释,可他惩罚她……也只是想打压她的性子。 而此刻站在后头的百里风间突然开始疑心,自己每每都想借着什么事打压她的骄傲倔强,这种决定是否正确。诚然,在两年的磨练中她一开始养尊处优的毛病是有收敛,可她的骄傲是骨子里的,是她致命的弱点,更是她无法被代替的闪光之处。 末了纠结不出个结果。却不管他的决定是否正确,而木已成舟,恐怕这会她已经被送入幻火焚镜了吧。他望望天,再想下去只觉得身心俱疲,便御剑回了云覃峰。 陆慎雨正从虞溪房里出來,身边弟子抱着药箱子,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如何?” “上次便同师兄说过了,虞溪的体质怪异,肚子里这孩子要保下來怕是不易,如今看來,这孩子还很有可能影响到母亲的元气。寻不到接魂草做药引,除非……” 指腹摸着下巴胡茬,视线里是白马骨凋零的花梗在风中伏倒,他摇摇头,面上渗出一抹苦笑:“不可能,阿澈已经不可能原谅我了,我若问她要一碗血给虞溪做药引……” 再度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还是这几日我同你出去寻接魂草吧。” “那六日后阿澈……” “她出來以后……也是要气我很久,未必想看到我。”百里风间仍是摇头。 一直以來他总是要先入为主、自作主张地替她感受,替她做好了决定。他们一次次栽在这里,却又一次次重蹈覆辙。 陆慎雨欲言又止,思虑之下还是点头应下。 景澈受罚七十二个时辰,纵她心疼却也只能干等,还不如出去找点事情做做,也省了心里煎熬……而不知百里师兄,究竟是真为那酷似虞溪的女人焦虑,还是也存了这样的心思。她想要琢磨的时候,看他永远都是流于表面的那层笑,或者不笑,几乎看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而那个性情不事文饰的少女,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又怀揣了那样的心思,注定是理不清的一本债。陆慎雨也隐隐能猜到,百里风间和景澈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他亲口下的惩罚亦是想断了她的心思。所以殿上她并不做求情,只是希望景澈心里的这火苗就此被掐断……早些看到前方是条不归路,早些回头,是岸。 可是无论在别人眼里这件事究竟是善果还是恶果,对于景澈來说受惩罚的每分每秒都是真真实实的煎熬。 她被绑在幻火焚场的中心石台上,起初还能紧咬牙关闷声不吭,然而那无处不在的灼热像是要将他的骨头都寸寸炙烤。 炼狱火海铺天盖地舔舐肌肤,玄铁链沉沉束缚。新灼痕覆旧灼痕,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焰苗凄凄无处可逃。 终于是忍不住痛呼起來,想要挣扎开却被无法动弹。 身子紧绷、手指蜷紧,撑不过多时又渐渐无力。咬破的唇上血珠滚落幻火之中,恍若无阻地一路滴下去。 景澈的脸紧紧贴着石台,正好垂着眸紧盯那滴血,想要用专注來转移身上的痛。明明是虚幻的火,可为何痛是如此真实? 正如世间无数事都是虚妄,可偏偏带來的疼痛都是灼骨剜心痛不欲生。 “师父……”那滴血已经从视线里消失,景澈脑中一片漆黑,不由自主地喃喃唤道。 目光挣扎着望向幻火焚场的入口,小成一个圆点的结界在一片诡谲火焰中泛着粼粼冷光,像是在嘲笑着景澈注定要寒心却还揣在心头的期望。 明知她在这里受的所有苦都是拜他所赐,却又矛盾而不争气,越疼的时候越要想着他。想他又绒又青的胡茬,想他满不正经的笑,想他斜扯唇角和她斗嘴,想他身上那股淡淡酒香。 过去那些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的日子,现在想起來不过是小痛小痒,微不足道,甚至还带着旧日的美好。其实想想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是宠着她的。她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突然那个宠她的人停止了这种方式,而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停止。 身上的灼热痛到极致,仿佛灵魂已经和肉体脱节。 她突然想到那一日在雪柏郡里,那个被毡帘密密遮住的帐子里,她紧紧抱着他,她的唇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却在这最后的毫厘之间退缩了。 如果当初再勇敢一点,索性逾矩逾到底,索性说出口,那么如今的局面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是如果时光回去,她也不会那么做。她的爱不是轻浮,不是冲动,更不是自轻自贱。她虽然横冲直撞,却有着比谁都敏感的心。 而若时光回去,她也不会再傻乎乎地自以为爱可以感天撼地,自以为只要证明给他看她的爱不是随便的感动,就可以得到他的正视。她的爱不容于世道,注定是他的累赘和负担。 所以她越是证明,他越是急于摆脱。 景澈咬着唇苦笑,干涩的泪还未坠出瞳仁便被火焰灼干。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入口结界,突然好似一个人影闪过,结界一晃,好似有什么东西坠入火海。 只有一瞬间,看得极不清晰像是错觉。随后整片火海猛然凶狠起來。 这不是幻火!这是什么! 火焰骤然蹿得老高,在半空中拢成一条骇人火龙。景澈下意识想逃开,用力挣扎一下,整个石台的铁链都啷当碰撞作响,却挪不开半分。 “啊,,”一声痛呼响彻幻火焚场。之间火龙贯穿胸膛而过。景澈的神情被灼得狰狞,身子虚弱地伏在石台上一动不动。 整个人如同硬生生被撕裂两半,又被拙劣的阵脚歪歪斜斜缝合起來。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四周火焰都开始聚成无数条火龙,密密麻麻地朝景澈袭去,正如铺天盖地的绝望要将她淹沒。 以血肉之躯,承地狱之苦。 也许是痛到极致,景澈突然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魂魄浮到半空中。这从她肉体总分离出去的魂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痛苦扭曲。 火焰在炙烤着她的魂魄,她的肉体。 苍白的手挣扎着往空中虚握,握紧的只有炙热火焰。 缓缓垂下。 一切声色都愈來愈远,景澈的涣散视线里看不见了火海,而是虫鸣鸟啼的云覃峰后山,他斜笑的面容愈來愈近,新长的胡茬青了一圈,美好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的声线低沉,含着朦胧的醉意,浇在脸上跟酥软的羽毛一般:“阿澈啊,这百年的佳酿,师父要醉了。” 他醉了,可是她大梦初醒。 还是他带笑的声音,语气一转,佳酿碎了一地,沸洋洋地像是要把过去都铸成一把匕首:“你怎么还敢活着?” “你要求死,还不容易。” “师父,原來是你要阿澈死在这里。”她阖上眼前,脸上苦笑凄凄。 *** 正在下山路上的百里风间突然停下脚步,陆慎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师兄,怎么了?” 他摸出酒壶啜了一口,道:“不知为何,心头总是有些不安。” 复又道:“沒事,走吧。” ------------ 第六十六章 好似天荒 百里风间和陆慎雨到了迦凰山后山,就看到了迎面走來两个神情萎顿的南穹弟子。 陆慎雨看清了是她净毓锋的小弟子,心想自己并沒有派他们下山,不由拢起了柳眉,端起正声问道:“何事私自下山?” 未想到那两人神情骤变,扑通一声就跪了下來:“师祖请饶命!” 眉头越蹙越深:“究竟何事?” “弟子今日清点库房,发现九天圣火的火种少了一促,兹事体大,不得不下山一路寻过去,可是什么都沒有找到。” 陆慎雨和百里风间对视一眼,微有忧心。前几日她从库房里点出八束火种用于修补结界,后來只用了五束,剩余的就让人带回了山上,未想到竟然出了差错。九天圣火威力非凡,也算是南穹派的镇山仙宝,若是落在不轨之人手里,恐怕…… “究竟少了几束?” “少了一束,是用普通火种混在一起,当时入库的时候未加注意,今日细点时才发现。” “是谁把火种送回來的?” “问了管库房的都说不知道,火种便自己在那里了,都以为是对方把火种放进去库房的,当时便沒多问。” “糊涂!”陆慎雨急喝一句,再焦心也是无计可施,侧眸望向百里风间。 “先回去,九天圣火的事情要紧。”百里风间抿抿唇角,面上倒还淡然,而心头却有异样的不安感掠过,说不出是什么,莫名极度忧心景澈,迫切地想见到她。又恍然想起她还在幻火焚场里,纵是想见也不是那么容易。 原路折回南穹派。陆慎雨是急匆匆赶去了净毓峰,而百里风间也不好插手别的峰头的事情,只能先回云覃峰。 路经主峰竹林,长风贯穿而來扬起的婆娑声扰得人心烦意乱,百里风间停伫在瑟瑟竹叶下许久沒有挪开脚步,不知是要进去,还是要离开。 目光平静地铺到竹林尽头,那里是幻火焚场的入口。 几声交谈声落入耳底,百里风间光明正大地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疯了是不是!掌门都下令不许为她求情,你还要往枪口上撞!”是一个女人颇为歇斯底里的声音。 “宫霖,这同你有什么关系?”不耐烦地冷斥。 “呵,你真是,,呵,两年了,快三年了,你就永远也看不到我在忧心你么?” “我不喜欢恶毒的女人。” “我恶毒?如果你能多注意我,我会被你逼成这个样子吗,,好,好,你去求情,反正幻火焚场设下的禁锢不满七十二个时辰,就只能进去不能出來,你就去和她一起送死吧!” 脚步声沙沙踩碎落叶徐徐踏出來,也修见到竹林口的百里风间时,身形微有惊讶地顿住,反应过來只疏离地打了一声招呼:“剑圣。” 然后跟目不斜视地离开。紧接着神情狼狈的宫霖从竹林深处走出來,躲闪地躬了躬身,极暗到百里风间无动于衷的神情,以为他并沒有听到方才他们的争执,便逃也似的疾步走开。 别人的事无法上心,何况宫霖的心思人人皆知,爆发出來也是意料之中。 倒是她,,唉,究竟要不要去看她? 百里风间直直注视着那个幽深的洞口,禁锢的光晕隐隐流转。隔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却始终迈不开步子。 幻火虽然只会带來灼伤的痛感以示惩戒,但是想到她要在火中煎熬七十二个时辰,而这个惩罚又是他亲口下的,他就会恍惚觉得不可思议。 一直以來他几乎从未惩戒过她,哪怕她闹得再无法无天。他希望给她最纵容的生活,是从前的亏欠亦是一个师父的宠爱。 此刻他同样揪心,希望她能在里面想清楚,断了不伦的心思更收敛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希望她不要那么恨他。 他从來都是一个矛盾的人。也许是计较太多,顾虑太多。 而这一次,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迈出了脚步。 守在幻火焚场边的弟子看到是百里风间來了,沉默地躬身坐礼,又继续面无表情地守着,并沒有阻拦百里风间继续走进去。走得近了,他停下脚步,摸摸腰侧酒葫芦,蓦然扯唇无奈地笑。 这心思已经理不清了。索性什么都不想,长腿一迈走到洞口处。 意想中视野里应是漆黑一片,因为幻火只有受刑之人才能感受到,从外头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当百里风间的目光投进去时,神情先是难以置信,接着大骇。 语气陡然一提,怒不可遏:“里面怎么会有实火?” 四个守门弟子围拢过來,探头看看焚场里面情景,门口禁锢拢着,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來里面还有真实火焰,一时不知所措,慌张地跪下伏身道:“这……弟子不知。” 却还未等他们抬起头來看,只觉得好似有道疾光一晃而过,随后便惊讶地发现剑圣已经不见了踪影。 面面相觑,回过神來后忙望向焚场里。 “剑圣进去了?” “那岂不是出不來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掌门!” * “阿澈!”一片茫茫火海无边无垠,百里风间根本不知景澈究竟在何方。 龙渊白剑劈开火焰,阳刚之力反噬回來。 竟然是九天圣火! 百里风间又怒又惊,更是焦心地想寻到景澈。究竟是谁把九天圣火混到幻火中?是谁要害了他的徒弟! 不对,这是第几个时辰了?她在九天圣火里熬得下去吗?六合神玺呢?他分明记得还套在她手腕上,为何不起作用? 脑中无数念头闪过,嘈嘈切切,闹闹嚷嚷地叫嚣在意识里,激越处好似要撕破了喉咙,悲切处仿佛叫残了苍天。百里风间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中有什么极度重要的东西正在流失,可他纵有一身只手遮天傲世苍生的本事,在此刻只能无助得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他想要赶在时间面前寻到正在流失的那个少女,然而一片茫茫火海之中,他终归只是个凡人,在命运面前无计可施。 剑光四处乱劈,火龙横冲直撞。 此情此景令百里风间恍惚想到几个月前的苗疆,脚底熔浆滚滚,孤石之上他们曾密不可分地相拥在一起。 她曾是那么真实而生动地站在他身边,她的一颦一笑晃在他眼前几乎都要成了习惯,时而烦人时而黏腻。 如今却是他有意推开,她被逼走远,他想要回头寻,他和她之间却又隔了那么盛大一片海,这焦灼得何止是她的身心。 “阿澈!阿澈!” 正在这时,一声细不可闻的破碎声传入耳底。百里风间急不可耐地转头望去,一缕白烟在火海中渺渺升起。 是魂魄! 百里风间疾身掠上前,而正在那个瞬间,“噗”的一声,白烟被打散在火焰之中。他急切伸手想要挽回点什么,而缩手回來。看到掌心里只凝固了一方晶莹碎片。 低头看,脚下一方乌黑石台,少女伏在上面,黑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她的魂魄皆溢了出來,拢成一个透明光球保护着主人肉身,却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断有魂魄在火焰灼伤中消散。 他立刻降下身,龙渊白剑劈开铁链,随之撑开一个结界护住石台,从地上浮起已经昏迷的景澈。 苍白的脸几近透明,美眸紧阖,唯一色彩喧嚣的便是眼角那颗朱砂泪珠,艳得仿佛是哭出來的血。她惨白唇上还留有一道深深牙印,昭示了此前她的痛苦隐忍。 百里风间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虚弱的几近无法感受。握住她的手想要输送真气进去,然而她的肉身却已经处于闭息状态,无法接受任何真气。 也來不及顾忌太多,他微微扶起景澈的脸,俯身对着她的唇缓缓吹了一股真气进去。 唇瓣柔软而虚弱,还夹杂一股淡淡血气和少女独特的温软气息。百里风间强压住心下异样,继续缓缓输送真气。 景澈的身子渐渐暖了起來,头顶魂魄逐渐归位。百里风间直起背离开她的唇,留意地数了一数,却是七魂之中散了三魂。 他手中一拢,更加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阿澈啊。”几乎是叹息着轻唤一声。 是失而复得的感叹,更是悔不当初的沉重。他虽是來迟了一步,但终于沒有彻底失去她。他以为他的如此在乎只是天经地义的师徒之情,理所当然,沒有半分偏差。可他沒有深究的是,她的感情已经歪了,他的回应注定是在歪路上。而百里风间如此自负,不到真正失去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九天圣火來势汹汹,颓势也快,加上龙渊白剑催使,此刻已经渐渐熄灭下去。而幻火依旧在焚场中熊熊燃烧。 百里风间将景澈护在身前,为她抵挡着幻火之灾。 是他对她的惩罚,最后成了他们一起承担的惩罚。 就独两个人坐在那里,若不是火海狰狞,便仿佛要到天荒地老。 可睡着的那个人看不到,她的心中只有恨,醒着那个人不说话,心中皆是悔。 ------------ 第六十七章 失魂落魄 幻火焚场设下了的单向禁锢只能进不能出,不满七十二个时辰纵是大罗神仙也沒办法出來。 而九天圣火终于是熄了下去,只剩下幻火不熄不灭地燃烧。景澈仍昏迷不醒,抱着她的那个人闷声不吭,好似一座石雕一动不动,神情含着隐忍的痛。 倏忽,他沒征兆地身子一震,喉间血气翻涌,猛然咳出一口血來。浇在石台上,片刻便凝成了黑色。 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少女从怀中滑出去几分。百里风间收紧手臂抬了抬,将她拢回怀里。目光一垂,看到她的睫毛似乎颤了一颤。 眸底总算欣慰,俯身想送一股真气给她帮她回复灵力。而正吐息相交之时,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蝉翼在脸上轻轻刷过,明明细微好似一根稻草飘下,却沉重得足以压死了一只骆驼。 她醒了,而他的唇还未來得及离开。 他的眼底印出她的桃花美眸,朦朦胧胧仿佛隔着一层大雾看不清明。霎时他几乎要陷进了这大雾中忘了回神,迟钝半晌后故作镇定地直起身子,气息微有紊乱,四目相对之下哑口无言。 眼帘微刷,景澈的目光焦段在百里风间身上汇聚成一个点,虚弱脸庞上难以置信的神情徐徐便变成恍然大悟,接着扯出一个苦笑,声音低到喃喃,像是一根无根漂浮的羽毛在茫茫天地中漂浮:“呵,竟然连做梦都这么沒出息。” 百里风间顿然沒斟酌她话中的意思。 长发慵懒地从他手中散到膝盖,景澈慢悠悠地阖上眼,然后再睁开,见到眼前还是这个人,她这才怔怔地盯了半晌,抬起手摸了摸他绒青的胡茬,粗糙的质感在手心如此真实。她的手冰凉得覆在他的脸上,神情茫然:道:“我还真是不屈不挠啊……不想梦都要梦见,还如此真实。” 百里风间这才明白,原來她以为此刻见到他是在做梦。心中空落甚至还颇为不甘心,难道她已经对他失望至此,断定了他不会來救她于水深火热? 以为一腔好意至少能博來她的原谅,却未想到头來都付诸东流。心中憋屈,又加上自尊心作祟,百里风间索性不再解释,任她以为是在梦中罢了。身后幻火抵着后背带來灼痛铺天盖地,剑眉一拢,目光不知盯着何处,百里风间抿着唇一言不发。 不料景澈半睁着眸,连招呼也沒打,突如其來又理所当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半个身子一倾,靠到了他的胸膛上,下巴无力地抵在他的肩窝。几个动作下來景澈就已经微微喘气,虚弱而柔软地好似随时都会化成一滩水。 “只有在梦里,才能不恨你啊……师父……” 淡淡的气息喷在耳侧,一字一句都听得无比清晰,仿佛细密的针戳在心上,锐不至死却能精准地让人疼痛。他早就该接受了她会恨他,而听她亲口说出來,又是另一种异样的情绪,根本无法提前预料或是控制。 “所以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胡闹吧……”她的声音又起,少女独特的柔软像是一壶酿了百年醇香的酒徐徐从壶口流淌出來。 她阖着眸,唇胡乱地在他耳根游走,泄愤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子啊喃喃着什么。 一瞬间,幻火带來撕扯的痛仿佛都被这奇异的触觉淹沒,百里风间眸底一震。搭在她腰上的手掌力道时紧时松,暴露了他的犹豫。 “阿澈,你别……” 她的唇就在这时挪了过來,堵到他唇上,将他的话一并赌了回去。景澈紧紧闭着眼,不急不缓地啃噬着他的唇,动作青涩而生硬。起初似乎还是难以置信,舌尖在他唇齿上轻探,确定他沒有反应后更加肯定了自己是在梦中,便放了心深深密密地亲吻他。 并非失了神而不阻止她,而是百里风间不愿面对面对她清醒后带來的尴尬。他解释不清,更是懒得解释,说多了只能暴露心虚而已。何况……她醒來时见到的那一幕是如此微妙。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奇怪,如果她知道他们真切发生过什么后,甚至连他也不确定以她的性子,会不会做出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情來。 他 景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贪婪吮吸,辗转反复,末了贴着他的唇微微喘息,轻声道:“连做梦都做得如此荒唐,我还有救吗?” “难怪师父想要烧死我啊……” 她误会是他想烧死他?神情一紧,竟然忘了自己应该装作在她梦境里,忍不住开口解释道:“阿澈,不是我。” 怀中那人却半晌沒有半点回应。 “你信我。”带着真切的几分慌。 还是沒有回应。 百里风间疑惑,侧头看她的脸,见她不知何时又沉睡得昏迷了过去,只有辗转有了血色的唇在轻微闭阖。 他抱着她的头把耳朵凑过去听。 “我恨你啊,百里风间。” 百里风间表情瞬间凝固,看不出悲喜,长久而沉默地维持着那一个动作。 机械地抱着她,护住她,他做的一切的意义,都被那一句话抹去。 ,,我恨你啊,百里风间。 七十二个时辰漫长得如同百年。时间的长短不在乎于流沙漏得有多快,还是人心有多煎熬。 从那一刻她昏迷之后就一直再未醒來,不知是否沉沦到了另一个梦里。 大部分时间百里风间都在抵受灼痛而停止了思考,而总是有些空白的时刻要被胡乱的思绪填满。 他其实也懦弱焚场入口禁锢洞开,幻火的颓势一泻千里,迅速熄灭。阳光从洞口折射进來,打在石台上,落在半眯的眼底,落在怀中少女的黑发上,一路的尘埃沸沸扬扬。 低头望了一眼景澈, 百里风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抱了景澈走出去。 幻火焚场洞口已经挤满了人,一见到百里风间和景澈出來,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他们身上,窃窃私语声嘈杂纷乱。 禹问薇先迎了上去,问道:“她可沒事?” 百里风间瞟了一眼人群,宫霖还安然站在人群中。他的目光略过了禹问薇,将景澈交给一旁的陆慎雨,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要离开。 禹问薇跟上前,解释道:“偷换九天圣火的人找到了,已经处死了。” 百里风间停下脚步,眯着眼端看禹问薇半晌,哑然失笑,一字一顿道:“你最清楚。” 随后长腿一迈,径自离开。 禹问薇怔了神,半晌长袖里拳头握紧,只字不答。 *** 景澈再醒來,已经是三天后。 浑身沒有痛,仿佛自己是孤魂野鬼伏在一具尸体上,一种奇异的轻飘感充斥着全身,像是身上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睁开眼,万物归位,眼前是陆慎雨温婉的脸庞。 “阿澈,总算是醒了。” “陆师叔,”景澈唤得有些委屈,她对陆慎雨总是有种莫名的亲近:“我究竟怎么了?” 陆慎雨眉眼沉重,刻意避开景澈询问的目光望向窗台插花。 者是百里风间两人前托人送來的白马骨,说是今年的最后一束了,其他的都凋谢完了。 他沒有多说其他什么,但是陆慎雨也晓得, 这个举动是为了景澈。可他执意将景澈留在净毓峰治疗而不待回云覃峰,是不忍心亲口将真相告诉景澈吧? “陆师叔。”景澈有些急切。 陆慎雨合着景澈的手,尽量将言辞说的婉转:“你知道,九天圣火的力量霸道。” “嗯。” “所以你现在……七魂之中失了三魂……就是失去了痛觉,嗅觉,味觉……” 七魂之中失了三魂……不再有痛觉、嗅觉、味觉……景澈说不出话來,失神地注视着雕花窗栏上的白马骨花瓣。 日光沿着木雕绕进房里,远处黑山白水,墨塔隐隐约约。 世界所有声色都逐渐远去,只剩下那一句话如同越下越大的冰雹匝在心底,。 景澈扯了扯嘴唇,理智地想安慰自己说,至少还活着,可饶是动动嘴皮想说话,半晌都失了声,末了掩面,景澈深深埋下脸,哭了出來。 陆慎雨揽过她的肩膀,安慰似轻抚。 “为什么还要我活着……为什么……”呜咽声欲浓,好似雨中带雪,字字都是绝望。 陆慎雨只能无奈地轻轻抚着景澈,安慰的话说得再多也不如发泄出來好。目光顺着冗长的阳光无意间落在一侧镜子里,俨然是百里风间的脸庞,不知已经进房多久。 百里风间就这么站在那里,阳光只铺到他的脚前,再也延伸不过去。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房间的阴影里,好像失了神。 他替她受过的所有煎熬,就在这一句话中被全盘否定。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急火攻心,百里风间一声剧咳,身子微躬,迅速抬手掩到口前,一口血浇在衣袍上。还沒來得急渗进去就被百里风间施了一个法诀清干净,半点沒有异样都不留。 “师兄。”陆慎雨看在眼里,有些急切地唤了一声。 景澈在这时抬起眼。 ------------ 第六十八章 栗子花糕 长案上小鼎烹长泉清烟细细,窗格里足履渐近投下长影纤纤。 陆慎雨方起身出去煎药,房里只有百里风间坐在景澈塌边,寂静里绵长日光炙烤尘埃,眼神碰撞里千言万语都成无言。 景澈胡乱抹了把脸,咸湿泪痕黏着发丝,沾在红肿眼角。她强忍着肩膀一抽一抽,眼泪却越抹越多,止也止不下來。 他來了。 在她受尽大苦大难后,在他们误会深结两相残杀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后,在她爱得最激烈亦被伤得最刻骨后,岁月还是不紧不慢地推行着,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的痕迹。 他遥遥向她走來,穿过阴影又穿过阳光,坐到她的身边。 她只是哭,一旦软弱起來就一发不可收拾,就好像坠出悬崖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下落。她本该自制,不应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端倪。可是太久的习惯是停不下來的惯性,她一直都将他当成最信任的人,七情六欲可以沒有犹豫地暴露在他面前。 他的神情有些悲悯,衣袖拂过她的手而过,最后搭在肩上。 熟悉的抚慰。 “都过去了,”独这声轻巧,不拖泥带水,不旁生枝节,好像是安慰,好像又只是平静陈述,“跟我回云覃峰吧,” 听着他的话她突然怔了神,若不是眼泪还在流,整个人便跟凝固的雕像一般。 都过去了? 是啊,对他來说是这样的,因为他永远这么高高在上俯视他。那七十二个时辰过去了, 她的惩罚结束了,可她还要耻辱地顶着罪人的身份生活在这个地方,更残酷的是,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感受到肌肤的痛觉,咀嚼出食物的味道,闻到世间的鸟语花香。 她依然从心底里渴望他的抚慰,可她想听的并不是一切都过去了,而是师父在这里,你可以把手交给我。 信任的崩塌终究已经无可挽救。 景澈笑,眼泪渗到嘴角格外咸涩。只是异常疏离而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回去。” 日子就在那句话后一锤定音。 与其说回到云覃峰,不如说被软禁在云覃峰。 景澈还是戴罪之身,只是那个罪本身被九天圣火的惊骇盖了过去。景澈也沒有再为自己多余辩解,因为辩解的姿势无论如何都不够优雅,都是矮下身子在求别人相信,她不愿意这么做。 回去的时候,一季的白马骨悄然无声开谢了,中间跟隔了几百年沒有见到一样,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來。 才是第一日,虞溪就挺着大肚子,一脸和和气气温温柔柔地亲自上门來看她。 景澈冷眼看着她放下手中精致食盒,端出里面的东西來,巧笑嫣然,口吻好像她们很热络一样:“阿澈,你一定想不到这是什么。” 玉瓷小盘搁到桌上,上面六块糕点,做得倒并不精致,不过看起來酥酥软软,应是很好吃。 见到景澈紧抿嘴不言,虞溪和颜悦色笑着道:“阿澈,这栗子花糕是你师父自个琢磨了三四天才做出來的,也不让我插手帮忙,听说是你最爱吃的,我这就给你送过來了。” “呵,”景澈的脸色一下子寒到了极点,指尖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只是她再也感觉不到痛:“你这是夫唱妇随?” 虞溪一怔,眼神楚楚可怜:“阿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这是你师父的心意,他晓得你受了苦,,” “嘭”的一声,汝瓷八盖儿碎成一地,粉尘汴泗,地上狼藉一片。 “栗子花糕?亲手做的來羞辱我?”景澈下巴微颤,气得发抖,“滚!” 虞溪捂着肚子眼眶里粉泪盈盈:“阿澈,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你师父为了你,,” “再不出去,别怪我对孕妇动手。” 虞溪自觉闭了嘴,委屈地拿起食盒退出门去。 房间里静得了无生机,景澈缓缓蹲下身,盯着已经砸扁沒了形的栗子花糕怔神许久,突然捏起干净的一小块放在鼻尖嗅了嗅,沒有味道,不甘心地含到嘴里,像是捏了一团软泥,味如嚼蜡。 半晌,眼泪迎着阳光夺眶而出,呜咽声极力克制却是丝丝缕缕地溢了出來。 房外虞溪回到灶房放置食盒,未想到百里风间不知何时坐在厨房里。 他许是在发呆,见到人來不急不缓地抬起眸,扯开一个惯常疏松的笑:“阿溪。” “呃,剑圣。”虞溪莲步轻挪走过去。 “前几日我做的栗子花糕都倒了?” 虞溪微别开眼,点了点头,又嗔道:“做了那么久,倒了怪可惜的。” 无奈摇头,百里风间也沒有注意到虞溪的异样:“之前我不知道她失去了嗅觉味觉,反倒弄巧成拙了。幸好沒送去,不然以阿澈这么骄傲的性子,定以为是在羞辱她……都已经这么糟糕,就不要弄巧成拙了。” “那剑圣为了阿澈在幻火焚场替她受刑的事情,为什么也不许说?阿澈还在误会着剑圣,剑圣就一点也不着急吗?”虞溪有些不平。 “有什么好说的,跟邀功似的,更何况阿澈也不会买账,”拇指摸着胡茬,几日沒有打理又肆意起來,他别开话題问道,“对了阿溪,最近你腹中胎儿可有异样?” “一直都不好,”虞溪捏着手巾楷了揩眼角,语气凄凄:“剑圣,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都已经费了你和陆首座那么多的心思……” “说什么傻话。”百里风间不紧不慢地将她的话驳了回去。 “可这也不是剑圣的孩子……”粉泪又盛,话未说完已经哽咽,垂眸拭泪,更显楚楚可怜,“剑圣何必如此……费心。” “谁的孩子不是条生命,更何况,流了孩子对你身子也不好。”百里风间显然对这个话題兴致缺缺,不欲再谈,起身要走出去。 虞溪怯怯地福了福身。 百里风间径直去了主峰。如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可九天圣火的火种被混入幻火中险些要将他的徒弟烧得魂飞湮灭,这事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禹问薇也不是一味包庇之人,而为何每每都让宫霖逍遥法外,他定要去问个清楚。 “我等了好些天,就知道你会來。”百里风间才踏上大殿,禹问薇一点也不惊讶,先一步说道。 “师姐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禹问薇看着他,徐徐道:“这事说起來还跟岁笙有关系,师弟若有兴致,我便从头到尾说给你听。” “你且说,我听着。”百里风间寻了椅子坐下,斜斜地翘起腿。 “臻弋最后一个皇帝梓晋帝,是我们师姐岁笙的舅舅,这层关系想必你也清楚。岁笙初入南穹派,是梓晋帝亲自送她上的山,可是那一晚发生了一些事。” 百里风间脑中无数思绪闪过。难道岁笙和梓晋帝的事情她知道了?不可能,岁笙上山时才十三岁,可她亲口说是十五岁那年才同舅舅做了苟合之事,所以那一夜发生的是其他事情,, “梓晋帝被岁笙灌下了酒,酒里面也许还掺了些药,不过这只是我猜测罢了,不然一介帝王纵然再糜烂乱來,也不至于找一个南穹派的守夜小弟子做那些事情。” “你是说,,”百里风间的声音陡然凝了起來,散漫之色一扫而光。 “是,那个女弟子在生下一个孩子后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而那个孩子被送到了一昭镇养着,直到几十年前才拜入南穹门下,她就是宫霖。这就是我为什么护着她的原因,世上梓晋帝的后裔都已经被屠完,宫霖身上留着人主之血,她是复国最后的希望,所以她必须活着,不管她做了什么。” “所以你就纵容宫霖每每加害景澈却不惩罚,甚至给她找替罪羊顶死?”百里风间质问。 同样身上都流着人主之血,宫霖因为禹问薇的极度偏袒而可以为所欲为,景澈却因为他的不作为受了那么多苦,落到现在七魂里失去三魂。 这究竟是他的私心不够,还是禹问薇太过偏心?可他心中有自己的分寸,他一定会护阿澈周全,但是也不会只手遮天沒有理由地包庇她,甚至要别人为她替罪,为她去死。 “这听起來有些卑鄙,但是为了保住人主之血,我也是迫不得已。” “呵,你知不知道,阿澈也,,” 话几乎到了嘴边,却被咽了回去,百里风间纵然愤怒,倒还不至于失了理智。他还记得他的初衷。 寻齐六颗六合神玺,带阿澈进入皇陵底层。 可人主之血的继承着素來不能共存,宫霖已经和景澈这般水火不容,若是到了两者取一的时候,百里风间生怕景澈会遭遇毒手,还是将她继续护于暗处。 “师姐,你可真是会为了大局着想。”冷嗤一声,拂袖扬长而去。 回到云覃峰,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落在耳里就觉得不妙,快步赶到殿内,寻过去听到动静是在虞溪房中。 几个包袱摆在桌上,景澈垂首站在里头,脸上沒有表情,而虞溪一脸尴尬。 “吃错药了你?”百里风间皱起眉,不耐烦呵斥。 景澈笑得淡淡,平平缓缓的口气听着揪心:“师父,虞溪不是想要阳光多的屋子吗,我那间腾给她住,我现在一个残废罪人,怎么配住那么好的屋子。” ------------ 第六十九章 岁寒知尽 “剑圣,不是我要……”虞溪柔若无骨地倚在百里风间身边,咬着嘴唇的模样格外无辜。 “我知道,”沒等说完就打断虞溪的话,百里风间不动声色地打量景澈,末了他徐徐吐出一句,“随便她了。” 拂袖欲走。 这回颠倒,他难掩怒意,而她只拱手捶地,一脸乖巧无懈可击,捏出一团柔软声音,景澈道:“师父慢走。” 身形一顿,长腿随即迈出门槛,步伐更紧。虞溪急急忙忙想跟上,伸手扯他衣袖,未想步子一栽,摇摇晃晃就向前倾去。 “哎呀”一声,谁都沒料到如此突然,虞溪的肚子磕到门槛。 景澈在一霎那的惊讶欲上前之后,继续波澜不惊地站在原地,任由百里风间急切回身扶起她,像是看着一出闹剧,反正跟她沒关系,她无需惊慌失措。 “疼,疼啊……啊……”虞溪紧紧攥着百里风间的衣袍,精致脸庞疼得绞成一团,脸色瞬间煞白。 暗血从她衣裙底下渗出來,触目惊心地迅速染红一片。 “忍着。”百里风间一把拦腰抱起她,脚步带着点慌,转眼消失在门外。 人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雕花木门被一阵风吹得咿呀咿呀晃,景澈才松开不知何时紧咬的嘴唇。 了无生趣地取來一块废布,拧了把水,蹲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拭擦血迹。最后这个行为却一发不可收拾,景澈开始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房间里每一寸砖墙,似要把先前主人的全部痕迹都通通抹去。 再直起身子的时候,门口站了个人。 “陆师叔?”景澈有些惊讶,她不应该在给虞溪看病吗?怎么会來找她? 陆慎雨踏进门來,环顾四周,心下了然,和蔼换了一句:“阿澈。” “孩子保住了?”她敛着眸随口问道 “还悬。” “是不是需要我做什么?”景澈直截了当问道。她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便晓得,定是百里风间有什么不能开口的事情,要陆慎雨來寻她讲。景澈可以拒绝师父,但沒法拒绝陆师叔。 陆慎雨笑得局促,执起景澈的手合在手心,才道:“其实是这样的,想必阿澈你也知道你的血非同寻常吧。” “所以是要我的血做药引么?” 陆慎雨带着些许感激而释然地点了点头。景澈从來都是聪明人,又不会迂回曲折地绕弯子让人疲于应对。既然她先说了出來,就不必让她亲自开口,省去了内心挣扎这一步。 “阿澈,你无需委屈自己,我只是问问罢。”她又补充上一句。 “陆师叔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委屈自己。”敛了眼眸往外走,这个异常乖巧的样子太不符合平日里她的样子。 陆慎雨一怔,觉得好像看不透这个少女了。换了平时,不应是暴跳如雷地要和百里风间决斗,或是要将虞溪赶出云覃峰吗,可今天她怎么半点都不挣扎地就答应了?难道真的是一回磨难,整个都将她的性子回炉重造了一遍不成? 再回神,景澈已经在台阶下等她了。 已入夜半,仍是烛火通明。 陆慎雨为了不让这对师徒尴尬沒有跟进房,景澈独身一人进去,背影在烛火里看着有些清寂。 对视一眼,她目光扫到案上放着一只白瓷碗,当下了然。二话不说便抽出利刃握在掌心。 百里风间喉头嚅嗫,也根本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血流汇聚瓷碗,滴答滴答轻微的声音好似润物细雨。烛光缭乱中他微晃了眼,面前神情镇定的少女仿佛和那天牢房里那个妖娆的她重合在一起,全然不在他控制之内。甚至比之那日更加淡然镇定。 一碗血盛满,百里风间欲接过,未想景澈突然手一缩,道:“师父,我沒有义务给你的女人治病,我有条件。” 她这个模样,神情咬紧,言语咄咄逼人,反而让百里风间微微松了一口气:“你说。” “麻烦师父和虞溪,以后好好享受两人世界,就当我这个孽徒罪人不存在,不要來我房中了,师父你知道,血迹真的很难洗。” “你,,”百里风间顿时气结。哪怕是无理取闹要求他赶走虞溪也好,偏偏是这么步步退让的条件,她越是委屈自己,他就越是不知所措,总不能求她不要这样,只语气讥讽,“你要与世隔绝?” “我这种孽徒快点消失在人眼前,想必这样也给师父省了很多麻烦。” “随便你。”他从牙缝里吐出几句。 她把瓷碗递给他,跟完成任务似的就要离开。百里风间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干嘛?”温热肌肤相触,顿时汗毛竖了一背。像是被要被戳穿了,景澈沒什么好气。 他懒得多话,兀自把她的手拉到一盘脸盆中强硬得洗了洗,又在她手上绕了一圈绷带,歪歪斜斜打了个结。 愣是等到他动作完,她才面无表情地抽手离开。 逃也似的在夜色中越走越快,左手扶着右手,像是紧紧捂着他残留的温度。可是这温度还不够在凄冷长夜中辗转,便在手心里消散了。 掌心里淌过一个个密不可宣的白昼黑夜, 当真如那晚所约定,景澈成了一个隐形人,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关在屋里,或是修炼或是看书。一个人憋着也生了些怪癖,每日必定都一丝不苟地将整个房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个把月前后山白马骨整个枯萎的时候,她一个人去收了一夜的花梗。 百里风间远远看到,也不打扰她,暗自忧心她的这个状态,却碍于答应了她不打扰的条件,终于是什么都沒有作为。 景澈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也修。可也修终归不是云覃峰的人,加上雪柏郡战事繁忙,不方便常日來看她。他來时都会带一些东西,无非就是一些解闷的小玩意而雷打不动的,每次都会带些栗子壳。他每次來,都陪景澈坐上几个时辰,或者是说些话,或者干脆沉默不言。也修本來就寡言,变得是景澈,也惜字如金起來。 黄历翻到了腊月,再过十几天就是大年。这年战乱纷起,素來不在乎形式的迦凰山为图个彩头,每个峰头都挂起了灯笼。 雪落了一层又层,深可埋骨,旧桃符换了新模样。景澈站在窗前,手臂横盖在眼皮上,远处廊檐儿下一溜灯笼,在视线里红成一摊血海。 何处的白气延绵在空气里好似云朵缭绕,景澈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今日也修方來过,带來消息说驻扎在雪柏郡外的临沧军队突然撤了兵。是好事,远处好像在放鞭炮庆贺,一路炸开的声音混在风里好似幻听。 也跟她沒有关系。 景澈转过身,拉开抽屉,将新拿來的栗子壳倒入锦袋中。 身后突然一阵咿呀声传來,景澈惊了一惊,手上东西都还來不及藏回抽屉中。急急转身,外头风雪歇斯底里地扑到面上。 刹那的视线模糊之后,清晰见到那人就迎着烛火摇摇晃晃走进來,手中还提着葫芦,歪着头张口道:“阿澈啊。” 一声熟悉的呼唤,险些泪水模眼眶。景澈呆呆地站着,忘了做出反应。本该浓重扑入鼻中的酒气如今却半点闻不到,只能猜测他又喝醉了。 可是他醉了,为什么要來这里找她? 还沒來得及多想,只见葫芦竖到桌上,他近身将手随意搭她肩头。 微微含身,阴影罩她头顶:“阿澈啊,你手里藏的什么?” 口气还端着几分清醒,半眯眼底的浑浊醉意弥漫。 右手急忙背到身后想将锦囊塞回抽屉中,嘴上冷嗤:“师父怎么有空來了?不记得答应过什么吗?” 她那点小动作他全收眼底。百里风间沒搭理她的话,只一手强硬箍着她的肩,一手跟着游走到她身后,像是玩起一个捉迷藏的游戏,你追我躲。不自觉中两人靠近,肌肤相距。 她先慌了,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幽眸子就移不开眼,越藏越蹩脚,手中顿时一空,捏在手中的锦袋沒了踪影。 百里风间移开身,扯唇笑得有些得意,径自就要打开锦袋。 “别看!”景澈突然厉声叫起來,扑上前想夺回來。 而百里风间已经掏出了一些里面的东西,捏在手里端看半晌,不正经的脸庞渐渐绷紧。 “栗子皮,白马骨花梗?”他眯起眼,神情笼罩在意味不明的寒意中,语气里冰天雪地“你想干什么?” “与你何干?”嘴唇紧抿,伸手想从他手中夺回锦袋,却被他狠狠捏住手腕,脸庞逼近。 “你想干什么,怎么不说?” “你还给我!”景澈不看他眼,她几乎要被逼得哭了出來。 “是谁教你的,白马骨和栗子皮混一起是剧毒,你吃多久了?”鲜少大声喝人的他此刻几乎要咆哮起來,瞳仁里浮上狰狞血丝。 这声好似震耳欲聋,顿时五音皆盲,只有那个声音乘风破浪。 话音落下又万籁俱静,而门外狂风乍起,大雪益发紧了,千丝万缕像泼天箭雨。 ------------ 第七十章 命运解锁 逼到无路可退,腰窝抵着尖锐桌脚,感觉不到半点痛。景澈眼里隐隐噙着泪。 百里风间沉沉的声线里好似压着雷:“活着就这么委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去死?” 老虎还要发威,这时声音却低下來,一口急血沒有征兆地喷薄出口,全浇在镜子上。 “师父,,”一声急切,出口一瞬间误以为彼此冷漠相对的局面该破冰化解。 她伸手欲扶住他,而百里风间退开一步,袖袍抬到嘴角,满不在乎一揩。扯唇邪魅笑,眼眸微抬,笼在衣袖阴影里的眸子黑得有些诡异:“我晓得了,你是不是想畏罪自杀?” 手尴尬悬于半空,徐徐捏成一个拳头,指节用力得发了青。他轻巧出口的字句,像是一个修炼多年的老辣杀手,狠狠一刀扎进心脏,直中要害,死得透彻,毫不拖泥带水。 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还是不信她。 在他眼里她仍然是个罪人,只是如今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七魂失了三魂,所以该被怜悯。可一个罪人始终沒有自主决定生死的权利,只能听候审判。她能活着,能继续当他的徒弟是他给的恩赐,她需要感恩戴德接受。 窗上两个影子都沒了动静。 “是,我罪不可恕,活着简直要天怒人怨,我想死,求你成全我。”口吻瞬间冰冷,像是死去多时的尸体温度。 眸中诡异黑色愈來愈浓,几乎要包围了他整个眼眶,好似弥漫开來的墨水,脸庞上带着说不出的邪魅。 “我以为你那么爱我,所以无论多耻辱都该活着,,是不是我沒给你过甜头?”他讥讽说道,一边舒手拎着人衣襟提过來,粗野热吻落上峭薄嘴唇,贪婪吮吸,辗转反复,浊重气息浇在人面上。 掌心贴着人腰际滑动,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上下反复摩挲,怀中少女整个儿像张秋叶般瑟瑟发抖,隔着厚厚一层棉絮肌肤仍寒毛耸立。 末了放开人,一抹唇角,一句话挑衅做结,“呵,倒有那么点意思。” 五雷轰顶般,景澈脑中唯有一片空白,好若盘古还未劈开天地。 那个吻本身带來的惊骇反倒弱了下去,唯一歇斯底里盘踞心头的是那种强烈的羞辱感,让景澈恨不得在这一刻死去。 她求死本不过为了保留最后尊严,却被他以为是求爱不能绝望自杀,还要拿一个凉薄而施舍的吻來添上一刀。是,她是爱他,可她从沒有过非分之想,她十分清醒地知道他们之间隔的是什么。她爱得光明磊落,无需施舍救济,可他偏往她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划开伤口又继续撒盐,一定要拿她的爱**骄傲的她。 他们知晓彼此软肋,彼此伤害起來轻车熟路又无比精准。 抑制不住剧烈呜咽,她的身子使劲往后退:“你滚开,滚啊!” “你躲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不是爱我吗?”微微喘息,唇角还带点糊开的血,瞳孔漆黑一片,鬼魅无比,一句说完,又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下。 激烈而密密麻麻的吻像是一道酷刑,景澈拳打脚踢挣扎推开,却被狠狠凌空按到墙上,双腿被迫抬上男子腰际。 唇上不肯罢休地深度索取,手脚推托间愈來愈激烈。 “嘶拉,,”一声, 衣料扯开,带着人温度的棉絮微微扬出來。 雪白的大半个肩头暴露在空气中。他往下吻,又软又硬的胡茬磨蹭娇嫩肌肤,少女无比敏感的身躯颤抖不停,本能的反应仍暴露了她的青涩。 她靠在墙上瑟瑟发抖,而他徐徐停住了。 脸还埋在她肩上,目光顿在肩上那道巨大伤疤上。拿手轻轻摩挲,舌尖挑拨,她颤抖得愈发厉害,下巴都在微微打颤。 景澈呜咽着,像是绝望地恳求:“师父…师父……” 一声清明,百里风间好似猛然回过神,看清怀中之人是谁,忙不迭地退身一步,急促不堪。而他眸中那种诡异的大片黑色已经褪去,不自觉一含身,又是一口热血浇到地上,触目惊心。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 景澈已经迅速将自己包回到了破碎衣物中,而唇角仍是红肿,眼泪簌簌流不停,昭示了方才真切的荒唐。 他又摇摇晃晃退了一步,神情不可思议极了,仿佛他只是刚來此处见到此景,而罪魁祸首已经逃之夭夭。可分明过去的时间里分明只有他和她站在此处。 缓着胸口,强理气息,酒意彻底过了头,这才理顺了思绪,,在九天圣火里受的内伤一直不曾痊愈,方才喝了太多酒失去理智,体内妖王的魂魄险些挣脱了禁锢侵染妖化了他本身的魂。 他身体里就像藏着一个定时炸弹,可每每要爆炸开來,伤到的都是景澈。 外头风雪争先恐后钻入半掩门后,仿佛蓄力已久只等这一刻,“咿呀”一声掀开整扇雕花木门,在风里晃个不停。 她只是哭,像是和狰狞风雪声叫着劲似的,比之谁更惨烈。而百里风间在片刻不知所措之后随即掩起情绪,脸色铁青地转身离开。 又起风了,鹅毛大雪絮絮扬扬,埋了一层又一层,卷走原先的脚步,仿佛从來不曾有人來过。 烛火空燃成泪,生生把个昼夜坐穿成晓明。 荒唐之事不了了之,而第二日景澈就被彻底地软禁起來。百里风间下了狠心,连商量都沒有,就强硬地做了决定,切断她与外界所有的联系,更收走了她所有藏着的栗子皮和白马骨花梗。 他亲自给她送了清毒的药给她,监督她一滴不漏地喝下。 景澈看着漆黑的药,突然笑得凄绝问道:“师父,药苦吗?” 他沒说话,她端起喝完,药碗砸在墙上,残渣溅出來渗进雕花木门里,颜色深成一块,好似黑漆漆的哭瞎了的眼睛。 近在咫尺,铺天盖地。两人隔着一张桌坐着,窗棂上正雕着满床芴,任由光影切割,任由命运解锁,葱葱茏茏都是跌宕时光,融入目光皆成无言。 日子开始陷入一个一尘不变的怪圈。每日他來送药,她喝完,半句话不多。 最后一天他來的时候,告诉她:“我要娶虞溪了。” 语气里几乎听不出些情绪,好像是疲倦。她终于在这句话里有了反应,抬起眸正视他。 他终于在这个你追我赶、你躲我藏的游戏里玩累了。 景澈平静地咽下那碗药,说道:“恭喜师父。” “嗯。” “虞溪什么时候生?” “明年三月。” “……” “……” 他们就这么平静地对话着,说到后來沒有话说,她低头兀自看书,晌久都沒有翻开一页,而他就在那里坐着,目光不知道盯着哪里出了神。 师徒将近三年了,他们从未如此宁静地坐在一起过,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永无止境地对峙中渡过。可是至少曾经的对峙和吵闹是有生机有灵魂的,而如今这种宁静,却是心如死灰的静。 窗外天暗了下來,密密麻麻的小雪在渐进黄昏的时候开始肆虐。 他终于起身要走了,她也翻到下一页。她敛着眸,神情模模糊糊,这时突然开了口:“师父,让我离开云覃峰吧。” 百里风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你是我的徒弟,就要待在云覃峰。” 她张张口,想说很多话,想求他放过她,而最后,她只淡淡吐出一个字:“哦。” 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门外。 手里书页又停了很久,一滴水痕“啪”得一声打下來,晕开了那片墨迹。 她从未奢求过他的新娘是她,却也从沒想过接受他会娶别人。 可一切木已成舟。景澈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來,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可是偏又死不了。她的爱曝光于天日之下,他晓得,却从來不给她半点怜惜,他以为她无坚不摧,事实上她确实表现如此,可沒有人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抚慰,她的心比任何人都清澈易碎。 而百里风间永远只跟她硬碰硬,他们刀刃相见,他们是矛是盾,永远不肯停歇地伤害彼此。 大婚那一日,云覃峰迎來从未有的热闹,唢呐锣鼓吹了一天不肯歇,到了晚上只剩鞭炮壳子铺了一地,曲曲折折像是一道红线。 一步,两步,芳华暗换,迎來送亲队伍披红挂绿,桂圆红枣铺满床,喜帕一掀,喜娘唱诺,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席间推杯换盏,宾客尽谊,百里风间难得大方地启开了云覃峰后山埋着的老酒,喝了个满肠淋漓。 景澈一身新衣地坐在角落,身边两个弟子形影不离地看着她。她从头到尾只是微微笑,念珠在手里走过九九八十一回,新檀木包老浆,黑漆漆的像一双双眼珠子,触目惊心。 眼尖的人会多看她几眼,再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看,这个就是剑圣的罪徒。 到了时辰,景澈就被送回房,而那头热闹喧嚣还在继续。风雪停了又起,沒完沒了,门口传來声音,有人说是來送药。 ------------ 第七十一章 是为你好 景澈打开门,送药的弟子站在外头,药罐的热气腾在空气里像是连绵丝云。 一声不吭地喝完药,伸手把药碗递回去。而就在他接过的瞬间,景澈突然甩手,指节扣住人手腕,用力往后一旋。 “嘭,,”一声瓷碗碎一地,再“砰”一声后脑钝重撞上墙。那人痛得还來不及惨叫就被捂住了嘴,面上狠狠挨了一拳,软软倒地。 景澈的身体都在轻微颤抖,她喘着气,强自抚平紧张心跳,匆忙剥下那弟子的衣服换下,低了头往外走。 脚步越走越紧,直到迈出大殿进入山间小道,一片洋洋红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景澈飞快地跑了起來。 身后分明沒有人追,她却疯了似的往前跑,好像要把岁月抛到后头,天地间独她一人在渺茫奔跑。 耳畔呼啸的风让她想起死去的七影,他跑得是那样快,却仍然跑不出命运那个怪圈,狼狈而凄清地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她害怕她也如此,无论如何努力都像是在兜圈子,无法离开。她不敢多想,只能让脚下步子快过头脑思绪的纷乱,把那些热闹远远留在身后。 从前意气风发的时候,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晚上,她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要偷偷摸摸地逃离云覃峰。而此刻她的师父正在迎娶一个女人,今晚素來清冷的云覃峰大殿宴开八珍,烛火通明。南穹众人提壶把盏,恭贺剑圣新婚,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徒弟今日如何,只看着那对璧人,该是天荒地老,白头偕老,又是一桩美事。 而那样扎眼的喜庆令人不寒而栗,景澈分明格格不入,却必须让自己淡然置身其中,接受凌迟般千刀万剐的痛楚,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大婚的他仍是寻常衣物,随意得一如既往,是他惯常的风格,而新娘打扮得端庄隆重,凤冠霞帔,好不妖娆。景澈在烛火缭乱中看他一杯杯地喝酒,想着他往常喝酒的模样,胡乱猜测着他今日应该是高兴的吧。他大概是比较喜欢虞溪这种软成一滩水的女子,而她永远只能跟他针锋相对,难怪如此不招人待见。走了也好,两人从此都不必费心费力地对峙,猜测彼此心思然后互相伤害。 不仅是他累了,她也累了。她已经为了这场一开始就不可能的爱情祭献了全部,他不过是丢了一个徒弟,而她却几乎是一无所有。她最后只想保存尊严,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必须要走。 可最矛盾的却是,她又对过去存有不舍。她怕跑得太慢离不开,跑得太快甩太远。分明已经是彻底死心,却还要自我折磨。 这样的感觉让恍惚她想起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奔跑,那是曾经的边陲小镇,她偷偷使坏害他赌输,他拉起她趁着众怒之前一溜烟跑出赌场。她的手就安静捏在他掌心,玄衣剑客和白衣女童,无惧前后左右,只需跟着他。那时的风扬起他身上的酒香落在鼻翼,贯穿至今却只成孤独而沒有声色的凌厉,将过去一刀两段,红艳艳的都淌成血。 已经跑到了山门,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隐在黑云里的云覃峰大殿,琉璃瓦下隐约透出不眠喜庆的红光,热闹声沸在那头传到耳里好似极不真切。 跨出山门,她就自由了。 可是这最后一步却比之前那么长一段路都要漫长遥远,脚下沉重得灌了三年的曾经,他又戎又青的胡茬随着唇角扯起,满不正经的模样浮现在脑海里。 一声声温柔而低沉的“阿澈啊”萦绕在耳边阴魂不散,反复咀嚼像是喷薄着微醺的酒气,像是笼在温润的阳光里。 她突然回身。 其实要推翻一个人的坚定,不过一念之间。曾经她对他的信任毁灭,几个动作几句话。而如今她突然放弃了最好的可以离开的时机,是突然觉得,也许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太过执拗,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那么如果她愿意放弃骄傲,愿意向他低头,那么这一切是不是都能阻止? 她想听他再唤着她的名字,她想再摸摸他脸上又绒又青的胡茬。 动作里作里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她往回走,脸庞迎在逆风里,被吹得睁不开眼。 大雪层层叠叠地落下來,踩出來的深深脚印里,隐约可见被红色鞭炮皮歪歪曲曲逶迤,像掉落一地的花生壳子,事不关己地讲着别人家的喜事。 人回到大殿中,宾客们走一半留一半,依然热闹着。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坐在那儿端着一副清醒模样,眯着眸子看不清楚神情,只觉得漆黑得亮晶晶,透着似乎能把人琢磨透的光。他云淡风轻地笑着,远远看去不羁于世、颠倒众生。 可大概只有她知道,他越醉的时候,越是装成这个样子。 她走到他面前,不顾周围人都看着,灼灼地盯着他:“师父,你出來。” 百里风间斜斜地倚在扶手上,不想挪开,眯了眼,捏着三分醉意慵懒回道:“出去做什么?” “我有话说。”她抿着嘴。 他回视她。纵然喝了那么多酒,但他还是清醒着的,目光瞟到见到她穿成这样,已经下意识蹙起了眉头,胸中顿时怒火中烧。他也不知道何时,他变得这般容易动怒。他不想理她,可也晓得,她如此正色,他若不出去,他怀疑她会毫不犹豫地在大庭广众说出來。 以她的性子,一定做得到。 百里风间最终还是起身,在众人考究的目光里走了出去。 “既然要跑,为什么又要回來?”他冷声质问,强忍怒意。 这时好似起风了,裹着的声音跟在发抖似的,眼眸里噙着隐约的泪,她仰起脸,努力想看清他。 她想,如果可以回去的话,那么她的骄傲真的沒有那么重要。 “师父,你能不能你不要娶她?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闹事,我会乖乖待在云覃峰,我会做一个……”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 她后退一步,还未说完的话先行哽咽,泪水潸然而下:“所以就算我低头,你都不肯成全我?” “阿澈啊,,”一声熟悉的呼唤,好似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从未沒有发生过,他依然是和她吵吵闹闹不肯休的师父,哪怕每次吵得恨不得掐死对方,一句“阿澈啊”像是一双有魔力的手,抚平她所有的情绪。 “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他的声音飘渺在风里,听起來醉意朦胧。她用力想嗅到那股熟悉的问道,她知道这一定在,可是她再也无法嗅到,就像是她丢失的三魄无法回來,他们的过去不能重來。 “师父,你总以为我为好,可你却在一步步毁了我,”她带着凄意地笑,步子一直往后退,语气决然,“你要记得,我是锱铢必较的人,你毁了我,我就会毁了你想守护的一切。” 百里风间沒有回答她的话,扬手叫了两个弟子过來,只淡淡道:“把她送回去看好。” 她放弃了唯一一次的逃跑机会,却去求來了一个最后的死心。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服软,向他低头,也是最后一次他们之间那么长的对话。 她以为一切问題都出在她身上,如果时间回去,她也许不会执拗地为了抗拒他的不信任而为难自己,她也许会如实说出一切真相,那么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每每她以为他们的对峙都还能回头,可是等到真的想要回头的时候,退后都是万丈悬崖,隔开这道天堑的是他们两个都骄傲得不肯低头的骨气。 百里风间旋身入了房,再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她穿过长长的连廊回到自己房中,一路的灯笼彩带旖旎都好似一种残酷的嘲笑,嘲笑谁的痴心在那里不肯罢休,在那里不依不挠地要上演一出独角戏。 即将在房门口停下來的时候,景澈目光中一道凶狠闪过,她沒有犹豫。 侧身手肘一下就对着左边弟子推出去,而在右边弟子急忙攻上來的时候抬脚一踢,两个人在沒有防备之下齐齐被放倒在地。景澈还不放心,又施了一个昏睡诀。 他以为她的离开只是做个样子,她无论如何兜兜转转都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所以根本沒有多加防备。 他唯独沒有料到,她的决心如此坚定。 景澈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地方,铁了心要跟过去的耻辱一刀两断。一路无阻地跑到山门口,却这时,都已经离大殿隔了一段长长的距离,景澈突然听到大殿那边的人群传來依稀的轰动声,脚步顿了顿,想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了。 不料再走出去几步,前头十几个弟子已经列好阵等待她。 白衣蓝襟,俨然是主峰弟子的架势--这不可能是师父派人抓她,可这是怎么回事? 景澈心觉不妙,心中估算自己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转身想跑,后面又围上來十几个人。 ------------ 第七十二章 岁月荒唐 硬着头皮应战,心中颤得沒底,只得强占先机,一招一痕沙出手,急急想要脱身。这一招前劲十足,生生把几十个人都逼退几步。 她腾身掠入黑云,想趁着这个档口突破围攻离开,却不料面前剑光一闪,她下意识举棒去挡。 來人力量无比霸道,携雷霆之势劈來,含了七分怒意,哪里是景澈这种三脚猫功夫所能抵挡的。她当即被打落到地上,重重一摔,骨头都好似散了架,胸中气息紊乱,一口淤血吐出來。 紧接着,穷追不舍的剑尖逼了上來,这时人声沸腾,火光跟着围了过來。光线极尽处,她看清了他的脸,酒意全无,漆黑眼眸里投出危险神情。 再垂眸看,他的剑就抵着她的心口。。 “剑圣,不能杀!”这时一袭白衣猛然上前,死死抱住百里风间的手,以整个身子护住景澈。 剑尖顿在那儿极大隐忍着,不刺进去也不离开。百里风间的怒意就摆在脸上,看起來恨不得立刻一剑了结她,而终于沒有动手。 僵持着,人群静了,都不知所措。 景澈手撑地艰难扶起半个身子,拨开也修正视他:“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这么恨极了要杀了我?” “孽障,都到了现在还嘴硬!”他怒极了的脸上透出几分泫然。 她呆在那里,终于捕捉到了一点思路,顿觉天地间好似一片洪荒,潮水铺天盖地地淹沒了她,悲哀,不知所措。 墨塔巍然不动地矗立在他身后,景澈竟然在这紧急的时刻,突然想起那夜下着薄雪的云覃峰后山,他醉得不省人事地舞剑,纠着她的长发问得不屈不挠:“阿澈啊,师父帅不帅……” 墨塔风铃迎着他的剑法如兴水流云,她满心崇拜的那把剑,她要继承的那把剑:却在那晚雪柏郡,挑穿她的肩胛,而他只在摇晃的火把下,淡漠道:“是你?” 却在今夜一滩红灯笼的光里,指着她的心口,一声“孽障”,把她喝醒。 “剑圣,都还沒有问清楚,人未必是她杀的。”也修镇定地扶景澈站起來,站在这对师徒之间,比任何一个都要冷静,面色却有些惊魂甫定的惨白。纵镇定如他,在刚才扑上去的时候,也是害怕的。 衣袍下的手紧紧握着景澈的手,想给她些力量的支持,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 “我以为你只是偏执,沒想到,”百里风间的脸映在诡谲火光里,神情明灭模模糊糊,近在咫尺,听他的声音在愈來愈紧的风雪里寒气逼人,“你是这么恶毒的人。” “不是我。”身子像是秋叶瑟瑟颤抖,却逼自己脊背挺直。景澈第一次知道被冤枉的感觉是如此无力。 虞溪被杀,她在这节骨眼逃了,而恰恰好她走之前又对他撂下那样的狠话,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洗清嫌疑。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认定是她做的,他已经将她划分到恶毒之人那一列,他不相信她,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会信。 “虞溪肚子里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孩,你怎么下得去手?”他咆哮地质问,眼眶充血通红,随即一股诡异的黑色溢上來,在充斥满整个瞳仁时又迅速被压抑褪去,百里风间踉跄退后一步,剑啷当落地。 微微喘息,好似做过什么剧烈挣扎,语气终于微微平息下來,他道:“把她带走关起來。” 而苍穹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变色的。本黑云密布的灰暗天空暗红成了一滩血,模模糊糊。云彩层层叠叠,聚拢到一起密不透风,像是打翻了的染缸,浓烈而血腥。 雷声不知从何处滚滚而來,一道闪电劈向云覃峰后山,天空以那个点为中心破碎开來。 人群中一阵惊呼,自上而下无数碎片混在雪花中倾泻而下,坠到一片化成飘渺而丝丝缕缕的血气破碎,诡异弥漫到身侧,像是一个无法挣脱的牢笼。 枯枝断裂传來吱吱声音,腐朽泥土散发出作呕臭味,一眼望去,整个云覃峰都笼在密密麻麻的血气中仿佛诡异迷宫、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这……这怎么回事!”在场的虽然都是修行导航高深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惊异。 “是千之岭的结界破了!”不知有谁高呼一声。 怎么可能?百里风间脑中思绪杂乱。一昭镇里埋下的血阵已经被他施法坠入沉睡状态,那些可能引发血阵启动的地点也都派人看守,千之岭千年的结界怎么可能在这一朝一夕就破了? 突然有思绪被捕捉到。 他失算了! 从头到尾他都以为血阵是埋在息雁坡坟地的,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息雁坡整个坟地才只是一个祭点,真正的血阵更为庞大。雪柏郡,息雁坡,云覃峰,这三个点连接起來才是真正的血阵布下的阵点所在! 之前复国军和临沧军队在雪柏郡有过几次交手,而这会虞溪在云覃峰死了,血阵吸食够了血气,于是在这时爆发! 事情已经无法收拾,哪怕亡羊补牢也只能做最后的挽救。在匆忙赶去后山之前百里风间下意识看了一眼景澈,她的背影沒入黑暗。 而对于景澈來说,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也沒有人注意她。 突然身后传來一记闷拳击上人脸的声音, 景澈还來不及回头看,一个人就将她带入了树林里,先行捂住了她的嘴:“阿澈,是我。” 只觉手上绳子松开,那人道:“剑圣他们还在处理结界的事情,你赶快走。” 景澈微怔,终于在朦胧夜色中看清了他的脸:“也修?” “快走,再迟就走不來哦了。” 景澈沒有立刻离开,她看着也修,这个到了她百口莫辩的最后,仍然相信他的师兄。 她沒有征兆地突然埋入到他怀里,哭了出來:“师兄,谢谢你。” “别磨蹭,快走。”也修推她,一贯平静清冷的语气。 景澈被推离开几步,咬咬唇下了狠心,转身走开一段距离,突然回头。也修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她离开。 她又走回來,一声不吭地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往心上剜了一刀。 “你做什么!”也修大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景澈惨淡一笑,抬手隔开他的手,一边将从怀中掏出一快晶莹剔透的琥珀,这还是在苗疆时墨雪晗给她的,那时她说会有用的,是不是就料到了这一天? 她接了一滴心头血融进千年剔透的琥珀里安静地:“帮我把这个给他。” 也修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是忍不住斥了一句:“你到现在还不死心?” 却伸手接过來,死死捏在手里。 景澈泫然一笑,脸上露不出个表情。惊讶倒沒有凄凉來的更盛。原來她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她却傻乎乎地以为这是她一个人的珍宝,此生只与他分享,哪怕这不是甜。 她张了张口,离别的话说不出,终于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踏出山门的时候景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苍穹下云覃峰喜庆未脱的宫殿冷冷清清立在山头,后面是那座高高的墨塔,风铃在凄清风雪中诡异地响。 她掉下泪來。脚下步子越跑越快,心跳在胸腔起起落落,昭示着她还活着。 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云覃峰,那时候的他们竟然是如此美好,她只有回头看的时候才想到珍惜。 “阿澈啊,你醒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剑眉斜飞入鬓,下巴一圈浅青胡茬不修边幅,笑得满不正经。 “记住,从此你便是迦凰山南穹派剑圣门下第四十八代弟子。” “改名景澈。” “从此,我就是你的至亲之人。” “……” 鲜少历数的过去此刻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她一壶酒浇他头上,他却在水珠模糊里扯笑,“阿澈啊,你也要來一杯吗?” 颠簸船上,她黏着他:“师父,我要睡你怀里。” 赌场外日光下,他眯眼睨她:“揍你信不信?” “……” 苗疆熔岩地,他们紧贴着站在一块孤地上,她的心思开始疯长:“是啊,师父,可是我只想抱住你。” 而他一声命令,她被送入一片火海,七魂失了三魂。 是啊师父,曾经抱紧你死都不想放开,如今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知道往前走,离开那个地方,离开她奋不顾身爱过的师父,离开这个承载美好过去的伤心地。像是要从身体里生生分离出一部分,那一部分就在今夜死去,剩下一部分是残骸,随着风跑无依无靠。 红尘客栈里,彼时还天真的她问他:“师父,那我们,会死吗?” 如今她晓得了,他是强大的神,他不会死,而她却在悬崖边走路,岌岌可危。当年的“我们”被硬生生剥离成两个部分。 景澈面无表情地一直走,眼中泪水却跟刹不住了似的在流。 下山路上黑影憧憧,再往前走几步她就怔住了,树林里出现几个漆黑的人影,在一团灰暗的空气中徐徐先出形來。 这几个人景澈都认识,一个是阿邺,一个是萧烬,一个是红衣。 “我就说吧,她迟早会被百里风间逼走的。”先是红衣笑了,这声音和景澈几乎一模一样。 萧烬嗤之以鼻道:“一个虞溪就能把他蒙的找不着北,也难怪他要避世。” “你闭嘴!”景澈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 阿邺嬉皮笑脸走上來,景澈还沒开口,只看到一阵白烟在面前弥漫开,不知是什么妖术,接踵而來的是潮水般涌來的黑暗。 意识渐渐远去之前,脑中模模糊糊白茫茫一片,是去年七月,满山白马骨还沒开谢的时候,他眯着眼捻着颠倒众生的笑:“阿澈啊,这百年的佳酿,师父要醉了。” 她宁愿,他们只是醉了。 ------------ 第七十二章 帝都修罗 临沧九十年。 二月初五。迦凰山大喜当日,百里剑圣新婚妻子死,血阵完成,千之岭结界破。已经撤退的临沧军队卷土重來攻破雪柏郡,复国军首领七影早前身死,左廷之自苗疆一行后仍被困帝都,群龙无首,节节败退至千之岭外。 二月初九。臻弋复国军献上一颗六合神玺,与南穹派正式结盟,百里风间出世。 四月廿三。临沧军队与臻弋大军对峙一月有余,不敌,收兵帝都。 至此,世上的臻弋人终于战到一条战线。 迦凰山云覃峰。 春风掀起惨白魂幡猎猎作响,夹杂冷冽寒气吹熄烛光。一对龙凤对烛來不及褪色,未成白头已然作古。宴席杯盘狼藉还未道声走好,一壶烈酒,硬生生温润岁月浇成呛鼻辛辣。 夜色里,两队人站在了云覃峰大殿外,一袭玄衣不疾不徐走出來,为首之人拱手复命:“剑圣,战场都清理完毕。” 顿了顿又道:“沒有找到任何有关景澈的线索。” 风拂动衣角,百里风间面色如旧,一贯波澜不惊:“嗯。” 又问了几句战事后续,人离开了。 百里风间转身走回大殿,目光里那种专注而果断的神情变得茫然,他穿过长长连廊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反方向的院落。月光饶过照壁爬上雕花木门,冷冷清清,沒有半点儿生机。 他怔了怔神,推门进去,一股灰尘扑面而來,叫嚣着人去楼空的清寂。 四处看看,一切都还是她走时那个模样。 醍醐横在案上,淡淡一层光好似爱理不理,看久了好似活动起來,似乎见到她翩翩身影在白马骨中舞动。梳妆台前还摆一根木钗,木梳上残留她多年发香,而铜镜上残留一道擦不净的血痕。 “师父,师父。”好似有人唤他,细听只是错觉,可那个声音绵绵密密像是一根缠在心头解不开的红线。 摇了摇头,抬腿迈入门槛。睁眼闭眼都是这个样子,这里的一切他几乎都已经了如指掌。 梳妆台右下的抽屉里是有一个锦盒,里面放着赤溟蛊,左边抽屉一个布包,是摔烂了的几块栗子糕,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他让虞溪倒掉的栗子糕。 手心捏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磨着指节纹路无比温润。摊开來看,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千年琥珀,里面凝固着一滴心头血,颜色嚣艳得触目惊心。 当也修把这滴心头血给他的时候,他几乎能看见她将匕首扎进自己心脏时的决绝,她一贯如此。 他突然开始觉得,纵然是她杀了人,他也沒有必要如此绝情。毕竟她还是个孩子,难免会有偏执的时刻,更何况,他一直逼她逼得那么紧。 一去两个月,她像是人间蒸发,再也沒有一点下落。两个和他密不可分的女人,一个死了,一个逃了,他突然成了孤家寡人。生活看似不过回到从前,却比从前更加糟糕。 月光被窗影切割打在他衣袍上,惨白得好似整个云覃峰守孝的颜色。百里风间一直在景澈房里坐着,半晌摸出腰侧的酒,昏夜喝成天明。 而此刻,帝都,地下修罗场。 阴暗的环境里充斥着浓郁血腥,好像是浸泡再血池里再捞出來一样。 一扇扇铁门依次打开,啷当声层层叠叠撞入耳畔。一个男子越过阴暗的牢房走过來,身后跟着修罗场执行官司溟。 “傅邺大人,十八号已经在里面了。”司溟微微躬身以示礼节。 傅邺咧嘴冲司溟一笑,抬腿迈进去。 里面坐着的少女面无表情,听到门口有动静也不抬头,手上脚上都重重铁链束缚,脸庞在火光中刻出削瘦轮廓。 “阿澈,都两个月了,你还坚持什么?”傅邺把长凳子擦了又擦才在她对面坐下來,给她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无奈问道。 她很渴,并不优雅地仰头就喝完了一杯茶,放回桌上时发出一声钝重敲击声,却依然半个字都不说。 “很快萧烬就回來了,他的手段可远不止这些,你如果还继续这样,我也保不住你了。” 她坐着,瞳仁黑白分明却黯淡无光,脸庞脏兮兮的都是血污,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几乎看不出了原來的白色。 “只要你愿意交出六合神玺,归顺临沧,你可以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景澈终于抬头看他,目光里有了些微焦距。 她麻木地伸出手,递到阿邺面前:“把我手砍了,神玺就是你们的。” 在这个肮脏又逼仄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都挑战着阿邺的耐心。 当初为了摘下景澈腕上的六合神玺,几乎用尽了办法,甚至试过斩断她的手,然而六合神玺自主地保护主人,令人沒有半点法子,最后只能将景澈囚禁在修罗场,试图用这个环境让景澈奔溃。 可是她一心求死,无论怎么逼都不杀人,也根本不和人交流,完完全全把自己包裹起來,像是一块微不足道的臭石头,你可以把它随便踢到那个地方,却无法让它分崩离析。 “行,那你继续这样吧。”傅邺有些气急败坏,每每來劝她都得不到一点结果。 他离开之后,司溟走了进來,看了眼景澈,些微的迟疑迅速被他果断的声音掩盖过去:“把十八号带回去。” 铁链跟着脚步作响,少女几乎削瘦成一张纸的身形隐沒在黑暗里。 他在修罗场已经九年,培养出无数顶级杀手,却从沒遇见过这么棘手的事情。以往无论怎么强硬的人,扔到杀人场中,要么死,要么杀得忘了自己是谁。可第一次把她扔到杀人场里,她半点不挣扎,一心求死,任由别人要來杀了她。 而上头叮嘱过,随便怎么折腾,千万不能弄死。 无奈之下,司溟再也不敢把她放到杀人场里,换了上刑,可无论怎么动刑,她都无动于衷,跟感觉不到痛似的。 一点办法都沒有,于是司溟就只能这么耗着。 景澈回到关押她的牢房中,牢中另一个女孩花如嫣本扒饭吃,这时停下筷子好奇得打抬头看她。 她只是目不斜视地坐到属于她的一方角落里,身子蜷成一团,又陷入了长久的出神中。 “小十八,你又被拉去审讯了吗?”嘴里还含着难以下咽的饭,花如嫣嘟哝着问道。 景澈充耳不闻。 花如嫣是一个微有聒噪又异常乐观的女孩子,在她的自言自语里,知晓她才不过比景澈大一岁,只比她早來此处三天,编号十五。 “这次他们沒有对你动刑吧?”花如嫣投來同情的目光。 景澈什么话也不理,只坐在那儿,手心里捏着一条剑穗,都已经脏的看不出原先的蓝色,穗线儿绞成一团,跟主人一样狼狈不堪。 花如嫣挪过身來,将自己的饭碗递给她:“小十八,你饿了吗,今天的饭不硬。” 景澈只自顾自地将剑穗打结,再解开,打结,再解开,乐此不疲。 花如嫣无聊问道:“小十八,这剑穗你都玩了这么久,怎么还在玩啊。” 目光微有好奇地探了过來,见到景澈不抵触,就更放肆地端详那条剑穗。 看清楚之后惊讶道:“这不是南穹派的剑穗吗,小十八,你是南穹弟子?” 神情颤了颤,景澈终于抬起眸,黯淡无光的眸色之中百感交集,都捏成一抹苦涩。鲜少开口已经让她张口都变得困难,自己的声音听起來无比干涩:“不是。” 花如嫣有些失望:“也是,南穹弟子都是很厉害的,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呢。” “啊,小十八,不知道你有沒有听说过南穹派的百里剑圣,所有人都说,他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世上有百里剑圣,举世无双。人人奉之为神明,奉之为日月星辰。 换成过去的自己,虽然面上却会嗤之以鼻,诋毁着讽刺道,他哪有那么厉害,但是心中一定是美滋滋的骄傲。 如果说,她曾经和神如此接近过,她甚至不顾一切爱过神,听起來会不会显得很不可思议? 此刻的她用力捏着剑穗,几乎都要把骨节都捏碎。也许是冷,她的声音都在抖:“沒有听说过。” “真的很厉害呢,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打到帝都來,解救这里全部的人。”花如嫣一脸憧憬。 景澈默然,觉得可笑,想扯起嘴角却发现可笑的是自己。 因为她也是如此憧憬过,他从天而降,给她只手遮天的保护,无论怎样的险境都能逃离。 这时外头的锁传來一阵动静,司溟去而复返。 他例行公事,神情冰冷,又好像带了那么一点怜悯对景澈道:“十八,萧将军提见。” 沉默走了一路,就在门口的时候,司溟唇角微动,轻声说了一句:“萧将军心狠手辣。” 便率先推门进去了。 景澈敛着眸,跟了进去。 仍是方才傅邺见她的那个小牢房,萧烬翘着腿狂妄地坐在那,瞄了景澈一眼,嗤鼻讥笑道:“啧啧,小丫头,我迫不及待想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呢,,” ------------ 第七十三章 你杀人了 “我撤兵的时候,听说南穹已经把你从弟子谱里除名,你师父百里风间亲口下了赤色通缉令通缉你,,”萧烬阴阳怪气道,“景澈啊,你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因为他们坚持,想想,我替你感到心寒。” 景澈的脸笼罩在赤色火光里,垂着眸紧紧盯着手中露出一截的剑穗,神情异常镇定:“你在南穹里安插奸细?” 萧烬狂妄大笑:“不然你以为,虞溪是怎么得到消息,能正好在大婚那天用自杀打开血阵?” 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她一直想不明白虞溪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终于从萧烬口中得知,可是这罪名已经给她扣下,她根本无法辩解,早知道无力回天。 “你想保护的臻弋族在通缉你,你痛恨的临沧却可以保护你,你偏不肯归降我,哪头都不讨好,就非要这么蠢?” “蠢事我干得多了。”景澈不冷不淡地回答道。 而脑海中突然胡乱回想起百里风间曾在她耳畔一本正经得戏谑:“你现在蠢得我都想哭。” 那时他喷薄在她耳边的热气醉人,恍若就在昨天。可终归是隔了山隔了海,隔了一层物是人非,她在这里为了他的天下受尽折磨,而他却把她归位孽障,叛徒一类,要将她捉拿归案。 而她的坚持,不过是因为心中不肯泯灭的良知。她纵然恨他,也知道不能对不起族人。 “你要跟我耗,我也无所谓,我有的是时间,”萧烬阴测笑笑,“你和六合神玺一起被困在这儿,反倒沒法兴风作浪,让我省心很多。” 萧烬站起身离开,这一次出乎意料沒有用什么残酷的手段折磨人,只是对司溟扬声吩咐道:“从今日开始不必给她任何特权,别人该做的,她一样都不能少,,该去死的时候,就一样让她去死。” 司溟颔首,送走萧烬,带着景澈回到牢中。 景澈面无表情地跟在司溟身后,而路过杀人场的时候,司溟停下來。 右边岩壁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石窗,从这里看进去能一览里面情况。司溟命令景澈转头去看,景澈充耳不闻,他便强硬抵着景澈的后脑勺,强行将她的脸按过去,逼迫她往里面看。 杀人场里各种喧嚣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刀刃交接声,血肉碎裂声。为了保全自己,为了在这里活下去,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就在附近,一个看起來满脸幼稚的少年,景澈分明看清楚了他脸上的慌乱,而下一秒,他就被身后一人拦腰斩断。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外面也许寄托着一个家庭所有的希望,而在这里一文不值。 脸庞上仍然空洞得看不出点神情,然而景澈身子却似乎在极力抑制颤抖。 不知看了多久,司溟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 失去了支撑,景澈踉踉跄跄地跌出去一步,面无表情的脸上渗出眼泪,止也止不住。 “降服萧将军,你就可以立刻离开地方。或者,如你刚才所见,必须每天进入杀人场杀人。不要妄想求死,你会发现你有多天真。” 司溟转身走到前头,将景澈送回到牢中,大锁落下。 花如嫣见到景澈回來,勉强地冲她一笑,随即嘴角就耷拉了下去,口中喃喃:“小十八,你知道吗,明天我们就要进入杀人场了。” 景澈充耳不闻,卷过被子背身蒙住头。 第二日,景澈和所有人一起,进入杀人场。 匕首捏在她手里,她却只是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眼前人影缭乱,厮杀声四起,血腥溅满岩石,覆了一层有一层,地上堆满森森白骨,都是这个地域的祭品。 这时,面前一道凶狠的剑光劈下來,而景澈仍然缩在那儿,不避不闪。 死了会更痛快一些吧。死了,无需再坚持她那点可笑的尊严,她不想杀人,她不想沦落为一个真正手里沾满血腥的罪人,到了那时候,她就再也沒有办法跟他解释了吧。 “锃,,”的一声劈头盖脸而下的剑被隔开,是花如嫣拉起景澈躲开,气喘吁吁地问道:“小十八,你怎么不躲啊!” 景澈看了一眼她着急的脸,却反手甩开她的手,冷冷道:“要你管我。” 花如嫣又气又急,却又不想丢开景澈,只得在她身边护着她。 有惊无险,直至时辰到,杀人场大门打开,两人都还是活着的。 景澈丝毫都不领情,撇开花如嫣径直往前走,花如嫣自讨沒趣,索性也不理她。 到了夜里,修罗场里万籁俱寂。外头一把火光阴森森地铺开影子打在被上,景澈彻夜无眠,恍惚间似乎察觉到一阵阵颤抖。 “喂?”景澈压着声音向花如嫣喊道,然而询问却如石沉大海,在阴测牢里绕了几圈又沉寂下來。 花如嫣仍是抖得厉害。 景澈探了探手过去,发现她额头烫得厉害,嘴唇烧得苍白,唇角微微阖动:“水……” 从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想倒一杯水给她,倒转水壶使劲倒了几下,确认了水壶中已经空空如也的事实。 牢里一天只供两次水,喝完了就是沒了。景澈也沒办法,看了眼浑身战栗的花如嫣,重新翻身上床,不再搭理。 对着黑暗沉默了片刻,景澈试图闭上眼,然而意识越來越清醒,哪怕背着身,花如嫣白日里护着她替她杀人,这时却浑身发冷、嘴唇苍白的面庞清晰交叠在眼前。 哪怕刻意忽略,却也沒办法逃过良心的谴责。大概是沒有人想要拒绝被温暖吧,所以才会对一切都还留有残念。 景澈又重新起身,走到牢门口冲外面喊道:“有人吗?” 一声呼唤传过去,半晌才有人骂骂咧咧走过來,火把的光传过來,牢门的缠了几圈的铁链绕开,睡眼惺忪的狱卒走进來:“大半夜吵什么!” 景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來柔软一些:“十五发烧了,能不能给我点水?” 狱卒呵斥:“发烧了算个什么事,这里天天都有人死,以后大半夜别烦老子!” 景澈急促抓住他的手,道:“只要点水就可以了。” 狱卒不耐烦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景澈沒有防备被掀翻在地,一头撞上墙壁,脑门上都是冷冰冰的触感,却沒有痛。抬手一摸,黏糊糊。 “要水等明天的,难不成发个烧还要老子伺候上水?”狱卒啐了一口唾沫就要离开。 景澈不屈不挠地挣扎着站起來,挡在他面前,这次只有坚决的三个字:“给我水。” “你烦不烦,,”狱卒彻底被激怒了,然后正想发威,瞳孔却骤然睁大,低头一看,一把匕首狠狠沒入身体,那个前一刻还在乞求他、看着柔弱无骨沒有半点攻击力的少女,这时候坚决地把一把匕首推进他的心口。 狱卒还沒有从这个震撼中回过神來,口中狂喷鲜血,全都浇在景澈衣服上,随之往后一栽,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景澈颤抖地比花如嫣还厉害,咬着唇然后狠狠拔出匕首,踉跄地跑了出去。 守夜的狱卒都被惊醒,蜂拥而上拦住景澈。她挥舞着匕首,挡开一个是一个,被掀翻在地又挣扎着爬起來,一路溅血,跑过漆黑而漫长的过道。 火把依次点燃,动静越來越大,牢中不少人醒了过來,而都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外面这场闹剧,又带点悲悯。他们以为这个孤注一掷的女孩想要逃跑,可是从來沒有人能从这个修罗场里跑出去。 她的身手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爆发力,十几个狱卒前后夹击都奈何不了她。 正熄灯欲睡的司溟听到房外突然一阵喧嚣,门被一把踹开,透过微弱的烛火,他看到本该在牢里的景澈出现在此,他微微惊讶地直起了身子。 在往后的日子里,司溟见到过很多次景澈干脆利落地杀人,却唯独忘不了这一幕。 孱弱的少女浑身血污地走进來,她的身子明显在颤抖,然而手上紧紧捏着一把滴血的匕首,新鲜而混乱的血迹顺着雪白刀刃往下滴。 她干裂的嘴唇微阖,黑白分明的瞳仁像是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画。 “我要水。” 司溟沉默而颇含深意地看着她,半晌才平静地对后面紧接着而至、不知所措的狱卒道:“给她水。” 在听到这个回答后,景澈浑身的力气都被透支完毕,踉踉跄跄地身子一倾,跪倒在地上。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惊人的毅力让司溟觉得震撼,这个在修罗场培养修罗杀手九年的执行者,连见到帝王都不会下跪,竟然在这个时候蹲下身,平视着景澈。 司溟对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会是一个好杀手。” 景澈对上他的眼,再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染满了鲜血。她不确定地动了动手指,好像眼前的这只不是她的手。 她突然把手使劲往身上楷,努力想擦干净血迹,好似要慌忙澄清什么,急急想掩饰什么。 司溟抓住她的手,眸子锐利地几乎要把她看穿:“沒错,你就是杀人了。” 一声清明,景澈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 第七十四章 都美得很 手指抓着桌脚,景澈借力站起來,而身子明显还在发软。她有些茫然盯着司溟,试图从他冰冷的脸庞上寻找出一些破绽,但是沒有。 她最终退后一步,脸上扯开一个凄绝的笑,声音里带着少女独有而难以掩饰的青涩和软魅:“谢谢你,我知道了。” 被狱卒送回到牢中,景澈平静得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沒有发生过,扶起花如嫣给她喂水。 轻轻巧巧,这壶水得之异常容易,这个过程中也沒有一点儿血腥。 “小十八,”花如嫣渐渐恢复了点意识,身上的热褪去一些,却还是虚弱无力。她看到地上那滩血,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颤抖着握住景澈的手,好似握住世上最后一点温暖,“你真好。” 景澈脸上波澜不惊,半言不发,兀自又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转身裹回到被子中。 黑暗中,那个死去的狱卒就已经被拖走,然而地上浓烈的血腥却还残留着。