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十年青楼梦 更新时间:2011-10-27 天福十二年,先帝伐南唐,平后周,一统天下。 先帝英明睿智,以漠河为界,将天下划分为九州三都。江都,沧州,蕲州三地地处江南,物阜民丰,再加上江南气候温和,水源充足,所以历来是大楚的粮仓,每年仅这三地上缴的税粮便占了国库的三分之二。 而江都似乎又是这三地中最繁盛的地方,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间林立的商铺,酒家,赌坊以及络绎不绝的人群无不显示着这座城市的繁荣与辉煌。 江都,平昌郡。 天才刚蒙蒙亮,干净宽敞的大道边的商铺便开始喧闹起来,打水声,开门声,夹杂着人们陆陆续续的说话的声音。 “听说端木将军平了南疆叛乱,立下大功了…” “真的?那这回端木家不是更风光了,立下这样的功劳,不知会有怎样的赏赐呢?” “可不是,我也听说了。听说皇上龙颜大悦,等着端木将军班师回朝,说有重赏呢…南疆叛乱这么多年了,总算是平定了,这么大的功劳,连着我们也都觉得沾了光,喜气洋洋的。” “算了吧,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事哪轮的到我们沾光,别做你的白日梦了,还不快把铺子里那些东西拾叨拾叨,别耽误了生意。我挺个大肚子,还要在铺子里忙,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瞎了眼睛,嫁给你个没用东西!”柳妈将手里的扫帚塞到倚着门柱和隔壁王二麻子唠嗑的丈夫手里,翻了个白眼。 柳妈的丈夫秦柱正说的唾沫横飞,在兴头上呢,此刻被老婆打断,有些不满,撇了撇嘴刚想开口骂上几句,目光落到柳妈那圆滚滚的肚子上,立刻闭了嘴。将到嘴边的话咽进肚子,小声的嘀咕:“不就是肚子里有块肉啊,我肚子里就算有个十七八块肉也没你这么娇气…” “快闪开,马受惊了,闪开…”惊叫声从大道的另一边传来,夹杂着和人群的叫骂声,哭泣声。秦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辆马车朝这边冲了过来。 那马车看起来极为富贵,描金花草纹的车厢外壁,银红色的软帘,四周垂着金黄色的流苏。 驾马车的小厮惨白着脸拼命收着缰绳,无奈那马却是疯了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避让。那些来不及收拾的小生意人的眼睁睁的看着马蹄踏过他们贩卖的货物上,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驾车的小厮看样子也是个新手,手里握着缰绳急的冷汗直冒---先不说在街上闹出这样的乱子,万一把马车内的主子摔疼了痛了,那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念及此,小厮一咬牙,狠狠一马鞭甩到那马身上,口里恶狠狠的骂着:“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生,想害死我不成?”那马吃痛,猛的抬起前蹄,向街角冲去。 好不容易拉着柳妈缩到铺子里,秦柱刚缓了口气,然而目光一顿,一把抓住的手里的扫帚脸色发白:“老婆子,你看那姑娘…” 一位碧色襦裙的女子不知何时被四下逃散的人群挤到街角,小厮一时被吓的呆住,眼看着那疯马便要冲着女子迎头踏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玄色身影掠到马背上。缓袍轻带的男子从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厮手中一把夺过缰绳,用力拉紧。 那马一声长嘶,猛的掉转方向,两只前蹄抬起,拼命的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然而坐在马上的人黑色如墨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慌乱,仿佛一块磁石搬稳稳的骑在马背上,镇定的收紧缰绳。渐渐,那马黑曜石般眼睛里那股疯狂之色褪去,安静下来。 街上四散的人群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发出一阵惊叹。然而男子清俊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娇色,整了整衣襟,缓步走到马车前,微微低头:“让爷爷受惊了。” “是椴儿吧…”低沉的声音从银红的软帘后响起,沉稳而有力。 四周的人群都好奇的伸长脖子---这样的富贵人家,必是排场非凡,眼界高傲。 然而令大家有些诧异的是,从车上走下来的老者衣着却极为朴素,墨色的锻袍,外面是浅蓝色的外衫。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眼角的皱纹衬着锋利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步子停在刚才差点被撞倒的女子身边,声音柔和:“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站起身,女子心有余悸的望着那刚才发狂的疯马,脸色有些苍白。 “那就好。”老者的和蔼的笑容在触及女子苍白秀丽的脸庞时,突然顿了一下,眼眸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声音更柔和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晓妍。”女子定了定神,倒显出几分镇定来。小心翼翼的朝端木椴福了福,“多谢公子刚才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更何况是端木府的马车冲撞姑娘在先,让姑娘受惊了。”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传入每个人耳畔,声音不大却绝对让在场的每个人听的清楚。 “端木府啊…是那个大楚第一世家啊…” “早看出他们气度不凡,没想到是端木府的人…” “他们来平昌郡干什么…” 低低的议论声从人群中断断续续的传过来,那些或羡慕或好奇的目光投在端木椴的清俊的脸上,端木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举止不见骄慢,反而带着豪门大家的谦逊儒雅:“刚才老爷子说了,今日惊扰大家,实非本意,刚才被马车砸坏打烂的东西自有端木府来赔偿,请大家放心。” “果然是大楚第一世家,这气度气概就是与别家不同…”柳妈望着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忍不住赞叹。然而那样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错愕人群爆发出来惊叹与赞美声中。 老爷子朝端木椴微微颔首,便扶着那小厮的手上了马车。到了明天,端木府谦虚礼让的美名便会传遍整个江都吧,老爷子嘴角扬起一丝精明的笑意。然后…目光一动,落到刚才的那个女子身上。 端木椴朝晓妍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刚才喧闹的街市似乎安静下来。 马车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行走,阳光隔着半卷的珠帘在老爷子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许久,车厢内传出低低的声音:“椴儿,看到了吗,简直是一模一样。” 高头大马上那个挺拔的身影似乎在走神,没有回答。 “你去查查她的身份,然后,你知道怎么做了吧。”沉默了一阵,老爷子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低声吩咐。 “知道了。”将不知投落在哪里的目光收了回来,端木椴点了点头,一拉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便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倚月楼是平昌郡最大的青楼,苏姨命小丫头将倚月楼门口彻夜不息的红灯笼拿下,望了望门外:“晓妍呢,看见那死丫头没?” “哟,这么早就找女儿啊?”门口王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笑着搭讪。 苏姨皱了皱眉头,不理会王木匠的搭讪,转身往里屋走去。王木匠在这青石街可是臭名昭著,吃喝嫖赌是五毒俱全,年轻时赌钱将自己的老婆卖到妓院,后来输得一塌糊涂又卖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也没钱去赌了,只得靠以前学的一点木器手艺勉强度日。 见苏姨不理自己,王木匠一口浓痰吐到地上,眼里露出猥琐的光芒,恨恨骂道:“不就是个妓女,装什么清高。” 苏姨只觉得心里一阵烦闷,只顾往前走,不妨一个小丫头从里面跑出来,一下子撞到苏姨怀里。苏姨柳眉倒竖,一把拎起小丫头的衣领训起来:“死丫头,瞎了你的眼睛了。” 小丫头一看是苏姨,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小声求饶:“苏姨,我没看清…” 苏姨正觉的一腔怒火没处发呢,这小丫头自己撞上来,那就只能算在这倒霉丫头身上了。 “没看清什么,这双眼睛长了又什么用?”苏姨说着就去掀小丫头的眼皮。小丫头眼泪一把一把,却不敢大声喊叫,只得把哭声咽在喉咙里。 “咚咚咚”门口有小丫头一溜烟跑进来,见苏姨正在训人,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杵在那里。 “什么事?”苏姨横眉。 “门口…门口…有位公子求见。”那小丫头见苏姨脸色不好,连忙回话。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告诉他,倚月楼还没有开张,让他到别处找乐子去。”苏姨皱了皱眉,不耐烦的摆手。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小心的看了一眼苏姨的脸色,小丫头有些惴惴,“他说他要找你的事和晓妍有关…” 心里突然一紧,一丝不安的阴影掠过眉尖。 从如意绣坊出来,晓妍扬起有些发酸的脖子。今天是苏姨的生辰,她一大早就去如意绣坊,苏姨喜欢牡丹,她便从上千多牡丹样子中选出色泽,形状相配的。凤穿牡丹,暗含着苏姨的名字中的那个凤字。忙忙碌碌一天才完工,不过还好,赶得及回去。 青石街在平昌郡的最西侧,和武阳街交错纵横。在平昌郡,最有名的莫过于这两条街道。武阳街上多铸铁坊,兵器行,充满了男人的阳刚之气。而青石街上则开满了绣庄,青楼和歌坊,带着一种女子的柔媚风情。尤其是到了晚上,青石街如同一个沉睡的少女,无声无息的揭开它神秘的面纱,朝世人款款微笑。 青石街上最大的青楼倚月楼今天依旧是车水马龙,姑娘们脸上带着三分醉意迎来送往,巨大的莲池台上,舞娘们扭动着柔若无骨的腰肢,一回眸一抬手的瞬间,勾魂摄魄的惊艳。 苏姨坐在二楼的一间雅间里,隔着半卷的珠帘有些倦倦的望着楼下来来往往寻欢作乐的人群。 “苏姨,肖公子说愿意出五百两给玉莲姐姐赎身。”随身伺候的小丫头叶儿凑上前来,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喜,“说请苏妈妈成全。” 苏姨刚开倚月楼时便定下规矩,如果真的遇上有缘人为姑娘们赎身,她是一概不阻拦的。只要姑娘点头同意,她立刻像嫁女儿一样将姑娘嫁出去。青楼女子本来就命苦,付出多少真心,赔了多少假意。若能真遇上个真心待她们的,娶回家做妻做妾,也许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知道了,你让黎叔把钱收了,让肖月全两天后来领人。”苏姨淡淡的应了一声。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然而,像突然想起什么,苏姨站起身叫住了准备下楼的丫头,“不要过两天了,让肖月全今天就把人领回去。告诉他既然把我们倚月楼的头牌姑娘要了去,那自然要好好待她,否则看我苏茹凤怎么收拾他。” “今天?”叶儿瞪大眼睛,迟疑,“这也太快了吧。” “什么快不快的,按我说的办。去吧,别磨磨唧唧的。”苏姨柳眉微挑,催促。 “有人给玉莲姐姐赎身?那我还真要恭喜她了。”清亮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晓妍笑吟吟的坐到苏姨身边,“玉莲姐姐可是跟着娘时间最久的,你真的舍得?” “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有了好的归宿我这做妈妈的自然替她高兴,对她这样,对你也是一样。”苏姨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半卷的珠帘,神情还是那样倦倦的。 “像我一样?”晓妍怔了怔,望着苏姨。 “先当初将你从人贩子那里收养过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呢。”神情更倦怠了,苏姨用手撑住额头,自言自语的冷笑,“没想到现在已经出落的这般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居然是端木府的人,豪门世家的千金小姐啊,也不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收养了。如今府里来人了,轿子已经到了后门,你可以走了。” 脑子里一瞬间的空白,定定望着苏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扶住红木桌站住,眼神倔强:“不,我不去什么端木府,我要留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你还不明白吗?倚月楼从来不养闲人,以你的身份,又不能接客,又不能干活。我就不明白,既然是小姐的命,那便飞你的高枝去,何苦赖在这里,白白的讨人嫌。”苏姨用长指甲挑了一粒茶沫弹了出去,陡然提高了声音,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 “我不走。”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在清丽的脸上投下一道深深的暗影。使劲咬着唇,晓妍却是固执的摇头,孤寂的身影迎着月光,脊梁挺得笔直。 “不走也得走!”望着这个从小一手带大的女儿,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冷漠,仿佛不愿再看见她,“我告诉你,端木府已经出大价钱替你赎了身。从今天开始,你已经不是倚月楼的人了。换句话说,这里,已经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了。” 一字字传入耳中,带着寒冷的温度,将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冰冷的眼眸望进苏姨的眼底,仿佛在探寻着最后一点熟悉的东西。突然,憋了很久的泪水终于从眼角长滑而落,绞紧了手中的锦帕一步步向后退去,每走一步眼神便暗淡一分:“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原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么,你想这个你也用不到了。” 泪水浸染过的脸庞上是受伤后的倔强,纤细的手腕用力,丝丝缕缕缠绕的锦帕被撕裂,破碎的裂帛散落在地上,带着一种残艳的极致。 倚月楼的后门,一定鹅黄色的小轿落在花木之间,比起倚月楼正门的车水马龙,这里显得有些清冷偏僻。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在轿子四周有些焦躁的走来走去。 “大爷,小姐出来了。”有小厮从偏门里领着一个女子过来,低声禀报。身后的女子清丽的脸庞上犹自带着泪痕,然而神情却是镇定而冷静的。 虽说早有准备,只是目光落到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时,端木荀还是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简直太像了,一样如画的眉目,一样倔强的眼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隔了好一会,直到身边的小厮轻轻拉他衣角他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掩饰刚才的尴尬,端木荀示意小厮扶晓妍上轿。 轿子缓缓抬起,细长的指甲在白嫩的手心划出一道道红痕。映着轿子边缘的金边,晓妍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苏姨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可以不信,可是,那样的眼神,那眼底泛上来的疏离与冷漠,那样的深入骨髓,将她伤的体无完肤。 所以她才会相信,才敢相信。 十年来坚信的一切信仰在一瞬间坍塌,烟消云散。 死死的咬住嘴唇,将自己蜷缩起来,头埋入怀中。颤抖的冰冷指尖触碰到不断收紧,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软弱的声音发出来… “她不是个软弱的孩子,从小就不是…”有些颤抖的捡起那些裂帛,轻轻的握紧在手心。苏姨无力的跌坐在椅榻上,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 松花色的软帘后慢慢走出一位缓袍轻带的贵公子。容貌清俊,修长明朗的眉峰微微拧起,若有所思的望着地上残留的裂帛。许久,从绣着流水纹的衣袖中抽出一张银庄的银票,放到桌上:“端木府言而有信,这是十万两银票,在任何一家大通钱庄都可以兑现。” 然而椅子上看似无力疲惫的女子却没有将银票收入怀中,只是用涂着丹蔻手指摩挲着白色的银票,眼神恍惚。 右下角那红色的刻印硌疼了手心,苏姨将那银票放回桌上,低垂眼眸缓缓抬起,没有了刚才的疲惫软弱,却是清亮无比:“虽然现在晓妍已经不是我倚月楼的人,但好歹她在我这里也已经十年了。十年,你们把她丢在外面整整十年,现在却如此突兀的要接她回去。不要告诉我是你们刚刚找到她,以端木府的实力,想找一个失散的小姐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力气。” 眼神微敛,端木椴皱眉打断她的话:“这是端木府的事情,自然不便对外人说。”