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1章 红颜祸水 北凉天佑四年七月,炎热的日子对于满朝文武大臣来说与平常没什么区别。 内阁首辅两朝元老张仲庭正在向刚刚登基四年的少年天子陈述奏折,对于冗长的奏折,少年天子似乎没什么兴趣,单手支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若不是隐藏在彩旒中的睫毛不时颤动,群臣大约都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 然而首辅就是首辅,哪怕皇帝表现出百般不耐烦,他也会照旧汇报下去。 “陛下,沧州请拨粮赈灾一事是否准奏?” 少年天子闭着眼睛,这回好像真的睡着了,朝堂里飘荡起了若有若无的鼾声。 “陛下!沧州请……” 张仲庭的话没法说完了,因为皇帝的贴身宦官,年仅十九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夏言附到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皇帝就站起来甩了句“散朝!”朝后宫狂奔而去。 朝堂上,刚刚还站满了朝堂的百官打着哈欠纷纷散去,一时间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张仲庭。满头白发的老臣一咬牙一跺脚,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红颜祸水!” 不过张仲庭怎么也不会料到,他口中的祸水是蜷缩在皇帝寝宫的角落里瑟瑟颤抖,苍白足踝被坚硬的铁链磨出血的女子。 太监们没来得及跟上,皇帝独身闯进寝宫轻而易举找到她的位置冲过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女子抱在怀里,唤一声她的名字“子冉?”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剧烈一颤,惶恐的双眸抬起来,漆黑的瞳仁逐渐聚焦在他脸上的瞬间身体再次瑟缩向角落,或者说向皇帝的怀里钻了几分。 她的表现令皇帝略松了口气,对着垂帘外大声问话“太医,太医来了没!” “奴才立刻去请!”夏言一溜烟的消失了,再不消失皇帝发了脾气,那是要掉脑袋的!可是没他老人家的话,谁敢给这个女人请太医? 但有了皇帝的命令,太医就来的十分痛快。等到皇帝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女子抱上床,太医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帷幔落下,太医搭上白绢诊脉后,脸顿时白了,唯唯诺诺得跪在地上,迟迟不肯开口,直到把皇帝逼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无可奈何,只好退下脚踏叩拜“回陛下,姑娘,是中毒了。” “既是中毒,你立刻开药解毒!” 太医抬眼瞟了镇定自若的皇帝,额头上冒出层冷汗。 皇帝似乎从太医的态度里悟出问题严重,尤其床上的女子已经颤抖的愈发厉害,洁白的牙齿咬着发青的嘴唇溢出滴滴鲜血。他熟练的掐开她的虎口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顿时,刺痛钻心,令他不得不挤出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毒,能不能解?” 宫中纵然屡禁用毒,但政党之争、后妃之争只要存在,毒就是无法彻底禁止的东西。 “能!”太医找回点自信,再次叩拜“回陛下,姑娘中的是,合欢。” 合欢?皇帝看看女子红的发青的脸,算是明白了。 所谓合欢,历来在宫斗中就是常用的戏码,无非下在皇帝的饮食中,令他产生幻觉渴望与女子叫唤,妃子们再趁机投怀送抱,第二天早晨皇帝醒来,只当喝醉了做了梦,而被冷落的妃子可以借此风光一番,幸运者还能怀孕并且诞下皇子,获得更高荣宠。 但风光荣宠对于她,恐怕没那么大的吸引力。那难不成才一天而已,这女人已经。某皇帝yy中。 “陛下。” 太医小心翼翼得提醒“合欢毒性极强,属阳性药物,此毒若用在男子身上,并无大碍。但姑娘是女子,且体内阴毒未清,若不及时解毒,只怕会要命。” 什么!皇帝睨了眼这个跟自己帅花招的太医,冷声问“那太医如何解毒?” 太医诚惶诚恐中脸红了,只得再拜“回陛下,合欢之毒,只有合欢做解。”说着不自觉向后退了退,把脑袋埋进胸前,他不是不想说,是真不知道怎么说! 原来如此。皇帝抽出被咬出血的手指,但看她又要咬自己的嘴唇,从怀里掏出块手绢塞进去,受伤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让她不得不放开早就被握出血的手心。再次环顾寝宫,在桌上找到只画着双碟的汤盅。 扬声叫“夏言!” 太监掀帘而入,跪拜在地“陛下!” “朕上朝之后,谁来过?” 夏言环顾四周,见皇帝并无屏退左右的意思,只好低声答“贵妃娘娘来过。” 那片刻,他有点失望,因为竟然不是她!但他立刻驱赶走这个想法,同时把夏言和太医也赶走了。掀开帷幔查看她中毒的情况。 女子被毒折磨的厉害,可她仿佛听到了皇帝和太医的对话,一只手紧紧抓着裹在身上薄薄的锦被,纵然这东西于她根本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皇宫里,没有女人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 皇帝被激怒了,他讨厌她这样的态度!目光清冷的扫过她的身体,缓缓俯身下来,女子浑身一紧,企图躲进角落里,却落在他臂弯间,触电般的,她干涩的唇间吐出两个字“不要!”极近哀求。 “不要?”他冷笑“是不要命,还是不要朕?” 她仿佛被吓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仿佛拼了命似的摇头。要命,或者要皇帝,她没有第三个选择。 “子冉。”他挑起她的下颌“朕说过,朕不会让你死。” 大手轻而易举的拉开她保护着自己胸口的手,锦被随之摊开,白希的女体yi丝不gua的展露在他面前。他俯身,轻而易举吻住了她敏感的胸前,甚至恶作剧得用舌尖捻动几下,的女子便叮咛得申吟出来。他抬起眼皮,她青白色的脸已经变成了更深的朝红,早已被药物掌控的身体已不能自已。 然而女子仍有的理智还在反抗,纵然只是无助的摇头,却更让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生气,然他的声音却是愈浓烈的温柔“还是这么讨厌朕?” 声线的尾音里,只落得一片失落。 “子冉,告诉朕,你是怎样的女人?” 多年以后,他仍然喜欢问这个问题,她笑的花枝乱颤吃吃的回答“红颜祸水。” 时间回到天佑初年,他,北凉国第三任皇帝龙瑾兰,初登皇位的那年。 傍晚的红霞从乾清宫慢慢收尾,到绮兰殿的时候只剩下灰暗的天光。子冉仰起头看着夕阳在远山落下去,擦干净额头的汗水,收起扫把朝后殿走去。绮兰殿的后殿是给粗使宫女们住的,不过今夜她不能住下,因为姑姑元喜让她上夜。 北凉皇宫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刚来的宫女,尤其是犯官之女挑上来的,都不能做主子的贴身女婢,只能做粗活。这粗使宫女每三五个头上又都有位女官,宫女们称姑姑,而姑姑通常是不做事的,因为她的事情有新来的宫女去做。尤其上夜这种又冷又累的事情,通常都是姑姑们不喜欢的人做。 子冉自进来两个月,已经是第十几次上夜,因为她的姑姑元喜不怎么待见她。 “子冉!” 吃过饭临走前,她被同进的小姐妹阮芸叫在廊下,她偷偷看看四周,从怀里摸出个热乎乎的东西塞进子冉手里,冲她眨眨眼睛,偷笑着跑了。子冉低头,见竟然是个小香炉,忙收在怀里。 新来的宫女都得不了什么赏赐,所以这种在姑姑们眼里最普通的玩意儿,到她们这儿就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若是拿着了,也要先送给姑姑用,万万不能自己偷藏着。 子冉知道阮芸昨儿因为替贤嫔的贴身女婢值班,被太后的姑姑元裕看上调到太后宫里,今日是最后一日在这里,按规矩,贤嫔娘娘都要赏赐些东西,以表达主仆一场的恩情。而阮芸竟没拿去给元裕姑姑,子冉见人多,只好收着,免得让人看到落人把柄。 贤嫔娘娘是太后的外侄女,生的钟灵敏秀,进宫不到三日便成了陛下的新宠,赐居绮兰殿,她们这些原本伺候绮兰殿主子的宫女也跟着换了主子。按说能伺候得宠的主子是每个宫女的愿望,因为那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见到陛下。 但对于子冉来说并非好事,因为她从前伺候的主子是贤嫔的死对头。如今那位下去了,她曾经的姑姑是那位眼前的红人,她肯定没好日子过。 唯在子冉性子好,又听话,元喜虽不喜欢,却不至于拿她当靶子杀鸡儆猴。 只是今日子冉意外与贤嫔对答过两句,无非问姓名籍贯,糊里糊涂得就被贤嫔夸了句灵巧,好强争宠的元喜肯定不高兴了,所以上夜的事情又派给她。 正走着,赶上来个宫女喊住她。 “姑姑有差事给你!” 子冉见是元喜带过来年长的宫女,想怕是上夜时有特殊吩咐,忙行了个礼笑道“烦姐姐带路。” 那宫女也不理她,转身就朝后殿的小厨房走。 宫里凡事受宠些或者陛下特地吩咐过的娘娘,后殿都有个小厨房,专门给娘娘们做加餐,若是皇帝亲自来,更要施展厨艺拿出最好的以留住皇帝的胃,所以小厨房所用的食材都是尚膳监直接送来。 然到了那里,并不见元喜,倒是传话的宫女进去一阵,从小厨房里取出只篮子递给她“姑姑让你把这个送到永寿宫再回来上夜。” 子冉微微一愣,略迟疑。但人家明显比她大一级,不敢多问,只好行礼“敢问姐姐,永寿宫在什么方位?” “从后门出去,左转,一直走,看到一棵大槐树,右拐,再看到一棵,那下面就是了!” 宫女说完碰的一声在她面前磕上门。 ------------ 第2章 我还有你 子冉进宫虽然也半年了,可除了绮兰殿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连永寿宫大约的位置也不知。何况现在已经快到上夜的时辰,她担心回不来耽误差事要挨罚。好在听那宫女说的位置并不远,只好硬着头皮赶紧去。 此时天光已经被夜幕慢慢笼罩起来,子冉没来得及提灯,靠着一双眼睛走路已经有些费力气,顺着后门走了好大一段却并没有见什么槐树。稳住心神站在原地回顾,生怕因为自己眼神不好错过了地方。 可绮兰殿的外面就是御花园的后园,平日里走动的人本来就少,此时更是空荡荡只剩一条石路,连打听的人都寻不到。 距离她出来已经一刻钟,若再找不到,回去必然要误了。但就这样回去,必然挨罚,还不如到时候说寻不到晚了,或者姑姑心情好,能罚得轻点。她只能这么想了。宫里的女婢,尤其她这种终身为奴的,能留下条命活着出去,就是上天恩赐。 如此又走了一段,终于见到棵不大的槐树,她就此拐向右面走了十几米,路上渐渐更加荒芜,连同周围的草木都凋谢的差不多了。此时虽然是深秋,但北凉皇宫里的奇花异草极多,即使在冰雪寒冬还熠熠生辉的花儿多的是,她拐到这条路前走的那条,各样树木都还是郁郁葱葱的。 子冉只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寒意森森,说不出的凄凉阴冷,不禁抱紧了阮芸给她的那只小香炉,心想若不是它就要冻坏了。亦担心她走了这么久,篮子里的吃食是不是凉了,这么晚去,会不会扰到永寿宫主子的休息。 这么胡思乱想着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株巨大的槐树。 这棵槐树足有百岁了,发达的根基和铺天盖地的枝叶遮挡住整个宫门和大半个宫苑,子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门上三个有些陈旧的大字“永寿宫”,不禁松了口气,总算到了。只是看样子,这位主子并不怎么得宠。 她们绮兰殿,虽然只是个殿,却是安处宫的主殿,比之这里好了多少倍。 素手握住浮了尘的铁环敲了两下,门竟然自动开了,露出个黑漆漆的院子。 在宫里久了,她也听说过冷宫,据说那里住的都是犯了事或者不得宠的妃子,也只有年老了或者太笨的宫女才会被派到那里去伺候人。她的小姐妹们讲起来,说冷宫里阴森恐怖,夜里不点灯,还有许多枉死的冤魂哭泣,简直是人间地狱。 子冉不禁抬头又看了看那块褪了漆的牌匾,‘永寿宫’三个大字仿佛在说,进去! 也许这里住着的是元喜姑姑认识的哪位落魄主子,她想照拂也未必。子冉想到这里,壮着胆子推门,那门吱呀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尤其响亮。她长出口气,对着里面问“请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她只好往里走。隐约正面的那间屋子仿佛有些光亮,她抱着希望快步走过去,并没有注意到脚下踩过积了不知多久的落叶。屋子的门是敞开的,她在门口又问了句“请问有人吗?奴婢是绮兰殿贤嫔娘娘的宫女,奉元喜姑姑的令来给娘娘送吃食!” 她声音清亮,像是夜空里月色唱出的曲子,干净纯粹的能把人心都洗干净。 子冉爹娘还在的时候,娘在每年正月十五的夜里都要摆上许多点心水果,让她把爹和哥哥请到院子里。她抚琴唱歌,爹和哥哥谈论时政,娘只在旁边静静的陪着,每每到月亮落下四个人才去睡觉。 爹常说,他每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这天,而十几年来,陵安城正月十五夜里的天气总是最好的,能看到明亮的圆月和满天的繁星,爹说,那是因为合家团圆,夫妇和谐,兄妹友爱,老天都羡慕。 只是这样的月夜,如今再也没有。而她的声音里,也没有抚琴唱出的歌儿。 永寿宫的屋子里,也没人回应她的声音。子冉担心是里面的人病了或者睡了没听到,只好主动推开门,不忘礼貌“娘娘,奴婢进来了。” 可屋里的情形着实吓了她一跳,窗棱破烂,桌椅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月光照着破烂不堪的帷幔上竟然还挂着蜘蛛网。 这地方,能住人吗?她怀疑,却不敢不细细查看耽误时间,只得一步步小心翼翼得往里走,布底的绣花鞋在地上发出声音沉淀在月光里。 突地,门外一阵风刮来,破烂的门窗映着斑驳的树影左右摇摆,发出尖锐的响声。子冉吓得慌忙逃出来,却听外面一把清冷好听的男声在院子里。 “你来了。” 她不解的借着窗户朝外看,只看到修长挺拔的侧影。那是个男子,白希如玉的面孔在月光下清晰的透着冷峻,俊眉英挺鼻梁如峰,狭长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来,被细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眼角。他薄唇该是柔软而凉薄的,此时衬着月色,却非常柔软,他不再说话,而是望着那个方向。 窗棱有阻碍,子冉不敢轻举妄动,也就看不到他说话的对象。但能听到是女子婉媚的回答,略显羞涩的一声“嗯。” 难道是宫里偷情的男女,约到深夜无人地方相见?可看那男子,仪表堂堂一副天生的威严之态,身上看似简洁的白衣上却是,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宫廷中有谁敢在身上用那种绣纹! 看来,今夜只能听天由命,只盼他们不要说出什么就好。 可偏偏的,老天就是要和她作对。只见那女子已经被男人拥在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只怕我已经被发现了,她近日来许多事情都让赵德去做,若是今夜不见,我真怕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你!” 男子略作沉默,推开女子的拥抱“明日我就找个借口,让夏言把你调到奉天殿供职。” “不可!”女子忙阻止“她天性多疑,你这么做,她必定认为我是你的人,以后再想探听出消息就更难。” “难便难,不能比你的性命要紧”男人的声音略有些紧缩,子冉没有看到,只觉得脖子被人掐住了。 她才十三岁,完全不懂的这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本能的知道如果不是手里有篮子不敢动怕发出声音,她现在应该堵住耳朵!因为听到这些唯一的结果就是不明不白的死在皇宫里。 女子笑了,幸福像是从胸腔里溢出来,子冉能听到她轻微的笑声“有你这句话,我便满足了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真到了那时候,我还有你。” 她把头深深的埋进男子怀里,男子挺立着,一手环住女子的肩,只凝视着她前方的天空,一言未发。半饷他压低声音说话,却仍然清晰得钻进子冉的耳朵里。 “这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她这么紧张,肯定是怀疑有线索被人发现。以她的个性,肯定会让人去查看,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男人手指抚摸着女子的耳垂,又沉郁的加了句“你自己小心,不要勉强。” “我知道。” 女子利索的回答,方才语气里的担忧像是已去了大半。片刻又问“我让人送去的茶,你喝了没有?” “喝了,这些事,还是你最明白。”说完这句话,子冉见了男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只是侧影。 她也不会料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今夜的笑容将清晰的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成为支撑她生命的唯一希望。 但是现在,高兴的是男人怀里的女子,她环住他的腰身,子冉能看到那袖口绣的是如意云卷的图案。听她婉转的声音,该是大家闺秀才有“想起你喜欢,特地留了点。过几日得了,我再让人送过去。” 男人的答案是“好”,简单的一个字而已。 天色早已漆黑,子冉抱着篮子的手酸了,脚也麻木了。她想两个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动了动脚,觉得像是绊到什么,低头查看后手中的篮子啪一声摔在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句或者想想如何应对就觉得身子一轻,狼狈不堪的重重得落在满是树叶的地上,摔得浑身钝疼。 好不容易缓过劲,被风吹得寒意阵阵,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到了院子里,她对面的正是那男人的鞋,皂白底绣龙靴。而她脖子上早架上是凉飕飕的剑锋,又冷又疼。 “谁派你来的?” 问话的不是男人,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听声音还年幼。子冉只能看到他的黑绒靴并不长,大胆猜测是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进宫半年,子冉深知此时必须冷静,她不敢轻举妄动,压低身子回答“奴婢是绮兰殿贤妃娘娘宫里的,姑姑元喜让奴婢来给永寿宫的主子送吃食。” “永寿宫的主子?” 少年听完她的话差点笑出来,所以声音里也含着明显的嘲笑“你是来给永寿宫的主子送吃食?” 子冉不知内情,只得乖乖回答“是。” 这下,连男人都笑了,笑声并不愉快,也不生气,可以说平淡的简直像没有笑。 她想少年和男人都认定她说的是谎话,因为暂时来看,永寿宫不仅没有需要吃食的主子,恐怕很快还要多个冤死鬼。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找错了地方,只知此时她的命运不可能比里面那个更好。 决定一条性命的沉默,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男人扔下一句“那就送她去见永寿宫的主子吧!” 子冉能听到剑锋滑过空气的声音,嗖得凉透心底,如果不出意外,这刀下去,她就该去陪里面那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了!可她还有件事没有做,本来她也许这辈子也不可能做成,此时只能一搏。 所以在剑锋很快就要落在她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的时候,她突然爬起来扑倒在男人面前。 “陛下!” ------------ 第3章 想活下去 这一声,算不得高亢,但足够清丽。尤其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说话时还带着点脱不了的童稚,在夜空下尤其好听。 第二次的沉默后,男人问她。 “你知道我是谁?” 问题对子冉来说太简单了,不简单的是如何回答。她深深拜伏下去“天下能着九龙服,龙靴者,非帝王莫属!”她看出来了,相信他也知道自己过于显眼的装扮,所以男人大概也觉得问题没有难度,所以顺理成章的给了她答案“那你死的就不算冤枉。” 子冉自知她们的性命对皇帝来说连草芥都不如,但此时她也视死如归了! “奴婢自知低贱,生死皆在陛下。但奴婢父亲商效孺、哥哥商子宁被为外戚王直所冤发配边疆,父亲饱读诗书,为人正派,哥哥熟读兵书,武艺精通,朝政之事,奴婢不敢强辩,只求陛下明察,能让父亲哥哥即使身在边关,亦能一心为国效力!” 说完再拜。 这次皇帝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到子冉只觉得慌张。进宫半年,她已经知道了宫廷的可怕,她不怕死,在这地方就算不死也只能做奴婢到老。她怕的是她说出的那些话不仅不能救爹爹哥哥,反倒会害死他们! “你是商效孺的女儿?” 终于,皇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是。” “你的名字?” “奴婢商子冉。” 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子冉的腿跪着有些麻了,但她无所谓这样的感觉,只静静的伏在地上闻着泥土里腐烂的味道,胃口和胸口都惊鸾的难受。她也许要死了,可是死前,她想不到一句遗言。她十三岁,才在人世呆了十三年,就算未来的日子里都是要做奴婢,甚至是粗使奴婢,她依然渴望活下来。 只是,上天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了。决定她命运,甚至是父母哥哥命运的人,只能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她知道他的名讳,龙瑾兰。据说皇帝仁厚宽和,甚至有点懦弱懒散,而她的生命不会影响他这个名声,也许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等到她的尸体腐烂变成骷髅,也未必有人发现。 子冉绝望了,让皇帝绕过她这样危险的人的可能,太低。他问她那个问题,或者就是想更快解决她们一家。商子冉,也许你终于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正在这时候,皇帝身边的女子却突然站出来,子冉只能听到她柔软的声音“陛下,商效孺受冤,就给他留下这个女儿吧!” 子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求情,她活下来,爹爹和哥哥继续被冤枉下去吗?似乎这就是女子求情的内容。 她很感激她,在这种时候,面对帝王能说出帮她一个低贱小宫女的话。而且,她还是皇帝那么信任的人。 龙瑾兰依旧沉默,剑锋也依旧在她脖子上面。 许久,他问她“想活下去?” 子冉惊讶的微微抬起头,慌忙伏回去。 她以为他会杀了她,因为实在不需要太多的借口,单是她听到的那些就足够死一百次。而如果她再聪明点,就能推测出说话的人并非传说中那么碌碌无为。她以为他们全家只能在黄泉路上相见,毕竟她父亲并不是多大的官,陵安府府尹而已,对皇帝来说死不足惜。可是他竟然问,她想活下去? 子冉还小,能想到的只是深宫里的潜规则。所以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是。”任何人都想活着。 “朕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能进太后宫里当差,朕就留你这条性命。”不知龙瑾兰怎么想的,他很快加了一句“你应该没什么可以行贿的,但若被朕发现,就不会死的那么容易了。” 懵懂的子冉仍旧不懂皇帝的话,只明白自己可以活下来了,她依旧伏在地上磕头谢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心里想的却是,她该怎么在三天内进太后宫里?她只是个粗使宫女,在绮兰殿如果不是洒扫,连殿门都进不去。不行贿,其实她确实没什么可行贿的。因为以她的身份,连赵德的面都见不着,何况皇帝那句不容易死,她明白其中深浅。 可三天内她却要进太后的宫里当差,除非出现奇迹,或者皇帝肯帮忙。 暂时以上两者都不可能,连同女子和少年都不可能帮忙,或者皇帝根本就是一时兴起,想找个奇特的方式结束她的性命。 但子冉还是想到了第三种可能。 她听说过女子口中的赵德,可以说整个皇宫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因为赵德是皇后的贴身太监,掌御马监,是太监里第二大的官。据说从太后十二岁进宫起就陪伴左右,直到太后做了皇后、太后,在太后面前最得脸。现在,皇帝似乎希望她能和赵德说上几句话,至少打听点消息。 那女子也是做这个的,可她地位显然很高,不仅能见到赵德,还能见到太后。她肯定是活间,皇帝会保她的性命。而子冉,必然是死间,要么死,要么做死间。而皇帝只给她三天时间。 她害怕,可是没人能救她。就在她拼命想着如何进入太后宫里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了,她没注意到,那个少年并没有走。 子冉的头被抬起来,她看到了那少年干净的面孔和漂亮的眼眸,他在笑,然后猝不及防的将一颗药喂进她嘴里强迫她咽下去。子冉只觉得嗓子里疼,眼前发黑,人就昏昏沉沉的倒下去了。 那之前,她听到他仿佛在她耳边的低声笑语“我叫夏言,记住。” 夏言。 那天夜里,她被嗓子里剧烈的疼痛和阴冷的气息疼醒的时候,在颤抖中咬住自己的嘴唇,记住了这个名字和他过于明朗的笑声。 疼的晕过去,再醒来,要不是肚子里没东西,可能她已经吐了许多次。清晨的时候,她的衣衫已经被露水和汗水湿透,虚脱的只能靠扶着墙站起来回到安处宫绮兰殿的后院,进门就遇到元喜姑姑身边的宫女。 那个小宫女和子冉的年龄差不多,看到她吓得尖叫一声就跑进元喜姑姑的屋里。子冉最后一丝希望被她的叫声彻底破灭。 她没逃过挨罚,但元喜居然什么都没有问,更没有提永寿宫和那只篮子,然后罚她在院子里跪着思过。宫里的罚跪是可以要命的,因为元喜没说时间,只要她不许她起来,她就必须一直这么跪着,直到跪死为止。 折腾了一夜,子冉又渴又饿,嗓子里像着火似的。可来来往往的宫女没有敢替她说话的。谁都知道元喜姑姑讨厌她。 子冉起初还在想,或者这也是皇帝整死她的方式,听到那些她已经是必死无疑,但父母的命尚在皇帝手里,她永远不敢说出来。即使说出来又能怎样?她一个低贱的宫女说的话,只会被当做疯言疯语。 渐渐地,脑子里已经只剩下黑沉沉的疼痛,从双腿到腰部胯部,腹部胸口,最后连头脑都疼的麻木却时时刻刻锥心刺骨。唯独留存的只有丝丝萌芽的恨意,若苍天眷顾让她还有来世,她只求再也不要进皇宫,即使做一草一木,一只畜生,都不要! 眼前彻底黑透,身体重重的倒下去,她却没有倒在冷硬的地上,而是温暖的怀抱,有她似乎熟悉的味道。 她遇到了娘,遇到了爹,她问爹和娘,恨不恨皇帝,恨不恨害他们的人。 爹看看娘,唯有紧紧握住娘的手,半响笑道“为百姓之臣,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便是拼了性命又如何?然唯有忍辱负重者,可以造福子民!” 娘听爹的话,只是笑,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平淡,不知何时哥哥子宁也在了,他说“子冉,爹爹对你说过李东阳和王守仁的故事,你要记住,真正的责任感是这样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想家,想爹,想娘。她哭着喊爹娘的名字,一声声的,爹娘却远走越远。 “爹,娘,哥哥!” “子冉,子冉!” 怎么是阮芸的声音?子冉费尽力气的睁开眼睛,膝盖的疼痛刺骨得令她呼出声音,却也清醒得看清阮芸的面孔。她不是去了太后那里当差?那,她还活着?一时间,子冉心里竟不知是苦是甜。 倒是因为习惯了,她调整的很快“芸儿,你怎么在?”,她张着口说出来,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阮芸也是愣愣的,半天推着她问“子冉,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久经宫廷斗争的她们似乎都明白了同样的问题,在宫里,一个人突然变成了残废,突然中毒,突然哑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是好事。因为,总比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好! “我。”子冉努力的想发出声音,很快就被嗓子的疼痛打蒙了,喘气良久才再次从昏迷里挣扎出来,她不敢再用力,只好轻轻的说“我。” 她没能说出来,却想起了那枚丸药。其实她早该料到自己不可能说出话了,嗓子烧了一晚上,就算说出话也定然粗嘎难听,还不如做个哑巴。元喜不会给她机会辩解,她也无需说话,否则那时候,全绮兰殿的人都会知道,有个宫女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她们会说,这是天报应! 夏言,她记住那个名字了,如此深刻。 “子冉,你别吓我。” 阮芸哭了,即使见过太多,没有想过会发生在好姐妹的身上。子冉却反倒平静,她甚至连眼泪都没能流出来。不是她坦然,而是她觉得幸运。因为毒哑了她,就证明他真的没准备要她死。 龙瑾兰,我该谢谢你! 她拍了拍阮芸的手,只能这样安慰。 好在子冉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进宫后更是沉默寡言,所以即使哑了,也能用行动表达意愿。只是身体虚弱有伤在身,动了动胳膊,她就痛得咬牙。 ------------ 第4章 请你一定帮我 罚跪不算酷刑,但可以达到任何惩罚都无法达到的目的。腿疼是其次的,疼久也就麻木了。腰和胸口才是最受罪的,所以跪晕是最轻的,如果跪晕过去还继续要跪,或者没有即使治疗,以后就会变成残废,甚至跪死的奴婢也屡见不鲜。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不能熬到好,也许,她已经是个残废了。 看到她痛得难忍,阮芸才想起身上带着膏药,慌慌张张拿出来两只药盒“我哥哥听说来看你,特地让我把这个带过来。说是前两日同殿的兄弟被冤打了,陛下给的赏赐。这药平日里也只有王公们用的起,效果神得很!” 说着便打开,又去挽子冉的裤子,她忍着痛,尽量不让身体发抖,让阮芸能给她弄开衣裳。 听她倒吸一口冷气,也料到自己伤到什么程度了。宫里的人都懂得点自救的医术,因为太医是从来不给宫女内监看病的,他们病了只能自己挺着,若是挺不住成了重病,就被扔到宫外,自生自灭。 “可能有点疼,你忍着。” 阮芸颤抖着声音尽量安慰她,子冉却笑了,笑着摇了摇头。 她手里拿着的那种药,通常只有最仁慈的主子才会赏赐,所以是珍宝。阮芸哥哥是宫里的御前侍卫,常常可能受伤,阮芸又去了太后那儿,只怕以后有的委屈受。没必要把好好的药浪费在她身上。 她总是要死的,不是今日,就是未来的哪一日。说不定,还会是最可怕的死法。 “不疼的,不疼的!” 阮芸以为是她说疼吓到她,忙摆着手解释。 子冉说不出话,只得困难的抬起手指着她的药,绝望的再次摇头。还是让她自生自灭吧,总之她是要死的。 毕竟是同在一起的姐妹,阮芸糊涂一时也就明白了子冉的意思。她气得不行,都什么时候她还忍让?让来让去,宫里哪个人念过她的好?算计着她又说不出话又没有反抗能力,狠心只做没看到,俯身去给她抹药。 虽然狠下心了,可下手的时候还是害怕,她伤的不清,肯定伤到骨头了,哥哥给药的时候也没说明白,不知道管不管用。 阮芸想对了,子冉没能力抗议,连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着阮芸做,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她已经是必死的人。既然苍天眷顾,她如果活下来没有残废,就必须尽力进太后宫里,否则就是白浪费了阮芸把这救命的膏药给自己用! 上过药子冉就被阮芸催促得睡了。她没什么不放心的,阮芸现在是元裕的人,元喜惹不起,所以她能救她,也能让她睡这么一会儿。一天一夜的折磨,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想别的事情。 醒过来后是半夜,阮芸已经不在屋里。 床边放着点吃食和温热的水,子冉试着爬动,竟然不觉得很痛,能够起身。她毫不犹豫得把那些吃食全部吃掉,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有力气给皇帝大人卖命。 子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现在脑子却异常清醒。虽然阮芸被元裕看上去太后跟前了,但算不得是红人,不可能跟太后说得上话,若是她让她去说,反倒是害了阮芸。赵德那里走不通,认识赵德的女子她却不认识,找夏言吗?子冉认为也不可能,她现在唯独能做的,就是不恨他而已。 而且,即使找了他们又如何,他们来要,若是元喜不给呢?她不仅握着龙瑾兰的秘密,更握着元喜的!永寿宫决不是什么好地方,元喜之所以罚她,就是不想让她说出她去过永寿宫。 所以,她会想尽办法整死她,在这之前,她绝不会把她给了自己的对手元裕。那么,她必须找个来头足够大的! 真是非龙瑾兰莫属,皇宫里,还有谁能比他大?然他的密谋分明与太后有关,却派她去太后那里,不担心她把他的计划说出来吗?他毒哑了她,只是能防止她说话而已,她还可以写字、画图,总有能告诉太后的办法。 龙瑾兰是认为她的话不可信吗?这说的过去,但太后多疑,就算不信,也会多加防范,对他同样不利。 依据子冉听到的传言,龙瑾兰是个废物。可那天晚上的初见给了她另外的答案,他不是废物,而是个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正在等待一个必要的时机。而在这之前,他要解决决战时的负累,轻装上阵。 那,他要解决的是太后吗?不可能,北凉孝道治国,除非他不想做皇帝了,否则怎么敢对太后下手? 天光微亮,子冉及时发现了自己思想的偏离。她现在唯独的任务是接近太后,到她宫里去做事。多少疑团对她来说都没有关系,她只需要知道,她要做的是太后宫里的宫女,她要想办法引起来头最大的那个人,太后的注意,让太后召她。 几乎是不可能。她只是贤嫔宫里的粗使宫女,连贤嫔都未必能时时见到。 阮芸到第二天傍晚才来,看得出她是好不容易才过来的。进来就见子冉已经起床,而且正坐在床沿写东西。 “我的妈呀!”阮芸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掉,过去匆忙抢了子冉的笔“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我好说歹说元喜才让你休息两日,你倒好,写起东西了!有什么要紧的,你非要拿着命来写!” 子冉自失语,连同耳朵也不太好了。方才写的聚精会神,就没听到阮芸进来,到被她夺了笔,才知道她来了。 抢了笔,阮芸放心下来,把带的吃食放在她床头,俯身扶着她起身上床。 “你伤口好些了吗?还疼的厉害吗?” 子冉一一摇了头。阮芸才气呼呼的责备她“就是再要紧的东西也不该这时候写,多费力气啊!” 子冉早料到她会说,从床头上取出张纸,上面写了几排字。 “今天好了许多,腿不疼了,身上也轻松,你的药救了我的命,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大哥,以后子冉若能,必当相报。” “听说太后向佛,每日必到佛堂念经。我抄写经文,请你帮我放在佛堂外显眼的地方,可以让太后看到。此法不知是否可用,我只想脱离元喜,元裕和太后是唯独能够帮助我的,芸儿,请你一定帮我。” “我当然帮你!”阮芸看完立刻把纸烧掉“子冉,你终于想通了,我们只要有元裕姑姑的庇护,以后就再也不怕元喜了。” 子冉也放心了,她笑了笑。从阮芸烧纸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阮芸会帮助自己,而且她一如既往的认为她只是想找到更好的庇佑,这样最好,她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拿起纸笔,写了最为重要的一句话。 “太后每日何时进佛堂,跟随者几人?” 阮芸略想了想,悄然关上窗户才回来,压低声音附耳子冉“太后每日早中晚都要进佛堂诵佛念经。赵德和元裕姑姑都跟随在身边。你放心,我会请姑姑帮忙。” 听到这里,子冉忙摇摇手,阮芸一时不解,子冉只好再写“只要将经文放在佛座下显眼处即可。” 阮芸以为子冉怕供不起元裕这尊佛,给不起东西,何况就算给得起,以她的犯官女身份,元裕也未必肯帮忙。但根据往常的习惯,她说的话向来不必多问,只好点点头,又告诫“太后佛学精湛,你千万不要大意。” 子冉放心,扶住她温暖的手心笑的很甜。 她起初还担忧阮芸害怕她影响她的地位而不肯帮忙或者阳奉阴违,但她竟然烧了那张纸,把她和她拴在一条绳子上,要死一起死,要飞黄腾达也一起。而子冉,渐渐觉得自己很卑鄙。 阮芸是那样单纯。至少现在十三岁的她,还料不到人总是会变,变得不可思议。 子冉日夜不停,抄写了两卷经文,分别为观音经和六祖坛经。阮芸傍晚给她送饭的时候取走,在太后夜里进佛堂前放进去。 休息到第二日傍晚,阮芸进屋后立刻就关了门窗。 “昨天夜里太后问起了,现下乾清宫正在查。”她神色慌张“你没写什么不该写的东西吧?” 子冉摇了摇头。她抄写的都是大乘经文,如果到今天太后还没有问,她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可她若查起来,是死是活,她还有拼的可能。 拿出纸笔,子冉写“今夜你尽量换班,不要跟随太后。” 阮芸现在还只是殿外伺候,每日轮值跟随太后前往佛堂,在堂外伺候杂事。虽然仍旧不明白,还是不多问,茫然的点点头“你今晚无论如何要小心,太后虽慈祥,却最讨厌我们玩弄心计。” 子冉笑。之所以撵走阮芸,是怕她被自己牵连。她若死在太后手里,皇帝必不会饶过父母哥哥,何必再牵连阮芸? 酉时,乾清宫佛堂外更鼓响过,树林里子冉静静靠在树上,数着每一下更鼓,闭上眼睛,感受着即将到来的死亡气息。她闻到了树叶和绿草的香气,天空和云朵的清新,蝉虫和松鼠的活力,也许今夜过去,她将与他们永别。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裙角和鞋底摩挲徐徐而来,她如同嗅到气味的豹子,猛然睁开眼睛,抓紧手里的东西,动也不动的聆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近了,近了,是时候了! 子冉低头不顾眼前明晃晃的枪头、人高马大的侍卫和成群的宫婢内监向着门外疯也似的冲出去。 碰!她被推翻在地,手中的东西顺势掉落。枪尖直戳下,她死死的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刺痛时,期盼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慢着!”她笑了,是在心底,因为那声音是太后的。 枪纷纷撤回去,但她仍然被包围在其中,拼命的呼吸着人类的气息。 “拿过来给哀家看。” ------------ 第5章 命保住了 她发现了,子冉在等,等待着那个机会。 声音响过,被她丢掉的那本经文捡起来,她甚至听得到纸页翻过,她看了,看了就好! 果然,太后发话了“让她过来。” 枪回到那些侍卫的手上,子冉爬起来,随着太后派来的宫女低着头站在一双漂亮的绣喜鹊的黑绒鞋前,伏地跪下。 “怎么今天晚了?” 正如宫里人所传,太后威严而慈祥,一语道破子冉的计谋。显然,她已经注意到那些经文,也猜测到她的意图。子冉不能说话,只得再拜。 片刻沉默,一人发话“太后问你话呢!抬起头来回答。” 她抬起头,元裕微微一愣,若有若无的眼里飘过一丝笑意。子冉也没想到她用这样熟悉的眼神看自己,只得指指自己的嗓子,在太后面前摆了摆手,告诉她她不会说话。 显然太后并不理解,不得已看身边的元裕。元裕也甚是惊讶,却是不得已要回答“太后,她好像是个哑巴。” “这样。”太后似若有所思,看了看手中的经文“既是哑了,为何不抄写药师经,却要抄观音和六祖坛经?” 子冉无法回答,太后便让人呈上纸笔,她伏在地上写。 “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常亲自抄写经文,最喜观音经,但因眼疾而需点明灯方能看清。眼疾不宜劳累,奴婢便想可抄写一部大字经文,若太后不弃,也许能用得着。奴婢乃重病致哑,已经无药可治。但观音慈悲为怀,才使奴婢从重病中活下,哑虽不能言,却能平心静气,体味佛家智慧。六祖慧能,乃佛家智慧之结晶。” 太后看过,点了点头,有几分欣赏。 “也难为你,自己都这样了,却心怀感恩,还能时时为哀家着想。几日来哀家见你抄写的经文均是大字,本就想着这是哪个用心的宫女体谅哀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要为哀家分忧。听你这么一说,倒不只是想出头,也是用心礼佛,才能体谅哀家之难。” 子冉忙放下笔再拜。 写道“太后明察,奴婢已是残废之躯,不敢借此出头。只感激佛祖,感激太后仁慈,无以为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报答太后恩情之一二。” “哀家是知道的。”略停顿,又问“那为何最后才抄写大藏经来?” 果不是善类,子冉心底暗暗生了层冷汗,她引起太后注意的方式,除了用大字抄写,最重要的就是最后再写大藏经。 平常人抄写,多数是从大藏经开始,她偏偏反着来,才能令太后疑惑,从而日日等下去。 她再拜写道“大藏经乃佛家经书之根本,奴婢愚钝,尚不能领悟,不敢擅自抄写。但奴婢想,太后必然常常诵读,奴婢本是为太后所抄,怎么能留存私浴,故而今日抄完,送来给太后。只是大藏经卷数颇多,不想抄的晚了,送来时竟扰了太后清修,请太后责罚!” 她写完,放下笔再拜,这次,不敢再轻易起身。 “你竟如此用心,哀家怎好再罚你?”太后笑着又问“你姓什么,家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子冉起身,恰与元裕的目光相对,读到一丝警告。她卑微得低头,在纸上小心翼翼的写下“奴婢姓王,名子冉,家居沧州。沧州旱灾三年,太后以私藏救助百姓,父母念及太后恩情,将奴婢送入宫中侍奉。只是奴婢福薄,不能侍奉太后左右。” “原来你也姓王,竟是同乡。”太后看看元裕,又问“你从前伺候哪个主子?” 这次,倒不需要子冉回答了,因为元裕已经开口“太后是故意问,这不就是贤嫔娘娘那里的小宫女,那日太后去,贤嫔娘娘还正夸她伶俐呢!” 太后竟也跟着笑“哀家老了,记性不好。依哀家看,伶俐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善。想必元喜严厉,你也吃了不少苦。既然来投奔元裕了,又这样用心,哀家也实在喜欢,就留着吧。”又吩咐元裕“明ri你去说说,就说这丫头哀家要了。她若觉得人少,哀家挑几个伶俐的给她送过去。这心善的,哀家喜欢!” “太后可要让奴婢万死了,奴婢哪里就认得,不过是替太后多注意着些罢了。太后这么一说,奴婢哪儿还敢要人,想要,太后亲自去吧!” 元裕分明是撒娇,太后却并不生气。子冉心下盘算,看来元裕的出身不简单,否则怎么敢在太后面前如此嚣张? “好好,哀家冤枉了你,快去吧,今夜就让这丫头陪着哀家念经!” 太后果然认错,元裕竟也敢不依不饶“太后有了新的,厌弃奴婢了,奴婢不敢惹太后生气,还是快快走吧。” 说着一团人都笑起来,子冉也笑了,因为她的命,已经保住了。 那年的雪到了正月方下了第一场,飘飘洒洒的小雪粒子簌簌得打在御花园的松树上,很快就挂了满树的晶莹。子冉从栗嫔处取了给太后抄写的经文回来路过御花园,慢慢的行着,并不着急。 如今她只管给太后抄写经文,比起从前不知清闲了多少倍,又刚刚得太后亲自提拔,得脸的很,连元裕和赵德对她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倒也不怪他们对太后不上心,实在是抄写经文这种事等闲人绝对做不了。 元裕是太后娘家庶出的侄女,两年前进宫陪伴太后,虽是官宦小姐,受得是程朱理学的教育,只认得字,读过列女传这类书。赵德是内监,更没什么文化,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而佛经里多数是古印度文字,一般小家小户的女子没几个认识的。就比如抄经文的栗嫔,祖上有军功,家里是世袭的爵位,如此也并非人人都学,而是家里的僧人挑选出有佛缘的尚可学习。 所以起初子冉能写经文也很让人怀疑。 但后来宫里渐渐都知道,她家是给尼姑庙里送菜的,家里养不起孩子,她从小就在尼姑庵里长大,别无他学,只认得经文。虽然这些都只是子冉让阮芸造出的谣言而已。她这话不给旁人听,只给太后听。 子冉明白即使如今,太后对她也不放心,只是要给她点甜头而已。所以她尽量低调,绝不因此得意。 太后总有一天要收拾她。子冉仰起头,她很希望,能平安的度过新年。 然而,上天注定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转过一棵树,只顾低着头走的子冉才看到一双黑戎靴子,大小很是眼熟。她想也没想俯身施礼,果真听到清朗的笑声在头顶上盘旋着。 “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她没回答,也没办法回答,低着头干站着。 夏言似乎也才想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宫里忌讳,子冉忙挣脱,却听夏言笑“别跑,跑了更要让人看见!”她于是不敢跑了,夏言捉弄了她,笑的很开心,拉着她快步走上回廊,绕了两圈,打开一间房门把她推进去。 屋里很暖和,银碳哔哔啵啵得响着温暖的声音。子冉略抬着眼皮把屋子环顾一圈,是不大的一间,但干净,透着,透着男人的气息。子冉想,原来太监也有男人的气息,好在夏言并不知道她这样想,否则现在就气死了。 