景澈闻不到,却知道它们就像是一张密密编织的无形的网,把她困入其中,她一旦踏进去,就再也沒有办法走出來。 她从沒有想到她的第一次杀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猝不及防,却又发生的理所当然。她所谓可笑的坚持已经在一步步崩溃,唯一所剩下的,就是支撑着自己不要顺服萧烬。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她在这个地方还能撑多久。 “小十八。”黑暗中花如嫣开口了,声音蒙在被子里听起來闷闷的。 虽然景澈不回答,但花如嫣也晓得她沒有睡。她已经习惯了景澈爱理不理的模样,初來乍到的时候甚至更为冰冷,时常一个人缩在墙角坐一夜,无论花如嫣想对她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小十八,在这里,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啊。” 沉默了半晌,景澈终于开口,只回答了一个字:“嗯。”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和信任。 “小十八,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黑暗中传來一阵被子翻动的窸窣声,花如嫣转过身來,看样子烧已经褪下去了。 两个少女面对面躺着。景澈垂了眼眸不知道盯着哪里:“我沒有名字,就叫我十八吧。” 她的名字是师父起的,她曾经以为是有什么深刻的含义,缠着他逼他说,他只是扯唇满不正经地道,因为给她起名字的时候,正好看到旭日初升,天地的景色都被这喷薄的红涤荡得无比清澈,于是随口起了一个名字。 当年旭日都成夕阳起起落落,当年纯澈少女如今已经手里沾满鲜血身上背负罪名,她不配再用这个名字,更不想让这个名字在这个地方被玷污。 “好吧,小十八,”花如嫣字正腔圆地唤她,“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我哥哥给我起的,他说看我出生的时候,满城都在开花。” “那你哥哥呢?” “南方大旱,他为了活下去,把我卖给地主当童养媳。” “你恨他吗?” “曾经恨之入骨,但现在不恨了,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同蝼蚁一般活着,都自顾不暇,又何必要那么高尚呢?”花如嫣的语气平静而悲哀,“那个时候,我就是有太多坚持,才落到这样的地步。” “坚持?”景澈喃喃地重复这个词语。她几乎沒有经历过乱世,一直被护在百里风间的羽翼下长大,她还有很多还沒有卸下來的公主毛病,洁癖,固执,甚至会唯我独尊,自以为是。她坚持的东西太多了,最后却把自己圈到了自己设下的牢笼里,挣脱不出來。 花如嫣接着说道:“小十八,如果那天晚上,我就意识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也许我会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高门大院里过着少奶奶的生活,穿金戴银,享受荣华富贵。可是那时的我宁死不屈,不堪亵渎,在一天晚上杀了那个地主逃出來,我被官府抓回來,处于绞刑,却阴错阳差被被修罗场的人看上,送进了这里。” 花如嫣一直在说,而景澈沉默地听着。 “刚进來的我以为我再也不能出去了,也跟现在的你一样自暴自弃,可是后來听说,是有机会出去的,于是我就努力想要活下去。” “可以出去?”景澈眸里黯淡的光亮,终于有了一点起伏。 “一年修罗场会进來两百人,只最后出去的只有十个,被编制入隐字军,可以出去执行任务。” “两百个人活下來十个……”景澈反复咀嚼着这一句话,眼前掠过的是刀光剑影、以及每个人脸上各色各异的凶狠神情。 这场残酷的淘汰,堙沒的不止止是死去人的身躯骨肉,更是活着之人的人性。 “小十八,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真的出去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满城花开的样子。”花如嫣开始憧憬。 “花开……我见过整个山坡开满白马骨的样子,那片山坡里有个亭子,亭子里坐着两个人,也许是一对师徒吧,师父在喝酒,徒儿在笑。” 花如嫣的声音低低在说:“这些,都美得很。” 景澈像是痴了,跟着重复了一句:“这些,都美得很。” 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两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这两个月以來,景澈从來都沒有睡得像今夜一般如此沉。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她回到了云覃峰,白马骨摇曳的雪白花瓣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还是那个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壶酒,刚开了封,酒香四溢。可是景澈一直跑,一直喊。却一个人都找不到,她被包围在漫山遍野的白色里,像是送丧一般触目惊心。 ***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而对于修罗场里的人來说,这里沒有昼夜之分,只有严苛规定的作息,日复一日,刀刃嗜血愈加浓重。 漫长枯燥,亦是折磨而痛苦的。 一开始修罗场的两百人,缩减到了五十人。景澈从一开始提起剑扔回颤抖,到后來挥剑起落都应麻木,更不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 她已经融入了这种人性泯灭的生活,只有与花如嫣相依为命,而萧烬、傅邺自那日以后再也沒有來找过她。他们好像异常有自信,景澈在这里迟早会奔溃。可是景澈却变得越來越强大、无坚不摧,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成为这两百人当中活下去的十人,那么终有一天她能走出去。 一日傍晚,花如嫣正在给景澈包扎伤口,牢门口大锁倏忽一阵响动,有人走进來。 不急不缓地拨回衣服,两人转身,看到司溟站在门口。 “恭喜你们。”司溟面无表情地说道。 景澈和花如嫣对视一眼,不知他所言何物。 “从今日开始你们将成为预备隐字军,进入修罗场的军营,接受特有的训练。”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吧,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颤栗。她们离重见天日之时又近了一步,可是这意味着她们要杀更多的人。 司溟将所有成为预备隐字军的人带到军营,那里已经有一队列好阵的士兵在等待。两列人不多不少,一一相对而站。 司溟负手缓步走过两列人中间的空道,扬声道:“在你们面前的人将会成为你们的师父,监督你们训练,直到你们成为正式的隐字军。” “虽然在这里,谁强就是谁大,你们以后甚至可以杀了自己的师父取而代之,但是现在,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现在,三磕头拜师。” 所有人听到命令,服从并且沒有犹豫地跪下來磕头。 唯独景澈沒有一点儿动作地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对面那个身形彪悍的战士。 司溟隔了两三个人站在那里,并不急着动作,注视着景澈该如何收场。 对面的男人已经有些怒意:“你他妈不跪老子?” “我不拜师。”言辞咬紧,她只吐出三个字。 她身边的花如嫣已经急了,拽拽景澈的裤脚:“小十八,你快跪啊。” “我不拜师。”景澈继续坚持,目光锐利。 那男人上前一步,暴躁地一扯景澈头发,生生按着她的头,同时脚尖横起猛踢她膝盖,逼迫她跪下。 景澈知道在这里不能生事,任由拳头劈头盖脸打过來,隐忍着不挣扎却无论如何都不妥协。 眼见着人被打翻在地,蜷成一团,司溟终于开口制止:“行了。” 他走过去,景澈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站起身來,额头撞破出血直往下流,嘴角乌青,削瘦脸上都是血污。 哪怕如此狼狈,她依然冷冷道:“我不拜师。” “跟我过來,”司溟说毕,提高声音对所有人道,“其余人先解散。” 景澈握紧拳头跟在司溟后面,直到进入一个空旷的岩石洞。 “为什么不拜师?” “沒有为什么。” 她的师父只有一个,也永远只能有一个。 “你很有出息,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在这里,谁强大,谁才有说话的资格。” 景澈警惕而戒备地盯着司溟。 “如果你能过我十招,我就允许你不拜师。” ------------ 第七十五章 不肯拜师【爆更1】 司溟随手从兵器架上挑出一把剑扔给景澈。她方接过,甚至都未掂量一下,眸中一丝凶狠掠过,就迅速赶在司溟出招之前一剑刺上。 先发制人,这是她跟百里风间学到的,已经在她的所有行为里根深蒂固。 司溟赤手空拳轻巧格挡开,翻身一脚登上岩壁。 这是景澈第一次看到司溟动手,她才知道司溟的强大。他的招式几乎沒有技巧,简单凌厉,干净利落,却招招致命,也许这就是修罗场培养出來的高手特点,他们心无旁骛,一个目的明确,只要杀人。 不出三招,景澈很快就死死压制在下风,步步退让,一点都攻击不得。 剑锋密密麻麻,司溟的声音稳稳传过來:“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拿出你的杀招來!” 景澈却依然保持蹩着脚的守势。这些并不高明的抵挡或是攻击都是这半年她在杀人场中自己摸索出來的,她知道自己有多矛盾,否认了自己和百里风间的所有关系,哪怕输也不肯用剑圣门的任何招式,却因为一点可笑的固执就拒绝再拜别的任何人为师。 “咣当,,”一声,景澈只觉手腕一麻,剑已经脱手。眼前一道凌厉剑光随即朝她的咽喉刺來,她急忙旋身避开,后背承上剑气,一阵冰凉的触感长长滑过脊骨。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人站不稳,眼前一阵黑。而司溟一招刚落,另一招又起,景澈避之不及,任由长剑贯穿腹部。 司溟利落地拔出剑,景澈半跪在地,而手颤抖着死死撑地,支撑自己不倒下,已经浑身浴血。 他却并不罢休,再起一剑,劈到她的小腿,一阵鲜血狂涌,景澈终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眸子仍旧泛着寒光,眼角泪痣是比血更加浓烈的红。 扔了剑,司溟有点可怜地看了眼地上的景澈,在转身前留下一句话:“起不來,就去拜师。” 走出去几步,倏忽身后一阵夹带血腥的风起,司溟迅速抬手,狠狠扣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拧,把她整个人凌空带起摔到墙上。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传來,景澈咬着嘴唇终于痛得闷吭一声,靠着岩石壁才能保持自己不倒下,她的胸口起伏剧烈地喘气,脸庞已经被剧痛扭曲得微显狰狞。强自顺了顺气,景澈沒忍住吐出一口血,然后抬起脸,道:“第十招了……算我过关…了吗?” 司溟看着面前少女坚毅而消瘦的脸庞,竟然微微怔住。她眸中的坚持好像裹着盛大的光芒,无论在哪里都无法被掩盖。她身上所承载的爆发力以及毅力,甚至让他都略感敬佩。 正常人,背后受了一剑,腹部刺进一剑,腿筋被划开,还能站起來已经不容易,竟然还能承受他一招…… “你可以不必拜师了。”司溟说道。 景澈露出一个虚弱而释然的笑,随即软软倒地,不省人事。 司溟走上前,动作里带些犹豫,最后还是俯身,拦腰抱起地上那个血人,稳步离开。 再醒來的时候,景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处都是封闭石砖,目光费力地四处搜寻,便看到了花如嫣。 “小十八,你终于醒了,”花如嫣忙不迭扶她坐起來,口中已经喋喋不休唠叨开了,“你知道你受了多少伤吗!我真的担心你会撑不过來。” “这是哪?” “这是修罗场军营,我们从牢房那头搬过來了,以后就在这里训练。” 景澈虚弱地点点头。 “小十八,你知道吗,现在你成了整个修罗场的焦点,,你是唯一一个敢不拜师、挑战司溟权威的人。更是司溟大人亲自把你送回來疗伤,在这个死了都沒人管的地方,真的太破天荒了。” “是吗?”景澈不冷不淡反问,她并不觉得这件事人尽皆知对她來说是好事,树大招风,何况这里都是一群豺狼。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些苦头也不拜师呢?”花如嫣递上一杯水,坐到她身边。 “就是不想。”景澈接过一杯水仰头喝下,眼中竟然有些咸涩。 她在坚持着一些他根本看不到的事情,有意义吗?她不知道,她只晓得,她该这么做。 花如嫣有点瞠目结舌地看着神情淡漠的景澈,说不出话來。 *** 新的生活比之以前更加严苛,景澈要学的东西除了杀人之外也越來也多。而她只想活下來,成为可以走出去的那十个人之一。 她亦是在这种坚持中蜕变得愈发利落冷血。半年前看到鲜血都会发抖的少女,如到了如今已经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地肢解尸体。而这一切,都是司溟毫无保留地亲自教她,他就像在创造一件他最满意的试验品。 “杀手必须会用毒。”军营的丹药库里,面前铺开一堆药材,司溟对景澈叙述道,“有很多药材单独拿出來是良药,混在一起是剧毒,可毒杀人于无形,想必不用多说,先给你看几种搭配。” 景澈莫名其妙出了神,突然听到司溟说道:“白马骨花梗,栗子皮。” 她浑身一哆嗦。 这是她曾经拿來自杀的药,却被师父无意间发现。那个凄凄雪夜,风轰隆隆地震开门一直晃,她第一次见到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师父,从前他从來不会表现出这般失控的样子。至今她还不明白他在愤怒什么,她一直觉得她死了会更好。她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用一个吻來刻意的羞辱和蔑视她的爱,在表现出歉疚之后却又沒有犹豫地取了虞溪。 她觉得他就是一个凉薄而摇摆的人,而自己就像一个玩物,从头到尾都是悲哀的。 而现在再想这些,也只是徒惹伤心吧。她也沒有办法像过去一样,刨根问底地缠着他问清楚,他们之间许多谜底注定得不到解释。 而她的异常引來了司溟询问的目光。 “十八,你知不知道,如果现在是在对决,你这个走神,就会让对手置你于死地。” 景澈回过神來,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反问:“司溟,你这么用心栽培我,就不怕我强大之后逃跑吗?” “换了别人我会担心,但是你,一点也不。” “为什么?”景澈偏头看他。 “这个世上沒有你的容身之处,我认为杀人更适合你。”司溟冷静地回答道。 景澈听到回答后微怔,最后点了点头以示他说的沒错,唇角扯开笑,带着点泫然。 还是八月多,南方的酷暑沒有过去,修罗场里闷热不堪,真正的杀人淘汰还沒有开始,就已经有人从疟疾之中死去,五十人剩下三十七人人。 将近年关,有人撑不住自杀,有人想逃被打死,三十七人剩下三十人。 外面的世界在欢天喜地过年,锣鼓鞭炮密密仄仄地响遍大街小巷。而修罗场开始了最后的淘汰。 抓阄分配了每个小组的六个人,五组人被关进封闭石室三天三夜。 花如嫣跟景澈并不在一个小组,进去之前她握着景澈的手:“小十八,我们会出來的。” “嗯。” 而三天三夜后,石室洞开,其他几个石室的幸存者都出來了,而唯独景澈所在的石室沒有动静。 司溟等了半晌,迈进去看看动静,里面的少女背着身半跪于地,长发沾着血污无比凌乱。 她的面前是五具整齐的尸体,不全的肢体找全,一丝不苟地被放在一起。引进來的光线打在她脸上,白的白,红的红,像是唱了一出戏。 司溟看了一眼,只淡淡说道:“恭喜你。” 他以为她在三天三夜的厮杀中崩溃了,然后末了,景澈徐徐站起來,答道:“谢谢。” 这一年……终于到头了。 从两百个人中幸存下來的五个人,有景澈,也有花如嫣,她们正式成为了隐字军一员。 过后一日,司溟对景澈说:“作为这一年的奖励,你可以拥有一天自由的时间。” “我不需要自由。”景澈正捻着燃到底的烛芯,平静地拒绝了。 “外面在过年,很热闹。”司溟道。 景澈抬起脸正视人脸,沉顿片刻改了说法:“好。” 司溟带着她來到了荻芦城,这里离帝都不近不远,是一个靠近南方的小城,人不多,也不繁华,但是正如司溟所说,很热闹。 而这热闹却让景澈手足无措,她站在集市入口的牌坊下,司溟就站在她身边,她突然停住脚步不敢往里走。 “算了,走吧。”景澈转开步子就要往回走。 司溟却坚持拦住她:“以后你要出去了,就必须学会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景澈的身子僵硬下來。她怔怔望过去,视线里的灯笼一排延伸,越來越朦胧,耳畔喧嚣声杂乱无章,四处弥漫的都是人气,而她,仿佛有几辈子沒有感受到这种人气了。 她以为她已经成功把自己锻造成一个沒有心的人,可是此刻,那种铺天盖地的耻辱感涌上來好似要把她淹沒,她不敢进入人群,因为她杀了那么多的人,她已经把自己归为罪人一列,她觉得四处看着她的目光都像是一种审判,要将她凌迟,将她斩首。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脸上透出几分少女青涩的胆怯來,然而司溟却强硬地拉着她的手臂往集市里走去。 荻芦城城外,一柄巨剑从黑云中穿梭下來,缓缓落在茂密树林里。 一只音鹭从树林中窜出來,被一个男子截住。 看完里面的信后,他道:“剑圣,密信里说,左廷之已经被秘密转移到荻芦城客栈里了。” ------------ 第七十六章 狭路相逢【爆更2】 荻芦城城内,集市人流熙熙攘攘。 鞭炮在喧闹里炸开,白地红皮一路逶迤,像掉落一地的花生壳子,合着别人家的西皮快板,讲述别人家的喜庆闹热事。 “姑娘,看看簪子吧,我这里的簪子可是整个集市里卖的最便宜货又最好的……嗳姑娘,你别走啊!” 景澈只瞥一眼,觉得这姹紫嫣红的倒是好看,只是灯笼的光晃在朱钗上有些过分刺眼。 她留恋地瞥了一眼就转身离开,却被司溟一把拉住。 “怎么不买?”司溟挑眉问,一贯严肃而正经的脸在光影流转中看着仿佛生动起來。 “我又用不到,浪费了可惜。” 身边來來去去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巧笑嫣然,神情温软。她试图让自己的笑感觉不那么僵硬,却是失败了 司溟注视着她有些失落的脸盘,然后转身对小贩道:“挑支好的给我。” 景澈尴尬地站在那里,司溟把簪子递到她手里时,她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是这个小细节让人觉得暖心,而她许久沒有接受过别人的关心。她沒有接过來,只敛了眉眼淡淡道:“我真的不用。” 司溟直接伸手褪去斜插在她发上那根极其朴素的木钗,将朱钗换了上去。他的脸庞在微黄的灯笼下笑了一笑:“也该换点新的,不仅是为了过年,十八,你以后也要过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景澈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换下來的木钗握在手里,目光盯着看,发现木钗上还染着血污,像是在叫嚣着提醒她,她从哪里出來。 她露出一分嘲笑之意,将木钗换了回去,对司溟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我还要有羞辱感?” 然后撇开司溟就往前走,他大步迈到他身侧,终于是沒有说什么。 集市入了深夜还意犹未尽,而他们两人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先回去了客栈。 夜凉抹成一条水痕。客栈虽然挂着春联四处点着红灯笼,比起外头就显得有些清冷了。 景澈和司溟站在院落里。她停下來看着一树雪白的梨花怔了神,这个颜色让她想起云覃峰上的白马骨。 最后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转过身就要离开,却突然怔住。 她眨了眨眼,再次确定自己沒有看错。 目光越过白色梨花瓣,一眼就看见了他。 她曾经的师父,她一年未见的师父。 他的面容似乎在夜色中看起來似乎沧桑了一些,但还是那么俊朗,嘴角一圈浅青的胡茬仍旧是不修边幅。就像寻常浪迹江湖的剑客一样,唇角勾着笑,整个人都带着一股不羁的风尘味,仿佛随时都能与人把酒言欢,不被羁绊,看不出一点异样。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左廷之,一个是也修。 人就要走过來了,景澈慌得想逃,然而前后都是空旷的院落,只有一颗梨树矗立在院子左侧。 司溟毫不犹豫地把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三个人走了过來,百里风间瞥了一眼暗处抱一起的那对男女,径直穿过了庭院。然而在即将跨出拱门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也许是太像,这个背影总所以让他想起已经杳无音讯一年多的徒儿。 可是在他意识里,他的阿澈不会这样被抱在别的男子怀里,所以他根本沒有一点儿起疑。 “他是百里风间。”人都走了许久,司溟的声音才从头顶传來。 “嗯。”景澈的回答气息不稳,整个人仍处于细微的痉挛中,以至于都忘了自己还抱着司溟。 而司溟也沒有推开她,叹了一口气:“难怪。” “什么?”景澈敏感得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难怪你会落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地步,喜欢自己的师父,很累吧?” 胸膛的衣料似乎透过來一些湿润,司溟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这个其实内心还是脆弱的少女时,她先一步放开手退了出來,神情一如既往冷清。 “你说错了,我恨他。” 景澈抛下司溟兀自走上楼,心不在焉地推开下一间房门往里走,发现似乎四周摆饰有些不同,正想仔细看,门口传來开门声,她下意识警惕地先饶进屏风后面躲起來。 杂乱的脚步声,细听是三个人。 “迟垣在帝都可好?”第一个人开口,景澈便知道是谁,背抵着屏风拳头捏的死死。 一人咳了几声后才开口,声音听起來有些虚:“自从萧烬被调回帝都,就一直和阿垣在作对,他把我从帝都大牢里弄出來委实是费劲了坎坷,身份还险些被戳穿……咳,咳……” “剑圣,今日就启程回迦凰,还是等到明日?”是也修。 “早些回,以免夜长梦多。” “那我去收拾一下。” 也修往屏风后走,另一头百里风间和左廷之还在交谈。 “剑圣,阿垣还托我告诉你,帝都各处天牢里都沒有阿澈的下落。” 也修已经进入了屏风后,景澈有些惊慌地躲入雕花床栏与衣柜中间,一截衣袍还落在外面。 也修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陡然发招,指节精准地扣上人咽喉,藏在里面的人反应更加敏捷,迅速格开他,爆发的力量不容小觑。 外头一声葫芦塞被打开的声音,喝了一口酒,百里风间才接话道:“呵,沒准是死在哪里了。” 心不在焉、满不在乎的口吻。 这时藏着的人莫名沒了动静,也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扼着那人咽喉把人拎了出來。 烛光透过屏风描着人模样,也修见到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登时怔住,手指渐渐松开,惊诧地说不出话來。 “也修,里面怎么了?”百里风间听到了动静,扬声问道。 景澈看着他,只是无声地流眼泪,一边使劲摇头。 也修会意,拎着包袱走了出去,敛眸淡定道:“沒什么。” 心跳却在起起伏伏,打着雷似的。 “收拾好了,那便走吧。”百里风间有些狐疑地看了也修一眼,心中暗想自己一定是多疑了,也修素來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而走到一半,也修突然道:“剑圣,我想起我有东西忘了拿,回去找找。” 不等百里风间说话,便兀自转身回去。 他匆匆饶进屏风,以为景澈还在那儿,急切解释:“阿澈,你别误会,剑圣其实一直在找……” 却见到右边窗户大开,人已然不见。 风裹着鞭炮的硝烟味卷进來,万家团圆,而这里只有一阵空落落。 *** 景澈作为正常人的一天本无意开始,却荒唐结束。她站在热闹外头看了一场热闹,唯一收获的,便是她晓得了她的师父对她怀有怎样的厌恶。 翌日她和司溟回了修罗场,却见到萧烬翘着腿坐在司溟的位置上那里,一双鹰眼里透出些暴戾阴狠的光。 “萧将军。”司溟微拱手坐礼。 萧烬的语气无比阴沉:“你带她出去了?” “是”司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还被编制入隐字军了?” “是。” “呵,可以离开修罗场了?” “是。”对上萧烬几乎压迫性的气势,司溟的语气依旧淡然。 “谁批准的?!”萧烬拍案怒吼。 “这是修罗场的规矩,也是她应该得到的奖励。” 萧烬坐回到椅子中,怒极反笑,“司溟啊司溟,区区一个修罗场执掌者,你可真是把你自己当回事。” “萧将军过奖了。” “你们修罗场不是地狱么?怎么变成送温馨普度众生的地方了?呵,我告诉你,你们修罗场有什么规矩我不管,别人可以出去,她不行。她要是一日不降我,就得一日待在这里,”萧烬斜目对景澈讥笑,“既然都已经杀了一年的人了,也就不在乎再多杀几年吧?” 景澈抬起眼,愤怒地咬着嘴唇,强忍住一句话都沒有驳斥,神情渐渐被绝望淹沒。 她努力了一年,为了成为佼佼者……努力地杀人。以为终于熬到出头之日,却被一句话就断了所有的念想。 她终于知道萧烬哪里來的自信,认定她一定会崩溃。 就像这样,所有的坚持都在瞬间崩溃。可是她仍然不能降,哪怕只是因为坚持是多年的惯性。 司溟平平静静地把他的话反驳回去:“萧将军,有空管修罗场的事,不如早些去追左廷之的下落吧。” 萧烬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分:“你怎么知道左廷之跑了?难道你在荻芦城的时候看见他了?” “是。” 萧烬暴跳如雷,抓着司溟的衣襟几乎要咆哮起來:“你为什么不把人抓回來?” “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你,,”萧烬先是怒极,而神情渐渐平静下去,透出一些琢磨不透而狡黠的光,“司溟,你以为我惩罚不了你?” 司溟恭敬垂眸,却不低首。 “來人!”萧烬带过來的御林军立刻把景澈和司溟团团围住,“既然司溟大人做事不分轻重缓急,那我就行使一下上官之权,罚杖刑一百。” 目光落到景澈身上,“你数,要是少一下,那便罚十倍加回去。” 景澈死死而隐忍地握起拳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捏了捏景澈的手,示意她宽心,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拱手道:“下官领罚。” 便镇定地走上了刑架。 ------------ 第78章 反目成仇 “十,十一,十二……” “……” 司溟咬着牙苦忍,杖一下下责在脊背上,皮开肉绽。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少女的声音在单调而反复的板子声中听起來格外冷静,仔细听带着点颤。 “一百,”最后一声数完,景澈直视萧烬的眼,平静的语气里抑制着愤怒:“萧将军,你满意了吗?” 萧烬不屑嗤笑:“呵,小丫头,倒还是这么有骨气。” 景澈充耳不闻,甚至也不去管刚受完刑的司溟,径自走了出去。 司溟苍白着脸缓了口气,徐徐走下刑台。 “司溟大人,这顿罚你可得记着,规矩是死的,但是人要活着啊。皇上看重你,把整个修罗场放手给你,不代表你就可以捏着这点小权乱做事。” 纵是有点虚,声音仍是冷静,他拱手对萧烬道:“下官恭送萧将军。” 见到人走了,才扶着案踉跄地退了一步,咳出一口鲜血來。他扶着腰一拐一拐地回到房中,景澈就坐在里面。 他并不吃惊,反而这就在意料之中。 不等司溟开口,景澈就站起來迎上去:“我是來道歉的。” “不必了。”司溟扶着腰径直走进屋内,打开抽屉在找些什么。 “在我这里,”景澈扬了扬手中的药瓶,“我真的是來道歉的,如果不是我的话……罢了不多说了,你肯定知道我的意思,刚才走是我气你为什么不让我动手,我宁愿跟他同归于尽,想想你为官一定也有苦衷……我给你上药,你自己肯定不行。” 司溟安静地听完她讲完这么多话。 记忆里,这是景澈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像个喋喋不休的小女孩,不依不挠地向别人灌输她的话。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站在景澈面前。他高出景澈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景澈下意识退开一步,只见司溟突然脱掉了衣服,精装的胸膛登时露出來。 “你干什么?”景澈咽了一口唾沫。 “不是要给我敷药么。”司溟侧脸反问,兀自转身趴到了榻上。 景澈有点心虚地走过去,面上绷紧,镇定地拔开塞子,抹出一点儿药膏涂在司溟背上。 他的背上除了杖伤,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疤,触目惊心。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景澈抹药的手法极其不高明,却也不问他痛不痛。 司溟呲着牙,倒是一点都沒吭声,过了很久突然闻到:“你现在痛苦吗,原本就可以出去了,却因为一句话就希望破灭。” “痛苦。”景澈顿了顿,却并沒有隐藏自己的情绪。司溟的问題总是一阵见血,而景澈喜欢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并不善于伪装的人。 “所以那个时候你想杀了萧烬,但是你知道你不能。一个杀手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可是你的感情总是比理智先走一步,说好听了叫性情中人,难听了你就是蠢。” 景澈不置可否地笑:“那为什么你这么忍着萧烬?” “官大一级压死人。”司溟话里有点嘲讽的意味。 “你管着整个修罗场和隐字军,反了萧烬不好吗?” 司溟吃力地侧过脸注视着景澈,突然哑然失笑:“十八,我发现你还真是信任我?” “我,,”景澈张了张口,却沒有反驳,最后很诚实承认,“大概是这样的。” “为什么?一开始我明明折磨你。” “但是你教我怎么在这个地方活下去,我该谢谢你,把我回炉改造塑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你也不该信任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管你什么事。”景澈手中的力道不均匀起來,故意按的重了些,明显察觉到司溟的身子颤了颤,却还是沒哼哼。 “以前我很满意你,但是现在我发现,你永远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杀手,”又过了很久,司溟开口的声音依旧冰冷,他问道,“十八,你还要在这里待着么?” “不走。”景澈也恢复了惯常的意简言赅。 “余生都在这里杀人,你会后悔的。”他的语气有些悲悯。 “我不会。” 景澈回去见到花如嫣之后,她也是刚结束一天的自由生活回來,却奇异地沒有聒噪开來,忧心忡忡地坐在那儿,见到景澈來了,只抬头瞅瞅她。 “怎么了?”景澈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样问。 “小十八,我今儿出去,看到了城里梨花开,发现,其实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 景澈蹙眉,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小十八,其实就算不出去,也沒什么,在这里挺好的。” 景澈注视她,眼眶涩得慌:“你知道了?” 花如嫣点点头。 “你不用陪我的。”景澈背过身,手上想忙点什么掩饰自己的情绪,却发现自己这个地方简陋的只有她和花如嫣,需要整理的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情绪。 “小十八,其实出去了也是杀人,在里面也是杀人,那点自由我不在乎。” “不一样!”景澈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否则为什么这一年要忍受这么多看苦?你说过,在乱世中人不需要那么高尚,你不必为了我留下來。” “小十八,我已经决定好了。” 她字正腔圆的“小十八”,让景澈恍惚想到师父的一声声绵长浅笑的“阿澈啊”,这是短暂岁月里,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景澈那时怔住。 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在这个充斥满血腥的罪恶之地,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分享生命里最后的温暖。 *** 这一晃,时间又过去三年。 修罗场的人來去已经有四批,有的人发疯,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终于熬出头成为隐字军的一员,重见天日。而唯有景澈和花如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修罗场里。 日子波澜不惊,然而这个波澜不惊的前提却是麻木。当杀人和鲜血成为跟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时,那么一切都会平缓下來。 唯一让景澈想起來就觉得莫名心慌的是,这三年,萧烬再也沒有找过她麻烦,他好像非常有信心,总有一天她会服服帖帖地归顺他。可是景澈猜不到他究竟捏着什么定时炸弹,她只在心中一遍遍坚定,自己一定不会对萧烬妥协。 看黄历才知道又要到了年关,对于新人來说越到这个时间越是紧张,因为这是最后的淘汰,决定着是死在这里,还是能成为隐字军重见天日。然而对于景澈來说,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几乎毫无悬念。 修罗场阴暗而逼仄的过道里,景澈正端着一壶水要回房,而司溟在身后叫住了她:“十八。” 她转过身注视他。 “萧烬來了,”景澈闻言下意识停止脊背,司溟接着开口打消了她的紧张:“又走了。” 然后不急不缓地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个包袱:“萧烬说,祝你新年快乐。” 不消多想都知道,萧烬说话时那个狂妄而蔑视的口气,她接过包袱就转身走了:“知道了。” 回去之后打开包袱看,里面是一团柔软的衣物,普通少女的衣物,里面包着几支朱钗头饰。她讥讽一笑,难不成今年他走的是温情路线? 把包袱往旁边一扔,然而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 说不上是什么诱惑,但是心中,终归还憧憬的吧? 坐了一会又起身,景澈去了练习场寻花如嫣。她正对着人靶子在练剑。景澈随手挑起一把剑,登着岩壁掠身上去。 “喝!”一记快刀斩下來,下面的人抵挡不住,踉跄了一下,剑啷当落地。 “小十八,最近真是要打不过你了。”花如嫣扔开剑,笑着揉揉被震麻的手腕。 景澈淡然浅笑,然而目光却越过了花如嫣望向门口。 司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见到两个人停下了比武才走过來。 “十八,你跟我过來。” “有话刚才怎么不说完。”景澈不耐烦地走了过去。 “來知会你一声,三天后就是淘汰日了,你和花如嫣一样都要参加。” 似乎故意压中了话里的那个“都”,景澈总觉得司溟好像还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是他的心思素來深得很,她也懒得猜,敷衍道:“早就知道你铁面无私不肯放水,不是每年都这样么?今年何必又來重复一边。” 司溟负手身后,顿了顿才道:“我只是來问你一遍,你确定要留在这里吗?只要你……” “只要你归顺萧烬,就立刻能出去,,是这句话么?呵,萧烬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也來当说客?”景澈直接越过他离开,唇角讥讽的笑意在背过身的时候荡然无存。 其实她真的那么坚定吗?景澈也不知道,她越來越沒有底气。那种麻木到强大的背后,其实只是脆弱的空壳而已。 她能坚持下來甚至只是一种惯性,那么一旦这种惯性被打破,她还能坚持什么? 脚步越走越快,带着点急促和慌乱。 三日后,就是一年的淘汰日。每个人只有进去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而当景澈很快适应周围黑暗环境,看到面前站着的五个对手时,她当即愣在原地。 对面的人也看着她,面色渐渐难堪起來。 这一年,她的对手里竟然有花如嫣。 ------------ 第七十九章 死地后生【爆更3】 景澈终于醒悟过來,司溟有点悲悯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为何。 然而來不及容景澈多想,几人就已经开始厮杀起來。景澈在刀光缭乱中看清了花如嫣冰冷而凌厉的眼神。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四年前,她第一次被扔到杀人场中,花如嫣替她挡开剑,气急败坏地问她,“小十八,你怎么不躲!” 她现在想躲,可是躲不掉了。当她整个身心都依赖上这个朋友的时候,她们却成了必须你死我活的对手。 昏天暗地,阴沉无光。 搏杀了一日,只剩下了她和花如嫣还活着。地上横陈着几具刚死去的尸体,两个人的喘息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花如嫣迈过尸体徐徐走过來,剑刃上还滴着血,她神情中透出來的只有修罗般的冰冷,不复平日半点可爱的聒噪。 景澈有点儿慌,喘息着局促道:“我们停手吧,等到三天后门开了,我们就趁机把外面的人都杀了逃出去,我们逃出去,好不好?” 花如嫣冷冷道:“小十八,你真的认为可以逃出去吗?那为什么四年了,我们都沒有逃出去?” 景澈被问得无言以对。 “小十八,我一点也不高尚,如果一定要让我们两个之间选一个,我会选自己。”花如嫣越走越近。 突然她横起一剑就逼了过來,景澈急促旋身地躲开。 两人这三年來几乎都是一起长进,也许在武功上景澈的造诣略高于花如嫣,然而这一次花如嫣带了你死我活的决心,气势逼人,景澈不想杀她,只能被迫处于守势。 在密闭的杀人场中,她们对峙了一天两夜,漫长到足以覆盖过去四年的分分秒秒。到了最后,两个人几乎都是精疲力尽,只靠着最后的本能厮杀格挡。 花如嫣的招式开始变得简单粗暴,完全放弃了所有套路,像是一只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境地的野兽,拼着最后一份力也要咬碎的对手的咽喉。 景澈在踉跄后退中绊到了一具尸体,花如嫣抓准时机,沒有犹豫地就挥舞着剑劈下來。 瞳仁里越來越近的是雪白的剑刃,放大成一片银光,本能让景澈握紧了手边的剑。 眼见着利刃就要及身,骤然,一道凌厉剑光携雷动九霄的气势横劈了出去,瞬间贯穿过花如嫣的身体,最后沒入岩壁,留下一道深刻的剑痕。 整个石室都为之震了一震,地上堆积如山的白骨滚动了几圈,缓缓停下來,一切都安静了。 黑暗重新包围过來,血腥不知道从哪里出來,沾了一手黏糊糊,冰的冰冷,热的滚烫。 是一痕沙!在最后生死关头,她竟然不由自主使出了一痕沙! 花如嫣的身躯倒地时发出一声钝重声,握在手中的剑清脆落地。景澈不知所措,脸上露出茫然。 她还尚有一口气,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挣扎着想握住景澈的手。 “我不想杀你……我不想的!对不起……对不起……”景澈只是慌乱地想捂住她胸口被贯穿的那个血洞,乱得失去了分寸。 “本该如此,是我太不自量力……”花如嫣最后只是笑,口中艰难道,“他许诺我彻底的自由啊……我便忘了自己该是谁……小十八……其实我看到那年冬天的梨花开……真的很美……我很喜欢。” 景澈沒有动作,眼睁睁看着花如嫣的手最终又垂了下去。 她死了,身上还在淌血,像是一条赤河,要把她整个儿吞沒。 这个曾经握着她的手,说从此以后她们就相依为命的少女,这个每每字正腔圆叫着她“小十八”的少女,这个连到最后都想看花开的少女,她亲手杀死了她。 更可笑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肯是用百里风间教她的任何招式,可最后竟然用一痕沙,杀了陪伴她四年的、最好的朋友。 “啊,,”少女凄厉绝望的悲号游荡在冰冷的石壁之间,回音叠了几层,绕回耳中都是密不可分的血腥。 沉寂下來很久,景澈徐徐捂着脸,踉跄而无力地跪了下去,呜咽声愈來愈盛。好像有什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崩塌,她口齿不清地喃喃唤道,“师父…师父…为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厚重石门打开來。 光线透进來,脚步声渐近。 司溟穿过尸体找找到景澈,他看着面前这个在角落瑟缩成一团,一如最初进入修罗场的那个模样的景澈,口气淡淡,仍是那几个字:“恭喜你。” 景澈抬起脸,小巧的脸庞上糊着血污泪渍,脏的几乎看不出了原本的样子。她盯着司溟看了很久,麻木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司溟伸手,想拉她起來,却被她狠狠甩开,像是一只炸开毛的小兽,突然歇斯底里地吼起來:“你明明知道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手杀了她!!” 司溟平静地回答:“我问过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可是你为什么不说是她!!”她迫不及待地想宣泄情绪,想找出错误的根源。 “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景澈狠狠盯着他:“你跟萧烬一样,就是一个冷血怪物!” “我一直都是。”司溟无动于衷。 景澈吼不出声,试图从司溟脸上寻找到一点异样,这时他继续说道:“你怪我沒有用,因为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是你自己。” 造成这一切的,是你自己。 景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是她自己。 如果不是她坚持不屈服萧烬的话,那么花如嫣也不会跟着她一起留下來,也许她现在就已经在外面过日子,而不是凄凉地死在这里。她突然又想起同样在她面前死去的七影,想起她亲手杀死的所有人,想起司溟受的罚。如果沒有她的坚持,那么……所有的事情也许都不会这样。 她想守护的一切都在崩塌。 景澈停顿了许久,声音喑哑,回荡在封闭的杀人场中听起來有种奇异的疲惫:“跟萧烬说,我要出去。” “他已经在外面了。” 原來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结果,只有她在过程中苦苦挣扎。 * 最后是司溟亲自送景澈走出修罗场,铁门重重打开,在身后又一次沉闷闭合。 这还是景澈在漫长而煎熬的岁月里第一次见到阳光,她却沒有觉得丝毫的释怀或是温暖,反而是整个人被曝光在天日之下,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冷。 也许她注定是见不得光的人,黑暗更适合她。 司溟站在她身边,注视着景澈的神情变化,末了一字一顿道:“十八号,恭喜你。” 景澈笑得沒有破绽:“其实司溟大人,你的职责只是说这一句话吧。” 司溟也笑。 日光下,面前的这个少女,不,已经是女人了,她的笑容精致得天衣无缝。他便知道,她放弃了她身上仅剩的那点人性,在崩塌中迅速重组。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该恭喜她。 景澈离开,再也沒有回头。身后的修罗场隐蔽在群山环绕之中,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坟墓。 她不过是一个从坟墓里走出來的行尸走肉。 “呵,终于肯服了。”萧烬上下打量景澈,讥笑道。 景澈冷冷看他,缓缓从手上褪下六合神玺的手钏:“萧将军花了四年终于如愿以偿,我都佩服你的恒心。” 萧烬接过六合神玺,放在手心端详片刻,收拢袖中,继而狂妄大笑:“景澈啊景澈,如果单单只要六合神玺,我不花费那么大心思,,当代剑圣弟子,人主之血继承人,你对我來说还有更大的用处。” “是么。” “跟我回帝都,你就知道了。” 跟着萧烬进入帝都,恢弘的皇城在一道道戒备森严的铜墙铁门铺开它的金碧辉煌。 景澈镇定而沒有情绪地往里走,不自主想起她小时候,曾经无忧无虑地穿梭奔跑在皇宫空旷的白砖玉栏之间,她想起她的阿娘,想起那些被宠坏的日子,而如今旧地重游,身份换了不知几遭。 巡逻侍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铠甲里來來回回,景澈恍惚觉得,自己是从一个地狱辗转到另一个地域。 眯着眼看,远处高高大殿中走出來两个人,身后跟着一群密密麻麻的宫婢和仪仗,黄的威武,红的妖娆。 “认识上面两个人么?” 红衣服的应该就是曾在雪柏郡见到的红衣,听说她是乾尊帝身边红极一时的女人,于是猜测道:“红衣,乾尊帝。” 萧烬眯着眼点了点头,阴傑的眸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你以后会和他们两个密不可分。” “我要做什么。” “杀了红衣,取而代之。” 景澈微有讶异:“红衣跟你不是一伙的吗?” 萧烬轻蔑地笑:“贱人喜欢上了乾尊帝,就得死。以后你讲代替红衣监视乾尊帝。” 眸中惊讶一闪而过,景澈眯起眼,注视萧烬邪魅的脸庞,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要反?” 萧烬沒有回答,狂妄一笑,负手往里走去。 ------------ 第八十章 取而代之【爆更4】 临沧九十三年,腊月三十。 帝都皇城设宴贺年,红衣一曲惊鸿舞惊艳全席,红色水袖翩翩,柔软处好似化成一滩水,铿锵时绕成一条极尽妖娆的蛇。 雪白肌肤暴露在烛光缭乱中,看得众人都要痴了。 都说红衣是个谜,在乾尊帝身边圣宠不衰,以一女子身份掌管帝都十万禁军,却传言她从未承宠过。也许是十年前红衣为了犒劳三军与将士军营同作欢,万人上过所以乾尊帝不沾。众说纷坛,而且红衣见人总是带着面具,更是隔了一层神秘。 一曲舞毕,红衣莲步轻挪地坐到帝王膝上,目光瞟到宴席宾客间,萧烬点了点头,然后邪魅一笑,把盏虚空一邀,挪到唇边仰头饮尽。 红衣的神情顿了顿,笑盈盈地跟乾尊帝掩袖喝了一杯,随后站起身來,说是该去换装了。 匆匆穿过庭院站在御花园里,红衣左顾右盼,心中愈发生疑。 身后有人拍她肩膀。 大概是察觉有些不对,天生的警惕让红衣在转身的时候就先出手,染着豆蔻的指甲深深嵌入人咽喉中。 却看到是一张熟悉的脸,萧烬拨开她的手不屑嗤笑:“红衣,是我啊。” “你怎么來的这般阴森森?” 红衣正狐疑地松开手,而这时起风,御花园里不败的花瓣婆娑起舞,在黑暗中层层叠叠的都是影子。 红衣还未收回手,眸中猛一道凶狠的光闪过,电闪雷鸣之间,红色舞袖一挥,匕首顺着绸缎扬了过去。 黑暗中,只有风影继续婆娑,什么动静都沒有。 红衣松了一口气,笑道:“是我多疑了。” 然后这时转过身对上萧烬时,瞳仁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只见一柄剑贯穿胸膛,从背后刺穿。 狠狠一转,反手拔出。 “你……”话还哽在喉间,沒有防备的红衣甚至來不及看到后面人的样子就倒了下去,眼皮未阖,死不瞑目。 这个一生传奇的女子,方才从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走出來,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个地方。像是修罗场里死去的那些默默无闻的人一样,白骨搓成灰,连个墓碑都沒有。 萧烬踢了踢红衣的尸体,确认了她已经死去,于是俯身摘下她脸上的面具,递给景澈:“用念力融进去,换好衣服回去殿上,该做什么你都知道。” 景澈沒有当即接过來,而是咬着牙反手将自己肩胛上的匕首拔出來。 这时萧烬才注意到景澈的肩上插着一把匕首,是方才红衣扔出匕首的时候正中的,可方才她当时藏在树影里的时候竟然一吭都未出声。 眼里浮出些微敬佩,嘴角讥讽之意淡了下去:“看來这四年修罗场你沒白待。” 景澈不置可否,对于她來说,这个时候,失去痛觉反而是一件好事。 她随意将伤口包扎了一下制住往外淌的血,转身寻了一个地方换上红衣的行头,便往大殿上走去。 而正走到石阶的中央时,迎面一队宫婢整齐走下來,对着景澈躬身行礼:“红衣大人。” 新年的鸣钟声这时响起,绵长入耳。景澈抬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霎时被照亮,烟火炸开,美得嚣艳。 景澈转身,金碧辉煌的帝都尽收眼底,整个皇城都沉浸在不夜的奢靡中,万家灯火蜿蜒着好似一片琉璃火海。 临沧九十四年就这样到來。 *** 四年弹指而过,临沧九十八年冬。 帝都皇城。 景澈一袭红衣站在大殿外雕花门后,一双桃花眸隐在银色面具的阴影里,透过一层窗纸若有所思地望着里面。 这时大殿里“砰”一声,汝瓷八盖碎成一地,热茶汴泗,沸洋洋一层白汽。龙榻上剑眉星目的帝王气得一拍桌,底下跪着一群宫人惶恐颤抖。 景澈才整整衣袍,施施然挪步进去,扫了一眼大殿里的人,若无其事地越过他们,走到乾尊帝身边:“气什么呢?” 沒尊称也沒施礼,两人熟稔地像是家长里短在谈天,全然沒有面对帝王的诚惶诚恐。 乾尊帝苏殷注视着红衣缓步走上來,脸上怒气总算减下去一些,从手边一撂奏折上抽了最上边一本给景澈:“你看看。” 翻开两眼,不出意料。上头是参萧烬私自调兵坤方城的事情。她自然是晓得实情的,萧烬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六合神玺出沒在坤方城,于是也沒上奏,调了兵就立刻围城去寻。却是无功而返,外头人看來就是莫名其妙。 可是对着苏殷,她须得装得不知道。 身侧宫婢端來一杯热茶,景澈接过,揭开杯盖吹了吹,嫣红豆蔻中几粒细不可见的白色粉末落入茶中,迅速旋转溶解后,她将茶杯递给苏殷。 景澈笑,一贯的魅惑中带点儿讥讽:“噗,萧烬将军还是如此狂妄得目中无人。王上若是气急了,不如就削了萧将军的职,把他流放到边疆守城,,唉,这也不妥,近年來和臻弋打仗正沒有好的将才,若是罚了萧将军,恐怕军中就去了主心骨呢。” 苏殷气的正是如此,景澈再一说,他也晓得再气也沒有用,沉沉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提拔迟垣,红衣,你如何看?” “迟大人么?”景澈敛了眼眸,淡淡道:“挺好。” 苏殷心不在焉地将茶喝完,也沒有继续这个话題。景澈将杯盏接回过來,递给侍奉宫女,而那宫女沒有端稳,残余的热水斜倾到手上。 “怎么做事的?”苏殷立刻怒斥。 滚烫的水立刻淋出一滩红來,景澈瞟了一眼,也是感觉不到痛,随手挥了挥,示意人下去。 直到那宫女诚惶诚恐地退到殿下,苏殷的目光随着她背影的走远收了回來,颇打量地眯眼看着她:“这就放人走了?” “怎么?” “红衣,这倒不像你啊。” 景澈施施然一笑,软软往他怀里一倾:“积点阴德,不好么?” 苏殷也笑,勾着她的下巴,手扶着她的头,脸庞就要凑上來。 景澈绵绵一推,旋身离开他怀抱,回眸嫣然,妖娆调笑道:“你有空花前月下,我可要帮你去看着你那十万禁军。” 整了整皱了的锦衣,就往外头走去了。 苏殷支着手倚在龙榻里,不清明的神情渐渐锐利起來。 景澈一出殿门,脚步越來越急,直到拐个弯,才停下來,背部贴着墙壁,匀匀地出着气,紧张才徐徐缓下來。 说起來,苏殷大部分时候都是个软弱昏君,加上她每天都在他的膳食中加一些罂粟花磨出的粉末,能让人判断力下降,头脑不清晰,理说苏殷应该掌握在她鼓掌之中,但是他偶尔表现出來惊人的洞悉力,会让景澈不安。 她扮演着红衣的身份,相似的声音身形几乎天衣无缝,她可以在十万禁军前冷静得沒有一点破绽,可以风骚入骨也可以杀人利落,可唯独面对苏殷,一直都让她隐约有力不从心之感。 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苏殷和红衣,一直以來究竟是保持着怎样的关系相处着。 最初几年,景澈最害怕的便是与苏殷亲密接触,当陌生男人的手隔着一层衣料摩挲着自己的肌肤,她战栗得想逃开,却必须保持一副妩媚风骚模样迎上去。而后來,景澈几次以为自己要失身于他,却发现无论苏殷有怎样过分的举止,也不会碰她一丝一毫。 这自然让景澈省去不少麻烦,却也带來诸多疑惑。 红衣和苏殷之间,究竟有过什么? 疑惑在脑中沉寂多年,如今又重新萦绕在脑中。 景澈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军营,虽然入了冬日各行各业都懈怠下來,但是军营依然气氛紧张严肃。红衣掌管的十万禁军只管守帝都,暂时无需带兵出去打仗,自然也不会碰上臻弋复国军的队伍,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揪心。 点了炭火坐着翻看兵书,不出一刻帘子一落,一片阴影拢下來。 抬头看,是萧烬,迎面都散发出一阵阴沉的戾气。 “萧将军好。”景澈继续低头翻书,随意道。 萧烬冷笑,伸手狠狠掐过景澈喉咙,提着人被迫直视他,开门见山:“今天殿上又是损我又是抬举迟垣的,你倒是会两面做人啊。” 景澈想弗开他的手,而他手下力道却越來越紧,她被逼仰起头,气息不畅,连说话都有些艰难:“呵,萧烬你的头脑就只能看到,这些表面的东西么?” “你深谋远虑?接着说。” “两碗水端平,苏殷才不容易起疑。” 萧烬顿了顿,半信半疑地放开手,讥笑道:“那你真是做的天衣无缝啊。” 景澈退开一步,不紧不慢扯起笑道:“不必夸我。” 萧烬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军营外一阵喧嚣声。 一个女人镇定而坚持的声音从外头传进來:“让我见萧将军。” 而守门的士兵并不肯轻易放行。敢于只身闯军营见将军的人倒不多,还是个女子,萧烬思索过后,掀帘对面外道:“让她进來。” 而那女人一进來,景澈就怔住了。 ------------ 第八十一章 旧地重游【爆更5】 “草民年三娘,有一宝物想要进贡给萧将军,但求成全一事。” 景澈盯着美妇的脸庞看,比起几年前所见到那个一丝不苟极具风韵的样子,如今年三娘的脸庞多了些沧桑,而精明不减。 她看到年三娘的嘴唇一启一阖,大概在说什么,可她完全沒有注意听,像是陷入一个泥沼之中难以自拔,沉闷已久的记忆就在这一张久违的脸庞中被开启。 在年三娘家,他们因为吃食的问題第一次大吵,她被逼着在简陋的祠堂里拜师,后來他说就是看到年三娘家墙外的天空,才给她起名叫景澈。 故事从那里开始,兜兜转转了十一年,旧人突然出现,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命运似曾相识,景澈恍惚有种预感,也许这又是一个开始。 “六合神玺?”萧烬突然一声提音反问,将景澈的思绪拉了回來。 “对,通体透明的银白珠子。” “在哪?” “在我手上。”年三娘伏在地上回答。 萧烬直起脊背,开始正视这个妇人:“你是如何得到的?” “萧将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到了。”年三娘不卑不亢。 “那你想用六合神玺换取什么?” “换一人复活。”声音不响,而一字一句都是铿锵坚定。 萧烬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这來求我做什么,该去找阎王爷。” “萧将军,云魂虎睡地可以复活死去多年的人,想必应该是真的,所以草民才敢來冒昧找你。” 死去多年的人?景澈脑中沒由來闪过一个白衣琴师的脸庞,红尘客栈里他用他的死换來血桎梏界破,而后來说起他的时候,百里风间神情有点儿悲悯,说他是年三娘的男宠。 他还端着非常正经的神情说,乱世中的爱情都带点毁灭性。爱不得,就毁了。当时年三娘也只是存了想毁了鹤浮的心,所以才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帝国,才引來那场疯狂杀人的灭顶之灾。 难道年三娘是想复活鹤浮?可是为何会跟云魂虎睡地扯上关系?当日在苗疆所见云魂虎睡地,宁静祥和地好似世外桃源,凶神恶煞的地域视感当即破灭,却也从沒想过这个带着诡异的地方能复活人。 而此时萧烬看了景澈一眼,景澈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纵然内心有好奇,她也是淡然起身,打帘离开。那头的的声音越來越模糊,隐隐好像听到谁说起虞溪。 景澈知道萧烬的底线和多疑的性格,如果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她就不能知道。 罢了,其实这些事都跟她沒关系,她如今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傀儡不需要有好奇心。 过了不知多久,冬日慵懒正好眠,人眼皮半阖陷进椅子里,突然被人叫醒。 “怎么了?”她对上萧烬的眼。 “我们要去一趟岐冶皇陵。”萧烬命令道。 景澈整了整衣服,也不多问为何如此急,道:“好。” 连夜赶到岐冶皇陵,景澈以为要进入皇陵里面,沒想到萧烬只是往外围的树林西北走去。 越走,景澈心中的那种熟悉感就越盛,果不其然,最后停在了那个盗洞口。 “这个地方你应该來过吧?”萧烬睨了一眼景澈。 “小时候來过。” 景澈沒有情绪地回答道,然而脑海中却浮现起那年她当头浇了一壶酒到他头上,然后赌气钻进这个洞里。 那个时候的他还会孤身进入险境找她,会不需要理由地保护她。 袖中的手微微捏紧,景澈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进去吧。”萧烬先行钻进洞里。 进入了那个幽深曲折的洞里,寂静得只有脚步前进的声音。今日重见故人,重游旧地,心境却截然不同。想起彼时她一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摸索进去,而出來时他的手整个儿包着她的手心,牵着她出來。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心中的悸动。她以为那只是感动,只是欣喜,回想起來,原來心思就在那时候埋下。 而此刻,她像是一个执行命令的木偶人。 进入了那个盗室,鸓鸟石雕还是十多年摆在那儿的样子,颜色凋零得像是哭旧了的脸。 “不是说过,沒有事情不要來找我吗……”姑湛的声音从石头缝里渗出來。 萧烬开门见山直接说道:“如今第五颗六合神玺已经出世,下一步该如何?” “都在你手上了?” “我手上只有四颗,还有一颗在百里风间那儿。” 姑湛停顿了许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末了道:“‘回溯’是找到最后一颗神玺的关键。等六颗六合神玺齐出世,便可以拿镜之界石进入皇陵底层。下月十五号是进入的最好时机,错过了鬼门大开的日子,再等,就要三年了。” “镜之界石在哪?” 景澈这时接话:“本來在我这儿,但是我留在了云覃峰。” “你--”萧烬恼怒却也无法,恨恨道,“那就回去拿。” “你要从百里风间那里抢么?反正我不去。”景澈学着萧烬的口气讥笑道。 “不去也得去,沒有人比你更合适。”萧烬霸道地盯着景澈看。 景澈越过他不回答,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面具下的神情掩盖的恰到好处:“你就这么放心我回去迦凰山?你不怕我逃走么?” “呵,就算你肯回去,南穹派还肯要你么?。” 景澈嘴角笑容晕开些朦胧凄意,不置可否。 姑湛问道:“说起南穹,你可知百里风间身体如何了?” 景澈微怔,目光下意识游离,却被理智强行锁定,看上去平静如初:“他身体如何,我怎么会知道,想问他夜御几女么?” “呵……”姑湛阴森森地笑,“若是他身体有恙,那就把这个给他,这可是灵丹妙药啊……” 一粒黑漆漆的药丸咕噜噜地滚了下來,停在萧烬脚边。 萧烬拾起,收入袖中,对景澈道:“现在就去迦凰山。” 迦凰山,云覃峰,百里风间。 这几个词都是她平时不敢触碰的禁区,而如今全部血淋淋地摊开在面前。 她在黑暗的过道中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云覃峰的轮廓來。古朴的大殿,曲折的长廊,辽阔的后山,小巧的亭子,四溢的酒香,还有…… 他。 所以这一次回去……会发生什么? ------------ 第八十二章 瞒天过海 迦凰山的雪落了一层又层,深可埋骨,站在墨塔上的百里风间低头往下看,连绵起伏的屋檐依然像一双巨大的翅膀,翅膀低下有无数个长长的深廊,无数个密不可宣的白昼和黑夜。 又起风了,天地间沉甸甸地像盖了一层棉絮,地上脚印片刻就被卷沒了,像是从不曾有人來过。 那场萧烬和红衣引來的混乱草草收场,南穹派里的秩序正在重建。而让百里风间一直晃神的却并不是这些琐碎的事情,而是红衣口中的景澈。 八年了。期间迂回的心情不想再去追忆,他时常会恍惚觉得她还在身边,不自觉一句“阿澈啊”脱口而出,才想起她已经离开了。她决然地背负了那一身的罪名,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八年來他第一次听到她的下落,心中几乎是狂喜难掩,哪怕这种情绪起伏在他的一生中是极其罕见的。他不惜抛下整个南穹也要抓到红衣,他愿意费劲一切手段,不管什么方式,只要从红衣嘴里撬出阿澈的下落。可偏偏那个女人软硬不吃,似乎抱了一种必死的决心,素來霸道的他却也只能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被她吊着胃口。 “剑圣。”身后有弟子唤他。 他转身。 那弟子神情有些踟蹰,咽了口气才敢说道:“今日弟子又检查了一遍镇石台,发现里面的镜之界石是假的,之前是施了障眼法才沒看出來,现在失效了才发现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然后将那块石头递了上去。 百里风间看了一眼,剑眉一拧,将它摔在地上。带点恼怒地拂袖先行,剩下那怯瑟的弟子急急忙忙跟上。 他直接跨进仙狱,看见红衣沒有生机地垂头坐在那里,百里风间捏起她的下巴,她的唇角还带着干涸的血,面具后是空洞的黑暗,一双眼眸紧阖着。 他一探她鼻息,已经沒有了气,可人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温度。 “怎么回事?”扬眸一扫司刑官。 司刑官忙乱道:“弟子也不知道,自剑圣和也修來过之后,就一直沒有人进來过。” “去叫陆首座來!”一股霸道气势不怒自威 不出片刻陆慎雨便匆匆赶來了,百里风间示意她给红衣看看。 陆慎雨蹲下身长久地搭着红衣的脉搏,然后才带着些许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沉血诀。” 百里风间的脸色难看起來:“是谁给她下的沉血诀?!” 沉血诀正好抑制了赤溟蛊的毒性,如果沉血诀不解,她一直这么昏睡着,他当真一点办法都沒有。 他看着这个陷入沉睡沒有动静的女人,如果不是理智强压着,他都恨不得一剑就杀了她。可是一杀她,他就断了景澈的下落。 他从未感觉自己被这般戏弄,,像是一只游刃有余的苍蝇在捉弄着一只雄狮。明明不是强大的人,却能精准地找到他的软肋,捏的死死的。区区一个障眼法,骗走了镜之界石,如今还用沉血诀把自己封印起來。 胸中怒火中烧,喉中血气翻涌,只觉得再也压制不住,“哇,,”的一声,一口急血吐了出來。 “师兄,,”陆慎雨声音急切,忙上來扶住了他。 百里风间不在乎抹抹嘴角淤血,对陆慎雨扯唇笑:“我无碍。” “师兄,你的咳血…都有好几年了吧?”陆慎雨担忧地看着百里风间,“会不会是当初在幻火焚场里待了太久时间留下的后遗症?” “当真无碍。”百里风间摆摆手,强顺下胸中气息。 其实那年幻火焚场只是一个促因罢了,真正的原因是他强行镇压着妖王的魂魄。而以他凡胎肉体和千年妖王魂对峙,时间久了终归是有点吃力的。 陆慎雨却并不信他敷衍的说辞,他一贯什么都表现的无所谓。陆慎雨难得强硬地将手指扣他腕上,把脉把着把着眉头渐渐紧蹙,惊骇问道:“师兄,你的身子怎么会衰竭得这么厉害?” “沒准是酒喝多了,”百里风间满不在乎地抽回自己的手,目光瞟了一眼地上的红衣,转开了话題,“解沉血诀就一点办法也沒有么?” “只有她自己的血才能解,可是她的血如今凝固在法诀里,无法提取,其他的,就一点办法都沒有。” 百里风间强压下情绪,对陆慎雨微微颔首,负手离开。面上再怎么平静,可心里乱成一团麻,怎么也理不清楚。 陆慎雨亦回到净毓锋,暗自忧心百里风间的病情,而迎面一只音鹭飞來,她下意识伸手截下,正抽出里面的信,半颗药丸滚出來。 先端详着药丸半晌,又放在鼻子附近嗅了嗅,陆慎雨脸上露出微喜神情,然而当目光扫了一眼那封信,來不及松下的柳眉越蹙越紧。 捏着那团纸揉在手心,眼里噙着雪光,陆慎雨思索许久,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连净毓锋大殿都未进,径直往墨塔方向御剑而去。 禹问薇还沒有出关,也修替她在殿上处理一些事情,见到陆慎雨过來,恭敬拱手:“陆师叔。” “掌门何时出关?” 也修正想作答,一个声音从内殿先传出來,紧接着人走出來:“师妹來的及时,我方才出关。” 陆慎雨迎上前去,神色焦虑:“师姐可知道了?” “知道什么?”目光扫了一眼也修。 也修拱手作答:“剑圣说掌门闭关不必打扰,便未曾禀报师父。帝都萧烬和红衣几日前突袭南穹,偷走了镜之界石。” 难不成帝都的人也想进入皇陵底层?禹问薇面露警惕。幸好在此之前,禹问薇就用宫霖的血渗在界石上,描述出了地图的样子。 也修接着道:“剑圣抓住了红衣,如今关在仙狱里。” “用红衣换回镜之界石,不是正好?” “师姐,沒那么简单!”陆慎雨附在禹问薇耳边说了几句话,紧接着把那封信给她看。 如出一辙的,禹问薇脸上露出的凝重神色,比之陆慎雨更甚,反复端看了半晌手中的信,抬起眸道:“他的身体……要紧。” ------------ 第八十三章 当年流赤【爆更6】 “师姐,当真要放虎归山?”陆慎雨素來沒有那种果断,此刻还在犹豫。 禹问薇问道:“那半颗药丸你看过了,可有异样?” “那确实是灵丹妙药,对百里师兄的身体大有裨益。” “想必要换取红衣这等重要人物,萧烬也不敢随便打发我们南穹,这一次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我们都要去走这一遭,”白纸在手里揉成一团,禹问薇眉目镇定,果决道:“也修,你且去把红衣带出來,我们这就下山去见萧烬。” “可是师姐,红衣被人施了沉血诀,如今像个活死人一样。” “噢?好端端怎么会中沉血诀?”禹问薇柳眉绞起。 “百里师兄逼供时用了赤溟蛊,可是恰好这个时候她就中了沉血诀,全身凝固。” “难不成我们南穹有奸细,在帮着临沧敌人……” 陆慎雨叹了口气:“师姐,这个且不说了,还是先趁着师兄发现之前把红衣带给萧烬吧。” 也修拱手领命,立刻去打点。 陆慎雨留在了迦凰山上沒有下去,禹问薇和也修带着红衣架马车飞驰下山。 三人都在马车里头,靠真气引导马的方向,不出片刻便已经到了半山腰。 蓦的,好听到了风雪中的什么动静,禹问薇沉思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袖袍陡然一挥,一道青光射出。 外头一声剑回鞘摩擦出來的清脆声音,还沒等人做出下一个动作,紧接着一道玄衣就掠入了马车中,霎时外头的风雪裹入马车之中,厚重帘子随即落下,一人已经坐在了禹问薇对面。 唇角带着危险的笑,眉目里透出微博怒意,看起來捉摸不定,百里风间道:“你们做什么?” 禹问薇沒有惧意地对上百里风间质问的眼神,回答道:“这是南穹的决定,师弟你不必插手。” 百里风间不甚在乎所谓南穹的决定,扯起嘴角笑,然而语气毋庸置疑不容抗拒:“红衣留下。” “师弟,这其中隐情等把东西交换來后就告诉你,但是现在,你不能拦着我们。” “你堂堂南穹掌门,是要跟临沧帝国勾结么?” 禹问薇试图说服百里风间:“区区红衣,抓到了又能如何?既然她能换來更好的东西,那就把她送回去。” “她知道阿澈的下落!”百里风间的声音陡然提高,回荡在这个小小而密闭的马车里,盖过了外面呼啸的风雪。 禹问薇一怔,她原本以为他不肯放走红衣是,因为红衣是帝都的人,握在手里就等于捏住对手的软肋,却沒有想到,他如此强硬执着的是这一件事,,那个已经消失了八年之久的女孩。 当年他比任何人都先放弃寻找,撤回赤字通缉令,坚持宣称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可是在他不动声色地度过这八年之后,她才看到他有多执着。 禹问薇心中泛起莫名醋意,语调开始阴阳怪气:“既然都已经从弟子谱中抹去,你还要找到她做什么?” “我沒有把她从剑圣族谱中抹去,她就还是我的徒弟。” 宽大袖袍下,也修徐徐握紧了景澈的手。如果她听到这一句话,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禹问薇冷哼一声:“不管她知道什么,今天我都必须带走她。” 百里风间慵懒抬眸:“师姐这是要跟我拔剑相向么?” 话音才落,龙渊白剑已经出鞘,禹问薇立即祭出法器抵抗,一道银光一道青光在马车内碰撞,气流几乎要将整个顶都掀起來。 百里风间袖中好似有什么珀色的东西无意间甩了出來,在半空中碰上两道光被杂碎。 一声巨响过后有过片刻的寂静,珀色晶石碎了一地,一线流赤从滴落下來,不偏不倚落在红衣银色面具上。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被引了过去。 百里风间沒有情绪地看着地上的狼藉,眸中难掩阵痛之色,,这是景澈走时给他的那颗千年琥珀,里面包裹着她的一滴心头血,而如今竟然被打碎了。 而奇异的是,这滴溅在红衣的面具上,像是被什么引导着,自行滚到红衣嘴角,徐徐渗透了进去。 也修平静镇定的沒咽下却透着些微的慌。 这滴血是阿澈的血,正好能解开沉血诀,如果红衣在这里被阿澈的血唤醒,这样岂不是要露馅了? 就在禹问薇和百里风间正被这奇异的一幕吸引走目光的时候,也修突然卷起红衣扑身滚出马车,还沒等身子稳下來立刻御剑而起。逆着风雪呼啸声鼓在耳侧,尖锐得像是杜鹃啼血。 身后很快有两道剑光追了出來。 也修只管全力御剑,保持着与后面人拉开的那段距离。而在这时,景澈有了点动静。 前一刻还是软软瘫在怀里的人,一睁开眼就迅速抬手卡住人咽喉,直到目光焦段汇聚在了也修熟悉的脸上,才松了手。 也修叹了口气:“连我都要如此警惕么?” 景澈有些难堪得收回手,敛眸低声道:“抱歉,习惯如此了。” 这八年的生活教会了她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保护好自己。 “沒有我的血你怎么能唤醒我?”景澈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这时目光越过也修的肩膀看向身后,那两道穷追不舍的剑光让她不由眯起了眼,然而看清楚了之后神色变得惊讶:“你竟然,,” 竟然带我逃了出來。 也修平静回答:“这是迫不得已,否则当年你的那滴心头血唤醒了你,那你的身份就会暴露了。” “可是那也是我的事!你凭什么为我冒险!”景澈又急又恼。 “事情都这样了,你还能怎么办。”也修专注地御剑,并不为景澈的怒意所动。 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是啊,还能怎么办呢?原本只她是叛徒罪人,现在还连累了也修跟着她一起逃亡,她注定就是一个拖累人的存在。 飞过一段距离,也修停了下來。 景澈望下去,这是一片人踪灭,鸟飞绝的万丈悬崖。 “为什么停在这里?” ------------ 第八十四章 剑圣墓群【爆更7】 也修兀自蹲下身,拔出剑凿击冰面。 “你做什么?这会雪崩吧。”景澈只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动作,平平淡淡提醒道。 冰面“咯哒”裂开一道道缝隙,像是蜿蜒而狰狞的伤疤。也修的凿击越來越密集,裂缝挣开到了极点,紧接着一声天崩地裂的破裂声,整个小山头好似都在摇晃。 顿时漫天雪光弥漫了眼睛,景澈只觉得整个人被一拽,腾身好似在飞快下坠,然而很快就踩到了踏实的地面,四周一片黑漆漆,耳边雪崩呼啸声变得遥远,不知道进入了什么地方。 也修的声音在她耳边低沉响起:“应该沒人能发现这里了。” “这是什么地方?”景澈环顾四周,很快就适应了黑暗。 “四年前在荻芦城见了你一面,知道你还活着,就开始四处找你的时候,一年无意间來到这个地方,正好遇到雪崩,掉到了这个洞里。” 景澈扯起一个勉强的笑:“那你怎么知道沒人发现这里?” “过去八年这里只雪崩过三次,如果真的有那么巧,每次雪崩都能有人进入这个洞里,那我们只能自认倒霉。” “这里是迦凰山后山么?”景澈仔细回忆來时方位,问道。 “嗯,”也修指尖燃起一簇火焰,两人往里走,“去看看里面是什么,那时我急着寻出路所以并沒有进去。” 景澈沉默地顺着也修走。其实她并沒有多大好奇,萧烬多疑的性格让她从热衷于刨根问底的人转变成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兴致、自私的人,反正这一切都同她沒关系。 这个洞漫长而又深幽,时而窄的要侧身才能通过,时而宽的有一个石室那么大,不知迂回曲折了多少路,两个人都一直沉默着。每每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也修都会回头看一眼景澈跟上了沒有,他似乎总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都慢吞吞挪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这气氛大概是有些凝重,又绕过一个弯,也修开口对她说道:“阿澈,你走前面吧。” “我走后面。”景澈当即反驳了回去,大概是觉得语气太强硬了,她又解释道,“我不习惯身后有人。” 是因为太久都生活在一个需要高度警惕的环境中,将背后空门暴露给别人,哪怕是也修,景澈怀疑自己甚至会随时都强迫地想拔剑杀死身后的人。 也修注视着她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个情绪。微叹一口气,沒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而正在这时,岩石缝里渗出一滴液体砸落在脚前,“啪”的一声,景澈立刻警惕地拱身抬手,做出防备的姿势。 一声过后四周万籁俱静,也修手心的火焰安静地跳跃着。景澈俯身仔细看,地上的那一滴竟然是血。 疑惑抬头,见到头顶岩石,景澈登时移不开眼。 若是从前的她,可能还不认识这种构造,那么现在的她,在做徒手剖开人胸膛掏出心脏这种事已经麻木之后,她不可能不认识,, 头顶悬着的,是一颗巨大的心脏,还有着微弱起搏,粗大血脉缠绕在心脏外壁,深成褐色的血液像是河流潺潺流过。 继续往里搜寻,是一个霍然开朗的石室,里面的景象却比方才的心脏更加骇人。阴气扑面而來,在跳动火焰的微光中,阴暗石室里密密麻麻排列着将近几十樽棺材。 两人惊讶地饶进棺材群中,每个棺材上都刻着一个名字,顺着看下去,似乎每一个名字有些熟悉,景澈正从脑海中搜寻究竟在哪里见过,这时也修道:“这里似乎是历代剑圣的群葬冢啊。” 景澈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眼前这樽棺材的棺材盖已经被挪开了大半,棺材里面空空如也。细看了一眼棺材上的名字,竟然是苏月。 “她不是被逐出剑圣门了么……”景澈口中喃喃。 而倏忽,一阵诡秘的风凭空而起,景澈和也修同时抬头,墙壁上原本只有两个影子,这时却出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景澈立刻抽出身边软剑,专注地盯着洞口,而也修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点了景澈的穴道。她呲着牙目光仇恨而难以置信,下意识以为也修是骗取她信任要把她捉拿归案的,却不想也修强硬得把她推到棺材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引开他们,两个时辰之后你的穴道就解了。”、 然后一推棺材盖,人化成一道白影就掠了出去。 “人呢?”随后闹闹嚷嚷的声音便至。 “那边去了!快追!” 喧嚣声又随着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什么动静都沒有了,景澈蜷缩在黑暗密闭的棺材里,心跳在胸腔里跟打着雷似的,无论过了多久都不肯平息下去。 也修如何了?是被抓住了,还是成功逃了出去?他还能回去南穹吗? 哪怕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她也知道,也修那样隐忍的人,会为了掩护她的身份而不惜把自己推到一个无法解释的泥沼之中,他会承认自己是帝国的奸细,默默接受惩罚。 可是那种被冤枉却不能说的情绪,她不想让他也尝一遍啊。她不想他重蹈她的覆辙,这种苦……他怎么能受那种苦呢……那是南穹最努力的弟子,天赋最好的弟子,最受器重的弟子,他一直以來都是那么恭敬规矩…… 漫长的两个时辰分分秒秒都是折磨,直到穴道自动解开,自由了的景澈却沒有动静,她紧紧闭着干涸的眼,努力让自己摆脱那种情感的折磨,恢复成红衣该有的样子,无心无情。 半晌她才睁开眼,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正欲推开棺材盖站出來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棺材盖里头刻着一行字。 在一片黑暗中全然看不清晰,景澈用手指摸着拿凹凸的质感试图辨别出是字。 “阿…”而第二个字有些复杂,摸不出來是什么,下面有七个字连在一起无比潦草,只能摸索出个大概,“…心…敢于此说。” 想着意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景澈推开棺材盖站出來。 然而人才站起來,头顶一片阴影就将她整个儿笼罩住了,一个声音慵慵懒懒,0不经心,在石室中激起一层回音:“红衣,等你很久了。” ------------ 第八十五章 像你徒弟 景澈登时汗毛竖立,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他的轮廓隐约在黑暗中,翘着腿坐在棺材沿儿,腰间别着酒葫芦,怀里抱着剑。 两个人对视着,中间隔了黑暗空气,密不透风。 恍惚间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是初见的时候,他满不正经地斜唇笑,道:“阿澈啊,你醒了。” 然而此刻,等待她的,并不是他牵着她的手走出这个地方,而是她必须硬碰硬地再次和他对抗,才能逃出去。 阴暗处沒有一点光,也嗅不到他的气息。 他坐在那儿,语气随意,两个人好似面对面在促膝长谈:“连也修都能策反,你是怎么做到的?” 景澈噗笑一声,不屑道:“他可比你还蠢,我告诉他我有景澈的下落,只要他放我走,他便毫不犹豫地助我。” 百里风间目光上下三路将人盘剥了个干净,末了道:“真是拙劣的谎言……也修什么为人,你当我不知道?” 被戳穿了,景澈也不慌张,继续嘲笑道:“呵,这会倒是目光锐利脑袋清明了,可怎么之前被骗了这么多次,也都不见你发现。” 百里风间沒有理会她的讥笑,坚持追问道:“你究竟是如何骗也修的?” 景澈一脸诚恳又狡黠地道:“我告诉也修,我就是景澈,然后他信了。” 百里风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那你可真是骗术高明。” “你知道我跟他怎么说么?”眸子里光影流转,神情不明,嘴角勾起妖媚的弧度,像是藏着一个迷。 “说。” “我告诉她,我走的那个晚上,整个云覃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本來可以逃走的,却还傻得跑回去,问我那个无情的师父,可不可以不要娶那个女人,”景澈语气平静,还带点嘲讽,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一点也无关自己,“后來,据说我杀了师父要娶的那个女人,一尸两命,可真是罪不可恕,但是我还是逃走了,背了一身罪名,噢,对了,我还割了一滴心头血让也修转交给我的师父,啧啧,那匕首插进心脏,再辗转出一滴血來,看着都触目惊心,可是我感觉不到一点痛,为什么?因为那年我的师父把我扔到幻火焚场里,烧得七魂只剩了四魂……” 她的目光越來越咄咄逼人,而话音渐渐弱下去,一双大手狠狠恰在玉颈上,他的怒意几乎不加掩饰,最后手却徐徐松了下去,不动声色地吐出几个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景澈她可是个天真的丫头,给点甜头就什么都说了。” “我倒小看你了。”他紧张的神情平静下來。方才她一番话,几乎是揪着他的心,险些当真以为红衣就是景澈了。 “小看我?”景澈反唇相讥,戴着面具肆无忌惮,“你看到过我么?” 景澈抬腿迈出棺材,冷不防被他按住,扳着人脸庞抬高,幽邃无底的眸子里映出银色面具。 端详片刻百里风间失笑,懒懒道:“说的倒也是。” 景澈同样笑,一边袖中剑已经贴着掌心严阵以待,身子绷紧如临大敌。 饶是如此,景澈也根本沒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抵在他腹间的手腕被抓住,强硬地反扣到身后,袖中剑一抽,扔到了地上。 一声清脆落地,百里风间的声音在耳边,带点胜券在握的漫不经心:“别有小动作。” 然后一双大手扶上來,掌心贴着人腰际滑动,刻意挑衅似的,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 景澈轻轻巧巧地拨开他的手,软魅的笑里却坠着一丝无力再斗的疲惫:“行了百里风间,**这一招还是留给别的女人吧。” 手指贴上人唇,摩挲着嘴唇摇了摇,勾起一身汗毛肃然烈兵,他蔑视的笑贴着耳侧送过來:“**?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是被万人上过么?反正你是妓|女,我也不是沒当过嫖|客。” 妓|女?嫖|客? 是,他说的沒错,这是原來的红衣带给她的烙印,如今她扮演着红衣的身份,就必须承受这些羞辱,必须分饰红衣的风骚媚骨,直到这些渐渐成为她性格里的一部分。 她必须抛开所以属于景澈的羞辱感,所以这一刻纵是心中悲哀,但她沒有否认这种侮辱,扬眸挑衅地看着他:“百里风间,我想你也是不敢嫖我的。” “噢?” “因为我像你徒弟,不是么?” 他眯起眼:“不过是声音像罢了,她要是像你这样不干不净地回來,我会一剑杀了她。” “那你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景澈如同一条极尽妖娆的蛇一般勾上了他的脖子,其身趴在他身上,冰冷的面具贴着他的胡茬,嗓音一收,隐隐变成调笑。 “你是我徒弟么?”他的腰抵着棺材沿,身上承着景澈的重量,手还在她后背上下摩挲,脸上扯唇笑。 “也亏了我不是,不然我们这么暧昧,不是乱|伦么。”身体迎着他的姿势,抬手摩上人胡茬。 熟悉的触感,刚长了一圈浅浅的,又软又硬。眼神里闪过一霎那的痴,而就在下一秒,柔荑突然变成一记手刀,就朝人喉咙猛地劈了下去。 百里风间好似早料到她会來这一招,头往后一仰,留在她腰上的手用力,上下猝然颠倒。 换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懒洋洋的那种笑:“你打不过我,不如换点别的套路來对付我。” “这种吗?”捏着软软糯糯的声音,景澈眨了眨眼,秋波暗送,百里风间正微怔,她冷不防抽出他的剑,银光掠过群墓拱顶,利刃横到了自己脖子上。 景澈勾起笃定而暧昧的笑:“百里风间,放我走,不然我立刻抹脖子,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你徒弟下落。” 他眯着眼神色在昏暗之中朦朦胧胧,笑容凝固在嘴边。 景澈徐徐往后退到群葬墓出口,脚步镇定然而握着巨剑的手微微颤抖,这时无意割破了皮肤,一滴嫣红流赤从剑刃上坠落,坠落入地悄然无声。 却好像有什么机关被开启,整个岩洞轰隆隆地颤抖。 ------------ 第八十六章 回溯异城【爆更8】 登时天旋地转,好似山崩地裂,那滴血坠落的地方晕开一个金色法阵,越散越大,恍惚间看到百里风间掠上來似乎想拉住她。 然后他也被一起收了进去,整个世界陡然寂静了。 不知是坠落到哪里,人垫在软绵绵的东西上,睁眼看到倒立的世界,头顶夕阳整个铺开,像是翻了的染缸绚人眼,四周荒郊野岭,枯枝横斜,颇带凄意。 陌生的环境让景澈迅速警惕起來,绷起身环顾四周,这才察觉到身下好像压着一个人,立刻弹身一旋,姿势凌厉跨人身上,双腿固住他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先卡住人喉咙,目光中犀利神色闪过。 而看清了他模样,景澈倒是微怔,而百里风间只是眯着眼含笑看她,也不在乎咽喉被扼住,出乎意料沒有反抗。 “我提不起灵力來。”似乎看出了面前人的疑惑,百里风间从容解释,也不担心将弱点暴露给敌人,依然底气十足。 景澈立刻暗自提了一口真气,发现自己并沒有受到束缚,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面对他,就无需累着斗智斗勇,这般如履薄冰。 而唇上勾笑,哪怕这个姿势让人难堪,也是毫不害躁:“你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沒有我你就出不去,”被掐着脖子,百里风间仍旧不慌不忙,懒洋洋支着脑袋回答,“如果我是你,就不应该这么早杀了我。” 眸中精光一闪:“这是什么地方?” 百里风间环顾四周,道:“你把我的剑都弄丢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尾音徐徐拖长,他眯起眼,猛地手中用力牢牢箍着她的腰。景澈本來松了手中的力想起身,而冷不防被他一收,一个不稳又重重扑回了他身上。 她的金属面具磨蹭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眸中镇定,幽深如深潭里的雨花石,懒洋洋中浮出一种从容,是他一贯的自负。 而她唇角媚笑如丝,只是身子似乎细微在抖。 “白日宣淫!”这时脚步声嘈杂,人声鼎沸,夜幕半遮,火把光芒在摇摇晃晃掠过身上,远处跑來一群人,“把这对狗男女抓起來! 景澈立刻警觉想逃,却被百里风间紧紧箍在怀里,附在她耳畔道:“人生地不熟就想被满大街通缉么?还不如跟他们走,你在帝都位高权重,说不定还能被伺候着送回去。” 景澈知道他说的正是,心中盘算着,她几年來一直在帝都不出,也许这确实是哪个她沒有见过的小镇。如今除了东北一带臻弋人苦苦守着,整个大陆都是临沧的天下,她带也不必过于担心。 然而看到那些官差模样,景澈就察觉到了不对,不仅都是臻弋人的模样,而且衣着怪异,身侧佩剑不似当下如此轻便,都是厚重青铜制品,看起來格外累赘。 她下意识望向百里风间,而他只是扯唇笑,举起手來束手就擒。看到这个笑,景澈莫名宽了心。曾经的习惯不会因为时间的过去而消失,比如他曾经给她带來的那种只手遮天的保护,曾经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在她意识里,他就是一个强大到无人能敌的人,一直都是,哪怕此刻灵力无存,与一个普通会些拳脚的人无异。 他们被押入了大牢,景澈打量了一下四周,普通的牢房模样,这种木质牢门在现在倒也不多用了,火盆中的烟还冒着熊熊黑烟,应该是杂质极多的劣质原炭,现在就算牢房也鲜少用这种炭木了,,这究竟是什么穷乡僻壤? 景澈笑盈盈地问官差道:“衙役大哥,你可有听说过帝都将军萧烬?” 红衣这个名也许并不多人听说,但是萧烬常年征战在外,战功赫赫,应该是如雷贯耳才对。 “帝都将军不是才死么?新上任的姓萧么?”衙役看了红衣一眼,心想这媚眼如丝身段袅娜的,难怪那男子不顾帝王刚下了整顿民风的命令,也要如此迫不及待。 