顿了顿,端木椴淡淡转身,“不过我可以保证,晓妍在端木府绝不会受委屈,甚至会更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那端木府又准备怎么处置我呢?”抬起眼,苏姨笑的柔媚如丝,妩媚的眼睛望着端木椴,哧哧轻笑,“不管她是留在端木府,还是飞黄腾达,这样一段在青楼的过去都要抹掉吧。” 一直淡淡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震惊---他一直将眼前的女人当作寻常青楼女子,却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不要说是女子,就是寻常男子也未必有这样的卓然远见。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只是在倚月楼听的多了,见的多了,自然明白些道理。”嫣然媚笑,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苏姨将银票推到端木椴面前,“我用着十万两买我倚月楼姑娘的性命,不知道够不够?当然…除了我。” 目光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渐渐凝聚,眼神里似乎多出一些什么。许久,转身,终究只是淡淡的言语:“一切都要以端木府的规矩办,我并不能做主。” 端木府在江都最西侧,方圆八十里地的宅院。高大的红色匾额上用纯金色锻造出的端木府三个大字,无时无刻不在显示着这个庞大家族的荣耀与辉煌。 马车停在端木府朱红色的正门前,早有小厮等在门口迎接。自然先去荣禧堂见过老爷子,说了些离别伤感的话。晓妍做的也是谦和有礼,没有一丝不妥。老爷子脸上依旧挂着和蔼的笑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明却不张扬。 “后来府里走了水,你娘她不幸离世,你爹身子原本不好,再加上思念你娘心切,没多久也就走了…”老爷子端着杯盏望着地面,许久,有些感叹的抬起头,“妍儿,在外面十几年辛苦你了。现在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尽管和你大伯说去,他自然会照顾你。有时间见见府里的兄弟姐妹,大家尽快彼此熟悉起来才好。” 老爷子边说边站起身,从身后丫鬟捧的织锦小匣子里拿出一只碧色镯子,将晓妍的手拉过来带到她手腕上:“戴上这碧落镯,从此就是我端木府的人了。” 碧色的镯子通体翠绿,戴在手上沁出丝丝凉意,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玉器。晓妍轻轻吸了口气,脸色平静的行礼,不卑不亢,隐隐透出一股大气来。 “好了,椴儿,你送妍儿去离枝别院休息。”眼神复杂的看了晓妍一眼,老爷子转过身,吩咐。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手指一声声扣着檀木的小几,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许久,伸手抵住额头:“我看着丫头处事倒是沉稳,不过…”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不过这样倔强冷静的女子,将她带回府,对端木府来说,真的就会是一件好事吗? 再过半年便是选秀的时间了,当年先帝驾崩前立下立大将军倪坤女儿为后,三年后再从各大世家中挑选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妃的遗诏。朝中一片哗然,百官纷纷诧异为何先帝要在后宫之事上如此大费周折。 能看出先帝真正苦心的人并不多,老爷子就是其中一个。他明白先帝是想借助倪源手里的军权和世家手里的势力来护住这个他一手建立的王朝。但现在形势不同了,那位孤傲凌厉的少帝啊,眼前浮现那一双冷傲的眸子,那似笑非笑的凉薄眼神。一旦入宫,那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家族的荣耀与存亡,如果稍有不慎… “派绮岫去服侍她,有什么事和我禀告。还有,那个收养晓妍的女人你知道怎么办了吧?我不想在外面听到任何有关晓妍的闲言碎言。”目光渐渐锐利起来,老爷子嘴角挑开一抹冷意,“至于其他人,你看着办吧。” 平日里一向对老爷子毕恭毕敬的端木荀却有些走神的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荀儿…”老爷子蹙起眉,加重了声音。 “是,我知道了。”似乎被猛地惊醒,端木荀一下子站起来,额角沁出密密的冷汗,眼神游离。 嘴角张了张,老爷子有些不悦的皱起眉,不过下一个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老爷子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似乎不想看到眼前的人:“你回去吧,我也乏了。” ------------ 第二章 不知愁滋味 更新时间:2011-10-28 来端木府已经五天了,不同于倚月楼的喧嚣热闹,端木府的一切都是中规中矩。何时早起何时用食都有规定,除此之外,却空出大片时间无事可做,那一潭死水的安静滋生着令人窒息的无聊。 纤细的手指抚上琴弦,零零落落的谈了几个音,却终究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最擅长的琴艺都生疏了吗?晓妍有些自嘲的苦笑,看来这样深宅大院的日子还真磨练人呢。 “小姐,今年桃园里的桃花开的特别艳,老爷带着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都去赏过,小姐要不也去看看?”绮岫笑吟吟的将桌上的绞丝银瓶收起来,满脸笑意。绮岫是老爷子拍过来服侍晓妍的丫头,长的是干净伶俐,再加上和晓妍年纪相仿,很快便熟了起来。 桃园和离枝别院只隔了一条小道,虽然早有准备,但进入桃园的那一刻,还是不知不觉被眼前的美景摄了心神。那不是一株两株,一片两片,那是几十株,几百株。每一朵桃花在春日的阳光里绽放出绚烂夺目的芳华,仿佛要在这个早春的三月将生命中所有的美丽释放出来。 漫天漫地的桃花花瓣如同飞舞的俏皮精灵,停落在晓妍的肩头。白色鹅卵石的小道上铺满了粉色的花瓣,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甘甜的味道。仿若走进了传说中的桃花仙境,晓妍有些贪恋的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突然,身子似乎被谁重重撞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站立不稳。晓妍勉强扶着一棵树干站稳,皱眉抬头。 林间的石椅边跌坐着一个少年,看身形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似乎是刚才撞到了石椅,正捂着脚踝坐在地上。脸庞埋在花树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没事吧?”晓妍眉心微动,倾身向前想看看情况。 “没事。”少年有些费力想站起来,却再次重重的跌坐下去。那少年长的极为秀气,平直的眉毛明朗干净,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尤其是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两块上好的黑水晶,闪动着幽然的色泽,说不出的诱人。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脚似乎崴到了,姑娘能不能扶我一把?” “哦…”晓妍一怔,下意识的去扶他。然而目光一转,却突然将手收了回来。 原本想借着晓妍的力从地上站起来,没想到手撑空,一下子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回事?出尔反尔!”少年似乎有些气愤,抬起头嚷嚷。 没有看他,晓妍只是冷冷的退开一步,挑眉:“刚才你捂着的是左脚脚踝,可跌下去的时候却是右脚受伤的样子。既然你欺骗在先,我又何必守诺在后!”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怪不得古人都这么说。”谎言被揭穿,少年脸上却找不到一丝尴尬之意,撇了撇嘴,右掌撑地,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害得的白摔了两次,这回亏大了。” 不过,只一瞬间的功夫,那张精致的脸上已经换上一种笑眯眯的表情。他原本长的就极为清秀,再加上一身浅紫色云纹掐金丝锻袍,领边,袖口上都绣着繁复的花纹,手里金边折扇唰的一下打开,明眸皓齿,翩翩少年贵公子。涎着脸凑上来:“我是小人,你是女子,你说,我们在这里遇到算不算是缘分?” 看来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晓妍在心里冷哼一声,这种人她在倚月楼见的多了。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以为了不起,整日无所事事,惹是生非。在心里对眼前的人下下这样的定论后,有些厌恶的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喂喂喂,就算你没有撞我,可我的衣服也弄脏了,你要怎么赔?”那少年见晓妍要走,干脆耍起赖来,一把扯住晓妍的袖子,嘟囔,“着可是平康坊的织锦,从京都运过来的。” “我又不认识你,干嘛要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再说,明明是你撞的我,凭什么要我赔你的衣服!”晓妍蹙起眉,一甩袖子,冷然。 “难道她真的不认识我?”看着女子离开的身影,少年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乌黑滚圆的眼睛眨了眨,啪的一下将金边折扇收了起来。 “没想到我们端木府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少爷居然会受女人这样的气,还真是难得。” 柔和的声音淡淡的飘过来,端木翌将折扇打开,笑意盎然转身:“菀儿你身子不好,还在这里到处乱逛,万一磕着碰着,我这做哥哥的可是会心疼的。” 从花树间走出来的女子一身鹅黄色高腰襦裙,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只别一支琉璃钗,浅浅的酒窝衬着脸上笑容干净而温婉。 “翌哥哥这些话还是说给眠月楼那些姑娘们听吧。”少女小小的吐了下舌头,“她们可是已经闹到府里来了,刚好在门口被我遇见,就把她们带到盈袖阁去了,翌哥哥你再不去,大伯看见了非得气死不可。” “我还怕他看不见呢…”端木翌揉了揉鼻子,无所谓的转过身。 “那就算我多管闲事了。”菀儿嘴角的笑意更柔和了,似乎是自然自语的嘀咕,“不过听说今天爷爷回府,不知道会不会去盈袖阁…”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阵风闪过,端木翌已经站在面前,挂着一副媚笑,“好妹妹,帮人帮到底,你去帮我解决了那些人,我千恩万谢了。”说着,像模像样的做了一个揖。 “翌哥哥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万一有哪磕着碰着又要让哥哥你心疼了。”菀儿嫣然浅笑,转身就走。 “这死丫头,平日里白疼她了。”端木翌有些为难的抓了抓头发,突然眼睛一亮,嘴角溜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姑娘等等…”晓妍刚走到离枝别院的门口,便听到背后大呼小叫的声音。端木翌拎着他那富贵锦绣的衣衫,一溜烟跑过来。 “你跟过来干什么?”皱起眉,晓妍冷冷开口。 “刚才我认真想了一下,确实我是我得罪姑娘了,所以我过来赔礼道歉。”端木翌说的一脸凌然,义正言辞,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是怎么死皮赖脸拦着人家要赔衣服的事情。 看着少年打躬作揖的样子,晓妍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见过变脸变的这么快的人,刚才还胡搅蛮缠,现在却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我这歉是道完了,姑娘也是接受了。现在姑娘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端木翌抓了抓头发,可怜兮兮的抬头。 “我为什么要帮你?”晓妍侧过脸,不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 “为什么帮我?”端木翌眨了眨眼睛,歪头想了一会,突然一拍胸脯,“这样吧,我端木翌说话算话,只要姑娘你帮了我这个忙,那我便答应姑娘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端木翌?眼帘一动,晓妍转过身:“真的什么都答应?” “那是自然。”见晓妍说话之间似乎松动了,端木翌脸上笑的更灿烂了,讨好的凑过来,“只要姑娘说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那她们自然不会再纠缠我了。反正你也是府里的生面孔,没人会怀疑。” “原来是惹了风流债!”晓妍微微冷笑,有些嘲讽了看了他一眼,“就算我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躲的了这次,能躲得了下次吗?” “自然不能了。”揉了揉鼻子,端木翌满不在乎的将扇子收起来,“我现在只是哦弥陀佛能渡过这一劫就好。” “只要你听我的,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晓妍突然轻笑起来,眼里波光流转。 盈袖阁,三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檀木的椅子上,喝着丫鬟捧上来的新茶,眼睛却在屋子里滴溜溜打转。果然是端木府,气派不凡。只要摊上端木府的少爷,即使是做妾,那也吃喝不尽了。 换上一件丫鬟们穿的秋香色长裙,晓妍端着一只托盘急急的走进盈袖阁:“三位姑娘来找翌少爷的吧,翌少爷吩咐说先请各位姑娘坐坐,他稍后便亲自过来。” “翌郎他怎么了?”坐在最前面的红衣女子站起身,用绢子抹了抹嘴角,叫的倒是亲热。 “哟,姐姐叫的可真亲热。”坐在旁边的黄衫女子也不甘示弱,不冷不热的开口,“我认识端木少爷可比姐姐要早一些,姐姐再怎么争也要往后排。” “我怎么听这话泛着一股酸水啊…”红衣女子翻着白眼用绢子扇着风,满脸嘲讽。 “姑娘们别争了,知道姑娘们都关心我们家少爷,只是他背上的脓疮犯了,在雅阁小筑看诊,还请姑娘们稍待片刻。”晓妍笑着劝解,言语间已经将托盘里的一块绢布翻了开来,一股浓浓的腥臭味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这是什么味道?!”红衣女子抽了抽鼻子,一脸嫌弃的退开几步,望着那块绢布捂住鼻子。 心里冷笑几声,脸上却是一片茫然的表情:“这是少爷清洗伤口的绢布啊,大夫说要我换好纱布后立刻扔掉,脓疮已经烂开来了,说是难治。少爷怕姑娘们等急了,让我过来和姑娘们说声。怎么了?” 屋子里突然有些奇怪的寂静,刚才还你一言我一语为端木家的大少爷明嘲暗讽的女子们突然齐齐闭了口,很有默契的看了彼此一言,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仿佛用眼神达成了什么共识,黄衫女子上前一步,低声:“难治…是什么意思?” “大夫说即使治好了也会复发。”晓妍皱眉摇头,面有难色,“少爷不知道怎么会惹上这样的病,万一给老爷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他呢…唉,你们不留了?” 望着纷纷告辞离开的女子,晓妍假意伸手阻拦,脸上确有掩饰不住的冷意泛上来,带着些微的嘲讽。 “看来以后她们不仅不会缠着我,怕都会躲着我了,坏了我风流倜傥的名声,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伤心了…”端木翌一手掩着鼻子探头探脑的从大门口进来,一脸不在乎的扇着那把富贵锦绣的金边折扇,笑嘻嘻的用手指拈了拈浅色绢布“不过你也太狠了吧,连这样的东西都能找到…” “你有什么好名声吗?”晓妍白了他一眼,将那绢布卷起来收好,“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答应你的事情?什么事情?”端木翌揉着鼻子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来,两手交叉托着下颚,笑吟吟的看着晓妍。 似乎早料到端木翌会反悔,晓妍顺着他的目光淡淡的看了回去。她帮端木翌一大半是因为他是端木家的少爷,以后自然要相处。至于对着这种纨绔子弟的信用,她还真的是没指望多少,微微一笑:“端木少爷日理万机,一些小事忘记了也不稀奇。” “哦,你说的是答应你一个条件的事情吧…”端木翌一拍脑袋,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撇了撇嘴坐直身子,俊朗的脸上倒显出几分认真来,“说吧,我听着呢。” 没想到端木翌这么爽快晓妍倒是微微怔了怔,她一直以为这样的大少爷不会守什么承诺。现在事情已经办完他自然可以随便找一个借口推脱掉。从刚才的言语看,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对于一个刚进府的陌生人甚至是下人,以他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去守一个完全不知道结果的承诺。所以造就做好的被赖掉的准备,此刻被突然问起,倒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干什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脸上花了吗?”端木翌见晓妍眼神怪怪的,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现在想不起来,等我想到了,自然会和你说,到时你可千万别赖掉。”嘴角突然不由自主的扬起,晓妍将目光收了回来,转身。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在桃园就一个转身小姐就不见了,害得奴婢找了好久。”绮岫急匆匆的跑过啦看到端木翌也在,不禁诧异,“咦,怎么翌少爷也在这里?” “小姐?你就是那个刚进府的妹妹?”