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部 乐坊沉浮恩义燃 ------------ 第一集 夺魂夜 更新时间:2008-10-24 房门被砰然踹开的时候,少年徐衡自床上坐起身来,幽暗的灯光下,一头略显凌乱的乌发披垂在苍白的脸侧,眸光如寒星闪耀。 随着他的动作,紧锁着右脚踝的铁链哗哗作响,铁链的另一端被固定在一丈之遥的黑色梁柱上。除了腰间围着的一块遮羞布,他近乎全裸,瘦弱白皙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在极力压抑内心的紧张。 随着来人的进入,房内立刻弥漫刺鼻的酒味。少年不禁皱起了眉头,看着那个粗野的彪型大汉一屁股在饭桌旁坐下。 “你又喝酒了。”少年的声音悦耳之至。 大汉抬眼看了看他不快的样子,嘿嘿淫笑了起来:“宝贝,啥时候开始关心我啦?放心!那几杯马尿算不了什么,一看到你,我的肚子就又饿了啊……” 少年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身子,强忍内心的憎恶,嘴角却绽出动人微笑:“何伯把饭菜送来很久了啊。你还是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劲,猴急个什么?我反正一直在这,哪儿也去不了。” 那妩媚的笑容顿时令大汉失魂落魄,刚刚举起的筷子也掉到了桌子上。这一年多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少年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居然还对自己微笑!这个转变立时让大汉心花怒放:“我说,宝贝儿……” “先吃饭!要我说几遍啊?”少年沉下了脸,声音中却似带了娇嗔的意味。 “好好,我吃,我吃!”大汉喜得连骨头都酥了,一边埋头往嘴里扒饭,一边嘀咕着,“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哈……” 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汉狼吞虎咽地吃饭、挟菜,喝汤,少年墨色的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当大汉抬起头来朝自己嘿嘿傻笑的时候,少年脸上再度恢复了笑意。 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桌上的食物,大汉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眼光随即盯住了少年,满脸堆笑:“宝贝儿,我已经吃完了啊,你看,我们是不是?” 心底发出一声冷笑,你竟然也会征求我的意见了?过去还不是饿虎扑食般直接把我压倒就做?这样想着,少年却故意偏过头去,佯作一幅含羞不语的样子。 早已按捺不住欲火的大汉手忙脚乱地扯下自己的衣物,嘴里念叨着:“宝贝,我可真是爱死你了……”光溜溜的粗壮身躯已然压了上来。 粗糙的大手在少年的体前乱摸着,那里只是一片平坦,毫无男性性征。 大汉犹自咕哝着:“这阉人比起女子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瘦弱的身体被贯穿的瞬间,少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痛苦和屈辱再度溢满了眼眶。整整一年了,自己被这个禽兽像畜牲一般对待,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暗室里,终夜无休止地折磨。从最初的剧烈反抗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到后来变成只是像死尸般躺着,任其百般凌辱也一声不吭。本以为,神经早该麻木了吧,奈何这青春的身体却太过敏感,最轻微的触动也让他痛苦不堪,只能咬破了嘴唇,把绝望和泪水往肚里咽。 然而今天,这个噩梦终于要到头了吗?极度的紧张和焦虑中,却在对方的持续冲撞下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异样快感。少年忍不住呻吟出声,迎合着他的动作本能地扭动腰肢。 大汗淋漓的壮汉自身后抱紧了他,欣喜若狂地大喊:“宝贝,你真是太棒了……” 少年的动作立时僵住,将头埋在了床上,羞愧难当: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身体竟然会对他有所反应?真是犯贱! 大汉在他的身上剧烈动作了起来,伴随着嘶声狂吼,一股热流充盈了少年体内。然而,那声大吼却嘎然而止,宛若被谁骤然扼住了脖子,伴随着呼吸困难的喀喀声。少年明白,一切已经结束。 翻转了身体,少年用尽全力将半瘫在自己身上的烂肉推下了床,发出一声闷响。 奶娘,我终于为你报了仇,也为自己报仇了! 冷冷地看着对方继续在地上抽搐,眼睛已经外凸翻成了死鱼眼,嘴角泛出了白沫,少年径直抓过对方扔在一旁的上衣,擦去自腿间流下的浊液。 手指在衣料间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那把小小的、束缚了自己许久的铜钥匙。手虽然有些颤抖,少年还是很快打开了锁孔。将那冰冷的锁链丢向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 当少年徐衡365天来第一次踏出这栋邪恶的房屋,再度看见高悬于夜空的一轮冷月,热泪涌出了眼眶。 虽然身上阎三的衣物太不合身,但毕竟是整整一年后,再度体验到穿衣服是什么感觉。自怀中掏出那个冷冰冰的馒头,少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他实在是饿坏了。今夜,所有的饭菜都被他下了偷偷收集的毒鼠药,除了他藏在柜子里的这个白馒头。 他还记得,跟随何伯来送饭的少年何禾在塞给他馒头的时候,圆圆的小脸泛着光:“小衡,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馒头呢!你尝尝!” 他留下了何禾给他的馒头,因为何禾是他被阎三囚禁的漫长一年中,唯一结识的朋友。虽然在何伯的喝制下,何禾难得跟他说上几句话,但他明白,少年是真的关心自己的。现在,行走在夜风徐徐的星空下,他终于可以大口地、放心地品尝这个馒头,就像品尝自由的滋味,如此之甘美。 ------------ 第二集 偶遇 更新时间:2008-10-24 第二日的夜晚,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驿路旁,蹒跚地行走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过于宽大的衣摆打了结系在腰间,空荡荡的裤腿混合了雨水和泥浆,沉甸甸地坠在腿旁。满面的尘土被雨水一浸,脸也成了花脸,原本灿若星辰的墨眸似蒙上了一层灰,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家乡,已经回不去了。一年之前,自己和奶娘就是被叔父从老宅子中赶出来,才会四处乞讨流浪,直至碰上了阎三这个恶煞。 除了家乡,自己唯一待过的地方只有天壑国的皇城――天都。记忆中的天都,夜夜笙歌,热闹繁华。在那里,可以实现父亲寄托于自己的夙愿,更重要的是,可以达成为父亲报仇的目标! 自前夜杀死禁锢自己的恶人,重获自由以来,少年徐衡就朝着路人所指的天都方向,不停歇地走着。 他没多问徒步前往天都需要多少时间,只是相信,自己一直这样走下去,天都气势恢宏的城门,总有一日会出现在眼前。 这一天,他渴了就喝溪边的水,饿了就摘路边的野果,有位卖菜的大娘看他可怜,还给了他一个窝头吃。然而一路走来,肚子很快又空空如也。 结束了不见天日的一年,下午,刺目的阳光和灼人的热浪让他昏昏沉沉,这会却又下起了雨。雨势虽不大,没一会他的全身都已湿透。饥肠辘辘,疲累至极,腿上更似灌了铅,但是那股强烈的精神力量仍旧驱使着他,不停地往前,往前。 深夜时分,驿道上马蹄声骤起。两匹快马撕开了层层雨幕,疾驰而来。 马上少年潮润的乌发迎风摆动,炯炯有神的双眸直视前方,古铜色的青春脸庞混合了汗水和雨水,淡淡发着光。 “古雷!路边好像有人!”少年高喊道,倏然停住了马。由高速疾驰瞬间转为静止,少年精湛的骑术令人称绝。 身边唤作古雷的中年男子也应声下马,与他一起查看驿道边上趴着的灰色身影。 “还是个孩子啊。”翻过那张满是泥水的脸,少年眉头微蹙。 “头领,我们此次有任务在身,还是少管闲事为好!”古雷出言提醒。 “不管他的话,他会死在这里的。快!”少年不由分说抱起地上的人,古雷忙帮着他把对方在马背上放好。 少年随即翻身上马,一手护住趴在马上的孩子,一手驾驭马匹。两匹马撒开了四蹄,绝尘而去。 ------------ 第三集 梦魇 更新时间:2008-10-24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摆弄自己的身体。 徐衡猛然睁开了眼睛。 可怕的记忆涌上心头,徐衡动作激烈地推开面前的手,拉紧了自己的衣服。 灯光下,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少年愕然的脸。这少年大约比徐衡大个3、5岁,肤色比徐衡见过的人都深,浓眉大眼,高挺鼻梁,脸部的轮廓如刀刻一般。衣着是一幅商人打扮,但举手投足间却难掩野性气息。 “你醒了?”少年开口了,声音洪亮,“看你这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我只是想帮你换身衣服。” “我自己来。”徐衡有气没力地回答,低头瞅了瞅自己脏兮兮的狼狈样,“我想……先洗个澡。” 少年指了指浴房的方向:“要帮忙吗?” “不用!”声音微弱却坚决,徐衡抓起身边的干净衣物,蹒跚着进了浴房。 浴房里的水声响了好久。听着那连绵不绝的哗哗水声,少年不免有些担心,这孩子的身体状况那么糟,会不会又晕倒在里面了? 正当他想推门查看之时,门开了。与清清爽爽的徐衡打了个照面,少年不由瞪大了眼睛。 乖乖!搞了半天,自己救的竟然是个女孩子?! 也难怪少年会误会。这徐衡本就皮肤白皙、肤如凝脂,再加上终年不见阳光,更是白得晶莹剔透。且他又生得眉若远山,明眸皓齿,如玉鼻梁下是不点自朱的唇瓣,动人容姿比女子还犹胜几分。 此时,徐衡的眼睛仿若蒙上了一层潋滟水雾,微启的双唇红润诱人。刚出门口,他便一头栽倒在少年怀中。 感受到由他身上传递来的异样热度和滚烫的鼻息,少年低呼:“你发烧了!” 昏昏沉沉的徐衡已说不出话,口中只是嘤唔作声。 少年连忙将他抱到床上,又用手巾浸了冷水给他降温。 正在此时,中年男子古雷推门进了客房。他刚刚在城里查探了一番,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寮城只是天子脚下的一个中型城镇,外来人口众多,所以他们才会打扮成商贾模样混入城中。 “这孩子病了,想办法弄些退烧药来!”少年回头看向古雷,语气带了焦急。 古雷嘴唇翕动了两下,本想说点什么,终究掩门而出。此处头领与自己孤身深入敌城,本就危险重重,如今又多了这来历不明的孩子,等于平白找了个累赘。但古雷深知头领的秉性,他虽然年少,却一向侠肝义胆。现在若要他见死不救,更是不可能了。 头好重,好重…… 眼前一片血雾弥漫,身下似真似幻的痛楚侵袭而至。 耳边传来熟悉的低语:“衡儿,不要怪为父狠心,来日你一定要成为天壑第一阉伶,光耀我乐阳坊,了却为父的心愿……” 红雾化作了一片落英缤纷。父亲站在遍洒阳光的庭院中,面上是鼓励的微笑:“衡儿,大胆唱出来!你拥有无与伦比的嗓音,足以令天下人为你倾倒!” 努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台下晃动着无数张脸,胖的,瘦的,讥嘲的,恶毒的,幸灾乐祸的。 “滚下去!没有声音的阉人!” 我的声音呢?我的声音哪去了? 没有声音,我就是一个残废,一个任人耻笑的废物…… 父亲,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要当废物,不要…… 我必须成为第一,我还要为你报仇啊!父亲…… 看客们的脸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惨白的脸孔,殷红的双眼和咧开的嘴角不断渗出血来,淫笑的面容狰狞:“宝贝,你的声音在我这呐,你那死鬼老爹也救不了你!你哪儿也去不了了!还是乖乖地做我的老婆吧,哈哈!哈哈哈!!!” ------------ 第四集 情动 更新时间:2008-10-24 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徐衡撞入了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 “你做恶梦了……”少年紧拥着他,轻拍他的背。 无助地依偎在少年胸前,冰冷的泪流了满腮。 额上覆了一只温热的手掌:“还好,烧已经退了啊。看不出,你一幅弱不禁风的样,身体却像沙漠狼那么顽强!” 徐衡不明白沙漠狼是什么,也不想开口,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享受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好温暖,好安心,仿佛又回到了家人的怀抱。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沉默半晌,徐衡在少年怀中点了点头。 “我叫沈放,你叫什么?”少年似一下来了兴趣。 过了许久,徐衡才发出了蚊蚋般的声音:“许夭。” 就让徐衡这个名字随着过去埋葬吧,从今天开始,自己将作为一个全新的人活着。 “许夭?”少年沈放大声重复了一遍,“汉人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许夭这才注意到,沈放的口音和自己熟悉的也有很大区别,卷舌音特别多,尾音也很浓重。但“沈放”这个名字不也是汉人的名字么?他不禁有些好笑。心情放松之后,他的眼皮又开始沉了起来。 沈放似看出了他的倦意,轻轻将他放回床上:“许夭,你再睡会吧,离天亮还早呐。不用害怕,我就在你身边。” “嗯。”许夭在枕上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再度沉沉睡去。 这一觉倒睡得很是安稳。许夭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阳光灿烂。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根根乍起的黑发。沈放正伏在他的枕边,睡得正香。 心底涌上了一股热流,许夭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触他的顶发。果然如想象的那般,很粗,很硬,很扎人。许夭的嘴角不禁漾起了笑意。 突然间,他的手被人捉住。面前的沈放抬起头来,一对眼瞳亮得慑人。 许夭惊奇地发现,在阳光下沈放的瞳仁并不是纯澈的黑,反而掺杂着淡淡的琥珀色,像是……猎鹰的眼睛。 在老家书房的墙壁上,许夭曾经见过鹰。那是一幅雄鹰展翅,正欲扑向猎物的画卷。初见之时,他不禁为鹰的雄姿、强悍和力度而深深着迷。 而此刻,沈放正用那样的眼神,静静注视着自己。 许夭的心不由战栗了一下,有种被对方俘虏的错觉。他心虚地低下了头,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握着许夭指骨纤细的手,看着那艳若芙蓉的脸庞,沈放的胸口剧烈跳动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异样。 僵持了片刻,沈放终于放开他的手,笑着起身:“肚子饿了吧?古雷让小二准备了些清粥,他说汉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喝这个。” 许夭点了点头,沈放立马把圆桌移到了床边,桌上的粥已经有些凉了,但仍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 第五集 分离 更新时间:2008-10-24 沈放坐在桌边,满意地看着许夭把粥碗扫了个底朝天。 “还要么?”他的嘴角难掩笑意。 许夭摇了摇头:“吃饱了。好久没有吃得这么舒坦了。” “对了,你今年几岁?”过了数秒,沈放突然问道。 “……13。” “我比你大三岁,今年正好16。”沈放笑呵呵地回答。 许夭也不做声,看着他把圆桌再度搬回墙脚。那桌子怎么说也是石头制的,看上去十分沉重,16岁的沈放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它搬过来又搬过去,足见臂力惊人。 “你似乎不太爱说话。”沈放侧过头来看着他,“可是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真是好听。” 这突兀的赞美让许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淡淡地“嗯”了一声。 “要出去走走吗?”沈放望了望窗外,“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昨天进城的时候看到城南有条河,在我们大漠,是根本见不到河的。” “好啊。”许夭似乎没法拒绝他的提议,“但是……你没有正事要办吗?” “还没到时间啊。走吧,在古雷发现我们跑出去之前!” 许夭闻言不禁莞尔。昨夜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到那个叫古雷的男子称沈放为头领,虽然不知道这称谓的含义,但也猜得出古雷与沈放之间相当於侍从和主人的关系。但是,古雷似乎把沈放看得很死?莫非是对仍有些孩子气的沈放不太放心? 清澈见底的河水自面前缓缓流过。 沈放和许夭并肩坐在河边桥墩的阴影下。几艘乌篷船穿梭于河的两头,河面上飘荡着船娘悠扬的歌声。 河的对岸,是熙熙攘攘的寮城市集。再过去便是乌瓦粉墙的民居,一座紧挨着一座。 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水乡景致,沈放也静默了下来。 河畔的柳絮飞飞扬扬,雪白的丝缕落了他们一身。 “你所说的大漠,一定离这里很远吧?”许夭第一次主动开口。 沈放的眼神变得幽远:“是啊。快马加鞭的话,也要行一个月的路程。这里的美,和大漠完全不同。我从小在大漠长大,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漫漫黄沙,和碧蓝碧蓝的天。这里的山水很是秀气,像个……招人疼惜的少女。而大漠则是豪放的,张扬的,似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绵延流畅的丘脊线,就是那汉子的脊梁。” 许夭没有应声。突然发现,面前这率真狂放的少年,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或许,他已与他所热爱的大漠融为一体,大漠的雄浑早已注入了他的血液中,才能说出这样的感悟吧。 “许夭!”沈放蓦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跟我一起去塞外大漠吧!他会张开双臂欢迎你,就像我一样!那里是我的天下,你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也没有人敢欺负你,如果有人让你受一丁点委屈,我会用这对拳头把他打入地狱,让煞热姆将他永远埋葬!” 鼻子骤然有些发酸,令许夭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好好考虑下吧?”沈放的语气急切。 沉默半晌,许夭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喜出望外的沈放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当许夭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之时,沈放放开了他,“下午我要和古雷去办重要的事,这点钱你先拿着,自己去买点东西吃。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在城门口会合!你可一定要来啊!” 见许夭神情又有些犹豫,沈放郑重其事地强调:“你若是不来,我就在那里等上三天,直到你来为止!” “我会的。”注视着古铜色的少年脸庞,许夭终于微笑着点头。 夕阳西下的时候,驿车上的许夭掀起了车帘,呆呆地望着暮色苍茫的后方。 寮城城门早已看不到了。此刻,沈放应该已经到了城门口,正在焦灼地等着自己吧? 许夭甚至能想象得出,沈放那心急而又满怀期待的表情。 只可惜,这次要让他空等一场了。 下午在沈放和古雷离开之后,许夭便用沈放给他的钱,搭上了前往天都的驿车。 许夭不知道,沈放会不会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在城门口等上三天。 注视着车窗外愈来愈浓重的夜色,许夭的面颊有些潮润。 对不起,沈放,我骗了你。 面对你热切的眼神,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真的想跟你走,去感受那气势恢宏的大漠,去过另外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我不能。 今后的路虽然艰辛莫测,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别了,沈放,令我难以忘怀的大漠之子! ------------ 第六集 入坊[上] 更新时间:2008-10-25 到达天都之时,已是深夜。 然而,这座不夜城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许夭仰着头,注视巍立于前灯火璀璨的三层画楼建筑,正面高悬龙飞凤舞的四字――天颐乐坊。 络绎不绝的华贵马车徐徐驶入宽敞庭院,许夭忆起了昔日乐阳乐坊前车水马龙的盛况,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天颐乐坊、歆香乐坊与父亲开创的乐阳乐坊并称为天都三大乐坊。经常流连各大乐坊的纨绔子弟盛传天都皇城有三绝:天颐的歌舞,歆香的琴瑟,乐阳的美人。 凭心而论,乐阳坊的生意是三家中最好的,每晚宾客盈门,莺歌燕舞至天明。但父亲却始终对外界风评耿耿于怀,认为艺能才最是彰显乐坊品味,以色悦客始终是三等乐坊的生存之道。 伫立良久,许夭将目光投向了乐坊左侧。 那里是个垂柳环绕的天然湖,波光粼粼,月色撩人。 暗香浮动的夜风中,歌声、琴声徐徐飘荡。 小时候在乐坊里,许夭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歌声,父亲总是摇头喟叹:这些阉伶的歌喉虽好,却失于柔美,与女子并无二致。每每听到许夭放声高歌,父亲紧锁的眉头便会舒展开来,嘴角眉梢难掩笑意。自为许夭净身之日起,父亲便将来日振兴乐阳坊的重任,完全寄托在了独子身上。 谁曾想,许夭刚满幼学之年,一道子虚乌有的罪名便查封了乐阳坊,父亲锒铛入狱,不久便含恨而终。 乐阳乐坊沉寂后,唯今能与歆香乐坊抗衡的,便是这座气势恢宏的天颐乐坊。 许夭目送数辆马车停至乐坊灯火通明的门前,早有殷勤的龟奴、小厮迎上前来。从下车者的锦衣华服即可推断,醉心此处的都是达官显贵、商贾富豪。许夭看不见他们的面容,只因他们无一例外戴着面具,颇显神秘。即使客人忘记,乐坊小厮也会及时奉上各式面具供来客选择,这也正是天都乐坊业的特色之一。 待这一拨客人尽数入内之后,许夭挺起了腰杆,径直朝大门走去。 “去去去,这里不是黄口小儿该来的地方!”老远,龟奴便面色不耐地朝他连连挥手。 “烦劳通报一声,平南城许夭求见天颐坊坊主。”许夭缓步走近,语气不卑不亢。 这幅泰然气势倒令龟奴一愣,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小小少年来。只见他的容貌俊美非凡、气质出尘,身上的月色流云袍虽不算华贵,倒也质地上乘,做工精良。 昔日确曾有未成年的富家公子为防长辈责难,偷偷前来坊中寻欢。但指名要见坊主的,眼前还是第一位。不过,他所说的平南城乃天壑国三大商业中心之一,聚集了不少名门望族、红顶商人,其中不乏少年英才,莫非,此人大有来头? 这一寻思,龟奴不由满脸堆笑:“张坊主正在楼上,许公子请戴上面具,随老奴来吧!” ------------ 第七集 入坊[下] 更新时间:2008-10-25 和着隐隐传来的歌声、乐声,许夭跟着龟奴行至三楼,来到了一扇暗红木门前。龟奴进去没一会,便殷勤地请许夭入内,自己则躬身退出。 房内的男子年约四十出头,面容和善,天庭饱满。他含笑迎上前来,朝许夭拱手作揖:“鄙人乃天颐乐坊坊主张和德,敢问这位许公子……” “张世伯……”许夭摘掉了面具。 张坊主瞠目半响,失声惊呼:“徐衡,衡儿!是你么?!” “是我……”许夭的喉头有些发涩。 这位张和德张坊主昔日和父亲私交甚好,表面上是竞争对手,互不相让,彼此之间却惺惺相惜。 张坊主急急上前,将许夭一把拥入怀中:“孩子,令尊出事之后,我四处打听你们的消息,却听说令堂带你回家乡去了!” “是的。后来在家乡,又遭遇了些变故,所以我这才投奔世伯来了。” “好,好!”张坊主连说了两个好字,“衡儿,瞧你真是长大了许多,这两年来,你可受苦了啊!” “多谢世伯关心……”许夭垂了头,低声回应。 “对了,衡儿,关于令尊的案子,我已托吏部严大人暗中查明真相!” “怎么?!”许夭抬起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当年正是歆香乐坊勾结了朝廷重臣,诬陷令尊,借此搞垮令尊的乐阳坊。原本他们也要伺机对我天颐坊下手,幸好我平素与吏部、兵部诸位大人常有来往,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说到此处,张坊主不由长叹一声,“令尊就是心气太盛,不愿攀附高官重臣,方才吃了大亏。” 许夭双手握拳,面色一时有些泛白:“这么说,即使明知是歆香乐坊陷害了家父,我也无能为力?” “衡儿恐怕不知道,歆香坊的二老板,实际就是当朝卢丞相的女婿――魏展廷。所以,要想扳倒歆香,为令尊报仇,还得从长计议啊。” 许夭默然半晌,忽然倒头就拜:“张世伯,请你收下我!” 张坊主有些措手不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令尊与我私交匪浅,我收你做义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许夭决绝地摇头,“我只是想留在坊中,做天颐的阉伶!” 张坊主更是愕然:“衡儿,你……” “张世伯,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在六岁时便被家父净身。”许夭的笑意清冷,“身为阉人,不入乐坊,我只是废物一个。成为天下第一阉伶,是我此生的目标,更是为了完成家父的夙愿!” 张坊主沉吟数秒,抬手扶住少年瘦弱的肩头:“衡儿,你真的心意已决?”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张世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如今我已改名为许夭,关于我的原名,望勿再于人前提起。” “我晓得其中利害。”张坊主点了点头,面色凝重,“许夭,从今日开始,我会留你在坊中。但来日能否成为天颐头牌,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你的资质过人,也曾受过基础训练,但这远远不够,要想脱颖而出,仍需要长期的磨砺。身为坊中学徒,吃苦是必修课,今后我会一视同仁,你可别指望从我这得到任何优待。” 许夭深深作揖:“多谢坊主成全!也请坊主放心,再大的苦,许夭都能承受!” 半个时辰之后,许夭跟着张坊主行至天颐坊后院的寝阁。此阁乃坊内阉伶、歌舞妓的居住地,平日学徒们的训练就在紧邻寝阁的天颐学坊中进行。 二人刚刚走上楼梯,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至上而下。 许夭抬头一看,却是方才引自己入内的那位龟奴,他此刻正哭丧着一张脸,满头满身的茶叶水,好不狼狈。 见着张坊主,龟奴顿时如遇救星:“坊主啊!你来的正好!那蓝翎又在使性子了!说什么今晚没心情上场!他可是咱天颐的头牌,有多少熟客都是冲着他来的,若见不着他,坊中不闹翻了天才怪!我好言好语地跟他说理啊,他竟然抡起茶杯就砸!幸好我闪得快,不然这脑门上就得留个疤了哇!” “这蓝翎儿,真是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张坊主不由沉了脸,抬脚就往楼上走。许夭不明所以,快步跟上。 ------------ 第八集 蓝翎 更新时间:2008-10-26 许夭同张坊主行至寝阁第三层,只见廊上正站著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衣少年,身後是紧闭的彩绘木门。 “坊主,蓝翎他……”看到张坊主大步行来,少年的神情有些不安。 张坊主摆了摆手,径直推门而入。 留在门外的许夭看向少年,那少年也正望著他,乌黑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似瞧得呆了。 半晌,少年垂首施了个礼,神色间有些窘迫:“这位公子爷,是坊主的朋友吧……” “我是新来的阉伶学徒,今日刚到乐坊,你叫我许夭便好。” 少年不由瞪大了眼睛,眸中难掩喜色:“新来的学徒?那你跟我会是同门咯?太好了,我叫易然!” “易然。你是……珩水人吧?” “你怎麽知道的?”易然更是惊喜。 “因为我的一位亲人,就是珩水人氏。” 许夭的声音低沈下来。这位少年的口音和奶娘如出一辙,听在耳中自是分外亲切,却又令他想起了逝去的亲人,一时有些感伤。 正在此时,门内的声音渐响,穿透门缝而来:“……他从此不来,你就不再上场了麽?不要因为一个欧阳公子,就得罪了你的衣食父母!若没有这些熟客捧你的场,你还能这样卖弄清高吗!” 许夭和易然不由面面相觑。见许夭有些疑惑,易然低声解释道:“坊主所说的欧阳公子,是蓝翎的第一位恩客。蓝翎平日里看似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却对这位欧阳公子情有独锺。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欧阳公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坊中出现了。所以,蓝翎他,应该是害相思病了吧……” “那位欧阳公子,必是位有权有势的富家子弟。”许夭摇了摇头,神色间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清冷,“在这欢场之中,哪会有真情可言?想那欧阳公子不过是图个新鲜,现在又另觅新欢去了。还有这位蓝翎,一心指望靠著贵公子脱离乐坊,如今没了著落,才会心灰意冷的吧。” “你对我们这行,似乎挺了解的嘛?!” 许夭不由笑了笑。昔日他在乐阳乐坊之时虽年纪尚小,但阉伶与客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却是耳闻目睹,见怪不怪了。 “不过,我倒觉得,蓝翎他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易然正嘀咕著,房门再度开启。张坊主沈著个脸,大步迈了出来。 身後的房门内,依旧寂静无声。 “易然,去帮蓝翎束发打扮,半个时辰之内,让他上场见客!”张坊主的语气严厉。 “是!” 看向许夭之时,张坊主的面容柔和了些:“许夭,一会儿让易然带你去卧房,我得先去安抚场内客人。” “坊主请便。”许夭的神态恭敬。 见易然进入那个特别的房间,许夭稍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房中飘荡著若隐若现的幽香。夜风徐徐的临湖小窗前,斜倚著一个优雅的背影。一头乌发随意披散著,如瀑的发丝倾泻直下。素色的衣袖随风舞动,身姿柔若芝兰。单单一个背影,就让人过目难忘。 “蓝啊……坊主说了……”易然走到对方身後,忐忑地开口。 蓝翎也不说话,悠悠然转了个身,便在紧挨小窗的梳妆台前坐下。易然连忙拿了木梳,帮他细细梳理那一头乌发。 许夭看清了蓝翎的样子。他不过十八、九岁,淡淡一身素袍,却俊逸不似凡人。狭长的丹凤眼,眸光如静川明波,光芒闪烁间,不禁让人心旌摇荡。 “你是,新来的?” 蓝翎开口了,迷人眼眸斜睨著许夭,神情慵懒。他的嗓音相当独特,虽然有些沙哑,却带著股说不出的性感。 “我是许夭,今日刚加入坊中,见过蓝前辈!”许夭躬身作了个揖。 蓝翎的眉梢轻扬,似笑非笑:“声音倒不错,模样儿也俊。我送你个艺名,作为见面礼吧。”他停顿了数秒,“就叫你凤歌,凤栖梧兮,高歌乐兮……如何?” “凤歌?”许夭不由在心底默念。 “哎呀,多好听的名字啊!”正静静帮蓝翎梳著头的易然叫出声来,“蓝真是厉害,什麽时候也帮我改个艺名啊?” “易然挺适合你的,再改就不是这个味道了。”蓝翎的语气不疾不徐,听在耳中却分外舒服。 阉伶当中,竟然会有如此风雅人物!不愧为天颐乐坊的头牌。就是在整个乐坊业,也该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吧? 许夭心下感叹的同时,不由有些相形见绌。同时又心生疑惑,像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美人,刚才怎麽会动那麽大的肝火,一茶杯就要将那龟奴的脑袋砸个疤? 此时蓝翎抬起了左手,轻拂去散落面颊的几缕乌发。当许夭的目光落到他裸露的左臂上,更是一惊──在那如玉的手腕处,竟然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 第九集 微尘 更新时间:2008-10-26 送蓝翎上场之后,易然便带了许夭,前往寝阁第二层。 阉伶学徒睡觉的地方分为两间筒铺,每间可容纳六、七张床。床边各配有一桌、一凳,看上去清爽简洁。 “咱们这批学徒,包含你我在内,总共11个人。”易然笑呵呵地解释,“坊中正式的阉伶也多住在这一层,他们都是4人一间,再过去就是歌舞妓的住处了。楼上除了蓝翎之外,还住着四位红牌阉伶,但享受单间的,也就蓝翎一人,这就是头牌的差别啊。” 在易然的召集下,许夭很快见到了其余9位同伴。他们的年龄都在12至14岁之前,按易然所说,师傅讲过这正是最适合调教的年纪。他们多是穷苦人家出身,清一色地面容俊秀白净,心地单纯,性格柔顺。许夭心下了然,张坊主当初在购买学徒之时,必定经过了严格的筛选。 天壑国中一向男风盛行,不少贵族宗室、商贾富豪家中都纳有男宠,而乐坊当中受过严格训练,雌雄莫辨,兼具女性柔媚和男性力度的阉伶自然成了男宠的首选。 正是因为当时乐坊业的兴盛,越来越多生计艰难的人家便选择了这条路,将男童净身卖入乐坊,一来为了那笔数目不小的酬金,二来也是希望孩子将来有机会改变命运,就算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见到来了新伙伴,大家都对这位美少年充满了好奇,问这问那。细心的易然察觉许夭似乎不太喜欢别人过问身世,遂把大家一一支开了。 在未结业之前,阉伶学徒的任务就是学习和训练,为了保持神秘感,他们是不能上场见客的。所以,当坊中还在酒色正酣、莺歌燕舞之时,为了第二日的早课,众学徒皆准点上床就寝。 “谢谢。”一片幽暗中,许夭朝向易然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他们两个的床挨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张圆木茶几。 “客气什么!”易然不由笑了,黑亮的眼睛发着光,“来到这里的人境遇都差不多,大伙都跟一家人似地,互相关照着。” “你在坊中应该很久了吧?他们似乎都很听你的话。” “那只是因为,我和蓝翎走得近。很多人都说蓝傲气十足,不敢接近他。我倒不这么觉得。一年前我到坊中之时,除了坊主外,第一个认识的便是蓝了!那一眼可真是惊为天人啊……”易然静静地回忆着,“不过,我也知道我只有仰望的份。倒是后来,蓝主动找我说话,他说,看到我就让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弟弟,呵呵……” 停顿了半晌,易然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夭,你是几岁被净身的?” 许夭沉默了数秒:“9岁吧。” “这么小?!我是12岁时才遭的罪,还是我当屠夫的叔叔亲自动的手,就跟阉猪阉牛差不多。”易然的语气中带了些自嘲,“不过听说,年纪越小越不会痛,是不是真的啊?” 许夭忆起了弥漫眼前的阵阵血雾,身体不由抽搐了下,咬紧了嘴唇。 那种非人的痛楚,绝不会因为年龄小而有丝毫减弱。还记得当年净身后,父亲搀着几近昏厥的自己足足行走了三个时辰,才允许自己躺下,那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撕心裂肺。之后,自己更是在床上躺了百天。 在那受尽煎熬的百日中,每一秒都似一年般漫长,千百次地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解脱,可一睁开眼,头顶上仍是那黑漆漆的房梁和由窗户投射进来的微光。眯了眼看那道光,无数的尘埃在光中飞舞跳跃,便也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尘埃,如此之渺小。若没有心中残存的希望之光,自己怕是真的要没入黑暗,万劫不复了。 然而,今日跻身的这座天颐乐坊,真的能为自己打开那扇天窗么? ------------ 第十集 调教 [上] 更新时间:2008-10-26 从第二日开始,许夭便和易然等同伴一起,融入了紧张的学徒生活中。 身为天壑国最富盛名乐坊之一的准阉伶,他们将面对来自顶级阶层和上流社会的各类人士,因此,严格的训练和精心的调教必不可少。 在未来三年的时间中,每位学徒都要学习至少一到两门的主修课,许夭选的是歌唱和弹奏。除此之外,他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学习舞蹈歌赋、琴棋书画、侍客礼仪。乐坊还专门请来了多位国内名师为他们传业授课。 张坊主果然说到做到,从不给许夭任何优待,反倒额外施压,要求他门门课目都要拔尖。许夭十分争气,他学得本就用心,再加天资过人,很快便从众学徒中脱颖而出。尤其他的歌喉有如天籁,更是令授课的秦师伯击掌赞叹。 朝夕相处中,许夭和易然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和其他同伴也都关系融洽,与蓝翎虽然接触甚少,但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的。紧张充实的日子让他无暇再顾虑其他。 只不过,夜深人静之时,夭的睡梦中时常会出现一张少年的脸孔。古铜色轮廓分明的面庞,赤诚的带著琥珀色的眼眸,根根竖起的粗硬黑发。那张不会褪色的面容是如此鲜活,仿若昨日初见。 “沈放……大漠……”夭总是无意识地低语。 梦中少年灿烂的笑容,令他的嘴角轻扬。 淡淡的哀愁,却在胸口徜徉不去。 两年的光阴飞逝。 15岁的许夭个头长高了,体质也再不似当初那般孱弱。不间断的锻炼让他的体型匀称优美,举手投足间已开始显露卓然风姿。 一日午後,张坊主将许夭单独留了下来。 “从今日开始,除了常规课目外,还要由蓝翎为你加授一门课。晚饭後,你就找他去吧。”坊主面带笑意,亲切地拍了拍许夭的肩头。这还是坊主两年来初次展现长辈的慈爱。 “是!”许夭神态恭敬。心下虽有些疑惑,但每日严格的调教已让他习惯了听命行事。 当天用过了晚餐,许夭便独自前往三楼,敲响了那扇紧闭的彩绘木门。 “蓝前辈,我是许夭,奉坊主之命请您授课来了!” 门应声而开,蓝翎的身姿出现在门後。 那一瞬间,许夭有些失神。 一袭素淡白衣,却衬得四周的景物黯然失色。蓝翎的美总是那麽令人销魂。 “知道我要给你上的是什麽课麽?” 蓝翎的嗓音磁性而动人。他们靠窗而坐,月色投映在他的面容上,夜风拂动中,光影变幻。 许夭定定地望著他,老实地摇头。 蓝翎笑了,月光的渲染下,嘴角勾起的弧度魅惑。 “今日我便教你……用身体取悦客人的技巧。” ------------ 第十一集 调教 [中] 更新时间:2008-10-27 “茶的味道如何?”蓝翎笑意盈盈。 “好喝,还有一股子特别的香气……”许夭将他递过来的碗茶一饮而尽,咂嘴回味。 “我在茶里放了玥香子,有宁心定神,舒缓情绪的作用。”蓝翎遂起身,领着他至床前坐下。 距离美人这么近,又是身处这样一个暧昧的所在,许夭一双眼睛真不知该往哪看才好,只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不语。 “不用紧张。”蓝翎勾起了他的下颌,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眸,语气柔和,“从现在开始,你便是凤歌,你也不用再叫我蓝前辈,叫我的名字就好。” “是,蓝……翎。” “凤歌,你应该知道,身为阉伶,取悦客人是我们的基本功。易然他们不久也会由师傅传授这门课。当然,跟我教你的,有所不同。你我之间的面授重在体验,让你身临其境。这也正是坊主要我亲自教你的目的。” 许夭只是点头。张坊主嘱咐蓝翎单独为自己授课,足见坊主的一片苦心。只是,这样的亲密氛围,还是令他不太适应。 “歌儿,过去,你跟别人亲过嘴么?无论是跟异性还是同性?”蓝翎的语气亲昵而随意,仿佛不是在问敏感的问题,而只是在问许夭用过晚膳了没。 看见少年红着脸摇头,蓝翎微微笑着:“那好,我们就从这个开始。接吻,不仅是取悦客人的技巧,其实也是身心交流的一种方式。重要的是,善用你的唇舌,就像这样……” 蓝翎边说边将唇印上了许夭的面颊,轻轻吐出舌尖舔画而下,直至触碰到许夭因心情紧张而闭紧的双唇。 蓝翎的唇如羽毛般轻轻掠过夭的双唇,鸟啄般地浅吻舔舐,颇带挑逗的意味,继而又分别吸吮他的上下唇,动作温柔而撩人。 这种奇异的感觉许夭何尝领略过?只觉得所有的感官都被对方所吸引,在对方湿濡柔软的唇舌牵引下,一步步陷落进那魅惑的漩涡。 “这只是初级的试探,下一步,可以运用你的舌,做进一步的探索……”蓝翎灵巧的舌探入许夭微启的唇齿间,轻柔地舔过每一寸,继而绕着许夭的舌尖,画圈似地舔吻。感受着少年愈发急促的呼吸,蓝翎索性卷住他的舌,回旋厮磨,恣情欢舞。 鼻翼满是淡淡的幽香,舌尖与蓝翎纠缠共舞,许夭只觉得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腔。 蓝翎突然放开了他,温热的呼气移至他的耳畔:“此外,你可以吻的不仅是唇,每个人的身体都会有很多敏感地带,等着你去发掘,去征服……” 耳垂突然被吸吮住之时,许夭战栗了一下,酥麻感迅速蔓延至周身。蓝翎浅尝即止,温柔的唇很快滑向许夭的颈侧,轻吻舔舐,继而又下移至他纤细的锁骨,在凹凸处辗转厮磨之时,手已解开了许夭的衣襟。 “蓝!”许夭低呼一声,抓住了对方的手。身体的裸露令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虽然深知选择了阉伶这条路,这是必过的一关,虽然深信蓝翎不会对自己怎样,但还是无法抑制昔日的惨痛记忆所引发的深深恐惧。 “不用害怕,歌儿。”蓝翎的语气温柔依旧,“瞧你的身体,多么漂亮!你应该引以为傲,而不是感到羞耻或畏缩。用它去愉悦他人,同时也享受这份愉悦,我相信你能做得到!” 蓝翎鼓励的话语令许夭逐渐放松了下来,并试着照他所说的,用心去感受。 当柔软的唇舌在许夭的胸前吸吮、游走之时,少年忍不住呻吟出声。蓝翎的动作不似阎三那般粗暴地噬咬、占有,而是极富温柔、耐心地,甚至带了奉献的意味。 许夭的脸早已是潮红一片,如玉的肌肤上,被吻吮的部位也泛起了淡淡红晕,胸前更是被一种奇异的情绪牵动着。第一次被重视、被关注、被呵护的感觉,令他的眼眶有些泛潮。 “你的身体,非常迷人,也相当敏感。”蓝翎在他的胸前含笑低语,“这是件好事,因为你不用去伪装快感,而真实的快乐最能打动人。” 蓝翎边说边抬起头来,为许夭细心地扣好衣襟,整好衣装:“歌儿,今天就先学到这吧。你自己回去琢磨下,后天晚上,你来示范给我看!” 第三日的夜晚,怀著兴奋的心情,许夭再度敲响了蓝翎的房门。 自前夜分别以来,许夭一直有些心绪不宁,白天上课的时候也频频走神,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他知道,自己和过去不太一样了,但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却也说不上来。 当房门开启,见到那飘逸身影的一瞬,少年只觉得胸口似小鹿乱撞。心情是忐忑不安的,却又饱含期待。 依旧是一杯淡淡的香茶,依旧是那鼓励的微笑,凝视著蓝翎波光莹莹的眼眸,许夭鼓足勇气,闭眸吻上了他含笑的唇。 萦绕齿间的茶香,在两人的唇舌间传递。许夭的吻技还很生涩,他先是按照蓝翎所教的步骤行动,到了後来,大脑已全然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贪恋著那份柔情缱绻,吸吮、厮磨、纠缠,表达内心的快乐。 褪下蓝翎的衣物之时,许夭的手指有些颤抖。 他昔日唯一见过的裸体就是阎三的,一身横肉,臃肿不堪。 面前,蓝翎的身体却是美到极致。他的身躯如一块无暇白玉,修长而柔韧,胸前的两点似两粒红翡,在一片莹白的衬托下分外诱人。不假思索地,许夭已跳过其他步骤,唇舌直袭那两点绯色。 蓝翎低笑出声,只好任由他在自己胸前又吮又吻,似怎么都品尝不够。 许夭的脑中已是纷乱一片。 早就听师伯说过,阉人在性事上是无欲无求的,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取悦他人。可是,为何自己体内却仍然有一股热力在膨胀,在冲撞,惶惶然找不到出口? 当许夭的唇舌开始莽撞地向下试探之时,蓝翎止住了他,动作温柔。 “好了,第一次的测验基本合格。”蓝翎微笑着拉好自己的衣服,坐起身来,“接下来,我们开始第二课。” ***今晚六点前还将上传一章,:) ------------ 第十二集 调教 [下] 更新时间:2008-10-27 蓝翎回身自抽屉中取出了一件物事,当许夭看清那木制模型的形状之时,不由满脸通红。这东西的尺寸和阎三引以为傲的玩意差不多,当年阎三就是用了那可怕的凶器,一次次地侵犯他、占有他,让他生不如死。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蓝翎观察着他的神情,“身为阉人,男性的象征是我们永远的缺憾和伤痛。歌儿,虽然我们的身体是残缺的,但是我们的精神和他们是平等的。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器官是男性的骄傲和尊严,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如今我们不仅没有这个弱点,还可以充分利用它。第一节课,我教你的是如何取悦客人,今晚我们要更进一步,不光是取悦,更是征服,是控制。我们虽然无法改变身份,但同样可以掌握主动权,让男子在我们的左右下欲仙欲死。无论他是何等尊贵,何等不可一世,在我们面前,都不过是一具赤裸裸的皮囊而已。” 听到蓝翎淡然地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许夭张大了嘴,心头的倾慕却越发似火焰般滋长。 留意到他的神情,蓝翎微微一笑,将那木头模型凑近自己轻启的唇边:“仔细看好了。” 许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含、舔、吮、吸,以及手指灵巧的撩拨套弄,将细节一一铭记在心。 “真正掌握了它,你就掌握了这个男人的身体,下一步的走向如何,完全取决于你。” 蓝翎抬起头来,声音中有些陌生的情绪,转瞬即逝。 “这样真的可以,让对方处于我们的掌控之中吗?” “我说的只是身体。”蓝翎含笑补充,“多数人会屈服于肉欲的诱惑,不能自拔。但也不排除有些人,精神力量格外强大。对于这样的人,单靠情欲的影响是远远不够的。” “比如,欧阳公子?”许夭脱口而出。 蓝翎的眸光一闪迅即投向窗外,神情有些朦胧:“欧阳公子,他属于我读不懂的那一类。但人便是如此,越是轻易得到的,越放置一边;越是神秘难测的,越有探索的欲望。” “所以,你才会一直对他念念不忘?”许夭的声音有些发闷。 蓝翎斜睨了少年一眼,轻笑出声:“你真的以为,这样就了解我了么?” 他信步走到窗前,如瀑的黑发随风轻舞,声音清冷:“歌儿,有的人,有些事,你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呆坐于床头望着蓝翎的背影,许夭的心里突然空荡荡地毫无着落,这种感觉令他发慌。 蓝翎回过头来,唇角又恢复了笑意:“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回房休息去吧,还是老规矩,我们两天后见。” 蓝翎对许夭的面授依旧每两日一次,不断学习更深入的技巧。许夭学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只为看到,蓝翎唇边那一抹嘉许的笑容。从降生至今,许夭从未如此热切地盼望夜晚的到来,度日如年地期待着每一次会面,就连一向形影不离的好友易然,都似疏离了许多。 “夭,你最近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终于有一日,易然拍了拍对着曲谱本发呆的许夭,神情关切。 许夭浑身一震,愣愣地瞅了他数秒,突然将头埋在了臂弯中:“易然,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此刻,非常非常地……想见一个人。” 易然的眸光忽闪了下:“那个人,是蓝吧。” 许夭没有否认,将头埋得更深。 “喂!”易然抬起他的脑袋,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眸,“夭,你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么?你忘了我们和蓝都是什么身份的人么?!” “我知道……我心里清楚得很。正因为这样,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被人放在了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炸。我克制不住地想见蓝,想跟他在一起。只有他能让我快乐无比,让我充满了力量,让我心甘情愿地迷失……” “现在说这种话,太早了啦!夭,你才15岁!你对蓝只是一时的迷恋,就像……就像对疼爱你的兄长,对慈父那样!将来你一定会遇到真心对你好的人,而且,是个真正的男人!这点才是最重要的!”易然的语气急切。 “兄长?慈父?!”许夭摇着头,眼神温柔,“不对,蓝给我的感觉,更像情人。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我经历过的可比你多得多……”他苦笑着顿了一顿,“更何况,欢场之中,恩客与阉伶何来真情可言?顶多就是玩玩罢了。且不说我本来就不抱幻想,像蓝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都得不到一个真心相待,你我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夭……”易然一时语塞,激动地站起身来,“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但是,这坊中总有人能够说服你,让你迷途知返的!” “易然,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才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如果敢说出去……不要逼我恨你!”许夭蓦地抬起了眼眸,其中的决绝令易然浑身一凛。 当天晚上,暗香浮动的卧房中。 蓝翎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微阖。每次扮演恩客,任由许夭在自己身上温习一遍,已成了每次课前的必经程序。 少年的技巧已经娴熟了许多,然而,今夜他落在身上的吻似乎和往常不同,炽热而迫切,这不禁令蓝翎睁开了秋水明眸,眉头微蹙。 当许夭细密的吻落在蓝翎的左手腕之时,突然停了下来。 那道触目惊心的褐色伤疤正爬在玉色的肌肤上,分外扎眼。 “蓝,我一直想问你……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少年的声音带着异样。 蓝翎坐起身来,语气已有些不悦:“歌儿,我提醒过你,有的人,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许夭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扑了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蓝……我可以不在意任何人,除了你!是你点燃了我的希望,是你让我发现,活在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所以,我无法想象你曾经要放弃自己,我无法看着你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 蓝翎的身体僵直了片刻,低笑出声:“看来,你我都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边说边挣脱开许夭的怀抱,面色冷得像冰:“课程全部结束了,凤歌,请回吧。” 这冷淡和疏离骤然让许夭清醒了许多,当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之后,少年不禁面色惨白。 “蓝,求你,不要从此不理我,我会发疯的!” “别把自己想象得这么脆弱,你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蓝翎的语气冰冷无情,“我要你牢牢记住这一课,身为挣扎于欢场的阉伶,你的情感是宝贵无价的,最值得珍视的是你自己,你能仰仗的,也只有你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靠!” 蓝翎一边说,一边将苦苦挣扎的许夭推出房间,径直栓上了门。 蓝!!! 许夭伏在冰冷的木门上,大张的唇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泪流满面。 幽暗的卧房内,蓝翎无力地靠着房门,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眸。 ------------ 第十三集 磨折 更新时间:2008-10-28 之后的无数个夜晚,许夭一次次地在蓝翎的门前徘徊、守候。然而,无论房内有没有人,那扇紧闭的房门再也没有为他开启过。 一个风雨交加的凌晨,众人都已睡下,许夭又一次偷偷溜出筒铺,出现在三楼单间的门口。 雨水打湿了长廊,在木栏杆上跳跃舞动着,溅起狂暴的水花。 “蓝,我知道,你在里面!他们说你病了,所以今天没有上场,你现在怎么样了?求你,开下门,我好想见见你……”雨声压过了他的声音,许夭扑在彩绘木门上,反反复复地嘶喊着。 房内,依旧毫无动静。 半个时辰悄然过去。 “蓝,我已经不再奢求什么。只希望我们能够像最初那样,碰面了打声招呼也好,至少,你不要刻意回避我,不要对我不理不睬……这点要求,都不行么?”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淅沥的雨声中,许夭的声音愈发沙哑。 “好吧,我明白你的答复了。如果这就是我喜欢上你的代价,我接受。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少年的语气哀伤却又笃定,“我唯一后悔的,就是给你造成了困扰。所以,我现在请求你的原谅。我会站在你可以看见我的地方。如果你肯原谅我,就把临湖的窗户打开,否则,我就一直在雨里站下去。你说我任性也好,幼稚也罢,总之,这一次,我是非要见到你不可!” 一刻钟之后,湖畔的泥地上,出现了少年孑然的身影。 百年柳树在风雨中摇摆,夜空中雷声隆隆,一声紧似一声。 