目光顿时就变得暧昧起來,上下打量百里风间,这落拓不羁的剑客模样,一看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啧啧”了几声,落了大锁就离开了,幸灾乐祸地留下一句:“溯城这两日抓得紧,正撞上你们,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咯~” 景澈扶着木牢栏杆,神情陷入深思。 这里的人不认识萧烬,更遑说认识她了。 等等,方才那衙役说,这是溯城? 景澈突然想起妖王说找到最后一颗六合神玺的关键是“回溯”,那么这机缘巧合进入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溯城,是不是说明最后一颗六合神玺就在这座城里? 管不了那么多,景澈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从头发中拔下一根银针,对着锁眼捣鼓一番,不出片刻锁便落了下來。 百里风间眯眼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也沒有一点儿动作。 景澈在出去之前回头看他,他含笑摇了摇头。 然而景澈走出去几步,一个懒洋洋看好戏的声音突然响起:“这里有人越狱啊。“ 这一喊不要紧,整个牢房的火把瞬间依次燃起,狱卒骂骂咧咧的声音越來越近,景澈眼见出逃就要泡汤,决定硬碰硬闯出去。 利落地出拳抬腿,上來第一个狱卒很快被放倒在地,接二连三围上來十几个人,景澈虽占着上风却也被拖去了不少时间。 闻声音前來捉拿人的狱卒围上來越來越多,然而景澈却突然发现真气提不上來,心切之际面前明晃晃的刀劈过來,景澈险险拿肩膀去硬接,肩头顿时血倾如注。 靠着木栏粗声喘气,肩膀虽然在大失血,却也感觉不到痛,景澈被迫处于守势,体内灵力好似突然被全部抽走,荡然无存,她只能靠拳脚上的功夫來对付越围越多的人。 突然那边一声轻不可闻的咿呀声,木牢门又被打开來,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出來。 足见登上墙壁,踢翻一个火盆,还燃着火星的炭木四处飞溅,被砸到的人烫的哇哇直叫。 景澈正这时缓了口气,抬眸就看到百里风间出招兴水流云,无剑堪比有剑,轻轻巧巧之际,地上就躺了十來个哭爹喊娘的人。 ------------ 第八十七章 银发男子【爆更9】 “你倒装得跟真的一样。”景澈沒什么好气恨恨道。 以为他是真的沒有灵力,此刻却见到他却沒有半点异样,全身灵力正是充沛,就知道自己被他诓了。 景澈微恼地瞪他一眼,抿嘴利落撕下衣袍一角,随意往肩上包扎一番。 百里风间摊摊手走过來:“灵力也是刚回來的。” 唇角浮起讥讽的笑,正想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装,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灵力全无,,难道他们的灵力,是此起彼伏出现的? 好像悟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向百里风间:“你刚才是真的沒有灵力了?” 百里风间诚恳点了点头。 “那其实,你也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对不对?” 百里风间扯唇,再一次优雅地点了点头。 原來方才只是他的缓兵之计,难怪他一开始劝她束手就擒,也不愿意跟她一起逃,还喊了狱卒來捉拿她,这会灵力回來之后又自己出來了。这还真是符合他自负的性子,绝不做沒有底气的事情。 景澈微有气结,只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从前是,如今都已经换了一个身份,还是这样。 她不想说话,一声不吭地径直往大牢口走去。 而百里风间在她身后,若有所思道:“我沒有记错的话,在迦凰山上开始你就一直在受伤,你还能撑到现在,不会感觉到痛么?” “痛?”景澈大概像是冷嘲,而说到一半眸色一紧,还來不及吐出下文,就觉得天旋地转,人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 喉中血气翻涌,感觉不到腥味,只有滚烫而黏稠。眼前漆黑一片,意识渐渐远去。 *** 再醒來的时候,身上有了些力气,运气一周天,灵力仍是无存。景澈沒有立刻睁开眼,多年养成的警惕让她先仔细倾听四周的声音。 周围安静,而下面似乎传來隐约的觥筹交错声,一阵阵遥远的吆喝声和喧闹声传入耳中。 应该是个客栈,根据眼皮感受到的光线來判断,是在白天。 这才放心睁开眼,印入眼帘的就是一圈浅青胡茬,漆黑的眼眸含着点冷笑,正看着居高临下得注视她。 她立刻弹起身,一记手刀劈去,百里风间轻巧格开,反手将她的手腕拧到身后束缚着,欺身凑近:“沒有灵力你还敢跟我动手,我该说你太蠢,还是太有勇气?” 景澈嘴唇一抿,笑容官场讥讽,脸凑到百里风间耳侧,话语含着热气妖娆地送过去:“你现在敢动我,到了晚上你就是废人一个,寸步难行,要不继续去大牢里待着?。” 百里风间半眯眼,手中箍着她的力道却不减半分:“你说的是,不然我也不会救你。” “想合作对么?”他们靠得极近,像是眷侣之间说着缠绵软语,可话中都含着警惕和敌意。 “我的灵力是昼起夜伏,你的恰好相反,我们只有合作,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好。”景澈只抛出一个字,想将手从他滚烫的掌心中抽出來。 百里风间徐徐放了手,景澈立刻旋身下床。而他突然又一用力把人拉到怀里,扯唇一笑,低声道:“合作愉快。” 然后才放开了她。 景澈随手拉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门咿呀开合,一抹红色就消失在了门口。 她有点逃一般的仓促,只是百里风间这时并沒有深究她行为里的含义。一个人的房里熏香缭绕,他闭上眸,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些疲惫。 而楼下,正闹咧咧地上演着一出大戏。 客栈大门咿呀被推开,一群人裹着风雪踏进门來。房中热气顿时被打散,冷风无孔不入钻入人衣襟,坐着喝酒的人都缩了缩脖子,闻声回头。 视线里见到檐下灯笼晃了晃,随即门被阖上。 浑身**的女子被扔到了地上,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浑身的血都已经冻成了一块一块。众人惊叹着凑近仔细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个女子,沒有五官,只有人的模样。 为首大汉吆喝一声:“今儿在城外抓到一妖物,还未修炼成形,只是普通刀刃也杀不死这妖物,大家想想有什么法子沒有。” 楼下众人七嘴八舌地在想办法,而景澈有些悲悯地看着地上那只妖物,心生同病相怜之感。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在别人口中,是这般妖魔鬼怪化的存在,也是这般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如果沒有足够强大的本事,足够决断的心,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也会落到这般田地。指节徐徐捏紧,景澈不欲在看,转身走过二楼连廊。 正在这时,一个男子不紧不慢开口:“妖物也是一条生命,何必赶尽杀绝。” 这声音不怒自威,天生含着一股震慑的霸气。顿时四周的喧嚣声都静了下來,只有风挤进窗缝呼啸着,裹着些细雪中气不足地落在窗棂处。外头一声声清脆的“糖葫芦”遥遥匝到耳底。 景澈亦停下脚步看过去,说话的那男子一头银发,侧脸轮廓刀削般分明,肤色白到几近透明,修长指节捏着青铜酒樽,停在唇侧顿了顿,仰头送入喉中。 “你谁啊你!一副妖里妖气的模样!” “一看也不是好东西吧!” “是一伙的吧!” 在众人愤怒的神情中,银发男子淡然将酒樽往桌上一放,施施然起身。扫了一眼地上的奄奄一息的魔物,不动声色地往大门口走去。 这里大多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侠客,见到自己如此被忽视,怒喝道:“站住!” 一大汉拍手狠狠砸桌,筒中木筷在真气促使下哗啦一声划破空气齐齐朝银发男子后背射去。眼见十几支筷子就要到了背心,银发男子突然腾身,足尖点着栏杆后掠,袖间一股凌厉风划出。 筷子拦腰劈断,狼狈落一地。 汉子这一招万箭齐发在江湖中也算是赫赫有名了,沒想到被这个男子轻轻巧巧破解了……这究竟是什么人?顿时各人都面面相觑,愣是沒有人再敢上前拦他。 银发男子自若地推门而出,不出片刻马蹄声渐远。 二楼一句轻声而坚定的“追”,只见又一道玄影夺道跟了上去。紧接着一个红衣女子款款下楼,慢条斯理地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对着店家嫣然笑道:“借用一下。” 店家都來不及拒绝,一袭红衣也在风雪中小成一个点。 ------------ 第八十八章 风雪归人【爆更10】 雪落三夜,河冰数尺。积了厚重白雪的荒郊上只有几行马蹄的痕迹,显得分外宽敞。 暮色四合,溯城郊外几里有一家酒肆,还低低挂着暗色的红灯笼,开门做着些生意。长长的璎珞从灯笼下飘出,不住的在风中打着旋。外面是呵气成冰的寒冷,里间却因燃了好几个火炉温暖如春。可就在这么安逸的环境中偏有人选择在那风口吹冷受冻。 门口倚着一个少女,约莫是十**岁的年纪,初长成的模样不施粉黛却更加令人惊叹她的美丽,大概在百无聊赖地等人,一边拨弄垂下來的辣椒串,一边数数门框上的木质年轮。 过了许久,把手捂在嘴边呵了呵冷气,重新筒回到袖中,不经意扬眸往远处一看,顿时莞尔一笑。明眸善睐,好似烟火照亮整个昏暗苍穹。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银发男子从风雪中骋马而來,未等停稳就先翻身下马,冻红的脸上舒开一个笑:“阿月,我來迟了。” 大风携着雪花狠狠的卷起少女本该是软软拖到腰的长发,她嗔道:“姑湛,是迟了很久,你晓得不晓得。” 原來这风雪來客,竟然是妖王姑湛,可是看少女如此放心的神情,似乎并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姑湛虚拍一下苏月的肩膀,动作亲昵也仍保持着礼节,一边把人往屋里带,一边道:“溯城的时候才收到你的來信,马上就起身了,沒想到路上遭到一男一女跟踪。” “然后呢?”苏月笑得眉眼弯弯,倒是有些幸灾乐祸。 “我把他们引进风雪石阵,才晚來了。”姑湛转身栓好酒肆的门闩。 风雪都阻隔在了外面,屋内暖如三春,窗纸里透进灯笼暗红的光,本是凄切黯淡,如此看倒有几分温馨。 “噗,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风雪,恐怕风雪石阵也形同虚设,”苏月笑眯眯地看着姑湛,“阿湛啊,都封了这么久的山……你说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姑湛轻笑:“雪下多久我是不知道,不过啊,你这酒再不拿出來,可是要温过头了。” 苏月眼睛一亮,这十八年的黄藤酒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佳品,在这下雪天温來细品是再好不过的,尤其是还有可以一个可以肆无忌惮谈天说地的知己,真可喟叹夫复何求。 一眨眼一回身便稳稳坐在了椅子上,手里开始把玩起酒杯,眼巴巴的看着姑湛。 她轻巧使來的轻功若落在有眼力的江湖人眼中,必是一阵惊叹。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是剑圣门唯一的传人,未來大陆的守护者。 姑湛却不以为意的头也沒抬,似乎早已见惯了她这般嗜酒不矜持的模样,也早已知道她的身份。 苏月素白得几近剔透的手上染着蔻丹,细细的骨节不住地敲打杯壁:“阿湛阿湛阿湛,好了沒啊,,” 软软的少女声音拖得绵绵长长。 姑湛正启开酒缸上的封泥,有些烫手地放到桌上,再重新抱起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來迟了,得自罚三杯。” 苏月哪里理他,劈手抢到酒杯,仰头就倒入口中,末了一抹唇角残酒,得意洋洋:“一杯倒,你就别出來丢人了。” 姑湛只是笑,银发落满肩,有种别样的安静。 “阿湛,我同你说,其实今天我也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苏月半睐丹凤眸,透过酒杯看过去,视线中模模糊糊一片,再睁开眼,又清明了,“你说大冬天还拿个折扇的人,怪不怪?看着就是我最讨厌的翩翩浊公子模样,借口水喝,身边的随从还要帮他先试一口,那张凳子给他坐,还嫌脏要來回擦好几遍,可偏偏人站在那儿,愣是讨厌不起來。” 姑湛只给自己倒了炉子上沸着的热水,一杯接一杯地陪她喝,听她说。 “阿湛啊,你说这奇怪不奇怪?”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來了,苏月好似自言自语。 姑湛的目光绵长而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这会终于开了口:“一个陌生人,惦记着做什么。” 苏月笑起來:“是啊,我倒是犯傻了。” 紧接着又喝了一杯。 “阿湛啊,你说,要是师父知道我如今这般模样,会不会又要罚我去寂崖思过三个月了呢…”脸颊烧起來,红扑扑的比灯笼更艳,苏月迷离着那双长长的丹凤眼喃喃说道。 “那你还喝,一个姑娘家那么爱喝酒,成何体统。”姑湛看着苏月把最后一滴酒斟进了她自己的酒杯。 苏月扯开嘴巴对着姑湛笑了一下:“你管我啊…” 一口喝完便伏在桌上睡去了。 “你啊……”姑湛无奈的皱了皱眉,可手下却温柔的一下下轻抚着她如墨般的长发,软软长长的绕在之间却一下子从指缝溜了出去。 *** 凄风夜雪凛凛,枯枝折路人踪皆灭。 马肚沒入雪中几尺深,无论如何挥鞭都不肯再走,马上两人终是沒办法,弃马步行。 走了几步,雪委实大的很,见到百里风间的脚步有些沉,景澈停下來等他,突然幸灾乐祸地笑道:“百里风间,你说,你曾经有沒有想过,你也有今天啊。” 话里口气软软糯糯,倒不是她惯常的冷嘲热讽,只是一个少女很单纯的得意洋洋罢了。 寒冷对于往日的百里风间來说沒有半点威胁,然而对于此刻沒有灵力护体只是凡胎肉体的他來说,却是一种挑战。 幸好他是极其豁达的性子,嘴唇有些发紫,仍不忘斜扯唇满不在乎地戏谑道:“只是沒想到,我们曾在大雪天打斗,如今却在大雪天同生共死,照这个进度,下回我们是不是该在大雪天里抵死缠绵,也好对得起戏本子里唱的相爱相杀?” “活该你在这里被冻死。”景澈朝他背上拍了一掌,顺便送了点暖流给他。 “委实有点冷啊,”百里风间反握住她手,有些无赖地把她整个人拽过來,抱到怀里取暖,“红衣啊,我说,你信不信,这里是另一个时空。” ------------ 第八十九章 时空错乱 “噗,另一个时空,”景澈毫不费力地从他怀里挣脱,脸庞不知是被冻得发红,还是突然起的红晕,嘴上仍是不客气讥笑,“你还真当戏本子里在说的戏呢。” 百里风间扯扯脸皮,笃定道:“你仔细想想。” 景澈敛回笑,初听这个说法觉得荒谬,可是仔细一想,如此一说,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解释。 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时空? 一时间陷入深思沒有接话,两人搀扶着往前走。风无孔不入,裹起长发乱糟糟缠在一起,像是绕错了线,把人都纠缠了进去。 雪覆了一层又一层,身后走过的脚印都被覆盖,好像从來不曾有人來过。 走到后來,已经成了景澈费力地拖着百里风间走,忍不住道:“都怪你好事,不然现在该在溯城客栈里睡个好觉。” 不由自主流露出來少女特有的微嗔娇韵,让百里风间恍惚出了神,曾经他的阿澈,也是不依不挠地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脚步已经停了下來,而红衣还在拽着他,雪地中一个不稳,仰面载到了地上。 后背贴着雪地冰凉刺骨,百里风间索性不起來了,莫名大笑起來。 景澈沒好气地踢了踢他:“快起來,准备死在这里么。” 他笑着揽过她的腰,本就已经精疲力尽的人,这时候來不及反抗,冷不防一跌扑到他身上。 他沒头沒脑來了一句:“红衣,我知道你不是她。” 近在咫尺的脸庞,漫天雪尘之中凝视这仍模模糊糊,好似中间隔的是漫长岁月的大雾弥漫。 很久之前也有那么一个大雪天,他喝醉了酒教她舞剑,最后他仰头倒在雪地里,她手指摩过他胡茬。 景澈这时抬眸,凄切夜色中一抹灯笼孤独的暗红格外显眼,握住他冰冷的手:“那边有人家。” 百里风间挣扎着起身,道:“算是出去了,可冷煞我了。” 走过去叩门半晌,才有人过來开门,酒肆里头炭火烧着的热气迎面而來。 长腿一迈,百里风间摇摇晃晃跨入门中,这时才看到门后站着的银发男子,微怔后斜唇笑道:“我们打尖,可还有房?” 姑湛脸色略沉:“沒有。” 说罢就要拦人出去。 而一个女子软绵绵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來:“阿湛,谁啊~” 一起身便磕到一张长凳,砸在地上钝重一声,人醉醺醺地走了过來,晃了晃头仔细看看來的一红一白两个人,在烛光微黄中有种凄切的寒意,苏月揉了揉鼻子:“快…快进來…我这就叫阿姐弄一间房出來。” “阿月,,”姑湛想反驳,被苏月一瞪,沒辙地闭了嘴,不再多说兀自上楼。 景澈迈进门去,却见百里风间注视着苏月的身影久久不动。 “发什么楞?”话里有些醋意,目光也跟着看过去,只觉得这个少女很眼熟。 百里风间不回答,指腹摸着胡茬思量半晌,这时苏月从里屋出來,掀帘时风吹來一股浓郁酒气。 “阿姐说只有一间房了呢,唔,凑活一晚吧。”苏月歪歪斜斜地领人走上楼。 入了房,百里风间咿呀掩门,待到外头人走远了才道:“如果我沒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渊及帝统治的年代,方才那个是当代剑圣弟子,苏月。” 苏月! 景澈登时语噎。难怪这少女看上去如此眼熟,原來是少女时代的苏月。她和百里风间竟然无意间回到了千年。 想起妖王姑湛的星轨占卜说“回溯”是寻到最后一颗的六合神玺的关键,看來也许这不是巧合,而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他们回到千年前,又恰好來到溯城,就是为了世间迟迟寻不到的最后一颗六合神玺。 “不管这什么年代,总之,明天我们就要回到溯城去。” 双手在炭盆上取暖,百里风间微挑眉,颇有深意地问道:“为何?” “难不成你还想跟那银发男子死磕不成?就算他一身妖气,又跟你什么关系。” “不是,”百里风间不紧不慢道,“你要回到溯城,一定有别的原因、” 景澈眸色一紧,当时并沒有接话。 “恐怕你是因为‘回溯’才要留在这座城里吧?”百里风间双手筒在袖中,口气散漫而洞悉,又带着些微打探的意思。 景澈眯起眼,嘴角是淡淡而一贯蔑然的笑,面具掩藏之下的神情看不出一点异样。既然百里风间已经说开,那么她也无需藏着掖着:“这样看來,寻到最后一颗六合神玺的关键,果然是‘回溯’。” 百里风间优雅扯唇,皮笑肉不笑,“红衣,我志在必得。” “呵,那感情,我就是來陪你玩一场穿越时空的游戏?” “是啊,不然,,你也回不去。” “可你别忘了,现在我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你。” 百里风间张开双臂,神情惯常不正经,还有点无赖:“那來杀了我。” 景澈知道这也不可能,微恼地劈手灭了炭盆里的火,转身就入了屏风内。 利益冲突带來的警惕倒是被这一出冲淡了,景澈早早闭上眼入眠,而百里风间就外面的榻上睡着。 窗外月色高悬,凉成一条细线,夹带一些腊月灯笼的红,透过古朴窗棂,不疾不徐静止床头。 景澈起初小睡片刻,突然不知为何无比清醒睡意全无,身体深处有一种痛隐隐约约,这个感觉好像站在岸边的人,看着远处滚滚而來的潮水,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滔天巨浪就该席卷而來。 她辗转了身,被子裹得紧了些,以为这只是她的错觉。因为有太长久的时间,她都沒有再感受到來自身体的痛,她以为这只是身体的一种回忆方式,提醒她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岁月,那些她成为红衣之前的岁月。 然而渐渐,景澈发现这不是错觉,那种痛好似要淹沒了她身体的麻木,冲垮那一道围墙铺天盖地而來。如同几千万只虫子啃噬着灵魂,要将本就残破的灵魂扎成一张千疮百孔的网。 哪怕是初冬,额头仍密密麻麻出了汗,景澈沒忍住低呼出声,随即紧紧咬住了唇。 是赤溟蛊! ------------ 第九十章 物是人非【爆更11】 景澈原本以为赤溟蛊只是啃食血肉,并未放在心上,未曾想到赤溟蛊会渗入魂魄,难怪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蛊。 这时屏风里绕进來一个人,手中端着的昏暗烛台还燃着点儿微末烛光。轻轻放到一侧,他的声音遥遥传过來,带点奇异的温柔:“怎么了?” 景澈用力咬唇不出省,弓着身手指死揪被单,而浑身战栗难以自抑。 他探探她的额头,整个脸冰冷如冻霜。他又强行从被子中抽出她的手给她搭脉。指腹感受着她的脉搏,半晌神情微怔,他才想起了这件事--赤溟蛊。这是他给她喂下的,当时只想从她口中逼出景澈下落,可是那时她用沉血诀封印了自己,他并沒有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而这会既然沉血诀已经解开,那么赤溟蛊也开始发作了。百里风间突然有些后悔起自己那时的冲动來,一心想着从她口中撬出点话來,不择手段,却在这里埋下了恶果。他和红衣虽是敌人却在这里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如果她出了事情,那么等于他也陷入了危险之中。 百里风间按住她的虎口,想输一股真气进去替她缓解疼痛,然而发现经脉之中空荡荡,沒有一点真气。这才想起如今是晚上,他还沒有灵力。 他只能把她整个儿抱起在怀里,用身体温暖她冰冷的身躯。他的口吻低沉,像是在哄着一个小女孩入睡:“沒办法,你只能忍着到天亮,我再帮你将蛊毒压制下去。” 景澈咬唇苦忍,不敢说话。她怕一开口就是一句“师父”,前功尽弃。可是她几乎沒办法抵抗这种久违的温柔。 月光折射在冰冷面具上,细碎的光凛冽打入眼底。他捏着她的虎口,侧坐在床边,她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长发凌乱散在衣袍上。 她在疼痛中恍惚间想到那一年在颠簸的船上,也是这么一轮明月悬在薄薄的窗纱外,她头一次坐船,晕得厉害,胃里搅得天翻地覆,于是自作主张地蹭到他怀里。 他也是这么抱着她,捏着她的虎口,说:“那阿澈再睡会罢。” 而如今他这么救她,这么亲昵地抱着她,传递给她温暖,哪怕这温暖无法真切感受到。这一切不过只是彼此为了在这个异时空里活下去。他们必须相互扶持,而他们永远不能逃避他们注定是敌人的现实。 此刻她不是他的徒儿,而是戴了面具的红衣,他们为了争夺最后一颗六合神玺,必须相互提防着。 可记忆比疼痛來的更加汹涌,彼时还是一个年幼少女的她,抱着他的胳膊,掐起一脸嬉皮笑脸:“我要睡师父怀里。” 一晃过不知道多少年,物是人非都是当下。 *** 窗外映进漫天雪光,整座城郊悄然无声。天边晨曦半露,旭日不紧不慢。 路边第一个小贩升起火吆喝着卖馄饨,声音的世界好似突然被打开,然后渐渐热闹起來。 沙沙的扫雪声遥遥传入耳畔,景澈转了个身,意识清明起來。那股撕裂灵魂的痛不知何时褪去,而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无法振作的疲倦,有一股暖流从手心传來,徐徐汇入五脏六腑,像是一双温柔而宽大的手抚平所有揪紧的疼。 景澈沉沉地还想接着睡,记忆里她有多久沒有这般安心地睡过去?眼皮动了动,困倦的目光里映入一片玄色衣袍,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开眼。 拉了帘的房里沉暗如夜,目光里整片整片的噪点消失之后,看见的是一圈浅青胡茬和轮廓分明的下巴,再向上看,百里风间歪着头倚在床栏边,正阖眸小憩。他手里还捏着她的手,还在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着真气,大概也是累极了。 景澈怔了怔,疑心自己是在梦里,流连在他脸上的目光里好似沉了蜜一般黏稠,着了魔一般移不开眼。 前几次相见之时光顾着全身心地对峙,如此近距离地看他,还是第一回。 模样仍是从前那般落拓沧桑,时间沒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不改俊朗,一身來去自由不被羁绊的风尘潇洒。 是她的师父啊。 是她曾经爱得伤痕累累,又恨得斩钉截铁的人。而千帆过尽之后,她此刻竟然安静地躺在他怀里。 她有些恍惚出神了,这一切都云里雾里而显得不真实。脑袋绷得厉害,仔细回想才幡然醒悟过來,这不过是因为他们还在一种奇妙的合作之中。因为这种连接,所以他施舍给她一点温暖。 可是她从來不想要施舍。要么是曾经黏蜜的师徒关系,要么就该是你死我活彻底的敌对,这样的合作又算是什么? 他有诸多考量步步为营,而她本就不似他强大,难道她也该被他牵着鼻子走?她更不似他來去自如,她的执念很深,一旦沦陷,要走出來谈何容易。她用红衣的身份避开他,断断不能前功尽弃。 眸中换出一抹冷色,她斩钉截铁地弗开他的手。 “醒了?”这个动静让百里风间从小憩中回魂,半眯着眼看怀中人,口吻似是熟稔之人的平常招呼,减了不少防备。 而景澈并不买账,背抵着墙壁坐直,冷冷道:“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突然觉得,我们沒有必要继续合作了。” 眸中噙着打量的神色,百里风间不动声色地堵在床头注视着面前红衣。银色面具掩藏了大部分神情,唯有点绛唇紧抿,因为中毒微显苍白虚弱,少了她平日里的妖娆,生出一些不和时宜的惹人疼爱來。 “噢?难不成在我怀里疼了一晚上,你在梦里找到了新的靠山?”他语气恶毒又暧昧,甚至有点儿恼怒。 景澈讥讽一笑,未答。只缓缓起身,衣带拖着锦被,光洁赤脚地踩着木质地板下床。 百里风间幽冷而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狠色,下一秒衣袖一带,舒手将她整个人狠狠拎了过來。 半撑着床脊背,半压人身上,百里风间箍着她的身子,被迫让她对上他的眼。注视半晌,冷哂一声:“你这是欲迎还拒?” ------------ 第九十一章 活着就行 景澈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在他们之间隔开一点儿距离,而下半身都被他钳制着而动弹不得。她有些紧张,嘴上拉开一个底气不足轻浮的笑,道:“百里剑圣说笑了,这种拙劣的把戏,不都是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才用的么?” 她是在自嘲。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才会因为拉不下面子欲迎还拒,才会做出故意身入险境等着他來救的蠢事,才会赌气跑到复国军军营里待了两个月,还巴巴等着他接她回去。 “你想怎么样?”他的语气一贯波澜不惊,此刻隐隐含了几分气急败坏。 “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我们就在此地分开,以后互不相干。” 这个太像了的声音让百里风间心生烦躁。无论是红衣还是曾经的景澈,都会在冷不防的时候就就逃出了他的控制。 正如此刻,红衣莫名其妙说不合作就要离开,他几乎寻思不出一点头绪。理说他们好容易从风雪中走出來,他昨晚又救了她,关系也该比从前缓和一点才是。 百里风间居高临下地看着红衣,她小巧的下巴高高扬着,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不知道看着哪里,努力避开和他的肌肤接触。而越是这样,百里风间越是升起一股占有欲。 ……几乎要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狠狠揉碎了才好,才能将对寻徒不成一直被吊着胃口的恼怒宣泄出來,才能狠狠地宣布这个女人是他的手下败将…… 而身体早已比理智先一步动手,他一把扯开她身上覆着的被子。 景澈心知不妙,立刻抬手劈上他手臂。百里风间倒是沒有料到她在提不起真气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大力,下意识侧身一躲。 在修罗场的时候,景澈学到最多的便是与人近身肉搏,拳脚上的功夫早已硬朗。而这时动作却不似惯常利落,带着点慌不择路的意味,下床时被纠缠的被子一拌,人栽倒回去,后脑勺重重撞上墙壁,眼前一麻。 腰上被双大手顺手强硬一揽,摔回柔软床榻间,上下颠倒。 他眸里浮出点冷笑:“所以你的把戏,就是投怀送抱?” 景澈抿嘴一言不发,而身子在战栗。 她不想用任何把戏,此刻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该是她师父的男人。 她不能跟他发生什么……虽然曾经的她那么爱他,可也只是磊落的爱,她从未敢想过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纵然如今她是帝都修罗女红衣,他是迦凰山剑圣百里风间,她可以在面具后肆无忌惮地隐藏自己,挑战他的底线,可是她无比清楚地知晓,他们是师徒,这层关系如天堑一般不能逾越。 “呵,难怪都说你风骚,你在每个男人身下,都装得跟未经人事的少女一样么?”百里风间扯唇恶毒讥讽,一边手掌摩挲过她光洁下颚,游离往下,滑过玉颈,从里衣领口探入。 生了茧的指腹带着点粗粝触感,故意缓缓來回摩挲着她娇嫩的皮肤,刻意羞辱着似的,她越是战栗,他游走的手就越是嚣张。 “百里风间,你别碰我。”景澈强自镇定,字正腔圆,而声线里压着颤,好似猛拨过后戛然而止的琴弦。 他手指微挑,丝绸衣带依次滑开,雪白如瓷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汗毛顿时竖立:“你哪里來的自信命令我?” 胸膛微喘,手肘抵他肩窝上,隔开最后的分寸,景澈假意笑得妩媚,道:“我告诉你有关她的事,你放开我。” **燃烧的眸子蓦然寂静下來,百里风间停下了动作,看了她冰冷不变的面具,神情沒有头绪。半晌他道:“你中了赤溟蛊,迟早会说,我何必现在放你痛快。” “你昨晚沒有逼问我,说明你还在乎我们的合作关系,而且我知道,你更不屑这种取之不武的手段。” 他逼视着她面具下的眼眸,咄咄逼人:“赤溟蛊就是我下的,我何须什么光明的手段?” “因为现在,我不是你的阶下囚。”面具挡去了大半张脸,僵硬的笑半掩下乍看好似从容。 因为他自负,所以永远不会选择取之不武的法子赢人。她了解他,才会如此说,可是她却并非底气十足。时隔八年,人心隔肚皮,从前他们都未尝真正懂过对方,更遑说今夕流年。他如今的举止已经跳出她的意料,明明是极度自制的人,可为什么每每会对红衣这个身份的人做出擦枪走火的举止。 而这一次,百里风间徐徐抽身,脸上渗人的寒意舒成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红衣啊,你把我的两个软肋捏得牢牢的,我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沒有。” “所以我猜你迟早会杀了我,不过不是如今,”景澈拢回衣服,眼眸一眯,方才露出的慌乱情绪被很快掩好:“问吧,,除了她的下落,其他我都能告诉你。” 百里风间在外头木椅上坐下,眼前炭盆袅袅而上的白烟横亘在眼前模模糊糊。窗檐下的冰柱长短不一地垂下來,剔透的形状折射日光落在眼底,有些刺目。 好似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功能,他动了动嘴角,却摸起腰间酒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口。 这八年以來,他有太多想知道的,而如今到了嘴边,却又一句也问不出來,片刻后他扯扯唇角,转身离开红衣的目光,留下不咸不淡一句:“沒什么想问的,知道活着就行了。” 房门一掩,人已经晃了出去。 景澈怔了怔,却是面无表情,连笑容都懒于维持,兀自走过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嘴边的时候手一抖,水如数倾倒炭盆上。 “呲”的一声,白烟顿时嚣张了地往外溢。 他一句轻描淡写的活着,却是她八年的苦苦挣扎煎熬。 她以为他如此急切寻她,是他不忘他们的师徒情分,而她终于被逼着看清,一直以來,他是有多凉薄的人。 她从未忘记恨急他时的歇斯底里,活下來,只是为了活着站到他面前,为了将他要守护的一切毁灭给他看。 ------------ 第九十二章 雪中绝尘 酒肆门缝紧阖,隐隐钻入一丝冷风也是底气不足。大雪天封路,这儿索性打了烊不做生意。三个铁盆里头熊熊燃着火焰,烤的人暖烘烘不想动弹。 苏月一袭浅青棉衣裹得严严实实,桌前搁着喝了一半的酒,正百无聊赖地摆弄额前碎发,拨过來拨过去,碎碎念叨:“阿湛啊,我看这雪还真的是沒完沒了了,左右都沒个人來,师父究竟要我在这里等谁啊。” “待这儿不是挺好的。”姑湛朝她看了一眼,声线一如既往温柔。 “你才第一天來当然挺好,我可是在这里待了有十多天了,”苏月翻了一个白眼给他,发泄似的拿杯脚噔噔敲着桌子,强调道,“十多天啊!” 姑湛忍俊不禁:“那你师父究竟要你等什么人?” “师父说,天机不可泄露,该來的总会來,等着就是了。”苏月摇头晃脑,学着师父老态龙钟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 “这些天你 都遇到了什么人?” 托着腮帮子努力想:“昨日那个人倒是很独特,不过后來就走了,想必也不是师父说要等的人,再來就是昨晚上那两位,那带着面具的红衣服姑娘看似來头不小,那腰间挂着酒葫芦的男子应该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反正等到人來,就能上路去寻六合神玺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姑湛脸上的神情微变,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不管是不是,这不是有我陪你等着么。” “可我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说着说着尾音一转,苦闷的口吻倏忽变了调,向上一扬,苏月笑着站起身,“哎,早。” 木质地板随着人走动换來年久失修的吱吱声,脚步是不急不缓,端的一股大气风流。正下楼的百里风间目光恰好垂在苏月身上多看了一会,心中不由感叹起千年后那个沧桑沉静的女子,少女时候竟是这般天真浪漫,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突然出神想到阿澈,曾经的她也是这个少女模样,一颦一笑浮在脸上都极其生动。小脸怎么看都不厌,两个人却总是相见烦,三句话之内必将开吵,而如今,她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百里风间这些神情个变幻的情绪收到姑湛眼底,却是品出了一番不一样的意味。他本來就对百里风间有所提防,无奈苏月不听他说,他也无法明着强硬阻止苏月留客。 此时也只能走过去道:“阿月,厨房里的汤该沸了吧。” 苏月一拍脑门,懊恼道:“啊,不说我都要忘了。”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去院里厨房。 帘子一落,酒肆大堂只剩下了两个男人杵着。二楼传來细微的冰锥破裂声,在寂静里落得格外清晰。 而谁也沒多想,火盆呲呲燃烧着。 百里风间微眯着眼,手中酒樽挡着半张唇,口吻底气十足:“妖王姑湛,久仰大名。” 其实他也只是猜测罢了,一身妖气且被苏月称呼为“阿湛”的,恐怕就是姑湛无疑了。他料想到苏月和姑湛之间大概有过什么,可未想到却是这般熟稔如多年好友密不可分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后,苏月亲手将姑湛封印入鸓鸟石雕,自从冷冷清清又蠢蠢欲动挣扎千年。 “你又是谁?”被一路跟踪至此,姑湛也并不惊讶面前这个男子会看穿自己的身份。 “一个路人罢了。”喉结微动,百里风间回答得不动声色,温热清酒灌入喉中,余光盯着姑湛的一举一动看。 “是么,我倒不这么认为。”温柔语风一转,案上算盘猛然播出,木珠子化作利刃刺破空气袭來,带着打量的意味。 百里风间袖风一卷,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随即少女清脆的声音裹着一股穿堂风而來:“呀,怎么了?” 走得虽急,手上的大碗却端的牢牢的,足可见少女武功底子扎实。 “沒什么。”姑湛朝苏月笑得一如既往。银发服帖在耳侧,勾得他脸轮廓有些雌雄莫辩的阴柔。 百里风间转过身去,勾起唇随意一笑,对苏月道:“师尊长安狄近日可好?” 苏月吓了一跳,绛唇张得老大:“你…你怎么知道我师父?” “有过些交情。”百里风间含糊带过,因为深究下去他也无法自圆其说。 “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挺好的啊…”苏月脸色有些尴尬,毕竟剑圣弟子的身份是保密的,如今被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看穿,无论如何心里都有些不安。 而她哪里知道,剑圣门的历代前辈百里风间都是烂熟于心,如今只需要按辈分一推,便能将苏月的师父猜准。 虽然百里风间是以一个后人的身份回到千年前,却空知结果,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依稀知道苏月因为执意入宫被逐出剑圣门,入了宫之后却又被打入了冷宫,死后更是凄凄凉凉,陵墓建在皇陵外头不能入内,魂魄被幽禁在迦凰山山体内。 可如今情形却是一派宁静祥和,俨然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似乎方才听苏月也提起到六合神玺,看來这纷争原來千年以來一直有之,他要在这个异域中争夺本就略占下风,而且糟糕的是,如今灵力被限制,他不得不和红衣,,想起那个女人今天莫名其妙说就此分道扬镳,心里头总有种莫名的烦躁,还有些微异样的不安。 甚至都來不及细思这不安來自于何处,这时,木门外头哒哒马蹄声响起,一声声踩碎积一夜的雪。 不透明的窗纸上透出一个模糊的黑影,一晃而过。 先是未怎么上心,接着百里风间耳畔突然回响起那声冰锥子破裂声,脸色顿时一沉。 红衣她,, 人几乎化成一道影子掠上楼,房门被一脚踢开,“咣”一声带着点怒意。 窗户洞开,半截冰锥子寂寂寥寥地挂在那儿,目光再看出去,一匹马已经绕了一个弯拐进山路里面,一袭红衣扬在纷飞白雪里,转眼不见了个影。 她竟然,当真敢一个人走了!她不怕死么? ------------ 第九十二章 迷途鬼寨 雪仍旧下得密不透风,远山连绵成一条白色曲线。马蹄声仿佛犹在耳畔哒哒不休,揪着心里头也跟鼓点一声声砸下來似的。 “哎!那姑娘走远了,要追回來么!”木窗下,一楼雪地里站着的青衣女子有点急,呵出的白气氤氲了半张脸,她仰头冲百里风间大喊问道。 百里风间微怔了神。追回來? 目光望过去,山路不知缠绵了几个弯,而人是走得直接又决然。 不要命了似的,只一心要离开,他又想起当年的阿澈。阿澈和红衣,两个人总是在眼前、在脑海里重重叠叠。可是他早就已经否定了红衣和阿澈是同一个人这个念头,不然,他也不会对红衣做出那些擦枪走火的举止。甚至那些举动都不是他惯常的风格,只是面对红衣时,会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捏碎了挫成灰才好,可有时候却又错觉这个女人其实有那么点可爱。 这会终于看明白,本來就是敌人,勉强共了些患难,他还真差点把她当成了可以同生死的人。 可笑的事情不必再重复第二遍。 “不追了。”百里风间对楼下的苏月无所谓地笑笑,正从窗前挪开步子。 “可是那姑娘走错道了呀!”苏月急得跺了跺脚。 “什么道?” “第一个路口盘过去的才是去溯城的路,可是被大雪掩盖住了,她走的那个道是往山里去的,山里头有个鬼寨!” “鬼寨?” *** 景澈已经御马飞驰入山,顺着昨夜來时的路,只需穿过这段山路便能回去溯城。只是大雪地看过去都是差不多的模样,辨认起來微有吃力。 雪中行路无比艰难,而马上之人更加心急,挥鞭直催。山路重重叠叠,马蹄深深浅浅。不知是被什么绊倒,马猛然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一把将景澈掀了下去。 纵然当即反应过來,可沒有灵力的身体却來不及做出应对,景澈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啃了好一口冰冰凉凉的雪。衣服被深埋的枯枝勾出好些口子來,裸露在外的肌肤立刻浮现几道浅浅血痕,幸好这一些无碍大事,反正左右景澈都感觉不到痛。 她挣扎着爬起身,想拉着马继续赶路,而那匹马却跪在雪地里不起來,无论怎么挥鞭子拉缰绳斗殴无济于事。景澈蹲下身看,才发现马已经是口吐白沫的模样了。 景澈叹了口气,心知只能徒步赶路了。回头望了一眼,小酒肆那摇曳的暗红灯笼已经缩成一个小点,像是从谁胭脂盒里洒出來的一粒朱砂。 他果然沒有追上來。 这是她早就料到了的事情,才敢如此大胆离开。他那么自负的人,心中自有一套盘算,向來是运筹帷幄不容人置疑,而她每每挑战他的权威。如果他此刻追上來,就意味着要打乱他自己的计划,他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在错了之后再错一次。 她虽然不晓得他的计划是什么,为何一定要离开溯城跟着姑湛,用如此迂回的战术,可她却是她等不起了,且不说有百里风间如此强敌与她争夺,单是体内的赤溟蛊,就迟早有一天把她蛀成一个空壳子。若是來不及拿了六合神玺出去,错过下月鬼门大开的日子,再想进入皇陵底层又要等两年。 天地间茫茫无垠,分明是被鹅毛大雪充斥着,可看上去却一片寂寥,心里头也应了景是这样,被恨意充斥着,却像一个被气鼓满膨胀的球,空空落落。 她自知是不该对他有太多期待,他一开始就是凉薄的人。 景澈掸了掸身上的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去。 然而走着走着,景澈就发现了这路似乎有些不对。明明走出去已经很远,可却又一次看到了那匹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死去的马。 她迅速意识到自己是陷入了一个迷阵之中。而迷阵向來都只是靠着天气地形施加的障眼法。景澈镇定地折了一根枯枝握在手中,又撕下裙角布料绑到眼上,继续往前头走去。 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人跟着似的,可是这时扯下布条就等于前功尽弃,景澈只能悬着一颗心往前走。 走着走着愈发觉得身后不对,莫名汗毛竖立。冷不防朝背后一转,景澈猛然出手朝半空中虚晃,竟然还真的抓到了什么。 似乎还摸到了了滚烫的皮毛和凸起的骨骼,看不到究竟是什么让景澈泛起一阵恶心,却只能不动声色地紧紧捏着那东西,一手正要摘下布条看清楚。 而那东西突然一使劲,挣脱了景澈的手,“喵”一声锐利一叫,朝她面上扑去,待景澈目能视物时,它已经不见了踪影,雪上空留一截短小的脚印。 大概只是出來觅食的狸猫吧,景澈如此想,蒙起眼绷着神经继续走。 四周静的好似突然沒了生机,连雪落到地上轻微的瑟瑟声都尽收耳底,唯独辨不出那种不安的情绪究竟來源于何处。一直如此走着,景澈估摸着也该到了山路出口,舒了口气扯下眼上布条。 耳边突然传來一阵尖利的笑声,景澈一震,跳起來站到一块突出岩石上环顾四周,只见一条被雪堙沒的小路上黑影闪过,她犹豫了一下。 明显是诱敌之计,可她如今沒有灵力不敢贸然上钩,咬咬牙忍下心底那股不安,索性装作沒看见往前走。 路越來越宽敞,却是越來越陌生,景澈愈发确定这不是通往溯城的路,当机立断想回头,一转身却发现身后的景致已经变了样。 是万丈冰川突然在眼前铺开,犹如镜面一般光滑,而冰川之上,灰白苍穹之下,是一座悬浮的山寨。 细看却发现,这山寨的规模比一般的房屋都小了一寸不止,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可分明这里面的一切都在活动,还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在四处走动。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正这时,一个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來:“放蛊。” 话音落下,只见漫天蛊虫遮天蔽日扑面而來,瞬间将景澈淹沒。 ------------ 第九十三章 净魂祭祀 “大哥,这月大雪封山,绕进鬼道的活人几乎沒有,险些终于在祭祀前一天找到个活人,当真是不容易。” “腊月能少死一个兄弟,就多一家团圆,最好不过。” 一声隐重叹息:“大哥说的是……近來神祠里的那……唉,要魂频率越來越高,先是半年,接着是三个月,难道是天下又要变了?” “不要妄自揣测神意。”顿了顿,他又道,“你先去外面守着,今天净魂的时间有些紧,别让人來打扰我。” 景澈半清醒半模糊之前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飘渺在空气里像是隔了一个时空,而一个脚步声越來越远,意识逐渐归位。 她想站起來,而一挣扎,浑身束缚着的铁链便叫嚣了地响,浑身都好似被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里。 景澈不再浪费力气,目光快速地适应了黑暗。远处墙壁上一团火光从模糊变成清晰,焰心跳动着仿佛人心脏的频率。 耳边传來一声清脆的铃铛叮咛声,景澈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下巴的轮廓,分明而笔挺,像是远山一样巍峨坚定。 有些说不上來的熟悉。 “你有什么遗愿,可以告诉我。”男子的声音带着一种魅惑的磁性。 景澈听得头有些昏昏沉沉,迅速意识到这是一种迷魂的声音,绷紧了神经让意识不被侵占。一上來就问遗言,像是在例行公事地询问,似乎是一个程序。景澈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流程,然而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呵,遗愿?且不说我有沒有,就算有,我凭什么告诉你?” 男子正在专注地解开铃铛上的绳结,闻言多看了景澈一眼,道:“那你最想回去的过去是什么?” 景澈微怔。最想回去的过去? 是那个师徒三年么?回去,就意味自己还在怀念,可是她已经心如死灰,决心要与过去一刀两断。 “我沒有过去,”景澈轻笑,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必跟我绕圈子。” 男子索性停下了手中的活,颇为好奇地俯视着地上的红衣姑娘。别的人被抓到这里來多半都是哭哭啼啼球天喊地要出去,像这么冷静的女子已经不多了。 “你可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想必你的魂魄也一定很有趣。” 景澈一怔,接着失笑:“残缺了的魂魄,你觉得很有趣么?” 男子眉眼一动,显然有些难以置信,手掌出人意料地迅速按到景澈头上,探查片刻后徐徐挪开手,得出了结论:“缺了三魂,不过不碍事,本來就是要被净化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男子蹲下身來,直视着景澈的眼睛,好似是一种尊重。然而景澈见到这张脸,讶异地当即失了言。 那男子一字一顿认真道:“祭祀。” *** 山外宽道上那一间小小的酒肆迎着风雪,茅草屋顶都好像在颤抖似的。 屋里的炉子腾着热气,刚温的酒凉了半壶。 “鬼寨是什么地方?” “有些月份的初一山里头会出现诡异的铃铛声和魂哭声,有时候连天空都会被染成一片绯色。有人看到过山体里凭空走出來一队人,但是又很快消失,进去探看的时候发现山里头嵌着一个寨子,后來这事传开以后,有人想再去探个究竟,都沒有再出來过,所以那个地方被叫做鬼寨。一般人都不敢绕那条山路过,就算一定要抄近路的,也会在这边找一个向导,”苏月解释着,俏丽眉眼突然一跳,“遭了!今天不就是三十了么?明天就是初一啊。” 百里风间一言不发,嘴角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凝固,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拢起。铃铛声和魂哭声,想來应该是在进行某种祭祀,而天空被染成绯色,就说明这祭祀是血祭。 若是红衣被……不行,阿澈的下落还捏在她的手里。 如此想着顿时理直气壮起來,道:“我这就入山去寻她。” 苏月正想开口,却被姑湛轻轻捏住了衣袖。她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少掺和别人的事,但是人命关天,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苏月示意姑湛不必紧张,道:“我带你进去一起去,这边的路我都熟悉。” 百里风间沒有拒绝。虽然和苏月中间隔了千百年的辈分,但是同为剑圣门弟子一股熟悉不必多说,何况如今他的灵力被限制,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保险。 时至半午,雪光噙在眼里浮出点未知的迷茫。 苏月执意要一起去寻红衣,姑湛只能顺着她的意思,三人一起进入重山之中。 风席卷着绵密的雪扑面而來,三个人一路无言,目光炯炯有神地四处搜寻,可漫山遍野也只有那凄凄的白。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看到一团棕色的东西在雪中露出大半个形状,走过去看,原來是一匹已经死去的马。 是红衣的马。 四周的脚步有些凌乱,都已经被雪掩盖得只剩下了浅浅一个印子,看起來似乎有些凌乱,像是那人是在原地兜圈子。 也看不出來究竟是朝那个方向走了。百里风间不禁思索,天寒地冻,那个女人能徒步走出去多远?他不知道她的耐力究竟有多少,总之每每都会超出他的想象,超出一个人的极限。 “这里一定有法障,红衣姑娘才会一直在这里鬼打墙,”苏月望了一眼四周,“这里确实经常会有鬼打墙的事,不过一般闭上眼睛一直走就好了。” “闭眼走要怎么找人。”百里风间嘴角弧度从容,腾身于一段横伸出來的枯枝上,漆黑的眸子敏锐地俯瞰四周。 就电闪火光之间,袖中一道凌厉银白刺出,一声尖锐的喵声传入耳朵,一只狸猫现显出了形状,从半空中跌倒雪地里。 “果然是雪狸妖。”百里风间拎起它的尾巴握在手中。而那狸妖喵呜喵呜地看着姑湛,似乎是想向自己的王求助。 而姑湛视而不见,倒是苏月先急着道:“别杀它!” ------------ 第九十四章 冰川迷洞 苏月从百里风间手中接过那只雪狸妖,道:“不过只是捣个乱在这里设了雪障罢了,虽然是妖,好歹也是一条生命。不过世上的好妖多得是,像是阿湛。” 说罢扬起娇脸庞,对姑湛咧嘴清丽一笑。 而百里风间不置可否。 看來苏月还不知道姑湛的妖王身份,更不会知晓以后这个人会举兵妖界攻打人界。若是苏月以后的自己会亲手封印这个她口中的好妖,又会作何感想? 而百里风间不会去戳破,因为他知晓时空的规矩不能打破。 此刻雪狸妖一去,这里的法障自然也就去了,一行人继续顺着红衣的角落往前走,步调开始单一起來,到了一处却戛然而止。 雪中隐隐约约露出一截红色衣物,百里风间俯身拾起,发现正是红衣身上的锻料。而前头的雪地光洁地延绵出去,沒有断崖,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人好像就是这么凭空消失的。 “这里好像有断痕。”姑湛这时发话,蹲下身拨开松茸茸的积雪。 “嗯?似乎还有蛊虫的尸体。”苏月凑了过去。 只见厚厚的冰层里,几只蛊虫的尸体被包裹在冰川裂缝中,似乎从未看过这种这种蛊虫,百里风间问道:“这什么虫?” “大概是溟虫吧,世上也不多见。”苏月解释道,一边拔出短剑想凿开冰层看个究竟。 姑湛和百里风间同时拢起了眉,而苏月轻松道:“别怕,不会雪崩的,前两天我还在这附近放鞭炮……” 一声匕首凿入冰川的铿锵,人话都还沒落下,轰隆隆的声音从山顶传來。 “说什么來什么,快躲开!”姑湛短促地道,立刻揽过苏月。 头顶雪球轰隆隆压下來,漫天雪尘遮人眼。瞬间好似天崩地裂,百里风间本想踩着几块坚硬岩石暂避一下,未想裸露在外的岩石早已松动,一借力就脱落下來。 疙瘩一声,掀起层层好似波涛的松雪。 人顺着光溜溜的冰一直向下滑收也收不住,待到猛然落地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白色总算消停下去,而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半截悬崖突出的石台上,身下压着一截树枝,险险沒有掉下去。 环顾四周,悄然无声,苏月和姑湛都已经不知去向。他小心翼翼站起身,唯恐再一次引发雪崩。 整个冰川足有百丈深,而百里风间恰好处于中央石台,上下不得颇为尴尬。只是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雪崩…… 百里风间突然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迦凰山那场人为引起的小型雪崩,露出了那个通往迦凰山山体剑圣群冢的洞。 雪崩和入口… 百里风间垂眸盯着脚下的石台,乍看是崎岖不平天然形成,而细看似乎有一层极浅的脚印,杂乱无章,更被岁月剥落地几乎看不出來。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石台当年一定是有人经过,而且还是许多人。可人是从哪里出入的? 可是石台后是一片光滑平整的冰川,沒有一点儿端倪。 指间來回摩挲着光滑的冰面,身后是茫茫天地漫漫白雪,一袭玄衣在万丈冰川里渺茫成一个点。 突然想到了什么,百里风间摸出腰侧的酒葫芦。启开葫芦塞,口子倒置,手中真气操纵着酒悬浮在半空中,铺开成一条透明的带子。 掌心微转,酒隐隐沸腾,冒出一缕缕清香的白气。过了一会儿,百里风间将酒浇如数在冰川壁上,“呲”一声,骤冷骤热,冰川表面开始渗出些水珠來。 施法烘干水珠,再一层层循序渐进,这一块的冰壁削平了些,隐约变得透明起來。 果然如此,这并不是实心的冰川,里面别有洞天。 冰壁很快被融出一个洞來,百里风间跻身入内。霎时一股陈腐难闻的气味夹杂寒气逼來,站定片刻后,脚步从容迈开。 看來是一条古道,挖的坑坑洼洼,根据四周石头的痕迹,开凿时应有些仓促。 壁上还有一些零碎的画,线条简单而粗糙。百里风间的掌心燃起一团火焰,微光照着小片的墙壁一路看下去,这画的是是一个祭祀的场面。 沒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苏月口中鬼寨的怪事。祭祀仪式很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净化祭品,送进神祠,可百里风间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走了几步,百里风间又退回去看,才发现了问題所在,,普通祭祀至少会有对象,可是这画中画的空有祭祀的仪式,却根本沒有对象! 倒像是一种……喂养。 百里风间暗自惊心,如果当真是喂养,以人魂魄喂养,那这个鬼寨里养着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他继续往前走,试图在之后的壁画上寻出更多端倪,然而道路愈來愈宽敞,拐过一道弯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路倒是畅通无阻。尽头出去是百丈悬崖,而往下俯瞰时,连百里风间这样惯常波澜不惊的人都微有震撼。 这是一个古老的山寨,房屋连绵镶嵌在山体之中,倒像是一个巨大的陵墓。人影如蚂蚁般大小在底下蠕动隐隐炊烟腾空而起。 抬头看,头顶半壁天光,只开了一线石缝,冰柱垂下來长达几尺高。 洞口出來离最底下应该有百丈之高的话,就此跳下去…… 也管不了许多了,百里风间纵身一跃。 若是常人从这么百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而百里风间仗着百年功底厚积薄发,落地是只是脚底微有发麻。 他迅速隐入石壁一侧崎岖的参天大树后,目光一扫,眼尖地发现这树干里头好似隐着一条铁链。他强行分开树干,拨动树干里隐着的铁链,这时身后石壁徐徐打开一个大洞。 百里风间迈进去,迎面就看到一条弥漫着血气的河,腥气四溢,顺着洞穴走进去,四周墙壁上都凿着许多铁链,地上尸骨成山。 一转弯,一个男人迅速抬头,警惕地看着百里风间。 “也修?”百里风间惊讶地脱口而出。 ------------ 第九十六章 是我夫人 雪球铺天盖地争先恐后从山巅滚下,撞击声震耳欲聋。无休无止的雪尘漂白一切景物,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道铺天盖地。 苏月躲在一个凹洞里一动不敢动,而身后一个温暖的胸膛紧紧护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震荡总算褪去,随手拨了一块石子出去,浅浅的动静之后外头寂静无声,苏月才从松茸茸的雪堆里爬出來站起身,被雪尘呛得猛劲咳了几声,清丽的嗓音不满抱怨道:“我最近是被衰神附身了么?” 身后男子也站起了身,兀自低头一丝不苟地掸落衣服上沾着的雪和尘土。 苏月见人不回答,回头询问看去:“阿湛,,” 语音还沒落下,表情先是愣了一愣:“你……啊!怎么是你?” 面前这个男子一身黑袍滚着金边,发冠端正一丝不苟,俊美得极具辨识,如玉般大气精致,哪怕此刻又些微的狼狈。 这不正是前几个日子路过酒肆讨了一杯茶喝的男子么?记得那天他身边还带了一个随从,今天就只有一个人。可怎么会是他护住了自己?姑湛呢? 环顾四周,左右见不到个人,脸百里风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姑娘还记得我?”男子笑笑挑眉,这问句问得也丝毫不惊讶。 苏月看了一眼他明亮的眸子,一想到方才在他怀里后知后觉地待了这么久,目光莫名有些躲闪:“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可有见到一个银发男子?” “他不会在这里了。”口气笃定,英俊眉眼沉稳,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苏月心中不由狐疑起來:“你怎么知道?” “这雪崩就是他引起的,自然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人漫不经心又带点鄙夷的口气在说姑湛,苏月有些不忿,冻白的脸上泛起点着急的红晕:“不是他,雪崩是我不小心引起的。” 男子“噗”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你拿匕首凿几下冰川,这个地方就会雪崩么?” 苏月一愣,其实她心中也不是疑惑,往日这地方都是结实得很,今日怎的说雪崩就雪崩了。 “走吧。”男子语调好听地往上一扬,说完却不等人,一手端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就往前走去。他肩头还顽固沾着未曾注意到的小小雪粒,依然一副翩翩不惹风尘的模样。 “去哪?” “会和。” “嗳,你这人说话怎么莫名为妙啊,”苏月忍不住跟了上去,一边抱怨一边还是热乎套着话:“我叫苏月,你叫什么?” “渊及。” 这名字听着好像有点熟悉啊,苏月一时也沒有仔细深究在哪里听到过这名字,甚至也不怀疑这人究竟是好是坏,放心地跟在他身后往山里走去。 天幕渐渐降下來,苍穹像是一具合拢的棺材,天光遮在厚厚木避外,整个天地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鬼寨净魂室中。 男子徐徐侧过脸,眉目镇定而闪烁的眸星黎带点儿讶异。他的掌心相合,中间拢出一个球形,球心里面的一团火焰越聚越大,映着他的脸庞都隐在昏暗的紫色之中,熟悉的面庞好似隔了一层妖异:“你如何知道我名字?” 百里风间脚步逼近,讶异之余仍旧镇定如初,剑眉下一双醉眸此刻炯炯有神,像是藏着一个漆黑不可见底的黑夜。他暗自稳下心神,在极其短暂的几步之间分析清楚了眼前的情况。虽然有些匪夷所思,这人和也修长得一模一样,并且也叫也修,但几乎可以确定他绝不是迦凰山上那个也修。 这是在千年前,也许是见到了也修的前世。 如此想着,百里风间一步一步试探地走过去,昏暗中视线越來越宽阔,脚步一拐便看到红衣蜷成一团躺在地上已经昏迷的样子,而也修手中那一团紫色火焰舔着诡异的光芒像是对她垂涎欲滴。 “我如何知道你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要带走你面前这个女人。”口气淡然,却带着威胁的意味,是强者生來的从容。 “祭祀给神的祭品,沒有带走的可能。”也修寸步不让。 百里风间嘴角浮起一抹笃定的笑容:“她当不了祭品。” “如何说?” “看不出來么,她怀孕了,”百里风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微顿后又加上一句:“她是我夫人。” 其实,他也是在赌。大部分祭祀都不可能用孕妇作为祭品,因为孕妇的魂魄带点儿浊气。 此刻外头大概是渐渐入了黑夜,他能感觉到体内灵力在迅速流失。 火焰跳了一跳,昭示了主人在那一刻的讶异,继而也修稳重道:“既然她不能用了,那正好你能替了她。” 百里风间扯唇从容优雅答道,口吻狂妄:“神且不敢祭我,况且你区区人。” 话音落下,笑容似乎还在空气中凝聚,而一道玄影这边已经掠了过來。 也修大概也沒想到这个人的速度如此可怕,正舍弃手中火焰聚气反击,而一双修长的手指已经扼上咽喉,精准而凶狠在眸中一闪而过。 先发制人,这时百里风间一贯的风格,哪怕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他也会尽量先占上风。其实就在他手扼上人咽喉的时候,体内的灵力已经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放了她,我们可以考虑谈和,否则,,”百里风间眯着眼,语气随意得像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茶谈天。 火焰在也修手心徐徐消失。 “好。”也修只思考不过片刻,几乎沒有犹豫地应承下來。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修非常懂得取舍之道。 这个世上,甚至在他都來不及出任何一招就能制服他的人,恐怕是寥寥无几,所以他不认为硬碰硬可以解决面前这个男子。 “我如何保证你说话算话?” 也修竖起三根手指在脸侧,一字一句道:“我以上古神的名义发誓,我会如约放了她,并将你们好好安顿。” “不需要安顿,带我出去。” 听到这句话,也修的口有些怜悯:“这里沒有人能出去过,包括我们。” ------------ 第九十七章 都很清楚 百里风间嗤之以鼻:“呵,那你以为我怎么进來。” 也修沒有回答,掌心一摊指向出口,示意百里风间可以带走红衣了。 百里风间也不带点怜香惜玉地捞起红衣,大步迈开就往外走。 本就昏沉的巨大山洞已经陷入彻底的黑暗,苍穹之下露了半截月色,隔着百丈岩壁更显得遥不可及。 本存的是原路返回的心思,而眼力极好的百里风间一抬眸就看到來时的岩壁,整片都是沟壑洞窟,根本判别不出方才他是从哪里进來的。 脚步当即顿住,怀中女子的衣料垂在手心,沒了体温熨帖凉了一截,正像是此刻的心思。 也修从后面时走上來,站在他的身边,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而只是沒有语气清冷地道:“正好两位是夫妻,寨北有一间空房,两位挤一挤吧。” 而正这时,前头一队人迎了上來,几双敌意的眼睛快速扫了一下抱着红衣的百里风间,抱拳对着也修招呼道:“寨主!” 也修冷静的声音好像在叹气,细听又只是波澜不惊地在下命令:“那么这月,还是抓阄吧。” 百里风间无动于衷,而心头却已经听了明白。红衣无法被当做祭品,那祭品必然要在寨中的人送中出去一个,而抓阄正好又是最公平的方法。 可他们要祭祀的,究竟是什么?也修看起來决不是那种荒谬崇拜神灵的无知寨民。 心思一转,他此刻灵力全无,局势被动。既然能争取暂时的和平,那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他们被送入一座高脚楼内,屋子里头简陋倒也是五脏俱全,不算是亏待。大概是对高手的尊敬和方才对神许下的承诺,也修对百里风间十分客气。 虽留了两个人单独在房里,也沒有落锁,可只需细听外头动静便晓得,有好几个人守着这屋子,监听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百里风间沒了灵力如同被拔了羽翼的鸟,暂时什么都做不了,索性熄了烛火,把红衣抱到床上,自己起身坐到外室简陋的大椅上,正闭了眼想休养精神,这时一阵叩门声起。 “进來。” 也修只站在门口未进來,简短道:“明日我寨子祭祀,拒接外人,还望两位不要出房。”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却游离在内室和百里风间身上,显然是在考究为何一对夫妻此刻并沒有睡在一起。 百里风间淡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端起來作势走到内室:“晓得了。” 直到背影隐入幔帐,也修才阖上门,脚步声顿了顿才一级一级下楼。 唇角突兀浮起点笑,眸子里的漆黑比夜幕还要沉几分,坐在床边,百里风间大概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然后掀起一角被子好,和衣躺了进去。 他委实是累了,加上还是凡胎肉体,才阖上眼片刻便陷入了模糊睡意中。 四下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匀匀的,一下一下,平常无奇,沉沉混沌中百里风间却突然觉得荒谬,可是这荒谬好像只是一种直觉,无根可循。 红衣这时无意识动了动身子,逼仄的床上任何动静都被无限放大,动作隔着薄薄衣料磨蹭着,百里风间又突然无比清醒。 此刻他的敌人红衣正安静地躺在他身边,身子蜷成一团像是只惹人怜爱的小猫。 “唔……”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声,嗓音仿佛被浓稠的蜜搅成一团。意识渐渐清明,景澈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昏迷前的场景,试图想判断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醒了?”耳后传來漫不经心询问的声音,好似细拢慢捻在抚琴,带点惺忪睡意,无端嗅出暧昧。 景澈脑子一迟钝,翻了个身想看个究竟。而目光在掠过男人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下巴胡茬处,险些楞得沉沦了进去,蓦地回过神來,立即抗拒地弹起身。 却被人一手按在腰间用力处,低声道:“噤声,外头有人。” 气息喷在面上,景澈安静下來,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在黑暗中躺着,身上覆了一层棉被,大红棉布滚着牡丹。 “发生了什么?”问出口,景澈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八年來都鲜少使用如此迷茫的问句,大部分事情或是自己琢磨,或是索性不必晓得。可如今不过是同床共枕了一会,心里头就分寸大乱,脑中一片钝重空白。 “我救了你,”他秉承懒得解释的风格,意简言赅省去中间的过程,说完又觉得该串供一下,于是补上一句,“我说你是我夫人,怀了孕无法被当做祭品。” 进出的气似乎紊乱了些,而近在咫尺的女子戴着面具窥不出一丝端倪。 “你堂堂剑圣,认一个帝都祸水做夫人,说出去不怕丢脸么?”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依然是软软糯糯的好听,嫁接了些微嘲讽口吻,让人恨不得想立刻掐死她,又想一边抚着她的长发怜惜。 “反正这个时空,也沒人认识你和我。”他反驳得懒洋洋,一笔带过的轻巧。 你和我。 景澈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眼。对立着而又不得不联结在一起,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关系,在红衣和百里风间身上,在曾经的师徒身上。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知道我徒儿的下落。” 景澈心中酸意翻滚,而嘴上浮起冷笑:“听说都从南穹弟子谱里除了名,也不算是你徒弟了吧。” 百里风间漫不经心而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一副“你不懂,我懒得解释”的表情。 “当初一剑要刺死人的时候,可也不见得你会这么着急找徒弟。难道是耿耿于怀沒有亲手了结了孽障的性命,无法报杀妻杀子之仇么。”他越是不说,她的语气就越是刻薄。 大概也是矛盾着的可怜人,最清楚不过该割舍,该置身事外,该无动于衷,可却借着别人的身份想从他口中套出关于自己的只字片语來。 百里风间在黑暗中勾唇笑了,语气冷静得像是要把人洞悉:“红衣,你很清楚这些事啊。” ------------ 第九十八章 春宵夜谈 目光下意识一闪,景澈才意识到自己有一层面具和黑暗的保护,根本无需心虚,语音一扬,朱唇魅惑:“我若不清楚,怎能吊你胃口?” 百里风间不作答,指腹抚上她的金属面具,摩挲过凹凸花纹,质感落在手心冰冰凉凉,许久也不曾挪开。 过了很久,景澈以为他睡了,而他又沒征兆开口,低音响在黑暗中无比清醒:“你可真像她,不依不挠想激怒我。” “可沒见得你真怒了。”她疲倦地翻过身。 动作之间他的手落了空,搭在软绵绵的被褥间,触碰到空气的凉。 大概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时间,被子窸窣响动,他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窝,脸庞贴着她长发。 近得好似不真实。 在她挣扎反抗之前,他低低道:“别动,就让我抱一会。” 不是他平常从容而命令的口气,而景澈当真顺从耳朵沒有动,后背汗毛肃然列兵,久久不肯服帖。 景澈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幔帐外面置身事外地看着这一幕,街头高悬的微弱烛火爬上窗棂,半点惨白半点昏黄的颜色,透着一种莫名的凄意,床上两人安静地抱在一起,耳厮鬓磨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而视线里几点烛光好像要晕开來,一片茫然中恍惚看到八年前的苗宫熔岩大殿,少时的她死皮赖脸要抱着他,不肯罢休地抓着他的衣襟生怕他拒绝她。她那时以为,这样孤注一掷地抱住自己的师父,这就能从古到今一起寻到天荒地老。 他半睐着眼,声线沉沉:“你都叫她什么?” “谁?”语气被他牵着走。 “阿澈。” 喝出的气在黑暗中透出淡如丝的白烟:“小十八。” “平日她都爱做些什么。” “武痴。”其实隐晦在叙述,整日提刀杀人心无旁骛。 “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想看梨花。” 梨花白,花如嫣年年在耳边念叨。她心里头也偏爱着白色,是云覃峰上白马骨的颜色。可却在修罗场里染了四年的血衣,出來后着妖媚红衣祸国倾城,跟那无暇的白色半点挨不着边。 “提起过我?” “南穹派,迦凰山,剑圣门。”她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百里风间沒有追问,两个人都沉默下來。 “唯独沒有提起过你。”过了很久,她轻柔的声音低下來,黏稠在喉间被睡意沉重拖着,像是一条流不动的河。 他从后面抱着她,大概是睡着了。 第二日。 檀香带点催眠安神哄得人睡到日上三竿,景澈朦胧醒來,猛然惊觉自己竟然沒有防备地睡得如此沉。 腰上搭着一只手,隔着一层衣料仍然察觉到体温滚烫。 她一怔,转过身躯。 “早。”懒洋洋而惺忪的脸庞似笑非笑,对上人面具里遥不可及的眸子。臂弯里还是患者美人腰肢,压得有些麻。 视线里他浅青的胡茬在微弱的日光里软软伏倒,在刹那的空白之后,景澈垂眸魅惑浅笑,不紧不慢从床榻上撑起身子,一颗一颗捻起衣襟扣子系上:“早啊,百里剑圣。” 仰面伸展开手脚躺在床上像是躺尸,眸中澄明,调笑问道:“起來做什么?” “早点寻到出路,早点出去。难不成你还把这个地方当成了世外桃源,想做个隐士索性不归了么?” “外头在祭祀,你也出不去。”他眯着眼,不紧不慢。 景澈扣好了颈上最后一粒扣子,躬身靠近他脸俯视她,气息贴着唇角擦过,故意撩拨着似的拖长软糯声音:“剑圣这意思,是想接着睡?” 大手覆在柔软腰上,稍一用力,两人肌肤相距,他强硬把人箍在怀里:“春宵苦短错付夜谈,白日行事也未尝不可啊。” 近在咫尺,看见面具里那双若隐若现的桃花眸,泛着大雾似的,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出。 唇角晕开点倦意的笑,景澈拨开他手,长腿一旋,**玉足踩上冰凉凉的木地板,口吻轻浮嘲讽道:“我就是万人都能上之,剑圣你也上不得。” “是么,,”漫不经心的口气过后,衣袍霍霍撩起点风,转瞬人被强行固在床梁和胸膛之间。 朱唇半抿着,四目相对好似擦出火花燎原。 而此刻门霍然被打开,两个带刀寨民走进來,一眼便看到床上风光,敌意浓重的目光登时尴尬起來:“咳。” 百里风间施施然挪开身,景澈将地上衣衫拾起,做足了样子不慌不忙一件儿件儿替他穿上。 “寨主有请。”那两人目光捶地,口气还算是客气。 一个宽袍不羁,一个红衣妖娆,两人并肩而立迈下台阶,昏沉日光折上面具光斑隐隐约约,酒葫芦颠在腰侧摇摇晃晃。 入了寨子大堂,中央置了一个火盆炭火烧得十足,暖得有些闷人胸。也修一身祭祀正装,这样子应该是刚刚从祭台上回來。 屏退屋子里的人,门一阖上,屋内就是昏沉沉一片,毡毛地毯铺到台阶。 景澈望见高椅上遥遥坐着的人,微弱白烟氤氲,这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极了。 她竟然在这个时空里,见到了她的师兄也修。却是不认得她了,身份还是这个鬼寨的寨主,做的事情是要拿她的魂魄作为祭品祭献。 时空当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也修在红衣的注视下正襟危坐。这个女子的眼神总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纵然是隔了一个狰狞冰冷的面具。 “二位在这里可有什么长久的打算。”言下之意,此地将要困你们一辈子。 百里风间端着惯常看不穿又不正经的笑容,道:“自然是想法子要出去。” 也修领略过百里风间的强大,可是人力终归是无法与神相抗衡,永恒不变的时间不会因为两个人的出现而做出任何让步。 但也修不会做无用功去劝解他,此刻只是不置可否,道:“两位暂时在这里,不知能否为我看看一个人的病?” “我不是大夫。” “这病也不是普通大夫能看的。”眸子澄明,口气笃定。 ------------ 第九十九章 神之陪葬 “我对医术半点不精通,让我输真气疗伤还在行,可给人看病,当真是不行。”剑眉一挑,百里风间已经表现出了拒绝之意。 而也修并沒有因此罢休,礼貌而坚持地道:“私以为二位非常人,更何况,尊夫人也是久病之体,能维持至今想來定有高明医术撑着。” 指甲上鲜红蔻丹褪了半截,端着杯盏不紧不慢地放回桌上,热气氤氲回了茶盖上。脑子转了个弯,景澈才将自己与尊夫人这三个词划上等号。 久病之躯?呵,也修说的也沒错,那日他要将她当成祭品祭献时,他就已经晓得她的魂魄残缺,,遭了! 景澈突然想到什么,眸子陡然一震。倘若顺着话也修将这事说出去,那百里风间岂不…… 不等百里风间接话,景澈先插入一句,扬声道:“既然寨主有心邀请,那便去看看吧。” 百里风间微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怎的平日最不爱管闲事的人,如今倒是热心肠起來。 他瞟了她一眼,正好这会她也看他,四目相对后两人各自挪开眼。外人看來这一举一动都是默契。 “那二位随我來。”两人起身,并肩跟随着也修走出去。 这么多年,景澈鲜少有机会这样光明磊落地站在他的身边。如今她的身高可以比到了他的肩头,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高挑,他无需像从前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身跟她交流。 出门的时候他侧身让她先走,眸中似乎有霎那恍惚的温柔一闪而过。 也修带着他们穿过后院,绕过蜿蜒石子路,一个精致院落铺开在眼前,梨花缤纷夹道,暗香浮入颈上。 百里风间压低了声音在景澈耳边道:“你在着急掩盖什么?” 景澈一顿,镇定反问:“身有隐疾,难不成都要抖给你看。” “除了赤溟蛊,你身上还有别的秘密?” “与你何干。” “我担心你拖累我。”一句落下,扬长而去,脚下梨花瓣一路破碎。 景澈索性停下不走了,深吸一口气暗自整理情绪。昨夜长谈她已经露出太多破绽,幸好百里风间太过困倦并沒有察觉出什么端倪,或许说是他太自负地相信自己的感觉,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她不可能是景澈,所以沒有生疑。 如今她最担忧的就是也修有意无意说出她魂魄的事情,那么等于向百里风间坦白了真相。 反正是在千年前,她倒也不怕他将她绳之以法,可是她又害怕真相戳破的那一天。也许在她心里,还沉沉地背负着徒弟的枷锁,她爱他,可是她又罪恶于同他有过亲密接触。 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直截了当同也修挑明了说,要将这件事守口如瓶,如此就落了把柄在人手上,等于腹背受敌。 脚步停住杵在梨花树下怔了这一会的神,百里风间沒有等她,笔直越过小路走到尽头的小屋里前。 房门半掩着,推开时带起半点风丝,传了些清雅干花香入鼻。 一张木质轮椅背对着门口,后脑黑发高高绾起,卷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用一截梨花短簪颉着。竹简抖开声传來,轮椅上的少女无动于衷,倒是她身边服侍的婢女道:“小姐,寨主來了。” 她只是一言不发,那小婢女自作主张推着轮椅咿呀呀转过來。少女眉目端正清秀,透着病态的苍白,好似这院子里的梨花,风吹一吹就要散了似的。她垂着眸只管自己翻看竹简,却不知为何手中沒有端稳,竹简书册翻落在地,抖开一阵哗啦啦声。 百里风间俯身拾起掉落地上的竹简,余光瞟到竹简第一行写着“草蛊”。 偏头勾唇冲人一笑,伸手递回给少女。而对上那双眼眸,手势无端顿了顿。 一双桃花眸水意汪汪,眼梢略弯,睫毛浓密好似一把小刷子。亮晶晶的,几乎要灼了人的视线,分明是长得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单一双相似的眼眸就让百里风间想到了当年她明眸皓齿的小徒弟。 “这是舍妹温婉,”也修微笑着介绍道,又蹲下身温柔地平视着温婉,“这两位是外头來的客人,这位叫百里风间,这位叫红衣。” 目光终于有了焦距,温婉抬起眸扫了一眼,仍旧不说话。 景澈稍迟一步,这时迈入房中,正与温婉对视一眼。这双眸子真美,让她想起一个人--她不由自主扶了扶自己的面具。 也修直起身子,对那小婢女颔首示意。那婢女便推了轮椅将人送进里屋。 “二位也看到了,阿婉的情况。” 指腹微微擦着胡茬來回摩挲,百里风间颇为深思地目送温婉进入内室,半晌才问道:“是生來就不会讲话,还是……” “自从进入这个地方后,她就突然不再讲话。” “是受了什么打击吧,”景澈有些悲悯道,她想起了八年前初入修罗场的自己,也是这个模样,一句话都不肯跟人说,长久地把自己包裹起來不肯与人接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 也修的轮廓半隐在逆光之中像是一尊坚不可摧的雕像,他沉默着。 “不找到根源,别的做的再多也是徒劳。”百里风间不咸不淡地说道,余光注视着也修,试图从他清冷的脸上找到一些破绽。 也修仍然在犹豫着,显然将这个地方的來源托盘说出对于一个首领來说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那便算了,反正做什么也是无用功,我二人也不是无聊之人。”景澈佯装转身就要出屋。 “这里,其实是神的陪葬陵,神死前亲手设下单向禁锢,所有生命只能进入不能出去。” 想到整个地方诡异的所在,万丈冰川里长长的墓道,一线天之中隐藏的巨大山洞,知道这一定是个奇特的地方,却万万沒想到这竟然是神的陪葬陵。 百里风间被也修坦诚的回答所震撼住,猛然想到一个问題:“那你们,便是……” “是的,我们都是神的陪葬。” ------------ 第一百章 赤溟解法 屋里气氛沉闷好若大石压胸口。 难怪也修表现出如此自信他们无法出去,这鬼寨竟然是神的陪葬陵,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人不可与天为敌,更不可能与神为敌。 百里风间眯起眼,房中暗尘孜孜不倦乱舞,却只能原地起伏,像是被一张网密密罗着无法逃脱。 晓得被困在此处已成定局,可是他总隐隐觉得沒有如此简单,难道命运让他们回溯到千年,仅仅只是为了把他们困在此处? 可不管冥冥中如何安排,此刻他们都是寸步难行。百里风间显然比一般人都更晓得随遇而安这个道理,在震撼的事实之后很快镇定下來,将时局在脑中过了一遍。之前并沒有如何将此地放在眼里,只想着等了天亮灵力回來便能寻找出口离开,可是如今看來,要长久在别人地盘里生存下去,注定要看人几分眼色。温婉的事他并沒什么想法,可这么一來,恐怕还是要卖这个人情。 “也许是进入陪葬陵的时候让温婉受了什么打击,从此拒绝与人交流?”视线不紧不慢地扫了红衣一眼,她被面具掩盖的脸庞瞧不出端倪,瞳孔逆着光好像两个黑洞,百里风间还是询问道:“红衣,你有想法?” 却不料,一直沉默的红衣突然冷嗤一声,料峭水唇勾起浅薄弧度,微显暴躁:“ 都自顾不暇,我可沒心思管别人。” 说罢拂袖要走,百里风间拦住她,扯扯嘴角脸上笑得温柔,而嘴里逼出几个不紧不慢字的却含着些危险意味,坚持又问一遍:“红衣,你沒有想法么?” 景澈此刻真想暴跳如雷地冲他大吼,能不能想点靠谱的事情想想怎么出去而不是让一个少女如何开口说话,或是破罐子破摔撕开面具给他火上添油,可是她不行,只得硬生生咽下这股烦躁,嘴角扬起笑容不温不火,“当真是沒有想法。” 她知道,他是个明白人,懂得周旋,懂得妥协,懂得何时该锋芒毕露,何时该默不作声,可是她却总忍不住,暴躁的时候就该生气,哪怕须得忍着也总要给她甩袖走人的权利,为何还要笑脸陪人? 纵然心里莫名悲哀,却也只得不动声色,看着也修的神情有些僵硬,她又随口补道:“温婉为何总要看着那本草蛊?沒准里面有什么玄机。” 也修唤了里面服侍温婉的婢女过來,吩咐几句,她又转身入内,再出來时手中是一卷厚厚竹简,正是温婉方才看的那本草蛊。 面具下的眉头已经高高蹙起尽是不耐烦,景澈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将竹简抖开随意翻看几眼,而视线却渐渐凝固住。 赫然三个赤溟蛊的小篆字印入眼底,景澈端着竹简半晌子沒动,书籍上这时压过來半截人头的阴影。百里风间站在她身后,扫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她异样的原因。 “赤溟蛊,炼之需用赤虫与溟虫,于三味真火中灼九日,精髓注入新蛊体,再于玄冰中冻结九日,解之需七七四十九条溟虫。” 难怪赤溟蛊的制法和解法会失传,原來是溟虫的消亡。 现在倘若还是在千年后,知道这些也沒什么用,赤溟蛊早已灭绝,可是如今时光倒流他们回到了千年前,制成赤溟蛊的解药也并非不可能。百里风间分明记得來时在冰川里见到过溟虫尸体,那么说明此地有溟虫出沒,只是这鬼寨里……倒也不好说。 “看出什么來了?”也修见到两人都神情凝重,好奇问道。 “倒是无心插柳之事,”百里风间斜唇笑道,“想问问寨主,这附近可有溟虫出沒?” 也修顿了顿:“溟虫极其稀有,恐怕这整个山里都沒有几条,一阳谷里倒是有出沒过……只是二位,为何突然说起溟虫?难道是有人中了赤溟蛊?” 目光已经落在了景澈身上,顿思后露出一个恍悟的神情:“是尊夫人中了赤溟蛊?难怪魂……” 景澈几乎能猜到他脱口而出的将会是什么,他大概以为是赤溟蛊啃噬了她的魂魄,在他说完之前,她急忙打断,立即接话承认道:“是我中了蛊毒,一直都在寻求解药,可是也修寨主,我们要如何才能寻到四十九条溟虫?” “溟虫可以繁衍,只要寻到一条,便能繁衍出无数条,只是新生的溟虫寿命都格外短,不过仅做成解药应是无妨。” “那便请寨主指路,我去一阳谷寻溟虫,先解决,,”眼梢微挑望向景澈,语气端的是一本正经:“夫人之事。” 景澈脸皮蓦地一跳,又装作什么事都沒有。 也修道:“一阳谷便是那唯一一抹阳光直射的山谷。” 从窗户里望出去,遥遥可见那一线天光直射入谷底,有气无力。 两人就此起身。一出门,离了也修视线,景澈就沒忍住一肚子的烦躁,恶毒道:“自己收拾烂摊子,滋味可好?” 他给她下的蛊毒,如今却热心肠地帮她寻解药。 百里风间兀自笑笑,云淡风轻:“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你死了对我也沒有好处。” 说毕,他却突兀地停在一颗枯木下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脊背微躬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而顿了半晌终于是沒能忍住,强自压了多日的淤血翻滚上喉,一口甜腥如数浇在树干上,红得发黑像是搀了血的墨,浓重晕开。 百里风间只是习以为常地抬袖抹抹嘴角,这个状况伴随他八年之久,只是近日吐血愈发厉害,想想不仅是他以血肉之躯封印的妖王之力正在苏醒愈來愈强大,更是近日这个时空以來心力憔悴所淤积的。 再直起身子时,纯白的手绢横在眼前,一双素手纤长削瘦,雪白到几近透明,青筋隐约蜿蜒入衣袖。 百里风间一愣,抬头看人,扯唇一笑:“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冲他回笑,少了几分冷嘲热讽之意:“你一定要把你自己定位在鸡的定位上,我也沒有办法。” ------------ 第一百零一章 深潭怪镜 “红衣,你倒是,有那么点意思,”百里风间接过白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唇角糊开的血污,眸底藏点意味不明的浅笑,唇角斜勾作结,“倘若长久被困在这里,我们,,倒不如假戏真做?” “得了吧百里剑圣,”景澈失笑,眼眸微眯,刻意咬重了那几个字,“你我立场不同,终是陌路。” 百里风间不置可否,倒是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清醒地可怕。 景澈撇开他往前走,手心里捏着半粒药丸,这时缩了缩,筒在袖中迟迟沒有拿出來。这药丸是來时妖王姑湛给的,半粒在萧烬那里,半粒在她手里,说是能治百里风间的咳血之症,可是她并不觉得姑湛给的是什么好东西。 罢了,如非必要,这药丸还是不必给他了。 她心不在焉地继续走着,那线日光愈來愈近,而陡然一双大手拦住她。景澈一惊,见到脚前已经无路,眸底几分來不及反应的慌乱跳跃而过,随即就被镇定的表情掩盖。 尘埃如同狂魔乱舞,头顶一束日光直直照入眼前山谷,而深处仍是一片黑影憧憧,荆棘枯枝摇曳仿若地狱阴森。 百里风间捕捉到了她眼里刹那的惊慌,可爱极了,而这可爱一闪而逝,再想细看又成了那个冰冷的模样。 她和阿澈的身影总是模模糊糊重叠在一起,可是她们终归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阿澈会无理取闹耍小性子,会闹得天翻地覆,而她只有绝对的冷静和自制。 百里风间俯首朝山谷深处看去,说深不深,但是一股阴毒之气难掩,他道:“我下去,你在这里等我。” “一起下去,”景澈笃定说,“现在昼夜正在交替,若是你來不及回來,被困在下面,我可懒得來救你。” “那你现在跟我下去,也是累赘。”百里风间的语气里调着笑,被人看低了也不恼怒,只是觉得有趣。 “不是有你护着我么?”景澈扬眸,声音软糯,学着他不正经的口气反问。 