他脱了外套,照旧去拉子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子冉让他占了便宜是害怕被人发现,这会儿屋里只有两个人,她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用力甩开他的手,满脸戒备的站的远远的。 夏言又笑了,子冉讨厌他的笑声。明明满腹阴谋,明明嘲笑别人,却笑得那么干净好听,笑里藏刀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你怕什么,我是太监,吃不了你!” 呸!太监都没好东西,赵德不是什么好的,你也不是!但子冉不过心里想想罢了,夏言好歹比赵德好看。 她把经文放好,空开两只手打哑语。 “有什么事请公公快说,奴婢还得回去复命!” 她小时候确实去过庙里,庙里的姑子们开课给残疾孩子,她就跟在旁边学哑语玩儿,玩儿着,渐渐也会了。 没想到夏言看懂了,他还是笑“这么快哑语都会了,是可教之才!” 被戳到痛处,子冉恨恨的盯着他的脚,再也不打哑语,拿起经文就要走。后面夏言又发话了“我可是司礼监掌印,我训话,你敢走?” 规矩子冉是懂得的,只好站住,低着头等他说话。 赢了子冉,夏言更高兴了,他进屋拿着只盒子出来,塞在子冉手里“打开看看。” 子冉不解,只好打开,里面竟躺着只晶莹剔透的如意玉佩。她握着盒子的手竟开始颤抖,呆呆的望着玉佩,再呆呆得看夏言。 这,是她进宫时被人夺去的玉佩。她出生的时候爹爹正在云南任上,特地找了这块玉,让人打磨成如意。如意磨成,爹爹自云南调任陵安府府尹,亲自将玉佩带回家,携着全家老小到了陵安。 想着爹爹,想着世事变迁,子冉眼眶一红,泪珠子在眼里打着转,只是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她抬眼看夏言,眼皮一动,泪珠子划过脸颊,却也只有那么一滴而已。因为不是感伤的时刻,她想知道夏言是什么意思。 “要过春节了,把玉佩还给你,方便你寄托思乡之情。”夏言也是被她的倔强搞得愣愣的,回答的时候玩笑的语气也没了。见子冉并不相信,只好又解释“你不必谢我,还是谢陛下吧!” 龙瑾兰?他会这么好心,会记得自己这个差点死在他手里的宫女?也不奇怪,她活着便是他的心头大患。 夏言见她眼里烧出的火,冷笑着道“陛下饶你性命,又送你玉佩,你不心怀感激,还敢怨恨吗!” ------------ 第6章 挨打 她一愣,已经知道自己泄露了情绪,卑微的垂首,再也不给自己暴露情绪的机会。她实在是太傻了,闲了这么久,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若没用,皇帝迟早还是会要她的性命! “若非陛下,你现在早死一百回了!”夏言冷着教训“陛下如此用心,你该感恩才是。” 她行了礼,意思奴婢知道,奴婢不敢。是,她只是奴婢而已,怎么敢怨恨皇帝? 夏言满意的点点头“知道就好。”略停顿,又道“玉佩拿回去,仔仔细细的看看。别忘了你的身份。” 子冉又行了礼,夏言打开门,放她出去,给她指了条路“记住,以后若有事,就到这里找我。”她看那条路,正是自己刚刚有意无意走得小路,便低头要走,没想到夏言竟在她耳边说“自己小心,太后绝非善类。” 说完,他就关上门了。子冉看着手里的玉佩,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走了几步,回头望过去,平坦的小路上已经积满了雪。终于大了,而她以后的路,却再也不能那么干净了。 拿着经书到乾清宫宝华殿,这个时辰应该是太后刚刚午睡醒来,正要去佛堂念经前。门外遇到当值的阮芸,子冉站住互相见礼,笑米米的双手握拳“拜早年啦!” 阮芸轻轻推她一把“就你急着过年。”看她手里的经书,悄然道“太后刚醒,快进去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子冉告辞,掀开棉帘进入外堂。她并没有看到背后阮芸羡慕的目光,而是认真听太后正对元裕说话“怎么说也是父母,过年该回去看看。” “我只想陪着太后。”元裕的声音闷闷的,不大高兴。接着太后便叹了口气“也难为你,陪着哀家这个没人喜欢的老太太。又是一年了,若是瑾妃还活着,也四十有六了!” “好好的,太后又提着个。”元裕声音轻轻的,像是有种安慰的效果。 子冉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了,听到太后说“怎么能不提啊!若不是瑾妃去的早,兰儿怎么会和哀家这么生分!” 若在往常,听到这些话子冉肯定觉得自己该死了。 可在太后宫里呆的久了,就明白有些秘密是公开的。太后并非龙瑾兰的亲生母亲,这是大多数皇帝都要面临的问题。所以有东西两宫太后。 现在的太后就是高皇帝的皇后,龙瑾兰的嫡母。而太后口中的瑾妃则是龙瑾兰的生母,卒于天启四十二年,龙瑾兰登基的当年。太后膝下还有个儿子,是现今镇守宣府的宣王龙锦睿。 北凉本的是立嫡立长的太子原则,龙瑾兰是长子,却不是嫡子。但因瑾妃深受高皇帝喜爱,不仅连儿子名字中的瑾都沿用母亲的,连兰字都是从高皇帝的澜的谐音中衍生出来。立为太子,继承皇位,实在是毫无争议。 宫中秘传西宫太后瑾妃的死是东宫太后所致,所以龙瑾兰对东宫太后只敬不爱,除了日常请安问好,并不常来。但子冉觉得,既然不是亲娘,哪儿来的爱,敬也是他做皇帝做儿子的本分。 就像她家里,爹爹若纳妾,她肯定不高兴对小娘好。 正想着,背后让拍了下“怎么还不进去,太后等着呢!” 是赵德,子冉见他身上落了雪,想是才从外面进来,行了礼,便抱着经书进去了。打开的棉帘子在她背影里合上,赵德意味深长得看了眼外面,阴沉的歪了歪嘴角。 子冉不会说话,通常太后也懒得等她写,所以不问话。 今日子冉进来,施礼奉上栗嫔抄写的经书,等着太后翻了几页,想着就该走了,却听太后突然问。 “栗嫔那里有什么事吗?” 子冉一愣,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怎么现在才回来,还要哀家等你不成!”太后突然声色俱厉,惊得子冉忙俯身施礼,起身从身上抽出纸笔,尽快写道“雪天路滑,奴婢走得慢了,请太后责罚!”方要呈上,熟料太后竟一把掀开“哀家没工夫跟你磨叽!赵德,给她长长记性!”说着掀开帘子竟走了,子冉眼看着纸页飘入帘子底下,赵德的脚踩在那张纸上,碾得粉碎。 他带了两个人进来,使个眼色,子冉被架起来扔到雪地里了。 她支撑着跪起来,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但仍然能看得到赵德得意的冷笑。 “王姑娘,对不住了!” 扬起巴掌啪的甩在子冉左脸,她身子一歪,硬生生倒在地上,嘴巴里鲜血直流。 此地是太后宝华殿的最中间,外头里头伺候的宫女内监都能清晰的看到这里发生的场景。子冉来不及擦一擦血,已经被两个内监强行扯起来扶正。啪啪!夹着雪花干脆的两个耳光落下来,子冉只觉得嗡的,估计耳朵要聋了。可耳光没停下的意思,连着十来下,她已经感觉不到脸的疼痛,麻麻的,眼前冒着金星脑子里嗡嗡的,后面松手,她直直的倒在地上,雪地里映出个瘦小的人影。 “给她醒醒。” 赵德尖锐的声音划过对子冉来说很远很远的地方,兜头一盆冷雪,顺着领子钻进脊背,子冉哆嗦着挣扎了几下,被扯起来,强行跪着。 “王姑娘,你也别怪咱家心狠,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为什么挨打,你自个儿知道,太后就是给你个教训,得让你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不是?” 说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宫女,在阮芸身上停了片刻,冷笑着背手带他两个爪牙走了。空荡荡的雪地里,只有子冉跪着。 真的只有她,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别人靠近。子冉扯了扯带血的唇角,笑了,她笑自己傻,竟然以为可以过年。 宫里有规矩,打宫女从来不打脸,因为女人家的脸是最珍贵的,谁要是被打了脸,就是做了下贱的事情,以后就算活着也被人唾弃。 早在子冉进宫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在奉天殿伺候的宫女因为放错摆设挨了两个耳光,结果当天晚上就跳河自尽了。太后听说,还责罚了打人的姑姑,告诫后宫以后不可轻易用刑。过了半年,她就把这种刑罚用在子冉身上。 没人会说太后言而无信,他们只会说,她是自作自受,猜测她定是做了最下贱的事情,才会挨耳光。 杀人最简单的方式,也不过如此了。 从费尽心机进乾清宫开始,她就知道这天早晚会来。若非龙瑾兰是傻子,那么太后就绝非善类。且太后纵横后宫几十年,即使瑾妃受宠至极她依旧稳坐中宫,怎么会看不出她那点小计谋? 不过是在最初给她点甜头,让她放松警惕好看清她的目的而已。 子冉现在担心的,是夏言和她见面是否被太后监视到。若真的看到,她必死则不说,给龙瑾兰引来祸端却是必然。她虽然恨龙瑾兰下毒手毒哑自己,却不希望因为她的疏忽令他陷入困境。 来来回回的,子冉把那件事又想了几次。寒冬腊月的雪覆盖了她的双膝,刺骨的疼痛钻进来,仿佛把骨头也冻住了。这种冷,这种痛,却偏偏让她头脑异常清醒,她想,她要等下去。 关于年号:文中天启、天佑都是虚拟的年号。古代皇帝登基当年不能更改年号,只能沿用前一任皇帝的年号。所以龙瑾兰登基第一年不能叫天佑初年,只能用文中高皇帝的年号天启,为天启四十二年。以此类推,文中的年号都要多算一年。 关于龙瑾兰的名字:通常子女的名字是要避讳与父母同一个字,尤其是皇家,绝不可能重名。但龙瑾兰的名字中的兰,只能同音,不能同字或者用近似的字。但能够同音,已经是天大的荣耀。 没人来救她,即使阮芸。因为救她,就意味着和她一起被众人唾弃,有人想,那个叫子冉的受宠一时的宫女,终于该死了! 她倒在雪里,仰面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她想,也许她会就这样死去。可偏偏此时此刻,她看到一张脸,纵然俊美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又是他,他在的时候,她总要倒霉,常常要把命搭进去。 子冉醒来后听说,那日陛下来给太后请安,看到她跪在雪地里便径直走过去,偏偏这时候她倒下去,陛下本能的接住她,然后令人将她送回屋里,好生照看。这个故事结束之后,听说的宫女都鄙夷得冲着地面吐口唾沫“呸!下贱坯子!” 若是子冉恰巧经过,这口唾沫可能落在她裙角甚至是脸上。 她勾引皇帝未成,被太后责罚,不思悔改借机小题大做,陛下太后仁慈,饶她一命的故事,已经成了新年宫女们的话题。 没人知道哪个躲在柴房里啃着冰冷馒头听着鞭炮声的女子,还在默默忍受着腿上的伤带来的剧痛,而以后这样的天气里,她都会疼的站不起来。 她也想不到多年以后,那个男人会抱着她的双腿双脚睡觉,会宁愿在酷热里陪她晒太阳中暑,会在夏夜闷热的阴雨天,汗流浃背的给她拥火炉。 因为子冉从未指望过任何同情,虽然那时候她知道他并没有接住她,可是她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救她。 不该是同情,他应该知道,救她也许意味着引起太后的怀疑。而龙瑾兰,会同情一个卑微的宫女吗?答案是不会! 子冉很冷,冷的连僵硬的馒头都嚼不动。她只有一罐凉透的雪水,每喝下去一口,五脏六腑都会因为冷疼的撕心裂肺。 那件事过去两个月了。她被宫女们撵到这间柴房里‘养病’,她们像对待狗一样几天丢给她一个带着馊味的馒头,有时候她们会在门外骂“还有脸活着,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了!”如果遇到送饭的人不高兴,或者还会给她几下。 ------------ 第7章 耗着就是一天 可子冉没有死,她活着,问心无愧。她必须活着,熬过去,就有希望。 相信,太后已经对她没有怀疑了,她轻易的放了她没有审问,任她自生自灭。证明太后并不知道什么,而是单纯的怀疑,夏言和她见面她也没有发现。从此以后,太后只当做普通的下贱奴才。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走到这步她不挺下去,从前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 她累了,又冷又饿,鞭炮声此起彼伏,又是一年,她想爹,想娘,想哥哥。不知道他们好不好,能不能吃饱饭。娘的身体不好,蛮荒之地,她有没有因此生病,哥哥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定下的杨小姐退了亲,不知道哥哥会不会难受。她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握着玉佩的手生疼,子冉疼的哭了,她好想爹的怀抱,好想娘做的暖暖的被子,好想哥哥从外面带回来的好吃的。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娘包的饺子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沾了雪水的手指慢慢摊开,子冉睡着了,她是笑着的,因为,梦里有爹娘,有哥哥,还有他们的家。 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在夜里像是一朵凋谢的花儿落下去,满地的缤纷。她脸色差极了,瘦极了,在灯火辉煌的光下简直惊悚,可他想起唐李隆基的梅妃,像是看到她化作冬夜里绽放的梅精。 虽然难,但子冉的病在慢慢好起来。也奇怪,后来有人总在傍晚里偷偷塞吃的喝的进来,都是拿纸包着,或者用皮囊装着,她把东西放在门边,第二日醒来就不见了。为此子冉试着晚上不睡等那位救命的人,却总迷迷糊糊的睡着。 直到她走出来,也没能找到她。子冉只能猜测也许是阮芸,因为送饭的时间和从前阮芸的习惯很像。 但她出来的时候,阮芸已经殿内伺候了,还接了从前子冉的工作,为太后娘娘打扫佛堂。 两个月后,惷光已经慢慢降临了。子冉找了元裕,脸她的面儿都没见到就被宫女给扔出来。她爬起来,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弹掉松垮垮的衣裳上的灰尘,干脆到宝华殿外面去等。自然,她是进不了宝华殿的。 连门口都不行,宝华殿的侍卫拿着枪撵她“滚滚滚,这地方能是你想站就站的?”按规矩子冉没有被太后打发了,没法子扔出去,只好骂。 子冉狼狈的退了几步,却突然站住不动了,两个侍卫不设防,枪尖只差一点就刺进去,而子冉竟动也不动。侍卫惊呆了,不过也就那么片刻的时间,冷冷的瞪了她一眼,居然就回去。 这种不怕死的,他们也不想惹。但也绝对不会进去通报,反正等到太后出来,他们就把她扔走,到时候就算出了事情也不用担责任,就这么耗着吧。 没想到,耗着就是一天! 从清晨等到下午,子冉腰酸背痛,腿也早支撑不住了。她现在已经被遗忘了,穿的还是去年冬天的衣裳,寒风刺骨,内务府也没有月例银子发放,连口粮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渴又饿。 有来来往往的宫女,见到她都避之不及,远处狠狠的瞪一眼就走。子冉想这是太后宫里,若是其他宫里或者换个地方,那些宫女肯定不会放过欺负她的机会。 傍晚的风愈发冷,子冉收了收身上单薄的衣裳,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一道暗影,就这样遮住了她破鞋上露出的脚趾。 她抬起头,又垂下,俯身施礼。 “你找我?” 元裕很难想象,她哪儿来的勇气再站在这里,一般人,早就跳河跳进去了,就算不去也要闹一闹,表示自己的悔恨。偏偏她,就这么直愣愣的戳到你面前,呆,却呆的让人心慌意乱的。 子冉掏出一张纸,跪在元裕脚下献上去。元裕想起她是个哑巴,不耐烦的接过来,但上面只有一句话“姑姑势单力薄,奴婢愿为姑姑所用。” 元裕的手指蜷曲,慢慢的收紧了那张纸“你?凭什么?” 子冉再次献上第二张纸“生死一线中活下来。” 这次,元裕撕烂了纸扔到她脸上,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但她说“好,我看你能不能继续活着!” 子冉就这么被安排在廊外洗扫。 所谓廊外洗扫就是擦洗院子外的地砖,但不仅仅是这些,因为廊外洗扫是每个宫里最低等的差事,所以许多杂事也都是她们做。例如各个小院儿里花草的修剪、上夜的时候给值夜的宫女们准备吃食,给宫女们做针线活儿等等。虽然都是小事,但样样有讲究,做起来能累死人。 在殿内伺候的宫女们擦洗地砖是有时间限制的,就是太后起来去佛堂的那一两个时辰里。而廊外洗扫的宫女就没有,只要管事的姑姑一句不干净,就要重新做。 从第一天开始,子冉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初春冷风里疼痛的双腿跪在地面上擦了一次又一次的地砖,她没停过,也没怨过。 别人从她刚刚擦过的地方走出去,她提着桶再返回去擦,别人故意在她面前踩着她的抹布,她放开手等人家没意思了踢她一脚走开,爬起来再擦,整整一天,没吃没喝,也没让看管的宫女找出半点不是。 可她的日子若是这样能过下去,也就枉费元裕狠狠甩出的那句话了。 挨到夜里那顿饭,子冉刚要进下房吃,门关上了。 “开饭早,已经没了!” 她没说话,连看都没看那宫女一眼,转身离开,纵然脚步蹒跚。 宫女开的饭通常都得两个时辰,因为吃饭的时间不固定,所以来了都是临时吃,故意的,她知道,以后这样的日子还会很多。 没等回到她住的那间柴房,有人过来告诉她,夜里上夜。这不算,扔给她十几件衣裳,让她今夜趁着上夜的机会赶出来。 子冉低头看着那只篮子,连苦笑都难挤出来。她们这是连觉都不让她睡,照这么下去,铁打的也受不了,更别提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可她,没有反抗的权利。从进宫开始,她挨了无数次打,记住了一个定律,在你没有权利的时候,只有无限制的服从。 这些都是做了一半的衣裳,有的是拆开的。子冉凑到炭火前,熬上一锅粥,蒸上两样杂包,这都是给值夜的宫女们加的。 此时已经是半夜,这时候的吃食没什么定律,子冉却还不敢吃。她必须等到上夜的加餐都过了时辰,趁着熄火的空档才敢吃,否则被发现,挨打是肯定的。而且,她还有十几件衣裳要缝。 凑着灯火,早已冻僵的手指上冻疮在慢慢融化,稍稍一碰便是鲜血淋漓,她用块沾了血的手帕擦干净,撵着针缝,每进一下,手指就疼的钻心,每扯一下,破了的地方就会再次撑开,她只能不停的擦,唯一的药就是火灰,明明知道脏,却至少可以用来止血。 “喂!哑巴,送膳去!” 才缝了一只袖子,就有人过来叫她。子冉放下,盛了粥和包子,锁好门顶着风出去。 春寒,深夜的风冷的刺骨,子冉衣裳单薄,缩了缩身子,仰起头看看天上的月,冷的砭人肌骨,就那么无情的看着她,一如一年前刀锋臂上脖颈的那天,也是这样冷眼旁观。从此,子冉再也不相信宫廷里有所谓的感情。 如果苍天怜悯,她只求能活着逃出生天! 宫女们见了她,都是意外。子冉虽低贱,却到底因为那件事出名了,片刻的凝重之后,几个人立刻火冒三丈。 “怎么是她送,没人了吗!” “她做的东西能吃吗?都是脏东西!” “就是,这不是要恶心人嘛!” 这几位都是太后身边得脸的人,否则也不会轮她们殿内值夜,闹起来谁也制服不了。 可太后已经睡了,真吵到太后,受罪的就是子冉。她略迟疑,放下篮子转身就走,这下果真那几个安静下来了,因为一时谁也没想到她竟然敢这么藐视她们! 反应快的把她拦在二门门口,啪的一个耳光就甩出来,子冉踉跄的倒退两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这耳光有多重,从她流血的嘴也能分辨出。宫女们见她倒了,纷纷围过来,却没人敢在太后睡觉的时候群起而攻之。 正犹豫的时候,管事的姑姑元丰从里面匆匆忙忙的跑出来,满脸的惊恐。 见此场景,慌忙分开几个人“我说小祖宗们,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那些宫女只当吵到太后,脸色也都有点白了。等元丰看清了子冉,恨得咬了咬牙“又是你这贱婢,还不快滚出去领罚,以后再有,就把你满嘴的牙都拔了!” 说着递个眼色,子冉勉强爬起来就被拦下她的宫女扯出去,一路扯到下房里扔在地上。二话没说抄起竹棍子就往她身上招呼。 “小践人,还敢摆脸色给我们!你不是很厉害吗,下作坯子!” “从前在太后面前装的什么似的,现在也让你尝尝这挨打的滋味。践人,皮子都贱,不打就不听话!” 子冉躲不能躲,只能搂着腰尽量避免打的很疼,黑漆漆的下房里,嗖嗖的声音像是把月都划卡道口子,可真正的,是在子冉的身上留了一道道的血痕。 单薄的衣裳绽裂开,那东西抽在上面就出了血,打她的宫女仗着夜里看不到,没命了的抽,一边抽还一边骂,多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子冉的身上早就是伤痕累累,抽到后来,那宫女简直发了疯,玩儿命似的打,子冉几次被抽的摔下去,再被扯上来,直到一股更加剧烈的刺痛直攻心口,她再也没能缓过气,栽倒在地上。 打她的宫女扯了几次扯不起来,凑到鼻子前一试,呼吸都没了,吓得扔了竹棍子就跑。 ------------ 第8章 老者算命 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伤痕,浑身像是被血淹没了,连人形都看不清楚。 可她心里竟渐渐清明,甚至明镜似的,她记住了刚刚在没进大殿前听到的对话。 “又要开春了,估计着今年,那株桃树也不会开花。” “太后肯定不高兴了,听说沧州的花树最漂亮,可我们宫里移了好几柱都活不成。好容易活成了一株,却不开花。” 如果,有个人,能让那株桃树开花呢? 最美桃花。 她躺在地上,眼前莫名的又看到那张脸,冷硬的,冻着千年寒冰。她蹙了蹙眉端,第三次倒霉的时候遇到他了,总没什么好事。 “还睡!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子冉以为是地震了,咚咚的声音简直响彻天,她猛地睁开眼睛,阳光丰满的照射,映着门缝里那张凶恶的脸。身上很疼,子冉挣扎撑着地面站起来,她该在下房的院子里,怎么会回到柴房? 难道,她苦笑,不可能,她肯定是产生幻觉了! 门敞开了,一只手直接抓着她得耳朵扯出去,子冉疼的咬牙更禁不住那么一下甩,踉跄得扑倒在地上,手掌膝盖磕得鲜血淋漓,引来周围一片嘲笑,笑声中一只滚了土的馒头从她后脑勺落下来“太后回来之前都洗扫干净,半点不行就不许吃饭!” 发话的是子冉连面都没见过的宫女,她实在太饿了,拾起带土的馒头揣进怀里爬起来。人群散尽前,她触到阮芸的目光,慌乱得瞥她一眼就匆匆走了。子冉瘸着腿,拿抹布水桶,净手后剥干净馒头上的土,一瘸一拐的朝着宝华殿走。 路过那株桃树,她认真得看了看,什么都没做的去做活儿了。 胃疼有几天,今天又下了雨,刚刚睡醒时候片刻的暖意已经被驱散了,生了冻疮的手泡进冷水里,立刻打了个激灵,连心脏也跟着抽搐。依旧是昨天的活儿,擦地砖。一块一块的,她闷着头重复同样的动作。 不在太后跟前当值,至少有这个好处,就是她可以稍微不守规矩些,不会因为伺候不好被砍头。而她这个哑巴,更不会因为说错话惹事。 直到外面报了一声“太后回来了!” 洗扫的宫女纷纷散去,她也提着桶到了后院,继续做事。春风刺骨,子冉身上单薄的旧衣裹着瘦削的身体,空荡荡得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从回廊缝隙里亲眼看着太后在桃树前站了许久,然后一声叹息之后,黯然离开。 上天眷顾,她的机会总在绝境中出现。 擦完地砖已经过了午膳的点,却赶上了下午的小食。子冉等着没人,才拖着病腿进去,只有一个半蒸饺,她想也没想抓起来就吃下去,到最后,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正纳闷,听到角落里的笑声。 “你就这么饿呀?” 子冉回头过去,看到是同一个宫里的宫女,外面竟然也聚集了几个,正倚在门上看热闹。 她低着头。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巴豆而已,平常宫女们整人,找不到泻药,巴豆却是常用。 可这还没完,子冉想出去,不可能。她走到门口,堵着门的人轻轻一推,她就坐在地上了。她腿已经废了,身体又弱,经不起人家那一下,又成了众人的笑柄。肚子已经开始反映了,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胃里翻了几次,都是苦水,牵连着肚子拧起来,疼得她脸上出了层冷汗。 “你现在,去给院子里那几株花拔拔草!” 捂着嘴巴,子冉匆匆的逃出去了,她只求现在能在没有这些人的地方。但刚到门口,就被另外两个拦下来,一只手扯着她的头发也不管她跟上跟不上,拖着扯着扔到下房外的小院子里,砰的锁上下房的门。 子冉揉着肚子,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宫婢有个忌讳,就是在主子面前放气,这是大不敬,要杀头。在外面当值也不行,尤其是污秽的,若是被主子或者哪个管事的姑姑闻到,就是污秽了宫里的空气,不死也得脱层皮。宫女们给她下巴豆,不让她进下房,不是开玩笑,是要她的命! 可是,活儿还得干,否则懒惰也要挨罚,没有一个是她能承受的。 子冉撑着想站起来,肚子痛得浑身发抖,连头脑都是空白的。很难受,可,子冉十三岁的时候就忍过了。 刚进掖庭时候,姑姑教她们这些规矩,用的就是这法子,忍死,也得忍下去。何况子冉这会儿肚子空空如也,只有不断的反胃绞痛,根本不可能吐出来或者腹泻。软绵绵的手伸过去,一棵草握在手里,眼前却晃晃悠悠看不清。她咬住嘴唇,狠狠的一口,血滴落下来,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东西,铆足了劲似的拔了几颗扔在地上。 就这么着,拔了整整一个下午,嘴唇咬烂了,牙出了血,硬生生的挺过来,把整个园子里的草清干净。最终,落到那桃树之下。 她伸手摸了摸土,湿润的,但冰凉。 子冉儿时长在漓江边上,自沧州走时,娘亲为了哄逗她带了枝桃花。孰料走了半月,那桃花养在盆里,竟然活下来,到漓江不几日又开了花。她捧着桃花兴高采烈的站在门口,用细白的小手指轻轻触动花瓣。 “小姐,不可碰!” 她不解,抬起头看那说话的人,五六十岁的老头,见她抬起头来,竟蹬蹬退了两步,伏地行了大礼。 子冉知礼,却还小,忙也跟着跪下了“伯伯快起来,小女子受不起!” 那老头见她跪,竟然砰砰磕头,起身说“小姐日后必可入主东宫,为万民表率!方才我便是给皇后娘娘行礼!” 子冉听着,扑哧笑出来“伯伯,你等着。”说着就要进去拿赏钱,这样的人靠算命过日子,不过几句吉利话而已,子冉见他年老,恐为生活所迫,便要给他钱。 谁知老头竟在外面喊“小姐身染桃花精,此生必因此经历坎坷,然皆可化险为夷。望小姐好生对待这株桃树,他日救命,在此一举!” 如同所有的故事一样,她出来时,老者已经不在了。家里的佣人听到这些话,也全当是讨喜。她爹爹是王守仁心学的传人,向来不信这些,如今子冉见桃树在此,她又是此等情状,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那位消失的老者。 她若真凭它活下来,也要感谢老者,在此时此刻,给了她哪怕虚无的希望。 其实后来她知道,漓江当地虽没有桃树,但土地干燥,适合桃树的生长环境,只要勤快移动花盆,让它受到足够的日晒,完全能够养活。 陵安城土地湿润冰凉,当然不适合桃树生长,所以即使没有死,也不可能开花结果。她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笑了。 虽然笑的,很苦很苦。她想娘了,那年,疼她的娘只因为她的一句漓江没有花树,便带走了沧州城最美的桃花。 次日开始,子冉每天都要给那棵树下放一些干燥温热的松木,然后用油布封住周围,隔夜后就揭开。太后照旧每日来时都要看看那棵树,她远远的伏在地上抬起眼眸,听着不可闻的叹息声,心底就更加坚信了股力量。 日子依旧煎熬,那些宫女们总是想尽法子欺负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们与她不同,可子冉不仅仅是忍住,而且元丰给她的活儿她全部都作完,即便嘴唇被咬烂了,满脸的疤痕,都能撑下去。 到后来,已经是无人愿意靠近她了,因为长期不洗澡,浑身的伤口溃烂开,又臭又恶心,连同她盛过饭的勺子都没人愿意动。管事的干脆把子冉撵出去,每天给她点残羹剩饭,有就给,没有就饿着她。 即使如此,她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张蜡黄的脸儿让人看的都害怕,她居然熬过了初春的寒冷,在雨渐渐少了,带着春日暖风的光景里继续活着。 没人知道在每个上夜的夜晚,她会从那个屋子里出来,给院子里的桃花铺上油布和暖烘烘的,从太后恭桶用的温暖松木里抽出一些铺在桃花下。松木吸水性好,温热不至于伤到根部,通过油布一夜的遮盖,正可以在生长期给桃树些暖意。而常常,她就这么守在桃树下,笑着看上整整一夜。 这棵树太偏了,太后的正殿几经移动,它从未开花,渐渐的已经被遗忘。可对子冉来说,依靠着桃树的夜,却是最美的。她仰着头,望着天上冷冷的月,仿佛就是躺在娘的怀里,多少痛,多少绝望,她都能活下来,因为她还有娘,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她会有机会对皇帝再次说出曾经的那些话! 乾清宫的花儿渐渐开了,子冉从树下醒来,就抱着只罐子收集花草上的露珠。然后封好埋在树下,再继续去做事。 太后去五台山礼佛的那日,下了春日暖和后的第一场雨。 这样的天气,她不用一直擦地,宫女们也躲懒回去了。子冉抱着罐子一瘸一拐的拖着腿去看她的桃树,是,她从不承认这株桃树是太后的,若它会开,也是为了她!子冉就算不会说出来,心里也是这样想! 她小心翼翼得把从叶子上坠落的露珠儿盛在罐子里,每一滴,她都会高兴的笑出来,快了,快了!抱着罐子,坐在细雨中的土堆上,子冉甚至忘了腿刺骨的疼痛,她对着桃树眯着眼睛就笑出来了。 快了,她的桃树快要开花了,等过了这场雨,它会赐给她比生命还灿烂的桃花! “陛下。” 夏言压低声音提醒龙瑾兰,琢磨着是不是该把那个不识相的丑宫女叫醒给陛下行礼。 ------------ 第9章 桃树开花 龙瑾兰回神,只勾了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深如潭的墨绿狭长眸子竟同样凝了抹笑意。夏言暗自出了身冷汗,跟随龙瑾兰十八年,未曾见他带笑的眼神,而他这笑给的是个丑陋不堪甚至看不出面容的女子,联系着近日来频频失踪的现象,夏言心下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而且,非常不祥! 皇帝陛下的审美倾向出问题了!夏言认为,这比假设自己刚刚叫了那宫女训斥了她被皇帝罚去暴室做苦役更可怕。正直的太监,是有责任引领皇帝朝正确方向走的! “夏言,你说,朕最近是不是太无聊了?” 龙瑾兰笑意收了,离开打伞的太监,缓缓仰着天空的细雨走。他仍旧带着那丝笑意,因为那人,也是如此走的。 “陛下,您都玩儿了两个月失踪了。” 夏言苦笑着,他们亲爱的皇帝大人比朱厚照都喜欢玩儿。 如今朝上大权旁落首辅,藩王拥兵自重,鞑靼倭寇作乱,皇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概交由内阁首辅处理,甚至好几天连朝都不上,大有亡国君的派头。 “是吗?”龙瑾兰狭长凤眸挂着浅浅的笑意“难怪朕也觉得没意思。”他终于不再看漫天的雨“那就在宫里呆几日吧,有人备了好戏等朕瞧。” 夏言凛然,本能得回头去看那丑女刚刚在的地方,桃花立在春雨里,似乎真的是比往年润了些。 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个月前,他看到有个女子用手指写下的这句诗,好似融在雨滴里了。 太后自五台山礼佛归来那日,照旧经过桃树下,失望的瞥一眼,骤然叫停。雍容的手从撵上伸出,元裕稳稳的扶住,墨绿的衣摆略显蹒跚的从轿辇到土堆,带泪的目光从土堆到满树的桃花,合宫惊讶! 十几年未开化的桃树,开花了,清淡的白色花瓣立在惷光里,女子娇俏不如她妧媚,玫瑰艳丽不如它高雅,这便是第一株活在北凉的桃树。后人有称帝后为桃精转世,便是因此花得名。天保帝改乾清宫为桃花宫,成一朝两女子传奇,亦是从此而起。 诸人不会知道后来几百年的故事,只在此时整个乾清宫响彻云霄的声音“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太后慈祥,感天动地,佛祖亦为太后显灵!” 不知谁起了这个头,山呼千岁。 龙瑾兰远远的背手站着,等待着某个身影的出现,她该来了。等待半年,不就为了这天吗? 可直到元裕匆匆忙忙一声“陛下万岁!” 他仍没有等到那人,难道她不该出现么?他等了整整一天,可真辛苦,她却不给他演戏了。龙瑾兰失望的凤眸染出笑意,满树的桃花,又在他眼里落了几片。都是被那震天的喊声给震落的。 太后慈祥的笑里夹了泪光,思乡之情,人人相同。龙瑾兰上前请安“太后福泽深厚,连桃树都被感化,为太后盛开!” “它是被陛下的孝心感动了!” 扶起龙瑾兰,母子二人携手进内室攀谈,桃花该看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此日,乾清宫人人有赏,宫里的花匠更是得了丰厚的赏赐。子冉靠在门上,抱着她的水罐子笑,她听到了,听到了那山呼千岁的声音。从那日起,她明白了权利的力量,纵然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 知行合一者,千年唯有那一人! 桃花为太后盛开的事儿被诏告天下,皇帝因此亲自祭拜天地,陪同太后到五台山还愿,直到一个月后才浩浩荡荡归来。 夏言累的头疼,他最怕皇帝出门,因为他们的皇帝出门后通常找不回来,而如果皇帝失踪被太后知道,他们都要跟着掉脑袋。可他没想到,会在屋门口碰上个丑陋不堪的女人。 她显然是仔细梳洗过的,夏言看了几眼终究是认出来了。打开门放她进去。 她把抱在怀里的两只罐子放在桌上,都不大,也算不得精巧,就是平常用的酒罐,夏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桃花谢了,酿了酒,送你一罐。” 她递上张纸条,生了冻疮的手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留着丑陋的伤疤,遮住手本来的面目,何况还有新伤,沾着血。 她也知道自己的手不好看,递上纸条就缩回来,把另外一张压在酒罐底下,俯身施礼就走。 夏言坐起来,他早想她会有这天,却不想她竟真的是什么都不‘说’。还是觉得自己也不够用,非要那个人亲自说话? 酒罐下的字娟秀,略有些颤抖,用的是最粗的草纸,写出来却一笔一划漂亮极了,是正宗的小楷,上写着“竹叶桃花酒,请献陛下。”没有写,要说是她献给的。 “陛下不会喝吧?” 在她出门前,夏言声落如雪,不带生息。 她回顾,眸子轻轻抬起来看他,瘦削发黄的脸看不出丁点青春的颜色,若不是查,夏言恐以为她足有三四十岁。其实她今年算来,不过十五。只是细看下,眼眸却与众不同的清澈干净,干净的真让人心疼。 她笑了笑,并不突出的笑容,牙齿洁白整齐,嘴唇青白,便如微风拂过而已。然后她低头走了。仿佛说喝与不喝,与她无关,她只表一份心罢了。这样的送礼态度,让捧着酒的夏言不知如何处置了。 他拆开自己那罐酒的封口,上写着“桃花玫瑰,赠旧人。”不是她那句诗,他读不懂其中的意味,想了那句诗,就更读不懂。夏言拆开第二道封口,酒香扑鼻,顿时一身的疲惫都消了。不曾亲眼见过女子酿酒,喝一口,方知道女人酿出的酒,竟是如此妩媚,喝一口下去,容易失神的。 回到住处,子冉从柴堆里找出最后那瓶酒,成败在此一举。她又想起当年老者的话,他日救命,在此一举!她活下来了,只看这桃花能不能救她。 然而次日她做事回来,救她的桃花酒竟然消失不见了!子冉惶恐的翻开柴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把的乱仍在地上。被人偷喝大不过再想办法,若是让人知道她私自拿桃花酿酒,只怕这条命真的要搭进去了!子冉脸色煞白的瘫坐在地上,门口的宫女叫了第二声,她才反映过来。 “太后让你过去!” 这么快!子冉暗自捏紧手心,琢磨着应对的法子站起来,慢慢跟在宫女身后。她走的很慢,宫女也没有催的意思,像是享受着她死亡前被折磨的快乐,也慢慢的行。若是死,那便是天要亡我,怪不得其他了。那块碗大的疤再疼,疼不过以后的磨难,死便死,小女子再生来世便罢! 想通了,子冉步子也渐渐跟着快了,到宝华殿外。 赵德见她,眉端蹙的老高“怎么这样子就带来了!” 宫女行了礼“太后要的急,顾不得给她收拾了。” 隐约间里面一片笑声,子冉听的皇帝说“朕也正奇怪,谁这么大的孝心,弄来这些稀奇玩意儿。” 接着便听太后问“是带来了?” 赵德忙回了“太后娘娘,子冉姑娘带到了。” “进来吧!” 宫女在门口打帘子,赵德使了个眼色,子冉低头进去了,见了三双鞋,俯身便行了大礼。她不能说吉祥话,通常就用大礼表示。 今日却奇怪,三双鞋的位子,元裕在皇帝身边,却不在太后跟前。屋里酒香四溢,正是那桃花的味道。 太后见是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先前的事儿,竟笑道“哀家忘了,这孩子可怜,是个不能说话的。原想着偷懒,现在是不成了。” “儿臣只当是什么国色天香,要母后亲自招来,竟只是个宫女。”凤眸微敛,那片刻无意的瞟了元裕。 “陛下可小看了她!”元裕便笑道“整个皇宫陛下翻开了找,能找出个让桃树开花,又能酿酒的姑娘,元裕便和太后求,定要让陛下封个贵嫔不可!” 皇帝泯然一笑“想要,朕封你便可,何苦劳师动众,合宫里翻个种花的奴才?” 元裕听着便红了脸“太后!” “封贵嫔,可不委屈你!”太后亦是玩笑,一时间众人忘了地上跪着的子冉。却给了她时间让她放下心来,绝不是判死刑,否则,这快乐实在残忍的令人毛骨悚然了。 “奴婢只一辈子陪着太后!” 话头到这儿,被太后给推开了“哀家知道你有孝心,也知道这丫头有。这孩子偏偏是个哑巴,若不是陛下拿着酒来,哀家还不知道她的委屈呢!辛辛苦苦的让桃花开了,哀家给赏,她却不能为自己争。” 龙瑾兰捻了酒杯,似笑非笑,一双凤眸扫过地上的人儿,将一杯桃花酒喝了底朝天。清淡无痕的溢出一句“原不是该争的事,太后一视同仁,慈祥威严,她一个做奴婢的,合该如此。” “皇帝这样说,可就枉费了她的一片心。”说着太后招来人,呈上纸笔,便问她“你既让桃树开了花,为何不对哀家说?既酿了酒要献给哀家,为何却不亲自来?” 子冉行礼,不卑不亢,提笔写道“桃树开花,乃太后慈祥,感天动地,百姓念恩,时时祈祷所致,非奴婢一人可为。桃花凋谢,奴婢无礼,私自收集桃花酿酒,乃因听说太后怀念沧州,只能酿酒解太后思乡之愁。然奴婢身份卑微,不敢亲自献太后,只得求他人代为献上,惊到太后,请太后赐罪。” 太后看后,将纸递给皇帝“看看,哀家就说,读过书的丫头,连写字都和旁人不同,这酒也就异常芬芳。” 皇帝将纸放下笑“若人能有字半分,朕定要和太后要这个人。如今也只有太后不嫌弃她。” ------------ 第10章 不过尔尔 宫廷沉浮,子冉再次回到太后跟前,而且是随时伺候。 那是个危险和荣耀并存的地方,从前走到哪里都被人唾弃,如今连嫔妃见了她都要给几分薄面。但在太后身边,却意味着离危险很近很近,近到只要有人从后面推一把,她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入了六月,御花园的各色百花争奇斗艳。 太后为此特在华音亭设了小宴,请了皇后黎氏、栗贵嫔、曾是贤嫔的祯婕妤和新宠的小媛张氏。 请了人回来,不想迎面遇上龙瑾兰,忙让在一侧行礼,见那双白底的龙靴渐渐去了,方站起来,熟料刚走两步,又被内监叫住“是太后跟前的子冉姑娘吧?” 子冉微微一愣,回头见礼,那小太监一笑“陛下有话问姑娘。” 问话?合宫上下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是个哑巴。子冉随内监到了龙瑾兰面前,又施了礼大礼。 “抬头朕看看。” 她不解,茫然垂着眼眸抬起脸儿,表情严肃。 夏言在旁边儿看着忍不住扑哧笑出来,龙瑾兰一挑眉端,他便笑道“子冉姑娘这身装扮,这气派,怎么就像是给陛下选秀呢!” 子冉听着,脸儿倏忽红透了,这夏言果真受宠,说话竟没半点分寸。 龙瑾兰也笑着听,凤眸如潭,唯有唇角带着丝清淡无痕的笑意,声音却降了温度“没听明白吗,抬起眼睛!” 她只好顺从的抬着眼睛看他交叉处黄白相间绣龙的衣领和略尖的下颌,眼前便仿似见了他俊眉的容颜,在一次次倒霉的时候,他阴柔的脸并不能带给她半分好运或者好心情,所以,子冉宁肯不看他的脸。 “果真太后会调教人,虽不美,却水灵。”又问身后的内监们“这就是你们说的哑巴美人儿?” 内监们面面相觑,忙不迭跪了一片,应“是”。唯有子冉心里还闷闷的,什么哑巴美人儿,她却不曾听说。自在御花园里让太后抓了把柄,她往日便在太后宫里呆着,竟不知外面是这么说她。 “姿色也不过尔尔。” 龙瑾兰扔下这句便走了,子冉心里更闷了,就没听说过哪个皇帝会在御花园里公然和一堆内监评价宫女的相貌。她甚至觉得,那夜遇到的并非是他。 却听他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花灯再怎么活灵活现,也比不得鲜花娇艳如新,新人都好呐!” 接着便是夏言的应和“陛下,新选的秀女就要进宫了,到时候新人倍出,定然比花儿更艳!” 呸!色太监!子冉心底腹诽着,听龙瑾兰淡漠的声音“今年就别进储秀宫里,直接到迎春殿吧。” 子冉微微一愣,‘花市灯如昼’后不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么?他又偏偏说迎春殿。是巧合还是故意的?想起上次的教训,子冉脸上不敢表现半分,依旧用原来的速度慢慢回去。听得皇帝和夏言仍旧在谈花的事儿。 下午的小宴,子冉是随着太后的,元裕扔在一边伺候。原以为只请了几位娘娘,却没想到龙瑾兰也到了,元裕亲自奉了碗茶,龙瑾兰接了喝,半响蹙眉道“这是去年的牡丹,元裕,你待朕可越来越不上心了!” 本在同栗贵嫔谈笑的太后听到这里,回头看眼早已难堪的脸色通红的元裕,令她退下。 “这可不是去年的牡丹,乃是沧州随桃花酒刚刚送上来的,元裕连哀家都舍不得给,偏生你却这么挑!” 龙瑾兰凤眸一扫,轻嗅茶香“哦?既是新的,何故味道如此寡淡?” 不料那边小媛张氏已笑了“陛下是有了新人,便觉得旧人无味了!” 张小媛这番话有自夸的嫌疑,又贬低了众位妃子,甚至连太后也牵扯进去了。众人正尴尬,她却又道“听闻最近宫里有个哑巴美人儿,生的倾国倾城,内监宫女暗地里都说,若不是个哑巴,恐怕早得宠了!” 这话明显的是说子冉,皇宫里不可能有好几个哑巴宫女,子冉是特殊,靠着能得太后宠才留下来,否则按律,深有残疾者早就被撵出皇宫了。 “哑巴美人儿!”龙瑾兰冷嘲“朕也是近日才听说,倒确实生的水灵,那也是太后调教的好。” 太后端着茶碗儿笑,让元裕招子冉过来。子冉原站在下处,把刚刚的话全听进去了,心里捏了把冷汗,此时跪在太后脚下,施了礼。 “子冉,抬起头让小媛看看。” 这是今日第二次抬头,子冉垂着眼眸看过去,张小媛生的娇小却圆润,宫里嫔妃私下都叫她小小圆,就是形容她的身材。尤其她今年不过十六岁,正是娇憨单纯的年纪,听说被陛下看上,就是喜欢她单纯。 可子冉今日听她说话,却没有半点单纯的模样。 “张小媛,你说的是哀家宫里这个女婢吗?” 熟料张小媛丝毫不乱,笑盈盈的仔仔细细的看了一次“可不就是!陛下,你看,漂亮么?” 龙瑾兰喝了第二口茶,斜眸看她一眼“朕看,不过尔尔。”这么一句评价,却引来诸位嫔妃羞涩的笑容,子冉真不知道,这些女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皇帝说她不漂亮,也没说她们漂亮啊! 唯有皇后端坐其中,似是不在意般,龙瑾兰抬手捏住皇后的手心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覆在上面拍了拍,笑意阑珊。 太后亦甚是满意,令子冉起来。 “这些奴才们,私下没事,就爱浑说。张小媛也是,好歹是主子了,还改不了跟着奴才起哄的毛病。” 栗贵嫔掩唇轻笑,莞尔端起茶杯喝茶,自茶延留了抹婉媚的笑容。 此话是揭了张小媛的短,她原是珍妃跟前的,珍妃得宠她也让龙瑾兰看上了。没想到珍妃失宠,她却照旧得宠,反而升了小媛。自然,也是告诫子冉,别以为漂亮,皇帝就真能看得上。 子冉心无杂念,听着只当没听到,唯独可以肯定的是栗贵嫔替她解了围。只听皇后道“是太后会调理人儿,元裕也是跟了太后几年,愈发漂亮了。” 元裕也只淡淡的,应了句“是。” 当夜听说皇帝亲自去了皇后黎氏的椒房殿。 子冉不上夜,侍奉太后睡下,便退回下房里。她如今是一个人住一间,不和别的宫女挤一间,二门也不关。她看着月色升起来,犹豫半响,到底是穿着衣服偷偷从后门出去了。 宝华殿的西门开着,方便夜里送东西进来,这西门偏僻,来往的人不多,出门也无需禀报,子冉换了身清淡的衣裳,能隐没在月色里,低着头在迎春殿外等着。这迎春殿离椒房殿很近,子冉便是凭着这个,判断他会来。 此时月色早已挂在树梢,天也暗下来。周围的花儿影影绰绰,颇有几分诡异的颜色。子冉倒不怕这个,只担心出来被人知道,多年辛苦毁于一旦。担忧得竖着耳朵细听每一点动静。 她回想了白天里的事情,不该是被发觉了,那张小媛恐怕不过是听了点风声就小题大做,否则她肯定不来。 捏着手心儿里的水囊,子冉眼看着月色一点点斗转星移。难道真的是她错了?风吹过,她长出一口气,必须回去了,否则被太后发现,一切都晚了。 “商效孺是你爹?” 清风淡月似的声线,夹杂着丝丝抹不掉的笑意而来,子冉惊得先是身子一梗,想到是他才放松了些,转身施礼。 “朕若不来,你是不是等一夜?”他徐步到她面前,轻而易举从她手里夺过那只水囊,打开放在鼻端嗅了嗅,不是酒,是带着花香气儿的水,她倒是聪明,晓得找个借口,被人逮住了还能争辩几句。 看她,她摇头。他若不来,她便危险被人捉到,怎么会等一夜? “还算聪明。”他慵懒的笑“可也不聪明!” 她抬头,第一次正经的看他,目光严肃。今日之事,她分析多次,虽然有危险,还是义无返顾得来了,为的便是他头先问的那句话。她只想知道,若她助他,爹娘哥哥能不能走出那蛮荒的地方。 然这一眼,却犹如落入深潭。他凤眸狭长,鼻梁坚廷,薄唇更是如桃花瓣似的软,满头的黑发随意束着,凌乱却千种风情,眯眼看着她,若有若无的笑容,更令人如坠云雾,摸不清他究竟想的什么。 这样的男人,太危险。可子冉才十五岁,她不懂得危险会在另外一个方向冲过来,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能决定父母的生死。 “想和朕提条件?”他仰起头,望了眼天上的月,背影如鸿,她跪到他脚下,拜了三拜。 “朕如果说,根本不需要你呢?” 那便是需要元裕?子冉轻笑,她知道,有个元裕。可他心疼她,喜欢她,心疼的女人放在那儿,总不舍得用,生怕伤了。而她不是。 龙瑾兰笑意更深“子冉,你很聪明。朕说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如风吹过的声音,飘渺却令人留恋。子冉的心里不知怎地,便留下了痕迹。于是刚刚的想法里多了分惆怅,一晃而过,她也顾不得多想,只知道他话里有话,太过聪明的人活不久的。 