眼珠子瞪的快要掉下来,端木翌突然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大叫起来,一边摇头一边狠狠的用折扇敲自己脑袋,“这回吃亏吃大了,早知道是自己的妹妹,就不开出这么吃亏的条件了…现在这世道啊,世风不古,人心日下啊…” 看着端木翌捶胸顿足,使劲挤眼泪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开心起来。从进府到刚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故意不去看端木翌哭丧着脸的样子,浅笑回眸:“绮岫,我们走。” ------------ 第三章 人生若初见 更新时间:2011-10-29 出了盈袖阁,转过碧宛园,便看见一座精巧的院子。现在是早春,端木府内花木阑珊,弥漫在空中浓郁的花香引得彩蝶纷飞。然而眼前这座院子却仿佛独立于那尘嚣之外,透过素净的花窗,隐隐约约看见里面种着的高大菩提树和凤尾竹,干净的有些肃穆。 “只是谁的院子?”从一枝伸出来的竹枝上摘下一片细长的叶子放在手中把玩,晓妍眼眸闪了闪。 “是椴少爷的。”绮岫笑着望向院子,“椴少爷年纪轻轻就得到老爷重用,虽说这端木府表面是是大爷在料理府中事务,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半事务都由椴少爷帮忙料理。不过椴少爷喜欢素净,不太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平日里我们并不敢来这里走动。” “椴少爷?”蓦然想起那日在平昌郡只手救人的俊朗青年,那样从容镇定的气度。心里一动,推门而入。 端木椴坐在桌案前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案卷,见有人进来,眉峰微微蹙起。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尤其是在他处理府中事务的时候,府中的下人都知道这个规矩。现在被打断刚才的思路,心里泛起些微不悦,端木椴刚想开口呵斥。 推门而入的女子白瓷般精致细腻的脸庞沐浴在淡淡的阳光下,清亮的眸子泛着玉石般莹润的色泽。眼帘一动,端木椴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案卷:“妍儿怎么来这里了?” “刚才路过这院子,见小巧素净,不知不觉便进来了。”晓妍拂了拂额角的碎发,浅浅一笑,走到端木椴身侧,“椴哥哥在做什么?” “一些府里的琐碎小事。”端木椴不着痕迹的合上案卷。顿了顿,似乎觉得刚才的回答有些不妥,端木椴揉了揉额头,简短的补充了一句,“琴会。” “琴会?”晓妍一怔,这才发现檀木的桌案散放着三四张琴谱。目光略略一扫,阳春白雪,高山流水,月落乌啼…这都是几朝流传下来名曲名段,高雅脱俗,乃曲中极品。 手指摩挲着一份琴谱,端木椴不由的再次皱起眉。他掌管着端木府在江都的大部分生意,自然免不了与当地的名仕贵族,豪门大家打交道。而打交道的最好方法,便是举办琴会之类的聚会。江都好音律,几乎所有的门阀贵族子弟都通晓音律。借着这次琴会,一方面有助于端木府在江都的生意,一方面也可以扩大端木府在江都的影响力。他已经请了江都最好的琴师,选的也是名曲名段,但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琴?”细长的眉毛挑了挑,晓妍眼神一晃,“什么人都可以去吗?” “女子不行。”仿佛知道晓妍心里想什么,端木椴微微侧过脸,淡淡的望着晓妍,“端木府的规矩,女子并不应该在外面抛头露面。” 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晓妍低头:“谢谢椴哥哥提醒,妍儿先告辞了。” “小姐,我们回离枝别院吗?”一直候在门口不敢进去的绮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低声问。 “当然是去琴会了。”扯了扯嘴角,似乎在对着空气中的某处自然自语,“女子不能去?这算什么规矩?” 端木府的琴会备在桃园,小厮们从早上开始就打扫院子,扫去满地落红,铺上绣着曲水流觞的绒毯。花树下看似随意的摆着几张紫檀木的案几,白色的小瓷碟里放着各色雕刻成花形的糕点。来来往往相互寒暄的贵族子弟,风流名士谈论着坊间时新的话题,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端木椴坐在主位的位子上,细长的眼眸只是略略扫过,便将其中大部分人的举止与家世记在心中。 “公子,听说今天端木府有琴会,公子不去看看吗?”端木府高大的红瓦墙外,有少年略带兴奋的声音。 “怎么,你想去看?”有人轻轻的问了一声,带着笑意。那声音极为柔软,带没有一丝做作感,反而让人听了极为舒服,仿佛从每个毛细孔里溢出来的安心。 “我们难得下山,就这样回去岂不是可惜了。”说话的小书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清秀。怀里捧着一个红木的药箱,兴致勃勃的往院子里看去。 “既然平安想进去,那便进去。”被平安称作公子的男子一席白衣长衫,乍看之下过于纤细文弱,可嘴角扬起的优雅笑容却让整个人浮现出一种不染尘世的安静。 杯中酒已经饮尽,手指摩挲着白玉盏的杯口,端木椴准备站起身。突然,眼帘一动,一个纤细的有些瘦弱的身影跃入眼底。花树下,白衣胜雪的男子安静的坐在小几前,干净柔和的侧脸倒映着淡淡的光辉。纷纷而落的花瓣洒落在他肩头,衣衫。他只是温柔浅笑,带着一种漫卷云舒的安然神色。 微微蹙起眉,记忆中江都的贵族子弟似乎没有这样的人物,但看他的举止气度也不像一般的平民百姓。他是…? “椴少爷,时辰到了…”耳边传来小厮的声音。 来不及细想,端木椴吸了口气,站起身:“开始吧。” 琴是江都最好的醉颜坊的琴,琴师也是江都最好的琴师,连曲子都是名曲名段或是流传在仕族子弟间的琴曲。弦动音起,袅袅的琴音在桃园弥散开来。 “这曲子好听是好听,不过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桃园最西南角的一张小几前,有人小声的开口, “一首好的曲子最关键的是打动人心,太过于追求高雅只会让人觉得可敬而不可亲。按我说倒不如那些歌坊舞坊中的曲子,虽比不上这般高雅,却多了一分琴心。”束发的少年转过身,粲然一笑,“绮岫,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弹了三四首曲子,琴师将手中的琴抱起,朝大家微微示意退到一旁。端木椴将目光从那白衣男子身上收了回来,眼角的余光里突然看到一个身影。 眉目清秀的少年在花树朝朝他嫣然一笑。 那是…晓妍?胡闹!端木椴神色一凛,刚想让身边的小厮让她回去,却看见她素净的手指已经抚上琴弦。 优雅舒缓的琴音仿佛隔着时空流淌而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婉约细致。远远近近宛若一幅清丽的江南水墨画,一位淡扫蛾眉的灵秀女子乘舟涉水而来,在杨柳依依的岸边诉说相思。突然,琴音一转,似有千军万马列阵而立,将士饮马,醉卧沙场,豪气干云。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这曲子大气不失婉约,豪放中透着细腻。尤其是在听了这么多所谓的雅乐后,顿时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连一直安静坐着的白衣男子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救命啊,出人命了,快来人啊…”故意夸大的声音从矮墙那边传来,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眼前一花,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已经从矮墙上跳了下来,也不管四周惊呆了的众人,大咧咧的直往桃园尽头跑,一路上桌椅尽翻,闹了个鸡飞狗跳。 “你给我站住…”这边还没反应过来,矮墙后又翻出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俏生生的落在众人面前,小脸一扬,却是对着刚才跑过去的少年恨恨骂道,“本姑娘今天倒要看看,你能跑哪去?” 红衣少女长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的精灵娇俏,丝质的紧身衣衫包裹出姣好的身材,腰间系着一条云锦腰带,上面垂下两个翡翠玉铃铛。一头乌丝编起七八条小辫,垂在耳侧,手中的黑色皮鞭在空中打了个空响,少女俏生生的一甩头发,声音清脆如银铃:“谁让你招惹我的,我告诉你,我漓洛就这一颗心,既然给了你,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哗然。这姑娘也太大胆了吧!光天化日说出这样的话。眼睛尖的已经认出那少年便是端木府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端木翌,但毕竟是在端木府,不便当面说出来,只能私底下交换眼神小声议论。 端木翌也不答话,见漓洛的鞭子抽过来想也不想拎起身边的人就往前面一推。 “啊…”晓妍低呼一声,眼见毒蛇般的鞭子已经抽到眼前。突然一股柔和的力道拉了她一把,险险避开迎面而来的鞭子,跌倒在案几边坐着的男子身上。 端木椴一手拉开晓妍,一手接住拇指般粗细的长鞭,一寸寸拉紧,脸色阴沉。 “你没事吧?”肩膀被人扶住,晓妍有些狼狈的抬起眼,却对上一双清浅的眼眸。男子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像噙着一汪清泉,让人不知不觉心甘情愿溺死在那笑容里。 心里突然跳快了几拍,有些慌乱的推开他,晓妍装作不经意的低头:“我没事…” “你走开,关你什么事?”漓洛杏眼一瞪,手腕翻转,那鞭子便猛的收了回来。 “姑娘在我端木府闹事,我自然要管。”端木椴负手而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柳眉高高的挑起,漓洛俏生生的扬起脸,带着几分骄傲和霸道:“我管你什么端木府,本姑娘要找的人就算他在阎罗殿我也要把他给揪出来。”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公事公办。姑娘私闯民宅,按大楚律例,在下有权将姑娘送去官府。”端木椴微微冷笑,手掌微微抬起,掌风无形。 听这女子说话的语气,似乎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但又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才搬出大楚律例。句句按律办事,又有这么多人作证,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也无话可说。 “原来这大楚第一世家也会搬出大楚律例这样的东西。”女子有些不屑的看了端木椴一眼,满是鄙夷,“有本事就将本姑娘送到官府去…” 蓦地,像突然想到什么,少女突然住了口,灿若星子的眸子闪了闪:“好,今天本姑娘就这么算了,不过这件事还没完,端木翌,你给我等着!” “哼,简直不知羞耻,跑到人家家里口出狂言,活该…”白衣男子身侧的那张小几边,满脸嫉妒的锦衣公子有些幸灾乐祸的开口。 “我倒觉得那女子敢爱敢恨,比那些虚伪做作的男人好多了。”晓妍站起身,望着红衣少女离开的背影,“可惜那大少爷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怕是要辜负她的心了。” “我看…那倒也未必。”白衣男子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衫,微微一笑,“那大少爷翻墙进来一路横冲直撞,看似狼狈不堪,却没撞着一个人,只是打翻了桌椅。看他身形灵活,呼吸均匀,一定是个习武之人,而且武功不弱。可你看他被那姑娘追的如此却没有还手,反而一味逃跑,所以我才说他并非无心…” 并非无心?那他又何必进园闹这一出?心里有什么动了动,下意识的去寻找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身影,然而除了满园纷纷而下的花雨,哪里还有那少年的影子? ------------ 第四章 庭院深几许 更新时间:2011-10-29 端木府的家宴设在观景楼,这是这次老爷子回来特别交代端木荀的。一来让晓妍尽快和府里的兄弟姐妹熟悉起来,而来也算正式的承认了晓妍端木家大小姐的身份。 未时起绮岫便开始帮晓妍梳洗打扮,至掌灯时分有小丫头过来传话,说请小姐过去。绮岫将熏过香的掐金丝锦缎披风替晓妍披上,便跟着那小丫头往观景楼走去。 一进观景楼,晓妍倒是愣了一下,原本以为按端木家的吃穿用度观景楼自是布置的奢华气派。而眼前的厅堂却十分朴素。正中墙壁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东西角落的梅花十案几上放着两盆盆栽。除此之外,并无他物。两三个小丫头拿着巾帕漱盂在门口伺候着。 红木桌边已经坐了三四个人,作为族中长辈的端木荀坐在桌子上位,见晓妍进来微微朝她点头示意她坐下来。晓妍眼风一扫,见西南面有张椅子空着,便坐了过来。 端木椴和端木翌早已认识,坐在端木翌右手边的少女她倒是从未见过。仔细看去,晓妍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 柳眉如烟,剪眸似水,一身鹅黄色对襟襦裙,窄腰坎肩,上面绣着十二条长春藤,缠绕着红色的珊瑚珠,越发衬的女子皓如凝脂般的肌肤,吹破可弹。见晓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少女浅浅一笑,浮起温婉宁静的气息。 “什么时候才开始啊,我肚子早饿了!”端木翌趴在桌子上,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碗碟,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见儿子如此没有规矩,端木荀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低声呵斥:“翌儿,不要胡闹。” “胡闹?”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端木翌一下子丢掉手里的筷子,有些挑衅的的看了端木荀一眼,便往门外走去,“要不是看在晓妍的面上我才不会无聊到参加这样的家宴,还不如去眠月楼喝花酒来的开心自在。” “住口,这话是你该说的吗?!”端木荀气的脸色发白,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给我站住!” 然而那少年仿佛没有听到,脸上挂着那样玩世不恭和不屑的笑容,连停都没有停一下,一掀门帘走了出去。 他是故意的!不知为何,晓妍心里竟出现这样的想法。 在少年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迎着淡淡的月华,她清晰的看到少年轻佻的嘴角向下弯曲成异样的弧度,有什么在蔓延滋长,将那背影拉的老长老长。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端木荀有些无力的坐下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端木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轻轻的收紧眉头。 “大伯伯!”屋内的沉闷气氛被清脆的童声打破,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蹦一跳的跑进来,童髻一晃一晃。 那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头发整齐的束成两个童髻,一身天青色刻丝盘结夹袄,腰间玉荣腰带上挂着零零碎碎的玉佩,长命锁,平安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小男孩稚气的朝端木荀行了一个礼,见端木荀脸色似乎不大好,瘪了瘪嘴,胖乎乎的小手去拉端木荀的衣角,大眼睛一闪一闪,“大伯伯你怎么了?” “桓儿来了啊…”端木荀铁青的脸色稍微缓了缓,摸了摸端木桓乌黑细软的头发,挤出一丝笑容,“桓儿今天早课做好没有?大伯可是要检查的。” “师傅夸桓儿聪明呢…”小男孩摇头晃脑的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好,好,还是桓儿听话…”眼里的阴云层层散去,端木荀站起身,示意身边的丫鬟家宴开始。 丫鬟们捧着青瓷的碗碟,鱼贯而入,将菜布上。 端木荀望了那个空出来的位子一眼,转过脸去:“妍儿,你来府里也已经半个月了吧?府里的情况也应该知道一二了。你父亲在我们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我是你大伯,你叔叔端木非三年前被皇上派往南疆平叛,半个月前传来捷报,大乱已平,不久被能班师回朝。你椴哥哥生性稳重,现在帮我处理府中事务,至于翌儿…”说到这个整日出了名胡闹的儿子,端木荀眼神突然暗淡下去。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这是菀儿,你三叔的女儿。菀儿自小身子便弱,所以见的人不多,不过论起脾气秉性,却是头等的温婉柔和。还有你桓弟弟,也是你三叔的儿子。” “府里的兄弟姐妹虽然多,但都是好相处的。既然进了府那便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端木荀眼神一闪,已经改了口,“尽管和你椴哥哥说去。” “妍姐姐为什么刚回来,怎么不是和我们一样一直住在府里的?”端木桓毕竟是小孩子,好奇心重,嘴里塞了块肉沫茄子想也不想便开口。 “桓儿!”端木荀眼神微微变幻,晓妍这十几年的经历自然不便说出口,张了张嘴,想开口呵斥打断他的话,突然手被人按住,端木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心里一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怕是要试探试探晓妍对以前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又或者看她如何去应对这样的情况。对于以前那段青楼过去,是说,还是不说。如果是说,那又会如何开口。所谓一叶知秋,端木椴看人极为谨慎,所以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试探。 “因为姐姐小的时候被坏人拐走,所以便一直住在外面。”晓妍嫣然浅笑,用绢子擦了擦嘴角,含笑,“后来姐姐去了平昌郡,那里有好多新鲜玩意,桓儿一定没见过。” 