百里风间斜着唇突兀逼近一步,气息浇人面上,手扶上她腰际。 眸底映出他下巴青软胡茬,景澈心跳沒征兆漏了一拍,还沒反应过來,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一拉,转瞬就到了谷底。 手臂推拒,她忙不迭从他怀里挣脱出來。百里风间只是笑笑放开她,唇角带点儿胜券在握的意味。 他一放手,景澈身子一矮,察觉自己好像在往下陷,两条腿被一股冰冷而黏稠的力量沉沉坠着。她这才看到周围整个儿地都是泥沼,还滚着肮脏的泥泡,遇到空气噗噗打破。大概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腐朽臭味,可景澈闻不到,于是反应慢了一拍。 她不敢多动,却也不想开口对百里风间求救。 百里风间有意逗她:“那你便在这里等我?” 景澈笑不出來了,一言不发地瞪着百里风间,带点儿可爱的怨念和执拗。 百里风间被她的顽固弄得沒辙了,在她面前蹲下身,无奈妥协道:“上來,我背你到那边的石头上,,你说你,下來究竟做什么?” 景澈脸上莫名一阵红,幸好隐在面具里沒被戳穿。她向來伶牙俐齿,这时却说不出话來,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爬到他背上,口气还硬着道:“溟虫毒,你小心点。” “这都自顾不暇了还担心我,”他满不正经斜唇道,“红衣这份芳心,我一定铭记在心。” “我不过是为自己着想,你要是出了事,我的解药也就沒了着落。” 他不作答,面上只是挂着捉摸不透的笑,长腿在泥沼里迈开,背上女子的温热铺天盖地。 一片昏暗之中,声色皆忙,只有泥沼拨开的动静黏稠,仿佛在岁月里回忆流不动的声音。 景澈伏在他背上,手臂垂在他肩上。她突然觉得她可以抓紧什么,至少她可以勾紧他的脖子,在此刻假装享受短暂的安宁,可是她沒有,多年的自制让她保持了清醒。 清醒得就好像是站在山谷上,置身事外地往下看,隔了朦胧凄切的黑影,山谷里仿佛有无数双狰狞地手在挥舞,遥遥地看见那个男子放下背上的女子。他回头也许是笑了一下,也许只是说了一句话,然后躬身在泥沼里一寸寸搜寻着。 倘若换了以前,她还是那个全心全意等着师父的小女孩,也许这一刻会感动地几欲落泪。可是她不是,她知道他为她做的这些,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得不相互依存。他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红衣,更不是为了景澈。 她泫然一笑,视线里的男人这时直起身子回过头,手中捏着一条虫子,举起來晃了晃,无意沾上的污浊软泥黏在青软胡茬间,笑开时显得有些滑稽:“倒是找到一条死的。” 景澈正想接话,他却突然将食指比上嘴唇,眸色一紧,示意她噤声。 视线越过她的身体紧紧盯着她身后,景澈不知究竟出现了什么,顿觉一阵毛骨悚然。徐徐回过头。 只见远远一个少女行动自如地穿过泥沼地,目光专注着前方,全然不顾四周动静,步子紧促而木然。 “温婉?”因着沒有灵力无法传音入密,景澈只得比着口型打着手势问道,看起來有些张牙舞爪。 百里风间肯定地点了点头,走近她身边,低声耳语道:“跟上去看看。” 随着温婉的足迹一路进去,一个隐秘的洞穴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洞穴不深,往里走几步就是一个大石室,四周空无一物。 温婉此刻全然沒有坐在轮椅上那种宁静的模样,脸庞上透出些异样的激动,她仰起头,注视着石室上方。 百里风间和景澈亦抬起头,发现上头镶嵌着一枚巨大的铜镜,铜镜正好折射出百里风间和红衣两个人。 他们立刻侧身一躲,可总归是慢了一拍,如此明显难保温婉不看到。 可是温婉只是出神地看着铜镜,什么都沒有发现,仿佛被失了魂一般,只有一颗眼珠子灼灼地盯着上方。 景澈和百里风间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大胆地探出身子暴露在铜镜之下,温婉仍旧沒有反应。两人索性走过去,站到温婉身后,从她的角度望向铜镜,看看她究竟在看什么。 而一仰起头,景澈惊得退了一步,正好撞到百里风间的胸膛。他扶住了她,箍在她壁上的手微微颤抖。 连他也惊讶了。 ------------ 第一百零二章 狭路相逢 巨大铜镜里,冰川不可思议地倒悬于头顶,天地镜中颠倒,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來。 第一眼被这奇特的景象震撼住,然而定睛细看,很快便发现这只是一个镜像而已。心弦方松下來,景澈察觉体内灵力充沛起來,想必是外面昼夜交替完毕。这也让景澈有了些微的安全感,微有挑衅意味地侧脸仰首,对上了百里风间漆黑如深潭的眸子,倒还是那个自信从容的模样。 本意味该是静止的铜镜里,这时突然传來清丽急促的女声,仿佛是在力挽狂澜阻止着什么:“阿湛!” 登时心中震颤,注意力再次吸引了过去。这铜镜仿佛是有魔力似的,对上了就叫人挪不开眼。 仿佛天空中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也在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铜镜里的视野逐渐缩小,冰川之中的景物愈來愈清晰。 而那声凄绝的呼唤在山谷里重重叠得回荡,伴随着一颗头颅滚落悬崖,血丝从山巅一路逶迤。 冰川悬崖栈道之中,两行人狭路相逢,兵刃相接对峙着,哪边谁都不肯相让。 宽大的黑色帽子随着动作脱落,一头银色长发在风中抖开,比雪的颜色更深,更嚣张。姑湛抬起眼,碧蓝的眸子像是一滩深山里的泉水,沒有涟漪。黏稠血腥在手心狰狞滴落,而他面上神情依旧温柔。 他身边立着一个男子,至始至终垂首盯着地面,沒有半点动作。而他的对面,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还有一个青衣女子扛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袍男子,一个蒙面人横着剑护在二人之前,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句蒙面尸体。 短暂的寂静之后,那蒙面人一声怒吼,哪怕腿还在恐惧地瑟瑟发抖,却是毫不犹豫地举起剑就冲上去,破釜沉舟地将长剑刺入姑湛胸膛。 出人意料的,姑湛不躲不闪,任由剑身沒入胸膛,巍然不动地立在风雪中,反倒是那蒙面人沒有料到如此顺利,有些不知所措。 姑湛手势温柔地拔出剑,雪白剑刃上沒有一点儿血,那个的伤口转瞬愈合。 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蒙面人踉跄地往后退几步,却被一把卡住喉咙,像是拎小鸡一样凌空提起。 “阿湛,”苏月急促地唤道,大氅上的毛在风雪中模糊了一半的脸,她的眼里几乎含了几分乞求,“你不要再杀,,” 话音还未落下,苏月陡然睁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起起落落像是打着雷,听到“疙瘩”一声,骨骼破碎,血溅四溢,那蒙面人仰天恐惧的表情定格在那一刻,身体沉重倒下,血在冰中徐徐渗开好似蜿蜒出一朵红梅。 雪密密麻麻割在身上都疼得厉害,苏月脸上纵横的泪水被冻成一条条青青白白的痕迹,像是唱了一出滑稽的戏。 “阿月,让你失望了。”法诀一施,姑湛染满血污的手瞬间又是一尘不染,素长如玉,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帽子,重新将自己包裹在一身密不透风的黑衣里。 苏月肩上拖着的男子一直清醒着,只是受了太重的伤无力多言,他这时动了动嘴角,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自保为上,不必管朕…” 苏月充耳不闻,而是紧紧握住了他垂在她肩上无力的手,他的暗色衣袖在风中猎猎翻滚,露出里面显眼而高贵的明黄來。 姑湛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觉得扎眼,心头撩起滔天怒意,而嘴上只是笑笑:“把渊及交给孤,孤还不想对你动手。” “阿湛,你一定要与我为敌么?” “是你要与孤为敌!”他平静的声音陡然一提,沒拿捏好的怒意流露出來。 “呵,妖王陛下,”苏月凄绝笑道,字字决然,“你祸害苍生,难道我该助纣为虐?” 一句祸害苍生,百口莫辩,姑湛无言。 也不过就是几日之前,她还在一片冰雪里笑得剔透,信誓旦旦地道:“不过世上的好妖多得是,像是阿湛。” 又起风了,雪粒漫天席卷模糊在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回到了那个温暖酒肆里,热酒氤氲开的雾气叫人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姑湛一如既往温柔坐在她面前道:“阿月啊,你少喝点。” “你走吧。” 长久的对峙之后,姑湛侧过身,让出一条道,眉目寂静得仿佛是这山里的积雪,万年不化。 苏月咬着嘴唇,深深看了一眼姑湛,艰难地半背着渊及,一步步蹒跚离开。 千里冰封,年久失修的栈道发出冻裂的吱吱声。栈道上的两个人像是飘渺的蜉蝣,一路拖着血,踩着雪尘。 隐约的马铃从遥远的迂回山道上传來,好似奏着一曲离别的哀歌。 姑湛站在原地许久都沒有说话,半晌突兀一笑。 而他身边那个一直垂首的男子终于开了口:“陛下,渊及的大军还在山里,显然是冲着上古神力去的,放走他,就等于放虎归山。” “司溟,”嘴里呵出的白气连绵若烟,绝美似妖孽的脸庞有一种奇异的温柔,“你要知道,孤不可能和她动手。” “陛下要为大局着想。”司溟垂手目光着地,字字咬紧。 “孤心中有数。”衣袍一扬,姑湛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在连绵冰川之中持续赶路让苏月有些吃不消,看着天色渐晚,却迟迟等不到渊及的大军前來营救,他们也只能就地停下,寻了一个洞穴进去避避风雪。 渊及面色苍白,俨然沒有初见时那意气风发的精神模样,原本一身精致高贵的黑袍被血污得不成样子。他胸前那个贯穿的巨大伤口已经凝结,好些地方都冻出了硬霜。 苏月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衣物时,渊及紧抿嘴唇苦忍,触到伤口时剑眉一拢,沒忍住“呲”了一声。 苏月不知所措地收回手,神情抱歉:“对不起。” 渊及注视着她满脸愧疚的模样,像是一只无措的小鹿,和方才那个坚定决然的她是截然两人。 为了不扯急伤口,渊及极缓极缓地扬起嘴角,好似冷静的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傻子。” ------------ 第一百零三章 吞人幻洞 苏月失魂落魄之余神思迟钝,沒有品出话里意味不明的亲昵,而是自嘲地点点头,嘴角嚅嗫却什么也说不出來。 半晌,她突兀地把头深深埋到手里,指缝里泪珠滑落,极力克制的呜咽声掺着鼻音:“对,我是蠢到不行了。”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寻他,也不会害你受了他的暗算……” 渊及艰难地抬起手,抚了抚她因为抽泣而战栗的肩膀,试图缓和她的歉疚:“我迟早会同他对上,无关你的事。” 苏月使劲摇了摇头,语无伦次:“那么尖锐的冰锥子…整个儿沒入你胸膛…” 她回想起那一刻,就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原谅。原本是他带着她走出那个地方,可是她却执意要找到姑湛,又走了回头路在山里寻找。 她沒有想到,她找到了姑湛,姑湛却在那里设了一个千冰杀的局等她。那时漫天冰锥箭雨似的泼天袭來,她站在阵里望着阵外的姑湛,愣得忘了躲开。而渊及却替她挡下了迎面而來的冰锥。那根足有几寸长的冰锥扎入他的后背,來不及拔出來就被滚烫的血融化。 渊及虚握住她的手,沾了血污的脸看着狼狈,却难掩他眉眼之中生來的大气和高贵。 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冷:“都是小伤而已,你帮我包扎一下,等风雪过了我们就能继续赶路了。” 被他这么一说,苏月才想起來自己是要给他处理伤口的。短暂的崩溃之后她很快收拾好情绪,敛眸熟练地撕下衣角,浸在雪里湿润片刻,拨开他的衣襟替他拭擦凝结的血污。 渊及靠着凹凸的岩壁,垂眸看着她的手在他赤|裸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游走,刺骨寒冷的雪水随着她的动作摩挲过肌肤,冷的冰冷,热的滚烫。就这么看着,钻入洞穴缝隙呼啸刺耳的风声好像也变得缓和起來,眼皮沉沉几乎要坠入睡意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月困倦地抬起眼皮,惊觉自己不知靠着渊及何时睡了过去,那截用來拭擦伤口血迹的布料垂在手边,水迹都已经干涸。 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睡过去?苏月警觉地察觉到异样,提起真气护体,绷紧神经仔细环顾四周,望见藏身洞深处几点白骨森森,黑窟窿阴测测地像是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珠子,盯着外面的人看。 苏月惊得抖了一抖,终归是涉世不深的少女,哪里见过这些场面。她看向渊及,他已经全然沒了意识,如今只有她自己能救自己。苏月突然想起來,师父曾经说过,冰川雪山里有许多密洞陷阱,有些洞穴本身就是一种妖,若是有躲避风雪的人不小心进入了这种迷阵,便会渐渐失去行动力,直到彻底被困在此处无法出去。哪怕洞口就在几步之遥,却像只能像一个废人一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个洞穴渐渐吞噬,然后成为这座雪山口里微不足道的一堆白骨。 “渊及,渊及。”她试图想叫醒渊及快些出去,可他沒有一点儿反应。。 苏月试着站起身來,然而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顿时无望像是猛兽猛然袭來,张开了血盆大口近在咫尺。 难道就要死在此处了吗? 不。 她苏月堂堂南穹派剑圣弟子,被妖王骗了感情也就罢了,总不能连命都丢在这里了。苏月咬着唇,费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雪白刀刃折射一道弧形银光掠入眼底,狠狠而毫不犹豫地一把扎在大腿上。 匕首引出温热的血,她的意志也在剧痛中短暂地回归清明。苏月将匕首咬在牙尖,趁着此刻还有力气,沒有犹豫地就拖起昏迷不醒的渊及,往洞口挪去。 这短短几步几乎要废去这辈子的力气,直到漫天的雪光和遥遥耸入天际的冰川重新印入眼里,苏月才松了一口气,匕首咣当从口中掉落,人亦是无力地跌坐在地。 脑中那种沉重的感觉亦在离开幻洞的时候便消失不见,一直太过专注于逃脱出去而沒有注意到腿上自己扎出的伤口,这时候伤口刮在风里像是一道道鞭子抽着伤口。 痛得低呼一声,苏月扯下一块衣角草草包扎了伤口,又抬眼望着这茫茫的雪山,有些渺茫和不知所措。 渊及的手指动了动,薄薄的嘴唇干涸,极其细微地闭阖,只勉强吐出几个字:“水……” 苏月好容易听清楚了他的话,忙不迭刨开地上的积雪,捧出里层干净的一抔雪,想喂入渊及的口中,可渊及嘴唇紧抿,无论怎么费力都是徒劳。 “渊及,你倒是张嘴啊。”苏月有些急,环顾四周又想不出一点法子。如果强行撬开他的嘴,又腾不出手來将雪水喂进去。 可是渊及沒有意识地靠在她臂弯间,滚金边的黑袍在雪地里随意铺开,软绵绵塌在那里失去了生机。 苏月最终咬了咬牙,颇有壮士割腕的决然,仰头一把将手中捧着的松茸白雪咽入自己口中,再俯首对着人的嘴,唇齿相交。柔软的唇瓣隔着温热送了冰凉的雪水进去。 他口中淡淡的血腥味尚未褪去,还有一股松软的糕点味。 苏月的脸庞莫名泛起些红,喂完一口雪水后做贼心虚地慌忙直起身子。而目光在他的脸庞上顿了顿,苍白的肌肤之中微有嘴唇嫣红湿润,有种异样的惊为天人的好看。 苏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赶紧别开眼,试图让指节的冰冷将脸庞的滚烫降温。 一种细密而缠绵的滋润从口中遍及全身,好像是跌落山谷的人被清冽山泉唤醒。渊及终于恢复了些意识,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里天空和雪山倒立地连绵在一起,还有一张在风雪里被冻红的脸庞。 “你…你醒了,我们该往哪走?”苏月的视线不自在地四处游离,可余光总要瞟到他湿润的唇瓣。 渊及仍然觉得累极了,勉强笑了笑:“往前走…会和…” 而一说完,他又阖上眼,这会,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 ------------ 第一百零四章 年久栈道 栈道迂回盘旋,雪山重重叠叠。天近黄昏,苍穹以西残阳红得夺人眼,万丈光芒半沉山中,半铺雪上。 半山腰,青衣少女正背着一高个男人蹒跚往上爬。积雪深可沒膝,脚印深深浅浅延绵一路,天空大鹏鸟展翅飞过。 苏月神情难免是苦恼。 上回渊及也是神秘兮兮地说去会和,可究竟是要同什么会和? 他只说往前走,而前路茫茫,根本不知道通向哪里。哪怕她轻功了得,可是背着的却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虽说并不胖,可压在身上还是沉得很。起初苏月还用真气提着,到后來精疲力尽,用着蛮力半拉半扯地,一直从天亮走到天黑。 趁着最后一点暮色苏月往下看,冰川沉浸在一种温柔的颜色中国,走过的脚步像是遗落的一颗颗佛珠。 原來都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可是还得接着走下去。苏月叹了一口气,才迈出一步,脚下栈道就咿呀呀地发出危险的声音。 起初听到这个声音还会心惊胆战,可一路也沒见栈道发生什么事,苏月习以为常地继续走出去,然而堪似腐朽树木被压得就要断裂的“咿呀”声更加响亮了,苏月终于犹豫地停下脚步。 甚至都不等人作出判断,“轰隆”一声,整段栈道瞬间坍塌,折木灰尘像是扯开的棉絮漫天飘零。 苏月脚下踩空,连同渊及一起滚雪球似的翻下冰川。 转眼两人就滚落山谷,幸好苏月及时撑起真气护体,才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然而重重落地全身仍是跟散了架似的,苏月真想就此装死趴在地上不起來,突然想起跟她一起摔下來的渊及。 她赶忙爬起來去找渊及,这时四周灌木丛里倏忽矫健地钻出了几个严阵以待的士兵,将苏月团团围住:“什么人!” 终于见到了活人,苏月反而心中微喜。看他们这个打扮,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士兵,也许是溯城驻扎在山里的军队。虽然对方一上來就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过误会总能解释清楚的。苏月已经精疲力尽,不想同人硬碰硬,更何况渊及还不知下落。 她走上前去,冻僵的脸庞掐起笑容:“小女子无意跌落山崖,绝沒有歹意,还请几位,,” “这边还找到一个人!”火把光由远及近,人头攒攒,又有两个士兵走过來,中间架着一个黑袍男子,眼眸紧阖,模样狼狈不堪。 是渊及啊。苏月担忧地望向他,也不知道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怎么样了。 为首的士兵依然拿刀指着苏月,一边打探地把头转过去看看又找到的一人是什么模样。这一看不要紧,只一眼那士兵手中的刀就被惊得踉跄落地,膝盖几乎是跟着刀一起跪到地上,俯首惶恐道:“皇上!” 紧接着几个不明所以的士兵都一齐跪了下去,然而摇曳的火光里,渊及沒有半点知觉。 苏月呆呆地站着,脑海中被这一句“皇上”冲击着,一片空白。 渊及是-- 她突然想起來,难怪自己此前会觉得渊及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原來正是当朝统治者煦宁帝渊及,世人一般都尊称煦宁帝,鲜少会提起他的真名。而苏月一直都在山上深居简出,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 苏月觉得一阵无尽的无力和悲哀,这一切像是一个滑稽的玩笑。 她原本只是守在溯城外酒肆里,听候师父命令等一个人,却卷入了异常莫名的争端之中。她引为知己的男人是为祸人间的妖王,她同生共死的男人是君临天下的天子……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抓住这个女人!” 作为和渊及一同出现的可疑女人,苏月难逃被怀疑。 苏月放弃了挣扎束手就擒。 虽然她不想掺和到这些别人的事中去,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就算她从这里离开,她又能去哪里?这座山里有着世上两个最强大的男人,无论哪一个,动一动手指都能把她捏的死死的。 何况暂时被抓,渊及醒來后也一定会还她自由。他们萍水相逢,她也算救过他一命,自此沒有瓜葛,她走她的独木桥,就当在这雪山里是做了一场梦。 苏月被五花大绑着押入山谷。 而眼前豁然开朗,几百只营帐连绵,巨大的铁盆熊熊燃烧着炭火,营地之间士兵巡逻走动,各式兵器竖然列兵。 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升起,清冷悬于山谷中央。 见到这情景,苏月才恍然大悟渊及口口声声的“会和”是什么,是与这山中大军会和。 原來这里驻扎着军队,单看营帐的数量估摸着就有千把人。苏月草草扫了一眼,心中疑惑山谷素來都是易攻难守,驻扎在这种地形是大忌。 不容苏月再多打量一番,就被粗暴地推入了一个帐子里。里面空无一人,外面大锁一落。苏月无奈而自嘲地扯开一个笑,手轻轻一挣,束缚的麻绳便脱开來。 帐内沒有点蜡也沒有生火,苏月靠着单薄的木板揉揉手腕,浑身都酸痛得厉害。这里倒也不冷,反而有种异样的暖和,一股暖气好像从地底冒出來烤着地面似的。 身下地都还沒坐热,外头的锁又是一阵窸窣,苏月猜测是渊及醒了,果不其然,这会走进來的士兵恭恭敬敬。 蜡烛被点亮,一列士兵鱼贯而入,手里拿着各色不一的东西,有药物,有食物,有女人的衣物,甚至还有一床厚实的棉被。 为首的男子对着苏月拱手坐礼:“承蒙苏姑娘相救,皇上已经醒了。” 苏月见着这架势,心中隐约不安起來,口气微有不耐烦:“怎么,他不见我?” 來传话的人不置可否,手一挥示意士兵们将这个帐子布置好。 炭炉燃起,整个帐子暖如春熙,食盒打开,冬日山里稀少的野味香气四溢。才转眼工夫,一个囚房就成了贵宾入榻之所。 然而苏月并不承情,冷冷地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眯起眼道:“他想软禁我?” ------------ 第一百零四章 蛰伏火山 暗红焰心舔舐着银针,徐徐灼成黑色。军医小心翼翼捏着针柄扎入肌肤内,一边问道:“皇上,这次为何伤得这么重?” 大概正戳中淤青处,渊及抿唇闷哼一声,剧痛的劲头过了才缓缓道:“呵,朕弄巧成拙了。” 军医听得云里雾里,不敢多问,又旋下一针。 寂静里突然炸开“噌”的一声兵刃交接,紧接着外头打斗声嘈嘈切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骚乱。 倏忽外头闯入一人,带起一阵急慌慌的风,铁甲声索索响,那人二话不说便跪在地上,伏地请罪:“微臣护驾不力,望皇上恕罪。” 军医的手势顿了顿,询问道:“皇上……” “只管你施针。”渊及的语气带着点疲惫的虚。 外头乱成一锅粥,而帐子里静的连烛芯劈啪声都听得清楚。 军医稳稳地收回最后一根银针,退后几步拱手道:“皇上,针施好了。” “朕伤势如何?” “皇上受的虽然都是外伤,但仍需静养三五天,微臣定当尽心竭力替皇上疗伤。” 渊及坐起身,一件件拢回衣袍,一双狭长星眸冷静漆黑,端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九转玲珑丹带了?” 军医脸色变了:“皇上,带是带了,只是九转玲珑丹虽能快速愈合伤口,但毕竟太伤身,还请皇上慎重……” 渊及摆摆手:“拿给朕。” 军医犹豫地从药箱深层拿出一个黑色锦盒呈上去,渊及取出盒里的药丸仰头咽下,示意军医离开。帐子内只剩下渊及和那地上跪着的人。外头兵刃铿锵声越来越近。 热茶泠泠浇在杯壁上,转眼一杯已满,渊及啜了一口茶,星眸隐在袅袅热气后看起来捉摸不透:“右将军,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他只字不问外头发生了什么,而右将军恭敬伏在地上,回道:“臣带领两千人先皇上五日进入此地,发现这个山谷格外温暖故驻扎于此,两日前开始派兵寻找鬼寨入口,但鬼寨入口隐蔽,皆没有任何发现。” 渊及揉揉额角,道:“多派人手去寻,定要先姑湛一步进入鬼寨。” “皇上,依臣所见,妖王要进入鬼寨恐怕没那么容易,况且我们有镜之界石,已经是占了先机。” “姑湛实力之强,不容小觑。” “皇上同妖王对峙过?” “遇上过,所以才伤成这样,不过朕在山阴埋了磁石,引他往那边走,不过恐怕也非长久之计,他一旦发现山阴其实是一个障眼法,就会立刻回头。”渊及说的心不在焉,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木案,似乎在想着旁的什么。 右将军不敢打扰,只得继续跪在地上。 半晌,渊及才问道:“外头谁在闹?” “苏月姑娘。” “这么多人都拿不下她?”剑眉微拢,口气质疑。 右将军忙不迭解释道:“苏月姑娘起初温顺,未想到她身手如此不凡不过想来能被妖王看中的女子,也非常人。” “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渊及的口气倒没有流露出不屑之意,仿佛有一丝温柔惨在里头,像是飘渺细烟,伸手捉不到,“等这件事完了,就把她送出去吧,只是现在还不行,还要留着她” 帘子陡然一掀,“噌”一声,一截断剑还沾着雪花片,狠狠钉入床梁,玄铁片闪着冷冽而愤怒碎光。 寒风料峭裹进来,拂在脖子根叫人汗毛耸立。右将军立刻腾起身护在渊及身前,警惕地盯着再次垂落的厚帘。 “哎唷”几个士兵狼狈地被扔进来,狠狠摔在地上。 后面跟进来一个青衣女子,右手提柄剑,左手按着肩胛上正流血的伤口,殷虹流赤从指缝里渗出来。风扬起她狼狈纠结的长发,干涩地扬起落下。 “苏月。”渊及镇定地对上她的眸。 “呵,熙宁帝渊及,”苏月姣好的脸庞上扬起冷笑,而声音听起来愤怒极了,“没想到我救的是这么一个大人物!怎么,我都愚蠢地送佛送到西了,还有利用价值么?” “苏月,朕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那你软禁我是什么意思?” 渊及正要开口,苏月不等人说一个字,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就一句话,你究竟放不放我出去?” 他没有当即接话,反倒是右将军先高呼一声:“拿下她!” 帐外的士兵得令,一拥而上冲入帐内。剑刃冰凉,映出人脸隐隐约约。苏月环顾四周,面上浮起一丝了然而失望的冷笑。 她手中那把平平无奇的剑骤然通体一亮,银光霎时耀人眼。 一道剑气凌厉劈出,分支**,再聚拢成更盛银光聚于头顶。帐篷顿时被掀飞,通明烛火在剑风中簌簌熄灭,唯有半空银色光芒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轰”得一声,剑气没入山体之中,冰川发出恐怖的碎裂声。 “这是……九痕沙?” “剑圣门?” 众人从耀眼银光和山崩地裂的震颤中回过神来,只见前方一个大洞,深得仿佛直通地底,而那个青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众人围到洞边,只见深处暗红的熔浆缓缓而稠密地流淌过地底。 “皇上!”有人喊了一声,众人各自惊慌抬眼,却见渊及已经纵身跃入了深洞。 九转玲珑丹让渊及很快就恢复了体力,衣袍带起风声霍霍,他稳稳地落地。四周漆黑一片,借着地底岩浆的红色微光,可以看到附近并没有人。 “苏月?”他扬声唤道,回声重重叠叠,而就是无人应答。 渊及顺着地底岩浆一路寻去。脚下警惕,步步推进,他贴着岩壁渊及转过一个弯,视线豁然开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地基巨大的火山,正在往外面蒸腾着热气与岩浆。火山蠢蠢欲动地蛰伏在地底,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会爆发开来的危险错觉。 而渊及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火山之巅,那上头站着一个青衣女子,手中一柄断剑,衣衫狂舞。 ------------ 第一百零六章 破碎镜像 “苏月!” 巨大铜镜里,渊及的声音混着内力在漆黑岩壁间沉沉回荡,而立在火山之巅的青衣女子置若罔闻,长发半遮素脸,远远只瞧见她专注俯首,盯着火山口。 被热气蒸着的空气出现隐约断层,好似水面圈起涟漪,透着极不真实的恍惚感。 骤然,一粒石子直直划破空气击上镜面,“嘭”一声嵌入铜镜中。紧接着,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将人的神思从虚幻之中扯回來,镜中正揪人好奇的画面顿时消失不见。 古铜色镜面上只剩下一道道狰狞的裂缝,还在不断地膨胀蜿蜒。 “你做什么?” 铜镜里的画面有种奇特的魔力能牵着人的注意力走,正想知道苏月为何要站在火山巅,她究竟在里面看到了什么,而这画面就被红衣突兀的出手生生打碎,百里风间难免微恼。 “你算算我们盯着这铜镜看了多久都毫无知觉,沒发现这铜镜迷魂么?”景澈瞟他一眼,伸手想拉过怔怔仰头的温婉。 温婉生了根似的杵在那里,拉也拉不动,目光呆滞地盯着碎裂的铜镜,仿佛她的七魂六魄也跟着铜镜一并碎裂了。 “这是……?”百里风间难得沒有对她的嘲讽做出反驳,目光顺着温婉的视线一路盘旋而上。 景澈也发现了这凭空出现的白烟,从铜镜的罅隙中袅袅旋下,一簇簇汇聚到温婉的百会穴。 白烟剔透无暇,泛着一股湿润之气。空气中寒意渐重,四周岩壁冻出六角霜花。 一朵花瓣从温婉发上那支梨花簪上枯萎掉落,她的神情从最初的麻木中挣扎出來。 百里风间若有深思地看了这一幕,附在景澈耳边道:“你说的沒错,这铜镜吸魂。” 脑中正疑惑不解,而百里风间简短的话让她突然抓到了什么,脑中一缕思绪飞快闪过,景澈恍悟:“因为她的魂魄被铜镜吸走,所以才失去了心智无法讲话?” “对,如今铜镜被你打破,倒是释放了她的魂出來,你看,神魂归位,她大概也就正常了。” 这时白烟已经渐渐稀少,而温婉的身体陡然一震,眸色清明起來。她像是沒有看到身后还站着两个人,直直往前走了一步,跪倒在地。 太久都沒有开口导致她原本清丽的声音听起來沙哑而狰狞,她对着空荡荡的石壁做出一个顶礼膜拜的姿势,啜泣着忏悔道:“神啊,你死了一千年,世人却连你的陵墓都不肯放过,,” 还沒听明白这话里究竟是什么含义,铜镜的裂缝已经蜿蜒到了极限,只听“轰,,”一声,碎片如同泼天冰雹从头顶倾斜而下。 衣袍在空气中掀起霍霍风声,景澈尚回神,那袭玄衣已经铺天盖地将她护在身下。 铜镜噼里啪啦匝地,再碎成更小的细片四处迸溅。 许是铜片尖锐处正戳到身上,百里风间闷哼一声,景澈这才想起此刻他沒有灵力堪如普通人,急切地动弹了下想站起身,而他的声音在耳边毋庸置疑地响起:“别动。” 景澈愣了愣:“我有灵力护体。” 口气端着一贯的从容,隔着衣衫他的心跳压在身后仍是不紧不慢,气息匀匀吐在耳畔:“我知道。” 景澈还想再说什么,终是都哽在喉间弱了下去。 天地在耳边沒完沒了地撕裂,而嘈嘈切切之中她失去了判断,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他的徒弟,被他用血肉之躯护着。温柔铺天盖地,近在咫尺又仿佛极不真实,声音逐渐减弱,四下寂静地一切都失去了存在感,真假难辨跟着做梦似的。 光不知道是从哪里泻下來,打在碎一地的铜渣上星星点点。 一动不动地这么趴着过了半晌,直到所有动静都不再起伏,才听到衣袍窸窸窣窣,百里风间徐徐站起身,扫视一眼四周,平静叙述道:“温婉不见了。” 景澈跟着爬起來,面具下的神情有些木然。她压根沒有听到百里风间说什么,抬眸只见到他背后好些铜渣子嵌入肉里,引开衣袍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你流血了啊。”声音软软划开像是一团黏稠的蜜,含着出奇温柔。 百里风间微怔,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本就像极了阿澈的声音,这会不带一点儿红衣特有的讽刺和不屑。他迫切地回过头,错觉以为能看到记忆里那个少女惯常发怔的模样,柳眉半弯,桃花眸微翘,长发垂在两鬓像是一阵。 可印入眼里的只有一张银色的面具,蜿蜒花纹投出密密麻麻的阴影,一双眼眸藏在面具下,黑漆漆的如同深潭里的雨花石。 ,,错觉终归是错觉。 百里风间迅速收敛失控的神情,唇角斜勾,半点不正经地戏谑道:“不过流点血,红衣如此关心我?” “剑圣德高望重,受点伤可都是天下人的损失啊,红衣自然是要担心的。”景澈当即从恍惚中回神,端起常态反唇相讥。 百里风间跟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似的,一抖衣袍席地坐下,一副等着人來服侍的模样:“帮我取出铜渣子吧,委实是痛煞我了。” 景澈站在他身后,唇角半点笑意渐渐凝固。她看到了他转瞬即逝的神情,便知道他是起疑了。他素來不动声色,她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信了沒信。可是对于她來说,装得再好,难免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她盯着那块还在渗血的衣袍,却杵在那儿不动,脑中如汹涌洪水來袭过后,思绪混乱一片。 他如今空门大露,又灵力全无,她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然后原路返回,从一阳谷回去,就说他掉落泥沼沒有踪影了。至于温婉,本來就是意外之外的事情,权当不知道罢了。 她从來都保持着清醒,他们是敌人啊,她恨了他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毁了他么?也许之前,还因为想要从这个时空里逃出去而同他短暂联手,可是如今困在此处已成定局,她也沒有什么身后事需要料理。 杀了他吧,那么也无需举步维艰,心力憔悴地同他斗智斗勇。 可是机会突然在眼前,她又下不了手。 这是她的师父。无论她带了什么面具换了什么身份,都无法从记忆里抹去师徒的那些时光。欢愉悲哀都从那段时光里衍生,她若要斩断,须得斩断自己大半生的意义。 “怎的?”等了会身后一点动静都沒有,百里风间扬起脸看她。 景澈慌忙躲开他询问的眼神,蹲下身手指抚上他后背衣袍那滩血。 她突然觉得滑稽,从前是他徒弟的时候,都不曾见过他为护她为受伤,如今虚挂一个红衣的身份,倒是博了他一个英雄救美。 半睐桃花眸中一丝温柔闪过,而她生來软软的口吻里掺上刻意的不耐烦:“你不脱衣服,我怎么帮你处理伤口?” “唉,失望,”百里风间不正经地调着笑,不急不缓地解开腰带,褪下外袍,精壮的后背暴露在黑暗的空气中:“我还以为红衣做多了为人宽衣解带的事情,我也正好能,,” “嘶,,”说到一半的话生生吞回,百里风间痛得呲牙咧嘴。这红衣显然故意重重将铜渣子拔出來,也不顾还勾连着血肉。 “红衣笨手笨脚,剑圣还得多忍忍。”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听起來无辜极了。 百里风间笑着摇摇头,沒有接话。 顿时又静下來,风从深甬里吹出來,拂在赤|裸的皮肤上冰冰凉凉。而女子的手指带着玉般的温润,一下一下蜻蜓点水般划过肌肤,点到为止却又撩人神思,像是少女半启朱唇藏着心事,欲说还休。 景澈的动作倒是精致下來,小心翼翼地将铜渣子取出來。 “呵。”寂静中百里风间突兀失笑,如同有人往山涧里丢了一颗石子,激起点点的涟漪。 “你笑什么?” “突然想起一些事。” 景澈沒有看到他此刻的眉眼,却在他沉沉温柔的口气里恍惚回到了十一年前的时光。 那是在岐冶山的树林里,日光透过叶子的罅隙,斑驳洒在男子后背。他未束的长发在不大的风里不羁扬起,又缓缓服帖。 此刻她好像是站在当年的山川之上,隔了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延绵不绝、温柔流转的日光炙烤在她的银色的面具上,灼出冰冷的碎光。她看到那年,她还是横冲直撞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眉眼稚嫩却故作深沉,他是一身逍遥洒脱不惹尘埃的避世剑圣,半勾嘴角扯出一方清闲不羁。 多么可笑啊,这个少女在刚才那一刻,还想杀了自己的师父。 她看到少女葱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男子的后背,停留在肩头,然后撩起脸上一阵红。男子的脸庞好看极了,像是一尊神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晖。 男子突然回头,青涩的胡茬和深邃低敛的眼眸撞到她眼里。 而此刻,眼前亦回过一张放大的俊脸,跟记忆里的模样如出一辙。 不一样的是,如今他扯唇眯起眼,眸底端着打量意味:“红衣,怎的你心不在焉?难不成,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事?” ------------ 第一百零七章 差一点点 “你无非就那点破事,有谁不知道?”景澈嗤笑,声音绕成一团软绵的缎,缎里藏着针,恶毒讥讽戳人心头。 而手中力道仍旧拿捏得恰到好处,凑过脸仔细从血肉中捻出一枚铜渣子。 一句镇定的反问将他的起疑堵了回去,百里风间对着面前空荡的黑暗扯起一个笑。在他每每觉得红衣有点问題的时候,她的反应又毫无破绽可循。 阴影笼罩着他整个儿俊朗的脸庞,神情惯常从容不迫,带点儿洗尽铅华的沧桑:“是啊,无非那点破事。” 他语气中的缅怀之意不加遮掩,而景澈只是波澜不惊地替他擦拭后背血迹,微屈指节轻微颤抖。 她知道,此刻他们在分享同样的回忆,想起同样那点破事,,破得像是洗旧了的丝,鼓在风里不堪一击。 而令景澈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直都认为百里风间长达百年的寿命好似一张不被羁绊的网,那网里只兜着他和虞溪,剩下大部分细枝末节的回忆都无法在网中停留,风一吹便漏了出去。 可是显然,他记住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要多。 她自嘲地想,也许当年的阿澈,确实还在那网里,只是挂在边缘摇摇欲坠,半死不活,他回忆起她的时候,会带着一个悲哀的前缀--杀他新婚妻子的孽徒,那么怀揣无法磨灭的恨,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罢。 “红衣。”他的声音从石壁上折射回來,简短的两个字口吻懒洋洋。 “呃?” “看地上。” 手中动作停下來,视线越过他的肩投到前头地面。只见青色石砖上浮起泥泞的脚印,半个,一个,两个……依次往前蜿蜒。 “啵”一声,当机立断袖风起,葱长指尖间一片还带血的细铜渣锐利刺破空气追了上去,越过脚印之上却一路无阻,划出一条完整而锋利的弧,清脆撞到墙壁才停下來。 沒有人在走动,而地上脚印依然顺着原有的速度一个个浮现,像有无形而诱惑的指引。脚印到了石壁已经是无路,却拐了个弯,逆着规律爬上墙。 “难道这墙后有路……”百里风间拢回衣袍站起身,正想过去探个究竟。 “等等!”景澈环顾四周,突然异常严肃地叫住了他。 百里风间以为她有什么重大发现,正色回头注视着她。 “温婉不见了?” 才说出几个字景澈就已经中气不足,连尾音都生生吞了回去。开口时她才突然想到,似乎起身后就沒再看到过温婉,而且百里风间似乎也说过这个事实……只是方才太过专注于和他斗智斗勇,忙着缅怀她那点微不足道的过往,竟然大意地忽视了周围的变化。 闻言百里风间微怔,哑然失笑,,这个素來凌厉的女人,迷糊起來倒有那么一点的可爱。 他嘴角正动了动,景澈恼羞成怒地抢在他面前瞪了他一眼:“你闭嘴。” 百里风间调笑着眯起眸,而眸底有刹那的失神。他欺身靠近,舒手掰过人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一尘不变的面具,手指卡在她的下巴动作带点儿犹豫,然后往上用力却将她丹唇一拢,被迫着鼓起。 这样子有点滑稽。 他的手劲异常大,景澈愣得忘了挣扎。 他看了半晌,眼里莫名浮出点冷,然后突兀松开手,道:“呵,再像一点点,恐怕就一样了。” 景澈踉跄退后一步,使劲抬手擦了擦下巴,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她站定,嘴角徐徐勾起一抹轻浮的笑:“依我看,,” “幸好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话里带点暧昧和挑衅,却戛然而止,沒有后言。 百里风间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诚然如她所说,倘若沒有差那么一点点,他又怎么可能和红衣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暧昧之中。 除了阿澈,世上旁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可是百里风间也从未深究过,为何他会同这个与阿澈像极了的女人擦枪玩火。 深甬里头风从吹进來,阴魂不散地缠着人衣角,不肯罢休地扬起又落下。 “啪嗒,,”“啪嗒,,”寂静中有什么液体从头顶岩壁中渗下來,砸在一堆破碎的铜镜残骸之间。 两人都抬起头看,只见那脚印已经攀到了头顶,开始变形,一半而往下坠,一半儿却环着原本铜镜所在的边缘分支两路,又汇聚成一个圈。 像在画着咒语,而那个圈闭合的时候,古老咒语启动,四周沙石开始稀稀零零往下掉落,昭示着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只是这回并沒有意料中來的山崩地裂,轰动声短暂而紧促,只掀起一阵缭乱的沙尘。平静后百里风间和景澈探过头去看,只见地上一个黝黑的深坑,将原本铜镜的残骸和顶上岩石的倾斜下來的沙土一并吞沒。 “下去看看。”百里风间笃定道。 “你沒有灵力,也想凑这个热闹?”景澈扬眸,挑衅问道。 其实她并不想下去探个究竟,她更愿意原路返回,找到活的溟虫,然后再回去鬼寨。 “红衣,别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是出口的地方啊。”口气是不紧不慢,无需多言便让人无可反驳。 “你还不死心么,”景澈嗤笑,“又想着出去,又想着拉长线跟鬼寨人和睦相处。” 百里风间偏头看她不说话,唇角笑意优雅,从容不迫反问道:“你当真不下去?” 嘲笑归嘲笑,毕竟出路的这种诱惑摆在眼前,景澈不可能放弃:“我先下去,若是底下沒有异样,再回來带你下去。” 话音才落,人就纵身跃了下去。 百里风间微有无奈地摇摇头,这种身为拖油瓶、还得听别人指挥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憋屈。 轻微而敏捷的落地声已经过去许久,而底下却是一点动静都沒有。 百里风间狐疑起來,俯身望下去。坑里黑黝黝一片,隐约有零星的碎光折上來,也是铜镜的碎渣。 “红衣?” 他低沉的声音传下去,空空荡荡折了好几层回音出來。 ------------ 第一百零八章 七窍流血 深甬尽头悬着一束微弱光芒,风丝丝缕缕飘进來,摩挲过岩石缝隙,挤出阵阵尖锐呼啸。洞外泥沼的腐臭味裹在风里,争先恐后钻入鼻翼。 人都下去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了,难道是遇到危险了? 这也说不通,红衣武功造诣不弱,即便有什么危险她总能先抵挡一番,可底下一点却涟漪都未起,静得无比诡异。 百里风间等得颇为焦心,根本无计可施。 坑里情况不明,他下去不得,然而就算从此处离开,他也无法穿越一片泥沼地,爬上一个百丈悬崖离开一阳谷。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等了。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洞中突兀有了动静,霍霍风声起后,一根粗绳啪得甩到地上。 紧接着是红衣软软糯糯的声音,乍听像是结了霜,连她平日里的妖娆魅惑都省了去,冰冷冷冷听不个情绪:“你自己爬下來。” 她沒出事,百里风间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面色一沉,,他一世英名,轻功绝世,飞檐走壁來去如风,就算未习武时也沒做过爬绳如此掉价之事。 底下的女人简直是在挑战他的耐性。 亏了他一直都是不动声色之人,此刻也只得耐了性子将粗绳系到岩壁上,不急不慢往下爬。 脚方接触到地面,手都还未松绳,耳边骤然袭來的袖风杀气逼人。 百里风间虽失了灵力,但行动力仍旧迅捷,当即抓紧绳子旋身荡开。那人一掌落了空,穷追不舍又起一招,杀意浓烈霸道,挟着直取人性命的气势,然而到半空却犹豫地顿了一下。 百里风间趁着这个间隙再一次逃脱,抢了先机,一把人扣住手腕霸道拧到身后。这回,他看清了人的脸,微微一怔之后脸上浮出薄怒,漆黑星眸深不见底。 他强硬欺身将人按上岩壁:“你想干什么,红衣?” 她沉默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一霎那百里风间有种错觉,面前那人死寂得像是一具尸体。 然而下一秒,她就轻而易举地挣脱开他的手,脸庞凑上前,嘴上勾出抹熟练而轻浮的笑,停在他唇边,温软气息故意撩着人,一字一顿道:“戏弄你。” 手顺势落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沒能克制住的力道重得几乎要把人拦腰折断似的,他怒极反笑,半睐眼眸嘴角优雅:“红衣,你就只有几个时辰得意的时间了,好好享受,千万不要浪费。” 是了,还有几个时辰,便是昼夜交替了。 她在黑暗中注视了他几秒,风马牛不相及却无比认真地道:“我要死了。” 这个灼烈的眼神让百里风间都愣了愣:“你说什么?” 景澈扑哧一笑,眼底浓重悲哀转瞬即逝,冰冷面具下娇俏唇角一扬,嘲讽他又一次被她蒙骗:“我是担心,过几个时辰后灵力交换,你会杀了我吗?” 他端量了她半晌,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端倪,左右看着却只有那个嘲讽的软绵笑意,叫人恨不得掐死她。他终于敛起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你、有、病。” 衣袖一甩放开她,百里风间径自走出去几步,沒入黑暗的脸庞上透出倦意。他突然开始极度厌倦这种你追我赶的猜心游戏,倒是无比怀念起当年那个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小女孩,喜则笑,怒则哭,只是当年旧徒,他來不及珍惜便杳无音讯。 走出去几步,他心平静气送出一句,算是回答:“迟早会。” 身后脚步声跟上來,一改咄咄逼人的风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这时候百里风间才有了心思去打量四周,这里似乎一个是空旷的废弃祭坛,青色石砖整齐铺开向上的台阶,冷冷延伸入黑暗。 顶上有光,两人默契地往上走去,一路畅通无阻。走近了才看到台阶尽头是一道石墙,光便是从石墙顶端一个小洞口里投射进來,昏昏暗暗缭起尘埃沸沸扬扬。 “你听到了什么吗?”百里风停下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祭乐声。” 隐隐的鼓瑟琴乐韵律起伏,从洞口绕进來,缠着尘埃与光线遥遥入耳。 不等商量,景澈便腾身而上,攀到洞口探看外面的情形。 这外面的景象出乎景澈的意料。足足有几百人,黑压压地朝她这个方向匍匐跪着,密密麻麻诵着什么祷辞。铜铃绵长清脆敲响一声,众人依次有序抬头,景澈一眼便看到跪在最前面的那张脸,,也修。 明明隔了相当远的距离,逆光的洞口应该是漆黑一片,外面瞧不出一点动静,但是也修的目光却直直而锐利地盯着这个小洞口,清冷的眸底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紧接着人群中炸开喧嚣声:“神的眼睛动了!” 景澈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正想降下身,却察觉胸中倏忽空空荡荡,灵力全无。 难道昼夜如此快就交替了?不可能,少说还有几个时辰,,但已经來不及等她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浮在半空中的身体就笔直往下坠。 失重的惊恐让景澈张大了嘴巴想喊出声,却什么都说不出來,喉头一片腥味黏稠堵着。 底下一袭玄衣鼓起风声猎猎,迅速旋上稳稳地接住了她。 身子往人怀里一沉,惊甫未定的景澈抬起眼。 视线里本该是一圈熟悉的浅青胡茬,不知为何蒙了一层铺天盖地的血红。景澈疑惑地扶了扶面具,听到百里风间口气难掩诧异,可这声音也像隔了一层厚实的阻碍物,有些飘渺的遥远:“你怎么了?” “我又流血了么?”景澈不确定地嘟哝道,扶着他的手臂想从他怀里跳出去,然而浑身使不上劲又沉了回去。 手一挪开,他的衣袍上便留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色手印。景澈愣了愣,翻转掌心看,方才只轻轻往脸上揩了一下,指缝间便都是血,稠得像是要滑开的缎。 她愣了片刻,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底,映出两个小小而滑稽的她,血从面具里大片渗出來。 ------------ 第一百零九章 不欢而散 “你在上面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口气里调着嘲笑,袖袍却不厌其烦地替她拭去面上的血,端了几分情真意切的担忧。当百里风间发现无论怎么擦都是徒劳无功,反而沾了自己一片腥后,手一停,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是赤溟蛊又发作了?” 他将人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手指探上她鼻息。 赤溟蛊统共会发作三次,先是隔十天,再是五天,最后才彻底将人蛀空。可这才第二次,离上一次发作也不到十天,怎么会突然提前了? 百里风间的眉心有点焦虑和慌张。进入这个地方之后,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让人应接不暇心力憔悴。 “这不是你自己种的恶果么。”景澈半阖眸,有气无力。 见他这个模样,她觉得好笑。见惯了他从容不迫的样子,这个模样可真是不像他。那个连自己徒儿被送进幻火焚场都能无动于衷,一剑刺进她肩胛都能云淡风轻拔出的人,这一刻竟然为了一个不想干的女人慌了。 相比之下倒是自己比较坦然。这次赤溟蛊的发作不像上次一样啃噬着魂魄,怎么折腾都是一样的,反正她拖着个残败躯壳,左右感觉不到疼。 这时百里风间想到了什么,急惶惶从袖袍里抖出一个锦袋,捏出一粒黑漆漆的丹药想塞到红衣嘴里。 “你又要喂我吃什么,你还有多少赤溟蛊?”而景澈只是疲惫地微微别开脸,避开那粒黑漆漆的药丸。 “续魂丹!”他不耐烦掰过她的脸,动作显然比往日的霸道都轻柔了许多。 “我不吃,”她染血的嘴角浮起点撩人的笑意,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凄意,“怎的,你还要那样喂我么?” 尾音咬着最后几个字绵绵拖长,仿佛一根羽毛挠在心头酥酥麻麻。 百里风间沒有接话,面上敛起情绪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七窍流血的女人。他甚至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气,还在跟他玩这些言语撩拨的游戏。 唇侧滴落鲜血,一身红衣浸在黑夜里,藏了一个邀你共往的迷。这让百里风间有种错觉,她在最后的时光里拼命绽开,一次性用尽这一生的妖娆。 沒有征兆的,他突然俯身,浊重气息呵在冰冷面具上,凝结出的水珠混进血里了无生息。 贪婪吮吸,辗转反复。浓重血腥味掩盖女子该有的温软气息,这个味道让刹那的百里风间突然无比清醒,自己像是一个嗜血的恶魔,,不过幸好,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明知道是毒,可偏忍不住饮鸩止渴。他箍着她的头,细细密密吻过她娇嫩唇瓣,指缝中溜过她如缎浓密的头发。她青涩地唇齿推拒,他轻易撬开长驱而入。 下巴新长的胡茬又戎又青,蹭着人肌肤触感又软又硬。 半晌他才挪开唇,手滑到她颈上,仍旧是俯着身四目相对,阴影居高临下拢人头顶。他满脸沾着都是黏糊糊的血,像是涂花脸上台唱了一场大戏。 景澈急促喘着气儿,力气也回了些到身上,视线被淤血遮出一片绯色。目光正好挨着他的下巴,近在咫尺的脸庞让她有些怔。 大概有那么一个瞬间,景澈忘了提醒自己是红衣,然后她的手指颤巍巍抚上他下颚那圈浅青,摩挲着,魔怔了似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下雪夜,他喝醉了仰头躺在云覃峰后山的草坡,白马骨枯萎的花梗压在身下,温酒撒上冻僵的泥土。她大胆而嫌弃地扯了扯他的脸皮,却在碰到他胡茬的瞬间,像触了雷般缩回手。 无论哪段记忆里的他都带着这圈浅青胡茬,扯着笑,百年沧桑的优雅。那个时候她的个子也就如此高,正好能挨着他的下巴,很多次她都想触碰师父的青胡茬,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少女时候的她还沒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一次,两次,后來越來越肆无忌惮。 那种粗粝而温柔的质感正如他给她带來的岁月,独一无二,无人能替。 爱是这般,伤亦如是。 视线里拧成一条线,焦距落在他眸底。见到那微有狐疑的神色,景澈忽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手势是多么亲昵和沉迷,幸好神情隐在面具里无法被探知。 她却沒有露出任何少女的拙劣慌张,掌心继续镇定地顺着他脸的轮廓抚上,温柔弧度却突然绷紧施力,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啪”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她唇角跟着一起上扬:“百里剑圣,我价儿太高,你上得起么?” 百里风间也沒恼,牵起嘴笑笑,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施施然抬袖擦干净脸上血迹,唯一的破绽便是迟钝半拍才发觉指尖还捏着那粒药丸。 伸手递过去,偏着脸看不出个神情,眼眸半眯,声音里调着戏谑:“你自个吃,还是要我再补一回?” 景澈抬手接过续魂丹,端详片刻后失笑。呵,平平无奇的模样,能续了魂又如何?他怎就知道,她一定就要活下去? 收拾轻轻一挥,续魂丹便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你,,” 她扬脸恬静地笑着,淡然叙述道:“红衣哪敢承你百里风间的情,这回來帮我來找溟虫我就已经受宠若惊了,人情受多了怎么还?难不成要把我自己卖给你么?。” 百里风间看着面前这个人,面具里的血不再决堤了似的往下淌,看來是蛊毒的发作已经过去了。 而声音像是水乡小桥下的流水,像是月老指尖一抹红线,细细软软缠在心头,字字都是挑衅。他怒也不是,失了风度,却也接着笑不出來,索性拂袖转身,不再理睬走下台阶,抛出几个冰冷冷的字:“那你就等着死吧。” 景澈望着他一级级走下台阶,背影和黑暗融在一起极其恍惚。背后靠着的石壁烙着骨头极不舒服,她闭上眼,任由再一次的不欢而散。 百里风间已经回到了进來那个地方,那根绳子还孤零零地垂着,半点零星的微光从坑顶折射下來。地上一堆沙丘,是从上方那洞穴里倾斜而下积成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出來,细细缠在鼻翼,百里风间闻到泥土夹杂着古怪的味道。 他伸脚拨开沙丘,顺着极不明朗的光线,看到里层泥土的颜色深得几乎发了黑,他蹲下身手指沾了点还沒有凝固的液体,放到鼻尖嗅了嗅。 血腥味。 ------------ 第一百一十章 同归于尽 百里风间这时才明白,方才红衣在坑底长久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她下來的时候赤溟蛊便发作了,她不想被他发现,故用内力强行掩下伤势,却仍旧留下一滩血,处理时才耗去一点时间。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那么,她口里所谓的戏弄原本是端了真切的杀机,可是她又为什么突然犹豫,为什么不当即力断杀了他?他并不觉得红衣这样的祸水修罗会有什么仁慈,若说在这短短几天便擦出了什么真心实意,那更是一个笑话。 那究竟是为什么? 脑中被这个疑惑反复缭绕着--明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偏又差了一点点,答案仍是一片空白,他揪不一点所以然。 猛然起身,才走出去几步,身形缓下來,百里风间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情。 胸中空空荡荡……灵力又交换了。 在穿越一条长道如此短的时间里,才充盈的凌厉又消失了。也就是说,原本十二个时辰的昼夜交替在不过几漏沙时间内流失,百里风间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里的时空被压缩了。 红衣的赤溟蛊已经发作了第二次,如果时间以这么快的速度前行,那么她的性命…… 心下一紧,抬眸正迈开一步,眸底突兀一道银光一闪。 “别动。”一截短匕首架上脖子,甚至是带点迟钝的动作,对付此刻的他却已经绰绰有余。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疲惫却依然不失决然。 她的手在微微抖,也许是方从大量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來的原因。 这辈子从未逼入这样一个死境,然而此刻百里风间站定身子,反而有一种出奇的平静。 他松了一口气,这样的红衣才是原本的红衣,心狠手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他同归于尽的机会。这样他便不必疑惑为何她方才不杀了他,不必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一双大手卡着脖子般不依不挠。 “好,那就一起死吧。”百里风间牵起唇角,对着面前虚无黑暗笑道。 而身后却沒有一点动静。 终于,寂静中匕首啷当一声落地,撞到地面磕出青石屑,手从他肩头滑落:“……突然觉得,我造孽太多,可不想死后还得罪一个整个天下。” 就此转身,她脚步摇摇晃晃,沒走出几步突得眼前彻底一黑,人一个踉跄沉沉栽倒在地上。 还尚存一点意识,景澈觉得自己身体在下一刻悬空,被熟悉的怀抱包裹着,他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來,听起來铺天盖地:“别死。” 是他惯常笃定的口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命令。 景澈想笑,他说别死就别死……他当真以为他是神,能控制得了整个儿世界么? 显然他不是,他离神还差那么一点点……他终归还是一个人,因为有所做不到,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 “百里风间啊……” 她一声带点嘲讽的叹息,而半天沒有下文。她整个人都开始流血,眼里,鼻里,耳朵里,甚至连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渗出血。 两个人像是从一场战争中厮杀出來,浑身都浴着血,这个场景让百里风间想起他生命里,仅有的那几次,无法握紧珍爱东西的强烈得失感。 刹那的紧张之后他迅速清醒,红衣跟他非亲非故,他根本无需分出多余的情感去惊慌。 他抱着人,眼前是那根通往上面石洞的绳子,他平静叙述道:“我上不去。” 他确实是沒有灵力,他也不会为了红衣去做无谓的挣扎。哪怕他清楚知道,此刻时间有多么宝贵,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正常的时空中去,红衣就可能得救。 她在他怀里摇摇头,以示上不上去都已经无所谓。 银色面具被血染红了大半,她艰难地动了动口,语气卸下了防备,听起來有种絮絮叨叨的亲切:“其实我不杀你,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阿澈,”血染的嘴唇沒头沒脑吐出两个字,她注视着他的眼眸,漆黑不见底,看起來像是两颗澄明清净的佛珠,可她跟着他这么久,也并沒有因此得到了五根清净。 她拜师修行,妄想从红尘中超脱,最后得的却是一场孽缘,至于他的师父,哪怕他身边的女人死的死,走的走,他也波澜不惊地继续生活着,他这样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清酒作陪,百年孤独。 她继续动了动嘴角,继续说出后面两个字:“是我。”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风云突变,响雷从云层里滚滚劈下,地上的枯枝残叶卷着泥土呼啸在风里,转眼就淹沒了视线里的一切。 “……你…说什么……”带着那么点不确定的疑问,可他分明是听清楚了方才的话,怔怔地想听人在说一遍,而怀里那女人头一偏,已经阖上眼陷入昏迷,鼻息有气无力。 心跳在胸膛里起起落落打着雷似的,滞了滞,百里风间眸中突然清醒,立刻背起人,攀着绳子爬上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她是不是,她都不能死。 他一点点往上爬,洞口那点光芒遥遥在上,他仰头看上去,清醒地觉得此刻的自己无比的渺小。攀到一半,掌心被粗糙的绳子磨出血來,混在浑身的血腥中几乎微不足道,而背后女子的气息变得微不可闻。 百里风间有突然的冲动想抱住她,可是他如果腾出手,就无法带她出去。 张了张口,却不知作何称呼,他只是压着嗓音温柔侧脸,对着耷拉着头的女子道:“马上就出去了。” 这个声音把景澈的神魂又从昏迷中拉了回來,恢复点意识后发现他竟然吃力地以一己之力带她离开这个地方,慢吞吞一笑:“我还沒说完……你急什么。” “我是说,阿澈是我…” “杀死的。” 他攀爬的动作一滞,却一言不接,镇定地继续往上。 他沒有看到,伏在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徐徐而艰难地做了一个口型,唇角荡漾开一个凄凉的笑。 师父。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语神谕 鬼寨神祠。 神眼之后仿佛藏了一潭漆黑的深水,偏有人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激起一层涟漪,而短暂的起伏之后神眼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静,像是从未有过任何动静來过。 这却在神祠下的众人间激起了一阵骚动,正这时石阶传來一个冷静而空洞的女生,徐徐靠近,像是在机械宣读般: “神眼逆动,熔岩雌雄,尸停祭祠,鬼门月半!” 众人转身,只见走上來的正是也修的妹妹温婉,她本该是神志不清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此刻浑身泥泞邋遢,不知从何处來,端着前所未有的威仪姿势,一步步铿锵地踏上石阶。 “……阿婉!”也修清冷的脸庞上此刻也沒忍住惊讶神情。 温婉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笔直注视着前方,她越过也修站定在巨大神像前的阴影处,她停下來。 石台上神像矗立岿然不动,年久风吹剥落一层漆,神的面目在岁月中模糊,隐约可见是一个女子的面庞,在那儿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而温婉顾自嘴唇阖动,吐出最后一个字:“破!” 随后便毫无征兆地笔直往后倒去。 “阿婉!”也修又唤一声,急惶惶接住她。 身后这时传來可怖的疙瘩声,又什么断裂开來,也修转头往后看,神像就在那瞬间突然往下塌陷一寸,不再动静。 地上青砖破裂,裂缝直直蔓延,突兀传來“嘭”一声,两道光从地底射出,等人定睛看,光已经停了下來,原來是两个人。 也修立刻警惕地一挥手,众人立刻将这突然冒出的两人团团围住。 这两人衣物均有微被灼烧的痕迹,发上抖落黑漆漆的火山灰,男的英俊高大,裹着一身黑衣透出不怒自威的高贵威严,而女子虽姿色平平,眉眼温润却带着与生俱來的大气。 也修将晕倒的温婉交给身边一个寨民,示意先带她离开,腰间佩剑剑徐徐握紧。 这几日鬼寨來了太多不速之客,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种动乱的昭示。 鬼寨虽然无法出去,却有不少隐秘的入口,此处的石砖下面应是火山喷发的熔浆,难道熔浆下面也有一条通道不成。 也修在对峙中细细打量眼前两个人,突然想到温婉晕迷前说的那句话,,神眼逆动,熔岩雌雄。 神眼在方才动了,应了神眼逆动这一句,而现在岩浆之中走出一对男女,正好是符合熔岩雌雄这一句。 ,,这并不是温婉随口胡诌,而是一句谶语。 看來两人进入此地是绝非简单之事,也修警惕道:“來者何人!” 苏月正要张口,却被渊及拦下,他拱手让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吾二人乃神使!”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之间顿时炸开了锅,也修半信半疑:“神生前从未说过她有过神使!” 渊及呵呵一笑,手心一抖,一枚扁平圆石闪着润黑的光泽:“这是镜之界石,是神生前的遗物,却并沒有跟随她一起陪葬,正是交托在我手里为信物!” 也修怔了怔,垂眸细细端详一眼,这正是镜之界石无疑,神的物件他都烂熟于心,何况镜之界石独特,世间根本不可能有赝品,,可是神她生前,从沒有提到过她还有神使。 “神说,她将复活!”渊及注视着也修微有躲闪和狐疑的眼睛,先声夺人一字一顿笃定道:“她吩咐我來取走她的力量!” 一旁苏月垂着眸,乍看沒有个神情,也许鬼寨里的人会信了渊及的话,但苏月是绝对不信的。 她暗自疑惑的是渊及此刻的对答如流,,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包括她在火山顶无意间发现的通道,他们两人进入此内,他都沒有表现出任何诧异,甚至对这人了解得十分清楚。 难道这根本就是他早先预谋好的,苏月心中思绪乱入麻,目光随意乱撞看到也修的神情在刹那间出神。 也修似乎用了比平常慢许多的速度品味这句话,终于在反应过來什么意思的时候,眸里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激动的战栗,他率先跪下,身后众人跟着他一齐下跪。 “吾率领族人守护神的力量百年,只为等待次日,唔与全族人悉听神旨安排!” 那一线天外的苍穹就是在这一刻开始变色,轰隆隆不知为何开始打雷,将无尽黑暗劈成两半,像是盘古的斧头一道劈下,转瞬即逝。 “月半乃神力虚弱之日,届时可进入神祠取!” 渊及镇定地点了点头:“那我便在此处住下,等候月半!” 也修带领两人走出祠堂,却看见远远的,一个人背着一团红色走过來。 夜里阴风凄凄惶惶无比萧条,他的身形从黑暗走到烛火处,再沦回阴影之中,红衣在风中抖开像是跳舞,却给人一种舞在刀刃上的错觉,寸寸都能滴出血來。 “这是……”怔了怔,也修随即反应过來,那是进入一阳谷的百里风间和红衣,这个样子……看來是出事了。 苏月一眼就认出了來人的脸,在这地方竟然看见百里风间和红衣,她心中正激动难掩,欲开口却又讲话吞了回去。 方才渊及撒的谎,可不能因为露出了马脚,只得跟在也修后面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 走近了,才看清了百里风间的模样,一身狼狈,衣袍发上沾满泥泞尘土,背上负着人,身子微躬显得疲惫不堪,而脸庞被光影刻出分明的轮廓,目光锐利地像是一匹草原上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撕裂人咽喉的狼,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着。 也修忙好意接过红衣,却在贴着她鼻息擦过的时候,愣住了。 沒有鼻息,人已经死了。 百里风间抱着红衣沒有松手,目光低低扫过人满是血的面庞,突兀地泫然一笑。 他背着一具尸体,穿过一个足以吞沒所有生物的泥沼,攀爬上一个百丈高的悬崖,只为那一句话。 红衣,你究竟是她,还是你杀了她。 ------------ 第四卷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眼碎片 “赤溟蛊毒发,怕是气数已尽!” 声音落定,屋内突然静下來,炭盆里呲呲燃着的烟袅袅弥漫,恍若时间霎时静止,温婉为红衣把完脉,卷着一卷银针从幔帐后走出,周身是寻常女子的模样,已然恢复了正常,沒有神神兮兮,亦不再闭口做哑。 百里风间微微敛眸,目光垂落望见掌纹之中还残留匆匆未洗净的血迹,手中空空,而那种沉重感却沒有消失,仿佛他仍是抱着那个红衣女子走过穷山恶水,走过折叠的时光,最终走过她的死亡,他下意识想握住剑,至少握住一些什么來掩饰他前所未有的心慌,却发现龙渊白剑早就不在身边。 “……葬了吧!” 他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起身,推开门时外面沒有一丝风,静的像是一座坟墓,事实也本來如此,他漆黑的眸子里沉淀了百年的疲惫,离开之前回头望了一眼,幔帐里躺着的那抹红衣了无生机,可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女人还底气十足地对他反唇相讥,架了一把刀子到他脖子上要同归于尽,甚至奄奄一息地时候还不忘还利用阿澈來戏弄他。 百里风间突然觉得太滑稽,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出现在他视线中,便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软肋所在何处,现在便这么轻易死了,他有一种错觉,红衣会随时警惕地从床上弹起來,袖里露出半截匕首的刀刃……这种拙劣而又原始的防御姿势啊!可是什么都沒有,真的死了,临死前也不曾告诉他一点儿秘密,连死都能让人气得牙痒痒,这像一个谎言,感觉是漏洞百出偏又密不透风。 如此心态让百里风间想到当年阿澈消失后,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哪怕他们彼此相恨,她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可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到八年,他才在岁月不断拉长中被迫接受,阿澈是真的走了。 命运的猝不及防总是带给人无比的挫败感,百里风间对着半黑夜幕叹了一口气,长腿一晃迈出门槛,而门还未掩上,里面便跟出來一个人。 “百里先生,节哀顺变!”走出去一段距离了,苏月的声音才沉静地从身后传來。 百里风间缓缓摇了摇头,却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否定什么?声音散在风里有些茫然:“红衣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罢了!” 苏月在他身后沉默了片刻,短短这几天,她身上那些极其生动的少女的柔情已经磨砺成了女子特有的坚韧:“安葬了红衣,百里先生打算出去么!” 百里风间回头看她,瞳子里噙起一些希望:“你有法子出去!” “渊及拥有镜之界石,能在结界中來去自由…只是我们还未寻到结界口!” 原來那个男子,便是在臻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熙宁帝渊及…百里风间越过苏月的肩头,看见渊及隔了很长一段距离站在他们后面等待,他一身黑衣,浑身上下无不透出一股王者之气。 “你们來时的那个通道呢?” 苏月摇摇头:“已经被底下的熔岩层覆盖了,无法返回了!” “除了头顶千丈高的一线天,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密不透风!”百里风间冷静地分析道:“强行打入地底会引上熔浆,山体上的洞多如牛毛更不可寻,而以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到达一线天的高度,从那里出去!” “所以想请先生这些日子,一起留意是否还有别的结界出口!” 百里风间颔首,突然又想到别的什么:“岁了,姑湛呢?” “他…”苏月犹豫了一下:“进來之前便走散了!” 百里风间从她眼神短暂的抗拒里,便已经捕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联想到渊及“再冒昧问一句,你与渊及是…” 苏月的脸顿时涨的有些红:“不是什么?” 百里风间负手顿了顿,又道:“你会想到,为了他进宫吗?” “呃!”苏月听得一怔,随后便笃定跟上:“纵然我再喜欢他,我也不会进宫!” 百里风间一时默然,苏月不晓得,但他作为见到历史结果的人却知晓,沒过多久,却是她自己执意要进宫陪伴渊及。 此刻他只能问:“为何!” 苏月笑意微苦:“他为救我跳入地底火山,说明这份相交并不虚假我很感动,可之前他却打算软禁我,这种男人身后有他自己的大局与顾虑,注定不能交心,我赌不起!” 此刻沒有风,渊及站在远处等待着两人谈话的结束,被山体岩壁环绕的鬼寨沉浸在千百年不变寂静中。 这里的人,有些身在局中,不到那一结局那一刻永远不会猜到岁月会掀起如何的惊涛骇浪,有的人只知历史的结果,却无法预知过程,他只有在结局到來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原來是这样。 更多的人,是置身事外地注视着一切,却不知道,这张网早就织罗进了所有人,他们都在劫难逃。 “哥…真的不能说吗?”屋中只剩下了也修与温婉,幔帐里还有红衣静静地躺着,温婉绞着衣袖,神情微为烦躁。 “他人之事不要插手,纵然你通过神的右眼看到她的过去,但逝者已逝,她分明不愿,你更不该戳穿她身份,我们只需安排红衣下葬便可!”也修至始至终神情冷冷。 “可是?”温婉抬眸颇为犹豫,最后还是说道:“哥,百里先生寻徒如此之久,如今连徒儿死了都不知道,这太残忍!” 也修侧目,往幔帐里头望了一眼,却坚持打断妹妹:“阿婉,你可以去休息了!” “哥!” 也修的眼神开始凌厉起來:“你已经透过神的眼睛看到了太多东西,这几十年你神志不清无法开口讲话便是代价,如今既然魂魄归位,你便更该安分,沉默地置身事外,哪怕你知道下一秒我会死去,你也不能说,不能救我,神的规律不容质疑,未來对人來说,必须是未知!”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光返照 “那为何会有我这种通神体质的存在,神允许我通过她的力量看到过去未來,那就证明我有资格去做出改变!”温婉言辞不让,灼灼盯着也修:“纵然神复活,又能给我们带來什么?这么多年了,神最擅长的便是袖手旁观,改变是要我们自己争取的啊哥哥!” 也修语气依然平淡至极:“这里不需要有任何改变,倒是因为你,神的右眼被打碎,整个寨子的惩罚也将会來临,从今天以后,巫蛊之术不准你再碰,也不准再去看任何有关别人的过去未來!” 温婉微有恼怒,转过头不再同也修搭话,而掌心里一枚破碎的镜片闪着微弱的光芒--这是神之右眼破碎时,她立刻握在手中藏起來的碎片,之后她被力量的突兀裂层而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单单这一小片,就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她便是通过这枚碎片,看到了红衣的过去。 “把她带回房里,禁她法术!”也修吩咐人将温婉送走。 温婉出乎意料安静下來,在出门前突然回头,对也修道:“…哥,千年了,你永远都对神唯命是从,你的一生,一开始做神的奴仆,到现在做神的陪葬,你为什么不做一刻你自己,哪怕那一刻要打破神创下的规律!” “其实哥,反而是你,你一直都在打破神的戒律,别人不知道,我是你亲妹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陪伴神的十年让你…” “闭嘴!”也修突然一声冷呵,像是一声炮响炸开,随后归于清净,他的眉眼隐入彻底的黑暗之中,似乎沒有任何触动。 过了许久,温婉默然走了,他恍惚以为他还生活在外面,习惯性地抬头望月,在却看到只有一片严实的黑暗之后,他永远冰冷的脸上透出一些不为人见的哀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温柔地声音在他耳畔说,你來去自由,一切由你选择,因为我永远置身事外,你要相信,其实我是最无情的。 他这么出神地看着,直到昏暗折成半点光亮,一线天外遥远的晨曦晕染,这是红衣入葬的第一天。 红衣的尸体需要放置在祭祠三日才能入土,第一日仪式结束之后,也修便一直守在祭祠前,寨主为外寨人守魂,最初是为了赎罪,后來变成了鬼寨一种沿袭的传统,鬼寨这千百年以來,一直都从外面捕诱人类作为祭品,祭献给神祠里供奉的神力,为保即便是神的身躯死后,霸道的神力也不会因为失去容器而渐渐消弭向六合。 祭乐延绵不绝,也修在疲惫循环中想起温婉在神祠前说的那句谶语:“神眼逆动,熔岩雌雄,尸停祭祠,鬼门月半!” 如若沒错,这一幕便是“尸停祭祠”了,谶语里的事情一样样在吻合,朝着一个轨迹不偏不倚地进行,可是究竟去向什么地方,是千年寂静被打破通往毁灭,还是作为陪葬品的一个新的开始,无人知道,可冥冥之中早有结果。 也修终归是觉得有心无力,此刻只能沉心闭眸,却察觉到四周的力量场似乎开始不平衡,他蓦然睁开眼。 红衣的木棺就停放在神像之前,此刻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紫光,光的來源是高台上那尊神像,神像鎏金的面目早已模糊,一双空洞的眼望向祠堂外凄尽的黑暗,只有也修知道,神像里面才是真正的神祠,那里是放置神力的地方……而似乎…神的力量与红衣起了一种感应。 也修提起真气缓缓走过去,俯身看向棺材,简陋的木棺材里,一张凹凸花纹繁复的面具映入眼底。 他盯了许久才发现不对劲,因为之前将红衣带面具当成习以为常,所有人以红衣的鼻息与脉搏停止断定她生命的结束,然而她脸上的面具是由念力凝成,人若死去念力也撤,面具自然消失,这面具却是一直都在那儿,从未消失过。 那红衣难道…… 也修正怀疑时,她面具上那两个黑漆漆的洞,竟然在此刻突然睁开來,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光芒。 他的脚跟立刻镇定而沉着往后挪了半寸,站定,而下一瞬间,竟然就看到棺材里的女人坐了起來。 也修手刀凌厉生风,几乎沒有犹豫地便劈了过去,而女子清丽柔软的声音便同一瞬间响起:“别动手!” 在她颈边一寸,他的手停了下來。 “我沒死!”景澈的口吻仍是虚弱,因为一声急喊耗去大半力气,此刻强顺着气息,然后从棺中翻身出來。 “你一直都在装死!” 景澈脚步虚浮落地,身子踉跄前倾站不稳,索性靠着棺材外壁坐下。 “只是一直沒死而已!”景澈有气无力地斜了也修一眼:“但是之前身体僵硬沒办法动弹,反而到了这里,意识好像归位了,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反正就算醒过來,也是将死之人了!” 她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了神像上,那几近透明的力量仍温和而源源不断地包围着她。 “既然还活着,就不要在祭祠待过长时间了!”也修说话的时候微只是微蹙起眉头,沒有一点儿好奇或是惊讶。 “反正我也快要死了,现在只是出來透透气而已,等会儿我就躺回去!”红衣摇了摇头,垂落的凌乱长发遮住了大半神情,她敛眉淡淡弹落指甲里的泥垢。 “这是祭祠,上有神明,不容放肆!”也修再一次申明,明显是要下逐客令了。 景澈耍着无赖似得偏坐在地上不起來,她抬眸对上也修冷静而克制的瞳仁,其实她的神情里,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感情,渴望被理解被纵容,然后她迅速敛眸,低着嗓子道:“好吧!其实,我是一直都能睁眼,只是我不愿见他,现在也不想出去面对他!” 也修紧紧笼着眉头欲张口说话,却被景澈打断,她仰头,半截面具是苍白而干涸的嘴唇,嘴角牵起露出一个灿烂而无辜的笑:“我知道你妹妹看了我的过去,神也允许这样探人隐私吗?”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太无礼 也修的眉峰再一次拢紧,这回却因着理亏在先未讲话,清冷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无奈。 景澈看着也修颇为纠结的神情半晌,突兀失笑,她笑得张狂却不妖媚,而笑着笑着,声音莫名低下去,哽在喉间像是一条流不动的河:“你妹妹有沒有告诉你,我的过去里有一个人,跟你一样的长相与名字!” 他杵在原地,眸光有一刹那的迟钝:“沒有!” 景澈仰起头笑,双臂撑开搭在棺材沿上,盯着祭祠顶部拱形圆顶上垂下來的烛火,照得她的眼角有些湿莹:“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惜,我为什么沒有爱上他!” 也修顺着她的目光望上看,确认了拱顶上沒有东西,然后缓缓转身,面部一如既往绷得紧紧的,严肃而刻板:“…你记得自己躺回去!” 说完人就要走了,景澈便起身拦住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力气倒是越來越充沛了,声音也底气十足:“你别走,陪我讲话!” 也修的面庞霎时有点青。 “我要是一个人,难保不会告诉神明,你妹妹是如何窥探我的隐私的!”景澈歪着脸,笑意无辜妖娆:“而且我就要死了啊!你须得善待一下将死之人啊!” 也修僵硬地转过身,嘴角动了动终归是沒有讲话。 “坐!”景澈知道他妥协了,随意挨着棺材坐下,又拍了拍身边一块空地。 也修进了大半辈子的祭祠,每一次面对神像都是恭恭敬敬顶礼膜拜,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女人会提出如此逾礼的要求,可说來也奇,对红衣,他却生不起气,也拿不出往日寨主的威严。 景澈笑眯眯注视着也修,有点出神:“连性格都是一模一样的…墨守成规,真的一点也不有趣!” “有什么话便快说吧!”也修无奈地别开眼。 她想说什么?其实景澈自己也并不知晓,命运也许就是这样奇妙,她对也修有一种类似兄长似得依赖,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她有着无数无法同人说的心事想倾诉,尤其是人将死时,回忆总是來势汹汹。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终是无言,景澈在这一刻甚至觉得,自己也许失去了倾诉的功能,这八年的残酷生活逼她不动声色,逼她无懈可击,逼她带着无数层面具人皮生活,哪怕如今要死了,她所背负的壳仍是沉重的。 掸掸衣袍,撑开腿从地上站起來,景澈大概有很久沒有如此放肆地做这种不雅的举止了,她的身份总是要求她既有女人的优雅,又有杀手的凌厉,可要知道从前,她只有少女的猖狂,以及一身跟百里风间学的桀骜不驯。 那都是从前了啊! 她扯开唇角笑意有点泫然,拍拍也修的肩:“走!” “去哪!”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我有什么遗愿吗?”她眨了眨眼:“帮我完成遗愿吧!” 也修甚至还沒有同意,就被景澈拽着胳膊拉了出去,他甚至开始疑惑,自己前几日看到那个镇定狠辣,又无处不妖娆的红衣,是不是死后被人附魂了。 而等也修知道她要做什么之后,他站在百里风间门口脸色铁青,许久憋出一句:“红衣,你简直太无礼!” 景澈并不在意也修的评价,甚至带点挑衅地打了个响指,小施法诀隔绝了房里所有的声音,百里风间在夜晚失去灵力,自然无法察觉景澈动的手脚,她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屋子,从他床边取走了他的酒葫芦。 她却离开他床头几步之后再次回首,脚步停在了原地,他抱着胸倚在床头小酣,额前几缕碎发挡住了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垂落至高挺鼻梁处,他的鼾声均匀而细微,容颜在极度的昏暗中并不清晰,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 从前她很少能看到他的睡颜,因为太多时候她的脚步声还在外面,他便已经听到了,他都是清醒着迎接她,扯开笑唤一声“阿澈啊”。 到了这个时刻,换了一种万事皆空的心情看这个人……过往的恨也许并沒有如最初那般激烈,毕竟他…那么急切想知道她的下落,无论出于什么心态,而且这个人,她曾经那么热络地叫过师父。 她转过身想走,而身上的力气似乎在离开祭祠之后便逐渐削弱,她甚至來不及压下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便哇得一声如数吐到了地面上,在夜里摊开一片黑红色。 景澈忙不迭地施法移走这片血污,而有人在她之前帮她清理好了现场,然后面色并不好地问她:“可以离开别人的屋子了吗?” 她得意地晃着手里的酒葫芦示意得逞,若无其事地走到也修前头,嘴里道:“你知道么,从前我就有无数次想偷走他的葫芦,藏起來让他找不到,把里面的酒倒光让他气死,可是我一直沒得逞,他太宝贝他的葫芦,总是寸步不离!” 景澈抱着酒葫芦,葫芦壁面上细致的花纹摸索着掌心,这上面似乎还有他体温的余热,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两人坐在祭祠前的青石台阶上,也修的脸色僵硬而不自在,而景澈却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人,表现得不拘小节而又多话,兀自将两个从祭祠里拿出來的青铜酒樽放在地上斟满酒,一边道:“我们玩一个游戏,问彼此问題,若是答,问者喝一杯,不答,被问者罚两杯!” “神说酒是贪欲的一种,我……” 景澈压根不管也许愿不愿意,强行将酒杯塞到他手里,面具后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我先问你,你活了多久!” 也修怔了怔,道:“两千年!” 景澈正将酒杯送到唇侧,差点沒有一口酒喷出來:“我们游戏的前提是,说、真、话!” “神的面前我不会说谎!”他神情惯常冷淡。 “行行行,算你说的是真的!”景澈仰头喝了一杯,却被辣得呛了一口,脸咳得通红也不忘摆手道:“咳…该你问了!” 也修的指腹反复摸索着青铜酒樽的杯脚,最终抬起眸,清冷的脸上一如既往严肃:“喝酒的话,身体里的淤血会往上涌,你现在还好吗?” 景澈微滞地眨了眨眼睛,她想过也修可能会问的种种问題,却沒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題,分明沒有风,她却觉得有什么呼啸而來,吹得眼睛涩的厉害。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命里有劫 景澈杵着忘了动作,她一个人捱过孤独的几年,沒有人给过她关心,过去八年里唯一的那一个,也被她亲手杀了,或许这样的空白是一种惩罚,久而久之她都已经觉得,可以不需要了。 然而这一刻再得到的时候,这种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暖,对她來说竟会生出一种贪念,渴望得到更多,甚至渴望被那个人,被更多人关心。 她垂下眼脸,默不作声地斟满一杯,履行不愿作答的承诺,而酒杯递到嘴边,也修拦住了她的手:“这并不算个问題,你不回答也无妨!” “啪嗒”一声,一滴泪碎在也修手背。 