许夭的全身都已湿透,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那是天颐乐坊寝阁三楼的小窗,此刻,木窗紧闭,米色窗纸间透出的只是无尽幽暗。 好冷的雨…… 正月的雨水打在身上,寒意丝丝入沁,一直漫过心底。 风雨肆虐中,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似乎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夜,看不清未来的路,心底只是一片空茫,脑袋也越来越沉。 “蓝……”这声下意识的低唤,更似叹息。 在许夭倒下的一瞬,三楼那扇紧闭的小窗,赫然开启。 “夭,你可醒了!”耳畔传来又惊又喜的声音。 许夭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易然近在咫尺的脸庞。 心底的失落,无法言喻。 张望了下四周,窗台上一片阳光灿烂,筒铺内只有他们两人,大家应该都上课去了。 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许夭自床上坐起身来:“易然,我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今天起夜的时候我发现你不在铺位上,去走廊上一瞧,你竟然昏倒在雨里!” 听了易然的说法,许夭低声道了句:“谢谢。”他不想对自己夜半三更倒在雨中解释什么,也不想对易然多问什么,只是觉得累,发自内心的疲累。只想倒头便睡,将一切痛楚都抛诸脑后。 “你上课去吧,我再多睡会。”他对易然勉力做出个微笑。 “没事,我已经跟师伯请过假了,可以在这里陪你的!” “不用!”许夭冲口而出,当他发觉自己态度生硬之时,不由心怀歉意,“对不起,易然,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会……” 易然了然地点头,只是轻拍了拍好友的肩,起身离开。 易然并没有说出,其实,是正在发高烧的蓝翎出现在筒铺叫醒了自己。当时,蓝的身上烫如烈火,脸色却白得怕人,易然简直以为他会马上晕倒在自己面前,但是他前后只说了两句话:“快!救凤歌!”,以及“别告诉他,我来过。” 两日之后,天颐寝阁三楼,天颐坊头牌雅致的卧房内。 “蓝儿,瞧你这场病,瘦得形销骨立,看得我都揪心啊。”张坊主走向半倚在窗前俊逸非凡的身影。 “多谢张坊主挂心。”蓝翎的神情淡漠,把玩着手中的玉笛,“不过,你此刻更应该关心的人,是凤歌吧。” “嘿嘿……”张坊主干笑两声,“瞧你这话说的。你们两个,一个是我天颐坊今日的台柱,一个是明日的台柱,两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哇。” “我在意的只是,凤歌成为头牌之日,你是否会信守承诺,给我自由?”蓝翎嘴角轻扯。 “这个当然!你为我调教好了头牌的接班人,到那日我自然会放你走!我张合德何时说话不算话过?”张坊主在桌前坐下,信手掂起玉洗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香茶。 “只怕你背后的那位主子,翻手云,覆手雨,到时候变卦也不一定。”蓝翎斜睨了对方一眼,似笑非笑,语气中却已带了冷然。 “这件事由我全权做主,所以蓝儿你勿需多虑,接下来的数月只要你有始有终,我自会替你担待着。” 蓝翎默然片刻,将玉笛横至唇边,轻轻吹奏了几个乐音:“听易然说,凤歌这几日情绪低落,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把世事都看得太简单。希望坊主不要为难他,日后就算有什么不是,也多多手下留情。” “凤歌是自愿来得天颐坊,这孩子有自己的主张。我迄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他,于我天颐坊,也是有益无害。所以,蓝儿不需为他担心!”张坊主抿了口香茶,“倒是你啊!说句心里话,似蓝儿这等极品,我还真是舍不得放手……” 看到蓝翎面色微变,张坊主随即笑道:“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待蓝儿离开之日,我自会奉上黄金百两,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既是如此,蓝翎先行谢过。”悠扬的笛音自唇间倾泻而出,追云逐月,驰骋于墨色苍穹。 寝阁第二层,躺在铺上的许夭凝望窗外高悬的一轮明月,聆听乘着夜风而来的清亮笛声,似无数繁星落入眼眶,眸中已是晶亮一片。 半晌,那光芒最终夺眶而出,打湿了少年的面颊。 ------------ 第十四集 初夜 [上] 更新时间:2008-10-28 历时三年的训练很快期满。许夭16岁、易然17岁之际,阉伶学徒们迎来了关键的结业试。只有成绩合格者,才能正式加入天颐乐坊阉伶行列。 整整两天,他们分别进行了歌舞、琴棋、文化、书画、礼仪的考试,许夭不仅门门甲等,更是以一曲自创的“凤鸣九天”赢得满座惊叹。 “这伶人的歌喉,浑然天成,华美中不失纯净,细腻却不乏力度,真是……无以伦比啊。凤歌啊凤歌,果然不负此名!”坊中特地请来的宫廷第一乐师曾远寿对许夭的极高评价,不禁让张坊主眉开眼笑。 “夭,在想什么呢?你的课业成绩这么好,怎么也不见你露个笑脸?”易然和许夭并肩坐在寝阁的天台上,头顶是璀璨星辰,夜风徐徐。 “最为关键的,还是明晚。”许夭淡淡地回答。 “明晚……”易然的神采顿时黯淡下来,“不知道我们的第一位恩客,会是什么样的人。” “据说,能够拥有学徒初夜权的,都是些与坊主私交甚好的达官显贵。他们都是久混欢场的老手,应该不会太为难我们。”许夭扯了一片廊角垂下的紫藤叶,放在嘴里慢慢地嚼。 “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易然背倚着廊壁,笑容很是无奈。 许夭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向星空,墨眸中光芒闪耀。 静默片刻之后,对面画楼传来的又一阵欢笑喧闹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易然坐直了身体,沉声道:“坊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啊。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加入他们,正式成为欢场的一员。不过,每每看到那些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我就忍不住心生愤恨。同样身为男子,我们却要遭受这样不齿的命运,不得不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 “易然!”许夭专注地看向他,“有些事,是不可逆转的。为这些即成的事实愤懑不平,只会让我们活得愈发痛苦。蓝曾经跟我说过,这世间有三种人,男人,女人,还有介于男女之间的第三类。这第三类人,少数是先天造成的,绝大多数则是像我们这样,后天的产物。但是不管如何,每个人之所以生而为人,都有他存在的理由。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却不能自己看轻自己。今天,我把这些话转送给你,咱们两个一定要坚持到底,谁也不能轻言放弃!” “夭,谢谢你的鼓励,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的!” 清冷的月色中,两位少年的手紧紧相握,同样的笑意自嘴角绽放。 第二天深夜。 许夭、易然和另九位学徒,被分别带到了十一间雅阁。 今夜,他们将接受特别的考验,也是预示着他们的人生,将从此改变。 身着丝袍独自坐在华帐高悬的精美木床上,许夭的神情看似平静,胸口却抑制不住砰砰直跳。 自己所处的这间雅阁,似乎比以往见过的都更为奢华。各类摆设巧夺天工,壁饰、灯饰无一不精致。包括自己的洗浴、上妆、衣着,皆是坊主亲自把关,唯恐出任何纰漏。 即将亲临此处的,必是位身份高贵的大人物。 深紫色的幔帘,重重叠叠的轻纱,影影绰绰的灯光,更增添了房中的旖旎气息。 低头看了看,这件样式独特的缎蓝丝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肤色,胸膛袒露了大片莹白,下摆的开叉设计也令修长光滑的腿显露大半,分外撩人。 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许夭向上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雅阁的门被赫然推开之时,许夭抬起了头。 出现在门口的是个玉树临风的身影。身材颀长,一袭流云逐月袍,腰系翡翠玉绦环,足蹬五彩腾云靴,左手轻摇的折扇垂下碧玉扇坠,举手投足间彰显卓然贵气。面上戴着个金灿灿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走近,许夭屏住了呼吸。从这男子的身形衣着步态来看,应当正值青年。 “天颐坊凤歌,见过公子爷!”对方将至跟前之际,许夭沉着地低头行礼。 对方的嘴角轻扬,靠在了床头,惬意地笑着。 “听说,歌儿的歌喉堪称天籁,唱一曲给爷听听吧。”他的声音也很是悦耳磁性,许夭据此种种推断,此人的年龄不会超过30岁。 “凤歌献丑了!”许夭略一施礼,行至窗旁的古琴前落座。 一片静默后,琴音似流水淙淙,悄然鸣响。 美妙的歌声渐起。 月阑珊, 秋意尽灰, 伊人独憔悴。 几番轮回,几多寒泪, 试问东流水。 念,念,念, 前尘误,心痴唤不回。 人独醉, 空守孤灯, 情深不知归。 漫漫前路,悠悠年岁, 何日君与陪。 默,默,默, 发如雪,青史已成灰。 …… 歌声悠扬清越,空灵出尘,动人心魄。许夭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忆起昔日种种,眼眶渐渐潮润。 当从身后被人拥住之时,许夭吃了一惊,琴声歌声戛然而止。 温热的气息轻拂耳后:“凤歌儿,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离愁别绪?” “爷见笑了。”许夭犹自低着头,将手缓缓自琴弦上移开。 对方的怀抱很宽阔,很温暖,感觉有些异样,但却并不讨厌。 “时候不早了,凤歌伺候爷宽衣吧。”许夭站起来转了个身,正欲去解对方的衣扣,两手却被对方按在胸前。 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黄金面具后的墨色双眸,似两汪无底深潭,其中两点危险的光亮迅速蔓延扩散。 那眸光令许夭的呼吸一滞。 下一秒钟,对方已低了头,吻上了他的唇。 从晨起开始许夭就不停饮用蓝所授的特制香茶,此刻口腔中犹带着淡淡的玥香子气息,清新宜人。 这个香气令对方顿了顿,许夭正欲开口问他是否不喜欢玥香子的味道,他却吻得更为深入迫切。 这种颇具侵略性的吻法对许夭来说不太适应,但他仍积极回应着对方,舌与舌的纠缠愈加火热。 没过多久,许夭的丝袍便滑落在地,现出蜂腰长腿,玉色肌肤。这幅青春无暇的身体显然让对方欲火大增,勿需太多前戏,许夭已被压倒在床。 暧昧的呻吟声中,华帐徐徐落下。 ------------ 第十五集 初夜 [下] 更新时间:2008-10-29 以挑逗的姿势仰躺在床,私处尽现人前,包括自己残缺的部分,对象则是个陌生的男人,许夭闭紧了眼睛,强压下心头泛滥的羞耻感。 此刻,对方的动作却又放慢了下来。在温柔指尖的爱抚下,少年的肌肤泛起了轻微的战栗,温热湿濡的吻落在胸前的敏感部位,他情不自禁低哼出声。 眼神带了丝朦胧,许夭抬起身,吻上了对方的唇。 对方的唇角愉悦地上扬,似乎很享受此刻许夭的主动,随即张嘴迎入少年的舌,纠缠厮磨中,呼吸愈加急促。 片刻之后,对方将许夭翻了个身,扶住那纤瘦的腰部,开始缓慢推送。即使欲火焚身,他的动作还是不失温存。 虽然经过充分的润滑,虽然已有充足的思想准备,事隔三年当紧窒的密穴再次被巨物侵入之时,许夭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记忆的魔爪令他情不自禁绷紧了身躯,十指嵌入床席。 “歌儿,放松点,你夹得爷好痛……”对方一边低语,一边亲吻许夭的颈后。 “对不起,爷!”长期的训练调教和对方的温柔发挥了作用,许夭努力敞开身体,完全地接纳他。 下一刻,紫色华帐开始有规律地摇动,越来越剧烈。仿若海面汹涌的浪潮,一波波地漫过,最终化作狂风巨浪,将他们彻底湮没。此刻的快乐,无论真实或是伪装,都变得不再重要。 暴风骤雨过后,许夭倚在枕上,仰望着色彩绮丽的床顶。这多年后的第一次比预想中的要好得多。虽然痛楚占了绝大部分,但对方的温柔和耐心足以让自己心存感激。 “过来。”对方的语气不容抗拒。 许夭乖乖地挪动了下身子,枕到对方的手臂上。 面前是光灿灿的金色面具,面具下方,曲线优美的唇角轻扬。 “是谁教你的,关于房事的技巧?”对方的呼吸渐趋平稳,一开口的问题便出乎意料。 “是……天颐坊的蓝翎。”虽然在这种场合提起深藏心底的人让许夭感觉非常不舒服,但他还是实话实说。 “果不其然。”对方的语气似漫不经心,许夭的心头却突然咯噔一下。 联想起此人的年龄、言行,以及显然与蓝熟识的种种迹象,许夭心头的怀疑渐深。 犹豫了数秒,许夭终于按捺不住:“恕凤歌斗胆,爷莫非是,大名鼎鼎的欧阳公子?!” 对方看了他一眼,低笑出声:“大名鼎鼎?你这娃儿倒是有趣。爷大名是有,鼎鼎倒不见得。不过是经常在天颐坊走动,混个脸熟罢了。” 许夭强作欢颜:“欧阳公子过谦了。凤歌只知道,似公子这样的人物,绝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心里却暗自思忖:三年前这欧阳公子是蓝的第一位恩客,今日历史再度重演,莫非他有特别的癖好,专喜欢找雏儿开苞?此人就算再温存多金,充其量也是个欢场老手,惯于逢场作戏,喜新厌旧更是再正常不过。似蓝这样俊逸出尘的人儿,怎么会对这种人念念不忘? 想到蓝一直对这欧阳公子很是上心,现在自己又出乎意料地跟他搅在了一起,许夭不禁有些懊恼:这层关系,可真是越来越乱了啊! 第二日早上,许夭醒来的时候,欧阳公子已经离开了。 房内还残留着欢爱的气息,许夭坐起身来,对着窗外透进的白色阳光发了一会愣。 雅阁的门“咯吱”一响,竟然是张坊主走了进来。许夭慌忙拉高薄毯遮蔽自己的身体。 张坊主似不曾注意到他的神情,笑意盈盈地自行落座:“歌儿,你今个儿可是遇到贵人了啊!” “请坊主明示!” “这是欧阳公子方才给坊中的酬金!”张坊主乐呵呵地将一张银票拍在了桌上,“银票一千两!歌儿,从今日开始,他已指名将你包下,以后除了例行表演,你只要专心侍奉好他便成。” 虽然有些意外,许夭仍是点了点头:“有劳坊主费心了!”不管那欧阳公子是因何看中了自己,能够专侍一人,实为身处欢场之阉伶的上佳选择。 “还有件事你听了一定开心。”张坊主笑容满面,“天颐坊将在两个月後举办赛歌会,届时全国各大乐坊都会派出顶级阉伶参赛。你目前虽还不是头牌,但我打算派你代表天颐坊迎战。这将是你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如能获胜,离你成为天壑国第一阉伶的愿望就不远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许夭一听立刻精神振奋:“多谢坊主,凤歌必定全力以赴!” 此次参加结业考核的11位学徒中,除了一人因紧张过度未能通过初夜这关,包括易然在内的其他人都尽数晋级,正式加入天颐坊阉伶。得知许夭刚刚晋级便蒙恩客包身的消息,易然嘴上虽恭喜,心头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自晋身阉伶之日起,许夭开始了每晚在坊中的例行表演。那欧阳公子虽包下了他,却十天半月才来坊中一次,许夭从未见过对方真容,欧阳公子每次都是在许夭睡着之时便匆匆离开。许夭便也乐得清闲,每日除了登台献歌,就是专心准备赛歌会。 自许夭出道以来,名气渐长,越来越多的富家子弟慕名前来坊中为他捧场。原本每晚的压轴曲目专属于天颐坊的头牌蓝翎,没过多久,张坊主便做了调整,让许夭做了压轴。 自在坊中同台献艺之后,许夭见到蓝翎的次数也多了,但每次见面,蓝总是淡淡地点个头,从不多说什么。许夭倒显得比过去开心了许多,毕竟能经常见到蓝,能似寻常朋友般打个招呼,对他来说已是求之不得。 赛歌会的日期渐渐临近。 一日夜晚,许夭正独自在后台上妆,边门一开,进来了一个飘逸淡雅的身影。是蓝翎。 难得有机会和蓝独处一室,许夭不免欣喜,又有些紧张,手中拿着的梳子都掉到了地上。 许夭忙俯身去捡梳子,却有另一只修长柔美的手,先行帮他拾了起来。 许夭抬起头来,不由怔住了。蓝翎也不急于将木梳还他,让许夭坐正,站在他身后便帮他梳起了发。 许夭的头发已快及腰,又黑又亮,光泽动人。蓝细心地帮他梳理着长发,动作温柔。 许夭痴痴地望着镜中人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面容,那眉宇间荡漾的沉静,那长睫下专注迷人的眼眸。一股无法言喻的深情自胸口向上蔓延,另许夭的喉头有些发酸。 “蓝,关于欧阳公子……”对于这件事许夭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愧对眼前人。 “那个人与我再无瓜葛,所以你不用在意。希望他今后会好好地待你。”蓝翎的语气平静,替许夭梳好了头发,又拿了发簪帮他束发。 “可是……” “听我说。”蓝翎的嘴角轻扬,“我其实是很开心的。一来我的徒儿青出于蓝胜于蓝,来日必定前途无量;二来,我很快就要离开天颐坊。” “什么,你要走了?!”许夭蓦地瞪大了眼睛。 “是。张坊主已经应允了我,赛歌会一结束,我就动身。” “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么?”内心的失落无法言表,半晌,许夭艰难地发出声音。 “有缘的话,还是会相见的吧。好了,我该上场了。”淡淡地说完,蓝正欲迈步,却被许夭一个转身紧紧搂着不放。 “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泪渐渐湿了面颊,许夭的声音也带了哽咽。 蓝翎的身体僵了数秒,最终搂住了怀里的人,轻抚着他的乌发:“我的家乡在冀城,我会去那里,和我的家人团聚。” “真的?你没有骗我?”虽然他的话语沉静,许夭却能听出,那语气中隐含的忧伤寂寥。这让许夭的心中隐隐不安。 “我骗你做甚?好了,别像个孩子似的,你的妆又该重化了。不能让客人久等,我先上场去了!”蓝翎温柔而又坚决地挣脱了许夭的怀抱,转身离开。 ------------ 第十六集 赛歌 [上] 更新时间:2008-10-29 乐坊盛事――赛歌会正式开始那日,天颐乐坊中热闹非凡。由全国各地乐坊选派出的顶尖阉伶齐聚此地,天颐坊的来客比平日更是涨了数倍,场场座无虚席。担任评委的除了四名德高望重的宫廷乐师,还有颇具艺术造诣的达官显贵和商贾富豪,评委阵容可谓豪华。 这几日坊间热议的也尽是哪个阉伶色艺俱佳,哪个阉伶最有希望夺冠。这其中,呼声最高的当属二人,天颐坊刚出道不久便风头无二的凤歌,以及歆香坊的绝色头牌,人称玉面公子的萧玉璃。甚至有赌场设了赌局,吸引赌徒在二人身上下注。 为了备战赛歌会,易然自告奋勇当了许夭的助手,并在赛事期间跑前跑后,端茶送水,俨然成了许夭的跟班,看上去却开心无比。许夭倒是显得波澜不惊,一来本次赛歌会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二来,他的心头挂念着蓝翎要离开一事,情绪始终高不起来。 在一片鼓乐齐鸣声中,赛歌会正式拉开了序幕。赛歌其实不全是歌艺的比拼,而是综合艺能的较量。首场进行的便是琴艺竞技。 赛场之上,许夭第一次见到了声名远扬的歆香坊头牌阉伶――玉璃。这位玉面公子身材高挑英挺,五官轮廓深刻,白肤乌发褐眸,貌美绝伦。据闻他的生母为西方孚罗国美女,所以血统为东西方混血。 坊间盛传这玉璃是当朝卢丞相的地下情人,因为丞相夫人坚决不同意收他为男宠,甚至以死相逼,所以丞相至今仍将他养在歆香乐坊中。这玉璃却是恃宠而骄,寻常人等都不放在眼里,就连歆香坊当家的都得好言好语哄着他。 乍一见面,这玉璃果然是傲气逼人。张坊主介绍各参赛选手之时,他目不斜视,微仰着头,只是在各位评委入席之时方才行礼致意。台下有不少人为他的美貌所倾倒,亦有昔日追捧他的熟客赶来为他捧场,一时间场面热烈。 陆续有几位选手上台竞技,选择的乐器有箜篌、古琴和琵琶。玉璃先于许夭上场,他的选择和许夭一样,都是古琴。仪态万方地落了座,玉璃将修长灵巧的手指轻置于琴弦上。稍顷,悠悠琴声渐起,似行云流水,流畅动听之至。 赛场后台,张坊主和许夭侧耳聆听。 “他弹的是《极乐吟》,指法、技巧都是如火纯青,名不虚传。天壑国乐坊中,琴技排名第一的是蓝翎,第二的就是玉璃了。只可惜,今日听起来,他对琴曲的感情处理上略失意境。他的心态浮躁了些,急于求胜,反而忽视了情与曲的交融。”张坊主低声点评道,随即轻拍了拍许夭的肩,“歌儿,你一会只要沉下心来,发挥出正常水平就好!” 在看客热烈的掌声中,玉璃下场,许夭上场,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许夭点头致意以示对前辈的敬重,玉璃却是斜睨了他一眼,神情之中满是不屑。 许夭不以为意,径自行至古琴前落座。场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手指拨动琴弦的前一秒,许夭突然心念一动,抬起了头。 坊中东南角的立柱下,站着个一袭白衣的优雅身影,是蓝翎。只见蓝的嘴角轻扬,笑意动人,凤眼中更是饱含着鼓励。 许夭的心头一热,指尖轻拨琴弦。蓝,你听好了,这首《阳关三叠》,正是送给你的。 此刻,什么赛事,什么看客,都被少年抛在了脑后。眼中,唯有不远处那双含笑的眼眸;胸口,饱含即将倾泻而出的挚纯情意。 悦耳深情的琴音中,许夭低吟道: 依依顾恋不忍离, 泪滴沾巾, 无复相辅仁。 感怀,感怀, 霜夜与霜晨。 寄予丝桐, 对景那禁伤情。 盼征旌,盼征旌。 未审何日归程。 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 此恨无穷尽。 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 情最殷,情最殷。 奚忍分?奚忍分! 从令别后,两地相思万种。 有谁告陈? 弹到最后,许夭的眼眶有些潮润。琴音余音缭绕,似在声声倾诉,挽留那个不可能留下的人。 最后一个乐音消逝后,场内一片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半晌,如潮的掌声响彻坊中。 ***晚上的一章也提前上传完毕,:) ------------ 第十七集 赛歌 [中] 更新时间:2008-10-30 第一场琴艺竞技,许夭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全场最高分,玉璃屈居第二。宣布分数之时,玉璃有意无意地瞥了许夭一眼,眼神冷傲如故。 当夜比赛一结束,许夭没有直接返回他和易然及另外两名阉伶同住的寝室,而是上了三楼,来到那间昔日徘徊过多次的彩绘木门前,轻叩门扉。 敲了很久,里面都没有回音。透过门缝往内瞧,还真是漆黑一片。 蓝还没有回来?因为赛歌会,这三日的例行演出已经暂停了,这麽晚了,他会去哪里? 在门口守候了许久,直到远处的车马声渐渐散去,直到整个天颐乐坊都安静了下来,许夭仍然没有见到蓝的身影。 如水月色静静流泻,将一切纷乱喧闹尽数沈淀,万籁俱寂。 咚──咚!咚!咚!“风高物燥,小心火烛!” 远方的街道上,传来了打更声。想到即将举行的第二场舞蹈竞技,许夭终是咬了咬牙,动身下楼。 第二日夜晚,舞蹈竞技准时拉开序幕。 依旧是座无虚席的盛况,人声鼎沸。 许夭希望蓝会似昨日那般出现在赛场,可是,眼看自己已经站在了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仍踪迹全无。 收回目光,许夭深深吸了一口气,舒展开身体,伴著遽然盛放的乐音起舞。 他年轻的身体柔软而又充满张力,一身白衣随著每一次腾跃,每一个旋转飘飞,舞姿流畅绝美,轻盈灵动。 如水的衣袂在舞台上流动,摄住了每个人的心神。 乐符的跃动中,他已化做了光,化作了影,将力度与温柔完美地融合,把优美的乐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随著最後一个乐音绕梁,许夭单足点地,以嘎然而止的美妙姿势结束了舞蹈。 掌声和叫好声四起。虽然看客们都戴著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显然许夭的舞蹈已征服了他们的心。 这一次,玉璃在许夭之後登场。许夭的绝佳表现令下注在玉璃身上的赌徒们捏了一把汗。但玉璃和他的男性舞伴一步上舞台,便令全场惊呼声四起。 今夜的玉璃近乎真空上阵,黑色的波浪卷发披散肩头,腰间围了一条垂著火红流苏的性感裘裙,袒露出结实诱人的蜜色胸膛,线条流畅的蜂腰和笔直挺拔的双腿。 这接近全裸的绝色美男乍一亮相,已让众人心火燎原,坐立不安。 玉璃垂下高傲的头,优雅地施了个礼。乐声响起,是具有西域特色的鼓乐,一声声律动直击人的心坎。 玉璃踩著扣人心弦的节奏舞起来了,宛若黑夜的昙花,修长柔韧的身段似起伏的波浪。展臂、扭腰、劈腿,每一个动作都蕴含万种风情,每一个眼神都令人迷醉,乌发随风舞动。在独特的乐声中,他一扫冷傲的气质,化身为曼妙多情的尤物,再妖媚的女子与他一比都黯然失色。 倾倒众生的独舞後,他健壮高大的舞伴加入了进来,与他上演了一场贴身热舞。暧昧的舌吻,四肢纠缠,赤裸偎贴,臣服於对方身下妖娆地舞动,却又充满野性的优雅奔放。火辣辣的豔舞令场内骤然升温。台下众人早已是血脉贲张,一个个站了起来,叫好声不绝於耳。 这夸张撩人的动作早已让台後观看的许夭面红耳热,不由别过头去,正好迎上了张坊主的目光。张坊主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歌儿,今日这场,咱们是输了。不过没关系,这样一来,你们正好打了个平手。成败以否,就看明日的歌艺竞技了!” 许夭抿紧了唇,半晌,重重点了点头。 赛歌会迄今为止似乎成了凤歌和玉璃两人之间的单独较量,夺魁呼声最高的二人竟然打了个一比一平,坊中人都在热此不疲地谈论著,猜测究竟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赛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在二人身上下的注也越来越大,据闻有当夜被玉璃的舞姿迷倒的追捧者一掷千金,赌玉璃获胜。 连易然都被这紧张的气氛弄得睡不好觉,许夭却仿若对一切充耳不闻,只是沈著地做著自己该做的准备。 第三日的夜晚很快到来。这一夜的盛况更是空前,天颐乐坊中连走道上都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其他选手的表演俨然成了二人争锋的铺垫。 在看台最前排的位置,许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轻摇折扇,金色面具,玉树银花袍,一身卓然贵气,一左一右还有两名身材精瘦的男子护卫著。竟是多日不见的欧阳公子! 见到许夭注视著自己,一丝笑意自公子的嘴角绽放。许夭也不禁笑了,略略低头施礼。不管怎麽说,欧阳公子都是自己的恩客,今夜他肯现身为自己捧场,足见对自己的重视。 只不过,在整场喧闹的人群中,还是没有见到蓝翎,这不由让少年的心头一阵怅惘。 蓝,赛歌会都还未结束,你就不愿再见我了麽?! ***今晚6点前,还将上传一章~~~~ ------------ 第十八集 赛歌 [下] 更新时间:2008-10-30 这最后一场的歌艺竞技,仍是玉璃先于许夭上场。今夜,玉璃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域孚罗服饰,上衣绣着石榴树图案,衣摆垂着金色流苏,下着银色扎脚裤,头上戴着镶羽饰的帽子,再配上他精致绝伦的五官,如同孚罗王子般气质华美、优雅迷人。 和着西域特色的鼓声伴奏,玉璃悠扬的歌声响起。他的声线和蓝翎有几分相似,磁性而悦耳。他唱的是孚罗语,忽而低吟细语,如泣如诉,忽而高亢清越,直击苍穹。众人皆敛声屏息,陶醉在他动人的歌声所营造的异域风情中。 聆听着他的歌声,许夭突然想起了,那从未见识过的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大漠,想起了,多年前那位有着一双猎鹰眼睛的大漠少年。 虽然时隔甚久,但那叫作沈放的少年的模样,依然如此清晰地浮现眼前。许夭恍惚间觉得,那沈放的五官竟和玉璃有几分相似,都是高鼻梁,眼眶深陷,五官犹如雕刻,身上融合了东西方气质,典型的混血儿特征。 不知道现在的沈放怎样了?是否仍在他所热爱的大漠中策马驰骋,豪情万丈? 正冥想之中,肩上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歌儿,该你上场了!” 许夭回过神来,忙对眼神殷切的张坊主和易然点了点头,在经久未息的掌声中步上场去。 这一回,他依旧是和正在下场的玉璃擦肩而过,但此刻,玉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似友好了许多。 行至舞台中央,许夭却发现右侧的琴座仍然空着。怎么搞的,难道为自己伴奏的郑师傅还没到么? 许夭正想回头询问张坊主,却听得台下一阵骚动。转身一看,一位身材修长的白衣男子已从台侧走了上来,及膝的长发飘飘,俊美的面容沉静,细长的眼眸光波流动,却是两日来踪影全无的蓝翎! 许夭呆呆地看着蓝径直步到古琴后落座,将双手优雅地搁在琴弦上,抬起头来,朝自己微微一笑。 今夜要为自己伴奏的,竟然是――蓝?! 喜出望外的许夭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朝蓝深深地点了点头,笑容灿烂。 场下的看客们不由议论纷纷。身为天颐坊头牌,且有天壑国第一乐伶美誉的蓝翎竟然甘心为自己的后辈充当绿叶,看来,这个凤歌确实不可小觑。 许夭随即觉察到,舞台下自己的正前方,一股异样的视线正越过自己,直射蓝翎。这视线掩藏在金色面具后,却似有着超越一切的热力与执著,就连只是被辐射到的许夭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欧阳公子的目光依旧固执地追随着蓝翎,似乎在迫使他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蓝却似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神情泰然自若。 这幅气定神闲不由也让许夭平静了下来。蓝在等待,等待着自己调试好状态,迎接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场比赛。终于,许夭朝蓝轻轻点了点头,蓝会意一笑,微阖眼眸。 只听,“铮~”地一声,古琴的清音似一阵阵波纹向着四周荡漾开去,一瞬间全场都静了下来。 一阵清妙的琴音紧接而至,幽幽地回荡在众人头顶。先是低低的几声,似幽似嗔,有如黄莺婉转低鸣。众人仿佛置身于空谷,耳畔是夜风的低吟,鼻翼是幽兰的淡香。 琴音渐起,宛若皓月初上,柔和的月华静静地倾泻在空谷林郊。 此时,空灵悠扬的歌声穿透林间而来,优美纯净,宛若天籁。 那慰贴心灵的歌声在宛转翩千之后,骤然变得高亢清越,带着奔放激情,自由翱翔于苍茫天地。 在那歌声的引领下,众人逡游於崇山峻岭、阔邃林间,越过无际平畴、万里苍穹,灵魂在歌声塑造出的空山灵雨中飘扬起伏,翩然若仙。 歌声和著琴音,具有洗涤千尘的魔力。俗世的喧嚣、烦恼都已远去,惟有绵延不尽的纯净安宁。在这意韵悠长的幻境中,心灵也重归清澈透明,不由令人萌发拥抱新生的喜悦。 在宛若失去时间空间的错觉中,歌声如流云般,渐渐远去。相依相随的琴音徜徉在轻雾中,悠悠地消散。 当一切重归寂静,就连八位评委都还沈浸在适才的气氛中,不忍抽身。 静默片刻之后,来自全场的掌声,带著足以掀翻屋顶的热潮轰然鸣响。从出生至今,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摄人心魄的歌声,如此浑然天成的琴歌相合。 谁又曾预见到,今夜,他们会如此彻底地迷失? 在这狂热的喝彩声中,许夭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刚刚自琴后立起身来的蓝翎,与他紧紧相拥。 ------------ 第十九集 艳舞 更新时间:2008-10-31 华丽的雅阁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 月光自窗外投射进来,洒下一地银白。 圆桌旁的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搁着飘香的玉池酒,和几样精致的小菜。 地上躺着个空酒壶,桌上壶里的酒也已空了大半,小菜却几乎原封未动。幽暗的光线中,欧阳公子的金色面具泛着冷冷的光,隐藏其下的眼眸愈发看不真切。 许夭如玉的面颊已经泛起了潮红,胸口的烦闷感却有增无减。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赛歌会获胜之夜,欧阳公子会留宿坊中。原本,他是想把握剩下的时光好好与蓝惜别,现在计划完全被打乱,不免心烦意乱。 今夜这欧阳公子也是奇怪,说是要为自己夺得头魁庆祝一番,却从进雅阁至今没说过几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闷酒。似乎,找个人陪他喝酒才是他真正的用意。 于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就这样消灭了一壶半专供御用的玉池酒,却依旧毫无停歇的架势。 许夭原本酒量尚可,但这接连大半壶高度酒灌下肚去,顿觉心跳如擂鼓,眼神也愈发朦胧,不由靠在了椅背上,摇手道:“爷,凤歌要醉了,不能再喝了。” “爷还没喝够呢,歌儿想扫爷的兴不成?”欧阳公子的口气有些不悦,吐字却甚是清晰,显见头脑还明白得很。 许夭想了想,再这样喝下去,自己非出丑不可,若执意拒绝,得罪恩客终非明智之举。遂脑筋一转主动提议道:“要不,凤歌给爷跳支舞助兴如何?” 欧阳公子靠在了椅背上,手指抵着曲线优美的唇,半晌,嘴角勾起一丝邪邪的笑意:“好。不过,我要你光着身子跳给我看。” 许夭迟疑了数秒,这欧阳公子来了兴致,要自己跳像玉璃那般的艳舞? 犹记得来到坊中的第一课,师傅教的便是:“身处欢场,最先要抛下的便是羞耻之心。”跳就跳吧!自己不过是跳给专侍的恩客看,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他遂借着酒意站起身来,当着对方的面干净利落地褪去了身上的衣物、鞋袜,只留一条白色亵裤。 月华的折射下,愈发凸显出他光洁的胸膛,纤细柔韧的腰身,修长笔直的双腿,细腻光滑的肌肤泛着诱人的色泽。带着丝丝凉意的夜风拂在被酒精点燃的身体上,说不出地惬意。 欧阳公子却朝他竖起了食指,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 许夭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背过身去,脱掉了亵裤,露出挺翘圆润的窄臀。想想终是觉得有些羞臊,又从幔帘上扯了块紫色薄纱围在腰间,影影绰绰。 欧阳公子这才再度微笑,惬意地将双臂搭在椅靠上,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夭,准备欣赏他的精彩表演。 原本在训练课上学的是正统舞蹈,但许夭功底好且又天资聪慧,再加上前日见识过玉璃的绝伦艳舞,此刻即兴发挥倒也难不倒他。 欧阳公子吹熄了最后一盏灯。此刻,渲染雅阁的只有那束柔和的月光。 在这若隐若现的氛围中,许夭愈加放松,他的口中和着节拍,光着的足已在地板上跃动起来。 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没有规矩可循,自己想怎样就怎样跳,随性而为。 欧阳公子嘴角含笑,注视着许夭在自己面前恣意地扭动腰肢,摆胯踢腿,轻纱曼舞,动作柔韧而舒展。这个少年的身体像个纯洁无瑕的圣地,骨子里却透着与生俱来的魅惑,外表虽然纤弱,性格却坚韧不拔。不容侵犯的神圣和致命的吸引力,多重的矛盾因素同时存在于这样一个身体里,无法让人不萌发强烈的征服欲望。 没过多久,公子的眼眸已危险地眯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虽然他酒量甚好,但闷酒本就容易催人醉,适才喝下去的那些已经开始逞威,眼前活色生香的场面更是撩拨得下腹处有团火熊熊燃烧了起来,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许夭并未意识到对方的异样,只是觉得身体好热,似有无数的热力想要释放宣泄。在微醺的状态下旁若无人地舞动,浑身每一个细胞都酣畅淋漓。酒意令他的肌肤泛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颊上更是妩媚一片,眸中水雾潋滟,眉梢眼角风情无限。 尽情曼舞了一段,许夭跪至公子身前,一边向后下腰一边律动肩头。月光在他精致的锁骨和肚脐处,投下魅惑的阴影。 欧阳公子突然倾身向前,一把拉起了他,另一手将桌上的酒菜往地下噼里啪啦一扫,径直将许夭压在了圆桌上。 这突兀的动作骤然让许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不由低呼一声:“爷!” 下一秒,他微启的唇已被炽热的唇舌封上,将他的半截呼喊堵了回去。 火烫的肌肤与冰凉的桌面相贴,瞬间的舒畅惬意令许夭沉醉,但在口中施虐的软舌却不容他有丝毫放松。欧阳公子猛烈地缠卷住他的舌共舞,氤氲的酒气在唇齿间传递,令少年的脑袋再度陷入昏沉。口里盈满了对方的阳刚气息,满到令许夭无法呼吸。 面颊上突然传来不同于已往金属贴面的触感,许夭睁开眼眸之时,惊觉欧阳公子已摘掉了面具。背著月光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得那再无遮挡的黑眸深邃异常,似能洞穿人的灵魂。 ------------ 第二十集 疑云 更新时间:2008-11-01 幽暗中,注视着少年那柔弱颤动的浓密睫毛,欧阳公子只觉得心火愈发狂野地燃烧。虽然阅人无数,再绝顶的人间美色都是宅中之物,但似面前这般触动他心底的柔软,又萌发强烈征服欲望的人儿,至今不过两人。只可惜,另外那一人,是把不见血光的双刃剑。 那另一人的柔情缱绻,和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温雅超然,堪比慢性毒药,自己却甘之若贻。但这幻景危如累卵,一旦那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他外柔内刚的性子,只怕绵延爱意立时要化作刻骨仇恨。他手腕上昔日留下的自残刀疤,就是最好明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切危险因素都要毫不留情地铲除,从降生至今自己恪守信条,却独独对他狠不下心。骄傲如斯,自己不在意增加一个敌人,却不能容忍任何事左右自己的意志,更不能容忍任何人变成自己的弱点。 天下人皆在我掌控,又何须在意区区一片欢场浮云? 眼前这幅少年的身体,比他更加年轻,更加柔弱,也更敏感诱人。真是应该抛开旁的,好好享受…… 心念辗转之中,欧阳公子在醉意的刺激下一把扯掉紫色薄纱,分开许夭修长的腿。许夭睁开了眼睛,神情有些惊慌,欧阳公子看在眼里不由嘴角轻扯。身处欢场之地,这一抹不加掩饰的纯真羞涩最是可贵。 许夭骤然发出一声闷哼,手指紧紧攫住桌沿,咬紧了下唇。隐忍的表情配上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眸,倍增诱惑。 欧阳公子只觉得无边的快感直冲脑门。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抽送,每一下都直击最深处。 “歌儿,叫啊,爷喜欢听你叫!”喘息之中,公子的声音性感撩人。 “爷……”许夭只来得及吐出一声,后面的话语已经被越来越高亢的呻吟淹没。 幽暗的光线中飘荡着腥甜的气息,混合着挥之不去的酒香,空气也似乎要燃烧起来。 粗重的气息与少年的呻吟交织成一曲奇异的乐曲。身体叫嚣着想要释放,公子的动作狂暴,汗出如雨。 在公子失控的嘶吼和少年的尖叫声中,几番最后冲刺,公子尽数释放了激情,随即俯身拥住少年甜美的身躯。 “爷……”许夭低唤了一声,搂紧对方的背脊。或许是酒意的渲染,今夜的感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美妙强烈。 身上的人动了动,慢慢退了出来,一股热流随之淌下。骤然空虚和离去的温暖令许夭感到失落,他呆呆地看着公子有些脚步不稳地走向床榻,径直躺倒在床上。 “歌儿,过来!”数秒之后公子发出了命令,声音慵懒。 许夭不由自主地起身,脚刚一沾地便有些虚软,慌忙扶住桌子稳定住了自己。赤足接触地面愈发觉得冰凉,他定了定神,光着身子朝公子走去。 一上得床榻,许夭背身依偎进公子温暖的怀抱。公子带着酒气的火热呼吸吹喷在他的颈后,有力的手臂也将他搂得好紧。许夭没有动弹,也不想动弹。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依恋这种感觉,心头仿佛被柔情包裹着,踏实而安宁。 时间悄悄地流逝,夜色也愈加深沉。 听着身后公子的呼吸渐稳,许夭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移开,翻身下床。脚刚一踏到地面,就听到声后传来一声略带嘶哑的低呼:“蓝,别走!蓝儿……” 随即那只手臂再度伸过来,箍住了他的腰。 刚刚听到的那声呼唤令许夭浑身都僵了。 低唤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呓语,身后的人心满意足地搂着他,再度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许夭望着眼前的幽暗,头脑中一片空白。 纵然对方火热的手臂传递着无限热量,少年裸露在夜风中的肌肤还是泛起了阵阵战栗。 自己并没有听错,刚才欧阳公子千真万确,叫的是蓝。 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回想起今夜歌艺竞技时公子投向蓝翎的异样眼神,许夭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欧阳公子真正想要的,和自己所爱的,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件替代品,蓝的……替代品。 身上,愈发觉得冷。 联想起与蓝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虽然自己一直试图进入蓝的内心,但那扇神秘的心门从未真正开启过。许夭明白,蓝的心底有一个位置是自己始终无法取代的。虽然蓝总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从不多说什么,少年却能感受到,蓝对那个人无法抑制的思念。 那个人,显然就是欧阳公子。 今夜欧阳公子一反常态地喝闷酒,也终於有了答案。公子必定是知晓蓝翎即将离开天颐坊,才会如此消沈。 公子和蓝,既然彼此都这麽在意对方,为何之前公子要刻意冷淡蓝,一年半载都不来见他一次,让蓝伤透了心? 蓝离开天颐坊,真的会回家乡去吗?还有始终盘绕在自己心头的蓝手腕上的那道旧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越来越理不出头绪了啊! ------------ 第二十一集 恨别 更新时间:2008-11-02 这一夜,许夭做了很多杂乱无章的梦,梦的内容已记不起来,只是醒来时,枕上湿漉漉的一片,太阳穴也隐隐作痛。 许夭用手覆额,刚转过身,就惊讶地看见公子正侧身朝着自己,沉沉地睡着。 以往欧阳公子总是趁自己睡着便悄然离开,今日却一反常态,看来昨夜喝的那些酒果然有些威力。 天色已经放亮。透过雕花窗格射进来的阳光照得室内一片亮堂。 第一次看清公子的真容,许夭不由细细端详起来。 欧阳公子有着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英挺的鼻,性感的薄唇,眉宇之间流荡着尊贵。只是此刻他的眉头微拧,令神情增添了一抹阴郁。 过去许夭见过的,只是面具后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此刻,虽然眼眸被浓密的长睫覆盖着,许夭却能想象得出,那双眼睛寒光四射的样子。 少年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以免吵醒他。 昨夜的那些疑问许夭已无心细究,他此刻最关心的就是今日蓝的离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赶去见他一面! 穿好了衣物,少年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雅阁的门刚开到一半,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清瘦的男子,腰佩长剑,眼露精光。许夭认得他,正是追随欧阳公子左右的贴身护卫之一。 “凤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对方挡在了他的面前,压低声音。 许夭小声答道:“我要去送坊中的一位好友,请张护卫行个方便!” “对不住,没有公子的命令,我不能让你离开半步。” 他的语气毫无回旋余地,许夭不由提高了些音量:“这里是天颐坊,不是贵府,要去哪里该是我的自由!” “自由不自由,也得公子说了算。”张护卫面无表情地坚持。 “你!”少年不免气急。 “让他去吧。”正在此时,房内传出了慵懒的一声。 “是!”张护卫恭敬地回答。 许夭回头一看,欧阳公子已坐起身来,正斜靠在床榻上。银花丝袍的衣襟半敞,几缕墨色的发落在他结实流畅的胸膛上,俊美的面容温雅,那股自然散发的雍容矜贵令许夭有些失神。一直以来只觉得蓝翎是美到极致的人物,但蓝的美是超凡脱俗,不染一丝纤尘的。眼前摘下面具的欧阳公子却另有一番俊逸隽永、高贵清华的气度。 看到公子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许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都红了。 “多谢公子成全!”他急急地朝欧阳公子施了个礼,转身离开。 秋末时节,院前的梧桐叶子黄灿灿落了一地,从光秃的枝桠间可见灰色的天空,苍茫而寥落。 当少年匆匆赶到天颐坊寝阁三楼,却发现,那扇彩绘木门破天番地大开着。里面,易然正带着两位新学徒在清理房间。 “易然,怎么是你们?蓝呢?!”许夭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眼前所见已让他心头凉了一半。 “蓝已经走了。”易然看了看许夭异常的脸色,示意两位学徒先离开。 “走了?”失神地看着易然,许夭喃喃低语。 “是啊。今日天还没亮,他就动身了,说是不想惊动太多人。所以,也就张坊主和我们几个为他送的行。” 许夭进了那空荡荡的房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神情黯然。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易然微笑着,“蓝说了,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们的。毕竟这么多年了,一下子离开也很是舍不得。对了,这个,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笛子,说是送给你做个念想。” 许夭接过那柄蓝翎平素从不离身的玉笛,星眸一亮:“那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要我转告你……凡事不要强求,也不要太较真,有的时候当个糊涂人反倒是件好事。”易然挠头回忆着。蓝今日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有些特别,但究竟特别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 听了易然的转述许夭不由呆了半晌,轻抚着笛身,默然无语。 “夭,张坊主说了,你现在是咱们坊里的新任头牌,所以从今日开始,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啦!我们一早过来整理,就是为了方便你搬过来。” 许夭闻言环顾了下四周,垂首道:“不用整理了,就让它保持原样吧,我喜欢它还是蓝在时的样子。” “也好。”易然的语气中带了感慨,眸光一下子晶亮起来,“这样如同蓝还和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就像我们的兄长一样……” 房内静默了片刻,易然擦拭了下眼角笑道:“那你再坐会,待会去搬你的东西。我先出去了!” 待易然离开之後,许夭起身来到窗前。像昔日的蓝翎一般,静静斜倚著窗台,眺望不远处碧色尽染的湖面。 如今的自己已经离成为天壑国第一阉伶的愿望不远了。但这只是第一步。达成目标之後,更重要的便是找机会为父亲报仇。 蓝让易然转告自己的那句话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是个冰雪聪明的人,是否早已对自己的隐秘有所察觉,所以劝自己放下执念?还是说,他另有所指? 而今,答案已不得而知。 蓝,错过了今时今日,不知有生之年,你我是否还能再见。 摩挲著玉笛冰冷的笛身,许夭潸然泪下。 ------------ 第二十二集 仇人 更新时间:2008-11-03 自蓝翎离开后,一载寒暑悠悠而过。 这一年来,张坊主为许夭接连举办了数十次专场演出,大造声势。在天壑国贵族阶层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颐乐坊有个凤歌,不仅一出道就拿了赛歌会头魁,琴艺、舞艺样样精绝,歌声更是堪比天籁。不少商贾富豪慕名前来天颐坊,一睹他的风采。 名气暴涨之时,许夭的个头长高了,容貌也愈发俊美。他的脾气秉性却越来越像当年的蓝翎,外表看去温润如玉、淡漠矜持,内心却似冰封着一座万年火山,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爆发。 这期间唯一没有进展的,就是许夭和欧阳公子之间的微妙情感。不论公子是来得很勤,还是半个月一个月才现身一次,许夭对待公子的态度始终如一,尽心侍奉的同时保持着内心的疏离,似乎他们之间只能止于恩客和阉伶的关系。 然而,不久之后,许夭心底的平静便被打破了。 一日夜晚,许夭刚结束表演步入后台,迎面遇上了张坊主和一位赤袍男子。 “歌儿,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歆香乐坊的莫坊主,今日他是特地过来看你的。” 张坊主笑意盈盈地介绍,许夭的心头却咯噔一下,目光立时投向他身边的人。 这位莫坊主不仅身材矮小,还长了张其貌不扬的脸孔,混在人堆里根本认不出来,一双小眼睛却格外明亮,闪烁着狡黠光芒。 莫坊主当面朝许夭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凤歌儿果真是名不虚传啊!这一曲听完,我还以为自己身在极乐世界,九天仙乐也不过如此嘛!” 许夭也不说话,表情僵硬地回了个礼。 莫坊主似全然未觉他的冷淡,再度转向张坊主:“合德兄真是好福气,得到这样一个宝贝不知是几世修来的造化啊!看看贵坊这夜夜爆满的盛况,再对比歆香坊的门可罗雀,莫某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文庸兄何必这么谦虚!”张坊主笑容满面,“贵坊的萧玉璃也是人中极品啊,一舞倾国,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卢臣相都醉心于他,其他人自不必多说。” 那边张坊主与莫坊主正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许夭伫立一旁,暗暗攒紧了拳头。当年张坊主曾说过,正是歆香坊坊主设计陷害自己的父亲,搞跨了乐阳乐坊,令父亲在狱中含恨而终。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正是自己的仇人么?! 等待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见识到你的尊容了!强自压抑着心头怒火,少年的脸色越发难看。幸好张坊主很快揽着莫坊主的肩,将他支开了。 四周安静下来之后,许夭推开后台化妆室的门,急急迈入。 化妆室内空无一人,飘荡着阴冷的气息。许夭俯身於铜镜前,瞪视著自己。 镜中人的脸孔发青,星眸寒冽,隐隐燃烧着地狱之火。这幅面孔,似曾相识。 这张脸孔,属于多年前毒杀阎三的那个夜晚。 眼前的人,才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吧? 始终学不会像张坊主那般虚以委蛇。如果下一次再见到姓莫的,难保自己不会拔出刀来,一刀划开他的喉咙。 血债血偿,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 “歌儿。”身后传来的低唤令许夭回过神来。 镜中,自己含霜的脸孔旁出现了张坊主和善的面容,眉宇间却难掩忧虑。 “我本不想让莫文庸见你,就是怕你控制不住情绪。歌儿,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张坊主语重心长,“报仇的事情急不来,我们需要时机,关键的还是,不能牵扯到你的身上,否则,令尊的心愿和你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就都白费了啊。” “我知道。”许夭的声音低沉,“只是,这个时机,不知何时才会出现。” 张坊主沉默了数秒:“其实,你身边就有一个贵人,你难道从没想过,要找他帮忙?” 许夭没有回答。他知道,张坊主指的是谁。但那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相处近一年的时间,许夭并非对欧阳公子一无所知。以“欧阳”的姓氏和气度做派来看,欧阳公子极有可能是皇室宗亲,而且身份非比寻常。但公子毕竟是个流连于欢场的恩客,当初他对蓝的所作所为一直让许夭心存芥蒂。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像对待蓝那般疏远自己,另觅新欢。更何况,他是个聪明人,有可能为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与歆香坊的幕后靠山――大权在握的卢丞相为敌吗?! 当夜,欧阳公子再度留宿坊中。最近他又来得勤快起来,这已是他们本周第二次共度良宵。 一番激烈的颠鸾倒凤之后,许夭听着公子惬意地躺倒在身旁,遂背过身子暗暗舒了一口气,拉过薄毯盖住腰腹,胸口却依旧无法释然。 今夜,他一直心情紧张,所以下体也很难放松,公子尝试了几次才得以进入,但公子对待自己始终耐心而又温存。他的态度让许夭突然又有了一丝希翼。不管如何,今时今日对方是真心呵护自己,对自己好的。那件盘亘心底的事,或许,真的能托付给他? 听着公子的呼吸渐稳,许夭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这毕竟是个事关生死的秘密,一旦说出去,后果谁能预料?若是所托非人,不但大仇难报,还将为张坊主和天颐坊招来灭顶之灾。 心念辗转中,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渐渐沁湿了额角。 “歌儿,你有心事?”身后,一只臂膀将他搂入怀中,耳畔传来的语气温和。 许夭咬着下唇,半晌,点了点头。也罢,既然他看出来了,自己就横下一条心说吧。 正想着该从何说起好,却听公子淡淡地问道:“听张合德说,你与歆香乐坊有些宿怨?” ------------ 第二十三集 意外 更新时间:2008-11-04 欧阳公子淡淡地问道:“听张合德说,你与歆香乐坊有些宿怨?” 许夭闻言一愣,今日公子竟是有备而来?想必张坊主担心自己会瞻前顾后,开不了口,所以事先跟公子打了个招呼。既是如此,自己又何需再犹疑? 转过身去,许夭注视着公子胸前晶莹剔透的龙涎玉,开始了低声诉说。从父亲当年白手起家创立了乐阳乐坊,一直到后来蒙冤入狱,家破人亡的种种磨折。