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绕着她圆润的下颌。自回到太后身边,吃喝总不愁,子冉又是吃了东西最伤脸的,不到两个月,原先蜡黄难看的脸就变成了红苹果似的圆润脸,虽然到底嘴唇上还能看出些青白的颜色,只是增添了分柔弱罢了,并不影响她作为少女的美。哑巴美人儿,这名号给她并不委屈。 龙瑾兰笑,笑容散开来铺陈在月光里,疏冷微寒,握着她下颌的手指松缓开来,铺开了朵花儿,映着月色如水,水中开放。然终究是镜中月,水中花,虚晃的无人能分解得其中情绪。 ------------ 第11章 她来保护她 “所以,朕舍不得要你的命了。”他竟笑起来,从胸腔里吐出如兰的气息“朕答应你,你若能找到瑾妃的所在,便给你全家世袭荣华。” 她心里咯噔一下,仰起头,想问他许多,张了张嘴,才记起她早就是个哑巴。龙瑾兰收敛笑容,凤眸凝结“想问,去找夏言。” 翩然离去,子冉坐在冰凉的地上,许久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回到宝华殿。她没有直接去睡觉,而是收了晨露。清冷的气息里,她隐约想通了些事情。传说中已死的瑾妃也许根本没有死,她应该还活着,在某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这个地方只有太后知道。瑾妃对龙瑾兰太重要了,重要到他愿意用给某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一世荣华来换取。 可那也意味着,这个小宫女可能要搭上身家性命。世上能承受得起封侯拜相这样待遇的,除了绝世天才,便是生死里为主子效力的。她若想换取,要付出的便是后者。 然皇帝霸道的没有给她第三条路,比如,什么都不要,从此只与父母哥哥做普通百姓。 那个人,会比她幸福的多吧!也许为了他,那个人也是置生死于度外的努力着,所以,他需要她来保护她。 子冉知道自己的路了,她站起来,克服了蹲了太久的困痛,迎着夏日里来的太早的阳光,听到内监在外面敲起了更鼓,宝华殿新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元裕掀起帘子,子冉端着水盆进去,梳头的太监正在给太后说笑话。说的是街头巷尾的一些故事“今儿还真没什么可说给太后的了,街头巷尾的,传的都是太后的福德深,竟在陵安城里让桃花开了。” 子冉悄然瞥着太后的神情,心底不禁微微一凛,收了眉眼。看来那件事虽然帮她上位,却并非太后愿意听的。 梳头太监又道“说这武媚娘当了皇帝,想要号令天下,百花盛开,唯独桃花不开。如今太后慈祥,福泽天下百姓,桃花神仙感应,特地为太后开花!” 子冉手心儿里不禁捏了把汗,她这几日怕是又要难过了。偏生此时元裕笑了“刘公公是老了,记性也不好。不开花儿的是牡丹,桃花可是听话的!” 那刘公公听来,忙诺诺的应着,又笑“是是,老奴记性也差了。” “记差了总比想岔了好,是不是,子冉?” 她忙跪地拜下去。恨不能开口说话。 旁人看来,在太后跟前可谓风光无限,然子冉是真正明白其中辛苦。几乎每日她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而今日的事情已经告诉她,献媚只能获得一时荣宠,却不能获得信任。 她虽不能完全肯定龙瑾兰保护的那人是谁,却若她拿到瑾妃的消息,便能保住那人。 夏日燥热即将到来的时候,皇上太后要移驾清凉山文心宫,陪王伴驾的嫔妃已定,除了必去的皇后黎氏,便是太后的外侄女祯婕妤、栗贵嫔和新封的蓉美人。华音亭那位张小媛如今早已失宠,降了从七品的选侍,不能跟去。 天佑朝自龙瑾兰登基后,皇后作为太子妃,自然成了皇后。其余皇贵妃以及贤良淑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着。每年新进的秀女不少,但超过正五品的也独有祯婕妤从三品、栗贵嫔正三品,这新进的蓉美人才只是正六品,已经算是宫中位份高的小主。所以真正得宠的,其实没几个人。 名单递上来,子冉送到元裕手里,她又递给太后。 太后仔细看过,便交给元裕“你也看看。” 元裕打开,也是仔细的看过之后,便笑道“陛下孝顺,选的人各个都是太后喜欢的。” “哀家看倒没那么简单。”说着意味深长看一眼元裕“一半是哄着哀家,一半也是哄着你吧?” 元裕倏忽脸儿便红了“太后又拿奴婢取笑,奴婢要回家去,不敢陪着太后了。” “哀家可没有取笑你。”太后鼻子里吐出口气“你如今也有二十岁了,陪着哀家四五年,你心里想什么,哀家知道。可皇帝却未必知道,你看看这宫里今天一个,明天一个的,怎么就轮不到你?” 元裕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只默默站着。 “这次去文心宫,就让子冉给哀家侍寝,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哀家再疼你,也疼不了你一辈子。” 子冉听着,心里已经暗暗捏紧,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机会还是危险。那里元裕俯身恋恋不舍的施了礼“奴婢明白了。”太后便吩咐她“子冉是个聪明的,又不会乱说话,你就全交给她,不必担忧哀家。” 元裕已然跪下,泪水盈眶“太后恩德,奴婢没齿难忘!”说着郑重其事的拜了几拜。 子冉忙上来扶她起来,太后便让元裕下去收拾行囊,只把子冉留下。 “子冉,你是聪明孩子,哀家对元裕说的,你可都明白了?” 子冉忙拜下去,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太后缓缓点头“那就好,你只要好好跟着哀家,好处定然少不了你的。不过,你若是有二心。子冉呐,这奴才就是奴才,妄想当主子,只会死的更惨!” 她心底一惊,慌忙再拜。太后虽没说什么,可那天下午对子冉来说,却如坐针毡。太后的记性太好了,看来华音亭那次对话,太后并不是完全没当回事儿。只怕太后是一心想把元裕扶上位。 那么,元裕并不是他要保护的人么?她一直以为就是她的。 子冉不知什么感觉,好不容易熬到夜里太后睡下,她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如今她哑巴确实是优势,太后觉得她不会乱说,但绝不是因为信任才让她留在身边。她是觉得比起元裕,她更加听话吗? 想起龙瑾兰的话,她很想去找夏言谈谈,可是莫说自己这身体缺陷,就是没有,去找他目标也太大了! 如此熬了两日,子冉总算得到一个机会,太后吩咐她给龙瑾兰送百菌汤。 这宫里的百菌汤并非日常见到的,用的是百种无毒的菇类最嫩的菌盖,切成碎末的小丁,用炖了两三天的薄荷乌鸡汤熬煮,漂去两层浮油,再加入用土豆粉制成的各色薄如蝉翼的菱花面片,闻起来清香浓郁,吃起来爽滑可口,宫里也只有太后的小厨房才做得出来,单是面片这块儿,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是出不来的。 给皇帝送汤的差事,往日只有元裕做,因即将启程,有许多事要准备,所以太后吩咐子冉代她去。 何况皇帝此时在奉先殿,她作为宫女,又没有元裕的特权,只能在侧殿交给内监再送上去。所以子冉猜测,太后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熟料到了侧殿,却是夏言正在里面坐着喝茶,旁边儿站着几个内监,正是他的两个徒弟,顺同、顺心。 “呦,是子冉姑娘。” 见子冉,顺心忙打招呼引进来,子冉把汤放在夏言跟前,递上纸条。 “太后娘娘最心疼陛下,这会儿宫里都忙着准备去行宫,她老人家还能想到送汤过来。” 夏言看过,笑了笑,却对着顺同顺心使了个眼色,又对子冉道“陛下正备了样东西让你带回去给太后,你便顺便拿回去吧,只说小夏子贪懒了!”说完这句便往里走,子冉看顺同顺心在外面掩上门,也跟着夏言进去了。 到屋里,夏言手里托着个托盘,上放着块玉佩。晶莹剔透,确实是稀世之宝,中间刻得是寿字,送太后最合适不过。夏言把它交给子冉,便问“听说太后要把元裕给陛下?” 子冉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她倒是没想到夏言会主动说起。本来她也是要问的,看来元裕果真不是她要保护的那个人。 “现在不是时候!” 夏言烦躁的蹙着眉端,不知为何,子冉就仿佛一瞬间看到了龙瑾兰。怪了,她又没见过他不耐烦的模样,那可是个装的很像的翩翩公子呢! “想办法阻止。”夏言说完,看满脸茫然的子冉,缓和下情绪“瑾妃娘娘此时必然在太后手里,我们就是从元裕身上得到消息的,如果她现在离开太后,你又并非太后心腹,此事恐怕就要断了!” 原来他们是从元裕身上得到消息,那么元裕是他们的人? “阻止比作太后心腹更难!”子冉只好打手势“我会尽量想办法补上元裕的空缺。” 夏言不禁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有这份胆识。 “你怎么办呢?” 子冉沉默,夏言厉声道“你最好不要隐瞒任何事情,否则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子冉只好仰起头“我也不知道。” 是,她也不知道,但机会总会有的,就如同当初的桃树。 夏言冷笑,他以为她胸有成竹,却只是凭着一时闹热。正要反驳,突然看她问“蓉美人在陛下心里怎样?” 夏言似笑非笑“陛下一体均沾。” 子冉收敛了目光,点点头。比划道“元裕和蓉美人,陛下更宠哪个?” 夏言目光严肃“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 子冉却没有半点不舒服,只点了点头“我有个途径,要借蓉美人的手。”说完便端着托盘走了。 她身后的夏言不禁蹙起眉段,总觉得她的身影再一次老了,再一次不像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宫里的女人,老成点总不是错误。 清凉山就在陵安城附近,北凉皇帝每年都要到这里的文心宫避暑,今年亦如此。元裕和子冉跟着太后走在龙瑾兰的车后,行进速度不算快。路上不时有各宫的娘娘奉上消夏的良品给太后。 太后看着却都不怎么喜欢的,让他们把一样薄荷凉糕拿回去给各自的主子。不一会儿夏言便从前面过来,笑问道“陛下让奴才问问,这薄荷凉糕是哪位厨子做的,竟如此香甜爽滑,一定要把那厨子招到文心宫里去。” ------------ 第12章 心有所属 车里太后笑一声“告诉陛下,不必特去招了,就跟着哀家呢!” “难不成是元裕姑姑?” “陛下喜欢尽管带走,女大不中留,哀家有子冉就够了!” 夏言忙打个千儿“奴才这就回了陛下,只怕陛下舍不得要太后的人呢!” 说着就走了。 这些话声音很高,子冉偷瞟一眼旁边的元裕,她如今跟元裕同车,因她已经算作是宫里的姑姑,虽然元裕本身就比她身份高,但论起级别,她们还是要同车的。这薄荷凉糕是太后的钟爱,子冉特别想出来的。昨儿元裕过来跟她说要学着做,她就教了,没想到今天还有这件事儿。 想起昨日夏言的话,子冉愈发不解,到底他要保护的那个人是谁?还是她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若陛下特地问起来,怕也没有保护元裕的意思了。 一时又有种柚子皮儿桔花馅的桔花饼送过来,说是陛下赏赐的,蓉美人给陛下和太后奉上后,两边都赞比薄荷凉糕还要巧,特地分下来给她们也尝尝。元裕接着,却是一口没吃,愣是盯了半天,把那块饼捏成泥也没感觉到。 子冉吃了两口,便知道龙瑾兰怕是故意给自己找的机会。这东西,为何偏偏是蓉美人的呢,若是别人的,她倒不好兴风作浪了。 傍晚就到了清凉山,正是凉的时候,子冉为太后披上披风,就听她问元裕“今日那桔花饼你可吃了?” “吃了,味道很是香甜。” 太后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子冉一眼“你也该学学她的本事,一个异族女子,如今都做了美人。” “是。” 元裕闷闷的答着。 子冉看她没力气的模样,本来如今就是她和她一起伺候太后,本来今夜轮她值夜,子冉便替了她,让她去休息。 太后住的仍旧是文心宫的长信殿,其余皇帝住在离这里最远的长乐殿,皇后黎氏、祯婕妤栗贵嫔住在离皇帝最近的玉华、金华、银华三殿,最后是蓉美人,因太后说实在喜欢,安排住在离长信殿最近的玉堂殿,随时早晚请安。 太后惧热喜静,子冉早早让人放了冰块在水罐里,放上漂亮的荷花,又用冰雕了风扇放在太后常坐的踏上和床边,命宫女时时摇摆。太后进来便觉凉意阵阵,看到那些,不禁夸赞“还是子冉知道用心。” 子冉只轻轻一笑,俯身施礼,便听太后吩咐“让他们再做一个,送过去给皇帝。” 心知太后是给元裕铺路,子冉却仍高高兴兴的写了条子递给下面的内监,他们便匆匆去办了。子冉将条子袖起来,回来为太后奉茶,不料那纸条儿放的不稳,竟落在桌上,子冉忙伸手去拿,太后已经用指甲压住了。 “哀家也长久没看到你写字儿了,你呀,哀家不问,也不知道写个词儿,写个曲子的,给哀家解解闷。”说着便展开那张条子看,看完了,便扔在旁边儿,意味深长得看一眼她“你倒是个懂事的。” 子冉肃然,跪在地上,用随身的纸笔写道“子冉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妄图圣宠!” 太后看过只是笑“这事在人为,虽然皇帝看不上你,可你要真有对哀家半分用心,也未必不能。” “子冉心有所属。” 她写下这个条子,递上去。她知道太后必然好奇,果真如此“你来说说,是怎么个所属的法子,哀家也想听听故事了。”说着便招了同伺候太后的鱼儿过来,她是专管太后衣裳的,平日跟在身边,也不怎么说话,但懂哑语。太后要听子冉说大段话的时候,便让鱼儿过来看她比划说给她听。 鱼儿来行过礼,子冉便道“沧州未遭灾前,奴婢曾与一林姓公子有过婚约,熟料那年遭灾,林家遭灭顶,公子下落不明。奴婢受太后恩德活下来后,家境贫困,粮食仅能果腹,父母想林公子已死,便将奴婢送到宫里。不料奴婢走后不久,却有人送来二十两银子,那人穿的破衣烂衫,身上的银子也只有这么多。奴婢的父母正怪异,却听那人称自己姓林。原来公子进京赶考,因回来的晚,躲过此劫。回来掩埋父母后,见奴婢家境贫困,便将身上所余银两悉数拿出替奴婢赡养父母,并说虽未成夫妻,然大丈夫言出必行,既然两家有婚约,他愿等奴婢出宫再娶。” 她说完拜下“公子有情有义,奴婢怎能见利忘义。公子既不嫌弃,在家替奴婢照顾父母,苦等奴婢,奴婢又怎能见弃。”说着眼圈便红了。 因为,她没有说谎,那个人,叫林世贤,是她亲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家遭劫难,他竟一路相随,送父母到那蛮荒之地,替她照料二老,俨如兄长亲人。她虽没见过他,却早已决定此生做他的女人。 太后听着,也是一番感叹。子冉是投了她的爱好,太后最喜欢听这种忠于礼仪的故事,故而虽林公子实乃世家公子,却被子冉改成了考取功名的秀才。 “那这林公子,如今可考上了?” 子冉抬起头,道“林公子一心报效朝廷,然父母才去世不久,他正在丁忧期间。” 太后赞许的点头“如此方不负读圣贤书。” 子冉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这件事,恐怕已经过去了。 虽说如此,她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太后疑心最重。此后她更加小心,凡龙瑾兰来请安,她均是躲得远远的,只让管茶的小宫女上茶,绝不靠近龙瑾兰。 不期那日文心宫宴会,中途太后突然说想吃她做的消夏汤,子冉告退去取,却在御花园里遇到龙瑾兰。太后的宴会他原说政务没有处理完毕,推辞不来,此刻却在御花园,子冉避之不及,只得侧身在一旁行礼。 龙瑾兰是孤身一人,身边只带着夏言,见她跪下,居然便笑“这可是撞到了,否则不知躲朕到什么时候。” 子冉垂着头心想若非为了您,我至于这么躲着吗?熟料龙瑾兰竟蹲下来,握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子冉,朕说过,你很聪明。可千万别聪明过头了就好。”他笑“否则连同你那位林公子,也要遭殃了!” 说着便站起来,声音骤然冷下来令夏言“好好教着,别费了。” 夏言得了令,也是一身的冷汗,等龙瑾兰走了,才忙着扶起子冉“你那故事编的可不离谱,也不怕太后查下去,查到你家里!” 子冉故意改了身世,却没想到太后真的会去查。若查起来,她只怕是逃不过的。可宫里女子如此之多,她怎么也想不到太后竟会为她这么个小角色特地派人去查啊! 夏言似是看出来了“太后既看得上你,要把你做心腹培养,怎么能半点不防?” 是啊,太后毕竟是多疑之人,她竟然忘了这点!子冉心底发急,如今若连累父母可怎么办才好? 此时夏言方叹了口气“陛下做了安排,你只放心就好。但此事不可再犯,否则谁也保不了你!”稍缓,又道“你没必要躲着陛下,也给我用心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是陛下的人,既然进了这里,就再不许想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这句话却让子冉迷茫了。她不过宫女而已,难不成陛下还真有兴趣?那可玩儿大了。 夏言似也不便多说,叹了口气“子冉,你太自以为是了。把你那套小把戏放下,才几天,你就想着做太后的心腹?” 她咬住嘴唇,是,单从那件事上看,她确实太幼稚了,太后是没查,若查下去,她必死无疑! “蓉美人可动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现在已然到了死结,太后要元裕跟了皇帝,元裕也确实愿意,可是如此一来,好不容易派在太后身边的心腹就要消失,而她如果再不借机打入,恐怕以后就更不可能。 夏言眉端立起来“我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经!”他急得跺脚“此事陛下自有安排,你只需继续打探,但万不要急于求成。” 子冉明白了,她才进宫多久,凭什么升那么快,元裕是太后的侄女,才能成为太后的心腹,她面前还有个赵德,还有跟随太后多年的鱼儿,就算再讨太后喜欢,却决不能被太后信任,投机取巧更不能。 如此,只有等待时机了。她看一眼他消失的地方,仍旧不懂那句关于林公子的警告,只好乖乖去给太后做吃食。 蓉美人的事情虽然子冉放下了,太后却没有。 自到了文心宫,皇帝日日来给太后请安,却并非真心请安,几乎每次身边都带着蓉美人,让元裕根本没法使力。不到十几日,蓉美人已经升了正六品的贵人,再升从五品的小仪,后竟然因为张小媛忌讳,非要了正五品的嫔。在宫里可谓得意的紧,风光一时。太后愈发看得不顺眼。 可这蓉美人虽天性刁蛮,却不曾在太后面前惹事,竟无法处置。 一日蛮夷进贡来些时新的扇子,名为龚扇。正是在外面伺候的阮芸拿来的。见子冉在外头站着,便笑着到她面前“怎么不在里头?” 子冉知她是要送东西,比划着“太后睡着呢,不想人打扰,我便出来了。”又问“你是要送东西给太后?” 阮芸点点头“亏得问了你一句,否则这么闯进去扰了太后可怎么好。这是蛮夷才进贡上来的扇子,巧的紧,我们这里可难得一见。”说着令一个小太监捧上其中一只送到子冉面前,“你懂得多,也看看这扇子有什么稀奇的,非巴巴的从那地方进贡上来。” ------------ 第13章 贡品垄扇 子冉翻转着看了几眼,这扇子简单的很,像是只用细的芭蕉叶子制成,扇面倒是整齐,却光秃秃的只有乳色,并没什么奇特的地方。阮芸又笑道“陛下还让把这个送过去给蓉嫔,不知道那位主子看了,又怎么发脾气呢!” “你辛苦了,太后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倒不如先去给蓉美人送吧。” 子冉比划着。 “那怎么好?”阮芸悄然靠近子冉“如今这蓉嫔也是个风光的人物,这么不起眼的东西,又让个小太监去送,那位发了脾气,我哪儿受得起。”眼珠子一转,阮芸哀求道“不如你帮帮我,只说太后给的,她见你是太后跟前儿的人,自不敢如何。” 太后虽不喜蓉嫔,脸面儿上却从来不表现出来,时常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她。陛下自不用说,子冉见阮芸也为难,里面还有鱼儿随时在,只好勉强的应下来。 她知道这宫里没人愿意去惹那位主子,她一个不会说话的,蓉嫔也没法找茬。何况她是太后身边儿的,蓉嫔怎么不高兴也不会说出来。 阮芸忙谢她,她便带着那小太监去了旁边的玉堂殿。 不成想正撞上有个宫女倒了盆水出来。子冉忙立在一侧,那宫女见了她,也不敢怠慢,几步上来施礼“姑姑怎的亲自来了?” 子冉指了指身后的扇子,那小太监忙上前道“太后赐了蛮夷进贡的龚扇给你家主子。” 子冉听了,虽心底责备,却终究不能说出来。倒是那宫女已经喜不自胜,却又有些为难的看看里头。子冉早知是龙瑾兰正在里头,且两个人怕是刚刚亲热过了,便不好多问,让小太监把东西放下,礼貌的点点头,便带着人走了。小宫女一路送出来,才算高高兴兴的回去。 回来正赶上太后醒来,阮芸已经汇报完出来,笑嘻嘻的迎上她“亏你了,太后夸了我呢!” 子冉挽唇一笑,并不多说。阮芸虽然常帮她,可自那件事后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如今她已是太后跟前的,她却还在外面,子冉知她是怕她抢了自己的功,便明白的用笑告诉她,没必要担心,她不能说话,也抢不了。阮芸不好意思的笑笑,赶着忙她的去了。 子冉进来,没想到皇后也在,正和太后研究那把龚扇。 “龚扇就稀奇在这里了。” 皇后笑着拿起一把扇子,在阳光下翻转,那扇子居然露出奥凸的观音图案“这进贡来的扇子,要用四五月最嫩的竹叶,抽成比头发还细的竹丝,再交给做龚扇的女工编织,慢慢细细的做,一年才出一把,五把,就要五个女工。且这些女工不仅手要灵巧,模样也得周正,得是没有出嫁的童女,做出的扇子才干净。” 太后果真是愈看愈喜欢,不禁笑道“做扇子的女工本就难找,竟又有这么多条件,难怪黎直当个宝物似的进贡上来!” 黎氏腼腆,温婉淡笑“他也是一片孝心。” 原来进贡东西的是黎氏的哥哥,时任四边巡抚的黎直,难怪太后高兴。子冉知道这黎直愚蠢无能,唯独会溜须拍马,贪污受贿。现在到了那么偏远的地方,居然也能搞出这些玩意儿来哄太后,却不知害了多少百姓。 太后一把把的和皇后看着,到最后,皇后却轻轻‘咦’了一声,又翻看了一次。 “怎么了?” 太后不解,放下茶盏问道。子冉正端了茶盏递给鱼儿。 皇后却只是笑着摇头“没什么,好像记得有个图案,这次却没见到。许是过几日还要进贡来,到时候便有了。” “什么图案,你先说给哀家听听。” 太后也起了好奇心,子冉笑米米的陪在一旁。太后最喜欢看宫女们笑,不许摆苦脸,而且得是从心底发出的笑容,乐滋滋的才好。此时又有稀奇事儿,子冉懂得该陪太后高兴。 黎氏用帕子掩了嘴唇笑“臣妾说了,到时候太后见了,就不稀奇了呢!” 若是子冉会说话,此时定然跟了两句俏皮话了。可惜她不能,便是鱼儿端着茶上来“皇后娘娘是替黎大人藏着,到时候要太后多多的赏赐!” 一屋子人果真笑了会儿,皇后才急急得道“可是让鱼儿这张巧嘴儿给说着了,太后先说,等哥哥送上来给什么赏赐,儿媳才告诉您!” “哼,你们一群小的,欺负我个穷老太婆!”太后也只打趣儿,环着屋子看了看,目光竟落到子冉身上“哀家这里没什么好的,偏偏有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直儿也老大不小,还未娶亲,若那扇子真让哀家喜欢了,哀家便把这子冉给他了!” 子冉一愣,竟如晴天霹雳,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连同皇后、鱼儿都呆住了。 这黎直虽说是个皇舅,却是个荒淫蠢笨的东西,虽然没有成亲,家里却早有七八房小妾,且此人长得肥头大耳,又黑又丑,性格暴躁,对他的小妾非打即骂,正经人家的姑娘,都是宁死也不肯嫁给他! 她双腿发软,竟噗通跪在地上,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皇后的笑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瞧把这丫头急得,现在就要谢恩呢!” 仿佛兜头给浇了盆冷水,子冉暗自打个寒战,才想起自己是不能说话的。即使能说又怎样,她敢拒绝太后,她敢说自己不嫁给黎直吗!她只是个奴婢啊,对太后来说,就是件东西而已! 她只觉得冷,只觉得害怕,只觉得在一点点沉沦到黑臭的地狱里,连她们说些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鱼儿冰凉的手指扶住她的胳膊强行把她拉起来,她才被扯回来,听到皇后说“臣妾告退。” 太后让鱼儿去送。 子冉木然的打开帘子,黎氏不经意的瞟她一眼,唇角笑意森冷。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头避开那时刻都在的凌厉目光。 她端一盏热茶换上,正要送走那盏,身后太后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不想给黎直做偏房?” 她微微一愣,回身拜下,写道“子冉是太后的奴婢,全凭太后处置。”献上。 太后手指蜷起来,指甲将那张纸揉烂,扔在地上。子冉爬过去捡起来,端着茶盏离开。她就算再怕,也必须挺下去。那不过是太后的一句话而已,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即便成了现实,她也不过一死。 只是龙瑾兰,怕是这次子冉真不能帮你了。望你看在子冉被你害到如此境地,还我父母半生安宁。 夜里,子冉辗转反侧,终究在这想法里睡着了。她确实太简单了,正如夏言所说,离做太后的心腹,她还差的太远太远。没有替太后害过人,没有帮太后做过事,她凭什么来信任她? 唯有百般小心,再小心。 两日后,龙瑾兰再宫里为蓉嫔的生辰设宴。 太后素来喜欢热闹,子冉早就帮着鱼儿准备好太后喜爱的墨绿的蜀锦绣凤裹身裙,配黎直进贡那把观音龚扇,简洁清凉,不失高贵。太后左右端详,便笑道“只怕又是子冉的主意,鱼儿是想不出这些新奇法子的。” 鱼儿也笑“太后怎么就知道了呢?奴婢还等着领赏吃独食儿呢!” 太后用扇子轻拍她的小脸儿“就你贫嘴!”说着不免怜惜子冉“可怜了这丫头,要是能说话,你们怕各个儿都比不上她!” “是是,太后眼里只有子冉姐姐,我们都不行呢!”鱼儿讨着巧儿,子冉静静陪在一旁,太后坐上车辇,赵德在前面带路,便朝曲台殿去。 “她是个懂事的,哀家自然要多疼着她。你也不差,小嘴儿巧的紧,哀家一起赏了,免得你们几个丫头背后闲话去!” 太后坐在上面,惷光满面,看不出半点不愉快。那件事也过去两三日了,子冉心里仍旧没敢放下,此时只能陪着笑脸儿。她哪儿有资格不高兴,她不是元裕,有太后疼爱,可以努力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想谁谁便在,龙瑾兰携着诸妃子前来迎驾,蓉嫔竟站在他身侧。那一刻,子冉的心里不知为何升起股苦涩,连同着心里的委屈,竟然用到了眼眶里。她慌忙收住摆出笑容,扶着太后下了车辇。 这曲台殿名字便是自家宴上来的。年年文心宫开家宴,都是在这里。可皇帝亲自为妃嫔做生日,却少之又少,可见蓉嫔受宠深厚。 依次坐下,是皇帝正中,太后左上,皇后黎氏右上,而蓉嫔竟坐在右下,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这么个座位安排,底下嫔妃看的眼睛都红了。 可太后没有丝毫介意,反倒对蓉嫔十分慈爱得道“过了生日,你就二十岁了,哀家子冉抄录了观音经,并一尊开光的送子观音像送你。只盼着你早日为皇帝诞下皇子,延绵皇家血脉。” 说着子冉捧上观音,小心翼翼得交给蓉嫔的宫女端着。 那是尊金香玉的观音像,用的是和田古玉,十分珍贵。据说除了皇后十九岁生辰时太后送过,还没有哪位嫔妃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而子冉那部经文,是用百年荆木制成竹简,以金色抄录其上,点缀观音像,更显其光芒四射。 一众嫔妃眼红的眼红,羡慕的,嫉妒的,各样神色在这瞬间表露无遗。唯独皇后黎氏,正襟危坐,竟似与蓉嫔一起高兴似的。 蓉嫔也早已下来,施施然拜下“臣妾多谢太后赏赐,谨记太后教诲,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太后陛下,早为皇家延绵皇子!” 这蓉嫔声音清脆,此时又十分高兴,所以嘹亮干脆。但清晰稳重,字字句句都经过斟酌,让人挑不出半分不是。子冉已经多次觉得,太后若真因为不喜欢想除掉她,恐怕是难上加难。 “太后您瞧,蓉嫔多懂事儿。” 皇后笑着在旁边加了一笔,更显得蓉嫔光彩。 ------------ 第14章 暗中相助 太后也点头称是“哀家就喜欢她伶俐,这点儿上,你可比不了!” “皇后娘娘是六宫表率,稳重持正,与陛下举案齐眉,伉俪夫妻,臣妾不过区区嫔,只能尽心竭力伺候陛下而已。” 蓉嫔的话很是有分寸,太后皇后更是极力夸赞,皇后又送上自己陪嫁的金玉良缘手镯一对,几个妃嫔便忙着纷纷送上寿礼。见此和睦场景,龙瑾兰的眼角眉梢始终挂着亲和的笑容,直到礼物送完了,才示意夏言。 悄然附耳到蓉嫔耳边说了句话,她便脸红了。 只见夏言端着圣旨出来,道“嫔刘氏接旨。” 蓉嫔忙起身在下首跪下,听夏言宣读“兹清河宫嫔刘氏,容比漪房,贤如长孙,年十六入宫,侍御三年,守己持重,敕封从四品婉仪,赐蓉字!” 众妃哗然,原来皇帝不是没有准备礼物,而是给了她一个特大的礼物! 因为从从四品开始,她就是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要接受和以上正四品荣华、从三品婕妤、正三品贵嫔,从二品的妃,正二品的贤良淑德四妃,从一品的皇贵妃用同样的礼制,成为自龙瑾兰登基后,除了祯婕妤、栗贵嫔外,第一个越过五品的嫔妃! 随着蓉婉仪一声“谢陛下。” 太后皇后开始,一片赞美祝福之声。底下妃嫔们更是竭尽所能,讨好这位皇帝身边的新贵,就算不是真心,好歹也要演演姐妹和谐的大戏。子冉目光扫过龙瑾兰,他亦是笑着,狭长的凤眸却仿佛噙着丝若有若无的虚离,便如清风拂面,将这些莺莺燕燕的扫过去,只留下深潭静若无波,不见湖底。 垂了眸,子冉眼前心底,不知何时起,便全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美得天下女子都没了颜色。 皇帝宣上歌舞助兴,底下是一片欢声笑语。 几杯酒下去,容芳仪已经面色通红,燥热难捱,宫女忙呈上一把扇子。 “蓉芳仪,你这扇子从何而来?” 顿时满堂欢喜,鸦雀无声。说话的竟然是皇后。她本不该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可此时却好像顾不得那么多,人也跟着站起来。 太后面有怒色,蹙眉教训道“可儿,怎生如此无礼!”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过分了,却仍然死死盯着蓉芳仪手里的扇子,不得已跪到堂下,歌舞暂停。 “回太后。两日前哥哥黎直进贡六把龚扇给太后娘娘,每张龚扇图案皆不相同,其中有九凤图龚扇一把,乃是六把龚扇的主图,当日臣妾在太后宫里看到的只有五把,且没有这把九凤扇,只以为是哥哥疏漏,或者其他缘故没能送来,回去后便立刻写信给哥哥,此时信还没到桂云,却在蓉芳仪手里看到了这把九凤龚扇,故而大感惊奇!” 曲台殿,静的针落如钟。 子冉只觉得头顶一声闷钟,慌乱间竟看向蓉芳仪,却不知这一眼,便害了自己。 蓉芳仪惊愣片刻,慌忙跪下“太后明鉴,这把龚扇乃太后所赐,臣妾实在不敢暗自留下。何况臣妾与黎大人并无私交,怎么能私自拿到龚扇?” 这话就直指皇后栽赃,皇后怎么容得,立刻拜道“陛下太后明鉴,这九凤图向来唯有太后可用,臣妾的兄长就算要送,也不敢送九凤图的龚扇给蓉芳仪啊!” “子冉!” 太后已唤了她的名字,子冉自知逃不过,出来跪下。 “到底怎么回事!” 熟料太后刚刚问出,蓉芳仪的宫女却突然站出来“是,是,就是她送来的,说是太后的赏赐,让我拿给蓉芳仪,当时陛下正在玉堂殿,也是亲耳听到的啊!” 几双眼睛从子冉身上再直直的盯着龙瑾兰,只等他的态度。这不是小事,可是违反了宫中的大忌!却不想他只淡淡的溢出一丝笑“朕只听到太监说话。” 子冉眼睛缓缓闭上,龙瑾兰,你这么说,也只是帮你的蓉芳仪吧? “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所以让小太监说的!” 蓉芳仪的宫女忙着替主子争辩,却不想触怒太后,她最讨厌这种不懂尊卑的奴婢,但事情没有查清楚,便忍而不发。 此时却是鱼儿站出来“谁能证明!” 子冉惊讶,没想到平日不曾深交的鱼儿,却肯在此时挺身而出! 那小宫女一时没了话,当时龙瑾兰在玉堂殿,下面的人都被撵走了,她也是碰巧出来遇到子冉的。却没人亲眼看见她去送。 一时案件进入了僵局,底下跪了一地人,还有个不会说话的子冉,各个嫔妃面面相觑,也只默不作声。 龙瑾兰带着笑意的声音悠然响起“这扇子进来的时候,朕觉得好玩儿,说过要送蓉芳仪一把。怎么到现在,就成了太后赏赐的?” 此时站了许多人,无人言语。子冉更没想到,竟然是元裕缓缓下堂来行礼道“奴婢可以证明,陛下确实这么说过。何况这龚扇奇特,不在阳光下刻意看,是看不出上面图案的,许是奴才们糊涂,报错了事情,送错了图案也不定。” 她一直以为,受了那么多苦都是拜元裕所赐,可是此刻,生死攸关,她虽然明里帮得是蓉芳仪,暗里帮得却是她! 一明一暗,两个人帮忙,子冉的干系是脱得差不多了,只等太后处罚。 “如此看来,确实有可能。” 面对这样的情况,太后也似乎决定就这样了。 “太后!” 不料皇后再次拜倒“蓉芳仪拿着这扇子也足有两三日了,怎么会看不到上面的图案,必然是心怀不轨,才故意在此时拿出来的!” 本已决定的太后一时间犹豫了,不得不看着龙瑾兰“皇帝,哀家也是当事人,这里面又有哀家的奴才,哀家不好说话,还请皇帝定决吧!” 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龙瑾兰,他却仿若无事,凤眸不过随意扫了底下人一眼,便道。 “既如此。”略停顿“蓉芳仪刘氏,擅用九凤图龚扇,着降为正七品常在,即日搬出玉堂殿,另安置延休殿。宫婢,”旁边夏言忙提醒一句“王子冉。”龙瑾兰方点头道“王子冉,办事不利,着杖刑十五,以儆效尤。宫婢小杏儿,出言犯上,着杖刑二十,逐出宫门。” 子冉松了口气,已经被拖出去了。 杖刑十五,足以让她五脏俱损,却到底能保住她这条命!她还能听到堂上蓉贵嫔的哭声,亲眼看着小杏儿被拖到自己身边扔下去。 宫女杖刑,要脱掉衣裤,腰部以下臀以上,没有吩咐,那杖子落得极恨,然宫里的规矩不许叫出声音,子冉的嘴巴早就被一块带着臭味的布塞住,忍得冷汗淋漓,一阵阵的疼是闷闷的钻进脑仁里,嗡嗡的每一下,都让她昏天黑地的窒息,那股子力道还没缓过来,第二道又铺天盖地的下来。如此到后来,耳边只听得砰砰的如同捶肉的声音,眸光却已慢慢散开,思维飘渺的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那年春天,梨花似雪,落了满地的芬芳。 纤细的女子绕过花儿压着的枝头,衣袂抚过花瓣,溅起如风的涟漪。她仰起头问他“小哥哥,你在数什么?” 他回眸收了修长的手指,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五六岁的娇憨,却有风华绝代的容颜,梨树百株,梨花成雪,不及她容颜半分脱尘。他见这女儿形态可爱,笑的百花无颜,竟也忍不住笑道“我在数,秋天的时候,能收几枚梨子。” 小小的女儿笑了,咯咯的清脆,犹如天籁。 恍惚间睁开眼眸,眼前是熟悉的床帏,遮盖了外面的天地。她被闷得透不过气来,抬起手,钻心刺骨的疼便袭来,只好作罢,暗自叹息一声。却不想床帏忽然掀开,竟是鱼儿乌青着眼睛的脸露出来。 “可算醒了!”她松一口气,站起来两手捧着杯水过来送到子冉唇边“喃喃了几次渴,偏你趴着,又伤到了内里,只能润润嘴唇,不敢灌水。现在醒了,快喝吧。”说着小心翼翼得垫了枕头,把水杯放在上面。 子冉不能说话,更不能乱动,只好听话得喝了口温热的水,才见她屋里那只火炉子正烧着,鱼儿便是从那里弄得热水。除了水,还放着几只碗,隐约不大的屋子里,能闻到淡淡的饭香。 “可吓坏我了,足足睡了两三天。” 见子冉喝不下了,鱼儿便收了,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安慰道“身上好些了吗?药是按时上的,有什么不好的,你就摇头。” 她点了点头。虽然疼,但明显的没那股子肿胀的感觉,身上有些地方还是凉凉的,该是好药,便是上回阮芸给的,也不会比这个好。她正想问药从哪里来的,鱼儿却早满意得点了点头“没有就好,这是元裕姑姑给拿来的,肯定比我们平常的土法子好。可你的伤在内里,只能好好调养了。” 子冉有许多话想问,却实在无法说出来。何况她此时也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想来当时若没有那一眼,也就不会受此刑罚。只是,自己尚且如此,小杏儿还是个孩子,不知此时还有没有命。 鱼儿见她闷闷的不说话,想着她平日里就不怎么跟人亲近,便自去取了缨络坐在小凳子上打着。 想起那日鱼儿站出来为她说话,如今看来她并没有受到太后责罚,子冉心底稍稍安下些,却又觉得元裕怪异的很,分明那时候她求她服侍太后时,她口气又凶又恶。她近日好像一直在龙瑾兰身边,否则当时说不出那些话。 那么,龙瑾兰要保护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她呢? 越想,子冉越觉得事情怪异。偏生此时脑袋里只有痛的感觉,她忍得冷汗淋漓,却因为鱼儿毕竟悉心照料,不好出声让她担心。心中更因为鱼儿的挺身而出,五味杂陈。 ------------ 第15章 帮她却不如不帮 自太后身边失宠,又亲身被曾经的好姐妹阮芸冷落。再到龚扇事件,分明是阮芸陷害,子冉早以为宫里根本没有感情。却不想平日里只是如水淡交的鱼儿,却会在关键时候帮助她,甚至此时此刻,也不顾往日的小间隙,旁人的议论,陪着自己。不知不觉的,眼眶就红起来了。 鱼儿听她似是抽泣,想起她梦里无助的张着嘴流泪,以为她是委屈又疼,忙放下缨络过来安慰。 “子冉,我知道你疼,可姑姑说了,这药再好,也要疼三四日才行。你若难受,只管哭出来。” 子冉摇着头,她并不怕疼,多疼多苦都熬过来了。鱼儿似乎也明白了她眼里的感激和脸上的笑容,竟还有些不好意思“你无需多想,咱们当奴才的,都是一样的可怜。你又无力替自己争辩,我那日分明听到阮芸说话,也不敢当时就站出来指她的不是来帮你,只好日后多多照顾你,以解我心头的愧疚。” 原来,鱼儿是知道事实的。是啊,那时候帮她,却不如不帮。 鱼儿知她是懂得,叹道“你是咱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阮芸比你来的早,却至今还是个庭外的,心里过不去也是平常。何况此事,”她略犹豫,俯身下来“太后倒没怎么责罚你的意思,还吩咐要你好好养着,元裕姑姑开了口,便让我来看护你。想来,只怕阮芸也只是个帮手,到底谁的意思,咱们下面人,心里知道便罢!” 说完,她忙着看了看窗外。 其实,子冉早想到了,只看处罚,蓉芳仪是最重的,降了常在,已经如宫女一般了。小杏儿其次,她也担心她性命能否保住。最后才是她,其实若真论其罪,她却是第一个问罪的。其中自然有龙瑾兰保她的意思,却也是太后纵容。 只是不知道,龙瑾兰究竟为何竟然任着太后这么做,难道,他也不喜欢蓉芳仪么? 她想不通,却不想鱼儿也这样,便伸出手握住她的,疲惫的点了下眼皮。若以后太后能用她,也不枉她受这个苦。 夏天最末的灼热眼看要过去了,养了两三日,子冉已经可以下床。 外头来来往往也有宫女,偶尔一两个在窗口见着她,恭敬得行了礼便走。虽话不多,却不见冷漠的模样。鱼儿也仍旧每天过来,给她带小点心,或者手里打着缨络子,把外面的事情说给她。 “最可怜的就是刘常在,原本还仗着陛下亲自赐字,旁人不敢太过怠慢。这么闹腾了两日,连陛下也觉得烦,干脆连那字也要抹去,直接降做更衣。” 子冉歪着头看鱼儿,鱼儿便笑“亏得她这样对你,你还担心她。” “好在陛下听闻时,正在栗贵嫔那儿,便说,小杏儿是她娘家陪嫁的,这会儿生死未卜,底下又都是一双双势利眼,她伤心难过,也是人之常情。陛下才收回成命,只让削了那个蓉字,仍旧做她的答应。还吩咐下面的奴才们,不许欺负她们主仆。” “哎!”鱼儿叹息“也不过说说罢了,那些狗奴才们,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哪能真对她好呢?” 说着看子冉,却不觉扑哧笑出来“这不是骂自己吗!”继而又伤怀“我们何尝不也是奴才呢?” 子冉看她满脸凄惶,伸出冰凉的手,慢慢的覆盖住她的掌心。鱼儿便笑了“你听听我说的什么混账话!” 她挽唇淡淡的笑,目光如水。鱼儿看的有些恍神儿了,半响才唏嘘道“怪道旁人都说你好看,这会儿子我才算明白。”她神秘兮兮的“你虽口不能言,却只消看人一眼,便像是能看到心底里去。” 子冉笑,鱼儿也笑。两个人又都不再说话了,只一个凝着天边的夕阳如血,一个低头全心打着缨络。 既然都是奴才,何必再争权夺利,互相帮助不是更好么?就像现在,痛的时候,还有个人陪在身边。子冉不知道,此时的小杏儿怎样了。但能有那样的主子,因她受伤而哭的昏天黑地,不顾安危的跑去替她伸冤,也不枉主仆一场。 吃过饭鱼儿自去上夜了,子冉找到她用的伤药和几样吃食,打开门从侧门偷偷溜出去。 她走的不算利索,但悄无声息,文心宫是行宫,夜禁虽不比宫里严,她仍旧没点灯,只趁着月色好,低头看路慢慢而行。 正是夏末,行宫里多的是花树流水,鸣虫秋蝉,子冉行在其中,脚下的路被斑驳的花树影子掩得失了身形,又是一袭病中的素色衣衫,只因畏寒,外头穿了件小的夹袄,愈发收的腰身淡薄,不赢一握。 龙瑾兰就那么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眼角眉梢的笑意从无到有,愈来愈浓烈的成了化开的胭脂,氤得香艳妩媚。 突地前面停下,龙瑾兰也跟着停下来,却见她探头看了看前面,紧张的肩松下来,仿佛叹了口气般的,回身施礼。 龙瑾兰的笑意便愈发深的藏进了眼底,那湖水平静下来,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儿,一双白希的素手在身侧,竟比满身的素色衣裳还明亮。他勾唇笑出来“不想活了,是吗?” 子冉低着头,摇了摇。她想活,可不能活的那么亏心。小杏儿和刘常在沦落今日,她虽不是主使,却是她一手促成。此时她只是赎罪而已。 “回去。” 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子冉起身,往回走,到他身侧,被他拦下。 “是不是明日还要去?” 她原地不动的,点了点头。 生死由天命,但既然活着,就要活的像个人,而不是真的变成了一条狗,一个奴才。她这些话说不出来,即便能说,也不会。 “看来这十五杖对你还是太轻巧了些儿。”龙瑾兰转过身,立在她面前,修长的身影,恰能将她娇小的身姿遮盖在他的身影之下。月色转了,落在他身上的是萧索的凉意,她仰起头,剪水双眸只留的一片明澈。 仿佛在说,便是如此,我依旧会去,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龙瑾兰蓦得笑了,丝丝缕缕的有笑意散开来,到月色里成薄纱挽在子冉的喉咙,令她狠狠的一窒,眼前竟有几分恍惚。 “既知晓太后的用意,还要自讨苦吃。这会儿延休殿的见了你,明日她定然知道,你是想就此拿一条命抵罪?” 子冉没想那么多,她原只是想把东西放在延休殿的门口便走,想着刘常在和小杏儿或者能看到。却不想太后耳目何其多,她若让人看到,则是必死无疑。 “大殿上仓皇已是不该,此番又要找死。”龙瑾兰咬了牙“商子冉,你果真是死十次也不冤枉!” 子冉心下一惊,抬头看他,龙瑾兰却早已背了身子,徒留修长的身影在月色里斑驳的立着“去吧,若再有下次,朕必不保你。” 她看看手中的东西,纵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再做停留。两次出手相救,子冉心中记下了。她再回头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是朝着延休殿的方向。她何其糊涂!他这一去,岂不比她更有力些? 却不知为何,心底里零落了些她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暖暖的,软软的,令她眼眶红了,泪要溢出来。 次日,听闻陛下昨日竟去了延休殿。那延休殿本就是半个冷宫,多数妃子发配到那里,基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然也不过是去了而已,并未过夜,倒是栗贵嫔,不但得了个贤良淑德的名声,还成了近日皇帝的新宠,连着三四日,陛下都只在她那里。 大约那时候,子冉的身体也大好了。便仍旧回太后身边儿。 “既已经挨了罚,便记住罢!” 这是太后唯一给她的一句话了。 子冉愈发肯定,其中定是太后授意,连同皇后那日来,也必定是说过什么的。只是再见到阮芸,倒是她讶异的瞪大眼睛,直到子冉笑了笑,她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了。子冉暗自好笑,也并不理会。 恰好太后要她去给栗贵嫔送些和尚进贡的素饼来,子冉错身走开,往润泉殿去。 润泉殿不似玉堂,玉堂虽离太后的寝宫近,却热闹,花树纷纷。栗贵嫔虽离太后远,却住的清清静静,一路竟只有绿竹修林,郁郁葱葱的凉爽,风吹来,簌簌的竹叶拍打,竟有些萧索的秋意了。 早有侍女通报过,子冉跟着进来,却见龙瑾兰正侧身在棋盘前,捻着枚黑子儿捉摸棋盘。 她自知来的不是时候,忙上前行了礼,便要告辞。倒是栗贵嫔和她熟络了,也没有撵她的意思,自吩咐宫女惜月端来新制的几样糕点,又让她坐下。 “素知你不喜欢那么味儿重的,上回你送来的那些薄荷膏又极其清凉爽口,依样画葫芦的做了几样,你倒也尝尝,我们谁做的好。” 子冉拿手指小心翼翼的捏了一块,是粉儿膏,切的半个拇指大小,入口即化,再配上那用薄荷柠檬做的茶,清凉爽口,极为舒坦。子冉眯着眼睛笑了笑,伸手打了个手势“娘娘灵慧,做的吃食也极精致,奴婢是比不得了!” 偏生栗贵嫔是个少有能看懂哑语的,只笑着对仍旧捉摸棋盘的龙瑾兰道“皇上瞧瞧,这丫头难怪招太后喜欢,一张嘴儿可真巧。” 不料龙瑾兰竟是茫然的抬起头,扫了眼子冉“一个哑巴罢了,哪儿来的巧嘴。” 栗贵嫔一愣,只温和的对子冉打了眼色。子冉便知了,起身施礼后跟着惜月出门。 再路过那片竹子,惜月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却偏偏往竹林小道里去,又说“这里近。”子冉只好跟着。 半道了,惜月才叹了口气“我家娘娘原以为陛下喜欢你,特特的请你坐坐,却不料陛下的意思。”惜月一笑“你别误会,我家娘娘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不过的。” ------------ 第16章 你委屈吗 原是如此。栗贵嫔在宫里名声极好,莫说是刘常在这件事,便是往常对奴才们也是疼爱有加。至于太后跟前,更是谨小慎微,如今深受圣宠,却更加小心。原来惜月故意带她来这里,是要解释这个。 子冉本就没有多想,龙瑾兰在旁人面前与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两个样子。只是这栗贵嫔是何等聪敏之人,竟似发现了什么。想来惜月一番话,不只是解释,也是告诫她,莫要以为仗着太后的宠爱便可胡作非为了。 