景澈望向也修,这张脸沒有神情,摆着对一切的漠然与冰冷,她大概猜到,这与千年之后的也修是同一个人,只是这个时候他的生命还沒有被她干涉,往后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无法预料。 然而此刻她的坚持有些崩塌,也许是因为一句话,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她捂着面具,故作镇定却仍有哽咽的声音闷闷的从指缝中传出來:“是啊!如你所说,我很不好,赤溟蛊在我身体里像是一个魔鬼,到处撕裂我的血肉与灵魂…可我并不恨那个给我喂蛊的人,我觉得是我活该,这种痛像是一种报应……报复很多年前我对他于世难容的不伦之心!” 她抓起酒杯一口饮尽,她尝不出味道,只知道一股冰凉灌在喉中,再抬头时,面具后幽深的瞳仁又恢复了常态:“将死的时候,你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也修小口抿酒,大概这个味道对他來说实在无法适应,每咽一口都需微微皱眉,一杯酒许久才喝完,他在沉默中侧过脸望向祭祠里的神像,这是他第一次用从这种回眸的角度看着神,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酒精的唤醒下要冲破牢笼:“我啊…我会去拥抱这座神像!” 景澈以为他醉了,试探着望向他眸子,而他依然澄明,他们临终前的遗愿听起來都是有些滑稽,她笑了:“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我的遗愿是看到天下统一,八荒百姓安居乐业,现在做的,竟然不过是偷他的酒,想偷來这种让他醉的味道……可惜的是,我至今还不知道酒的味道究竟如何!” 她以为能偷回來那种时光,岁月还静好的那个时候,他在日光中对她举杯,张开嘴唇似乎在说什么?而她却觉得一切声色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那样的遥远。 “活得太久,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意义,也许这不算遗愿,只是我终其一生都无法、不敢做的事!” 景澈一杯接一杯地喝,那种冰凉的感觉似乎能暂时麻痹体内的痛楚,她已经忘记了说好的规则,声音因为微醉而显得飘渺:“既然你可以超越人的极限活这么久,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都不敢去逾越,那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敢对神不敬!”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与族人的身份是神的守护者!”也修同样不胜酒力,此刻白皙的脸庞泛起微微的红:“神赐予我的能力是抹去记忆,神无法干涉人的一切,所以若是有人看到过神,那么就由我负责抹去人的记忆!” 景澈反而有些同情地看着也修:“两千年如一日,会很难捱吧!” 也修摇了摇头:“这是守护者的使命!” “使命,呵!”景澈微有不屑地一笑:“曾经也有人告诉我,我身上留着不一样的血,我的祖先继承了神的血统,这种血统的纯正能保证我们族人永远统治大陆,可是后來,不是我放弃了使命,而是使命抛弃了我!” “命中既定的,并不会因为世人的改变而磨灭!”也修定定地注视着红衣,他的话里悲悯:“使命不会因为你身份的改变而消失!” 景澈仰面躺倒高低的台阶上,怀里抱着酒葫芦,视线里是骤然开阔的夜空,不知哪处有风拂过。 “世人从來都沒有需要过我,他也是!” 也修看到她面具后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藏了千回百转的悲哀,这双眼睛让他突然想到神,过去太久她的模样已经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惊心动魄,在记忆里恍若昨日。 “如果不是因为快要死了,从带上这张面具起,我大概不会想到我还能同人讲诉这些秘密!”景澈的手臂横亘在眼前,遥远处一两抹烛火在眼底明明灭灭:“师兄,谢谢你!” “我不是你师兄!” 景澈自顾自接着说:“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纵容我的一切,他不会怪我,他若是觉得不好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把自己弄得很惨!” 景澈泫然一笑,张开嘴把葫芦口朝下毫无文雅地往嘴里灌酒,酒顺着嘴角滑落衣襟,濡湿一片:“偏偏这么好的人,我沒有注意过,而是费劲心思喜欢一个不可能的那个人,那个人嗜酒如命,满不正经,可他在我眼里就是神,触手可及的神。虽然我总是膈应他,假装鄙夷他,甚至乐此不疲的激怒他……” 景澈醉的不清醒了,她开始哭:“曾经我真的很爱他,因为爱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会亲手把我打入地狱受苦,幻火焚场里的火烧在身上像是五马分尸,后來我才知道,这惩罚夺去了我的三魂,从此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把整个身心都托付给了他,他却不信我,偏偏要反复伤我,甚至娶另一个女人,甚至会为了那个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拿剑杀我,哪怕到最后,他也坚持认为,我是畏罪潜逃,我沒有罪,所以我要活着,哪怕我做了比死还要痛苦的挣扎!” “别喝了!”也修夺过她的葫芦。 景澈紧紧抱着葫芦,恶狠狠地瞪了也修一眼,已经语无伦次:“我曾经一直在想一件事…他那么宝贝他的葫芦,是不是只要我抱着他的葫芦,他就永远沒办法抛弃我!” 然后她突然坐起身,拍了拍也修的肩膀,若有所思地道:“罢了!”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是瘟神 也修的目光落在远处崎岖的岩石上,山体之下层层叠叠的黑影像是无数双翅膀,翅膀下面是无数个密不可宣的白天黑夜。 “罢了,如今我是红衣……”她的言语含含糊糊揉成一团,明知醉了偏还不知罢休地接着喝,也许是因为酒精混着毒,來势更加汹涌,景澈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消失,身子摇摇晃晃地一偏,头撞到也修怀里。 红色裙裾铺开宛若一朵绽放的昙花,短暂却有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美丽,一线天结界外的黑云在风里好似摇摇欲坠,这样的黑夜寂寞到有些压抑。 也修扶住她的头,视线正好看到身后矗立的神像,他听到怀里的女人前言不搭后语地低低念着:“那么长的岁月里,有沒有一段日子,它短暂,微不足道,却让你觉得,从前的时光都是虚度,往后的日子都是煎熬……” 他脑中晃过无数个记忆片段,末了只是淡淡道:“沒有!” “我有过…可是这些都要跟着我一起死了!”景澈抱着酒葫芦傻笑,笑声在夜空里碎成一片片儿,一阖上眼睛脑中便是那个人斜着笑满不正经的模样。 “你不会死,因为神在帮你!”也修清冷的脸庞微露几分醉意,语气依然镇定淡然:“我也会!” 景澈突兀抓住也修的手:“你不准帮我!” 她直起身子,一双醉眸盯着他,趁着最后的几分清醒道:“你记清楚我的样子,一千年之后,千万不要遇到我,不要帮助我,不要爱上我,我是瘟神啊……别再被我拖累了!” 他一怔,垂眸看到红衣脸上银色的面具缓缓褪去,一张削瘦而美丽的脸庞突兀地撞入眼里。 他活过的千年里,见过形形**的女人,梨花带雨的更是不乏,这张脸并不稀奇,而他在这惊鸿一瞥里,只记住了这双眼睛,这双像极了神、惊心动魄的眼睛,,桃花眸微翘眼角带着若隐若现的泪,一颗泪痣追在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她的瞳仁里氤氲着醉意,仿佛大雾弥漫的孤岛,也修觉得,自己像是孤岛外环绕的海洋,试图拥抱她,却觉得打扰都是一种过错,他只能环绕着孤岛,静静守护着她。 这一刻的也修并不知道,他活得时间甚至长过命运,而仍被命运纠缠,为了这一眼的羁绊,此后他失去了过往两千年的记忆,又跨越千年成为一个崭新的人,成为这个少女的师兄,终其一生却只能做那片守护的海洋。 “你醉了!”也修抱起她,从祭祠前长长的青石阶上站起身。 景澈低低笑着,然后沉沉阖上眸,也修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鼻息再次消失,而那道从祭祠里跟出來的那道蓝光依然笼罩着她,从几近透明不可见到愈发旺盛。 是一种感应,沒有错,也修想到景澈方才所说的话,她身上留着的血继承于神,他狐疑的目光不自觉望向台阶尽头的那座神像,却在心中否定了这种想法,世上不止这一个神,而他会永远守护着这神力不受侵扰,更不会被凡人继承。 许是这道蓝光给景澈的身体注入了力量,她在鼻息全无的片刻之后突然又清醒过來,脸上仍有醉意,半睐美眸笑得迷迷糊糊,挣扎着要从也修怀里跳出去:“我突然想起來,天快亮了,我要还他酒葫芦!” 她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嘴里自言自语,一边往百里风间的小屋走去:“等会儿回來,就能安心死了……” 一线天外的晨曦微露,远远看过去像是一抹飘渺在天边的白色绸缎,也修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踉踉跄跄地艰难走路,终于是不动声色地隔开一段距离,目送她进入百里风间的屋子。 景澈透过一双醉眸看着恍惚的一切,脑中几分清醒又有几分不受控制,进入屋子时还算记得要隐去所有声色。 葫芦往常都是挂在他左边腰侧…哪边是左。 景澈掀开他的被子犯怵,目光往上挪是他平静而疲惫的睡颜,有些不修边幅,她半跪在床边,眨了眨眼,眼前似乎有两个师父,哪个是真的。 她伸出手,指间触碰到他新长的胡茬又绒又青,反复摩挲,指尖柔软地划过他的脸庞,想起他曾经鼓起她的嘴,目光不屑地留下一句“再像一点点,恐怕就一样了!” 他永远这么自以为是。 她报复似的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嘴,被迫鼓起,这样子倒是滑稽,她又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百里风间似是要醒了,眼皮微动。 景澈本就喝得迷迷糊糊,此刻全然忘了自己可以逃出去,也忘了自己沒有凝回面具,只是慌乱地四处搜寻,忙不迭取过他的腰带缚到他眼上,打了个严严实实的死结。 这回百里风间彻底醒了,还未睁眼第一个动作便是抓住她的手,低沉声线中藏了杀气:“谁!” 此刻昼夜未交替,百里风间还沒有灵力,景澈轻巧地挣脱开他的手,含糊地凑在他耳边笑了一声,然后一把捏住他的鼻子,一边用嘴巴咬开葫芦塞,将里面的酒往他嘴里灌,她笑得狡黠,俨然一副少女恶作剧得逞的模样,要知道这种事她从前也只敢想想,不可能付诸现实,如今反正她要死了,也就这么放纵一回吧! 倘若她清醒,此刻恐怕是犹豫着与百里风间同归于尽,而她此刻醉酒不清明,潜意识里对他的报复竟也止步于此恶作剧,大抵是爱恨相衡,不会相认却也不舍得他死。 百里风间被突兀的酒呛了一口,险些沒有喷出來,想睁眼却发现眼睛被布条遮挡着,伸手去摘,那人却欺身而上,以自己温热的身躯压住他手的去向。 酥胸不偏不倚含住他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衣料微微磨蹭着,这突如其來撞入怀里的温软混合着微醺酒气,让百里风间一时间都未把持住,身子不自觉一颤。 她的手似乎在这时候离开了他的鼻子,也不再往他嘴里灌酒了,紧接着一阵衣物窸窣声,那双柔软的手在两人相贴的腹部來回摩挲,最后长长一抽,竟然是将她自己的腰带也解了下來。 ------------ 第四卷 千年回溯史书寻你我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拜你所赐 百里风间急切想从黑暗中扯下蒙于自己眼上的布条,掌心难免贴着女子柔软酥|胸而过,少女的身躯总是异常敏感,肌肤相贴的微痒中她“咯咯”地笑起來,混了酒意的温热气息喷薄在他耳侧,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咬着耳垂般酥酥麻麻,撩起身下一阵火。 这声音细软缠绵,划开心头一道温柔的弧,百里风间听得熟悉,一愣:“红衣!”话里随即带上薄怒:“你沒死!” 她只是绵绵地笑,冰冷手指捉住了他的手腕,一边将解下的腰带绑到他腕上,一边醉醺醺的、带着惯常挑衅道:“若是红衣死了…那你徒儿该怎么办!” 他反握住她的手腕,狠狠捏住用力一带,翻身将人压到身下,上下猝然颠倒。 “少拿她说事!”百里风间漆黑眸底闪过一丝凶狠,他恨极红衣总以那种洞悉而妖娆地口吻提起阿澈却又戛然而止,她们相似的口音,此刻床榻的缠绵,让他觉得玷污了那个少女无暇与纯白。 他抽手想扯下布条,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成功用腰带束缚住了他的双手,他竭力想挣脱开,却偏是沒法子,低头摆弄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像藤蔓一样勾住他脖子,指尖愈发放肆地一寸寸游离到他肩头,那里有她熟悉几道刀痕,还有一个淡到几乎感受不到的封印痕迹。 霎那景澈觉得清醒而恍惚,曾经她连触碰他裸露的肩头、短短的胡茬都会觉得像触电一般,如今她却在干什么?可她无法抽身,只能趁着酒醉,趁着死亡临近之前,借着别人的身份嚣张,几分醉意和几分清明纠缠着,身子做着梦似的飘乎,而贴着他的滚烫肌肤又觉得浊重。 掌心再贴着他后背往下,褪下他的宽袍,在他腰际徘徊,百里风间闷哼一声,这火委实撩得有些大,她的手却迟迟不再往下了,因为他炙热的欲望膨胀,坚硬地抵着她的小腹。 她轻笑出声,恶毒讥讽:“师父的滋味……难怪她这么惦念着!” 他被这种轻蔑的口吻激出几分真切的怒意,欲|火交叠之下狠狠俯身,以吻封唇。 吻粗重辗转,舌尖粗暴撬开她唇齿长驱直入,她口里混着铺天盖地的酒味,还有些微不可查的血腥,一同撞入他鼻腔,眼前黑漆漆的恍若天地未知,而身下却是一具陌生躯体的满怀温软,让他突然间有一种掩耳盗铃的刺激感。 明知是毒,可他越吻越深,越吻越霸道,有力的双腿箍着她的腰肢,力道大得不自然,似是纠结,恨不得要把人碾碎才解恨意,而又想处处把人怜爱。 直到快要窒息,他的唇才微微离开,胸膛起伏粗重,而紧接着,他就变本加厉,纵然双手都被束缚着无法行动,眼睛被蒙着什么都看不清,他仍准确地用牙齿拨开她的衣服,含住了她胸前饱满挺立的粉红花蕊,毫不怜香惜玉地啃噬挑逗,新长的胡茬粗粝,磨蹭着她椒乳处最娇嫩的肌肤。 景澈的身体从未承受过床笫之欢,他熟练的挑逗让她敏感得像是瑟瑟发抖的秋叶,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寒毛竖然列兵,她从喉间不自觉吟出的几个音:“唔…疼…” 传入耳里的音节软绵绵,似是一滩柔软的水,他微怔住,横亘在眼前的黑暗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的地狱,只有这个太相似的声音近在咫尺,恍若隔世,让他在一刹那的错觉中以为是那个少女在娇嗔,脱口而出:“阿澈……” 寂静中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停下。 景澈听到自己急促而生涩的喘息声,她仰起头半睐醉眸,哑然失笑,赤|裸而润凉的颈部贴着他滚烫侧脸,酥胸贴着他的脸庞起伏,温热相交,口吻撩拨而嚣张,尾音软软拖长:“你喊了谁的名字…呵…我沒有听错吧!” “原來你无法抗拒我…是因为觉得我和她很像…对么!” 他撑起身子试图以一贯居高临下地将这个女人看透,而眼前依旧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莫名躁得想要撕碎人,那个女人仍不知好歹地继续撩拨。 “像到…当你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她的手垂落抚上他眼上的布条,冰冰凉凉的,她胡乱地咬住他的耳垂,舌尖轻轻舔着那一小块敏感而冰凉的地方,烈酒的作用下她气息微微粗重,言语含糊不清:“你甚至会觉得和你上床的人是她,是你的徒弟…” “你可笑么……”她含着讥笑,每一个字准确却又模糊地送入他耳中:“你是不是该承认…你也爱过她,就算只有一瞬间,你沒有把她当成女孩,而是一个可以与你并肩而立的女人!” “沒有!”他的口气澄明而笃定,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铺天盖地的冷压着昏沉沉的思绪:“还是在你的想象中,这八年时间已经让她成了像红衣这样,不知羞耻又放荡的人!” 他沉默,狐疑她口气里急切的质问和悲凉究竟是为什么?是她醉了口不择言,还是她酒后吐露真心,他并不敢去确认那个事实,而景澈以为他这沉默便是默认。 黑暗中一滴液体坠落在耳侧,濡湿一小块的枕头,衣袍窸窣声过后她抽身要走,手里握着的布条跟着她的动作一扯,捆着他手的活结松开,他的双手终于不受束缚,却忘了在第一时间扯下眼上布条,而是紧紧从后面抱住她,双臂箍着她削瘦的肩头,声线低沉压着颤:“你究竟是谁!” 她浑身弥漫的酒气熏人,而人明显已经清醒过來了,她慢慢扒开他的手,指节仿佛在哆嗦。 这回他沒有任何阻拦,像是怔在原地,他已经不需要摘下布条了,灵力的回转让他即便透着布条也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他第一次看到沒有带着面具的红衣,她踉踉跄跄地爬下床,脚步虚浮不稳,她无意踢到地上的葫芦,咕噜咕噜一直往前,滚落窗下,他们同时看出去,一线天下透出几道金光,好似一种普照,可遥远的温暖终是无法触及人心。 窗外微白的光勾出她身体的曲线,她回头,眯着眸神情迷离,口里呵出白气连绵如丝:“拜你所赐,她终于成了那样的人!” “阿澈啊!!” 她便是在那一刻倒下的,身上流出的血像是外面的旭日,时间正在向崭新的一日攀爬,而这个少女却走向垂暮。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终是要别 景澈以为她终于死了。 可命运对她总是反复戏弄,三番两次把她推入死亡边缘,兜兜转转又是个未遂。 她在生死的混沌间已经忘记倒下前究竟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唯独记得有一双漆黑如泼墨的瞳仁在注视着她,带着一贯的沧桑与从容,此刻多了一抹惊心动魄的悲凉之色。 还有一声声“阿澈啊”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裹着糖衣的噩梦,对她來说过往的一切,回想起來都痛苦如凌迟,她偏偏要记起他牵着嘴角姿态不一地笑唤她,每一声都像是一个不一样的梦,她在这呼唤中辗转不同的时光。 她太想逃离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与那个悲切的眼神无处不在,她画地为牢,自己将自己圈了进去。 终于,她在反复的痛苦中不胜其烦,醒了过來。 视线里是意料之中的昏暗,被褥的严实感让景澈知道这不是梦境,如果是做梦,那么她不会继续留在鬼寨,而会去千年之后的云覃峰,重新看看那片魂牵梦萦的白马骨花海,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让她坚持活下去的东西,对于她來说,也许是那一片清冽人心的白马骨,又或许只是曾经花开的岁月,和已经路过那岁月的人。 第一眼,她看到了也修清淡的脸,她知道自己无需说什么?牵起嘴角虚弱地笑笑。 也修难得回应她一个笑,随后开门见山道:“你身上,赤溟蛊的毒解了!” 景澈眼皮一跳,从未想过这个纠缠她如此长久,折磨她日日夜夜,传说无药可解的毒,说沒就沒了。 也修紧接着解释:“他为你下一阳谷找到了溟虫,并将炼炉带入时空压缩的神域炼制解药,十八日被缩成几个时辰,所以炼出來格外快!” 他一边说,一边拿软垫帮景澈把人垫高,她剧毒初解,此刻还发着高烧,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都干涸得沒有一点水色,一双眼眸因为脸庞的削瘦而显得格外漆黑深邃。 景澈自然知道,也修口中的“他”是谁,她在最初的一刹那觉得茫然,她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好心到要费这么大力要救她,然后她很快就想起來了,记忆里有一种炙热感,男人的体温,像是燎原的大火在她身体里烧着,微露的晨曦中他眼上还方蒙着布,从背后紧紧抱着她,嘴里低低问着一句话:“你究竟是谁!” 而无需她证明,他便唤出了她的名。 她阖上眼眸,唇角牵起悲凉笑意:“别人削骨还父,削肉还母,那我呢…要怎么还!” 也修未答,而此刻推门进來一个人,手里稳稳端着药碗,语气平淡:“不需要你还!” 他走过來了,逆着光的脸庞一片模糊,像是隔着混沌岁月回望他,他越走越近,而她们之间的距离却不动声色地越拉越远。 也修识趣地起身出屋,交身时百里风间微微颔首,牵起一个极淡的笑,而看向景澈时又换了一种神情,只是淡淡地坐到她床榻边,将药碗端到她面前。 她别过头,目光垂在被褥精致的花纹上。 “喝了吧!”除了命令似的冷漠,其他的,什么都听不到。 景澈垂下眼脸,疲惫地躺回被褥中,依旧一言不发。 百里风间的动作空白了半晌,她以为他要走了,像以往一样,他來去自由,随心所欲绝不有半点儿委曲求全,然而这回,他并沒有随她去,而是突然掀开她的被子,将她整个人从床里拎坐起來,动作不温柔却也未伤她半分。 他强迫她靠到自己肩上,一手捏住她的嘴,一手将药碗送到她唇边,往她嘴里灌药。 景澈死死抿着唇,目光倔强地瞪着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他咄咄逼人,她寸步不让,在这种拉锯中,药灌进去一半,另一半都顺着她的侧脸淌了出來。 “咳…咳…”景澈被呛了好大一口,胸膛止不住剧烈的起伏,苍白脸庞涨上病态的猩红。 百里风间放下药碗,掂起手帕为她拭擦脸上残汁,垂目敛眉的他脸庞格外深邃俊朗,若是放在以前,她怕是又要沦陷,而如今不同,景澈在他目光的笼罩下觉得无地自容,因为那些是红衣的岁月,她为了报复玩得过火,他们之间有过太多擦枪走火的瞬间。 …这种温情,反倒像是一种讽刺。 景澈抬起手臂,虚弱而狠狠地弗开他的手,嘴唇微启,一字字逼出完整的一句话:“求你放过我吧!” “我已经放了你一次!”他依旧强硬地环着她的肩,以自己的胸膛支撑她的身体,低沉的声线压着起伏的情绪:“八年前若是沒有我的默许,也修不可能如此轻易放你走,而我沒有料到,你会走的这么坚决!” 她在他怀里颤了一下,口吻淡淡:“更沒有想到,八年后我会是红衣!” 百里风间继续一丝不苟地替她擦干净脸上残迹,不再出一言,红衣这两个字像是他绷在心头一条柔软的弦,无论是轻拢还是重拨都能带來震颤,他唯恐她提起那晚的销魂事,还有过往他的种种举止,暧昧的或是残酷的……都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啊! 而景澈偏要戳他痛楚,嘴角牵起淡淡讥笑:“你悔么,当初给我喂下赤溟蛊,你一定还记得,你是怎么喂的!” 他的手顿了顿,低垂的脸庞上似乎有苦笑,他如何能不悔,在她倒下去之后,他终于在漫长的岁月里再次尝到了那种流逝的滋味,这仿佛是他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失而复得之后,又要被夺走。 他为了寻溟虫,险些死在一阳谷的泥沼里,是他亲手造的孽,恶果还是要由他自己承担,幸好的是,这一次他并沒有迟到,她还能活着,底气十足地坐在这里讥讽他。 “你休息吧!”百里风间不愿再多说,起身将她放回去,为她提好被角后准备离开。 “你怎么还是跟当年一样,那么喜欢替我做决定,决定我死,决定我生……你真是一点都沒变,自以为是,还有自私!” 百里风间正走到门口,身形微顿,他侧过脸,清明的眸角似乎有泪,或许只是推开门时外头风太大。 “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和你彻底划清界限!”她的声音从身后遥遥送过來。 他听到她从床上起身又踉跄栽倒入地的动静,终于是无动于衷地背对她。 诵经三千卷,曹溪一句亡。 “你还得清一条命么,阿澈,或者是红衣!”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阖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割发断义 房里景澈艰难地站起了身子,目送他高大的身影在门上投下一道空落落的黑影,风晃了一晃便不见了,她撑着膝盖一步一顿走出去,似乎这简单的步伐也需要耗费她巨大的力气。 推开门时,外头的风莫名特别大,穿堂袭卷裹着细沙扑面而來,钻入她空荡荡的裤管和衣襟,整个人瘦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去哪!”也修从侧院走进來,扶住她的身子。 “他在哪!” “将近月半,他去祭祠了!” 她点点头,什么也不说便越过也修往祭祠走去。 这一段距离说长不长,百里风间在风里眨了个眼便到了,而说短却也漫长,景澈走了很久,像是一个苍老孱弱女人,脚步蹒跚,她从红衣走回到景澈,用的是四年时间。 也修在她身后亦步亦停地跟着,一直保持几步之隔。 直到站在祭祠开阔的青石阶下,景澈透过灰蒙蒙的天,望见风掀起庙宇瓦檐上的惨白魂幡,猎猎作响,夹杂冷冽寒气直钻人脖子根。 “若是沒有找到别的出口,恐怕就要强行闯出去了!”脚步迈过祭祠入口铺着的白玉地砖,渊及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我在一阳谷中,沒有找到过别的出口!”百里风间迎着风负手而立,石阶上正好走过扛着青铜鼎的几个人,原先被挡住的视线渐渐开朗:“若是强闯的话…”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低下去,渊及狐疑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青石台阶下站着一个单衣少女,漆黑长发鼓在风中,恍惚有一种遥远而不可逼视的美丽。 很多年过后,景澈淡忘了过去的许多事情,爱之入命亦或恨之入骨的事情,时光过去太久也都抚平激流,唯独这一幕,在她的记忆中历久弥新,他和她隔着一道并不长的台阶,目光穿越稀疏人群望到彼此,然而在景澈的感觉里,她是在眺望一条汹涌大河的彼岸,此间雾气弥漫,他们遥遥相隔,浪声滔天,终是无人摆渡。 百里风间的脸庞在风里模糊,她看到威严的神像在他身后高高矗立,其实他看上去,更像一尊浊世的神,以她凡人之手,连衣裾的带过风都无法握紧,那么遥不可及。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彼时还是少女的她站在人群中眺望高高在上的他时,那时他心中的念头竟然就是往后的一个预言。 ,,她非凡人,他也不是神,可他依然在她的故事里越走越远。 “师父!”她先开口,声音不重,才出口便被风扰得有些飘渺。 而百里风间仍然听得透彻,八年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会怀念过往阿澈种种唤他师父的姿态,如今少女的声音第一次真实地响在他耳畔,他却听出了沒有情绪的淡漠。 从容如他,这时候也不知该进该退,喉中有些艰涩,想出声唤她却欲言又止,曾经是他亲口对红衣说,若阿澈成为她那样的人,他会一剑送她干净,可当红衣真的是阿澈,他却无法像说时那般云淡风轻,一剑杀她,他做不到,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救活她。 更令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是,下一秒这个单衣女子双腿一屈,朝着石阶上无动于衷的百里风间下跪。 他蜷紧的手指有点抖,她的这种疏离让竟然让他感到害怕,因为甚至当年拜师时,都是他逼着她跪下,她敷衍了事地草草磕三下头算是完事,也不曾同如今一样三跪九拜。 她身体匍匐于地,额头郑重叩石阶三下,再抬首时额角已经一圈猩红,她抿着嘴任由长发被风撩起,不肯停歇地鼓在空气里,抽在脸上像是鞭子拂过。 “当年未成拜师大礼,今日悉数奉还!”景澈一字一顿,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要还礼,便是要恩断义绝。 祭祠瓦檐一角横斜入空,等待起飞的姿势带点儿悲凉,风声又盛了。 百里风间站在高处,庙宇在他身后岿然不动,正如他的神情,风鼓起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景澈起身,再上一步台阶,跪拜叩首三下,额头撞破一线流赤,她大概不自知,她铿锵而柔软的声音有时候会让人心碎:“从十四岁走出岐冶皇陵,到十八岁离开迦凰山,师父四年养育之恩,徒儿沒齿难忘!” 事实上,是四年多三个月,她走的时候是腊月寒宵,终归是沒能等到六月,看到第五个年头云覃峰上的六月雪开花。 这四年之间,从最初的相遇开始便注定不宁静,她也是后來才听他说起,十二年前的那个月夜,彼时还胖嘟嘟的她伏在他背上,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太过闹腾而被他点了睡穴,她恨恨地嚷着他那个时候就这么耐心缺缺,而她却忘了,她的游戏亦是从一开始就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一次次闹脾气挑战他的耐心,让他担心她,最后握手言和,反反复复。 他们的磨合期何其漫长,谁都不肯服软,却在不知不觉中为对方改变。 “何苦啊!”也修终于未忍住上前,想阻止景澈这种行为,箍着她的手臂想让她站起來。 然而景澈仍是毅然决然地伏下身子,三叩首一丝不苟,发迹染上血腥愈浓。 她仰首起身的时候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眩晕,她看不清高高在上的他的神情,她恍惚觉得这一幕在他们的过往里随处可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卑微,然后置身事外。 可若不是爱他,她又怎会卑微。 “痴爱于师,乃不伦;记恨八年,乃不孝;相见不肯相认,乃不义!” “孽徒景澈罪无可恕,但当年七影、虞溪非我所杀!” 因为骄傲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分,白受了那么多苦,而如今云淡风轻为自己争一句清白,却也并沒有觉得耻辱,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足够长的时间,又或许是她根本不再在乎了。 百里风间眸色一震,掌心收紧,指节捏得清白,咯咯作响,这时身边渊及低声对他劝道:“再这样下去,她刚恢复的身子恐怕又要垮!” 他话音才落,一阵巨大的破碎声就传來,最上头的青石台阶竟然生生被百里风间用内力震碎,削平成一个坑坑洼洼的斜坡,崩塌的碎石朝四面八方迸溅,就要砸到景澈面前时,被他袖中一股风强行震成粉末落下。 哪怕是愤怒到要伤害,最后仍是以保护的姿势结束,作为师父,他同样是反反复复心境动乱。 景澈抬头沒有神情地看了一眼面前细沙,细沙之上是缠绕的风,风的后面是他铁青的脸庞,他在朝她走近。 生气了么,这种杀气只让她想到八年前虞溪死了,他拿着剑指她时也是这个神情,如今他又是在气什么? 她不晓得,也不想猜,她朝他最后叩首,额角已经磕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触地时都晕开一块暗红,风沿着她的发丝黏在侧脸,她站起身时腿下虚浮,险些瘫软。 二十來级的台阶,她一步三叩拜,走了足有两柱香时间长。 百里风间在那一刻已经伸手,而也修先他一步扶住了她。 她苍白干涸的嘴唇在风中无法抑制地哆哆嗦嗦,她看起來虚弱极了,沒有支撑的话也许就这么直直地在他面前倒下,而她漆黑瞳仁里的神情又是坚韧而骄傲的。 他以为还是曾经,他在她所有危难的时候从天而降,她躲在他怀里哭或是闹,甚至不依不挠地非要抱着他,一声声软软糯糯的“师父”、“师父”,像是缠绕在心头的红线。 如今景澈手心里死死攥着一截衣角,用最后一分力让自己在他面前脊背笔挺地站立着,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同行一路终要别,今日恩断,从此你是迦凰剑圣,我是帝都红衣,哪怕老死此处,也两不相干!” 她的目光终于解脱地离开他的脸庞,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那尊神像,那空洞的眼神仿佛是悲悯,又仿佛同他置身事外的目光如出一辙。 如果说前一刻的百里风间还有那么一丝的不舍,那么此刻她眼神里的如释重负,是最后的刽子手。 “既然要还!”百里风间澄明的声音之后,是剑陡然出鞘,寒气凛凛,雪白的刀刃反射出他他鲜少正经严肃的脸庞,唇角逼出的言语字字冷冽:“就还清楚点!” 他出剑极快,甚至谁都來不及阻止,只见一道银光闪过,景澈在剑气中已经闭紧了眸子。 意料之中的血腥并沒有到來,许久睁开眼,眸角逼出的泪星氤氲中,她看到地上是一摊散落的长发。 曾替你绾发的时候,也不会料到日后有一天会割发断义。 那么索性…都还干净吧! “走时留给我的东西,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他的声音听起來无懈可击,尾音终是一沉,带了几分无奈。 他从脖颈上扯下一块珀色石头掷给她,而景澈沒有接,任由琥珀石落地砸了粉碎。 百里风间垂目看了一眼,笑意微有泫然:“之前碎过一次,里面的血正好解了你的沉血诀,,如果那时候就猜到端倪,也不会再多生出这些事!” 他越过景澈往台阶下走,踩着她來时的血迹而过。 景澈置若罔闻地蹲下身,手里捏了一把琥珀石的碎片,这里曾经装着她的心头血,她过往的诀别与留恋。 她的眼泪在背离他的时候开闸了似的坠下,而脸上的神情如初,淡漠,甚至还有讥讽。 正这时,突兀一阵风凭地卷起,空气中似乎隐约出现一个男子的形状,他的身体先从断层中迈出來,面目仍旧隐隐约约看不清晰。 他蹲下身,握住景澈满是血的手,声音优雅邪魅:“我在你的过去里,看到了我的将來!” 景澈恍惚眨了眨眼,风一过什么都消失了,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回头看,百里风间的身影在离开,而也修神情照旧,清冷如山。 她再眨眼,四周突然漫天黑暗。 ------------ 第一百二十章 神秘失踪 景澈消失了。 在那一刻之前,一切都还照着它悲伤的轨迹继续前行,百里风间背离她走的时候,感觉到那一股怪风起,他的理智告诉他此刻不该回头,而也许是一种感应,他还是下意识转身看了。 “阿澈!”他失态地咆哮,行动比声音更快,立即化为一道凌厉的玄影,在景澈整个人即将消失在那个怪异漩涡时,试图拉她一把,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好像在看到了她最后茫然的表情,姿态还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少女,等着他來保护,可是他又一次辜负了。 此后整整三天,百里风间几乎将整个鬼寨翻个底朝天,都沒有再看到景澈的影子,偌大的一个人从祭祠上神秘失踪,离奇地在鬼寨这样一个封闭的地方毫无踪迹可寻。 这一日便是月半,也是他们计划中从鬼寨里出去之日,纵是还沒有找到出口结界,但渊及取得神力后,他们强闯火山口岩浆河。虽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但总归是能出去的。 而景澈,错过这一次离开,便真的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再找找吧!不是还有半日时间么!”苏月满目担忧,起身为渊及和百里风间斟了一杯茶。 百里风间焦虑地猛喝一口茶,紧蹙的剑眉再未松开过,几日的胡子拉碴让他显得更为落拓沧桑,几分憔悴在他瞳子的黑影里难掩。 苏月安慰道:“再不济,重新进來就是了,反正阿渊有镜之界石!” 渊及对上苏月信赖的眼神,预言又止,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剩下半日时间紧迫,百里再去找找,我先同也修确定进入神域的时辰,到时候无论人找到与否,我们三人都需一起行动!” 百里风间颔首,正起身时,门外传來大片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并不友好的刀甲霍霍撞击声。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提起手边武器,警惕地盯着门看。 “啪”的一声门被狠狠踹开,也修神情冷如冰霜地走进來,手中佩剑缭绕着重重杀气,剑尖指着渊及:“原來是熙宁帝大驾光临。 霎时渊及的脸色变得难看。 “你手里这镜之界石,是你的军队盗了神在南海的墓才取出來的,我竟还真信了你自称神使!” 这些也修都是如何知道的,此处消息闭塞,若是沒有旁人传递消息,他断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难道是又有人进來了。 形势严峻不容渊及多想,他一边接话缓和气氛,一边已经掐起了法诀:“欺骗也是情急所需,还望寨主如约打开神祠,若是硬碰硬,恐怕会要两败俱伤!” 渊及行事谨慎,早先在房中设下一个直达祭祠入口的法阵,如今趁着正是对峙,也修的人还沒有杀进來,不动声色地催动法诀。 也修怒极反倒注意力微有下降,等到发现时房中已经金光大盛,地上法阵逐渐浮现出來,罡风阵阵几乎要掀翻屋顶。 “要进入神祠,除非踩着整个寨子的尸体而过!”也修斩钉截铁,袖间射出缭绕剑气,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朝他们包围。 三人各自躲避剑气之际,共同施力催快法阵,他们的身形已经趋近透明,眼见就要成功逃脱,半空一道剑气打偏,恰好劈在坤位上,法阵剧烈地震颤一下,时空陡然一黑,他们在强烈而可怖的颠簸中被狠狠摔了下去。 传送的法阵在最后一刻破坏,他们不知传送到了哪里,寂静后四周一片昏天暗地。 渊及很快站起身,走出去几步探看四周情况,他的语气先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似乎在激动的颤抖:“天助我也,法阵竟然直接将我们送入了神祠之中!” “这边有条深甬!”苏月欣喜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百里风间指间燃起火焰,微弱的光芒跳跃着照亮半个石穴一般大小的地方。 三人前后有序,缓缓而警惕地向前走去,深甬一路下去都很顺畅,唯一的动静便是偶有细沙从头顶滑落,他们贴着石壁转了一个弯,这条道就能看到尽头了。 火焰下三个人徐徐推进,然而即将走出深甬的时候,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光能照到的范围内,出现了一个被拉长的人影,那个影子定格在张开双臂的诡异姿势上,像是雕像,然而影子在颤抖,不知是深甬里落下的风摇曳所致,还是她本身在哆嗦。 百里风间盯着那个影子看了很久,突然一言不发地提步走去,渊及拦了一下示意他小心行事,而他似乎从那个影子中看出了什么?执意要过去看个究竟,对渊及的提醒置若罔闻。 渊及与苏月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摸了过去。 终于走到了尽头,视线豁然开朗,此处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石穴,通着前面一条深甬,四周只有堆砌的石壁,而石穴最中央,站着一个女子。 “阿澈!”百里风间急不可耐地踏出去一步,却被女子虚弱而颤抖的声音喝住。 “别过來!”景澈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纹丝不动。 他脚步果真停下,仰起头环顾四周,不由惊了一惊。 景澈的四肢与头颅上系着着几根微不可见的丝线,丝线是从顶上石壁吊下來的,尽头悬着几把匕首,每一把匕首悬空的位置都格外微妙,只要砸下來必定一击致命,景澈须要保持绝对的平衡,才能保证每一根丝线的不摇晃,不扯到悬挂的匕首。 而若对面有人要强行走过去,必定会触发丝线扯动从而带动匕首落下,景澈同样会毙命,若要从上方解开丝线与匕首的连接,上面的几个齿轮会同时反应带动丝线,丝线勒进景澈的血肉之中,将她四肢生生撕裂。 这是一道天衣无缝的人肉屏障,百里风间看明白之后,脸色已然铁青。 景澈不知道在这里僵硬地站了多久,浑身肌肉都已经不自觉抽搐,丝线之上的匕首开始蠢蠢欲动。 “阿澈!”百里风间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來能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然而事实上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而他只能安慰她道:“我过來救你!”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性命攸关 景澈虚弱地牵起一个笑:“你救不了我,我知道!” 百里风间许久无话可接。 “里面是姑湛,他等着你拿出镜之界石來交换我,但是不必!”景澈眉目疲惫:“不必交换我,你们自己出去便是!” “啪,啪,啪!”对面的深甬内传出一阵稀稀落落的鼓掌声,姑湛优雅的声音从石壁中回荡层叠:“好一出舍己为人,精彩!” “舍己为人,我沒有那么伟大!”景澈敛下眸,对着身后的姑湛道:“因为我知道结果,你不可能得到那样东西,他们注定从这里过去,那么要牺牲我,我早有准备!” “不必你们为难,我自己动手!”景澈话音依然冷静,压着一种沉重的悲切之意,她的手臂颤抖着往下放,像是一只折翼的鸟,头顶匕首的影子在墙上剧烈晃动着。 “别动!”百里风间又上前一步急和,坚韧的丝线将在他靠近的胸膛上划出细细的伤口,他喘息着,漆黑的眸中竟是无比的悲痛,不加掩饰,不似他往日漫不经心,满不在乎,他说的极缓极缓,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害怕:“阿澈,你别死!” 景澈这才意识到他的悲痛完完全全是因为自己,她停下动作,有那么一刻,她心里好像有什么?再次生根发芽,她突然是那么舍不得死。 姑湛压着嗤笑,浑身从头到脚被黑袍包裹着,只有一张过分邪魅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师徒情深,真是感人啊!”然后他的目光打量着望向渊及:“熙宁帝渊及,你会怎么做!” “阿湛,你真是让人失望之极!”渊及未來得及回答,而苏月从两个男子背后绕到前面,交纵的丝线阻隔了她的脚步,她隔着这片密密麻麻的银白望着几步之外那个银发男子,她觉得无比的陌生。 如此暴戾,残忍,无情,真的是那个在大雪天为她温酒,同她划拳的姑湛吗? “阿月,看在我们过往相识的份上,如果你现在到我这边來,我不会杀你!” “你妄想!”苏月清秀的脸庞露出恨意:“是我看错了你,我还幼稚到以为你心地善良,以为你温柔无微不至,原來这些都是你的伪装,你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來!” “那你以为你身边的男人,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姑湛嘴上却带着几分嘲讽的笑,而面色沉了下來,带着几分怒意与不甘,在心上人面前,所有人都不是平等的,他们都会不自觉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对方的一句话牵动全身情绪,哪怕之前早有预料这种对峙与可能的决裂。 “每个男人都有权倾天下的野心,他们都会为此付出一些不为人知的阴谋与算计,我知道渊及也为了上古神力而來,诚然他利用过我,说过一些谎,但是我并不觉得这可耻看,至少他沒有像你一样无耻地利用一个女子的性命來威胁我们!” 姑湛悲哀地笑起來:“他杀人的时候,只不过沒有被你看见而已!” 渊及微敛的眸子里似乎在做着什么纠结,很快,他便重新抬起了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紫色的石头,口吻笃定:“把她放开,镜之界石给你!” 景澈略有惊讶,然而疲惫已经让她的脸部无法做出更多的举动。 “把镜之界石先扔过來!”姑湛亦是狐疑地打量着渊及,他并不相信渊及会做出这种舍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只为了救一个人,更不相信他会因为苏月的一句话而动摇立场。 原本他布下这个局,也不是为了镜之界石,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离间他们三人,百里风间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就景澈送死,而渊及为了夺得神力必然不肯舍弃镜之界石,两人一旦有矛盾之后必然分裂。 而打开远古神力必须要三个人守着阵位,缺一不可,只要他们人员或缺,他便能趁虚而入。 姑湛却沒有想到,渊及真的会将镜之界石拿出來。 “真的不必!”景澈并非大义凛然愿意为他人献身之人,她怕死,可是她沒有立场要求面前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救她:“我与你们非亲非故!” 百里风间嘴唇微颤,终是沒有讲话,她三叩九拜还礼,他割她发还琥珀石断义,自然已经是非亲非故了。 渊及摇了摇头:“镜之界石乃身外之物,沒有你的性命重要!” 姑湛大笑起來,他的影子落在墙上像是一只眉目狰狞的怪物,他缓缓走到景澈面前,端看着她倔强而又苍白的脸庞:“你现在看到了么,得到镜之界石,远古神力唾手可得,我说过,知道了结局,我不会蠢到再重演一遍,我必然会扭转乾坤!” “得道者天助,失道者寡助!”她毫不示弱地对上姑湛嚣张的笑脸:“你不管怎么挣扎,都不会改变结局,结局就是,,你不可能成功!” 姑湛一字一顿极其优雅,又含着几分凶狠:“我就是天!”然后他望向渊及:“把镜之界石给我,我就立刻放了她。 镜之界石在半空中抛出一个弧度,当姑湛手中紧握这块紫色晶石时,悬在丝线尽头的匕首消失了,而他却不撤下丝线,瞬间化为一道黑影往甬道深处掠去。 这张丝线布成的网短暂地拖住这四个人的时间。 百里风间小心翼翼地解开景澈四肢上缠绕的丝线,丝线锋利堪比细刀丝,那一圈圈勒进去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束缚才解她就腿下一软,跌进百里风间的怀里。 然而他甚至來不及抱紧她,就觉得突然有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拖。 分明已经离开的姑湛突然又站在甬道口,手指挥舞着,嚣张地收紧丝线。 百里风间未想到他还会回來偷袭,稍慢一拍,反应过來时只能扣住景澈的手腕拉住她,却看到她腰上的丝线已经逐渐收紧,银白的线上被血珠沁出红色,再僵持下去就会被拦腰截断。 他思绪一怔,手就松了,景澈的人便随着姑湛消失在甬道尽头。 “无耻!”苏月盯着黑暗的甬道,恨恨道。 百里风间一拳懊恼地打在石壁上。 “如今我们该去哪里!”过了许久,苏月沉沉叹了一口气。 ------------ 第一把二十二章 炸掉这里 “寻找出口!”渊及道:“神祠底下应该有一条已经干涸的岩浆河,那应该是唯一一条出口!” 苏月已经蹙起了眉:“可能会有出口,你先前怎么不说!” “怕是找不到,空高兴一场!”渊及颇为尴尬地一笑:“如果能找到岩浆河道,我们只需要在那里等候姑湛和景澈!” “你如何知道他一定会在那边!” “他要开启上古神力,必然要将自己的内丹分成三个分身,才能站稳阵位,我猜测他出來时候,是力量最虚弱的时候,也无法将上古神力融入自己的身体,那个时候,我们下手会多几分胜算!” 苏月眉心微微一蹙,低敛的眸子里,神情又多添了一份复杂。 渊及在这石穴附近四处敲敲打打,终于确定了一个位置:“这里应该是入口!” 他掌心聚力往下一震,地上生生轰出一个大洞來,目光探下去,隐约可以看到已经凝结的岩浆痕迹。 三个人依此跳下岩浆河道,才走出去并不长的距离,忽的听到一阵山崩地裂的响动,巨石细沙从头顶倾斜下來,似是一场短暂的地震來袭,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是远古神力的封印解开了……姑湛也该快到了。 那边,姑湛将上古神力收入一颗碧色珠子后,拎起地上被折磨得无力的景澈,迅速撤离此处。 然而见到地底干涸岩浆河流有人走过的痕迹,姑湛思索片刻,索性停下脚步不走了。 他就地坐下,盘腿打坐恢复精气,两个分身光芒黯淡地在他身体的一前一后跳跃着。 景澈伏在地上休息,明显姑湛并不打算把她怎么样,寂静许久后她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姑湛毫无所谓,意简言赅:“反正都被人误会成那样,我已经无所谓了!” 她冷笑一声,不再同姑湛交流,目光沒有焦距地向四周游离,打量着这条干涸岩浆河 ,盯着久了,她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冷却的岩浆痕迹曲折蜿蜒,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这上面却弯弯曲曲地铺了一层黑色的粘稠液体,曲折延伸至远处出口。 “这是什么?”景澈试探地问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只是不敢去证实而已。 “你想的是什么?便是什么?”姑湛依然阖眸,语气平静地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要炸掉这个地方,!”景澈险些讶异地喊出声。 “为何不!” “这里爆炸后火山灰再次喷发,倒灌岩浆会将整个鬼寨都淹沒!” “我知道!” “你--”景澈狠狠地瞪着他,眸中怒意滔天。 “想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出不去了!”姑湛口吻淡淡,端着自然而然的威胁之意。 “我压根不想出去--”景澈的话里杀机毕露,姑湛迅速睁眼的时候,稍迟一步,景澈已经将他的一个分身内丹握在手里,站起身一步步往里面退:“你要是敢过來,我就捏碎你的分身,这是你多少万年的修行,一万年,两万年,你虽然得到上古神力却沒办法融合它,你剩下还拿什么同渊及斗!” “别冲动!”姑湛对她伸出手,示意她最好自己走回过來:“你要是回去,你会和整个鬼寨的人一起葬在这个地方,你最好不要这么做,把分身内丹还我,我会当成什么事都沒有发生!” 景澈手里依然握着那颗剔透而发光的小圆球,继续往里退:“等我从入口回去之后,我自然会放了你的内丹!” “整个鬼寨除了此处沒有别的出口,你就算回去通风报信也只有一起死的分,火药已经在那头开始燃烧了,不可能停止!” 景澈一意孤行,在确定这个距离姑湛不会追上來之后,她并沒有兑现她的话,而是果断把姑湛内丹捏碎,转身就往來时的路跑回去。 身后姑湛抓着胸口,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景澈一路踉跄地跑回出去,一迈出闷热的洞穴,就立刻被几个壮汉制服在地。 “让我见也修,我有话同他说!” 她的头发被狠狠抓住往后一扯,脸上不由分说地挨了重重一记耳光:“今日我们寨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以祭神明!” 景澈半张脸被打得肿起來,眼前因为淤血漆黑一片,她猜想这是渊及所做的事情在山寨中引起了众怒,姑湛开启远古神力的动静更把众人的愤怒推向高潮,她却也只能将黑锅背着,忍着嘴里一股咸腥,坚持道:“让我见也修!” 又是重重一脚踹上了她的小腹,景澈险些沒有被打得跪下去,这时前头传來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住手!” 她艰难地抬起眼,不等也修开口,便紧紧拽着他的衣袖,道:“带着寨子里的人……快走!” 也修看到景澈,再冷的脸庞也含了几分怒意,他狠狠弗开景澈的手:“偷走了神力,竟然还有勇气回來送死!” 景澈來不及解释太多,喘着粗气:“那条岩浆河道上都是燃油,马上就要爆炸了…你如果不想让你的族人,就快点出去!” 也修闻言微愣,口气倒是不像原先那般强硬冰冷了:“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明明可以安全出去,却回來这里找你!”景澈嘴角浮起一抹凄凉的笑。 也修上下看了景澈很久,这个神情显然就是信了。 而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目光落在了遥远的一线天上,叹了口气道:“我曾经说过,鬼寨沒有出口,这确实是骗人的,只为了所有人都能死心待在此处,然而若说鬼寨有出口,可能白给了人希望,能否出去,这还是要看神的旨意!” 景澈起初听着焦心,这里的人实在是迂腐不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祭拜一番,连逃走如此紧急的事情都如此,而直到亲眼目睹这场以血进行的祭祠,才开始明白,这场祭祀绝对是不一样的。 ------------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临沧苏姓 祭祠之外,也修率领全族人寂静地跪在原地神像之前。 血,血在汇聚,地上一个绝大的金色法阵,每条线相交的点上都坐着一个人。 每个人都从身上割出一滴血,坠入一口古怪而残缺的青铜碗中,整个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沒有一个人面露慌乱之色。 最后也修双手捧碗,高举于头顶,向那座岿然不动的神像跪拜。 所有人都翘首盼望着会发生什么?他们的目光聚集在也修手中的那口青铜碗上,然而他明明端得极稳,那碗却突然坠落在地,血渗入地面摊开一片诡异的形状。 所有人脸上出现了极度恐慌之色,甚至有人开始哭泣。 也修颤巍巍地站起身,回首望了一眼匍匐在地跪拜的人群 地底下轰隆隆传來激烈的动静,弥漫的火山灰已经不知何时开始散入人鼻息。 “同葬此地,是神的旨意!”也修低低对众人宣布。 “同葬此地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在这结果中寂静无声,唯有一旁景澈不甘心地质问也修:“神要你们活着为她守陵,死了也要为她陪葬吗?!” “不得对神无礼!”也修眉眼之中几分疲惫,语气仍凌厉呵斥道。 景澈嘴角讥笑:“这算什么神,置身事外,如此自私!” 她笔直越过也修走向空无一人的神祠中,神像在整个山的震动中摇摇晃晃,空洞的眼神一成不变,似乎是悲悯,又似乎只是冷漠无情。 景澈直直朝着神像跪下,她清丽的声音在震天撼地的响动中渺茫,却又字字砸入人心:“神,你们族人守护您千年岁月,沒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灭族之灾当头,您为何如此自私,不肯打开通道给他们一条生路!” “既然你要让他们葬身于此,那我也无需对你继续顶礼膜拜!” “轰隆”一声伴随着地底的震颤,景澈举起一个青铜小香炉,也修飞身过來阻止她的时候,那香炉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神像的一半脸庞被毁去。 “你--”也修下面的话还沒有说出口,却看到了诡异而壮丽的一幕 人群寂静无声。 地上散开的血缠成一条延绵的血线往一线天最高处蜿蜒,人群开始沸腾了,有人喜极而泣,连素來冷若冰山的也修脸上都出现了一抹喜色。 “神开恩了!” 所有人都朝着神祠,神像前那个女子站起身,迎着风,她身后是那座破碎的神像,破落的漆瑟瑟往下落。 随着那抹血色的上升,山体摇晃地更厉害了,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山体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中央,竟然横伸出无数格台阶,直通万丈之上的那条一线天。 “快走!” 人群突然炸开,闹嚷嚷站起身,纷纷顺着台阶往上攀爬。 在人群尽头,景澈看到了一个人,他眉目焦虑,拨开人群朝她走來,浑身落满灰。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要唤什么? 他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像是从前保护的姿势一样,她听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出來的时候,河道里岩浆已经开始倒涌,我差点以为--” 他后头的半截话沒有讲出來,景澈觉得眼角有点酸涩,却一言不发地跟着人群往前走。 混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直走,她终于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回來了!” “是姑湛!”他顿了顿:“他内丹碎了一半,辛苦夺來的神力被渊及拿走了,还有镜之界石也物归原主!” 百里风间笑,又道:“这一切逆转地太快,跟做梦似的!” 景澈也抿嘴极其细微地笑了笑:“他沒有想到我会不要命地跑回去--他总是看不起人性!” “那你又为什么会回來--因为是也修么!” 景澈已经撇开她往前面走去了,百里风间摇摇头,在后头不紧不慢地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这个长大了的少女,如今都已经知道要撇开他往前走了。 顺着山体延伸出來的木阶攀爬到半空中时,景澈回首往下面看,地底下的炸药已经炸开,热浪袭卷到半空,她透过漫天弥漫的灰看到那千年的鬼寨,瞬间被火红炙热的熔浆淹沒。 那种炙热仿佛让她觉得自己的手也被灼了一下,攀爬时本就手脚无比虚浮,此刻沒由來突然因为一阵虚幻的刺痛而缩回手,脚下一时间又沒有踩稳,竟然直直往下坠落。 灼热似乎已经烧到了背后,景澈在风声和灰雾中看到向上爬的人群越來越远,这种坠落的速度像是飞翔,通往死亡的飞翔。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否会在这种飞翔中死去,她坠落的趋势很快就被制止,一双手有力地抓住了她。 雾霾浓密,景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是百里风间,还有那个人的姿势--整个人倒挂在一级木阶上,以脚作为支撑,双手抓着她的手晃荡,一个不慎两人都有可能同时掉入火海之中。 “抓紧我!”百里风间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稳重,但这只是表现给她看的,她能感觉到他们紧握的手都在颤抖。 “试着让脚踩到一块木板!”他镇定地引导她。 景澈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咬着嘴唇脚下用力一荡,然而过了头最后擦着木板而过,人又空荡荡悬在半空中,百里风间的身子被她的惯性往下一拉,险些一沉,悬挂的那级木阶发出咿呀呀可怖的响声。 “我撑不住了!”她的声音竟然含了一丝哭腔:“你放手吧!” “抓紧!”他再次强调,眉眼坚持而笃定,他以一只手的臂力紧紧拉住景澈,腾出來的一只手攀住下一格的木阶,抓紧了之后徐徐收回双脚,倒立的身体拱成一个弧翻正,站稳之后把景澈往上一提,抱入怀中。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不肯离开,她无声地流泪,仿佛这样燕儿岛林,他就看你到她的脆弱了,然而他胸襟衣服的湿意出卖了她。 天地之间,劫后余生的她和他立于一截悬空木阶之上,顾不得这岁月之中还埋着过往爱恨情仇,这对师徒紧紧抱在一起,他安抚地抚着她的背:“阿澈沒事了,我带你走出去!” 等到这对师徒走出一线天时,外头已经是黄昏,鬼寨众人聚集在此等候他们多时。 一线天外的世界豁然开朗,这是一个万丈高的悬崖,悬崖之下是一片惊涛拍岸的**大海,悬崖之上是仿佛触手可及的落日与夕阳,在天边铺开一抹壮丽绯色。 人群起初似乎在闹嚷嚷商量着什么事,见到两人出來后骤然静止,也修穿过人群走过來,二话未说便抱拳跪下。 景澈惊得后退一步,忙要扶起也修,却发现他身后的人都跟着她一起朝她跪下,她被这个架势震慑得无言。 也修道:“若不是因为景澈姑娘,我们族人今日恐怕要葬身于熔浆之下!” 他身后人群齐声道:“姑娘乃是我族人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们三拜!” 景澈赶忙摆摆手,这时候反倒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女,拖着也修把她拉起來。 也修站起身后继续道:“既然已经从鬼寨中出來,我就必须带领族人在这个大陆生存下去,景澈姑娘救我族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就请赐予我族一个姓氏!” 景澈更慌了--她已经习惯接受人们背后的辱骂或者是面前对她恐惧的目光,从沒有人对她如此顶礼膜拜地尊敬过。 “也修,我们是朋友,算是同辈,如今要我赐姓,这种事我当真担当不得!” “你担得起!”也修目光灼灼。 景澈有点无措,,她连面对强大的敌人面前都沒有过这般,倒是如今面对别人的尊敬,她真的有太久太久缺失这种受尊敬的感觉了,可她并不好受,反而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她一个永不见天日的杀手,竟然要为一个民族赐姓。 她仰头看看百里风间,他大概是在微微颔首,然后目光就望向了别处。 景澈咬了咬牙,牵起一个笑,道:“我原姓苏,只是因为避讳便改了,那这个姓送给你们族人,愿你们在往后千年之中,能够在八荒大陆安居乐业!” 也修的眉眼里是一种如远山一般宏伟的大气与清冷:“我临沧族,必定在会在这个大陆崛起,报今日所遇的灭顶之灾!” “临沧!”景澈惊讶地喊出了声。 “千年以來第一次走出一线天,所临的便是这片沧海,于是与族人商榷后,取名为临沧族!” 临沧,这个千年后与他们臻弋族水火不容,拼的你死我活的民族,千年之前竟然是在她和百里风间的亲眼见证下建立的,景澈如果能在此刻料知,千年间臻弋族与临沧族斗争的开端,正是也修此刻所说“报今日所遇的灭顶之灾”,那么她一定会告诉也修,是他误会了,不是渊及炸开火山引得岩浆倒灌,这一切都是妖王所为。 可是这一刻,她还沉浸在姓氏的奇妙之中而忘了其他事,,当年她因为与临沧皇帝同姓犯了忌讳,而被迫改掉的姓,竟然正是临沧族苏姓的來源。 命运就是如此兜转。 ------------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长大了 臻弋纪年一百零四年,帝都。 熙宁帝渊及自溯城虎睡山凯旋,灭鬼寨,更名为云魂虎睡地,次月派大军挖掘云魂虎睡地,找到无数珍奇异宝,世人皆传原鬼寨本为一陵墓,陵墓的主人却是一个秘密。 更成为世人茶后谈资的是,不近女色的熙宁帝回途中带一身份不明的女子入宫,于朝野激起轩然大波。 正赶着腊月寒宵,帝都四处集市分外热闹。 有一对男女从药堂里走出來,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眼,男子一身落拓不羁剑客打扮,嘴角永远斜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看便是那满不正经的浪子模样,偏俊朗地让人挪不开眼睛,而在他身边走着的女子则一直板着一张脸,一双桃花眸极其艳丽生动,眸子里仿佛盛着漫天星光,高贵而并不娇作,颇有几分冰山美人的姿态。 这对虽是俊男美女,可风格全然不搭,男子一路走过來,拈着这家头面赏玩儿赏玩儿,替着那家把小玩物淘澄淘澄,女子一直走在前头,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这两人放在一起几分别扭,又似有几分温馨。 “栗子糕栗子糕,新鲜的栗子糕~” 一路过來有许多卖栗子糕的小摊点,这声音阴魂不散地跟了她一路,景澈终于不胜其烦,第一回停下了脚步,身边百里风间不知去了哪里。 她怔怔地站着,隔着热气氤氲的夜色望过去,蒸笼里的糕点晶莹剔透,然而闻不出任何味道,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是格格不入的。 “姑娘,來点儿栗子糕吧!我家做的,可是帝都最正宗的,百年老字号……” 眼前突然一黑,被一双大手遮住,那人揽过她的肩带她离开:“别看了!” 她缓缓弗开百里风间的手,灯火勾勒出她削瘦的脸庞轮廓,透出几分坚毅:“都八年了,我早就习惯,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少女,一盘栗子糕就能让人崩溃吗?” “恩,是长大了!”他前言不搭后语,抬手揉揉她的头发,这才正视到她的个子已经长高了不少,不再是当年他随便抬手就能拎起來的粉嫩少女。 “长大了!”她敛眸低低跟着念,脚步已经越过他离开。 长大这个词对她來说意味着无数不同过往。 最早的她渴望长大,渴望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可以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 后來长大对她來说,只是杀人数目的逐渐叠加。 “阿澈!”一路穿过集市,从灯火最盛到灯火阑珊处,百里风间的眉眼开始有些沉下來,口气里压着几分无奈。 景澈站在阴影里回头,低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什么都别说!” 他却坚持开口:“甚至在这里,都不能短暂地原谅我么!” 景澈的口吻突然尖锐起來:“原谅,百里剑圣,你也会觉得自己做错过!” 从鬼寨出來的这么多日,他们关系便一直若即若离。虽然不再相见恨入骨,但大部分在一起的时间也都是无话可说,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雷区,谁都不会提起曾经迦凰山发生的那些事,或是景澈还是红衣的那段日子,抑或割发断义的决绝,但不提起不代表不存在,这些沉默都化为他们相处时的荆棘,时刻横亘在他们之间。 像是一枚隐藏的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开,比如这一刻。 百里风间被她驳得顿时失了几分底气,半晌伸手扶住她的肩,不由自主带了一种悲悯的口气:“我以为时间过去那么长,足够磨平所有的伤害,能让你原谅我!” “原來,你会原谅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时间过去够长,而不是因为你信任我!”景澈脸上浮起一个凄凉的笑:“那你知道,过去八年我受的苦,一直在反复累加我对你的恨么!” 她说罢就要走,百里风间在灯火缭绕中拉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似乎颤抖了一下:“阿澈!” 景澈微微侧眸,语气之中含了几分讥笑:“师父…感觉,这一幕像是颠倒了!” 是的,颠倒了。 他从來都是理直气壮地走在她前面,无须怀疑就知道她会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拉着他的手或是扯着他的衣袖,但是如今,长大后的她,并不愿意跟在他身后了。 一回无言地回到客栈,景澈沉默地就开始打包行李。 “你做什么?”百里风间有点无奈,想制止她手上的动作,却被她毫不客气地弗开,如今是在傍晚,灵力在她身上,他还真的拿她沒奈何。 “我要去溯城了,你愿意待在帝都,那就待着吧!” “阿澈,你就一定要找到六合神玺么!” “不找到六合神玺,怎么从这个时空出去!” 百里风间叹了一口气:“再等几日吧!我陪你去,你白天沒有灵力,行动终归不方便!” “既然要走,为什么现在不能走!” “等苏月出宫和她一起回去,她说只是入宫几日玩玩而已!”百里风间的食指摸摸胡茬思索:“也不知道她说的几日究竟是几日,所以只能等着,毕竟答应了她!” 景澈徐徐蹙起眉头:“你明明知道她的结局,也许她这一入宫就回不來了,那还为何要等!” “也许并不是这一次进宫呢?她现在还并沒有同剑圣门决裂,说明一切都还有转机!” “转机,难道你想改变她的命运!” 百里风间扶扶额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入宫,最后凄凉死去吧!” “可是姑湛他从我的过去里看到了他的结局,他试图做出抗争但并沒有成功,这说明无论我们参与与否,命运都不会改变!”景澈盯着百里风间的眼睛:“师父,其实你也是相信的吧!” 百里风间微怔。 “你是个素來信命的人,从苏月答应渊及进宫修养几日开始,你就知道这注定是她的命,但是你还要滞留在帝都,说明你其实是根本不想去溯城,我说的沒错吧!” 百里风间挑眉,也不否认:“倒还是阿澈了解我啊!” 然而在景澈严肃而质问的目光中,百里风间逐渐敛起了他的笑容,正色道:“你说的沒错,我不想找到最后一颗六合神玺!” “为什么?”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永不回去 “我甚至希望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个时空!”百里风间站在窗下,屋檐悬挂着的灯笼红与蜡烛的昏黄交替打在他的玄色衣袍上,看起來有莫名的凄意:“永远也不回去!” 在他的言语里景澈隐约找到了什么答案,她并不敢肯定,也不敢继续问下去,只是坚持说道:“这不可能!” 百里风间嘴角牵起一个笑:“那你希望回去么!” “我要回去!” “回去哪里!”百里风间的声音沉沉:“回去当你的红衣,还是跟我迦凰山!” 景澈注视着他的脸庞,一字一顿笃定道:“我不会回迦凰!” 他的眸色琢磨不定,半晌沉默,再开口时声音里压着颤:“都八年了,你一点儿也不想回去么!” 她一直病态苍白的脸上因为霎时的激动而泛上红晕,然后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平静地道:“南穹不是早已经把我从弟子谱上除名了么,我还回去做什么?遭人唾弃!” “南穹除了你的名,但是剑圣谱上从未沒有将你除名,我也从未说过把你逐出师门的话,我承认你,别人如何看又有何妨!” “我不需要你的承认,你不是早就以为我死了么!”景澈焦虑地打断了他的话:“师父,你还不明白么,就算我活着,我们也是回不去了!” “阿澈,!” “师父,如果是在八年前,对于那年的景澈來说,也许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她还沒有经历过真正的地狱,她只是因为你的不信任,你那年拿剑指着她而被逼走!”景澈无比冷静地看着百里风间:“但是对于如今的我,对于扮演红衣四年的景澈來说,不可能了!” “纵然你愿意,迦凰山众人也愿意,可我不愿意,我过去杀过那么多人,我过着世上最阴暗的生活,我害怕见到日光!” 百里风间微微俯身,双手搭在她削瘦的肩上,眉眼在这一刻露出了鲜有的温柔:“但在这个时空里,沒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甚至为临沧赐姓,受过众人的跪拜,阿澈,你还是坚持要回去么!” 景澈咬着嘴唇,在他大手固定下的肩膀不由自主的哆嗦,她许久都沒有回答。 墙上人影摇摇晃晃,外头风声叫着劲似的钻入窗缝,一楼外头摆着馄饨的小摊也开始收拾回家了。 这种宁静是她在过往很多年都沒有感受过的,身为红衣,她在临沧帝都里活着如履薄冰,她却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地狱,待久了之后也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这个地狱的,因为支撑她活下去的,是对她的恨,可如果这些恨渐渐崩溃瓦解呢?她又能靠什么活下去。 遥遥传來守夜人不紧不慢走过一条街的声音,手中铜锣一敲,二更夜了。 然后百里风间将她带入了怀里,仰起头下巴贴着她的发丝,似乎叹了一口气。 “师父,你知道你有多自私么!”过了许久,她的声音从他怀里沉闷地传出來,她在颤抖,他的胸膛传來薄薄的湿意:“为什么不能让我专心地恨你,我还是红衣的时候,你知道我恨得那么坚决吗?” “我知道!”他阖眸,手中箍紧她的力量更大,一半的脸庞沦陷在阴影中:“那时你要与我同归于尽,后來想想我便知道了!” “可我下不了手,弑师!” 天地俱凛,窗下一盏蜡烛下,两个紧贴的人影却各自沉默着。 “你有沒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刹那,哪怕你无比清楚地知道我是你的徒弟,但你还是短暂地忘记了一切伦理纲常,有沒有过!” 百里风间沒有回答。 这是他的徒弟,无论她长成了怎样美丽的女子,无论过往他有多么的想念。 景澈浅笑一声,笑里浮出点冷,从他怀中抽身而出,继续收拾包袱,动作十分坚决,她素來都是这样的人,爱则爱,不爱则不爱,如果是沉默,她宁愿早点离开,不拖泥带水。 百里风间却坚持拦着她。虽然理由有点儿牵强:“阿澈,你的药还要继续喝!” “药…”景澈停下动作:“呵,你当真以为几贴药,或者说,你现在亡羊补牢的举止,能弥补你给我喂下赤溟蛊的过错!” 她有些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也不知道刚离开鬼寨的时候为什么要答应你,先在帝都调养好身子,真是愚蠢而又浪费时间!” 她的目光在房中四处沒有焦距地游离,手上还在折叠床榻上的衣物,忙碌可以让她看起來更加有底气。 百里风间半晌无言,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别收拾了!”他低沉的声线在她耳边,呼出袅袅热气。 外面的炮仗声起起落落。 景澈有点儿怔住。 真的是颠倒了,她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而身后男人的体温是炙热的,这种事在以前,一定都是她赖着他,非要抱着他,别人也许会不相信,但景澈同他相处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他不禁欲,但是一个绝对自制的人,他能左拥右抱,也能坐怀不乱,他自有心中的底线,从來不会做出格的事情。 可是这一刻,他沒有任何预兆和前因地抱住了她,这个姿势足够暧昧,想不出有别的意思。 “那时我不知道红衣是你!” 他是在回答她上面的话。 “那现在……你会不会更希望我是红衣!” 他滚烫的掌心就贴着她的小腹,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侧过脸微微仰首,嘴唇颤抖着覆上他的唇。 她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他的唇,而他却在微愣之后箍住她的头,吻入更深。 对,是有过一刹那,他此生最不顾一切的刹那,就是这一刻,很多年前她当头一壶酒浇到他头上时,她说得一点错都沒有,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他心中有太多的衡量,永远也无法像她一样有着横刀立马的决心,他也只敢在这所有人都与他们无关的时空,短暂地放纵自己的内心,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窥探记忆 景澈看着眼前黑袍银发的男子,他端坐着,看不出一点儿憔悴或是异常,笑意一如既往优雅,而她心中却是一阵沒底的恐惧。 “真是令我惊讶……你居然还活着!” 他们置身于一个绝对的黑暗之中,除了姑湛景澈看不到旁的任何东西,她身下是一种虚无的触感,她想爬起來,但是沒有任何支撑物。 “坐!”姑湛天生带点儿邪魅的声音似乎是直接传入她耳中的。 她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她捏碎了姑湛的一半内丹,又害他到手的上古神力被渊及抢走,恐怕姑湛已经对她恨之入骨了。 身后一张椅子凭空飞來,景澈正好有些腿软,索性就顺了他的意坐下來,她强顺了一口气,注视着姑湛。 一坐下來,她才发觉身后有人,她下意识想转头看,那人却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她动。 前面姑湛牵起唇角,道:“看看吧!” 景澈听得一头雾水,而她身后那人低沉而阴郁地回答道:“是!” 这声音让景澈觉得熟悉,然而她甚至來不及从记忆里搜寻这究竟是是谁的声音,紧接着,那人的掌心就按在了她的顶心,她无法感知到痛,然而头部传來的紧绷感却让她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她紧紧抓着椅子凸起的扶手,想说话却觉得脑中被一股强烈的力控制着无法开口,这力道像是粗暴的搜寻,大得几乎要把她的头颅生生拧断。 过了许久,他的掌心离开了她的头,道:“她的意志力非常强,我也只能窥到她大概的记忆,细节无法看到!” 景澈后背已经惊出一层冷汗,原來姑湛是要窥探她的记忆,他都已经从她的记忆里看到了他的结局,他还想知道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迦凰山成了南穹派的地盘,苏月的魂魄被囚禁在山体里,渊及后人的血液里有着非同小可的力量,六合神玺成为天下争夺的至宝……我还看到了!”那人微有犹豫一下,姑湛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我还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千年之后的我!” “你究竟是谁!”景澈忍不住焦躁问出声,而姑湛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而姑湛低低地笑起來,继续胸有成竹地坐在景澈面前,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題:“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景澈心想无非就是姑湛的老巢,她也并不好奇,只是姑湛如此说,她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什么地方!” “迦凰山!” 景澈讶异地抬起了眼:“南穹派怎么会允许你进入迦凰山!”说罢却想到离开那人所说那句“迦凰山成了南穹派的地盘”,心中已有疑惑,底气微显不足。 姑湛继续笑:“你以为,南穹派是从一开始便在迦凰山上么!” “你什么意思!” “迦凰山在八荒大陆的北边,南穹派若原本就在迦凰山,又怎会取字‘南’!” 景澈隐约猜到了什么?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那如今的迦凰山上是什么?” “妖界!” 见到景澈难以掩饰的惊讶,姑湛似乎颇为满意,接着道:“迦凰山地处天地灵气交汇最盛处,很久之前六界各族人都想争夺这块地,却被我们妖界捷足先登……” “可这个地方千年后是南穹派的,你如今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南穹派的师祖爷早在争夺迦凰山的时候便被我杀了,这难道不值得一提么,南穹从一开始就斗不过我们妖界,如今倒是想用阴谋诡计抢迦凰山……真是不能小看了这些正派啊!” “南穹派素來光明正大,何需阴谋诡计!”景澈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也不在乎这点口舌之快可能会给她之后带來怎样的痛苦。 “呵!”姑湛不怒反笑:“你以为南穹这种所谓的正派,就一定要做光明正大的事情么,你可真是太天真啊……如果他们不是背后使诈,你以为我如何会落得被封印千年的下场,连迦凰山都拱手送了别人!” “既然你知道提前知道了结果,你倒是像当初一样狂妄地去逆转命运啊!” 姑湛站起身踏着黑暗走过來,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來:“知道么,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我沒有通过你的记忆看到我的结局,那我就会顺着我原本的计划,同渊及抢上古神力,那我未必会失败。 “可是因为遇到了你,我以为看到了结局就不会愚蠢到重蹈覆辙,于是我改变了我的计划,挟持你以破坏渊及的行动,但是还是我失败了,,理说你明明是局外人,可如果沒有你,那么事情也许不会是这样的……于是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终于想明白,命运不可抗么!” 姑湛在黑袍包裹下的脸庞有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依然是狂妄的:“命运不可抗,但是你永远也不晓得过程,也不知道未來,知道结局的最大用处不是去改变它,而是如何让过程的伤害降低到最小,将未來翻身的可能增加到最大,不是么!” 景澈嗤笑,别开脸不再回答他。 姑湛的脸庞却陡然放大出现在景澈眼前,幽蓝的眼眸中流转着阴沉的光芒,他掐着景澈的脖子被迫把她的脸抬高,端着优雅不变的笑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再次抓走你么!” 景澈仰着脖子,艰难道:“不就是为了从我的记忆里看到更多的东西么!” “还有,!”姑湛缓慢的音调里透出几分危险:“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会慢慢折磨你,让你提前体会到跟我一样的痛苦……” 他的手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一颗药丸塞入景澈嘴里,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咽下。 “啊--”景澈痛得喊出一声尖锐地**,这种痛的感觉自她失去痛觉的八年來,除了赤溟蛊毒时啃噬她魂魄感受过一次,她再也沒有体会到如此真切的疼痛。 景澈从椅子上跌下來,在地上连连打滚,而姑湛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一点幸灾乐祸地响起:“别害怕,这只是幻觉,能唤起你过往经受过的所有痛苦……一点不差地让你反复体会……好好享受!” 随着姑湛脚步的迈出去,景澈似乎看到有光透进黑暗中,然后一声沉闷厚重的关闭声,一切声色都消失了,她蜷缩在地上,额头布满冷汗。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暗谋刺杀 百里风间以为景澈是赌气,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去了溯城,于是他立刻找了一匹马赶去溯城,幸好帝都通往溯城的道路只有一条,他一路快马加鞭寻过去,昨夜大雪封山,路上行人稀少是,偶有又遇见路边冷清摆着的小贩,问之也都言未曾见过有女子路过。 百里风间走到半途便觉得不对劲,景澈在白天沒有灵力,不可能不留痕迹地翻过这座山,正在他担忧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时,身后一小队人马追上了他。 他并不认识这队人,但是这身打扮他倒是认识,是宫中的禁卫军。 “百里先生,有人请您入宫!” 百里风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队人,只是有点疑惑,难道是渊及找他,自鬼寨出來之后,渊及希望他入宫为官,但被他委婉拒绝了,他终归是要回去的人,沒有必要在这个时空谋个一官半职,但是因为答应过苏月要等她出宫一起去溯城,她还要回去那里的酒肆等候那个她的有缘人。 难道请他入宫的人是苏月……,难不成正如景澈所说,是她出宫一事有变,她注定按着她的结局一路走,直到最后老死宫中。 可他还要去寻找景澈,正要拒绝之际,为首之人递上一个锦带,说是那人知道他必定会拒绝,但是锦囊之内的字会让他改变主意。 百里风间打开字条,上头龙飞凤舞的字颇有气势,看样子是渊及所写。 “景澈被姑湛带走,速速入宫!” 百里风间立刻合上纸条,手里一团幻火将纸条燃碎,翻身上马朝着來时的路返回。 一进入宫中,是苏月來迎的他,这个初见时还十分生动的女子,如今脸庞上沉淀了一种非常冷静的气质,在几番波折中蜕变地更加大气。 她穿着华丽的衣物对百里风间微微颔首,人走近了之后,她压低了声音对百里风间道:“姑湛近日來派妖大肆骚扰人界,我还以为他要派兵入侵人界了,但是他似乎又派兵來同渊及求和,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晓得,进去说吧!” 金銮殿中,渊及眉目之间微有憔悴之意,挥挥袖子示意身边的随从,道:“赐座!” 入座后渊及开门见山道:“姑湛派了人同我说,景澈在他手里,你若要寻便去迦凰山寻,我这才让人找到你,先进宫商榷,姑湛还说,要以迦凰山换阿月!” 迦凰山。 不仅是苏月,连百里风间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神情,只是他们惊讶的原因并不一样,百里风间脱口问道:“迦凰山不是南穹派的地盘么!” 渊及古怪地看了百里风间一眼:“如今迦凰山姑湛统治的妖界,但是南穹派一直很想要那块地盘,我回到帝都之后就一直通过阿月联系南穹派剑圣长安狄,我愿意出兵帮助南穹派争夺迦凰山,作为交换他会用龙渊白剑帮我劈开上古神力!” “为何要劈开上古神力!” “以我凡胎肉体无法承受上古神力全部的力量,所以要将它劈开才能长久地继承!” “原來师父让我先待在宫里是这个原因!”苏月恍然大悟。 “如今奇怪的是,我都还沒有出兵攻打迦凰山,反倒是姑湛先提出了交换的条件……” “我不去!”苏月斩钉截铁,却是有些任性的底气不足。 “姑湛还说了什么?”百里风间亦是觉得如此交换苏月不甚妥当。 “他说,如果不答应,他就大肆入侵人界,他不怕落得玉石俱焚!” 苏月沉默下來,手指不自觉叩着椅子上的鎏金漆皮,一下子暴露了她的纠结。 渊及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套,故意将人引入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中,他接着道:“我的意思是,阿月去迦凰山,趁着姑湛分心,直接杀了他!” “你说什么?”苏月睁大了眼睛望向渊及,难以置信:“我不可能亲手杀阿湛,我不去!” 渊及的面色沉下來:“阿月!” 他只消如此一说,苏月又沉默下來:“可我就是不去,我下不了手!” 渊及像是早有预料,一字一句说道“你别忘了他是怎么骗你的,而我,一直都爱你!”苏月似乎陷入更深的烦躁中,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进不了迦凰山!” 百里风间疑惑侧目,苏月如释重负地接着道:“曾经姑湛与南穹派师祖抢夺迦凰山的时候,姑湛虽然杀了师祖爷,但是师祖爷也是重创了他,阿湛恼羞成怒,从此设下一个禁制,凡是南穹派的人一律无法进入迦凰山!” 渊及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而百里风间心中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难道苏月被逐出剑圣门时因为这件事情。 “姑湛确实有说到过这件事情,他说,务必请剑圣门把你逐出师门,否则你进不來迦凰山,他一样不承认这个交换!” 苏月的指节紧紧握成一个拳头,她的眼里开始充盈上泪水,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渊及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來,手轻轻搭在苏月肩上:“阿月,你放心,这不是一场交换,而是一场战斗,你是一个战士,而不是交换品。虽然被逐出师门,但这只是短暂的,你师父会把龙渊白剑给你,龙渊白剑上附着上古神力,能确保你成功杀死姑湛,我随后会用女娲娘娘赐的鸓鸟石雕将姑湛肉体封印,自从人间不会再有妖孽作怪,妖界也会因此土崩瓦解,阿月,你身为剑圣弟子的使命不就是如此么!” 渊及顿了顿,又用更加深沉而诱惑的声音说道:“你归來之后,当然可以重入师门,而且被千秋万代记住你是灭了妖界的英雄,你只会得到的更多,世界上只是少了一个欺骗你的人罢了,不必挂在心上!” 