当然,他隐去了自己数年前被阎三禁锢杀人出逃的那段过往。 入坊至今,第一次向人倾吐自己的身世,许夭不免动情。说到父亲含冤而死,母亲也抱病而终,声音更是带了哽咽。 欧阳公子将他拥入怀中,手掌摩挲着他的脊背,那恰到好处的力度似传递着无限抚慰。待怀中的人儿渐渐平静下来,公子突然问道:“歌儿,张合德所说歆香坊陷害令尊之事,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你就这么信他?” 许夭的神情一怔,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了几分迟疑:“当年,张坊主和家父虽然在生意场上是对手,私下却交情甚好,两家人常有走动。家父入狱之后,还是托了他的关系和资助,家母才见了家父最后一面。家母离世之前还念念不忘,要我牢记张坊主的恩德。所以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 公子沉默了片刻:“这件事,我先帮你查查清楚,再做定夺。你也不用想太多,时机到了,自然会水落石出。” “……多谢公子爷!”许夭抬起头来直视他俊逸的面容,星眸中难掩感激。 “先别急着言谢,等事情有眉目了再说。”欧阳公子的嘴角轻扯,笑意高深莫测。 接下来的一个月,许夭每天除了练习和演出,便是翘首以待公子的出现。自蓝翎离开之后,他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如此热切地盼望见到某个人。当许夭发觉,自己不仅仅是期待公子给一个答复,而且,还隐隐地渴求他温暖的怀抱时,不免心惊。 这一年来,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公子的若即若离。公子的行踪莫测,是去是留都不会事先透露半个字。所以,不管公子在或不在,每日的生活都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然而,自吐露身世的那一夜后,一切悄然改变。公子不曾在坊中出现,许夭也已没法回到从前。 多少个夜晚,孤枕难眠。独自躺在冰冷的床席上,许夭时常会想起昔日公子温柔地拥自己入怀,轻拍肩背的情景。沉醉在他熟悉的气息中,自己总是很快地安然入梦。那种感觉,好令人怀念。 欧阳公子…… 公子的俊朗笑颜、高贵气度和温存体贴,已不知不觉在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难道,自己真的对他动了情? 这个发现令许夭愈发忐忑,焦躁不安。只觉得一颗心被吊在空中,晃晃悠悠,找不着安放处。 又过了两个月,许夭再也按捺不住,主动向张坊主问起了欧阳公子。张坊主对他的问题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听说公子去了外地,具体的情况自己也不知道。 看着张坊主平静得有些异样的面容,许夭的心头突然有了预感。 公子并不是去了外地,也不是忙得抽不出丁点儿时间来看自己一眼,而是像当初对待蓝那般,厌了,倦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麽快。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求他帮忙的那件棘手的事,加快了他离开的步伐。 得出这个结论後,许夭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 最终,自己竟然还是步了蓝的後尘。 呆呆地看著窗外的一轮冷月从树梢落下,少年的心也似那凋零的月华般,一点点地往下沈。胸口满溢冰寒,冷得无法呼吸。 窗前的梧桐叶绿了又黄,一晃,半年的时光匆匆而过。 再没欧阳公子的任何消息,他真的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伤过痛过,许夭的心绪倒也平静了许多,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中。 经过近两年的大造声势,凤歌的名号在乐坊业中已如日中天,无人能敌。眼看自己成为第一阉伶的愿望已经实现,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许夭却愈发波澜不惊,性格也愈渐沉默。 这一日,午间小憩之后,许夭正百无聊赖地轻抚古琴。 琴音缭绕中,易然突然推门而入。 “歌儿,出大事了!”嘴上说着出大事了,易然的神情却难掩兴奋。 “怎么了?”许夭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头也不抬。 “我刚从皇城街回来,街头张贴着好大的告示,说是歆香乐坊昨日被官府查封了!”易然边说边比划,满头是汗。 琴声嘎然而止。 这一惊非同小可,许夭蓦地冲至易然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肩:“你说什么?歆香乐坊被查封了?!” “是啊!到处都在议论呢,说是歆香坊莫坊主扯上了什么陈年旧案,现在被官府查了出来,所以……喂,喂,轻点!你哪来这么大劲,抓得我好痛啊!”易然的圆脸都拉成了苦瓜脸,咧着嘴直抽气。 许夭骤然放开了他,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令人无法置信,然而,却不得不信! 呆愣了片刻,许夭突然仰头向天,爆发出了阵阵疯狂大笑。那笑声凄厉无比,笑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一旁的易然早已吓得逃出门去。 糟了,得赶快找张坊主来,这歌儿今日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 第二十四集 索心 更新时间:2008-11-05 张坊主独自迈进许夭房内之时,嘴角笑意盈盈。 “坊主……”许夭立起身来,朝他深深做了个揖。 “别谢我啊,我可没这个能耐帮你报了大仇。”张坊主亲切地笑着,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好打扮打扮,今晚9时,有人在雅阁等你。” 许夭蓦地抬起了头,墨眸中难掩惊喜:“是他来了?!” 张坊主也不回话,只是神秘地笑。 张坊主离开后,许夭只觉得一颗心欢喜得似要跃出胸腔,却突然手足无措地不知做什么才好。张坊主虽没有言明,但他的语气表情都已证实,正是今晚要见的那个人,帮自己报了深仇。 难道说,销声匿迹了大半年的公子,正是因为在彻查父亲的案子,所以才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 许夭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只是急匆匆地凑到铜镜前,瞪视着自己。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俊美非凡的容颜,一对灿若星辰的明眸因为期许而愈发动人,丰润的红唇不点自朱,许夭却只是捏了捏自己的尖下巴:“糟糕,又瘦了啊……他说过不喜欢我太瘦,怎么办?” 蹙眉的同时,许夭回头看向方桌上堆着的花花绿绿的异国点心……那是自己的狂热崇拜者――天都罗府尹中午刚托人送过来,说是给自己补补身体。许夭对吃食本就没什么兴趣,原本想叫易然分了给大家,此刻,他却突然冲到了桌前,拆了一包就往嘴里塞。那点心倒是芳香扑鼻,入口爽滑,许夭却已无心细品,一股脑儿就吞了下去,似乎这样子就可以立竿见影地胖起来。 直到肚子塞得滚圆,再也咽不下一点东西,许夭坐了下来,面对满桌的空点心袋直喘气。抬眼看了看镜中人,突然觉得这样折腾自个很是滑稽,不禁大笑出声,但就连这笑也是龇牙咧嘴,一手捂着肚子完成地。 当天夜晚,精心沐浴过之后,许夭着了件素雅丝袍,那淡淡的紫色越发衬托得他肤如美玉,气色动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躁动的心跳,他推开了雅阁的雕花门。 自公子不见踪影之后,他已许久没有来过这间雅阁了。今日,雅阁的装饰摆设一如往常地华丽富贵,几点摇曳的暖色烛光自重重叠叠的纱幔间弥漫开来,愈加渲染暧昧的气息。 撩开纱幔之后,许夭却惊讶地发现,圆桌旁、床榻上都空无一人。 桌上已摆好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两双玉筷,氤氲的酒香隐隐飘散。 难道公子还没到吗? 许夭的心头不免有些失落,脚步也慢了下来。 选择了正对雅阁门的方凳坐下,许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扇刚刚被自己阖上的门。门上,倒映着烛光摇曳的影子,忽明忽暗。 手心微微沁出了汗意,莫名地紧张,却又满怀期待。 自己怎么像一个春情萌动的少女一般? 许夭的脸不免有些发烫。 已经等待了公子这么长的时间,还在乎多等这一刻吗? 自嘲地摇了摇头,许夭定了定心神,静心守候。 雅阁内外,死一般的沉寂。 这反倒让许夭愈加安心。每逢公子前来雅阁,整座迎宾阁就会闭门谢客。这一路前来未见任何客人的身影,足见坊主已为清场迎接公子做好了准备。 然而,随着时间点滴地流逝,公子依旧没有出现。 无边的静默中,心头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一次,公子会不会又让自己空等一场? 许夭不由站了起来,焦躁地围著圆桌转了几圈,又走到雅阁门边,正欲推门看个究竟,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 是不是公子来了?! 慌忙回到桌旁坐好,许夭把腰杆挺得笔直,瞪大了星眸定定地望著雕花木门。 等待了半晌,那扇门却始终没有开启,外面的人声倒似渐渐远去了。 腰上立时泄了劲。 看来,今夜,公子是真的不会出现了。 瞥向桌上搁著的玉池酒,心情沮丧的许夭一把抓过酒壶,正欲就著壶嘴往嘴里倒,身後忽然传来了一声低笑。 这熟悉的笑声让许夭一惊,刚想回头,眼睛已经被人蒙住,随即,手中的酒壶被轻轻夺下。 “歌儿,什么时候学会喝闷酒了?”悦耳磁性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许夭僵在了当场,嘴角抽动一下,突然眼眶就湿了。 “公子爷……” 对方依旧没有松开覆住他眼眸的手掌,低声问道:“想爷了吗?” “是,好想……好想……” 这一刻,黑暗带来的释然和鼻翼传来的熟悉气息,令许夭再也不想欺骗自己。 “歌儿……”伴随着感慨的低语,手掌移开的瞬间公子吻上了许夭的面颊,温柔地吻去他眼角淌落的晶莹。 转了个身,欧阳公子紧挨着他坐了下来。许夭痴痴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公子似乎比原来清瘦了些,神情也有些憔悴,却丝毫未损他的俊美,反而更增添了一份沧桑成熟的气度。 “公子爷难道,一直都在这么?”许夭转身看了看雅阁后方,那里立着一扇精美的桃木屏风,掩映在紫色纱幔之中。方才自己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那后面看上一看。 公子笑得很是惬意:“是啊。歌儿坐立不安的样子,实在可爱。” “公子爷取笑了。公子真是好耐性,竟然可以为了看凤歌出丑,在那静静地站上一个时辰。”许夭不由低了头,双颊发烫。 “真正有耐性的是歌儿啊。”公子的声音低沉下来,“这大半年的时间,真是苦了你了。” 呆呆地注视着公子,许夭只觉得漫天星光都落入了那双深邃的墨眸中。 突然双膝著地跪在公子面前,许夭倒头便拜:“公子爷帮凤歌报了家仇大恨,凤歌莫齿难忘!今世无以为报,请爷先受凤歌一拜!” “歌儿平身!”公子顺势便将他扶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 如此亲昵暧昧的姿势让许夭的脸更红了。 却见公子微微一笑,悠然道:“什麽无以为报,歌儿,你不就是爷最想要的报答麽?” ------------ 第二十五集 缠绵 更新时间:2008-11-05 “爷……”听了他的话语,许夭不免有些困惑,“凤歌不早就是爷的了吗?” “歌儿,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心啊……”直视着那双清澈透亮、动人心魄的美目,公子慨叹出声。 许夭的胸口狂跳不止。半晌,他别过头去,低低地回了一句:“公子爷,当年也和蓝翎说过同样的话吧。” 欧阳公子的眉梢不易察觉地轻挑,笑出声来:“歌儿以为,我是把你当作蓝儿的替身了么?就算刚开始的时候是,但现在,爷真正在意的人是你啊。歌儿,你是独一无二的……” “蓝也是独一无二的。”许夭蓦地看向他,眸中带着痛楚,“爷,你当初真不该那样对他。” 虽然现在的心境已和那时迥然不同,但是,公子对蓝的伤害,他从来都不曾忘记。 公子的面上掠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 他搂紧了怀中的少年,温热的唇辗过许夭的额头、眉梢、眼角,又在那抿起的唇瓣上摩挲良久,柔声道:“歌儿,蓝的事已经过去。你和他不同,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地疼你,爱你,你就不要再多心了。” 久未感受的温存,让许夭的心又软化下来。虽然明知公子是在敷衍自己,但是,又能指望从对方嘴里得到些什么? 公子是深不可测的,即使此刻他对自己温言软语,也难保下一刻不会翻脸无情。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卢丞相庇护的歆香乐坊搞垮,足见他的权力有多大,势力有多广,能耐有多强。 公子又是体贴入微、怜香惜玉的,谁能抗拒公子的柔情?当年的蓝翎深陷其中,今日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要他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将自己的壁垒化解掉。 转念一想,如今父亲的夙愿得偿,大仇已报,再没有什么是放心不下的。既然未来非我所能掌控,何不顺其自然,享受今宵再说?正如蓝所言,当个糊涂人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 想通了这一点,许夭的心头似落下了一块大石。他将胳膊圈上公子的脖颈,主动奉上自己的唇舌,回应他的热吻。 知道对方心结得解,公子不由一喜,顺势将灵巧的舌探进少年口中,纠缠厮磨。 这一夜,他们在久别重逢的激情中无法自拔。 许夭感觉着铁杵一般的火热在自己的身体深处猛烈地冲撞着,每一下都似要冲破自己的椎骨,那一点的酸麻沿着脉络迅速流遍全身,席卷过四肢百骸。他颤栗着,大张着嘴,任由迷醉的呻吟自喉中不断逸出,撩拨得身上的人愈加狂野。 数下剧烈冲刺,公子将灼热的欲流如翻江倒海般喷射进那诱人的最深处,拥着少年美妙的身体倒在了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许夭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任由对方紧紧地将自己搂在怀中,头倚着对方赤裸的胸膛。 酥麻的余波渐渐退去,许夭睁了眼,呆呆地看着公子汗涔涔的坚实胸膛在烛下泛着光泽,耳畔传来的如雷心跳更似蕴含着无限力量。单看公子斯文儒雅的外表,决计想不出他会拥有如此旺盛的体力、耐力,每每欲将自己销魂蚀骨,彻底焚化。 注意到许夭朦胧的眼神,公子不由轻笑出声:“歌儿,在想什么呢?” 许夭哪里好意思说出实话,只得摸了摸他挂在胸前的龙涎宝玉,信口道:“爷这块玉,好美……真是灵气逼人。” 那龙涎玉通体莹白,形状似一条银麟披身的飞天游龙,龙眼处还透着一点赤墨,惟妙惟肖。细闻之下,散发出淡淡异香。 “歌儿喜欢?”欧阳公子嘴角一扬,随手扯下了脖上的丝线,将那枚龙涎玉放在许夭掌中,“这玉是我自小佩戴的,它是迦罗国进贡的宝物,可以驱邪辟魔,带来祥瑞。今日,我就将它赠与你。”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许夭有些惶恐。自己只不过随口说说,哪料想公子竟会割爱相赠? “爷叫你收,你就收下。”公子索性将玉坠为许夭戴在颈上,又细心地系好了结,“以后,你就是爷的人了,戴在你身上和爷身上,又有什么分别?” “爷的意思是?” 注视着少年不解的神情,缱绻笑意自公子的嘴角蔓延开来:“要不了多久,你便会明白。” 自那夜开始,欧阳公子频繁留宿坊中,还时常现身包厢观看表演,为许夭捧场。许夭好似换了一个人,一扫过去的沉默肃淡,终日神采飞扬,每晚的倾情演唱更是令全场宾客如痴如醉。 两周后的一个夜晚。 细雨迷蒙的皇城街上,一辆双骑马车疾驰而过。 车厢内对坐着两名商贾打扮的男子,肤色是历经风沙洗礼的赤铜色。其中年轻的那位五官轮廓犹如刀刻,高挺的鼻梁,线条坚毅的嘴唇,猎鹰般的双眸锐利逼人。 远远地,一阵空灵宛转的歌声穿透夜色而来,犹如天籁,动人心魄。 年轻男子侧耳聆听了一会,开口问道:“车把式,这歌声哪来的?”他的音量虽不大,却浑厚有力,让车外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赶车的中年汉子笑了起来:“两位大爷刚从外地来,所以不知道啊。这歌声来自天都最有名的天颐乐坊,唱歌的是人称天壑国第一阉伶的凤歌儿。” “阉伶?什么玩意?”年轻男子闻言眉头一蹙。 对坐的中年人低声答道:“阉伶就是被去了势的阉人,专门养在乐坊中取悦达官贵人用的。” “这天壑国风也是古怪,被阉掉的男人竟然也这么有市场。真是什么样的皇帝老儿,养出什么样的臣民。”年轻男子大笑出声,笑容爽朗,“话说回来,这阉伶的歌声还真是动听。” 外面的车把式及时回应道:“据说啊,这凤歌不仅歌唱得好,长得更是那个天姿国色、颠倒众生,我这辈子算是无缘得见了,两位大爷若是得空,真该去瞧一瞧哇。” 看到年轻男子的眉梢微动,中年人忙出言提醒:“头领,这是乐坊拉客的惯用伎俩,不要上当!在那种地方尽是些卖弄风情、惺惺作态,你哪里看得惯。况且我们明日还有正事要办,还是早些去旅店休息吧!” “你所说的那个地方,我还真有兴趣见识一下。看看这个被捧上了天的阉人,究竟能美到哪里去。”年轻男子悠然靠着车壁,朗声道,“车把式,摆驾!” “好咧!”车把式一扬马鞭,策马朝西南方向驶去,“大爷,进坊的客人都要戴面具的,你们在座位底下摸摸,自己挑选个中意的便是!” 年轻男子在座位下方掏了数下,果然有个大布袋,拿出来一瞧,正是各式各样的木制、竹制面具。 中年人忧心如焚:“这天壑国皇城危机四伏,多少人想要你的脑袋,望头领还是小心为上啊!” “古雷,戴上这个,谁还能认得出我们?”年轻男子信手拣了个赤木面具,朝对方咧嘴一笑。 ------------ 第二十六集 故人 更新时间:2008-11-06 天颐乐坊的乐堂内,全场宾客座无虚席。 自乐堂的天窗倾泻下来的朦胧月光,映照着台上风姿绰约的人儿。除了那响彻乐堂、涤荡心灵的歌声,再无一丝杂音,众人的表情皆如痴如醉。 新进入的两个商贾模样的男子未引起多余关注,便走到了东南翼的廊桥阴影下,驻足下来。堂内小厮殷勤地跟过来加位,却被黄袍男子摇手谢绝。小厮离开之后,借着面具的掩饰,黄袍男子警惕地留心四周。 另一位高大英挺、面带赤木面具的男子,早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之人。 今夜,许夭穿着一身银花沐月丝袍,黑色长发在脑后简单一束,略施粉黛。月色的映照下,淡雅的颜色和飘逸的衣摆愈发衬托得他绝美不似凡人。和着自己清越灵动的歌声,他随风起舞,翩然若仙。 面带赤木面具的年轻男子突然攫住了身旁黄袍男子的手,声音嘶哑:“古雷,我是不是认错人了?!” 异常的语调令古雷也转向舞台方向,端详了半天,不由呆住了:“像,他真像头领当年救过的那个孩子!” “没道理,太没道理!”年轻男子低语着,“若说是,那孩子明明是个女孩,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什么阉伶?若说不是,除了个头长高了,下巴尖了些,她的相貌并没有太多改变……” “会不会是她的孪生兄弟?”古雷提醒道。 “不。”年轻男子笃定地摇头,“就算是孪生,也不可能拥有一模一样的眼神和表情。当年她看着我时的那种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正在此时,一曲终了。台上的许夭在如潮的掌声中优雅地施了个礼,随即抬起头来望向乐堂上层,眸中波光涌动,唇角漾起动人的微笑。 年轻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那里是全乐坊最好观赏角度的豪华包厢。因为方位的原因,年轻男子看不见包厢中是何人正与这阉伶眉目传情,却瞅见了包厢门口一左一右立着的两个褐衣男子。 面具下的眼眸立时敛起,年轻男子转过身去,和古雷趁着热闹悄然退出了乐坊。 施展轻功腾跃数条街巷之后,两人隐身在一处民宅的墙脚下。 “终于甩掉了,还好对我们感兴趣的只是些小喽罗。”古雷长出了一口气。 年轻男子摘掉了面具,双眸在夜色中煜煜发光:“刚才你看清了没有,那包厢前站着的二人?” “头领判断的不错,从身形、姿态来看,那两人绝对是天壑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幸好我们及时避开,不然势单力薄,今日可是要吃个大亏!” “包厢中的正主,莫非是欧阳骊那老儿?”年轻男子失笑道,“不过,估计他那快入土的身子骨,也经不起几下折腾了。” “应该不是!”古雷摇头道,“当朝皇帝已经卧病四年有余,大权早已旁落太子手中。” “你指的是,欧阳宏拓?”年轻男子眉梢一挑。 “不错!据说宏拓太子一贯行事狠辣,当年借宫变之机铲除了前皇子和三位同脉兄弟,方才夺得太子之位。” “这皇帝老儿随时有可能归西,太子应该正忙着筹备登基大业,哪有闲情逸致来欢场取乐?” “我也只是推测。不过,这欢场看起来声色犬马,警戒却相当严密。”古雷的神色凝重,“适才至少有逾十名身手不凡的暗探在留意宾客的举动,更别提散落四周的内卫。这天颐乐坊,绝非等闲之地。” “这么说,那凤歌能自乐坊脱颖而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啊。”年轻男子若有所思。 “头领!”古雷不由急了,“不管凤歌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我奉劝头领若有任何关于他的念头,就此打消!一个人尽可夫的阉伶,不值得头领为他浪费时间!更何况,当年他还骗过你,你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呐!” “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年轻男子蹙眉斜睨了古雷一眼,抬脚便走,瞬间消失在十字巷口。 “头领啊,你就听我一句!你这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啥时候才能改一改……”古雷急忙赶上,生怕他一施展开轻功,自己可就八杆子都撵不上了。刚转过巷口,却见对方正双手抱胸、双目炯炯地矗在当地,不禁哑然。 看着他的样子,年轻男子笑出声来,语气诚恳:“古雷,有本事你跟我换个位子,我便听你的话。” “属下不敢!”古雷慌忙低头,惶恐不已。 “那你就别老想拴着我,骆驼惹急了还撅蹄子呢。时间不早了,赶紧找地方住店吧!” “是……”望着他不羁的背影,古雷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第二日深夜,时间已近凌晨。 寝室内的灯光幽暗。许夭自浴桶中站起身来,无数水珠自晶莹无暇的肌肤上滚落,他跨出浴桶,拿浴巾擦干了自己的头发和身体,换上了丝质睡袍。欧阳公子不在坊中留宿之时,每晚结束了例行表演,他都会在临睡前泡个温水澡,以去除一日的疲乏。 许夭将泛着水气的及腰长发甩至身后,刚刚系上腰间的盘扣,忽觉身侧掠过一阵冷风。 下一秒钟,他已被人从身后扼住脖颈,径直拉至墙角。 “若是乱喊乱叫,我便捏碎你的脖子。”耳畔传来了低沉的威胁。 许夭的心念电转。平日乐坊的四周都有专人防守,此人能够越过重重防卫潜入自己房中,足见身手了得。但他搁在脖颈上的手并未使力,可见并不真想伤害自己。既然他深夜前来,一不为绑票,二不是杀人,那麽剩下的目的无非三个:劫财,劫色,或者财色并取。 想到这里,他不由稳定了下心绪:“壮士想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他的镇定倒让对方有些诧异:“你不害怕?” “壮士若想要我的命,方才就动手了,又何必跟我多费口舌。”许夭的语气平静。 数秒之后,对方竟然大笑出声:“你一定是她,不会错!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忍,一点都没有变。” 对方的话令许夭诧异万分,随即觉得脖子上一松,对方已到了眼前。 “你还认得我么?” 在对方的问话声中,许夭呆呆地凝视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不得不曾认,昔日的粗莽少年已经长成了个帅气性感的男子,外貌中的混血儿特征愈发明显,面容俊朗,英气逼人。他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也更加强壮,一头粗重的黑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那双昔日令自己着迷的猎鹰般的眼眸,依然光芒四射,摄人心魂。 许夭笑了,泪水却滚落了面颊:“沈……放,没想到,又见面了啊。” ------------ 28 第二十七集 灼热 看到许夭落泪,沈放不免手忙脚乱,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喂,别哭啊!见了面应该高兴才是,我又没有怪你,你哭个什么劲……” 许夭却欲发泪如泉涌。在他坚实有力的怀抱中,无法言喻的慰藉将自己包围,又似与久别的亲人重逢一般,只想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 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许夭仰头看他的面庞,突然吸着鼻子说了一句:“你怎么可以……长这么高!” 沈放笑出声来:“这有啥,我本来就比你高多了……” 说到这,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就往许夭的胸前袭来。许夭一愣,被他搂在怀中无法闪避,只好任由他将手掌贴在了胸前。 触手之处一片平坦,毫无女子的傲人绵软。沈放不由咋舌道:“你还真的,不是女的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女的了?”许夭不禁苦笑。 “那你,真的是……阉人?”停顿了一下,沈放小心翼翼地问道。 “需要再摸一下么?”许夭的语气很是无奈。 “那倒不必。”沈放松开了他,回身坐在了圆凳上,眸中亮光灼灼,“这就是你当初不跟我去大漠的原因?” 许夭沉默了数秒,在他身侧坐下:“除了这个,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总之,一言难尽……” “那你现在跟我走吧!”沈放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眼神殷切。 “沈放……”许夭顿时失语,“我并非女子,你难道一点都不介意?” 认真思考了一会,沈放沉声回答:“正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介意。” “你啊……你其实对我一无所知。我的过去,以及在乐坊的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完全不了解。这样的我,你也敢要吗?!” 沈放自信满满地微笑着:“我还从来没有看错过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还说没有看错,五年前你就被我给耍了……”许夭小声嘀咕着。 “许夭,你给我听好了。”沈放的面庞直逼他的眼前,鼻尖几乎贴着鼻尖,“我让你侥幸逃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管你过去有怎样的经历,总而言之,从现在开始,我要我们在一起!” 听着他霸道十足的语气,百味交迭的情感溢满了许夭的胸口。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许夭眸中的泪光再度积聚。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说这样的话总会让自己的心跳失控?就像当年在河畔的那一幕,令人无法抗拒…… 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之时,许夭偏过头去:“可是,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沈放立马跳了起来。 许夭垂下了眼眸,一字一顿地道:“有个人,他替我报了大仇。作为回报,我已经决定留在他的身边,而且……这也正是我的希望。” 煜煜的火焰,在沈放的眸中跃动起来:“他帮你报了仇,你就要用一生来回报他,那么,我呢?当初我救了你一命,你又要如何来回报我?!” 许夭低下头去,闭上了眼眸。 半晌,他缓缓解开腰间的盘扣,任由紫色丝袍从肩上滑落:“沈放,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今夜,就让我来好好服侍你吧。从此……我们互不相欠。” 完美无瑕的上半身呈现在沈放面前,绸缎般充满质感的玉色肌肤令人眩目。 只看了一眼,沈放的额上便青筋暴跳。他蓦地掀翻了面前的圆桌,嘶声吼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了,趁人之危的禽兽么?!” “不,你不是。”许夭抬起了眼帘,眸中闪动莹莹泪光,“你是夭最为珍惜和敬重的……大哥。如果刚才的话伤害了你,夭再次向你道歉。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夭一定……” “什么来世,都是屁话!”沈放怒不可抑。 他跨前一步,粗重的黑发飞扬,眸中骤然掠过危险光芒:“好吧,既然你觉得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报答我,那么我就成全你!” 在腾云驾雾般的错觉中,许夭已经跌落在床榻上,蔽身的丝袍滑落在地。随即沈放的身躯重重压了上来。 许夭刚刚沐浴过的身体甜美诱人,肌肤如水般润滑,更是刺激得沈放每一寸感官都饥渴难耐。 □□和怒火的双重交织下,沈放泄愤似地啃咬他的唇,他的颈,他的胸前。许夭莹白细嫩的肌肤上很快留下了片片红紫色的淤痕。 闭紧了双眸,许夭只是任由他动作,一声不吭。 如果这样做,可以让自己对他不再心怀愧疚的话,那就来吧。 当沈放的手向他的下身探去,欲戏弄一番之时,突然顿住了。 抬起身来,沈放呆呆地看着自己手指触及的地方。 虽然早已知道他是阉人,可当这份残酷如此真实地呈现面前,还是令沈放震惊得手指发颤。 眼前,这具承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痛苦的美丽躯体半蜷着,那么柔弱无助,完美无瑕的面孔上长睫如蝶翼般颤动,上面还兀自挂着晶莹的泪珠。 沈放只觉胸口的疼痛无以复加,他急切地吻上许夭的眼眸,吻去他婆娑的泪光,吻遍了他精致的脸庞,一边低语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个混蛋!夭,你想要怎样就怎样吧,我再也不逼你了,真的……我发誓!我再也不逼你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沈放正欲翻身下床,手臂却被人蓦地拉住。 他回过头去——许夭水雾迷蒙的双眼睁得大大地,红肿而诱人的唇瓣微启:“求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受不了……” 言毕,许夭抬起上身勾住了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沈放的脑中只觉“嗡”地一声,刚刚压下去的□□疯狂升腾了起来。 两人紧紧相拥,唇齿不断厮磨、碰撞着,舌尖像两条小蛇,深深地纠缠。沈放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好似跌入了熊熊燃烧的地火之中,灼热难耐。 许夭的双手不知不觉移到了沈放身前,摸索着解他的衣带。沈放不耐地直起上身,三两下扯开了自己的腰带,猛地将外衣、中衣同时扒下来扔到地上,随即伏下身去,一把搂住了许夭□□的身躯。 ------------ 29 29 ------------ 30 第二十九集 巨变 接下来的数日,许夭一直在心情忐忑中渡过。那一夜的恣情放纵,在他周身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吻痕,若是欧阳公子瞧见了,绝对大事不妙。 偏偏一连两周的时间,公子都没有在坊中出现。许夭暗自庆幸的同时,又不免心中牵挂。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冬日的气息愈发浓郁。 当众人纷纷往身上添加衣物之时,第三周伊始,天壑国传出了惊天巨变。 当朝丞相卢廷贵因叛国罪被宏拓太子打入死牢,短短三日之内满门抄斩。朝中与之关系甚密的重臣纷纷落马,一时间人人自危。世人皆传,天壑国要改朝换代了。 果不其然,数日后便传出久病多年的骊皇驾崩的消息。国丧整整操办了七七四十九日,期间暂停一切娱乐活动。人人素衣黑衫,交谈也皆是低声细语。各大乐坊闭门歇业,许夭由此渡过了入坊以来最为闲适的一段时间。 国葬之后,便是宏拓太子的登基大典。大街小巷极目的黑转瞬变成铺天盖地的红,红得肆无忌惮,红得慑人心魄。得势的重臣们扬眉吐气、春风得意,再加一些官场新贵崭露头角,赶着好时机逢迎拍马,一连数月庆祝新皇登基的大小盛典不断,热闹非凡。 天颐乐坊一恢复营业,也是夜夜笙歌,每日暮色初降,接踵而来的车马声就不曾停歇过。 这一夜凌晨时分,天颐坊寝阁三楼。 许夭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终又爬起身来,临窗远眺。 邻近的天颐坊彩楼中,歌声、乐声不绝于耳。对于易然他们来说,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适才自己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就下了场。张坊主倒也十分体谅,并不多问,只是叮嘱好生休息。 月下,波光起伏的湖面似真似幻。 夜风拂面,隐隐带着寒意。 许夭凝望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张灯结彩的街巷。 在这热闹景象的背后,会有多少腥风血雨?看似歌舞升平的夜幕下,又有多少枉死的冤魂在嘤嘤哀泣? 繁华也好,衰亡也罢,自己不过是独倚小楼的一介看客,足不出这方寸之地。 自袖口中掏出那支莹白光润的玉笛,许夭低低地吹奏起来。 最近这段时日来,张坊主越发和颜悦色,什么事都遂着自己的意,还隔三差五就帮着添置些新衣。他的好意,许夭岂能不知?只是,胸口的惆怅却未得缓解。 笛音几个起落,渐趋悠扬。眼前隐隐浮现出玉笛的前主人俊逸出尘的容颜,唇角犹带着笑意。 蓝…… 许夭的心底发出了一声低叹。 你离开乐坊已一年有余,不知此刻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只望有生之年,能再见上你一面……亲眼看到你平安无忧,夭才真正放得下心。 思绪辗转中,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却是不久前,被自己亲手赶走的沈放。 笛音嘎然而止,心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 沈放……如同寂寂寒冬中的一轮骄阳,光芒万丈。那股热力,那束当年照亮过自己心灵的赤光,始终徜徉在胸口,挥之不去。沈放的率性奔放、粗莽可爱,每每回味起来,总是令自己忍俊不禁,笑到最后,却已泪湿衣襟。 摇了摇头,许夭将漫溢上胸口的酸楚强行压下。 那个有着一双猎鹰眼睛的男子,从今往后,自己是不该去想,更不能去想的了。 将玉笛移开了唇边,许夭斜倚着窗台。 如今,最令自己忧心的还是欧阳公子。 公子又是数月杳无音信。此次朝廷巨变波及甚广,位高权重的卢丞相身首异处,株连九族,足见新王的行事狠辣。新王登基,意气风发,扶植亲信、打压异己,只怕皇室宗族之中早已是一片翻天覆地。 欧阳公子……只希望历经这场狂风骤雨,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不能有事…… 这一夜,许夭好不容易才睡着,却是噩梦不断。 眼前尽是公子染血的面容,忽远忽近,忽明忽暗,胸口更似压着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正在梦魇中苦苦挣扎,房门被人重重拍响。 “歌儿,歌儿!快起来!” 冷汗淋漓的许夭惊醒过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公子出事了! 脑袋嗡地一声,许夭急急翻身下床,在一片昏暗中连鞋也不及穿便冲到了门边。 开门一看,门前立着衣冠楚楚的张坊主,另一人则是欧阳公子身边的张护卫。 乍见许夭失魂落魄的样,张坊主一愣,随即笑容满面:“歌儿,快快梳妆打扮一番,欧阳公子派人接你来了!” “接我?去哪?!”许夭还没回过神来,手指兀自紧紧攫着门扉,“公子爷……他还好吗?” “公子好得很呐。”张坊主笑意盈盈,“至于去哪,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不明就里的许夭草草梳洗、穿戴齐整,便跟着张坊主来到乐坊门口。 门前等候着一辆朱红色的华贵马车,车前的四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随行的还有六辆副车。见了许夭,马车前的十二位青衣侍卫齐齐躬身施礼,这幅架势不免让许夭心惊。 张护卫上前一步欲扶他登车,许夭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慌忙红着脸摆了摆手,自行跨上了马车。 见许夭在车门处回身,张坊主拱手深深作了个揖:“天颐乐坊张合德,恭送凤歌公子!凤公子今日出人头地,还望不要忘了小的,不要忘了天颐坊诸位旧识!” 许夭窘迫地回礼:“张坊主何必这么客气!坊主的恩情,凤歌没齿难忘!只是,来不及与易然他们告别……” “凤公子若是想见,以后自有机会。请公子尽快启程,不要让主人久等!”一旁的张护卫沉声提醒。 许夭点了点头,转身进入车厢。车厢内甚为华丽奢靡,正是欧阳公子素来喜欢的风格,一丝一线均为珍品。榻上还铺着雪白的兽皮,柔软犹如置身云端。待他安坐之后,张护卫即关上车门,扬鞭策马。 独坐车中的许夭掀起布帘,回望张坊主迅速缩小的身影和渐渐远去的天颐乐坊,思绪万千。 此刻方知朝中巨变并未撼动欧阳公子,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释然之余,却又难掩惆怅。何曾料到,这座栖身五年的画楼,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今日竟然就这样匆匆离开? 心头又隐隐有些喜悦。 公子派贴身侍卫接自己进府,又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足见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抬手摸了摸胸前的龙涎玉,耳畔响起公子含笑的话语:“以后,你就是爷的人了,戴在你身上和爷身上,又有什么分别?” 这么贵重的物事,平日公子在时自己才舍得戴上。今后恐怕就很难摘下了吧? 许夭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在那未知的显贵之地,等待着自己的又将是什么? ------------ 31 第三十集 入宫 朱红尽染,宫门重重。 马车每深入一层,许夭的眉头便锁紧一分。 未曾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并非皇室宗亲的豪门宅邸,却是这气势恢宏、戒备森严的皇宫内院。隐隐的预感令许夭喉头发干,手心也沁出冷汗。 张护卫一行驾着马车长驱直入,穿过汉白玉石铺就而成的道路,过往的太监、宫女全都停下脚步,垂首施礼。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车门大开,只听张护卫朗声道:“恭请凤望首下车!” 这句话更是让许夭心惊,本就有些发僵的腿脚一个趔趄,幸好张护卫及时搀了他一把。 望首,是本国男宠的最高级别,在皇室之中仅次于正妻的地位。 这一来,不更印证了自己的推断? 许夭抬起头来,看向这座掩映在翠竹山石中的雅致寝宫。寝宫门上挂着两盏宫灯,流苏穗子迎风飘荡,宫门正上方高悬俊逸有力的“凤栖宫”三字。 许夭怔怔地瞧了半晌,早有守候门边的六七位宫人迎上前来。 “凤栖宫主事李佑吾率众宫人,拜见凤望首!”为首的是一个身着藏青宫服、手执拂尘的老太监,嗓音尖细,满脸堆笑。 许夭只是点了点头,忽觉不知何处来的冷风吹得后背寒气阵阵,不由缩了缩脖颈。 这冬意,竟是深了。 整整一个下午,许夭似木偶般任由众宫人摆布,焚香沐浴,梳妆更衣,描眉点唇,始终很少开口。伺候他的太监宫女早就听说过这位新主子的来历,都惊异于他的安静,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忙前忙后,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夜幕初降。 桌上点着一双雕龙画凤的巨型红烛,烛光摇荡。 许夭独自端坐在华帐高悬的喜床上,黑亮的长发高高绾起,身穿大红牡丹纹锦袍,越发衬得他肤如美玉,光彩照人。 只是,这绝美少年双目微阖,面无表情,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皇上驾到!” 门外传来的尖锐嗓音令许夭浑身一颤,不由睁开了眼眸,定定地望着那扇大开的门。 门口踏进来一人,气度华贵,步履从容,身上穿着黄缂丝面赚金龙袍,脚蹬青缎毡里皂靴。 许夭只觉得被那抹明黄刺痛了眼眸,恍恍然就跪了下去:“凤歌……叩见皇上!” “都下去吧!”耳中只听得那熟悉的嗓音吩咐道。一阵脚步窸窣后,房门被吱呀合上。 许夭垂着头,静静地跪在原地,直到那抹明黄在眼前无限放大。随即,一双坚定而温柔的手将他扶起。 “歌儿,受惊了……” 抬起眼眸,公子的容颜仍然是那样俊美高贵,唇角漾着淡淡的笑意。 怔忡地看着这张魂牵梦萦的面孔,一阵酸楚涌上喉头,许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神态,声音,动作,一如往日,可是为何看在眼中,却是如此地陌生…… 欧阳公子,宏拓太子……为何自己从来就不曾想过? 不,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竟然会是那个以冷酷无情著称,凭借狠辣手段令世人敬畏丧胆的欧阳宏拓,当今的新皇…… “歌儿不说话,是在怪朕没有早点告诉你实情么?” 皇帝揽着许夭的腰坐在了喜床上,在他的耳畔柔声道。 “凤歌不敢……” 许夭低垂着头,被他的呼气吹喷着的脸颊渐渐红了起来。满鼻都是他熟悉温热的气息,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吧。”宏拓低低笑着,忍不住在他嫣红的面颊上亲了一口,“歌儿总是这么可爱,朕是十二万分地喜欢。” 许夭的头垂得更低了,绯红色已经蔓延至耳根。被他这样紧紧挨着,身上也越来越热,不一会儿额上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歌儿很热么?朕帮歌儿宽衣吧。” 许夭慌忙开口:“不不,还是凤歌帮陛下宽衣吧!”面前的人如今可是九五之尊,哪有让他为自己脱衣的道理? 宏拓也就不再坚持,欣然让许夭将双手伸向自己的前襟。 许夭抿紧了唇,注视着自个儿手指的动作,神情专注。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为眼前的人宽衣了,今日却抑制不住手指的微颤。待解开那件繁复华美的龙袍,许夭已经汗湿了后背。 宏拓在内里穿着一件大红中衣,倒是跟许夭的喜服很是相配。看到这红艳艳的色泽,顿时想起今日是自己跟公子的大喜日子,许夭不禁有些恍惚,手指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歌儿……” 略带磁哑的低唤令许夭回过神来,下一秒钟他的双手已被宏拓攫住,人随即被压倒在喜床上。 “皇……唔……” 半截话语被宏拓封堵在口中,软舌不容抗拒地侵入许夭的口腔,攻城掠地。 宏拓腾出另一只手拔掉许夭脑后的发簪,任由那墨色的长发如瀑披垂,绽出令人眩目的诱惑。 许夭的喉中只剩下了低低的□□,微睁的眸中水雾潋滟。床顶的华美花纹似在不停地旋转、旋转,整个人也犹如坠入了旖旎魅惑的漩涡,越陷越深。 这个男子,总是如此轻易地就将自己的身心占据。什么戒备,什么理智,在他的面前都不过是薄纸一张。自己却依旧,心甘情愿。 “歌儿,朕好爱你……” 情到浓时,宏拓在夭的耳边喃喃低语。 “……我也是。” 许夭的声音几不可闻,手指紧紧攫着对方的肩背,泪已涌出。 ------------ 32 第三十一集 暗涌 接连数日,皇帝夜夜留宿新封望首凤歌的寝宫中,极尽缠绵。此事很快引起了某个女子的注意。 这女子便是欧阳宏拓的正室,当朝皇后刘璧君。 刘皇后的父亲本是前朝骊皇的御前大元帅刘博,功勋卓著,兵权在握。因了家世的缘故,刘璧君未出阁之时便经常女扮男装,与众兄长一同骑马狩猎,英姿飒爽。心高气傲的她对多少爱慕者都嗤之以鼻,却独独对四皇子欧阳宏拓一见倾心。 当年宏拓趁骊皇病重之机发动宫变,正是得了刘元帅的暗中支持,方才顺利铲除前太子及其余皇子。一入太子府,宏拓便守诺娶了刘元帅的爱女刘璧君为太子妃。登基之后,又封太子妃为正宫皇后。 成婚以来,璧君恢复女儿本色,极尽温良恭顺。偏偏宏拓对她甚是冷淡,同床共枕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故多年来未怀上子嗣。好在宏拓并未纳其他妻妾,璧君黯然神伤之余,权当夫君不喜儿女之事,只重江山社稷。 新皇登基,按天壑国例纳了六妃十二嫔,正当壮年的皇帝却依旧对千娇百媚的众女不冷不热,璧君方才信了,自己俊逸卓绝的夫君果真不好女色。 然而,半月前这身份低微卑贱的阉伶凤歌一入后宫,一切都变了样。皇帝好似换了个人,终日容光焕发、春风满面。主子开心了,身边伺候的一众太监宫女也跟着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璧君是个心气甚高的将门之女,整夜独卧清冷冷的床榻,孤枕难眠,再想想那凤栖宫中的旖旎春光,怎能不妒火中烧? 这日午后。 绵延数日的冬雨终于告罄,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平添了几分慵懒舒适。 许夭独自出了凤栖宫后门,步入后花园中。穿过花廊,面前出现了一池碧水。清澈的水波映衬着浮云,水上有一座乳白色的月形拱桥,倒影微澜,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柔美。 在拱桥上驻足,许夭举目远眺。 右前方隐隐可见祺宏殿的天青色檐角,此刻,宏拓应该正在殿上处理朝政。想起前夜所见宏拓批阅奏章的样子,心头不禁漾起一阵柔情。灯影下,宏拓的剑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面容沉静,星眸专注。那是宏拓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却别有一种动人风度。 拱桥的尽头显现另一番景象,亭台、曲廊、洲岛掩映在花木丛中,幽静宁谧。被那宜人景致所吸引,许夭下了拱桥,信步前行。 刚绕过葱茏花木,前方出现了一座凉亭,四角尖攒顶,黄色琉璃瓦,玲珑精致。凉亭中有一雍容华贵的女子正闲坐品茗,两名青衣宫女侍立一旁。 许夭正欲抽身离开,却听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那边的,不是凤望首么?” 许夭顿了一顿,折返回去,躬身作揖:“凤栖宫凤歌,拜见皇后娘娘!” 大婚第二日,自己曾在殿上晋见过这位正宫娘娘。印象中她是个明艳秀丽的女子,举止大方得体,一双凤眼却咄咄逼人。 “今个多好的日头啊,本宫正愁没人共赏这美景呐。秀儿,给凤望首看座!”刘皇后的凤眼似笑非笑,语气却隐隐不容抗拒。 “谢皇后娘娘。” 许夭前行数步,在宫女指引的圆凳上落座。 自亭角泻下的一束光亮,正好印上许夭完美的侧脸。 阳光下,少年未施粉黛的肌肤晶莹剔透,漆黑透亮的眼眸有种令人迷失其中的错觉,丰润微抿的唇瓣不点自朱。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却自然散发出纯净而忧郁的气质,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刘皇后斜睨了他半晌,突然开口道:“凤望首真乃人间绝色,怪不得,皇上会对你如此上心呐。” “娘娘言过了,凤歌担待不起。”许夭低了头,揣摩数秒,后背寒意顿生。 刘皇后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玲珑杯,缓缓地又问:“听说,凤望首是庐阳人氏?家中还有几口人?家中长辈是否安好?” “回娘娘,家父家母多年前过世了,凤歌离开庐阳时日已久,老家并没有什么亲人。”虽被对方触到了痛处,许夭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噢。真是可怜呐。”刘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凤望首当年来到天都,一定很不容易吧?” “……是。幸亏得了些好心人的资助,凤歌这一路虽然吃了些苦,但还算顺利。” 许夭的语气有些低沉。胡峰县中,那间充满罪恶的囚室,那种欲将自己毁灭的耻辱,那些个暗无天日的日子……心头被牵扯起的疮疤阵阵作痛。 偏偏这刘皇后眸光一亮,似来了兴致:“说起来,那庐阳与天都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凤望首又怎么会想到来得皇城,入得天颐乐坊?” “只因天颐坊坊主和家父是世交,所以凤歌才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承蒙张坊主收留,有了块立足之地。” 刘皇后正待继续追问,远远地只见一人朝凉亭碎步行来,却是凤栖宫的主事太监李佑吾。 “奴才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到凉亭口,李公公四肢着地,叩首就拜。 “起来吧。”刘皇后的语气颇为不耐,“有话就说,有事就奏!” 李公公依旧猫着腰,媚笑不已:“回禀娘娘,奴才是来找凤主子的。”他瞄了眼静坐一旁的许夭,放低了音量:“凤主子,该喝药了,错过了时辰可不好哇。” “怎么,凤望首贵体不适?”刘皇后闻言眉梢一挑。 “前日赵御医为凤歌诊脉,说是体质虚寒,故开了几方药稍作调理。” “噢。既是如此,凤望首先回吧,身体要紧。”刘皇后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面带笑意。 “谢皇后娘娘,恕凤歌先行告退!” 许夭如获大赦,忙起身施礼,同李公公快步出了凉亭。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丛中,刘皇后眼眸一转,沉声吩咐道:“秀儿,笔墨伺候,本宫要修书一封。” “是,娘娘!” 注视远方,刘皇后的凤眼微敛。方才自己的一番盘问,这阉伶的神情明显有异。早就觉得小小一个阉伶能够在短短时日内名声大噪、独得皇宠甚是可疑,今日看来,他的身世必有蹊跷。莫非,他是那些叛党余孽安插在宫中的奸细? 心底不由发出了一声冷笑:凤歌啊凤歌,本宫倒要好好查查,看看你背后到底有什么猫腻! ------------ 33 第三十二集 查探 灯影重重,华帐低垂。 许夭枕着宏拓的右臂,大半个身子倚在他的怀中,紧闭的眼帘上长睫微颤。 “歌儿,你有心事?” 宏拓带着暖意的手掌轻轻抚摩他□□的肩头。 “皇上多虑了……” 许夭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应了一句便舍不得动弹。外面的寒意渐重,唯有宏拓的怀抱是如此地温暖,混合着天竹葵香气的阳刚气息更是令他痴迷。 “今日,皇后都跟你说什么了?”宏拓的声音隐隐有些沉。 怀中的人愣了一下。 “……她只是拉了些家常,没什么特别的。” 顿时想到,下午李公公如此及时地出现在凉亭,绝非偶然。 “若是她让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朕会为你做主。” 听着他温柔的声音,许夭只是点头。 今日被皇后的问话撩拨起的痛楚依旧盘绕在胸口,心底越发不安。 拓,若是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知道我的双手沾染过血腥…… 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两月之后。 一个身着彩绣宫女服的轻盈身影进入了刘皇后的寝宫。灯影下,俏丽的瓜子脸,一双秋水明眸分外动人。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女子盈盈一拜,巧笑倩兮。 “你们都下去吧!”端坐凤榻上的刘皇后神色从容地屏退了随侍宫女。 待房门轻轻阖上,刘皇后一改凤仪威严,急切上前挽着女子至凤塌上坐下:“月池妹妹,你我之间就不必拘礼了。大哥他怎么说?” “将军让我带话给姐姐。”月池轻喘了口气,“接到姐姐的密信后,经过多日查访,那阉伶入天颐乐坊后的经历甚为简单,未曾发现与叛党勾结的迹象。” “这样说来,是本宫判断有误?”刘皇后秀眉紧拧。 “姐姐且听我说。”月池的语气不疾不徐,“据目前搜集到的资料来看,在凤歌同奶娘被赶出庐阳旧宅,直至他独自来到天都前,有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空白期。恰巧在那段时间内,邻近的胡峰县发生了一桩杀人悬案,至今未解。” “噢?”刘皇后闻言兴致顿生。 月池缓缓接着道:“那被杀的人唤作阎三,当年是胡峰县出了名的混混,无恶不作。据当年留下的证人证言,阎三曾经私自囚禁过一名美少年做为□□,阎三被毒杀后,少年也神秘失踪。那名少年的年龄、样貌和失踪的时间,都与这凤歌颇为吻合。” “胡峰县的杀人悬案?”刘皇后眸中不由放出了光,“这倒有趣得紧呐。” “正是!将军正在抓紧找寻当年的人证。所以这段时日,我暂且留在宫中,陪陪皇后姐姐。” “有妹妹在,本宫就好像吃了颗定心丸呐。”刘皇后笑逐颜开,随即压低了声音,“不过,你留在这里,我大哥当真会舍得么?” 月池的脸颊泛起了红晕,低声道:“姐姐又取笑了。” “怎是取笑,我们刘府上下,有哪个不疼惜妹妹的。”刘皇后的凤眸中波光涌动,“当年若不是妹妹在衡川替我挡了一箭,我如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姐姐大福大贵,自然吉人天相。”月池的笑意清柔,“当年姐姐能化险为夷,今日也必是一样。且不说那阉伶身份卑贱,经历可疑,皇上不过是图个新鲜,时日久了热情自然也就淡了。还请姐姐不要心急,静候其变。” 刘皇后点了点头,顿觉心头宽慰了许多。 再过两月,便是天壑国一年一度的月神节,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在筹备祭祀及各类庆祝活动,热闹非凡。 此次刘皇后主动请缨操办月神节庆典。难得皇后对宫内事务表现出极大热情,也为了让她不再得空徒生事端,宏拓当即准奏,并下令内务府总管听从她的调配。刘皇后对筹备庆典倒也十分用心,除了抓紧训练宫廷乐队,又在民间精心挑选了三、四个乐班子,准备安排在月神节之夜同台献技。 刘皇后还向宏拓进言,早就听闻凤望首的歌声堪比天籁,若是庆典上能让他一展歌喉,必将锦上添花。宏拓拿星眸盯了她半晌,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此事以后再议。” 