她早知道这骂名必然得背上,也难为栗贵嫔竟替她着想。 子冉俯身施礼“替我谢谢你家娘娘,只说子冉亦无心圣宠,娘娘一心为我筹谋,子冉感激不尽。” 惜月了然笑道“既如此,我家娘娘也算放心了。” 子冉告辞回来,便去太后那里复命。听得太后问道。 “她吃了没?” 鱼儿不在,子冉只好摇了摇头。 太后那里便动了动嗓门“子冉,这次的事情,你委屈吗?” 她微微一愣,不想太后竟问起,只得掏出纸笔写“奴婢不敢。”但她只写了这么一句话,因为太后的深意,她还未曾确定。太后看过,扔下纸条笑道“你倒是聪明的紧。不过,哀家喜欢。” “哀家进宫的时候,是孤身一人。身边的人换了又换,死的死,走的走。直到两三年前有了元裕,才算找到个顺心的。可元裕这丫头,偏偏心心念念的想着陛下,她才二十二,哀家不能自私的留着她!” 话到此,太后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子冉跪了一阵,见太后再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便站起来悄然退出去了。如果她猜的没错,只需要再加把力气。此次龚扇一事,太后既是除掉刘常在,也是在考验她。只是不知栗贵嫔那话里的意思,可否也在提点她? 如今,子冉又想,龙瑾兰护着的人,会不会是栗贵嫔了。他这样无情的男子,明知太后害的人是刘常在,却不加阻拦。可是,想他昨夜探访延休殿,又不是十分无情的人,子冉着实费解了。 因为若想从龙瑾兰眼里看出丝毫波澜,实在比登天还难。他日父母若得救,她肯定和皇帝说,要出宫去! 不想想的入神了,却差点撞上个人,正是阮芸。 子冉站住,笑了笑。 阮芸脸色一白,却笑道“想的这么入神,不是我躲得快,早就撞上了吧?” 她亦是笑,笑的意味深长,看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却是经书。便打手势道“又是哪里的和尚送来的?” “不是和尚,是刘常在。”阮芸苦笑着“我就说,那么好的事儿能让我遇到?也就是你,见天的拿东西送东西,哪个宫里的娘娘不把你当祖宗供着?”说完也不看子冉,兀自愤愤的进去了。 子冉走了几步,便见赵德在门口站着正看她,她过去行了礼,赵德也礼貌的还了,问一句“姑娘要去给太后娘娘备茶点了吧?” 她点头笑,打个手势道“公公辛苦,今儿是新样式,一会儿也送去给公公尝尝。” 赵德忙打了千儿“这么着,杂家可是有口福了!” 两下说笑后,子冉便去厨房里。这会儿鱼儿正依着她给的单子备东西,见她进来,不免笑着抱怨。 “也就是你能想出这么些玩意儿,单是准备就弄得我腰酸背疼的!看你怎么拾掇它们!” 原也是简单的东西,子冉在栗贵嫔那里吃的糕点,觉得稀奇就写了单子,让小宫女拿给鱼儿请她准备。如今太后吃的小厨房,均是她们两个备着,旁人不许沾手。所以只好辛苦鱼儿来。 子冉打手势回她“一会儿少不了你的!” “何止是我呢,赵德也有份儿吧?”鱼儿糗她。 底下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子冉虽对太后的事儿上心,对赵德却也是不差的。尤其是自那件事儿后,常给赵德做衣裳鞋子,平日里有了新鲜的吃食,也都记得留他一份。连同赵德跟前的那几个小太监也跟着沾光。 这赵德虽是势利眼儿,却毕竟身体有缺陷,心里也总少什么。何况宫里太监的衣裳都是内务府统一裁做的,本就粗糙,比不得子冉女红好,亲手裁剪的得体舒坦,子冉这么照顾着,一来二去,却是真把赵德给收住了。 便说这次她挨打,本来宫女们也多有议论,被赵德骂了几次,谁也不敢再提。他还特地送来不少名贵的补药给子冉,否则,她哪儿好这么快? 子冉也是聪明的,面儿上,和赵德一如既往,只在暗地里关心,也难怪赵德受用。 她掌握力道的分寸,鱼儿也不得不佩服的。 “还不是你说的,都是做奴才的可怜人儿!” 子冉倒不怪她说出来,打着手势,神情里略有凄艾。 鱼儿也跟着叹息。 心想也唯有子冉能收得住这赵德。 他既是太后跟前得脸的奴才,底下自有许多讨好的人,连同她也算在其中,年年的得了什么好的,都要给过去。赵德便愈发骄奢,对宫女倒还好,新来的小太监,若非他看得上的,多半要受许多苦。 子冉也没少受他的欺负,然她竟平心静气,待赵德是另外一番好。 尤其是赵德病的那次,眼看着人都不行了,宫里规矩不许请太医,小太监们只知道在地上打转,宫女们没人敢进去,却是子冉不避嫌,拿针一个手指一个脚趾的亲自挑开放了黑血,才救了他一命。 赵德自是对子冉另眼相看了,她却把分寸拿捏的十分好。若非近日鱼儿和她近了,宫里谁能知道呢? 待糕点凉透了,坐在一旁的鱼儿才晓得原来做起来竟然比准备材料还累,便自告奋勇的去送,只走的时候道“辛苦我半响了,你得给我留着!”子冉嘴里已含了一块尝着,便笑着点了点头。 另包了三个包裹,亲自提着其中两个出去。 绕过御花园,长乐殿近了,再往前走不远,便是夏言的住下。她正预备着进去,却见夏言正与元裕一同匆匆从右侧走过来,两下避不开,忙站住行了礼。 “要往哪儿去?” 夏言见她手里提着东西,料定是送的,遂问道。 子冉递过去给他一个,又给了元裕一个,便笑着打手势“就是给你们送,如此省的我跑这趟了。” 两个人都略感惊讶,夏言倒还好些,因上回送了桃花酒,还有一回送了双正合适的鞋子,这次对糕点也没什么奇怪的。却是元裕更没想到。子冉知夏言懂哑语,便打手势道“告诉元裕姑姑,我谢谢她,那件事,原是子冉不知好歹,误会姑姑了!” 夏言如实相告,子冉行了个礼,安然告辞下去了。他看元裕,却见她望着手里的东西,只叹了口气,怏怏的对他道“快走吧,莫让陛下等着。” 虽不知就里,夏言见元裕这番模样,也料出其中定有原由“以后你若不照顾着些儿,怕是过不去了。”又道“她便是这么个人,无声无息的,让你偏找不出她的错儿。” “她若能一直这么着,也是她的万幸了。以后只怕”苦涩的摇头后,又深深的看夏言“你收收心吧!” 夏言恍然觉悟,他竟看着那窈窕的背影许久,连脖子酸了也不曾察觉,不禁蹙了蹙眉端,心里暗骂一声红颜祸水,又觉得怪异,只好骂自己色胆包天了。可分明她那么一笑,便是惷光明媚的样子,只要为了让她笑,他好似什么都愿意做。看来,他真是六根不净,他一个太监,想这些有用吗? 子冉回去时正听得太后正兀自笑着“哀家早晚让这子冉给喂成馋嘴儿,日日变着法子得弄新鲜东西哄哀家高兴。” 接话的正是祯婕妤“是太后会调教人罢,这丫头自跟了太后,人俊俏了,模样也光溜了,连手艺也见长。臣妾这会儿子是闻香而来,也是被那日太后谴人送去的梨花儿酥给闹腾的!” 子冉不方便进去了,只在外头站定。 一时赵德掀开帘子,似有事禀报,子冉上前去,见他身后正跟着一脸无奈的阮芸,听他道“刘常在又派人送经书过来了。” 子冉忙打手势道“太后正乐着呢,祯娘娘也在。” 赵德脸上便有些难色了“如此也不能急,却不知该送不该送了。” 子冉笑,打手势道“天下还有能难倒赵公公的?” 赵德便不再言语,挥了挥手让阮芸带着东西先退下去到侧面茶堂里。子冉也跟着进来,听赵德正气结的教训她“该死这手短的毛病,怎么就没人教教,连她的你也敢要!” 子冉已经打开门要进来,赵德便挥手让阮芸出去。在门口遇到,阮芸看子冉,眼里已有了深深的怨愤。 她无奈关好门,看眼那东西“公公只管放着,等太后去了佛堂,我们再暗暗放进去。横竖是佛经,又不在佛堂里,太后若看到问起来在解释也不迟。” “正是这么想着。” 赵德叹气坐下“这芸儿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 子冉也不辩驳,泡了茶给赵德,问他“那糕点的味道,公公觉得可好?” 赵德放了茶盏笑道“可口的很。” 半响,又叹道“杂家伺候太后二十年了,来来往往也不少人,没想到老了老了,身边儿却有了个知心知肺的人儿。芸儿但凡有你一半,杂家也放心了。子冉呐,不是杂家不把你放心上,实在是看出来了,你心高,不是久居人下的奴才。这些话,杂家早想说了!” 见子冉并不做回答,赵德也只端着茶碗儿笑“杂家知道,你心里定纳闷,你从未想过这些呀?可宫里头人人都看得出来,你行事与旁人不同,连陛下待你也不同。你跟太后也有段日子了,以后如何,自己要掂量。” ------------ 第17章 独宠的女子的命运 子冉不料他竟然对自己说这些,出神的回味着,还是鱼儿掀帘子进来,才打断了他们。 “这可都欺负我一个呢!”说着扔下茶碗儿“吃吃喝喝的,一盘子糕点都下去了,我是说也不行,不说也不行。好不容易想到有个消食的茶,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忙活,你却清闲的很!” 赵德便笑“子冉,你这哑病,杂家一定得给你治好!” 子冉不解,鱼儿却明白了,冷笑道“赵公公只盼着给我找个拌嘴的对手,他说不过我呢!” 三人笑了一回,赵德自去忙了,子冉备茶,鱼儿便问“他都跟你说什么?” 她泡好打了个手势“也没什么,不过是老人家的告诫罢了。”茶煮好,她端着急急走了。 鱼儿叹了口气。他们说话声音虽不高,恍恍惚惚她倒也听明白了。想自己,她对着水影照了照,只好哀叹“鱼儿啊,你若是有她那半分的容颜,恐怕也能想想了吧!” 只好似,子冉浑然不觉,此次连同陛下都为她手下留情,其中虽有给太后面子的意思,又何尝不让太后窝心?有了瑾妃的例子,太后最恨的就是独宠的女子,所以陛下身边,只要得宠隆盛的,都不得好死。 她真不知道该替子冉担忧还是该羡慕她。 刘常在尚有父亲在朝为官,有家族可依靠,却已经落得这般境地。她什么都没有,只凭着圣眷,如何能长久?倒不如一直做个奴才,好歹换的一世平安。 待太后夜里去了佛堂里念经,子冉便将那几本经书放在阁子里。 太后尚佛,约莫她做皇后的第二年,太祖皇帝就在文心宫请高僧为她建了佛堂,还特地弄了个藏经阁存放经文所用,正设在太后所住的长信殿左侧。 每年暑热时节,太后必来文心宫,在此地一天中,唯有午睡起来的时候才在长信殿里歪上一两个时辰,其余竟都在佛堂了。子冉时常私下想,或者太后在佛堂不只是念经,也是缅怀故人。 只不知,她想起的是好是坏。 太后是太祖皇帝做太子时候的原配太子妃,太祖皇帝登基,封了皇后,想来也曾是举案齐眉,夫妻恩爱。往后如同所有皇室,三年一选秀,宫中女子渐渐多了,尤其是天启十三年,瑾妃进宫,那风华绝代的女子轻易得便得到了太祖皇帝的全部恩宠,从此之后,六宫无颜色,连她的儿子也成了太子。所谓皇后,已只剩个空架子。 大抵故事就是如此了罢。 子冉只能通过前朝史料和宫中老人儿寻找到故事的蛛丝马迹。她合上书,想象着瑾妃的容颜,却依稀的是龙瑾兰站在她面前,狭长的凤眸静若无波,深邃幽长。他该是继承了瑾妃最美的眼睛,因为子冉相信,那样一双眼睛是世人无法忽略的。 传瑾妃擅琴、喜书画、通诗词,通鞑靼、高丽及桂云地区的蛮语,是天下难得的美又才高的奇女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在太祖皇帝驾崩后,竟忧伤忧思,三日而亡。三日,原来爱情竟可以这么快的夺去一个女子的性命。 可她也许并没有死,不是吗?否则龙瑾兰为何要找她? 母子情深,当初还有先帝的时候,他也该是在父母的怀抱里快乐成长的少年。只是那年先帝去了,母亲也去了,十三岁的他还没来得及登基,就被叔叔劫掠至属地,浴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在属地的被囚禁了五年,太后屡次征讨叛军,他几乎死于战乱。是傅洽将军孤军深入,带领两千骑军于乱军中将他救出,护送回国。少年被推上了皇位,从此一统天下,做了如今的天启皇帝。 正史记载,傅洽后因与鞑靼合谋叛乱,全家被诛。 子冉很难相信,一个带领两千人自十万军中救出少年天子的人,会通敌卖国。或者人都会变吧,在荣华富贵之后。 “想什么这样出神?” 如此明朗的声音,子冉听便知是夏言,站起来对他行礼。 夏言便笑着在她刚刚坐过的石头上坐下,子冉伸了伸手,终究没好意思拦着他坐自己那块帕子。 他拿起她刚刚看过的书,翻了几页,笑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子冉摇了摇头,正史的记载都经过了修饰雕琢,对许多事情讳莫如深,她能寻到的仅是一个又一个无法串联的疑点。 此时已近秋凉,听说陛下正要回宫了,随同皇后、祯婕妤和栗贵嫔也都要回去。刘常在被罚于延休殿思过,这个冬季恐怕只能在文心宫过了。至于太后,年年都要等到初冬才回去,今年也不例外。 夏言正是来告别的,他站起来弯腰,突兀的就拉起子冉的手。子冉微微一愣便要挣脱,夏言却突然用力,硬生生的将她定在那里。 她仿佛明白了,觉得夏言在自己手里写了两个字“行宫。” 她在这儿?那他为何不找呢,把文心宫翻过来,总能找到罢!但子冉不会问这么傻的问题,便看当年太后发兵二十万征讨叛军,也晓得她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若是能,龙瑾兰也不会这么费力气的找。 “史书是好东西。”夏言放开她的手笑笑“许多事情,只有史书能告诉我们答案。” 他竟负手去了,那模样还有几分龙瑾兰的影子。 风过,书页被翻了过去,那页里只有简单的一行字“天启四十二年,太祖高皇帝驾崩,葬泰陵,同年十一月,淑妃瑾,薨。” 随着皇帝与众嫔妃回宫,文心宫变得苍凉而寂寞。 子冉惯了安静,鱼儿也跟了太后两年,已经习惯。何况二人作伴,并不觉寂寞。 那日太后去了佛堂,只留外头的人在,鱼儿便回小厨房帮着子冉预备太后念佛后吃的素饼。 “听说宫里已经预备着选秀了,只等太后回去,过了年关就开始。” 掀开锅闻了闻里头的味道,鱼儿依着子冉坐下来。捡起她身侧的书好奇的看了两眼,又放下了。 鱼儿不认字,宫里认字的宫女也少。行宫里有书阁,常年无人前去,只由内务府派来姓冯的老太监管着,子冉带点糕点去换几本书回来看,他倒也通融。近日她便找了几本史书回来看。 这些史书均是龙瑾兰登基后编的前朝正史,其中并没有杂家野史,但正如夏言所说,史书确实能告诉她许多东西。 “依我看,刘常在怕是就要在这里老去了!听说当年太祖皇帝驾崩,瑾妃便自请到文心宫为太祖皇帝念地藏经祈求升天,就住在现在的延休殿里。” 散开笼布,子冉回身对鱼儿打手势“延休殿也有佛堂么?” 鱼儿一愣,半响点了点头“有的吧,不过我估摸着,不太可能是佛堂。” 子冉不解,鱼儿探头瞅了瞅外头“你竟不知道?” 子冉苦笑着点了点头,她本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又是个哑巴。如今在太后跟前,更没人敢胡乱与她搭讪。她不知道也正常吧。 “也怪你这性子,谁还巴巴的讲给你听不成?我们说话,你都躲得远远的,只每天瞅着这些东西,无趣极了!” 鱼儿说着早就站起来,背着子冉便去捻那糕点,子冉忙拦着“不要命了,太后可还没吃呢,让人看着。” 鱼儿吐着舌做个鬼脸,退回来拉着子冉在她跟前儿坐下“横竖还要晾半个时辰,我说给你听。” “我刚进宫的时候,跟着的是个年老的姑姑,叫岁喜的。这故事便是从她那儿听来的,不过这在宫里,却算不得秘密。” “咱们陛下的亲生母亲是瑾妃娘娘。这位娘娘当初封的是皇贵妃,可听说有好几次,太祖皇帝都要立她做皇后呢!” 鱼儿的音量愈发低下来,小心翼翼得继续道“当时大臣们都反对,因为据说瑾妃娘娘并非我们汉人,而是夷人,有说是高丽来的,有的说是桂云来的,总之连太祖皇帝都不得不承认,非我族类!” 非我族类!这就是拒绝给一个深爱的女子应得的妻子地位的理由!子冉在心底想,太祖皇帝不过如此了罢! “但是,太祖皇帝却是着实很喜欢瑾妃娘娘的。听岁喜姑姑说,瑾妃娘娘是陛下从桂云巡边带回来的,没人知道究竟有何来历,亦无家人可以依靠。她长得极美,喜欢穿白色的狐皮外袍,冬天站在雪地里,好似画儿里的美人儿。所以许多人都说,瑾妃娘娘不是人,是狐妖!” 子冉便笑,天下哪里有妖,便是有,也不会是瑾妃,因为她若是,此时恐怕早就逃出生天,还用得着她千辛万苦的在太后的地盘儿上寻她的踪影? 鱼儿看出她不信,便道“起初我也不信的!可岁喜姑姑却说,不得不信。” “因为瑾妃有个奇怪的嗜好,就是养毒虫子。太祖皇帝刚刚带她回来的时候,她便住在行宫的延休殿里,封的是昭仪,那时候延休殿不是现在的地方,而是栗贵嫔住的润泉殿,你去过的,那儿到处都是竹子。听说她终日不出门,也不用人伺候,连一月一次给太后、皇后请安都不去,太祖皇帝竟然说,她不惯跟人接触,无须遵守这些繁文缛节。有的嫔妃听了这话,就不服气,预备着好好教训她一顿。但自从她回宫,太祖皇帝就哪儿也不去,除了上朝下朝,就只都呆在延休殿里,她们也没法子下手。后来群臣上表,请太祖皇帝一体均沾,这么闹腾了半个多月,太祖皇帝没法子了,就开始往别的妃子那里去,当然多数是到咱们太后娘娘这儿。” 说着鱼儿脸上有了得意的颜色。 ------------ 第18章 最好的自保方式 “这么着,嫔妃们就得了空,却仍没人敢去扰她。因为她虽没人伺候,却有个太监天天送吃食到门口。听说有次他收吃过饭的空食盒回去,竟然在里面看到只死了的蜈蚣!而且那蜈蚣是中空的,壳子还完好无缺!这么着,谁还敢去招惹她?可偏有个钱妃娘娘胆子大,她在瑾妃娘娘来前是最得宠的,怎么会服气?于是带着四五位娘娘去延休殿,准备好好教训这个不懂事的昭仪。可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乱七八糟得从里面跑出来了,口中还喊着怪物,怪物!有的宫女还说,听到里面的笑声,像是狐狸叫唤!” “这个钱妃娘娘,出来不到半个月就死了,其他的几个娘娘,疯的疯,傻得傻,不到半年,都进了冷宫。岁喜姑姑说,钱妃娘娘的宫女在清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床底下,衣箱里居然有好几条毒蝎子,吓得命都丢了一半。对了,咱们书阁里看门的那个冯公公,就是给瑾妃送饭看到蜈蚣的,不过那以后他就变成了哑巴了。” 鱼儿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子冉,觉得自己触动了她的伤心处。 子冉只那么淡淡的笑着,并不觉得过分。其实有时候她想,不能说话,才是宫中是最好的自保方式! “那太祖皇帝没有追查么?” 子冉打着手势。 鱼儿摇了摇头“就怪在这里,太祖皇帝不仅没有追查,反而给瑾妃娘娘封了皇贵妃!因为,瑾妃娘娘怀孕了。” “当时,咱们太后娘娘的嫡亲儿子襄王才三岁,刚刚牙牙学语。有一次路上遇到瑾妃娘娘,大约是觉得她漂亮,大约是好奇吧,总之就扑到她肚子上,要与她亲近。结果可想而知,怀胎已经八个月的瑾妃娘娘被这么一扑摔倒,早产生下咱们陛下。” 如此说来,那时候的太子应该是太后的亲生儿子罢? “襄王没有封做太子吗?”按说,应该如此,嫡长子,理所应当封为太子。 鱼儿笑道“正要说呢!” “咱们陛下生下就是个死胎,太祖皇帝悲痛浴绝,竟然削了太子的封号,降为襄王。可是没想到下葬的当日,天降大雨,路面湿滑,抬棺材的太监不小心磕了下,再站稳的时候,竟然听到里面有孩子啼哭!” “太监们都吓傻了,唯有当时还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傅洽将军还算冷静,即刻命人报告太祖皇帝并打开棺材。等到太祖皇帝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里面竟是个活生生的娃娃!” 子冉歪着头,听得入了神。庄公寐生,成了不招人喜欢的孩子,龙瑾兰同样,却成了太子,真是世事弄人。 “太祖皇帝高兴极了,认为是天降祥瑞。便即刻封瑾妃的这个孩子为太子,也就是咱们当今圣上了!” “可更稀奇的事情还不在这儿!” 鱼儿也愈发神秘了,揪着子冉的衣角,紧张的双手发抖。 “瑾妃来路不明,这孩子也非汉人。明明有嫡亲的儿子,既然因为害死瑾妃的儿子才被削了封号,既然瑾妃的孩子没有死,就应该恢复襄王太子封号。当时大臣们就是这么说的。唯有首辅楚瑜、锦衣卫指挥使傅洽上表支持陛下为太子。太祖皇帝一直犹豫不决,两边都是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而且咱们襄王,也是很可爱的孩子!” “后来,是瑾妃请陛下封襄王为太子的,是吗?” 子冉记得史书里是这么说的。 鱼儿点了点头“嗯,是这么着。所以陛下就听了瑾妃的话,恢复了襄王的封号。” “可是。” 鱼儿叹了口气“不到半年,咱们的襄王殿下就生了天花,烧了七八天,请了多少名医无效,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太后无法,只好去求瑾妃,说愿意只让儿子做个普通王子,甚至是平民百姓,再不与她的儿子争太子位。瑾妃才答应给襄王医治。” “那这件事,太祖皇帝竟不知道么?” 照鱼儿的说法,连同襄王生病,都似乎与瑾妃有关。 “怪就怪在这里。太祖皇帝怕早就被瑾妃迷了心智,哪里还顾得上可怜的襄王殿下!瑾妃治好了襄王,太后便遵守承诺,自请削去襄王太子之位,扶瑾妃的儿子为太子。起初太祖皇帝也在犹豫,但后来宫中盛传是瑾妃下毒害襄王生病,用以威胁太后让出太子位,触怒了太祖皇帝,太祖皇帝认为是咱们太后娘娘造谣,便要下旨废后废太子,将他们逐出宫中。是楚首辅上书,为太后娘娘保住后位,但改立瑾妃的儿子为太子。太祖皇帝才勉强同意,没有废后。” 再后来的事情,子冉也就知道了。 天启三十三年,襄王被逐出宫廷,发往桂云为王。后因扰乱百姓,拥兵自重,被削去封号,降为平民。天启四十年,襄王病重,太后前往探视,到达后两日,襄王去世。 “所以子冉你想想,瑾妃这样的人,她住的地方怎么会有佛堂呢?就算有,也该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邪教。” 故事讲完,糕点也凉了,子冉任鱼儿自沉浸在故事里,带着凉透的糕点给太后送去。 关于瑾妃在行宫的事情,子冉想了很久龙瑾兰如何得知,会不会正是从那个姓冯的太监处。若如此,冯太监该是他们的盟友才对,她是不是该去找冯太监打听打听。可若冯太监是他们的人,他们可会和,那夏言早该告诉她的。 月色清冷,子冉又想起那个白狐一样的女子,她这一生究竟是怎样的传奇呵! 她不信那个故事,是不全信。 她信她美丽,信她孤傲,却不信她是会害人的女子。太祖皇帝励精图治,知人善任,怎么会轻易被一美丽女子迷惑,以至于将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将江山交在他手上? 她亦相信,龙瑾兰并非如今看到的那样柔弱温和,胸无点墨。经历过几度废立,被叛军囚禁的他,该是表里洞达,胸有韬略的人。而他给她的,是个清冷的,深邃无法通透的眼眸,只那么一双眼睛深深被她记住了。 如若他有什么地方与瑾妃相似,一定是那双眼睛,一定是! 史书中说,太祖高皇帝驾崩,葬泰陵。而瑾妃薨,却再无记载。那么说明连同她葬在哪里也无人知晓。她很可能真的还活着,既然龙瑾兰说她在行宫,是必然有十足的把握。那么她会在哪里,境况如何? 记得爹爹说,历史上许多的疑团,经过抽丝剥茧的推测,可以寻出一二端倪。子冉便决定用这个法子,从正史和鱼儿的故事里寻出答案了。 冯太监的那里必然得放一放。 现在既然栗贵嫔已经回宫,去润泉殿,从前的延休殿应该很方便,明天她就去那里找找,看看能不能寻出什么。还有刘常在住的现在的延休殿,只怕不放心进去。 但也无妨,她只需帮上她一把,将她抄写的经文呈给太后,太后必然有赏赐,到时借着送赏赐的机会,也可进去看看。 这都是瑾妃呆过的地方,而子冉在桂云呆过两年,对毒虫略有了解。尤其是瑾妃这样的人,若她活着,又擅用毒虫,应该会遗留下许多引毒虫的痕迹在生活的地方。而这些年无论她在哪里,境况恐怕都不容乐观,跟着毒虫的痕迹寻到她还是有可能的。 筹措着计划,子冉亦昏昏沉沉的睡了。 “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茄。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身为国死,仲德无憾!”千兵万马的刀光剑影中,子冉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清晨的光已经扫去了一夜的慌乱和惊恐,独余喉咙里滚着的血腥味道。 这样的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子冉想或许是从小总听哥哥讲那些史书里名将故事的缘故,只是昨夜的梦却异常清晰,仿佛那位叫做仲德的将军的喊声仍然在耳边“冉冉双幡渡海涯”冉冉双幡,冉冉,子冉。 她很少这么去想自己的名字,爹爹素来崇敬爱国名将,用戚继光的诗文给她做名字却也使得。 那日午后,太后去了佛堂,她给鱼儿留了纸条,只说要去御花园里找食材,便携着只早放好几朵花蕾的小提篮出去了。果真润泉殿门口仅有两个侍卫守在门口,子冉上前行礼后,便递上早就写好的条子和两吊钱,说要进去找些嫩嫩的竹叶给太后煮茶食用。 “原来是那位美人儿姑姑,既是给太后,不免要放你进去了。” 侍卫笑着让开一条路,另一个却不忘叮嘱“虽说姑姑是为了太后,却还是小心些其他植物。” 子冉便点了点头,笑盈盈的提着小篮子进去了。 果真有些新生的小竹叶,这季节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近来天气暖和,子冉早猜测该有小竹叶生长其中。她低头细细的翻寻着,偶尔摘两片竹叶放在篮子里,却在仔细寻找那等潮湿阴凉的地方。因为毒虫这东西向来最喜欢那些,而引毒虫的人也喜欢用烟熏的法子先把毒虫逼出来,所以子冉总觉得,若瑾妃真在这附近活动,该有烟熏的竹筒留下才对,或者其他与众不同的东西。 润泉殿的竹林幽谧,子冉走的入迷,抬起头却已经有些不辨方向,倒是因为顺手,篮子里早摘了不少竹叶。近来太后常常觉得眼睛迷糊,胸口烦闷,子冉便请教了太医,学会用竹叶熬煮成茶的法子给太后食用,果然好了许多。所以她这个借口是合情合理的,只是竹叶遮挡了阳光,她也不知道时辰,只怕回去晚了,仍要被怀疑。 急切之下,不敢再继续深入,踩着自己进来时候的脚印照原路回去。 ------------ 第19章 赌命 熟料门口两个侍卫早急得团团转,见她出来,忙几步迎上来。 “我的好姑姑,可算出来了!” 子冉正不解,却见鱼儿站在外头,也是看到她,急得跑进来。 “见了你的纸条子我就急急的过来了!”又瞪那两个侍卫“你哪里知道,润泉殿虽然休整过,但这林子却还是当初建文心宫时候的,听说又深又密,走进去的人常会出不来,所以连栗贵嫔都不怎么敢进去。你倒好,巴巴的为了点新鲜竹叶往里跑!” 见子冉只是笑笑的,鱼儿气的骂那两个侍卫“她要进去,你们也不拦着,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 那侍卫被她这么说,急得忙解释“哪敢存什么心思!姐姐别误会,我们都是新调来的,不敢轻易进去,只在外头瞅着有个竹林子,亦不知深浅,以后万万不敢了。” 鱼儿是太后跟前的,原就比旁人得脸,想来那两个侍卫也是刚来的,被鱼儿唬得脸色都有些白了。见此情形,子冉拉了拉鱼儿,打手势道“我原是跟着惜月进去过的,认得那条路,再远了也不敢去。” 如此鱼儿才算饶了他们,那两个侍卫又千恩万谢的把她们送走了。 回去长信殿,鱼儿便拉着她直接进了小厨房里“你当润泉殿的竹林为何能留着?因为那是从前瑾妃住的地方!” 子冉自然晓得其中厉害,若让太后觉得她是故意跑去竹林祭奠什么人,恐就麻烦了,少不得多谢鱼儿提点。 谁知鱼儿却道“其实这也就罢了,咱们太后娘娘若真计较那个,如何能在瑾妃去后将陛下扶上皇位?只是那竹林幽谧,除了栗贵嫔门前那块通到侧门的,再不能进去。听当初休整润泉殿的工匠说,在铺竹林小路的时候,夜里常听到女人歌唱,歌声凄厉如鬼魅,十分可怖。所以本来是要修一条通往里面的路,后来便不敢再修了,只到门口就转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 因栗贵嫔向来是住润泉殿的,鱼儿跟了太后两年,子冉没来之前,她也曾去过几次,对里面的地形不比子冉陌生,听她说,子冉才想起果真如此,那条路可不就是突然转向角门的? “如此更要谢谢你!” 子冉笑嘻嘻的从篮子里取出几朵新鲜的玫瑰花蕾,泡了端到她面前“好鱼儿,亏得你这样关怀我!” 鱼儿倒也不推辞,接了细细的抿一口,神神秘秘得道“有人说那唱歌的是瑾妃的冤魂,有人说瑾妃既是狐妖,定然没死,还住在里面,夜夜为逝去的太祖皇帝哭号。所以那地方阴气很重,起初是谁也不愿因去住的。前年陛下从西印度引来株菩提树种在里面,又更名润泉殿,才算压住了阴气,栗贵嫔听从太后娘娘的吩咐,勉强住进去。但若平常没事儿,谁也不去那竹林里。” 捻着手里的竹叶,子冉听的出了神。没想到瑾妃的事情不但没解决,反倒越来越神秘了。可是,她总觉得真相正在靠近,而且是愈来愈近,她伸出手就能握住。然她究竟该向什么地方伸手呢? “子冉!” 鱼儿推了几下子冉“想什么呢,时候不早了,太后要回来了。” 猛地回神过来,子冉想起太后就要从佛堂回来了,忙洗干净竹叶晾晒在外面,托给鱼儿匆匆上去了。 恰好赶上太后刚刚回来,元丰见了她,急得拉着她就往藏经阁走“只差派人去找了,太后还没回来就传话说要你找一部地藏经,我们都不认识!”子冉笑了笑,轻易找到那套地藏经。 原来因刘常在的小宫女送素饼来,恰被太后看着,于是叫住问话。 小宫女很会讨太后喜欢,太后便让子冉拿她抄写的地藏经出来带去给刘常在。 “她抄写的经文是最好的,合宫里哀家也只给过皇帝和栗贵嫔。” 小宫女听说,千恩万谢的走了。 太后瞟一眼桌上的素饼,捻起一块来送到唇边,却突然叫“子冉,你过来。” 她上前依着榻跪下。太后便问“刘常在送素饼有几日了?” 子冉略作回想,打了手势“已有半月了。” 自陛下走后不久,刘常在就开始连着送素饼过来。子冉无奈,只得如实相告呈给太后。不料太后竟并不介意,反而留下来,每天都要吃上两块。可太后这么一问,子冉却突然想起,太后是自吃了那素饼后,才觉得头晕眼花得难受。 见太后正要吃进去,子冉忙站起来,想也不想便从她手里抢了那块素饼,连同盘子也端到一边。 “太后不能再吃了!” 宫里的太医实在是庸医,竟然连毒也没能分辨出么? 不想太后竟笑了“怎么哀家就不能吃?那毒的计量一时半会儿还要不了哀家的性命。” 子冉惊讶,没想到太后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吃呢? “刘常在仗着父亲在宣府守边,朝中无良将,十分嚣张。哀家不能不替陛下除了这个祸患,子冉,你可明白其中厉害?” 子冉垂眸。 刘常在的父亲刘炆,驻宣府守边已二十余年,数次出关击退鞑靼骑兵,令鞑靼首领南达屡次溃败,退居远离宣府的呼兰尔河以外,边关传有“有刘炆,无南达。”的民歌传诵。是自太祖皇帝后,唯一留存的名将。 然近日有朝廷言官上表,说刘炆谎报军功、贪污军饷甚至拥兵自重的嫌疑。龙瑾兰即刻下令捉拿刘炆回京,并派人前往宣府调查,却不料受到重重阻碍,不仅刘炆本人也拒不认罪,连手下也无人敢出面证明。 难道太后的意思是要,子冉心中咯噔一声。 既然查不出罪状,便可以给他个罪状,既然不能从刘炆处找到罪证,就只能从他女儿身上下手。比如,谋杀当朝太后! 如今或者不是太医看不出,而是毒还不够明显,明显到足以置太后于死地,所以太后隐而不发,竟要以身试毒,一直吃下去么?子冉心底暗叫不好,刘常在实在太沉不住气,居然想到用这样的方法为父亲报仇! 自事发后,朝中亦有许多老臣上书为刘炆辩解,在子冉看来,龙瑾兰也是一再拖沓不肯强行办案,否则以锦衣卫诏狱的能力,想要逼出证据轻而易举。但,若是太后有异心,那么刘炆,便是最大的阻碍。 所以她利用龚扇让龙瑾兰降了心高气傲的刘常在级别,将她赶到延休殿,定然是料到刘常在会沉不住气一心报复,那么今日之事,早晚都会发生。 事情渐渐的清晰了,从天启四十年,襄王骤然暴毙的那夜开始…… 她心中迅速转着个信念,这是个好时机,太后的暗示已经十分清楚,只要她抓住机会定然能获取她最后的信任。然而那意味着,她将把刘常在推向死亡的深渊! 时间已经不多了,子冉无法再做权衡。 她深深拜倒,起身后打了个手势“请太后稍等片刻,子冉即刻便回。” 之后出门,太后并未阻拦。 她去了小厨房,找到正在依着墙打瞌睡的鱼儿叫醒她,将收集的竹叶分作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包裹在布袋里交给她“若今日我有变故,请立即将这些竹叶交给刘常在,人命关天,务必、务必。” 鱼儿不懂,但见子冉神色凝重,竟半句话说不出,只眼睁睁得看着她端着一盏竹叶熬制的茶水离开。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回不来了!慌神之下疯了似的追出去“子冉,你要做什么?” 她却只深深得看她一眼,嫣然而笑。此一局,她拿自己的性命相搏。 进到里面,子冉将手中的竹叶茶为太后奉上,道“奴婢查过,竹叶有解毒护心的功效,故今日特地为太后采摘新鲜竹叶经晾晒泡成竹叶茶,虽味略苦涩,但可解太后所食素饼中微量毒药。” 她抬起头,太后一动未动,只含笑得看着她。 子冉再拜“承蒙太后不弃,奴婢服侍太后已半年有余,全家受太后恩德,奴婢无以为报,愿为太后,为陛下除掉歼臣,为国尽忠。” 太后缓缓站起来到她身边,亲自将她扶起,声已哽咽“子冉,哀家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孝顺懂事的孩子。” 子冉心底悲戚,泫然打着哑语“刘常在用心歹毒,浴以剧毒加害太后,奴婢跟随太后半年,太后对奴婢关爱有加,奴婢怎能眼看着太后被这毒女害死?只是太后食用已半月有余,毒已入体,奴婢去后,请太后务必每日服用竹叶茶解毒!” 说着子冉捻起一块素饼,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嚼着吃下去。 寝宫里静悄悄的,子冉仿佛正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太后服用半月,每日不过一块半块,已经中毒,若她如此吃下去,虽不至于毒发身亡,也必然比太后中毒更深。 她不敢停下,因为片刻的停顿可能她就不能继续下去,她知道自己是在拿生命做赌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今日,她竟然在糟蹋母亲辛苦十月给自己的生命,而结果也许是,她死了,父母却仍旧被遗忘在那个蛮荒之地,他们与她,从此天涯相隔,再没有相见的可能。 子冉想哭,不敢,她知道眼泪若流出来,便再也收不住,再也不能狠心去赌。 爹爹,子冉不能如你所愿,嫁个好儿郎了。娘,子冉不能如你所愿,平静余生了,哥哥,请代子冉照顾好父母。龙瑾兰,她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想到的是这个名字,但,子冉死后,希望你放过我的父母。 ------------ 第20章 活了 视线黑沉下去,她瞥到太后的眼睛,那双并没有因年龄而变得浑浊的眼睛,射出的是冰冷的,像刀刮在皮肤上的目光。她在笑吧,笑一个奴婢的愚蠢,一个被她利用的奴婢,卑贱的生命。 子冉也笑了,她想这场较量中,她是彻底输了。 那是场壮士仗剑,金戈铁马的战争。 她看到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纵然两鬓斑白,依旧威武英挺。他胯下一匹青駹马,手中一柄赤霄剑,昂首于茫茫大漠中。 “歧路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恒哥马上行!” 短兵相接,她看到刀光剑影中他以一敌十,斩杀无数鞑靼铁骑。她看到士兵行动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势变化,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百战百胜,不战亦胜。这,便是自小爹爹讲给她的那些故事中的战场吗?可她听到的为何是万马齐喑,士兵哭号震天?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那喊出这句诗的又是谁?子冉只觉得喉咙里,鼻子里,全部都是血腥的味道,剧痛自嗓门里一直延续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双腿痛入肌骨。有人在哭,是女人,她听到了这场战争里最为平凡的一句话“仲德,你若为国捐躯,我亦生死相随。只是,冉冉还小,你舍得她与我们共赴黄泉么?” “她连这个世界,都不曾睁眼看过!”“她连父母的爱,都不曾亲身感受!” 许久许久,风沙淹没了男人的视线,他仿若在风中哀叹,却道“我已将她托付子询,生死由命吧!” 夜,云如纱,卷过月,带走凉意森森的幽光。她在那女子凄楚的哭声中睁开眼睛,却想起“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或者那伟岸的男子便是项羽,而那女子,该是虞姬了吧? 她睁着眼睛,望着床帏,许久许久,直到那张脸在幽暗的月光中渐渐清晰,才恍然觉出,她是醒了,活了! 猛地挣扎起来,才觉得浑身困倦无力,双腿膝盖疼痛刺骨,不免呲牙咧嘴的申吟出声,却仍旧滚落下去,将本已冰凉的双腿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双手支额,呼吸急促得伏地对眼前的男子拜下。 今日,他是黑色绣金龙靴,青色紫纹锦袍,腰间八宝玉珠腰带,冠额间一缕乌黑长发落在胸前。 毫无预兆的头皮一阵剧痛,迎面而来啪的闷声直打得她双眼发黑眼冒金星,滚落在一侧摔得浑身疼痛,一时竟差点窒息过去。半响,才喘着气,再从另一个地方回来,把盛怒中的龙瑾兰看清楚。 他打过她耳光的那只手在颤抖,月光下分明的骨节泛着森森白光,一双狭长的凤眸里卷着浓浓的怒火,几乎烧红了黑白分明的深眸,风翻浪涌,要将她吞没进去。她惶然撑起身子,一张煞白的瘦削的脸惊得发青。 这样的她,令他紧握的双手抖动的更加剧烈。 烛光哔啵爆出个火化,他终究蹲下,双手环着抱起了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她,放回到床上,然后很多余的,给她盖了两层被子。转过身,依旧如她醒来前那样,站在窗口,仿佛凝着月光。 子冉的眼皮颤了颤,没能抵御过重的睡意,再次昏昏沉沉得睡过去了。 再醒来,身边早已没了他的踪影,却是鱼儿守着,靠在床侧的桌子上点着头打瞌睡。她动了动,她便醒了。 见她睁着眼睛看自己,鱼儿笑道“醒了,可是真醒了!” 说着跳起来,从温在炉子上的药罐里取出一只小碗送到她身边,又殷勤得扶她起身,盛了一勺巴巴得送到她唇边“先喝药,太医说了,只要醒来就喂药。” 子冉惨淡的扯出个笑容,乖乖得把干涩的嘴唇凑上去。她痛得两个胳膊也抬不起,只能靠着鱼儿喂药了。 一小碗药,要喂,要喝,鱼儿很是娴熟,子冉没有嫌苦,很快就下去了。 放好碗,又让她漱过口,鱼儿才放下心。兴奋的脸儿也渐渐沉下来,同情的看着子冉。 “差点就不行了,幸好陛下亲自来接太后娘娘,听说后立即准了太医前来诊病,才算保下来。太医说,若再晚些,毒入心,就救不了了。” 果真是龙瑾兰来了么,子冉困难的抬起手摸了摸那侧脸颊,火辣辣的烧着,难不成,昨夜真是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把她抱到床上么? “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没有事。那毒妇已经被陛下关起来了,只等押解回京后再行审问。太后也很为你难受,让我好生照料你,这几日可不必时常伺候在身边。” 子冉点了点头,突然又有些担心,苦于没法打手势,只好用那么一双眼睛看着鱼儿。幸好往日里她们之间多有眼神交流,鱼儿是很懂她的,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只管放心养病,这几日太后眼跟前儿的虽是阮芸,但时刻有赵德盯着。” 如此子冉才算放下心。她们做奴才的,有点和做妃子的很相似。 做妃子的见天便是想法子让皇帝注意到她,否则后宫佳丽三千,早晚会忘记。而做奴才的也是差不多道理,必须日日在主子面前,而且表现良好,面貌也得过得去,否则日子久了,就可能被其他奴才替代,被主子忘记,到时候再想翻身就难。 妃子中总有一两个会被皇帝记住的,除了皇后,便是朝中重臣之女,或者如瑾妃那般,只在皇帝心里的人儿。奴婢也是如此,要主子最贴心的,少了她万万不能。可子冉知道,她和鱼儿都还没到那地位。 如今唯独称得上太后少不了的只有赵德,然既赵德帮她们,就不会出大事了。 鱼儿见她果然松了口气,就劝她躺下休息,过个把时辰再喂她吃粥。 “你睡了三天三夜,又是发烧,又是发恶梦的,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倒是赵德常在这里陪你。再加上这两日阮芸做事笨手笨脚的,太后便常问起你如何了,赵德就答说‘人还没醒,却常常在梦里念什么。奴才细细的看了几次嘴型,竟一直在念着太后,太后的。奴才私下想着,恐是担心太后安危,便告诉她,太后没事。她竟不念了!’你听听这话,太后听了,能不高兴么?” 子冉忍不住笑出来了,因鱼儿学赵德那鸡嗓子的声音确实可笑。鱼儿见她笑了,才算放下心来。 本想问问龙瑾兰的态度,子冉脑子里却已经莫名其妙的冒出他懒散的语调“这本就是她做奴才该操心的事情。”他应该就是这么说的吧。只是,昨夜那耳光若是真的,究竟是什么激怒了他? 是,因为她害了刘常在么?她也是迫不得已啊! 当夜给子冉喂过饭,鱼儿给她床边儿捆了只精巧的小铜铃,告诉她她就在门外的屋子,有事拉铃她就过来,看着子冉躺下了,才去睡。 但子冉并没有睡着,鱼儿走后不久她就睁开眼睛,瞪着窗外的月色。她很想知道,很想知道龙瑾兰究竟在生什么气,为什么不声不响得给了她个耳光,却一句话不说的离开了。她总觉得他会来,会来告诉她挨打的答案。 这个想法让她睡不着,心里像是堵着,难受极了。她猜测,他的愤怒或者正是因为刘常在。 因为根据发生的龚扇事件来看,虽然龙瑾兰对刘常在的处理很严重,但毕竟给刘常在留了条活路,甚至保住她作为小主的地位。这样虽然她备受欺辱,却没人敢轻易夺她性命。而龚扇上的九凤图,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若真想拿刘常在开刀,完全有足够的理由将她处死甚至株连九族。 可是龙瑾兰没有。也就是说,他是倾向于刘常在和刘炆将军的。而她助纣为虐,以身试毒害得刘常在背上杀太后的罪名,也将龙瑾兰逼到了不得不对刘常在和刘炆将军一家下手的地步。 若因此挨打,子冉觉得自己这个耳光,挨得不亏! “哼!” 突兀的一声冷嗤,子冉忙扶着床做起来,果然她出神发呆的时候,龙瑾兰已经进来了,正站在她床边。 她慌忙要下床行礼,被龙瑾兰扇子拦住,算是免了。 “想通了?” 他一双狭长的凤眸眯起来,里面看不出丝毫情绪,可从他刚刚那声音来看,他心里是鄙夷她甚至厌恶她的。子冉点了点头。她抬手困难,仍旧打了个手势“我别无选择,若是。”话到此,龙瑾兰再次用扇子阻止了“朕看不懂你那些比划。”她微微一愣,垂着头不由自主的咬住了嘴唇。 她当时别无选择,斟酌过后明白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牺牲自己,她死了,刘常在有再多罪名还有缓和的机会,而她若侥幸活下来,还有被太后引为心腹的机会。若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不仅她没有机会,连刘常在也是必死无疑! 因为她只是个卑贱的婢女,中毒后太医未必愿意来诊治。而太后何等尊贵,事后若被太医查出中毒现象,逐个下去,只怕整个后宫必然为此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商子冉一个了。 “觉得自己挺冤枉,是不是?” 冷月夹着风,从她身上略过去…… 良久,她只摇了摇头,虽然猛然惊觉他竟有耐心等着。 “既然不觉得冤,就给朕记住,别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她点了点头,损人不利己,这词儿用的准确极了。她中了毒,几乎丢掉半条命,还害得刘常在下了狱。而太后的信任,则是遥遥无期的期待。子冉觉得她蠢透了,不仅做了蠢事,而且连未来的路也看不清楚。 ------------ 第21章 因为正义 很奇怪的,她竟然听到他若有若无的笑声,然后扬起好奇的双眸,果然他凝视着她,眼里竟是真的蓄着淡淡的笑意,虽并不浓重,却分明。 他在笑她蠢?还是…… 子冉迷茫了,其实她很少看到他笑,也从不知道他笑起来是这样的。而他笑的时候,她便会浑身如有刺般的不知所措。 “商子冉,她若要杀一个人,根本不需要你。你如今只是她得奴才,而心腹,绝非听话的工具。” 她歪着头沉眸深思。竟想起了历史上有名的歼臣严嵩。 儿时哥哥给她讲这个大歼臣的故事,爹爹便也在一旁听儿子绘声绘色的讲述。当哥哥用‘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评价他的时候,爹爹却笑了,反问他们“既如此,他如何能呼风唤雨,任首辅长达二十年?”子冉那时不过三四岁,只会如现在般歪着小脑袋看哥哥。 哥哥竟也是无言对答,因为众人皆知,嘉靖皇帝并非无能之辈。爹爹便说“为臣之道,皆在其中,你细细体会吧!” 大约是过了七八年,也就是爹爹调往桂云任职前,哥哥携着她的手送爹爹离开,上车前,爹爹问哥哥“你可记得七年前爹所问为臣之道?” 哥哥郑重其事点头回答“父亲的问题,孩儿已有答案。严嵩虽擅媚,却不过是为臣者的权术。嘉靖皇帝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严嵩正是了解他的弱点,掌握他的性格,才能在政坛二十年不倒,被称为常青树。” 在一旁的子冉看着爹爹满意的抚着漂亮的胡须,留给哥哥第二个问题“徐阶为何能取而代之?” 这一次,哥哥没有率性作答。而那之后,子冉也再没有机会亲耳听到哥哥的回答。 如今,龙瑾兰的一句话,却让子冉想要替哥哥回答“因为正义!” 正义总是能够战胜邪恶,无论什么方式,时间多久。因为正义的人拥有足以支撑他奋斗的坚强信念,而邪恶的人,即使拥有所谓的信念,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一触即溃。但,正如哥哥所说,媚上是权术,徐阶也曾为嘉靖炼丹写清词。对他们来说,嘉靖不是主子,而是他们达到目的的一只木偶。 正如她现在面临的问题。她只是太后的一个工具,一个奴才,而她能做到的不过是媚上而已,仅此,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太后的心腹,进行下一步计划。所以,她不仅仅要学会严嵩和徐阶都用过的权谋,也要学会忍而后发,掌握住太后的弱点,掌控住她的性格,最后达到,让她为她所用!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子冉想到的时候,自己都惊得不禁发抖。她用那样的眼神看龙瑾兰,他却已然背身过去,只凝视着窗外凄冷的月色如纱。 子冉那时候突兀的觉得,他很孤独,他和她在栗贵嫔那里看到捻着棋子琢磨棋盘的龙瑾兰,在高位上宣布她们生死的龙瑾兰,都是不同的人。他是带着月色的冷气的,子冉突然很想,把自己的被子借给他。 但这想法似乎没必要,因为龙瑾兰是有着股力量的。如果说是正义,子冉觉得过于明晰了,或者,复仇更为恰当。 她很想问,你会救刘炆和刘常在吗?如果正义,便是最终的目的,可不可以不要像徐阶那样在软弱的等待中眼睁睁得看着正义之士死于邪恶之手?你是皇帝,你不是徐阶,你拥有的力量远比他强大! “做太后的心腹,你还差一步。” 龙瑾兰突然回头,刚刚还存在的笑意骤然消失深沉下去,仿佛一股波涛汹涌的海浪被夜色淹没在漆黑的乌云密布的天空。 “朕给你第二个命令。” 子冉仰起头,等待着,用一种决然的态度。倒不是她真的多么正义,而是事到如今,她无路可走! “如朕所料不错,太后必会让你亲手杀了刘常在,朕要你按照太后的命令执行,但,必须想办法保住刘常在的性命。”