听说有新鲜玩意,端木桓的眼睛立刻亮了,干脆跑下来凑到晓妍身边:“妍姐姐说给桓儿听听…” 晓妍也不推脱,捡些街头趣闻,新奇玩意讲给他听,倒把端木桓听的津津有味,一个劲的催促多讲些。 端木椴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只一句话便将端木桓的注意力引到那些新鲜玩意上,对于那段青楼过去是只字未提。再观她态度,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做作之态,倒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沉着镇定。 “咳…”见端木桓还要缠着晓妍讲下去,端木荀干咳一声,开口,“好了,桓儿,别老缠着你妍姐姐,你妍姐姐的碗箸还没有动呢。” 端木桓正听的起劲,被端木荀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失落。 用勺子捣了捣碗里的汤,端木桓抬起眼角撇嘴,突然袖子被人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住,菀儿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端木桓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乖乖的端起瓷碗,大口的吃起来。 菀儿有些宠溺的看着弟弟,温柔浅笑,眼里波光流转。 一段家宴倒也吃得和和气气,饭毕,自有小丫头们捧上茶盏。吃了一回,端木荀说了些早些回去休息之类的话,便和端木椴去荣禧堂处理府中事务去了。 朝菀儿点头示意,晓妍提起裙裾,转身欲走,突然觉得衣袖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诧异的转身,却看见端木桓偷偷摸摸的拉他的衣衫,缩了缩脑袋,红嘟嘟的小嘴动了动。 他的嘴形说的是“放烟花。” 晓妍一怔,却见端木桓笑眯眯的指了指菀儿,一脸骄傲。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坐在红木桌的角落,盈盈浅笑,温柔的仿若一池春水。 ------------ 第五章 只道是寻常 更新时间:2011-10-30 淇水阁,支退伺候的丫鬟侍女,菀儿将手里的琉璃盏放到檀木桌上。女子皓脂般的肌肤在七宝灯架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烛光映照下,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色泽。 “菀儿姐姐,烟花呢,烟花在哪里?”端木桓左看右看,嘟囔起小嘴,“我怎么没看到?” “当然不能让你看到,否则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菀儿轻轻扣了下端木桓光滑的额头,转身,“琢言,把烟花拿出来。” 绣着喜鹊登梅的紫檀木屏风后面无声无息的转出一个人,如同黑夜中的穿行者。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头深深的埋在屏风的阴影中,只有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冰冷的夜色中毫无感情望着晓妍,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晓妍微微蹙眉,避开那双眼眸。 “琢言,你把烟花拿到院子里去,摆上几张长案几。对了,还有柜子里那些糕点都拿出来,反正我这里也难得有人来,今天可要热闹热闹。”菀儿忙着帮端木桓系上披风的绸带,低声吩咐。 黑暗中那双眼眸动了动,微一点头,便下去了。 “好了。”菀儿笑着拍了拍端木桓的肩膀,转身看见晓妍皱眉低头的眼神,笑着解释,“琢言就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我自小身子不好,府里也没有什么玩伴,父亲便从刚参军的少年中挑了琢言来陪我,这也是爷爷知道的事情。琢言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却和兄妹一般。只是琢言性子冷,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出去,所以府里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他。” “妍姐姐,菀儿姐姐,快过来看。”院子里传来端木桓略带兴奋的声音,“好多烟花啊…” “好啊,这回可给我拿住你们了,有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叫我,你们也太不仗义了。”明眸皓齿的少年背靠在院门口的木栏上,不满的嚷嚷。 “你不是来了吗?你再这样叫下去,这烟花也就真的放不成了。”似乎习惯了少年的胡闹,菀儿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微微笑着抬起头,“你这么一惊一乍也不怕把福伯招过来,抓个人赃并获。” “福伯早睡着了,刚路过他的小屋时他打呼的声音比打雷还响呢!”端木翌拍了拍衣衫,满不在乎的蹲下身去看满地的烟花,“呀,这么多,是琢言买回来的吧,也亏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来。”边说边笑嘻嘻的去拍琢言的肩膀,黑衣男子却似乎并不领这个情,身形一动,已经退出一丈开外,冷峻的脸上像带着一副面具,永远是那样的冰冷的表情。 “还是那副死样子,也亏是菀儿,要是我对着这样冰山一样的面孔,闷也会闷死。”端木翌一手拍空,也不生气,撇了撇嘴。大咧咧的走到案几边坐下来,唰一声打开手里的金边折扇。 这少年任性,胡闹,还欠下一屁股风流债,简直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但不知为何,每回看到他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就不知不觉开心起来。 “翌哥哥,快来帮我点烟花!”端木桓蹲在草丛中,小手紧紧抓着一支烟花,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来了来了,看你猴急的。”端木翌轻声咕囔了一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火石,也不管晓妍惊异为什么火石会放在袖子里的表情,急急的窜过去,看样子竟比桓儿还要兴奋几分。 “噗…”红色的光芒喷薄而出,冲入黑缎似的夜幕,将所有星辰的光芒都掩盖。一瞬间,四散的烟花如流星般散落星河。那种极致的绚丽裹着月华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原来在星空下看烟花这么美…“菀儿抬起眼眸,漆黑的眸子里闪过莫名的惊艳。 “噗噗噗…”随着端木桓惊喜的尖叫,暗黑的夜幕中绽放出十二朵金色牡丹,一重接一重鲜花在幕色中变幻,化作花雨纷纷而落。 “难得这么开心,你们等着,我去福伯那里偷两坛酒来。”端木翌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大呼小叫的跑过来,将手里的火石一扔,笑眯眯的翻身出门。 不远处,雅阁小筑的阁楼上,端木椴将手里的案卷放下,不自觉的又开始皱起眉。蓦地,隔着薄薄的纱窗,有什么亮了一下。 端木椴眉尖一动,站起身推开窗。 “噗…”黑色的夜幕中,绽开惊心动魄的色泽。心头竟莫名一颤,那是…烟花?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到过那种极致的绚丽。那时他只有六岁,在他身边的还有四岁的端木翌和他们的…母亲。眼神突然有些恍惚起来,默默的朝那片光芒伸出手,这样近一些,便能触及那片温暖吗… “少爷…”门口抱着案卷的小唐推门而入,乍然见到端木椴这副神情,猛地愣在那里。 他服侍端木椴也有三个年头,每天端木府名下的赌坊,酒家,绣房的各种事务除了很少一部分留在大爷那里其他的都被送到这雅阁小筑。少爷每天都要抽出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三年,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少爷是个天生的俊才,沉着,冷静,在利益之间作出对端木府最有利的抉择。在那张俊朗的脸上,除了轻轻皱起的眉头,似乎看不到任何其他表情。 而刚才推门那一刻见的那双有些迷茫的眼眸,让小唐心里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什么事?”似乎不愿小厮看到自己这副神情,伸在半空中的手打了个转端起桌子上的杯盏,端木椴侧过脸去,皱眉低声。 “哦,这是最近一个月的上松街八家酒楼的账目,少爷请过目。”小唐有些尴尬的转过身去,装作低头整理手里的案卷。 “知道了,你放那里吧。”端木椴淡淡的抬起眼眸,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沉着,眉头再次拢起,坐回书桌前,吩咐,“把窗户关上吧…” “这可是玉京春,没想到福伯还偷偷藏了这样的好酒。”端木翌大摇大摆的从院门口走进来,扣了扣腰间的小酒壶,一脸得意,“还好我眼尖手快,哈,八成福伯明天又要对我吹胡子瞪眼了。” 小口小口的将杯盏中的玉京春饮尽,菀儿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酡红,有些感叹的望着月色:“淇水阁似乎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既如此,我们今天来行个饼令如何?”轻笑着从青瓷小碟中拈出一块芙蓉桂花糕,目光从一直盯着菀儿的琢言脸上轻轻划过,眼里突然多出些什么,“菀儿身子弱,不能大口喝酒。桓儿还是孩子,自然不能喝酒。那我们便将酒令改为饼令,如何?” “行饼令?这倒新鲜。”端木翌兴趣盎然的将手中的糕点塞到嘴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说怎么个行法?” “那些虚文礼教也就免了,我们以壶为准。”晓妍站起身,拎起一只褐色的小酒壶拍了拍,里面传来些许酒水晃荡的声音。微微一笑,将壶递到端木翌面前。端木翌懒懒的抬了抬眼皮,看也不看便伸手接了过来,喉头动了动,小壶已经空了。 将酒壶放到一尺外的地方,捡起一根小树枝轻轻一划。退后几步,又划了一条痕迹。再退开两丈的距离,将树枝放到地上。 “我们以箸为箭,扔进酒壶里便算赢。桓儿还小,以第一条线为准。菀儿和我是女子,以第二条线为准。端木翌你是男子又会武功,便以树枝放着的那条线为准。一次为准,每输一次便在这些瓷碟中任挑一块糕点吃下去,怎么样?” “桓儿还小,哪吃的了那么多。”端木桓撅了撅嘴,朝那些糕点瞄了一眼。刚才他已经吃了四五块糕点,现在肚子里实沉沉的。可是又实在想玩,可怜兮兮的看着晓妍。 “你对我说这话也没有用啊,我又抽不出人来给你。”晓妍抿嘴笑起来,眼睛一闪一闪,朝菀儿方向撇了撇嘴。 端木桓眼睛眨了眨,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扑向一直一言不发的琢言,撒娇:“琢言哥哥帮帮桓儿吧…” “我只负责小姐的安全,其他的事与我无关。”不动声色的将手臂从端木桓怀里抽出来,他并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动。 “琢言也试试吧。”望着脑袋耷拉下来的端木桓,菀儿温言浅笑,“琢言和我一样,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放肆的玩过吧…” 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某种奇异的变化,琢言微敛眼眸,却没有推开笑眯眯再次扑过来的端木桓。 端木翌眼力极佳,几乎百发百中,满脸轻松得意。相比之下,端木桓眼力就差多了,虽然离那酒壶只有一尺,但毕竟人小,再加上又是晚上,开始还好,到后来基本上投十次倒有七次不中。他倒没什么,只是琢言嘴里的饼还没有吃完,面前又堆上三四块糕点。 菀儿吃了几块也吃不下了,自然由琢言代劳。有些痛苦的咽下嘴里的芙蓉糕,琢言第一次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酒。”晓妍将小酒壶伸到琢言面前,眼里突然有了盈盈笑意,“芙蓉糕虽然看起来小,却是糯米做的。那些荷叶饼虽然看起来大,可里面都是空的,不会那么难以下咽。” 英挺的脸上有什么闪过,目光顿了顿,默不作声的接过褐色的小酒壶,狠狠的喝了一口。 嘴里叼着的杂草噗的一声吐了出来,端木翌猫着腰将剩下的烟花一字排开。从琉璃灯里点燃一支烛火,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手中的金边折扇唰的一声向烛火平削过去,所有烟花竟在一瞬间齐齐点燃。 盛大的烟花在天空中竞相绽放,带着一种抵死缠绵般的惊艳,倒映在每个人抬头仰望的眼眸里。 “怎么样,我厉害吧…”端木翌打了个饱嗝,将酒壶里的酒猛灌了几口,扔到地上。洋洋得意的扬起手,“我还有更厉害的呢…”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脚下一滑,顿时整个人栽了下去,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嘴啃泥。 “菀儿你这地方也不打扫打扫,地上全是…”端木翌大叫着爬起来,刚想开口说上几句突然有些尴尬的住了口。刚才被他信手扔出去的小酒壶骨碌碌滚了半天,还是滚到他脚边。 “爷爷的,这酒壶还认人啊。不就是刚才摔你一下啊,你至于这么记仇啊…”端木翌摸了摸被摔疼的鼻子,愁眉苦脸的哀嚎。 “哈哈哈…”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连一直冷若冰山的琢言坚硬的嘴角也弯了弯,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迎着月光,竟将那张脸衬的从未有过的生动。 笑声回荡的很远很远,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晓妍才明白,那场盛大的烟花和那晚的自由,在以后的生命里,竟是再也找不到了。 半翻的小酒壶倒在案几上,澄碧色的酒液在壶口回旋许久,滴答一声落下。乱七八糟的请瓷碟子里还剩了几块不知道被谁咬了一口的糕点,一轮皎洁的月光挂在天幕上,宁静祥和的光芒笼罩着一切。 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端木桓早就扛不住睡意沉沉睡去,端木翌抱他回去了。原本菀儿让琢言送晓妍回离枝别院,但晓妍说等端木翌回来和他一起回去,便留了下来。 “那小子睡的可真香,口水都流下来了。”端木翌揉着鼻子甩了甩发麻的手臂,抱怨。刚才抱着桓儿回去的时候怕惊醒他,一直维持一个姿势,现在才发现手臂又酸又麻,手腕上还沾着端木桓熟睡后流下来的口水。 “谁让你是他哥哥的。”晓妍轻笑着站起身,向菀儿告辞,“夜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菀儿你也早点休息。” 夜凉如水,褪去刚才的热闹喧嚣,淇水阁里显得有些冷清。 菀儿慢慢的坐到一张小案几前,望着满地烟花燃尽后的冰凉,眼里残留的温暖笑意一点点消失。许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转身回屋。 琢言抱剑倚坐在在石阶上,石雕般的脸上浮现一种不知怎样的表情。直到屋子里那个女子纤细的剪影消失后,琢言才静静的站起身。 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院子门口守候,默默凝望着那扇朱漆小门许久,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女子安静熟睡的容颜如此柔弱,仿佛不堪一折的花朵。可是只有琢言知道,这个女子内心最深处隐藏着多么坚韧的东西,而那里…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向来滴酒不沾的他仿佛被刚才的烈酒所刺激,竟然不自觉的向睡梦中的女子伸出手,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在冰冷的指尖在要触及女子略带苍白肌肤的那一刹那,仿佛被什么惊醒,琢言猛地一顿,手指闪电般缩了回来。呼吸急促的喘了几口,转身大步离开房间。 床上的女子呼吸均匀,睫毛随着清浅的呼吸轻轻颤动,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薄薄的眼皮下什么什么动了动,菀儿缓缓睁开眼眸。定定的望着空无一物的锦帐顶端,纤细的手指握紧了被角。 ------------ 第六章 平地起波澜 更新时间:2011-10-31 马车轱辘辘的在小道上行走,晓妍将半卷的窗帷放下,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上次在端木府的琴会上被端木翌那么一推,离枝别院那把焦尾琴断了一根弦。原想续上,但一直听绮岫絮絮叨叨说醉颜坊的乐器如何之好,便让小厮准备马车过来亲自看看。 “小姐,前面似乎有什么人堵住了,马车过不去。”赶车的小厮拉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前面原本就不宽敞的小道上已经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小道两边的木楼上都有人探出头来小声窃窃私语,隐约夹杂着人们低声叹息声,但却没有敢上前说些什么。 “大爷,我求求你,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还小,你就放过她吧。”街道拐角的一间破屋旁边,挺着大肚子的妇人撑着腰,扶着门口的那株槐树。然而毕竟已经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稍微一动便脸色发白,急急的喘息。 在她身后,黄衣少女惊慌失措的拉着她的袖子,已经被吓的脸色发白满脸泪痕。那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柔柔弱弱的,仿佛一只待放的花骨朵,尚未舒展出女子成熟的轮廓。 “我告诉你,大爷我看上她是她的福分,不要不识抬举!也不打听打听我霍二公子是什么身份,惹恼了本少爷,有你们好果子吃。”满脸横肉的男子完全不顾妇人的哀求哭诉,一边闲闲的剔着牙,一边不耐烦的皱眉,“别磨磨蹭蹭,耽误本大爷的时间。”手一挥,身后的几个早就等不及的打手立刻凶神恶煞的冲过去拉扯那个少女。 “不行,真的不行,她才只有十一岁。”妇人尖叫着护住身后的女孩朝后面退去,哀声能向周围的人求助。但霍二公子是江都出了名的恶少,横行霸道惯了,又有谁敢得罪这位瘟神。 “来了来了,有救了。”人群中似乎起了一阵骚动。 一列卫队小跑着过来将拥挤的人群分散开,为首的男子穿着黑色统领服,皱着眉踏着大步走过来,低喝:“你们这是干什么?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们这些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在江都我就是王法!”阴阳怪气的笑着,霍二公子肥蛆一样的脑袋凑过来,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你给我听好了,我爹是江都府尹霍群。就凭这点,你说,今天我能不能带走这个人?” 手不自觉的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穿着统领服的男子死死盯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眼里的火几乎要冒出来。然而此刻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自己混了三年才好不容易爬上侍卫统领的职位,前几天老婆刚刚给自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可是如果今天在这里得罪了这位大少爷,那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的一场美梦。 官官相护,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官大于天,却只会鱼肉百姓。 许久,将内心的怒火强压下去,松开了握着佩剑的手,面无表情的挥手:“归队。” “官爷,求求你不要走,救救我妹妹啊…”妇人不顾沉重的身子一下子跪倒在那男子面前,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哀声,“官爷,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磕头了。” “在这里装什么可怜!”霍二公子已经等的不耐烦了,见那妇人哭泣不已,更是心烦,上去就是狠狠一巴掌,回头骂咧咧,“你们这帮饭桶到底是干什么的,还不上去把人拖走!” 男子离开的身形顿在那里,一只手狠狠的抓住那身曾经引以为傲的戎装,隐隐看到拳头上青筋暴露。用最后一丝理智逼退冲上去将那肥头大耳的蛆虫打倒在地的冲动,逃也似的的离开。 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的声音,窃窃私语的人群纷纷摇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去。”霍二公子吊着眼角看着人群,“多管闲事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有什么窜了过来。下一秒,所有人都听见霍二公子杀猪般的惨叫。 “本姑娘就喜欢多管闲事,这么样?”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 这个声音是…晓妍一怔,顺着声音抬头望去。红衣少女坐在槐树的碗口粗的树杆上,两只脚一荡一荡,腰间的玉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鞭子在指尖转动,少女俏生生的一笑,从树上跃了下来。 “他奶奶的,哪个人活腻了,敢对本少爷动手?”从小娇生惯养的霍二公子哪受过这样的气,捂着脸猛地转身,脸色狰狞。 然而目光触及女子的脸庞时,目光突然定在那里。 霍二公子自认活了二十几年,见识过的美女也是不计其数,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那样精灵秀气,有着不输于府中任何一位侍妾的美貌,偏又带着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娇蛮和霸道,让一下子见惯了柔弱女子的霍二公子顿时惊为天人。 直直盯着女子的脸庞,直到身后的打手忍不住拉他衣角刚神游的理智才清醒过来,霍二公子咽了口唾沫,尽量放柔声音,“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江都府尹的儿子。你听我说,只要你跟着我,以后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原来是霍二公子啊…”少女娇声一笑,眼睛弯弯的像两轮新月,“那是不是说公子你看上小女子是我的福分啊?” “不,是我的福分,只要你以后跟着我,我把家里的女人都休掉,只要你…”霍二公子被少女的笑声引的心猿意马,手一伸就想揽上少女的肩膀。 “公子莫急,这里人多,我们去那条僻静小巷。”少女灵巧的像一条鱼,侧了侧身子躲开霍二公子满是横肉的手,朝人群努了努嘴,眼里波光盈盈,笑靥如花,转身朝隔壁的僻静小巷走去。 “好好,还是姑娘想的周到…你们都在这里守着,谁也不准过来。”眼里全是少女的娇俏,霍二公子搓了搓手,简单的吩咐了一句立马屁颠屁颠的跟过去。 人群中再次爆发一阵惋惜声,原以为终于有人今天替大家出口气了,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种人仗着老子的官大就为非作歹,江都一害啊…” “唉,没看见官兵见了他也要躲他三分,唉,真不知道这大楚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人群渐渐散去,那些无奈的声音飘散开来。 “可惜了…”望着那些离开的背影,绮岫低声感叹了一句。 “可惜?可惜什么?”晓妍抿嘴一笑,拍了一下绮岫的手,“走,带你看好戏去。” “好戏?”绮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晓妍径直往那小巷走,连忙跟了上去。 只是刚走进小巷,绮岫一下子瞪大眼睛。刚才还神气活现的霍二公子抱头缩在小巷边一个堆满破瓦的角落里,大半个脸已经被打肿了。手上,脖子上都是鞭子抽出来的红痕,看来被打的不轻。 “本姑娘一时高兴陪你玩玩你还当真了?真是蠢的跟猪一样。”红衣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冷冷的嘲讽。 霍二公子脸涨的通红,已经分不出是被抽的还是羞愤的。可嘴上还是不饶人,捂住脸恨声:“有种告诉我你是谁?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等着!” “好啊,你去端木府找端木翌,他知道我在哪里。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姑娘可等着你来,你千万不要放过我啊…”少女嫣然一笑,将手中的鞭子收起来。 “端木府?”霍二公子勉强睁开一只打的有些浮肿的眼睛,吐出一口血痰,“不要以为抬出端木府来就能压我,再说,谁都知道那大少爷惹了一屁股的风流债,跟他扯上关系的女人多的就是,说知道你是不是他一时兴起…” “啊…”霍二公子的话还没说完被一声惨叫,两颗牙齿骨碌碌从嘴巴里掉了出来,肥硕的嘴里顿时血流如注。 冷冷的看着霍二公子捂嘴痛苦翻滚,红衣少女脸上带着冰冷彻骨的寒意。尖翘的下巴紧绷着,面无表情的转身:“有些话,最好想清楚再说…” “你这个贱人!”似乎被鲜血染红了眼睛,霍二公子扬起满是血的脸,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疯了一样冲过来。 “姑娘小心!”晓妍眉心一跳,看的真切,不由脱口低呼。 在晓妍看清楚之前,霍二公子已经像死猪一样瘫倒在地上,只余喘息的劲了。 “谢了。”漓洛俏生生的一笑,收起片刻之前的杀意,将长鞭收入腰间。刚走了几步,突然有些疑惑的转身,“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见过,在端木府。”晓妍回眸浅笑。 似乎想起晓妍说的是什么时候,漓洛柳眉一挑,脸上带着几分大小姐的骄横:“谁让那小子惹上我的!” 街头似乎又传来嘈杂的声音,绮岫探了探脑袋:“咦,怎么又闹起来了?” “求求你们,救救姐姐…”黄衣少女扶着脸色苍白疼痛难忍的妇人,边哭边向来往的行人磕头。那妇人挺着肚子倚着槐树,半旧的布裙下有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洇开一大片。额头上的汗珠黄豆般的滚下来,看情况怕是要生了。 来来往往的人却不知为何像避瘟神一样避着她们,甚至有人干脆绕道而行。 “这帮没有人性的人!”漓洛咬着牙,俏脸上带了几分怒意。 “不是不想救而是不敢救。”晓妍望了望那妇人,拧紧眉头,“这户人家得罪的可是江都府尹的公子,和他们扯上关系,怕以后会惹祸上身。”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漓洛绞着手里的长鞭,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晓妍的手,“我知道一个人,他一定会救她!” ------------ 第七章 初识故人心 更新时间:2011-11-01 马车出了繁华的街道,速度也快了起来,沿着山间的石子路奔驰。 马车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妇人捂着肚子半躺在矮榻上,虽然拼命咬着牙,但从齿缝中仍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来。 身下的血水渐渐多了起来,天青色的布裙已经湿了大半。漓洛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急得俏脸煞白。唰的一下子拉开车帘,一个劲的催促:“快点,再快点,里面已经不行了。” “咦,这不是去安雅居的路?”绮岫替妇人擦去额角的汗珠,眼角掠过那片青葱的竹林,一愣,随即有些为难的开口,“顾公子是男人,怎么帮妇人接生…而且我听说他只有每月的前半个月看诊,其余时间并不…” “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都已经这样了,自然先把孩子生下来要紧。”有些不耐烦的打断绮岫的话,漓洛看着前面的路,头也不抬的开口。 没想到漓洛说话这么直接,绮岫怔了怔,有些尴尬的绞着手里的锦帕。 “小姐,已经到了。”赶车的小厮擦了擦额角的汗,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终于到了…”漓洛舒了口气,一下子掀开软帘。也不顾小厮诧异的目光,直接往安雅居里闯。 “绮岫,你留在这里照顾这位大婶。”见那妇人已经疼的抽搐起来,脸上隐隐泛着青灰色。晓妍皱了皱眉,简单的吩咐了一句,提起裙裾下了马车。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安雅居是那种一尘不染的洁净,屋子的西南角,一个青衣小书童拿着把小扇在小火炉前打盹,此刻被推门声惊醒,揉了揉松惺的眼眸,抬头。 “顾清夜呢?让他出来,这里有病人。”没时间说什么废话,漓洛急急的开口。 “我们公子采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小书童打了个哈欠,懒懒的扇了几下小扇,低头看那火炉上的药罐。 仿佛被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激到,漓洛柳眉倒竖,手中长鞭一挥,小火炉上的药罐应声而落,里面黑色的药汁翻了一地。:“我不管他在哪里,本小姐要找他,他就必须给我出来。连病人都不看,他还做什么破大夫,做什么神医!” “你干什么?这是公子的药!”那小童猛地站起来,一脸怒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安雅居不欢迎不懂规矩的人,你们给我出去!” “平安,等等…”浅碧色的纱帘被一只素净的手轻轻挽起。那手干净素雅,手指修长,指甲被修剪的整整齐齐,仿若女子的手。 转身而入的男子一袭白色长衫,温雅俊美,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仿若一块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美玉,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是他?晓妍微微怔了一下---那日在端木府琴会上扶起她的公子没想到居然是安雅居的大夫。 顾清夜倒仿佛没有一丝诧异,朝晓妍微微一笑,走到漓洛面前:“姑娘你说的病人在哪里?平安,去拿药箱过来。” “公子你…”嘴巴动了动,平安刚想说什么,却见顾清夜已经和漓洛出去了。有些生闷气的看了晓妍一眼,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进了里屋。 马车内,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那样几近苍白的嘶哑声音透过人的耳膜钻进耳朵,仿佛有什么狠狠的刮着脑袋。漓洛和晓妍毕竟是未婚女子,自然不便入内,只能在车外候着。 “小姐,你看,血!”绮岫一下子捂住嘴,有些恐惧的看着从车厢角落沥下来的血珠,惊的倒退几步。 “不就是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漓洛嗔怪了一句,虽然这么说,可手指也是无意识的攥着手里的长鞭,咬着嘴唇,俏脸煞白。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看着那鲜红的血迹,晓妍心里也有些烦躁,将额角的头发拨到耳后,皱眉低声。 “啊…”尖叫声到最高点的时候突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没了声息,马车里一片安静。隔了许久,也没听见有声音再次传出来。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仿佛已经忍耐到极限了,漓洛猛地一跺脚,伸手掀帘子进去。 “你等等。”晓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却发现自己手心也全是冷汗,定了定神,勉强安慰她,“你这样冲进去也不能帮忙,更何况,有顾公子在,没事的。” “哇…”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声终于在安静的可怕的车厢里响起,带着一个新生命降临的喜悦。 不一会,便看见平安用一块绒毯包着一个皱巴巴的孩子出来。小孩身上的血水已经被擦干净了,眼睛还没有睁开,红通通的身体,小手还没有人的一根小指长,胡乱的挥动着。 漓洛连忙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抱到手里。一改往日的刁蛮任性,脸上泛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不住的去逗弄怀里的孩子:“是个小女孩呢,真可爱,你看她的小脚,好小啊…” 平安将孩子交到她们手里便不再管孩子,返身走到马车边,有些不安望着许久没有掀动的软帘:“公子,你没事吧?” 他怎么了?刚才的欣喜褪去,晓妍侧过脸,望向马车。 “没事。”清淡的声音许久才响起。顾清夜走下马车,仿佛极是疲倦。那一身纯白色衣衫上沾染了大片血迹,衬着顾清夜原本苍白的皮肤,让人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姐夫,姐姐生了!”黄衣少女从篱笆外探出半个头,虽然满脸惊喜却不敢推门进来,只是怯怯的立在那里。她身后,一个穿白色短打的汉子黑着脸一把推开木门。 “还好,大人小孩都平安”漓洛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抱给男人,眼里有些恋恋不舍,“这次多亏了顾清夜,不然怕不要说孩子,大人也保不住。你看,这孩子小鼻子小嘴,多可爱…” 男人一声不响的将孩子抱到手里,也没有问妻子的情况,伸手就去翻孩子的襁褓。猛地,脸色一变,男人眉头抽了一下。有些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突然狠狠的将那孩子砸了下来。 “姐夫!”黄衣少女捂嘴尖叫。 “你干什么?”漓洛眼疾手快抢身上前接住孩子,满脸怒意。襁褓中的孩子似乎被惊吓到了,不住的哭泣,脸挣的通红。 “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不要你管!”男人铁青着一张脸,转身去拉黄衣少女的手,“走,我亲自带你去府尹府,向霍二公子赔罪。” “啪…”一条黑色长鞭如毒蛇般窜向他的手腕,漓洛这一鞭用上了力气,手腕传来格哒的碎裂声,那汉子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 “你这种人也配做姐夫?也配做丈夫?”漓洛气的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简直是畜生不如。” “那你又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陡然,趴在泥土中的汉子像爆发似的吼了起来,“你今天救了她,反而是害了她。不仅是害了她,而且是害了我们全家。霍二公子是江都出了名的恶少,你以为这件事他会放过我们吗?如果你没有救小鱼,那他也许只是图个新鲜过几天也就把小鱼放回来了,至少她还能活着。可是现在,不出这口恶气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汉子将头深深的埋在泥土里,两只手发泄似的抓着黑色的泥土,蓦地提高声音:“莫说这次生的是女儿,就是儿子,我也只能亲手送他走。” “姐夫,我错了,我错了。小鱼跟你走…”黄衣少女清秀的脸上眼泪如断了线了珠子落下来,颤抖的扶起那汉子,朝漓洛鞠了一个躬,朝门外走去。 “我不会放过他。”漓洛娇俏的脸上笼上一层寒意,握紧的长鞭随着她的身体微微抖动。 “漓洛。”晓妍眼神微变,刚想上前。红衣少女的身形已经退开一丈以外,手腕一转,黑色长鞭收入腰间。 “砰”木门被狠狠的关上,又被狠狠的弹了回来,来回吱呀晃荡很久才停下来。 “这样任性的女子,怕是…”心里隐隐笼上一种不安。 顾清夜已经进去换了一身青白色衣衫出来,微笑的坐到院子里小木椅上,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柔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清晰的暗影,像翻飞的蝶翼。 