当夜就寝时分,宏拓有意无意地向许夭提及此事,夭却笑着一口应承:“能再度为皇上登台献唱,凤歌乐意之至!” 宏拓的嘴角轻扯,无言地拥他入怀。 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月神节如约而至。 当晚,皇帝携后宫众人在月华宫举行了隆重的祭神大典,随即移驾玄音台。玄音台是天壑皇宫专为庆典演出而设立的,台基由雕花青砖砌成,十二根石柱托起琉璃穹顶,整体结构典雅别致。 玄音台下,前排居中摆着华贵的卧龙塌和精美凤塌,待宏拓和刘皇后落座后,许夭和六位妃子陆续进入第二排就座,再后面的则是十二位盛装女嫔。 不时有异样的视线交织在许夭身上,伴随着窃窃私语。许夭始终目不斜视,目光不是专注于舞台,便是停留在宏拓的俊逸背影上。 衔接整场庆典演出的是宫廷乐队的倾情演奏,气势宏大,美轮美奂。穿插其间的民间乐班子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除了歌艺舞蹈,民间小调,还有杂耍、马戏,精彩纷呈。一众妃嫔与宫人们看得津津有味,颇得雅俗共赏之乐。 最后的压轴戏,就是许夭的登台献歌。 今夜,许夭身着浅蓝色的沐月丝袍,长发随意地束在腰后。他一步上乐台,就如皓月当空,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见此情景,刘皇后抿紧了嫣唇,神情一时有些发僵。 许夭的目光盈盈扫过场内众人,最后落在了宏拓的脸上,四目相交间,缱绻笑意自彼此的唇角漾开。 好久没有在正式场合开腔了,当那熟悉动人的歌声自喉间倾泻而出,许夭也不免有些沉醉。 悠扬的乐音中,许夭似乎觉得,一束与众不同的目光,牢牢锁定了自己。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束目光却十分特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泰然自若地演绎完整首歌,许夭在热烈的掌声中步下场去,却发觉那束目光依旧执着。落座之前他忍不住回身看去,只见高悬的宫灯下,后方的乐班成员中,有一个身着黄衫、样貌憨实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那人的眉眼,竟是似曾相识。 许夭的心下一咯噔,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突然遍体生寒。 那圆圆的脸庞,浓眉大眼,虽然早已脱了稚气,但是五官轮廓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这个年轻人,显然就是当年自己被囚禁于胡峰县时唯一的朋友,那位名唤何禾的少年! ------------ 34 第三十三集 刀俎 夜深时分,庆典散场了。乐班子成员扛着各式道具,兴奋不已地一边闲扯今日的见闻,一边鱼贯出了西华门。心事重重的何禾则拎着个铃鼓,独自走在最后。 肩头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何禾回过头去,眼前霎时一黑。 恢复神智的时候,已是在一间灯光幽暗的厢房内。何禾睁开眼睛,首先瞧见的是内室门前轻轻晃动的珠帘,帘后似乎有人。 脑袋仍有点晕,何禾双手撑地坐了起来,迎面对上了一张俏丽的容颜。那是个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肤如凝脂,身似扶柳,一双眼眸亮过天上星辰。 “你醒啦!”女子的声音也柔柔绵绵地,甚是好听。 “这位大姐,我是在哪啊?”面前的美人儿让何禾惊惶的心情稍安。 “你还在后宫之中。”女子笑意盈盈,“之所以留你下来,是要问你些事儿,问完了自然会让你走。” 何禾脸色一变,突然蹿起身来拔腿就跑。 右手刚触及门闩,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袖刀已横在了他的脖颈上。何禾脸都白了,老老实实就地蹲下,女子这才收起了袖刀。 “大姐,饶了我吧!”何禾捣蒜似地磕着响头,“我今日看那东西落在地上,一时起了贪念,想偷偷拿回去送给我未过门的媳妇儿……你快拿去吧,我再也不敢了!”他边说边哭丧着脸在衣袋中掏了半晌,竟摸出了一支镶着蔷薇花的精致银发钗。 女子看了一眼,失笑嗔道:“这不知是宫内哪个侍女掉的东西,我要来作甚!” “不是为这?那大姐找我,到底为啥子?”何禾兀自举着那发钗,还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要问你的事是……”女子面色一沉,声音也跟着清冷起来,“今夜最后上场献歌的那男子,你可认得?” 何禾僵住了,眨了半天眼睛,咧嘴道:“大姐说笑了啊。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我这种村野莽夫怎么可能认得。” 女子逼视着他的脸庞,眼神咄咄:“若不是,方才你为何死死盯着他不放?” “大姐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样美的人,所以忍不住多看两眼,哪知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 “住嘴!”女子敲了他的头壳一下,厉声道,“还是我来启发启发你的记□□!六年前,你爹总是带你去给胡峰县的阎三送饭,你可想起来了?” “阎三?这名字忒熟哇……”何禾边咧嘴边揉着脑袋,“噢,我想起来了,当年是有给他送过饭!但送饭又不犯法,那阎三既是个地痞无赖,我们这等弱小百姓哪敢不听他的话……” “少耍贫嘴!”女子柳眉倒竖,“在阎三家中,你敢说从没见过今夜这人?当年他还是个与你一般大的少年,被阎三娈禁着,似他这么美的人,你不可能忘得了吧?!” 何禾只是摇头:“每次送饭都是我爹自己进去的,我在门外候着,啥都没瞧见。” “别以为你爹已经归天,你一口一个‘没瞧见’,就可以替那徐衡遮着掩着。他犯下的可是杀头死罪,你若一昧袒护,必将以同罪论处!”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何禾的脸色愈发惨白,但仍笃定地摇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大姐再问,我也是这句话。” 珠帘发出了一阵躁动,愠怒的女音冷冷传出:“月池,别再跟他废话!” 月池眼神一凛,柳叶刀瞬间压在了何禾颈上,隐隐渗出了红丝:“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手下无情!” 刀尖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沁入心底,何禾面无人色地微颤,腰杆却挺得笔直。 月池瞧了他半晌,冷然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以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你可曾为你那未过门的媳妇考虑过?我想想,她叫什么来着?噢,阿秀是吧……她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哇,听说还做得一手好菜,你就舍得,让她一家人做你的陪葬?” 何禾瞠目瞪着她,惊惶不已:“那件事,那件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月池轻笑出声,嫣然道:“放心吧,那么无辜的女孩儿,我也不想伤她。只要你乖乖地说出实话,不但她不会有事,你二人还可以得到黄金千两,作为成婚的贺礼哦!” 何禾闻言一愣,颓然坐在了地上。半晌拿衣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声如蚊蚋:“那容我……再想想吧。” 月池面上一喜,暗自舒了口气。 正待继续追问,何禾忽然闷哼一声,软绵绵歪倒在她的脚边。 “什么人?!” 月池箭一般掠出门外,却见月光下树影婆娑,四周一片寂静。 门前的两名侍卫兀自瞪着眼,动弹不得,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 这两人平素身手不弱,今夜竟然如此轻易便中了招,月池不由秀眉紧拧。 待她返回厢房,刘皇后已走出了内室。 “怎么回事?”刘皇后蹙眉踢了踢地上声息全无的人。 月池没有吭声,俯下身去自何禾的背心处拔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由三片状如羽毛的银叶子组成,甚是精巧别致,银色的叶身和着暗红色血渍,泛着冷冷的光。 月池倒吸了一口气:“断魂翎,这是御前护使的随身暗器!” 面色灰白地与她对视半晌,刘皇后黯然道:“这样看来,皇上早就知道那阉伶的事了……” 庆典结束后,许夭先行回到了凤栖宫。 屏退了一众宫女太监,他枯坐窗前,对着一轮冷月发呆。 月影中再度浮现出何禾难以置信的眼神。显然,何禾并没有料到会在这宫中遇见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 心头却隐隐觉得,今日何禾的出现,并非偶然。 寻思了半晌,许夭在房内来回踱着步,面色愈发凝重。 从未有过的惶恐,点点滴滴自胸口蔓延。 最怕的不是当年的血案曝光,而是,因此要失去对自己至关重要的那个人。 没有宏拓的漫漫长夜……那样的黑暗孤寂,想一想就催人发狂。 百般煎熬地等待中,却迟迟不见宏拓归来。正以为今夜他不会来了,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 许夭双膝跪地,注视着迈入房内的俊逸身影,声音不由自主地轻颤。 “皇上!” ------------ 35 第三十四集 化劫 宏拓的星眸中掠过一丝异光,嘴角轻扯:“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歌儿何必行此大礼?” “皇上……” 低唤一声,许夭忽然情难自禁,扑上前去紧紧搂着他不放。满腔的眷恋几乎要将许夭淹没,生怕一松手,这人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宏拓与他静静相拥,手掌亦抚慰地轻拍他的背。 鼻尖满溢宏拓的气息,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此令人安心,许夭的心头却酸楚难抑。 拓…… 不管明日如何,我不会忘记,曾经倾心相许的时光。 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彼此,凤歌此生,无悔。 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许夭垂首跪下,语气已带了决绝:“皇上,凤歌有一事,要向皇上奏明。” 宏拓的眉梢微扬,在他身旁的软榻坐下:“什么重要的事,非得跪着说话?” “这件事,是关于我的过去……”许夭深深吸了口气,只待将那些拥堵喉中的话一吐为快,至于后果如何,自己已决定坦然承受。 “慢。”宏拓出声喝止了他。 许夭有些愕然。宏拓用手指勾起了他的下颌,直视他的眼眸:“歌儿,朕可曾问过你的过去?有些事,朕不想知道,你也不必告诉朕。” “可是,皇上……” 宏拓轻扯嘴角,笑意温柔:“不管你的过去怎样,朕一概不予追究。谁没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朕关心的只是,朕的歌儿今后过得好不好,活得开不开心。” 定定地看着他,许夭的眼眶已经潮润。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颇有种重获新生的狂喜。 将头伏在他的膝上,任由泪水滑落面颊:“皇上,你待凤歌,实在太好……” 宏拓微笑不语,只是轻抚他的柔发。 待他完全平静下来,宏拓低声道:“朕也有件事,今日必须先跟歌儿言明。” 许夭抬起了头:“凤歌在听。” “歌儿应该知道,朕对你的心意。朕也希望与歌儿夜夜厮守,但这后宫并不太平,独享专宠只会令你成为众矢之的。需知,暗箭难防,后患无穷。朕考虑再三,今后怕是不能再率性而为、长宿此处。” “皇上的一片苦心,凤歌明了。”许夭的眸中波澜起伏,“更何况,皇上乃一国之君,膝下岂能无子嗣?延续皇脉才是头等大事。在这点上,凤歌……终是无法取代女子的。” “歌儿深明大义,不枉朕这么疼你。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免委屈了你。” “皇上毋需多虑,只要皇上心里有我,凤歌已经知足了!”深深凝视着宏拓,墨眸已蒙上了一层雾气。 宏拓疼惜地拥他入怀,以吻封缄。 自那夜开始,宏拓留宿凤栖宫的次数果然大大减少,与之相反,送往凤栖宫的各式物品日渐多了起来。西至孚罗的珠宝、首饰、珍奇,东至夷汶的茶叶、丝绸、瓷器,应有尽有。许夭曾多次面请皇上,东西已多得用不完,但是新的礼物还是隔三岔五地出现,甚至包括了一只伶俐乖巧的红嘴八哥。日子久了,许夭倒也习惯了宏拓这种表明心迹的方式。 眼见皇帝不再专宠许夭,亦或是得了皇帝的警告,刘皇后果真再没找过许夭的麻烦。平日里,许夭窝在凤栖宫中弹琴、唱歌、看书,教八哥儿说说话,觉得闷了便去后花园里转转,偶尔还有人陪着下下棋,日子倒也闲适清静。 白天的寂寞尚可忍受,最难熬的莫过于夜晚。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冬夜,许夭睁眼对着一轮冷月,手中攫着挂在胸前的龙涎玉,任它在掌中化作温热。戴在身上久了,那块美玉越发晶莹透亮,银色游龙呼之欲出。它似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旦摘下,反倒令许夭怅然若失。渐渐地,许夭学会了在它隐隐幽香的陪伴中,辗转入眠。 日子便在月升月落中悄然消逝。 一晃,春季已经来临。 许夭穿着一袭淡素丝袍,独自徜徉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 后花园中已是百花盛开,扑面春风裹挟着淡淡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信步走过青花石铺就的小径,冷不防假山后转出了一名紫衣宫女,正好与许夭撞个满怀,青涩涩的果子滚了一地。 “哎哟!” 那女子娇呼一声,待看清来人,慌忙垂首跪下:“奴婢冲撞了凤望首,请望首恕罪!” “不妨事,起来吧。” “谢凤望首!”女子盈盈起身,粉颊上已是一片嫣红。 看清她的容貌,许夭不由一怔:“你……” “奴婢脸上有什么不对么?”女子眨了眨眼睛,忙掏出手绢轻拭面颊。 “不。”许夭的神情有些恍惚,“只是你,好像一个人。” 女子低垂了头,突然一抿嘴角,眉眼弯弯:“恕奴婢直言,若不是身在后宫之中,奴婢还以为是遇到了哪个登徒子,要同奴婢搭讪呢。” 醒过神来,许夭轻笑摇头,不由对这个率真可爱的女子顿生好感。 越看越觉得,她浅笑嫣然的样子与那个人颇为神似,就连眉眼轮廓,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莫非,她与那人真有什么渊源? 许夭心念一动,却听那女子低呼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娘娘正等着奴婢呢,去晚了又要挨骂了。”随即俯下身去将散落脚边的青果一一捡回篮中。 “怎么,你是皇后宫内的人?” “正是。”女子笑意盈盈,“娘娘有孕在身,嘴馋得很呐,这不,一大早便催着奴婢来摘园子里的青李子。” “皇后娘娘有喜了?”许夭闻言一惊。 “是啊!昨天赵太医才来瞧过,说是娘娘怀了2个月的身孕。估计再过半日,喜讯就要传遍全宫了吧!” “那还真是可喜可贺……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许夭的神情平静,语气中却透着隐隐忧伤。 女子瞧了他一眼,眸中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瞬间消逝。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唤作月池!”女子巧笑倩兮,盈盈施了个礼,“下次见面,凤望首可要记得我的名字哦!恕奴婢先行告退!” 月……池? 许夭心下默念,看着她轻盈离去的身影,嘴角不禁浮起了笑意。 ------------ 36 第三十五集 风起 当日入夜。 凤栖宫内灯火通明,摇曳的宫灯下,大红宫门徐徐合拢。 踏进门来的宏拓一把扶起正欲跪下施礼的许夭,拥入怀中。 “皇上!” 伏在他的肩头,许夭眸光涌动,声音情不自禁地轻颤:“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歌儿……这段时间,苦了你了。”宏拓在他的耳畔低语。 “听闻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凤歌打心眼里为皇上高兴,上次去空明寺许的愿果然灵验。对于天壑国来说,这也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啊。” 耳鬓厮磨片刻,宏拓勾起了他的下颌,星眸微敛:“几日不见,朕的歌儿又瘦了。” 许夭不由心头一酸:“……只要为了皇上,一切都值得。” 宏拓再度拥他入怀,语气饱含宠溺。 “今后,朕会尽量多陪陪歌儿,把欠你的加倍还回来。” “嗯!”许夭轻轻点了点头,满心欢喜。 自那日后,宏拓果然常常留宿凤栖宫中。他的出现似驱走了料峭春寒,令许夭的世界再度阳光明媚。 白天宏拓在殿上治理朝政,许夭便延续了昔日的习惯,中午小憩后便独自去后花园散步。期间他又遇到了那位叫做月池的宫女数次,两人渐渐熟稔了起来。 月池不急着回东宫的时候,两人便在园子里闲坐片刻。许夭始终挂念着月池和那个人相像之事,曾经问过她家中可有兄长,月池却笑着说自己是个孤儿,无亲无故,幸得元帅府的厨娘收养,自小在府中做婢女。直到璧君小姐封了皇后,方招她入宫随侍。 这女子竟然有着与自己相似的身世,同命相怜之际,许夭更是觉得她亲近。从小到大,许夭跟女性打的交道就不多,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开朗直爽的女子。一问年龄方知,她比自己还大两岁。私下里两人便放下宫规以姐弟相称,言语间甚是投契。 月池的见识颇广,除了昔日在宫外的种种见闻,提起皇宫内大大小小的事也是头头是道。 “月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许夭惊诧不已。 “宫内的事,只要你想知道,自然有的是办法。”月池的笑容很是神秘。 许夭见状也不再追问,心道她必是在宫内待得久了,平时常和相熟的宫女、太监聊聊闲,才会如此消息灵通。 又过了两月,夏日悄然来临。 园子里的荷花开了,阳光下,深深浅浅的荷叶一层层平铺在水面上,透亮的绿映衬着娇艳的粉荷,在碧粼粼的水波上随风轻荡。 骄阳似火的下午,百年榕树的荫庇下。许夭和月池背倚着假山,一边欣赏着动人湖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听说,前日早朝的时候可热闹了!刘轶将军立了新功,皇上龙颜大悦,还当廷给了他封赏呢。”提及此事,月池不禁两眼放光。 看着她的样子,许夭笑出声来:“月姐自小在元帅府中和刘将军兄妹一起长大,与刘将军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吧。” 月池不由红了脸嗔道:“人家是元帅府大公子,我不过是个下人,哪里扯得上什么关系。” 许夭含笑补充:“我虽不曾见过刘将军,但也听人说过,他相貌堂堂、年少有为,这几年可是为保卫边关出了大力。” “是啊!刘元帅一直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这回他又抓住了大漠黑旗的匪首,更是让众人刮目相看!” “大漠黑旗?” 听到“大漠”二字,许夭心头突然莫名地“咯噔”一下。 “烦劳月姐……能否说得具体些?” 月池欣然解释道:“大漠黑旗,其实是活跃在塞外大漠的一支黑匪军,匪首自称做黑骑王。他们多年来盘踞塞外要道,专与朝廷为敌,劫官银,杀官兵,令朝廷很是头疼。当年骊皇曾经派兵去大漠,围剿了整整一年时间,却无功而返。听说那黑骑王虽然年轻,却本领甚高,在塞外拥有很高的威望。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次竟敢孤身一人进入天都,刘将军事先得了消息,方设下埋伏将他一举擒获。如今啊,那些黑匪缺了头领,估计就跟没头苍蝇一般,不堪一击了吧!” 许夭的脸色隐隐有些泛白:“月姐可曾听说,那黑骑王的名字?” 月池寻思了半晌:“昨日在祺宏殿侍奉的小太监说起过,好像是,姓沈吧……”她的眸光一闪,“怎么,凤弟认识此人?” 许夭早已是满嘴苦涩,犹自强笑着:“怎么可能。那塞外大漠离皇城何止千里万里,我只是好奇心起罢了。” “我想也是。”月池不禁笑出声来,“我还听说,那黑骑王被关入天牢後终日受酷刑拷打,却连哼都不哼一声,真是条硬汉子啊。不过,皇上对於大漠悍匪为祸边疆是恨之入骨,他迟早躲不过伸头一刀……” 抬眼看了看西照的阳光,月池不由惊呼:“哎呀!今日聊得起劲,过了时辰都没注意,我得赶紧回宫去了!”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许夭支持不住跌坐在榕树下,面色煞白。 沈放…… 那个大漠黑骑王,会是你么? 如果是你…… 我该,怎么办?! 漆黑的夜幕中,一轮冷月,俯视着游走于光明与黑暗间的芸芸众生。 凤栖宫的卧房内,隔了几层纱幔,灯光影影绰绰。 欢爱的余味,犹未散尽。 “皇上今天似乎,不太开心?” 许夭枕着宏拓的肩头,眸光在幽暗中明灭。 宏拓搂紧了他,嘴角轻扯:“歌儿毋需多心,跟歌儿在一起,朕便是开心的了。” “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事,惹皇上心烦?”许夭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面容,“凤歌只是想替皇上分忧,别无他意。” “歌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了?”宏拓轻抚着他的长发,依旧阖着眼笑道,“朕从来不跟歌儿说朝中的事,就是不想似歌儿这般心地单纯之人,也陷入到世事的纷争中去。朕只希望,朕的歌儿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便好。” “皇上……”许夭一时语塞,垂首半晌,索性开门见山,“皇上,凤歌今日听宫人说,朝廷抓到了大漠黑旗的匪首下入天牢,这件事可是真的?” 宏拓的神情一怔,张开眼眸看向他:“确有此事。” “……可否请皇上告知,那匪首的名字?” 宏拓的眼眸微敛,定定看了他数秒,一字一顿地道:“他姓沈,单名一个放字。” 虽然早有准备,亲耳听到那个名字从宏拓的口中说出,许夭还是打了个寒噤。 “恕凤歌斗胆,皇上可是打算……要他的命?” 宏拓索性坐起身来,斜靠在床头:“怎么,你认识此人?” “……是。” 许夭双膝跪在床上,任由如瀑黑发披垂了面容。 “凤歌不想隐瞒皇上。六年前,凤歌只身前来天都,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之时,是沈放救了凤歌一命。” 沉默片刻,宏拓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却隐隐带着寒意:“当年他救过你,所以今日你也想求朕,饶他不死?” 许夭深深叩首,用身体语言做出了回答。 房中,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一股从未有过的肃杀气氛,悄然在床帏中蔓延。 虽然彼此的身体只隔了数寸,却似远隔了千山万水。 许夭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爱的男子,是掌握着生杀大权,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一国之君。 冷汗似小虫般慢慢爬过许夭的脊背。当他跪得浑身僵直,胸口也一点点冰凉下去之时,宏拓的声音不带起伏地响起。 “只要他说出朕想要的,朕可以,恕他的死罪。” ------------ 37 第三十六集 诀别 夏季的阳光灼热难耐,照得户外一片明晃晃的白,天牢中却阴暗潮冷。 隐隐的霉味和血腥味交织,混合着令人欲呕的腐臭,在幽闭的狭长通道中徘徊不去。 封闭的重犯囚室内,高悬壁上的油灯释放出微弱的光芒,投映着阳光照射不进的方寸之地。 年轻男子闭目倚靠在冰冷的牢壁上。残破的囚服下露出血迹斑斑的强健身躯,身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新伤与旧伤重重交叠,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抵着牢壁的及肩黑发粗硬蓬乱,伤痕累累的赤铜色脸庞上,线条坚毅的唇紧抿。 听到过道上传来的隐隐脚步声,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每日的过堂不过是将酷刑在身上逐一演练一遍,今日,又会使出什么新花招? “打开牢门!”威严的声音响起。 沉重的石门轰然开启,挟进了一股冷风。 沈放头也不抬,只是挪动了下长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伴随着他的动作,粗重的铁链与石地摩擦,当啷作响。 “逆贼,今日凤望首来看你,休得无礼。” 沈放眉梢一动,睁开了眼睛。 牢房门口立着个一袭白衣的绝美身影,仿佛一道阳光驱散了周遭的黑暗,令世界骤然变得明媚生动起来。 三个强壮狱卒拽起沈放高大的身躯牢牢锁在了囚室角落的铁柱上。沈放只是任由他们动作,目光执着如故。 许夭回头与狱官低语了几句,狱官即命狱卒们退了出去,关上了牢门。 目不转睛地望着留在门内的人,沈放的面色说不出是喜是悲。半晌,他将头仰靠着身后的铁柱,轻扯嘴角:“你又何必,专程来瞧我的狼狈相。” 许夭没有答话,只是拧紧眉头看着他重镣锁身、遍体鳞伤的模样,喉头一阵抽搐。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回来天都?”许夭走至他的身前,“你明知朝廷重金悬赏你的脑袋,为何还一次次置危险于不顾?!” 沈放阖了眼眸,自嘲地一笑,唇上干裂的血纹愈发深刻:“听说那天壑第一阉伶已经离开乐坊,虽然他说过不愿再见我,但我没法似他那般绝情。我定要找出他的下落,便是龙潭虎穴,也照闯不误。” “便是找着了,又能怎样?!” “他若在受苦,我便是拼上一条命,也要带他走。他若是过得快乐,偷偷看他一眼,我便回我的大漠,从此死心。”沈放似在回答他的问题,又似在自言自语。 “……天下从没见过你这等痴人!你这样做,值得吗?!”许夭紧紧抓着他的双臂,声音嘶厉。 “我说值得,便值得。”沈放看向他,神情平静,“一句话,是我自作多情,自讨苦吃,与旁人无干。” 许夭怔忡片刻,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泪水却已滚落面颊。 沈放被他打偏了头,顿了数秒,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便是这样,也好过你对我不理不睬。” “你是要亲手把自己送入黄泉,再让我一生一世受良心折磨,这样就满意了?”许夭的声音哽咽。 “我本没想到你会来。”沈放深深凝视着他,语气柔和,“换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又何苦,巴巴地来趟这滩混水?” 许夭的手指轻抚他刚被自己打过的脸颊,泪流满面:“因为,我不想你死!沈放,只要你活着,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沈放闻言不禁动容:“夭,别哭!每次见到你落泪,我就心痛得厉害。死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似我这等浴血沙场之人,早已准备好了随时赴死。” “不……沈放,你听我说!皇上已经亲口答应了我,只要你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并立誓永世不再与朝廷为敌,他便赦免你的死罪!” 沈放的瞳孔剧烈收缩,半晌,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难怪皇帝会这么大方,让心上人跟我独处一室,原来是派你当说客来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皇上原先并不知道我们相识,今日准许我见你,已是法外开恩!”许夭的神情急切,“沈放,我真不明白,你的生命难道不比其余的那些更重要么?!只有活着,你才有可能东山再起,才有可能……” “在我们大漠,有一种骄傲坚忍的动物。” 沈放突然打断了他,语气低沉。 “这种动物叫做沙漠狼。它们嗅觉灵敏,善于追踪,为了捕捉猎物,它们可以数日不吃不喝,忍受骄阳的炙烤和风沙的狂暴。我曾经捉到过一只年幼的沙漠狼,用铁链套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栓在大帐外。那天临睡前,饥渴难耐的它消灭了我留下的食物和水,我很是放心,以为要驯服它是指日可待。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它浑身是血地倒在帐外。沙地上,留下了它细细密密的血足印,一圈叠着一圈。整整一个夜晚,这匹尚未成年的小狼不停地奔跑,想要挣脱这屈辱的束缚,直到最后,那根细铁链生生勒断了它的脖颈。” 注视着许夭震惊的神情,沈放的眼眸幽深:“丧失尊严和自由,在它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事。对于大漠中的男儿来说,也是如此。所以,你也不用再费口舌。” 棕褐色的眸中绽出灼灼光芒,沈放缓慢却坚决地补充:“回去告诉你的皇帝,与其让我屈辱地活着,不如给我个痛快!千刀万剐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尽管来吧!” 这句话震得许夭的耳朵嗡嗡作响。呆呆地看着他坚毅俊朗的面庞,胸口已经痛得无法呼吸。 多年前照亮自己的那缕阳光,就要永远消逝。自己伸出手去挽留,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消散,随着那些舞动的尘埃一起没入黑暗,不带一丝眷恋。 “……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许夭的声音低不可闻。 囚室内一片死寂,只余下沈放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夭。最后求你件事。” 沈放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什么?” 抬了头,许夭的眸光闪动。 深深凝视着他,沈放笑了,笑意温柔:“我好想……吻你。” 泪水滚落的瞬间,许夭主动拥住他,亲吻了他皴裂的唇。 沈放,我欠你的,这辈子已还不清。 原谅我,这颗心已被那个人占据,无法给予你更多。 就让这个吻,作为最后的……诀别吧。 两人的唇舌辗转厮磨,抵死缠绵。 沈放的唇还是一样地温暖,似乎能触探到体内蕴含着的无限力量。这样一具青春勃发的躯体,再过不久,就要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半截破碎的啜泣封堵在许夭喉中。抱紧了沈放,似要将那最后的温暖铭刻在心。 咸腥咸涩的滋味,丝丝缕缕在纠缠的舌尖蔓延。 唇上的伤口破了,沈放浑然不觉。 那一点咸腥,渐渐浓郁。 源源不断的泪水自许夭紧闭的眸中涌出,沾湿了两人的面颊。 ------------ 38 第三十七集 惊雷 [上] 后花园中,粉荷随风摇曳。水面荡漾出层叠的波纹,倒映着池边人凝神静思的身影。 许夭独自坐在荷花池旁的石椅上,秀眉深锁,眸中似望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瞧见。 三日前,将沈放的答复尽可能平和地转告皇上后,皇上只是“嗯”了一声。但从那双敛起的墨眸中透出的森森寒意,还是令自己心惊。 拓…… 从那刻开始,抑或是更早?你我之间,有什么被改变了。 虽然缄口不提此事,虽然共枕时你依然将我紧拥,我依然贪恋你怀抱的热度,彼此却都心知肚明,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或许,无论那个人出现与否,你我的结局早已注定。 自踏入宫门的那一日起,不敢奢望长久,只是渴念着与你相守,多一时,是一时。 再过多久,你便会将我彻底厌弃? 两年,一年,抑或更短? “奴婢,拜见风望首!” 清亮的女音突然响起。许夭回头一看,月池正笑盈盈地站在身后不远处。 “月姐!”许夭收起思绪,嘴角轻扬,“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我已经站了好半天啦,你都没发现。”月池含笑走到他身旁,“几日没见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什么。”许夭微笑着,再度望向荷花池,“只是,一时想起了些事。” 月池瞧了他片刻,神情有些踌躇:“听说……你去天牢见了那黑骑王?” 许夭一怔,摇头笑道:“月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月池在他附近坐下,转头看那张俊美不可方物的面容。许夭的神情看似平静,眉梢间却荡漾着一层隐隐的阴郁。 “我也听说,黑骑王拒绝了你的劝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月池的语气中有种陌生的情绪,“如果是我的话,也决不会向朝廷低头。” 此言一出,许夭不免惊愕,与她目光相接。 “你真的以为,黑骑王若向朝廷屈服,皇上就不会杀他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月池摇了摇头:“凤弟啊,你把一切都看得太过简单。皇上之所以现在不砍他的脑袋,是因为还没有拿到想要的。若是那黑骑王说出一切,只会死得更快!更何况……”她斜睨了许夭一眼,似笑非笑,“你以为,那天牢的墙真是密不透风的么?皇上如何能容忍,有人跟自己抢心爱的东西?就算那人只是想一想,都够他掉十次脑袋的!” 许夭的脸颊立时绯红一片,整个人却如坠冰窟。这么说,那日天牢中发生的一切,皇上早就知道了?! 犹自抱着一丝希望,许夭冲口而出:“可是皇上亲口答应过我,若是那人臣服,可以饶他不死!” “哈哈!”月池低笑出声,冷冷地回答,“皇帝就是一言九鼎的么?你可曾真正见到过,皇上的另一面?” 许夭已说不出话,只是吃惊地瞪着她。 月池的神情似换了一个人,声音也愈发阴冷:“当朝皇帝仍是宏拓太子的时候,他行过多少天理不容之事?杀死自己的血脉兄弟,篡夺太子之位;在自己父皇的药中下毒,好让他早日归天;背信弃义,残害忠良……” “闭嘴!你到底是什么人?!”许夭霍地站了起来。 “我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月池微微笑着,“我只不过想让你看清,自己所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许夭攒紧了拳头,半晌垂首道:“历朝历代的皇位下,有哪个不是铺满了累累尸骸?又有哪个皇帝双手是干净的?降生在这深宫险恶之地,不为刀俎,则成鱼肉。只要……他如今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过去的一切,又何需再提。” “你果真是一心向着他,是非不分啊。”月池笑意嫣然,缓缓站起身来。 行至许夭身侧,她的目光骤然凌厉:“但是,当今的皇帝,当年的宏拓太子查封天下闻名的乐阳乐坊,并将坊主徐添下入大牢,令他死不瞑目,这桩事……也不需再提么?”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许夭瞠目瞪着她,面上血色尽失。 月池从容不迫地开口:“八年前,乐阳、天颐和歆香并立为天都三大乐坊。但世人如何知晓,那天颐乐坊,真正的幕后主子便是,太子欧阳宏拓?要知道,在酒醉情热之余,套出些达官要员们的真心话来,并不是什么难事。那天颐坊坊主张合德,多年来正是借欢场搜集多方情报,供太子掌控全局。后来,那乐阳乐坊风头日盛,大大影响了天颐坊的生意,惊动了宏拓太子。太子便一不做二不休,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乐阳乐坊连根拔除。本来啊,太子也要对歆香乐坊动手的,只因当时歆香的后台是卢丞相,一时撼动不得,方才作罢。不过,既然碍了宏拓太子的法眼,那歆香乐坊如同乐阳乐坊一样,终究没能逃过厄运呐。” 一字一句仿佛撼天惊雷,狠狠劈在许夭的胸口,耳中一片轰鸣。 跌坐在石椅上,许夭嘶声道:“你……撒……谎。” “撒谎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月池低低笑着,“若不是当年太子派刘轶将军去查抄乐阳乐坊,刘将军在一日酒后失言吐露真相,我又如何会知道这些?” 斜睨着他,月池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若还是不信,你可以当面去问皇上。我早就没什么好怕的,生无可念,横竖不过伸头一刀。” 听她说了狠话,许夭的身体更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眼前的世界渐渐交叠,化作无尽黑暗。许夭勉力撑住了石椅,方才没有倒下去。 手指紧紧抓着椅背,指关节已经泛青,嘴唇仍在下意识地翕动着: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仇人? 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 为他伤神为他痴狂为他失魂落魄,被他耍得团团转却仍不自知?!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啊哈哈…… 啊哈哈哈哈!!! ------------ 39 第三十八集 惊雷 [下] 宏拓迈进房内的时候,跪在地上的许夭蓦然抬起了头。苍白的面容上,一对纯澈的眼瞳亮得慑人。 宏拓有些惊诧,微笑着走上前来:“今日歌儿见到朕,怎么是这样一副表情?” 许夭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宏拓失笑道:“到底是怎么了?是谁招惹朕的歌儿了?” 背对着他,许夭的声音幽幽响起。 “皇上,凤歌问你件事,望你不要瞒我。” 不顾他的抗拒,宏拓揽着他的腰在床上坐下,宠溺地在他耳畔低语:“朕什么时候瞒过你了?” 许夭的身体越发僵直,咬了咬牙:“我只问皇上一句。……当年,家父的乐阳乐坊是不是你下令查封的?” 宏拓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回答:“这话从何说起?歌儿又不是不知,乐阳乐坊是因为歆香坊的缘故才被官府查封的。朕不是帮你报仇了么?” “说乐阳坊是被歆香坊所害,至始至终都是张坊主的一面之词。而皇上,你是他的幕后主子!” “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宏拓的眼眸微微敛起,面色不悦,“旁人讲的你就信,朕的话你反而不信?” “是谁告诉我的无关紧要。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许夭回身逼视他的面容,一字一顿。 默默对视了一会,宏拓轻扯嘴角:“歌儿既不信朕,又为何要问?朕若说不是,你不还是不信?” “我只是……不敢相信。” 颤声说完,许夭的泪已涌出。 宏拓疼惜地将他拥入怀中,喃喃低语:“歌儿……朕要如何做,方能让你相信?” “皇上纵有千百种办法叫凤歌相信,但事实究竟如何,苍天有眼!!!” 这句话令宏拓全身一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声。 李公公变了调的声音响起:“皇上,皇上……奴才有急事要启禀皇上!” 宏拓放开许夭,坐正了身体:“进来吧!” 房门刚打开,便见李公公双膝跪地爬进房来,满脸悲色:“皇上啊,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宏拓眉头微蹙。 李公公伏地不起,哀声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娘娘她……小产了,至今昏迷不醒啊!” 闻听此言,许夭也不禁颜面变色。 宏拓霍地站了起来:“摆驾!” 宏拓匆匆离开之后,许夭索性也让李公公备了软轿,自己前往东宫一探究竟。 刚至东宫门口,但见一片灯火通明,宫女、太监穿梭期间,人人的神情惶恐不安。 下了软轿行入宫门,恰好有数名太监迎上前来。为首的一人许夭认得,是唤作小李子的东宫主事。 “凤望首……”小李子急急地躬身施礼,“皇上也刚到宫中不久,奴才这就去启禀……” “不用惊扰皇上。”许夭打断了他,“我只是过来看看。娘娘她怎样了?” “娘娘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哇。”小李子的神情悲戚,“王御医又开了些方子,这不,小的几个正准备拿药去。” “那忙你们的去吧!我一会就走。” 静静伫立原地,许夭遥望寝宫花窗,依稀可见穿梭晃动的人影。今晚,该是个不眠之夜。 抬起头来,看向高悬空中的一轮冷月。方才自己所说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么? 喉头骤然一阵腥甜,许夭捂住了嘴,急步行至檐角的阴影下,一手扶着廊壁,将胸口的阵阵翻搅强行压下。 驻足良久,方才觉得好过了些。许夭直起腰来,正欲离开,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夹杂着高声怒骂。 那声音甚是熟悉,许夭心下一动,抬眼看去。 只见两名带刀内卫押着个双手反绑的宫装女子,身后是太监总管和一队侍卫,在寝宫的石阶前停下。 “启禀皇上!下毒之人已经抓获!听候皇上处置!”内卫朗声奏报。 寝宫的门应声而开。 宫灯的映照下,宏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满面寒霜。 许夭下意识地朝廊壁阴影中退了退。 内卫喝令那女子跪下,女子坚决不跪,直至侍卫一脚踹下。 堪堪歪倒在台阶上,女子兀自仰着头怒视宏拓,背影倔强。 许夭的手心愈发冰凉。 那声音,那身影,分明就是下午方在后花园中见过的,月池! 一旁的太监总管忍不住斥道:“贱婢!平日娘娘待你如同姐妹,你怎么狠心对她下此毒手!” 月池冷笑一声:“今日这劫,她若是躲得过,算她福大命大;若是躲不过,我们姐妹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俯视着这毫无惧色的女子,宏拓的怒意渐渐转化为惊诧,眼眸微敛:“如果朕没有看错,你的本名,应该是姓薛吧?” “狗皇帝,算你还有点眼力!”月池笑出声来,“我正是前朝太傅薛敬文的女儿,薛庭玉!” 宏拓默然半晌,沉声道:“你跟你的哥哥,长得可真像……” 许夭心下更是一惊。一直觉得月池跟一个人十分肖似,那个人,便是蓝翎。现在听宏拓此言,难道……月池真的是,蓝的妹妹?!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又逼死了我的哥哥,此仇不报,我薛庭玉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月池的语气凛然。 什么? 她方才说什么? 蓝……死了?! 许夭大张了嘴,只觉得满天的星光当头压下,一阵急怒攻心,砰然倒地。 立时有侍卫赶来查看。 “皇上,是,是凤望首!” 宏拓大步奔了过来,一把拥许夭入怀,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传太医!”宏拓大吼出声。 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态,两旁的太监战战兢兢一拥而上,扶了许夭进侧房去了。 “哈哈,哈哈哈……” 冷眼旁观的月池爆发出阵阵惬意大笑。 瞪视着月池,宏拓面色冰寒:“贱人,是你把那些事告诉他的?” “不错!我就是要让凤歌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虽然凭我的本事杀不了你,也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让你爱无所爱,众叛亲离,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哈哈哈哈!” 在她凄厉的笑声中,皇帝的神情却已恢复如常。 “拖下去,砍了。” 背转身去,宏拓冷冷地开口。 “哥哥啊,今日是你的忌日,庭玉终于得偿所愿,庭玉这就下去陪你了!”月池仰天长笑,泪流满面。 这声高喊令宏拓的脚步滞了滞。 闭了眼眸,薄唇微启。 “你的哥哥并没有死。朕就算有负天下人,却总算……对得起他。” 这句低语,除了落满台阶的清冷月光,无人听见。 ------------ 40 第三十九集 纠缠 [上] 好黑,好冷…… 为什么不点灯? 空气中飘荡着隐隐酒气,渐重。 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许夭努力睁大了眼。 面前出现面目狰狞的猥琐大汉,两手高举着皮绳,那皮绳的另一端,正牢牢栓住了自己的脖颈。 “你哪儿也去不了啦!哈哈哈!”对方狞笑着,眼角嘴角同时渗出鲜血,蓦地拽动绳索。 心下骇然,身体被拽得前扑,伏在了石地上。 冰冷丝丝入沁,抬起头来,面前只是一团诡异的黑雾。 脖子上桎梏的感觉,丝毫未减。 大张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有绝望的湿意,漫过眼眶。 曾经以为,早已将一切噩梦与痛苦,深锁。 极尽所能,让自己活出尊严,如正常人一般。 却原来,皆是雾里看花。 这座将自己禁锢的黑屋,从来不曾消失。 透过层层浓雾,渐渐有声音传至。 是谁,在笑? 又是谁,在唱? 咿咿呀呀? “衡儿!”语气即熟悉又陌生。 ……父亲?!是你么? “衡儿,来日,你一定要成为天壑第一阉伶!” 父亲,我做到了! 可是,告诉我,如今的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 “……你的情感是宝贵无价的,最值得珍视的是你自己,你能仰仗的,也只有你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靠!” 蓝! 你走得匆匆,连个背影都不曾留下。 你是否已喝了孟婆汤,将一切爱与仇,抛诸脑后? 那支玉笛,我从不离身。 奈何桥上,当那笛音响起…… 能否再见,你的身影? …… “回去告诉你的皇帝,与其让我屈辱地活着,不如给我个痛快!千刀万剐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尽管来吧!” 沈放! 好想看看,你眼中的大漠,是如何雄浑壮丽…… 前方渐行渐远,淹没在风沙中的背影,可是你? 黄泉路上一个人走,一定很寂寞。 我已倦了,想休息了。 沈放…… 等着我。 “已经九日了,他为什么没醒?”宏拓怒容满面,“这帮无能庸医,给朕统统拉出去砍了!” 龙床旁,三名御医早已吓瘫在地上。 “请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一众太监、内侍黑压压跪了一地,哀声一片。 “皇上!”年纪较长的赵御医老泪纵横,“凤望首贵体已无大碍,只是他被心魔所困,沉湎于梦魇,故医药不能即刻奏效!或许,或许再过些时日,他便会自行醒转……望皇上念在尔等多年来尽心侍奉的份上,多加宽限,以观后效啊!” 宏拓一掌击在桌案上,震得众人瑟瑟发抖。半晌,他背身而立,垂首道:“你们都出去吧。” “遵旨!”众人如获大赦,齐齐躬身退出房内。 房门掩上之后,宏拓在床侧坐下。 床榻上那张绝美的容颜苍白安详,呼吸平稳,就像睡过了时辰,随时会醒来一般。然而数日来,他就一直这么静静地躺着,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连睫毛都不曾动过一次。 “歌儿……朕该如何做?” 月华透过窗格倾泻而下,映照着宏拓低语的面容。短短数日,皇帝原本丰神俊朗的面庞似憔悴了许多,眼帘透着隐隐的青灰。 “当年,朕想整垮的只是乐阳乐坊,时隔一年,朕刚签下文书赦免乐阳坊坊主徐添等人,便得知他已在牢中自尽。朕如何能告诉你真相?” 宏拓的手指轻抚着床上之人血色淡薄的唇。 “歌儿,自相识以来,再无人让朕如此费尽心思……朕所做的一切,只为了留下你。” 手指缓缓上行,停留在那俊秀的眉眼上,轻轻描画出眉的轮廓。 “九天了,你当真恨朕至此,不愿睁开眼睛?” 语气中难掩痛楚。床上的人却依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默然良久,宏拓终长身而立,垂首离去。 自许夭昏迷不醒后,宏拓便将他由凤栖宫移至皇帝寝宫,每日除了早朝议事、批阅奏折,便是将自己关在许夭房中,一待数个时辰。离开的时候,总是眉头深锁,满面含霜。 这段时日来,太监宫女们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闪失,便惹得皇上雷霆大怒,平白丢了性命。 那刘皇后虽经全力救治捡回了一条命,至今卧床不起,宏拓却连东宫的门都不曾迈入一步。两相比较,更是令众宫人唏嘘不已。 赵御医依旧日日为许夭把脉,却不敢多言,只是给许夭服的药量逐渐减少,药品也由治病清神转为以调理为主。宏拓也不再过问他的病情,只是有时睡到半夜便会惊起,匆匆赶入许夭房中,直到天光放亮方才离开。 到了最后,宏拓索性搬来侧厢房与许夭共枕。众人虽担心与病人同眠于龙体不利,却无人敢吭声。宏拓似往日那般,夜夜将许夭拥在怀中入睡,这样一来,睁眼便能看清他的状况,宏拓倒也睡得安稳了些。 一晃,半个月过去。 这一夜,华帐低垂,室内一片幽暗。 锦被中裹着两个身影,一个平躺着,被另一个紧拥在怀中。 自锦被一角露出一只优美的手,指骨纤细。 那手原是搁在床榻上的,如一截羊脂白玉。不知不觉中,那手指动起来了。先是一下,再两下。 闭紧的眼眸上,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起来。下一秒钟,幽暗中有什么亮了起来,那双眼眸先是茫然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渐渐灿若星辰。 许夭转了头,却瞧见紧挨着自己沉沉睡着的面容。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璀璨眸光流动了下,迅速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死寂。 宏拓俊逸的脸庞明显瘦削了许多,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拧,似在经历不甚愉快的梦境。 许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 于心力交瘁中沉沉睡去的宏拓,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没能看见那双星眸中弥漫的寒意,足以将一切沸腾的液体冷却。 许夭略抬起身子,想挣脱将自己束缚住的臂膀,对方却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 许夭躺回了枕上,双手攒起成拳,指关节泛着青色。 “歌儿……别离开朕……朕,只有你了……” 沉睡中的人发出了呓语,断断续续。 听清那话语之时,许夭的神情一僵,绷紧的身躯却悄然放松。 半晌,星眸再度阖上。 置身于熟悉而温暖的怀抱,满鼻是熟谙的气息,胸口却依旧寒冽如冰。 泪如冬雪,渐渐绽放,湿冷了许夭的面颊。 ------------ 41 第四十集 纠缠 [下] 第二日早上。 宏拓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发,如黑缎般柔软亮泽。 凝视了半晌,宏拓将面颊贴了上去,闭目凝神,萦绕鼻尖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 “歌儿……”低叹一声,宏拓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 突然,宏拓的眼眸猛地睁开,瞪得老大——近一个月来,歌儿始终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动静全无,而此刻,他居然是背对着自己的! “歌儿,你醒了,是么?!” 宏拓急急地翻过他的身子,想看清他的脸。 那张俊美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长睫正在微微颤动着。半晌,许夭睁开了眼睛,那原本粲然生姿的明眸却如一潭死水,半点微光也折射不出。 这一生,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满怀怨恨的目光,却从来没有这样一双眼睛,让宏拓如临炼狱,胸口更似狂暴得要撕裂开来。 “歌儿!”一把拥他入怀,就像抓住鬼门关口徘徊的那一缕游魂,“你想要朕怎么做?朕都答应你,只要你能好起来!” “……让我死。” 半晌,传来了低低的一声,却令宏拓的头皮发麻。 “你想死?!” 蓦地抓住了他的肩头,宏拓的眼眸敛起。 “他们,在等我。”许夭面无表情地回答。 宏拓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眸光渐渐寒洌。 坦然迎着他的目光,许夭的眼眸平静无波。 对视了数秒,宏拓的神情一变,嘴角轻扯:“就这一条,朕不能答应你。朕既然已经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就断断不会放手!所以,你就此打消这个念头吧。” 许夭也懒得争辩,只是闭了眼,整个人犹如一尊泥偶。 注视着他,宏拓沉声道:“你既愿意醒来,足见你对朕并非情断义绝。歌儿,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回心转意!” 不久,御厨房便送来了专门为许夭准备的八宝琼米粥。那粥是由八种采自深山秘境的滋补奇果与糯米精心熬制而成,质地软滑,芳香扑鼻。因为食材难取,就是皇帝一年也吃不上几回。 然而,太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许夭却是牙关紧闭,看也不看送到嘴边的食物。待宏拓匆匆结束了早朝赶回寝宫,却见许夭面朝里躺着,那一碗琼米粥依旧原封未动。 “皇上……恕奴才无能,凤望首他不肯用膳呐……”李公公率众宫人五体投地,不敢看宏拓愠怒的面容。 “你们都下去吧。”宏拓冷声道。 待众人惶恐地退出之后,宏拓端起那碗粥,坐到了床侧。 许夭感觉到了他的接近,却依旧双目紧闭。 “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宏拓的语气温和,“歌儿,昔日都是你服侍朕,今日朕也来服侍你,朕喂你吃点吧。” 背对着他的人仍是一动不动,身影冷漠。 宏拓自顾自舀了半勺琼米粥含入口中,随即大力扳转过许夭的身体。许夭待要抗拒,唇已被他湿濡的唇封住,很快紧闭的牙关就被宏拓的唇舌撬开,将那琼米粥嘴对嘴缓缓渡入他口中。 许夭睁大了眼睛,眸中有着错愕。那浓稠的粥几乎未作停留便滑入许夭的咽喉,下了食道,滋润着饥饿已久的肠胃。 宏拓只是轻轻一笑,迅即含了第二口送到他的唇边。这一次遭到的反抗更加剧烈,但宏拓占着体位和气力的优势将他牢牢压制住,迫使他又将粥咽了下去。已经品尝到了食物的美味,虽然意志在极力抗拒,身体的自然反应却非许夭所能抑制,接下去的几口都是一入嘴便咕噜一声下了肚。就这么嘴对嘴,喂完了小半碗粥,许夭的脸已涨得通红,将头一偏,再不肯吃。宏拓光洁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嘴角却难掩笑意。 接下来的数日,宏拓便是通过此种方式,每日让许夭进些食物。虽然每次用膳都几乎是激烈的肉搏战,宏拓的唇甚至被他咬破过,但宏拓连眉头也不皱一皱,就将自己的血和着食物喂入他的口中。李公公曾斗胆向宏拓提议,将凤望首捆缚起来等进食完再松开,却被宏拓断然否决。 除了一日三餐,就连给许夭调理身体的中药,也是宏拓喂下去的。皇上讨厌吃药,这是宫人皆知的秘密。