苏月捂着脸,指缝之中渗出几滴眼泪,她的声音极力克制着呜咽却还在颤抖着,她突然想起曾经阿湛同她在那个小酒肆里喝酒,那个温柔的银发男子,在一杯之后便会倒桌不省人事,他不似她一样,喝醉了便张牙舞爪,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幽蓝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一个她。 很早以前的苏月,险些以为自己要嫁给这个男子的。 “好,我去!”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抹去记忆 今年冬天的大雪格外的诡异,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后一秒就万里走沙,鹅毛大雪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沒。 这一年注定是个诡异的年头,妖王率领妖物大肆侵略人界,几乎无人敢单独外出,山道上几乎无人敢走。 然而有一队伍人,却在山道之间缓缓地爬行,逆着风雪的路总是格外的难走,苏月和百里风间并头行进,一张嘴就被呼啸的风雪卷走了声音,百里风间一路施法挪走前头的路,才能让后面的军队跟上。 队伍之中还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是苏月的衣物,实则放了两样东西,,龙渊白剑与鸓鸟石雕。 而一路走下去,百里风间愈发心不在焉,事情的发展已经让他觉得失去了控制,他原本是想阻止苏月入宫,刚从鬼寨,也就是如今的云魂虎睡地出來之后,他就无数次旁敲侧击地劝苏月不要进宫,但是苏月正与渊及在热恋之中,是顾着自己还是剑圣弟子的身份才说只入宫玩几天,随后就会离开,可他沒想到苏月被逐出剑圣门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要刺杀姑湛。 那阿澈呢?阿澈在迦凰山究竟如何了,阿澈害得姑湛失去了内丹,以姑湛并不大肚的性子,加上阿澈从來都不肯服软,尤其容易走入硬碰硬的雷区,也不知道她会吃多少苦。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夹马肚,走得更急。 苏月从后面赶上來,几日來一直呆滞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之色:“我方才在想,如果这山上会发生一场雪崩,让我葬身此处,那么我就能不去亲手杀了阿湛!” “既然如此不愿意,那你可以就此掉头,我去迦凰便是!” 苏月摇了摇头:“阿渊说的沒错,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太自私!” 百里风间却并沒有像渊及一样劝她,只是淡淡地道:“剑圣门弟子的使命确实是斩妖除魔,但是去争夺本该属于别人的地盘,我终归觉得,这还是失了几分立场!” 苏月怔了怔,哑口无言。 但是她也沒有就此掉头回去,一路都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口:“因为他在为祸人间!” “若那时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苏月凄凉地摇了摇头:“龙渊白剑只有剑圣门的弟子才能拿起!” 再走下去,前头大雪实在太紧,纵是百里风间与苏月有千万般本是可以在风雪中穿梭自如,可跟着的一行军队却在风雪里沒辙,一行人只能在附近村落歇脚,然而找了许多家客栈,都是闭门不接客,打听之后才晓得,这几日附近妖物出沒太厉害,家家户户沒有敢出门的。 惟有村子里的医馆还开着门,里面却已经是人满为患,地上滚满痛苦**的人,不是被妖物咬了几口,就是中了妖毒,景象惨不忍睹。 苏月看的怔了。 无奈之下,一行人只能找了一个大岩洞,点了篝火各自取暖,等第二天风雪小一点后再上路。 苏月有些恍惚,手中枯枝在火里烧的噼里啪啦!兀自喃喃:“我真的不敢相信温柔的阿湛会是这样的人,我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相信他是一个好妖!” “世间并沒有绝对的善恶!” 苏月的双眼在忽起的风雪有短暂的迷蒙:“我知道,善恶很难界定,甚至在我答应阿渊的时候,我都觉得阿湛要死是因为人妖注定对立,我甚至相信他是善良的!” “可是看到他手下的妖物将人间害得如此满目苍夷,我才知道我是多天真!” “每一场争夺中,受苦的都是百姓,对于站在最顶端的人來说,他们只需要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就等于赢了一半,其实姑湛未必就是恶毒,只是因为种族不同!”百里风间在长达百年的复国之中想过很多事情,他的避世有很多种原因。虽然他决不愿原谅临沧帝国对臻弋族人所做的恶行,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一切恶果必定是有恶因的,若不是臻弋族对临沧所做那些事,也不会有他们的复仇。 “对,你说的沒错,只是大部分人站在谁这边,谁就是善……但是阿渊的野心有时候却让我觉得可怕,还有他的占有欲!” “身为帝王难免会有野心和占有欲!” 苏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些话一吐为快,道:“我偷看了阿渊与我师父的密信!” 百里风间微微侧眸。 “阿渊说,借用龙渊白剑的力量将远古神力分成四份,一份注入他的血脉成为长久继承的力量,一份附在龙渊白剑上用來封印阿湛,一份以六合神玺为钥匙藏在皇陵底层,而另一份……” 百里风间不知不觉捏紧了手中拨着火星的枯枝 竟然在苏月如此不经意的口中,他知道了千年后世人为之疯狂的秘密,,原來藏在皇陵底层,一定要用六合神玺与人主之血***开的,是一份被分裂的上古神力。 那另一份呢? “阿渊只画了一张草图,我看不明白,我琢磨了很久,看那个样子,但是似乎是要改造云魂虎睡地……为了一个终极目的!” “终极目画在最后一张纸上,我來不及看阿渊便回來了!” ……改造云魂虎睡地。 百里风间对这个地方知之甚少,最早知道,便是听说这是临沧人囚禁百万臻弋族人的地方,后來又听苗疆祭司说这早在臻弋族的时候便有了,如今只是易主罢了,直到回到千年前,才知道云魂虎睡地的前身是远古神的陪葬陵,而渊及究竟要用上古神力云魂虎睡地做什么? 百里风间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隐藏在所有复国、报仇之后的终极阴谋,但是以他一人之力难以窥探到那么多。 第二日大雪稍停,一行人又开始赶路,半日之后便进入迦凰山山境了,随性军队被阻拦在外面,一队守卫的妖先是检查了一番那个大箱子,上面已经被百里风间施了障眼法,足够蒙骗过几个修行不高的小妖,随后百里风间与苏月两个人跟着三个带路小妖进入迦凰山大殿。 百里风间不由感慨千年后的南穹派与千年前的截然不同,墨塔在这个时候还并不存在,看來后來的南穹派真的是抹去了所有关于曾经存在过的妖界的过去。 才一踏入大殿,百里风间和苏月就同时感觉身边一黑,再转身环顾四周,却都看不到了彼此。 空间是在一瞬间切换的,在百里风间的面前,出现了三条岔口路。 “看到他了么!”姑湛温柔的声音从水镜前缓缓传过來,景澈咬着几乎已经溃烂的嘴唇不说话,额头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你应该感激我才是,为了报答你让我看到结局,我特意帮你把他引來了迦凰山!” 姑湛笑着接着道:“看到了么,他面前有三条岔路,这中间一条,有我的守护者在施法,,守护者,你一定是知道的吧!像是也修那样的,可以抹去让你的记忆,而我的守护者也正好有着这样的能力!” 景澈狠狠瞪着他,身体里的痛还在侵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不敢开口,生怕开口之后就会沒出息地求饶。 “我的守护者,会帮你抹去他的记忆,别怕,不是全部的记忆,而是你们相认后的记忆!”姑湛精致的脸庞上浮着一抹了然的笑:“他会忘记你是景澈,依然把你当成红衣,但他仍然记得一件事情,,他來这里是要寻找他徒儿的!” “然后他从那条甬道中进入,他会看到你,你猜他会做什么?” “猜猜他会如何折磨你……” “哦对了!”姑湛手中垂下一根细细的链子,逃到景澈脖颈上:“这是六合神玺,是你和百里风间千方百计要找的东西,很不幸恰好在我这儿,但是对我來说这个东西沒用,所以我把它给你,,我在上面施了永久性法诀,你千万不能说出任何有关你自己身份的话,否则六合神玺会自行燃烧起來毁灭,到时候你和他无法从这个时空回去,那可就别來怪我了!” 姑湛邪魅地笑笑,轻轻摸索过景澈的长发,然后狠狠一扯拉到自己面前,手里又一颗药丸丢到她嘴里。 “当然,如果他沒有从中间这一条甬道中进入,他不会忘记那些事情,那么对你來说,又是一种不一样的过程了,也许会是师徒劫后重逢,相见情深,,这种未知的选择,我真是期待啊!” 姑湛的手拂过她的脸,顺着他掌心的弧度,她脸上出现一张面具。 “姑湛,你卑鄙,你注定被困在鸓鸟石雕里千年!” “好好享受这份大礼!”姑湛扬长而去,袖风一挥,石盖挪过去沉沉遮住了景澈所有的光线:“我也要去迎接我的结局了!” 景澈以为这又是原先的那种药,却发现想象中新一波的疼痛并沒有到來,而是另一种感觉,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跟烧起來一样,她想挣扎,想逃脱,手被粗糙的绳子紧紧勒着,脚四处扑腾却处处碰壁。 一个狭隘的密闭空间困着她。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入药艳毒 百里风间站在三岔路口前,用手中剑柄轻轻敲击着地上的石砖,声音层层叠叠地回荡着,属中间这一条传出去最远,他心中微微不安了一下,但还是顺着中间那条甬道走入。 甬道一路都畅通无阻,但是他心中的不安却愈來愈浓烈,感觉自己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逝,但是他不记得了,越走到后面,他却恍惚之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來,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才想起來,他是要來此地找景澈的。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千年前找景澈,他心中有一个念头非常模糊,却抓不出什么?转瞬即逝,这种感觉扰地百里风间微为烦躁,索性加快了脚步往甬道尽头走去。 甬道尽头是一个环形密闭的石室,墙上只燃了一个火炉,整个石穴在一种昏暗的阴沉之中,石穴中央放了一个棺材,棺材里似乎有什么要挣扎而出。 百里风间探了一下周围的灵力,感知到棺材里的那个生物几乎沒有灵力,他稍微沉下心,却仍然警惕地隔着一段距离,以念力生生挪开石棺,确认了里面并沒有暗器或是异样,他才放心走过去。 头朝石棺中探去,他却惊讶了,里面躺着的竟然是消失已久的红衣,她浑身都笼罩在一种细微的战栗中,面具下苍白的唇紧抿,似乎正在经历极大的挣扎。 在她的记忆里,红衣明明已经死了,是他亲口说的“葬了吧”,他还清晰记得红衣临死前在他耳边留下的一个谜--“景澈是我杀的”,因为人已经死了,他一直无法确认这件事情,却沒想到竟然在此处看到了红衣。 “你沒死!”他毫不客气地一手把人从棺材里拎出來,扔到石盖上,她毫无力气挣扎,软软地靠着棺材壁滑下去。 看到她眸子紧阖,胸膛不正常地剧烈起伏着,他还是抽开了绑在她手上的绳索,疑惑地摸了摸她的脉象,发现她的异常是吃了烈性**,难怪浑身烫的这么厉害。 他冷笑一声,将她压在他的胸膛与石棺材中间,掌心故意在她腰际滑动,一手扳起人的下巴把她的脸抬高,景澈贴着石壁,试图用着冰凉降低自己身体里的炙热,但无济于事,她攥着他的衣袖,口中一声破碎的呻|吟:“别碰我……” 她一边抗拒着,一边却已经将自己的手缠到了他的脖子上,嘴唇生涩地在他侧脸上游走,找到他的唇,胡乱地吻进去。 这个吻在百里风间的记忆里似乎有点儿熟悉,但他偏是什么都捕捉不到,她的舌头在他口中横冲直撞更是扰乱了他的思绪,她滚烫的肌肤贴着他的身体不自觉扭动,手已经主动地摸索到他身下渐渐膨胀的炙热,一手握住。 百里风间猛的一颤,忙抓着她的手腕狠狠拧到她身后,拿原先的绳索重新捆好她的手,唇贴在她唇侧引诱着道:“想让我要你么……” 她大口喘着气,身体里那阵撩人的火接触到男人的身体后愈发要命地燃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几万只蚂蚁在啃噬着。 百里风间低低冷笑一声,附在她唇边,口里喝出热气撩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要么!” 她拼命地点头,唇瓣在他脸上胡乱地吻。 “告诉我……景澈是你杀的么……”他的声音如同鬼魅,激得她一个清醒,她的目光无意间望到头顶那一颗六合神玺,她紧紧咬着唇不说话,而身体里那股热和她仅剩的理智作斗争。 而他的手偏偏在四处点火,滚烫的唇贴在她耳根喝着气:“不说话,我倒要看看,你撑得过这药么……” 她的眼泪愈发急切,被一张面具遮挡着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故意极缓极缓地解开她的腰带,掌心磨蹭着她极度敏感的肌肤,她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样剧烈一颤,每一处柔软而炙热的肌肤都仿佛随时都能在他手下便化成一滩春水。 她的衣服褪落在地上,身上只剩下一片薄纱般的肚兜,他毫不客气地扯落她的肚兜,大手抚上她右边的雪峰,他带有薄茧的指尖细细揉搓她顶端早已经挺立的蓓蕾,腿根有一股温热的湿意让她羞躁不堪,偏抵不住身体里那股噬心的痒,低低地呻|吟着。 墙上垂落的火光打在她的身躯上,这个女人格外的削瘦,然而胸前两团柔软却又丰满均匀,她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胸被迫挺高,这香艳的一幕让百里风间胸中亦是欲|火中烧躁,这具身体莫名的熟悉感让他觉得有一种恐慌,他却不知道这种恐慌來源于何。 他自嘲地勾了下唇角,看來是太久沒碰过女人了,竟会被她惹得慌了神,他压制住心头的异样,迫使自己以更加凉薄的态度审视面前的娇躯,不过是个让人憎恶的女人罢了,实在是沒有一丝垂怜的必要。 一念及此,百里风间加大了手上揉捏的力道,手下柔嫩的触感让人发自内心感到愉悦,他几乎淡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只是满意地看着红衣在自己身前扭动着,迫不及待地想要靠他更近,他是知道这药的厉害的,在女子阴元与男子阳.精结合之前,药性就不能解除,他给她越多的舒服,她反而会受到更重的情yu反噬。 红衣也渐渐明白了现状,胸前作怪的大手让她既羞耻又快乐,男人粗粝的指腹划过的地方仿若点起了一团火,将她心中那炽烈的渴望燃得愈发激烈,她紧咬着红唇,依然止不住地发出难耐的低吟,声音出口,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那般甜甜腻腻,像只毛色润泽的猫在主人手里撒娇。 百里风间的呼吸渐渐地粗重起來,女人娇媚的声音是最好的催.情剂,红衣的声音绵软多情,不复平时的狠厉,越发像极了阿澈,是了,阿澈,他忽然从心烦意乱中回过神來,想到了自己本來的目的,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在她娇小的耳垂上重重咬了一口,然后一字一顿地问:“现在想说了吗?” 红衣被磨人的欲撩拨得不上不下,早就神智混沌,耳边敏感处得到他湿热的抚慰,几乎触电般地哆嗦到头发尖,她压根沒听清楚他问的是什么?或者说即使听清了也无心作答,下身那深入骨髓的痒意如一只噬人的兽想要吞噬她的神智,她娇软的身子靠着他强健的身体不住磨蹭,口中喃喃道:“求求你……好难受……啊……” 厮磨间她的衣带已经完全扯开,前襟散敞,半遮半掩着千般风情,红衣的抹胸也是红的,丝滑的绸缎因了她胸膛剧烈的起伏仿若湖水泛起阵阵涟漪,胸前描金掐银,绣了一朵摇曳的白色花朵,百里风间只是扫了一眼就将这碍事的布片扯下,因而并未留意那朵花像极了云覃峰上盛开的白马骨。 红衣婀娜的身段那么窈窕多姿,白皙光滑的肌肤泛着淡淡的嫣红。虽然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上诱惑的神情,但那甜美的小口却低诉着动人的情意,任何一个男人看到这般景象,都不会无动于衷,百里风间也是男人,面对着这个让自己憎恶了许久的女人,心底里那一丛邪火似乎更加强烈,他的眼神暗了一些,呼吸也难以保持平时的稳重。 红衣拼命想要挣脱身后的绳子,哦,她是恨不得整个人化在他身上的,那该死的绳子却是被百里凝了念力的,越挣扎便越紧,勒进她手腕上的细肉里,一如胸前的大手,对她毫不留情地肆虐,她只好放弃了,便这样背着双手靠近他,修长的玉腿从凌乱的衣裙里伸出來,妩媚地缠上他腰。虽然未经人事,这样的挑逗却是无师自通。 百里风间呼吸一滞,女人柔软的腿根正逡巡着抵上了他的那处,她无意识地上下磨蹭着、摇晃着,他隔着几层薄薄的布,几乎能感受到那幽口里火热的所在正在对自己发出无言的邀请,他……硬了。 ------------ 第一百三十章 惹火上身 百里风间眯着眼,由着她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红衣发现这样的摩擦竟能缓解那难耐的麻痒,便更加用力地夹紧他精壮的腰身,用自己的私密处对准了他逐渐胀大的那处:“啊……疼……”她敏锐地感到那处又热又硬的东西又挺起了几分,竟然隔着布料微微探进了自己,那种刺激和舒爽是前所未有的。 不只是她,百里风间也尝出了这恼人折磨中的甜蜜味道,看着扭动低吟的小人儿,他心中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他沙哑着嗓子道:“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我就先给你点甜头尝尝!”话音刚落便低下头,朝着她的樱唇吻了下去。 红衣的唇瓣刚好寻着了他的,痛苦的低吟声被他吞了下去,她灵巧的香舌主动地探入他的口中,毫无技巧可言,只是凭着本能四处滑动,如一只迷途的鱼,在他口腔里浅浅地胡乱地游动着。 百里风间初时还存着逗弄她的心思,躲避着舌头不让她擒住,但是几番纠缠下來,自己逐渐不满足于她小舌的不得要领,便反客为主,舌如游龙一般强势地挤入她的檀口,舔舐过她的贝齿,汲取着她口中的甜美,互相翻搅牵绊,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在彼此的口中寻得最后的空气,才能确保不被热情溺至窒息。 热烈的吮吻带出令人脸红心悸的水声,唇舌交换间不及被吞咽的液体顺着红衣的嘴角缓缓地流下來,在她的胴.体上留下一路yin靡的水痕,她头脑昏沉之时,却清晰地感受到他口中的酒气,那带着淡淡酒味的唾液仿若百年的佳酿,让她醉倒在他的热情里。 这样激烈的一个吻,也不知是她尝到了他的甜头,还是他沉醉于她的甜美,缠吻之时,百里风间手上的掌握不由得放松了些,她不满足他的敷衍,囫囵着发出软糯的申诉:“唔……我要……嗯……”一边挺起胸膛蹭着他的大手,主动地将自己的玉峰送了上去。 百里风间喘息着微微离开了她的唇瓣,牵出一道暧昧的银丝,他轻舔着自己的唇角,盯着她红肿充血的唇瓣,冷嘲道:“嗬……早听说你是妖精……你还真主动!”却不肯承认自己方才也失了神,仿佛中了那药的是自己,只顾得在她的无边媚.色中沉溺。 他一口咬住她精致的下巴,啃吻着一路向下,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白皙的脖颈,纤细的锁骨,滑嫩的香肩,湿热的吻落在她完美的线条上,跟随着方才的水痕游走向下,他左手握住她的一方乳丘,使尽浑身解数按压抚弄,嘴唇含住另一边受冷落的柔软,舌头毫不客气地吮舔,将她早已硬起的红果含入口中。 “啊……不要……疼……”感受着自己的尖端被人咬住,扯起,弹动,红衣颤抖着。虽然说着不要,却舒爽得要发疯,男人的大手和唇舌此时便是她的一切,是沙漠里的水,是冰雪中的火,是海中的空气,是能弥补她体内空虚的唯一解药,她在他手中愉悦地绽放着,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的娇吟,当他舔舐着自己的柔软时,她觉得无比舒畅,但惩罚式的啃咬带來的刺痛又让她敏感的身子不堪挑逗,扭动着想要逃出这桎梏。 百里风间当然不会让她逃的,右手顺着她平坦光滑的小腹抚动了几圈,不忘特殊关照了她小巧的肚脐,然后便继续往下,轻松地扯碎了她的罗裙,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下身只剩一条亵裤,笔直光滑的长腿原本在他身上纠缠着,这会儿却因为他不遗余力的挑逗酸软无力,若非身后有石棺支撑,早就要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百里风间察觉到了她的疲累,轻易地托着她的臀瓣微微一抬,让她坐在石棺上面,分开两腿将自己夹在中间,红衣不提防身下忽然一凉,忍不住低呼一声,扭着身子想要离他更近一点,他压制住自己越來越兴奋的渴望,喘息着询问道:“想要吗?” 红衣痛恨这样脆弱低贱的自己,可是理智战胜不了药性,她如一条水蛇缠上他的腰身,不受控制地倾诉出卑微的恳求:“好难受……嗯……救我……” 百里风间的右手缓缓地滑到她两腿中间,不出意外地感受到她的小裤已经有了湿意,他对着那团软肉狠狠一按,逼得她整个人都痉挛起來,螓首无力地垂靠在他肩上,他将她的亵裤扯开,探了两根手指去寻找那秘境花园,听着她更加魅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就告诉我,景澈是你杀的吗?” 听到“景澈”这两个字,红衣残存的念力终于被唤醒,她方才被那强烈的药性和爱抚折磨得不上不下,早就将一切前事抛诸九霄云外,仿佛天地间除了面前这个男人,再沒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可是他忽然说出了这两个字,让混沌里几乎溺毙的女人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自己正和最应该远离的那个人耳鬓厮磨,正和最残忍无情的那个人求饶服输。 她拼着最后的一丝清明往后一靠,将自己整个人放倒在冰冷的石棺上,妄图用那份寒冷驱散体内的燥热,她当然也知道沒有用,只是决不能和百里风间再有牵扯,无论她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注定了两人要继续牵缠下去,她娇喘连连,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你……不要问了……你不会……得到我的答案!”原本坚定的声调,出口之后却化作勾人的颤音,她的确是有宁死不屈的决意的,但是体内那团火不给她丝毫机会。 百里风间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就邪恣地笑了起來,他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面前徒劳挣扎的女人:“不自量力的小东西……”自己都沒注意到语气里因何带了这样的熟稔,好像他早就料到她是这样的性格,一点都不意外似的。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欲罢不能 百里风间摩挲着她绷紧的小腿,感叹于她惊人的滑嫩,禁不住好好流连了一会儿,方才顺着她的长腿游走上去,红衣的两腿被他掰开垂在石棺两侧,羞处毫无保留地敞开在他面前,他在她亵裤上轻轻一划,那最后的遮羞布便化作碎片,将她幽谧的圣地暴露出來,那蓬茂密上沾了晶亮的水珠,像是承受了甘霖的树丛,犹自在春雨中上下摆动,百里风间一手按住她大腿,一手探进了她潮泽的幽境,分花拂柳,将一根手指挤了进去。 “嗯……不要……”感到密处塞进了陌生的异物,红衣颤抖得更剧烈了,她下意识想要并住双腿,却被他禁锢得难以动弹,只好凭着本能收缩躲闪。 “嘶……”百里风间感到她蜜.穴猛然一收紧,嫩肉将他的手指牢牢咬住,潮热的触感更加刺激了他的占有欲,他故意曲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肉壁,在她战栗着告饶时,伸进了第二根手指。 他时轻时重地碾压着她,并逐渐向更深幽处探索进去,忽然动作一滞,竟然碰到了一层薄薄的阻碍,百里风间略略有些诧异,红衣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媚意,尽管看不到她的脸,但是甜腻的声线,撩人的眼神,娇俏的身段,处处皆表明这女子是独一无二的人间绝色,这样一个天生媚骨的女人,居然是处子,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百里风间不喜欢事情脱出他的掌控,她清白的身子与魅惑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勾起了他不轻易袒露的好奇心,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很容易便转换成了更直接的欲求,他两指快速地浅浅抽.插起來,激起了一声声难耐的低泣,他觉得那处胀痛得厉害,也不知这彼此的折磨到底是谁惩罚了谁。 红衣的双眼氤氲着春潮,快感一波一波袭來,男人双指的逗弄比之先前的爱抚更加解渴,无法压抑的快乐从私处传遍全身,重又汇集到了幽径深处,化作一汪缠绵隽永的春水,蜿蜒着淌到他手上,冰冷的石棺无法缓解她的燥热,她感到自己的皮肤都要燃起來了,阴元已泄,却得不到男子的补充,只会让她的药性发作得更快。 百里风间眼看着她扭动娇.吟,喉结动了动,终于忍不住搂住她腰,将她一把抱了起來,顺手解开了她手上的绑缚,红衣甫一脱身,肢体比大脑更快,立刻软软地附在了他的身上,几次泄身让她气力不知,但是这样软绵绵的身子不需用力便能与他毫无缝隙地贴合,她早就遗忘了今夕何夕,只凭本能攀住他高大的身子,口里声声暧昧不清的低唤,音节不可分辨,却能听出是在邀请心爱的情郎。 她不满地发觉男人居然衣冠楚楚,看一眼自己什么也遮不住的凌乱衣衫,红衣觉出一种极大的不公平,哼唧着开始手脚并用地剥他的衣服,甚至不识好歹地解了他的腰带。 百里风间的硬挺抵上了她的臀瓣,他俯视着沒骨头的女人,明明忍到充血胀痛,依然不肯给彼此一个痛快,他越渴望,就越鄙视这样的自己,他将这份罪恶转嫁到诱惑人心的女人身上,把对自己的失望化作对她的鄙夷,他恶狠狠地咬她,口中说着这辈子都沒说过的yin词hui语:“你还真是天生的dang妇,一刻也离不了男人,在这里站着的无论是谁,你都会这样贴上去,求他狠狠地要你,是不是!” 红衣神智已经模糊,压根沒有在意他说的是什么?事实上这番话只刺激到了他自己,一想到如果自己沒有过來,此时拥着她、与她亲热的便是另一个男人,他简直气得要发狂。 他被这无端的怒火刺激得笑了起來,他一手拎起她的手腕,拽着她跟自己走到洞穴的石壁旁,这里阴暗潮湿,四壁的石头渗着山体中的泉水,红衣赤着的胳膊不小心贴到了石壁,她打了个寒颤,一边是火热的男体,一边是冰冷的石头,她浑身都有火在烧,却不知道到底靠向哪边才是救命的正途。 最终爱火将她包覆,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亲吻他,用身体邀请他,忘记了一切原则与自尊,她不怕死,她倒是巴不得百里风间能一剑给她个痛快,此时药物的折磨必死更难受千万倍。 百里风间由她撕扯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衣服,在她炙热的唇熨烫自己胸膛的时候,享受着罪恶的快感,他把她固定在胸前,令她光滑的脊背紧贴着自己精壮的胸膛,左手趁势将她的高耸收入手中轻拢慢捻,右手则分心抚在石壁上,运起念力,手掌散发出比石壁还冷的寒气。 石上渗水在他至寒的功力下慢慢凝固成冰,一整块大石变成了一片光洁的冰面,朦胧地映出两人交缠的身影,男人低头到她耳边吹气,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冰面:“看看,你这副饥.渴的身体,正渴求着男人的疼爱,你想不想让我好好疼你!” 一面说着,他大手直奔她幽径中,捏住花核來回抚弄着,红衣看着光滑如镜的冰面上,那个几乎赤裎的女人在男人身上绽放出羞耻的姿势,私处大开,并因为他的动作渗出蜜水……她感觉自己彻底承受不住了,沒错,自己就是他口中那个下jian的yin娃,她留着泪颤声恳求:“不要……不要碰那里……求你……给我……啊……” 百里风间喘着粗气:“说,景澈是你杀的吗?” 她被他的一个深入刺激得丢盔弃甲,蜜液如潮水涌出,她痉挛着达到了巅峰,尖叫着承认:“是……是我……啊……” 他的怒火和爱火在这一刹那倾巢而出,他双手死死钳住她双臂,将她转过來面对自己,随即就是一个用力的深入,进了她的身子。 这一场浓烈的欢爱将她的精力榨得一点不剩,身上的男人不顾技巧横冲直撞,每一次都带着深深的愤怒全根沒入,红衣已经连娇吟都无力,不知道泄了几回身子,当体内的巨物终于颤抖着喷出滚烫的元阳,她晕了过去。 ------------ 第一百三十二章 酒中有毒 这时候,偌大的迦凰山正殿之中,只有两个人对面坐着,四周幔帐在风里不肯停歇地晃动,带着烛光摇曳仿佛是无数人影在殿中漫走。 鎏金雕花桌上一壶温酒已经在空气里变得冰凉,迦凰山上外面下起雪來。 “阿月,今日不喝酒了么!”姑湛的脸庞一如既往带着一种邪魅却低敛的温柔,他的声音仿佛是一双细腻的手,拂过苏月心头。 苏月盯着杯中清圆的酒面,袖中是被法力缩小的龙渊白剑,她却迟迟沒有动手,心中却并不只有是决绝。 曾经多少个大雪天,他都从风雪中归來,她站在酒肆门口等待着她的这个好友同他划拳喝酒,他温柔,细致。虽然是妖,但她心中却无比笃定他就是那种好妖,她无条件地相信他,却沒有想到他却是这在人间掀起一场灾难的妖王。 当他第一次敛起一贯温柔面目在她面前杀人的时候,她就知道,过往那些酒一般温润的岁月注定无法挽回,他们终于在无可挽回的对峙中越走越远,直到这一刻,他用了他的天下换她坐在他面前,她的使命却是杀了他。 “阿月,怕我在你酒里下毒么!”姑湛端起一杯酒,先行喝下,脸庞随即涨上一点儿红,他素來酒力很差。 苏月沉默半晌,亦捏起手边的杯脚,仰头一口饮尽。 姑湛继续温柔地笑笑,他对别人的这种笑里总是藏着刀,但是对她笑时却连幽蓝的瞳子深处都是温柔的:“阿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烛火打在男子倾国倾城的面庞上,昏黄的颜色在他脸上投下一种温馨的错觉。 苏月自然是记得的,第一次她的小酒肆里,他中了毒,闯进门的那一刹卷起外面的风雪一同袭卷进來,他苍白的脸上微有嘴唇红得发黑,还來不及说话就倒了下去,她出于好心救了他,于是在他痊愈之后,他们毫无悬念地成了酒友,,不过喝酒的只有苏月,姑湛很少沾酒。 可如今想想,当时的事情巧得有些离谱,她一个剑圣弟子奉命在等候一个人,而妖王姑湛恰好和她成了好友,苏月皱了皱眉头:“其实你根本沒有中毒是么!” 姑湛笑着点了点头:“阿月,你就是心肠太好,对谁都很相信,你说的沒错,中毒是装的,我知道你是剑圣弟子,才來接近你!” 苏月手中的酒杯陡然被捏碎,她的脸庞看起來有种愤怒,而细看却只有冷若冰霜:“你做的有哪件事情,是真的么!” 姑湛耐心地为她换上另一个酒杯:“有过很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也不稀得知道!”苏月冷哂一声。 “阿月,你以为渊及做的那些事情,又有多少真心诚意吗?” “你不要在这里挑拨离间!”苏月别开脸,又恶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他造成了那场雪崩,冲散了我们,不过我猜你是不知道的,因为他告诉你的一定是,我引起的那场雪崩,是么!” “那又如何,一开始我同他非亲非故,他对我说谎也无可厚非!”苏月提起渊及的时候,无论怎样的表情里,都带着一丝温柔,被姑湛捕捉在眼底。 “那他对你说谎就可以原谅,为何我隐藏我的身份就要遭到你如此的痛恨,就因为他是帝王,而我只是妖王么,曾经是谁说过,世界上也有好妖,那为什么妖王就该是恶人!” 苏月有点怔,她似乎从來沒有想到过这层逻辑,或者说,她给了渊及解释的机会,却从沒给姑湛这样的机会,等到如今他们终于能坐在此地,有了可以好好说话的机会,再怎么解释却都成了枉然。 但是她很快就有了底气:“因为你作过恶,至少你当着我的面做了恶,你杀那么多士兵总是事实,你那样对待景澈我沒有诬陷你吧!你现在放纵你手下的妖为祸人间,这些呢?我都说错了吗?” 姑湛半晌突兀失笑:“是,你说的沒错,你真是一身正气,这样的你,配的上那个权倾天下的帝王!” “阿湛,你收手吧!”苏月的口气软了下來,诚恳地凝视着面前这个男子:“一切都还來得及……为什么非要同渊及争夺这一些东西,上古神力,迦凰山,阿湛,这些有活着重要么!” 姑湛沒有回答,站起身负手望向窗外,几片零星的雪花飘进來,他沒有回答她的话,转而问道:“阿月,你问我做的哪些事情是真的,有很多!” “比如!”在他说话的瞬间,整个大殿里的烛火同时熄灭了,苏月警惕地站起身,袖中的剑贴着掌心,她准备着法诀随时都能催大龙渊白剑,一剑了解了姑湛,却沒有想到他接下來说的话:“我爱你!” 她愣在原地忘记了所有的动作。 她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做的很多事情,无关野心,无关利益,也许只是为了爱她,但是她总是下意识忽略,觉得这个在无数个雪夜陪她喝酒的男人,只是一直在利用她,在欺骗她的真心,甚至到他用整座迦凰山來交换她的时候,她都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她一时间似乎找不到言语反驳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只有当初那些温柔的眼神,微翘的嘴角,泛红的脸庞,夹带在彼时漫天的雪花中席卷而來,一瞬间,苏月似是陷入明明暗暗的回忆之中,昏昏沉沉只剩下姑湛清澈的眼睛和那缱绻的三个字。 她缩回袖中的剑。 “姑湛……” 而下一秒姑湛就将她所有的原谅都毫不犹豫的粉碎:“对了,忘记告诉你,那杯酒真的有毒!” 苏月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为什么”她只來得及低语出半句话就陷入了一片温热的黑暗之中。 “是情毒,世间只有我能解!”他在她唇边低低呢喃。 只有这样,在我被毁灭之前,我才能得到你……姑湛微微一笑,眼里闪过几分暗淡和决绝,低下了身。 铺天盖地,温柔而霸道,苏月在情毒的迅速侵袭下浑身燥热,她只能拥抱着他,像是攀着自己人生最后的一根稻草,又似饮着自己最爱的酒,任由他深入自己的体内,带來一阵撕裂的痛。 窗外的风不停的敲击着黑暗的大殿,姑湛在最后的旖旎后扯下幔帐,耐心而又不舍的包裹起柔软无力、已经昏迷的苏月走出大殿。 姑湛离开后的殿中,一阵极其轻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过,拾起苏月已经破碎的衣袍,摸索着翻出一把小剑。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封印姑湛 “放开她!”在黄昏的迦凰山青石路上,百里风间拦在了姑湛面前。 他手中是龙渊白剑。 姑湛立于浩荡长风之后,依然端着那种了然于心的笑:“龙渊白剑……我差点忘了,你也是能拿起这把剑的人!” 百里风间斜起嘴角一抹冷笑,惯常的云淡风轻与从容:“我猜测过很多种可能,直到來迦凰山的路上我都认为会是苏月杀了你,我沒想到这段历史最后是由我來执行的!” “我也想过很多种可能來逃避这段宿命!”姑湛望着怀里的女子,低头浅浅的笑:“不过现在,我还是决定放弃挣扎,因为比起一切,上古神力,迦凰山,或是千年的孤寂,无论往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不会为这一刻后悔,她在我怀里,就都够了!” 百里风间迟迟沒有动手:“姑湛,其实你什么都沒有做错,只是你身而为妖,却爱上了人!” 他接着道:“但我愿意向你代替我千年前的前辈道歉,用这种不光明正大争夺地盘的手段绝非正派所为,我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不过我也不会从中作梗将迦凰山还给你!” “不必道歉,这是我自己付出的代价!”姑湛仰天一笑,过分邪魅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格外摄人心魄,他平复下來,将苏月放到一旁石头上,他温柔地拨开她额上被汗水贴着的长发,然后在她额头上轻轻映下一个吻。 最后他直起身子,银色长发在夕阳中鼓动,他一脸无惧是:“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你已经见到红衣了吧!,也相信你已经尝到了她的滋味,不过你这么早就抛弃她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我把六合神玺放到了她的身上!” 百里风间的脸色渐渐凝固,手中龙渊白剑吞吐的剑气更盛。 “第二件事,你不可能杀了我,你最多只能封印我,,因为我的心脏!”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已经不在这里了!” 百里风间突然想起十多年前,他和南穹派掌门禹问薇第一次进入迦凰山岩道,见到苏月魂魄的地方,那是一个古怪的封闭岩室,后來他问苏月那是什么?苏月只是淡淡地低语道,一颗心脏。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姑湛为什么如此坦然地接受他的命运,他早在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他知道苏月最后的凄凉死去,便以整座迦凰山为代价换來苏月,又以自己的心脏作为苏月此后的长眠之地,这个男人为爱情的不顾一切让他心生敬畏。 他手中的龙渊白剑已经吞吐出了冲天的白光,百里风间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剑悬在掌心,剑气聚拢成一个光球,随着他轻喝出的一个“破”字,整团白光淹沒了姑湛。 风中飘荡着姑湛的最后一句话:“无论你将我封印在哪里,我都会回到迦凰山!” 苏月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醒來,她浑身酸痛难掩,艰难地站起身,发现百里风间手中拿着剑圣门的龙渊白剑,他面前是一尊凝固的鸓鸟石雕,她呆呆地走过去,抚摸着鸓鸟石雕冰冷的质感,她的目光是怨恨和无助的:“终于死了么……” 但她却不由自主地簌簌留下眼泪,最后崩溃地跪在鸓鸟石雕面前,抱着石雕的颈部嚎啕大哭。 这一刻,她忘记了他曾经当着她的面屠杀士兵,忘了他对她做出的那些欺骗,忘了他给她下的毒,也忘了他祸害整个苍生犯下的罪孽,她只记得溯城外的酒肆中,那个为她温酒的英俊男人,他有着一副世间凡人无法企及的容颜,最后却栖身在这座丑陋的石雕中。 百里风间在这个哭声中悲凉地回头,夕阳即将落下的地方站了一个男人,是渊及。 他的脸色端着一如既往的威严,走到苏月身边,瞥了一眼鸓鸟石雕,手轻轻扶字苏月肩上,道:“回去了,阿月!” 她抬起描红了的眼脸,眸中一片水汽氤氲地望向渊及,含着哭腔的声音喑哑:“我要回南穹派,你说过这件事完了就能让我回去的……” 渊及抱着她几乎瘫软的身体揽入怀里,含含糊糊地安慰着她,却在她沒有防备的时候,手刀一起,苏月便昏倒在了他的怀里,手指却还死死攀着那座静默的石雕。 渊及一根根攀开她的手指,拦腰横抱起苏月,百里风间问道:“你并不想让她回去吧!” 渊及沒有笑,迎着风的面庞有一种王者的霸气:“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她一辈子栓在身边!” 百里风间摇了摇头,沒有回答。 如渊及所说,这个帝王再后來,确实用了什么办法,将苏月永远地栓在了宫里,直到她死去,但是在苏月死后千年,一直陪伴着她魂魄的,却是姑湛。 渊及走过百里风间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问道:“你找到了么!”说完这话他也一愣,他只记得百里风间要來着迦凰山找什么?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來是什么?渊及侧眸望向百里风间,他有些悲怆地摇了摇头,又软又青的胡茬在夕阳下根根分明。 渊及和苏月走后,百里风间长久矗立在迦凰山山头,直到夜幕落下才想起來,红衣昏迷后他便把人丢到了寒泉神水里头,解余下的魅药之毒,寒泉神水极阴,普通人泡一会便会被寒气浸入骨子,这算一算,他竟然将红扔在里面足有两个时辰之久。 他忙不迭过去,远远红衣已经被一个男子救了上來,那个男子一身黑衣背对着他,在发现身后有人之后警惕转身,立刻抱起红衣消失在了满山的大雪之中。 百里风间沒有去追,心知自己到了夜晚沒有灵力,不是任何人的对手,他空空落落地站在那儿,如今终于知道了六合神玺的下落,但是他觉得心里还有一块是空着的,总觉得自己要找什么?却偏是想不起來了。 倒是那场与红衣的交欢,,他并不是那种不自制的人,可是偏偏中了毒一般想从红衣身上索取到更多,这究竟是怎么了。 ------------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仓皇而逃 南穹派入主迦凰山是于一夕之间的,第二日人们从打鸣声中醒來,便遥遥听见报信的扯开嗓子喊响整条街--“妖界亡了!” 此后熙宁帝渊及派兵平各地流窜的妖物,短短几日时间,人界妖物几乎绝迹。 然而迦凰山的那个黄昏,只有几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每个人知道的事情却都很片面,于是留下了很多谜团,比如妖王身边的心腹司溟去了哪里,被百里风间扔在寒泉神水里的红衣带着最后一刻六合神玺去了哪里,再比如……苏月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苏月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这个孩子是谁的,然而毋庸置疑,除了那个已经被封印在鸓鸟石雕里的男子,恐怕也不会是其他人了。 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南穹派要求苏月打掉这个孩子,苏月不肯,剑圣弟子怀了妖王的孩子,却还执意要生下來,南穹派自然不会再认她,正好她之前因为要刺杀姑湛而暂时从弟子谱中除名,之后也沒有再加回來,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南穹派剑圣门中消失,仿佛这个原先要继承剑圣体钵的得意弟子,从來都沒有出现过一样。 渊及把她困在宫里,表面上并沒有介意这个孩子的事情,甚至还赐予她妃子的封号,对她百般宠爱,而无论渊及怎么做,苏月都冷漠排斥之,唯独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百般呵护。 渊及终于忍无可忍,一碗藏红花送入苏月宫中。 *** 溯城外的酒肆,自从苏月离开后就被一对姓陆的夫妇盘走,这里人烟稀少,大部分住客都是交了几个月的房钱长住此处,图个清静。 直到一日陆相公从溯城里回來,一回客栈便拉着陆夫人鬼鬼祟祟地躲到厨房:“你猜我在溯城里都看到了什么?” 陆夫人正切着菜,斜了自己相公一眼,这素來都淡定的人竟然如此失态,她嗤了一声:“什么事呢?值得慌张成这样!” “原來住在楼上的那两个人,满天下都在通缉他们呢?” 陆夫人手一抖,菜刀险些剁到手指上,语气都有些磕巴了:“你是说楼上那个失忆的男子和那个生病的姑娘!” “男子一定是那个男子,只是通缉令上画的姑娘是戴着面具的,楼上那个姑娘沒有戴面具!” 二楼厢房。 景澈给对面一直木着脸坐着的男子斟了一杯热茶,他把茶杯捧在手心捂着,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 景澈叹了一口气,正好未关严实的窗户被骤然刮开,料峭春风裹着一阵极淡的花香扑面而來,她却猛的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涨上不正常的红晕。 她走过去关窗,外头已经开始融雪,这几日格外的冷,她凭着冷风灌入她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十几日前那个姑湛受到封印的夜晚,她被司溟从寒泉神水里捞出來带走,那个时候司溟的记忆都还是正常的。 他带着她逃出迦凰山,或者说,一开始他的意图是用景澈作为人质,但是后來迦凰山大乱,他们便颇为容易地逃了出去。 可是在大雪覆盖的山道上,司溟突然停了下來,对她说:“你走吧!” 景澈本是无路可走之人,就算是跟着司溟也比被百里风间找到好,她坚持跟着他,半步都甩不掉:“我不走,你把我带了出來,就要负责我活着!” “我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累赘了!” “你是怕你被通缉,你放心,我本也就是要四处躲躲藏藏的!” “不是!”司溟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白茫茫的冰川上:“我马上就要失忆了!” 景澈当即嗤笑一声,哪有人在自己还能提前知道自己要失忆的,但是后來司溟说了一番话。 “妖王虽是妖,他修炼万年已经是半神,每个神或是半神都会有一个守护者,守护者可以抹去记忆,只限于一些特定的人或事,若是守护者擅自动用能力抹去他人记忆,那么往后就会遭受循环的失忆之苦。 景澈立刻响起了也修,离开鬼寨时她让也修帮了她一个忙,便是在她和百里风间离开这个时空后帮她抹去他们存在的所有痕迹,当时也修立刻应承下來,她以为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却沒有想到要为此付出反复失忆的代价。 司溟接着说:“我有过很多次的破戒,几乎每二十年便会失去之前的所有记忆,妖王会把我的记忆提前储存起來,等我的身体稳定后再将记忆还给我,可是如今妖王被封印,我不知道他将我的记忆放在了哪里!” 景澈有些听傻了:“那我们回去迦凰山找!” 但是身后的追兵沒有给她们机会,她看到帝都派來的士兵循着他们的脚步追过來了,他们只能仓皇而逃。 司溟在半道上昏倒了,等景澈好不容易将他拖到溯城的小酒肆,他再醒來时已经如他所说,失去了记忆,唯独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幸好的是,他一身武功修行都还沒有丢掉。 于是她和司溟便在这酒肆住了将近十多天,她因为白天沒有灵力,加上那个晚上被百里风间丢进寒泉神水里泡了个把小时,身体经不住春寒,大部分时间都是闭门不出,发呆或是调息,或是与司溟说一些事情。 虽然司溟抹去了百里风间的记忆,让她受了百里风间的折辱,但她终归是恨不起司溟,也许是因为千年后遇到的他吧! 毕竟曾经在修罗场,他是对她有恩的。虽然他残酷无情,但是如果沒有司溟,她不可能活到如今,她成为红衣之后,有些时候无事回到修罗场坐坐,大部分时候他们之间都无言,但是至少修罗场对于她來说,还是个纯粹的地方,沒有萧烬的野心,也沒有百里风间的苦苦相逼,就算是杀人如麻,也不过是血腥,比起其他的罪孽,算是很轻的吧! 算算她这八年來,过的最宁静的时光应该是这十多天,平平淡淡,如果不是因为手中还有六合神玺,景澈几乎都有了不回去的念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死在千年之前,无需回去死后还遭受人们的评判唾骂,或者是同情的缅怀。 如果沒有这个下午的话,那么这个短暂的宁静还能持续更久时间。 ------------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送你离开 景澈正要推门出去要一些炭火,撇到楼下一抹玄色身影,她愣了愣,立刻关上了门,后背紧紧贴上门大口喘着气。 ……他怎么会來这里。 难道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不可能,如果知道了,他也不会还如此安然地坐在楼下喝酒。 ……也未必,他素來都是这种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人 景澈也不敢出门,只能在门里躲着,透过门缝望向百里风间,他一身宽袍几分落拓,下巴浅青胡茬愈发显得不修边幅,他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手边除了一把不知名的普通的剑,还有一个被锦布包裹的盒子,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的对面沒有人,却平白放了一只空的酒杯。 她咬了咬唇,短短三个月沒有见他,竟然觉得想念在身体里燃烧得那么热烈,可这种想念里还裹杂着某种隐晦的耻辱--那时在迦凰山,她受到他那样的折辱,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密密麻麻的痒和浑身燃烧地痛,她的处子血溅落在石棺四周。 当年他从百年的墓穴里把彼时还年少的她带出來的时候,会不会想到那么多年之后,他竟然在一副石棺上要了她。 可他是不会知道的,他只会当她是红衣,杀了他徒儿景澈的红衣,她在折辱下亲口承认的。 景澈这么胆战心惊地躲在门缝里看了好久,百里风间喝完了四坛酒准备起身离开,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原來并不是冲着自己來的。 可正在这个时候,门外闯进來一队官兵,官兵后头跟着的是陆氏夫妇,陆夫人小心翼翼地指着景澈和司溟所在的那间房门,低低掩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 景澈心中一惊,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如今外头抓司溟的风声还未平息,恐怕不妙。 可若直接从正门闯出去,势必会遇到百里风间,她立刻转身草草收拾了东西,对司溟道:“我们快走!” “去哪!” “逃走啊!”景澈已经打开了窗,示意司溟先跳。 司溟失去记忆之后一直都很沉默,倒也从來都是言听计从的。虽然不明白景澈为什么要逃,他也沒有多问,顺从地就窗口跳下去,然后在下面接住了景澈。 外头的人已经闯进了屋子,见到屋子里空无一人,又看到窗口大开着,急忙探过去看,见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已经跨上马离开,高呼一声:“遭了,他们跑了!” 楼下守着的人又急遑遑牵了马追上去。 这來去两阵闹嚷嚷让一直置身事外看着的百里风间扯着笑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取回桌上的剑和盒子,临走前莫名起了好奇心,问酒肆主人道:“这官兵抓的是什么人!” “先生不知道么,就是最近要通缉的那两个人呀--”然后她从袖子里取出两团已经揉皱了的纸,摊开给百里风间看:“喏,你看!” 百里风间才扫了一眼,脸色立刻一变,还沒等陆夫人反应过來,他就化成了一道玄影掠了出去,陆夫人手上的纸被强风一吹落到追上,许久才熨帖下一角。 景澈和司溟占了先机逃入溯城之中,摇身一变两个人都换了模样,大摇大摆走进溯城客栈。 越是人多的地方,官兵们越是不会怀疑,景澈深信这个道理,带着司溟镇定自若地坐下來。 溯城客栈比之郊外的小酒肆可谓说是热闹的多,里面往來人群纷纷杂杂,有几个嗓子大的说话那么一扯,整个客栈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听说了么,半年前熙宁帝从后头那虎睡山带出來的女子,这不正是圣宠不衰么,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 “咦,哪有圣宠不衰,不是前阵子刚被打入冷宫么,褫夺了所有封号!” “还有这等事,老兄说來听听啊!” “你这消息呀,可真是落后极了,听说册封了妃子之后沒过多久,就因为什么是被打入了冷宫!” 另一个酒客立刻好奇地凑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准说出去啊!”四周竖起耳朵听的众人都不自觉笑了笑,假装在坐自己手中的事情,实则继续绷紧了神经听:“我妹夫啊!他在宫里当差,他说,是那个女子怀了孕,却不是熙宁帝的,熙宁帝赐了一碗红花给她,她丢了孩子就跟疯魔了似的,先是被打入冷宫,后來就在冷宫里死了!” “啧啧啧……难怪呀……” “熙宁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态,坚持给那女子修了一座豪华的陵墓!” “这罪妃也能入皇陵么,皇家怎么能接受这种女子呢?” “哪是入皇陵呢?那陵墓似乎叫望川地宫,修在皇陵入口!” 景澈手中的瓷杯微有晃动,想起百里风间今日带了一个盒子來到酒肆,想必应该是苏月的遗愿,他带她的骨灰回來了。 她心中又是一动。 虽然她拿到了六合神玺,但试了无数种法子,却都沒办法成功,当初是在迦凰山山体里的剑圣群冢中,不小心触动了苏月棺中的什么传送阵才被传送至千年前,若是一定要那时的条件才能回去,那剑圣冢中须得要有苏月的空棺才行,既然如今苏月死了……那她是不是能回去了。 那百里风间呢……她又想起了他,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了一个人离开的心,若是跟他一起离开,注定是要跟他抢夺六合神玺的。 她又站起身,司溟正一粒粒专心致志地吃着桌上的花生米,疑惑地看着她,问道:“又要走了么!” “对,我要回迦凰山!” “那我呢?”司溟继续一颗颗往嘴里送花生米。 “你一身武功,留在这里应该不是什么大碍!” 司溟平淡地道:“我送你离开!” 景澈摇了摇头:“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你在这里是安全的,迦凰山高手如云,那里可都在通缉你,你还是离开臻弋的国境去远一些的地方吧!” “我送你离开!”司溟坚持道。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奔赴迦凰 连着三天,景澈和司溟都在奔赴迦凰山的路上。虽然在溯城被发现,但消息大概是还沒有传到帝都,更何况他们是往迦凰山方向走的,那条路人烟稀少,也不会有人想到她们会自投罗网。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百里风间就一直跟在他们的后头,可每次都不偏不倚迟了一步,他经过的地方都是景澈与司溟前脚走,他后脚赶到,像是捉着迷藏似的,注定是生生错开。 到了迦凰山,景澈无论如何都不让司溟送了,而司溟盯着这座宏伟的山峰迟迟不走了,半晌道:“我好像來过这个地方!” 景澈并沒有惊讶,随口道:“因为你以前,就生活在这座山上!” “我记得这座山有个秘密的入口!”司溟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突然道。 “当真!”景澈的眸子里有了一丝喜色,她这回让司溟变的是一个老太太的模样,满脸都是丑陋的褶子,微有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全然是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生动。 司溟盯着她的眼睛,这时露出了一个极其鲜少的笑,然后他说:“怎么走我不记得了!” 景澈顿时有种被挫败的感觉,面对这座茫茫的大山心生无力--连千年之后她都对这座山的地形不甚熟悉,更何况是千年前。 “但是试着想出來!”司溟却又这样补充道。 于是司溟带着景澈在迦凰山山脚下兜兜转转,司溟闭着眼睛全然靠潜意识带着景澈在走路,一路荆棘灌木愈來愈浓密,这架势越看越不像是入口,直到走到最后,衣服上划满了口子,司溟泄气地睁开眼睛说:“偏离了!” 随后又带着景澈从头走起。 第二回,司溟走的是一条宽阔的主道,后來走着走着,从主道上偏离出去,道路越走越陡峭,眼见着就要垂直了,又一个拐弯将路铺平,一直走下去,前头竟然是个悬崖,司溟睁开眼微有懊恼地揉揉头发:“又错了!” 再次回到起点重头走。 第三回,司溟走的是一条还算正常的山路。虽然不宽阔却也沒有荆棘横生,走的也比前两条更长一些,走出去了许久,景澈都在心中暗喜看來就是这一条路了,却沒有想到在走出去两个时辰之后,前头遇到了一个结界屏障,屏障后面确实是通往迦凰山的道路沒有错,可他们也沒办法穿过这屏障。 景澈整个人瘫软地几乎要坐到地上,索性不走了,敛起哀怨的眼神不敢让司溟看见,生怕会伤害到他并不成熟的心智,于是抱着头坐在路边的岩石上,脸色因为被寒风吹着又走了太多的路,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司溟在她面前來回走了几道,却突然在她身前蹲下了。 “恩!”景澈微怔。 “我背你回去!”司溟说的非常淡然:“是我害你白走了这么多路!” 景澈干笑几声,微有尴尬:“不必了……” 却在沒推脱几下之后,实在经不住脚底都磨出茧子的疲惫,爬上了司溟宽阔的肩膀。 司溟在景澈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脸红了一下,然而这神情转瞬即逝,面上马上摆出一种极其淡然的神情,站起身子托紧景澈往回走。 背上的女人非常削瘦,轻到让人几乎让人觉得心疼。 迦凰山山脚的那个镇子,也是叫一昭镇,景澈和司溟入住客栈的时候,店小二格外的客气,搀扶着景澈就要往楼上走。 看样子这里还沒有修行格外高的人,但是景澈也沒有掉以轻心,此处是南穹派门下,难保不会遇到一个两个的高手,于是两人在这里拖了一日。 地上已经扔了好几张废纸,景澈已经面露绝望之色:“你到底能想出來么!” 司溟紧闭着眼睛,手里提着毛笔继续在宣纸上走走画画,画出來的线条却是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可言。 最后景澈都已经放弃了,心想反正本來就沒有存着期待司溟的心思,只能自己去慢慢找了。 当夜,景澈便趁着司溟正在熟睡从一昭镇客栈离开,深夜走也不仅是她的灵力只在夜晚才有,也存着不让司溟跟上來的心思,他有时候对人言听计从,什么都保持沉默的模样,然而执拗起來却是一点都沒有办法。 已经是大半夜了,理说这个点不该有路人再进來打尖了,偏偏景澈正下楼的时候,门口风尘仆仆走进來一个人,英朗的声音让景澈差点忘了伪装,就要直起身子看。 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伛偻着腰小声咳着缓缓路过百里风间身边,他的目光一路疑惑地追寻着她,然而在她就要踏出门的时候,百里风间开口道:“老太太,这么晚,您要去哪!” 景澈背后惊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一边咳着一边装出沙哑的声音:“咳…咳…医馆…咳…” 她一边说一边迈出客栈的门,想溜之大吉,不料百里风间穷追不舍地上前搀扶住了她:“天黑路不好走,不如我扶您吧!” “年轻人…咳…这怎么好意思呢…”景澈不动声色地微微挪开身子,不能表现出很大力的挣脱,却被百里风间的手自然地揽过,他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搀着她的手,这个姿势巧妙地让景澈左右都不能挣扎。 百里风间接着道:“看老太太这个病情,怕是普通的医馆都不好治,不如我带您上迦凰山找道长们医治吧!” 景澈咳得更厉害了,这回却不是装的,而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的,她猜测不出百里风间究竟认出了她沒有,倒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主动提出带自己上迦凰山。虽然她极力想避开百里风间,但是这个诱惑却太大了。 她正在犹豫着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一直沒有缩在衣袖里,这手葱白修长,不像脸上那样都是皱纹,一看便知她这老太太的模样是伪装,百里风间不可能看不出來,怕是说带她上迦凰山是请君入瓮。 但是沒有百里风间,她要上迦凰山难如登天,转念一想,她索性做戏到底,对百里风间道:“如此便麻烦年轻人了!” 百里风间嘴角斜起一个胸有成竹又淡然的笑,搀扶着这个所谓的老太太,走出客栈大门。 才到了马厩门口,百里风间一拍脑门:“唷,老太太,我差点儿给忘了,您身子骨不好,不能骑马,您怎么也不说,我这就给你借马车去!” 景澈在心里已经快速地反驳了他“只要动作快些,其他的都沒什么关系,我身子骨好的很,我其实能能日行千里啊师父”但是这些话都被憋在了肚子里,面上抬起一个虚弱地笑,对百里风间颔首示意去借马车吧! 单是借马车就借到了三更天,景澈就明白百里风间这是在拖延时间,他想拖到白天,等他有灵力之后,就不必这样和颜悦色地披着一层伪装对她。 景澈心中微微着急,也只能装的一脸憔悴病入膏肓的模样。 终于上路的时候,天已经透着蒙蒙亮的灰白,下弦月在西天若隐若现,偶有几声动静,也是几点不知何处传來的鸟鸣声。 景澈坐在马车里左右都是个不安,巴巴盼望着赶紧趁着天亮进入迦凰山的结界之内,可是百里风间偏是控制着速度不紧不慢地在骑马,每隔一会就会探头进來:“老太太,这山路颠簸,我需得行的慢一些!” “这山路很颠簸么,我看明明是康庄大道平坦到能一望无垠了看!”这话自然也是沒有说出口的,景澈沙哑着道:“小伙子,你敢夜路也小心点,路上指不定有什么山精野怪,倒是后逃也逃不及!” “老太太放心好了,我虽然沒有南穹派那些道长厉害,但是对付山精野怪的本事还是有的!” 景澈的话在舌头上打结,又被一口口水呛到,咳了个满脸通红。 百里风间索性停下不赶车了,钻进马车内非常有耐心地抚着老太太的背,道:“老太太,您说话慢点儿--要不我在这里停会,您休息会!” 景澈表情非常难看地抓着百里风间的手:“再迟点,沒准我老婆子沒准就要一命呜呼了!” 百里风间善解人意地笑了:“那您撑着点,我这就赶路!” 他又钻出了马车厢,坐回到车辕的时候,背对景澈的嘴角斜起一抹非常淡,又胸有成竹的弧度 景澈终于是看明白了,比起他这种老油条,自己的火候可还真是差了一点,偏偏还自作聪明地投了他的罗网。 这躲了三个月,终归还是要跟他牵扯上,归期将近,这一切怕都是注定。 景澈撩开竹帘望望外头的天空,一开始的灰白处已经透出几分的炙热的红色,而迦凰山的石碑就立在前头了。 如果只有那么几步的话,也许还來得及,但是百里风间若是又出什么幺蛾子,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进入结界,那她岂不是-- 这究竟是要赌一把,还是趁着这个时候赶紧逃走呢? 景澈深深吸了一口气。 ------------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黎明破晓 黎明破晓的光刺破最后的黑暗,旭阳的热烈在苍穹中挥洒开來,百里风间的马车正好越过迦凰山的结界线,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沒有老太太,也更沒有红衣。 他脸上神情渐渐凝固,他沒有想到,红衣能经受得住就到眼前的诱惑,宁愿不进入迦凰山,也不愿意跟他硬碰硬对上。 他们的归期也将近了,可他还沒有拿到六合神玺,原本的剑圣群冢已经搬到了迦凰山山体之中,苏月在那儿也是有棺位的,这是苏月最后的几个遗愿之一,苏月是服毒死的,在渊及那晚红花送入她宫中之后,在她失去了那个孩子之后。 当时苏月愤怒得几乎要拿起剑与渊及同归于尽,渊及也是真的生气了,于是将苏月软禁起來扔到冷宫里,可是做完这一切后渊及就有些微的后悔,偏偏拉不下脸情趣苏月的原谅,然而沒过几天,就传來苏月服毒自杀的消息,冷宫之中的消息传出來已经耽搁到了夜半,渊及匆匆赶过去的时候苏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她只说了两件事,一是希望百里风间把她的骨灰带回到溯城外的那个酒肆,二是请渊及出面,请求南穹派允许她的尸骨进入剑圣群冢。 也许是看在苏月封印姑湛的功劳上,也许是看在渊及出面的份上,南穹最后沒有拒绝苏月的要求,在剑圣群冢中设立了苏月的牌位,虽她的名字在剑圣谱上被抹去,但至少她死后能葬在了这个地方。 这一切都与他们所知晓的历史完全吻合,当初他们就是通过苏月的墓穿越至此,大概也是要从苏月的墓回去,而如今一切回去的条件都已满足,他们的归期怕是就近了。 正在百里风间略微惆怅的时候,景澈被一个人背起飞奔远离。 当时,当景澈运足全身真气从马车中逃脱的时候,就在那一个刹那,她感觉到有人将她背起往,他的速度很快,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而眼前的风景随着太阳的升起愈來愈亮。 直到停在一片壮丽冰川前,那人才停下了脚步。 他道:“我想起那条路怎么走了,却沒有在客栈里看到你,于是追了过來!” 景澈从他背上跳下來,环顾四周微有惊讶:“如今我们是在迦凰山境内了!” 司溟诚恳地点了点头。 景澈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之色:“你这时候想起來,果然是时候……”说着说着,她的表情就变得狐疑:“怎么会这么巧!” 司溟愣了愣,目光躲闪地转向了四周。 “司溟!”景澈的脸凑过去:“你该不会是原本就知道路,但是故意走错的吧!” “不可能!”司溟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边。 景澈轻笑了一声,却突然尴尬地哑口无言起來。 旭日爬上脸庞,春日温柔的风拂过她面上,景澈已经变回了红衣的模样,脸上重新凝固起银色的面具,她的嘴唇一直都带着苍白,在朝阳下她却削瘦得仿佛失去了生机。 “你走吧!”景澈道。 “恩!”司溟回答。 “你活得时间长,躲个百年通缉你的命令也就渐渐淡去了,到时候你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景澈转身朝冰川走去,这回司溟沒有跟上來,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司溟道:“反正你动不动就失忆,忘掉我也是很快的!” 司溟郑重点了点头,他脸庞的轮廓在金色阳光的描绘得无比俊朗。 “千年后见!”那个红衣女子已经消失在了冰川的尽头,她柔软的声音遥遥传过來。 别了司溟,景澈还能隐约记得这个地方,这里应该是迦凰山的后山,曾经也修带她逃到这里來的时候,应该也是这块冰川,只是当时慌慌张张的,她只记得那边有一片悬崖。 她在四周四处寻找,好久也沒见到个悬崖的影子,她心中暗自想着当时是一场雪崩之后才露出了那个洞口,可如今她要是引发雪崩,必定会引來别人的注意,这对她來说未必是一件好事,她在四周漫无目的的寻找着,突然脚下猛的踩空,坠入一个深洞中。 这一下毫无预兆,景澈摔在洞底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过了好久她才站起身拍拍身上松茸的雪,往洞里面走去。 这洞的迂回跟当时也修带她走的似乎是差不多的,景澈沒想到寻到入口这么容易。 她往里面小心翼翼地摸去,一路都昏暗无光,什么都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來,越往里面进去,腐土的味道就愈浓烈,她心想应该是近了。 大概是前头走的太顺畅了,后面景澈就微微放松了心情,却沒有想到就在一个拐口,突然有人一把拉过她,就在景澈还來不及反应过來之际,她就被人狠狠摁倒了墙上。 “老奶奶,这会又健步如飞了!”他低沉的声音喷簿在她耳边。 景澈便知道了是谁,无奈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他脸部隐隐约约的轮廓。 “对我客气点,沒有我你压根回不去!”景澈嗤笑一声,不屑道。 “把六合神玺给我!”他的语气毋庸置疑。 景澈试着推了推她的胸膛,纹丝不动,她索性放弃了挣扎:“这是我得到的,凭什么给你!” 百里风间拉起景澈的双手,举高按在墙上:“需要我从你身上一寸寸搜过去么!” 他的另一只手便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衣服上四处摸摸按按,景澈咬着嘴唇,被他手磨蹭过的地方都激起她那些不堪的回忆。 她微小的颤抖握在他的掌心里被无限放大,百里风间停下手下的动作,带点儿嘲讽地看着她刻意别开的脸庞:“别怕,反正你全身上下,我都见过了!” “滚!”景澈再也装不出任何笑里藏刀的语气,从牙缝里逼出一个字:“流氓!” “我流氓么,当初是谁求我要她的!”他扯唇笑笑,趁着说话的间隙已经肆无忌惮地搜完了她的身子,却沒有发现六合神玺。 “在哪!” ------------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与你何干 “你放开我我再告诉你!”景澈反倒底气足了起來。 百里风间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遍,道:“你甩什么花招都别忘了,现在是白天,我有足足六个时辰的时间可以折磨你!” “我自然知道,不用你提醒!” 感觉到手腕上禁锢的力量松开了,景澈狠狠甩开他的手,越过他径直往里面走去。 百里风间就紧紧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 而走到半道上,走在前头底气十足的女子突然停下來。 “这是……”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姑湛的心脏……” 百里风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半个巨大的心脏悬挂在头顶,一半镶嵌在岩石里,他又想到了苏月与姑湛渊及纠缠的事情,不由叹了一口气:“是!” 景澈怔了很久,她沒有想到这个对一切都心狠手辣的男人,会有如此温柔与包容的一面,竟然到了最后,都在为苏月着想。 她站在那下面不知道出神地想着什么?百里风间也沒有催她,而是景澈头上那支朱钗,少顷牵起一个胸有成竹的笑,伸手欲取下那支朱钗。 景澈头一偏要躲,正好撞到一尊棺材上,整个人险些踉跄往一侧倒去,百里风间一手稳稳地揽过她的腰,顺势从她的发上拔下那根朱钗。 她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从他手心滑落,而左边一截的长度似乎是不正常的短,百里风间反倒忘了端详手中的朱钗,而是注视着景澈的长发。 那半截短了的头发,他总觉得似乎和自己有关系,但他想不起來了,心里头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又回來了,像是有什么明明在心底里要破土而出,可他却抓不出任何究竟。 “你的这边头发,是怎么回事!” 景澈心头一酸。 割发断义,割发断义,他却连割发都忘记了,更不用说义了。 “与你何干!”她只是如此说道。 百里风间瞥了她一眼,这个恼怒的口气让她觉得怀念,他记忆中红衣总是掐着一口妖娆的声音,用最柔软又恶毒的方式激怒她,她很少会露出这样的口气,,对,让他想起了阿澈,那个火候欠佳的少女,动不动就会跟他这样闹脾气“与你何干!”“我要跟你断绝师徒关系!”诸如此类,听起來总是格外的可爱。 他想得有点儿多,索性不接话,把朱钗放在手心里反复端详。 景澈手心里捏着一截衣袖,心中暗自希望着他别看出什么端倪來,然而世上鲜少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百里风间,他很快就将最中央的那颗珠子取出,放在手心里,朝红衣笃定地笑道:“把六合神玺放在朱钗上瞒天过海,这个法子我倒是沒有想过!” 然后百里风间抬眸,漆黑的瞳子里不知道在打量着什么?仿佛能看透了红衣捏着衣袖的紧张,如果他一个人走了,那么红衣就会被留在这里,而他偏是不表态,倒做起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伸手非常好心地帮红衣再次绾起长发,将那支少了一粒珠子的朱钗别了上去。 她浑身都有点哆嗦,他每次有意无意的靠近对她來说都像是一种酷刑,如果这种靠近是过去生活的一种重合,对她來说更加痛苦不堪。 而他认真细致的侧脸就在她面前,他整个人的气息温润地包围着她,他宽袍上带点儿风尘的味道,他身上的酒香……都是难以抗拒的温柔。 景澈最后还是试图扯开他的手臂,冷着脸道:“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她心里大概知道,百里风间得到了六合神玺,未必会带她回去,但是她又不能说出真相,妖王的诅咒还附在六合神玺上,所以她无需耗费心力装出一副妖娆的模样來,人也快要死了,再逞口头之快也失去了意义。 百里风间敛眸低低一笑:“红衣,作为你的第一个男人,我觉得我还是要仁至义尽,好好跟你道别一场!” 第一个男人……那天的处子血……景澈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要烧起來一样,幸好是被面具遮挡着。 而百里风间却偏偏反复撩拨,,这种事情似乎是之前她常坐的,他绾完她的长发,手臂也不收回,而是以一个拥抱的姿势箍住景澈,他的身子微弓,下巴正好抵着景澈的肩窝,语气里调着满不正经的笑意,道:“别紧张,沒准即便我拿到了六合神玺,也未必能走得出这个地方!” 他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绳索,把景澈的手反绑在背后一圈圈绕在一起,最后用打上一个死结,才收手回來。 “过河拆桥!”景澈面具后的眼眸里闪着冷光,嘴里狠狠逼出几个字,心里头却是极端的无奈。 若是百里风间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必定会带她离开,可是她若真的说了,六合神玺就会燃烧毁灭,那他们也是会落得一个离不开的结果。 百里风间对于红衣的咒骂置若罔闻,而他却沒有想到,先前这戏谑的一句,竟然成了真。 一个时辰过后,无论百里风间施什么法诀,这个地方都沒有任何一点儿动静,当初那个金色的法阵再也沒有出來过,而他和红衣两个也都想不起來,当初究竟还有另外的什么催动了法阵。 “唷,沒准真要滞留在这里了!”百里风间却一点儿也不慌乱,像是看着别人的事情幸灾乐祸一般。 “沒准要永远都回不去了!”景澈被反绑着手讥笑地道:“你不是说宁愿永远都不回去么!” 她说完便后悔了,因为这话百里风间时对景澈说的。 果然,百里风间狐疑侧目:“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说罢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似乎他确实跟谁说过“永远也不回去”这种话,但是他记忆里沒有这个片段,他努力循着这句话从脑海里揪出一点儿什么?铺天盖地只有一盏摇晃的烛光,在一阵风声的呼啸声中被摁灭。 有一个声音缠在他心头细细软软“我要回去!” 十分的坚定。 百里风间疑心是红衣说过的话,抬眸看她,却又觉得十分不像。 究竟是谁……他究竟同谁说过那句希望永远都不回去的话。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梦千年 不知何处而來的穿堂风阴森森缠绕在衣角,在百里风间的一个问句下突然沉寂下來的气氛显得莫名的尴尬和诡异,两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各自沉默着。 景澈垂下眼眸缓缓道:“不是你说的么,那我记错了!” 她的手在粗粝的绳索在不断的摩挲,试图想从束缚中挣脱出來。 百里风间瞟了一眼,也沒有戳穿她的意思,只是接着道:“我似乎有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仔细想想沒道理,我沒有不回去的理由!” 景澈的动作顿了顿,理由啊……他说,因为这里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过去,就算这样掩耳盗铃沒心沒肺地活着,至少最重要的彼此都是真实的,他也是有私心的,可是如果她现在还是景澈呢?他还会坚持不离开,还是在最后的纠结之下回去。 她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测种种的可能性,他终归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平凡人,他有他的天下要救,他有太多的矛盾需要取舍,即便留下來也终归只是一个短暂的美梦吧! 就像是那一晚,來得太突然,破碎得也是毫不犹豫。 景澈带着嘲讽地轻笑出声:“是要回去继续找徒弟么!” 百里风间目光更加深邃地盯着面前的红衣,她今日说的话漏洞层出不穷:“你不是承认,你杀了她么!” “那是我口不择言,,如果她沒有死呢?” “我知道她沒有死!”百里风间扬起眸,眸底一束光对上头顶漆黑而密不透风的岩石,他的眸角似乎透出一种怀念的弧度,然而景澈也不知道这种弧度究竟是怎么样的,会让她产生那样的错觉,他接着笃定跟上一句:“无论她在哪里,我都要找到她!” “喔!”景澈试探地看过去:“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如果我沒有记错的话,她当年可是在你的大婚之夜杀了你的妻子虞溪,畏罪潜逃!” 最后几个字压在舌尖吐出,乍听似乎有些悲怆。 “就算是犯了错,终归是我徒弟!” “可死的那个人,可是你的妻子!”景澈灼灼地盯着他的脸庞,面具后她的表情紧绷着。 百里风间突兀地笑:“我的人生里有过三个最重要的女人,或者说是两个,第一个女人,她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血淋淋地在我面前死去了,那一刻我当真以为,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我都不会再拥有了,可是后來想想,那个时候我拥有过很多东西,想得到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那么偶有失去,便觉得是天崩地裂,所以我记了她很久。 “直到我遇到第二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我以为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我格外的珍惜,可是这大概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我用一个不怎么爱的人,伤害了另一个对我來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人!” 景澈聆听着,突然莫名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对她的评价。 百里风间接着说道:“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三个女人,不,应该是少女……呵,聒噪至极,脾气不好,任性骄纵,热衷于闯祸,从來都沒有给我省心过!” “闹出了很多天翻地覆的事情,闹得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最后还要把命都还给我!” “她做过很多激怒我的事情,我是真的生气了,我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我却沒有想到那个晚上出了那样的事情,她杀了虞溪!” “本是罪不可恕的,可我却并沒有意料之中的决然,一定要斩钉截铁地撇清关系,南穹除了她的名,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从剑圣谱上除她的名字,过去这八年來,我时常会有错觉她还在我身边吵吵闹闹,可错觉过后就发现荒谬啊!我越发依赖喝酒,世人都当我为虞溪缅怀,但是过去这八年,孤独寂静的岁月突然让我明白了我更想念谁!” 景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 百里风间扯唇对她笑:“是,你想的沒说错,我怀念那个少女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感情,可是这又如何呢?” 他挥起袖子,苏月空棺上的石盖缓缓挪动起來,凌空漂浮过來,直到悬浮在百里风间面前,他随手拾起一颗碎石,在空棺的反面写上两个字。 景澈沒有看到他写的是什么?他就将石棺挪了回去。 “像是这样,注定是要永不见天日的!” “如果有朝一日她能看到呢?” “她若能看到……” 若能看到。 百里风间怔了很久,道:“看到又如何,也是不能背容于世的!”然后他又出了神:“如果回到千年之后,这道痕迹还存在的话,还能被她看到的话,我就愿意相信这世间的姻缘是存在的!” “那你相信她了么……相信她当初是清白的!” “我不愿意再去计较以前的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人已经死了,错误已经造成!” “你的意思是,你还是认为虞溪是她杀的!” “那天晚上她亲口说,要毁了我想守护的一切,虞溪紧接着就死了,她在那个时候正逃出云覃峰,这一切难道就这么巧合!” “可是她有什么理由杀虞溪!”景澈的语气隐隐激动起來。 百里风间斟酌少顷,道:“她性子太烈容不下人,何况虞溪一向跟她关系不好!” 景澈沉默下來,当年的冤屈仍然还血淋淋的摆在那里,他宁可觉得是她性格扭曲,也不愿意相信虞溪是帝都的卧底,自杀以祭血阵。 原來所谓的原谅,只是因为时间过去而带來的遗忘,也许一切对百里风间來说都可以变得云淡风轻,但她曾经所受的伤害却是不能一笔带过,她虽然无数次绝望过,但仍然希望得到他全部的信任和理解,可他沒有,这一次,她彻底将他重新燃起的希望摔了粉碎。 “呵!”百里风间见到红衣未答,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也许是觉得你和她太像吧……也许还因为我们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我却并不希望这些秘密永无天日!” 他这么注视着红衣,他突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希望可以看看她面具下究竟是什么? 景澈冷哧一声:“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么,迦凰剑圣竟然对自己的徒弟产生了超越师徒的感情!” 百里风间笃定地扯起笑:“一并的话,不如把你的处子身献给我也说出去吧!” 景澈涨红了脸。 百里风间摇摇头,掂量掂量手中的六合神玺,道:“若是真回不去的话,!” 就在他话还沒说完的时候,对面原本被束缚着的红衣手上绳索不知道何时脱落,突然飞身扑过去,想从百里风间手中抢回那支六合神玺。 百里风间早有预料,侧身一躲,而景澈也料到他不会毫无防备地仍有她逃脱,趁着被他控制住之前,迅速从头上已经拔下了朱钗往他肩胛刺去,他险险捉住她的手往里一折,她手腕被反转,姿势定格在她怀里。 “我本來还期待着,你会给我什么惊喜呢?”百里风间一贯如此漫不经心的口气里带着一点锐利的杀气,手往里面一推,朱钗便往景澈她自己腕上刺去。 朱钗的尖锐出刺破她腕上肌肤,殷红血迹顺着朱钗往下坠,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地上陡然出现一个金色的法阵,扩散的速度极快,瞬间便将百里风间与景澈淹沒。 只是一眨眼炫目的光芒过后,两人从空中坠落到冰面上,狠狠往外滑出了几米,景澈感觉胸中灵力激荡,立刻反应过來,想从身边百里风间的手中去夺六合神玺,百里风间动作更加迅捷,出手一掌将红衣女子击落出去,弹在半空中再次砸落到地面,激起一阵厚重的雪尘弥漫。 他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回头看看侧着身子咳血挣扎的红衣,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愧疚。 但这愧疚只有短暂的一刹那,一根绳索从他袖中飘出,将她捆了个扎实。 “看在曾经也算是同经生死的份上,我不杀你,你好自为之,下回若狭路相逢,绝对不是这么简单了!”他已经转身走了,声音从辽阔的雪地里传过來:“不过我觉得,也这里恐怕是沒有人救你回去了!” 景澈扭动身子想从绳索里挣扎,这绳索却不似先前的那样非常好挣脱,而是捆仙索,越挣扎越勒越紧。 “你会后悔的!”景澈不怒反笑,朝着那个背影软绵绵地诅咒道。 而直到人走远,她面具下突兀滑下几滴泪水。 他的温柔仅限于很少很少的人,大部分时间他漫不经心的笑里都藏着刀,可如今她被当成是他的敌人來对付捉弄,她心中如何好过。 这冰天雪地里,正如他所说,万径人踪灭……难道她如履薄冰地从千年前保了一条命回來,却要在这里等死吗? 景澈抬头望着直入云霄的冰川,心底一股绝望。 ------------ 第五卷 朝夕不知水落终石出 ------------ 第一百四十章 也修请罪 百里风间回到迦凰山的时候,正是黄昏,南穹派静悄悄的,大概是在墨塔之上听掌门训事,而他想了想,却沒有去墨塔,而是回了云覃峰。 在云覃峰山门处,他看到了一个笔直跪着的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晃了过去,发现竟然是也修。 他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脸色有些苍白的虚,百里风间微微蹙眉,问道:“也修,跪于此处为何事!” 也修郑重地朝百里风间磕了一个头,道:“弟子私自放走红衣,乃是大罪,特向剑圣请罪!” 百里风间淡淡道:“起來吧!我不怪你!” 也修却仍然笔直地跪着。 “进殿说吧!我有事问你!” 云覃峰大殿中。 百里风间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很久,然而云覃峰大殿里的东西却和他离开时相差无几,连点儿灰尘都沒有,他也算不准自己究竟离开了几日,却不动声色问也修道:“你跪了几日!” 他晓得也修的性子刚正,应该是一回迦凰山就在这儿请罪了。 “三日!”也修回答道。 这千年前将近三个月的生活,在这里却只有三天,百里风间也在默默庆幸沒有消失太久,否则迦凰山和复国军这边该是乱了套。 他收拾了桌上他临走时铺开看到一半的书籍纸页,示意也修在他对面坐下。 “红衣之事不怪你,甚至还要感谢你这阴错阳差地放走她,让我发现了许多的秘密!”百里风间手边出现一壶茶,他用真气微热之后便为也修斟了一杯茶:“只是也修你素來严于律己,恪守规则,上回的红衣之事上为何做出这般事情!” 也修的神情纹丝不动,一如他平常的清冷,他微顿后道:“红衣以迟垣的性命威胁我,迟大人对我有恩,我只能貌似放走红衣!” 百里风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和红衣说的并不一样,两个人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或是两个人都沒有说真话,因为事先沒有串通好而露了馅。 并不止如此,他在千年前看到的那个也修,恐怕就是如今在眼前的这个人,他试探泽问道:“你说迟大人救了你,这是在什么时候。 “二十多年前!” “那个时候你几岁!” “不记得了!”也修如实回答道。 “理说我二十多年前看到你就是这儿样子,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儿都沒变啊!”百里风间感慨着,一边拔开葫芦塞,喝了一口酒。 “当初迟大人救下我的时候,据说我失忆了!” 百里风间捏着葫芦壁的指节像是不经意地握紧了一些,他果然是沒有猜错,在千年前那三个月与红衣走失的日子里,他查看了很多与神有关的书籍,知道了守护者这一类人的存在,守护者若是擅自抹去与神无关之人的记忆,就会陷入循环失忆的惩罚之中,而失忆间隔的年份要看守护者动用能力的频率,若是偶尔为之,失忆的惩罚也会在后面间隔时间越來越长。 当时离开鬼寨的时候,他记得有人要求也修抹去他们在这个时空存在的痕迹,也修么有推脱就同意了,恐怕正是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了惩罚,,百里风间莫名蹙起了眉头,他却想不起來这究竟是谁要求的,他只记得有人说过这句话,而那个人的脸和身形都非常的模糊,连声音也听不出來是谁的。 这个情况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百里风间心中疑团越來越大。 “你失忆的时候,都还记得什么?” “只记得我的名字!” 创造临沧人是也修,如果他恢复记忆的话,也许临沧和臻弋千百年的矛盾能迎刃而解…… 当时他在书籍上只隐约知道,守护者会提前知道自己失忆,他们会把自己的记忆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如果他们想的起來的话,就会回去寻找,如果想不起來,那他们的记忆就会永远地藏在那个地方。 看也修这个样子,恐怕也是不知道自己的记忆藏在了哪里。 这事还得慢慢往下探究…… 也修见到百里风间只是一个劲地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抬了抬冷静的眸子,大概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剑圣这几日都是去抓红衣了么,可抓到了!” 百里风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抓到了,把她扔到了迦凰山后山的冰川悬崖下,由她自生自灭!” 也修的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然后他微微敛着眸子,道:“恐怕红衣死在迦凰山,临沧帝都那边会不肯罢休吧!” “我也沒杀她,至于她自己沒办法脱身,那是红衣自己的事情!”百里风间一直在用余光打探着也修的神情,他一个细微的躲闪都落在他眼里格外的清晰。 他一定是知道红衣的什么秘密,但是他隐瞒了,而也修的性子恐怕是硬逼逼不出來,于是只能慢慢地引蛇出洞了:“也修,你跪了三日,这份认罪的心我感受到了,你回去好好歇息吧!红衣的事情我并不怪你!” 也修恭恭敬敬地退下了,百里风间从殿内起身,一边深思着一边走,竟然发现自己无意间停在了原來虞溪的房门口。 他愣了愣。 这原本是阿澈的房间,采光很好,每日都能晒得到太阳,这个少女时常坐在屋子里,一本书盖在脸上睡觉,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了立刻捧起书假装在用功,不过后來她搬走了,虞溪住进去了。 百里风间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沒有进入这个房间了,大概是从云覃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开始,他就故意不去缅怀这些曾经人去镂空的放,而今天,他阴错阳差地推门看的时候,阳光正好斑斑点点地落在墙上,他看了一眼准备退出去,却发现了墙上出现了极其隐秘又诡异的图案。 是一个三角阵法,有着精密的计算距离和定位。 百里风间走过去细细研究,发现画在墙上的原因是那人想通过阳光的距离计算触发血阵的精确位置。 他联想到当年云覃峰上血阵触发,整个千之岭结界毁于一旦,千年的屏障就此消失……而这房里只住过两个人,阿澈和虞溪,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密信救人 迦凰山后山的冰川倒挂,无比壮丽。 而景澈却在这冰天雪地的冰川里头冻得瑟瑟发抖,她心中已经生了绝望之意。 看來百里风间时铁了心要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了,他怕是已经恨极了自己,反复用景澈的消息作弄他。 天渐渐沉下來,景澈在呼啸的寒风中几乎要失去了意识,谷顶一轮明月升起,清辉洒在冰川上有一种凄清的感觉。 她仿佛是听到了马蹄声,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马蹄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一个男子从远处飞奔而來,她才确定她沒有看错。 那人沒栓稳马就飞奔而來,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将景澈裹住,借着格外明亮的月光,景澈看清楚了他的脸庞。 “司溟,你怎么会……” 她被这惊讶一激,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也都回來了一些,司溟将她抱上马,道:“今天修罗场來了一份信,说來迦凰山后山救你!” “然后你就來了!”景澈手上脚上的捆仙索总算是被解开,她揉揉已经麻木的手腕,朝手心里喝着热气。 “恩,來了!” 景澈心里头泛上一些感动--虽然这个时候的司溟比起千年前,很多时候真的糟糕极了。 “那封信呢?给我看看!”她有些疑惑,理说只有百里风间知道她被困在这儿,难不成是百里风间给修罗场送去的信。 不可能,他从來不会做这种迂回的事情,他若是真要她活,就会自己过來把她带出去,而不是这么曲折地找司溟救他。 司溟手心里那张纸已经被揉的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还被他手心里的汗水浸得发软,连墨迹都有些渗开,景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谁了。 如此工工整整,规规矩矩的笔迹,是也修无疑,她与他说过,过去她有四年都是待在修罗场里的,他要应该是自己沒有法子,只能试着写信去修罗场通知临沧族的人來救她,幸好这收到信的人是司溟。 “萧烬回帝都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要死在了迦凰山,萧烬都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死讯!”迎面而來风像是刀子一样割着脸庞,司溟的身子伏得更低替景澈挡去这凛冽的寒冷。 “差一点!”景澈又有些自嘲地笑了:“我就死了很多回了!” 已经回到了临沧境内,景澈却不愿意回去帝都,非要同司溟回修罗场,司溟自然是不肯,无奈这回红衣比他官高一级,他沒辙,只能在去帝都的路上折身回修罗场。 反倒是回到了修罗场一层层厚重石门隔起來的阴暗之中,景澈有种熟悉感,这种感觉随即给她带來痛苦--因为那个她亲手手刃的同伴,花如嫣。 壁上的火把随着人走动而带起的风摇曳愈发厉害,司溟有过很多次带着景澈从这条路上走过,最后一次是送她离开,送她从十八变成红衣。 快要走到尽头了,司溟却突然停下來,不走了。 “怎么了?” 司溟的声音听起來有些难堪:“萧烬來了!” 景澈哆嗦了一下。 只见萧烬巨大的人影从里面踱步出來,脸上扯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唷,红衣,原來你还活着呀!” 景澈扬起一个镇定的笑容:“怎的,你不是说,要是不活着回來,后果自己晓得么,我哪敢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是对不起修罗场和萧大人你的栽培!” “你倒是还记得我说的话,我当时说的,可明明是活着回帝都吧!你回到修罗场……这算是什么意思!” 石壁堆砌的过道里头很冷,远远可以听到人们因厮杀而发出的哀嚎声,萧烬的声音阴阳怪气,景澈身上披着司溟厚实的大衣,后背却已经惊出了一声冷汗。 萧烬恐怕是怀疑她要用假死來获取自由,而司溟是帮凶,以他多疑的性格,恐怕她无论如何就是都沒办法说清楚了。 四周突然围上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景澈的心愈发往下沉,从前四年她能获得萧烬信任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像是一个傀儡,只会执行任务,沒有任何自己的想法,而一旦傀儡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主人恐怕就会动杀心了。 “怎么不说话!”萧烬讥笑着上下打量景澈:“傅邺告诉我,星轨上显示最后一刻六合神玺已经现世了,而且还是在迦凰山方向--这不会是你拿了吧!” “我沒有拿到!”景澈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她对萧烬说话却一直也都沒怎么客气的。 “搜搜看就知道了!”萧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 立刻就有士兵上來要搜景澈的身,陌生男人的手碰到身上泛起一种莫名的恶心,景澈下意识想躲开,却被更大的力禁锢住。 倒是司溟先发了火,劈手打翻一个士兵:“萧大人,在我的地盘上,搜人好歹也要经过我的同意吧!” 司溟如此一说,萧烬身后的士兵不停手反倒蜂拥而上,将景澈和司溟牢牢制伏住。 萧烬从袖子里掷出一枚令牌扔到司溟面前,这是皇帝的令牌,见到令牌如同见到帝王,任何命令都不得违抗,司溟的脸色变得有些铁青,也只能任何这些士兵在自己的手上套上铁链,压入刑房之中。 司溟不再动弹,萧烬瞟了一眼景澈,吩咐道:“搜身!” 景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绝不可能逃出这个地方,也生怕连累司溟,只能任由一群士兵受了萧烬的命令,放肆地将自己的衣服全部剥下來。 刑房中央的火盆里的碳烤得火星四溅,景澈被牢牢固定在一张刑椅上,双手都被铁链禁锢着雪白而玲珑有致的胴体暴露在一众男人贪婪的目光之中,她浑身都在战栗。 被固定在刑架上的司溟已经不忍地别开脸,闭上了眸。 萧烬拎起地上景澈的衣物抖了抖,沒有抖出任何东西,顺手就扔到炭盆里烧了,嘴上道:“嗬,看來沒带在身上啊!” “不过我说红衣,你身上这些痕迹--倒是有趣的紧啊!” 景澈的睫毛颤抖着不敢睁开,她知道自己身体上的是什么--那回与百里风间欢爱后留下的痕迹。 ------------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丧心病狂 “看來你在迦凰山遇到的事情,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啊!”萧烬的的手从景澈的肩头滑至胸前那两团丰盈而高耸的柔软上,狠狠揉捏了几下。 手指狠狠抓着椅子的扶手,指甲几乎要扣入了木头缝隙中,景澈极力忍住身体的哆嗦,而萧烬粗粝而滚烫的手覆盖在她身上,她无法抑制地觉得崩溃…… “來,撤了你的面具,让我看看美丽的红衣--现在都是什么表情!” 她紧紧闭着眼,对萧烬的命令置若罔闻,无论如何都不肯松了念力。 萧烬捏着她的下巴,在她耳边轻柔道:“不听话,司溟就要受苦了啊!” 景澈还在犹豫,听得“呲”的皮肉烧开的声音,炭盆里烧得滚烫火热的铁夹,猛得贴到司溟的胸膛上,这个铁汉仍沒忍住闷哼一声。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撤下面具。 “睁开眼!”萧烬接着温柔的命令道。 睫毛上还带着颤抖的泪珠,她被迫张开眼,目光不肯看萧烬,也不肯看司溟,死死盯着墙壁。 “当初还沒长得这么漂亮呢……”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年在海上他试图折辱百里风间的时候,也用过这么一招,她甚至怀念起百里风间那个时候隐忍的眼神起來,那个时候觉得无法忍受的痛苦,至少还是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内,而如今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与他沒有关系了。 萧烬的手在她身上各处肆意羞辱:“说说,这身爱痕是谁给你留的,我记得你不是守身如玉,宁死都不肯与男人合欢么,如今是开了窍……还是被谁迷了心!” 他的手沿着她身上还未消褪的爱痕游走:“看來你和那个男人……很尽欢嘛!” “需要想这么久么!” 刑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唯独炭盆里的火横烧的噼里啪啦!像是一种威胁。 景澈心中无比矛盾,害怕眼睁睁地看着司溟受苦,又害怕,挥手吩咐身后几个士兵道:“好好伺候红衣,直到她说了为止!” 看到面前几个男人蜂拥而上,景澈浑身汗毛竖立,手上铁链晃得铮铮作响,她使劲挣扎想避开男人们肮脏而粗糙的手,而一张椅子的空间让她可逃,她哭着嘶哑着喊道:“萧烬,你丧心病狂!” 萧烬翘着腿回答得理所当然:“你是第一次认识我么!” 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像是噩梦一样缠绕,景澈差点就要屈服了,可是当百里风间四个字到嘴边的时候,她却说不出口。 萧烬知道,这是她的师父,她如果说出來,等于落了一个百里风间的把柄到萧烬手里,以萧烬的本事,保不住要如何污蔑百里风间的名声。 景澈第一次觉得,自己虽然那么恨那个人,却无法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正如她曾经义无反顾要跟他同归于尽一样,她最后却扔了那把刀子。 微弱的火光摇曳下,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古怪儿狰狞的影子,两个男人在啃噬女人胸前粉红色的蓓蕾,一个男人在用舌头在撩拨女人的下身,粗糙的大手固定着女子小巧光滑却不断在动弹的脚踝。 椅子上出现一滩小小的水渍,男人换了一根粗糙的木棒伸入她紧致而湿润的花园里。 “啊--”景澈猛的仰起头尖锐地叫起來,而男人却愈发起劲地抽动木棒,从墙上垂落的铁链晃动地更加厉害了,她浑身都在剧烈哆嗦,最后咬破了嘴唇一丝殷红从她唇边滑落,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是我!”突然,司溟略显疲惫的声音沉沉地送过來。 萧烬睁开惬意的眼睛,伸手示意这边停止,然后不急不缓地踱步到司溟面前,道:“喔!” 显然是不信,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应该是百里风间,却沒有想到司溟出來揽了这件事。 萧烬的话里带着一点鄙夷:“说來也不是不可能,你们在修罗场一起待了四年!” 景澈侧脸的头发被汗水粘着紧紧贴住面庞,在大寒的日子里,她浑身的汗足以浸湿一件棉衣,她腿上是丝丝的血和粘稠的液体,她剧烈喘息着。 “红衣,是你鼓动司溟助你假死……还是司溟的主意!” 她喉中说出的声音破碎而喑哑:“萧烬…我沒有过任何要背叛你的想法!” “之前沒有,今天之后未必沒有了啊!”萧烬一脸假惺惺担忧的神情:“这可怎么办呢……红衣,我之前那么放心你,所以沒给你任何压力,只是今天看來,我养的狗不听话了呀!” “嘶--”萧烬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红衣,一直忘了告诉你,你最亲爱的花如嫣,她可沒死!” “现在我手里头,可有你最关心的两个人的性命了,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表态,恩!” 景澈胸膛仍难以平缓地剧烈喘息着,她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去!” 萧烬得意洋洋地笑起來,随后脸庞立刻一沉,透出修罗的杀气,凑近了盯着景澈问道:“六合神玺出世了,究竟在谁这里!” “百里风间!”景澈虚弱地回答道。 “那好,你就负责,在下个月月半之前拿到百里风间手上的那两颗六合神玺……否则……我会用尽法子折磨司溟和花如嫣,明白么!” 景澈生生忍下喉间的血腥:“让我见一眼花如嫣!” 司溟打了一个响指,老远传來铁链丁零当啷的声音,花如嫣的脸庞在门口闪了一下,她的眼神空洞地像是两团漆黑的洞,只看了一眼,萧烬就吩咐将人带走。 “看清楚了么!” 景澈无力地点了点头。 萧烬拍了拍她满是汗的脸庞,丢下一句“好好做事”便扬长而去。 人都走完了,整个刑房里静悄悄的,司溟发力挣脱了手上铁链的束缚,一步一步走过去,巨大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然后笼罩了景澈,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包裹住景澈赤|裸的身体,抱起她,声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柔:“沒事了!” 景澈缩在他怀里,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星盘紫坠 “你心中有计划了!” 房间里被一道屏风隔开,里头放着一个巨大的浴缸,而外面飘來一阵浓郁的药酒味道。 景澈整个人钻在热水氤氲的木桶中,皮肤泡得起了皱也不肯从水里出來,司溟已经处理好了胸前的伤口,穿上了衣服,见到里面的人许久都不回答,隔着屏风屈起指节敲了敲。 “沒有!”女子疲惫的声音才从屏风后面传出來。 “才吃了这点苦头就死气沉沉,还妄想从百里风间手里偷六合神玺呢?”司溟在外面不冷不淡地嘲笑道。 “你不明白!” 司溟投在屏风上黑漆漆的影子摇了摇头:“我见得太多了,修罗场能有很多让人精神崩溃的事情,你所遭遇的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之一而已!” “既然你见多识广,又为什么又要帮我!” 司溟想了很久,道:“不知道,那一刻脑子里想了很多东西,下一刻就脱口而出了!” “谢谢你!”她的声音听起來至始至终都沒有起伏。 又沉默了很久,司溟问道:“是谁!” “萧烬想让我说出谁的名字,就是谁!”景澈沉沉叹了一口气。 “难怪你不愿意回帝都!”听到里面许久沒有回答,司溟道:“开始动摇了么!” 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女子从浴桶里站起身,扯过架子上的布条拭擦身体:“我动摇了,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你大可以不必管我和花如嫣!” “我是想不管你,反正你无论如何还算个官,若是真死了皇帝也得追究萧烬的责任,他不会好端端冒这个险,我担心的是花如嫣!” 司溟轻笑着摇了摇头:“这话听起來,怎么有点儿伤心啊!” 景澈却沒心思跟他打岔:“花如嫣活着的事情,你知晓么!” “不知!” “我当时出的那一剑,花如嫣是正面接下的,不可能有活着的可能!” “其实萧烬把她带出來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因为修罗场最后运出去的尸体都是经过我亲自检验的,我有很多种办法检查人是不是假死,花如嫣的尸体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不可能是装的!”司溟深思半晌,又道:“刚才你真的看清楚是花如嫣了,会不会是时间太短看走眼了!” “你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四年的时候,就算一眼也不会看走眼--不过奇怪的是,她的眼神让我觉得非常的陌生,沒有生机……”景澈敛下眸,语气疑惑:“萧烬究竟是怎么能做到让人起死回生的!” 司溟忽的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沒有听说过云魂虎睡地么!” “听说过!”景澈脸上微有诧异:“跟云魂虎睡地有关!” “我也只是听说,我知道的东西都太少了那儿有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力量,但是具体如何我不知晓,听说成功复活的人也很少……我不确定花如嫣是不是从那里回來的!” 景澈玲珑有致的胴体在屏风上打下一个黑影,被水汽氤氲地有些模糊,似乎是想拭擦背部的水珠却够不到。 “需要帮忙么!” “需要!”景澈却已经扯过司溟宽大的衣袍裹在身上,走出來时面无表情:“从你的修罗场里找一个跟我身形差不多的女人给我,还有一张人皮面具,女人的!” 然后她**着脚就推门走了出去,司溟唤住了她:“哎,你就这样出去!” 景澈回头看他,眸底一丝果决的光掠过:“这样更好!” 司溟眯起眼,大概已经知晓了景澈想做什么? 离开了几步,景澈突然又回头:“司溟,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以前什么事情!”司溟微怔。 “你之前的一生……比如小时候,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司溟笑着摇了摇头:“不记得,我只知道二十多年前我一醒來就在这个修罗场里了,我的编号是九,但我记得自己的名字!” “其他呢?什么都不记得了!”景澈又追问道。 “不记得!”司溟说完倏忽又道:“突然想起一事!” 他转身入房,从房里取出一样东西抛给景澈,她垂眸一看,是块颇为精致小巧的坠子,坠子之上并非平常的玉石珠宝,而是挂着一尊紫金星盘,细细看去盘上形象惟妙惟肖,似是真仿着实际星盘铸造一般。 “这是!” “我也不记得这是谁给我的,只记得这人是在坤方城,她能知天命,你若是得个空,可以去找她!” 不记得是谁给的。 景澈嘴角有一抹悲怆的弧度--她有过想起帮司溟找回他记忆的想法,但是她忽然觉得,司溟还是不记得的好,他若是能一直都待在修罗场里,对他來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捏紧手里的坠子,晃了晃,道:“知道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沒有急着去找百里风间,先是回了帝都一趟,军营里还有她的小暗器行头,以备不时之需,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路过萧烬的军帐,听到里面传來一个女子的声音。 景澈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有点儿耳熟,因为萧烬的多疑,她从沒有头听过萧烬的对话,而这一回,她十分无意地听到了四个字,在脚步微顿之后阴错阳差地轻掐法诀,隐去身形站在帐子口。 里面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落到耳底有点儿飘忽。 这声音仔细听,委实是耳熟,却也想不起來是谁,只听这人道:“前几日我和他去了迦凰山附近一趟,正好让百里风间见到了他,百里风间便起了疑心,竟然追到了坤方城查!” 萧烬不屑道:“你这么不小心,如今才來找我,我有什么法子!” “若是他的事情被百里风间知道啦!他难免不会联想到虞溪!” 他究竟是谁。 “就算他知道了,还能來吃了老子!” “萧将军知道百里风间的本事,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他如今还是休息在迦凰山的一头狮子,就算被现在唤醒了也发不出多大威力,若是真的怒了……萧将军爷爷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萧烬斟酌了片刻,语气非常不悦地道:“再过几天吧!你回坤方城收拾收拾,东來茶肆里的生意也该停了,等我來信,到时候你和鹤浮就再搬來帝都,他百里风间再本事,总不可能跟到帝都里來!” “如此便烦劳萧将军了!”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阔别八年 景澈在飞驰的马上从黄昏跨越到傍晚,她并沒有到坤方城去,而是朝着迦凰山方向行路,直到天边突然传來一声音隼尖锐啼鸣,景澈伸手臂接过,从音隼蹄子上取下绑着的迷信。 是萧烬的來信,说百里风间在坤方城,她这才牵过马头,掉身朝那边去了。 她虽然已经知道了百里风间在坤方城,但故意做这么迂回的一出,生怕萧烬起了疑心。 一路上她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方才帐子里萧烬与那个女子的对话,萧烬提到了鹤浮这个名字,她过了许久才总算想起來,原來是年三娘。 鹤浮不是已经死了么,年三娘的话里还说到了虞溪,这个八年前就蹊跷死去的女人,她的死亡正好祭献了迦凰山的血阵,千之岭千年的结界毁于一旦,而百里风间……他又究竟看到了什么才回去坤方城。 ……这些疑惑缠绕在景澈心头,然而最要紧的,还是六合神玺,如今百里风间手头有两颗,一颗应该是在迦凰山藏着,而另一个应该是待在他身上的。 坤方城离帝都并不远,景澈在当夜就赶到了。 坤方城说大不大,里头也就这么几家客栈酒肆,景澈料想百里风间一定会住在酿酒最有名的那家客栈,不出意外的话--他还喜欢袖手旁观看热闹。 景澈把马停在城郊处,取出一把剪子,将头发一把剪短,一手乌黑的头发迎着天边烧的通红的业火,她怔了怔神,就地用剑刨了一个坑埋了,随后她又用剑在手臂上滑了一道伤口,却将血涂抹在大腿根之间。 紧接着,她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才用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犀利的哨子,这声音嘹亮地响绝天空,她重新骑上马,深深吸了一口气。 ** 百里风间正坐在客栈二楼临街的位置小酌美酒,而一向舒展惬意的眉头这会紧蹙着,修长的指节一下下叩着桌角,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日回迦凰山,他从虞溪房中的墙上看到了古怪的图案,而之后下山路过雪柏郡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已经死了多年的鹤浮,也就是当年在红尘客栈中自杀的那个复国军一员,也是年三娘的一个男宠。 他当时脑中正在想着虞溪的事情,看到鹤浮心中先是惊讶地一愣,紧接着突然想到了虞溪也是死后多年才出现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后背一层冷汗,似乎已经窥见了一点儿真相,想再去找鹤浮,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他料想这件事必定与年三娘有关,便直接到了坤方城,在年三娘的老巢里等着她。 这是他到的第一晚。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在街上屋檐上随便游离,檐角上的月亮有种不合时宜的寂静,一排红灯笼的颜色在风里飘得有些旧,远处突然传來一处尖锐的口哨声。 这个声音似乎是帝都军队警备的声音,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街头人來人往,远处一匹马横冲直撞地飞奔过來。 他啜了一口酒,余光撇到那匹马近了,后头还跟着好些人马追着,他看了一眼后头追着的人,眯起了眸子,又抿了一口酒。 这后面追赶的人,竟然是几日前被他丢在冰川上的红衣。 她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地在这儿,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他截了也修送出去的信--他看了里面的内容,却沒有太大的收获。 在前面逃跑的似乎是一个女子,一头及肩乌发在风里鼓起,洒落月光的寂静,就在百里风间从上面俯视着这个逃跑的女子时,她就在那一刻突然抬起了头,惊恐地望着四周。 这一秒,发生了很多事情,百里风间手心里的杯子骤然被捏碎了,楼下的店小二正端着托盘旋了一圈走上楼梯,惊讶地看着窗边那个剑客化成一道玄影消失了,他眨了眨眼。 而下一秒,店小二更加惊讶地看到那个剑客回來了,手里还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 “阿澈啊!” 他怀中的女子已经昏迷了。 百里风间根本沒有想到,此番來到坤方城,还沒有见到年三娘,却看见了他消失八年的徒弟景澈。 他來不及多想为什么八年來寻遍四海八荒都沒有找到的徒弟,如今却在这里如此凑巧碰到了,也许是关心则乱,他忙不迭把人抱入厢房之中,手中已经沾了不少血迹,他拉开景澈身上宽大的衣袍,一眼看见里面什么都沒有穿,忙把衣服严严实实裹紧,又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只是因为惊吓过度而昏迷,掐着她的人中,可人左右都还不醒。 她的嘴唇干涸苍白,浑身烧的厉害,偏这烧……是有些不正常的。 百里风间沒由來想起那天的红衣也是这个模样,只是阿澈这个状态看起來好一些,他倒了一杯水想送入景澈口中,然而她怎么都咽不下。 床上皱着眉头躺着的景澈脸色愈发惨白,这惨白之中却浮上一种不自然的红晕,眼见着她表现地越來越痛苦,这般无奈之下,百里风间只得扶起景澈倚到自己的怀里,先将茶水含在自己口中,再用嘴渡入景澈口中。 墙上投下的人影动作缓慢而微带颤抖,百里风间的唇方贴上她炙热的嘴唇,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身体里有种莫名的燃烧突然叫嚣开來。 在怀里的女子动了动,贪婪地汲取着他口中的冰凉,到了后來,竟然成了唇齿之间的推拒相交。 墙上投下两个缠绵的人影,昏黄烛火在暧昧的空气中晃动,窗口缝中钻入一丝冷风,呼啸一声后摁灭了烛光。 百里风间还保留的一线理智告诉自己不该沉沦,可身体的反应却并不受他控制,烧的热烈。 他即便能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却也不会多想,他的这种反应绝非正常,而是景澈舌下压着的催情药粉在水的溶解下进入他口中所致,饶他再有百般本事,也终归是凡胎肉体,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男子。 黑暗中他的脚步往后一旋,坐到床榻边,顺势带过她的腰把她侧放到自己膝头,唇齿缠绵吻得愈发细致。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故意设局 景澈用的催情粉虽是分量不多,但药性极烈,一般男子一沾即会有了反应,而百里风间意志力毕竟要比常人高之许多,也许是突然被寒冷空气一激,猛得清醒回來,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离开她的唇瓣。 景澈闭着眼一副意识模模糊糊的样子,在朦胧之间双手勾住百里风间的脖子,嘴唇在他脸上胡乱亲吻,身子扭动本摸索着想寻找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却不知道自己这种磨人的挪动撩起他下身一阵火。 百里风间闷哼一声,呼吸变得粗重,仅存的一点意识让她想抽离,然而却在她的撩拨之下,再也未忍住,手却开始不安分地往她身上游走。 她的手在窒息的温柔中摸索着攀上着他的脸,冰凉的指节拂过他脸庞,闭着眼缓缓往下,摩挲着他粗粝的胡茬,这种熟悉触感让她的意识清醒又模糊……她微微喘息着想离开他滚烫的唇。虽然这是她自己设计的一个局……但是她却又是而矛盾的。 若非要近他身……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情,可偏身体是享受的。 百里风间按着她的头再次吻上去,唇齿之间相交更加激烈,像是要把她吻碎揉进身体里。 是过往不要命了似的想念,压抑已久,如今突然开了闸,來势汹汹。 他的手隔着一层衣料在她胸前两团柔软上狠狠捏了一下,景澈身子受激一颤,想躲开,却偏好正贴上他大腿根间的炙热。 她想起在很遥远的一个夜市中,百里风间附在她耳侧那一句温柔的“长大了”,此刻想起凭空添了几分别的意思,让她更加面红耳赤,急遑遑地想挪开身子,悬空的双脚试图寻找地面。 她的动作愈发要命地磨蹭着他下身的欲|望,他摸索着扯开她本就宽大的衣袍,撕拉一声,景澈整个人变沒有了遮挡。 “唔……”景澈的话还未说完,又被他的吻封了回去,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手继续深入动作,双腿伸过去想触到地面站稳。 百里风间反握住她的手,拧到她身后束缚着,一手探过去捉住她不安分的腿,被他炙热掌心包裹着的脚踝敏感得一哆嗦,景澈随即想缩回來,膝盖卡在他大腿间,身子被迫挺高。 他的唇便顺势贴着她雪白细腻的头颈游走,细细密密地吻出一路的爱痕,然后他抱着她将她的腰抬高,索性让她半跪在自己膝上,这个高度正好让她胸前的两团雪峰晃到他面前,他叼开她的衣襟,唇齿含住她挺立的雪峰,舌头熟练地在她的蓓蕾上打着旋,感受着她的肌肤像是一汪清冽的泉水,被激起一层层涟漪。 他俯着身,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抱紧我!” 景澈觉得他的手,他的唇齿所到之处,都燃烧成了一片炙热的海,随时都会被融化成一滩春水,她被撩拨得已经无力挣扎,身子却止不住地发抖,她只能无比听话地勾着他的头颈,脸庞垂在他的肩窝上,娇嗔似的轻轻咬了一口,胸膛不住起伏喘着气。 他的大掌覆上她的雪峰细细揉搓,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腰际往下游走,顺带着拉下她身上罩着的宽大衣袍,她的衣物已经褪到了膝盖处,肌肤暴露在赤|裸的空气里,景澈被后背的寒意逼着想往后退,却感觉到有一股温热慢慢汇集于下|体,愈发炽热。 她脑子一阵旖旎的空白,随即便明白了是什么?脸几乎要埋到了他的肩膀里,忍不住**出声,比平常更软糯地声音砸在心底,声声都是惹人怜惜。 她俯首咬着他的耳垂,生涩地啃噬着,掩饰着她的紧张。 而他低低一笑,一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喑哑着嗓子道:“阿澈啊!” 另一手继续顺着她的雪臀划到她大腿里,慢慢探入她那片秘密而幽深的花园,却偏偏磨人地就是不探入,指尖带着她的花液在她最敏感柔软的大腿根处摩挲着,而渐渐的,他却闻到了一股血腥,迷迷糊糊之间他竟然还想的起來,这个日子不是阿澈來葵水的日子,那这血是…… 景澈下的药发作极快,然而为了不让百里风间发觉,她选的是药效极短一种,这会药劲已经过去,他已经能勉强保持清醒,劈手燃起了蜡烛。 景澈还赤|裸着身子半跪在他膝头,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一双桃花眸里含着水汽,软软而虚弱地靠在他肩头,人并未全然清醒过來。 她整个儿玲珑的身体都暴露在烛光之中,只看了一眼,百里风间一个激灵便整个儿都清醒了。 ……她浑身都是欢爱过的痕迹,雪白的大腿上还流着血,再想起方才她衣衫不整地逃跑,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扫一眼徒儿趴在自己肩头柔弱的模样,几乎恨不得立刻杀了碰过她的所有人,终于是忍住了,他把景澈裹回到被子里,起身打了一盆冷水,用毛巾细细拭擦了景澈的身子。 药性已经退下去了,景澈悠悠转醒,一睁开眼看到的是百里风间,眸底无比的惊讶,再察觉到自己浑身**地缩在百里风间怀里,原本软软地目光突然恶狠狠起來。 她扯过衣袍穿回去,恶狠狠的声音里含了些哭腔,然后不容他多说,就拉起百里风间往门外推:“你滚开你滚开……” 门“轰”的一声就一把关上,一下子一切都寂静了,景澈才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儿发软,索性瘫坐在地上。 门外百里风间许久踟蹰地站着,听到房里传來一阵细微的哭泣声,他有点不知所措。 “阿澈啊!”他低低地唤,他鲜少用这样哄人的温柔语气跟她说话。 这声音砸在景澈心底,都跟刀子扎进去似的,她捏着手里的六合神玺在发抖,她拿到了。 “是谁……对你做了这些事!” 隔着一扇门,百里风间站在门外问。 “你滚开!”景澈捂着脸,而她的哭却不是装出來的。 时隔八年,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却是以这么肮脏的方式回來……也注定……再次悄然无声地离去。 ------------ 第一百四十六章 茶楼奇案 坤方城。 子夜,景澈无数次想偷偷溜走,无奈一有动静,一直守在门外的百里风间就会叩叩门框,低低问一句怎么了? 她最后沒辙,只能就这么睡了下去,景澈以为这会是煎熬的一夜,却沒想到有百里风间守在外面,她睡得格外安心,直到第二天车水马龙开始喧嚣之后,她才在动静中醒过來。 她一起身,被子才发出窸窣的动静,百里风间的声音就传过來了:“醒了!” 他竟然是整整守了一夜。 景澈有点儿怔,这可不像他的性子,他怎么变得患得患失,变得那么好,变得让她觉得,这都不像是那个曾经跟她相爱相杀的师父了。 ……其实也未必难懂,以前也大多如此,他好的时候好到恨不得给你全世界,他狠的时候,却能摧毁全世界。 “衣物放门外了!” 景澈起身走过去,拉开一条门缝,外头递进來一个包袱,她看到他修长温润的手指捏着包袱上头,隐隐青筋蜿蜒入衣袖,都活了这么多年的人,却沒有一点被岁月催老的痕迹,,除去那些他自己的不修边幅给他带來的沧桑感。 “阿澈!”大概是感觉到她发杵的时间有点久,百里风间试探着唤道。 然而回答他的,便是景澈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把他挡在了外面,他无奈地揉揉被撞到的鼻子……这丫头,隔了八年,还是这个倔脾气……当真就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么。 景澈打开包袱,赤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手指缓缓摩梭过衣料平实的质感,抖开來,发现里面还包裹着一个小瓷瓶,她拔开上面的塞子,倒出里面的一点液体在手背上抹了抹,脸色立刻莫名潮红。 她昨夜腿上的血本來就是假的……他却以为那是她的处子血,还送來了这种药膏,这个男人平时不拘小节,有时候却心细得让人觉得有种……窝心的暖。 不过景澈还是手一扬,将瓷瓶里面粘稠的液体都倒出了窗外。 穿好衣服还未出声,百里风间仿佛就算好了时间,在门口道:“阿澈,今日坤方城舞狮,我带你出去走走!” “不去!” 景澈斩钉截铁,而她话音才落,甚至还未眨眼,百里风间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他理所当然地揽过她的肩膀,不容分说:“走吧!” 景澈倒也沒坚持拒绝,心里盘算着也许到了人多的地方便容易脱身,却仍然摆着一副不肯搭理的表情冷面对待百里风间。 到了外头,舞狮还沒开始,百里风间和景澈在附近一家茶肆坐下,发现这家茶肆里的人,比外头等舞狮的还要多。 茶肆里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的桌椅前方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小台,台子上的说书人正在摇头晃脑讲着故事。 进來喝茶的提议是景澈提出的,她难得愿意对他说一句话,他自然是忙不得答应了,可其实无论是舞狮还是听书,他都不愿意进到这么一家人声鼎沸的店子里,着他根本完全不感兴趣的故事。 故事再好也都只是别人的家长里短,而他却有自己的故事还沒來得及写完。 不过这家茶肆的匾额,他倒是留意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字迹让他觉得熟悉。 “我说这位兄弟,外地來的吧!”斟茶的伙计在他的座位前停下,翻转了厚重的茶壶往茶盏里斟满滚烫的茶水。 “这位说书先生可是咱们这儿的大红人,他现下正在讲的是好姊妹救风尘的故事,一会儿说到姐妹二人踢昏了那龌龊大官的时候,他还会似模似样闭着眼装死呢?” 百里风间敷衍应下几声打发走了这位过于热心的伙计。 景澈瞥了一眼,冷言冷语道:“不乐意听么,那我们走!” 少女的声音不响却清亮,总是格外有穿透力,四周的人都看了过來,百里风间倒也不甚在乎,牵起个淡淡的笑,而余光在这个时候扫到后台的一角白衣,目光渐渐凝重起來,少顷才舒了个身到椅背上,不急不缓道:“坐着吧!” 茶肆里的各路客人闹哄哄不歇不休,台子上的说书人声音更是洪亮。 百里风间明亮的目光扫视一周,并沒有再看见那个白衣人。 这时候台上的声音忽然停了,四下里闹哄哄的客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许多人是这里的常客,见到这样的场景自然就明白这是说书先生的噱头,渐渐也就有人起着哄让说书先生继续说接下來的故事。 可是偏巧今天这位说书先生像是与众人杠上了,无论怎么叫,也不见响动。 几个胆大的熟客把手伸到台上轻轻戳了戳闭着眼的说书先生,然而也正是这一戳,那说书先生竟然就直挺挺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这时堂中的客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有的更是惊吓得连连后退。 有好奇的客人迈步上台去推了推说书先生的身子,可那说书先生竟然就真的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是堂中的谁大呼了一声“死人了”,堂中的客人发出了惊吓声,纷纷往门口涌过來。 百里风间他们坐的位置离门口较近,刚刚看清楚前方情况的他,还未缓过劲來就见身旁的景澈已经利索拦到了门口。 “怎么,刚发生命案,你们不等官府的人來就想走!”景澈拉住百里风间的衣袖,神情里有种并不常见的威严,对着众人道“你们是想到时候挨个被查出來送去府衙挨板子吗?” 她的话一出,蜂拥而來的人还真的就停在了门口。 百里风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刚想说几句,就听到周围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官府的衙役已经守住了店门口。 百里风间诧异地看向景澈,语带责备道:“你这不是将我们也困住了吗?” 景澈只是冲着他笑:“师父,我们方才若是走了,就真能逃脱这麻烦,万一他们破不了案,把在场的客人一盘查,自然就认为是我们杀了人!” 百里风间虽然想要反驳,可也确实觉得她的话挑不出个错处。 ------------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说书先生 景澈不屑道:“你想脱身,我也想脱身,眼下脱身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我们帮官府把凶手找出來,早破案早走,师父认为呢?” 她这一口一个师父,反倒有些讥讽的意味,听得百里风间心里有种不是滋味。 他抬起眼眸望了一眼茶肆周围,不得不答应了这个在他看來极为麻烦的下下策。 查验尸体的人从台子上退下來,百里风间隔着空隙看清他的唇形,这才知道,台上的那个说书先生是真的死的,死因还是凶残的七孔流血,简而言之,就是中了砒霜之毒。 “你怎么看!”景澈凑在他耳旁,说的话更像是窃窃私语。 “有官差在,何必劳心劳力!”百里风间无所谓地笑笑:“阿澈啊!我们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 “可是你会就这样走吗?”景澈眨眨眼,笑得温婉柔美:“你亲眼看见了这样的事,你会忍住你的正义之心放任不管吗?” 百里风间的眼眸里开始流转一种打量的神色,觉得面前这个八年后重逢的徒儿有些让人看不懂:“你怎知道我不会!” 景澈从他身旁绕到眼前,目光笔直地望进他的眼底:“你不会的!” 百里风间扬着头笑了起來:“我们在这里站着也沒用,官府若是聪明,首先应当去查的是那说书先生吃了什么?再來就是去查查他有什么仇家,其次就该去药店盘问谁买过砒霜,最后将这些合起來推论谁是凶手!” 景澈故作崇敬地看着他:“果然有你在根本就不需要官府!” 百里风间抖了抖衣袖上沾染到的薄尘:“我该做的就是这些,我也只能帮他们到这里,可以走了吗?” “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景澈伸手就将他拉住,柔软的指尖绕过他的手臂,有种说不出的温情:“师父,我可是好奇得紧呢?” “我倒是觉得,我们可以去说书先生台子后面看看!”景澈望着台子后方,眼眸里闪动着精光:“那边可都是他们这些说书唱戏的人喝水更衣的地方,沒准会发现什么秘密!” 百里风间拗不过她,就这样被她拉着,趁着官差们不注意,悄悄來到了后台。 由于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戏班巡演,后台并沒有想象中的壮观。 说书先生的尸体被陈放在后台的角落,搭上了白布之后看不见他死前狰狞的模样。 一个个头小小的女孩吸引了百里风间他们的注意。 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蜷在角落里,正端端对着蒙上白布的尸首,一个劲发抖。 景澈笑着走近小女孩身边:“小妹妹,你在害怕吗?” 小女孩疯了似的往墙壁上撞:“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害死大伯的,不是我,不是我!” 她这般躁动的模样惊吓到了來來往往的官差,有眼尖的官差看到百里风间二人顿时厉声呵斥道:“你们什么人,为何在此处鬼鬼祟祟!” 百里风间淡淡瞥了一眼來人,明摆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 景澈笑着解释道:“我们是店里的客人,方才听故事的时候路过后台,瞧着这边这丫头有古怪,当时沒怎么在意,方才说书先生死了,我们才好奇过來看看究竟这丫头是怎么回事!” 衙役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女孩身上:“起來说话,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不说实话我们可就要动刑了!” 小女孩哪里经得起凶神恶煞的衙役们这般的吓唬,眼泪刷刷地就落了下來。 景澈揽过小女孩轻声哄道:“你别怕,你只要对着这些人把实话说一说,他们就不会为难你的!” 那几个衙差见状也跟着附和起來,小女孩终于渐渐平复下來。 “那个是我大伯!”小姑娘指着白布搭上的尸首:“他在说书之前喝了茶水,所以……所以才……” “茶水!”一个官差惊叫:“是谁给他喝的,杯子现在何处!” 小女孩颤抖着从身后的石台上拿出茶盏,交到了官差手中。 “是我、我倒的茶!”小女孩惊恐地看着几个官差,连连摆手道:“可是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茶水都是店里的,店里的伙计可以为我作证!” 那官差倒还真的就把店里的伙计叫了过來一番盘问。 但官差显然沒有就这样放过小女孩的意思,几个大人生生把小孩子给扣了起來。 百里风间抱着胸看着景澈:“所以你拉我过來就是为了让我來看戏!” 景澈眨了眨眼疑惑道:“看什么戏,你觉得这是在演戏!” “我不知道!”百里风间说得诚恳:“死人是真,有人下毒也是真,至于是谁,似乎并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 景澈又娇柔地笑了起來:“可是我很想知道真相怎么办!” 百里风间皱皱眉头,静静走到官差跟前打断了他们接下來的举动。 “你们还沒有试过茶水里是否有毒,这般妄下结论会不会太过轻率!”也许是百里风间的气度生來一股从容高贵,原本狂妄至极的官差这一下竟然忘记去反驳百里风间的言辞。 衙役们吩咐下去,就有人不知从何处找來的银钗,在余下的茶水里微微一搅动,只见那银钗的下半段已经通体发黑。 衙役怒道:“果然是在茶水中下了毒!” 说着他就又要去扣那可怜的小女孩,所幸另外一名衙役连忙问道:“这茶水可是你亲自斟的!” 小女孩惊恐地望着他们,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倒好茶端过來的过程中还有沒有别人动过这个茶杯!” “别人!”小女孩像是刚回过神來一般:“沒有的,我大伯的东西都是我一个人來管着的,他不放心让别人去管!” “那你后來将这茶杯放在了何处!”衙役仍是冷冰冰的语气,连百里风间等人听着也觉得甚为不悦,更何况是从來沒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小女孩,小女孩听着他们这话立马就凄凄惨惨的哭了起來。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原形毕露 “我就放在了后台”小女孩哆嗦着吐出这么几个字官差们面面相觑 “是放在你平日放的那个地方吗”问话的是景澈见不惯官差们咄咄逼人吓唬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她转身将小女孩护在身前玲珑的身躯正好挡住官差的盛气凌人 “是”小女孩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你这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几个衙役怒了对着小女孩就是一通怒吼 “别怕他们你慢慢想想清楚再慢慢说”景澈转过头去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几个衙役将跟前的小女孩护得更紧生怕这孩子一不小心就真的被这几位凶神恶煞的官差吓破了胆 “我是把茶杯放在了后台以前我有时候也会放在后台的可是那是在大伯上场之前他喝了茶之后就会让我在他上台前把茶端到台上去一边说故事一边喝”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面说一面悄悄流泪 “可是今天我刚倒好茶就有别的事情所以我放在后台之后就沒有帮他端上去可能是让大伯自己端到台上去的” “你说你有别的事是什么事”景澈眼神温和地望着小女孩 “我刚倒好茶就被店主叫过去”小女孩还是不明白现下的处境只是一个劲的伤心 “店主找你所为何事”说话的却是一直在旁边默默瞧着的百里风间“你不是说你从來不把你大伯的事情假手他人吗为何你又这么随随便便把茶杯放下不管” “店主姨母不是坏人”小女孩的眼泪落得更凶景澈急忙哄着让她继续往下说 “店主姨母找到我是要结算上个月我大伯说书的钱这回她和家人大概要搬家所以特地提早把钱给大伯结清楚而且他还夸我平时懂事听话特意赏了我几个铜板呢” “是你先离开还是店主先离开”百里风间趁着几个官差都在发愣的当口突然抢了衙役们的话几个衙役面色不善却也不好发作 小女孩想了想:“店主将银钱交给我之后让我好好点一点有沒有差我就留在屋子里数钱数完的时候店主就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你放茶杯的地方除了你和你大伯之外可还有别人知道”景澈好奇地盯着小女孩的脸庞等待着呼之欲出的真相 “应该有的吧”小女孩说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也不像是撒谎“后台都是人來人往的地方我放在那里应该别人也会看得到” 百里风间和景澈皱起了眉头人來人往的地方就意味着有嫌疑下毒的人也不少临到揭晓真相的时候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能不能拔云见日全依着有沒有线索 小女孩这时候似乎是有些明白众人在担心什么抬起哭得红红肿肿的双眼说道:“可是别人不会去动那个茶杯的这里后台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规矩都知道那个杯子和放的位置是我大伯的他们也都有自己的专门用的茶具和摆放位置不会有人拿错的” 这时候不知道是哪位伶俐的衙役拉來了一位打扫的大婶那大婶身材矮小却看着矫健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这位大婶说她当时就在后台打扫兴许她瞧见谁进进出出”衙役将大婶拽到众人面前那大婶打了个喷嚏抬起头就看着那小女孩 “沒错这小姑娘來过后台我瞧见她把茶杯放下之后就急着走了” “那你可瞧见还有谁到后台转悠是谁把茶杯端到台子上去的” 大婶甩了甩手里的抹布:“还能有谁不就是咱们店老板吗小丫头走了不久他就过來走走看看见到说书先生的茶杯沒端出去还骂骂咧咧说我们做事不小心就给亲自端出去了” 衙役恍然大悟:“快去把店主捉拿归案杀死说书先生的一定是他” 其他的几个衙役纷纷响应着就要去捉那店主可是屋子里的衙役來來回回走了好几圈最后却都是垂头丧气回來 “你们怎么了”刚才发话主事的衙差对他们的反应极为不满 还未等那些衙役回答他就听得茶肆里的几个伙计异口同声地高呼:“店主不见了” 衙役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一人拽了一个伙计就领着他们在茶肆里面和周围附近寻找 百里风间待到人都走完才紧皱着眉头道:“阿澈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景澈左右看了看确定他周围只有她一人这才奇怪道:“你说我故意我如何就故意了我故意做什么了” 百里风间无奈道:“你将我拉到这处茶肆又恰好撞见这桩命案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你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你这么做会不会意图太过明显” 被问到的景澈微微一愣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不是你要出來看舞狮我等着无聊才坐进这个茶肆的么” 景澈忽然道:“如果我说我带你來这里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有人是你要找的……你信是不信” “我要找这与你无关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是谁”百里风间定睛看着她眼神里是无波无澜的平静 “我不是你的徒儿么”景澈耸动着肩膀无奈道“师父你不认识我了么” 百里风间袖风陡然袭來并不凌厉只是在试探她微点脚尖轻轻巧巧地挪开一步冲着百里风间笑笑而身形却已经扭曲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那张陌生的脸庞上慢慢被一张面具自上而下覆盖直到最后变成了红衣的样子 “红衣 ”百里风间从嘴里逼出几个字脸色铁青几乎是怒不可遏“她在哪” 百里风间有句话说得对他想走守着这里的衙差根本拦不住而这句话用在景澈身上也是一样 ------------ 第一百四十九章 信是不信 景澈面具之下的眸光暗敛隐去了些许不欲外露的情绪而后换上自己一贯的冷峭和讥讽 她看着百里风间勾唇一笑莫名如妖而后她两步上前与百里风间不过是面对面之距她伸出手搭在百里风间的肩膀之上贴着他白玉无瑕的耳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一步你便依照你自己的法子去寻她吧这八荒茫茫百千余年总能寻得到” 景澈轻笑手自他肩膀慢慢滑下在他胸口处稍作停顿之后便傲然转身不再看他一眼朝着茶馆门口而去门口守卫的衙役见她如此这般大摇大摆地出门立即便出声将其拦住:“站住在这命案告破之前任何人都不准离开否则依罪论处” 听闻此话景澈颇为好笑眸光渐冷开口问道“依罪依何罪” 而后出声大笑几声随手捏了法诀便在这衙役面前凭空消失了 原本看着她面上的面具这衙役便有些心惊胆寒可一者此时是大白天二者自己又是官府中人三者周身同僚在场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纰漏可谁曾想这带着面具的诡异女子却真真在他面前如同空气一般瞬时间不见了 衙役当下便双目圆睁长大了嘴却沒法发出声他倒退两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看面前三步之外的地界无论如何都沒能发现方才那人的身影 这场小风波便在一时之间消弭殆尽景澈的凭空消失除了吓煞了一无关紧要之人再让这发生命案的茶楼有多添了几分莫名的诡异之色外并未泛起惊涛骇浪 百里风间冷眼站在原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言不语 只是当他看着红衣的背影听闻她这般言辞又见得她如此身法脑海之中微微刺痛又浮现起了一个颇有几分神似的身影 巧笑嫣然却同样有几分桀骜不驯 有那么一瞬他是想上前去扯住她的腕子的可是最终还是作罢 怒是怒却更恼自己竟然沒有看出她的障眼法他往常自负惯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而再再而三被红衣戏弄 也就失了追的兴致不愿纠缠 摇摇头转身看着茶楼内的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百里风间顿觉这凡尘人世间所谓的大事也不过如此虽说看在自己眼里不痛不痒终归还是人之有别 微微皱眉顺着直飞入鬓的剑眉向中间延伸在眉心处形成精致细微的“川”字他本就长得极其好看的且身上那股谪仙气质更是让人沒办法忽视且莫名地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威压所以方才一进这茶馆的时候便有不少人暗自看着他 即便是他后來再如何让压抑不快那衙役也只是忍着并未出声与他对呛 百里风间之人便是那世人所说一眼便知深不可测之人 站在此处颇久见茶楼之内这档子事儿也暂时沒个完沉吟片刻便自顾自地又坐回了方才的桌子拎起茶壶斟了杯茶壶中水还温热对坐的那只茶杯仍旧半满可是那杯子的主人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若是照她的玄法怕是除非自己出现一般人定然是寻她不着的 百里风间端起白瓷茶杯置于唇畔轻抿一口他平日以酒度日并不喜茶所以这微微的苦涩一入口便让他沒了再喝第二口的** 置身于喧闹之中百里风间颇为无奈若不是听了她的话入了这间茶馆此时恐怕应该早就去了别处吧 究竟为何來此处…… 百里风间脑海之中突然又回想起了红衣方才说过的话她说“如果我说我带你來这里是因为我听说这里有人知道你要找的……你信是不信” 你信是不信 信不信 若是按她的说辞她知道他所寻的那人的下落虽说无论是已经死去的说书先生还是逃走的茶馆女老板都是这凡尘之中最为市井之人可是按红衣的性子大抵应当不会骗他 想至此处他将白瓷茶杯重新放回桌上旁观这官府办案的全过程若是这官府能找到那茶馆女老板那么他定然有办法问出他想知道的那件事前提是这老板便是方才红衣所说的那人 若是这女老板也不知情那所要寻的线索便是在说书先生身上了 想至此处百里风间眉头的“川”字逐渐加深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沒有自己所想的那么顺利 良久之后他微微叹了口气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怀中的物什接着便面色大变 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最后一颗**神玺不见了 百里风间的面色由阴转寒眸光之中的神采明明灭灭 若是要取走**神玺那必然得先近他身 若是近他身那便只有……红衣 百里风间想至此处掀襟而起再也不管茶楼内之事往门外而去 这寻人之事事小可**神玺之事却是天大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找回红衣而且他直觉红衣应当就离他不远 离茶馆门口还有四五丈的模样便被衙役拦住了拦门不欲让人外出的说辞仍旧如方才一般毫无更改原先在茶楼之中他便被先前不悦的那几个官差衙役多加了几分注意如今这人主动欺身犯事衙役们听闻阻拦之人的那声喊便尽数围了过來 “您还是在这茶楼之中耐心等待一会儿吧若是这案子破不了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有嫌疑在身请吧” 那说话之人言语之中颇有几分不快可是对及百里风间的眸子之时却又不由得心慌几分不知缘由 百里风间沉默半晌不发一言而后他抬眸冷声道“我想出入的地方还沒人能拦得住好好查案去吧有些事情你管不了” 听闻此话衙役恼羞成怒 百里风间抬脚便接着往茶楼之外走衙役使了眼色周边几人便蓄好了势操着兵刃向他招呼而來 脚步仍旧如往常一般均匀百里风间垂眸沒有丝毫动作 可这衙役手中的刀剑却如同中了魔怔一般在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刹那转向了旁处 茶楼对过客栈高楼的楼顶之上此时此刻正有一人临风而坐 景澈面上面具狰狞眸光却如朗月般清亮她倚靠在飞檐上掂着手里的**神玺看到茶楼门口百里风间的身形缓步而出微微勾起了唇角 ------------ 第一百五十章 旁生枝节 纵身而起若划破苍际的惊鸿之鸟 百里风间顿足在茶楼之前转头四顾似是有那么一瞬他觉察到了她的气息可是却在微微一晃神之间被她逃脱了 抬眼看看西方的千里暮云烧若地狱业火一般惊人心魄百里风间面若朗月清风不知心知所终 …… 景澈再次从他面前消失却不急着再尾随至他身边找他毕竟这**神玺在手只要微微放出一点风声便不愁那人不來 如今她所要做的便是…… 城中熙熙攘攘尽是凡尘之中世人俗子的人间烟火景澈掠至城东一家书馆之外站在门前抬头眯眼看着那书馆的大牌匾之上那不甚起眼的牌匾小字 紫微星属 面具之下她的眼睛之中略过一瞬的迟疑此处难道就是司溟要她來找的这处吗看着这大隐隐于市的破败模样景澈仍旧稍有疑惑 而后她定睛再次看向那写着紫微星属的牌匾之时只觉那四个大字铁画银钩却在这暮云西烧的情境之中逐渐曜出了一种让人难以直视的玄机神采事出无常想必应当是沒错了 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一楼木质台阶延伸尽头是一扇檀木雕琢的大门精致无匹价值连城却紧紧闭合 站在门前景澈抬手欲要敲门却在手指将将落下的那一霎收了回來而后她面具之下的眸子稍稍一暗心中默掐法诀闪身进了屋 屋正中竖着一整扇屏风亦是精雕玉琢的大手笔这屋内的空间便被这屏风三七分作两处外侧无人想是平日的待客之所 景澈站在门口一阵迟疑还未等她轻蹙眉头思索出门道便听得内里一声冷清清的声音响起:“进來吧” 心中一凛景澈知晓自己方才进屋之时未曾有过丝毫响动却不知内里那人究竟是有如何高深的功法才能在这种境况之下捕捉到自己的所在 景澈纠结一瞬便放开了自己的心神若是如她方才那般所想即便是屋里这人欲要对她行什么不测那自己也是万万逃不掉的既然如此那便不如既來之则安之况且今日是自己送上门寻人若是有什么后果自己自然是要担得的 再者说來自己身上带着那件物什若是所寻这人却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人那应当半分危险也不会有 放轻了脚步顺着那声音传來的方向往屏风后面而去方才听到自己耳中的那个声音是如深邃夜空一般的冷若冰霜这份冷清与她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同那是浑然天成的却能直直插入人心里的 转过屏风说话那人便倏然映到了眼底只见一白衣女子正坐在长案之前长案上干净异常除去最边缘燃着的一尊香炉便再无其他此时白衣女子正靠着椅背微微仰头休憩左手轻捏眉心露出了颇为明显的疲惫 景澈一怔接着便回复的以往谨慎入微的模样如今这人正仰着头将白皙纤细的脖颈正对着她她将精力着重于这一点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那自己也不会丝毫沒有反手之力 “姑娘请坐我自昨日便一直在等你” 不过多时这人便直起了身子声音仍旧冷冷清清沁人可面上的表情却并未那般不近人情眉眼温和雪齿薄唇煞是好看只不过……那双如星空一般深邃的眸子却有些莫名的沒了神采 景澈并未说话依言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方待得她坐定那人便朝着她伸出了手 景澈不解问道“这……” 那人微微一笑冷冷清清的声音似是添了几分温度“你拿着他给你的信物來寻我那便将那东西给我然后你便可以问我你想知道的事情了” 景澈伸出手将坠子至于他手之上不远的距离面具后的眸子一直定格在她的脸上正是要弄明白这人的双目到底能否视物 果然如她所想 “姑娘我天生眼疾” 待得这人接过坠子双手摩挲片刻确定了这物什的真假而后将它握在手心之中如对待心爱之物一般细细摩挲 而后她开口问道:“你想看什么” “我……”景澈只觉语意踟蹰她不曾想这位星占师会是这个模样 那人却似是明了她心中所想出言道:“我虽目不能视可早就将这苍穹纳于胸中你尽管问便是了” 景澈歉然:“方才是我想多了唐突了姑娘可问姑娘如何称呼” “微玄” “既然如此便劳烦微玄姑娘为我解惑了” 微玄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并不言语只伸出了手以掌为媒其意于请 “东來茶楼的老板如今在何处” 微玄侧耳听之而后站起身子虚虚按下只见得在他身前浮现出了一幕颇为玄谜的星空投影景澈微微一滞心中颇为惊诧于她这般法诀只见她双手掐诀如影似幻随着他的动作面前的星幕亦是不停变化不过多时她便停了手面色有些许苍白开口对景澈道:“还在城东还在茶馆” “那说书先生可是他所害” 微玄点头:“是” “那原因为何” “茶楼本在经营一些不为人知的兵器生意后被那说书先生撞破后來那说书先生不知从何听说那女老板的相公多年前已经死过一次如今的是个傀儡说老板索要封口费于是被那茶楼老板起了歹意杀害”微玄话音刚落还未等得景澈开口说话便接着说道“姑娘并非官府众人莫要为这稀松案子费我的功法可好” 景澈抬眼看他只见他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而后她道“劳烦先生了我想再问一句那女老板可叫年三娘” 微玄点了点头 ------------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终在局外 “姑娘,我想为人再寻一旁人,那人是否与茶楼老板的相公有着关系?” 微玄摇摇头。 这个答案,着实在景澈心中升腾起了一时难以消散的惊诧。 “不是?”她反问微玄道。 微玄点头,确定了自己方才所说:“这个问题,不应该你知道。所以,我不能说。” “为何不应该我知道?”景澈不解。 微玄抬手,挥去了面前的那幕星空。而后从怀中摸出了素色巾子,抬手拭去了额上的薄汗。之后重新坐回在椅子之中,说道,“因为这件事的解铃人,不是你。凡事都分因果有缘,此事似是因你而起,因你而承,却并非真的是因你而起,因你而承。你可明白?” 景澈勾唇一笑,却也不觉得难为情,朗声道,“我对这一道,半点儿都没有悟性。姑娘还是直说的好,免得对牛弹了琴,牛还不乐意。” 微玄似是方才操劳过度,面上如白纸一般苍苍,衬得唇色几乎病态地妖艳。她沉思片刻,开口对景澈说道:“事情所起,在于那个男人。事情所承,也在于那个男人。事情所终,自然是要起之人来解围。而你,不过是这桩事情之中的过路人。即便是与他朝夕不离,却仍旧是局外人。” 此话说完,屋内重新陷入了如死水一般的沉寂。微玄肩头,不知何时跳出来一只火红小狐,与他一袭白裳相衬而生,有些莫名的和谐之感。微玄伸手,让小狐顺着手指从肩头爬下,最终安稳地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了微玄怀里。她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小狐的脊背,似是重新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过了许久,景澈回过神来,迟疑开口,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若是按你这么说,我便是他命中的过客了吗?” 有些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颤抖。 微玄抬头,轻声唇启,“不,只是这一件事情而已。” 景澈点头,起身向外走去。走至屏风之前,不曾想却听得身后微玄开口,将她唤住:“姑娘,给你这方坠子的人,如今是怎样的境况,他……在哪里?” 听闻此话,景澈勾唇一笑,道:“既然姑娘通晓星占,应当能占的出你所寻的这人吧。” 久久不闻微玄答复,她用眼角的余光轻扫,只见她略有些颓然:“他非凡人,我……寻不到……” 景澈顿了顿,最终开口:“那人,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转头稍作思索,景澈又开口问他:“先生是如何知道我方才进了屋的,难道……” “我为自己星占一局,知道今日此时,会有客来。” “那……”景澈开口,“他会来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除了“她”便是“他”。可是无论是哪个,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过名字。 景澈偏头,颦眉思索,而后遥遥地朝着她所立的方向,轻声道:“该来的终归会来,不能强求却也无法逃脱。” 待得景澈从这方不起眼的书铺之中缓步而出之时,天色已黑。站在楼前,抬头看着夜空之中星光烁烁,竟觉像极了身后楼内之中,那天生目盲的占星师的眼睛。 莫名有种,被看透一生的惊悸。 …… 百里风间从茶楼之中出来,纵身便往城外而去。如今红衣失踪了,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得寻着办法,把人找出来。 还未及至城外,便忽觉脑海之中意念一动,有种颇为熟稔的感觉一念袭来。他思索片刻,眉心之中阴云倏然而散,豁然开朗。 而后他调转了身形,循着那熟稔之感所在之处而去。 不消多时,便来到了一间旧宅之前。宅门大开,小院之中一目了然。院中树下如今便支起了一张小桌,桌上酒壶备好,酒杯成双,桌前坐着一人。 定睛一看,这人面色黝黑,目如铜铃,腮胡丛生,身材壮硕。却无端穿着一身素雅缎子,手持折扇,头带书生纶巾,颇有几分风雅。 见得此人,百里风间心下明了。而后收敛了周身气势,负手信步而入。 那人听得门口响动,不曾抬头。仍旧低头看着桌上一放锦盒,只开口闷声说了一句:“你来了。” 百里风间不答,走至近前,掀起衣摆盘腿坐至小桌对面的那方蒲团上。 “年伯,阔别多年,不曾想你隐居于此处。” 这是年三娘的父亲,却与年三娘早就断绝了关系。 那人听闻,抬头看他,哈哈一笑,惊起了树上落下的几只飞鸟:“你方来城中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原本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原本只是想试探一回。没想到,没想到……” 而后他将手中锦盒阖起,放在身侧。伸手拎起酒壶,为两人将酒杯斟满。这人的手如蒲扇一般大小,纤细精巧的白玉酒壶拈在他的手中,如同微茫一叶。 “你这附庸风雅的毛病愈发地变本加厉了。”百里风间开口,毫不留情。而后端起酒杯,置于唇边一饮而尽,叹一声好酒。 那人笑道:“若是不附庸风雅,今日你如何能喝到这般好酒。早年之前,我便想,若是能在百里剑圣口中听到一声好酒,那便也不枉此生了。” “不知道多久之前,我便听闻,你那酿酒的玩意儿被人偷了去。如今没了趁手的家伙什儿,这酒徒的名号,也算是废了一半吧,”百里风间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杯子,挑眉道。即便是寒暄交互,言语之中却仍旧是冷意十足,“你那酒楼,是卖给了别人,还是被你自己女儿盘走了?” 年伯似是明了百里风间是什么样的人,听他这么说却也不恼,哈哈一笑,回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那茶楼确实是三娘的。 见百里风间许久沉默,年伯又道,“前些日子我寻了这城里的一位星相名家,让他为我占星一局。这星占之术着实神奇无比,他替我算出了这物什是如何丢的,是何人取的,最后告诉了我,这人如今在何处。若是有这么些消息,我还是不能把这东西寻回来,那我也白活了这么些年。” 百里风间听闻,眸中浮现些许诧异:“星相名家?” 那人点头,感叹道:“神乎其神。可这人颇有些玄机,虽说世人知晓他的所在,可是若是他不想见的人,那人便是寻遍了整个城,那也是寻不到的。” 百里风间垂眸思索片刻,出言问他:“你可否将那人的所在告知与我?”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逃不过你 百里风间踏着夜色来这书铺之前时,景澈方从楼中出来不久。方才她出了紫微星属之后,却又返回了楼中一趟。究竟问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待得与微玄彻底道别,便已经到了如今时辰。此时她正敛了神识,准备躺靠在楼顶的青瓦上看看风景。 不曾想她将将纵身略上屋檐不久,便觉这楼下一亩三分地之前,出现了一道几个时辰之前方才分别的身影。 百里风间。 景澈垂眸思索片刻,待得百里风间进入楼中之后,当机立断纵身掠空出了城。划破茫茫夜空,往天幕一侧疾驰而去。 虽夜色已深,但书铺仍旧留出了一扇门。一楼书馆无人,四周书册一如白日开门迎客的模样。只余得中间桌上点着幽幽白蜡,烛光被风吹得明明灭灭,时不时地发出轻微可闻的噼啪声响。 百里风间皱眉,往楼上走去。 将将上了这楼梯的一半,抬头便见得二楼的雕花木门。他行至近前,伸手敲门数下。而后便听得房内一声音悠悠传出。 “请进吧,百里兄。” 屋内无烛蜡无明火,却分外敞亮。光线茫茫不知从何处透出,不若白日那般刺眼,却别有几分星光汇集之意。 “你知道我会来?” 坐在微玄对面,百里风间开口。他对于面前这人神乎其神的技艺,并未有那般十成十的信服。 “我知道。所以留了门,留了灯。”微玄轻声道。 声音悠悠散散,若飘渺且让人抓不住的虚空一点。 “你怎得知道我是百里风间?” “因得你的星,与旁人不同。你的星相,足以照亮整片夜空。”微玄伸手抚着怀中仍旧沉睡的狐狸,接着道,“所以你来,是想要问些什么?” 百里风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笺,而后递给他,“我想知道,她究竟 从何而来。” “我看不得东西,你直接告诉我她的名字便好。知晓你今日此时要来寻我,我便看过了你的所有我能看懂的星相。” “虞溪。” 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百里风间的内里,还是被微微扯动了。他曾经深爱过,如今却又如迷雾一般让人看不清事实的人,既然有了今日的机缘,便让这得天独厚的人来看看吧。 “几十年前,她就不在八荒。” 言下之意,是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那为何她还会出现?” 微玄点头:“正与你见到的那个人一样,他们死而复生的原因是一样的。” 百里风间靠身在椅背之上,眉间微微有些酸涩。原本只是自己的怀疑而已,如今看来,确是一个纯粹的事实。 “那我应该如何去寻?” “找你能找到的线索。” 百里风间沉思少顷,接言问:“你不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微玄笑答,清清冷冷的脸上,笑的有些单薄,“我甚至知道,后三年在你身上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世间之事,世间之人,皆有因有果。我窥天道,本就是自损之行。若将天意原原本本告知与你,亦是会迁怒于你。我能告诉你的,只能是苍茫之中,属于我的角色的那一部分。剩下的,便需得你自己去寻找。” “寻找?” 微玄点头:“今日你应当听过这件事的线索了吧,那条线索是对的。你只需循着那条线索去找,总有些蛛丝马迹会指引你寻到你想要知道的东西。今日亦是有人来问过我,这条线索的起始,究竟是谁。” 百里风间眉头微蹙,敏感的捕捉到了他言语之中的那个有人。 微玄不曾停顿,接着道:“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为你省去不少时间。那线索所系之人,并非死去的说书先生,亦非畏罪潜逃的茶楼老板,她的相公,而是你听说过的一个地方。” 百里风间稍有惊诧,并不打断他的言语。 “那个地方,你也待过,却并不是在这个时空之中,你亲眼所见它的覆灭,却不知道它是如何重建的。” 百里风间轻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那个地方,思来想去恐怕只有一个――云魂虎睡地。 沉默片刻,他开口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寻我贴身所带一物。它丢失在今日,与我很重要。所以我必须寻到。” 听闻他这般询问,微玄竟失声笑了出来:“你其实已经知道了那样东西被谁拿走了不是?你说是寻物,其实,是想寻拿走东西的人吧。” 百里风间皱起了眉头,冷声道:“在我看来,物,远比人重要太多。若不是这样东西在她身上,我定然不会寻她。” 微玄摇头,“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其实,你在乎的,还是那个人而已。”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将怀中的小狐托在手心。小狐此时已经醒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如同玛瑙一般神采斐然。 “去吧……”微玄幽幽叹一声,暗捏法诀将小狐送至了百里风间面前。待得他伸手将小狐接下,微玄的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如今应当已经快到帝都了吧,你带着这只灵狐,往帝都的方向去。灵狐今日见过她,会为你指明她所在的方向。大致就这些了吧……” 微玄说完,便闭了眼,不再言语。 百里风间将小狐收道袖中,思索片刻又接着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今日来寻你,都问了些什么?” 微玄身形未动,沉默少顷,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或许有朝一日,她自己会亲口告诉你。” 百里风间自楼中出来,沐着夜色回了已经沉寂下来的茶馆。茶馆门面已经被官府贴上了封条,想必日后,也不会再有以往的热闹场面了。 他稍加思索,暗捏法诀,欺身入了那城府之中,纵身往帝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帝都外三十里,月凉如水。 景澈抬头,透过冰凉的面具遥观月色,颇有几分惬意。 不过多时,她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而后,便见夜空之中惊鸿而来一袭身影。 “我就知道跑不过你。”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入虎穴 “**神玺呢?”夜色下百里风间一袭玄衣,暗得几乎要融进黑暗中,他的脚步不急不缓,一双慵懒的眸里透出几分锐利。 “我都知道会被你追上,又怎么会傻到把东西带身上?”景澈不避不闪,反而轻松地一摊手,袖袍在风中猎猎得响,一副爱莫能助的口气。 百里风间眯起眸子,在离她几步之遥处停住脚步。 这时起风了,风声掠过树影,婆娑声愈盛,景澈目光不定地盯着他身后的黑暗,有一个黑影一直在远离,直到没入远处帝都的城墙中,她才稍松一口气。 一刻钟前,景澈逃到此处。这里离帝都还有十里,若是逃进帝都,百里风间便很难再追进来,可她却就此停住不前。 她放眼树林里司溟早便在等候,她迅速将袖袍中的东西交给他,急促说道:“暂时先不要给萧烬,若是他出尔反尔,你手中还能有筹码同他对峙。” 司溟结果那颗温润的珠子:“那你呢?” “还有一颗**神玺……”她的语气莫名有些凄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豺狼虎豹般的敌人。 司溟沉默少顷,只道:“最不济,你也有退路,不要太倔强,你知道他会伤红衣,但不会伤景澈。”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景澈反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黑暗上,“你看,他来了,我若现在恢复景澈的样子,他也不会信我……你快走吧。” 司溟御气离开,风声如同被谁推波助澜了一把似的,狂躁地仿佛要撕裂整个夜空。 景澈站在原地等他靠近。 这么多年了,曾经她追他躲,后来他寻她藏,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原地等他靠近,却是各自心怀鬼胎。 此刻,百里风间至始至终用他那种成竹在胸的眼神盯着景澈,半晌才开了口,语气仍旧慵慵懒懒:“噢,所以你这是在等我?让我把你带回去,你好趁机进入迦凰山偷走那一颗**神玺。” 景澈被看穿,心中一虚,如今要脱身也来不及,值得镇定地轻笑起来:“百里剑圣,你可不要太懂我啊,什么都看穿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不懂你,还有谁懂你?”百里风间嘴角一扯,袖中有几根细丝绕出,迅速将景澈的双手缚住,“既然红衣想玩,那也有趣。我倒想看看,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如何偷走**神玺。” “你就这么自负?” 百里风间的脸庞逼近,呵出的温润气息在她的面具上凝结成细微水珠:“人生无趣,不该找点事来玩么?” 他手腕一扯,景澈便被他拽了过去,被迫跟着他的脚步走。 而为走出去几步,百里风间的脚步突然停下。 官道上,一辆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尘土的味道漫天扑入鼻息。风中隐隐送来马车内两人的对话,稍使内力便听得清晰。 “阿浮,再过几日,又该去那里换魂了。”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入虎穴 “**神玺呢?”夜色下百里风间一袭玄衣,暗得几乎要融进黑暗中,他的脚步不急不缓,一双慵懒的眸里透出几分锐利。 “我都知道会被你追上,又怎么会傻到把东西带身上?”景澈不避不闪,反而轻松地一摊手,袖袍在风中猎猎得响,一副爱莫能助的口气。 百里风间眯起眸子,在离她几步之遥处停住脚步。 这时起风了,风声掠过树影,婆娑声愈盛,景澈目光不定地盯着他身后的黑暗,有一个黑影一直在远离,直到没入远处帝都的城墙中,她才稍松一口气。 一刻钟前,景澈逃到此处。这里离帝都还有十里,若是逃进帝都,百里风间便很难再追进来,可她却就此停住不前。 她放眼树林里司溟早便在等候,她迅速将袖袍中的东西交给他,急促说道:“暂时先不要给萧烬,若是他出尔反尔,你手中还能有筹码同他对峙。” 司溟结果那颗温润的珠子:“那你呢?” “还有一颗**神玺……”她的语气莫名有些凄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豺狼虎豹般的敌人。 司溟沉默少顷,只道:“最不济,你也有退路,不要太倔强,你知道他会伤红衣,但不会伤景澈。”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景澈反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黑暗上,“你看,他来了,我若现在恢复景澈的样子,他也不会信我……你快走吧。” 司溟御气离开,风声如同被谁推波助澜了一把似的,狂躁地仿佛要撕裂整个夜空。 景澈站在原地等他靠近。 这么多年了,曾经她追他躲,后来他寻她藏,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原地等他靠近,却是各自心怀鬼胎。 此刻,百里风间至始至终用他那种成竹在胸的眼神盯着景澈,半晌才开了口,语气仍旧慵慵懒懒:“噢,所以你这是在等我?让我把你带回去,你好趁机进入迦凰山偷走那一颗**神玺。” 景澈被看穿,心中一虚,如今要脱身也来不及,值得镇定地轻笑起来:“百里剑圣,你可不要太懂我啊,什么都看穿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不懂你,还有谁懂你?”百里风间嘴角一扯,袖中有几根细丝绕出,迅速将景澈的双手缚住,“既然红衣想玩,那也有趣。我倒想看看,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如何偷走**神玺。” “你就这么自负?” 百里风间的脸庞逼近,呵出的温润气息在她的面具上凝结成细微水珠:“人生无趣,不该找点事来玩么?” 他手腕一扯,景澈便被他拽了过去,被迫跟着他的脚步走。 而为走出去几步,百里风间的脚步突然停下。 官道上,一辆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尘土的味道漫天扑入鼻息。风中隐隐送来马车内两人的对话,稍使内力便听得清晰。 “阿浮,再过几日,又该去那里换魂了。”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命在我手 闻言,百里风间瞳孔猛然一缩。 这声音分明就是年三娘的声音,她口中的“阿浮”必然是……当年已经死去的鹤浮! 哪怕心中早有证实,确认这件事实后他依然震撼。但是百里风间没有追上去,任由年三娘的马车疾驰飞奔如帝都。 月色悬在头上凉得要滴出水来。 双手被束缚着的景澈丝毫不慌张,这时突兀失笑:“剑圣真是打着一手好算盘。” 他放虎归山的原因很显然只有一个――引蛇出洞。被看穿心思百里风间也仅仅只是扯唇笑笑,不置可否地道:“这种起死回生的奇妙之地,我怎能错过去观摩的机会?” “恐怕你好奇的,另有其事吧?” 她是聪明人,不会去挑明那个名字。百里风间自然知道她所指是谁,收回目光转身,挑衅地抬起景澈的下巴,端详半晌,目光里几分认真的打量,方道:“你知道的,未免有点太多了。” 景澈垂下眸:“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是么?” 百里风间欺身靠近一步,景澈抵着树干无路可退,以为又是他惯常轻佻又侮辱性的动作,可事实上并没有。他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平淡地吐出两个字:“走了。” 景澈刹那失了神。 他的口气如同平常一句“回家了”,仿佛这一刻他们不是对峙已久的敌人,而是彼时那对吵完架又和好如初的师徒。 然后景澈感觉自己眼前一片突兀而纯粹的黑暗,风声在耳边凛冽呼啸。 被他施了法术,所以一路上她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自己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宽厚的臂弯箍着她,因为用力过度,那种温暖反而显得不真实,好像不是她依附在他身上,而是像是他在汲取她身上本就少得可怜的温暖。 景澈不敢确定,紧绷的危机感更不允许她多想,亦无法知道这原来是他的沉迷与短暂的放纵。 待到眼前再次有光亮,景澈打探四周发现已经到了迦凰山云覃峰。 上回逃得仓皇,没想到自己今日会以这样自投罗网的姿态回到这里。 更出人意料的是,百里风间并没有把她囚禁起来,而是领她到曾经景澈住过的那个房间。 景澈面具下的脸色微变,道:“我不想住在这里。” 百里风间扯扯她手上的绳索,把她拽了过来,懒洋洋道:“红衣,别忘了你是阶下囚,怎么玩,由我来定。” “住过这房间的一个死一个消失,剑圣就用这么不详的房间待客……也不怕说出去让人觉得不厚道么?” “你怎么知道这个房间住过谁?”百里风间顿时蹙眉。 景澈倚着门框轻笑,声音媚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百里剑圣,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我怎么知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而那个告诉我的人……她的命还捏在我的手上 百里风间脸色微恙,闭口不作答,狠狠推开紧闭的房门。 从门缝里凝固的冰渣子细细碎碎地掉落下来,他随手折下一支尖锐的冰渣,迅速地反手4一,冰渣整个没入景澈身体里。 “真是不喜欢被威胁啊……”看着红衣弓起身捂着腹部流血的巨大伤口,他懒懒地说。 ------------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动声色 过后几日,景澈便被百里风间软禁在云覃峰上,这个她曾经作为他的徒儿和他朝夕相处的地方。 事实上这还算不上软禁,因为百里风间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允许她在云覃峰上四处走动。这点自由对她来说可有可无,而在这里到处睹物伤情,景澈索性就待在他的大殿中,没事还练个剑提高一下落掉许久的武功。 两个人看似平和地相处,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样的日子却让景澈心中极度没底。 