将手中刚写好的方子交给平安,“你去把这几味药抓齐了,文火熬出来。她失血过多,怕是要调理一段日子。” 院子里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院子的南面放着两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架,每层木架上放着扁箩,里面是晒干的药材。拈起一支看上去干枯的树枝,晓妍轻轻开口:“你平日里都亲自打理这些药材吗?” “这些都是给病人的药材,自然要亲自打理。”很随意的拂了拂身边的扁箩,将刚被风吹进去的树叶拣出来,顾清夜微微笑着,“比如你手里的那半截小树枝,是硃树树杆。硃树生长的岭南,书高而枝叶茂盛。其枝干性甘味苦,入药可解旱热之毒。” “硃树的叶子很小,是半月的形状。在当地,流传着一个传说。说只要找齐两片相同的硃树叶,在每年月亮最圆的那一天晚上,将叶子捣碎涂在额头上向西南方向深深磕头三次,许下自己的心愿,月亮之神便能听到,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顾清夜将一小截硃树树杆放到鼻子下轻轻嗅,似乎很享受那淡淡的药味。 “所以说那只是传说,不可能实现。”晓妍微微侧开目光,让洁净的脸庞沐浴在淡淡的阳光下。午后的阳光,温暖的温度。可是同样沐浴着这阳光的,却有多少张无助悲伤的脸庞。她听的多了,也看的多了,甚至连她都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刚才看到那汉子将头埋泥土中无声哭泣的时候,内心却有什么在翻腾,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些饿到和野狗抢食东西的日子---那样深入骨髓的厌弃与绝望。 顾清夜闭上眼睛,安静的笑,“姑娘的愿望是什么?” 晓妍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眸子动了动:“我没有什么的愿望,那只是人们自欺欺人的谎言。” “但至少,那是一个美梦。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顾清夜的容貌原本就极其俊逸出尘,再加上那样淡雅如素的笑容,让晓妍在刹那间仿佛看到无数翻飞的皎洁花瓣,空灵澄澈。 隔了很久,将手伸到眼前遮住迎面而来的阳光,晓妍再次闭上眼眸:“我只想要一个太平盛世。”仿佛自己也觉得好笑,闭眼而立的女子低低的笑了一声,可是很快,那样在自嘲的笑容便在脸上消失。 “太平盛世啊…”仿佛回忆起了某些东西,女子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伤感。 “太平…盛世…”顾清夜脸上的笑容却因为这四个字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定定看着女子略带伤感的脸庞,不知怎样的表情。 “我生长的民间,过的并不是大家世族那些豪门小姐们的生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流浪。四处奔波,逃离战乱。遇到过易子而食,见到过插草卖女,还见到很多死人。我们随着人群四处逃避战乱,不知道哪一天会饿死在大街上。后来,先帝平定天下,又遇上虫灾,瘟疫。然而比这些更可怕的是那些所谓的国家栋梁,青天大老爷,那些曾经立刻赫赫战功,为大楚立下丰功伟绩的功臣们,现在却蜕变为一群啃噬百姓血肉的蛆。歌舞升平的背后,谁又看到那赤裸裸的仇恨与绝望。” 风低低的吹过,女子清晰的声音一点点飘散。许久,顾清夜站起身,望着天空的某处,恍惚:“也许,那真的是一场很美的梦。” ------------ 第八章 心结亦难解 更新时间:2011-11-02 荣禧堂的门口,几个端茶水的丫头和打扫的小厮在点着脚尖围在窗前,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嘴里还不时小声议论着什么。 “有人来了。”眼尖的小厮看见不远处走过来的晓妍,提醒。 刚才还兴致勃勃往里张望的下人们顿时如惊弓之鸟般散去,只是那余留下来的眼神还有看好戏般的兴奋。 晓妍轻轻皱起眉,透过洁净的格子窗,看到端木翌正大剌剌的坐在红木椅上,一身华贵异常的衣袍拖到地上他却看也不看,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把玩着手里的一只黄金镯子。 “这些都是江都的婚嫁年龄合适的女子,论才学和相貌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老爷子说了,你如今也年龄不小了,也该早日定一门亲事收收心,省得整日游手好闲,四处闯祸。”看着儿子这一副吊儿郎当,玩物丧志的样子,端木荀拧起眉头,眼里的愠色一闪而过,嘴巴动了动,又悻悻的闭上。目光落到散放在桌子上的那些卷轴上。 “你看这张,江都盐商大户柳岩的女儿,柳芷烟。虽说她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论性情和长相…”端木荀的话没说话只听叮的一声,端木翌刚才拿在手中把玩的那只金丝镯子从端木翌手中滚了下来,和地面的青砖相碰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镯子骨碌碌转了几个圈停在他脚边。 端木荀一怔,刚才说的话突然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父亲放心,这人我已经选好了。父亲只要不反对那即日便可成亲。”端木翌笑眯眯的站起身,也不去管那只金丝镯子,径直走到桌子边上。 没料到平日里一向顶嘴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端木荀又是一怔。没听说儿子和什么正经姑娘有来往啊,难道如今转性了? 虽然心里满是疑惑,但毕竟这是儿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类似妥协的说话,端木荀故作轻松的抬起头,“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论家世相貌,父亲绝不会反对。” “那边谢谢父亲成全了。”端木翌将手中的金边折扇一下子打开,裂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手指慢慢抬起。 晓妍只觉得呼吸渐渐有些停滞,因为她清晰的看到端木翌慢慢抬起的手指指向自己站着的方向。 他疯了?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手腕被人重重的一拉,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往屋子里走去。 一股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冲进大脑,端木荀气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手一扬,狠狠的就要抽下去:“你这个不孝逆子。” 端木翌没有躲闪,只是敛去嘴角的一贯轻浮笑意,冷冷的看着因为愤怒和失望而脸色青白的端木荀,脊背挺得笔直:“不孝?我对谁尽孝?对我的母亲?!” 高高扬起的手突然在半空中顿住,无力的垂下…端木荀跌坐在藤椅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半响,他苦笑了下,艰难的挥了挥手,声音一片萧索:“走吧,你们都走…” 端木翌冷哼一声,一甩手,看也不看端木荀,拉起晓妍摔了帘子出去。 “妍儿,陪我去喝酒。”端木翌将手松开,带着一丝请求。阳光下那个孤零零的影子立在那里,仿佛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倔强而孤独。 谪仙酒楼的谪仙酒不愧为江都最烈的酒,才喝下两坛,端木翌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起来。 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杯接一杯,青瓷盏里澄碧色的酒液翻了半身,他却毫不在意。手一扬,抛出五十两银子,大呼小叫的让小二再上酒来。 他根本是存心要灌死自己,晓妍望着桌子上根本没动的小菜,蹙起眉尖。站起身,朝愁眉苦脸的拎着两坛酒上来的掌柜摇头示意。 那掌柜也是个识趣的人,这端木府里的大少爷是出了名的胡闹,正愁万一这大少爷闹起来怎么收场,现在看有人示意,长舒一口气立马颠颠的往楼下跑。 “你给我站住…”端木翌眼见送到眼前的美酒就这么没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打了个酒嗝,口吃已经开始含糊不清“你给我回来,谁让你走的,你给我…” “好了,你已经喝的够多了。”晓妍扯住他的衣衫,没想到端木翌喝的醉醺醺的,一个不稳便跌到晓妍身上。满身的酒气扑鼻而来,晓妍勉力将端木翌扶住,也顾不得周围或好奇或暧昧的目光,扬声“掌柜,准备一间上房…” 房间干净而素雅,将窗户打开,让房间里的酒气散去一些。木床上的少年没有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笑容,静静的躺在锦被里。熟睡的脸庞,均匀的呼吸,安静的像一个孩子。 突然,仿佛梦到什么,薄薄的嘴唇紧抿起来,少年的手指用力的发白。 无声的注视着那张精致的脸庞,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抚了抚额头,起身准备替他掖好被角。在指尖触及他肩膀的那一刻,端木翌的手像痉挛似的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手腕只是稍稍用力,晓妍便被拉的跌进他的怀里。 蜷曲的睫毛轻轻颤动,端木翌的声音在耳边宛如梦呓:“娘亲,不要走…” 夕阳透过小窗将橘色的光线投进屋内,晓妍微微用力,将手从端木翌的怀里挣出来。脖子有些僵硬发疼,捶了捶肩膀。 端木翌睡的很香,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做了一个很香甜的梦。刚才抱着她的时候没有任何不规矩的动作,只是紧紧的抱着,像一松手就会失去什么一样。 帮他掖好被角,晓妍站起身。在刚才听见他叫娘亲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柔软起来,许多回忆汹涌进脑海,让人无处可逃。 苏姨…那个名字… 低低的叹了口气,起身去楼下结帐,眼角一掠,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端木椴坐在一张桌子边,点了几样小菜,却是一筷未动,似乎在等人。见晓妍下来,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端木椴站起身,递过来一个碧色小瓶:“这是醒酒药,告诉他,老爷子三天后回府。” “椴哥哥为什么自己不去给他?”没有接端木椴递过来的瓶子,晓妍只是定定的看着端木椴那张俊朗的脸庞,“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 桌子上的小菜已经凉透了,看的出端上来的时间已经很长。 端木椴怔了怔,随即将那碧色小瓶再次递到晓妍面前面前,皱眉。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他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并不需要别人多问什么。更何况,他觉得根本不需要去解释一件事。 对端木府有利的事情便是对的,对端木不利的事情便是不被允许的。这是他作为家族中长子从小被灌输的信条,家族的荣耀与辉煌便是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 只是…目光从女子清丽的脸庞上划过,端木椴张了张嘴,有些生硬的开口:“你和他素来亲厚…” 迎着夕阳,女子漆黑明亮的眼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可是,他在梦里呼唤的…却是他的娘亲…” 过了好久,晓妍微微扬起脸:“伯母她…” 手中的碧玉瓶一瞬间硌疼了手心的纹路,端木椴垂下眼眸,不动声色的掩盖住眼里刹那涌起的情绪。转身找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下来,望向窗外。仿佛回忆起了许多东西,端木椴漆黑的眸子里划过淡淡的伤感:“十年前,母亲离开人世。她走的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是睡去一般。最后的记忆中,母亲拉着翌儿的手,满脸惋惜…” 记忆的洪流如荒野的风带着冰凉的寒意在心底呼啸而过。是的,在最后的最后,母亲拉着端木翌的手,那样深沉的看着他,眼里的悲伤和留恋漫延成海。可是,对于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却连一个留恋的目光都没有给予,仿佛根本忘记了还有他的存在。 他是长房长子,从一出生便注定了他要担负起家族的命运。老爷子自小就对他格外严格,亲自带在身边。经史子喻,骑马射箭,他必须花比别人多十倍的时间将这些统统学会。他的童年充满了这些东西,失败,挫折,然后在泪水和汗水中一点点成长。 因为自小被爷爷带在身边,他很少见到母亲。记忆中那时一个温婉安静的女子,从不去争什么,只求平安便好。母亲很疼爱端木翌,不仅因为自小带在身边,更因为端木翌天资聪颖,伶俐乖巧,连先帝都曾夸这个孩子将来必有大成,也因此,端木翌一度成为整个端木府的骄傲。那时,在弟弟的光辉下,他是如此黯然失色,甚至没有人记得端木府还有这样的一个长房长子。 直到十年前,在老爷子决定隐居江都的风波里他才开始崭露头角。十年前,先帝普阳一战,大举剿灭了南唐最后一支义军势力,从而一统天下。先帝封王拜相,那些跟随先帝征战天下的大将们都受到了封赏,权倾天下的豪门望族担任着朝廷的高官要职,荣耀与权势纷至沓来。而正当端木府处在辉煌的顶点时,老爷子却突然决定隐居江都。立下族中子弟不得在朝廷担任要职,不再过问朝廷之事时,所有人都认为老爷子疯了,没有人肯回江都过清贫日子。 金钱,权利,地位,一切都已经唾手可得,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老爷子却已是主意已定,不顾族中众人的反对决定十日后回江都,一时间府中人心思动。 端木椴就是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所有人都惊异于那个一只默不作声跟在老爷子身后的男孩已经成长成如此俊朗沉稳的少年。深邃的眼眸从那些被权力欲望冲昏头脑的脸上缓缓划过,轻轻一句话便让所有人如醍醐灌地般清醒过来。 那一句话,只有八个字---功高震主,盛极必衰。 十天后,端木家隐居江都,从此不再过问朝廷之事。十年间,除了端木非由先帝钦定平南疆叛乱外,府中无一人入朝为官。 经历了那次风波后,老爷子更加倚重端木椴,逐渐将府中大小事务移交给他处理。他沉着稳重,洞悉清明,族中众人,无有不服。 而那个曾经让整个端木府为之骄傲的弟弟端木翌,却日渐荒芜,整日胡闹。 他明白这一切的来源,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荣耀,惊叹,曾经的光辉想裹尸布一样将他一层层裹住,可是在万丈光芒背后,谁又明白,他真正失去了什么? ------------ 第九章 寒梦影重重 更新时间:2011-11-03 深吸一口气,晓妍推开了房门。将碧色小瓶里的药丸倒入杯盏之中,黑豆大小的药丸入水即化,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呀呀呀,妍儿你想给我吃什么?不会是打算把我弄昏之后带我私奔吧…”端木翌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摇头晃脑的望着那碧玉瓶子,满脸奸笑。 “放心吧,就算是药也是毒药。”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晓妍横了他一眼。不过看他这样子,醒酒药什么的还真是多余了。 临街的窗户传来锣鼓喧天的吵闹,晓妍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眼望去。 一列迎亲的队伍走在大道上,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喜气。身后四个大汉抬着一顶大红花轿,走的是摇摇晃晃,花轿顶的那锦团随着他们的动作一摇一晃,几乎快要坠下来了。 此刻已是黄昏,怎么还会有人迎亲?街道两旁的人群纷纷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眼角掠过新郎官那趾高气扬的脸,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妍儿不会是看上那新郎官了吧?”端木翌笑眯眯的凑过来,先看看高头大马上的肥肉乱颤的男人,再看看晓妍那微微收起的眉心,眼珠转了转,突然一拍桌子,摇头:“妍儿,这种人你也看的上?你眼光也太差了吧?!” 这种人?眼神晃了晃,脑子猛地一亮,那是…霍二公子?想起那张猥琐的嘴脸,顿时觉得有些恶心,有些嫌恶的关上窗。突然,眉心一动,晓妍一下子推开窗门,霍二公子在这里,那漓洛呢? 漫天嫣红的晚霞下,风扬起大红花轿的软帘,露出花轿内的一角。 女子姣美的面容似乎在安静沉睡,软帘再次无声无息的垂下,遮住了那一袭红衣。 虽然只是一瞬间,晓妍却猛地握紧了窗棂,脱口低呼:“漓洛?!” “漓洛?”端木翌怔了怔,探出头去。 四个穿红色短打的汉子抬着轿子走在迎亲队伍的中间,满脸喜气。突然,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左边抬轿子的汉子一个趔趄,踉跄着向前冲了一步。轿子一下子失去重心,跟着往前倾斜。 软帘翻动之间,红衣少女的脸庞若隐若现,光彩琉璃。腰间两个玉铃铛晃荡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呀,居然是那个凶婆娘!”端木翌眨了眨眼睛,大呼小叫起来,金边折扇在手里转了转,叹息,“没想到她居然会看上那种人,真是有眼无珠啊…” “你见过迎亲那天新娘睡在轿子里的吗?”晓妍白了他一眼,皱眉,“上次霍二公子在街上横行霸道的时候被漓洛狠狠的教训过,这次怕是被抓住了。” “她也有今天?哈哈哈。”端木翌大笑三声,收起折扇抱着头躺到床上,可眼睛却直直的望着那扇透气的小窗,眼睛亮晶晶的。 似乎从那双眼眸里确定了什么,晓妍眼里蒙上一层笑意,抬起头叹了口气:“说起来,漓洛被抓你脸上也没什么光彩。那日她出手教训那恶少时,就说的清清楚楚,她是你的女人。