小的时候为了让生病的四皇子吃药,几乎要调动全宫人的力量,先是四处搜寻四皇子的踪迹,找到之后便是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在宏拓的哭天抢地声中完成了一次吃药的壮举。如今,眼见已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强忍苦味,将药一口口喂给另一人,李公公不禁感慨不已。 许夭的情形却似并未好转,气色虽有恢复,终日仍意志消沉。为了防止许夭自尽,宏拓将厢房内任何有潜在危险的物品都搜得一干二净。平日里宏拓不在时,更是有专人看护着许夭,寸步不离。因为许夭坚决不愿与自己同床共枕,宏拓也不勉强,很快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日入夜。 宏拓仍是含了食物,耐心地一口口喂许夭。一碗百合莲子羹已经剩下了最后一点,许夭突然泪流满面。 “歌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宏拓立刻放下银勺,抱住了他。 许夭只是摇头,恨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到底想怎样?!” “朕不想怎样。朕只希望歌儿好好地,活下去!” “皇上当真希望我活下去?” 许夭的语气似有些异样,纯澈的眸中波光涌动。 “那是自然!”眼见许夭恢复了些昔日的神采,宏拓不免欣喜。 正待细说,许夭却已倒在床上,背转身去:“明白了。我困了,要睡了。” “好,歌儿先休息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宏拓识趣地站起身来。 虽然歌儿的语气冷淡依旧,但心头却感觉舒畅了许多。今日,或许会是个好的开端? ------------ 42 第四十一集 情殇 [上] 那日之后,许夭的态度果然有所转变。东西吃得不多,但总算主动吃饭了,再也不用宏拓一口口地喂。偶尔也愿意说上几句话,虽然神情淡漠依旧,也好过老拿背影冲着宏拓。 见到许夭有了起色,宏拓心下宽慰不已。许夭要去后花园散心,宏拓便放下朝政,陪着他在园中走走,或是静静地坐上几个时辰。 第三日午后。 凉亭内,许夭倚在软榻上,出神地眺望着园中的景致。数月没来,这园中的花竟都开了,姹紫嫣红,甚是热闹。这份生机盎然,似总也瞧不够。 身旁,宏拓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夭。 许夭一头黑亮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丝丝缕缕盘绕在软榻上,于慵懒中透出莫名的倦意。苍白的肌肤晶莹剔透,完美的侧脸上,眼眸如一汪漆黑深潭,隐隐有波光闪烁其间。今日阳光明媚,他只穿着一件素色丝袍,空落落地,愈发显得身材单薄。 宏拓看了半晌,忍不住从身后将他拥在了怀中。 “歌儿……”这一声叹息,饱含着多少深意。 许夭没有抗拒,只是倚着他的肩,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谁也不再开口,一片静默中,只听见鸟鸣虫鸣,鼻翼是淡淡的花香,薄衫传递着彼此的体温。这一刻,心头是许久未有过的宁静。 “皇上,我想,梳头。” 过了良久,许夭忽然低低说了一声。 “好啊!”宏拓闻言欣喜不已,他愿意梳妆打扮,就证明已重燃起对生活的信心,“朕亲自为你梳!” “我想戴碧玉簪,你送我的那支。”许夭补充道。 那支碧玉簪是宏拓送的诸多礼品中的一件,据说是由万年寒玉打磨而成,触手冰凉,光可照人。许夭一直珍藏着,没有戴过几回。 “没问题,朕马上差人去凤栖宫取!”宏拓虽有些诧异,他怎么会突然想到那件物事,但仍是高兴地一口应允。 一刻钟之后,宏拓和许夭回到了寝宫中。 梳妆台上搁着水晶宝盒,那支精巧的碧玉簪正躺在盒中,煜煜生辉。 许夭端坐在镜前,而身着锦袍的宏拓正站在他身后,帮他梳理着长发。 房内,只有他们二人。 宏拓的动作生涩,却很是耐心,一下下由发根梳至发梢,力道也尽量轻柔,生怕弄疼了他。许夭凝视着镜中人专注的面容,眼眶渐渐有些潮润,却始终不发一言。 待到梳好了发,宏拓有些踌躇。从小被人伺候到大,宏拓连自己的头发都是别人梳的,何尝为人束过发?他想了想,便凭着印象将许夭的长发扭成几扭,统统盘绕在头顶,居然也有那么几分形似。宏拓不禁轻扯嘴角,拿了碧玉簪就想为他固定头发,却左试又试终不得要领。 折腾半天,竟然出了一身汗。没想到,再大的难题自己都不在话下,今日却被这小小绾发给难住了。宏拓心里哭笑不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许夭什么也没说便自己动起手来,三两下便盘好了头发,沉声道:“请皇上帮我戴上。” 宏拓忙将玉簪照他所指的位置插入发髻,果然大功告成。 宏拓歉意地笑道:“今日不算,朕定要好好学学,改日再亲手帮歌儿束发!” “皇上国事繁忙,不必再为我费心。”许夭淡淡地回答。 宏拓俯下身来,贴着他的面颊低语:“歌儿还不明白么?在朕的心中,歌儿才是最重要的啊。” “皇上,言过了。”许夭的语气已带了丝冷意。 “怎么,歌儿到现在还不信朕?”宏拓面色有些不悦。 许夭没有回答,只是回转身来,微微一笑:“今日我的胃口不错,还请皇上多备些好酒好菜,晚上我要吃个尽兴!” 那明媚的笑容立时让房内阴霾散尽,气氛也骤然生动了起来。 “好好好!朕一定奉陪到底!”宏拓放声大笑,欣然应允。 满桌珍馐,酒香四溢。 许夭和宏拓相对而坐,丰盛的菜肴还没怎么动筷,桌上的玛瑙壶却已空了大半。 窗只开了一扇,夜风徐徐,两人的发丝微微拂动。 “歌儿今夜,是想一醉方休?”宏拓嘴角轻扯。 许夭也不答话,再度为自己和宏拓将酒杯斟满:“皇上,凤歌敬你!” 话音未落,他已一饮而尽。宏拓微笑着,也喝干了杯中酒。 当他再次伸出手去拿玛瑙壶,手腕却被宏拓攫住,温和地劝道:“歌儿,你的身体刚好,不宜喝太多。” 许夭抬头看向宏拓。今日或许是自苏醒以来,第一次好好地看他。宏拓的面容仍是那般高贵俊美,但脸庞明显清瘦了许多,墨眸中不加掩饰的深情更是令许夭胸口一痛。 四目相对中,许夭的声音低低响起:“这段时日来,有劳皇上为我费心了。” 柔和的灯光下,他晶莹的面颊蒙上了淡淡绯红,眸中氤氲着一层雾气,分外动人。 宏拓走到他的身后,拥他入怀:“歌儿,朕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皇上……” 许夭仰起头来,眸光闪动。 宏拓的唇俯下,贴上了许夭微启的唇。 许夭闭了眼眸,软舌轻柔地挑逗他探入的舌尖,似拒还迎。 令人微醺的酒意在唇齿间荡漾,两人的舌纠缠共舞。 宏拓的呼吸渐渐急促。 “歌儿,朕要你。” ------------ 43 第四十二集 情殇 [下] “歌儿,朕要你。” 宏拓发出了磁哑的低语。 许夭没有作声,只是将双臂环上了他的颈项。 宏拓心下大喜,顺势抱起他走向床帏。 被他放在床榻上之时,许夭抬起身来,语气温柔而坚决:“今夜,请让凤歌来服侍皇上。” 宏拓的眼眸微敛,轻轻一笑,上床靠在了他的身旁。 许夭很快除尽了两人的衣衫,□□相对。 他跪在宏拓的两腿间,灵巧的唇舌从宏拓的颈,胸,腹,渐渐向下游走。 宏拓低低□□着,微睁的眼只看见许夭高高盘起的发顶,那枚碧玉簪自黑亮的发间露出一角,闪着幽光。 当□□的昂扬被炽热和湿润包裹住之时,宏拓发出了难耐的喘息。手却探向许夭不断动作着的头部,拔出了那枚碧玉簪,任由一头黑瀑倾泻而下。 许夭抬头看向他,嘴角犹挂着一缕暧昧的银丝,一双眼瞳却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仰起身来,两人的唇舌再次紧密相贴,纠缠厮磨。 缓缓起坐,任由那怒龙完全没入自己的身体,许夭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如玉的颈项深深后仰,几欲绷断,汗湿的发丝沾在许夭额边,散乱的黑发在身后狂舞。纤腰的扭摆律动中,一阵阵炽热、紧缩裹挟着宏拓,将他席卷入激情的暗涌中,无法自拔。 空气急剧升温,呼唤、索取着彼此,合二为一的身体快要燃烧起来。摇荡莫测的灯影中,一切都陷入虚幻。 喉中不断逸出令人口干舌燥的□□,许夭的眼神迷蒙。 拓,痛也好,仇也罢,这一刻,让你我就此燃尽,万劫不复。 几番猛烈的冲刺,宏拓的身体蓦地弓起,将蓬勃的热流尽数射入那甜美的最深处。 在他精疲力尽地倒回枕上的瞬间,许夭的眼神骤然清亮,迅速伸手探向床侧。 宏托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沉浸在极度快感的余波中,嘴角犹挂着笑意。 脖颈处传来的冰寒令宏拓笑容一僵。 抬起眼来,面前是许夭逼近的脸庞,眸中满溢陌生的冷洌。 那支方才被宏拓随手放在床侧的碧玉簪,此刻正紧握在许夭的右手中,锋利的簪尖直抵宏拓的咽喉。 “歌儿……想杀朕?” 默默对视了一会,宏拓的嘴角轻扯。 “皇上一定很得意吧?”许夭的眸中隐隐燃烧着地狱之火,“你一句不让我死,我便得苟延残喘,活在羞耻之中;你再略施恩宠,便哄得我回心转意,继续心甘情愿做你的玩物?” 宏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深邃。 “你可知道,我每日受着怎样的煎熬?一见到你的脸孔,就提醒着自己是怎样一个不忠不孝、不知廉耻之人,竟然在杀父仇人的身下辗转承欢?” “歌儿,是朕对不起你。朕实在……太爱你。”宏拓低声说了这句。 “别在我面前说那个字!”许夭嘶声道,“爱,便是被你蒙在鼓里?便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便是你要怎样就怎样,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朕太自私。朕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伤了你,何曾想到头来,还是伤你最深。”宏拓抿紧了唇。 “之前我若是死了,便就此解脱,可你偏偏不肯放手!罢了罢了,生无可念,今日我便杀了你,我再自杀,将这孽缘一笔勾销!”咬牙说完,许夭手上已使了力。 殷红的血丝渐渐自宏拓的脖颈渗出,那锋利的簪尖已刺破了皮肤。宏拓却只是凝视着许夭,面容出奇地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已暂停。 房内一片死寂。 在他沉静的目光下,许夭的手剧烈颤抖着,簪尖再也无法扎进分毫。 昔日的一幕幕再度浮现眼前。 天颐坊相识的初夜,相拥而眠的漫漫长夜,嘴对嘴哺食的缱绻深情,身躯纠缠的亲密热度…… 泪已涌出眼眶。 “可恶!”许夭低低咒骂了一句,突然反手将玉簪全力刺向自己的咽喉。 宏拓的动作却疾如闪电,瞬间扣住他的手腕,将那玉簪夺了下来。 “你?!”许夭瞠目,突然意识到以皇帝的身手,自己根本就杀不了他。方才他之所以不反抗,也必是算准了自己下不了手。 挫败和屈辱感如排山倒海般涌来,许夭脸色惨白,嘶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拦着我?!” “不……朕会成全你。”宏拓的语气低沉,将他紧紧拥在怀中,“歌儿,朕已经让你受了太多苦,就让朕给你换一种没有痛苦的死法,好么?” 片刻之后,宏拓返回了侧厢房,再度将自己和许夭关在房内。 许夭已穿戴齐整,笔直地坐在床头。 宏拓走近了他,自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低声解释道:“此药名唤绝情,可以使人在睡梦中逝去,再无痛苦。” 许夭抬手接过,拔了瓶塞,隐隐幽香飘散在空气中。 没想到,□□也做得这般活色生香,只是不知味道如何?许夭在心底轻嘲地一笑,抬手便要把那晶莹的液体往嘴里倒。 “歌儿!” 许夭依旧低垂着眼眸,只是把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歌儿,朕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朕?”宏拓的语气难掩痛楚。 “今日一去,爱也好,恨也罢,统统放下,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许夭淡淡地回答,仰脖将瓶中的药液一饮而尽。 凉冰冰的液体滑入胃中,竟有种奇妙的舒畅。 没过多久,眼前的景物开始恍惚。 无力地被宏拓拥入怀中,许夭的脑袋愈发昏昏沉沉。 面颊上竟然感到了湿意。 拓,你哭了么? 许夭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也不想睁开。只是贪恋着,这最后一刻的温暖。 这一生,我最爱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 能够死在你的怀中,对我来说,便是彻底的解脱。 拓,就让一切…… 从此,结束。 (上部完) ------------ 44 第四十三集 离歌 哒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响。 脑袋仍是一片浑噩,终于识别出,那是疾驰的马蹄声。身躯也在随之微微晃动。 睁开眼睛,面前是暗淡的灯光。 这里可是……阴曹地府?鬼差正接了我,往阴司赶? “公子,你醒了!” 耳畔突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一声。 许夭转过头去,怔了半天,方才认出这一身便装打扮的男子是皇帝身边的张护卫。 “怎么,我还没死?”许夭错愕不已。 “是,小人奉旨送许公子出城。”张护卫的神态恭敬。 “你方才,称呼我什么?”许夭自软塌上撑起身子,睁大了眼睛。 “凤望首已于三日前离世,皇上将他厚葬在皇家墓园。”张护卫一字一顿,语气深沉,“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许夭,许公子。” 许夭呆了半晌,霎时百感交集。 “公子想去哪里?皇上说了,送公子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 唯一熟识的,便是天都,有宏拓在的天都,痛过伤过将自己彻底掏空的天都。 天都是不能再待了,可是,现在又能到哪里去? 许夭抿紧了唇,神情恍惚。 脑海中隐约现出了一座秀丽小城,乌瓦粉墙的民居,几艘乌篷船于河中穿梭。当年,自己就是从那里来的天都。 “送我去寮城吧。”许夭低声道。 “是!” 滚滚的车轮声中,掀开车帘,许夭望向车窗外渐浓的暮色。 七年前,自己坐在前往天都的驿车上,面对的也是一片苍茫。当时,还怀着对另一人的满心歉疚。而今,物是人非,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蓝永远地走了……沈放生死未卜。 皇帝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予我解脱。 胸口涌上的,却是深深的疲惫。放下车帘,许夭无力地靠在了软塌上。只想沉入这漆黑的夜里,彻彻底底,睡去。 “公子,吃点东西吧。” 昏昏沉沉中,张护卫的声音响起。 面前出现了喷香的豌豆黄、百果贺糕和桂花江米藕,都是昔日自己在宫中最爱吃的点心。 这才觉得腹中饥肠辘辘,许夭勉强打起精神,夹了一块江米藕,甜而清香的滋味立刻溢满口中。食欲似乎被挑起了些,陆续吃了几块,胸口却一阵抽痛,再也吞不下去。 离开了天都,便是彻底告别了过去。那座灯火璀璨的天颐坊,重重恢宏的深宫内院,终将湮没在记忆的风沙中。 痛苦或喜悦,终究会褪色。 那些在心头打下烙印的人,真的能说忘就忘么? 到达寮城,已是深夜时分。 许夭执意在城门口下了车。张护卫将一个包袱递给他,沉声说:“里面都是些必需品,请公子收下。天高路远,公子,多保重!” 许夭道了声谢,便将那包袱负在肩上,向城内走去。 身后,马车声渐渐远去。 街道上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声犬吠。隔了数条街巷隐隐传来了打更声,寂寥而幽远。 许夭抬起了头,漆黑的夜幕中散布着几点星辰,不见月亮。 凭着印象,许夭终于找到了进城不远处的那座客栈。 灯下,迎客居的招牌有些泛黄,在夜风中徐徐摇曳。七年前,自己正是同沈放、古雷在此住过一日。 许夭租了间单人客房,房间不大,却简洁清爽。 他在桌上打开那包裹,里面是几件簇新的衣物,衣料上乘。几张银票,一包碎银两,还有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再往里翻,现出了一支精致圆润的玉笛,是昔日自己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蓝的玉笛。摩挲了笛身片刻,许夭将它收入袖中。 包裹最下层,躺着一个彩绣的锦囊。摸上去,里面的东西质地坚硬,形状却甚是熟悉。 眉头轻蹙,许夭缓缓解开了锦囊,取出那件物事。正是那块通体莹白、惟妙惟肖的龙涎玉。 自前次苏醒之后,自己坚决不肯再戴这玉,宏拓便淡淡地说了句:“此物既已送给了歌儿,朕就不会再收回。歌儿若不想要,就把它丢了吧。”自己果真当着宏拓的面将它摔在了地上。那当啷一声甚是清脆,胸口也似有什么东西,跟着碎了。 此刻,握在指间细细查看,龙涎玉莹润的玉身竟完好无缺,哪怕一丝划痕都未留下。 鼻翼再度萦绕熟谙的幽香,许夭攫着那玉半晌,将它重新放入锦囊,眼眶已有了湿意。 ------------ 45 第四十四集 河岸 在迎客居中的第二日,许夭向店里要了纸张、笔墨,便把自己关在了房中,连一日三餐也是叫小二送到房中来的。 如此俊美青年只身一人住店,岂能不引起店小二的关注。他的声音也甚是好听,每回店小二想惹他多说些话,却总是被他只言片语便打发走了。 每次进到房中,见这年纪轻轻的客人不是对着窗外发呆,便是伏在书案上作画,终日闭门不出,店小二感到诧异之时,不免有些担心。 到了第五日,客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许夭穿着素色长袍,背着个包袱,自门内踏了出来。 他的身型越发清瘦,曲线优美的唇紧抿,挺秀眉宇间隐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在柜台结了账,许夭很快离开了迎客居。 呆呆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店小二返回了许夭住过的客房,开始打扫房间。 客人已经离开了,房内仍然萦绕着好闻的幽香,挥之不去。 在书案旁的纸篓中,堆着许多揉成一团的画纸。 店小二忍不住俯下身去,拿起了那纸篓。 这位神秘的客人几天足不出户,都画了些什么? 满怀好奇,店小二将那些纸团倾倒在桌上,一张张打了开来。 里面多是一些写意的风景画,画风简洁干净,却无一不让人感到由心底萌发的阵阵悲凉。云遮雾绕的峰峦,渺无人烟的黄沙漫道,铺满落叶的幽深庭院……最后一副画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背身而立的男子,黯淡的天幕上是一轮残月。 小二瞧了这画半晌,越发觉得胸口憋得慌,不敢再看。刚想把画收起,却见客房门口进来了一个相貌英武、身材魁伟的公子。 “这位客官,是要住店么?”小二立时满脸堆笑。 青年也不理他,大步走到桌前,就着摊在桌上的画看了起来。 小二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多问。 “这些画,我要了。”青年边说边把画一张张叠起卷好,自衣袋里掏出了些银两,塞入小二怀中,“今日之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大爷尽管放心,小的什么都没瞧见!”小二怀揣着白花花的银两,笑逐颜开。 寮城南边的河岸旁,一艘乌篷船正在候客。 撑船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船娘,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庞洋溢着开朗的笑容。 “赵先生,今天这么早就回去啦?”她一边同刚刚上船的熟客打着招呼,眼光却瞥向了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船尾的俊美男子。 “是啊,今日学堂考试,所以比平时放得早。”被称作赵先生的船客捋着山羊胡子在船舱中坐下,一边微微笑着。 “赵先生的琴艺可是无人能比啊!想向先生拜师的人估计要抢破头了吧!”船娘收回了目光,及时地称赞道。 “哪里哪里……”赵先生的神情难掩得色,“也是寮城之人独好琴乐,老朽方才有用武之地……” 那边船娘和船客你一言我一语甚是热络,许夭只是偏了头,凝望一水相隔的对岸。 从远处看去,西岸的景物笼罩在一层氤氲雾气之中,粉色的墙,灰色的瓦连成了一片片,由淡渐浓地向深处延展。西岸据说是寮城城民的生活区,虽不及东岸的繁华热闹,却别有一番闲适、宁静的氛围。 眼看客人渐渐上得齐了,船娘便准备撑船离岸。 “船家,请等一下!”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喊,自远处急急来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两人,前面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跑得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后头紧跟着的则是个青衣小厮。 “大爷慢点走,可别摔了!”船娘停住了手中的竹篙,忍俊不禁。 两人气喘吁吁地赶至,船娘忙帮着两人上了船。 “还好赶上了,不然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中年男子擦着额上的汗,这才发觉船舱已经坐满了。 “大爷若不介意,后面倒是还有位子。”船娘提醒道。 中年男子向后张望了下,船尾确实只坐了一个人,忙叮嘱小厮付船钱,自己则拎着东西往船尾去了。 在许夭的脚边坐下,中年男子把手中的东西摊了一地,这才靠在船舷上,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许夭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由往旁边挪了挪。 安静地坐了一会,中年男子似恢复了精神,歪头打量了许夭半晌,便搭起话来。 “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啊。是第一次来寮城么?” “嗯。” 中年男子似毫无察觉他的冷淡:“公子可是来走亲访友的?” “……嗯。” 许夭将头转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唇线紧抿。 “公子可有人来接?若是没有的话,西岸小街小巷多得很,很容易迷路的哦。” “……噢。” 许夭连身体都僵直了。 中年男子却愈发热情:“我也住在西岸,公子若是有需要,我可以为公子……” “不用!” 许夭冲口而出,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中年男子愣在那里,半晌垂了头:“我,我没别的意思,公子若不需要人帮忙的话就算了……” 许夭一言不发,绷紧的面容却稍稍有些缓和。 就这么默然坐了一会,船终于靠了岸。 中年男子笨拙地站了起来,小厮赶过来帮他一起拿东西,两人一前一后跟着众人下了船。 直到客人们都离开了,许夭方才起身。 经过船头之时,正在整理船具的船娘抬起头来:“敢问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许夭闻言顿住了脚步。 船娘微微笑着:“我每天在这河上撑船,走得多了便发现,不管你今日是恼也好,高兴也罢,阳光还是一样的阳光,月亮还是从河西头升起。竟然改变不了外界,为何不试着改变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好过一些呢?人生便如这河水,来来往往,谁能将其截断?顺流或者逆流,其实也只在于,自己的选择啊。” 许夭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垂首道:“多谢。” ------------ 46 第四十五集 访客 寮城西岸果然比东岸要静谧许多,如荫的绿树环抱下,一座座错落有致的民居透出古朴韵味。 许夭独自徜徉在幽深的小巷中。 已经没有赶着去见的人,急着去办的事。 剩下的,只有看不见尽头的光阴,和雾霭茫茫的将来。 此刻虽恢复了自由身,却已迷失了方向。 我该往哪里去? 虽不愿回想,却不得不承认,天颐乐坊渡过的五年中,只要听命行事一切皆按部就班,从不需自己操心。 宫中生活的两年,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人,被他庇护在强大的羽翼下,早已习惯了那份温暖无虞。 而今,回响在巷中的,只有自己孤单的脚步声。 心中一片空茫,令人无所适从。 乘着清风,飘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古琴声。 许夭骤然停下了脚步。 弹琴之人显然习琴的时日尚短,只能勉强将琴曲连贯起来,但那熟悉的旋律却声声直击许夭的心坎。 一路循着琴声而去,许夭穿过数条小巷,终于来到了一座独栋宅邸前。看上去是户家境殷实的人家。 许夭想也不想便叩响府门,生怕这琴音就此消失。 开门的小厮与许夭打了个照面,不由愣住。这不是,方才和老爷一同坐在船尾的那位俊美公子吗? “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的么?” 许夭却不认得他,急急地便问:“恕我冒昧,小哥可否告知,府上是何人在弹琴?” “啊?”小厮侧耳听了听琴音,“应该是我家小少爷。” “他的琴谱是何人所授?” “这个,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小厮摸着脑袋,只觉得这公子好生奇怪。在船上一幅冷冰冰的模样,现在却跟换了个人似地。 “可否让我见见你家小少爷?” “请公子在此稍等,小人先去禀告老爷!” 没一会儿,许夭便见小厮带着个甚是面熟的中年男子出来了,顿时大吃一惊。老天,怎么会这么巧?! 想起方才渡河时对此人的态度,许夭不由面上发窘,正拔腿想走,中年男子已高声道:“公子请留步!” 许夭只得停住脚,回身作揖:“不知此地是先生府上,多有叨扰了!” “哪里哪里,半日之内竟然两次见到公子,真是意外之喜啊!”中年男子笑意盈盈,“鄙人洪天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许,单名一个夭字。” “认识许公子,洪某幸甚!方才听家仆说许公子要见犬子,不知所为何事?” 许夭低了头:“我是被小公子的琴声吸引至此,这琴曲……很是耳熟,不知曲谱是从何而来?” 洪老爷笑了起来:“这首曲子是《醉龙吟》,在寮城可以说家喻户晓,就算在其他地方也流传甚广,公子觉得熟悉一点都不奇怪啊。” 许夭怔了片刻:“是我孤陋寡闻了,昔日抚琴时一直钟爱这曲,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觉得分外亲切。” “这首琴曲洪某也甚是喜爱,听这琴声,于弦上若行若停,欲静欲动,重心始终是在似是而非中摇荡,似要稳固时又已偏离,摇摇欲斜时偏又准确地落了拍。正可谓,无弦之琴自有乐,无酒之醉意更浓啊。” 此言一出,许夭不禁多看了对方几眼。没想到这洪老爷貌不惊人,对琴曲却颇有一番见地。 洪老爷缓缓接着道:“据说这曲子乃天下第一琴伶所作,我等俗人虽无缘见识他的卓然风姿,单从这琴曲就可以窥见一斑啊。” 他的话音未落,无限怅惘已涌上许夭心头。 此情已待成追忆。 蓝,你我阴阳相隔,不知再见又是何日…… 许夭正自神伤,却见洪老爷深深作了个揖。 “你这是做什么?”许夭眉头微蹙。 “许公子!”洪老爷神情郑重,“恕洪某直言,公子的风采非同一般,必是高人雅士。洪某此生无它,独独痴爱琴曲,一直想为犬子寻觅良师。今日,洪某得遇公子便是有缘,能否恳请公子,为犬子传授琴艺?” 见许夭神色一滞,沉吟不语,洪老爷忙笑道:“是洪某唐突了,公子不必急着答复,洪某的府门随时都向公子敞开!若公子不愿意,洪某也不会强人所难,只能怪犬子福薄缘浅了。” 许夭心下暗忖:也罢,终日消沉总不是办法,找点事做,也好让心神有所寄托。何况,传艺授技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心念已决,许夭应允道:“好吧,我近日正得闲,就先教小公子一段。” 洪老爷喜出望外:“那太好了!不知许公子现居何处?若是公子愿意,洪某马上在府中为公子备房……” “住府上就不必了。”许夭冷淡地一口回绝。 “这样吧,洪某就在附近为公子租一住处,这样公子授课也方便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就有劳了。”许夭终于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许夭每天去洪老爷家中教他的孩子洪麟儿弹琴。那小公子年方9岁,长得机灵可爱,总是“先生”、“先生”地叫个不停,即使下了课也常粘着许夭不放。许夭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上起课来也是分外用心。从他的身上,似乎能看到些许自己当年的影子。 洪府上上下下都对许夭十分热情,尊敬有加,从不过问他的隐私。平日里除了帮付房租,洪老爷决不踏入许夭的住处半步,也不准洪麟儿去打搅许夭。 一人独处的时候,许夭或是在暂住处看看书,或是去河边逛逛,日子倒也充实闲适。心情逐渐平复之时,许夭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两个月之后。 结束琴课回到住处,许夭坐在窗台上,眺望远方。 洪老爷为他租的这栋民宅紧挨河畔,窗外就是川流不息的寮河水。水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徐徐西沉。 自袖中掏出玉笛,许夭吹奏了起来。 宛转动人的笛音中,隐见落花流水,柳絮飘飞。夕阳的余晖投射进那双纯澈晶亮的眼眸中,洒下点点光芒。 星眸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笼罩了大地。 当最后一个笛音消散,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好!” 许夭蓦地转身,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惊见房内立着个武将打扮的青年,一双虎眼精光四射。 “什么人?!”许夭自窗台上跳了下来,右手已按向暗藏腰间的匕首。 “许公子不用紧张。”对方笑着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在下姓刘名轶,初次见面,多有冒犯。” 刘……轶? 许夭的心念电转,这魁伟身材、堂堂相貌、威武英姿…… “你莫非是,刘轶刘大将军?!”许夭脱口而出。 “正是在下。”刘轶嘴角的笑意更深,“许公子,一位故友很想见公子一面,所以在下特来相邀。” 许夭眉头一拧。 这位刘轶将军乃当朝刘皇后的兄长,在朝中深得皇帝的器重,昔日月池曾多次提到过。 “我不想见他。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许夭偏过头去,语气淡漠。 “呵呵……许公子误会了。今日邀公子相见的并非皇上。”刘轶笑声朗朗,沉声道,“而是,大漠黑骑王。” “沈放?!” 许夭霎时瞪大了眼睛。 ------------ 47 第四十六集 重逢 跟随刘轶步入将军府南门,穿过碎石小径,面前出现了一座幽静的庭院,掩映在翠竹之中。 眼见这幅景致,更是令许夭将信将疑。 沈放真的会在这里吗? 或者,这只是皇上玩的又一个把戏? “沈兄,你朝思暮想的人,我已经请来了啊!” 站在厢房门前,刘轶朗声道。 数秒之后,厢房的花格门砰然开启。 冲到门口的高大男子骤然止步,呆望着许夭,目光似已痴了。 许夭也瞪视着对方。 这犹如雕刻的古铜色脸庞,眼角上扬的发亮眼眸,随意披散在肩头的浓重乌发,不是沈放却是谁?! “呵呵,就不妨碍两位叙旧了,我先告辞!”刘轶识趣地抽身离开。 他的后脚刚踏出院门,沈放已冲了过来,一把将呆立原地的许夭揽入怀中。 “夭,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被他搂住的瞬间,许夭只觉得仿佛一座烈焰腾腾的火山包裹住了自己。胸口突地一颤,满身满心的疲惫同时涌了上来,身体骤然失了力气。 “夭,你怎么了?”沈放紧紧抱住他虚软下滑的身躯。 借着他的力量许夭勉强站住了脚,轻轻摇了摇头。 “沈放,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皇上……终于放了你么?” “那狗皇帝哪有那么好心?是刘轶劫了大狱,让我脱的身。”沈放开怀笑着。 许夭的眉头微蹙。 虽然明知沈放与皇上芥蒂颇深,但听他这样称呼宏拓,心头还是莫名地不快。 “我不明白,那位刘将军……他为什么要救你?当初不正是他抓你下的天牢?” “呵呵,此事说来话长。”沈放便回答边揽着他的肩往房内走,脸上容光焕发,“夭,别光顾着说我了,我想知道你的事!你是怎么逃出宫来的?刘轶说要带你来见我,我开头还不敢相信呐!” 许夭唇角紧抿,半晌才答道:“其中的缘由,我不想多说。总之,我是不会再回宫了。” “好好,那些烦心的过往,不提也罢!”沈放按着许夭的肩在椅子上坐下,“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你……”许夭不禁哑然。 经历了这么多事,沈放却仍然还是当年的那个沈放。这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 “古雷也在天壑国中,明日就会赶来同我们会合。”说完了这句,沈放突然蹲至许夭身前,目光灼灼,“夭,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向你提出邀请了。” 虽然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许夭还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你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就跟我一起回大漠吧,好么?” 他的语气再不似昔日那般霸道、不容抗拒,而是隐隐带了恳求的意味。 是我让你……改变至此么? 手指轻抚过他坚毅却不失温柔的脸庞,泪水悄然自许夭的眼角滚落。 当晚,在同一个庭院的侧厢房中,许夭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第二日早上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许夭慵懒地眯起眼睛,看着从雕花窗格照射进来的明晃晃的阳光,浑身说不出地舒坦。 翻身下床,许夭一眼瞥见桌上搁着的紫砂茶具,不由有些诧异。 掀开小巧壶盖一看,形如雀舌的碧绿茶叶在水中袅袅婷婷,正是自己最喜欢的上御龙井。昔日在宫中时,自己养成了晨起必饮茶的习惯,没想到这刘将军竟然摸得一清二楚! 将那温热的茶水倒入茶杯中,浅抿一口,立时神清气爽。已经许久没有品尝到这极品御茶的滋味了,许夭不禁连饮几杯,浓郁的香气溢满齿间,通体舒畅。 简单梳洗过后,许夭打开随身的包裹,换上了一件银底暗花丝袍,又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便踏出门去。 沈放的房间是空着的,床上的被褥叠得齐整。 许夭在房门口默立了一会,转身沿着碎石小径往院外走。 透过绿叶的间隙,阳光在石径上洒下点点光斑,竹影摇曳。 出了院子,便是另一番景象。紫藤花廊,假山林立,气派的亭台楼榭掩映在葱茏花木之中,这将军府的后园竟与帝宫的景致有几分相似。 依稀记得昨日来时的路,东南面应是将军府的正厅和议事堂。 穿过花廊,许夭正欲拐上右侧小径,忽然听到了隐隐的人声。 那深沉的嗓音,甚是熟悉。 许夭贴近了树篱,透过缝隙看去。里面是一座精致的四角凉亭,亭内背身站着的二人,正是沈放和刘轶。 二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许夭凝聚了心神,大致也能听个七八分。 “……我将你救出天牢,又把你最想见的人带到你眼前,这份诚意,你总该信了吧?” “我只是奇怪,当朝皇帝对你不薄,你的妹妹又贵为国母,你为何要背叛他?”沈放的嗓音浑厚。 “呵……”刘轶冷笑一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当年,我刘家扶助四皇子宫变□□,最终坐稳了皇位,他却把我们视作心腹大患。表面上,皇帝对我刘家甚是器重,封了小妹为后,又封了我平原大将军坐镇南武,实是不断削弱我的兵权,伺机将我刘家连根拔除。可怜我那小妹,如今同打入冷宫又有什么分别?被废只是时日之差。况且……”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就在数月之前,他杀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许夭听得阵阵心惊,到最后胸口更是咯噔一下。 刘轶口中所说的心爱女子,莫非是,月池?! 他不由将树篱的枝叶拨开少许,想看得更清楚些。 “原来,你与他积怨颇深,所以想与我联起手来对付他?”只见沈放侧了身,面对刘轶。 “素闻大漠黑骑王赫赫声名,旗下的队伍更是兵强马壮,若得黑骑王相助必将如虎添翼,但是,大漠离皇城终究路途迢迢,鞭长莫及啊。”刘轶长叹出声,话锋陡然一转,“我现在被皇帝钳制,正苦于无力回天。这样下去,兵力迟早要分化殆尽。反而言之,黑骑王如能将所守宝藏支援小弟少许,供我收兵买马、养精蓄锐,必定能助我一成大业!” “你也知道,宝藏的事?”沈放身形一僵,眸光微敛。 “呵呵……事到如今,我也无需隐瞒沈兄。皇上对你严刑逼供,却迟迟不下杀手,个中原由我早已打听清楚。沈兄无需介怀,沈兄乃重情重义之人,小弟深感钦佩,实是心甘情愿为沈兄效犬马之力。如今,小弟有难,万望沈兄也能仗义相助,救小弟脱离樊笼啊!” 沈放沉吟半晌:“既是如此,我也不想瞒你。家父离世时留下遗言,不到绝境不能开启密地宝藏,所以至今任其深埋大漠之中。刘兄有恩于我,理当涌泉相报。此次回到大漠,我定会尽快找到宝藏,兑现对刘兄的承诺。” “沈兄,请受小弟一拜!” 刘轶倒头便拜,沈放忙将他扶起,笑道:“待寻到宝藏之日,再谢我也不迟啊。” …… 树篱后,许夭悄然抽身离开。 回到厢房,呆坐在床头,心里已乱成了一团麻。 刘轶,想要谋反?! 他欲对皇上不利,皇上是否已有所察觉? 皇上…… 心头蓦地阵阵抽痛,冷汗不禁沁出了额角。 捂紧胸口,许夭将前额抵着冰冷的床沿。 我究竟该,怎么办?! ------------ 48 第四十七集 遁形 沈放迈入厢房的时候,许夭正独倚窗前,身着丝袍的绝美背影犹如弱柳扶风,看着令人顿生怜惜。 “夭,你醒了!”沈放不由自主放低了音量。 “刚才去找你,可你不在房中。”许夭回转身来,朝他微微笑着。 “方才去刘轶那儿商量些事情。”沈放笑着回答,“准备好了么?古雷一到,我们就出发!” “那个刘轶,你真的这么信任他?”许夭的眉头微蹙,语气有些异样。 “他帮我不可能毫无条件。”沈放大步走至他的面前,手掌抚上他的面庞,“夭,不用担心,只要离开此地,一切便由我们掌控,别人又奈我何?” 许夭下意识地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正欲再说什么,厢房门口急匆匆进来了一个人,却是将军府的管家刘刚。 “两位大人都在啊!”刘管家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御林军统领突然带兵士来到府中,现在正在前厅!将军怕事有不妥,让两位赶紧跟小人去避一避!” 跟着刘管家左拐右拐,三人来到了后园尽头的一棵古榕旁。古榕绿冠如盖,一根根笔直垂下的须根似柱,观树龄应有千年的历史。古榕前方有一张石桌,桌面光滑如镜,周围摆放着四张圆石凳。 刘管家将石凳移开,又在榕树根部摸索了一会,地面突然掀起了一块石板,露出个黑黝黝的暗道。 “两位大人且下去避避,待风头一过,小人就来带两位离开!” 沈放和许夭沿着斑驳的石梯下了暗道,一股阴气扑面过来。 刚走到一半,石板便在两人的头顶合上,与此同时暗道两侧有壁灯亮了起来,隔数米便有一盏,淡淡的光辉映照着经过人工雕琢的青色石壁,泛着幽光。虽是在地底,仍有隐隐的冷风轻拂两人的发丝。 沈放拉着许夭的手,沿着弯弯曲曲的暗道走了一会,尽头出现了一座石室。暗淡的光辉映照着不甚宽敞的室内,中央摆着一张石床,床上还有织锦被褥和枕头,左边搁着长条石桌,一方石凳。 沈放即刻上前将被褥铺开,将两人的包袱放在床侧,这才让许夭坐在石床上,自己也挨着他坐下。 灯光将两人拉长的身影投映在阴冷的石壁上,室内一片寂静。 半晌,许夭幽幽的声音响起。 “如果那刘轶有心要害我们,这下可真如瓮中捉鳖了。” “不会的!”沈放笑了起来,“他若要抓我,之前就没必要费那么大周折救我出来了!” 许夭没有回答,只是低了头。 “夭,你冷吗?”沈放突然将他拥入怀中,语气关切,“你在发抖……” 许夭的脸色发白,摇了摇头,身躯仍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沈放将原本坐着的被褥一股脑儿都包在了许夭身上,再度将他拥在怀中:“你的身体太弱,等离开这里,我们去找塞外名医镜玄帮你看看。” 许夭依旧不说话,只是阖了眼眸,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 闻着自怀中人身上散发出的幽香,脸庞紧贴着那如玉的面颊,沈放心中不禁一阵激荡,却终是轻轻蹭了蹭许夭的脸,将他搂得更紧。 时间,便在静默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刘管家瘦长的身影出现在石室门口:“黑骑王,你的属下古雷已经在后门候着,御林军还在府中搜查,将军让我带两位先走!” “有劳了!” 刘刚俯身在床侧按了一按,南侧的石壁突然向两边滑开,里面是一个更加低矮的甬道。 “御林军怎么会突然搜查将军府?莫非是我们的行踪走漏了风声?”沈放沉声问。 “小的也不清楚啊,这次搜查的不仅是将军府,据说皇帝身边的张护卫还亲自把守了城门呐!” 听了他的答复,许夭的眸光陡然一亮。 刘管家在前方带路,沈放正欲拉着许夭躬身进入甬道,许夭突然开口了:“我……我有些内急,想要方便下!” “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沈放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不用!”许夭的脸腾地泛红,“我就在外面……马上回来!” 许夭很快消失在石室门口。 沈放转了头,发现刘管家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不由也咧开了嘴角。 “恕小人直言,两位的感情可真是好哇……”刘管家的语气满怀感慨。 沈放笑容一敛,神情郑重地答道:“他便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不顾一切。” 刘管家连连点头。 没过一会,许夭的身影再度出现,两人遂跟着刘管家一起进了甬道。 这条甬道明显比进来的暗道要短,两折一弯之后,三人便到了地道口。 刘管家再次按动机关,开启暗门。 出了地面,眼前便是将军府后门外的阔叶林。 葱茏的林木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马车。车前站着个搀着孕妇的农夫,旁边是两名农夫装扮的男子,其中一人鬓染微霜、古铜色的面容硬朗,正是古雷。 “头领!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古雷和另一名男子激动地迎上前来。 沈放逐一拥抱了他们,随即揽过静立一旁的许夭:“许公子要同我们一起回大漠,事不宜迟,大家上车再说。” 古雷的神色有些异样,终是开口道:“许公子,好久不见!” 许夭微笑着点了点头,在沈放的帮助下上了马车。 “现在城门口盘查甚严,他们是将军特地找来为诸位做掩护的,”刘管家指了指那大腹便便的妇人和老实巴交的农夫。 “有劳将军费心!” 沈放遂侧身让两人上了车。 “黑骑王!”刘管家朝回过身来的沈放深深作揖,“将军托小的转告一句,望黑骑王不要忘了说过的话!” “请转告将军:沈放言出必行!”沈放拱了拱手,“多谢将军连日来的关照,告辞!” 马车出了阔叶林,径直往城门行去。 这辆经过特殊改造的马车外观看去很小,车厢内却相当宽敞。许夭和沈放坐在同一侧,孕妇则和农夫坐在他们对面。那农妇不住拿眼偷瞧许夭,似对这位身材孱弱的美男子充满了好奇。 一路上,四人默默无言。 许夭不动声色地掀起车帘,看上去似在欣赏窗外的景致,手心却已沁出了一层冷汗。 “夭,你的手怎么破了?”沈放注意到他掀车帘手指上的触目殷红,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抓了过来,放在掌中细看。 “没事……刚才不小心划拉了下。”许夭有些发窘,迅速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 农妇看着他们的和善眼神中,难掩一丝笑意。 过了许久,车夫位上的古雷敲了敲车厢:“统领,城门快到了,请拉起暗帘!” ------------ 49 第四十八集 脱身 马车行至城门口,果然被拦了下来。 兵士们拉开车门,却见里面只有一对农家夫妻。体型臃肿的农妇正枕在农夫腿上,身上盖着绣花被褥,捂着大肚子□□不止。 一名兵士跳上车欲细查,当丈夫的说话了,一开口便是满嘴地瓜腔:“兵老爷,俺媳妇快生了,正赶着回乡去呐,求兵老爷行行好哇!” “真是怪了!你们不在城内求医,舍近求远跑出城去做什么?” “俺们夫妻是来城里探亲的,谁想到这娃儿他憋不住就要钻出娘胎了!算命的说了,俺这娃是麒麟儿,必须生在家里才能兴旺香火,兵老爷就行行好,让俺们走吧!” 农妇□□得更大声了,边哼哼边扭动着身体,痛苦万状。 “春儿,再坚持一会,俺们就快到家了啊!”农夫俯下头去,不断哑声抚慰着妻子。 兵士前后左右看了看,终于跳下车去,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谢兵老爷!谢兵老爷!兵爷好人有好报,必定大福大贵啊……” 农夫的千恩万谢声中,马车缓缓驶离了城门。 一个身着戎装的精瘦身影自城门后站了出来,国字脸,浓眉大眼,正是御前的张护卫。 一手按着腰间佩剑,他注视着马车远去,面色凝重。 “报!”前方有年轻兵士急急奔了过来,手里高举着一样东西。 “张大人,这是从方才那辆马车上掉下来的!” 张护卫接过兵士递来的物事,打开一看,神情微变。 “大人,要去追么?” 兵士看出了异样,小声提醒。 “不必了。” 张护卫摆了摆手,语气沉着。 马车出城一里地之后,车厢内原本天衣无缝的车壁裂开了口子,一道暗帘徐徐向上拉起,露出了坐在内侧的两人。 许夭倚在车壁上,神情似乎比刚才平静了许多。沈放一手抵着车壁,乍看上去似揽着许夭,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搁在膝上,神色轻松。 农妇倚在农夫怀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关节粗大的手指与农夫十指交握。 “多谢两位!”沈放坐直了身体,拱手道。 “大人不用客气,能够帮上大人的忙,也是俺们的福气啊!”农夫憨厚地笑着,“俺们该下了,俺的村庄离这儿不远!” 马车停稳之后,农夫小心地搀着妻子下了车。 眼瞅着他们相亲相爱的模样,许夭的心头突然泛起了波澜,百味杂陈。 却见农妇笨拙地转过身来,朝着车内咧开了嘴:“两位大人,俺们两口子祝你们白-头-偕-老-啊!” 沈放闻言一愣,随即笑呵呵地朗声道:“承大嫂吉言!多谢!” 许夭的脸颊立时绯红一片。 马车再度启动之时,车厢内剩下了他们两人,气氛却变得压抑起来。 许夭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掀起车帘,沈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夭,我们就如他们所说的,白头偕老……好不好?” 他的语气恳切。 许夭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踌躇着放下,搁在了膝上。 沈放的手随即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许夭没有挣脱,只是低着头。 瞪大眼眸注视着他沉默的侧脸,沈放的神情紧张。 半晌,许夭低声作出了回答。 “我需要……时间。” “明白!”沈放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已经等了你这么多年,再多等些时日又何妨?只盼……你别等到我成糟老头子的时候才答应,到了那时,我想抱你都抱不动咯!” 许夭噗地一声便笑了出来,面容犹如海棠绽放。沈放正看得呆了,却见他正色道:“丑话说在前头。在那之前,你我只能是普通朋友,发乎情,止于礼。若是你强人所难,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放心吧!我不会再对你……霸王硬上弓的。”沈放刻意放低了音量,“况且,那一次也是你愿意的,不是吗?”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许夭这回连耳根都红透了,含羞带窘的模样甚是可爱,“我既然已经决定了跟你走,就是想把过往统统放下……” “好好好!一切听你的便是。”沈放嘴里说着,长臂一伸将他揽在了怀中,“夭……不论多久,我都会等着你,直到你说愿意的那一天。” 许夭眉头一蹙正想挣脱他的臂膀,听了他的低语,终是没再动弹。 车厢内静默了下来。 任由他环抱着自己,许夭呆望着铅灰色的车顶,星眸中渐渐漾起了一层水波,流光溢彩。 当天夜里。 灯火通明的皇宫御书阁内。 欧阳宏拓接过了张护卫呈上的东西,沉声道:“你先下去吧。” “是,皇上!” 张护卫躬身退下后,宏拓转向夜风徐徐的西窗,将手中好似内衬的白布展开。 这块内衬显然自衣物上匆匆撕下,上面是触目惊心的四个血字:刘轶谋反! 那字迹十分隽秀,一笔一划却甚是坚决,看得出对方用血写下警示之时,是带了怎样的决心。 白布一角包裹着的,是个彩绣锦囊。 宏拓抿紧薄唇,将锦囊中质地坚硬的物事倒在了手掌上。灯光的照耀下,龙涎玉莹润的玉身光芒灼灼,辉映着宏拓渐寒的面容。 一掌狠狠击向红木桌案,零散的画卷落了一地。宏拓侧了头,看向本就摊在桌面上的一幅画。 画纸上的褶皱已被细细抚平,简约的墨色勾勒出一名背身而立的束冠男子,头顶是一轮残月。 “歌儿……”手指紧攫着龙涎玉似要将它捏碎,宏拓咬牙道,“你这样就算,还了朕的恩情了么?” 画中的人,沉默不语。 丝丝缕缕的鲜血自宏拓的掌中渗出,在画卷上绽开点点殷红。 那凄清的画面也似受到了渲染一般,变得热烈生动起来。 ------------ 50 第四十九集 月夜[上] 第二日傍晚时分,沈放、许夭一行抵达了牧梁。 牧梁城座落于天壑国西翼,是从天都前往大漠的第一站,虽是个人口不足百万的小城,却以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而闻名于世。 按照最佳线路,他们必须途径十六个城镇才能返回大漠,停停走走算起来,也得近一个月的时间。 在牧梁,他们的落脚地是一个城郊村庄,一家受过古雷恩惠的王姓农户接待了他们。 王家的院落掩映在婆娑树影中,房后便是一条清凌凌的小溪,甚是幽静。 接连两日乘着马车赶路,此刻终于脚踏实地,面对满桌喷香四溢的农家菜肴,许夭也不禁食指大动。 “夭,多吃点。瞧你瘦得,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 “夭,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 沈放隔三岔五就往他的碗里夹块山鸡、孢子肉什么的,比主人家还要殷勤。 许夭开头还红了脸说自己来,却终是拗不过沈放的热情与坚持,索性由他去了。 古雷一直是沉默的,只偶尔抬抬头看看二人,眼神深邃。另一名年轻属下只顾闷头吃菜,否则保不准会当着头领的面笑出声来。 这农家做的东西确实地道,纯朴自然,原滋原味,几个人吃得热火朝天。主人家也甚是尽心,满桌的美味刚刚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新的菜肴又很快端上桌来。 破天番干了三大碗下去,许夭终于将碗一推,吃不动了。沈放还在豪饮味道香醇的农家酒,一边大快朵颐,连呼过瘾。 “我先回房休息了。”许夭欠了欠身,“几位慢用!” “俺给公子带路吧。”王老汉忙迎上前来。 “夭,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一早启程!”沈放已是满面红光,一双鹰眸却仍沉静得很。 “嗯。”许夭淡淡应了一声。 跟随王老汉来到南边的屋子,推开屋门。一盏铜油灯搁在八角柜上,映照着简洁清爽的小屋,内侧是一张单人木床,铺着素色被褥。 谢过老汉之后,许夭掩上房门,信步走向月华挥洒的窗前。 对于窗,心中总有种特别的情结。不论走到哪,首先想到的便是窗,想看的便是窗外的景致。或许,是当年受了蓝的影响吧。 巧的是,窗下,便是月波荡漾的潺潺溪水。 扑面而来的夜风,清新而潮湿。心头便有种安定与倦怠相混合的情绪,浅浅地浮起。 夜色浓郁。 本以为今夜一沾床便会沉沉睡去,谁料翻来覆去了好一阵,许夭的脑子却越发清醒。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他索性披衣起床,推门而出。 穿过寂静的后院,出了后门,便来到了缓缓流淌的溪水旁。 光影拂动,月色朦胧。 许夭拣了块平坦的溪岸席地而坐,自袖中掏出了玉笛,横至唇边。 刚刚微阖双目,吹奏了几个音,面前的溪水突然哗啦啦一阵响。 许夭吃了一惊,待定睛细看,却见水面上冒出了个黑黝黝的脑袋。那脑袋一转,出现了一张水淋淋的俊朗脸庞,正朝自己张望着。 是沈放! 许夭不禁哑然。 “夭,还没睡吗?”沈放也颇感惊讶。 “只是……有点睡不着。”许夭站起身来,将玉笛收入袖中,“这么晚了,溪水不凉吗?” 沈放讷讷地笑出声来。 他如何能说出实话? 身为七尺男儿,日夜思慕的人就在身边,却可望而不可及,这种煎熬犹强自忍耐。 今夜,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原本算不得什么,此刻爆烈的酒气却勾引得下腹处那团火熊熊燃烧,自己正是因为浑身燥热得受不了,方才赤条条地跳入这冰冷的溪水寻求解脱? ------------ 51 第五十集 月夜[下] “你下来试试,就知道凉不凉了!”溪水中,沈放戏谑道。 许夭将唇一抿,伸手欲解衣襟。 “喂!”这下沈放倒慌了,“我是说着玩的!你别下来,这么冷你可吃不消!真想洗澡的话,我叫人准备热水……” “你还真把我当成弱女子了?” 许夭眉头一拧。原本只是想做做样子,却被他的话激起了性子。 “难得见到一池碧水,不好好洗洗,怎么对得起自己?”许夭边说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外袍、中衣,再脱下鞋袜,把衣物叠得齐整搁在岸边。 沈放已说不出话来。 月下,墨色的长发如瀑披垂,修长匀称的身体□□在夜风中,白皙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鼻血快要流下来了。 沈放一个猛子扎回水中。 该死,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迷人?! 一踏入溪水,沁入骨髓的冰冷。许夭不禁打了个寒噤,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也罢,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回硬着头皮也得下! 他咬着牙将溪水往自己的腿上泼,再打湿胸腹。晶莹的水珠滑过阵阵战栗的莹白肌肤,带出眩目的美。 忍耐过最初的刺激,许夭一步步越迈越深,直至摇荡的溪水漫过自己的脖颈。 浸泡在溪水中,渐渐适应的身体居然体验到了一股别样的暖意,水波轻柔地按摩着四肢和身躯,说不出的惬意。 许夭将头仰躺在水面上,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睁开眼睛,漫天的繁星都落入眸中,灿烂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另一个人似乎消失很久了,不由抬眼张望四周。 水面上一片寂静。偌大的湖面,只有自己孤单单的身影。 “沈放?”