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子冉张了张嘴,却想起自己是问不出话来的,而且龙瑾兰还看不懂她打哑语,临时写字不可能,就只能苦笑着领受这个任务。太后让她杀,她来保,可能吗? 她疑问的时候,一包东西落在她面前,是龙瑾兰扔来的。 “此药在江湖上有个名字叫忘忧丹,服下后三日内人会沉睡,症状与死亡无异。三日后自然醒来。” 子冉听说,把那枚黑色的丹药小心翼翼得收在贴身如意囊里了。如果是太后让她杀刘常在,她确实是最好的执行者。不过江湖术士的丹药,子冉满怀担忧得看着自己的绣囊,完全不知道它是否可信。 不料龙瑾兰挑了挑眉端,竟然直接告诉她答案“朕从来没用过,也是第一次见!” 什么!子冉明白了,龙瑾兰就是在戏弄她,或者,在他眼里的她照样是个奴才,死活与他根本没关系。到时候东窗事发,难道她一个哑巴还能指认是皇帝交给她这样欺瞒主子的?有人信才是见鬼。 她笑了笑,从答应替龙瑾兰做事的那天开始,她时时刻刻都必须面临着毒打、严刑和死亡。而死过一次,她已经不那么恐惧了。 她只打了个手势,无论他是否看得懂“若事发,望陛下饶父母哥哥一命!” 他并未回答,而是继续看着她,看着她无力的垂下双手,绝望的靠回床上,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疲惫得她终于在绝望中睡着了,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仍旧在梦里的血雨腥风中听着同样的一句话‘身为国死,仲德无憾!’,她若死,算的上为国么?她宁愿死的这样光荣。 龙瑾兰俯身,将她瘦小的身躯抱进被子里,吹灭了蜡烛。 子冉能从床上下来,太后已经预备回宫。 她匆匆忙忙去了趟书阁,却没能如期见到冯公公,办事的内监说他已连着告假两三次,说不定连冬天都过不去,就要出宫了。 太监们住的地方子冉总不好过去,而且那样也太过明显。而明年夏天,她想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一言不发,总是安静做事的老太监。他会时常保持着愉悦的微笑,等待她走进时问候一句“姑娘又来了!” 回到太后身边,阮芸几乎是毫无争议得被子冉和鱼儿替换下来,太后说起,便道“总没你们可心。”子冉又想起了爹爹和龙瑾兰的话。 果如龙瑾兰所料,太后虽如今也十分器重她,连同阖宫上下对她的尊敬都不同以往,加上元裕已经被龙瑾兰封了从六品的才人,太后身边已经只余下她和鱼儿两个,地位已无人可以撼动,却并未将她引为心腹,几次子冉分明亲自去请了赵德进去,掩上佛堂的门,只将他们留在里面。 怪却怪在,龙瑾兰交给她的任务基本不可能完成了。因为太后没有给子冉成为她心腹的机会,刘常在的案子悬而未决,太后似乎也已经遗忘。 子冉只好继续从赵德身上下手,凭着病重照顾的借口,暗中又给了赵德许多好处。 赵德是明白人,子冉病了半个月,太后不仅格外开恩允许她在长乐殿治疗,甚至换上来两三个宫女,竟没一个称心的,他已知子冉在太后眼里无人可以替代,自有她的特别,便愈发也对她上心。 何况如今她已经是太后跟前儿侍寝的宫女,身份地位,彼此心知肚明。 入了冬季,太后的头痛的老毛病便又时常犯了。鱼儿最熟悉,早早得备好了专用的头箍,子冉格外用心,又请太医开了方子,以草药碾碎了放在里面,散发着淡淡药香可解烦闷,且有治疗作用。 “哀家常说,鱼儿,你若是有子冉这股子聪明劲儿,如今就没有她了!” 那日午后太后又觉头疼,鱼儿忙拿了过来给带上,正巧子冉端着茶从外间进来,听到此便只是看着鱼儿笑。 鱼儿已经为太后系好带子,委屈道“太后这么说,便是不要鱼儿了,以后只要子冉吧!” 果真太后是十分受用鱼儿的撒娇,如慈祥的祖母般叹着气道“她也有不如你的,女红手艺上头不行,这最不如你的,就是嘴巴了!” 一席话说得鱼儿红了脸儿,只悄悄的看子冉有没有难过,子冉却无事,放下茶静静的笑立在一侧。太后喝了口茶,大约是想起什么事儿,却突然道“哀家似乎有些日子没见到小李子了。” 鱼儿一愣,偷着眼就去看子冉。 这小李子前几日因太后夸了句机灵就上了脸,竟然背地里闹腾着到上头告了赵德一状,说他私藏主物,且蛊惑主上。这在太监里算是极重的罪名了,连太后也牵扯进去。本来赵德是要背地里收拾他的,偏生他竟然是夏言的人,夏言是龙瑾兰跟前儿最得脸的太监,赵德竟也拿他没法子。 不成想隔了几日,这小李子抬轿辇的时候正赶上雨天,回去就得了风寒,赵德便借机把他送出去了。 鱼儿和子冉自是猜是赵德搞得鬼,可如今太后问起,免不得要回。 可小李子的话本就扯了太后,若照小李子的罪名,太后听后必然勃然大怒,赵德也逃不过一劫,即便太后为避嫌,也要疏远他。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也是可能的。但若不照着说,只怕太后已经听到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必定有欺瞒主子的嫌疑了。 子冉知鱼儿是故意让她,上前跪在太后脚踏上,打着手势。 “太后说的小李子可是前儿院里抬轿子的那个?” 鱼儿在旁边跟着问。 太后似是思虑片刻,道“哀家忘了,只记得是个挺漂亮的小东西。” 子冉道“那八成是了。” 哀叹一声,自然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发不出声音。 ------------ 第22章 亏得鱼儿 “自太后夸了他,赵公公也多有照顾,专程排了他给太后抬轿。前儿太后冒着雨去佛堂,小李子就排在抬辇的人里,不曾想淋了雨,回来竟病了。赵公公急得什么似的,又怕冲撞了太后,只得私下先把他先送出去了。” 上面太后听了,点了点头“这么个事儿,也至于传的风言风语的,可见这些奴才们闲了没事做,就喜欢嚼舌根子!” 鱼儿已明白太后必然只是听说,忙笑道“奴婢们里面,最不会嚼舌根子的就只有一个人!” 这话说的太后也抬着头看她,鱼儿细小的手指头一拐,便到了子冉那里“子冉性子最讨厌,除了太后的事儿,其他都跟她没关系。” 太后又被鱼儿逗笑了,半响才叹道“她是个好孩子,不像你们,一个个油嘴滑舌的,只会欺负她老实,说不出话。” 子冉奉了太后的命站起来,打着手势“子冉不想说话,鱼儿说话,太后能听着高兴。子冉不行,就只能做事。” “哀家如今是少不了你们两个了,子冉丫头的做事,没人能比她用心。鱼儿丫头懂哀家的心,总能让哀家舒心,哪一ri你们出宫了,哀家就成没人要的老太太了!” 这句话却提点了子冉,鱼儿能哄太后开心,其实才该是最了解太后性格的人! 但她此时也必须应付太后,便打着手势道“太后有陛下和各宫娘娘陪着,还有赵公公时常劳心侍奉,怎么会变成没人要的老太太?” 鱼儿翻译过子冉的话,又上前道“鱼儿和子冉也陪着太后,以后只怕太后要放奴婢们走,奴婢们都要哭着喊着求着您留奴婢们。只怕到时候太后大手一挥,不要奴婢们了!” “瞧瞧这丫头,疯话都出来了!哪有一辈子呆在宫里的?” 正巧外面报了声“皇后到,祯婕妤到。” 一个小宫女又在门口请安,问太后“皇后娘娘和祯婕妤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可巧就让子冉丫头说对了,还真来了!” 说着便吩咐让进来,子冉施个礼下去备查。 直到进了茶间,她才松了口气,刚刚,亏得鱼儿啊! 不一时鱼儿也进来,拍着胸扑到子冉跟前儿,低呼了声“可吓死我了!” 子冉也是无奈,指了指外头,让她赶紧把赵德的心腹小润子叫进来。 “去告诉赵公公,说小李子的事儿太后问了,我们只回说人出去了,让他赶紧着处理干净!” 那小润子一听早慌了神儿,慌慌张张跑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问这个。” 鱼儿抬着眼皮看子冉“只怕是疑心我们和赵德走的近了。” 子冉暗中点头。她起初也是这么猜的,进来后把来龙去脉的想了想,却并非如此。 只怕太后怀疑的不只是这个,因为那小李子是与夏言有关系的。夏言原是在最得脸的司礼监,宫里不少奴才都是他安排进来的。而原先这小李子是在御用监,与夏言多有往来,如今又敢闹事,可不就是夏言指派? 大约太后正想知道是谁把小李子给弄进来的。可偏偏这人真的就是赵德。刚刚若子冉有半分隐瞒,或者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太过清楚,莫说是鱼儿和赵德,现下定然连她也扯不清了。 之后鱼儿借机试探太后,说她是除了太后其他都不关心的人,眼见太后那不在意的模样,二人心底才踏实了,确定太后并未起疑心。 “以后小心些吧!” 子冉打了手势,端着茶上去。鱼儿也忙端了几样糕点跟着她。 未进去,却听太后怒气冲冲的声音道“哀家就不信,难道皇帝还能纵容他们不成!” “臣妾们也不肯相信呢,可如今刘常在还好好的在冷宫里,刘炆虽经三法司审查,但因证据不足,居然官复原职,被派往宣府镇守去了!” 回答的就是皇后黎氏,这位黎氏是巴不得天下不乱,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点把火烧烧。子冉真不明白龙瑾兰究竟打什么主意,把这么一位没脑子的弄成了皇后。 “如此歼臣镇守边塞重地,臣妾也不懂陛下怎么会糊涂到这样的地步!”说话的是祯婕妤了。 子冉看了看鱼儿,鱼儿在门口喊了声“太后,奴婢们给诸位娘娘沏茶来了。” 太后便道“都进来吧。” 她们进去,果然见祯婕妤正用帕子掩着唇,子冉奉上茶,鱼儿端上茶点,听太后道“皇帝年纪还轻,看人未免简单了些,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你们身为皇帝的枕边人,理应时刻提点才对。” “臣妾们谨遵太后教诲。” “只是。”皇后看看祯婕妤“自刘常在事发后,陛下如今也不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 子冉心下冷笑,原来这两位是来告状的。皇后也罢,常年的就爱告状卖乖,好像皇帝三天不去她那儿她就能闷死似的。只这回怪了,祯婕妤也来,子冉倒是很想知道,太后怎么回答她们。 因为抢了风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元裕。可子冉也明白了,龙瑾兰要保护的那个人并非元裕,她甚至猜测,是不是自己最初就错了。 “前儿倒是到臣妾那儿坐了坐,后来,王才人的人过来传话说她家主子不舒服,陛下就过去了。” 说着祯婕妤擦了擦唇角,对子冉笑道“今儿的茶有些苦,本宫却猜不透,里面放了什么。” 旁边黎氏早就黑了脸,太后也顺水推舟“她这是放了竹叶。自上次哀家吃了那毒妇的素饼,这丫头就怎么也不放心了,见天的熬这苦东西给哀家,还让太医来游说说怕毒解不干净,哀家可拗不过她。” 一席话说出来,各人都笑了。 黎氏忙跟着道“这次让子冉姑娘受苦了,也亏得是她,否则此时刘常在哪儿还有命在!” 太后顿时脸色一变,啪得把手里的茶摔在桌上,茶水泼出来湿了半张桌子。子冉慌忙跪下,鱼儿慢一拍也跟着跪了,祯婕妤噤声,只端着茶喝。唯有皇后不知所措,扯着手里的帕子只干瞪着眼睛看祯婕妤。 “子冉,你起来。”太后气得不轻,又道“鱼儿也起来。” 皇后方才觉悟自己的错误,忙结结巴巴解释“母后,臣妾是说,是说那刘常在用心实在可恶,可陛下竟然放任不管。” “够了!” 太后骤然喝道“你作为后宫之主,不思如何母仪天下,和睦后宫,反倒事事挑唆,也难怪皇帝不愿意见你!你若真有心为哀家分忧,就给哀家好好想想,你这皇后该怎么做!” 虽然太后平日里慈祥,但疾言厉色之下也令人胆战心惊,皇后听得脸上也挂不住,只得讪讪得起来告退。 等皇后一走,太后见子冉和鱼儿还跪着,又叹了口气道“都起来吧!” 祯婕妤却是个精灵通透的人,见此情形,便劝道“太后何苦呢,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皇后姐姐毕竟是武将之后,不会拐那些花花肠子。” 子冉心底暗自捏了把汗,看来皇后和祯婕妤是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了,在这儿挑唆着太后怀疑她! 却不想太后冷笑道“哀家看可不是吧,她是巴不得死的是哀家!” 这话却并非骂皇后,而是连祯婕妤也责备了。皇后的话也只是说因为被毒的是她,所以刘常在才能尚存一丝生息。 可祯婕妤却添油加醋,虽说指可能是子冉故意,才使得皇帝有空间对刘常在心软,却不知当时恰恰是子冉发现了毒,自己要求吃下去的。在太后看来,祯婕妤说子冉有花花肠子,就是说太后不仅不会分辨人,且理所应当是她吃下去中毒! 祯婕妤何等聪明,早已明白她是说错了话,忙赔笑道“皇后怎么会呢,既如此,臣妾便替皇后给子冉姑娘陪个不是吧!”说着盈盈就要起身,子冉忙跪下,连同鱼儿也忙陪着跪下了。 “婕妤娘娘可要折杀奴婢们了。这本就是奴婢们的本分,若鱼儿能早想到刘常在或者居心叵测,也会为太后尝的!”说着便同子冉一起拜下去。 子冉心底感激,鱼儿这是救她啊!话听着像是鱼儿要声明自己的立场邀功,实则是把她和她放在一起,既然鱼儿心思是这样,她子冉也是这样!让祯婕妤无话可说。 “都起来吧。” 太后叹了口气“以后这话,谁也不许再提!” 夜里是子冉侍寝,等扶着太后在床上躺下,却听她翻了两三次身,似是睡不着。子冉不敢打扰,只静静的坐在一旁,留给太后清净的空间。 “子冉。” 太后唤她,她忙起身,到太后踏下跪了,手里早端了盏热热的安神茶。 太后已翻身起来,看到了,轻轻推开“哀家不想喝这东西。” 接着叹了口气,便要起身。子冉忙着穿鞋披衣服,随着太后从里面出来,到了外殿,太后随意在榻上歇了,子冉便又换了相对可口的安神汤,配了几样小点,吩咐底下的小宫女端进来。 “哀家这些日子心里呀,总是闷闷的。”太后望着窗外,许久才念道“明日,就是襄儿的生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陪着他过。” 子冉微微一愣,心下猛然咯噔的跳过。如果她猜的没错,太后的意思是,襄王根本没有死! 其实早先夏言就说起这件事,襄王暴毙的很突然,等到龙瑾兰派人前往发丧,太后已经私下用民间的方式葬了他,并说襄王早已是草民,不必奢费皇家礼仪,就让他在那里静静的死去,英魂或者可以守护一方子民。陛吓体谅太后苦心,不仅没有追究,反而命人在那里为襄王建了祠堂,日夜供奉,令香火不断。 但,一夜之间,襄王原本拥有的数万大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匪夷所思。龙瑾兰数次派人前往调查,却毫无收获。 ------------ 第23章 如她所愿 这应该是太后的秘密,可是今日,太后竟然对她说了。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太后要用她了,或者,她已经必死无疑。 “子冉,哀家不是个好母亲!” 子冉静静的陪着,并未开口说话。她明白这是她的优点,此时此刻,太后根本不需要她开口回答什么。 “皇帝与哀家也不甚亲密,哀家遭人算计,生死一线,他竟,放任不管。当年,就是刘炆参了襄王一本,才至于先帝竟然废了襄儿。后虽复起,却再也不复当初的父子情谊。皇帝虽待他不错,可是,襄儿不争气,不争气啊!” 她明白了,她该有所动作。既然皇帝不愿意杀死刘常在,太后心中满是怨恨,作为太后的贴身女婢,她该表忠心。 子冉徐徐拜下,打着手势说了一句话“子冉愿为太后效力!” 太后盯着她,长久得盯着,突然摇了摇头“哀家明白你的心思,可是,刘炆树大根深,在朝中势力庞大。哀家知道,皇帝不除他,是无奈。你一个小小婢女,又能做什么?” 子冉默默的跪着,她并不相信太后会因此放过杀刘常在的机会,她也不会犹豫刘常在的死会有什么后果。因为在宫里,尤其是冷宫里,死一个人太容易了!她应该在等待,等待恰当的时机。 而刚刚,定然是理智站了上风。子冉相信,以她对太后的了解,当她长久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在掂量她的分量。她不会轻易出手,所以,如果龙瑾兰希望她出手的话,必须要有所动作了! 次日,子冉见到了夏言。 她是奉命前往栗贵嫔处取佛经,不想龙瑾兰正在,夏言守在外面,百无聊赖间见子冉来了,眼里便闪过一丝高兴。 子冉可没他的心情,进来便问惜月“栗贵嫔让我来取东西。” 惜月也是才从里面出来,只好道“你等着,我去取。”说着便转身走了。 她借机上前施礼,笑着打着手势告诉夏言“太后娘娘为陛下准备了暖身的参汤,不知陛下喝了没有?” “劳烦太后操心,陛下已经喝了。” 如今宫里为了巴结子冉不会说话,不少宫女太监都学了哑语,夏言能看懂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子冉见周围无人,打了个手势,顺手将纸条塞进夏言的手里“多谢公公劳心,奴婢回去自会向太后复命。” 惜月很快拿了东西回来,子冉就离开了。 那日夜里是鱼儿值夜,子冉早早睡下,却睁着眼睛并没有睡着。她的纸条上写的是“浴杀之,可行?” 他们之间通信不多,但每次都是龙瑾兰亲自来,子冉只能凭着这个来等。龙瑾兰多数是月入中天的时辰过来,所以她准备等到那会儿,如果他还没来,她就要睡觉,等待他们用别的方式来告诉她答案。子冉想,这大约是龙瑾兰最方便的方式。 就像她见他那次,通信的女子分明是与他约到别的地方,这女子住的地方定然是不方便龙瑾兰进去的。不像她,住的是下房,并不在乾清宫主殿里,往日里除了巡查的太监,很少有人往来。 “你的面子倒是大的很。” 突然传来阴冷不悦的声音,子冉慌忙起身,果真是龙瑾兰站在她面前,满面阴霭的戾气,大约正是因为她约他而不高兴。 她行了礼,龙瑾兰也并未让她起身,兀自看了看她房间周围,倒是很大方得在她床上坐了,子冉只好跪在地上。 “说吧。” 她递上纸条,龙瑾兰细长的手指信手拈了“你的意思是,太后还不能下决心?” 子冉点了点头。竟听到龙瑾兰轻蔑的笑声“商子冉,你究竟怎么活到今日?”她低头,听他道“她的狠毒,你怕是还没见过吧?” 是,她没有见过。所以她站起来,在龙瑾兰面前快速打着手势“她只是并未确定杀了刘常在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回报!” 龙瑾兰笑了,那丝笑容从他眼里溢出来,慢慢的唇角也扬起来,他竟然伸出手,缓缓托住了子冉的下颌,狭长的凤眸里映着她的脸她的眼,竟那样清晰。桃花落了满地,是春的芬芳在绽放,有那么片刻,子冉只见白衣飘飘翩翩公子执扇而来,笑道“子冉”,便仿佛千年已过…… “那么你认为,她想要什么回报?” 那过于阴柔的声音,竟似兜头一盆冷水,子冉打个激灵,回到她黑暗的小屋里。 苦笑着打手势道“襄王谋反,从此无阻。” 龙瑾兰收了眼里的笑意,下颌扬起只留给她垂下的眸光,闪过瞬间带着杀意的冷。 “那朕,如她所愿!” 次日,群臣共一百二十余人上书为刘常在及刘炆做保,请求彻查此事。龙瑾兰当朝宣布,刘常在素饼毒案两日后交由三法司重新审理。 当夜,太后早早的去了佛堂,直到夜里才回来,立刻将随从人撵走,只留下侍寝的子冉。 “子冉。” 她跪在太后脚下,感觉到她身上带着夜里浓重的冷气。太后竟然没有换衣服,而是直接在榻侧坐着,子冉已经递上手炉,为她暖手。 “你还记得你昨夜说过的话?” 子冉抬头,她第一次见太后的神情如此冷的僵硬,她甚至没有看她,但子冉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慢慢跪拜在地上。 “哀家要你,即刻处决了那个贱妇!”子冉心底一颤,已经明白她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杀人这条路。是,是她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因为如果不是她,有一天,当刘常在必须死的时候,没人能再救她。 一张纸落下来,子冉展开,是以刘常在的口吻写的供词,指认是其父刘炆指使她毒害太后,密谋谋反。“哀家要你在处决她之前,在这上面签字画押!” 子冉只觉得闷头一声雷,她没想到太后居然做的这么绝。龙瑾兰说的对,她到现在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她还没见过她的狠毒,如果她选择这么做,可能逼出她更为狠毒的一招。可襄王之事,让龙瑾兰决定了,牺牲刘炆和刘常在! 他们,原来都是为了利益可以牺牲别人的人,龙瑾兰,你也并非什么好人不是吗?天底下,拥有权力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好人。 “奴婢,明白!” 她接了那张纸,慢慢放进怀里,道“奴婢伺候太后就寝吧!” 太后垂眸看着她,子冉坦然面对,带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的自信终于让太后相信了,她站起来,扶着她的手,缓缓的回到了寝室。 子冉唤进来宫女,亲自为她换掉潮湿的衣衫,脱掉粘着泥土的鞋,虽然在那瞬间她心里猛地咯噔动了下,却并未犹豫,而是顺利的伺候完太后洗漱,泡脚,上床。拉上帷幔之前,她听到太后说“哀家已经让赵德留了西边的角门。” 月入中天,宫灯流光溢彩。 月影中匆匆而过娇小的身影,顺着树影渐渐埋没了她过于娇小的身躯。她手里紧紧握着两样东西,太后给她的供词、在她出角门时,小润子给她的那瓶药。她记得她问他“你师傅没有亲自来?”小润子答“师傅托奴才带了话,他今夜是来不了了,请姑娘千万珍重,万事,手下留情!” 那一刻,她的心暖过。正如那日在侧殿赵德对她说话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人再坏,却并非愿意她也葬送一生的人。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她没有足够的权利选择自己的行为和人生。 她想赵德明白吧,他该是比太后更明白她舍不得杀人,必有万全之策才敢这么做。可是赵德,子冉不能放过你们。她已经知道,今夜,赵德必然千方百计通知襄王务必准备,而太后脚上的泥,她需要和鱼儿证实后,也许便能完成任务! 快了,龙瑾兰,盼你能遵守诺言! 她没想到会遇到夏言,当她第二次到达永寿宫,悄然闯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她没想到夏言居然正站在刘常在面前,盯着她手里的毒药。 他脸色阴沉,比刘常在的苍白更让子冉害怕。 “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没有回答,她不来,刘常在无法得救。何况,这也算是龙瑾兰给她的机会。于是低下头,摸出那枚药丸交给刘常在,又将手里的供词交给她。 刘常在和夏言均是微微一愣,就着月光看下去,那纸片顿时飞出去,被刘常在一脚踏上去,吼得声嘶力竭“她想我陷害父亲,休想!” 子冉并不拦她,而是转眼看着夏言,打出了个手势“赵德已经在通知襄王的路上。” 夏言却是微微一笑“此事,陛下已经派你的林公子前去处理。” 虽然并未完全明白夏言的意思,子冉还是捡起来看过去刘常在,她不能说话,只能再次把纸递到她面前,定定的看着她。 刘常在一时被她看得慌了神,只好去等夏言的话。夏言却只是对着子冉冷笑“你可知道这供词若她认了,便是株连九族?你以为陛下能保得了她一个,也能保得了刘炆全家及门徒上百个人么!” 子冉摇了摇头,她不这么认为。可这是太后交给她的任务,或者,她要画押,死了,她也要画押。否则,便是自己死。可她抬起头看了看刘常在,是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她父亲是守边重臣。子冉,没有权利让她全家人都被自己一个害死。 收起那份供词,子冉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药丸,交给了刘常在。 刘常在仍旧是看了看夏言,颤抖得问“陛下,一定会救我和我父母的,是不是?” 夏言看一眼子冉,肯定得点点头“刘常在,奴才不会让她拿你的指头害自个儿的父母。” ------------ 第24章 处决贱妇 这句话,终于让刘常在放心了,她毅然服下了那枚药丸。然后子冉亲眼看着她在不过一刻钟后,倒在地上。夏言蹲下来,将她的头发、衣裳都解开,弄出凌乱的迹象。然后站起来,对子冉伸出手。 “拿过来吧?” 她低头,看着他摊开的手,就像是看着他慢慢握紧,她的生命会啪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什么都没说,爹爹从小教给她的是,忠君爱国。爹爹问哥哥,为何徐阶能取而代之,她相信,是正义。所以她从怀里摸出那张纸,交给了夏言。 “幸好陛下让我来了,否则,哼,商子冉,我可这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 他突然不说了,猛地扑上去躲过子冉手里的瓶子扔到地上,一脚踩住以最快的速度收到怀里,惊恐的盯着她“你!”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想吼却吼不出来了。 子冉伸出手,向他摊开。 “不行!” 夏言别过头。子冉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以为死那么容易吗?他知不知道那刻,她已经许下了身为国死,子冉无憾的诺言?她冲过去,要从夏言手里抢那瓶药,却哪里是夏言的对手,瞬间就被扔在地上“你,商子冉,你这个蠢货!” 他喘气着,才明白在这天夜里,他为什么会出现。龙瑾兰固然是不愿意太后的供词害死刘炆全家,却也不愿意子冉为了完成任务搭上一条性命。或者,他们之间,最了解她的是龙瑾兰。 这个傻女人! 夏言取出打火石,强行从子冉怀里找出那张纸,子冉却死死的捏着,竟然不肯给他,夏言只好抛下打火石低吼“你若第一次就完成,她会信么?” 子冉迟疑了,也就在那片刻,夏言再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将那份供词撕开,只留下其中一部分完好的,却将另外一部分放在嘴里揉碎了,再塞进‘已死’的刘常在嘴里,又拿起刘常在的手,割破手指沾上血,在上面按了手印。 完成这些,他回身看到子冉目瞪口呆,不禁又生气,对她招手“你过来!” 子冉站起来,见夏言正举着刘常在的手,对她犹豫不决。 片刻她便明白了,点了点头。 脖子上顿时一阵刺痛传来,等到刘常在的手落下,她的衣角已经被夏言撕开一部分,她的脖子上已经生生的被划开两道尖锐的血口子。而刘常在的手指甲里,有层细密的碎肉屑。她站起来扯过刘常在的手,陆续在她胳膊上,身上留了几处斗狠的伤口,才捡起地上的纸片和那瓶药,看也没看夏言一眼,转身离开。 夏言并没有走,他只是望着她踉跄的身影,觉得在心口某个地方被划开了。无关情爱,实在无关情爱,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直到跑到无人处,子冉才站住,强烈的喘气着排出胸口的闷气。她杀人了,虽然,不是真的杀死了一个人,可她眼睁睁得看着一个人倒下去,没了呼吸!她盯着水井里自己的倒影,苍白,发青,连同一双手都是那样的。她瞬间就变成了个魔鬼,杀人的魔鬼!从此子冉,你再也做不得人了! 顺着潮湿的水井蹭下来,苔藓湿了衣衫,冰冷的身子更冷了。她耳边仍旧在不停得重复着那些话。 “身为国死,仲德无憾!”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仲德,你若为国捐躯,我亦生死相随。只是,冉冉还小,你舍得她与我们共赴黄泉么?” “她连这个世界,都不曾睁眼看过!” “她连父母的爱,都不曾亲身感受!”爹爹立在那日午后的阳光照出的榴光里的车马边,慈祥的笑容问他们“徐阶为何能取而代之?” “因为,正义!”因为,正义!天道茫茫,她却违背天道,早晚会遭天谴,遭天谴的! 天,亮了,阳光爬过树梢,好不容易才爬到这片满是苔藓的土地。子冉茫然的站起来,她竟然仍在离永寿宫不远的地方。远处已经有宫女来来回回得走动,她勉强支撑起身体,踉跄的绕着小路一直回到乾清宫。 没想到角门那里竟然小润子还站着,见到子冉立刻冲上来“我的好姑姑,你这,快回去,快回去!” 说着扯起子冉就顺着小路朝下房奔去。等到把子冉推进去,她看到赵德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地上打转。 门关上,他上前也顾不得许多,抓着子冉的手只问了一句话“成了?” 她点了点头,在看到赵德的瞬间,商子冉回来了。她镇定的点了点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赵德缓缓松了口气,定定的看着子冉,然后唇角,缓缓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子冉,往后你在后宫立足,无碍了!”说完瞪一眼小润子“昨夜今日之事,若敢透露半个字,你的脑袋立刻搬家!” 小润子吓得慌了神儿,噗通跪在地上扣着头赌咒发誓“奴才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子冉扬起眼眸,回应着赵德审视的目光,赵德手一挥,小润子依命慌忙跑走了。子冉的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德手中一如既往执着浮尘,若不仔细看,也难以发觉他眼底淤青,十分疲惫。他绕着子冉巡视的步伐,稳健如常。 她笑了笑,媚骨万千。 赵德亦是笑了,丝丝冷意中更为深重的是掩不去的无奈“子冉,杂家说过,你心不在此。” “是吗?”她笑,并未打手势,只是略略挑起眉端,笑意更深,将那份笑意挑起来,如白狐尾萦绕脖颈间,即使白狐已死,媚气仍存。 赵德突然收敛了眼神,低头缓缓得给她施了一礼“子冉,杂家以后便将小润子交予你了。从此以后,万望你在后宫一日,便保他一日。否则今日之事……” “杂家老了,不怕死!” 说完之后,他直起身体,缓缓退出了子冉得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子冉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她并不能完全明白赵德的意思,何况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似乎小润子永远不需要她的庇护。可是她至少预料到若她刚刚表现出丝毫软弱或者惊慌,此时此刻,这条命已经在赵德的手里了! 让一个人不能杀你并不难,难得是此人手握利器,却不敢动你分毫! 记得儿时,父亲便是这样教育哥哥,和另外一个人。她不知道,那个人她是不是还能见到,若可以,她会告诉他,无畏,则无惧。 收拾干净身上,子冉换了件衣裳,为自己敷上薄薄的妆容,将眼底那片淤青,满面的苍白掩盖住,笑容满面的走出阳光熠熠的下房,如同往常一样,伸了个懒腰。鱼儿也刚刚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看到她,笑嘻嘻的打个招呼“太后又开了恩么?” 她低头略显羞涩的点了点下颌。 往日太后开恩,会在半夜让子冉回来睡会儿。因为如今太后跟前只有她们两个,有时候确实辛苦。 新的一天,必须开始了。 正如夏言所料,太后并未责罚子冉没有搞到供词,甚至连话都没有说。 只是那日,吏部给事中徐振上书,奏宣府总兵刘炆罪状八条,兵部给事中、礼部给事中纷纷上书弹劾刘炆,不到半日,龙瑾兰已收到朝中约半数五品以上重臣对刘炆的弹章百四十余本。 同时,宣大总督上书,请求告老还乡。宣府、大同、蓟门、两广、两江刘炆曾任职地官兵共两千一百三十三人上书,请求陛下从实严查,不可姑息歼人。 朝中政局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此时,唯有锦衣卫,异乎寻常的安静。是,太安静了,安静到让某些人心慌意乱的地步。 但最终于两日后,龙瑾兰当朝宣布,徐振奏疏中刘炆罪状着锦衣卫重新核查。其女刘常在谋害太后属实,判死刑。鉴于人已在冷宫畏罪自杀,即日尸体运出宫门,交由刘炆家人处理。刘炆一家,立即离开宣府,不可在原地居住。 据说,朝中哗然。刘常在尸体运出宫门那日,百姓沿街聚集,为她哭丧。据说,刘炆自下达诏狱,受尽折磨,决然不肯认罪,最终因鼠疫,于三日后死于诏狱。刘家搬离宣府,前往云南居住,所到之处,百姓争相出城迎接,就连远在云南的百姓,都听说了刘炆受冤枉死的事情,为其喊冤叫屈。 半年后,云贵蛮夷发动叛乱。朝廷派人镇压,有一旗帜上写“天道昭昭,恶人不除,国不成国!” 那时,正是入春的时节,乾清宫的桃花,又开了。 子冉陪着太后前去观赏,立于桃花树下,不知哪儿来的春风,吹得花枝乱颤,花瓣零落如雨,纷纷得落在她头顶,雪白的纷嫩的,纯洁妖娆。 龙瑾兰抬手阻了夏言禀报,就那么静静立于宫门,凝视着她身影仿若被桃花绕着,想起曾经她写过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倒不如回一句“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则更为妥当。 思及此,唇边便忍不住凝了笑容,深深的仿若于静水中投入花瓣,凤眸流转出的笑容,便是那桃花灼灼,亦不及半分。子冉讶异中缓缓拜下,垂眸令自己冷静下来,拉了拉身侧的鱼儿,俯身施礼。 便听她清脆的道“陛下万福。” 这一声音,正唤醒了沉迷于桃花与沉醉于如花美人的某人,太后等人立时转身过来,看到龙瑾兰,宫女内监们纷纷行礼。 “皇帝来了,也不说话!”太后笑意融融的从桃花树下走出,龙瑾兰便迎上来行了礼,笑道“儿臣还在欣赏母后得风姿,竟忘记行礼了!” ------------ 第25章 桃花一簇 “哀家哪儿还有什么风姿,你就只会哄哀家开心!”女人都喜欢被人赞美丽,太后也同样,这会儿更高兴了。子冉扶着她下来,正巧鱼儿走的慢,路过龙瑾兰时脚下不稳,竟差点摔下去,好在龙瑾兰及时扶住了。鱼儿顿时红了脸,匆匆躲开龙瑾兰的手,俯身施礼“多谢陛下!” 龙瑾兰收了手,却并未因鱼儿有一丝生气,反而笑着“鱼儿姑娘愈发出脱的漂亮了,方才那一声陛下万福,好生清脆!” 鱼儿两颊愈发酡红,站着半寸不敢挪动,倒是太后似悟到什么,站在那儿将鱼儿和龙瑾兰看了一回。 笑道“常人说哀家会调教人,原先哀家也不信,如今可是信了。先是个元裕,你收了也就罢了,如今连哀家的鱼儿也看上,是不是再过一年,连子冉也收了?把哀家这么个老太太干扔在这里?” 龙瑾兰自知冒犯了太后,却并不在意,反倒是瞟了眼子冉“子冉姑姑虽也算得上漂亮,可偏生是个哑巴,却不比鱼儿姑娘这脆生生的嗓子,听着便叫人舒心。想来太后心疼她,也是有道理的。” “一个元裕也够你糟蹋了,白白得又来要哀家的鱼儿!” 似是提了元裕让龙瑾兰不高兴,两下就都不再说了,龙瑾兰只跟在太后身后,进了屋子,子冉则带着鱼儿去旁边的侧殿里准备茶点。 鱼儿进去的早,子冉掀开帘子的时候,正看到她闷闷的,眼里夹着泪痕,两颊虽红,却是因为哭得。她吓了一跳,忙过去推推她,怎么说这会儿也不该哭呀! 见是子冉,鱼儿忙收过她递给的帕子擦了擦眼睛,收住那点子泪痕。 两人准备好,便上去了。 外头听得龙瑾兰道“入春天气也暖和了,儿臣听说,木兰围场的花草都长的十分茂盛,野兽也渐渐出没。尤其今年,分明是春天,竟有许多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白狐常常出现,实在是奇观。木兰围场离陵安城最近,故儿臣想着,倒不如今年的春季狩猎,就安排在木兰围场,母后觉得可好?” 子冉算计着,原来确实快到春季狩猎的日子了。 北凉朝虽不算是马上得天下,但开国皇帝是贫民出身,又与蒙古骑兵鞑靼对峙多年,十分重视骑兵训练和骑术、猎术训练,每代皇家子弟从三四岁起就要学习骑射,之后还会派往宣府和大同两地驻守,有幸者可能还有机会见识真正的蒙古骑兵,与他们真枪真刀的打一仗。 做了皇帝,虽不能轻易去打仗,却要每年两次,分别是春季,野兽刚刚从冬日严寒中挣脱出来觅食的时候,还有秋季,野兽最为肥壮的时候,进行两次狩猎。 往年的春季狩猎,都要安排在较远的崇巡围场。而到秋季的时候,才会安排在木兰。因为木兰围场只围了整座山的一半,有另一半还属于树木茂盛的丛林,往常也无人到达,安全性不高,为安全,只有在秋季野兽不大凶猛的时候才会去。而春季野兽饥肠辘辘下山寻食,通常要比秋季的更为凶狠。 正因此,太后却玩笑太后“只是这木兰围场太危险,只怕皇帝要一个人去了!” 龙瑾兰却是冷笑“我北凉马上打天下,嫔妃们若胆小,大可不必去了!” 太后随之点头欣慰得笑“皇帝既如此说了,哀家也随你们去吧!” 宣大总督:明朝最重要的防御地点分别是:宣府、大同、蓟门、辽东。宣府大同合并为一个独立军区,蓟门辽东合并为一个独立军区。直接由朝廷管理,委派最高指挥长官,即总督,宣大总督就是宣府大同军区总司令,是国防部长以下最高军事长官。此处是借用明朝官职,刘炆是宣府总兵,比总督低一级,以后刘炆将与宣大总督这个职位和他们所面对的敌人鞑靼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蓟辽总督,则将和我们女主有着紧密的联系,因为他们面对的是,高丽。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韩愈题百叶桃花。 木兰围场并非河南承德的清朝皇家猎场,只是借用名字。 狩猎这种事,原本女眷是不参与的,开了先河的正是龙瑾兰的生母瑾妃。 当时太后是正宫皇后,既然先帝带了瑾妃,为正视听,也会带着太后前往。后来形成习惯,每年皇帝以及诸王都会携带女眷参与狩猎,而皇后必然陪同。 龙瑾兰登基不久,年纪尚轻,还没有皇子。先帝自瑾妃进宫后,专宠一人,皇子稀薄。唯有瑾妃进宫前皇后生下的已死的襄王龙锦洲,以及崇巡猎场围猎喝醉后偶尔临幸过的一个宫女生下的三皇子辽王龙锦溪。 辽王龙锦溪自出生便由瑾妃养着,后派往辽东镇守,龙瑾兰登基后才从辽东被召回,赐了宅子,暂居京城。 但依照古例,参与狩猎的只有皇帝、皇家皇子,皇后以及嫔妃,断没有太后前往的道理。也因通常太后年纪大了,经不起颠簸,也不喜欢热闹,都不参加。所以这次太后开口要去,着实让龙瑾兰吃了一惊。 “太后近日总是头疼,去散散心倒好!” 鱼儿已经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笑着帮衬太后道。 “既然这么着,便请母后随同儿臣一起前往吧!” 龙瑾兰站起来,本来这话说的已经有点暧昧,却没想到他竟然到鱼儿面前笑了笑“本是担忧母后的身体,经鱼儿姑娘这娇滴滴的声音一说,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说着,竟然告退下去,全然不顾已经彻底傻了的鱼儿。 甚至的,站在门口还对鱼儿回头笑了笑,那笑容颇为暧昧。 子冉冷眼看着,只在心里恨龙瑾兰害人,长得妖孽也罢了,到处勾引女人也罢了,不放过鱼儿还罢,可他那笑容里哪里有半分的喜爱,不过如狐狸般,撒了媚药勾引人而已。 正如龙瑾兰开口闭口说她是哑巴,十分不喜爱一样,子冉对龙瑾兰也没半点喜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样的男人过不了日子,害人谋权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他前脚走,后脚皇后黎氏就带着祯婕妤来了。 “陛下如今不知被哪个歼人迷了心智,竟然要在这时候去木兰围场。臣妾们想着,那地方那么危险,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所以来求太后,千万劝劝陛下,就算去,也不能一个人去呀!” 要说皇后黎氏不会说话,子冉真觉得她不冤枉。什么皇帝三长两短的,话还没说完,太后的脸就沉下去了。 子冉也终于明白,祯婕妤聪明一世,怎么就时常要和黎氏在一块儿,原来有她,才能衬托着她聪明机灵。果然听完皇后的话,祯婕妤便笑道“其实臣妾们的心思,太后您是最明白的了。” 这么着,太后的脸色才缓和了些“哀家怎么会看着皇帝一个人去?哀家已经告诉皇帝,要亲自陪着去。你们若是想去的,只管和他说,有哀家做主!”随后又看了眼皇后“你也跟祯婕妤王贵人学学,凡事三思而后行,这么莽莽撞撞的,让陛下怎么喜欢?再不行,就学着栗贵嫔的样子,安安分分的,皇帝也不至于厌恶你!” 皇后吃了瘪,只得应了句“臣妾谨遵太后教谕。” 祯婕妤拿到好处,见皇后闷闷的没了意思,两个人坐了会儿,就各自告退了。 子冉忙端上薄荷茶,太后端起来闻了闻,眉间的怒气才散去些“不怪皇帝总是宠着元裕,她们这几个里面,哪有个能上眼的!” 说着却瞟了眼鱼儿“比起来,哀家的鱼儿,倒确实是个出色的!” 鱼儿肩一颤,噗通便跪下了。 “太后明鉴,鱼儿对陛下绝不存半分心思,鱼儿,鱼儿只求伺候太后一辈子,再不敢想其他的!” 子冉不能说话,只好在旁边帮着鱼儿看太后的脸色,却不成想太后竟然看她。她想起原本,她也是说过这样的话的,所以只淡淡的笑了笑,目光平和,连同脸上的神色都未动半分,只把那些当做是回忆了。 太后脸色果然有所缓和,叹了口气放下杯子,道“起来吧。” 鱼儿战战兢兢起来,悄然瞅子冉一眼,她暗暗摇了摇头,鱼儿仍旧低头,嗫喏得垂头站着。 “皇帝喜欢你,那是你的福分。何况你做了皇帝的人,便能时时刻刻陪着哀家,哀家高兴。可哀家看着元裕,却着实为你担心。原先子冉说,她心里有人,只等着出去,哀家虽然难受,却想着如此,她便能躲过深宫女子的一劫,也是好事。所以鱼儿,哀家不是不想你和皇帝有情,实在是,你要想清楚啊!” 子冉心下发紧,太后居然还记得她当初顺口编的一句话,实在是可怕。可她虽然表面这么说,心里却绝不认为她们这种奴才可以当主子,在她眼里,只有元裕那样生来是主子的人,才能。 因为,她恨瑾妃,她认为下面的奴婢若是当了主子,就是靠狐媚手段!她恨下人做主子,所以,龙锦溪的母亲,会死。 “奴婢谨记太后教诲,奴婢心里知道太后疼奴婢,所以并不敢胡思乱想!” 说着连连又拜。 “没有想,就是最好的!” 太后最后的声音,到那天夜里,仍然在子冉耳边萦绕着。她又想起龙瑾兰的话,残忍,你见过她残忍吗?直到那夜,她才见到,才见识到!所以下午在小厨房里,她就趁着鱼儿回来的时候,开导过她。 “鱼儿,你对我说实话,和陛下究竟是不是?” ------------ 第26章 有情无情 鱼儿看着子冉的手势,眼里慌忙躲闪。子冉当时心下便是一惊,猛地抓住鱼儿的手,对她摇了摇头。可是鱼儿哪儿还有力气,被子冉抓住,竟是双腿顺着子冉便跪下去了“子冉,我,我早已与陛下……” 那一刻,子冉明白了什么叫做五雷轰顶,那一刻,她从心底,是恨着龙瑾兰的!既不爱,你何苦要害了她,她到底做错过什么! 可鱼儿紧紧抓住她的手,哀求她“子冉,你别告诉太后,我不想,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原来有过情,才明白他并非爱着她,比没有过情便明白,是天差地别的距离。面对这样的鱼儿,她还能如何? “那以后你如何打算?” 子冉强行扯起早已语无伦次的鱼儿,悄然去关了门。她不能让人看到这样的鱼儿,在她面前,她们是姐妹,在外人面前,她就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宫里最得脸的姑姑!每人敢也决不能有人小瞧她! 被子冉扶着坐下,鱼儿眼里的泪便如决堤般涌出来,落在她手背上,那双纤纤玉手,并不比哪个主子差啊。 “子冉,他对我,是无情,可我对他,却并不是那样的。” 子冉把玫瑰花瓣合着桃花般放进容器里,慢慢得用木杵搅拌着,让它们慢慢得变成比血还要鲜艳的红色汁液。 “子冉,这辈子我只见过一个人能冷眼对他那样的男人,那个人就是你。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的林公子其实比他还要好,可是从见他第一面开始,我就只被他那么无意得看过去,就再也挣脱不了了!” 是,龙瑾兰有那样的力量,他的眼睛会让人迷失,那双绝世的凤眸,只消轻轻瞥一眼,便如春风拂过,带着诱人的香味,第一次,子冉闻到的是桃花的香味,第二次,子冉闻到的是名贵的龙涎香。 “我是选秀时候进来的,几百个人里面,留了我和其他四十九个姐妹。然后我们这里,家世好的就做了他的女人,不好的就像我,做了宫里妃嫔们的宫女。我们一般的也不做粗活,时常在他面前,所以还是有可能做他的女人。子冉,原本我也不想,我懂得深宫无情。可是我见过他笑,对那位已经死了的欣贵妃,那时她还是他的宠妃,他很宠爱她,在后院扎了个秋千,时常推着她荡秋千。他会和她一起笑,那笑声,真像是从山涧里来的,干净,纯粹。没有人能逃得过他这样的笑,整个宫里,人人都暗自爱慕他!” 子冉听过欣贵妃,是她进宫那年死的,死于一场怪病,吐血而亡,追封德妃,也许此后宫里都再也不会有德妃的封号了。 “可他从未正眼看过我,我也从不敢胡思乱想。后来,欣妃死了,我随着姑姑到了太后这里,那年姑姑也出宫了,我就一直跟着元裕,服侍在太后身边。那会儿,他眼里也只有元裕,就是现在的王贵人。” 依照这个时间推测,难道龙瑾兰把她派进来的时候,才和鱼儿有了那种感情吗? 可是,子冉错了。 “我也以为是这样的,可是那天下午,我去湖边玩儿,你知道千鲤池的,我很喜欢去那里。那是个夏天,天气很热,我就一个人带着鱼食去那儿看鱼。那是个午后,御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看着看着,天气突然阴沉下去,很快就下了雨。我匆匆忙忙躲到千鲤池旁边的阁楼外避雨,就在那儿遇到他。” “子冉,我很害怕,他是皇帝,我胆战心惊的给他行礼,说扰了他,想赶紧离开。他却突然把身上的披肩给我,说,鱼儿,你淋湿了。鱼儿,他叫我鱼儿!子冉,这宫里,凡是叫我鱼儿的人,哪个不是用主子的语气,鱼儿,鱼儿!”她用太后叫她的语气说了两次,突然泪落如雨“可是他不一样,他叫的很温柔,他说鱼儿,你淋湿了!”鱼儿已经没了控制的能力,扑进子冉怀里,痛哭起来。 日色西沉,榴光照眼,子冉站起来,为入睡的鱼儿盖上被子,幽幽在心底哀叹一声,走出一步,才觉得脸上湿润,原来她也哭了。她擦干净泪水,进小厨房把早已蒸好的糕点端出来,鲜红鲜红的,一盘桃花酥。 原来桃花,才是这世上最害人的东西! 后来,鱼儿爱上了他,他说很多时候,他看着元裕,其实是在看她。他说,鱼儿,你身上有青草的味道,你知道么?鱼儿相信了,然后顺理成章的,他以皇帝的身份临幸了她,但他告诉她,暂时不能给她名分。 鱼儿不懂得追问,但一次次的,结束之后,他走的越来越早。直到有一天,他真的纳了元裕,她才明白,也许他只是个骗子。可是鱼儿不相信,每每见到他,她所有的幻想都会破灭,主动扑进他怀里,告诉他他想知道的太后的一切! 最近,他越来越明显的表现出对她的喜爱,鱼儿开始害怕,她求他不要,可龙瑾兰却笑了,他问她“现在,是后悔的时候吗?” 见识过了他的无情,鱼儿才明白,从她成了他的女人,把太后的一切告诉他的那天开始,她已经必死无疑。 “想想你的家人!” 这是龙瑾兰给鱼儿最后的警告,子冉眼前鱼儿无助的目光仍然闪烁着。她在那一刻暗自在心底告诉自己,恨龙瑾兰,恨这个为了权力牵连无辜的人!她是,鱼儿也是!她此生,再也不愿意与他接近。 可子冉越不想见的人,偏偏越是会出现。 已经是两日后了,鱼儿已经在子冉的劝说下恢复,她说听天由命,能活一日便是一日,她说子冉,我见你受了那么多苦还是支撑下来的时候就明白了,无论别人怎么看,我们活着是为了自己。 所以那夜,她照常去值夜。子冉看了会儿书,等到天色已经黑透了,她才抱着书回到下房里,却不想打开门,竟看他正坐在灯下翻她放在床头的一本外集,她一惊,忙上前两步行了礼。 龙瑾兰扇子随手抬了,子冉起来,却伸手就去夺那本书,哪里是龙瑾兰的对手,他稍抬胳膊便避过了“好你个商子冉,竟敢在宫里看这等‘反书’!”他笑意盈盈,似乎心情好的很。 