现在霍二公子动手拿人,完全不顾及你的面子,以后传出去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看你还拿什么去惹风流债?” “不行,这可是大事。”端木翌眉头皱的死紧,突然一拍床沿翻身而起,“可不能让他白白毁了我的名声。” 看他一脸义愤的样子,晓妍强忍下泛上眼眸的笑意:“你不会就这么去救人吧?” “废话,当然不会,你以为本少爷傻啊。”顺手从铜盘边扯下一块布巾闻了闻,老大不愿意的将脸蒙起来,亮晶晶的眸子熠熠生辉,“放心,对付那种酒囊饭袋,不要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回来。” “连轿子都抬不好,简直是群废物!”霍二公子喃喃咒骂着,拉紧缰绳掉转马头。 “公子,不好了,有人抢亲…”迎亲的队伍前面出现了什么骚动,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尖叫。 似乎被那样尖锐的叫声惊扰,身下的骏马有些不安的抬起前蹄。霍二公子收紧缰绳,脸色有些难看。虽然心里直打颤,但霍家二少爷的名号还是让他保持了几分镇定,壮大了胆子,喝到:“大胆狂徒,居然敢…”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已经冲到面前。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轻轻一抬手掌,胯下的那匹马突然打了个响鼻直起身子,发了疯似的向路口狂奔而去。 “公子,公子…”那些家奴们见状连忙跑上去准备帮忙,却都被马掀开,七八个人围着一匹马追的筋疲力尽,显得极为狼狈。 围观的人群纷纷掩口而笑,大觉出了一口恶气。 端木翌嘴巴咧了咧,打了个响指,身子已经跃出,右手伸向大红花轿的软帘。 猛地,耳边有掌风袭来,带着冰冷的杀意。端木翌心里一惊,来不及多想,立刻化掌为拳,右手在轿子边沿一撑,借力弹开三四步。 耳边传来一声低啸,极轻,却已经是贴着耳朵。 什么时候那人已经跟到背后?背上顿时一股凉意,端木翌瞬间转身,斜向弹出,站稳。 站在端木翌面前的男人三十几岁的年纪,长的并不高大,尤其是那张脸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白色,右眼下面有一道一寸长的暗色伤疤,窄小背部有些佝偻。一身暗黑色的长袍,裹住那死人骨架般瘦长的身体。阴冷的眼里却冷芒毕现,正上下打量着端木翌。 如果刚才他不发出声音,那自己真的能这么轻易避开吗?这一次能避开,那下一次呢?端木翌轻轻吸了一口气,收起了刚才的嬉闹之心。 大红花轿静静的停在那里,少女碧色的铃铛若隐若现。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别在腰间的金边折扇唰的一下抽出来,扇柄为剑,直抵对方百会,风池,人迎三处大穴---他的折扇是请专人打造,以黄金为扇骨,扇柄是铁檀木制成,坚硬无比。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那人冷笑一声,伸出奇长的两个手指一夹,端木翌闪电般探出的扇柄竟被生生夹住,动弹不了分毫。 中年男人眼眸轻轻划过端木翌的脸庞,浓重的八字眉一挑,鹰钩一样的手掌直逼少年腹部,端木翌急急后退,然而转身而动的瞬间,中年男人的身形已经如鬼魅般窜到他背后,手掌斜劈而下。 白色的布巾上洇开一小团血迹。 暗黑色布袍的男人骷髅架般的身子佝偻着,阴恻恻的望着端木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鄙夷和讽刺,慢慢伸出手指。 “等等…”霍二公子刚被人从马上救下来,一脸狼狈。但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他今天却像顾及什么,一把推开扶住他的家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凑到暗黑色布袍的男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眼睛动了动,男人的目光落到端木翌被蒙着布巾的脸上。低头沉吟了会,突然抬手指着端木翌,冷然开口:“你,跟我们走。” “他是…”霍二公子甩着脸上的肥肉,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在接触到中年男人冷冷的目光时陡然闭了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对此人极为忌讳。 锦衣的少年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那身锦袍,用手指抹去嘴角的血迹。捡起那把金边折扇,然后沿着扇骨哗啦一声撕开。 那暗色布袍的男人什么也没说,佝偻着背看着他撕那把折扇,眼里冷芒闪烁。 直到将那折扇撕成一个扇子骨架时,往地上一扔,少年拍了拍手,嘴角的笑容明媚的刺眼:“我跟你们走。” 心口猛地一颤,晓妍一下子清醒过来。 撕纸则思止。 端木翌的意思是让她不要过去。因为他很清楚,即使现在晓妍过去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只会让事情更加恶化。 在这样的情况下端木翌在最短的时间做出这样的抉择,再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给她,的确是最直接有效的。 握紧的手心缓缓松开,晓妍慢慢的坐下来。直到确定自己的脸色已经和平日一样时才一步一步走出谪仙酒楼,没有任何迟疑的朝端木府跑去。 “胡闹,简直是胡闹。”端木椴从案桌边霍然站起,脸色凝重。 这件事牵扯到江都府尹霍群,就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可以解决的了。再者,端木翌虽然平日里胡闹,但身上的功夫还是不错,现在被人在几招内拿下,霍群手下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人了? 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个步,端木椴将黄木椅上的长衫披到身上:“妍儿你先回去,这件事自有我去处理。记住,不要惊动府里的任何人。” 紊乱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晓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窗外的火烧云烧的如火如荼,将天空染成红色,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晓妍坐了会,站起身。有风有低低的吹入屋内,一下子吹乱了案卷上的书册。 下意识的去关窗,然而目光突然落到书册的一角。那是端木府的家史,府中每年发生的重大事情都会被详细的记录在案卷里。 心里突然一动,细长的手指翻开那卷书册。只是翻了几页,便看到她心里一直存在的那个疑惑。涂着丹蔻的指甲突然收缩,在雪白的书页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细痕---为什么没人和她说过她还有一个出生两个月便夭折的妹妹? 六月初二,端木紫冉因风寒夭折。 八月十五,端木晓妍在元宵灯节走失,报官,无果。 九月初九,离枝别院走水,端木裕之妻语嫣离世。 十二月初五,端木裕思妻心切,离世。 短短半年时间,府里这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而且… “椴少爷?”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啪”的一声将书册合上,晓妍有些心虚的倚着桌案站立,脸色难看。 “大爷说身体不适,以后便不再过问府里的事情了,老爷子也已经允了。过几日便会将府里的一些案卷书册送过来,以后还请少爷多辛苦了。” 那小厮见屋子里没声音,以为端木椴又在处理府中事务不愿被打扰,传完话,便先告退离开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晓妍闭上眼眸,狠狠的握紧桌子的一角,直到所有的心绪都平静下里,才站起身,慢慢走出雅阁小筑。 ------------ 第十章 灯花又一宵 更新时间:2011-11-04 连珠帐,香木床,屋内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暗黑色布袍男人望着还在昏睡中的女子,阴冷眼里闪过一道冷芒,面无表情的转过身:“霍大人,这件事令郎辛苦了。”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却不带任何谢意,仿佛只是对着一件道具冠冕堂皇的说词。 “哪里哪里…”江都府尹霍群满脸笑意,唯唯诺诺的点头。心里却早就把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骂了千百遍。早知道儿子惹上的刁蛮小姐是当今宰相韩让韩大人的女儿,打死他他也不敢允许儿子招惹这样一个祸星。 韩让身为当今宰相,又是太后的表亲,手握重权。更何况他早年跟随先帝南征北战,朝中老臣都和他有交情。再经过这几年的提拔,门生遍布朝堂,光六部的尚书中就有四部是他的门生。如今少帝即位才三年,根基尚浅,不得不对他有所依赖,也因此他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听说韩让的正妻并未为他产下儿子,只有一女,宝贝的不得了,简直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可万万没想到是眼前这位刁蛮小姐,万一她醒过来说出什么话来,那不要说自己的儿子,就连自己怕也… 抹了抹头上渗出的密密冷汗,霍群斜眼偷偷看了看床上的女子,自己这一家老小的性命,也都在她一句话之间了。 香木床上的女子还在静静的沉睡,姣美的面庞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完全看不出平日里刁蛮任性的样子。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薄薄的眼皮下的紧闭双眸慢慢张开。看见眼前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即一下子坐起来。 “你醒了。”男人佝偻的背微微挺了挺,阴冷的眼眸看向红衣少女,刚动了动嘴,便听到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狠狠的一巴掌扇到男人的脸上,漓洛杏眼怒睁,冷然:“肖炀,这巴掌是谢谢你对本小姐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霍群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不自觉的退开一步。这药虽然是肖炀给他的,但药却是自己派人下的,万一这大小姐在这里闹起来,这江都府还不得给她拆了! 中年男人的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扬手握住漓洛第二次甩过来的手掌,慢慢转过有些浮肿的脸,看定她的眼睛,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说下去,“大人让小姐即刻回京,不得拖延。”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漓洛挣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冷然反问。 “来之前,我确实不知道小姐凭什么要听我的话。不过现在我却知道,小姐一定会跟我回去。”肖炀阴恻恻的看着漓洛的眼睛,突然咧嘴笑起来,那个笑容让他原本丑陋的的脸显得有些狰狞,“带小姐回来的路上,有人想将小姐从我手里抢走,被我带回来了。” “你想威胁我?”漓洛冷笑起来,缓缓抽出腰间的拇指粗细的长鞭,指向肖炀,深色的眼眸里泛起一股凌厉之色,“我自己救人,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伤我。” “那是端木府的二公子,小姐你应该认识吧?”男人不阴不阳的开口,定定的看着漓洛,没有让开,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端木翌?!”漓洛浑身不易觉察的一颤,脱口低呼。刚才还凌厉无比的眼神只是因为一个名字却剧烈的挣扎起来,惊讶,欣喜,心疼的表情在脸上交织而过,最终化为一抹不甘隐没在眼眸深处。 垂下眼帘,妥协似的放下手里的长鞭,抬起的眼眸几乎是狠狠的:“好,我跟你回去。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放了他。二是…” 手指指着霍群,却是看向中年男人那张丑陋的脸,一字一句:“二是让他的儿子不准再去找那户人家的麻烦,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那户人家?”肖炀挑了挑眉毛。 “这是当然。”霍群脸色大变,赶紧答应,现在他只求这位大小姐不把事情说开。 “我没有问你,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本小姐说话!”漓洛陡然抬高声调,语气冰冷,“我在问他!” 霍群顿时愣在那里,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头上刚干的汗珠便又渗了出来。 “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肖炀抬眼看向霍群,阴冷的眼眸一闪,低下头将桌子上的浅口杯盏端起来,慢吞吞的开口,“把这个喝了,小姐身上的药性还没有完全解开。” 见漓洛站着没动,肖炀的手臂微微抬高一些,敛眸:“小姐放心,再怎么说他也是端木府的人,我们轻易不会动他。” 鞭子被无声的握紧又松开,她知道,只要接过那杯盏,就意味着她必须放弃曾经有过的所有骄傲和心性。她不甘心,可是内心深处那个明眸皓齿的身影却像一把匕首抵住了她高傲的头颅。 所以,她已经输了,在肖炀说出端木翌的时候。慢慢的接过肖炀手里的杯盏喝了一口,然后狠狠的砸到地上,四散的碎片仿佛裂开的妖异花朵。 暮色笼罩的小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行走。夜凉如水,四周是一片压抑的静谧,偶尔几声虫鸣响起,稀稀落落。 “漓洛怎么样了?”终于,走在后面的少年抬起头,站定开口。 “我只负责把你带回来,和端木府无关的人一概不过问。”没有停下脚步,端木椴头也不回的继续走。 “那我便回去救她。”端木翌冷笑一声,转过头往回走。 “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端木椴足尖一点,瞬间已经站在端木翌面前,眼里闪过一丝愠色,“为了一个女人你到底要闹多大的笑话,端木府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呼吸突然疯了般急促起来,双手握的死紧,猛地退开一步,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裂开,疯狂的叫嚣着涌出来:“我胡闹?你别忘了,是谁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乌云遮住了月光,小道上一下子安静的可怕。端木椴望着少年那略带愤怒和不甘的脸庞,突然沉默下去。 许久,端木翌颓然的垂下手臂,转身坐下,将脸埋进手掌中,声音沙哑:“哥,你不想娘吗?她一直是那样温婉女子,从来不去强求什么。那个男人娶到这样的女子,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是他却不知道什么叫珍惜。那年娘小产,大夫说性命已经危在旦夕,派去找父亲的人被三次挡了回来。后来我央着你带我去书房,可是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的好父亲居然在书房里对着另一个女人痛哭流涕说对不起的样子。” 深吸一口气,端木翌慢慢抬起眼眸,眼神空洞黯淡:“再后来母亲的命虽然保住了,但身子却虚了下来。只是拖了半年便离世了。我依然清楚的记得,她那么用力拉着我的手,仿佛想把生命中最后一点东西留下来。” 嘴唇动了动,端木椴握紧了手心,最终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可是他知道的,却是另一个故事。然而,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注视着那个有些单薄的身影,端木椴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伸向他的肩膀。 “我是故意的。那些诗,我不是不会写,那些武功招数,我也不是记不住。”缓缓站起身,端木翌微扬的嘴角像冰冷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寒光,“他毁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惜的人,那么我便毁了这个世界上他最骄傲的东西。” 按住心口,端木翌抬起的眼眸带着倔强和伤害,每说一句便退开一步:“我毁了我自己,毁了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毁了他倾注我身上的所有心血。我骄傲,我任性,我让他颜面尽失,我要他最后的自尊骄傲被踩破,踏碎。” 那一瞬间,端木椴错愕的眼里浮现少年亮如妖火的眸子。伸在半空中的手突然僵硬起来,隔了许久,无力的垂下。 “翌儿,有些事,你真的还不懂…”端木椴负手转过身,将胸腔中燃烧的疼痛平复下来。 “哥,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总能如此冷静。”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端木翌眼里的光芒再次黯淡下去,带着无穷无尽的失落和无奈,“也许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根本不是…” ------------ 第十一章 暗香影浮动 更新时间:2011-11-06 “小姐,椴少爷回来了。”绮岫挑了帘子进来回话。 “端木翌呢?”从片刻前的失神中缓过来的女子转身,将手里的香囊放下。 “我听翠儿说椴少爷一回来便进了书房,脸色不怎么好看,连李总管送过来的案卷都没看便早早歇下了。而且听翠儿的语气,似乎只有椴少爷一个人回来。”绮岫皱着眉,也有些担心。 既然已经歇下了,那证明端木翌定然平安无事。