许夭不由低低叫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四周静得出奇。 “沈放?!” 许夭加大了些音量。 回答他的唯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心头涌上了一层阴霾。 沈放从小生长在大漠,不谙水性,莫非?! 在水中踏著圈,许夭的目光焦灼地在水面逡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当他按捺不住,急急往岸上走去准备喊人之时,後腰突然被人抱住,往後一带。 许夭惊呼出声,失去重心的身体跌回水中,却撞入了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你?!” 回头看见是那张熟悉的面庞,许夭又惊又气,用力将对方推开:“你敢耍我?!” “别生气啊!”沈放似条八爪鱼般缠了上来,一把搂住了他,“夭,我只是想多瞧瞧,你为我著急的样子……” “少自作多情了!”许夭咬著玉牙,“就算是个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溺水了,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那你的脸怎麽这麽白,心怎麽跳得这麽快……”沈放含笑在他的耳畔低语。 “还不是被你吓得!正常人都会被你吓出病来!”许夭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我不好!”沈放及时软了语气,“夭,就让我这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多抱你一会……好么?” 话语中,再度带了恳求的意味。许夭的心不由一软,沉默数秒:“说好了,只许抱着,不许动手动脚,更不许偷亲我!” “只要肯让我抱,什么都依你。”沈放朗声笑了起来,将他搂得更紧。 “你不是在大漠中长大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水性?”过了一会,许夭低声问道。 “等回到我们的大本营,你自然会明白。”沈放的语气神秘。 许夭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闭了眼眸,静静靠在他的肩头。 月华挥洒,光波涌动。 清粼粼的溪水,徐徐流淌,抚慰着每一寸紧紧相贴的肌肤。 一片柔情缱绻,便在这难得的静默中,荡漾。 没过多久,沈放的心头大呼不妙。 虽然自己安分地没有动手动脚,身体的某个部位却不受控制地反应了起来,迅速昂扬挺立。 感受到抵着自己臀后愈发坚硬如铁的热物,许夭的脸色越来越红,身躯也越来越紧绷。 “放手!”他终于厉声道。 沈放自知理亏,悻悻然放开了他。 许夭头也不回地踩着水往岸上走,无数月华自□□的肌肤上淌落。 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沈放忽觉一阵委屈,垂首道:“夭,若是对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就不是正常的男人了。” 听了他的低语,许夭的脚步顿了顿,停在了岸边。 隔了数秒,背身而立的许夭开口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泡出病来。” 沈放立时咧了嘴,笑逐颜开。 ------------ 52 第五十一集 自绝 第二日天刚放亮,告别了王老汉一家,沈放四人再度乘上马车,向前往大漠的第二站——蓬阳城进发。 为了避人耳目,沈放和许夭也打扮成农户的模样。只是即使一袭粗布陋衣,依旧掩饰不住许夭的绝代风华。 车厢内,许夭轻微地咳嗽起来,晶莹白皙的面庞涌上淡淡绯红。 沈放念及昨夜的戏水让他着凉了,很是心疼。 “夭,到蓬阳之后,咱们找个大夫看看去!” “不碍事。”许夭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胸口闷?怎么个闷法?” 看着他瞪大的眼眸,许夭不禁失笑:“大惊小怪的做什么。过去天冷的时候,我也犯过这毛病,睡一觉起来自然就好了。” 话音未落,他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看你困的,再睡会吧,路途还远着呐!”沈放语带怜惜。 “嗯。” 许夭一边应着,身子已往下滑,顺势枕在了沈放的大腿上。 沈放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挪动了下位置,好让他枕得更舒服些。 辘辘的车轮声和催人入眠的晃动中,许夭的意识渐趋朦胧。 ……有这个人在身边,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他为我撑着的吧…… 许夭一边想着,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呼吸渐趋平稳,许夭红润饱满的唇微微嘟着,长睫如蝶翼般颤动。 着迷地注视他的面容,沈放俯下头去,在那诱人的唇上轻轻一吻。柔软而富有弹性,令人心火燎原的触感。 忍不住埋头加深了那个吻,浅吮慢吸,细细品尝两片唇瓣的甜美。 许夭的眉头轻蹙,喉中逸出不满的嘤唔声。 沈放一惊,慌忙坐直了身体。怀中的人却只是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沈放乖乖地坐在那儿,背倚着厢壁,再不敢造次。这可人儿是如此信任自己,方才将最无防备的状态呈现在自己面前。但要当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真不是件易事。 沈放自嘲地摇摇头,手指抚弄那盘绕膝上的亮泽长发。 无法言喻的柔情,丝丝漫过心底。 到达蓬阳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马车驶上了主干道,今夜他们将要落脚的那处小客栈,位于蓬阳南翼。 古雷之前去将军府接沈放时,就在沿途各地为回程提早做了安排,以防有失。 许夭的精神也比早上好了许多,一路掀起车帘,张望街景。 这蓬阳的夜景倒与天都有几分相似,不愧是三大商都之首。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两旁灯火璀璨的琼台楼阁中,不时传出丝竹声声,和着轻柔的歌声乐声,携着夜风而来。 此情此景,勾起了几多回忆。许夭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途经最繁华的红绣街时,马车的速度减缓下来,最终停在了当地。 车厢外传来古雷低沉的嗓音:“头领,前面围了好多人,好像出事了。” 许夭和沈放闻言将头探出了车窗。 马车前数米处的街道已被蜂拥而至的路人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仰着脖子,朝着同一个方向。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许夭不由一惊。 在右上方灯火通明的画楼三楼,一个身着紫衣、身材高挑的优美身影,正惊险万分地背身立在窄窄的木栏杆上,好似一片摇摇欲坠的紫叶,波浪般的及腰乌发在夜风中飘荡。 睁大了眼睛,许夭低呼出声:“萧、玉、璃!” “夭,你认得他?”沈放有些诧异。 “是!他是我的……朋友。”踌躇少顷,许夭说出了这个词。自己也就是两年前在赛歌会上和玉璃打过交道,领教过他倾城倾国的舞姿。同为天涯沦落人,决赛当夜,彼此间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自歆香乐坊被查封后,就再没听说过玉璃的任何消息。没有想到,今夜,他竟然会在此地,以这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再度现身! 此刻,玉璃似乎正在和廊下的数人激烈争执着什么。 远远地,只见他冷傲的身姿几近悬空,衣裾飘飘欲飞,许夭不由为他捏了把汗。 “他想寻死。”身旁,沈放的声音冷峻。 两人目不转睛,紧盯着高楼上的紫色身影。 突然间,玉璃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自三楼跃下,带着豁然于世的决绝。 下方的人群同时爆发出惊呼。 “救他!” 许夭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放已如离弦的箭般自车窗射出,于半空中截住快速下坠的身影。 眼看沈放抱着玉璃稳稳落地,许夭不由长出了口气,靠在车壁上,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 53 第五十二集 玉璃 双足再度触及了坚实的地面,萧玉璃自沈放怀中恍过神来,很是吃惊。 “先上车再说!”不待他发问,沈放拉着他径直上了马车。 画楼门口已经有富态男子带着几名打手奔了出来,却被乱成一团的人群阻挡了去路。古雷立刻指挥马儿调头,朝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一进入车厢,玉璃便迎上了一对灿若星辰的眼眸。 “凤歌?!”骤见眼前的人儿,他惊得险些忘了落座。 “凤歌已逝,从今往后,你叫我许夭就好。”许夭微微笑着。见到萧玉璃,心头竟觉很是亲切。 玉璃何尝不知许夭曾被皇帝收入宫中?此刻眼见他跟别的男子状似亲密,心下已有所悟,不由也笑道:“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风一吹就散了,更何况一个虚名。许夭,多谢你这次仗义相助。” “要谢就谢这位沈爷吧,他才是出了大力。” 玉璃看向许夭身边的男子,眉梢一扬,眸中波光涌动:“多谢沈爷!” 他略带磁哑的嗓音不似许夭那般明亮出色,却别有一番慵懒低徊的味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沈放也笑着朝他拱了拱手。 “玉璃,离了此地,你打算去哪?”许夭绝口不提刚才的事,也明白玉璃未必想说那些不堪的过往。但是,他今后的去向却不能不问。 玉璃沉默了下来,犹如雕刻的绝美侧脸一时神情凝重。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过了半晌,他低声反问。 “不瞒你说,我是走黑市买卖的,这回打算带夭去塞外再进些稀罕货,争取在年关大赚一笔。”沈放神色泰然地回答。 见他撒起谎来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许夭惊诧之余,不免也有些好笑。 沉吟片刻,玉璃开口道:“若是如此,两位可方便捎上我一段?我有家人在格勒密,许久没见了,我想找她去。” “无妨,你就跟我们一道走吧。”许夭抢先答道,心知一向仗义的沈放自然也不会拒绝。 “多谢!” 玉璃朝二人深深做了个揖。 为了避免被纠缠玉璃的人找到,他们放弃了原已安排好的城内客栈,连夜赶往邻近的乌风镇,在一处小客栈落了脚。 夜色已深,这家客栈几近客满,只剩下两间地字房,一间天字房。 一行五人候在了柜台前,古雷干脆地开口:“房间不够,我和小林还是睡马车上吧。” “没错!”唤作小林的年轻属下忙出声附和。 沈放心知古雷是不想让自己和许夭同处一室,方做此提议。且不说夭愿不愿意与自己同宿,单见古雷到现在仍对自己与夭的关系介怀,心下便有些不快。 一旁的许夭开口了:“如果玉璃愿意,我和他一间,足够。” 此言一出,沈放和古雷同时呆住。这才想起,玉璃同夭一样都是阉伶,两人同宿一室,于常理上说确无不妥。 “我没意见。”玉璃微笑着回答。 “这样也好,许公子和萧公子一间,我和小林一间,头领便住天字房吧。”古雷随即做出了安排。 沈放心头却总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拿眼直瞧那与夭并肩而立的美青年。 这玉璃虽是阉伶,却生得身材高挑,长臂阔肩,一张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庞英气十足。若他不说,谁会看得出他是阉人? 事到如今,总不能亲自抓过玉璃来验身吧? 沈放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沉着个脸,跟在众人身后上楼去了。 房中,熄了灯。 丝丝缕缕的月色徜徉在窗沿,浮动在幽暗中。 房内有两张简易木床,一张朝东,一张靠着朝南的窗口。 许夭躺在窗下,双臂枕在脑后,睁眼看着黑沉沉的房顶。 “玉璃,多日不见,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夭的声音轻轻响起。 过了良久,右侧的幽暗中传来玉璃的回答:“你我本是同命人,告诉你也无妨。” 微阖了眼,许夭静静聆听他磁哑的话语。 自歆香乐坊遭禁,卢丞相被杀后,玉璃只身离开了天都。本想前往格勒密寻找离散多年的母亲,却在蓬阳遭人拦截。 蓬州知府罗平贵昔日就对玉璃垂涎万分,却因顾忌卢丞相不敢造次。此人是凭着下三滥手段发的家,玉璃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眼见卢丞相垮台,罗知府便想乘机收玉璃入府做小,心高气傲的玉璃坚决不从,遂被对方私禁在府中近两年。 只因罗知府软硬兼施,玉璃始终不肯屈服,一怒之下罗知府将他贱价卖入风月场,想让他受尽羞辱。今夜,就是因为玉璃宁死不肯接客,方才上演跳楼一幕。 口中说着不堪的往事,玉璃的语气却甚是平静。 许夭听得心潮起伏。相比起自己,玉璃的遭遇更加悲惨。自己至少还有个人可以依靠,而他呢? 正思绪难平,忽听那边床上的玉璃不断发出某种响动,喘息渐重。 许夭坐起身来,点亮壁灯:“玉璃,你怎么了?” 昏黄灯光中,只见玉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衣襟大敞,眼眸中荡漾的媚意令许夭一惊。 “夭,帮帮我!”嘶哑的声音带了痛楚,却透着别样的性感。 话音未落,玉璃已摸至许夭床前,潮湿红润的唇便贴了上来。 “玉……唔……” 许夭猝不及防,双唇被他堵个正着,软舌探进来好一阵翻搅。他的身躯也迅速贴了上来,袒露的肌肤释放着异样的热度。 “喂,你……放开!” 许夭刚刚手忙脚乱地挣脱开来,下一秒又被他不顾一切地抱住。 “你疯了吗?!” 满头是汗的许夭猛力推开他,嘶声道。 “夭……我好难受……” 玉璃被这大力一推靠在了床头,难耐地喘息着,急剧起伏的胸膛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潮:“我肯定被……下药了……帮帮我……” 许夭闻言,彻底呆掉。 ------------ 54 第五十三集 荒唐 “沈放,沈放,快醒醒!!!” 客栈二楼尽头,天字房的门被急急拍响,伴随着压低声音的呼唤。 房内的灯亮起,房门随即打开。 “夭,怎么了?”沈放只穿着件浅色中衣,大步迈出门来。 “进去再说!”许夭立马把他推回房中,反身掩上房门。 “出什么事了?” 沈放瞪视了他数秒,忽然抬起他的下颌,就着灯光细细打量。许夭的面颊上带着别样的绯红,略有些红肿的嘴唇格外诱人。 “你这是?!”沈放的目光狐疑渐重。 许夭避开他的手,低下头去:“是萧玉璃,他在画楼之时被人下了媚药。那些畜生原本非逼着他今夜接客不可。” “姓萧的把你怎么了?!”沈放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抓着许夭的肩,连眼眸都红了。 “他没有把我怎么地。”许夭轻轻挣脱开他,“问题是,那媚药很厉害,他快撑不住了。我……帮不了他。” 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 沈放愣怔地看着他,眼眸越瞪越大:“所以,你才来找我,要我帮他的忙?!” 许夭依旧低着头:“总不能……随便找个什么人去上他吧。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你!”沈放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数秒后把他径直往椅子上一按,“你给我待在这!” 言毕摔门而出。 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扇还在岌岌颤动的木门,许夭心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笨蛋!”他突然爆出了一声,也不知骂的是谁,随即将脸颊埋在了手掌中。 没过多久,客房的门再度开启。 “这么快就完事了?” 许夭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高大俊朗的男子直发愣。 沈放一屁股坐在床头,语气平静:“我让古雷去了。” “古雷?!” 许夭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古雷一直对自己这样的人很是抵触,如今,还要他去亲身体验一遭? “我的命令,他再不情愿也得听。”沈放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轻扯。 “可是……他都一把年纪了,吃得消吗?”许夭不免有些担心。 “别看他长得老相,又爱唠叨,身子骨可好的很呐。今日便让他开开荤吧。”沈放慢条斯理地回答。 许夭呆了片刻,想象着此时那间房中的情景,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转过头,却发现沈放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忽然有些心虚,许夭垂下了眼帘,开始研究起自己的手,十根手指头摆过来,摆过去。 大片阴影遮蔽了面前的光线,许夭不得不抬起头,正视沈放神情严肃的脸。 “夭,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么?” 沈放的脸庞俯了下来,充满胁迫感的逼视。 “解释什么?” 许夭一边装傻,一边往后缩了缩身体。 “你就这么大方,随随便便要把我拱手让人?还是说,你在试探我,考验我的定力,嗯?”沈放咬紧钢牙。 “是我病急乱投医……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许夭低着头,声如蚊蚋。这种时刻,激怒他肯定不是明智之举。 瞪视着许夭的头顶,沈放不怒反笑:“可见你心里,还是没有我啊。夭,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呐?”话语变成了无奈的叹息,他一把将许夭揽入怀中。 依偎在他宽厚的胸前,许夭的眼眶突然有些泛潮。 “那个房间你是不能回了,今晚就在这住下吧。”相拥良久,沈放放开了许夭。 “那你……” “放心,我去古雷的床位睡。”沈放打断了他的话。 看着沈放利索地收拾好衣物,推开房门,许夭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 “对不起。” 沈放定在了原地,回过头时嘴角已带了笑意:“我想听到的,是另外三个字。夭,不管多久,我会等你的。” 许夭轻轻点了点头,同样的微笑自唇角绽放。 ------------ 55 第五十四集 疑窦 第二日清早。 沈放敲响了许夭的房门。 门开之後,门里的许夭穿著一身青色布衣,清清爽爽的面容犹如睡莲初绽。 一见到他,沈放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夭,睡得好麽?” “挺好。”许夭微笑著点了点头,背著个包裹踏出门来。 走上回廊之时,许夭转头看向右侧第三间依然紧闭的房门。 沈放揽过了他的肩:“古雷是不会睡过头的。我们先下楼用膳吧。” “好!” 进了一楼膳堂,果然看见古雷和小林早已坐在一张圆桌旁,古雷正就著咸菜萝卜呼噜呼噜地喝稀粥。 见到他们现身,古雷忙把海碗一搁,招呼小二给他俩盛饭。 “古雷,你今天胃口不错啊。”沈放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头领说笑了,我老古的胃口一向很好。”古雷神情泰然地回答,边说边将碗一扬,“小二,再来一碗!怎麽你们这麽舍不得下米啊,瞧这粥清的都能照出影子了!” 沈放和许夭对视了一眼,强忍住笑意在他的对面落座。 正用饭中,只听膳堂的门一响,众人同时抬头──玉璃修长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著一身素底银花袍,一头波浪卷发束成了马尾,俊美的五官愈发立体感十足。 “各位早啊!”玉璃流动的眼波扫过堂内众人,声音略带了丝沙哑,“对不住,起晚了。” 虽然未施粉黛,今日他的脸色却格外好看,麦色的肌肤上氲著淡淡的红,充满健康的光泽。 “没事,我们也刚开动!过来坐吧。”沈放主动招呼道。 玉璃微笑著欠了欠身,便在许夭旁边的位子坐下。 古雷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隔著桌子将一些鱼干、菜蔬的小碟推至他面前。 玉璃看了他一眼,低低道了声谢。 古雷依旧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埋头吃饭。 一时间,每个人似乎都专注於面前的饭碗,只剩下一片稀哩呼噜声。 沈放终於耐不住安静,开腔道:“看来今天又是个豔阳天啊!人都说淮南三月是雨季,咱们待了这麽久咋连一丁点雨丝都没见著?” “是啊,瞧这干燥得都快赶上大漠了……”小林嘴里塞了半块地瓜,嘟嘟囔囔地附和。 “要真下雨,那可就麻烦了。”玉璃柳眉一扬,突然出声,“你们没见识过那情景,雨势一日紧过一日,水塘成了汪洋,小路化作溪流,就连驿路上也是拖泥带水的,马儿根本跑不快。沈爷若是想早点到达塞外,应该盼望日日都是这个天气才对。” 沈放听得愣了愣,笑道:“还是你了解情况,算我说门外话了!” 此时,眼见许夭将面前的空碗一推,沈放信手自藤篮里操了个水煮蛋,搁到他的面前:“夭,再把这个吃了。” “不要。我平日最讨厌的就是水煮蛋了。”许夭皱了皱眉。 “哪这麽挑剔!不多吃点营养,你的身体怎麽能好起来?”沈放不由分说给蛋剥了壳,放入许夭碗中。 拧紧眉头,许夭瞪著那个光溜溜的白蛋片刻,突然转头问玉璃:“你吃不吃蛋?” 失笑的玉璃还来不及吭声,沈放飞速剥了个蛋放进玉璃碗里,随即虎视眈眈地盯著许夭:“每个人都有份,你先把自己的解决了再说!” 与他对视了半晌,许夭终於投降:“给我……弄点酱油来……” 酱油配白蛋刚吃到一半,许夭忍不住抬起头,看看沈放,再看看玉璃,眼珠子在两个人脸上来回转。 “又怎麽了?”沈放截住了他的目光,语气有些不悦。 好不容易将满嘴的蛋沫子咽了下去,许夭清了清嗓子:“突然发觉,你们两个,长得还真像!” 此话一出,古雷和小林也仔细打量起沈放和玉璃来。 确实,他们俩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乌发浓重,五官犹如雕刻而成,典型的东西方混血儿。只是,沈放古铜色脸庞的轮廓更加硬朗粗犷,眼眸有点近似琥珀色;而玉璃的脸型则是瓜子脸,眸子的颜色要更深醇些。 沈放定定地看著玉璃半晌,突然低声问道:“玉璃,你今年几岁了?” 玉璃怔了一怔,迎上了他的目光:“21。” “你比我大一岁,看来以後该叫你萧兄了!”许夭在一旁打趣道。 “还是叫玉璃吧,这样更亲切些。”玉璃微笑起来。 沈放将头转了开去,没再说什麽。 然而,接下去的时间,他都变得反常地沈默。 用毕早膳,一行人正向马车走去,沈放突然回头朝古雷使了个眼色。 古雷心领神会,跟著他转至一处缀满爬山虎的墙角下:“头领,有话就说吧。” “昨晚……你可曾看到,玉璃的身上有什麽特别的记号?”沈放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表情难得地严肃。 古雷闻言,眉头微蹙。 昨夜,那令自己乱了心神的身躯再度浮现眼前。 光滑如缎的肌肤沁上了一层细密薄汗,在灯下泛著诱人的色泽,那红如朱砂的一块,便随著柔韧腰肢的律动,翩翩起舞,犹如蝶翼…… “他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在左腰上,看上去就像……蝴蝶的翅膀。” 沈放的眼眸蓦地瞪大:“你看真切了?” “是,我绝对没有看错。”古雷的语气笃定,“头领,莫非?!” “什麽都别说!”沈放的嗓音越发低沈,“究竟是不是他,我还得进一步确认……” ------------ 56 第五十五集 有鬼[上] 皇宫御书阁内。 月色渲染的西窗前,立着个身着紫金袍的俊逸身影。 剑眉深锁,薄唇紧抿。 “皇上!” 身着近卫服的张护卫大步入内,跪地行礼。 欧阳宏拓转身面向他,语气低沉:“张权,情势如何?” “回禀皇上,沈放一行于今早离开了乌风镇,现在即将进入遂义地界!” 宏拓的眸光微敛:“遂义?那下一站,可是兆庆?” “以他们所走的路线推断,应该是先到武源,然后才是兆庆。”张护卫恭敬地垂首回答。 “噢。” 宏拓淡淡应了一声,走向南墙,抬头凝思。 墙上是一幅精心装裱的写意画,画中,依旧是那个孤立月下的背影,清瘦而飘逸。 “歌儿……” 手指轻抚上那浅浅的墨色,宏拓的薄唇微启。 夜深时分,沈放和许夭等人抵达了遂义城的月仪客栈。 这客栈的规模不大,看上去却很是雅致古朴。此刻只有一楼的灯还亮着,四周一片静谧。 将马车停在了前院,古雷大步上前,刚要叩响大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毛头小伙探出头来,看到古雷立时笑了:“果然是古爷!听到车马声,小的就想是不是爷几位到了。等了两日不来,还以为你们更改行程了呢。快请进!” 古雷率先迈入:“在路上多耽搁了些时日。房间安排好了么?” 小二刚想回答,却看见了先后步入厅中的两位风格迥异的绝世美男,一时错不开眼珠。 “问你话呐!”古雷曲起手指就给了他的脑壳一下。 “是,是!”小二这才回过神来,摸着后脑勺赔笑道,“原本只安排了三间上房的,不过,爷几位若还需要房间,一楼倒有空余!” “那好,再加开一间房吧!”瞧见某人神色有异,古雷立即补充,“我还是跟小林一间。” 沈放转头看了看许夭,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许夭正歪了头看着月色宜人的夜空,那份专注似生平第一次见到月亮一般。 玉璃则抬起修长的手指,捋了捋自额角垂下的波浪乌发。 “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去吧。”沈放终于开腔。 一行人便跟着小二,往各自的房间去了。 凌晨时分。 月仪客栈完全沉入了睡梦中,万籁俱寂。 客栈的大门轻轻一响。 一个敏捷的黑影自木门中闪了出来,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即掠至前院。 在院门旁漆黑一片的阴影下,他蹲低了身子,开始用手在长满茅草的墙角卖力划拉着。 黑暗中,他贯注的眼眸闪着幽光。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小林,你在做什么?!” 小林蓦地回头——月光下,立着玉璃修长的身影,一对美丽的棕褐色眸子正愕然地盯着自己。 “我……我丢东西了,正在找呢。”小林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丢东西了?”玉璃的神情明显有些狐疑,“什么宝贝啊,这么晚了还不睡?” “玉片!我娘留给我的玉片啊!原本挂在脖子上,起夜后才发现不见了!不会掉在草丛里了吧!”小林挠着头,继续在地上东张西望着。 “那我帮你一起找吧,说不定会快些。”玉璃边说边跟着他俯下身来。 小林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口中却笑道:“有劳萧公子了!” 埋头搜索着草丛,玉璃渐渐靠近了小林刚才站过的那片墙角。当他拨开乱草之时,不禁咦了一声。 在那漆黑的石壁上,赫然刻着一个奇特的三角符号,泛着幽幽银光! 忽觉一阵寒风袭至,玉璃蓦地转头,面前是小林扭曲变形的面孔,凌厉的一掌已当颈劈下! ------------ 57 第五十六集 有鬼[下] 忽觉一阵寒风袭至,玉璃蓦地转头,面前是小林扭曲变形的面孔,凌厉的一掌已当颈劈下! 一只横空而出的手臂生生挡住了那一掌,被惊呆了的玉璃眼见对方五指一翻擒住了小林的手腕,往前疾送,小林的身体朝著石壁斜斜冲出。 “你没事吧?”古雷回过头来,语气关切。 玉璃摇了摇头,惊魂甫定。 古雷几步撵上了顺著墙角开溜的小林,刚抓著他的肩头,冷不防他回身撒出数道银光。古雷闪得再快,右肩仍是挨了一钉。 古雷面不改色,果断飞起一脚。 “哎哟!” 小林惨呼倒地,连滚了几滚。 满脸沙土抬起了头,小林面色煞白地瞪视面前数人。除了古雷和玉璃,沈放和许夭也已站在院子中。许夭一脸的难以置信,古雷和沈放则面色阴沉。 “说,你是在向谁通风报信?”古雷一把揪起了小林的顶发。这娃儿自己从小看着长大,连他身上有几道疤都一清二楚,没想到他竟成了外人安插在身边的眼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林干脆闭上眼睛,抿紧嘴巴,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到底怎么回事?”许夭低声问沈放。方才从睡梦中被匆匆叫醒,来到前院便看到了这一幕。 “近日我们每到一处,都有人留下记号泄露我们的行踪。古雷怀疑有内奸,所以布下了此局。”沈放的语气深沉。 “难怪古雷总和小林住一间,原来你们早就怀疑他!”许夭恍然大悟,“不过,你们不该让玉璃掺合进来,他一点武功都不会,这太冒险了!”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今夜老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刚好撞上的。”玉璃忙出声解释。 古雷一把揪起地上的人,脸色隐隐发青:“先进去再说!今晚我老古便陪他耗到底了,他有什么痛处我最清楚,不怕他不开口!” 小林瞧了他一眼,哀叫出声:“叔,轻点!我的腿肯定断了……” “嚷什么嚷!不说实话,痛死活该!”古雷冷冷回了他一句。 “可我,不能说……”小林似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惊恐万分,“说了只会死得更惨……” 古雷不由斜睨了他一眼,突然身子晃了晃,带着小林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老古!” “古大哥!” 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两人分开。 沈放蹙眉查看古雷的身体,随即小心地撕开他的衣襟——月光下,他的右肩处扎着一枚小巧的银钉,周围的大片皮肤已经变成黑紫色。 “他中毒了。”沈放眼眸一敛,随即转向瑟缩在一旁的小林,“解药拿出来!否则,我把你的手骨也一起拧断!” “我没有……没有……”盯着他鹰鹫般阴沉的眼眸,小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们没给我解药……” 沈放面色一寒,将手伸向小林的膝盖,立时听到一声惨呼:“头领,我真的没有骗你啊啊啊!!!” “试试这个吧!”玉璃突然出声,递过来一块状似菱角、漆黑如墨的物事,两头还打着小孔,用根黑线绳穿着。 看清那东西,沈放不禁面色微变。 “这是什么?”许夭接了过去,它似乎还带着玉璃的体温,样子像是木头或植物根茎,手感却坚硬无比。 玉璃低声解释:“这是我娘传给我的护身符,学名释龙,据说带着它可以百毒不侵。若是有人中毒了,只要不是奇毒,取少许磨成粉内服外敷便能见效。” 异样的情绪自沈放的眸中浮起,瞬间消逝:“事不宜迟,先试试再说!” 自古雷服下释龙粉,已过了两个时辰。 被点了穴道的小林瞪着眼睛缩在房角,看着沈放迈开两条长腿在房中踱来踱去。 不时转头瞧瞧床上陷入昏迷的人,沈放的心情烦躁。对自己而言,古雷不仅是得力属下,更是深为倚重的兄长和挚友。自父亲去世后,古雷一直尽心尽力辅佐自己,为了让一个莽撞少年坐稳黑骑头领之位,收服人心,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没有古雷,便没有今日的黑骑王。 “别着急,他会好起来的。” 许夭走到沈放身侧,手指搭上他的右臂。 注视着他关切的眼眸,沈放点了点头,随即将他的手抓来放在自己的大掌中,轻轻摩挲着。 许夭不由有些发窘,连忙转头看玉璃,还好坐在床头的他正一心放在古雷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房内的动静。缩在墙角的小林一接触到许夭的目光,立刻闭了眼睛装睡。 就让他握一会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许夭心里这样想着,沈放却抬起他的手亲了一下,叹道:“夭,你便是我的定心丸呐。” 正在此时,坐在古雷床头的玉璃惊喜地喊道:“古大哥!你醒了!” 沈放和许夭忙赶上前去,玉璃起身让出了位子。 “老古,你怎麽样?” 目光聚焦在沈放的脸庞上,古雷半晌发出苦笑:“我真是没用,蚊子叮一口就成了这德行……” “有那麽厉害的蚊子麽?任谁被叮一口都受不了!”沈放故意蹙眉,数秒後却开怀笑道,“你这家夥,害我这颗心提的。好啦别说话了,你的毒性刚去需要静养,先安心睡觉吧,明早我们暂歇半日。” 见古雷著急地又要张嘴,沈放拉了许夭便走:“都三更了,你不困我可困死了,有话明日再说!” “沈爷,那我留下来陪古大哥吧,也好有个照应。”玉璃主动要求。 沈放顿了顿,不禁轻拍他的肩头:“有劳了! ------------ 58 第五十七集 祸事 沈放把动弹不得的小林也拎出了古雷的房间,转身道:“夭,此地不安全,我们不宜分开,今晚就在我房中将就一宿吧。” 许夭去自己房中收拾了包裹,随即来到沈放的客房。 此时,沈放已经解了小林的哑穴,正在逼问他。 小林面如土色,对於他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把沈放气得够呛。 见许夭进来,沈放回头道:“夭,你把耳朵塞上先睡吧。今晚我非撬开他的嘴不可。” 屁股刚挨上床沿,便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许夭霍地站了起来,这种情形如何还能叫人睡得著? “头领,你干脆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啊啊啊!!!” 小林在地上直打滚,嘴里兀自呜咽不停。 沈放一脚踩住他乱滚的身躯,语气冷冽:“你早该知道,背叛要付出的代价。没说出实话之前,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许夭走到小林身边,蹲了下来与他平视。小林满脸泪痕,瞪大的眼眸中映出那张绝美面容。 “小林,这一路来,我们大家相处得都很好。”许夭的语气温和,“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家人一般。更不要说沈大哥和古大哥,他们和你一起在大漠上生活了那麽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说句实在话,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听了他的话,小林眨了眨眼睛,眼角又有点发红。 “一直觉得你是个热心而又靠得住的人,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你有顾虑,所以什麽也不说。但是,你也知道你们头领的脾气,若是不问出个什麽来,他是不会饶了你的。要不这样,我们想个折中的办法,我们问问题,你就回答是或不是,如此可好?” 小林盯了他半晌,轻轻点头。 “那好,我来问你,是不是刘轶指使你这么做?”沈放抢先发问。 许夭回头看沈放。他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不是。”小林摇头。 “那麽,可是朝廷?”沈放追问一句。 小林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是否我们认识的人?”许夭开口了。 小林想了想,继续摇头。 “他们是怎麽找上你的?在我们离开将军府之後吗?” 听了许夭的问话,小林的嘴唇哆嗦著,终於点了点头。 沈放不免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小林在接应自己前便已变节,没想到却是後来发生的事。这段时日,大家一直在一起,何曾想小林会於神不知鬼不觉中被人所制? “可是在牧梁的那个晚上?”沈放眉头微蹙。只有那个夜晚,小林是独自一间房。 似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小林边点著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他们说没说过,跟踪我们是什麽目的?” 小林一个劲摇头,一边抬起衣袖拭泪。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沈放大喝一声。 “不知道!他们什麽都没说……” 小林吓得直往墙角缩,满脸尘土和著眼泪被袖子一擦,脸也成了个大花脸。 “别逼他了,他们不可能对他说真话的。”许夭不禁低声道。 沈放和他一起站了起来,并肩走到窗前。 “这些人跟著我们却迟迟不动手,要不就是在等待时机,要不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将大漠黑骑一网打尽。”沈放的声音深沈,“这些年来朝廷之所以一直拿黑骑军没辙,就是因为我们来无影去无踪,叫他们连营地的大致方位都摸不著。” “那麽,我们现在该怎麽办?” “别担心。”沈放的手掌抚上他的面颊,“如果他们只想跟著去大漠,总有办法将他们甩开。” 许夭沈默了片刻:“回到大漠之後,你还是要去帮刘轶找宝藏麽?说不定……说不定现在情况已经有变化了呐。” 沈放定定看著他,神情严肃:“夭,你若不想我去,我便不去。那刘轶也非良善之辈,若真让他得了宝藏,也是贻害无穷。” “嗯。”许夭终於释然地点了点头。 後院突然传来阵阵马嘶声,伴随著劈里啪啦的声响。 两人推开窗格往外看,立时变了脸色。 小客栈後院的马厩著火了,停在院中的那辆马车也是烈焰熊熊。没隔一会,客栈一楼也冒出了滚滚浓烟。 闹出这麽大动静,客栈中却诡异地听不到任何人声喧哗。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房内传来了小林颤抖的低语,眼眸失神地盯著前方,一张脸似死人般惨白。 “快走!”沈放一把揪起了地上的人,另一手拉著许夭便冲出房间。 玉璃正好和古雷从隔壁出来,五人在长廊上会合。 “撑得住吗?待会可能会有一场恶战!” 沈放看了看古雷仍显黯淡的面色。 “不碍事!” 古雷拔剑在手,沈著地点了点头。 烟雾已顺著楼道冒了上来,二人施展轻功,带著许夭、玉璃和小林自三楼跃下。 脚刚踏到地面,古雷一个趔趄,玉璃慌忙扶住了他。 古雷朝玉璃报以微笑,随即观察四周。 “啊!” 手指著客栈一楼半开的大门,玉璃低呼出声。 腾冒的烈焰中,小二的身体弯折成诡异角度挂在半截木门上,身下是大滩暗红的血。 门内,横七竖八躺著十来具尸体,火舌正在周身肆虐,空气中弥漫著一股焦臭味。 许夭捂住嘴弯腰欲呕,胃中好一阵翻江倒海。 “楼里的人,都死了。” 注视著眼前的场景,沈放的语气寒洌。 ------------ 59 第五十八集 □□ 月仪客栈的三层小楼熊熊燃烧着,蒸腾的黑烟弥漫夜空,遮蔽了月光。 沈放敛目看向大敞的院门外。 不该这样安静。 于安静中透着诡异,犹如死亡之手悄悄张开,十指扭曲。 院内,是涂炭生灵的人间地狱。 院外,是散发危险气息的未知陷阱,只待困兽跃出一步,森森鬼手便扼上脖颈。 决策只在须臾之间,如同生与死,不过咫尺之遥。 不能坐以待毙,冲出去! 沈放回身与古雷对视一眼,坚毅的目光碰撞,古雷微微点了点头。 看向许夭之时,沈放的眸中满溢柔情:“跟在我身后!” “嗯!” 许夭早已掏出了腰间的匕首,攫在袖中。 火星飘散,空气中的焦臭味越来越浓烈。 众人的脚步刚刚迈出,沈放与古雷顿觉一口气提不上来,暗道不好。 许夭的身躯瞬间软瘫,小林也已歪倒在地,不醒人事。 眼疾手快的玉璃一把抱住了许夭。沈放和古雷则席地而坐,盘腿闭气。 “古大哥,你们怎么了?!”玉璃神情焦急,将软绵绵的许夭轻放在他们身旁。 “这烟雾有毒。”古雷的声音嘶哑,说完遂不再吭声,和沈放全力运功御毒。之前吸入的毒气早已融入血液麻痹了四肢,而今能做的,只是防止毒性加重,保持意识的清醒而已。 原来,大家都不知不觉中了毒,除了有释龙护身的自己。玉璃立即自颈上取下释龙,用牙咬下少许嚼碎了,就要喂给古雷。 身后掠过一道冷风,玉璃的穴位被点,瞬间僵在了原地。 三人或坐或立,动弹不得,身旁则是倒地的许夭和小林。 一阵阴恻恻的笑声突然响起。 沈放、古雷和玉璃睁大了眼,瞪视面前出现的三个男子。他们清一色着夜行衣,蒙面束发。为首的一人身材瘦长,手中握着一把样式奇特的剑,剑身碧绿浑圆,状如幼竹。 “黑骑王,幸会幸会!”那瘦长男子干笑做揖,“本想早些现身,又怕黑骑王不待见在下,失礼之处,多有担待!” 沈放怒目圆睁,苦于全身麻痹不能说话。 那男子转了转眼珠,跃至沈放身前连点他数处穴道,既是制止毒性蔓延,确保他能听见自己的话,又是防止他出手反击。 男子悠然接着道:“几位此刻想必不太好过,那我也就长话短说吧。我家主子酷爱搜集各类兵器,素闻大漠有奇宝,其中不乏世上最强武器——殇天剑。黑骑王乃大漠传人,必定知道藏宝地所在。若开口相要,怕黑骑王不放在心上,所以,只好行此下策……” 男子边说边使了个眼色,身旁二人即架起了昏迷在地的许夭。 沈放血红的眸子跟着他们直转,瞠目欲裂。 瞧见他的样子,男子嘿嘿笑道:“对不住了黑骑王,若想再见你的心上人,便用殇天来换吧!”语气骤冷,“否则的话……” 碧莹剑光闪过,可怜地上的小林已是身首分离,滚至沈放脚边的头颅泛着黑紫色。 男子收剑入鞘,嘴角尽是狰狞笑意。 “我家主子一心盼得神剑,自然不会为难许公子。不过,黑骑王最好早些寻到殇天剑,否则你的心上人生得这般俊俏,日子久了,难保不发生点什么事,嘿嘿嘿……谅黑骑王也不想看到的吧?” 沈放狂暴的眸中赤焰跃动,犹如地狱之火。 男子自顾自塞了颗药丸在他口里,轻拍一掌迫使他咽下:“这是解□□,保你性命无虞。再过一时半刻几位的穴道就会自行解开。不用浪费时间找我,时机到了我自会出现!后会有期啦,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隐入夜色,随风消逝。 院中,剩下了犹如泥塑的沈、古、萧三人,和一具残尸。 后方熊熊燃烧的火光,在他们身上跳跃舞动,冷酷而妖冶。 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沈放全身微颤,越来越剧烈,额上根根青筋爆起。 身躯蓦地前倾,一大口乌血自口中喷出。 他不顾血脉逆行的危险,强行冲破了自己被封住的穴道。 “夭!!!” 沈放狂奔至院门前,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扶着门廊接连吐了几口鲜血。 夜色,静谧如故。 远方闪现无数拿着火把的身影,那是发现了灾情的邻近村民,正在朝此地赶来。 一轮若隐若现的残月,冷冷俯视大地。 暮霭苍苍,何处是前路? ------------ 60 第五十九集 人质 厢房的门紧闭,门内,悄无声息。 门外立着名高大青年,浓眉大眼,面庞却透着股阴郁之气。 此刻,他正双手抱胸,如一尊门神把住了厢房。 灯影自回廊上渐移渐近,来的是个留着山羊胡、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几名年轻侍从。 “教主,乌临带来的人在里面。”门口的青年躬身施礼。 “很好。”莫炎翘起兰花指捋了捋薄须,欣然道,“我倒要看看,此人到底如何颠倒众生,把个狗皇帝和大漠匪首都迷得七荤八素的。洪仇,把门打开!” 唤作洪仇的高大青年愣了愣,终是向旁让了一步。 莫炎踏进门内之时,洪仇沉声道:“教主,鸾昔日再三交代过,此人不能动。” “啰嗦!”莫炎蹙眉,拂袖而入。 墨色木床上,许夭昏昏睡着,莹润无瑕的面颊在灯下泛着光泽。 端详半晌,莫炎赞叹道:“好个绝色美人!”不安分的手已摸上许夭嫩滑的面庞,狎玩片刻,顺势欲探入他半敞的衣襟。 “教主!”洪仇及时提醒,“教主,鸾曾说过,此人性子刚烈,请教主三思!若是闹出不必要的来,反而碍了教主的正事!” 莫炎侧目瞪他,面色不悦:“一口一个鸾,到底他是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嗯?” 洪仇的神色坦然:“属下的主子只有教主一个,但鸾的话有理,就该听。” 莫炎盯了他半晌,笑出声来:“你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保不准哪天就蹬鼻子上脸了啊。” “属下不敢。”洪仇这回垂了头,放低音量,“若不是教主,属下十二年前就曝尸荒野了。教主的恩德,洪仇没齿难忘。” 莫炎哼哼两声:“记得就好。今个没派你出手,见不着鸾,不开心了是吧?” 洪仇依旧低着头:“教主说笑了。鸾是教主的人,属下岂敢痴心妄想。” “想就想了,还怕承认?”莫炎冷笑出声,“别以为我瞧不出你们那点猫腻!你既这么喜欢他,等他回来,我就让他跟了你吧!” “教主!”洪仇立时单膝跪地,神情郑重,“鸾一心放在教主身上,如今又为了教主的事甘愿以身涉险,教主岂能随随便便就把他转手送人!” “小子哎!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见你多长些心眼呐?”莫炎不禁伸指狠戳他的脑门,“你就看着吧,鸾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别让他哪一天把我们都卖了就成!” 洪仇闻言不禁呆了半晌。 “罢了罢了,被你这一搅和,什么兴致都没了。我先回房了!” 目送莫炎悻悻然离开,洪仇这才站起身来。 教主说的,会是真的么? 鸾…… 洪仇将五指握上腰间的佩剑,攒紧。 不,我决不信! 第二日入夜。 桌上的晚膳已经凉了,有肉有鱼有菜。旁边搁着的是原封未动的午膳,一大碗加了丰富配料的汤面已经成了面糊糊。 洪仇推门进来,看了看静静靠在床头的许夭,不动声色地将热气腾腾的饭菜逐一摆上桌面,又将冷了的膳食原样收回饭匣中。 数步之遥的许夭阖着眼眸,绝美的脸孔面无表情,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 “许公子,你不想吃,我也不会逼你。”洪仇合上了饭匣的盖子,“只不过,你真该好好想想,你若死了,伤心难过的人会是谁?” 许夭依旧没有反应。 洪仇沉声补充:“为了救你,他正赶往大漠寻找教主想要的东西,若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换来的却是你的尸体,你认为,他会怎样?” 点到即止,洪仇拎起饭匣退出了厢房,再度锁上房门。 房内,一片沉寂。 许夭的眼眸缓缓睁开。转了头,星眸盯了那扇紧闭的房门片刻,目光移向了犹冒着热气的饭菜。 方才那人所说的话,声声在耳畔回响。 沉吟良久,许夭终于翻身下床。 之后数日,许夭终于不再绝食,让看守他的洪仇长舒一口气。此人死了事小,若是教主拿不到殇天剑镇服叛离的四大护使,毒教的存亡就将岌岌可危。 唯一让洪仇不放心的便是,教主对这笼中的金丝雀念念不忘,有意无意就来此地转悠。若不是自己极力劝阻,教主必已破门而入。 洪仇却也明白,自己挡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这许公子迟早要落入教主口中。 只是,一想到鸾,洪仇就心有不甘。 当年鸾出现之时,教主也是惊为天人,为他驱走了众多情人,并信誓旦旦只爱他一个。 如今鸾为了教主身涉险境,教主却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看上另一人。真真是负心薄情,贪得无厌! 论起鸾的姿色风度,决不在这许夭之下。若是自己能得鸾倾心相待,今世绝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 正自忿忿不平中,身后突然有阴冷的声音响起:“我只需轻轻一点,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洪仇一惊,忙回身作揖:“教主!” “瞧你这心不在焉的。”莫炎蹙眉盯着他,眸光寒洌,“若是真有敌人来袭,岂不被你误了大事!” “教主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 莫炎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不过,放你在这看人,也确实是大材小用了。刚刚接报,乌临在铜城查到了虬、梁二使的踪迹,你即刻带上人手,前去帮他吧!” “教主……” “怎么,方才还说知错,现在又想抗命不成?”莫炎沉下脸来。 “属下不敢!”洪仇无奈之下跪地领命。 莫炎冷哼一声,背转身去。 眼光扫向紧闭的厢房门,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淫邪笑意。 ------------ 61 第六十集 □□ [上] 用晚膳的时间到了。 当厢房的门如往常一般打开,许夭自窗旁回过身去。 拎着饭匣进来的,是一个陌生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许公子,用膳了……”小侍卫低声说了一句,也不抬眼看许夭,拿出碟啊碗啊的就往桌上搁。 灯下,许夭着紫丝袍的身影有些发僵。 原本看守自己的洪仇,果然被支开了。 这几日来,洪仇在门外与莫教主的对话,许夭早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或许,那莫教主根本不怕自己知道他的用意。 他想必认为,笼中之鸟,又能奈何? 与那莫教主虽只见过一次,但一想到他盯着自己时的眼神,许夭便像吃了只苍蝇般恶心。 虽然不知,那唤作洪仇的男子出于什么目的不让主子对自己出手,至少洪仇在的时候,感觉会安心得多。 而如今…… 许夭再度看向新来的小侍卫。 他正站在桌前低头摆菜,正眼都不敢瞧自己一眼,那匆匆忙忙的动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他正值被主人呼来喝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年纪。莫教主派这样一个人来顶替洪仇,其意不言自明。 只不过,那莫教主也把自己当成了好捏的软柿子,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了吗? “你不敢看我,是怕你们教主挖了你的眼珠子么?” 静默片刻,如琴音般悦耳的声音自房中响起。 小侍卫怔了怔,冷不防一袭紫衣已靠近身前,莹白如玉的手便伸了过来。 小侍卫闪得倒快,慌乱中却蹭到了盛着菜蔬的青瓷碗,只听“当啷”一声,那碗已落在地上,裂成了数瓣。 许夭一试便知,这侍卫年纪虽小,身上却有些功夫底子,对付自己是绰绰有余。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被你主子知道,又该挨骂了吧。”许夭语气温和,一边蹲下身去帮他捡拾碎片。 “公子,小心伤了手,我自己来吧!”小侍卫慌忙开口。 许夭也就不再坚持,起身站立一旁。 小侍卫红着脸庞,只想快些将地面收拾干净,却不曾注意到,地上的碎瓷片少了一块。 清理完毕,小侍卫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放心吧,打碎东西的事我不会说的。”许夭的话语平静。 “谢公子!”小侍卫感激地施礼,“那……公子请慢用,小的先退下了!” 许夭点了点头。那莫教主一定不许小侍卫与自己多说话,就是稍做逗留也是违令。 房门轻轻关上,再度落了锁。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许夭摊开了手掌,一块锋利的青瓷片正在灯下闪着幽光。 小侍卫离开后不久。 门外的锁轻轻响了两声。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靠在床头的许夭见着来人,立时别过了头,神情冷漠。 哼,这个老色鬼,果然是迫不及待! “许公子,今夜的饭菜不对胃口么?”看了看桌上原封未动的晚膳,莫炎讪笑着迈入房中。 许夭只是闭着眼睛,懒得理他。谁知道那饭菜里有什么古怪?宁可饿死,也决计不能让他得逞。 莫炎神色泰然:“公子不想见我,但有样东西,公子一定记挂得很呐。” 许夭睁开眼一看,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苏醒后就不曾见到的原本收在袖中的玉笛。 莫炎见他眼睛发亮,遂惺惺作态道:“今日,我是专程来将这笛子还给许公子的,也好为公子解解闷。这几日来,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公子多多担待呐!” 许夭开口了,声音清冷:“先放那吧。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莫教主请便!” 直勾勾地盯着他似真似幻的完美脸蛋,莫炎不禁咽了下口水,讪笑出声:“许公子,你也是个聪明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我们索性挑明了吧!莫某思慕公子已久,只要你跟了我,就不用再受这囚禁之苦,公子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办的事,以我毒教这百年积累和遍及各地的教众势力,也必定能令公子满意!” 他边说边移步走向床帐,眸中是如狼似虎的欲念,嘴角的邪笑浮起。 今夜,他已是志在必得。 “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割喉自尽。” 冰冷的语气令莫炎顿住了脚。许夭的手中竟多了一块青瓷片,锐利的边沿抵在玉色的颈子上,神情决绝。 莫炎不由想起了洪仇曾说过“此人性子刚烈”,看来并非虚言。 以自己的功力制服他并不难,但若要弄了个血溅床帏可就败兴了。 “好好好!”莫炎向后退了数步,松口道,“许公子切莫激动,莫某不过是提个建议,供公子考虑考虑!床第之乐在于你情我愿,公子若不乐意,莫某绝不强求,咱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 许夭的面色冷冽,瓷片仍然牢牢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逼视着对方一步步退出了厢房。 房门再度锁上后,许夭轻吁了口气,手无力地垂在了床榻上。 这一关暂且算是过了,但是,那只色狼肯定不会轻易死心。保不准在夜里便会偷偷潜入房中。图谋不轨。需得想个办法才是! 看到挂在窗前的一大串风铃,许夭顿时有了主意。 他将被褥缝边的粗线拆了,下得床去将线分别系在窗前和门上,再将风铃一个个穿在线上,线的另一端连到床头。这样一来,只要夜里有人触动门窗,自己就会被风铃的警示声惊醒。 机关设置好之后,许夭熄了灯,重新回到了床上。 手中紧紧攫着瓷片,望着眼前的一片幽暗,许夭的心情复杂。 照这种情形下去,自己连饭也不敢吃,还得时刻提防着对方,不知道身体能够撑多久。 但是,若真的到了撑不住的那一天,自己定会提前了断生命,也好过活着受辱! ------------ 62 62 ------------ 63 63 ------------ 64 第六十三集 心绪 许夭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织绣绒毯,头顶是华丽的绛色床帐。 窗外,日头已经偏西。 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色泽是自己偏爱的素淡。 全身酸痛不已,脚下也如同踩了棉花般,软绵绵地。 下床走了没几步,许夭便跌坐在一张八仙椅上。回想起昨夜的痴狂,面上不禁有些发烧,亦有些矛盾的情绪在胸中涌动,说不清,道不明。 和着清风,一阵悠扬的笛声自窗外飘了进来。竟是过去自己常吹的“追云逐月”。 许夭缓缓走至窗前,探头看去。 婆娑树影下,立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微微阖着,神情淡然,动人的乐音正不断自他的唇中流泻。 静静地看着他,许夭的目光竟痴了。 似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宏拓的眼睛悄然睁开。与他对视了一会,宏拓将玉笛移开唇边,远远地报以微笑。 许夭蓦地闪身至窗后,心头咚咚直打鼓。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慌乱。 回想着宏拓微笑的样子,胸口就不由自主地热起来。 