子冉暗自白他一眼,心想反,反你个头!这是王守仁先生文集中的一集,你藏了那么许多书,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龙瑾兰好似明白似的,拿起书翻开扉页“朕的名章还在上面,子冉,你窃取内藏库资料,该当何罪?” 她微微一愣,竟探了探头真去看那本书的扉页。可龙瑾兰偏偏不让她看到,只看着她笑,子冉便立刻想起鱼儿,别开眼睛不去看那魅惑众生的笑容。打着手势“奴婢是从文心宫书阁带回来的,并不是在内藏库。” 文心宫书阁所有的书里,她偏偏没来得及还上这本。 “哦?”龙瑾兰站起来,将书背到身后“那你的意思是,朕记错了?” 子冉不禁咬住了嘴唇,皇帝怎么会错,可若是说他没错,那么书就是内藏库的,那可是皇帝本人的私家仓库,她敢偷里面的东西,是真不想要命了。所以,无论如何回答,她都是一死,心底冷笑着,人便跪下了“奴婢贱命一条,任陛下处置。” 她这么一跪,龙瑾兰的玩儿心也收了,再看她满脸冷意,想起前日里鱼儿的事情,莫名的火气就窜上来。 “怎么,想替你那小姐妹与朕置气?” 子冉现在觉得,不会说话真好,至少她不想理某个人的时候,就不必理他。而且,他生气了是吗?可是那有什么法子,她是哑巴,又不会说话! “哼!”龙瑾兰冷哼一声,骤然捏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眼睛“商子冉,你配吗?” 配,她不配。从进宫开始她就明白她将是这个宫廷里最低等的人,他是她的主子,可以决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情绪!可是,那并不代表她心里不会愤怒。所以子冉收敛了心神,目光渐渐温顺下来。 龙瑾兰终于放了她,虽然他相信她心里绝不会如表面上这般柔顺。 “记住你的身份和任务,其他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子冉明白,她到龙瑾兰身边跪下,她知道龙瑾兰看得懂哑语,打着手势道“奴婢求陛下饶过鱼儿一命。” 龙瑾兰凤眸微敛,将一丝锐利得光扫过她平静的面颊,然而子冉,纹丝未动。心中有信念的人,是最为无惧的。龙瑾兰缓缓扬了下颌,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子冉,连你的命都是朕的。” 他胸腔里发出一阵笑声,烛光黯然。 她俯身下拜。 “子冉和鱼儿都是奴婢,死不足惜,不过拼死一搏而已。”她注意到龙瑾兰骤然危险的眼眸“鱼儿心中有陛下,至今不渝,陛下若能饶她,她宁愿粉身碎骨,为陛下效力!鱼儿再无用,终究不曾背叛陛下啊!” 再次下拜,她没有能看清龙瑾兰的面色,亦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告诉她“若有变故,找太后身边的小郑子。” 然后撂下一句话,在后来足以让子冉痛苦的话,堂而皇之得从她的下房离开。 烛光灭了,屋里只剩下一片漆黑,唯有他身上的龙涎香,还在若有若无的飘荡着。她想着鱼儿的话“他对我,是无情,可我对他,却并不是那样的。”鱼儿,你好生糊涂,鱼儿,你是至今对他还有情啊!只希望他心里,哪儿能有你半分!原来能被龙瑾兰讨厌,才是最为幸运的人。 其实,她方才很想问他,你说鱼儿,你淋湿了的时候,你为她披上那件衣裳的时候,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动心,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错误痛苦吗?龙瑾兰,为何子冉眼里,心里,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呵! ------------ 第27章 没有资格 她仍旧记得龙瑾兰离开前的那句话“商子冉,朕希望将来,你不要为今天后悔……” 冷清的声线,如同冷清的月色。子冉仰起头,被月光洗净的脸干净纯粹的像是桃花里最干净的白粉色,可爱深红,映浅红。 春季深了,到夏初相交的时节,朝中各部上报已经准备好春季围猎,并且依照太后的懿旨,木兰围场经过重心休整,除了原先的半座山和几百亩的草原外,将另外半座山也围起来,并且驱赶了一部分过于凶猛的野兽,可保安全。 太后十分高兴,吩咐下去,令皇后、祯婕妤、栗贵嫔陪王伴驾,其余嫔妃若有意前往且陛下同意的,也可安排,不必害怕奢费银两。如此一来,自然如今受宠的王贵人,也就是元裕也要跟着去了。 其他宫里的嫔妃们,当然也有愿意的,所以连日来子冉和鱼儿,乃至于赵德那里,都有嫔妃们遣人送东西过来,有些是吃食,有些是首饰,最让人哭笑不得的,竟然有位采女送了只不知哪里来的猫儿! 子冉赶紧让人给送回去,只说会替她求情。 他们原也不稀罕这些东西,但人家毕竟是主子,送来再送回去不好,只好忙着在小厨房里弄了不少吃食,让人带回去。子冉也干脆把这些事儿告诉太后,省的到时候追究下来,没什么好处。 热热闹闹的闹了半个多月,出发的时候跟着龙瑾兰的除了辽王龙锦溪,兴国公张跃、荣国公李靖、卫国公邓冲外,其余竟然都是女眷。分别是太后、皇后黎氏,正三品栗贵嫔,从三品祯婕妤,新封的从五品王良娣,也就是几日前的王贵人元裕,还真有那位送了猫儿的采女,人称纤儿的伴驾左右,竟与龙瑾兰同车。 其余子冉、鱼儿、皇后的彩蝶、栗贵嫔的惜月、祯婕妤的元喜、王贵人的瑰儿一辆车,跟随伺候的几十名宫女和几十名内监,分别六辆车。跟随官员及太医等二十人,浩浩荡荡向木兰围场开进。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突然停下来,原来栗贵嫔身体一向虚弱,经不起颠簸,竟呕吐了。车队只好暂时停下。 不一时前面夏言过来传消息“彩蝶姑姑,皇后娘娘让您过去伺候。” 彩蝶应了一声就下车了。 车里惜月和元喜的主子本是同一辆车,此时惜月听说主子吐了,早急得不行,好在夏言也传了话“惜月姑姑先去照应着栗贵嫔,陛下吩咐了,既然栗贵嫔身子不好,便不必去,即刻返程。” 惜月只哎了声,也顾不得感谢,匆匆忙忙就跑走了。 夏言才吩咐元喜“原本栗贵嫔与祯婕妤同乘一辆车,如今看来,既然栗贵嫔要走,只好委屈祯婕妤用王贵人的车,祯婕妤让姑姑过去与她同乘,好把这辆车腾出来给王贵人。”元喜听说,对诸位施礼,也走了。 瑰儿既然要伺候王贵人,自然留在车里。 只剩下子冉和鱼儿,不约而同看着夏言,夏言便道“鱼姑姑,太后让您前头伺候。至于子冉姑姑,太后发话了,采女纤儿从不曾伴驾,恐照顾不周,让姑姑随采女及陛下同乘一辆车。” 子冉段不知其中有何缘故,只好随着鱼儿下了车,与她分开,跟在夏言身后。 然夏言无话,一路没有同她解释的意思。 子冉的车在后面,要到陛下那里,必然经过栗贵嫔。 彼时路边的花儿开的正艳,车队行的快,此时已经到了郊外。既然停下,栗贵嫔又要换车,不少人便借机下车透气儿。 龙瑾兰的车是八匹马所拉的,据说里面除了有娘娘们车里有的卧房,还包括了出恭的房间和一个专用来待客的客厅。整辆车足有五十坪,子冉远远望着,便见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十分恢弘。 快要到的时候,却见惜月正抚着吐得脸色苍白却仍在干呕的栗贵嫔过来,后面跟着的太医满面焦急。 夏言和子冉忙站住,纷纷向栗贵嫔行了礼。栗贵嫔不便说话,只勉强对他们笑笑。 正要走,太后让鱼儿传话来“太后特地让奴婢们带了种姜糖,很是能对付晕车,让我给栗嫔娘娘取些试试。” 说着从食盒里取出只小盅,揭开盖子,甜辣的味道立刻溢出来。 栗贵嫔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去看太医,太医忙笑道“这是好东西!” 如此,栗贵嫔只好伸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许是生姜有些辛辣,她极好看的细眉微微蹙起来,略显苍白的纷嫩嘴唇亦是稍稍发紧,细白的脖子滚动一下,勉强吞服了。四五个人眼巴巴得看了几秒钟,栗贵嫔倒也没什么不适,反倒眉头舒展了几分。 “多谢太后娘娘。” 虽如此,然子冉听她的声音,仍旧十分虚弱。 鱼儿便笑着行礼道“娘娘,太后说了,春猎难得,娘娘虽然不舒服,但只是因为晕车,到了见山清水秀,只怕比呆在宫里更好。” 四人一时间都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子冉看鱼儿,鱼儿只低着头暗自摇了摇。她看栗贵嫔,倒终于从她身上看出些端倪,她似乎有些慌乱了。 子冉能理解,本来身子不舒服,她身为嫔妃,不去也没有勉强的道理。可偏偏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栗贵嫔必须去,不舒服,也得去!这样无理,任是谁听了心里也不舒服,更何况栗贵嫔如今也是宫里除了皇后等级最好的,太后竟如此强求,委实令人难堪。 然,事已至此,栗贵嫔只好回了个礼“既如此,请转告太后,臣妾不会辜负太后一番苦心。” 鱼儿只好行过礼,看子冉一眼便匆匆复命去。待她走了,栗贵嫔便扶着惜月上车,她的车在皇后之后,祯婕妤之前。子冉跟在夏言身后,只觉得路过那里时,分明一道冷光过来,锋芒在背。 到了前头子冉才知道,龙瑾兰是不乘车的,此时他正立于乌骊马上,雪白锦衣外披了件棕色大麾,金色冠额,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全部束起来,劲装抖索,十分精神。 左侧那位看起来年轻些,约莫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模样,身着的是宝蓝色的锦袍,如龙瑾兰般亦是窄袖劲装,额冠以黑色镶玉,愈发衬得面如美玉,眼角眉梢亦没有龙瑾兰那份妖娆,反倒显得聪慧温和,倒比龙瑾兰更男子气些。 以他服饰年龄为凭断,子冉猜测该是辽王龙锦溪。 右侧的,子冉便有些眼熟了,正是卫国公邓冲。不出预料,他回头睨着她,亦是微微一愣,子冉垂了眉眼,随着夏言掀开的帘子进车里。恰巧没有听到辽王龙锦溪玩笑邓冲。 “二表哥是看上哪个宫女了,让皇兄赏给你便是,何苦这么长相思得痴看?” 邓冲忙收了心神,朗声笑道“三皇子莫要玩笑在下一届莽夫,天下虽大,却最看不到女人,只看得到好兵器,好坐骑。” 一席话引来龙瑾兰哈哈大笑。 “你若喜欢,送你便是。但朕得宝马,也需配良将,待你立下战功,朕自会将它赏赐你!” 龙瑾兰一向喜怒无常,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邓冲竟不知其中何意。只得双手抱拳道“臣不敢,臣只是见锦衣卫手里拿着的那杆枪,似乎磨得很是锋利。” 角度正是他刚刚看的,而那里确实立着一匹马,马上英姿飒爽的少年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论,仍旧低头擦拭着自己手里的长枪。若与三皇子龙锦溪相比,这少年便更加温润,他的脸十分干净圆润,阳光下绯色的飞鱼服正衬得他面色微红,虽漂亮,却略显柔弱,身材也十分削瘦,似乎风一过,便要倒了似的。 龙瑾兰不禁多看了几眼,因他眼前是另一个女子手中曾经捧着的一本书,而他竟然因为那本书,书的作者,少年,想到了那女子。他不禁苦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但至少他记住了这少年。 不过,若此时龙瑾兰知道这少年的姓氏,恐怕以上那些好的评价,全部推翻,他定然与他不共戴天! 此时的龙瑾兰没工夫想那些了,夏言上前汇报,虽栗贵嫔身子十分不舒服,但吃了太后给的姜糖后好了许多,太后吩咐,让栗贵嫔跟随前往围猎。龙瑾兰听过,只缓缓收敛了眸光,淡笑道“既如此,即刻出发!” 春猎大军又浩浩荡荡继续前进。 子冉慢慢收回帘子,笑意盈盈得看了眼满脸不善的采女纤儿。 她记得她送给自己猫儿的时候,可比现在和善的多,甚至还带着点讨好的意思。可子冉看了一阵儿,纤儿脸上的敌意便尴尬在原地,只好瞪了她一眼,在车辇里鼓捣起茶水。 采女算得上是北凉皇宫里最低等的嫔妃,甚至是不入嫔妃行列的,她们就是鱼儿先前说过甄选的五十名女子中家世好的二十名中的一名。 但仍然因为家世或者相貌,甚至可能因为没有给足够的贿赂,而落选在六品以外。北凉皇宫没有从八品更衣,女子入宫时最低是正八品的采女,通常一年以后,不出任何意外,也就是没被整死,没有犯大错,都会升到从七品选侍,而皇帝喜欢的,或者家世好的,通常入宫就是正七品常在,也就是元裕当时封的。然后再一年一年往上熬。 所以若是皇帝封了采女,基本上就是不喜欢你,过了一年再熬不到选侍,也就没什么升位的可能,在宫里的地位会沦落的连宫女都不如。 即使是采女,若真是比起在宫里的位置,跟太后跟前的红人子冉比起来,她还差的远。 ------------ 第28章 苍白少年 想来原本跟了皇帝,能在皇帝的车辇上,她刚刚是想对子冉耍耍威风的。可心里一过也就掂量出来了,陛下又没进车里,她的底儿被揭穿,也就没什么好炫耀的,乖乖的相安无事度过一路也就罢了。 然子冉见了她的装束,大约也知道为何太后会派她来了。 她不知道这位采女纤儿是否听过瑾妃的传说,但穿的这样如同狐媚子,确实是她失算了。 纤儿人如其名,身量纤纤,脸型体型都十分纤弱,面色因为胭脂涂得过重而有些难以判断,但见她十指消瘦,也就猜得出她恐怕天生便是虚弱的人。而她如今一袭白衣,领周围镶了狐狸毛,衬托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儿愈小。 子冉只能私下猜测,她恐是想投龙瑾兰生母瑾妃的爱好,把自己装扮成狐妖。可偏偏这不仅东施效颦,令她在天生比狐妖还妖魅的龙瑾兰面色失色,更犯了太后最大的忌讳,而且这忌讳还是明理暗里都有的。 明里,太后禁止宫中传扬瑾妃是狐狸精,像是维护瑾妃的形象地位。暗里,她则是深深记恨着瑾妃,对她曾经喜爱得服饰,恨之入骨。 所以,子冉来了,替太后看着纤儿,免得她去勾引龙瑾兰。 可是,若子冉来说,龙瑾兰勾引纤儿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比妖魅,纤儿怎么看也不是龙瑾兰的对手。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车停下,龙瑾兰掀开帘子进来,子冉才看到,忙起身跪下施了礼,而纤儿已经一声娇滴滴的“陛下”,连扑带行礼得冲到龙瑾兰面前,车未颠簸,她却倒在龙瑾兰怀里了。 想来纤儿那柔弱身姿,应该也是十分柔软的,龙瑾兰温香软玉入怀,自是十分惬意,拥着纤儿便在桌边坐下了。 “陛下,您尝尝臣妾泡的茶!” 纤儿纤纤素手捧起茶盈盈送到龙瑾兰唇边,龙瑾兰低头却是不经意眉端微蹙,恰巧帘子又掀开,正是辽王龙锦溪进来“二哥好逍遥!” 龙瑾兰借机推开那盏茶坐直了,笑道“逍遥被你看到,也不逍遥了。” 子冉已经早跪着行了礼,龙锦溪也是微微抬了手示意她起身,子冉始终垂着头,取了茶闻了纤儿烧开的水,便干脆倒掉,开了另外一罐倾倒进去,换上春季刚进供的碧螺春,干脆用煮茶的法子,把茶叶倒进水罐里放在火上煮着,另端了早就备在车上的枸杞桔花儿给龙锦溪。 龙锦溪接了,却笑道“怎么二哥儿跟前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 龙瑾兰略显诧异,龙锦溪便道“早听闻二哥宫里有个哑宫女,长得极漂亮,却不喜与人接触。竟不想今日到了车上,伺候人的仍就是个哑巴,打见了臣弟,不仅不叫人,连头也不抬起来让臣弟看看!” 龙锦溪毕竟年纪尚轻,说话的时候声音异常干净,但润润的,并不那么清脆,反倒好似自喉咙里回味过似的,滚入肺中,无论好茶坏茶,都能分辨的清清楚楚。 比如他虽然拐弯儿抹角的想子冉抬头,却说得如此坦荡,连同龙瑾兰都似十分受用。可此时让他心烦的是那位纤儿非要让他喝茶,龙瑾兰干脆大手一挥“锦溪,这是你嫂嫂,采女纤儿。” “纤儿,快敬茶给辽王!” 纤儿先是一愣,忙不迭端着茶去找龙锦溪,而子冉端给他的那盏茶,竟被龙瑾兰顺手端起来润嗓子了。 龙锦溪顿觉尴尬,一盏茶,凉了皇兄也不喝,他怎么看都觉得里面下了东西。看到子冉,顺手就递过去“赏你了!” 什么?子冉瞅着那盏茶,再看龙瑾兰,好似他眼角眉梢竟蓄了层淡淡的调笑,深瞳里一湖水便荡起了波澜,而后是狂风巨浪,把她卷在里面。子冉慌忙爬上岸,心底给自己定住神,那边龙锦溪正端着茶,子冉抬眸看他,一瞬,也只好伸手去接,却不想竟然两人错了手,一盏茶泼在龙锦溪身上。 子冉忙从怀里摸出手帕敷在上面替他擦干净,又扶好茶盏,放在桌边。 “毛手毛脚的,要你何用!” 却不想龙瑾兰竟发了脾气,一把掀开纤儿抬脚就落在子冉身上,她倒抽冷气撞在车上,只觉得喉头腥甜,忙努力压住一口气,把那味道生生咽下去,仍旧伏在车上,再不敢抬起头。 “皇兄何必!” 眼见着龙瑾兰又要抬脚,龙锦溪忙上前拦住,笑道“原是臣弟没拿稳,怪不得她。” “你倒是心疼她。”龙瑾兰终是收了脚,不温不火的扔出一句,那边龙锦溪却早有些胆战心惊。 素来人人皆知龙瑾兰脾气怪异,可他受瑾妃抚养,与他从小一块儿长大,却只记得那时候他也是翩翩公子满腔正义,温和柔润,对待下人和气宽容,莫说是父皇喜欢他,连同他也很喜欢皇兄。 可是没想到不过四五年的功夫,再见,他已经摸不清他的脾气。也顿时觉得,皇兄远了,已经是皇帝,再不是自己的哥哥了。 恰好子冉煮的茶已经飘出了淡淡的茶香,龙瑾兰亦是闻到了,子冉见他看,便忙起身去端下来,分别分了三盏,先脱着其中一盏给龙瑾兰,他却骂道“蠢货,还不先拿去给辽王赔罪!” 子冉一惊,忙站起来换了茶盏端给龙锦溪,龙锦溪自觉害她挨了打,心中愧疚便忙接了,笑道“姑姑的茶好生香甜,方才不过煮着,便已十分诱人。” 他这话说完,子冉恰好端茶给龙瑾兰,他却任她双手捧着,并不去接,反抬着眼眸瞥了龙锦溪一眼“是茶好,还是人好,若是人好,朕便给了你又如何,何必在二哥面前还这么藏着掖着?” 说着他站起来,不想那个动作恰好撞在子冉茶杯上,说时迟那时快,子冉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赶忙将茶杯一侧,这次,滚烫的茶水正泼在她身上,烧的刺痛。可子冉半声不敢出,慌忙借着机会站起来,去换了另外一盏茶。 龙瑾兰早看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声喝道“又蠢又笨,你究竟怎么当差的!滚出去外面跪着,不召不许起来!” 子冉心下再委屈,却断然没有拒绝皇帝的道理,放下茶,默默去了车外的会客厅里跪着。 龙锦溪是张了张嘴,没有敢问出来,他只怕自己问的越多,越要让她受苦。只好在心里疼着,温温软软的女子,不知比那纤儿好了多少,却只能是个婢女,还要遭这许多罪,上天果真是不公平么? 而那厢,龙瑾兰已经拥着美人儿,听她娇语,喝子冉煮好的茶,只在瞟到子冉和满眼担忧的龙锦溪时,眸光微微暗了片刻,但转瞬便是阳光明媚,笑道“你何必为个蠢笨的宫女操心,茶不错,也来尝尝!” 龙锦溪只好暂时收回心神,伸手端那盏茶,片刻的功夫,龙瑾兰的手指恰好搭在他手上,只无意的一笑。 龙锦溪,便明白了。 有时候保护一个人,未必要对她好。 这是属于龙瑾兰的哲学,他懂就够…… 直到夜间到了木兰围场外,子冉才被吩咐可以起身。 采女纤儿一下午作威作福得羞辱够了子冉,再加上龙瑾兰当着众人的面儿亲自去抱她,心里的恶气也算出够了,娇滴滴的依在龙瑾兰怀里进了帐篷。 车开走,子冉也勉强靠着自己的力气站稳了。 毕竟是四五月的天气,夜里凉的透彻。 子冉早年双腿受了委屈,每到天寒就疼的刺骨。往年也吃过赵德给的一些宫里的好药,还有鱼儿给她用盐装的小枕头,用火烧热了夜间敷在腿上,虽然不能根治,但痛总能减轻许多。今天却是生生在车板上跪了两个多时辰,腿上的衣服又早已湿透,此时两条腿便疼的无法站住。 她本以为既然到了,就要回去。 没想到太后那边的小宫女又来传话,说“陛下没有带宫女过来,采女也没有服侍过陛下,恐陛下因此受了委屈,所以请姑姑陪侍左右,到春猎完毕再回去也不迟。”又说“平日里姑姑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人去告诉鱼姑姑,不必亲自往来。” 看来,她是得跟定龙瑾兰,直到太后把这个不懂事的采女处决为止。子冉只好应下,好在还是鱼儿心疼她,让这宫女把盐包送来,还传了太后的旨意“子冉姑姑有腿病,盐包可随时带着,不必行跪拜大礼。” 等那小宫女走了,龙瑾兰才冷笑了声“子冉姑姑,劳烦你伺候朕更衣。” 正在一旁的夏言抬着眼皮瞟了眼龙瑾兰,乖乖的退下去了。 子冉心头一跳,却见纤儿已经率先冲上去“陛下,还是臣妾伺候您吧,这奴婢笨手笨脚的,别伤到陛下!”说着纤纤玉指已经抬起到龙瑾兰领口,龙瑾兰眉端便是一蹙一松,冷笑着抚开她的手道“既然是太后的旨意,朕怎么敢违抗,你且去里面等朕。” 纤儿先一愣,顿时高兴得跳起来,连行礼都忘了,脚下虚浮的晃进了旁边浴室。 大帐里顿时只剩下龙瑾兰、夏言和子冉。子冉额头上浮着层细密的汗珠,好像是被浴室的热气给熏到,实则,她双腿疼的已经连站立都困难了。 然这对龙瑾兰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唇角一挑,冷笑道“子冉姑姑是还没跪够,准备到门口儿再跪会儿么?” 推不了了! ------------ 第29章 春夜凉澈 子冉心一横,咬着牙垂首凑过去,抬起双手小心翼翼的从上到下,一颗颗解开龙瑾兰脖颈处的排扣,那扣子一松,顿时龙涎香的暖意热烘烘的荡出来,直烧的她满脸通红。子冉忙收敛住心神,眼睛只盯着布料,踉跄跪下去解他的腰带,腰带松开,她便趁机躲了,把它顺手交给夏言,伸手尽量稳重得从肩上替他脱了锦袍罩衫等物,直到只剩下肚兜松垮垮的系在身上和脚上一双鞋。 这会儿若她能开口,必然要说“请陛下移驾榻侧,奴婢伺候陛下脱鞋。” 可她不能,只好在他身侧跪下,双手放在鞋上,意思让他坐下她给他脱鞋。往日里伺候太后,如此都可行。可偏偏龙瑾兰就是要装傻充愣,就那么干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子冉也只好跪着,双腿疼的发抖。 夏言看着阵势,估计再下去脱个衣裳不到一个时辰是完不了,那边儿热水都要凉了,只好上前一步,可还没开口,龙瑾兰已经坐下了。子冉顺利的抬起他的脚放在腿上,脱掉一双鞋,将他双脚再放回。 正浴起身,龙瑾兰却道“夏言,把水端过来,请子冉姑姑伺候朕洗脚。” 啥? 这回夏言真的是给惊到了。 北凉皇宫里,为了防止宫女借机勾引少年皇帝,皇帝身边向来没有贴身宫女,一切内务由太监负责。而从小到大,夏言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也就是替皇帝脱脱衣服,洗脚的话,向来有小太监做,他是用不着的。 可现在,龙瑾兰不仅让宫女替他脱衣服,居然,居然还让她看他的脚!虽然这么说来有点矫情,可那毕竟是‘龙足’!属于皇家机密。而且人家子冉,怎么说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难怪夏言脑子转不过弯儿。 “听不懂还是你也想去跪着?” 等龙瑾兰扔出来这句话,夏言脑子算是转过弯儿了,想也不想冲到外面,让小太监把水盆端进来,在门口就拦着把人撵出去,然这是大帐,不是寝宫不是浴池,小太监终究是看见了,虽然只当没看到的退出去。 端到龙瑾兰身边,子冉已经站起来,她脸颊苍白,一双伸出手的手已经瑟瑟颤抖,夏言只好放低身子,尽量在她平稳得接住后才缓缓松开。饶是如此,水盆落地的时候,还是噔得触到地上,溅起几滴水。 对此,龙瑾兰毫无反应,任着子冉为他脱袜别裤角,将他双脚送入盆中。 夏言估摸着,根据恶婆婆的戏码,龙瑾兰这会儿应该一脚踹开水盆,以太冷或者太热为理由再折腾子冉一次。所以他紧张得等待着,等来的却是子冉身子一歪,倒进龙瑾兰的臂弯里。 他俯身将她抱起来,平放在榻上。 “给朕擦干净脚!” 因为夏言脑子又浆糊了,龙瑾兰只好对他下命令。夏言虽然心底有点委屈,但完全顾不得那么多,半跪着帮龙瑾兰擦干净脚,拿起刚刚子冉脱下的那双鞋,龙瑾兰一手套着鞋,一手仍搭在子冉的手腕上,眉端紧蹙着,略加犹豫,终究是收回来,瞟一眼里面,穿着鞋问“睡着了?” 夏言忙重重点点头,龙瑾兰穿着他送上的大麾面色未动“让她就泡在里面睡,不许加热水。将清毒膏烧热给她敷在双腿上,朕出去片刻,有人进来你知道怎么对付。”说着抬手扯下床上的帷幔,转身自床侧身影消失。 夏言眉梢动了动,从抽屉里取出两贴膏药放在火上,顿时药香袅袅,待热了,他掀开帷幔,将其中两片贴在子冉腿上,梦里她惬意的蹭了蹭枕头,脖颈间,一支银针明晃晃的亮着,刺得夏言眼疼。 好梦初醒,子冉本能的伸了伸懒腰,揉揉眯起来的眼睛。 却,她叫不出来,但足以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双目圆睁小口微张目瞪口呆得盯着床上那方春色盎然。她,她方才,恰在这胸肌毕露乌发散开睡得香甜的男人身边,起床! 龙瑾兰被扰到,很是不悦的抬了抬眼皮,瞥到子冉呆若木鸡的模样,翻了个身,嘟囔一句“恕你无罪,滚出去吧!” 什么!子冉扯着自己衣裳领口,虽然完好无缺但是,但是谁知道她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被某只禽兽松开过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得再给她穿好? 有这可能吗?子冉清醒过来就觉得,没有。 他是皇帝,他喜欢哪个女人随便抓过来压到床上想做什么不仅没人管而且被他抓住的女人很可能乐的屁颠屁颠的,所以,他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 那,她如何解释自己竟然躺在皇帝的床上睡了一觉?子冉站起来,方觉腿已经不那么疼了,她避开龙瑾兰撩起裤管,果真膝盖上贴着两记膏药,正是,昨夜她梦里闻到的香味。 如果她猜的没错,给她贴膏药的很可能是,龙瑾兰? 以此类推,偷偷吻她的那个人…… 她做惷梦了。子冉下定决心,认为她确确实实受了鱼儿故事的影响,做了个关于龙瑾兰的惷梦! 外面已经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春猎毕竟比在宫里自由的多。 各位娘娘皇子乃至于皇亲贵族都在同一片营长里住着,总要照面。宫里娘娘有许多家里人身在高位的,还能借此机会和亲戚话家常。 就算以上都没有,能陪陛下狩猎的妃子不多,就算一天一个的轮流,也能来个两三回,各位娘娘都有机会。 所以大清早,各个营帐外就开始忙忙碌碌进出。 方才子冉还依稀听着,是太后娘家的世袭公爵亲侄子王承族和他的儿子现任兵部右侍郎的王惟敬到了,浴叩见龙瑾兰。只是听说陛下还在休息,就去见太后了。如果子冉猜的没错,今夜她有机会和鱼儿相见了。 龙瑾兰睡着,帐内又没有人。子冉只好煮着茶,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坐在炉边等龙瑾兰起身。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榴光照眼,子冉仰起头闭上眼眸,闻着茶香四溢,唇齿间唯有只道寻常四字在回味。曾几何时,她亦只能回味当时,回味时,不是甜,而是酸涩的苦意? 咽泪,她睁开眼睛,辉光之中他修长的身影立于窗前,白希的手指缠绕住她肩头的一缕长发,绕了三圈指尖的柔软,蓦然俯身,将一股龙涎香的味道倾入她口中。子冉神情一噔,慌忙伸出两只手阻止,却哪里是他的对手,竟被他单手擒住,腰身暖热,胸前已经贴住他热烘烘的胸膛,被肆意掠夺着口中香甜馥郁。 未经人事,却终究懂得情之所至的道理,子冉慌忙睁着眼睛挣扎,龙瑾兰竟然也睁开眼睛,狭长的凤眸噙着浅浅的嘲笑和软软的纵溺,直将她溺在如潭的漆黑双眸里…… “他说,鱼儿,你淋湿了,鱼儿,鱼儿!”这声音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心口扯开一道冰冷的口子,子冉肩头猛地向前顶开龙瑾兰,人也因为失重掉在地上。她慌忙退了两步跪伏在地上,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手心里空了,眼看着地上的人儿心也空了。龙瑾兰眸色冷凝,胸腔里冷哼一声,扬声叫夏言进来伺候。子冉松了口气,起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本书放好,将炉上的茶端下来倒上,等龙瑾兰漱口过后,送上去。 “陛下,王承租大人和王惟敬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已经见过太后娘娘,正在外面等着觐见陛下。” 龙瑾兰没理会,子冉抬着眼皮本想看他脸上如何反应,却不想被他横眉瞪了一眼,慌忙收了眼眸,再不敢乱看。偏生这么着龙瑾兰也没准备放过她,等夏言为他穿好衣裳走到她跟前儿。 “太后不是让你伺候朕吗?跟着!” 哦!子冉心底无奈的应了,跟在龙瑾兰身后的夏言右侧,随同他走出大帐。 彼时王承租王惟敬早已在帐外恭候,见龙瑾兰出来立刻拜下去,夏言和子冉也忙着回礼。听龙瑾兰笑道。 “朕还算着,总要下午才到,难不成前儿就出发了?”说着竟亲自去扶了王承祖,携着王惟敬进大帐。王承祖倒还谢了半天恩,王惟敬却一点也不见外,跟龙瑾兰哥们似的嘻嘻哈哈大笑“可不就是前儿动身的,二哥要狩猎,我肯定得来陪着!” 恰巧龙锦溪也进来,听到这话,明显脸上微微一愣。再见到子冉,倒是很抱歉的笑了笑,便上前对龙瑾兰行了礼。 龙瑾兰不温不热的抬了手“起来吧。”又笑道“四弟刚到,他最会玩儿,咱们兄弟几个商量商量,要玩儿出点新鲜花样才算!”那后半句话,却是对王惟敬。 子冉正站在龙锦溪那侧,分明觉出一股苦意。 她听过他们的事情。 先皇三个儿子,龙锦洲、龙锦溪,中间用的都是锦绣前程的锦字,名字后必用金木水火土中的水为偏旁,这是守祖制。其中唯有龙瑾兰,三个字中一字是母亲瑾妃的名字,一字是先皇澜字的谐音兰字,可见其特殊以及被宠爱的程度。 龙锦洲早先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虽然后来被夺了位,性格仍旧是飞扬跋扈,惹不起身为先皇最宠的太子龙瑾兰,就喜欢欺负是宫女生的庶子龙锦溪。可怜龙锦溪没有母亲,又被父皇嫌弃,据说那时候在宫里,先皇提起他就发火,所以他虽然是皇子,却竟然只能跟着太监生活。 ------------ 第30章 当时寻常 而那群太监里,陪他最多的就是此时站在龙瑾兰身边的夏言。夏言是自小送进宫伺候龙瑾兰的,跟龙锦溪玩儿的好,其实就是瑾妃暗地里照顾着。后来经过瑾妃数次劝解,先皇总算勉强接受了龙锦溪,准备将他过继给当时的一个低位份的常在,此时又是瑾妃站出来,要求亲自抚养龙锦溪。 毕竟瑾妃受宠,何况这并非大事,龙锦溪便跟着瑾妃了。 据说那时候龙瑾兰对龙锦溪这个弟弟很是疼爱,每次父皇赏赐什么,都记得给弟弟,如果父皇斥责弟弟,他也会挺身而出,很有点大哥风范。后来龙锦溪封王,也是瑾妃求陛下将他封到富庶的辽东为王。 然而时过境迁,此时此刻,被冷淡的成了龙锦溪,和他亲如同母的哥哥,却把旁人看做亲兄弟般对待。 任是谁,也会觉得难过。 子冉是不敢看龙瑾兰,否则她真想知道,他那谈笑风生间的双眸,是怎样的颜色? 三人正说话,外头报“兴国公张跃、荣国公李靖、卫国公邓冲请求觐见陛下!” 王惟敬听着停了话头,龙瑾兰更是高兴,大笑道“快快让他们进来,人多商议更好!” 帐帘掀开,三人进来,各自行礼。 这三个人年龄不同,兴国公张跃已经五十有余,乃是前朝元老,荣国公李靖是世袭爵位,如今也三十有余。唯有卫国公邓冲年纪尚轻,年方二十六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是前年刚刚承袭的爵位。而三人之中,邓冲也是最显眼的,因他那身青色劲装和利落的气质。 “来的正是时候,朕正与王大人商量如何搞这次的春猎才更有趣!” 此话兴国公张跃一听立刻进言“陛下,此事只需依照祖制即刻。狩猎本是为提醒。” 话到此,就被龙瑾兰抬手拦住了,他和颜悦色的笑道“兴国公,既然出来狩猎,就不要总是把祖制挂在嘴边了!” “陛下英明!” 李靖立刻接到“臣等素来认为,狩猎乃男子之事,没必要带女人来。依臣之见,即日起臣等护卫陛下进山狩猎,三日不归大营,必可满载而归!” 子冉心底不禁佩服这位荣国公,他可真想得出来,把懒得出名的皇帝龙瑾兰拉去三天三夜的打猎,鬼才相信皇帝会答应。 果然龙瑾兰不说话了,大帐内陷入莫名的寂静。 终于,邓冲开口了“所谓江山美人,江山如画,才显得美人娇羞。依臣之见,必有美人相伴,方显男儿本色!” 子冉心底暗骂一声马屁精,那边王惟敬已经非常高兴了“是啊是啊,陛下,既然此次陛下带了五位貌美如花的娘娘过来,还有那么多宫女,怎么能不利用呢?只有美人当前,才能激起斗志啊!” “这倒是事实。” 子冉听如此雄厚的声音,正是一向心直口快的李靖,不禁纳闷,难道他都学会拍王惟敬的马匹了? 接下来子冉就知道了,只听得他道“北齐后主高纬的淑妃冯小怜,百万军中跳脱衣舞,确实令士气大增!”虽然最后士气大增的是敌人。 一句话,足以噎死人。难怪王惟敬的脸色顿时涨成猪肝色,却愣是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大帐,第二次陷入寂静。 许久,方有一声长叹,龙锦溪上前拜道“臣弟乏了,先行告退。”接着便谁也不理,掉头就走。子冉看着他失落的背影,竟暗自有些心疼,不知方才那么久,他心里是何等煎熬。眼看着亲哥哥与自己生疏不说,还要听那些荒唐的主意,见那些荒唐的事。 帐内大约兴国公也有些没意思,上前行礼道“臣今早儿起来便觉得头疼,望陛下容臣回帐内歇息片刻。” 龙瑾兰倒没留他的意思,挥挥手便让他去了。李靖讽刺够了人,也告退。帐内只剩下邓冲、王承祖,王惟敬三人还陪在龙瑾兰左右。他竟也照旧兴致盎然“那么就依王大人所见,男女搭配!” “陛下!”王惟敬听完这话愈发兴奋“我们现下男少女多,不如这样,每个男人带一个女人,再带一个宫女,分为几个方向进行狩猎,最终看谁猎取的多,是为获胜者。获胜者,即可带走那个宫女!” “不错!”龙瑾兰立即表示赞成。 “只是。”邓冲进言“恐怕兴国公已经老了,无法与我等年轻人相比,不如就请他老人家不要参与了。” “是是,卫国公说的极在理。”估计着王惟敬不大喜欢兴国公老是搬祖制扫兴,非常赞同邓冲的话。可以说,但凡邓冲说话,王惟敬就没有听着不高兴的。子冉心想阔别两年,他唯独拍马屁的功夫高了许多,难怪卫国公舍得把爵位传给他! “既如此,就只剩下荣国公李靖、卫国公邓冲、辽王以及王承祖大人,和四弟你五人,算上朕,是六人,分别分开六队即可。” 龙瑾兰细细算计着,邓冲又冒出来了“陛下乃一国之主,依臣之见,不如请荣国公与陛下同为一组,负责陛下的安全。” 什么负责安全,你是看不惯李靖,非要把他争功的机会给抢了才对。 果然邓冲投机成功,很符合王惟敬的想法,他又是一番赞同。 如此龙瑾兰便让夏言去取纸墨来,先将龙瑾兰、李靖分为一组,龙锦溪、邓冲、王承祖、王惟敬各带一组。接着,就是分每个人带的嫔妃了。子冉心底冷笑着,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龙瑾兰,在王惟敬跟前孙子似的,人家都要把你的女人带去玩儿了,你居然还高高兴兴的陪着。 忍耐力真是好的让人鄙夷! “这分女人嘛,自然是陛下先挑!” 王惟敬双手搓着,哪儿有半点准备让龙瑾兰先挑的意思。龙瑾兰抬眼瞟他色迷迷的猪眼直勾勾的盯着前面,旋即笑道“既如此,那朕便挑了栗贵嫔吧,再有,子冉是太后派给朕随时跟着的,朕可不敢违抗太后的旨意,既然要跟个宫女,就她吧!” 什么?子冉心下纳闷,既然选了栗贵嫔,怎么不带惜月?偏偏要带上她,看起来真是怪怪的。 却没注意到王惟敬的红脸立刻有些发白,再看着她的时候已经满是畏惧,立刻提出了要带龙瑾兰新宠的采女纤儿和皇后跟前的彩蝶。 若论起来,彩蝶是宫女里极为出色的,其聪敏灵慧、漂亮可人更甚皇后。莫说是放在宫女里,便是在嫔妃中也绝不逊色。只是出身不好,和子冉一样,乃犯官女。 子冉不禁暗中祈祷王惟敬不要赢,饶彩蝶一条活路。可是她心里又分明知道,王惟敬虽然粗暴,却骁勇善射,乃是一员猛将。又有太后做后台,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皇后,无论如何不会救彩蝶。 至于纤儿,她今儿倒还没怎么见她,难不成,她偷眼看龙瑾兰,却不想第二次被他扫过来凌厉的目光,甚至比刚刚愈发多了层冷意,她慌忙垂下头了。 王承祖说自己老了,要陪太后,邓冲便挑了祯婕妤和她的宫女元喜。 不到一刻钟,龙锦溪便让人急急的送来帖子,龙瑾兰只看了眼,便揉起纸团捏在手心里,笑道“老三也是个急性子,一听说选女人,立刻跑来跟朕要了皇后黎氏和栗贵嫔的惜月。可惜皇后不宜坐车颠簸,便只好让王贵人跟着他了。” “老三可真是个怪人,那个惜月有什么好的,无盐丑女罢了!” 王惟敬翻了翻眼皮,甚是看不起龙锦溪的模样,龙瑾兰竟也没有反对,只将那团纸随手团进袖子里。 子冉心下冷笑,惜月脸上的确有块胎记,然若除了那块,合宫里确实无人可与她相比的。 如此,六个人分别如下: 太后、王承祖、皇后黎氏留守大帐。 龙瑾兰李靖带栗贵嫔、子冉二人;龙锦溪带王贵人、惜月二人;邓冲带祯婕妤、元喜二人;王惟敬带纤儿、彩蝶二人。共四组,定在明日上午出发狩猎。 夜已深沉,繁星似雨点落在湖面上,天空里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圈。春季草地里特有的香气扑到鼻端,子冉随手摘了只刚刚冒头的狗尾巴草儿胡乱的在手里玩儿着,另一只手抱着她时常带的那本外集,虽然龙瑾兰喜欢时不时的拿她的书说事儿,却毕竟没有拿走,更没因此罚她。 她就愈发大胆,此时趁着龙瑾兰已经睡了,干脆抱着书到营帐外看。后来来来往往的,人多麻烦,她就躲到这里,也不再看书,躺在草地里,嗅着草地的香气儿享受难得的自由舒适。 “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棚。春睡厌厌难觉。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又是韶光过了……”她低低吟唱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正在离她不远处立着的两道修长身影。 龙瑾兰瞥到那抹淡粉色的裙裾和翻开的书页,正猜到是谁破坏他们的谈话,却无意打扰,只一双凤眸两处唇角噙了笑意,双手背于身后,仰面看她看着的那片繁星,若桃花落满了头顶肩头,香气馥郁…… 又是韶光过了,她可记得韶光如何?怕是早就忘记了吧? 音节落下时,龙瑾兰无奈的摇了摇头,心头跳过的是她昨夜潜入他手指里的脉搏,正浴上前,却发觉,龙锦溪听得痴了,忘记了正站在身边的皇兄。抬起的脚缓缓落回来,他有片刻的犹豫,然后转身,默然离开。 臣弟锦溪叩启,望皇兄念及兄弟之情,准子冉、彩蝶随臣弟狩猎。若不可,万望皇兄保全二人,臣弟锦溪再叩! ------------ 第31章 韶光过了 手中的纸团再次收紧,他掀开火盆,将它投入其中,看着纸片化作灰烬,青烟袅袅,长长得在热气里吸了口带着烟熏味道的呛人气味。睁开眼,他等的人已经站在大帐门口,小心翼翼得看着他。 那双凤眸里的失落瞬间隐去,邪魅的笑容瞬间便展开“怎么不进来,就那么怕朕?” 鱼儿握着篮子的手紧了紧,终究是硬着头皮进去了,但因为他坐在床上,她刻意的离了有些距离。龙瑾兰好似并不介意,单手伸出,黑色绣龙广袖里修长手指仿佛触及她的心脏,顿时那里一团冰融化成水,篮子坠落,红帐蔽目,帐内似泣似诉的叮咛中,五色的糕点,散了一地…… 待龙锦溪发觉皇兄已经不在四下寻找时,子冉已经起身捻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朝大营而去,龙锦溪慌忙几步追上,正巧在她回头时撞到她面前,子冉惊得蹬蹬后退两步,却在没来得及行礼时,已经被他扶起时。 “皇兄说你是哑巴,你怎么会唱歌?” 子冉顿时有些慌了,挣脱开龙锦溪握着她的手,不知所措的退了两步,浴盖弥彰的将手中的书向身后藏了藏。 她能说话的事儿连龙瑾兰都不知道,居然在此时此刻就因为唱了首小曲儿被人发觉,怎么能不紧张?何况龙瑾兰当初毒哑她就是为了让她保守住那个秘密,如果龙锦溪告诉他她已经能说话,她会不会被灭口? “你的小曲儿唱的真好,就是柳永在世,也要夸你的。那是西江月吧,好生动听,我已许久没有听到女子唱他的曲子了。那些道学家们,恨不得天下女人都只供他们玩乐,害得女子都不会唱歌了!” 龙锦溪却好像根本没觉察出子冉的紧张,一个劲儿的自说自道。直到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才莫名其妙的停下,却旋即笑了“你不必对我行礼!” 子冉却已经拜下去“求王爷给奴婢一条活路!” 她声音颤抖,满脑子都是架在肩上锋利的刀剑,哪里还顾得听龙锦溪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龙锦溪的喜悦终是收住。他很快意识到,龙瑾兰说她是个哑巴,必然根本不知道她会说话,可是刚刚他分明已经听到她唱歌,又怎么会走?难道是根本没有发现唱歌的是她,以为只是普通的宫女? 子冉穿的是粉色衣衫,正是宫里给宫女们做的,颜色样子与旁人无异。龙锦溪自觉已然难以猜透皇兄,可既然他没有立即过来责问,就说明是留给她活路的,所以忙俯身拉起子冉,很是抱歉的笑道。 “你无需担心,除了本王没有旁人听到。以后本王也会装作完全不知道,固守你我之间的秘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澄净的眼眸亮的如天星璀璨,子冉只稍稍愣住,便忍不住从心底绽出笑容。她很高兴,龙锦溪并没有因为白天的事情伤怀,他这样的少年,本来就是该如此开怀的笑着的。 因高兴,眼角眉梢就都带了笑意“奴婢谢王爷!” 盈盈而拜,待收了动作,却发觉龙锦溪只是盯着自己,一动未动的,连笑容也凝聚在刚刚的地方,不禁纳闷。抬手对着他摆了摆,龙锦溪似才回过神儿,月色里脸颊竟然微微泛了热红“姑娘笑起来艳若桃李,却不宜常笑。” 子冉不解,歪着头问道“为何?” “姑娘一笑,百花失色,沉鱼落雁,只怕照这样下去,春天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因为你的笑容,让百花羞于开放,鱼儿羞于展示柔软身躯,大雁羞于回归,惷光羞于明媚,所以,春天永远不会来,也不必来,你笑,便是春色万里,莫说百花鱼雁,天下灵物皆要为你臣服! 从未被人这么大胆的夸过,子冉亦是脸红了,别开垂了,俯身行礼“王爷说笑奴婢了。奴婢只是个宫女,宫里佳丽三千,都比奴婢美艳。奴婢听闻,王爷家中有姬妾无数,亦各有千秋,岂是奴婢卑贱之躯可以相比?” 这话却正触动了龙锦溪的无奈之处,他苦涩的发出声笑容“姬妾万千,本王却是无福消受啊!” 子冉正不解,龙锦溪却不愿意多说这件事,低头对她笑道“姑娘不必自轻自贱,与那些所谓美人相比,姑娘气质出众,绝非俗类,本王惟愿将姑娘引为知己,不敢妄自轻薄。只求姑娘莫要拒绝。” “王爷初见奴婢,怎的就要引为知己?” 她笑问,他再次愣神儿了,天下怎有这样的女子? 与众不同,说不出的令人神清气爽的舒服! 是啊,初次见面,怎的就要引为知己? 若回答,虽初见,却如早已彼此熟悉,是否会唐突了姑娘?龙锦溪没有问,因为那即使是心里话,说出来却如同浮浪公子,只怕她会害怕。就像春季里树上的花蕾,过分的亵渎抚摸,她便会坠落下来。 “只是,觉得姑娘熟悉,如见故人。” 哎!转了几个弯儿,终究是躲不过这么俗的一句。龙锦溪正气恼,却见子冉笑了,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能与王爷做故人,是子冉的荣幸。” “你可不必当我做王爷,也不必叫我王爷。” “那叫什么?”子冉不解,明明是王爷,而且是北凉唯一的王爷,她若不这么唤他,怕是旁人也不许吧? “只叫我做,锦溪吧!” 常日里听得都是媚音叫他王爷,实在听得他耳朵要起茧了,她怎么能与那些人相同?子冉却又笑了“王爷说笑奴婢了,若奴婢这样唤王爷,不等到明日就要被拉去掌嘴打板子了。” 她说的坦然,不过陈述事实而已。龙锦溪却觉得心疼难过,这样干净漂亮的女子,不该受非人的罪过。他注意到她手里的书,指着笑道“姑娘说的话被王先生听到,他老人家也许能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王爷也肯读这样的书?陛下都说,这是歪门邪道。” 既然龙锦溪说出来,她见他也没有恶意,便将书拿出来摆给他。 皇兄说是歪门邪道?龙锦溪在那一瞬才明白了些他一直没有明白的事情,不禁惨笑,她也不明白吧,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子冉却是最善于察言观色,即使月色朦胧,也注意到龙锦溪脸色的骤然变化。然虽不解,却不好问,一时间二人都有些尴尬。 “既然姑娘觉得不合适,还是称王爷吧。” 他不愿意和皇兄争夺,只要皇兄还肯继续下去。 子冉认真的点点头“王爷待子冉不同,子冉也待王爷不同。虽然与旁人同称呼王爷,心底却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再愚钝,也感觉得出龙锦溪对她的喜爱,虽然她不懂那种喜爱关乎到其他,却至少明白对待喜爱自己,对自己好的人,也应给予相应的回报。龙锦溪极力掩盖住的寂寞,子冉愿意用她的关怀来安慰。 她却不懂得这句“子冉也待王爷不同。”对龙锦溪究竟意味着什么。既然皇兄都不愿意点破的,他也可以保持沉默,只等待花开时,由她自己选择吧!如此想来,轻松了许多,便笑道“姑娘的心意锦溪领了,虽姑娘仍称呼王爷,但在锦溪心里也是一样的。” 二人定下称呼,仿佛就解决了大事,相视一笑,纯粹干净。 子冉俯身施礼“时候不早了,子冉要回去。多谢王爷替子冉保守秘密,今夜遇到王爷,乃子冉三生有幸,望王爷好生珍重,这世上许多事虽时过境迁令人伤怀,然百花凋零时仍有青松绿柏相伴,无论何时,王爷总不是寂寞的。” 她抬起头留给他笑容熠熠,便转身踏着夜露的青草离开了,只将满天繁星留给龙锦溪。他俯身,捡起她丢下的那一支狗尾巴草,仿若还能闻到属于她才有的香味。 手中一紧,慌忙放开,已晚…… 帐内匆匆闪过个人影,子冉稍稍站住,便低头进去了。她知道她会来,所以躲得远远的,鱼儿,我不懂为什么,可我知道从此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生命再也不属于自己。她的快乐,在与龙锦溪分开之后,已经被现实洗刷的干干净净。 进入帐内,夏言正亲自打扫着地上的糕点碎末,子冉忙上前帮忙。却听得身后龙瑾兰的声音“朕还没睡,你倒先不在了,难不成平时也是这么伺候太后的?” 子冉忙跪下转身过来拜倒,伏在地上不敢吱声。她本来以为他睡了才躲出去看会儿书,谁知道遇到龙锦溪,呆的时间有点长了,更没想到龙瑾兰见过鱼儿之后,居然毫不避讳他的行动。 难道他就不怕她已经倒戈太后了么? 下颌被他修长冰凉的手指托起来,龙瑾兰俯身,松散的长发落在她脸颊,凉的刺骨,却比不得他凤眸微敛瞬间的危险笑容“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朕手里,背叛之前,一定要摸一摸自己的脖子。”手指一路滑下,停落在她脖颈间,拇指突然发力,子冉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瞬间窒息了。 再醒来,正伏在地面,她惊恐自己像是已经死了一回,而且居然死的那么快!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龙瑾兰,连掩饰都几乎忘记了。得来的不过是龙瑾兰的嘲笑,他伸出手,示意她将手放进去,子冉躲了躲,没有。 