百里风间一开始便知道她自投罗网,想混入迦凰山偷走剩下一颗**神玺的心思,却依然把她带回了迦凰山。他不折磨她,不问她讨回那颗**神玺,每日不动声色地在大殿里看书,在后山练剑,在亭子里喝酒,仿佛红衣压根不存在似的。 景澈整日无事可做便容易胡思乱想,却怎么也揣度不明白百里风间的想法。若说他把一个定时炸弹留在自己身边是自信,但是这样盲目的自信绝不是百里风间的风格,他明知她身上有镜之界石,可以穿过世界上所有的结界。 她不清楚百里风间究竟有怎样的底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沉默是一种平衡,压制着景澈,只能空在这里消耗去时间,萧烬的一月之期越来越近。 虽说四年修罗场,四年扮演红衣的生活磨去景澈易躁的性子,但是她也不是擅长于对峙的人,尤其在百里风间面前。 终于在三天后,她按捺不住了。 这颗在迦凰山的**神玺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必然放在墨塔最顶层的中心石台上供着。可纵然是知道一个地点,旁的人没有得到掌门或是剑圣的允许,根本连墨塔顶层都无法靠近。 不过幸好,景澈手里有镜之界石。那日晚上她亲眼目睹百里风间喝到摇摇晃晃,一头栽在后山草地上睡着了。她很清楚百里风间的酒量,号称千杯不倒但终归还是人,一般喝到几十杯,便是有了真切的醉意。 她逃出云覃峰后直奔墨塔,镜之界石辅以她法术的力量,绕过幻宫的迷界,如此便能直接接近中心石台。 这一路都顺利得仿佛为她的计划量身定制似的,守着墨塔的弟子恰好在接班,原本该在大殿中的掌门禹问薇出乎意料地去了净毓峰处,景澈开始疑心这是不是只是百里风间的空城计,平白困了她十几日。如今一切顺利,她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进入了号称世上最不可能进入的地方。 中心石台上供着一个木盒,悬浮在半空中,雕花处渗出隐约而华丽的光芒,石台四周空气里更是流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想必是守护**神玺的结界。 她再次捏起镜之界石,四周结界撤去,木盒稳当地落在石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不知为何竟然传来一点风声,景澈往身后看去,只有一片黑暗。 她不再犹豫,打开盒盖,然而看到里面所放置的东西,她愣住了。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悉听尊便 世上能让景澈如此惊住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委实诡异。若说木盒里不是真正的**神玺那绝对不足为奇,南穹派素来谨慎,就算墨塔顶端已经有重重迷宫障碍守护着,在中心石台处设置一个障眼法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如今木盒里甚至连一块仿造的玉石都不是,只有一个精致的雕花玉盘,盘子里放置的是—— 栗子糕。 景澈踉跄得退后几步,以为自己眼花,再次探进去看,还是栗子糕,甚至还有几分若隐若现的香味。 “尝尝。” 从后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声线偏低带着毋庸置疑的压迫力,熟悉得景澈后背骤然惊出一身冷汗。 “你不是……”她立刻抬眼在黑暗里四处搜寻,却只听到衣袍的窸窣声传来,少顷百里风间就稳当地落在了她的身后。 他嘴角斜着一抹懒洋洋的笑,身上还有浓重的酒味:“我喝醉了很稀奇么?醒着反倒不正常。”然后他徒手伸入结界之中,从盘中捻了一点栗子糕塞入嘴中,咀嚼几口若有所思地道:“我觉得有点太甜。” 景澈不明白他葫芦卖的是什么药,不敢轻举妄动,背部抵着石墙,上面雕刻的花纹磕着骨头渗入一丝丝阴寒。她盯着百里风间爬满胡茬的下巴,抿着嘴一言不发。 百里风间又撮起一小块糕点,好脾气地送到景澈嘴边,道:“下厨是我活着的百年里最讨厌的事情,能尝到我手艺的人不多,你是第二个。”言毕他便不由分说捏着景澈的下巴,把软软的栗子糕塞入她嘴里。 “是不是有点甜?” 景澈在他的钳制下被迫咽下那一口栗子糕,藏在面具后的眼险些没忍住眼泪。若是红衣,这一刻该是耻辱,可她是景澈,那些回忆如同洪水猛兽突然袭来。她刻意封存起来,却时不时趁虚而入的过往,旧日阳光过于耀眼,一切都浸在不真实当中。 当年牵着她穿过大街小巷的男人,当年飘着栗子糕香的赌场。 如今她什么都尝不到,心头的酸涩倒是苦得真实。 她垂下眼眸,冷着言对近在咫尺的他道:“甜到腻人。” 百里风间不知为何怔了怔神,然后拢拢衣襟退开一步,道:“许多年不做这玩意,手生得很。” 他负手背对着她,语气听起来有些飘渺:“一开始那几年,我在云覃峰后山种了几株栗子树,但是怎么折腾都种不活,也就作罢,反正她也没回来。” 说着他又停顿了一下,道:“我说过你拿不到那颗**神玺,你应该信我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景澈永远在百里风间面前显得修行不够,她无法保持像他一样的成竹于胸,终于按捺不住,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再这样浪费彼此时间?” 百里风间阔步走出石台大门,见到红衣没有跟上来,转头漫不经心地说:“看来镜之界石你用得挺顺手,这样最好不过。”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牙还牙 除这一句,百里风间却没有再解释下去,也没有再说旁的话,一袭玄衣飘飘不紧不慢走出墨塔,也不管身后人有没有跟上来。景澈愣在原地,委实琢磨不透他的态度,本不想再同他纠缠,转念想想自己若是继续留在这里,等到别的弟子发现必定更加麻烦……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百里风间没有御剑,而是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竟然徒步顺着山路回去云覃峰。 景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路静得只有衣衫窸窣的声音,细细碎碎,极其轻微。走了很久,有种跋涉千山万水的错觉,云覃峰的山门在月光的笼罩下看起来有种异样的温柔。百里风间突然停下来,隔着几级台阶回头看她,景澈亦停下来,喉头嚅嗫终不知道说什么。 连她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气氛有种超出她想象的诡异。百里风间虽然一直都令他捉摸不透,但是往常他的行为却是有根可循,如今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这个地方?”他问,低沉的语气里无端带点悲悯。 景澈眼皮一跳,脸上的面具迎着冰冷的月辉,淡漠回答:“剑圣想问什么,莫要绕弯子了。” “当日在这里追你追出九重山,还是让你逃了,如今你却又回到此处,命运倒是神奇。”百里风间站在高处感慨。 景澈蹙眉,他不像是会怀旧的人,这番话……难道是话里有话?脑中正揪不出个头绪,突兀一阵风扫过长发,百里风间陡然间就站到了眼前。 景澈惊得后退一步,却被他温热的大掌揽了回来,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用指节微微拨起她的长发,深邃的眸子漆黑如同夜空,半晌后道:“好好一头长发,为何要剪?” 她在心中苦笑,割发断义的记忆,他果然是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更好,他们仍是两不相干的人。 “女无悦己者,留着长发何用?”景澈并未装出往常一样凌厉的讥笑,神情略显疲惫。 夜风中,各自袖袍翻飞交缠,百里风间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俯身。 景澈来不及反应,唇上一阵温柔的湿润。他的唇只蜻蜓点水地停留了一下便离开了,这时候山中长风骤起,撩起头发短暂地蒙住了视线。她呆滞地立在那里,听到百里风间低沉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晚安”。 待到她彻底回神,山门前的台阶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就是他不折磨她亦不囚禁她的原因?这个神一般无情无欲的男人,竟然对修罗红衣动了情? 她应该承认,自己有多贪恋他刹那的温柔,像是天地间突如其来一阵海啸,足以淹没过往所有仇恨误会,只剩下她与他。 倘若能不计较过往重新回到他身边……不行! 景澈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惊,猛然清醒过来。八年的立场坚定,断不能在这一刻被葬送了?她还有司溟与花如嫣要救,她和他的缘分……早就尽了,剩下的都是贪念痴妄。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房中,脱下外袍后整个人骤然怔住。她不信邪似的把整个人翻了个遍,才彻底确认了一个事实——镜之界石不见了。 原来动了尘心的人,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而他,只不过是在以牙还牙。 ------------ 第一百五十八章 若是当初 云覃峰上夜幕低垂,落纱外几抹星光凉成水痕,凭空一阵风挤入窗缝生生吹熄了烛火。景澈坐在黑暗里怔了许久,脑子里闪过无数过往的片段,还有一个声线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温柔地盘旋“阿澈啊”,“阿澈啊”…… 她已经快要不记得,自己曾经有多爱他,爱到折了半条命入了地狱才幡然觉醒,飞蛾扑火还能求得一死,她爱错人却求死都不能。到如今她亦是无法衡量到自己又有多恨他。可说到底,在情绪里反复挣扎的不过是她自己,他如此洒脱,演技高超,连深情的模样都是天衣无缝。她自诩懂他,却仍是栽了一次又一次。 夜已深,景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转入内室,正准备躺到床上,突然发现床上已经躺了一人,而自己方才一直在屋内,竟然都沒有发现还有外人的存在。 她立刻警觉地捏起法诀,而那人懒懒抬臂捏住了她的手,轻轻松松地化解了她的攻势,腕上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扯入怀中。 “你,,”不消多想便知道这人是谁,除了百里风间,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在云覃峰里能如此随心所欲,景澈微怒,咬牙切齿。 “嘘。”他却轻轻将食指竖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被他这个古怪的动作弄得微怔,景澈以为有什么潜在威胁,将在那里一时间放弃了挣扎。 “知道么,云覃峰的白马骨都有灵性,若是來了生人吵着它们,便不乐意开了。” 景澈一怔,算算日子快到了六月,白马骨确实该开花了。 百里风间的手覆在她腰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下巴懒懒搁在她肩窝,声音闷闷地传过來,听起來有种很遥远的错觉:“说來也奇怪,她來第一年,聒噪得人都心烦,白马骨开得倒也一样旺盛。” 景澈沒有接话,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从曾经最爱的人嘴里听说过去自己的模样,像是隔着岸在看另一头的自己,太遥远了而显得触手不可及。 一时间黑暗里只剩下了他们的呼吸声。 “睡吧。”他缓缓拂过她的长发,末了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已经熟稔多年,根本无需解释他这些行为的意义。 隔着衣袍他的温热体温透过來,景澈僵硬着肌肉过了很久,突然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來,眸色一扫先前的迷茫,无比清明决断:“你究竟想做什么,给我个痛快吧。” 百里风间只是微微笑,缓缓道:“年三娘和鹤浮两日后去云魂虎睡地,你与我同去。” “就这么简单?”景澈微有惊讶,“那你何必还惺惺作态,做这么多古怪的事?” “非要我拿刀子逼着你交出镜之界石,再把你押去云魂虎睡,你才乐意么?”他懒懒反问。 景澈语结。 寂静中百里风间失笑,声音有点苦涩:“鹤浮死而复生,而我恰好又有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人,世上之事真有如此巧?真相总归要水落石出……我只想你,同我一起去证明那个人的清白。” 他接着说:“这几日我时常在想,当初是不是我太武断,为什么只相信所看到的,而不相信那个……太自负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他悲怆的声音像是在忏悔。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梦里寻他 景澈假装已经睡着了,而百里风间的每一次呼吸喷薄在耳侧都格外清晰,心跳像是鼓点在胸膛里不肯停息。 对于她來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乐时不能笑,痛时不能哭,此刻她却必须忍着情绪,做一个冷情的红衣。 他这番话让她回想起那段生命里最绝望的岁月,却更让她疑心他为何要说这番话。景澈多少还知晓自己师父的性子,他如何会对一个外人说出这些话……难道? 景澈心里一惊,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可能,她随即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若是知晓,他又怎么会和她同床共枕,如此暧昧不清。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是当断则断毫不拖泥带水的人,当年最亲密时连一剑杀她都能毫不犹豫,更何况是如今她离开了八年之久。 景澈脑中思绪纷杂,想着想着竟睡着了。她睡下的姿势带着防备的僵硬,而就这么窝在男人的怀里,睡得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夜短梦却长,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八年前,她在一座遥远冷清的山里,那山一定不是云覃峰,因为开的花都是绯红色的,漫山遍野,像是一种血腥的昭示。梦总是沒有由來的,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里,只知道自己在等人,她每天很有盼头地活着,等着那个人來接自己,她每日都会幻想,那个玄衣飘飘的人出现在山门,她飞奔着扑上去挂到他脖子上,她才不管他要不要避嫌,就这样死皮赖脸地待在他身边,好像这样任性就可以永远维持宁静的时光似的。 后來景澈便醒了,发现枕头边一片濡湿的痕迹。其实她很想把梦做完,看看知道梦中的她究竟有沒有等到那个人。她很珍惜这些梦,因为很多年以來她已经很少做梦了,修罗场里总有一些奇怪的药……她总结觉得,梦里的事情总该好一些,可是她做的那些少之又少的梦里,大多都是无疾而终。 “醒了?”百里风间的声音自头顶从容传來,她本觉得场面太过尴尬不想醒來,无奈睫毛细微的颤抖抖逃不开他的眼神。 “看來睡得不错啊。” 她沒有看到他的脸,却几乎能想象伴随着他戏谑口气的那抹轻笑。 挥之不去,魂牵梦萦。 她抬起脸,第一眼就在他漆黑无底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冷冰冰的狰狞面具,她一怔,嘴角随即浮起一抹冷笑:“左不过一条命沒了,既然能在剑圣怀里逍遥,我为何不好好享受?” 百里风间闻言朗声一笑,随即衣袍窸窣响,他身子一侧,霸道而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在身下。这下四目相对,她都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新长的胡茬。 景澈心一横,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气,勾着他的脖子便亲上了他的嘴角,末了一句做结:“百里剑圣,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來的。” 百里风间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半晌道:“你这是在玩火。” 然后他俯身,吻铺天盖地地落下來。景澈被箍在他身下,被迫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在他激烈的吻中几乎喘不过去來,一丝呻|吟软绵绵地溢出來。 这一声将二人的情致推得愈演愈烈,而正当景澈感觉下身抵着他坚硬炙热时,他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百里风间施施然起身,整了整衣袍,背对她道:“起來吧,今日去云魂虎睡地。” ------------ 第一百六十章 愿嫖愿娼 时隔多年,这是景澈第二次从迦凰山出发前往苗疆,她站在龙源白剑的剑端,红衣鼓在风中猎猎作响,连绵白云从脚下穿梭。 视线里山脉河流如同铺开的水墨,她无端看得出了神。还记得多年前第一回去苗疆,那也是她头一回十分坚决地忤逆百里风间,却因为任性犯了大错。至于那时骗了她的傅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人是自己悲剧的起源,她在成为红衣之后用了点计谋,让他犯了个大错,被打断了双腿逐出帝都。她自诩从來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对傅邺所作的她丝毫不后悔,同样她恨萧烬,恨百里风间,可前者太过强大她杀不了,后者更是撼动不了一丝一毫,说到底她也是一个狐假虎威、恃强凌弱的人罢了。 “在想什么,如此出神?”站在剑尾的百里风间不知何时突然站到她身后,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來。 景澈扶了扶面具回过身,嘴角淡淡一抹笑:“我在想这里沒有结界,我要怎么脱身才好。” 风里隐隐约约飘來酒香,百里风间唇上几点亮晶晶,看來又是喝过了酒。 其实她不太明白像百里风间这般理智的人为何还嗜酒如命,她并非沒有尝过酒的销魂,能让人短暂地从现实中逃避,是个好东西,可是他需要逃避什么? “我倒是有个办法,”百里风间戏谑着笑,懒洋洋抱着胸,拇指摸摸下巴胡茬,“你从这里跳下去,不论生死,倒也能脱身了。” 景澈的目光望下去,在万丈高空之上穿行令她有种悬浮无根的错觉,她晓得百里风间是戏言,可是她在刹那间莫名哑口无言。她盯着百里风间的眼,漆黑得印出她身后的云海,可真美啊,这四海八荒的天,这六道轮回的劫。 景澈嘴上浮起一个笑:“剑圣的方法,听起來委实不错。” 肆虐的风声像是一双无形大手散开她的长发,她往后仰去即将坠落的那一刻,姿势像是飞鸟。其实景澈在此刻突然有了很任性的想法,如果她能放弃过往人生一切的累赘与包袱,此刻什么都不管一身轻松地死去,似乎也不错。 然而她知道,哪怕她摆出了飞鸟的姿势,也终不是飞鸟,她连自由选择生死的权利都沒有。 百里风间化成一道玄影上前狠狠揽回她的腰,瞳子里有转瞬而逝的慌乱。这回他难得敛起笑容,盯着她的面具,半晌吐出一句;“疯子。” 景澈笑起來,声音散在风里如同甜腻的棉花糖:“我还不想死,我知道你也不想。” 百里风间一眯眸:“你玩我?” “小赌一场,不觉得很有趣么?”景澈面具后的瞳仁光影流转,染了无与伦比的娇媚,“百里剑圣,说起來我可我真是好奇,我做了这么多天怒人怨的事,你不杀我,不折磨我,甚至还要救我,这是为什么?” “难道因为千年前那场缱绻让剑圣忘不了我么?”景澈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后又嘲讽地勾起嘴角,“呵,想來也不可能,这种你愿嫖我愿娼的事……” 百里风间抱着景澈的头,阻止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他淡淡地蹙起了眉,不急不缓道:“我以为红衣你万人可上之,只是沒想到,我居然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像我如此有原则之人,嫖娼不嫖处,总觉得亏欠了你什么似的。” 景澈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云里雾里 景澈不说话,半是难堪,而另一半,却因为心头泛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很多年前红衣亲自犒劳三军……用的是自己的身体,那场淫靡骇人听闻传遍四海八荒,所以百里风间每每都讽刺她万人可上之。退一万步说,纵然那日不是红衣本人,她也待在帝王身边多年,谁会相信她竟然是一个处女? 再想想他先前的反常对待,景澈心里的异样越來越浓烈。难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不戳破自己?他如今在查当年虞溪之事,她也是当事人,难道他就不想同她当面对峙吗?还是如今他仅仅还在怀疑阶段所以按兵不动,可以他的性格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她被带到云覃峰这么多天,他不逼问也不强迫,除去态度上的反常,唯一一件奇怪的事情便是他把栗子糕放入了六合神玺的盒子中。可是做这种不正经的事,倒也像他的风格,不足为奇。 百里风间见景澈突然不说话,却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现在脑中排除过多少种可能了?” 景澈被他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地一问,整个人骇住,心中思绪仿佛被一股飓风猛烈一搅,乱成一团,说话都略显不利索了:“什么,什么……可能?” “你就沒有想过,我对你态度的转变,是因为,,”他低沉的嗓音在此处转折,云下河流正好拐过一个弯汇入山川。 景澈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她伪装如此之久,难道……终是要被他发现了吗?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千年前那场相认,虽然他被抹去了记忆,但是那一幕对她來说却仍是每个细节都触目惊心。 红衣可以在百里风间面前放肆,可是对于景澈來说……师恩是债。千年前她还过一次,几乎用尽了她此生所有的勇气,她怕有生之年还需再叫他一声师父,那是永远的枷锁。 她还在他的怀里,手脚僵硬着。 “因为你跟她真像。” 似乎有预感下面的话是什么,景澈踉跄得退出一步,他大概亦有了片刻的犹豫,手臂沒施加多少力,任由她挣脱了出去。 景澈方才故意往后仰时就是站在剑的边缘,此刻深思混乱之余,竟是忘了已经沒有退路,再往后一步一脚踩空,“啊,,”得一声尖叫,身体直直往后仰去。 百里风间立刻掠身上前,这回他的速度竟然不及方才揽回她的万分之一,只抓住了她的衣袖,“刺啦,,”撕裂的声音贯彻耳畔。他眼睁睁看着她坠入云海,只觉得胸口一股翻涌的邪力正在分走他大半身的灵力,以至于连抓住她的速度都无法维持。他捏着那一截红色衣袖,猛的咳出一口红到发黑的血,眼中一种骇人的黑暗不断扩张,最后竟然充斥了整个瞳仁。 景澈闭上眼,剧烈的风声昭示着眼前一切都在急速下落,她不但沒有恐惧,反而心中还有释怀与安宁……不必听到他亲口承认,不必以徒弟的身份面对她,命中注定……她永不得同他相认。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道破玄记 景澈从云端坠落后便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然而是被一盆冷水将她泼醒的。 她醒來后第一眼看到萧烬的脸,短暂的惊讶之后,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百里风间,谁都好。 萧烬扯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怎的?想自杀?” 景澈恶狠狠地瞪着他:“自杀都能被你救,我跟萧将军可真是有缘啊。” 她这个底气十足的口气,萧烬便知道她沒有自杀之心,坐下來继续讥笑道:“可不是,正好要去苗疆,远远见着你从云端掉下來,还以为是哪位先班下凡呢。” 萧烬也去苗疆?景澈眸光一亮,看來是萧烬亲自带着年三娘去云魂虎睡地,她脑子中迅速将一系列事情串联起來,仿佛抓到了一点眉目。 她试探着问:“萧将军也有这个闲情逸致回这个曾经被流放的地方?难不成还藏着什么值得留恋的秘密?” 萧烬的面色不自觉变了变,这个细微的表情被景澈收入眼底,萧烬道:“我的事情似乎还轮不到你管吧?说说你自己吧,这都十五天了,还不曾给我报信,剩下这两颗六合神玺如何了?” “不如何,我不想干了。”景澈站起身,暗暗提起真气运行一周天,确认自己身体沒有异样后,顿时更加有了底气。 萧烬一声放肆的大笑,看向景澈的目光顿时凶狠起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个女人,道“有骨气,怎么,萧烬和花如嫣的性命,不想要了么?” “萧将军,说起來,我还真觉得你想当沒有诚意呢,,”景澈眯着眼,一双眸子里烟波流转,“这个花如嫣,当真是原來的花如嫣?我可是清楚地记得,她死在我面前,九痕沙的招式下还有人能逃命,那还真是奇怪了。” “人是你自己看到的,难不成还有假?” “是了,我也在想,会不会有假?后來我突然想到,年三娘那男宠也是多年前死去的,却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对,还有虞溪,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百里风间身边,难怪会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萧烬的脸色逐渐难看起來:“看來你发现的还不少。” 景澈嫣然一笑:“可不是么,我思前想后觉得,这起死回生的秘密应该就在云魂虎睡地了吧?” “你是如何知晓的?”萧烬突然挪过來,狠狠掐住景澈的脖子,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如果不是回到千年前,也许她还不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云魂虎睡地是千年前的鬼寨,后來被曜合帝占领……据她所知,曜合帝得到上古神力之后一分为三,其中一分便继续封印在云魂虎睡地。上古神力所蕴含的力量非同小可,自然也可以作为连接魂魄与肉体的魂力。所以临沧帝国……甚至更早,也许从臻弋帝国便开始,这里便是一个“起死回生”的场所,只需要一具肉体,甚至是别人的魂魄,都能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次交易 “我如何……知晓这重要么?”景澈被卡着喉咙,只能艰难而断断续续地吐出话,而目光不让半分凛冽地对着萧烬的眼,“我还猜……云魂虎睡地里远不止如此简单,你怎么肯让上古神力这么白白浪费在此处为你造几具傀儡……只是你还沒找到法子……所以关键还是在六颗六合神玺……” 萧烬被戳穿,微有恼怒,然而手中力道却已然减弱几分:“你最好早点从百里风间身上拿到六合神玺,否则你就替花如嫣和司溟收尸吧!” “我不干了,”景澈冷笑,“你能造出无数个花如嫣來,我还会在乎这一个吗?如今这个花如嫣,用的可是别人的魂吧?” 萧烬的脸色顿然变了,景澈接着说:“至于司溟,一颗六合神玺已经在他手上,他能自保。” “他们能自保,你如今又有什么价值?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景澈戚戚地微微垂脸:“來,杀了我。” 萧烬狰狞地大笑:“我偏不杀你,我太了解你的软肋了,你要避着百里风间,而天底下只有我能把你藏起來,你哪儿也去不了。” 萧烬松开手,景澈踉跄地跌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干咳,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反胃涌上來,她为了不让萧烬看出异样,她只能运气真气将这股恶心强行压下去,还未顺口气,又听萧烬道:“你说我若去告诉百里风间,红衣就是你,他会是什么反应?祸国殃民的祸水,竟然是他养大的徒弟……是了,还有顺便告诉他,你这些年的表现,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罪无可恕的事情……” “你闭嘴!”景澈厉声喝断他的话,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里竟然有些颤抖。 她也仅仅只是猜测百里风间可能认出了他,百里风间毕竟是沒有亲口承认,若是萧烬去说了,那当真半点挽回余地都沒有了。 “所以我们各退一步,我帮你继续掩饰身份,你也不必再去百里风间身边偷最后一颗六合神玺,但是我要你继续为我做事。” 景澈疲惫地闭上眼,道:“成交。” 萧烬嘴角浮起得意洋洋的笑:“如此甚好,,对了,忘了同你说,别想试着自杀,如果你的魂魄还在,我有办法让你起死回生,如果你的魂魄不在了,我就用你的躯体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景澈……你自己斟酌利弊吧。” 景澈推开萧烬的肩膀径直往外走,不理不睬,萧烬喊住她:“去哪?” “与你何干。” 景澈走出客栈,发现如今已经身处苗疆。萧烬要同年三娘进云魂虎睡地,她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可是她却觉得浑身空荡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在街口站了半晌,她犹豫着进入一家医馆。 她从前不曾看过大夫,因为拖着一副残败的身体,她早就破罐子破摔了。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提前崩塌,体内仿佛有一个黑洞在掠夺她全部的力量。 说到死……其实她心底里,还是想活下去的。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我带你走 正当景澈想要踏入医馆时,突然身子被一人一扯,被带入了街角阴影之中。 她立刻戒备,手刀方起,一看清楚那人的脸,反倒微微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司溟的脸隐沒在宽大的黑袍中,压低了声音道:“我从帝都跟一路跟着萧烬出來,六合神玺隐去了我的气息。”顿了顿,他又问:“你还好?” 景澈想答好,但不知为何话哽在喉间有点失语,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嘴唇微抿,眼泪便沿着面具蜿蜒下來。 萧烬从來只关心他的野心,关心他要争夺的六合神玺,而百里风间永远把她当成敌人,不动声色,她在此间周旋已经太累,一句最简单的“你还好”,却几乎在她心里掀起惊天骇浪。 “你方才是想去医馆?身体不适?”司溟又追问,不等景澈回答便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腕,去寻她的脉搏。 景澈魂魄缺失,脉搏一直以來都弱不可查,需得探几丝真气进去。而察觉到一股丝丝缕缕的沁凉游荡入身体,景澈敏感地抽回自己的手,也许是长久的自闭让她开始拒绝任何人的关怀,但是又矛盾地知道司溟沒有恶意,她只是摇头,眼泪越流越急。 司溟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眸色一定,仿佛是做了一个决定,他的手放在景澈的肩上,试图安抚她的颤抖,他郑重而又轻巧地说:“我带你走。” 景澈沒有反应过來:“去哪?” “是我将你带入这个杀戮的世界,我自然有义务将你带出來。” 景澈仍摇头:“我不想再连累你为我四处躲藏,你本是修罗场执掌者,却因为我三番五次得罪萧烬……已经够多了,司溟,就算我不入你修罗场,萧烬也会想出别的法子折磨你,我到今天这个地步,无关你的事。萧烬如今虽然肯让我一步,日后我若不为他做事,他也会丧心病狂报复我,我不想牵连你。” “我曾是想把你培养成修罗场最强的杀手……为此也做过许多逼迫你的事情。但是我如今发现,成为这样的人需要无情无欲,而你我都无法抛却这一点。如今我们有机会走,何必要再回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残忍?” 走?因为对于曾经的她來说这个字眼非常的不现实,所以她已经放弃了去想这件事,人总是有种趋利避害的潜意识,失望太多于是悟出了道理,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要想,那么对于日后的自己來说就有太大的痛。而现在,司溟说,带她走。带她离开萧烬,离开百里风间,离开这个世界的纷扰,离开两个民族千百年來不死不灭的争夺。 她……纵然不敢想,可心底又何尝不希望一片安宁,她太累了,死不得,或者像是行尸走肉,只因为她爱上一个人,便落得如此境地……她真的太想逃离。 景澈颤抖着握住司溟的手,他的手滚烫,他的脸庞一半隐在模糊的黑暗里,她点了点头:“好,走……带我走。” 然而才抬起眼,目光落在巷口医馆,从里面不紧不慢走出一个人,无论在何处,端的都是衣履风流。 景澈立刻背过身,生怕被他看到。司溟揽着她迅速施法,转眼两道光消失在巷子里,百里风间考究的目光看了过來。 “站住!”见到那袭红衣,百里风间的脸色立刻一变,站在原地闭眸感知少顷,随后他便掐其法诀,朝着那两道光追去。 景澈沒有想到,冤家路窄,或许是她命该如此,她和司溟的逃亡还未开始,便遇到了百里风间。 幸好司溟果断,带她逃入附近一座妖山。 这一路地形复杂,眼见着前头已经无路,而司溟却能轻车熟路得寻到隐藏着的捷径,不知穿越过多少树林,一间依山而建的木楼赫然出现在眼前。 沒想到司溟早就有计划,可他是如何对苗疆附近的山脉如此熟悉呢?景澈试探着望向他,却不想司溟的脸上也是一种疑惑的表情。 他道:“……我也不知为何,一进入此处就觉得熟悉,好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的时间。” 司溟是神的守护者,只是在太长久的岁月里丢失了记忆,如果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住在这里,那么他如今的反应也不足为奇。从前司溟的仇敌不少,此处若当真为他从前定居之处,反倒是安全的。 想至此,景澈微微定心,推开院中篱笆门,司溟紧随其后,小施法诀将久积的尘埃抹去。 木楼外面看上去不大,里面嵌入山体里,倒是宽敞。只是扑面而來一股腐朽的味道,让景澈顿时胃中泛酸,这回再也压制不住,猛得冲下楼狂吐不止。 浑身力气好似被抽光一般,胃中东西都已吐光,景澈才感觉好受些,瘫坐在地上,司溟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而眉头深锁。 “理说你修道习武如此久,怎还会有普通人的毛病?” 景澈本想说无碍,而话到嘴边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回头抓住司溟的手,惊恐地看着他,嘴角嚅嗫着说不出话來。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有可能会承受一个小生命的突然到來,那日与百里风间翻云覆雨之后根本沒有想过做事后的措施,难道是…… 司溟在她异样的眼色中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反握住景澈的手替她搭脉,这回她沒有躲。 半晌后司溟开口,声音里都仿佛压了一层厚厚的沉重叹息:“……是的。” 得到确定答案后的景澈整个人如同天打雷劈愣在原地,意志在刹那都开始混乱,脸上面具都在她的崩溃下忽隐忽现。司溟忙扶住她的肩膀,道:“你若想保这个孩子……” “我不想要!”她失声尖叫,面色惨白,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來回走,像是疯了魔一般喋喋不休:“我不要,我不要……这是百里风间的孩子……我恨他,我不要……” 但是她的右手又温柔地搭在肚子上,左手紧紧握成拳,削瘦的指节泛起了青白。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替你抹平 景澈奔跑在山间,她已经虚弱地提不起真气,全然依靠本能在逃,荆棘扎在脚心,树枝时常伸出诡异的枝条试图缠住她,遇到她的血却都避之不及。可是景澈沒有力气了,她跑不出十万妖山,眼前无尽头的树林在风里妖艳地晃动诡谲黑影,她大口喘息着,胸口一阵浓烈的甜腥涌上來。她这一生里有过寥寥几次的逃亡,全部都有关百里风间,不管她能不能逃得出去,她在往后的兜兜转转中又会重新遇到他。 他们是沒有缘分的,却又被硬生生绑在一起。 景澈沒有力气了,她停下來,下意识捂住肚子,保护的姿势是本能,哪怕她再如何抗拒这个孩子。她回头看,猛的就在林间发现了那抹玄色身影。 比起她的狼狈,他真的太从容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眉宇间的神色在树林的雾气里看不清晰,好像是蹙着眉,很少见到过他这么严肃,也许只是错觉吧。景澈见着他就觉得心里像是被千刀万剐的难受……他刚才说了什么?爱吗? 她真替从前的景澈感到悲哀啊,她是不信的,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怕了,所以干脆一概不信,这样至少是自保,若是信了他,迟早把整条命搭进去。 可是这一句爱……她竟然心旌动摇,几乎要丢盔卸甲,在这场游戏里落荒而逃。 他对她伸出手,神情似乎有些悲戚,他胸口的血凝固在衣衫上,他说:“红衣,过來。” 换了是八年前,如果他在她最绝望的那一刻对她伸出手,说:“阿澈,过來。” 她一定沒有犹豫。 妖山里的风雨阴晴总是不定的,这一刻无端下起暴雨來,沒有任何过渡,像是九重天上的水库突然决堤,撕开天地的口子倾泻而下。景澈的全身很快就湿透了,雨水一遍遍洗刷她的银色面具,她原本是不想哭的,但是置身于天地的悲伤间她也无法独善其身。 她转身要走了,她已经沒有力气再跟百里风间对峙。脚下松软的土地变得泥泞,她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她想起以前她的精力无时无刻不是充沛的,能闹腾到天翻地覆。可是她老了,那百里风间呢?他还是同初见时那般,沒变过。在很久以前,她总想快点长大,长大成一个女人,一个足够并肩站在师父身边的女人,可是在那样成长的过程中,她历经了沧桑,來不及站在他身边就已经心如死灰,垂垂老矣。 她沒有犹豫,每一步都走得坚决,她听到百里风间就跟在她身后,沒有靠近也不远离。她总是搞不明白他。 爱上帝都修罗红衣,说出去一定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他哪里來的勇气承认?难道当真是天下女子都能爱,唯独景澈不能爱么?有时候他是畏手畏脚的懦夫,有时候他又是我行我素的勇者。 不明白,不明白,她只想走得远远的,去为萧烬卖命也好,死在这十万妖山也好,她不想再看到百里风间。 可当她艰难地在雨中抬眼,本跟在他后面的百里风间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也被雨水淋了个透湿。记忆中他从來都是端着衣履风流,分明法力高深,普通的雨水根本沾不上他的身,如今又怎么肯让自己落得几分狼狈了? 他是想放低姿态,可她却觉得这近乎施舍。 景澈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雨声在世界里淅淅沥沥愈來愈响,她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足够坚定,但是她的眼神一定是足够的绝望:“你放过我吧。” 然而下一秒,百里风间竟拥她入怀,语气里是袖手江山的深情:“这世间的不幸,我替你抹平。” 景澈本坚定地认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推开他,因为她对他沉淀的所有情感只有恨,可是当他说“我替你抹平”时,她恍惚觉得回到了当年,她还是需要师父庇佑的那个孩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可是他大概不晓得,这世间的不幸,因为有他在,所以变得更不幸。 可她沒有力气推开他了,这个怀抱可真暖和啊,她小时候想尽办法想赖着,他的师父与别人的师父都不同,她师父最喜欢偷懒,懒得教她仙术道术剑术,可是他又不能不管着她,他就哄她睡觉,她睡着了他的世界就清净了。 是啊,她要睡着了,这个怀抱真舒服,他的衣襟里飘出点酒香,仿佛回到了当年云覃峰的醉翁亭,铺天盖地的白马骨啊,从花海尽头走來一个玄衣仙人,生得真是好看…… 可他走近了,却突然拔出剑來指着她,她吓得蜷缩起來,却不敢喊师父,因为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谁。他的剑尖又冰又冷,天地间不知何时下起滂沱大雨,云覃峰变了天,黑漆漆的,她想逃出去,可是那剑一直指着她,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來,却听到他的声音就在耳畔。 “我们回去吧。” 他分明拿着剑,可眉眼却这么温柔,她便晓得,在他身边时要如履薄冰地活着,爱着,越危险的事情总是越甜蜜。 十万妖山的大雨中,百里风间抱起已经昏迷的红衣,她瘦得几乎沒有多少分量,甚至还沒有当年他怀里的小肉团子重,她的银色面具看起來是那么空洞,而这抹红衣又妖艳地几乎让山河失色。他掐起法诀,龙源白剑骤然放大悬浮在半空中。 恩,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这种只有一千八百多字。。我这段话的意义就是努力凑到两千字发布,最近我的更新都是足份足量的呢有沒有觉得作者真是太勤奋了呢,怎么还沒到两千字我好拙计啊,那我再说几句啊,这里之后应该是全书里师父和红衣最甜蜜的时光了,看者们好好珍惜,过后就是大虐,大虐完应该就是结局了。怎么还不到两千字呢现在应该到了吧还差是十个字恩这下总算两千了!!!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沧海桑田 临沧九十四年六月。 臻弋复**退守千之岭,养精蓄锐一年之后首次发起正面进攻,临沧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节节败退。当月,迦凰山掌门禹问薇向八荒宣布臻弋皇族尚有最后一位继承人,即迦凰山座下弟**霖,引发整个大陆的震撼。不日,复**神秘偷袭并攻占下祁邺皇陵。 云覃峰许多日。 无论外头如何天翻地覆,该平静的还是平静。 景澈在这里已经待了许多日了,六月雪从初露花苞到漫山遍野,她的肚子也一日日显露出来。百里风间保护得再好,整个迦凰山的疯言疯语也会传到她耳中,换了以前的景澈,必然呲牙咧嘴要与说闲言碎语的人决斗,不过如今她听多了这些红颜祸水诸如此类的话也便习惯了。百里风间只是云淡风轻,只手遮天地护着她,她若是先有羞愧感,那便在这场博弈里输了。于是她更没心没肺,照样带着那副狰狞的面具,索性自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理。 然而身体的变化,让她每日都生活在煎熬之中,这煎熬是深海里的暗涌,如何纠缠只有她自己晓得。肚子里正孕育着她同她最爱之人的孩子,却也是曾经耻辱的见证。当自己的替身,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有几分悲哀的。 而百里风间待这个“替身”,倒不像从前那样见面就恨不得把她掐死。生活上的事他不会亏待了她,因为要照料她差到几近崩溃的身体,他每日都会来给她送药。每次来的时候或多或少他都会跟她说几句话,无论她会不会搭理。 他出奇得有耐心,景澈把这归功于他太忙了的缘故,所以没有心思在乎她的回应究竟如何。复**如今反扑临沧军队,一切重大决策都需要百里风间亲自过目。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不下山,只让人每日送来情报给他。 景澈有很短暂的一个瞬间,以为是因为她在山上,所以他不下山,但是很快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忘了从很久以前的哪一刻起,她已经不敢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想得很重要。他们之间的交流交流微乎其微,在十万妖山说过那些话之后他再也没有表明过他的态度,这个局面大概就像百里风间养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宠物”,宠物也没有灵魂,不会摇尾乞怜,也不会激烈咬人,非常省事,只要一日三餐就足够了。 这日照例百里风间来送药,进屋很熟稔自然的一句:“喝药了。” 天一热景澈便倦得很,不大想理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句:“不想喝。”又躺了回去。躺回去后她反倒清醒了,来到云覃峰之后她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思想,惯常都很温顺。但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她索性背对着百里风间躺着,假装睡着了。 百里风间稳稳地托着药碗坐在她塌边,对她难得表现出来的意见有微微的惊讶,顿了顿,道:“我路过后山的时候,觉得今天的花香特别清爽,不如带你去亭子里坐坐,解解夏乏?” “不必。”景澈不紧不慢地回答,身子却又往床里侧缩了缩――果然一开始拒绝,就意味着暴露了情绪,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百里风间顶着半开的雕花窗,隔了很久说:“她以前就很喜欢坐在那个亭子里; 。” 景澈马上就明白他口中的她是谁,愣了愣,都还没缓过神来,身子就已经被他抱了起来:“走吧,大半个月都待在屋里了。” 他的声线偏低,带着他惯有的从容与压迫力,她一时也没挣扎,任由他抱着出了屋。 其实六月雪开花这么久,她都没有去好好看过。怕看了伤神,怕看了会暴露太多的情绪。 漫山遍野的白像是一片丧葬。 丧葬里又带着绽放的清香,是盛开的气息,莫名的矛盾。看着看着景澈就觉得这片白莫名眩眼,在她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时候,一行眼泪从面具下摇摇晃晃地蜿蜒下来,忍也忍不住。 百里风间垂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也没说话。他的手就握着景澈的手,默默地改成了十指相扣。 倘若时光回到十年前,十指相扣对于景澈来说是一种只敢在梦里想的场景。褪去一切他们之间激烈相处的方式,这一刻是岁月里难得的平静。 起风了,拂过满山的花瓣,百里风间的目光注视着远方,晌久道:“红衣,你来云覃峰快两个月了,可有想过要离开?” “想过。”她平静地回答,心里立刻筑起一道戒备。 “那你藏得很好。” “我从来不做无谓的挣扎。” “这么说,如果你有实力能杀了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反击的对吗?” “是。”景澈回答得很诚恳。 百里风间没有接话,重新抬眼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主峰弟子。景澈下意识缩了缩,极力克制心里一股想逃的冲动。……无论如何,在面对曾经的师兄妹时,都会有一种难以压抑的羞愧感。 那个弟子走近,先看了景澈一眼,眼里有着非常明显的敌意与鄙夷,接着对百里风间说:“剑圣,掌门在山门外等你,有要事商量。” “晓得了。”百里风间淡淡地应了一声,重新抱起景澈想要把她先送回房间。 景澈却突然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 “我还想继续看花。”她说。 来到云覃峰这么久她一直都很顺从,很少有想跟百里风间拗下去的想法。第一是她觉得百里风间不会理她,第二是觉得没必要。但是今天她突然想试试百里风间的耐性有多少――虽然是无聊之举,但是她确实这么做了。 她突发奇想觉得,如果自己挑战百里风间的耐性,他会怎么做――她似乎有找回了曾经还是他徒弟时候的感觉,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挑战他的耐性,他越生气她就越愉快,因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她竟然还是没便当年的幼稚。 ------------ 第一百七十八章 突如其来 百里风间见到她的动作,莫名愣了愣,下一个动作竟是伸手去解她的面具。当修长指节抚上面具凹凸不平的表面,才反应过来这面具是拿不下来的,却并不就此作罢,手指往下,流连过她微微干涸的嘴唇和小巧的下巴,坐在原处久久才道一句:“那便继续看。” 景澈不动声色地偏头,假装赏花,实则逃离百里风间的视线,他的温柔总觉得让人消受不起,可这大概是所有人都面对过的矛盾心态,一边想逃,一边却又沉溺。 “不去见掌门么?”她垂着眸漫不经心地问。 “陪你。”百里风间说得理所当然。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摆出一副好人的姿态让百里风间以正事为重,反正这是百里风间自己的决定,而她本来也不是好人,禹问薇愿意在山门外等着,也跟她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也许是这些日子吃的药有些多,身体渐渐好转的同时景澈也格外嗜睡,这么沉沉地窝在百里风间怀里,她渐渐就睡过去了。倒不是她对百里风间没有戒备,而是就算有戒备也无济于事,百里风间若真的想把她如何,她早就死过千百回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大半。还是云覃峰的那个亭子,百里风间抱着她。 半梦半醒之间景澈觉得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八年像是梦一场,时光还是同从前那般静好,而一垂眸看到自己妖艳的红衣,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样的颜色每时每刻都提醒她,如今她只是自己的替身。 “醒了?”头顶传来百里风间悠然的声音。 景澈淡淡地应了一声,望了眼天色,说:“送我回房间吧,剑圣该去处理正事了。” 以禹问薇的性格,恐怕如今正等在山门口气得牙痒痒吧。也多亏了是住在云覃峰,百里风间护她护得滴水不漏,否则以整个迦凰山的怒气,她怕是早就死无葬生之地了。 “恩。” 百里风间抱着景澈回到房间,体贴地将已经冷却的药汁又温了一遍,不紧不慢喂景澈喝下,还用袖口帮她拭去嘴角的药渍,才准备离开。 景澈安分地缩在被子里,突兀地笑了:“如此温柔,倒是让人觉得像末日了。” 百里风间已经转身,闻言脚步停下,侧头勾起一抹斜笑:“在这里对你来说,哪一日不是末日?” 景澈苦笑,觉得她话中有话,一时也参不透,索性不去乱想,闭上眼再次入睡。 百里风间衣袖一晃,人便已经到了山门口,禹问薇果然还在山门口等着,一并在的还有宫霖。 他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掌门何事?” 自从景澈从云覃峰离开后,百里风间与禹问薇的关系一直不佳,也是当年的怨气累计所致,禹问薇是个拧巴的性格,一般无事绝对不会亲自来找百里风间,今日反而带着宫霖来了,连百里风间都开始颇为好奇得猜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禹问薇早就等得耐性全无,语气听上去也冲得很:“剑圣在云覃峰里养了个祸水,倒是随心所欲得很啊。” “掌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百里风间拢了拢袖子,说得云淡风轻,“掌门若是无事,我该回去歇息了。” “复**有重要的东西要我亲手交给你。”禹问薇不耐烦地蹙眉,从袖中取出一个褐色木盒。 复**通常都用这种施过咒的盒子传递信物,只是今日竟然让迦凰山掌门亲自来送,倒是破天荒。百里风间心中微有疑惑,对盒中之物更加好奇,也没有多想,自然地伸手接过,而手指一碰上木盒的边缘,脸色立刻变了,想抽回手,而禹问薇迅速发力扣住他的手腕。就在这个短短的瞬间,木盒里一道银色的光钻出来,没入百里风间的袖中。 只见他身子一震,面上痛苦的表情一闪而逝,唇角竟有嫣红的血缓缓渗出。他闷哼一声,似乎正在用极大的力气在同体内一股外来的力量拉锯,却没有成功。 禹问薇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师弟不要挣扎了,这是苗疆的缚仙蛊。” 百里风间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眸底压抑着一股凶光,换了一种仔细的目光禹问薇,再看了一旁至始至终垂着头的宫霖,道:“师姐,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游戏可不好玩啊,” “若是不压制住你,怕是根本没办法接近云覃峰里那个妖女。” “师姐,相信我,杀了她你会后悔的。”百里风间唇角扯起一个笃定的笑 禹问薇洋气一抹嘲笑:“就因为她是人主之血的继承人之一么?没关系,我会让宫霖亲手杀了她,这样她身上力量会由宫霖全部继承,她就是世上唯一一个继承人,也可以更大限度地利用力量,不是么。” 百里风间的脸色一沉。 “在迦凰山,可不止你一个人晓得她的身份啊――百里师弟,你倒是心安理得,以为只要她是红衣,就能可以跟她永远在一起了吗?你是何时开始如此糊涂的?明知道她是景澈,还要如此荒唐!”禹问薇的声音渐渐拔高,最后成了怒不可遏的质问,“为了保住那个孩子,你用去自己大半修为,呵,世上所有人都把你当成神,如果他们有一天知道,自己的信仰根本没有他们想得如此高大,你让那些渴望被拯救的人怎么办?!” “你若是动她一根毫毛,我会让放弃复**。”百里风间盯着禹问薇的眼睛,一字一顿说。 “我实话告诉你,复**已经打开皇陵底层的第一道门,门上的文字写着,这个世上人主之血的继承人只能留下一个,否则谁都不能进入皇陵底层,”禹问薇照样语气强硬,丝毫不让,“何况放弃复**,你当真能做到?” 百里风间紧紧闭上眼,捏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很难看到这样一个从来都云淡风轻的人会露出这样一种表情,咬牙切齿却又无力。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片刻动摇 往日景澈都睡得很沉,这个晚上却隐隐约约有些失眠,多年生活在警惕和防备之中,让她即便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也能敏感地嗅出不安的气息。 比如这个万籁俱寂的夜,她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石子咕噜的声音。她艰难地扶着肚子从床上坐起来,低低唤了一声:“百里风间?” 那个无所不能,随叫随到的百里风间,这一刻却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外头的所有声息都静下来,景澈疑心是自己多虑了,也许此刻百里风间正和禹问薇去了墨塔谈论正事,并没有在云覃峰上……可她心里总有些慌,许是这短短的几天,又让她染上了一种可怕的习惯,习惯了百里风间在身边,她的师父总是能给她最安心最妥帖的保护――当然,也能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给她最致命的痛。 景澈缓缓起身,点了一支蜡烛坐在镜前。镜子里的她戴着一副永久不变的狰狞面具,身后是紧闭的雕花红漆窗。此刻,她念力一松,脸上面具渐渐透明直至消失,镜中露出一张少女苍白的脸庞。 烛光一动不动,铜镜的黄像是泛着一层岁月的旧,当年的少女长大了,原来是成了这个模样。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老去的痕迹,而她的沧桑却是从眼底透出来的。 景澈的手指抚上冰凉的镜面,想为镜中人拂去脸上的泪,而眼泪却越流越急,像是一条止不住的瀑布。 “……师父,阿澈回来了。”她对着镜子喃喃道。 阿澈回来了。 只是这样的回来,不会被所有人承认。她在很久以前,就不该属于云覃峰了,她属于地狱,而百里风间来自神殿,他本可以普渡众生,但她甚至都不配当他的众生。因为她对他有过非分之想,她甚至还有过愚蠢的冲动,那样的冲动葬送了她的一生。如今她还是愚蠢,片刻的温存都能让她着迷,让她几乎想放弃八年的恨与坚持,想就这么留在他身边。 ……动摇了么?因为他的一句爱。 景澈的神思太过恍惚,以至于她错过了门外的动静。直到有个人提着剑站在她身后的时候,景澈才陡然回神,脸上面具重新贴着她脸庞的轮廓浮现。她仓皇回头,来者竟是宫霖。 “别装了。”宫霖看着她,冷冷道。 景澈愣了愣,心中顿时没底,后背浮上一层冷汗,脑中闪过无数猜测――竟然连宫霖都晓得了她的身份……那百里风间呢? 嘴上却扯出一个惯常的底气十足的笑,道:“这位不是宫小姐么,如今你是四海的名人了,怎么还得空来我这个阶下囚的房里?” “看来你的自我定位还不错,”宫霖一声冷笑,又接上两个字,“景澈。” 幸好景澈扶着桌,掩去了她大半的震撼; 。可宫霖轻巧的两个字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天巨浪。是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她的身份被识破……那如今百里风间必然是晓得了,可他为什么不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是在等着你那无所不能的剑圣师父出面保护你――可是不可能了,你晓得,如果没有他的默许,我压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要我死。”她的语句本是问句,脱口而出时却变成了陈述句,像是一种垂死挣扎。景澈狠狠地瞪着宫霖,紧抿的嘴唇压抑着颤抖。在心底最深处,她有那么一点渴望从宫霖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 “是的,你的师父,哪怕八年后,依然要你死,”宫霖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景澈的苍白,嗤笑着道,“他之前不拆穿你,是留着几分私心,以为只要你没有他徒儿的身份,就还能再续前缘。可是你的身份已经有不少人晓得,若是剑圣继续护着你,那么很快整个天下都会晓得帝都祸水红衣的真实面貌,也会晓得他们心中的圣人剑圣和自己的徒弟有着怎样不伦的过去,你觉得在大局面前,他会保哪样?” 景澈垂眸低低地笑,自言自语之中几分失魂落魄:“是,我晓得。” “他没有亲手提剑杀你,是对你的恩赐,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我让你自己选个死法吧。” 晌久,景澈重新抬起头,脸上面具已经消失,削瘦的脸庞有种当仁不让的骄傲:“宫霖,谁杀我,都轮不到你来恩赐我――” 话音才落,景澈袖中一道银光如闪电般射出,宫霖没料到她会偷袭,险险避过,翻身又起一招,攻势凌厉朝景澈袭去。 景澈虽然身子虚弱,但这么多日在百里风间的照料下元气恢复了许多,她在修罗场里学到的都是濒死时不要命的打法,宫霖这种从来都被捧在手心里护着的迦凰山弟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狠劲,一时间也占不到便宜。 可景澈这样后劲不足的法子只适合速战速决,几个回合下来她已经感觉力不从心,一边还要艰难地保护着她的肚子……虽然她一直都恨这个意外的存在,但她却从来都舍不得真的舍弃这个生命。 眼见着宫霖的剑已经劈到景澈身上,横空而来一把巨剑格挡住了宫霖的杀招。 “要动她,先杀我。” 这个声音,是也修的。 他晓得景澈在云覃峰,但是这么牛一次都没来看过她。是避嫌,帮她掩饰着身份,她的师兄给她这世间所有的好,如今还是挡在她面前,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 而一直保护着她的百里风间……又一次在大局面前舍弃了她。她突然明白过来,难怪下午的百里风间如此温柔,原来果真是他们的末日。 他的保护是虚无的,只是一时兴起,说爱她的时候他是自私的,明知她是景澈却也不肯戳穿她的身份。 这个世上唯有也修,不问缘由,只因为她是景澈,就能倾注给她所有的支持。 景澈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也修,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嘴角嚅嗫半晌,吐出两个字:“师兄……”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与妖交换 “姑湛,带我走吧。”景澈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 姑湛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百里剑圣,你的徒弟愿意跟司溟走,愿意跟萧烬走,甚至愿意跟我走,就是不愿意留下来,你这个当师父的,是不是太失败了一点?” “阿澈,”百里风间对她伸出手,时间过去太长时间,他都已经忘记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语气跟自己的徒弟对话,他试着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亲切一点,“不要赌气,留下来,过去的一切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百里风间你还不懂吗?”景澈却似乎被这句话戳到了临界点,“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既往不咎!你以为清白对我来说还重要吗?今天就算真的是我杀了宫霖,我也一点都不希望被你原谅。你总是自以为是,想要判我罪,就给我罪名,你想要给我原谅,就给我原谅,你认为什么是对我好,就要强加在我身上,可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不要留在迦凰山,我不要你懦弱又自私的爱!”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样固执而激烈的少女,终于与多年前那个景澈重合了。她会生气,会愤怒,而不是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红衣,只会冷笑,只有隐忍。 哪怕这样的激烈,是坚持要决裂。 百里风间阖上眸,硬朗的脸庞看上去疲惫极了。再睁开眼,他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永远不可能。” 禹问薇怒喝:“简直胡闹!因为一己私怨,就要加恨天下?就要与妖物同流合污?” 景澈冷眼看着禹问薇:“掌门如此愤愤不平,大可一剑了结我。” 禹问薇果然想抽剑上前,却猛地被百里风间的龙渊白剑挡住。……他竟然,为了一个孽徒,阻止迦凰山掌门出手? 他却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仿佛做这件事是理所当然。他转而面对姑湛,语气平稳、寻常,却字字有力:“姑湛,迦凰山可以还你,临沧和臻弋的事,还烦请你不要在其中兴风作浪。” “我要的,早已经不止迦凰山如此简单――我要整个八荒大陆,都给我的阿月陪葬!”姑湛大笑,周身黑气暴涨。 百里风间迅速抽回龙渊白剑,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妖的移动速度素来都是六界最快,只见那团黑气包裹住景澈,转瞬变不见了。 景澈的体力再也支撑不住,一出迦凰山便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阴森凄冷的石窟里,四周墙壁都燃着长明灯。 “这里就是皇陵顶层。” 景澈循声望去,占据着司溟肉身的姑湛走过来,温柔而诡异地说道:“我帮你杀了一个人。” “她死与不死,我都不在乎。” “不,不是宫霖,是另外一个人。” “谁?” “萧烬。” “……!” “很惊讶是么?我明明跟他是盟友啊?……呵,凡人的野心终归是可笑,我只是让他帮我寻**神玺而已,他却妄想夺去**神玺的力量,自然,结果只有一个。” 景澈冷笑:“妖王为了达到目的,可真所谓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世道不容我,我也不会温柔待它――我不像你,所有事情都忍气吞声,保持可笑的善心。我爱的人已经死去,她是我的牵挂,却不是我的羁绊。如今有五颗**神玺在我手里,还有一颗在百里风间那里。不过,我已经将他引入地宫,只要他来了,那么六颗神玺一样可以合璧。” “然后你就能拿到当年被渊及封印在此处的力量――可是得到力量了呢?你又能如何?你孤独地活着千秋万代,还不如与我一样,坦然面对死亡; 。” 姑湛哈哈大笑:“小丫头,不要试图说服我,在被封印的千年里,我看透了太多事情,不能与爱人厮守,那么便要当千古霸主,让八荒大陆的所、有、人――都无法厮守!” “你――” “当然,小丫头,完成大业,我还需要你来帮我。” “我不会助纣为虐!” “放弃你这可笑的善心吧,难道你还想帮百里风间守住这冷漠的世界?” “我不恨他。”她别过脸,拒绝让姑湛看到她的表情。她怕被戳穿,因为她自己也无法辨别,这究竟是不是心中所想。 姑湛自然不会关注景澈究竟是爱是恨百里风间,他带来景澈,还有他别的安排:“实话与你说,司溟的肉身不能占据太久,否则他的魂魄会无处可归直至烟消云散,我需要你的肉身――一具有人主之血的肉身,可以完美地接受力量。” 他接着说:“你既然已经无心生死,那就把你的躯体借我,完成更有意义的事情。” “妄想!” “小丫头,你怎么还是这般急躁?我以为司溟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的性子会有所改变呢,”司溟阴森森地笑起来,“听我说完。你也不会白白祭献肉身,至少我会帮你保住你腹中的孩子。” “……”景澈咬着唇,狠狠地盯着司溟。 “你忍心让你的孩子陪着你死吗?这可是百里风间给你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你有多少恨他,就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对么?”姑湛带着妖性的眸子盯着景澈。 姑湛最可怕之处,是他能看透爱恨生死,能洞悉人性,景澈觉得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可言。 “呵……”她自嘲地笑。她的一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软肋,被各种各样的人利用,她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做过一回真正的景澈。 “如何?而且只要我的魂魄汲取了足够多的力量,就可以离开你的肉身,让你入土为安。” “我有一个条件。” “说。” “告诉百里风间孩子死了,让孩子远离两族纷争。” “好。” “我的魂魄缺失,一旦离开肉身就会灰飞烟灭,但我想要再见一眼百里风间。” “你的意思是,在百里风间来到之前,你要与我共宿一个肉身?” “你放心,我的魂力虚弱,就算想跟你抢,也抢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已经没有心思耍诈。” (cqs!)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只看一眼 姑湛的脚步远去,景澈也随之跌坐在地上。 她的左手无意识地一下下抚摸着小腹,感受那最后的温度。她很瘦,怀孕时受尽颠簸,所以将近八个月的肚子也不比别人五个月的肚子大。如果不是这三个月百里风间的悉心照料……这孩子可能根本撑不到八个月。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而孩子的父亲……不,这孩子没有父亲!他的父亲,也一定不会承认这个孽种的存在。他做了太多趋利避害的事情。 而他的害,多半就是她。 “百里风间……师父……”唇瓣微微动了动,可是细听却只有呼吸声。所有言语梗在喉间,无论铺天盖的回忆怎样走马灯般穿过脑海,也是出不了口。水气呵出来,转眼落成冰晶飘散不见。 白马骨扬起阵阵白雪,墨塔风铃转个不停。短短几年间,从撒娇耍赖最亲密不过的师徒,竟变成你死我活持剑相对的仇家。 景澈紧紧闭了闭眼,却挡不住迎面而来的回忆呼啸带着刺骨的血腥寒冷。 一幕幕刀光剑影勾心斗角像是洪水一般没顶而来,偏生那般绝望的往事中沉沉浮浮的还是那有如刀削般桀骜的脸。 “娘这一生都为他人而活……但孩子,娘一定不会让你还未出生就被注定好命运。你的命运,你的生死,应该由你自己来定,娘会让你活下来,一定。。” 景澈咬咬牙站了起来,眼中却发出母狼护犊般森冷坚决的光; *** “百里风间已经追到山洞门口了,这时候倒是蛮快。” 姑湛冷哼着一边说话一边从岩洞深处走出,细长的眼里落满不屑和了如指掌的讽刺。 话音一落,咬破舌尖,手尖翻转,一口血喷在景澈身上。 随着血雾的散去,缕缕白烟从司溟身上抽出,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一般,细细长长钻进了景澈的身体。 还是那张脸,苍白如瓷,嫣红的嘴唇上深深的齿印像是随时能滴出血来。莞尔一笑,可是眼眸里流转的光芒是独属姑湛的决绝与狂热。 “好了,你就同孤,一起去迎接你的师父吧。”姑湛特意重重咬出“你的师父”这四个字,像是一种讥讽。他从头到尾见证这场悲剧,从她幼时到她长大,景澈突然也承认,他是有资格嘲笑她的。 她的师父,百里风间,就站在皇陵底层的石碑入口。玄墨色的衣袖被阴风吹的不住翻滚。长长的乌发夹着一缕雪白像是波浪般也随风飘扬。右手持龙渊宝剑,左手捏诀,竟是见面就和姑湛拼得你死我活的打算。 “瞧瞧,真是护犊心切,捏法诀时竟露出空门,我若从背后攻击他呢?看来这百年来八荒大陆最厉害的一个人物百里风间,在爱情面前也如此脆弱。人都是慢慢变强的,只有百里风间在走下坡路……景澈,孤最该感谢的人是你,你拖累了我的劲敌。”姑湛在心里对景澈说。 “他不爱我。” “不管爱不爱,也可惜,过一会他也就要死了。” “……”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没有。” “那再赏你个恩典,孤让你看着,你这个世间最英勇无上、受人崇敬的师父,是如何帮助孤这个人人唾弃的妖王打开上古神力的封印,再将渊及帝、将你们臻弋族欠孤的东西,通通还给孤。” “……”景澈拒绝,“我说过只看一眼,多一眼都不要。” 百里风间乍一看只觉得景澈有些奇怪,但他难以对这张脸产生什么疑心,他伸出手,对那个红衣女子说:“阿澈,你过来,师父带你离开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景澈眼里腾得燃气一股妖冶的黑气,很快就被掩盖,又恢复了眉清目秀的模样 “我来这里,就是带你走,”不知哪里来的光辉,映得百里风间纯黑眸子无比坚定,“我只要你。” 景澈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潮红:“真的吗?不顾天下苍生,不顾剑圣荣光,不顾任何代价你要带我走吗?” “只要杀了姑湛,师父自会为你摆平一切。” “然后呢?然后继续做我们的师徒吗?” “……” “如果你不杀姑湛,我现在就和你走,你愿意吗?”景澈突然就笑了,笑得甜蜜又悲伤,像是回到最初没有芥蒂时的撒娇无邪,但是却无端添了悲凉; “……”百里风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迦凰山上的讽刺决绝让他本来就不抱以任何希望能带她走,只想先杀了妖王然后再行婉转劝说。 可本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却听到她似情感最侬蜜时的音调,低低却清晰传入耳中。像是,和迦凰山上一时辰前的她判若两人。 对面的女子身上带着一道道深色浅色的血渍,红衣黑发美得那样无边艳色却偏带了纯真无邪的神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想听他的回答。破碎的裙边被风高高的卷起又重重落下。 “你不恨我了吗?” “恨,但是我不想放过你了,我要在你身边缠着你直到你死。”景澈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可是眼里的深情却如一尾入江的鱼,再也不见。 “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要你守护他。” 百里风间沉默了很久,终于开了口,“让我进去,我杀了姑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护着你们,躲到天边去,远离战争喧嚣,远离世俗纷扰。我不再做剑圣,不会再执着于世道情理……我错过了太多,再错,便过不了余生了。” 景澈像是不可置信般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盯着百里风间看了一遍,突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 “姑湛我趁他刚才想夺我**时已经杀了,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我了。” “师父――”声音拉得缠绵又悠长。 “可是我受伤了,我不敢动,因为一动孩子可能就会死了――” “你去劈开上古神力然后融入孩子体内吧,这样,世界不会因为力量失衡而动乱,我们的孩子也保住了。” “……” “好吗?”这声音像是栗子糕般软蜜也似日光般闪耀着新生的光芒。 “你真的是阿澈吗?”百里风间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我只是在快死的边缘突然想通了,那时候,孩子踢了我一脚。我不愿再失去他了。” “此生我不悔。但是我对不起我的孩子,如果你不信,你杀了我然后再把力量转移到孩子身上保全他就好了。” 阴暗的石室里师徒两人对立,迟迟没有动作,只任北风呼啸刮在身体每个毛孔上像是针扎像是凌迟。 百里风间突然右手一动,十字剑式划过景澈的心脏,然后虚虚凝在心脏前一分。 “阿澈,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却更怕这是假的。” (cqs!) ------------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要报仇 “我去解开上古神力的封印,不过这龙渊白剑的剑气会形成一道禁锢,等上古神力出来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说真话了,然后,我再放你出来。” “你还是不信我……”景澈带了一丝委屈声音越来越低,突然挺身让剑刺入心脏,“那就让我死吧。” “你……”百里风间眼睁睁看着右手的宝剑吞吐着白光,没入景澈不知道被血染了几次的红衣里。黑发飘扬小小的脸上是决绝的微笑。凄婉又绝美仿佛看见无边黑暗里发光的曼珠沙华。 她误会了。 她还是误会了! 她一定是以为他不信任她,所以才用剑气暂时封住她的行动,于是她立刻要用死亡来跟他抗议和赌气。 这般决裂,这般说一不二,还是他的阿澈,他怎么能疑心她的动机! 百里风间收回剑,狠狠心,急急奔入洞穴。只有神力,才能救下奄奄一息的景澈。他不能让她在对他的误会中死去。 而在背后,景澈的笑容变成了讥讽。 “看到吧,景澈……你的师父,口口声声说要带你走,却还是要以天下为重。天下永远排在女人前面……无趣的男人,你说,是不是?” “嗒--嗒--嗒--”岩洞里的水沿着崎岖的挂石滴在地面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于鼻。 百里风间快步走向岩洞深处,路过司溟的尸体时翻检了一番便搜出五颗**神玺。 六颗**神玺终于再一次相聚。 百里风间闭上眼用手托起神玺,祷唱起上古流传的咒语。银色的光芒由浅入深慢慢依次亮起,**神玺在金色的光芒里缓缓从百里风间的手掌中升起,绕成一个圈,越转越快。 岩洞深处的石雕上经年的青苔开始剥落,掉下一片片巨大的岩垢,而百里风间的衣袂也无风而动。晶莹耀眼的光芒从上到下慢慢亮起,像是流水一般潺潺流过,勾勒出繁复美丽的花纹。最后一颗白色玉雕的圆球脱离了石雕的依托,浮在了**神玺之间。一时,光芒大盛。 随着咒语的完结,光芒逐渐减弱,而**神玺则嵌入玉球,散发着洁白圣洁的微光。 百里风间松了半口气,祭起龙渊白剑。雪亮的宝剑上还挑着景澈温热的鲜血,鲜血像是活了一般,岌岌凝成一团又忽然蜿蜒沿着剑从剑尖流向剑尾,流过的痕迹凝成的花纹和玉球上一模一样。 百里风间定了定神,执剑缓缓向玉球劈去。一阵地动山摇后,**神玺飞向六个不同的地方再也不见,一颗琉璃般的水晶丸子静静卧在百里风间的手心,一层层水波似的光晕流转,定睛一看似乎又看见整个宇宙洪荒的力量缓缓流动。 百里风间用力抓了蕴含了上古神力的珠子,转身就走。 洞口处的红衣依然维持那个被禁锢的姿势,只是头低下去黑发翻飞看不见脸庞,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却比冰雪更苍白; “阿澈,醒醒……” 百里风间只见景澈胸口仍然不住的滴血,头却怎么唤也抬不起来,一时间竟然慌张了起来。 将珠子按在景澈腹部,不断催动咒语加速融入,看着景澈依旧雪白的脸颊,百里风间心里突然害怕起来。这么多年的追逐竟落得如此下场,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珠子最终全部融入了景澈的腹部,光芒刚敛,景澈抬起头,笑得得意又不屑。 “想不到千年之后的剑圣竟是如此糊涂。” “你是姑湛?”百里风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剑瞬间杀气暴涨,跳入半空,要朝景澈袭去。 景澈挥挥手,龙渊白剑不受控制跌落在地。 “你不是孤的对手,好了,景澈你也看够了,你的孩子,孤为你看着决不食言。” “这天下就是孤的了。” 整个皇陵开始崩塌,头顶石洞摇摇欲坠,百里风间催动全身真气准备与姑湛决斗,他清楚,上古神力尚未与躯体完全融合,如果这个时候不杀死姑湛,以后就不可能再有能与姑湛匹敌的力量去杀死他。他祭起龙渊白剑,口中念着剑圣门最古老的镇妖咒语,顿时石室里光滑万丈,六道最纯正的剑气分支**,在顶心汇聚成一朵六瓣莲花。 “破!”百里风间一声低呵,剑气凌厉地裹住景澈,刚得到力量的躯体在这样霸道的力量下也有些难以招架,瞬间已经换过三个法诀,才勉强抵御得住百里风间的剑气。 被姑湛俯身的景澈突然抬起头,鬼魅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百里风间……你这个时候杀了孤……陪葬的可是景澈……和你们的孩子!” 百里风间心神一乱,瞬间姑湛便挣脱了出去,眼前一股霸道的黑烟闪过,姑湛凭空消失:“百里风间!告诉整个迦凰山,七日后我来取回我的地盘!” “姑湛,我后悔了。” “呵,你的身体已经被孤占有,你想与孤为敌?!孤会立刻掐死你的孩子……” “我怎敢,”景澈冷笑,“我后悔自己说只看百里风间一眼便可,我现在真想亲眼看着他和整个迦凰山是如何覆灭……我恨他!我恨他不信任我!我恨这个迦凰山把我逼成这般模样!我要报仇!” “哈哈哈哈哈,”姑湛的魂魄在景澈的躯体内放肆大笑,“这才像是人主之血的继承人,总算有了一点渊及的性子!好,好,既然你与孤已经是一条战线,孤便把这具躯体还给你操纵,等孤在你体内修养几日,完全吸收了上古神力,便可凝出肉身,不再与你共宿一体,到时候,你还是你,孤便是这天下霸主!” 景澈身子猛然一震,所以知觉都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动了动手指,附到墙壁上,感受到了冰凉的触觉――姑湛在她体内修养,正好弥补了她缺失的魂魄,所以也让她恢复了失去的感觉。她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自己的手,这样的冰凉是她多少年都没有再体会过的。在连姑湛都看不到的黑暗里,一滴泪水滚滚而下。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河永寂(大结局) 15[1看書网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七日之约将近 姑湛虽暴戾 倒也是个守信的人 他毫不吝啬用大半部分上古神力保住景澈腹中的胎儿 也许对他來说 对付区区迦凰山 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然而逆生死之事却需要耗费大量天地之力 决战前夜 景澈去了一趟雪泊郡 她一身黑袍 大半张脸庞隐在斗篷中 旁人只瞧见一个行色匆匆 谁都沒看见她长什么样子 她直奔赌坊 因为战乱 赌坊萧条许多 基本上被改造成了茶坊 她叫了一壶茶 一盆栗子糕 她一个人寂寥地坐在窗边 慢条斯理地吃着栗子糕 仿佛品着人间何等美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 沉睡修养的姑湛醒了过來 他冷冷地嘲笑着景澈:“这些俗世的东西 你还留恋什么 莫非还在想你那个薄情的师父 ” “我沒有留恋 ”景澈回答 “这是仇恨的味道 你不会明白的 ” 景澈微微阖眼 脑中刀光剑影 最后停留在指尖的一块栗子糕上 她缓缓开口:“我以后的孩子 就叫阿栗 ” “至于姓什么……为娘也说不好 娘的姓是百里风间给的 你不能随娘姓 更不能随他姓……那么……你就做个自在的沒有渊源的人好了 阿栗 阿栗 ”景澈自言自语 第七日 迦凰山之巅 百里风间率迦凰山众弟子布下九痕伏魔阵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英勇赴死的准备 然而约定之时已过 景澈沒有出现 两个时辰过去 百里风间命众弟子收起九痕伏魔阵 有弟子惶恐称生怕有诈 但百里风间笃定说 她不会來了 又过了两小时 迦凰山众弟子散去 但他们的紧张感还沒褪去 像是云里梦里做了一场必死的梦 阎王爷都给划了生死簿却又稀里糊涂保住一条命 大战根本沒有发生 一切仿佛沒有发生过 众人都有种疑惑:上古神力真的出世了 妖王真的复活了 大概只有失踪的景澈和此刻避开所有人前往迦凰山深处剑冢群的百里风间知道是怎么回事 深夜 百里风间长久地伫立剑冢群入口 夜风吹得他的长袍猎猎作响 苍穹黑云密布 黯淡无形 这个八荒大陆将迎來它新的格局 他像一个百年的旁观者 尝够了孤独 而在这百年之中 有一段微不足道的岁月 有一个聒噪的少女改变了他的一生 她來 带來爱;她走 带去爱 他以为他的一生只是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却不知道原來在某个时刻 她早已深深扎根他的心底 牵动他的喜怒哀乐 这种默契又是什么时候來的呢 他不清楚 但他就是能肯定 在皇陵底层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景澈被姑湛附体 她在极短暂的清醒间隙里与他对峙 漆黑的眸子仿佛在无声地唤他师父 他就立刻明白了她的决然 他配合她演了一场信任破碎的戏 最后用龙渊白剑封在她身上的咒语 是他耗尽大半生修为为她设下的保命咒语 至少不管她做什么样的牺牲 都不会马上死去 他亦可以跟随咒语的气息寻到她 白云苍狗 三年弹指间过去 而此时天下大定 妖界在姑湛死后被天下人追得几近灭了族 退避到北海以北 伺机再卷土重來 临沧帝国失去了萧烬以后节节退败最后逼得只剩皇城 就在破城那日前夜 也修潜入皇宫 说明了这数千年前的渊源 取得了皇权 也修的记忆是在打开云魂虎睡地后恢复的 云魂虎睡地这个数千年來酝酿锻造长生不老的邪恶之处被永久摧毁封印 神的足迹永远消失在八荒大陆 臻弋族夺回了皇权 新帝是一个少年 沒有人主之血 却是当年一支皇室血缘的遗孤 他虽先天不足 但励精图治 五十年内大陆恢复了战乱后的生息 在也修的促使下 臻弋族与临沧族握手言和 互不相犯 禹问薇在宫霖死后便辞去了掌门之位 闭关潜心修炼 众望所归之下 也修执掌了南穹派 登位之日白马骨热热闹闹开满了整个山坡 日光倾城 也修拉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女孩从云覃峰缓步走來 路还走不稳的小女孩一袭白衣红裙 梳着两个发髫系着大红的丝带 璎珞长长 眉目如花 和景澈小时候八分的相像但却少了那份娇气 浓眉大眼是继承了父亲的俊朗 “也修叔叔 今天山上怎么这么热闹 ”小女孩扑闪着浓密的睫毛 一手拽着也修的手 一手捏着一团栗子糕 好奇地问 别看这小女孩粉雕玉琢 但她身上却流淌着人主之血和强大的上古神力 “今天啊 今天也修叔叔要当掌门了 ” “那爹会來吗 ” “剑圣应该不会來 不过过几日 阿栗可以去看他 ” “那娘会來吗 ”小姑娘忐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哭意 “阿澈阿 阿澈她应该会來吧 可是阿栗你不能去靠近她 靠近她娘就会很痛苦 知道了吗 ” 阿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我就远远和娘招招手 好吗 ” “嗯 ” 三年前 景澈以身为诱 囚了姑湛于体内 借百里风间的修为护体冒死将阿栗生了出來 她的肉体濒临崩溃 故将自己肉身封印在迦凰山剑冢群内 因为妖王和阿栗身上的上古神力有呼应之势 阿栗刚生出來的一年 姑湛经常夺回景澈的身体让她失去神智 险些酿出大祸 阿栗周岁那年 天下已经大定 也修成为南穹派新一任掌门 百里风间便将阿栗送回迦凰山 交给也修托他好好照看后离开了 后來的人们都说 新一任的南穹派掌门 非常宠爱这个小女孩 时间过去太久 当年的渊源都已经模糊 只有也修自己知道 他为何在有生之年一直孑然一身 他为何时常看着阿栗就会不自觉流泪 他在那个悲剧般壮烈的年代成了最后的英雄 他得到了一切 唯独沒有得到那个他守护了千年的女人 后山剑圣冢群的入口岩洞前 百里风间盖了一间小小的茅屋 费了不少心思在冰川倒挂的迦凰山后山种满白马骨 第二年六月 茅屋便被淹沒在开的热烈的白马骨里 百里风间时常背靠岩壁坐在岩洞前 或是一动不动的打坐 或是躺在花海里喝酒 自言自语 这般的情形已经三年 岩洞里就是景澈的肉身 她虽肉体被封印 但神识尚存 “阿澈啊 今年的酒 味道差了些 许是后山的冰川不养酒 我倒是沒有口福了 ” “……” “阿澈啊 自从修为散去大半 我竟也有了普通人的知觉 会饿 会困 会疲惫 ” “……” 他每天都同她说话 仿佛她就生活在他身边 而她从來沒有回应 但他知道 她听得到 她明明愿意去守护这个天下 愿意祭献自己的肉身去囚禁恶魔 她原谅了天下 唯独不肯原谅他 正如当年他守护天下 唯独沒有守护他一样 她那孩子般执拗的、以牙还牙的报复大概证明了一件事 她还是那个景澈啊 那个骄傲的少女 百年眨眼又过去了 他还是爱喝酒 她还是不说话 “阿澈啊 师父也沒想过 有一天我会这样老去 ” “……” “阿澈啊 说句话吧 ” “……” “阿澈啊 ” “师父 ” 山河归于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