此刻的宏拓,有些陌生。既不是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皇帝,也不是当年一掷万金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欧阳公子。他的身上,似乎多了种洗练后的沉稳淡定。 “歌儿,你醒了?”伴随着磁性嗓音,宏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没想到,皇上也会吹笛子。”许夭不由低了头,语气有些冷。一见到他,那些原本深埋心底的过往再度被勾起,令自己无法心平气和。 宏拓的嘴角轻扯:“过去,你常吹这曲子给我听,自打你离开后我便向乐师学了吹笛子,以解相思之苦。歌儿,说句实在话,我吹得如何?” “皇上短短时间便能练到此种程度,实是天资过人。”许夭认真地回答,这称赞发自肺腑。 宏拓显然也看出来了,所以笑得很是惬意。 “歌儿,笛子还你吧。我最想的还是,你来吹给我听。” 许夭这才注意到,方才他吹的正是自己的玉笛,蓝的遗物。心头骤然涌上一丝痛楚。 接过玉笛收入袖中,再开口时语气已带了些嘲讽:“皇上有那么多正事要办,还有闲情逸致来学这取悦人的笛子,来救我这本该已从世间抹去的人?” 宏拓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不由深深凝视着他:“歌儿,昔日抹去的只是一个虚名。夭也好,歌儿也罢,你在我心头的位置,从来不曾改变。今后,你也不必再叫我皇上,我更喜欢,你叫我‘爷’时的样子。” 注视着他深邃的眼眸,许夭一时有些发怔,随即注意到他不再使用“朕”来自称。 爷…… 那是昔日自己对欧阳公子的称呼。昨夜情动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叫他的…… 但是,我们真的有可能回到过去,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肚子饿了吧?别再胡思乱想了,走,我们用膳去!”宏拓很自然地伸臂揽上了他的腰,如同昔日那般。 许夭的身体僵了僵,终是没有挣脱。 这个人,为了自己暂时抛开一切,昨夜又经历了那亲密无间的销魂一夜,似乎……很难再对他做出一幅冰冷冷的面孔。 始终不曾问他,为什么能够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或许,虽然分别数月,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脱离过他的视线。 皇上……一直在动用他无所不及的力量,监视自己的行踪。 本该生气的,不是吗?然而,此刻却没有生气的感觉。 本以为,自己已将他彻底地放下,纵使见了面也能够波澜不惊。到了今日方知,那个烙印早已深深地打在心头,依然会痛,会流血,亦会引起阵阵悸动。 “这是哪里?”出了幽静的小院,许夭张望着四周。 迎面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环抱着宛如碧玉的一湖绿水,清新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盈盈碧波中,湖心处耸立着一座亭榭,雕栏玉砌,通体华美。 再往后,参差错落的楼台殿阁掩映在葱茏树木之中,背倚着巍峨的群山,峰峦绵延的曲线没入山雾,若隐若现。 “这里是昔日父皇设在兆庆的避暑山庄,我不曾带你来过。”宏拓微笑着回答。 原来也属皇家园林,难怪如此气派。许夭不由在心中嗟叹。此地必定也是守卫森严,只是非自己目力所能及。 夜幕初降时分,他们在膳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此地的宫人虽不及天都皇宫的多,但也都训练有素。相比起皇宫来,避暑山庄中没有了后宫诸女的打搅,完全便是二人的天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山庄的夜晚,显得格外幽静。隐约的鸟叫虫鸣,更增添了静谧的气氛。 许夭独自站在膳宫的回廊上,入神眺望着远方,浑然不觉身后的人靠近。暮色中,他单薄的背影显得孤寂而落寞。 “歌儿,在想什么呢?”宏拓的低语在耳畔响起。很想将面前的人儿一把拥入怀中,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己。 许夭眨了眨眼睛,淡淡反问:“皇上,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天都?” 身侧沉默了片刻:“一个月之后吧。歌儿,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该走了。明日,我会离开此地。” 注视着前方苍茫的暮色,许夭的语气平静。 ------------ 65 第六十四集 心迹 “我想……我该走了。明日,我会离开此地。”注视着前方苍茫的暮色,许夭的语气平静。 过了许久,方听宏拓开口道:“歌儿,是去是留,决定权在于你。但是,两日后便是月神节,你可愿意留下来,陪我过完节再走?” 转了身面对宏拓,但见他的眼眸似两汪深潭,隐隐有波光闪耀其间,许夭顿生被摄了心魂的错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默片刻,宏拓自胸前衣襟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许夭手中。 打开一看,许夭顿时愣住。 这是自己昔日在将军府密道中匆忙撕下衣襟,并咬破食指写的那方血书,“刘轶谋反”这四个血字,颜色已有些发暗。 “我当时还在想,皇上能不能看到它。”许夭轻叹出声,一时百感交集。手中轻柔的衬布依旧带着宏拓的体温,似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自打得到它的那日起,我便一直带在身上。因为这是歌儿留给我的一片心意,一份牵挂。”宏拓的语气柔和,轻扬着嘴角。 许夭不由又抬起眼来看他。 皇上……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那张卓然不凡的俊美面庞上,此刻带着温柔缱绻的表情,有几分陌生,却让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 彼此凝视了半晌,宏拓的声音低沉下来。 “歌儿,有件事,我不想瞒你。” 许夭仍旧注视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今时今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自己方寸大乱的事了吧。 “凭心而论,若比起对我的忠心,普天之下以一人为首。我若叫那人死,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个人,便是刘轶。”宏拓留意着许夭的表情,但见他的眸光闪了闪,神情更加专注。 静谧的夜色中,宏拓磁性的嗓音低低地回响。 “歌儿想必也听说过,当初我抓了沈放却不杀他,皆是为了大漠宝藏。那宝藏中俱是数百年来贼匪盘踞塞外要道掠夺的官银、贡品、武器和珍宝,本就是我朝之物,收回也是天经地义。怎奈那沈放嘴皮子严得很,死不开口。在你离宫后不久,刘轶当着众臣的面立下军令状,势必在两个月内拿回宝藏,否则任由军法处置。他一向心思缜密,行事果敢,我便授命于他,全权安排此事。他遂佯作谋反、步步为营,劫大狱令沈放脱身,并一直掌控着你们的行踪。当初他为了博取沈放的信任,将你牵扯进此事,我便很是不快,谁料后来他竟敢违抗旨意擅作主张,累你被毒教所擒!” 说到此处,宏拓已是面色阴沉:“得到消息后我日夜兼程赶来彬州,一想到你身涉险境就心急如焚。还好这次赶得及时,若再来晚一步,必定教我痛悔终生!” 宏拓边说边伸臂将许夭搂入怀中,亲吻着他的黑发,拥紧。 许夭瞪大眼睛,呆了片刻:“这么说来,那个姓莫的毒教教主想要借沈放拿到宝物,实际上却是……间接当了刘轶的棋子而不自知?” “正是如此。” “皇上……为什么要告诉我实情?我若一直蒙在鼓里,这次相救岂不是堪称完美?就算离开了,我也会永远记得皇上的情意,不是吗?”倚着他宽阔的肩头,许夭的声音有些发闷。 温柔的低语自耳畔传来:“歌儿,当年正是因为怕伤害你,我才对你隐瞒了过去的事,结果却使你受到的伤害加倍,我自己也饱尝了苦果。那样的痛苦,我决不会让它重演。而且,我只想让你明白,你不是我的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来都不是。知道吗?我一直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宏拓边说边握住许夭的手,轻轻搁在自己的胸口。笃定而有力的心跳,透过坚实温暖的胸膛传递而来,令许夭的手指有些颤抖。 “过去或许我还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意,时至今日,我已经十分确定,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歌儿,放心吧,我不会再自私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禁锢你、让你痛苦。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若你决定要离开,我会放手让你走,决不强求。” “你真的……肯放我走吗?就不怕我去向沈放通风报信,让你们的精心谋划落了空?”许夭抬起头瞪视着他,眸中有着不解。 宏拓轻笑出声:“歌儿,你还是不相信我麽?经历了这一切,我已看得很透。金钱又如何?换不回逝去的真情。皇权又怎样?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权势、宝藏……更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唯今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厮守此生的人,仅此而已。” 说到此处,宏拓突然星眸微敛,嘴角自嘲地勾起:“歌儿,说句实在话,任何一个靠近你的男人,我都有想一刀剁掉他脑袋的冲动。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将沈放了结在天牢中,留下了这个祸根。”凝视着许夭,他的眼神再度变得柔和,“不管如何,我希望我的歌儿能够开心地活下去,这个想法,从来不曾改变过。如果因为昔日那些无可挽回的错误,今生注定了……我要失去你,那么好吧,我会让你走,只要你能,快乐。” 泪水自许夭睁得大大的眼眸滚落,眸中映出了宏拓含笑的面容,笑意缱绻。 抬手轻拂去许夭面上的泪痕,宏拓再度将他拥入怀中:“别哭。我已经让你流过太多的眼泪,我不想再让你哭。” “现在的你,一点都不像个……皇帝啊。”半晌,许夭哽咽出声。 “呵呵,皇帝便该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从不向别人低头的吧?在你面前,我确实不像个皇帝,也不想做什么皇帝。现在我只求,好好当你的爷。”宏拓低语着,“歌儿,再给我两日的时间,好吗?” 许夭深深吸了口气,朱唇轻启:“……好吧,那我就等月神节过了再走。” 宏拓拥紧了他,眸中波光涌动。 ------------ 66 第六十五集 隔阻 当晚宏拓没有回避暑山庄的主阁楼,而是和许夭一同住在幽静的西苑中,两人的厢房门正对着,中间隔着个雅致的庭院。早早地各自歇下,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宏拓便陪许夭上了山庄后的卧龙山,登高望远。 山中林雾缭绕,空气清新,晨风沁人心脾。 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上行,似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一路上有说有笑,只是闲聊些风景逸事,闭口不谈其它。 不知不觉中爬到山顶,一汪清澈碧绿的泉眼映入眼帘,明晃晃的泉水甚是诱人。 许夭迫不及待地俯身掬了泉水畅饮,入口甘甜冰爽。 “啊!可惜现在不是夏季,不然就可以洗泉水浴了!”惬意地舒了口气,许夭慨叹道。 “只要歌儿愿意,我随时可以带你来。”宏拓含笑回答。 许夭闻言不禁怔了怔。 缓缓起身走到山壁边,山下便是气势恢宏、绵延数里的避暑山庄,注视着这壮阔的景象许夭默然无语。 宏拓走至他身后,轻揽着他的肩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歌儿不必多虑。这两日的时光甚是难得,每一刻都该开心才是。” 许夭点了点头,再度恢复了笑颜。 下山的时候许夭有些腿软,宏拓始终不曾松开他的手,时不时提醒他留神脚下。许夭的脸颊飞红,不知是走得太急热的,还是身边人的呵护倍至令他有些不自在。 下午时分,两人便在和煦的阳光中荡舟湖面。 身着华丽锦袍的宏拓坐在船尾划桨,许夭则赤着脚坐在船头,凝神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小船在宏拓的控制下缓缓前行,许夭不时故意将光脚探入水中,感受着微凉的水波漫过足底的快意。 宏拓含笑看着他。许夭偶尔抬起头来,和宏拓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两人谁也不说话,静静聆听着船桨划过水面的声响,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和默契。 到了晚上,两人仍是各自回房休息。 许夭上床的时候,夜色已深。透过窗子看见对面厢房的灯依然亮着,许夭呆呆地望了一会,终是倒头入睡。 白天的疲累和愉悦,令他很快便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许夭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梦中,被无尽的黑暗追逐,不停地奔跑却无路可逃。 前方隐隐有颀长的身影,似隔着一层浓雾,可望而不可及。 “歌儿……歌儿……” 声音渐行渐远,带走最后的希翼。 “爷,别走,等等我!” 摔倒在地却无力爬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身影没入尽头,消失无踪。 喘息着靠在床头,绝望至极的感觉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许夭惶然无措。 “歌儿,你没事吧?”门外响起低低的拍门声和关切的询问。 许夭转了头,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意识渐渐回到了现实。 赤着脚下床奔到门边,迫切的手指已经握上了光滑的门闩,最终停住。 转身无力地靠在门上,任由冰冷透过薄衫沁入肌肤,许夭的声音尽量平缓:“我没事,皇上,请回吧。” “真的没事?我方才好像听到你的叫声。”隔着房门,宏拓的语气担忧。 “方才只是做了个恶梦,现在没事了。夜很深了,皇上早点回去休息吧。” 房外的人,依旧执著地站在那里。 “皇上不睡的话,我可困了。”许夭咬了咬牙,飞快地溜回床上,侧身向着墙壁。 过了好久,方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去。 转过身来,许夭凝望着敞开的窗。自对面透进来的一点灯光,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心头,突然一阵抽痛。 拉高被褥蒙住了头脸,将那光亮彻底地挡在外面。 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 67 第六十六集 闲趣 第三日,月神节如期来临。 早上许夭推开厢房门之时,宏拓正好从对面的门内迈出。 “歌儿,昨晚睡得好麽?”宏拓微笑著,眼神关切。许夭发觉他的眼圈隐隐发青,难不成,皇上一夜都没睡? “还行……”许夭知道自己同样脸色憔悴,皇上也一定看出来了。 “今日想去哪里走走?”宏拓缓步来到他的身旁。 “昨天爬山爬得我腿肚子酸到不行,还是就在屋里待著吧。”许夭弯下腰捶了捶自己的腿。 “也好。”宏拓的眸中笑意荡漾。 用过早膳,两人回到了许夭房中。 “歌儿可想下棋?许久没有切磋了啊。”宏拓提议道。 “好哇!”许夭欣然应允。昔日在宫中,两人闲暇便常黑白对弈,你来我往,乐在其中。 房中一片寂静,只余下玛瑙棋子落在紫檀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自棋罐中执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白子,许夭审视着棋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已成对峙之势,暗藏玄机。 静坐对面的宏拓却在凝视着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哈,我赢了!” 胸有成竹地在东南角落下一子,许夭笑得很是开心。 宏拓的目光淡淡扫过棋盘,也笑出声来:“数日不见,歌儿的棋艺是越来越精进了啊。” “若不是皇上心不在焉,我也难以声东击西扳回颓势,恰好赢了这四分之一子。”抬眼看了看宏拓,许夭的面色隐隐泛红。 宏拓只是笑而不答。 欣赏歌儿时而蹙眉时而凝思时而开怀的表情,当然比棋局本身要有趣多了。 “皇上若无心下棋,我们还是换点别的吧。皇上有什么好建议?” “不如……我看歌儿作画吧。” “皇上怎么知道,我会画画?”许夭有些意外,昔日在宫中自己鲜少动笔。倒是离宫后禁足客房中的那几日,信手涂鸦过几笔宣泄心绪。 “这天下第一阉伶可非虚名,歌儿琴棋书画样样拿手,我岂会不知?”宏拓眨了眨眼睛,笑着回答。 宫人送来了画纸笔墨,许夭便将白纸展在了桌面上。宏拓站在边上,轻捋衣袖亲自为他磨墨,动作从容而优雅。 隐隐的墨香飘荡在空气中。 偏头看了看他,许夭忍不住咧嘴。 “歌儿笑什么?哪里不对么?”宏拓不解地笑问。 “没。”许夭轻咬着唇,脸更红了,“只是有些受宠若惊。月神节之日,九五至尊的皇上不在朝中接受众臣膜拜,反倒在这儿,替我磨墨。” “呵呵……那些仪式不过是走走过场,不差个一两次。与歌儿独处的机会,才最是难得。”宏拓的神情泰然。 许夭抿嘴看了一会,见墨色已调得浓淡适宜,便提笔、濡墨。 蘸饱墨汁的笔尖悬在空中,许夭沉吟数秒,俯身挥毫作画。 宏拓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观看。 寥寥数笔一气呵成,白纸上现出一副湖面荡舟的好景致。 小舟上的两人相对而坐,徜徉在一片湖光山色中,如镜的水面隐起涟漪。 “妙!”宏拓不禁脱口称赞,随即接过笔来,信手在右上角提了两行小诗,字迹隽秀飘逸。 “泛舟香径里,遥对笑音惜。浮云流水情,君心孰可忆?” 许夭低低念诵出声。细品诗中意,不由心绪难平。 “这幅画,歌儿可否送给我做个留念?”凝视着他,宏拓的墨眸幽深。 “此作本就是皇上与我共同完成,皇上若喜欢,便收了吧。”许夭的语气淡然,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 68 第六十七集 缱绻 月神节的夜晚,很快来临。 避暑山庄后花园中,亮起了一盏盏宫灯。 璀璨的灯火点缀着皎洁的月色,静谧的夜也变得生动起来。 宏拓和许夭隔着石桌相对而坐,桌上的酒菜丰盛,满目珍馐。数名宫人远远侍立于回廊边上。 “皇上,我先敬你三杯!” 许夭举起了玛瑙杯,投映杯中的月影随着琥珀色的酒液摇荡。 宏拓的嘴角轻扬:“哦?今夜歌儿好大的气势。不过,这敬酒总归该有些名目吧?” “今日是月神节,这第一杯,便祝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许夭站了起来,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 “第二杯,祝我天壑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宏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干了杯中酒,笑意渐浓。 “这第三杯,我就替天下的黎民百姓,祝皇上龙体康泰,万事遂顺。”许夭一字一顿地说完,干脆利落地喝了第三杯。 “歌儿要替天下百姓敬我?”宏拓的眉梢诧异地扬起,眸光愈加深邃,“这么说来,歌儿认为我是个好皇帝咯?” “我只知道,自皇上继位以来,严惩贪官污吏,减免税赋施惠于民,并数次放国库粮赈济灾民。”许夭的神情认真,“这都是我离宫之后自平民百姓口中听来的,但我想,他们说的话才最是真实可信。” “呵呵……”宏拓低笑出声,“普天之下骂我咒我者不知有多少,就算当朝重臣,又有几个不曾腹诽心谤、阳奉阴违?有几人真正知我心、识我意?此生无他,只求天壑子民都能安居乐业、食有所依,便算得偿我愿。今日听歌儿所言,庆甚,幸甚!来,我便干了这壶酒!” 眼看宏拓就着壶嘴便咕嘟咕嘟往口中倒,许夭的心头不由一抽。 此刻皇上的姿态随性恣意,眉宇间却荡漾着一层隐隐的落寞。 昔日见识过皇上的冷酷狠毒,体验过他的深沉阴郁,也感受过他的柔情缱绻,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孤寂落寞的神情,孤寂得……让人心痛。 “皇上!” 许夭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握住他托着酒壶的手。 “没事,歌儿知道我的酒量。”宏拓笑着将玛瑙壶放下,俊美的面庞已染上微红,“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啊。难得今夜如此开心,自是要畅饮一番!” “皇上……”许夭站到了他身前,“开心的法子也不光喝酒一个,酒喝多了会伤身的。要不,我为皇上唱首歌助兴如何?”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宏拓立时来了兴致。 “不知皇上想听什么歌?”许夭微微笑着。 宏拓将手肘支着脸侧,沉吟片刻:“今夜既是对酒当歌,就来一曲……《醉卧红尘》吧。歌儿的玉笛可有带在身上?我来为歌儿伴乐!” 许夭欣然自袖中取出玉笛递给了他。 皎皎明月下,动人的歌声渐起。 宏拓将玉笛横至唇边,和着许夭的歌声,轻轻吹奏。 …… 终日凝眸处,流不尽弱水三千 红尘不问相思苦,良辰美景奈何天 不爱不想,谁将流年暗中换 回首只怕,相对却忘言 你在山林竹间,远离尘世嚣烟 指下锦瑟无端,空留一柱一弦 此生,彼岸,长眠,梦中一朵青莲 风如诉,雪连天,苍山远 漆黑夜里天地茫茫,两处皆不见 你仍在看,看漫山红遍,却不知何日重回人间 此岁,彼年,声声空啼杜鹃 谁与我,共明月把酒临风,高处不胜寒 只言一醉解千愁,谁又能醉卧千年 不睡不醒,任它玉座凋朱颜,蝶梦一场,相逢也惘然 …… 动情的歌声、乐声在夜风中飘荡,犹如天籁。 回廊下,一众宫人侧耳倾听,似已醉了。 张护卫静立于回廊,面色凝重。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下午自己与皇上的对话。 “沈放一行已到达葛什,即将进入大漠。明日,若是许公子离开山庄后要去找他们,属下该如何行事?” “送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宏拓的语气深沉,“但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当初自许公子离宫之后,皇上终日面色阴沉、郁郁寡欢。 说那句话之时,皇上的神情比平日更为落寞阴郁。 张护卫暗自叹了口气,再度望向不远处如此默契的二人。 此刻,与许公子在一起,皇上似变了一个人。 好久不曾见他这么开心了。 也惟有这位许公子,能够让皇上如此开心。 这快乐,注定要如此短暂吗? 后花园中,宏拓与许夭四目相对,歌声、笛声和谐交融、浑然天成。 …… 云上龙啸九天玄 火舞三尺长剑 犹记小池疏雨,清荷紫竹伞 到如今,春风又绿江南 月下,花间,风前,池中波光潋滟 朱笛渺,春风倦,百花残 怎知是你,幽幽一缕香魂随风散 我仍在看,回望前世路断 却不知何日再续尘缘 碧血寒,香尘漫,离歌黯 夜凉似水,冷月如霜,寂寞无人见 你不再看,别后无限江山,却不知皓月几时能圆 情深,酒浅,一梦又是千年 …… 唱到最后,许夭的星眸已隐含泪光。 他垂首低吟道:“梦里不知身是客,犹笑浮生醉红尘。落红扰心心易乱,抽刀断水水难分。清歌一曲,仍是那,旧……时……燕。” 笛音缭绕,渐止。 宏拓放下了玉笛,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凝望进彼此的眼眸。 缱绻深情在夜色中悄然涌动。 宏拓起身走向眼前人,蓦地拥他入怀。 感受着似曾相识的温暖,许夭的泪水悄然滑落,打湿了宏拓的肩头。 曲终人散,他日再续,又将是何年? “时候不早了,歌儿可想……回房休息?”宏拓的声音磁哑而温柔。 许夭无声地点了点头。 回到竹影重重的西苑,两人在庭院中驻足,良久。 月华洒了一地银白,将两人的身影重叠一处。 “今夜,宫中不知会有多少盏长明灯为皇上亮着。” 许夭仰着头,微启朱唇。 月色为他涌动的眸光增添些许迷离。 “我只在意,今夜,是跟我至爱的人一起渡过。” 宏拓轻扯嘴角,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 69 第六十八集 悄隐 静谧的月夜,最易触及心底的柔软。 微醺的酒意,化了间隙,淡了恨怨。余下的唯有,刻骨铭心的爱意。 欲念如燎原之火,蔓延。 锦衾绣枕,烛影憧憧。流金纱帐,徐徐垂落。 春情为谁?化作这相贴肌肤的炽热。 渐重的喘息,令人口干舌燥的断续□□,自华帐中逸出。 “歌儿……好想听你再唤一声爷。” 轻微的颤栗,从身下人嫩滑□□的肌肤传递至唇舌。 “爷……” 低唤犹如一声暧昧轻叹,撩人心扉。水雾迷蒙的眼眸,莹莹动人。 层层潮涌推过床席漫上帷帐,床榻有力地震颤。 淌下的淫靡汗珠,含在眸中的热泪,恒久的充实和律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不可思议的梦境重现眼前。 暗香浮动,月色撩人。 清晨,附着秋寒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射进房内。 红色的烛头行将燃尽。 一夜的激情缠绵,室内缱绻的气息犹未散去。 锦被只盖至宏拓的胸口,□□在外的肩头强健宽实,淡麦色的肌肤泛着光泽。怀中搂着的人则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一缕墨色的发垂在晶莹的脸颊上。 侧身拥着许夭,宏拓依旧沉沉地睡着。 睁开眼睛的许夭屏住呼吸,悄悄挣脱他温暖的怀抱,坐起身来伸手撩起一侧纱帐挂在金钩上。 踌躇数秒,小心翼翼地下床。脚刚着地顿觉浑身虚软,许夭忙扶着床沿稳住身体。 好想……再度偎进宏拓的怀中酣然入眠,弥补一夜纵欲所消耗的体力。 然而,是时候离开了。 面对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自己很可能会丧失离去的勇气。 可有些事,正等着自己去完成。 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尽可能快地穿上,遍布全身的欢爱痕迹令许夭红了双颊。 拉高衣襟遮住锁骨上方的吻痕,许夭回望侧卧于床的男子。 英气逼人的沉静面庞,高挺如雕刻的鼻,棱角分明的薄唇,飞扬入鬓的剑眉。每一处比例都匀称精致,完美无可挑剔。长而密的睫毛此刻覆盖着宏拓紧闭的眼眸,却似依旧能看见,那双墨黑如漆的眼瞳绽出的光芒。 两日的时光虽然短暂,有些东西,却被悄然改变。 爷……等着我。 静静凝视了他许久,许夭在心头发出了低语。 到了那时,纵使万劫不复,我也将——心甘情愿。 漆黑如缎的长发随意地用发带束起,许夭轻推开厢房门。 飘渺的雾气扑面而来。 晨雾笼罩了天地,亭台楼阁影影绰绰,看不清前方的路。 掩门而出,许夭走了没几步,便见竹林前立着一身便装的张护卫。 露珠沾湿了他的鬓角发梢,面庞一如既往地刚毅。 “许公子,我奉皇上之命护送公子一程。”张护卫的嗓音低沉。 许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方才房门轻轻阖上的瞬间,裹挟着雾气的晨风涌进房内,徘徊不去。 床上,宏拓睁开了眼眸。 射进房内的阳光便似落入了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流光溢彩。 “歌儿……” 一声隐忍的叹息,湮没在晨风中。 晨雾中,静静地停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车夫座上的便装男子朝他们拱了拱手:“张大人!” 张护卫和许夭在车前站定。 “许公子,这回你想去哪里?” 时隔数月,再度被问起同样的问题,心境却不似当日那般迷惘。 “恳请张护卫据实相告,你可知,沈放他们现在何处?” 张护卫似乎并不意外:“我确实知道。” “我并不想……令你为难。”许夭放低了声音,“只要告诉我他们的落脚地,剩下的我自会想办法。” 张护卫趋前一步打开了马车门:“许公子,请上车吧!” 许夭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皇上早就交待过,让我送公子前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张护卫加重了语气。 许夭微张了嘴,一时百感交集。 皇上,竟真的说到做到,不阻止自己去找沈放。 坐上马车,撩起车帘之时,耳畔再度响起宏拓说过的话。 “不管如何,我希望我的歌儿能够开心地活下去。” …… “如果今生注定了要失去你,那么好吧,我会让你走,只要你能,快乐。” …… “我唯今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厮守此生的人,仅此而已。” 热流在胸口缓缓涌动,漫上喉咙,酸涩了眼眶。 闭紧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许夭睁开眼睛,望向窗外。 雾气渐渐淡了,一轮红日正自云海的间隙中露出脸来,洒下万丈光芒。 前方的景物便也似镀上了一层金边,闪着淡淡的光泽。 那是,满怀希翼的色彩。 为了在沈放一行进入大漠之前撵上他们,张护卫带着许夭日夜不停地赶路,张护卫和车夫轮番驾车,用的是脚力最快的健马,就连马匹在驿站都换了六拨。 每至一处大型驿站,都有人提前备好了快马等待着他们。也唯有在驿站,三人才会停下来,舒活一下发僵的筋骨。 第三日夜幕初降时分,他们抵达了边境小城葛什,依张护卫所言,再过一日他们就将进入与大漠交界的最后一站——格勒密。 在位于葛什西郊的驿站,他们停下来歇脚,更换马匹、享用晚膳。今夜驿站中显然客人不少,院前已栓满了正垂头进食、风尘仆仆的马儿。 在用膳之前,许夭自觉睡了一路头脑仍有些混沌,遂起身去了包厢后的水房。 水房四面通畅,中间有一口幽深的水井,驿站伙计摇动轱辘,殷勤地帮许夭打了桶水上来。 就着那清凉的井水洗了把脸,许夭顿觉神清气爽。 此时,水房的东边进来了一名高大青年。见到许夭的侧影,他神情一呆,立刻闪身退出。 向夥计道了谢,许夭转身返回包厢,浑然不觉自窗角有道异样的目光正追随著自己。 ------------ 70 第六十九集 设局 晚膳已叫驿站预备下,三人便在桌旁便聊边等待上菜。 “张护卫,你确定明日我们到达格勒密,沈放还会在那里吗?” 许夭的心头始终存有疑虑。这一路再快马加鞭,沈放毕竟提前不止一日两日,如何确保他还没进入大漠? 张护卫微微一笑:“许公子请放心。要让他们在路上耽搁,办法多得很。总之,明日你必能如愿见到他们。” 许夭点了点头。想起之前自己和沈放他们在一起时,便似这般被掌控了行踪,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了半天,却迟迟未见饭菜上来。 虽未向驿站曝露身份,但即使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慢待!张护卫的浓眉一拧正欲起身,便见有人推开包厢的门进来了。 “对不住客官!今日客人实在太多,多有怠慢!请三位先喝点酥油茶暖暖身子,饭菜马上就到!” 进来的伙计身材瘦长,一双眼睛甚是有神,看年龄也就二十出头。他慌慌张张地拿了铜制的茶壶茶碗,就要给三人斟茶。 “慢着!”张护卫突然出声制止。他拿起三人的大茶碗察看一番,又打开茶壶盖仔细闻了闻味道,方才点头道,“上茶吧。” 在边境诸镇,迎客必少不了酥油茶,许夭却只是听说,从不曾品尝过它的滋味。 此刻,混合了浓郁茶香和奶油脂香味的气息飘荡在室内,融融暖意撩拨心头。 许夭捧起茶碗,试着喝了一小口。伴随馥郁的味道,圆润爽滑的液体滑入喉中,咸里透着香,香中泛着甜。 “真好喝!”许夭忍不住将碗中的酥油茶喝了个精光。 “公子可是要再来点?” 许夭欣然点头。 伙计殷勤地靠了过来,站在他身侧,为他斟茶。 正在此时,门外有别的伙计端菜进来了。 趁张护卫的视线被对方阻挡的瞬间,留着长指甲的尾指不易察觉地一抖,少许粉末状物质落入了许夭的茶碗中。 为许夭倒好茶,又帮着新进来的人摆好了菜,伙计再度侧立一旁听候召唤。 张护卫仍是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方才让许夭动筷。 眼见许夭吃了几口菜,再度将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一丝阴冷笑意自伙计的眸中掠过。 吃饱喝足,三人即动身上路。 车窗外,暮色苍茫。 周遭的景物飞逝而过,唯有一轮明月高悬于天际,洒下一地清辉。 车厢内一片寂静。 许夭的气色似好了许多,正出神地望著窗外。坐在对面的张护卫则靠着厢壁,闭目养神。 “张护卫,你一定,在皇上身边很久了吧。”许夭的声音突然轻轻响起。 张护卫张开眼睛,眸光一时有些深沈:“是啊。算起来,该有16年了吧。” “16年……” 许夭睁大了眼眸。也就是说,从皇上少年时代起,张护卫就一直跟随著他?那张护卫一定知道他的许多事。包括那些自己不知道,却满怀好奇的事。 “皇上小的时候,是不是就比别的皇子更为聪颖辩悟?” 听了他的问话张护卫笑出声来,神色中难掩自豪:“确实如此。皇上天资聪颖,只要看过的书就能过目不忘,学东西也都是一点即通、旁征博引,宫中无人能及啊。就连一向严苛的林太傅都对他赞不绝口!” 第一次看到张护卫展露笑颜,说的又是自己感兴趣的事,许夭不由倍加专注。难怪啊,才学短短时日皇上便能将笛子吹得那麽出色,果然禀赋过人。 “这样看来,先皇一定很宠爱皇上吧?” 张护卫的面色骤然有些黯淡:“皇上毕竟是皇四子,且为庶妃所出,在宫中的地位本就不如别人。先皇若对他宠爱有加,必将为他遭来祸患。所以先皇一向甚少与他亲近。” 许夭闻言不禁呆了呆。 “即便如此,宫中还是有不少人忌惮四皇子的天份与能力。恶语中伤,挑拨离间,令先皇对他的态度由冷遇,最终化为厌恶。”沉默片刻,张护卫的神情更为阴郁,“四皇子12岁那年,在狩猎场上被人用□□射穿後心,说是误伤,事实如何众人都心知肚明。” “当时那箭矢再差分毫,便要了他的性命。小小年纪,他在我的怀中痛到昏厥,始终连吭都不吭一声,那份坚忍与定力,实在令我心惊。那个时侯我便知,将来,四皇子一定能够成就大业。”眸中光芒闪耀,张护卫深沈的嗓音在车厢中回响。 “皇上……受过那麽重的伤?”许夭失声道,一边竭力回想,“可是,他的身上好像并未见到伤疤?” “那是御医用了雪肌膏,方才完全消去了疤痕。但那件事,令他改变了很多。先皇明知是谁对他下的毒手,却并未追究,只是随便找了个替罪羊了事。” 许夭倒吸了口气。似乎能感受到宏拓心上那道无法抹去的伤疤,正在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 昔日听说四皇子宫变□□、弑父篡位,种种大逆不道之事若都是真的,也皆是前因深种。父皇的冷漠无情,手足的索命相逼,这一切都迫使宏拓不得不狠下心来。不为刀俎,则成鱼肉。看似享尽荣华富贵的显赫皇家,竟是这样叫人不寒而栗。 “许公子,说句真心话,你是否也认为皇上是个冷酷残暴的君王?”张护卫突然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许夭明显愣了一下。 “对於某些人来说,或许确是如此。”轻声低语著,许夭的面容渐渐绽放出光彩,“但是,在他所爱的人面前,他便是天底下最最温柔的男子。在他想庇护的天壑子民面前,他便是,有史以来最为仁爱的皇帝。” “……若是听到你的话,他定会开心的。”张护卫笑了,语气欣慰。 眸光闪了闪,许夭望向窗外。 朱唇轻轻翕动,祈愿再一次从心底逸出,溶入了夜色中。 ------------ 71 第七十集 异变 第二日下午,他们到达了边境城市格勒密。在驿站与人短暂交谈後,张护卫即带著许夭直奔城内。 马车在城南一家名为清河的客栈前停下。 “我们赶得正及时,沈放等人应该还未离开此客栈。” 听了张护卫的话,许夭向外看去。 这家客栈的规模不大,紧邻著小河湾,甚是僻静。 “我只能护送公子到此了。还望公子今後,多多保重!”张护卫双手抱拳,作了个揖。 阳光映照著许夭的侧脸,隐隐有些苍白:“张护卫,两个时辰之後,能否再来此地接我?” 张护卫闻言一怔。 “我打算,跟你们一起回去。”许夭略低了头,语气有些羞涩,“希望能早点回到……皇上的身边。” 张护卫的眸中立时笑意荡漾:“请公子放心,不管多久,我们都会等你!” 身子刚探出车门,眼前骤然发黑,许夭打了个趔趄。 “公子你怎麽了?!” 在张护卫的扶持下站直了,许夭低声回应:“没事,估计是在车里待得太久,一会儿就会好的。” 自早上开始,他就自觉身体不太舒服,胸口隐隐地发闷。以为昨夜吹风著凉了,所以也就没太在意。 眼见许夭仍有些脚步不稳地朝客栈走去,张护卫不禁拧起了眉头。 询问过客栈夥计,许夭轻轻敲响了东边尽头的客房门。 “进来!” 房内传来的回应中气十足。 许夭推门而入,那个熟悉高大的身影正埋首在桌案上。 “茶放那就好。” 沈放依旧头也不抬。 许夭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的背影。 沈放穿了件赭色长袍,一头又粗又硬的乌发随便用发带束在脑後,仍有些不服管束的头发东一簇西一簇地冒出来。 察觉到室内的气氛有些异样,沈放终於回过了头。 这一眼令许夭吓了一跳。这个满脸胡茬、脸庞瘦削了一圈的男子,便是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大漠之王吗? 沈放的眼睛,已经瞪得跟铜铃一般。 “夭!!!” 伴随着一声炸雷,劲风席卷而至,许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夭!夭!真的是你!!!” 被他激动地摇撼著,许夭的眼前金星乱冒,下一刻却又被他紧紧拥入怀中,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夭,我不是在做梦吧?!老天!你是怎麽脱身的?!我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救你呐,没想到!哈哈哈哈!!真是太好了!!夭,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放兀自沈浸在狂喜中,浑然不觉怀中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是我自己……想办法逃了出来。” 许夭勉力打起精神看向他,只想著将郁积在胸口的话一吐为快:“沈放,你再不用为了救我去找什麽宝藏了,马上回大漠去吧!在那里,好好当你的黑骑王,过你自由自在的生活,永远永远,别再回天壑国来了!” “呵呵呵,大漠便是我们的天下!只要有你在身边,我自然不会再踏足此地一步!”沈放神采奕奕。 许夭胸中越发憋闷难耐:“沈放……对不起。我……” 话刚说到一半,厢房的门砰然开启。 “头领,通行证终於拿到手啦!可费了一番周折……” 看清沈放拥著的人,刚踏进门来的古雷愣在原地:“许公子!” “许夭?!”古雷身後的玉璃也是一脸震惊。 “哈哈!”沈放开怀大笑,“来得正好!本来以为这劳什子通行证耽搁了时间,谁曾想竟是上天要把夭还给我!现在万事俱备,有什么话路上再说,我们立刻出城,前往大漠!” “沈放,你且听我说完!”许夭只觉一阵气血上涌,“我不能跟你们……一起……” 脸色忽然煞白如纸。 转瞬之间,许夭已经整个人瘫软在沈放怀中。 “夭!你怎麽了?!” 这一下让沈放猝不及防,抱著许夭,连声呼唤。 怀中的人依旧身子软软地,没一点动静。 “他这是,中毒了。” 仔细察看了许夭的面色、唇色、指甲,玉璃不禁眉头微蹙。 “中毒?!”沈放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璃弟,你可有办法救他?!” “大哥,我的释龙只能解一般毒性,许夭所中的毒非同寻常,须得想别的法子才是!”玉璃的神情凝重。 “莫非是当日那些掳走许公子的人下了毒,再以他作为要挟?否则,单凭许公子一己之力哪那麽容易脱身?”古雷出声道,随即摇头,“这也说不通,他们没必要多此一举啊。难道下毒的另有其人?” 听著他的话玉璃眸光微变,却始终未作回应。 “不管是谁下的毒,现在救人要紧!”沈放的神情焦灼,“那位叫镜玄的塞外神医一定有办法解他的毒,我们马上出城!” “慢著。” 房中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材精瘦,浓眉大眼,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只是站在那里,他的全身就似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把人留下。他并不想跟你们去大漠。”那人面无表情地盯著沈放。 似有些眼熟,沈放低喝出声:“你是什麽人?!” “御前一品带刀护卫,张权。” 听了那不带起伏的语气,沈放的眼眸微敛。是了,多年前初次在天颐乐坊见到许夭的那夜,此人正是守在二楼雅阁的门口,那副气势令人印象深刻。 “原来是你们下的毒!无耻至极!”沈放咬紧钢牙,“我绝不会把他再交给狗皇帝!” 张护卫也不辩驳,冷冷答道:“只可惜,你们未必是我的对手。” 伴随著一声长啸,两道身影腾空跃起直扑张护卫,剑雨当头盖下。 当啷一声,青铜剑鞘飞旋,同时击退了沈放和古雷的攻击。张护卫略一侧身,长剑已出鞘。剑尖泛起银光,矫若神龙,疾如闪电,一时逼得二人只有招架之势。 沈放和古雷毫不畏惧,迅速稳住步法,一个护著上盘,一个横扫下盘,配合默契、防守兼备,张护卫暂时也无法取得先机。 玉璃正静立门边观看三人缠斗,耳畔忽然响起低沈的一声。 “鸾,我找得你好苦!” 玉璃心下一惊,刚回过头便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洪……仇!” 瞪视著那张熟悉的面庞,玉璃的喉中逸出惊呼。 片刻之後,玉璃的身影已经不见。 一道黄色的烟雾突然自正交手的三人身侧炸起,烟雾散去後,众人呛咳声一片。 张护卫就地而坐,屏气运功阻止毒气入侵,但眸中还是火辣辣地,耳中也是嗡声大作。 过了许久,当他终於能够睁眼视物的时候,面前只剩下了翻倒的桌椅和散落一地的黑色余烬,房内空无一人。 ------------ 72 第七十一集 要挟 此时,古雷已驾驭著马车出了格勒密城门。 “刚才究竟是怎麽回事?”怀抱著依旧不省人事的许夭,沈放沈声问车外。 “似乎有人施了毒雾,又给我们吃下解药,让我们趁乱脱身。”古雷搜索著仍有些混乱的记忆,声音沙哑。 “到底会是谁帮了我们却又不肯露面,这般行踪诡秘?” “总之不是皇帝的人。张权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但我们此番已进入大漠,料他也无计可施。” 沈放的眉头却拧得更紧:“璃弟他到底跑哪去了?难道……” “不!”古雷的语气坚决,“不会的!玉璃跟我们一起经历了磨难,现在又知道头领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不相信,他会抛下我们自己逃生!等送头领和许公子到了塞外神医那里,我再回城来找他!” 眸中光芒闪动,古雷蓦地扬起马鞭,吃痛的两匹马发出长嘶,愈发拔足狂奔。 被解开穴道之时,玉璃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随即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捆缚著,动弹不得。 头顶上是青色的床帐,四周的窗户关得严实,房内的光线黯淡。 “既然落入你的手中,又何必绑著?你也知道,我根本就逃不了。”玉璃淡淡地开口。 “鸾……”洪仇的面庞俯了下来,逼视他的眼眸,“背叛莫教主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与他对视片刻,玉璃发出了一声轻笑:“洪仇啊洪仇,你真的以为,我会对那个老东西有兴趣麽?” “别想激怒我!” 洪仇伸手探入他的衣襟,摸到胸前那处小巧的突起,粗暴地一捏。 玉璃痛得倒吸了口气,旋即又露出讥讽笑意:“怎麽,你不敢听实话吗?若不是那莫炎□□熏心,看到我便似条发情的公狗,又如何会中计?就算这回没有栽在我的手上,他的命也长不了。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直视著洪仇,玉璃冷静地吐出了四个字。 房中,死一般的沈默。 半晌,洪仇抽回了手:“你真的是,皇上派来的奸细?” “事到如今,我也不需瞒你。”玉璃的语气淡然,“我奉平原大将军刘轶之命,利用毒教为大漠黑骑王沈放制造点麻烦。当然,还能顺带将毒教一举剿灭。” 斜睨了洪仇一眼,玉璃低声补充:“看到你没事,我还真是松了口气。说起来,毒教上下会让我有一丝不舍的,便是你了。” “还想骗我!” 洪仇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突然粗暴地扯开他的上衣,重重压了上去。 玉璃被他打偏了头,只是阖著眼眸,一动不动。 但当洪仇恶意啃咬他的唇,又试图将舌侵入口中之时,玉璃咬紧了牙关,坚决不让他进入。 “来啊,来勾引我啊!那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嗯?”洪仇在他身上喘著粗气,声音已变了调。 “任务之外的事,我没有兴趣。” 玉璃自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语气冰冷。 看著他漠然决绝的神情,注视著绝美面容上浮著的五个指印,洪仇只觉得蔓延周身的□□迅速冷却,眼眶突然就红了。 “鸾,我到底该拿你怎麽办!” 俯身将他紧紧搂在怀中,青年哽咽出声。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耳畔传来清晰的回答,令洪仇浑身一僵。 “喂喂喂,大白天的,不要这麽亲热好不好!” 房门突然打开,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讪笑著走进,腰间悬著一把通体碧绿的剑。 洪仇翻身下床,语气不悦:“乌临,你怎麽也不先敲门?” “嘿嘿,咱俩谁跟谁啊?”乌临嘴里说著,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玉璃袒露的胸膛上流连。 洪仇迅速为玉璃掩上大敞的衣襟,起身揽住乌临的肩便往外走:“有话咱们出去说。” “兄弟真是小气,多看一眼都不行。”乌临兀自嘟嘟囔囔著。 将他揪出门外,洪仇脸色一沈:“乌临,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你若是敢打鸾的主意,别怪我不客气!” “知道啦知道啦!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咱不都说好了吗?鸾归你,殇天剑归我。”乌临嘿嘿笑著,“现在美人已经到手了,我可是连剑的影子还没见著呢。该睡不着觉的是我才对!你可不能半路撒蹄子啊!” “放心吧!许夭已经中了我们的断魂散,若连那塞外神医也救不了他,到时候黑骑王还不得乖乖地把殇天剑送上门来?” 听到门外传来的惬意大笑,床上的玉璃将唇一抿,眸光微微敛起。 入夜。 塞外一轮孤月高悬在天,明辉如水。 马蹄扬起阵阵风沙,夜风冷如冰刀。 一辆马车横过浩瀚戈壁,穿过巍峨壮丽的连绵山脉,直奔苍山脚下。 沈放背着许夭下车步行,古雷则在前方引路。 沿着蜿蜒山路走了没一会,密林深处隐隐现出灯火。 二人面露喜色,加快了步伐。 掩映在林木中的是三间样式简陋的木屋,四周围着竹篱笆。中间大屋的窗口正流泻出温暖的灯光。 古雷毫不犹豫上前拍门。 “镜玄先生,大漠黑骑王求见!” 过了一小会,木门吱呀开启。 出现在门后的是位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俊逸不似凡人,一对凤眸流光溢彩。 古雷不由愣了神:“你是……” 美男淡淡一笑:“几位是来诊病的吧?镜玄还未回来,几位先请进屋。” “多谢公子!” 迈入屋中之时古雷仍有些疑惑。记得三年前来此诊病,镜玄仍是孤身隐居,何时多了这位似神仙般的人物? 沈放将许夭轻放在竹椅上,又脱下外袍盖在他的身上。 那男子端了茶壶茶碗从容行至,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异香:“塞外风寒,几位长途跋涉一定累了,先喝点热茶解解乏。” 古雷再次谢过,沈放匆匆喝了一口便将茶碗搁在了木桌上,目光始终不离许夭的面颊。 许夭的双眸紧闭,脸色于苍白中隐隐透着青,连嘴唇也泛出青紫色,眼前所见令沈放心如刀割。 “让我瞧瞧这位公子,或许能帮上点忙。”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沈放身后,语气温和。沈放忙让出位子来。 看清许夭面容的那一刻,男子骤然怔住,眸中波光荡漾。 ------------ 73 第七十二集 奇逢 看清许夭面容的那一刻,男子骤然怔住,眸中波光荡漾。 不动声色地搭上许夭的手腕,半晌,男子眉头微蹙:“他中的毒甚是厉害。” “有法子解吗?”沈放蹲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我只是略知些皮毛,究竟如何还得待镜玄定夺。”男子边说边起身,自一旁的木架上取了个小瓷瓶,“这里有些清神定心的药丸,先给公子服下吧。” 半个时辰过去。 许夭悠悠醒转之时,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 这香气,似曾相识。 睁开眼眸,视线先有些朦胧,接着映出了一张绝色容颜。 这多次萦绕梦中的容颜,眸光犹如静川明波,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许夭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醒吗?为何他的笑容看起来如此真实,仿若触手可及? 眼睛闭上,再睁开。 那动人的笑颜还在眼前,嘴角的弧度却逐渐扩大。 许夭的眼睛,瞪圆。 手指轻颤着抚上对方的面颊,如绸缎般光滑的触感,带着实实在在的温暖。 再抚上那双含笑润泽的红唇,唇微启,伴随着一声熟悉的低唤:“凤歌,是我。” 泪水决堤而出,许夭蓦地搂住了眼前人。 “……蓝!蓝!!蓝!!!” “歌儿……” 蓝翎的眼眸也湿润了,抚摸着他颤抖的肩背,轻吻他的柔发。 沈放、古雷同一位眉目疏朗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正好瞧见二人抱在一处。 此情此景令沈放和青衣男子面色愕然,蓝翎的玉颊也有些泛红,怎奈许夭仍不管不顾地搂着他不放。 “黑骑王,昔日在天颐乐坊之时,我和凤歌便如亲人一般。镜玄,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凤歌。”听了蓝翎的柔声解释,两人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怀中的许夭忽然没了声响,蓝翎一把抱住他软下的身躯。 沈放脸色大变:“夭!” 镜玄已先行一步掠至蓝翎身侧,搭上许夭的脉。 见镜玄的神情微变,蓝翎低声问:“怎样?” “这毒性甚是蹊跷,看似刚烈,又有阴柔之气纠缠其中。如此刁钻古怪,黑骑王可知是何人下的毒?” “是天壑国的狗皇帝!”沈放怒气冲冲,“他始终不肯放过夭,想让夭听他的摆布!” 蓝翎闻言一惊,眸中异光涌动。 “不!不是……”怀中发出微弱的回应,蓝翎低了头,却见许夭有气无力地张着嘴,“不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泪水再度涌出。 不是这样的。 我以为蓝早就被他逼死了,结果蓝好端端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以为他的甜言蜜语或许又是一个圈套,结果他却句句发自真心…… 不是摆布,不是囚禁。 不是蒙昧,不是屈服。 而今,是我心甘情愿地沦陷…… 沈放待要出声却被镜玄制止:“黑骑王,许公子不宜太过激动,毒素已经侵入他的血液,若再毒气攻心就更棘手了。” 沈放怏怏住了嘴,心头止不住懊恼。 “歌儿,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好好休息吧。” 许夭轻轻点了点头,再度将头深埋入蓝翎怀中。 蓝的怀抱带着久违的幽香,好温暖,好安心。 宛若躺在暖阳浸染的湖面上,任由起伏的涟漪将自己包围,许夭很快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古雷便准备赶回格勒密寻找玉璃的踪迹。 “老古,不管如何,你一定要把璃弟带回来!”沈放将他送到了山脚下。 “头领,放心吧!”古雷翻身上马,随即回过头来,“许公子的情况头领也不要太着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 眼见古雷扬鞭策马消失在漫漫黄沙中,沈放返回了山中木屋。 透过木屋的小窗望进去,许夭仍如早上见到的那般沉沉睡着,连姿势都不曾变换过。 床边坐着一袭白衣的蓝翎,床头搁着的玉色香炉中,不断冒出袅娜的白烟。记得蓝翎说过,这香炉中烧的也是清毒宁神的草药,对许夭的身体大有裨益。 呆呆地隔着窗户看了一会,身后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沈放回过头去,却见镜玄身着布衣、背着个竹篓出现。 “镜先生,你是要上山吗?” “是的,许公子的病少不了几味奇草做药引,这山中正好有一些。”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也好给你帮把手!”沈放立刻提议。 “行啊!”镜玄微笑点头。早就看出来,似沈放这种性格的人,若要他什么也不做在那里干着急,迟早非憋疯了不可。 阳光普照山林的时候,许夭醒了。 他的精神似乎比昨日好了一些。喝过香草粥,蓝翎便搬了把竹躺椅出来,陪他在木屋后的树荫下休憩。 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梢洒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许夭乏力地靠在躺椅上,胸口的闷窒感并未减轻,但心情却出奇地好。 “蓝,能与你重逢,我现在还像在做梦一般。”许夭眨着眼睛,“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不是要回家乡和亲人团聚么,又怎会到了此地?” 蓝淡淡一笑,站了起来:“其实,离开天颐乐坊之后,我并没有回家乡冀城。” “这么说,当日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真的是唬我安心的!” 对许夭孩子气似的不满回以微笑,蓝仰起了头,光影令他的神情变幻莫测。 静默了一会,蓝缓缓开口。 “我十二岁那年,便被人从家宅中劫走,带到了刀子铺。挨过那一刀刚满百日,又转至天颐乐坊,成了阉伶学徒。” 第一次听蓝主动说起过去的事,许夭不禁呆了。 “当我渐渐接受了乐坊的生活,两年后我却无意中得知,正是天颐乐坊的幕后主子操纵了一切。他的目的是让我的父亲,前朝太傅薛敬文颜面无光。”蓝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我的残缺、我的痛苦竟然成了令家族蒙羞的耻辱,知道真相后我割腕自尽,没想到天意弄人,我再一次被挡在了鬼门关外。” 听到此处许夭的心已纠结成一团。天颐乐坊的幕后主子……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皇上,原来你对蓝曾经造成的伤害,比对我更甚…… ------------ 74 第七十三集 交心 “当时,我的父亲已被贬为庶民。张合德替主子下了狠话,若想要家人平安无虞,我便得乖乖做天颐的阉伶。