龙瑾兰的笑意便愈发浓重起来,他干脆起身,亲自将她扶起来扔给夏言“洗干净给朕送过来。” 子冉身子一晃,已经被夏言准确无误的接住,但他也愣住了,这意味着,陛下要临幸他手里的这个,这个宫女?再不懂事,龙瑾兰说什么子冉也是明白的,她惶恐的瞪着夏言,夏言却已无奈,只好低头苦笑“姑娘有福了,请吧。”说着只消使个眼色,心腹的两个小太监便上来,一左一右架住子冉就往浴室里带。 ------------ 第32章 背叛之前 不要,她不要!子冉费力得挣扎着,却哪里是这两个太监的对手,何况浴室又近,不过一刻钟她已经被两三个宫女强行剥了衣裳放进浴桶里,那是与她平日用的浴桶完全不同的大家伙,不仅外面用金子雕龙绣凤,里面竟然还有坐的地方,一侧以蛇头做造型延伸出去,她两条胳膊让按在水里,头枕在蛇头上,便有个年长的宫女亲自给她洗头发。热乎乎的气息里,子冉只觉得窒息。 她,她这样就要被龙瑾兰‘临幸’了,怎么办,以后,她就会变成鱼儿,不,也许她都不如鱼儿,会连命也丢掉的!龙瑾兰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会说话,所以要用这种方式除掉她?还是他已经找到瑾妃,不需要她了? 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热水里挣脱出来。给套上了两件单薄的内衫,被子一裹,两个太监进来竟然把她从地上一头一脚的抬起来往外走!十指相合,子冉触到了自己最为尖锐的指甲。 若,若真那样,她唯有这件武器了! 帐内的烛光已经只剩下床头那只,龙瑾兰斜倚着正在读书。子冉被两个太监扔在床上,他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帷帐掀下,龙瑾兰随手翻了一页书,用折角的方式记住,放在枕边。 那里子冉刚好看得到,正是她的外集,许是刚刚剥衣服的时候掉出来,被拿来交给龙瑾兰的。她身子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满眼警惕得瞪着龙瑾兰,手指已经在那时悄然展开。 被子里热滚滚的,龙瑾兰随手掀开,修长的手指按在她腹部。他头发长长的披散在脑后,唯有头顶随意挽了,遮住容颜,子冉连他的侧脸都看不到,只觉得冷气里他冰凉的手指沿着腰身的曲线在一点一点,移动到她胸前。 不要,不可以! 子冉心底呐喊着,他却一个翻身凌空支在她面前,乌黑的发丝随着龙涎香逼近,子冉别着头,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看他的脸。她相信龙瑾兰有足够的能力,笑容便能让她心甘情愿的委身于他! 龙瑾兰的笑声便是此时响起,他伸手轻而易举的扳过她的下颌,子冉干脆紧紧闭上眼睛,连同呼吸都控制住,他的香气,亦是吸引。 “就这么怕朕?”那句话分明是响在耳侧,子冉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的刺痒,耳垂竟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含在干燥微凉的唇片间,愈发浑身都难受的令她忍不住紧张的蜷缩起身体,僵直得一动未动。冰凉的指尖不知何时被什么暖了,抚摸上她的脸颊时,温度一点点的把肌肤灼热了,龙瑾兰依旧在笑,她能感觉得到他笑着,若非如此,她都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 “既然不怕,为何要骗朕呢?”分明是笑语,却冷得令她害怕,子冉惶恐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狭长的眸子微敛起来,凌厉的冷光如刀剑瞬间将她的身体劈开两半,子冉手指刚刚蜷缩起,已经落入他手中,啪的一声,那截指甲竟生生截断,指尖刺痛,痛得子冉顿时蹙起双眉。 “想要朕的命?”他笑意愈深,她就越冷,牙齿连同身体都在不停的打颤。那断了的指甲被她捏在手心里,渐渐刺进肉里,鲜血顺着手心浸在床单里。她用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自裁而已,怎么可能要了他的命? 龙瑾兰笑了,凤眸里的光色幻化开来,迷蒙成一片,仿佛连同唇角的笑容都温柔起来,他俯身,唇贴下来,紧紧依附在她唇上,撬开她咬着嘴唇的牙齿,舌尖轻而易举的扫过口腔壁,子冉浑身便是又一阵哆嗦。 后脑勺被他捧起来,双唇毫无躲避得迎上他的吻,一深一浅,龙涎香的味道便从交融的津液里渗透进身体,灼热的温度从肌肤,蔓延到体内。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身在何处,只在一次次的侵略里沉沦下去,连同眼前都只剩下一片漆黑,手掌摊开,一片朱红的印记在掌心里。 “啧!” 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将她强行从梦里扯出来,几乎本能的伸出手想护住胸前的衣裳,被他擒住捆在床头“记住,不要骗朕,不要背叛,否则”凉意扫过身体,不寒而栗“你还是了解朕的,嗯?” 不过是让她懂得恐惧而已。龙瑾兰翻个身,用被子裹住两个人,竟然便睡着了。子冉双手还被捆在床头,却是动也不敢动。她,她懂得若龙瑾兰愿意,这会儿她已经被吃光抹净了。她也会变得和鱼儿一样,身不由己。 可是,龙瑾兰没有。 原因有很多种,子冉没有猜测。皇帝对于摆在眼前的宫女并不临幸,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对她没兴趣。子冉很累,夜已经足够深沉,她稍稍闭上眼睛,就在那种惶惶不安中沉睡了,梦里,花开数枝。 捆着两条胳膊,又冷,子冉在凌晨时候就醒来。 她没想到睁开眼,却正看到龙瑾兰将一件大麾搭在衣架上,手中握着件紫色的龙袍。看到她醒来,顺手将龙袍扔在床边坐下,手指绕着她迷蒙的脸儿抚摸着笑道“被朕临幸的滋味怎么样?” 子冉脸红,心想虽然身为皇帝你也不能不要脸到天下无敌吧,居然问这种问题。所以她垂着眼皮,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子冉。” 他是第一次这么唤她,可听来,却是“鱼儿。”子冉浑身一紧,整张脸就绷住了。龙瑾兰的声音却逐渐降下温度“你可以说话,也可以唱歌,但是,你应该明白,朕需要的是个哑巴!” 她喉头发紧,惊恐的以为又是被龙瑾兰扼住喉咙,可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她害怕了,她确定,昨夜听到自己唱歌的绝非龙锦溪一个人! 捆绑发麻的双臂终于被解开,子冉却只敢小心翼翼的缩回来。手掌踏在床上,一点点的蹭着在离他最远的地方起身。他头上睫毛里蒙着层落霜后的露珠,带着浓浓的凉意和湿气,那龙涎香的味道里,也因此混杂了青草味儿。好像,好像是昨夜,她躺在草地里时候闻到的味道。 龙瑾兰昨夜根本不在,其实前天晚上也不在。子冉都知道,所以她更明白,自己确实最好是哑巴。 她点了点头,僵硬的。因为只企图如此龙瑾兰绕过自己。 他便笑,笑的很满意。摸摸她的长发,虽然手指触及她的头皮她便浑身战栗,但他笑道“乖。” 乖?子冉没敢多想,或者说她脑子里的思维不允许她多想。她试探性的看了看遮住的大帐外,回眸,垂首“奴婢是。” “朕只要哑巴!” 他声音骤然冷下来,子冉慌忙住口。但或者他的声音太高了,帐帘外响起了声音,接着她听到夏言的声音“陛下万岁!” 龙瑾兰冷眼扫了子冉,起身掀开帷帐出去。 子冉小心翼翼的从架子上找到洗干净得宫女衣裳穿着,听到夏言问“陛下,是否记录在档?” 她顿时紧张起来,半响,龙瑾兰的背影像是朝她这边侧了侧,子冉慌不择路的赶紧摇脑袋。她想要命! “不必!” 冷冰冰的声音,好似,非常不满意。 是啊,子冉也觉得从他的角度来说确实不满意,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她穿好衣裳,等听着宫女太监们的脚步都下去了,才小心翼翼的掀开帷帐一角,外头只剩下夏言,她便红着脸出来,正浴走,却不想被龙瑾兰叫住了“站住!” 子冉回身,忙行了礼。她刚刚因为紧张,确实忘了龙瑾兰还在,所以没有对他行礼。 龙瑾兰没让她起身,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对夏言挥挥手。他便十分识趣的下去,他方唤她“你过来。” 过去,他却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突然笑道“你就这么讨厌做朕的女人?” 子冉仰起头,莫名其妙的看着龙瑾兰,那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她们确实没做事,又怎么论讨厌还是喜欢的问题? 何况,以她的身份,倒贴着,他也不会要吧。就算要,她也不想啊,好好的嫁个男人,也比给他做小强吧? 要知道在北凉宫廷里,像她这种犯官女做到主子的最高等级也就是五品嫔,也就是说,永远她们只能是卑微的小主,做不得主子。若在家庭里论起来,就是最低等的小妾,就算丈夫的正妻死了,也没有扶正的机会。 龙瑾兰却仿佛看出来了,冷笑一声“你倒是心大!” 习惯了做哑巴,子冉也就不愿意解释。她只不过想正常的嫁人而已,等到爹爹的案子平反,她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出宫嫁人。而不是以犯官女的身份,永远在宫里做奴婢。 “下去准备吧,一会儿陪朕去狩猎。”他放过她了,子冉高高兴兴的拜下去,龙瑾兰又道“你那本书朕收回了。” 她行了礼。心底却骂了句小气鬼,明明不是你内藏库的,居然也能堂而皇之的所谓收回。也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何况一本书? 山上冷,子冉只在外头披了件薄的棉披肩,夏言已经回来报说辽王和各位大臣已经准备好,连同各位娘娘也已经到位。龙瑾兰披上大麾,子冉跟在身后,二人同出去。 初春的天气寒潮的厉害,子冉不禁打了个哆嗦,却见同样是宫女的彩蝶、元喜、惜月三人穿的都是很漂亮的裘皮披肩,甚至彩蝶身上那件红色的猩猩毡,看起来比皇后的獭兔毛的还要光鲜。 ------------ 第33章 出发狩猎 据说这些衣裳都是带领她们狩猎的主子赏赐的。彩蝶的猩猩毡是王惟敬昨日送去的,元喜的狐狸毛斗篷是邓冲今日清晨特地带进来的,惜月的则是龙锦溪亲自准备的。相比之下,子冉身上的那件,实在寒酸的说不过去了。 龙瑾兰却似乎并不介意,而是接受了众臣与嫔妃的大礼,又对太后行了礼,便坐到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王位上。 两天没怎么见太后,子冉忙上前倚在太后脚下行了大礼,太后笑着让她起身,鱼儿已经从银盘里取出件彩色的不知什么毛皮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子冉感激的伏下又拜。 如此一来,子冉总算与其他人一样了。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更高一等。确实,作为太后的亲信宫婢,她刚刚那样的穿着,可真是给太后丢人。 龙瑾兰是眼睁睁的看完了这一切,不冷不热的扔了一句话“母后何苦将这凤羽披肩给她,浪费了好东西。” “哀家老了,穿着又不好看,子冉年纪轻,正是漂亮的时候,穿着才衬这好东西!” 太后慈祥的倚在椅子边上,鱼儿亦笑道“子冉,你有福气了。这个可是太后娘家早些年特从南疆弄来的东西,别说咱们宫里,就是在南疆那地方,都要三四十年才能出一件,旁人太后可舍不得给!” 一席话又将子冉抬得更高,亦早有恭维之声四起,子冉受宠若惊,忙俯身拜了又拜,倒是太后令她快起来了“再拜毛儿都要磨掉了,快起吧!好生陪着陛下,伺候好陛下和栗贵嫔,才是你的本分。” 这番教训,又尤其适当,亦不只是说子冉,子冉忙俯身行了礼,广场里再度安静下来。 昨日已经分好分别向哪几个方向出发,此时已经基本准备妥当,除了昨日的分组里的人外,还另每队配了锦衣卫数名,自然是龙瑾兰的最多。只剩下荣国公李靖还没有到,着去请的人不时回来禀报。 “陛下!荣国公说他昨日回去后便一直头疼,今日怕是不能陪伴陛下了。” “这荣国公倒是比兴国公还要娇贵,怎么才出来一天就头疼?” 问话的正是太后,她身旁左侧坐着兴国公张跃,右侧坐着皇后,左下则是王承祖。此话她正是和兴国公说的。 “太后有所不知,荣国公这毛病是十年前与鞑靼大战时候,被风雪围了三天三夜,毅然坚守不退,虽后来大胜鞑靼俺答大军,但就此染上了这头疼的毛病,每到春夏之交,尤其疼的厉害!” 兴国公到底是老实人,忙着给荣国公做解释。如果子冉记得没错,当初那场大战里,李靖正是张跃的先锋官,如果连年纪不过二十岁的李靖都因此落下病根,那么兴国公的身体恐怕有更大的毛病。 “哀家记得,先帝还因此将高丽进贡的人参赐给他。” “正是。” 如此,本来和龙瑾兰一组的李靖不能参与,各队人数完全相同。每组女眷乘一辆车,男人骑马,锦衣卫护卫,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出发。龙瑾兰身为帝王往东方,龙锦溪身为藩王向北方,王惟敬邓冲分别朝南和西两个方向。 夏言宣布规则“猎取最多猎物且女眷安然无恙者为优胜,优胜者可获本队宫女为妻妾做奖励!” 号角吹响,只听得龙瑾兰亲自号令“四队出发!” 浩然大军开路,龙瑾兰为首、接着是龙锦溪、王惟敬,邓冲殿后,四队人马朝木兰围场预定地点浩浩荡荡而去。在第二声号角后,四队以平行分开,号角第三次,车马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向山里。 子冉放下帘子,正对上栗贵嫔的目光,她微微一笑,表情淡然,目光里却满是审视。眼角的笑意,分明有些凉薄,像极了某个她想不起的人。 子冉只好回了个淡淡的笑容。 栗贵嫔的年纪不过比她大两三岁而已,但每每见到,子冉总有种她十分老成而她十分幼稚的感觉。很多时候,子冉觉得栗贵嫔才是这宫里唯一真正的主子,因为她总忍不住去尊重她,却又隐隐有些惧意。 车里颠簸的厉害,子冉小心照看着栗贵嫔,生怕她因为颠簸再吐了。 那辆车与来时的也完全不同,十分简单,狂奔之下声响极大,几次子冉向外看去,却只见龙瑾兰朝着山上树林密集的地方狂奔。 木兰围场只有东面有这一座山,从前不在围场范围内,听说里面野兽众多,但都是小型兽种,包括獐子、野鹿、野猪和野鸡野兔之类的,几日前传说的白狐正是在这附近出现,所以龙瑾兰特地选了此地。 子冉也很好奇白狐的模样,只在书中见过,听说浑身毛皮雪白,叫声如女子喃喃细语,噬心媚骨。而传说中瑾妃便是白狐转世,子冉想着,她和龙瑾兰必定有同样的好奇心,看看这白狐和瑾妃是不是真的很像。 所以既然栗贵嫔安然稳坐,并没有不舒服的迹象,她就大着胆子透过车帘看外面的行动。 龙瑾兰异常勇猛,奋勇当先,肩上黑漆箭筒外雕着条巨大的金龙,金龙上更是用红宝石镶嵌,满满的白羽箭上是一柄长弓,亦是黑漆雕龙,耀武扬威得耸立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子冉只眼见他几次拉拢射箭,骁勇十分,听得箭在空气中嗖嗖的声响,不几时,车队骤然停下来,锦衣卫掀开帘子对里面笑道“栗贵嫔娘娘和子冉姑姑今日有福了!陛下刚刚射了一头大獐子,还有十几只野兔野鸡,定然是今日的胜者!” 子冉也很高兴,笑米米的却听到栗贵嫔道“那就恭喜陛下和子冉姑姑了,今夜定是二位的好时候。” 她微微一愣,才记起游戏的规则,龙瑾兰若赢了,可以收了她做小。突然所有的兴奋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讪讪的坐回来。 旁边的锦衣卫微微一愣,恰好前面有人传话说,陛下要进山里,那名锦衣卫略有些担忧的看看她们“请栗贵嫔娘娘和子冉姑姑坐好,陛下要紧山里,路程颠簸。”说完他便匆匆落下车帘跟上了。 子冉听说过木兰围场这片东山,因为早些年有过熊出没,驱赶多次未果,才被隔离出来,不再用于狩猎。所以今年龙瑾兰来的时候,命人再次进山确定有无大型野兽出没,却得到了有白狐的消息,才最终定下在这里进行春猎。虽然早就确定了没有野熊,然子冉看那锦衣卫担忧的模样,也料到了。 北凉的锦衣卫不同以往,他们不仅负责刺探军情等工作,也各个都是军中高手,身怀绝技,还有一部分人善于使用火器,北凉神机营中的高手基本上最终都会聚集在锦衣卫里,负责皇帝的人身安全。 锦衣卫人数仅有三千名,只听皇帝号令,以虎符调动,任何人,包括御马监的兵符都无权调动锦衣卫。所以他们是属于北凉皇帝的亲军。而此次狩猎,龙瑾兰也只带了其中两百名锦衣卫出来,保护的对象仅限于太后皇后、他和龙锦溪,其余只有王惟敬那里有两名锦衣卫,已经显示了皇恩浩荡和他的特殊。 此时行动速度明显慢下来,子冉看了几次栗贵嫔,她都只是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坐着,似乎对外面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她却不同,自小也曾有过偷偷骑马射箭的经历,所以十分认真的看着锦衣卫,眼里满是羡慕。 “子冉姑姑好像非常喜欢狩猎?” 栗贵嫔突然发话,子冉忙回头过来,轻轻点了点头。这时候她喜欢并非错误吧? 栗贵嫔便笑了,笑的子冉有些害怕,她也从掀开的车帘里望出去,瘦弱且略显苍白的脸在看到龙瑾兰背影的时候泛出丝若有若无的羞涩,她勾了勾唇角,突然道“陛下英姿飒爽,确实很引人注目。” 子冉看她似笑非笑,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龙瑾兰正拉满弓朝向天空,鹰飞过,箭在弦上,嗖的一声箭离弦,正中鹰脖间,那巨大的东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碰的落下来,在地上激起的尘土卷末了它巨大的身形。子冉的心便跟着噗通一声,再回头看栗贵嫔时,她却已经仍旧闭目养神了,仿佛不愿意见这血腥的一幕。 她手指在不经意间蜷曲起来,不寒而栗。 半响,子冉才渐渐从死亡的冷意中归来,只徒留一片苦笑。她是哑巴,如何能对栗贵嫔解释清楚,她没有非分之想? 往山上的路越来越崎岖,栗贵嫔渐渐也掀开车帘不住向外看去,子冉起初以为她只是担心,但几次回头过来,却发觉她面色阴郁,似心底有解不开的疑惑。不禁也随着她向外看。 龙瑾兰行进的速度很快,而他们已经渐渐有掉队的倾向,难道栗贵嫔是担心龙瑾兰甩下她们独自进山?想来栗贵嫔并不是如此小心眼的人,她也确实觉得,龙瑾兰走的太快,连锦衣卫似乎都有些跟不上了。 “锦衣卫!” 突然栗贵嫔出口叫了人,前面正在带路的一名少年停下来,看看她们,策马奔回。子冉仔细看这名少年,略微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了。而奇怪的却是那名少年见到她,竟然也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转向栗贵嫔。 “贵嫔娘娘有何吩咐?” 子冉便明白她为何看他了,因为这少年身上有股不卑不亢的气息,沉稳与他那张与栗贵嫔差不多苍白的娃娃脸完全不符。 “陛下似乎走的太快了,转告陛下,臣妾体力不济,希望陛下早些回去。”她说完又看一眼子冉,笑道“若陛下有意子冉姑姑,则转告陛下,普天下的女子皆倾慕陛下,子冉姑姑亦是如此!” ------------ 第34章 不要停下 这回子冉是真恨她是个哑巴,她什么时候说过她倾慕龙瑾兰?是,她承认龙瑾兰长得妖孽得不成人形,但也不代表她也喜欢畜生吧! 那少年似笑非笑,似嘲笑亦如冷笑看子冉一眼,点头道“属下明白。”便策马而去。 子冉现在最大的愿望,是龙瑾兰照着他看她不顺眼的老路走下去,不要停下! 好在,在厌恶彼此这方面龙瑾兰和她可谓心有灵犀,子冉眼看着那名少年到龙瑾兰面前汇报了,他则冷冰冰的扫了她一眼,喉头滚动出类似冷哼的音节,便策马狂奔而去。很快那名少年便回来了。 “回禀栗贵嫔娘娘,陛下说了,娘娘若是累了乏了,可在此歇息,既然子冉姑姑倾慕陛下,就请姑姑骑马陪陛下同去。” 该死的龙瑾兰!子冉心底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僵直的保持着笑容。 “既然陛下都不觉得累,那本宫也奉陪到底吧。” 熟料这次栗贵嫔偏偏不和子冉做对了,双手搭在膝头,笑米米的看着子冉“姑姑好福气,陛下原来也十分中意姑姑。” 子冉抽了抽唇角,心想栗贵嫔你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看出龙瑾兰中意她?从龙瑾兰诸多表现来看,子冉只觉得他讨厌她!当然,她也对他这种妖孽男人没兴趣。但皇帝说了要她骑马,她只好钻出来,少年伸出手她搭在上面,纵身跳下马车,牵过一匹小马,利落得飞身上马。 就是这个动作,当初也曾让她摔了无数次,然而此时的自信,却是因为牵住她的那只手,如此有力。子冉不禁低头看那少年,却仅看到他唇角闪过的一丝笑容,他已经到自己的马边上去,正在收拾缰绳。 少年随意得夹了夹马腹,那马儿便听话的迈开四蹄快速向前,子冉依样做了,她的马儿跟随在少年身后,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在车和少年之间行走着。 她仰起头,恰好能看到龙瑾兰位于山坡上,那匹乌骊马十分骁勇得昂头阔步爬着崎岖的山路,蹄下不断有小石块滑落,但那马儿竟没有丝毫畏惧,子冉不禁对它钦佩之极,果真是宝马良驹,寻常马儿若是遇到这样的路况,恐怕早已不敢前行了。 熟料她这仰慕的目光却恰恰落在众人眼里,龙瑾兰不禁歪了歪唇角,拉动缰绳,稳稳当当继续快速前进,后面的锦衣卫亦是迅速跟上。而少年和两名锦衣卫似乎是留下来保护子冉和栗贵嫔的,只勉强保持跟进的速度。 很快龙瑾兰的身影便消失了,子冉骑着马也跟进的越来越费力,尤其是她身后的马车,因为山路崎岖,已经不能狂奔,只能勉强前行。子冉看那少年和其他两名锦衣卫并无反应,只好亲自挑开帘子,栗贵嫔坐在里面,面色已经有些苍白了。 她忙跳下马赶到车前,正浴问话,突然听得身后山中一片混乱的喊叫与马蹄声,慌忙看去,却见山路上不知从哪里狂奔而出的一头足有三四米的黑色毛皮野兽正疯狂的冲向山下,而后是龙瑾兰带头的锦衣卫穷追不舍。然而山下正是她们的所在地,这野兽便是冲着她们扑来。 似乎嗅到了人肉的味道,那熊迟疑片刻,更加凶猛的扑将上来。锦衣卫反应极快,迅速调转马头牵着栗贵嫔的那辆车朝着山下逃去,子冉也慌忙拍马跟上。 这动作却更加激起了那畜生的兽性,狂吼一声,震得山摇地动,子冉胯下的马儿毕竟还小,顿时跃起前蹄,似乎想要甩掉马背上的子冉冲出去,好在她毕竟骑过马,狠狠的抓住缰绳和马鬃,才终于在马儿拼命的奔跑中稍稍稳住,然而纵然如此,在马儿奔跑的颠簸中却已经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吐出来。 可令人更没想到的是,栗贵嫔所乘的车居然在快速的奔跑中开始散架,子冉在惊慌中拼命拉住缰绳才得以稳住马儿,此时那只畜生正朝着栗贵嫔奔过去,她顾不得实力悬殊,抄起一名侍卫的绣春刀扔向那畜生,接着畜生闪躲之间冲上去伸出手将在恐惧下爬出车外的栗贵嫔拉起,飞身从马上摔下来抱住她在草地里重重打了几个滚,方才远离畜生。 她的马儿早已明白过来,嘶叫一声惊恐的朝山下狂奔而去,而锦衣卫中一人已经被拉车的马儿拖下地晕死过去,子冉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其他人,因那畜生终于反应过来,竟怒吼着朝他们冲过来,近在咫尺,子冉扯起栗贵嫔朝山下跑,栗贵嫔却是浑身发软,根跑不动。 “走,快走啊!” 子冉已经顾不得其他,强行要抱起栗贵嫔,可她也早已吓得没有力气,哪里能那么轻易得抱起来。 山上响起一片喊杀声,子冉抬头,正见跟着龙瑾兰的锦衣卫与畜生纠缠,然而那东西又高又大,一个巴掌足有半个人大小,轻而易举的拍掉举着长矛冲上去的锦衣卫,那些人应声落地,各个吐血匍匐在地,难以再爬起来。她心知逃命的时间不长,低头见栗贵嫔还傻呆呆的,抬起手毫不犹豫得给了她一个巴掌“跑,跑啊你!” 栗贵嫔仿若回神过来,目瞪口呆得看了子冉一眼,突然推开她喊道“陛下还在,要跑你跑!” 子冉愣住了,她傻是不是,龙瑾兰是皇帝,他会在乎她们的性命?而且他骑得是乌骊马,这种马胆大如斗,连老虎都不怕,更别提这种畜生,会怕它把主人甩下?他此时不是正纵马狂奔而来吗? “再不跑你也跑不掉了!”子冉没时间跟她废话,扯着她就要走,突地头顶却响起一声冷笑“朕看,跑不掉的是你!”说着伸出手将栗贵嫔拦腰抱上马,牵马驻足高喊一声“撤!一边扔石头一边撤!”竟骑马狂奔而去。 那些锦衣卫眼见着皇帝已经逃跑,纷纷跨马追上,虽然仍旧在扔着石头,畜生眼见他们跑了,而刚刚打它一刀的人还在,居然不顾落在身上的巨石,怒吼一声疯狂得朝子冉冲过来。她已经逃无可逃了,子冉后退了一步,闭上眼睛等待着被劈开的剧痛。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竟然没骨气的哭了。 地动山摇之间,她只听得噗通一声,身子一歪左侧肩膀剧痛,居然歪着滚到地上。她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没死,慌忙睁开眼睛,一张白希俊秀的脸庞正在眼前,只是,即使满面朝红,却仍然掩盖不住天生苍白的面色和略显灰色的瞳孔。 她愣了,因为,唇便在他唇上…… 年侧开脸,子冉也忙起身了。她红着脸回头看过去,畜生竟然已经倒地,脖子上插着把枪,正汩汩的往外冒着鲜血。 “你的准头还不错。” 子冉回头听他说话的时候,他正握着那把绣春刀笑,奔跑造成的朝红已经褪去,他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弹掉身上的灰土,朝着早已倒地的畜生走过去。子冉伸出手本想阻止他,可看他镇定的模样,却觉得没必要了。 “这是,黑熊吗?”子冉只在书上见过,形容巨大无比,可站立如人,头如狗,胸前有白色如领的皮毛。少年抽出那把绣春刀和自己的枪,灰色的瞳孔扫过她,点了点头,便定在她身后了。 “陛下万岁!”他跪下行礼,子冉才注意到龙瑾兰正在她身后,也低头勉强的行了礼。 就在刚刚,她明明可以得救的时候他甩下她,子冉心底有股浓重的绝望,但已经化作那唯一的一滴泪,现在她清醒了,明白了,他不可能救她,她只是个奴婢,而栗贵嫔,毕竟是他宠爱得妃子。 龙瑾兰低头凝视着她,半晌未语,只不动声色得将目光缓缓移动到少年身上,走上前去,从黑熊背部拔下另外一柄长枪,扔在少年面前“你父亲是李靖?” 少年微微一愣,只得回答“臣林清夜,李靖是臣的师傅。” “难怪。”龙瑾兰笑道“荣国公,既然救驾有功,就请出来吧。这么躲躲藏藏的,恐怕回去又要头疼了!” 子冉纳罕,却见荣国公李靖果然从一颗树后闪出来,快步来到龙瑾兰面前行个大礼“陛下好眼力,臣自愧不如。” 龙瑾兰却道“若非朕的好眼力,你此时此刻恐怕已经死在绣春刀下了。”此语落定,刚刚李靖所在那棵树上竟跳下个人,子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凌乱,因为这不是旁人,正是没有跟来的,却时时刻刻不离龙瑾兰左右的,夏言! 他笑嘻嘻的上前对李靖行个礼“荣国公放心,杂家最不喜欢用那些刀枪棍棒的,多没意思。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随着他摇头晃脑的这么一句,李靖却苦笑“夏公公用毒,天下莫能匹敌,确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老臣佩服!” “李靖,你为何藏于此?”终于,龙瑾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冷嘲热讽,对李靖发问。 李靖忙双手作揖回道“回陛下,臣只是猜测。昨日王惟敬一来便要与陛下讨论重新安排狩猎,臣便料到恐其中有诈,所以早早退出营帐。后来见到分组和方位分部,立刻觉出其中定然有诈。故而今晨告假,特地前来勘察。可是,臣并未找到什么怪异的地方,只好潜伏于此。没想到陛下竟遭到黑熊袭击,臣不敢贸然出来,只好用长枪吸引熊的注意,没想到子冉姑姑竟然也用了绣春刀,大概那熊……” “朕知道了!” 莫名其妙的,龙瑾兰竟突然打断了李靖的话头“你记住,今日子冉看到黑熊即刻吓晕,是林清夜和锦衣卫射杀了棕熊。” 李靖何等聪明,立刻点头称是“臣记住了!” “你们也都记住!”龙瑾兰同时吩咐锦衣卫。 “是!” ------------ 第35章 护驾不力 随着锦衣卫整齐的回答,他低头看了眼略有些不解的子冉,目光骤然凌厉,子冉只好低下头,继续对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表示无视。好吧,他既然不想她说出去,既然不希望她居功救过栗贵嫔,坏了栗贵嫔的名声,她一个奴婢,有什么敢反对的?何况,她也不希望别人说出她不是哑巴的事情。 “收队!” 龙瑾兰一声喝令,锦衣卫开始收拾残局,有些人将晕倒的人扶上马,有些人则在黑熊附近开始做标记,让人能够找到,好把这头熊拉回去吃熊肉用熊皮。而龙瑾兰也飞身上马,与栗贵嫔同乘一匹。 李靖忙跟上去“陛下,臣觉得,此事蹊跷。” 龙瑾兰一言不发沉默片刻,看着李靖道“荣国公,有些事情,朕知道就好。”李靖何尝不懂,安心退下。而林清夜也已经跨上马,所有人整理好队形,李靖也从后山离开,只剩下子冉和夏言。 夏言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子冉只觉得脖颈间刺痛,眼前只剩下他那种怀着恶意的笑容,心里想着,她是真的晕倒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宫女们用的帐篷里,身边守着的鱼儿正在缝一件衣裳。子冉支撑着爬起来,只觉得左臂疼的厉害,才想起,她被那只熊打到左臂,不知是不是断了,刺痛难忍。 鱼儿见她醒来,慌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问“除了胳膊,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终于回来了,子冉心底暗叹一声,摇了摇头。她确实只有胳膊很疼很疼,根据她现在胳膊被吊着的状况看,确实是断了。 鱼儿这才放心般的坐下“那就好,那就好。太后已经让太医给你看过,胳膊是断了,要疼一段日子,但很快就能好。” 子冉笑了笑,见她脸色并不好,不禁担忧得看她。鱼儿望着她,半响,眼里溢出泪来“陛下,陛下居然说你护驾不力,等你醒来,要打你!”她不敢大声哭,只咬着牙忍着,可嘤嘤呜呜的声音,还是令子冉心底有些难受。 她不怕挨打,反正生死边缘都过了,再挨几下而已。只是看着鱼儿这样,她就猜她必定和龙瑾兰求过,可龙瑾兰,根本没给她那个面子。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她们都是奴婢,生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 外面似乎有动静,鱼儿慌忙止住哭声,抱着子冉让她躺下,子冉也配合的闭上眼睛。 听到门打开,有人问话,鱼儿回了说“人还没醒,你们就要拉出去吗?这是谁说的,难道是太后允许的!” “姑姑何苦为难我们,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说醒来才能打,人都没醒,怎么打!”这句话后,门就碰的关上了。子冉估计那人世碰了一鼻子灰。 可她总不能这么一直躺下去,挨打总是要挨得。她觉得打了也好,心里,就彻底死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希望。他再仁慈,她永远也只是个奴才,就算他们曾经,那也不过是他对她没兴趣罢了。 纵然很多人都觉得子冉这个‘护驾不力’的罪名担得有点冤枉,但她到底是挨了足足的十下廷杖。有太后在后面做包撑腰,那些人也不敢用十分的力气,只打得破了层皮,看着皮开肉绽,内里是没事的。 倒是子冉胳膊上的伤好了足有半个月才恢复。 那时候春猎已经结束。虽然龙瑾兰打了头棕熊赢了,可他亲自下令打了子冉,人人都看得出他讨厌她,收了她的事情就没人敢再提。这头名果真让王惟敬给拿了,但既然陛下都没有开先例要人,王惟敬也不敢,当初约定的宫女之事,只好作罢。 回宫时,子冉的胳膊已经好得差不多,太后没再让她去服侍龙瑾兰,倒是专门赏赐给她一辆小车,令一名宫女陪伴着,在路上照顾。而这名宫女,恰恰是阮芸。连子冉也没想到居然是她。 “我现在才算明白。” 看着车上趴着的子冉,阮芸笑道“原来站的越高,也越危险。” 子冉笑着,并未回答她。她从来不想站到这么高,而且是以奴婢的身份。可是命运不允许,她自始至终都没能为自己活过,虽然她拼命的努力过。可事实就是不允许,因为她再高,也只是奴才。 就像这次的事情,分明是有人故意算计龙瑾兰和栗贵嫔,最终挨了打的却是她。因为她永远都是那个牺牲品,她的命,不值钱。当那一刻龙瑾兰伸出手把栗贵嫔抱上马扬长而去的时候,子冉就深深的记住了这个道理。 所以,挨打,她认了。 “可是子冉,我还是羡慕你,你挨打,有太后亲自下命令,我们呢?如果挨打的是我们,死活哪有人管?” 可是,你们会吗?当子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的时候,连元喜都看不上她。如果当时祯婕妤没有夸奖过她,元喜都不会害她。她也懂得,爬上来,她现在可以把元喜踩在脚下,可同时,她也照旧被元裕踩在脚下!她在怎么厉害,不过是个奴婢,永远都脱不了奴婢身份的奴婢! 而你,阮芸,你生来就比我幸运,因为总有一天,你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出皇宫。我那么羡慕你,那么羡慕你! “子冉,我从来不想害你。可是,不害不行啊!皇后说,只要我把龚扇送给刘常在,她就向太后要我,让我到她跟前去。我心动了,可是那会儿遇到你的时候,我却突然觉得,到皇后身边有什么意思?那个只会惹陛下生气的蠢货,一年也见不到陛下一面!所以我把龚扇给你了,子冉,我觉得只要你死了,太后总能看到我的,赵德也没办法,他根本没有可用的信任之人!” 原来,真的是你。子冉其实早就猜到了,是阮芸故意害她,可她没想到,那件事的主导竟然不是太后而是皇后。她本以为是太后要刘常在死,皇后只是听命于她而已。虽然后来,仍旧是太后要了刘常在的命。 不知道,她现在活过来没有。她的心上,背负了这条人命,常常夜里噩梦,都是刘常在的诅咒。 其实,她宁愿当初跪死,也不想有今天这样的结局。至少那时候,死的干干净净。 “我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可赵德居然也只觉得你好!子冉,为什么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比我好?我们在掖庭,姑姑只喜欢你,我们在祯婕妤那儿,祯婕妤也夸你,你只是个犯官女,我却是清清白白,清清白白的!” 既然如此,阮芸,你又何必呢? “我好不容易被元裕要走,我花了多少心思!我没忘记你,到那时候我还拉了你一把,让你到了太后身边,可你呢子冉,你呢?你根本没有回报我,你差点害了我!你居然也想得到陛下的垂怜,呸!就你,也配!” 一口唾沫生生吐在子冉脸上,她没有擦,只有苦笑。阮芸,你又何尝明白,我并非心甘情愿? 我是犯官女,所以我有太多的牵挂,我多希望能像你一样,你说的对,你清清白白,多好的词语啊! “可是我又输了,我好不容易到了太后身边却还是被你给顶了!太后居然没有责罚你!子冉,我不甘心,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在脚底下!你是犯官女,这辈子也只能是奴婢,可我,总有一天会做主子!” 子冉笑了,她想说,阮芸,恭喜你,如果能够的话。毕竟在宫里,能够做到主子,至少可以逃离许多卑微的浩劫。子冉,此生不能了。若是父母能平反,我只希望出宫,哪怕终身不嫁,也做回清白的女儿。 车停下来,赵德匆匆忙忙上来,一见子冉脸上的唾沫,想也没想抬起巴掌就给了阮芸一下,再要打,被子冉拦住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你以后总要后悔,滚,给杂家滚下去!” 阮芸捂着脸,恨恨得瞪着子冉,眼里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子冉闭上眼睛,没有去记住她的恨。阮芸,我只祝你心想事成。其实我一直很想告诉你,龙瑾兰喜欢的女子,身上没有脂粉的香气…… 可是子冉,只是个哑巴呀! 赵德匆匆找到湿毛巾给她擦干净脸,一边惋惜的检查她的胳膊“好好的胳膊,只怕要留下疤了。” 子冉笑了笑,她倒不介意这些疤痕,生死都过了,伤疤于她根本无需费心。可赵德却摇了摇头“傻丫头呀,你是真不懂。” 她抬起眼睛,倒是很想听听赵德的解释。 “当时下令不许真打你的可不是太后,是陛下!” 是他?怎么可能呢?赵德无奈得笑“子冉,你不想想,执行廷杖的都是些什么人?那可是锦衣卫,除了他,谁能分派得动锦衣卫?打你的时候,连衣裳都没脱,就是再有猫腻,这点锦衣卫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做!” 他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子冉,杂家说过,你心大。可心再大,也得有个靠山。你懂不懂?” 她懂,也不懂。 她懂得赵德的意思,其实很早她就发觉赵德服从太后有他的无奈之处,曾经她甚至觉得赵德劝过太后。可是好像,又并非那样。她一直没能明白他们之间的密切。 她不懂,却是不懂,龙瑾兰为何要如此。 “你放心,这件事,杂家不会说。”赵德站起来“另给你找了个乖巧的丫头,子冉,别忘了杂家对你的嘱托。” 她点了点头,只要有她一日,必定会保住小润子。只看在赵德无论真心假意,却毕竟危难时总救过自己的份儿上。 ------------ 第36章 不是太后 回宫后子冉修养几日,也就照旧回太后身边伺候。 日子一如往昔,恍眼春暖花开的日子过了,那株桃树上的花儿早在一夜狂风暴雨后落了,徒留的绿茵茵的叶子铺满。御花园里其他各色花朵却争相得开了。 因病中多得龙锦溪的照顾,那日又听他给太后请安时声音嘶哑像是上火,子冉特地做了荷叶薄荷凉糕,趁着无事亲自去送。 龙锦溪暂时住在瑾妃曾经住过的未央宫携鸾殿,左侧便是龙瑾兰所住的建章宫崇德殿,两处很近,但一墙之隔,将后宫与前殿分隔开来。子冉听说,龙锦溪此次是受太后的诏入宫,并非受龙瑾兰的诏。 在北凉,藩王非受诏不能进京,所以起初子冉见到龙锦溪的时候,本以为他是被龙瑾兰给诏回来的。因为正赶上刘常在父亲刘炆事件,恐军中因此哗变,故而特地将龙锦溪诏回来应急的。 可是现在子冉才知道,龙锦溪是孤身回来,不仅没有带兵,甚至因为他只是藩王,早在先帝时就已经被没收了兵权。所谓辽王,并无辽东地区实质兵权,只是个虚位而已。子冉是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了。 绕过御花园,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子冉才望见携鸾殿高高的门楣,大门放开,子冉进去,便听到里面道“都别跟着了,本王不过是去看看太后而已!”说着龙锦溪已经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差点儿和门口的子冉撞了满怀。 她忙俯身行礼,不料龙锦溪看到她,却是喜笑颜开“都好了?” 子冉点点头,龙锦溪竟当着众人的面儿扯起她的手“快起吧,跟我进来!” 她略一迟疑,龙锦溪已经笑了“你只管放心,这些都是我的人!”说着扯着子冉就进了他的大殿里。 “坐下,我让人给你倒茶。”那边儿又一叠声的喊倒茶。 不时就进来个小孩子,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的,穿的是侍卫服,手里却端着盏清香的茗茶,放在子冉面前笑道“姑娘若再不来,我家王爷就要亲自去找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龙锦溪的耳根子竟是红了一红,伸出手挥着“出去出去,再乱说,割了你的舌喂狗!” 那小孩子似乎也不惧龙锦溪,竟然叛逆得冲着他吐了吐舌才跑出去。 龙锦溪便在子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几个都被我惯坏了,不像你们在宫里,规矩多。” 子冉想着,他从小跟太监长大,没有父母的疼爱,对他们好喜欢他们也是正常的。可到了完全没有王爷架子的地步,却是难上加难。 似乎龙锦溪看出来她的疑问,豪迈的一笑“我长在边关,比不得京里,身为藩王又不能到处乱跑,自从出去就是他们几个陪着我。刚刚那个叫夏语,是皇兄赐给我的,已经陪了我七八年了。” 子冉点点头,她能理解他的日子。其实藩王还不如普通人,普通人尚有自由,藩王却没有,普通人尚可为国效力,施展才华,藩王如龙锦溪,空有才名,却不能在朝中担任官职,只能空度此生。 如此说来,藩王也有他们的可怜之处。 但龙锦溪关注的显然不是这些,他认认真真的打量了子冉,才轻声问道“都好了?胳膊,身上。听说你挨了打,我着急,却总不方便去看,不知道送去的那些药,你能不能用,会不会留疤。” 子冉见四下无人,虽纳罕,却还是笑着慢慢答“早就就好全了,没一点感觉。你的药自然都是好东西,听鱼儿说,连疤痕都没有留,好的很。” 听到鱼儿的名字,龙锦溪神色微变,却没说什么“我本想着借看太后的名义特地去看看你,前几次去,你总不在。做藩王久了,不知道皇宫里的规矩,难免总惹太后生气,也就不敢常去打扰她老人家。” 说着龙锦溪端茶喝,子冉也跟着如此。她知道有些话他不想说明白,他也应该清楚有些话没必要说的太明白,所以两个人在这片刻是尴尬的,因为恰恰触及到了敏感的话题,彼此心知肚明,都有疑问,却不能问出来。 “隔两日我就要走,有样东西想亲自给你,只怕给不了,否则也不至于急。” 放下茶,龙锦溪从身上掏出一本书递给子冉“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想着你喜欢而已。” 子冉放下茶看,却差点从手里掉出来!因为这书不是别的,竟然是李贽的焚书!比起外集,这可基本真称得上是反书了。 李贽思想偏激,极力反对道学,但却是泰州学派的领军人物。子冉还记得儿时爹爹也曾看过他的书,曾评价,王守仁何心隐后,李贽乃泰州学派第一人,心学精髓之唯一继承者。虽然朝廷里没有明令禁止这类书,但是继前朝几位心学学者被杀后,这些书就被人们敬而远之,以至于到天佑朝,仍然无人敢明着看这种书。 龙锦溪堂堂王爷,竟然不维护程朱理学,居然看这种书,是子冉没想到的。而在宫里,这种书出现,只怕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可是,子冉终究没让书掉下来,她不敢自称是什么学派的拥护者,只是自小没受过程朱理学的教育,却偏偏因为爹爹的缘故,什么书都读,久而久之,也就对心学尤其崇拜了。 “你不必怕。” 龙锦溪把书收起“这可是李贽的手稿,你想要,我都舍不得给你。我这里抄了一本,你拿回去看。” 说着便从怀里重新取出一本,上面竟然明明白白写的两个字大学章句,子冉翻开,里面却是焚书,宫里的女子向来连大学也不看,哪里晓得其中的内容,就算被人发觉,恐怕也认不出是什么书。 子冉低头轻笑,也难为龙锦溪竟然想得到用这种法子。 “这本书你如今去街上买,也已经买不到了。所以我用善本抄了三天三夜,赶在走之前,务必送给你,权作留给纪念。他日我若不在了,你看着书的时候,好歹还能记得有我这么个人。” 他说着也只是喝茶,子冉手里握着书望着他,却是胆战心惊。 一盏茶喝光了的龙锦溪本准备叫夏语进来,却不想正触到子冉的目光,不禁笑。 “你不必担心,我不过开玩笑而已。” “没人拿这种事开玩笑。” 子冉认真的回答“王爷,你待子冉不同,子冉也不能辜负你。” 龙锦溪微微一愣,却是满足的笑着点了点头“子冉,便是冲着你这句话,本王此次也定能逢凶化吉。” 她知道即使问下去龙锦溪也不会告诉她答案。有些朋友不是越坦白越好,为了保护你而保持沉默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子冉想或许对于龙锦溪来说,心里想的大抵就是如此。那她便不稳。 “那好。”她笑“为了感谢王爷赠书,子冉也把一样东西送给王爷。” 她说着从身上的玉佩上解下一串缨络“这是子冉进宫时唯一留在身上的东西,是子冉的娘亲手打得,虽然不比这块玉佩值钱,却是娘的一份心意,也送给王爷做念想吧!” 龙锦溪忍不住就伸手去接,却突然迟疑了“既然是你娘送的,理应留在你身边。” 看着他缩回去手的样子,子冉有些调皮的嘲笑他得挽起唇角,可谓惷光百媚,只是她并不曾察觉,摇了摇头。 “都是身外之物而已,只是我们俗人总难免要记挂留存在上面的感情。子冉的娘很疼子冉,爹说,每一样娘亲手做的东西,都有父母的护犊之情在里面,那感情的力量很强大,可以保护他们的子女度过苦难。虽说并不可信,但子冉仍旧把它送给王爷,希望,就像当初的瑾妃娘娘一样,可以保护王爷。” 彼此都没想到会突然提起瑾妃娘娘,子冉是素来谨慎的人,可此时面对龙锦溪突然莫名的道别,心中的依依惜别之情胜过了理智,说出这些话。她顿时脸红了,手中执着缨络,抱歉的垂首道“子冉失言了。” “没有!”龙锦溪忙阻止“你没有,你说的对。” 他不自觉的点着头,他相信子冉说的那种力量,那是种即使在面对死亡的时刻仍然能笑着的力量。 在小小年纪丧失亲生母亲后,如果不是瑾妃出现,或者他都活不到今日,如若不是瑾妃的母爱,他或者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拥有着这些,他一直无畏的活着,即使身为藩王,他手中无权却面对着种种生命危机。 他相信瑾妃冥冥中保护着自己,也相信子冉,作为朋友,也在祝福他。所以他伸出手,郑重其事的接过那串缨络,佩戴在自己的玉佩上。 瞥到她手上孤零零的那枚玉佩,那玉的成色非同小可,绝不是普通人家拿的出来的东西,不禁好奇“子冉,你那块玉?” 她低头看“玉是爹爹在云南任上时找来的石头,回来特地给我打了这块玉佩。进宫的时候本来被人拿走了,是陛下拿回来给我的。”她说着并不吝啬给龙锦溪看,他却突然没兴趣看了。 或者只是一样的样子,她也没发觉换了东西而已。这种玉,除了皇家,他就不信哪个大臣能拿得出来!皇兄也颇费了些力气了。 “既如此,你还是好生收着吧。” 子冉笑米米的收起来,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打开给他“本是想谢谢你的照顾,做了些糕点过来。”她说着脸儿有些红了“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我们做奴婢的,实在拿不出好东西孝敬王爷。”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方才还说待我不同。” 龙锦溪捻起一块,吃下去清凉爽口,果真是好吃的东西。人人都说太后宫里的小厨房非同一般,如今看来哪里是非同一般可以形容的。 ------------ 第37章 了断牵挂 “但你仍旧是王爷。”子冉笑米米得看着他吃,很是高兴“还有要托王爷把这份送给锦衣卫林清夜。子冉是宫女,不方便见他。那日是他救了子冉,救命之恩虽然绝非糕点可以相报,但只做子冉的一片心意。” 她说着把另外一包放在桌上。龙锦溪忙咽下去那口“什么救命之恩,他做侍卫,理应出手救你!” 