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我屈服了。”突然停止了讲述,蓝静静凝视着远方,眸中有许夭读不懂的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蓝低声道:“又过了两年,在我跻身为天颐坊头牌之时,遇到了我的第一位恩客。后来坊中发生的那些事,歌儿大概也都知道了。” 许夭只是低着头,咬紧下唇。 听他轻描淡写地将与欧阳公子的过往一语带过,蓝到底知不知道,公子便是令他遭受昔日一切痛苦的元凶?! “后来我之所以能离开天颐乐坊,据说还是拜那幕后主子所赐。出了乐坊,我本想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却正巧遇到了镜玄……”蓝翎略顿了顿,淡淡一笑,“这也算是,我跟他有缘吧。没过多久,我便随他来了此地。” 听蓝的语气愈发轻松,许夭的心情却无法释然。 犹豫了一会,许夭低声开口:“蓝……那个幕后主子把你害得那么惨,你一定很恨他吧。” “恨吗?”蓝的神情有些异样,嘴角轻扬,“仇恨其实是把双刃剑,伤得最深的,还是自己。若想完完全全走出一个人的阴影,唯有对他不再有爱,不再有恨,方才是真正的解脱啊。” 许夭入神地听着:“蓝,你真是聪慧,总是把一切看得这么透彻!” 蓝轻笑出声:“有时聪明未必是件好事。比谁看得都清楚,却又泥足深陷,那种感觉更是令人煎熬。” 许夭不禁想起了蓝当年托易然转告自己的话。凡事不要强求,也不要太较真,不如当个糊涂人。此刻,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深义。 “蓝现在……必定已经走出来了吧?” “或许,还差一点点。多亏了镜玄,他一直在耐心地帮我打开心结,我想,离我彻底放下过去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看著唇角浮起动人笑意的蓝,许夭的心中感慨万千。本来想问他是否有个妹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昔日月池的死皆因误以为蓝被宏拓逼死,向宏拓寻仇而起。事以至此,自己又怎能再去扰乱蓝的心绪,打乱他的平静? 能够遇到一个全心呵护自己的男子,享受著平平淡淡的幸福,对於经历过磨难的蓝来说,已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想到此处,许夭的星眸中不禁波光涌动:“看到蓝现在的样子,我真的好开心!” 蓝翎微笑着坐在他的身旁,帮他理了理垂落于胸前的乌发。 “歌儿,其实……你的身边也有这样的人。你不想试着去接受他吗?” 许夭闻言静默了下来,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心结,已经打得太深。除非是把我的心整个剜去,否则,怕是没有消除它的那一天了。” “歌儿……”蓝不由低叹出声,“我也听说过一些你跟皇帝的事。你已打定主意,要跟他在一起了吗?” 听蓝的口气,似乎还不知道昔日的欧阳公子便是当今的圣上。 莫名地松了口气,许夭低头瞧着草地上跳跃的光影:“我和皇上之间的纠葛,已经牵扯不清。爱也好,恨也罢,今生我是离不开他了。他应该还在兆庆的避暑山庄等着我,好想,早点回到他的身边。” 蓝一时没有作声,半晌唇角轻扬:“歌儿毋需心急,他即有心等你,便不差这几日。待毒完全治好了,再去见他也不迟啊。” 许夭轻轻点了点头。 静默片刻,许夭从袖中取出了件东西,咧嘴一笑:“蓝,你还记得这个吗?” 眸中波澜涌动,蓝翎含笑接过:“难为你,竟然一直留着它。” “那是自然!每回吹起这笛子,就如同蓝还在身边一般。” 阳光下,玉笛绽发出莹润的光泽。 轻轻摩挲着笛身,蓝翎突然抬起头来:“歌儿,这笛子暂借我几日,如何?” “尽管拿去!”许夭欣然应允。 夜色已深。 镜玄的木屋中,淡淡的月光映照着床上人相偎的身影。 “镜,要去除歌儿的毒,你究竟有几成把握?”蓝翎枕着镜玄的手臂,凤眸微阖。 “这奇毒要彻底去除,不是件易事。”镜玄轻抚着他的柔发,“如今也只能摸着它的秉性配药,是否对症,还要看七日之后的效果。” “嗯。”蓝轻轻点了点头,“我打算,明日去兆庆一趟。” 镜玄闻言一惊:“你莫非要去,见那个人?!” 蓝翎并没有否认:“这次去,既是为了帮凤歌,也是为我自己彻底解开心结。” “不行!这太危险了,若是他对你不利……”镜玄的语气立时失了沉静。 “放心吧。”蓝淡淡地笑了,“当年他既肯放我离开天颐乐坊,如今更没必要为难我。我倒很想看看,他对凤歌,到底有几分真心。” “那我陪你一道去!” “不,凤歌的病需要你。”蓝翎的语气沉静,“这些年来你已帮了我很多,但这最后的心结,还是要靠我自己解开。” 沉默良久,镜玄深深凝视着他:“好吧。不过别忘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嗯。”蓝微微笑着,将面颊倚在了他的胸前。 ------------ 75 第七十四集 用计 “洪仇,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你打算这样关我到几时?” 灯影下,玉璃放下了竹筷,斜睨坐在一边的男子。 “等这边的事一完,我便带你回辽州去!”洪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辽州?”玉璃眉头微蹙。 “辽州有我的一些旧识,去那里生活,不会让你受苦的。” “也就是说,不管我愿不愿意,你是打定主意不放我走了?”玉璃的语气淡淡地。 “鸾,难道你还想着要完成你的任务吗?当年我加入毒教,是为了报答莫炎救我一命。而你呢?你这样为朝廷卖命,又是为了什么?!” 注视着窗格外摇曳的枝叶,玉璃的神情一时有些朦胧,眸中柔情隐现。 看向洪仇之时,他的面容又恢复了淡然:“你真以为我是死心眼的人么?呵呵……这么多年来,听命于人、虚以委蛇的日子我早就倦了。本就打算,这次任务完结后便寻一个静谧之处安顿下来,过自己的生活。哪曾想,这半路上竟然会被你劫下?或许……这便是你我的缘分吧。” 比起昨日他对自己的态度,今夜竟似有了很大转变,洪仇欣喜不已:“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踌躇数秒,洪仇不由低了头:“其实,昨日听了你的话,我也想了很多。莫炎他实在作恶太多,落到这个结局,也是罪有应得。这十几年来跟在他身边,我也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这满手的血腥,说不定哪一天便会遭到报应。所以,我只求能跟鸾好好地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也就满足了。” 玉璃的眸光闪了闪,唇角轻扬:“既是如此,我们为何不马上动身?你既无心于那殇天剑,又何必去趟乌临的浑水?” “不管怎么说,我已答应了帮乌临这个忙,这点信诺还是要守的。” 玉璃冷冷一笑:“信诺,乃是对君子而言。难怪昔日莫炎总是恼你不长心眼,一条道走到黑。你该好好看看乌临是怎样的人!需要帮手时便对你称兄道弟,等他如愿拿到了殇天剑,第一件事必是杀我们灭口!似这等小人,又何必对他讲情讲义?” 洪仇闻言一惊,默然半晌:“鸾,让我考虑考虑再定吧。我跟他认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他未必,就似你说的那样……” “也好。你自己考虑清楚,免得日后怨我挑拨你们的关系。”玉璃靠在了椅背上。 “那你……早点休息吧。”洪仇怏怏起身。 听到门外落了锁,脚步声远去,玉璃很快来到窗前。看到对过的厢房亮起了灯,他的眸光微微敛起。 第二日午后。 洪仇独自进城去采买些生活必需品,仍是将玉璃锁在了厢房中。 他们栖身的这处民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是偏僻隐秘。 眼见乌临瘦长的身影自门前经过,房中的玉璃突然大声□□起来。 乌临止住了脚步,戳破窗纸向内张望:“鸾,你怎么啦?” “是……乌大哥吗?”玉璃伏在床头,神情痛苦,“我的肚子忽然痛得厉害,偏偏洪仇又进城去了……” “可我没你厢房的钥匙啊!” “乌大哥,帮帮我吧,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呜……”玉璃咬紧下唇,满头冷汗。 没过多久,玉璃便听到利器劈开门锁,房门应声开启。 乌临手持绿竹剑,大步迈进房来。 看清玉璃的样子,乌临不由一愣,目光骤然淫靡。 玉璃半倚在床头,秀眉紧拧,贝齿紧咬着朱唇,眉眼间却流露出别样的风情,身着的紫色丝袍也因此刻的姿势而衣襟大敞,春光乍泻。 虽然眼放异光,乌临却警觉地站住了脚。半晌,他嘿嘿一笑:“鸾,你不会是想故意勾引我吧?” “乌大哥……真是说笑……”玉璃气若游丝,突然身子前倾,喷了一大口血在地上。 乌临这回真的吃了一惊:“你到底是怎么了?” “数日前,我遇到了过去的仇家……多亏黑骑王他们及时相救……”玉璃边说边伏在床沿上,低低喘息着,“没想到仇家的那掌甚是厉害,当日还不觉得什么,今天却忽觉痛彻骨髓……呜……” 玉璃颤抖了一会,突然没了声音。 乌临上前查看,冷不妨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这回连乌临的裤腿也沾上了血渍。 乌临正着恼呢,却见玉璃半个身子歪在床外,彻底没了动静。 “鸾?鸾?!” 试探地叫了几声,全无回应。 乌临将他翻转过来一看,绝美的面孔惨白得吓人。再一探鼻息,居然连气都没了。 这一下乌临可慌了神。 不会吧,鸾就这么……死了?! 就算自己杀人无数,也没见过这么蹊跷的死法。 低头看了看衣袍上沾染的血渍,再看看门上被自己劈开的锁,乌临的脸蜡白如纸。 当初助洪仇将鸾弄到手,就是想利用洪仇联手拿殇天剑。那小子虽傻,身手却确实了得。 然而,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鸾会有这一出。 待会洪仇回来,自己可真地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再一寻思,鸾绝非寻常人,昔日就耍得魔教上下团团转,这一次,莫非又是在使诈? 心念一动,乌临伸手摸着玉璃的胸口——不仅心跳全无,身子也似越来越冷了。 乌临不禁恼恨地咬了咬牙。 罢了罢了!今日权当撞了邪!事情到了这一步,洪仇是断断不会再帮自己夺剑的了,那痴汉发起莽劲来可了不得,还是先溜为上! 匆匆收拾了自己的行囊,乌临前脚刚出后门没一会,洪仇便带着买好的东西回来了。 看到玉璃大敞的房门,洪仇愣了一下,快步冲入。 “鸾?!!” 丢下手中的包裹,洪仇一把抱住玉璃冰冷的身躯,失声惊呼。 玉璃的嘴角犹带着血渍,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却再也不会睁开。 “鸾!!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啊!!鸾!!!!” 惊天动地的呼喊,响彻整座民居。 ------------ 76 第七十五集 复生 厢房内,灯光黯淡。 空气中飘荡著浓浓的酒气,仅是闻上一口,就足以令人醉意顿生。 只听一阵丁零当啷,满脸通红的洪仇将桌面一扫,十余个空酒壶统统下了地。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发直,步履蹒跚地挪向静静躺在床上的人。 “鸾……别再睡了,快起来吧……” 嘿嘿笑著,他拉了拉玉璃的手臂。没有任何回应。 “鸾,别闹了……再闹,我,我要生气了……” 舌头都不太利落,他俯下身去,拍著玉璃惨白的面颊,一下,又一下。 玉璃仍然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睫毛都不带颤意。 眼前的情况让洪仇有些无措。 他嘟囔了几句,聚焦不准的目光在玉璃的周身逡巡,最终落在了脖颈处。那里,露出了一截黑色的皮绳。 稍微一拉,玉璃总不离身的护身符便落入眼中。那原本犹如菱角的黑色饰物,如今居然只剩下了一半。 洪仇呆呆地握著半块护身符,被酒精麻痹的神经逐渐清醒过来,这护身符的主人也正如这残缺的饰物一样,再也无法回复原状了。 嘴唇无法抑制地哆嗦了起来,酒气氤氲的眼眶越来越红。 扑倒在玉璃冰冷的尸身上,洪仇嚎啕大哭。 “鸾,若是我没把你一个人留下,你就不会,就不会……啊啊啊啊……” 突兀的哭嚎响彻寂静的夜,一轮残月也遁入了云中。 冷风吹著树梢,沙沙作响。 悲怆的声音最终化作了低哑呜咽。 满面泪痕的洪仇伏在玉璃的胸前,沈沈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洪仇压著的手臂,轻轻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声宛若叹息的低吟自床头逸出。 玉璃的唇微启,原本苍白的双唇,竟似又有了血色。 睁开眼睛,看著身上醉得人事不省的男子,玉璃的眉头微微蹙起。 坐起身来的时候,仍有些晕眩,玉璃不由靠在床头歇了一会。 这释龙的药力,还真是厉害。 手抚著胸前的半块护身符,玉璃的笑意凄冷。 世人只知释龙可以解百毒,却不知它实乃天下第一奇毒。 微量的释龙具解毒之效,也皆是应了以毒攻毒之法。只要摄入一定的量,它就会变成真正的□□,令人暂时陷入假死。虽然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玉璃当初服下那半块释龙时已顾不得许多。 幸好事态的发展皆在预想之中,甚至比想象得更为顺利。 而今,一刻都容不得浪费。 玉璃将洪仇翻了个身,细细搜查他的身上。 终於在他贴近腰腹的上衣暗袋中,摸出了一个青瓷小瓶。 打开瓶塞,略闻了闻,释然笑意自玉璃的唇角绽放。 早已深知毒教断魂散的利害,别的药物根本无法根除它的毒性。有了这瓶对症的解药,许夭就有救了。自己也算……对此次未能完成的任务有个交待。而皇上也就不会再对“那个人”,兴师问罪了。 一想到“那个人”,玉璃的心中再次涌上了一股柔情。 ……你我再见之日,应该不会太远了吧? 刚走到门口,玉璃蓦地捂住了嘴。淋淋沥沥的鲜血自指缝中渗出,在地面上洇开妖异的花朵。 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玉璃回头看了看床上呼呼大睡的洪仇,修长身影很快没入了夜色中。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古雷神情疲惫地走在檐角的阴影下,步履略显沈重。 在格勒密及周边城镇不眠不休找了整整两日,都没有发现玉璃的任何踪迹。 此刻,心中的焦虑远胜於身体的疲乏。 小璃,你到底在哪里?! 你是否……平安无事? 冷清的街道上,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後方传来,古雷下意识闪入右侧的小巷。 几骑高头大马掠过眼前,马背上的几人个个身著戎装、风尘仆仆。 看清为首的那名英气逼人的男子,古雷顿时愣住。 平原大将军,刘轶?! 数月不见,他怎会到了此地? 莫非…… 心念一动,古雷立刻出了巷子,紧随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去。 ------------ 77 第七十六集 知遇 半个时辰之後,刘轶同几名属下急急赶至郊外的一栋两层小楼前,翻身下马。 门前等候的两名兵士躬身施礼:“将军,人已在楼上厢房中!” 紧锁的浓眉微展,刘轶大步迈入正厅,蹭蹭蹭上楼。 行至正厢房前,刘轶一把推开紧闭的木门──坐在桌前的人儿恰好抬起眼来,与他四目相对。 “玉璃!!”刘轶嘶哑了嗓音。 面色略显苍白的玉璃站了起来,美目中波光涌动。 刘轶疾步上前,拥玉璃入怀。 “刘将军……”玉璃微阖了双目,嘴角轻扬。 “玉璃,你受苦了……”大手摩挲著玉璃的乌发,刘轶语带痛惜,“今早我们在葛什抓获了乌临,赶到囚禁你的地方却不见人影,看到的,只有地上的血迹……幸好你及时现身,否则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湿意漫过了眼睫,玉璃只是微笑著:“这麽多日来,我唯一担心的,便是无法再见将军一面。” 刘轶不禁动容,正欲开口,玉璃已自衣襟中掏出个青瓷小瓶:“将军,许夭中了毒教的断魂散,这里是解药。如果我判断的不错,他们这几日应该在大漠神医镜玄处。” “其实我早已查到他们的落脚地,皇上未下旨意,不敢擅动。” 玉璃闻言一愣,半响轻笑出声:“皇上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此次的任务了?” “正是如此啊。”刘轶语带慨叹,“为了夺回大漠宝藏,我们精心策划、步步为营,哪曾想曙光在即,皇上却要撤回圣谕。不过,今时今日,我似乎也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情了。” 玉璃微微点了点头:“那我尽早把解药给许夭送去吧,也算对此事做个了结。” “你就不必亲自去了,你去而复返,他们必定会刨根问底,徒生事端。” “放心吧,沈放仍然以为我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我若回去,他们只会觉得开心。等许夭的毒解了,我自会想法脱身。” 刘轶将浓眉一拧:“玉璃,到时他们若不肯放你,我必会大动干戈抢你回来!所以,未免战火重燃,你还是就此打消这个念头吧。送解药的事,我自有安排。” 玉璃不禁失笑:“将军……何时变得这麽儿女情长了?” “正是你令我,改变至此的。” 刘轶深深凝视著他,一字一顿。 “当年你为我接近卢廷贵,搜集他叛国忤逆的罪证,助我完成太子之命,新皇登基後,你见我立下军令状誓夺大漠宝藏,又主动请缨助我一臂之力。你为了我屡次身涉险境,甚至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这份情意,我刘轶岂能无动於衷!” “将军……当年在歆香乐坊中,若非遇到了将军,我至今不过是一介欢场浮云。”玉璃微微笑著,眸中波光荡漾,“见将军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便想尽己所能帮将军一把。也算是,报答将军的知遇之恩吧……” “璃,你若真想报答我,从今往後,便让我来照顾你!”刘轶的神情郑重。 玉璃淡淡一笑,偏过头去:“将军的心意,我心领了。璃乃飘零之人,不想……委屈了将军。” “你说的这是什麽话!”刘轶咬牙道,抓著玉璃的肩迫使他正视自己,“你是在担心我不会一心一意对你吗?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堂堂平原大将军至今未纳一妻半妾,为的是什麽?!璃,我刘轶以身家性命对天立誓,决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怔忡地看了他半晌,玉璃倒进了他的怀中,紧紧相拥。 下午时分,刘轶和玉璃下得楼来,楼前等候著兵士备好的马车。 玉璃的身体虚得很,走起路来仍有些发飘。刘轶始终揽著他的腰,直至搀著他上了马车。两人不时对视一眼,缱绻深情尽在不言中。 数丈开外,民居後的阴影里,立著个完全僵掉的身影。 呆望著神态亲密的二人,古雷只觉得脑袋中一片混沌。 玉璃一直是微笑著的,那种浑身洋溢著幸福的神情,自己……从来不曾见到过。 小璃,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麽? 胸口传来了阵阵抽痛。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跟玉璃并不般配,但还是如此贪恋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是你让我实实在在地体验过,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只希望,你能一直如今日这般开心,再不用掩饰,再不用伪装,做回真实的自己。 目送著马车远去,古雷自阴影下站了出来,缓缓迈动步伐。 ------------ 78 第七十七集 情债 兆庆避暑山庄中。 夜色初降,一盏盏宫灯亮起来了,在月华下绽出和暖的光辉。 宏拓独立於後花园,背手仰望墨色苍穹,眉宇间是无法释解的怅然。 “皇上!”张护卫急急步入园中,“皇上,庄外有位故人求见。” 宏拓转过身来,却见张护卫双手正捧著支玉笛,莹润的笛身晶莹剔透。 神色一滞,宏拓接过了玉笛:“带他进来吧。” 摩挲著笛身,宏拓阖了眼眸,静静伫立於夜风中。 不远处,一袭白衣的身影正翩然行来。 似有感应一般,宏拓睁开了眼眸,正好对上蓝翎沈静的目光。 深深凝望著彼此,岁月不曾於外表留下多少痕迹,感觉中却平添了几许陌生。 六年的光阴,足以将胸中一切澎湃的波澜抚平,只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 张护卫躬身退下。 在离宏拓一丈处站定,蓝的神情平静。 “隐世之人蓝翎,拜见皇上。” 宏拓的眸光微敛:“蓝早就知道,朕的身份?” “当年在天颐乐坊之中,我已隐隐猜出。” “你远比朕想象得要聪明……”宏拓慨叹出声。 “我倒宁愿是个糊涂人,别人怎麽演我便怎麽看,不用去揣摩背後的缘由。”蓝的语气依旧是淡淡地。 “蓝今日来见朕,必是为了知道真相。”宏拓行至蓝翎身前,“朕也无需再瞒你,今日,便将一切全都告诉你。” “皇上既有此心,蓝翎愿闻其详。” “不知蓝是否还记得,令尊是前太子欧阳宏煜的舅父兼老师?说起来,宏煜还是你的表兄呐。”宏拓仰起头,看向高悬於夜空的一轮冷月,“当年,令尊为了确保宏煜稳登皇位,煞费苦心去除潜在的威胁,身为四皇子的朕,便被视作了眼中钉。朕曾在狩猎场遭人暗算,虽侥幸逃过一死,但那一箭之仇朕没齿难忘。那件事,便是令尊与宏煜一手策划。” 听到此处,蓝翎的凤眸中不禁波澜涌动。 “後来,朕借宫变之机废了宏煜,本欲一一清算当年的旧账,令尊却已称病请辞还乡。父皇昔日曾赐令尊免死金牌,朕奈何他不得,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令尊素来将颜面看得比命还重要,所以……朕便转而对他最锺爱的独子下手,将你送入天颐乐坊,想借此羞辱他。” 宏拓沈默下来,转头看向静立原地的蓝翎。 “蓝,当初朕包下你,确是为了泄昔日之恨。朕很想看看,若知道自己的爱子在朕的身下承欢,令尊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宏拓略顿了一顿,语气和缓了下来,“……但朕怎麽也没想到,竟然会对你动了真情。” “蓝,朕今生只爱过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生平第一次,朕想好好地守护某个人,却又满怀负罪感。与你相处的日子,朕小心翼翼地隐瞒身份,生怕真相泄露。……每次看见你开心的样子,朕便会想到,纸终究包不住火,令你陷得越深,到时伤你越深。所以,朕才最终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就此放手,给你自由。” 四周一片寂静,夜风悄然浮动,拂起二人的发丝。 半晌,蓝翎的嘴角轻扬。 “皇上所说的这些,多半我已猜到,前因却是今日才知晓。……不管如何,今日将一切弄个明白,我便可将过去彻底放下。” “蓝当真,不再怨恨朕?”宏拓凝视著他。 “既然皇上对蓝再无隐瞒,我也不妨据实相告。欧阳公子刻在我心头的印记,……难以磨灭。爱之深,恨之切,这心结已困扰了我多年,如今,我想彻底地走出来,平平静静地过好后半辈子。”蓝抬起头来,与宏拓对视,“所以,我今日来见皇上,便是想将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 默然片刻,宏拓扬了扬手中的玉笛:“这支笛子,是朕当年送给你的,你却又将它转赠给了歌儿。冥冥之中,似乎一切早已注定。” 蓝翎轻笑起来:“或许那时我便预见到,会有这一日了。” “朕生命中的两个人,都曾被朕伤害过。或许上天便是要朕以这种方式,偿还对你们欠下的债吧。……歌儿如今在你那,可好?” “原来皇上早就知道,凤歌治毒之事。” “不错,朕还知道,歌儿中的是毒教的断魂散。今日刚刚拿到了解药,正好请蓝带回去给他。” “皇上不想见歌儿吗?”蓝翎有些诧异。 “朕巴不得立刻见到他。”宏拓低低笑了笑,“但朕说过不会再逼他。这一次,便全由他自己做主。” “如果……他选择了留在大漠,皇上又如何?” “如果,那样能令他更快乐,我便不会阻止。” 瞪大了凤眸,蓝翎深深凝视著宏拓:“到底是公子你变了,还是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宏拓轻抚去他垂落前额的一缕乌发,柔声道:“蓝,若想见你的妹妹,去天都的韶华庵找她吧。” “庭玉?”蓝翎闻言一惊。 “她进宫寻仇,朕本想要她的性命,最终只要了她的头发。”宏拓的语气深沈,“就当是,朕偿还对你欠下的债吧。” 静默片刻,蓝翎的唇角轻扬:“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你我竟能如此心平气和。” 两人不再出声,只是相视而笑。 ------------ 79 第七十八集 大漠 两日之後。 刚刚下过一场雨,山中的空气潮湿而清新。 太阳自云後探了头,绽出万丈光芒,林间浮起淡淡的雾气。 许夭不时驻足,仰头眺望树梢间跳动的光亮。沈放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著他,满脸笑意。 木屋的小窗後,并肩立著蓝翎与镜玄。 望著徜徉在林中小道上的二人,镜玄低语:“凤歌的毒已解了,但他的身体太虚,昔日又损伤过气血,还需多调养些时日,以免日後隐疾复发。” “他以为那解药只是普通的补药呐。”蓝翎唇角轻扬,“若是他知道毒性已去,必定一刻也待不住。所以,我们还是先瞒著他为好。” 凝视蓝翎沈静的侧脸,镜玄深情地将他揽入怀中:“蓝儿,一切听你的便是。” “嗯。”蓝翎微微笑著,将头倚在了镜玄的肩上。 “夭,林中风大,你身体还没好利落,我们早点回去吧!”半个时辰之後,沈放关切地提醒许夭。 静静地望了一会绵延入远山的绿意,许夭回过头来微笑著开口:“沈放,带我去见识真正的大漠吧。” “现在吗?”沈放愣了一下。 “是啊!当年听你说了大漠,我就老想去看一看。”许夭背著手来回踱步,星眸中光芒闪耀,“不知大漠是不是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样?此刻我们虽身在塞外,眼前却只是绿树群山,我不想……留下这个遗憾。” 定定注视了他半晌,沈放沈声道:“你跟我来!” 下山之後,因为许夭从未骑过马,两人便共乘一匹青骢马动身。 沈放单手驾驭著马匹,另一手护著许夭,纵情驰骋於旷野。 马蹄激起的尘沙飞舞,劲风扬起了他们的头发。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自由疾驰的快乐令许夭兴奋不已,忍不住大喊出声。 掠过莽莽逶迤的山脉,穿过荒芜的戈壁滩,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渐渐出现覆盖整片大地的厚重金黄。 许夭惊叹地张大了嘴。 遍地黄沙从脚下漫延至天尽头,跌宕起伏的连绵沙丘,一望无垠。亮闪闪的阳光洒遍辽阔沙海,岁月摧枯拉朽的力量,似已淹没在这浩瀚明黄之下,化为无形。 沈放策马慢行,细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 比起江南水乡的温软、中原的繁华富丽,这茫茫黄沙另有一种卓然雄浑的刚烈气质。跻身于空旷、辽远、奔放的大漠,天与地再无任何阻隔,徜徉心中的唯有坦然和淡定。 “……沈放,谢谢你。” 眼眶有些潮湿,许夭低声道。 身後的人勒停了马匹。 “想去我们的宿营地看看吗?”沈放的语气深沈,“它位於大漠深处,是仅有的一片绿洲,有湖有树,碧草丰茂,你会喜欢的。” 许夭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那里会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沈放,我要走了。” 沈放沈默了片刻:“那个皇帝还在逼你?” “不。是我的心,做出了决定。”许夭深深垂下了头,“……对不起。” 深吸了一口气,沈放朗声笑道:“一直强求的人是我,以为总有一天能让你回心转意。虽然认识你在前,我终究还是败在他的手下啊。” “……沈放,你是个铁骨铮铮的磊落汉子,就似这大漠般令人钦佩。我向往和你一起过自由奔放的生活,可是……我的心已被那个人生生网住,即使会疼,会流血,无论去了哪,我都会身不由己,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你说这种话,不怕我绑了你就走?你忘了我是干什麽行当的吗?!”沈放突然声音一沈,眼眸危险地敛起。 许夭不禁怔住。 瞧见他的样子,沈放再度笑出声来:“若按我的性子,绝对会不管不顾地先绑你回营地再说。但是,现在,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许夭舒了一口气,笑了:“我就知道,你是在故意吓唬我。你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对你说真心话了。” 耳畔传来温热的呼气,只听沈放咬牙道:“夭,我还真想再粗莽一回……” 许夭的身子又是一僵,沈放却已掉转马头,策马沿著原路返回。 耀眼夺目的沙海渐渐被抛在身後,许夭自马上留恋地回望,似要把这份壮阔永远留驻心底。 “夭,奉劝你赶快离开此地吧!否则难保我不会改变主意,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呼啸的风声中,身後响起沈放爽朗的大喊。 许夭无言地点著头,泪水已夺眶而出。 ------------ 80 第七十九集 凤归(大结局) 夜色初降。 一辆灰色马车驶入了齐宣城的街道。 许夭时不时掀起车帘,看向马车外飞逝的街景,灯光辉映入他灿若星辰的眼眸。 “心急了么?还要一日才到兆庆呢。”同镜玄坐在对面的蓝翎难掩笑意。 许夭不禁有些脸红,将嘴一咧:“蓝,还要谢谢你和镜先生,陪我走这一趟!” “我们正好要去翁骊采买些药材,纯粹是顺路。”蓝翎微微笑着,突然话题一转,“歌儿,你就这么确定,你要找的人还在兆庆吗?” “他说过,他会在兆庆待上一个月,我想,他会等我的。”许夭的神情笃定。 “万一他不在那了,你又做何打算?” 蓝翎的凤眸中掠过一丝逗弄。 “那我便去天都找他!”许夭想也不想便回答,“不管他去哪,终究要回到皇宫的,上那儿准不会错!” 蓝翎轻笑出声:“歌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层层宫门深似海,你这一去,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许夭沉默了数秒:“后宫是非之地,我早已领教过。但是,只要两个人真心相待,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克服的吧。”随即轻轻扬起了嘴角,“我也不奢望太多,身为一国之君,天下兴亡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愿意把一部分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我也就满足了。至于快乐与否,就当是……用我的后半生做个赌注吧。” 蓝翎的凤眸中波光荡漾,含笑不语。 当晚,他们在祈明湖畔的一家客栈歇脚。 这客栈看上去十分气派,正门立柱上悬挂着四盏大红灯笼,上面是黄灿灿的四个簇金大字:凤归客栈。 许夭不由一愣。真是巧了,这客栈的名字,倒是与自己此行的目的不谋而合。 三人在客栈开了两间天字号房,许夭独宿一间。 进了二楼客房,正对着门的是一扇织锦屏风。许夭绕至屏风后,发觉这客房比起以往见过的更宽敞华美,各式摆设看上去都很新,高床软枕、金纱帐暖,床头还有座精致的梳妆台。 这样的客房价钱必定不菲。蓝何时出手变这么阔绰了?许夭心下有些疑惑,终是被窗外流泻进来的清柔月华吸引,信步走到窗前。 窗下便是垂柳环抱的祈明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点缀着几盏莲花灯,暗香浮动,月色宜人。 许夭出神地看了一会,想到明日应该就能见到宏拓了,立时一阵心潮澎湃。 自避暑山庄分别的这段时日来,宏拓的面容总是萦绕眼前,含笑的,沉静的,忧郁的,牵扯着一颗心隐隐作痛。 好想……好想他啊。 许夭的眸中已有些朦胧,不由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公子爷,小店特送上精制夜宵,请公子爷品尝!”门外传来了脆声应答。 许夭打开房门,进来的是位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将手中托着的碗碟一一放在了桌上,却是桂花江米藕、豌豆黄、驴打滚…… 许夭心下一惊:“小弟,这些糕点,是谁让你送来的?!” 少年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是位气度华贵的黄衫公子呐!这不,他前脚刚走啦。” “他……走了?!”许夭只觉得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膛,立刻出了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直奔客栈门口。 夜色静谧,月华洒得路面一片银白,哪里还有车马的影子? 许夭呆呆地站了一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自己必定是神经过敏了。 皇上若是来了,怎么可能不见自己就离开? 更重要的是,皇上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气度华贵之人,天下可不止一个。昔日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说不定今日自己在客栈被某人认了出来却又不便叨扰,故送上薄礼聊表心意。 这样一想似也在理,许夭自嘲地摇了摇头,回身上楼。 进入房中,刚才的少年已经不在,唯有各式精美的糕点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面对平素最喜欢的食物却无心品尝,许夭垂首坐在了桌旁,无精打采。 “爷……” 心头难耐煎熬,许夭下意识地低唤出声。 “歌儿是在,叫我么?” 耳畔突然传来磁性悦耳的一声,令许夭整个人顿住。 下一秒钟,他已自身后被拥入温暖坚定的怀抱。 “爷总是喜欢,这样戏弄我么?” 许夭的声音带了颤意,眼眶腾地红了。 宏拓笑了。他俯下头来,温柔地吻去许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当是爷最后看歌儿掉一次眼泪吧,因为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伤心难过。” “爷!” 许夭转身扑入他的怀中,泪如泉涌。 宏拓拥着许夭至床侧坐下,怀中的人儿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满脸通红地抬起头来:“这个客栈,还有这里的一切,都是爷早就准备好了的,是么?” “呵呵……歌儿真是聪明。我恨不能早一刻见到你,所以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几日了。” “爷怎么知道我要回来,还会在这儿落脚?”许夭瞪大了眼睛。 “是……蓝。”宏拓微微笑着。 “蓝?!”许夭惊诧不已,“他……”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宏拓含笑打断了他,自衣襟中掏出一个锦囊,“歌儿,这件东西,现在该物归原主了吧。” 接过了那熟悉的锦囊,闻着那熟谙的幽香,许夭不由百感交集。 打开锦囊倒在掌中,龙涎玉莹润的玉身绽放出温淳光辉,飞天游龙愈加活灵活现。 咦,原本莹白的龙体上似乎多了些杂色? 许夭不禁将它凑到眼前细看:“哪里来得这些红丝?好像血丝啊……” 宏拓俊美的面庞不动声色。 数月前歌儿留下血书的那夜,自己盛怒之下被龙涎玉伤了手掌,那丝丝缕缕的鲜血便似渗入了玉身,再也不曾消失。 “还是,请爷帮我戴上吧。” 将玉交回宏拓手中,许夭拉开衣襟露出莹白无瑕的胸颈,低垂的面颊上已是嫣然一片。 “好……” 凝视着他,宏拓的嗓音已变得磁哑。 将龙涎玉戴在许夭颈上,宏拓勾起了他的下颌,胶着的目光已带了热度。 “歌儿可知道,爷有多想你……”墨眸中的火焰,灼灼燃烧。 许夭仿佛被那火焰裹挟着,先是面庞,接着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 “爷可知道,我想爷想得心好痛……唔……” 颤抖的话语已被宏拓封堵在唇中。 压抑已久的渴望如火山般喷发,炽热纠缠的唇舌难解难分。 宏拓顺势将他压倒在床。 华帐低垂,撩人的喘息渐起。 “我是天下人的皇帝……但我只想做你一人的爷,歌儿现在可信了……” “……唔嗯……我相信……” “那歌儿今后……还想不想逃了,嗯?” “啊啊……不……不逃了……连心都丢了,还往哪里逃……” “呵呵……那歌儿做爷的皇后……可好?” “唔,啊?什么?!” “这么紧张做什么?早就被爷吃干抹净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我不想做什么皇后,我只想留在……爷的身边……” “此事我们回去再议……”略顿了顿,“不过,我觉得这主意真的不错,像歌儿这样的皇后,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歌儿若做了皇后,我的后宫只要歌儿一人足矣……” 帐内静默了片刻。 “……爷说的,可是真的?” “呵呵,看来歌儿还是想当皇后啊……” “不不,我是指,爷刚才说,后宫只留我一人的话?!” “……自是真的,爷不会再骗你。” “可是,爷怎能没有子嗣继承皇位?” “我已颁旨将皇族中的庆元、庆祥、庆隆收为义子,这三个孩子都是人中翘楚,究竟谁能胜任皇位,今后我自会细加考量。” …… …… “……爷……” “怎么又哭了……不是说好不再掉泪了吗?” “嗯嗯……可是……嗯啊……唔……啊……” 帐内再次躁动了起来,床榻发出有节奏的振颤,房中回荡着粗重的喘息和销魂低吟。 良久之后,当一切再度沉寂下来。 “爷……” “嗯?” “有句话,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了……” “什么?” “……跟你在一起,即使万劫不复,我也是,心甘情愿。” …… …… …… “……歌儿。” “唔?” “看来……今夜,你是别想睡了。” “啊,爷,我不是这个意思,饶了我吧,唔啊啊啊!!!” (全书完) ------------ 81 《歌殇》搞怪番外 (上) 月神节之夜。 天壑国皇宫中格外热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新封的凤歌皇後与天子欧阳宏拓一道,在月澜殿大摆酒宴,宴请故友旧识。 隐居大漠的蓝翎与镜玄也受到了邀请,与身著盛装的玉璃和刘轶,分列主位两侧。 主位上高高端坐著宏拓和许夭,宏拓一袭明黄龙袍,许夭则一身银丝纱袍,珠联璧合,贵气逼人。 许夭绝美的面容泛著红晕,显然还不太适应这种场面。宏拓则是气定神闲、容光焕发。桌案下,两人的手悄然相握。 静坐不语的蓝翎依旧是微微笑著,神情淡然。倒是镜玄时不时看蓝一眼,心下暗自後悔,本已隐世多年,怎麽就答应蓝一起来凑这个热闹了呢? 宏拓不时与左右要席上的四人推杯换盏,以示谢意,满堂宾客也是笑语阵阵。 酒菜正酣中,张护卫缓步行至宏拓身後,压低了声音。 “皇上,後花园中出了点怪事。” “噢。”宏拓不动声色。 “园中……凭空出现了一栋楼阁,甚是蹊跷。我们试了多次终无法进入,也不知那楼什麽来历。” “竟有这等事?”宏拓眉梢微动,“朕看看去。” 许夭立刻拉住了他的手,眼神殷切。 “好,歌儿和朕一同去吧。”宏拓微笑起来。 来到园中,眼前所见著实令众人吃了一惊。 原本是荷花池的位置竟然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静静地在月下闪著幽光。 “爷……”许夭不禁低唤。 “歌儿莫怕,有朕在呢。”宏拓揽紧了他的腰,一边细细打量这栋建筑。它通体银白,看不出是用什麽材料制成,风格亦不似天壑国中所有。底层有一道金色的门,往上每一层都有六扇窗户,但所有的门窗都闭得严实。仰起头看到脖子发酸,也瞧不清它的顶部到底是甚模样。 “皇上,这莫非是月神赐给天壑的神物?”二人身後的刘轶开口道。 “说不定,这正是月神本尊。”一旁玉璃眉头微蹙,“又有谁见过,月神到底是何等模样?” 宏拓沈吟不语,正欲上前看个究竟,一阵乌云突然遮蔽了日光。但见地面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众人皆承受不住闭了眼睛,宏拓将许夭紧紧拥在怀中。 “保护皇上!” 张护卫和刘轶眼中因进了沙尘泪水横流,仍不忘用身体护住宏拓和许夭。 当他们终於能够视物,却惊见被他们护在当中的帝、後二人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原本站在不远处的玉璃和蓝翎,也彻底没了踪影! 在此之前,後花园南侧假山後出现了两个敏捷的身影。 “头领,若不是今日宫中大摆宴席,咱们要想混进来还真不容易。”古雷低声道。 “早就听闻天壑皇宫如何戒备森严,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沈放咧嘴笑道,“快走吧,就算能瞧上夭一眼也好。” 见古雷没有反应,沈放不由重重拍了他一下:“还愣著干什麽!” 回过神来的古雷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在想……玉璃是不是也来了此地。”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沈放嘴角的笑意咧得更大。 还没走出两步,古雷突然抬头看天。 “头领,你快瞧!” 二人眼睁睁地看著一片漆黑怪云吞噬了月光,森森怪风已侵袭而至。 “有妖孽!” 古雷这声喊刚出口,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二人似被一股诡异的力量裹挟其中,瞬间失去了意识。 沈放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奇怪而明亮的房间中。房内空无一物,连盏灯都没有,银白色的四壁似乎就是光源。 这里是什麽地方? 沈放心下诧异,大声喊古雷,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莫非,这回又落入了皇帝的圈套? 沈放走到门边,试著推那扇金属质感的门,居然一推就开了。 门外是一条狭长的银白色走道,走道两边有很多金色的门。 一扇扇推开,都跟最初的那个房间一样,什麽都没有。 走道的尽头是向上的阶梯。拾级而上,面前出现了和方才一模一样的银色走道,和两边静寂无声的无数扇门。 再往上,仍是如出一辙。偌大的空间中,只有沈放孤零零的脚步声回响。 我就不信,这鬼地方会没有出口! 沈放不死心地推开一扇扇、一重重怪门,不断地往上行。 也不知上了多少层,当神经都开始麻木之时,终於出现的不同令沈放眼前一亮。 在走道尽头的小门上,多了一张装饰著花边的红纸,凑近一看,上面写著: 执子之手心相【许】 情丝绵长怎堪【放】 双影偕伴天涯【道】 哪管天下谁为【王】 风砂 “许放道王?”沈放不禁低念出声,“什麽意思啊这是?” “许放王道啦,傻蛋,还不快进去!”空气中突然传来娇嗔的一声,面前的金色小门骤然开启,猝不及防的沈放一头栽了进去。 等他站稳了脚跟,顿时呆住。 这房间与刚才所见的房间都不同。房中不仅有一张金色的大床,床上还沈沈地睡著一个人,一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 “夭!”沈放惊喜交加地扑了上去。 床上的许夭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沈、放?” “是我,夭,是我!”沈放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我们……不是在大漠吗?这是哪里啊?”许夭一副没恍过神来的样。 沈放不由拉开点距离,认真观察他的脸:“夭,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不知道……”许夭摇著头,“我好像……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呜,头好疼啊……” 难道说,他失去了部分记忆?沈放暗自寻思。不管是不是暂时的,就先容我自私一刻吧! “夭,你说的重要的事,肯定是跟我有关吧!哈哈哈,不用想我啦,我哪儿也不去,会一直陪著你的!” “嗯。”许夭与他对视半晌,笑了,“我刚才做了好多好多梦,梦见的都是我们过去的事,最後还梦见,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大漠里,前方有个人影很像你,可是不管我怎麽叫你都不理我,把我给急得……” “夭……”沈放慨叹出声,“放心吧,我再不会离开你!” 他边说边低头吻上了许夭的唇。 …… 幽暗的隧道似乎没有尽头。 古雷漫无目的地走著,脚步越来越沈。 一片静默中,远处似乎传来了隐隐乐音。古雷立刻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循著乐音而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古雷呆呆地站在了光亮入口。 光亮中是一个华丽的舞台,舞台上,有一名男子在独舞。 他仅著轻薄纱衣,波浪一般的乌发在身後荡漾,踩著欢快的鼓点旁若无人地摆胯、扭臀、劈叉、旋转……豔丽舞姿令人倾倒。 回过头来,舞者媚人的眼神瞟向了古雷。 “小……璃……”古雷失魂落魄地低唤。 玉璃收起了舞姿,静静地看著古雷,绝美的面容绽放动人微笑:“古大哥,我等你很久了……” 古雷情不自禁走上台去:“小璃,你说的是真的麽?” “嗯!”玉璃含笑点头,“古大哥,你对我的好,我其实一直都记在心上。” 古雷百感交集。 注视了他半晌,玉璃突然凑了过来,轻吻了他的唇角。 “小璃……” “嘘……”玉璃竖起一根指头,搁在他的唇上,“古大哥,春宵一刻值千金,有话我们以後再说,好麽?” 说话间,他的纱衣已滑落在地。 …… 宏拓睁开眼睛之时,四周是一片漆黑。 恍过神来,随即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 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刚才还在研究那栋奇怪的建筑,转眼间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莫非,此地是那建筑的内部? “歌儿,你还好吗?”宏拓搂紧了怀中人。 怀中人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宏拓心下一惊。 这气息,这感觉,跟歌儿截然不同。然而,却是如此熟悉。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两人不稳的呼吸声。 半晌,宏拓终於开口:“蓝……是你吗?” 没有回答。 但宏拓的手已经摸到了他修长优美的手,十指交握。 “这是天下第一琴伶的手,不会错。”宏拓喃喃低语。 “公子……”蓝独特的嗓音低低响起。不知为何,这一刻不想叫他皇上,而是情不自禁唤作了昔日的称呼。 “蓝,你弄得清这是怎麽回事吗?” “我也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就在你的怀里了……” 宏拓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一圈,却发觉四壁都是光溜溜的墙。此处竟然是个没有门的房间! “我们被困住了。歌儿他们也不知道怎样……” “这地方,好生古怪……”蓝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你怎麽了?” “好冷……”蓝翎连身躯也战栗了起来。 宏拓再度将他拥在怀中,最後索性将自己的龙袍解下来盖在蓝的身上,可他仍然在不住打抖。 为何只有蓝会觉得冷?莫非是他体质阴柔被邪气入侵,而我乃纯阳之体故安然无恙? “蓝,唯今之计只有我能解你的寒气,只是……”後面的话宏拓没有说出来。 蓝翎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明了他的意思。 “公子不必顾虑……蓝并不介意……与自己所爱的人……做这种事。”牙齿打颤的间隙,蓝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蓝,你……”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宏拓停止了话语。 蓝,你竟一直还是,爱著我的麽? 在你沈静如水的外表下,究竟隐藏了多少炽热的情感? 唇舌纠缠中,□□的肌肤相贴,□□渐起。 …… ------------ 82 《歌殇》搞怪番外 (下) 两个时辰之後。眼前忽然一片光亮,四周响彻女孩特有的激动尖叫声。 六人愕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或坐或卧在一块银色地毯之上,周围是许多身著奇装异服的女娃儿。他们慌忙低头确认自己的衣著──还好都是穿戴齐整的,并没走光。 “歌儿!” “爷!!” 许夭立刻和宏拓抱在一起。 许夭已经恢复了对宏拓的记忆,却又全然忘了刚刚发生的事。 适才的一切,真的都是幻觉吗?宏拓不由在心头思忖。 静立一旁的蓝低了头,而沈放则瞪视著许夭和宏拓,一肚子怒气没地儿发。 玉璃和古雷对望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异样。 “你们是何人?!”面对那群女娃儿,宏拓的眉头微微蹙起。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个戴著面纱、眸若寒星的女子,笑道:“她们是你们的粉丝啊,拓儿。” “粉丝?我只爱吃面条。”许夭低声咕哝,眨著眼睛将面前的女孩一一打量。 “你又是谁?”宏拓沈下脸来。 面纱女子乐了:“拓儿,敢对你娘这麽说话,小心偶改主意把歌儿配给沈放去!” “娘啊,我对天发誓定会好好孝敬你老人家的,你就这麽着吧!”沈放立刻跳了出来。 “姓沈的,跟朕出去单挑,今日朕非灭了你不可!” “咄!口气倒不小,单挑就单挑,我还怕了你不成!” 这边两人在虎视眈眈,那边一群姐姐妹妹们已涌了上来。 “夭夭啊,我是辣妈华华姐啊,他们两个如果你觉得很难选择,不如就跟了我吧,姐姐我会对你好的哦!来姐姐亲一个!!”一位满面春风、笑容亲切的大姐向许夭张开双臂。 宏拓及时挡在了许夭面前:“有朕在,谁也休想打歌儿的主意!” 辣妈华鼓了鼓嘴:“欧阳啊,你可不能让许夭受一丁点委屈哦,不然我们这群後援团就叫沈放再来抢人!” 立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另一边有位拽拽的女生甩了甩头发:“欧阳,偶是萨朗小可,话说偶多次向你娘强烈要求,让你帮偶来写作业,但她一直没回应。” “写作业?”宏拓愕然。 “是啊!帮偶写作业多好,能修身养性,又能陶冶情操,旁边还有善解人意人见人爱滴偶鞭策著,欧阳你立国定能以最快速度赶上现代化进程。而且,偶会把你训练成新好男人,教你烧水(洗澡水)做饭(早中晚餐)的哦!” 宏拓听得一愣一愣的。新名词太多,压根没听懂。 那边,一个超级可爱的女生径直奔沈放去了:“放放,我是玥雪娆情啊!!既然夭夭跟欧阳走了,你就跟了我吧!我会好好待你滴~哦活活活” “啊……”沈放啊了半天,最终冒出来一句,“可我已经有人了。” “谁啊?我们怎麽不知道??”玥雪瞪著大眼睛。 “我已经决定了!大漠,便是我毕生的爱人……”沈放的神情悲壮。 场内立时晕倒一大片。 一位秀气的妹妹轻快地走向蓝:“蓝,我是氷棘,好喜欢你啊,我可以抱一抱你麽?” “好啊!”蓝翎微笑著拥抱了氷棘,顺便在她额上印了个吻。引得众人羡慕不已,纷纷上前亲近这位和善温柔的蓝大美人。 古雷和玉璃正站在一边看热闹呐,辣妈华和小可突然盯上了他俩,异口同声向面纱女发难:“夜啊,强烈要求给古大叔一个幸福!!瞧瞧他,多麽老实可爱!让他一个人我们好心疼啊!” 古大叔闹了个大红脸。没想到,当惯了配角的自己还这麽有人缘? 华姐一把抓住了没事人样的玉璃:“小玉,我们说的就是你啊!你就跟了古雷吧!瞧他对你多好啊!一心一意,又痴情……而且人家也一大把年纪了,你怎麽能忍心丢下他再跟别人呐?” 玉璃笑了,凤眸微眯,笑容妩媚:“请大姐放心,这个问题嘛,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华姐不禁松了口气。小可在一旁低声提醒:“小玉很会骗人,别被他忽悠了。” “那你们要我怎麽样?对天立誓麽?”玉璃做无奈状。 “这样吧。”小可眼珠子一转,“你们两个今日便在此拜堂成亲,有我们这麽多人给你当证婚人,如何?” “这主意好!”立时有N多人响应。 “玉璃,你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归宿哦!不然灵儿会担心的呐~~~”活泼的灵儿飘逸妹妹扑到了玉璃面前。 “谢谢灵儿!可是,这里一点不像喜堂,我们也没做准备……”玉璃还想施缓兵之计。 “这还不简单!璃儿啊,既然大家都有这麽强烈的要求,你便遂了大家的心愿吧!”面纱女将手一挥,厅中立刻出现了两对大红喜烛,古雷和玉璃的服饰也转眼变成了喜服。 古雷喜不自禁,玉璃也只好依言行事。在面纱女的主持下,二人当场拜了天地,结为连理。 沈放看得甚是眼红,忍不住拉了面纱女到一旁:“娘啊,既是如此,你干脆就把夭许配给我吧!我看皇帝跟蓝翎也挺适合的,这样不正好三对,真是天作之合啊!” 面纱女不由犯起了难,正在此时又有一位可爱的妹妹跳了出来:“咳咳,我是zxcvb789,大家听我说!” 什麽名字来著?&*%¥#?沈放等人听得直犯晕。 “我建议,沈放、欧阳和许夭搞三P!夭夭每周一三五跟欧阳大哥,二四六跟沈放大哥,同意的请举手!” “那还有周日呐?”有人小声提醒。 “周日就归我啦!”华姐喜滋滋地强调。 “不对,周日是让夭弟弟休息地!”zxcvb789妹妹纠正道,“大家举手表决吧,同不同意他们三P?” “同意同意!都素帅锅,一并收了吧!”望舒妹妹喜滋滋地表示赞同。 “不同意!!”那边宏拓和沈放却是异口同声,怒目相对,“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别呀别呀,又要打起来了……”众人忙出声劝阻。 “大家看到了……”面纱女摊了摊手,“不是我不想满足大家的愿望,实在是这两人确实水火不容,硬要凑在一起非闹出人命不可……为了夭夭的幸福著想,还是就让他跟他最爱的人在一起吧……” 场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皆投向许夭。 “夭儿,你自己说吧,你最想跟谁在一起?”面纱女无比和蔼地问道。 许夭的脸颊泛红,紧紧拉住宏拓的手:“娘,这还用问麽……” “夭夭,欧阳,你们两个一定要幸福哦!!!”蘋果臉紅乐妹妹一脸期待地叮咛。 “嗯,会地……”许夭的脸这回真的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算了,既然他们感情这麽好,我们也不瞎掺和了。”华姐第一个高风亮节地表态,随即掏出个小本本,“夭夭,难得见次面,你就给我签个名吧!” “我也要!” “我也要!!” “偶还要合影留念啊!”小可掏出手机叫了起来。 於是,场面再度火爆不已。kimera、chris~~、cato、雨之、0莫失莫忘0、铭冰LOVE永世、慕桐雪、sweetirene、猪猪右手、明娃、 七七狸妹妹……还有许多许多可爱的姐姐妹妹们争先上前,一片混乱中,沈放的脚被踩了,许夭不知被谁揩了油,蓝翎的长发乱了,宏拓被无数粉丝的Kiss淹没…… 於是,再於是,面纱女对著屏幕前的众位姐妹嘿嘿一笑:“姐妹们闹腾得可过瘾啊?谢谢亲们的捧场,祝大家天天快乐哦!!!!群麽个~~~~~~~~~~~~~~” **************************************************** 写在后面的话: 实际上番外中出现的读者名字,只有两位是JJ的,其他都是偶在其他网站的读者...借此机会特别要感谢chris和为我留了许多言的kimera!正是两位的支持,才让偶坚持在这里把文发完。。。。谢谢你们,大力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