救命之恩,你岂不是要嫁给他以身相报?龙锦溪心里讪讪的,若是皇兄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侍卫跑出来,他堂堂王爷,虽然没什么实质权利,好歹也比个锦衣卫强些吧?可不能让子冉有这种想法。 “奴婢也理应孝敬王爷。” 子冉转个话锋,依旧是笑着,却把龙锦溪噎住了。他讪讪的笑了笑,纵然心地不平却到底不敢惹子冉了。 这丫头看着温顺乖巧的,却没想到是绵里藏针,厉害的紧,也难怪皇兄。龙锦溪暗自摇头,却突然想起龙瑾兰的话,略加斟酌,放下茶盏,正襟危坐。 “子冉,你可记得先皇有大皇子龙锦洲?” 她点了点头,认真的等待着龙锦溪接下来的话。聪明如她,早在龙瑾兰告诫她不要欺骗他的时候,就明白在她唱歌的那天夜里,龙瑾兰和龙锦溪是在一起的,而他们在说什么,已经不得而知。 龙锦溪站起来,俯身到子冉面前“我只告诉你他还没死,所以,你千万小心,若遇意外,保全自己要紧,再不要做傻事。” 傻事?子冉苦笑,他指的是她救栗贵嫔吗?那时候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觉得同样是人,她不该抛弃下同伴独自逃生而已。但龙瑾兰毕竟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没有那个可能,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 但面对关心着自己的龙锦溪,子冉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如若不错,一切都还在她的预料之内。 一个突然被废了的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的。一次叛乱不行,留得青山在,他可以继续第二次。而如今的朝堂之上,外戚专权,因为先皇宠爱瑾妃荒废的朝政被王承祖王惟敬把持,内宫里,除太后外,还有祯婕妤和皇后主持后宫,兵符更是被御马监太监赵德把握,若真是龙锦洲造反,龙瑾兰可以调动的恐怕只有三千锦衣卫。 所以,龙瑾兰不敢轻易动,而龙锦洲,则是没有理由动,因为,龙瑾兰到目前为止,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听话。 那么龙锦溪要去做的事情,必定和这个有关系。 她不懂,也没人会告诉她,她只能祝福他,一路顺风。并且,了断他对她的那丝珍贵无比的牵挂。 大战,终究该来了。 想来是龙锦溪如期把糕点转送给了林清夜,隔了两日后小润子送来只拇指宽的木盒,说是林清夜得回礼。子冉当着他和鱼儿的面儿打开,里头竟然是枚十分精致只有指节大小的印章,上书着“冉冉”二字。 三人看着均是一愣,子冉脸儿泛青,刚要气结扔开,却突然手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撰的紧紧的,脑子里飘过个声音念道“冉冉双锋渡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难不成冉冉二字,竟然是从这里来的? 思索间却听小润子狭促笑道“这林侍卫可真是别有用心,居然想到用这么个法子!” “小润子,别胡说!”鱼儿忙喝道“你要害了子冉么?” 意识到失言,小润子忙掩住口,小心翼翼得看看门外,对着子冉作揖“姑姑饶了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的。” 子冉无奈的笑了笑,只看着鱼儿。鱼儿便道“你记住就好,子冉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们?以后管着自己的嘴,否则吃亏的是自个儿,我们就是有,能怎么样呢?” 在宫里,有一两个宫女和侍卫有点不一样的感情,通常也说的过去,只要不越轨,不通歼,没人捅出来,暗地里大家都是公认的。只是子冉和鱼儿在宫女中已经身居高位,引人注目,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的错儿,所以更要谨慎。 “是,是,奴才记住了!” 小润子陪着笑脸儿,子冉也不怎么责备他,打着比划问他“你师父呢?怎么这些天儿都不见人影?” 好像自从回来,子冉就不大见到赵德了,偶尔匆匆打个照面,彼此也来不及说话。如今这些天,愈发是不见人影。子冉心下猜测着既然龙锦溪走了,恐怕赵德也不得不赶紧走。可朝上宫里,似乎都没什么动静。 “姑姑忘了,这都是夏季了,我师父还兼着御马监,前几日就下宣府大同巡检。算计着,这会儿也该到那儿了。” “这几年,御马监是越来越威风了!” 鱼儿忍不住嘲笑,小润子看了看她,脸上有些不高兴的意思。子冉瞥了鱼儿一眼,用手比划着“以你师父的本事,原是该做司礼监掌印的。如今给那个做了,也是陛下偏心,赶明儿该请太后去说说。” 小润子脸色果真好起来“可不是呢!”却不敢再说下去。 因为司礼监掌印的,正是夏言,论起资历,他入宫也早,但自始至终只是龙瑾兰跟前的小太监,若是龙瑾兰不登基,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到司礼监。所以若在说下去,只怕就扯到龙瑾兰了。 如今朝局动乱,外有王承祖王惟敬把持蓟门、辽东地区,内虽有次辅楚瑜极力支撑朝政,但首辅严镐手眼通天,做尽坏事,也绝非楚瑜可以匹敌。 更有甚者,宣大总督上书告老还乡后,太后竟然求陛下将王惟敬派往宣大为总督,陛下虽然没答应,却到底把大同驻守给了他。 现下只有宣府驻军总兵徐翔不是太后的亲信,但此人无能之极,虽然祖辈以军功封爵,出了两位名将,但到他这里,早就彻底败落。他爹担任总兵的时候,就曾经把燕云十六州中的三个洲丢给鞑靼,后来还是刘炆给抢回来。 如今的形式来看,太后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而龙瑾兰,纨绔无能,除了做傀儡,也只剩下玩儿女人这一样本事。因为最近,他又纳了名小媛,听说是严镐送进来的一名舞姬,妖媚得很。 这么比较起来,子冉都觉得,或者换龙锦洲来做皇帝更好。 她想到这里,突然笑着比划道“若是太后的大皇子还在,或者你师父也无需这么劳心劳力的了。” 说完这话他便深深的看小润子,他那双眼睛滴溜溜得转着,却没回答,也跟着只是笑。唯独鱼儿在一侧,低着头,只装作没有看到。 等小润子走了,鱼儿却一把扯住子冉“你怎么敢说那些话?若是,”她慌乱四顾“若是被他知道了。” 子冉握住鱼儿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他肯定是知道的,你不要怕。”略加迟疑,子冉更紧的握住鱼儿冰凉的手心“无论如何,此事你都不要参与。他再让你做什么,你只说尽力,不要去管。” 坦白了鱼儿和龙瑾兰的感情,子冉和她之间几乎已经没有秘密。这个几乎的意思是,鱼儿对子冉没有,子冉却从未告诉过鱼儿她的事情。她懂得要想龙瑾兰也帮着她保住这条命,必须选择对所有人沉默。 如此,对鱼儿也是最好的。 所以此时此刻,鱼儿也只能是似懂非懂。小心翼翼得告诫她“你小心着吧,我这两日看着,那个阮芸奇奇怪怪的。” 她郑重其事点点头。阮芸在做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会对自己和鱼儿产生威胁就可以了。昨日夏言已经差人送来命令,龙瑾兰要她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楚瑾妃的所在,也要尽力搞到赵德手里的兵符。子冉只能拼,否则事情败露,龙瑾兰肯定不会救她。栗贵嫔的事情,已经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她冒险给小润子那个信号。相信很快,太后就知道了。 赵德,你一心一意把小润子托付给我,却哪里知道,他就是太后插在你我之间的那个间谍,稍稍一动,就会爆炸!现在,该是让他爆炸的时候了。 子冉并没有等太久,也是就那日夜里值夜的时候。 “子冉。” 子冉忙翻身起来,她听到太后反反复复,已经十几次了。心底早已清楚,小润子的传话速度很快,太后已经知道了。 “过几日就是皇帝的生辰了。” 是吗?子冉从来不记得,皇帝的生辰是要大肆庆祝的,但子冉不喜欢那吵吵闹闹的环境,往年都是能躲则躲。 “你呀,哀家估计着,你都不记得了。旁人都是贴着皇帝,你却总是躲着他。难道这次,你还要躲下去不成?”说着太后翻身过来,子冉忙掀开一侧的帘子,脸上带着笑容,略有些孩子气的调皮。 太后却没像往常似的笑,突然转了话锋“哀家的洲儿,比兰儿还大半个月。”她目光悠远,含着暗暗的哀恨“子冉,哀家,好想哀家的洲儿,好想啊!” 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子冉只是想,也许从没人知道,精明强干支撑起北凉帝国的太后,也有软弱和悲伤的一面。而太后也永远不会给任何人,除了子冉和鱼儿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她又这样的时刻。 子冉静静的,听着太后的诉说。 可太后却笑着看着她“子冉,哀家一直不想把你给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抬起头,不解的摇了摇。肯定不是因为她所谓的心里有人,太后正在放出她的诱饵。 “傻丫头,哀家觉得不配啊!”太后撑着头歪在床上,子冉便起身为她垫上枕头,盖好被子,在笑米米的坐下来。 无论何时,她给太后的笑容,都是从心里笑出来的。因为子冉明白,假笑永远没有这种笑容有感染力,所以哪怕她再痛苦,也会极力隐藏。 ------------ 第38章 见那个人 “子冉,哀家若让你做这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你愿意吗?” 所谓后宫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该就是皇贵妃了吧?龙瑾兰可真不会给她如此强烈的吸引力,不仅有荣华富贵,更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莫说是放了父母哥哥,就算她要他们官复原职,也不困难。这真是个吸引。 可子冉,摇了摇头。因为她懂得太后的诱饵绝不是这个。 “为什么?很多人都想。” 太后笑了,她笑的异常宽容,仿佛确实不过谈心而已。虽然子冉了解她,她绝不是会谈心的人。现在,必然有什么威胁到了她,如果子冉猜的没错,龙锦溪毕竟做了件特别大的事情,令太后着急了。 如果她知道在三天后,宣府大同驻兵哗变,徐翔以一敌十,捉住赵德,以数十万大军之力前往陵安城勤王。此时此刻的猜测也就没必要了。 而她,需要给她一点点刺激。太后有诸多‘优点’,她老辣,心黑,但她却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迟疑而不果断。 正是如此,每每她要做的事情,总是必须经过他人的手,绕个弯,否则她便会对自己的决断产生怀疑。子冉想过,依照当初的情形,她大可以直接将龙锦洲推上帝位,却仅仅是因为一夕迟疑,被龙瑾兰占了先机,由夏言和楚瑜共同扶上皇位。事后,龙瑾兰为表安慰,将他登上皇位的功劳归功于太后。 “子冉心中有人,无意于陛下。” 子冉打着手势比划,她的回答与当初完全一样,越是简单,也越是天衣无缝。 太后仍旧是笑着“若不是他呢?” 子冉微微一愣,脑子里飞快的转动着。此时此刻是机会吗?若她答应下来,会不会反而找来杀身之祸?不,暂时如果她不答应,才会死。而如果她答应,那么龙瑾兰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找到瑾妃或许就可以完成。但这也许意味着,无论谁胜谁负,她都有可能死在任何一个人手里。 她不答应呢,现在就要死。只好选择以后了。因为以后,毕竟是可能,而非现在,是绝对会死! “子冉愿为襄王效犬马之劳!”她打完手势,俯身深深的拜下。那是许久,她面对的都只有眼前这块地板。她知道太后在思考,在做最后的犹豫。但她不会犹豫太久,因为她需要的都已经有了。 威胁,足以威胁到她权利的威胁;支持,一个小人物以身支持,若事情败露,死的不过是她子冉而已,没人敢牵连到她。 “子冉,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太后下床,子冉忙起身为她穿好鞋。她却道“给哀家穿的漂亮些,哀家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子冉抬起不解的双眸,却急忙掩藏住了自己的好奇。她心底知道是瑾妃,可是不得不如此,否则,太后会认为她这个工具不好用的。所以在做好这些后,她才在太后满意的目光中取出她最喜爱的墨绿色长摆广袖裙。据说,那件衣裳是先皇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太后服,想来当初,他们毕竟是相爱过的。 太后很是满意她的选择,任着子冉认真的服侍她穿好。便吩咐她“给哀家提着裙摆,别弄脏了。” 子冉心底暗暗记住了,那个地方,容易脏了衣裳。 可其实,她不必记了,因为她亲自走在前面,带领她向那个子冉猜测了无数次的地方去。那是,太后的佛堂。 猜测过很多次后,子冉最终找出了瑾妃的真正所在。曾经子冉以为瑾妃是在文心宫栗贵嫔的那片幽林中,但实地观察过后子冉才明白,那些所谓的传说,其实都是出自太后,而她那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让龙瑾兰去那儿找他的母亲,因为那片密林确实是走不出的,永远都走不出! 可是龙瑾兰并没有去,所以太后理所应当得认为龙瑾兰已经相信他母亲死了。但有一个人去了,那就是姓冯的太监,虽然他最终走了出来,保住了一条性命,却在密林中遇到了毒药,哑了嗓子,从此再也不能说话。而所谓瑾妃是狐狸,善于使用毒术的传说,恐怕只是半真半假。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太后的曾祖父,曾是宫中御医,因挽救皇帝于瘟疫,才得以封侯拜爵,父荫三代。 后来,子冉便注意到了那个佛堂。因为本来理应在宫内的佛堂却在宫外,且离御花园非常远,周围也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更重要的是,如果子冉没有记错,她曾经在林子附近闻到过一种非常强烈的香味,那绝不是花香,而是以花香为掩饰的强烈毒物气味。这种毒物,可以防止文心宫竹林里曾经出现过的,蝎子。 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想来这位瑾妃恐怕有招揽毒虫的技巧,为了防止被她害死,太后才会在附近铺上生石灰。而这也证明,瑾妃一定活着。 她们便是朝着佛堂的方向走的,但太后仍然带了十几名宫女,提着宫灯,以极为正统的方式前去。 侍卫见是太后来,也并不意外,因为太后确实偶尔有心烦的时候,常常会深夜到佛堂念经,以求心静。所以纷纷行过礼,自然而然的等她们进去后,在外面关上了门。子冉只能私下猜测,太后从前半夜来,恐怕为的并非念经。 因为她的佛堂,除了她允许外,任何人不许进入。就连洗扫,都必须是赵德安排的小太监。 佛堂很小,子冉记得她让阮芸放经文进来的时候,她说奴婢们只可以进到门口,放在弥勒佛的佛龛下。但其实整座佛堂都是依照正规寺庙进行建筑的,弥勒佛只是进去的头一层,左侧进门后,里面才是正经天地。 那里,别说是阮芸,就是鱼儿和子冉,也从未涉足。多少次子冉亲眼看着赵德进去,足足有一个时辰甚至更久才出来。她想他们定然在里面做着龙瑾兰渴望知道却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从今天开始,龙瑾兰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消息,从子冉这里。 弥勒佛后太后供奉的是观音,她在佛像面前停下,子冉扶着她跪在蒲团上,而子冉则跪在下首,跟着太后拜了三拜。听她口中喃喃着不知念了什么,许久才站起来,子冉又扶着起身,随太后绕到观音身后。 通常这里,供奉的仍旧是观音,俗人成为倒坐观音,据说是观音不想看到人世间的罪孽,才用了这种方式。而太后的佛堂里与外面无异。只是那倒坐观音下的莲花尤其突出,简直超过了前面的观音像,似乎显得不太合规矩了。 太后停下,再拜了倒坐观音。 子冉本不想拜,却终究还是跟了。因为通常只有罪孽深重改过自新的人才会拜,而子冉,她想,她犯过罪,并未改过,拜了,只会令佛祖蒙羞!拜,便只做她在心中忏悔过自己的罪孽吧! 到这时候,她才走到观音像前。 “子冉,把你的手放在第二层佛脚下的莲花上,向左推。” 子冉伸出手,依命照做。那层莲花竟轻易被推开,伴随着隐约的铁器磨动的声音,二层和三层的莲花渐渐分开,佛龛下竟然露出一人高的一扇门,足以供两人同时通过。她终于明白为何莲花比往常她所见到的大了。 “进去吧。” 太后在她身后下令,子冉略作迟疑,脑子里闪过的是无数可怕的印象。困死在金山洞里的海盗,爬满了蛇的地下室还有,人彘。是,子冉想到了人彘这种可怕而恶心的东西,但她强忍着下去了。 那是条通往地下室的路,子冉持着灯,能听到太后跟着她的脚步走下来。地下室阴冷潮湿,子冉浑身都冷的毛孔耸立,她让开一条路,请太后走在前面,仍旧为她托着衣摆,打着灯笼跟着。 这条通道要走两个人并不困难,四面全部铺就了空心砖,防止突然崩塌,举着灯走过去,子冉能依稀看到通道是蜿蜒向外的,路途平坦,她心中暗暗计算着距离,仔细观察着周围铺的并不算整齐的空心砖。直到豁口骤然出现,但太后竟并没有进去,而是朝着前方一直走下去,子冉只好认真的跟在后面,因为她隐约听到声音和突如其来的冰冷,正是从她们方才路过的豁口中传来。 她更加提心吊胆。 因为瑾妃。她想任何人听过那个故事后都不可能对瑾妃的故事无动于衷,而此时此刻她知道她身陷囹圄,联想到汉朝那位同样美丽绝伦的女子,怎么能不担心?她只能在心中不断的祈求,不要,不要是! 当她们走出地下通道,终于站在应该是佛堂后的丛林里时,子冉清晰的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那是,对神话里美丽女子深刻的惋惜! 巨大的牢笼里,她一袭鹅黄色的简谱衣裙斜倚在栏杆上,手脚都被铁链捆绑。在她身体左右两侧各有两个钢刺,尖锐的在夜色里闪着幽光。钢刺上隐约还能看到干枯的黑色凝血,这个牢笼就是被这样的钢刺所笼罩。她瘦削的不成人形,唯有的活动空间就是那两根钢刺之间,因为只要她稍稍动作,周围的钢刺就会扎进她几乎透明的肌肤里,形成现在露出的胳膊上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 听到动静,她从牢笼里仰起头。 子冉相信,在没有这场灾难前,她该是个美丽的女子。即使如今仿佛蜘蛛网一样可怖的纹路布满她的肌肤,仿佛是干裂的树皮、土地,但她的双眸,依旧是闪亮如璀璨晨星的,而那双眉眼间的魅惑,天下唯有龙瑾兰,方能匹敌。 没有人会怀疑她是他的母亲,没有人会怀疑,她曾经宠冠六宫! “姐姐,你来了。” ------------ 第39章 保护的人 她开口时,子冉心口仿佛顿时被人撕开了。她的声音,已经被毁了吧。曾几何时,记得传说里她是唱着山歌的女子。 太后笑。是啊,今夜的太后如此光鲜,而她对面的女人如此狼狈。可子冉心底却明白,太后终究是输了,仅仅在气势上。因为瑾妃,牢笼里的女人,即使在此时此刻仍旧拥有太后永远没有的东西。 那就是,丈夫的爱!爱,可以让一个丑陋的女人,美丽到不可方物。 “哀家,来了。” 太后仰起头微笑,渴望用那个仅有她可以用的尊称压住眼前的女人,但那女人眼里只有怜悯,深刻的怜悯。她保持着微笑,用那双仍旧略显暗淡的黑色眼睛凝视着太后,然后,子冉分明明白了那是嘲笑。 “瑾儿,你记不记得这件衣裳,哀家告诉过你,这是先帝曾经为哀家定制的皇后服。你宠冠六宫,哀家从不介意,因为你的宠爱,早在十年前,哀家就享受过了!”太后的话,像是某种巨大的威胁,令女子眸光顿时阴沉下去,骤然变得凌厉。 那一刻,子冉是同情她们的,因为她们都该是美好的女子,却遇到了帝王,生在帝王家。 “但是哀家没想到,你居然连哀家可怜的洲儿都不放过!”太后的声音颤抖,子冉垂眸,看到了她正在发抖的双手“今日,哀家就是来告诉你,洲儿没有死,没有被你害死!洲儿,很快就会代替你那个低贱的私生子,成为我北凉帝国真正的皇帝!” “所以,瑾儿,你也该死了。” 太后以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仿佛结束了。 但瑾妃却笑了,仍旧是尖利的嘲笑“是吗?”她用粗哑的声音回答,目光突然落在子冉身上,那样的威慑力,令子冉忍不住脚下都有些轻浮,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就像,她从来不敢看栗贵嫔的眼睛一般。 是,她找到那源头了,栗贵嫔、龙瑾兰,瑾妃,他们拥有着几乎同样的气质。 她明白了,原来他要保护的女子,一直都在他的羽翼之下。 “姐姐,你准备让我怎样死呢?” 女子手掌摊开的瞬间,子冉几乎从嗓门里发出一声惊叫,本能的伸出手将太后扯到身后。 因为从她手掌里爬出的是两只巨大的蜘蛛,蜘蛛身上有五彩花斑。子冉跟随父亲在云南时,曾在丛林中见过有人被这种蜘蛛咬过后,不到一刻钟便口吐白沫而死。她可以肯定,瑾妃手中的两只蜘蛛含有剧毒,而且毒量极大,因为它们体型已经超过了一般蜘蛛的大小,定然是腹内有慢慢的毒汁。 太后似乎也见识过这东西,迅速退后两步躲在子冉身后,但那两只蜘蛛走到离子冉脚仅有半步的距离时却突然停住了,在她面色惨白发青的状况下,竟然向后退了两步,掉头重新回到瑾妃袖筒里。 子冉眼睁睁得看着那可怕的毒物钻进去,一口气松下来,已经感觉到身后的太后几乎要摔倒了。 她慌忙伸出手扶住,令早已被冷汗湿透衣衫的太后站稳。而自己则尽力保持着冷静,不发抖,可以站稳。 “好奴才。”牢笼里的瑾妃发出一声赞扬,然而她盯着子冉的眼睛里,却是刻骨铭心的鄙视。子冉垂眸,从惊恐中缓和过自己的情绪。她甚至有些觉得,自己理应受到这种鄙夷,因为她并非站在正义的一方。 但,子冉从没觉得瑾妃是正义。无论谁,挑起战争祸害黎民百姓,都是错误的! 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当初关于龙瑾兰代替龙锦洲做太子的事情里,瑾妃也并非清清白白的人!没有当初,就不会有如今。 “子冉,你明白了吧。”太后缓过一口气后,却再也无法保持刚刚的优雅“她夺去了哀家的丈夫,夺去了哀家的儿子,三年来,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威胁着哀家!” 子冉回眸过来,抬起头看着太后。她被她死死的盯着,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现在哀家告诉你,若你替哀家除了这个女人,哀家立刻封你为洲儿的皇贵妃,此后后宫,再无人能夺去你的地位!” “是吗?”瑾妃轻轻的,仿若耳语“我却觉得,你该想想清楚,当初她既然输了,如今又怎么会赢呢?我的兰儿,本来就该是北凉的帝王!” “那又怎样!”太后冷笑“他是不是皇帝,哀家一样是太后!只要你死了,只要你死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哀家的秘密!” 杀人灭口。子冉明白了。 北凉的祖制,生母为太后,嫡母为太妃。龙瑾兰登基前,太后就将瑾妃囚禁,并用假死瞒天过海,当上了太后。但她没能杀掉瑾妃,只能用这种方式不断报复。很快,太后就开始利用瑾妃吸引龙瑾兰的注意,在文心宫幽林中布下毒阵企图让龙瑾兰为寻找母亲而意外死亡。 此计并未成功,瑾妃就成了威胁。此时此刻龙锦洲恐怕已经决定夺位,但龙瑾兰仍旧是皇帝。如果瑾妃还活着并且说出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无论龙锦洲是否赢,太后都会被天下舆论所谴责。 所以,必须到了瑾妃的死期。 “你不会让我死。” 瑾妃冷笑“姐姐,我还有用,你难道不想用我逼兰儿主动退位吗?” 是,子冉也在这么想。 可对于太后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她有足够的信心龙锦洲可以夺取皇位。而如果龙锦洲输了,瑾妃还活着,却是对太后最大的威胁。 何况,恐怕这些年她根本没法亲自靠近瑾妃,所以,就算要用瑾妃做威胁,至少要想法子把她从这片不见人的密林中弄出去吧? “子冉,哀家知道你聪明过人,你父亲曾经于云南巡按,哀家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对付这两个东西!” 太后没有回答瑾妃的问题,反而把目标转向子冉,这也证明,子冉的猜测是对的。她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靠近瑾妃。子冉只是觉得可笑,连龙瑾兰都以为把她掩藏的够深,可太后竟然还是知道了她父亲的事情。 既然如此,还敢用她?不,她不过是找个替死鬼而已。 子冉,也别无退路。她只能用对待刘常在同样的方式对待瑾妃,因为若非她,其他人便不能保证瑾妃的性命了。 “她许了你什么?” 突然,瑾妃问。子冉知道是问她,抬眼看看太后,比划着回答瑾妃“一世荣华。” 收手时,她的手在颤抖。还记得这句话,曾是那个男人许给她的。她从来都不需要,之所以走上这条路,不过是无可奈何。从来作为奴婢,她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无论龙瑾兰,还是太后。 树林里响起了狂野的笑声,并不高,却足够尖锐讽刺“荣华富贵!”瑾妃直勾勾的盯着子冉“你会明白荣华富贵的定义!” 她收回目光,对着太后打了手势“子冉能弄掉那两只蜘蛛。” 太后眼里是欣慰和满意,她露出精明的笑容。子冉相信,她办完这件事后,会死,死的比现在的瑾妃还要惨。 “但是。”子冉迅速打出个手势“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 太后警惕的盯着她。 子冉坦然对视“兵符。” “你要兵符做什么?”太后难以理解。难不成,大军一拥而上?那她还要她做什么?不过,子冉不该是这么蠢的人,否则她不会选择带她来。 “北凉兵符在制作过程中需加入夜光石和水银,而夜光石和水银中含有毒蜘蛛最喜爱的气味,可以引诱它们而来,只需烧热兵符,以火药引燃,它们必死无疑。” 道理很简单,这两只蜘蛛应该是瑾妃引来为她解毒的,它们不断的吸取她身上的毒液,身体就越来越大,变成了荧光的花斑色。但瑾妃身上的毒素太过单一,长此以往蜘蛛也无法承受,所以它们需要别的毒来平衡身体内毒素的含量,这就是令它们身体发光的夜光石和水银。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瑾妃拥有控制蜘蛛的能力,却无法阻止它们的本能。而这种蜘蛛唯一害怕的就是火。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它们刚刚靠近子冉时,会突然停下来。但兵符不怕火,用火烧的方式,能迅速解决它们。 而太后,其实也别无选择。 诅咒。 南疆有传说,花斑蛛原本是美丽的女子,爱人却在功成名就之后背叛了她。一怒之下,她用毒药毒死了爱人,服毒自尽。上天怜悯她,将她变为有毒的蜘蛛,令她杀尽天下负心人。而烧死花斑蛛的人,必然遭到它最为严厉的诅咒,永生被爱人践踏,九世轮回,亦得不到爱人的心。 也许这只是个传说,可子冉相信,无缘无故害死对你无害的生灵,必然受到佛祖的谴责。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仰起头努力让自己与那双与他相同的凤眸相对,克制着内心强烈的颤抖,告诉她“那只是骗人的鬼话。” “是吗?” 瑾妃诡异的轻声反问“你可以试试”。 她没有再回答。 因为太后同样露出胜利笑容“子冉,哀家可以保证,你不会被诅咒,而是拥有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 在太后的余音中,子冉转身离开了那名虽然悲惨却依旧美丽的女子。她后来时时刻刻都在恐惧着回眸最后看她的那眼,刻骨铭心的仇恨,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成了此生她无法忘记的噩梦。 诅咒,会来吗?她来不及思考,因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太后是否肯拿出夜光石。 因为只有北凉的兵符里,才能找到夜光石。 ------------ 第40章 不是时候 夜光石极其昂贵,在北凉仅有少数地方出产,产量非常低。所以北凉开国后夜光石即被禁止擅自买卖,仅有皇家允许拥有。后高祖皇帝征用全国之夜光石用于制作兵符,则除非经过皇帝亲自批准,不允许任何人拥有,否则一经发现,即被视为犯上作乱,执行凌迟,株连九族。 经过北凉帝国近六十年统治,除了兵符内,已经再也找不到夜光石。 所以,如果太后想要弄掉这两只花斑蛛,就必须调取兵符。这就是为何子冉一直在怀疑太后会不会拿出夜光石的缘故了。她们原路返回,从那条通道回到佛堂,然后在夏季燥热的天气里子冉恢复体温时,她们已经站在太后的寝宫。 “子冉。” 太后巍然而坐,子冉立即在她脚边跪下了。 “你可知道夜光石是什么?” 她迅速回味这句话后,深深拜下“子冉知道。” 分明听到太后在了解到她的意思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许久方问她“你能保证此方案可行?” 她抬起头,面对着太后的目光,郑重得点头。 显然太后并不那么怀疑她的能力,因为她了解她的经历。但她在担心,担心如果事情失败她可能会背负的东西。 北凉的兵符并不是玩具,想要调动必须经过兵部上报,皇帝下诏,首辅批准,御马监批准,方可使用。使用的时候,还要回到兵部备案,由兵部下发文书,同时派专人持兵符前往宣旨,才能正式拿到。 虽然御马监几乎已经是太后的,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毫无顾忌的拿兵符。 因为即使太后有特权调动兵符,无需经过皇帝,也必须经过首辅批准,兵部备案,下达正式文书,方可领走兵符。而首辅批准这截,还有个盖章的过程,要经过司礼监掌印,而最为困难的就是这个地方。 首辅严镐是太后的人、兵部尚书王承祖是外戚,但司礼监掌印却是夏言。无论怎么走,好像都绕不过龙瑾兰的眼睛。而太后当然不希望龙瑾兰知道她要做什么,拿兵符又不是撒个小谎就能完事儿的,所以子冉相信,太后定然在犹豫。 子冉点了点头。她完全有理由。 她担心,却明白今夜是不可能了。 风平浪静,太后还没有走到必须立刻结果瑾妃的地步。她只是在今夜,把她和她拉到了同一条船上。即使她输了,瑾妃也不会让子冉过得好。 “给哀家更衣吧。” 太后缓缓道,子冉起身,帮她脱掉了那身繁杂的衣裙,服侍她睡下。自己也在她床侧的地毯上坐下。她不能睡着,有足够的时间在静谧的夜里计划着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走。可是她的眼前,却满满的都是那双眼眸,时而水般温柔,深深把她吸引进那个漩涡里,时而冰冷无情,坚硬的足以令她敬而远之,时而又愤怒仇恨,她浑身打个哆嗦,无力得感觉到,她已经难以分开龙瑾兰和瑾妃了。 而这种无力感并不陌生,虽然那种感觉并非来源于自己而是龙瑾兰,是的,她曾经在龙瑾兰的眼眸里,看到某种她不熟悉的挫败和无力,就在他看着她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他仿佛都是能穿进她心里并且在那儿划上一道口子的。 不,她不该想这些。 子冉摇摇头,她现在该想的是兵符,还有传递消息的事情。 传递消息很方便,她可以去找栗贵嫔,在收到龙瑾兰进一步指示前她已经完全确定栗贵嫔是龙瑾兰的人,然后夏言告诉她如果在紧急情况下需要通知别人,她可以找栗贵嫔或者小允子,那是夏言安排在赵德身边的小太监。 子冉决定让小允子传递瑾妃的消息,暂时她还是不要到处乱跑的好。但是兵符的事情她该怎么办? 龙瑾兰需要的应该不是兵符,而是某种特定的记录。太后不会放过亲自监督她弄死那两只蜘蛛的机会,何况那是兵符。所以她不可能偷天换日或者把兵符送出去。 而兵符其实是可以造假的,前提是对于龙瑾兰来说,他是皇帝,有权利私自使用夜光石,有权利把成品兵符从冶炼炉里直接拿走。但他没办法在瞒着太后的情况下经过首辅和兵部两道手续。如果兵部有文书,那么即使假的兵符也会被认为是真的。那就需要时间差,在太后拿走兵符后,他能利用兵部文书和假兵符调动陵安城周边的卫军。 太后肯定有办法绕过司礼监拿到那东西,因为,严镐手里有一样足以让龙瑾兰必须杀掉他的东西,那就是盖了司礼监印章的空白文书。也就是说,严镐有权利替代皇帝下旨做任何事,皇帝唯一的批红权利和司礼监唯一的掌印权利都归严镐所有。太后只需要一张空白文书,兵部自会提供盖章,即可轻易调动兵符。 而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她真的需要兵符的时候,应该才会用这不得已的方式。 至于利用兵符让子冉除掉瑾妃,只是顺带的事情而已。 其实子冉所希望的,也就是这个时间差,在她用兵符的时候,龙瑾兰利用存在兵部基本无人看管的文书和假兵符征调军队。 可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不是…… 子冉并没有等太久,因为北凉开朝以来规模最大的动乱即将开始。 天佑四年夏历六月初二,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即将来临的时候,宣府驻军总兵徐翔带领驻兵共八万人劫持御马监掌印太监赵德以勤王为名义向京城陵安城金发,大同总兵王惟敬即刻率领驻军共十万前往拦截,两军于六月初五对垒大同城门外,双方均派人前往对方和谈,进入对峙。 初三,蓟门、辽东总督王承祖以倭寇侵犯高丽为名,请求出兵,龙瑾兰亲自下旨驳回,被首辅严镐留中,次辅楚瑜擅自下令,决不允许出兵。 次日,蓟门、辽东驻军内部出现小规模叛乱,次辅楚瑜上书回乡丁忧被准奏,离开陵安城。初六,叛乱发展到近十万余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以楚瑜为目标,向陵安城进发。初八,叛军于蓟门遭遇以龙锦溪领导的辽东铁骑为主的三万人阻挡,双方对峙三日,叛军仍无法攻下城门。 初九,陵安城进入全城警戒状态,同时,桂云发动大规模叛乱。据说他们的首领名字叫做金帛洲,旗号与辽东叛军同样为‘清君侧’,桂云地区官员快马连续奏报,称叛军拥有数万之众,请朝廷速速派军增援。 然而,朝中已无军队可以调动。 六月十二,桂云叛军抵达陵安城外虒亭,距离陵安城仅一百公里,陵安城内百姓纷纷出逃,一日之间,已仅余十余户。 十三,蓟门叛军与龙锦溪于蓟门开战。同时,徐翔与王惟敬于大同开战,此时四方仍旧争持不下。而桂云叛军驻军陵安城外,派人送‘国书’入宫,要求龙瑾兰于三日内退位,太后暂时监国,否则必定攻入皇宫取其项上首级。 而此时,龙瑾兰拥有的仅仅是三千锦衣卫亲军驻守皇城,情况十分危急。宫中全线进入警戒状态,人心惶惶,甚至有宫女收拾行李准备在叛军入宫后偷偷逃跑。而龙瑾兰居然把自己关在合欢殿里,日日夜夜与严镐送进的舞姬作乐,根本不理会外面天翻地覆。 太后一心礼佛,只能日日念经,祈祷平安度过这场‘危机’。 锦衣卫的活动从来没有如今这样频繁,也很凑巧的,子冉在去祯婕妤那里取东西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林清夜。她本想一笑了之,毕竟宫里再乱也是宫里,也有人愿意抽空玩儿勾心斗角的游戏。 所以她侧身,施施然施礼,垂首等待着林清夜从她眼前走过去。 然而他却站住,似乎是迟疑片刻,终于低声几乎从嘴角问出一句话“你不怕么?” 略作犹豫,子冉抬起头,注视着他苍白的面色中镶嵌的略带银灰色的眸子,不着痕迹的轻轻扬了扬唇角。她怕什么呢?怕死吗,其实她已经死过许多次了,有一次还是在他的眼皮下面。 林清夜显然很惊讶她的反应,微微靠近子冉俯身下来侧过脸,恰巧让自己的唇角在她耳侧“我知道你会说话。” 她微微一愣,却只是展颜露齿一笑,甚至于放才的坦然没有丝毫区别。她的笑容似乎激怒了林清夜,令他好看的眉端突然皱起来,苍白的脸颊泛出层淡淡的朝红,银灰色的眸子里更是点点星星的火焰“他不会管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啊,子冉点了点头。她很赞同林清夜说的话,显而易见,而且他确实亲眼见过。 “所以呢?你还是不怕?” 略微一愣,子冉总觉得他要暗示什么。可现在还不是好奇的时候,她心里放不下那么多事情,所以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妩媚了,留了个足够诱人的笑容给林清夜便浴离开。可走了两步,又被林清夜拦住了。 他的脸仍旧是红的,比刚刚红的更厉害。他说话有些词不达意的结巴“我送你的东西,那个印章,你看了吗?印章上的字。” 子冉尽力听懂,然后点了点头。因为林清夜其实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问清楚。 她熟悉的那种无力的表情再次出现,只不过是在林清夜的脸上。他还小,青涩的面庞里这种笑容实在令子冉有些无奈,她总觉得他或者还不到懂得无奈的年纪。而他曾经在前往木兰围场路上的淡漠和在围场里救她时候的镇定很难和现在的他联系起来,所以子冉有理由怀疑她见到的并非同一个人。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那是因为在对她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握住他的枪或者绣春刀,似乎也只有武器能让他做回那样的锦衣卫。 ------------ 第41章 像活够了 在他挺直身体握住刀柄的片刻,他的表情再次冷淡下来,瞥了子冉一眼“你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会知道!” 说完竟然大踏步的离开了。 子冉不明白她总有一天会知道什么。如果恰恰是她说起了林公子而给他带来麻烦,子冉很抱歉。可是看他的样子也挺好的,而且不过是男孩子恶作剧的在明明不喜欢的女子身上浪费了点时间,还不至于他用这种不被信任的算命先生的语气和神态说话。 所以子冉没想太多,其实是她没时间想了,还没回到太后宫里,她就被鱼儿拦住,环顾四周后小心翼翼将她拉到角落的假山里,那么轻轻一推,她被迫钻进假山洞里,然后看到了龙瑾兰。 鱼儿很小心的守在外面,子冉却只能用愤怒的眼神注视着龙瑾兰。她本来以为他有道德底线不会把他们的交易告诉鱼儿! 可是她没想到,居然是龙瑾兰第一个提出质问,而且他的目光显然比她的还要狂躁。 “你刚刚在和一个锦衣卫说话!” 他像是提醒她这是严重的事情,子冉也明白,所以她垂首,并没有直接理会龙瑾兰。皇帝的记性通常不好,她这种奴婢的死活包括谁救过她的命对他来说根本不会留在脑子里。可是正因如此,她没看到龙瑾兰的双眼凤眸危险的眯起来,他单臂支撑到假山外侧的墙上,这样就把子冉堵在里面,并且她只要抬头就肯定会碰到他的下颌。 “商子冉,你好像活够了。” 战栗,顿时从他的尾音里传遍子冉的身体。她不得不把后脑勺贴在石头上,畏惧得抬起头看着她永远不愿意主动看的那双足以把她吸引进去的漆黑的璀璨的凤眸,虽然此时此刻,那里的光,寒意森森……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穿透入骨髓,子冉的身体几乎是本能的颤抖,直到令人恐惧的抚摸结束,她已经彻底僵直,只能以仰视得方式呆呆的凝视着他眼里深邃的漩涡,不知所措。 龙瑾兰唇角微微勾起来,几乎不可见的。然后当他眼皮合上的时候,子冉的心落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开始强烈的拥有温度的跳动。 她慌乱的垂首,甚至不知道在半刻钟前龙瑾兰对她说过什么。 “别再让任何人看到你和锦衣卫说话,懂吗?” 本来十分柔软的话语从龙瑾兰口中说出却是强烈的命令,甚至连懂吗两个字都带着威胁,子冉方自知他为何那样问自己,自觉理亏,垂首头饰几乎顶在他胸口得点了点头。 宫中人人皆知锦衣卫是龙瑾兰的亲军,此时她分明站在太后那边却和龙瑾兰的亲军秘密搭话,很容易引起太后的怀疑,若非鱼儿看到而是换了其他人,她现下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第二种可能,如果龙瑾兰真的在三日内退位,新帝登基,她和他的亲军亲密接触,必然招来杀身之祸。 子冉阻止住心口莫名其妙涌上的热度,她依旧记得木兰围场他骑马离去时无情的背影。他只是,怕她暴露而已。他是皇帝呵!她这样永不翻身的犯官女,根本不可能该对他有丝毫幻想。 平复下心情,子冉意识到龙瑾兰冒着危险见她的缘故,正浴张口,龙瑾兰再次打断了她。 “你找到了瑾妃?” 她点了点头,她已经让小允子传话了“瑾妃,奴婢是说太后娘娘就在乾清宫外佛堂后的树林里,自佛堂进入,转动倒坐观音下的莲花宝座即可进入密道,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找到太后娘娘所在的位置。奴婢想,应该还有其他方式可以进去,因为那是一片密林。” 龙瑾兰冷笑“你倒是聪明。” 瑾妃,在子冉嘴里已经成称为太后。她明白瑾妃才是龙瑾兰眼里真正的太后。 “瑾妃如何?” 略作犹豫,子冉松开轻轻咬住的唇侧“太后娘娘,受了许多苦,但她身体还好,她引了两只毒蜘蛛来防身,没人能靠近她。” “所以,你准备帮太后除掉那两只毒蜘蛛?” 面对龙瑾兰紧跟着的问题,子冉甚至费脑筋想了一回。因为他的太后似乎不是指瑾妃了,而是如今的太后。这太复杂,可子冉明白圣意即使如此。只好勉强回答“想弄到兵符文书,奴婢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商子冉。”龙瑾兰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将一阵战栗和恐惧透过肌肤传达到她心里,她被迫仰起头看着他“你真是太聪明了。”她能感觉到他冰凉干爽的嘴唇贴在耳侧,脑子里唯独剩下的理智被一点点的吸走,那里变得一片空白或者说,只有他的声音“弄掉蜘蛛,你可以获得太后的信任,还能帮朕拿到兵符。这场对决,无论哪方赢了,你都是最终的获胜者。是吗?” 她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意识的。这场战斗从开始她就知道没有选择退的路,商氏一族的性命全部系在她身上,她根本没有资格选择两全其美。 龙涎香的味道渐渐远了,子冉的呼吸也终于通畅,她剧烈得喘气着,眼前的龙瑾兰已经离她有些远了,不再是刚刚那样靠近她。她隐约觉得他好像在笑,可分明没有,只听到他冷酷到极致的声音“如果瑾妃因此损失一星半点,朕会让你商氏一族陪葬。” 她身子剧烈的一颤,眼看着他朝山洞的另一侧出去,父母的笑貌仿若眼前,她急促得追上几步,慌不择路的喊道“奴婢会把消息传递给栗贵嫔,这件事,奴婢从来,从来没有参与过!” 龙瑾兰站住,只在原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眼见着他背影渐渐远去,子冉只觉得胸口强烈的窒息中眼前已经是黑沉沉的。她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等她拿到兵符,就必须立即通知栗贵嫔,由她安排蜘蛛烧死后瑾妃逃离危险,重获自由。而那时,便是她的死期。无论太后是否发现她的计划,让瑾妃逃走,足以给太后杀她的理由。 “子冉……子冉……” 鱼儿的呼唤那么遥远,她的身体那么冷。怎么还曾经感觉到温暖呢,他根本不准备让她活着啊!木兰围场里的栗贵嫔,佛堂后得瑾妃,每个人,都是他守护的人。而她,只是他手中最微不足道随时用来牺牲的工具,轻而易举的用她父母的性命就可以掌控,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让她去死。 本来就该是如此,她只是个奴婢啊!一个,连人都不算的东西。所以,何苦报什么希望又怎么会失望?她不该失望,更不该绝望。爹娘哥哥的性命都在她手里,就算是死路,她也必须走下去。 子冉睁开眼睛,鱼儿略有些苍白的脸在她眼前,她哭了,还是她哭了?子冉感觉到了冰凉的眼泪。她恨着自己,然后慢慢释然得发觉哭的人是鱼儿,虽然她的哭声和追问仍然那么遥远。 “子冉,他对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子冉,子冉,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怎么会对她做什么呢?从她出现在永寿宫的那天就该明白,即使她帮助他获得一切想要的,能保住的也只是父母哥哥。她身上有太多龙瑾兰的秘密,不该活下去。子冉苍白无力得扯着笑容,抬起同样冰凉潮湿的手指擦干净鱼儿脸上的泪痕,摇了摇头。别哭,鱼儿,被太后发觉,子冉保不了你。 她哀伤的垂眸鱼儿似乎明白了,渐渐松开她让她可以在山洞的石头上坐下。相对无言,却都渐渐放下了冷冻了心的痛苦。 “子冉,别信他。” 她侧脸,看着鱼儿。她苍白的脸在她的注视下更加苍白“我拒绝不了,子冉,我爱他,我爱他!我不想把你拉进来!” 鱼儿,你真傻,我们彼此谁都没有牵连谁。可我明白,他能让你活下去,绝不会让我活着。 子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鱼儿的手背,第一次在鱼儿面前张口说话“鱼儿,我早就是他的人。你安心吧,我希望,你安心的活下去。” 活下去,我唯一的,梦。 三日之期已到。 六月十八晨寅时,蓟门攻破,龙锦溪带领剩余不足一万士兵向陵安城北部的蒲州撤退。王惟敬自宣府一路撤退至陵安城南部江州五百里驻防。同时,桂云叛军向城内进攻,虽遭遇顽强抵抗于黄昏时败退,然已向前推进十余公里,距离陵安城皇城仅五十公里,陵安城外百姓死伤数百,叛军再次送‘国书’入内,逼迫龙瑾兰退位。 然,龙瑾兰已半月不曾上朝,大臣恐慌,百姓出逃,黑云压城,肃杀的气息渐渐开始弥漫在夏季里五彩斑斓的皇宫。 六月十九,辽东叛军遭遇大风及辽东铁骑夜袭,被逼迫逃入山崖遭遇包围,悉数投降。同日,桂云叛军内突发鼠疫,一夜间死亡过半。城外桂云叛军送入‘国书’,政局再次陷入僵持。 乾清宫里静的唯有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数着死亡的时辰。子冉静默立在太后身边,看着她上下嘴唇碰在一起念着不知什么经文。她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泥塑菩萨,讽刺得想若是龙锦洲真的攻入皇宫,怕是这尊塑像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又凭什么能保护别人呢?什么金身,都是假的! “子冉。” 太后叫她了,子冉忙垂首行礼,待命。 太后看了眼早就进来的小润子,他立刻从怀里取出只铁板,子冉余光瞟到在昏暗的烛光下熠熠生辉的光芒,太后亲自接过来,递给到子冉手里“你知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