只是这么晚了,他不回家又去了哪里?眼前突然浮现家宴那日少年离开观景楼时落寞的表情,心口突然有些疼痛。抿了一下嘴唇,晓妍将刚散下的头发束起,许是嫌那些环佩叮当的饰物碍事,只是将头发像男子一样束成一束,干净利落:“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小姐要出门?”绮岫怔了怔,连忙摆手,“端木府的大门已经关了,出不去了。” “我记得碧宛园后面有一扇小门,从那里出去。”晓妍已经站起身,披上披风,催促。 “那小门过了子时也要锁上,要是只有福伯那里有。现在已经是丑时了,那门早就关上了。”看晓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绮岫有些急了,“小姐可要想清楚,府里规矩重,万一被老爷知道小姐这么晚了还出府,挨一顿罚是肯定免不了的。” “你也知道已经丑时了,这么晚了谁会知道?”晓妍推开门,“放心吧,到了那里我自然有办法。” 碧宛园后面是一扇朱漆小门,不同于端木府正门的豪华气派,端木府的小门显得有些破败。平日里进出的人本不多,所以小厮们也懒得打扫,稀稀落落的杂草沿着脱落朱漆的门缝肆意生长。 “咦,这门怎么会开着。难道福伯忘记锁门了?”绮岫望着那扇半开的小门,有些诧异,不过随即释然的笑起来,有些庆幸,“八成又是灌了几坛好酒,找个地方呼呼大睡了。小姐,我们还真是运气好。” 晓妍轻轻推开门,沉吟一下,转身:“绮岫,你回离枝别院,别跟着我了。一来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免得你受牵连。再说你在离枝别院我也放心点,万一有什么事你也可以随机应变。” 纤瘦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没有任何迟疑。朱漆小门后转出一个身影,皎洁的月光静静的洒在温婉安静的眉目上,菀儿慢慢收紧了手中的钥匙。 “事情办好了吗?” “是。”琢言将头埋在阴影之中,声音低沉。 乌云遮住了月光,明亮的眸子也随着一起暗淡下来,看不到眼里的温度。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菀儿轻轻走到碧波池畔,手中的钥匙划了一道弧线,无声无息的没入冰冷的池水中。 红轩将眠月楼门口的红灯笼摘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已经快五更天了,用绢子抹了抹眼角,正准备转身进屋,突然眼角瞥见昏暗的街道上似乎有一个人朝这里走过来。 这个时候会有谁来?红轩探了探身子,刚才还有些诧异的脸上顿时换上媚笑连连,拢了拢乌黑的发髻娇声迎了上去:“呦,这不是翌少爷啊,多久没来我们眠月楼了,还以为你把我们忘了,姐妹们可伤心死了。” 没像往日那样嘻嘻哈哈胡说八道,端木翌抬了抬眼皮,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怎么翌少爷有心事?让红轩替你解一解。”娇笑着搭上端木翌的肩膀,软玉温香。 乌黑的眼眸闪了闪,端木翌抬起眼,望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突然轻笑起来,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轻浮表情,一手揽住少女的柳腰,一手挑起她的下颚,在她耳边喃喃:“那么红轩喜欢现在的我呢还是刚才的我?” “当然是现在的你,既解风情,又懂得讨女人欢心。”红轩在他怀里咯咯直笑,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娇嗔,“只要翌少爷心里有红轩一丝半点,红轩这辈子就知足了…” “有这样的美人陪在身边,我想忘也忘不了啊…”端木翌嘴角的笑容扩散来,将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淹没。也许,他本该这样,活在报复中,什么家族,什么荣耀,他只想看着那个骄傲的男人和自己的一辈子一起沉沦,永无翻身之日。 手指抚上红轩白皙细腻的肌肤,嗅着鼻尖传来的奢靡甜香,端木翌闭上眼睛,将身体的重量压到红轩身上,拥着她朝眠月楼内走去。只是没走几步,身形突然定住。隔着红轩乌云堆砌的发髻,他看到一袭清丽的身影站在月下。 束发,素容,干净的宛如月下的仙子。女子清冷的眸子淡淡的看着他,安定淡然。 身子突然有些僵硬,怀里的美人觉察出异样,嫣然抬头,看见晓妍静静的身影,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在端木翌耳边呵气轻笑:“看来翌少爷今天是佳人有约了,那我便不打扰了。”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何时进退。 “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吧?”端木翌定定的看了晓妍一会,突然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揉了揉鼻子。伸手从怀里去掏那把一直形影不离的金边折扇,这才想起折扇已经被自己撕掉了,只得有些尴尬的抱着肩膀站立。 直视端木翌的眼眸,晓妍清冷的嘴角一点点扬起:“大少爷你胡闹,任性,还惹下一屁股风流债,这是我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惊讶的?” 身体不易觉察的一颤,端木翌侧过脸,笑容消融在无边无际的落寞中:“总有一天,你会厌弃这样的我,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你是,我也是。”晓妍粲然一笑,淡淡的星辉下,那个笑容如早春第一缕阳光般温暖,散发着淡淡的白芷花香,“我们只能守护好身边仅有几样值得珍惜和守护的东西,因为它们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救赎。” “最后的救赎…”低低重复一遍,端木翌突然大笑起来,清朗俊逸不带一丝浮华之气,所有冷漠和伪装起来的坚强都随着那个笑容烟消云散。 拍了拍手,端木翌走过来拍晓妍的肩:“妍儿你现在还不回去,小心被人发现给你安上个私奔的罪名。” “那现在就算是私奔没有成功,我只能回去了。”见端木翌这般神情便知道他已经没事了,晓妍微微一笑,准备回府。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刚才看见漓洛,她让我告诉你,她最近不会来找你,不过她说过的话,让你牢牢记好。” “什么话,我早忘记了。”端木翌撇了撇嘴,枕着手臂看着星空。在星星闪耀最明亮的地方,一袭红衣的少女手里拿着皮鞭,娇俏的声音带着几分蛮横和霸道“我漓洛就着一颗心,给了你就再也收不回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银铃般的声音划过心底最深处,一片青翠。 ------------ 第十二章 花灯惊变生 更新时间:2011-11-08 每年五月十五,端木府都要举办盛大的花灯会。端木府家业极大,平日里府中众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借着花灯会的机会府中的各房亲戚正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再加上今年老爷子又立下花灯试才的规矩,所以花灯会办的益发热闹有趣。 今年端木府的花灯会定在碧宛园。碧宛园在端木府的东侧,说起来和晓妍的离枝别院隔的很近。而此刻,碧宛园为即将到来的花灯会布置的极为喜庆。 碧宛园的格局及其简单,园子中央即是碧波池。绕着碧波池依次是三座木亭,而中间最大的怡然亭就是今天花灯会试才的地方。 碧波池四周散落的假山石早有下人细细扫过,以防泥土湿滑。一条大红的波斯毛毯从碧波池前面的台阶一直铺到怡然亭里,毛毯上绣着繁复的云纹图案。怡然亭四只角每只角上都垂下一串描金大红灯笼,虽说还未到时辰,灯笼却早早的点了起来。大红的毛毯在红色的灯笼的映衬下更显的喜气洋洋。 怡然亭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椅塌,上面铺着秋香色的嵌花大条褥。旁边是两个高脚花架,上面摆着两盆吊钟海棠。下面是两排雕花楠木椅,椅子上都铺着缎面坐褥,每张木椅边有摆着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是几样糕点。 刚踏入碧宛园,眼前便一下子亮了起来。十几盏巨型河灯将碧宛园映照的宛如白日。老爷子斜倚在椅榻上,端木桓正笑眯眯的说着什么,逗的老爷子哈哈大笑。各房的亲戚差不多也到齐了,大家都顺着老爷子说说笑笑,看上去一派其乐融融。 晓妍目光略略一扫,便看见菀儿坐在右手边的位子朝她悄悄招手。微笑着点了点头,晓妍坐到菀儿身侧。 “爷爷难得这么开心。”菀儿凑过来,和她咬耳朵。 “爷爷,既然今天大家这么高兴,就由椴儿先献上一曲为大家助助兴吧。”端木椴抚了抚月色的长衫,一脸温和,站定。 老爷子摸了摸胡子,赞许的点头,端木椴是府中的长子,自然应该由他来开这试才之头。 端木椴微微一笑,转身从翠儿手中将一支碧玉箫接了过来。那支箫通体碧绿,宛如上好的羊脂玉般晶莹剔透。在河灯的映照下,箫身流转着清冷的翠色光芒,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被这支箫所吸收,让人在刹那间觉得移不开眼睛。 薄薄的嘴唇凑上箫孔,从他吹第一个音起,整个碧宛园就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出奇。 悠长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弥散开来,渗进心底的最深处。那早已被尘世蹂躏的千疮百孔的心灵如枯萎的玫瑰花瓣得到雨露的滋润一丝一丝舒展开来。 “椴儿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一曲完毕,老爷子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目光,“最近椴儿辛苦了,清瘦不少,要多多注意身体。”微笑着从案几上将琉璃盏端起来,朝端木椴微微示意,凑到唇边饮了一口。 端木椴连忙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一阵悠扬的歌声隐隐的从碧波池的另一端传来,池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只银白色的巨大贝壳,在四周河灯的光芒下熠熠生辉。众人的目光不自觉的都落到那只贝壳上,连一向波澜不惊的端木椴眉毛也微微一挑。巨大的贝壳缓缓张开,身着碧色罗裙的女子执灯而立,浅笑盈盈,眉目如画。 “菀儿?”晓妍一怔,这才发现原本坐在身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席,碧波池巨大的乳白色贝壳中,碧衣女子执灯而舞,一抬手,一回眸,宛若凌波仙子。 “小姐,已经准备好了。”绮岫低头附到晓妍耳边,耳语。 晓妍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怡然亭不远的空地上,已经摆起一张雕花楠木案桌。十二尺卷轴平铺在案桌上,泛着一种淡然的安静。晓妍将袖子抬了抬,接过两支蘸满墨汁的紫毫,左右手各拿一支,清朗月色如流水般倾泻到卷轴上。 悠扬的曲调在菀儿深深一瞥中消散,巨大的贝壳缓缓合起。再次绽开,菀儿已经换了一身衣衫,鹅黄色对襟襦裙,腰间系着倚罗丝带,轻盈飘逸。贝壳中的美人娇腮如玉,眉眼之间若有若无的风情流转,只一瞬间让所有人的眼里都有了掩饰不住的惊叹。 在这样的惊叹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凌风而起,踏过碧波池的水面落到贝壳上。金边折扇在手里打了个转,一把揽起菀儿的腰将她带到怡然亭边,衣袂翻飞,一股少年公子的贵气浮华。 “没想到菀儿有如此才情,以前爷爷一直以为你身子弱,没想到如今我们菀儿也出落的如此清丽脱俗。来来来,到爷爷这里来。”朝端木翌飞快了看了一眼,老爷子别过头去,显然心情大好,老爷子拉着菀儿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微笑着点头,“果然是我端木家的女儿,不仅生得一副好相貌,更是才情四溢。好,好啊…” “菀儿小时候是身子不好,不过经过这几年的调理,已经不碍事了。”菀儿温言浅笑,笑语盈盈。 “爷爷快看,妍姐姐在那里。”端木桓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蹦起来,指着不远处的身影一脸兴奋。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清脆的童声转到亭外的那张案桌前。容貌清丽的女子皓腕飞快的移动,额前细碎的发丝垂下,调皮的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眼眸低垂,仿佛早已沉浸在那副画中。可是远远近近在这月色之中,她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一副如诗画卷。 最后一笔完成,晓妍放下手中的笔,将白玉镇尺移开,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卷轴,低头行礼:“妍儿的画卷已完成,请爷爷过目。” 绮岫将卷轴呈了上去,菀儿连忙扶老爷子起身。老爷子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语气里难掩惊讶之色:“这是…碧宛园?”随即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乎又不像。” “是碧宛园。”晓妍抚了抚额前发丝,温言浅笑,“刚才无意拾得天上月色一瓣,故为此碧宛月夜。” “好一个碧宛月夜,在妍儿笔下的倒成了一处绝佳的美景,倒是可惜了我们以前没好好赏过。”老爷子眯起眼睛笑道。 “爷爷如今在妍姐姐笔下赏这月色岂不更有新意,古人赏月,如今我们这是既赏月又赏画,岂不更妙?”菀儿妙语连声,逗得老爷子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妍儿,听说你琴艺不错,这次爷爷特地为你准备了一把上好的焦尾琴,你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老爷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晓妍一眼,摸了摸胡子,手一挥,身后的小丫头立刻捧上一把上好的琴过来。 菀儿走到那小丫头面前,小心翼翼的将焦尾琴接了过来,轻轻放到案桌上。朝晓妍嫣然一笑,退到老爷子身后。 琴艺?晓妍一怔,难道那日琴会的事情有人传到老爷子耳朵里了?老爷子和蔼可亲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晓妍定了定神,朝老爷子微微行礼,白玉似的手指抚过琴弦,优雅舒缓的琴音仿佛隔着时空流淌而来。 突然,一阵极细小的颤动从指尖滑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晓妍的心却蓦地一紧。她从六岁到倚月楼开始学琴,多年来从未间断,可以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琴上每根弦的声音,每根弦的震动。可是刚才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如此陌生,难道这琴有问题?还是这只是老爷子的试探? 只是转念间的功夫,“啪”银色的琴弦在指间裂开。整首曲子如同一匹上好的锦帛从中间撕裂,片片裂帛散落在地。四下飘散的凌乱的琴音在暗夜里显得分为刺耳不详。 弹琴断弦乃大不吉之兆,老爷子脸色一沉了,方欲开口,猛然听见四周仿佛有什么轻微的响动。十几个黑衣人从碧宛园的矮墙上跃了进来,他们全身包裹在黑色的衣服里,脸上也蒙着遮面的黑布,只露出饿狼般的眼睛,紧盯着院子里慌乱的人群。那一把把弯刀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幽光,仿佛预示着一个杀戮的夜晚开始。 “啊,有刺客!”一个丫环刚反应过来转身向园外逃去,猝不及防被迎面赶来的黑衣人当头一刀,那“刺客”两个字还未发完全便立刻香消玉损了。 为首的黑衣男人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兀自愣在那里的晓妍身上,手中弯刀一挺,斜斜的切了过来。 空气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火花四溅。黑衣男人的刀势一滞,退开几步,脸上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恶狠狠的望着挡在晓妍身侧的少年。 一把将晓妍拉到身后,端木翌笑眯眯的将那把金边折扇打开:“不好意思第一刀就让你落了空,看来是出师不利啊。” 黑衣男人一刀不成,也不恋战,将手指蜷曲着放入口中,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划破夜空。 那些黑衣人显然是训练有素,听到口哨声后立刻丢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丫鬟小厮,直扑怡然亭。 那带血的一刀仿佛点燃了所有人惊恐的本能,怡然亭里原本女眷就多,怎么见过如此场面,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四下逃散。其他伺候的丫头妇人立刻乱了起来,跟着四处逃窜,那还顾得上什么少爷小姐。一时间碧宛园里哀号不断,哭声震天。 “妍儿,你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出来。”端木翌转过身,敛去嘴角的轻浮的笑意,折扇一点点收起,化为一柄利剑。 老爷子不愧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之色。一把将端木桓拉到身后,大声喝道:“椴儿,擒贼先擒王。” 老爷子话音刚落,端木椴一手震开扑向他的黑衣人,足尖一点,已经掠到为首的黑衣男人面前,与他缠斗起来。 唰的一声,月咏宝剑脱鞘而出,宛如一道银色闪电,划破夜幕。手腕倒转,连劈三剑,剑剑直刺黑衣人死穴,杀机毕现。黑衣人也不含糊,反撂刀背“当当当”接下三剑。端木椴嘴角微微冷笑,手腕倒转,反手一剑霍的刺向黑衣人的眉心。 黑衣人眼里闪过一道冷芒,被黑布蒙着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承认端木椴的功夫确实不弱,也明白就凭他一个人并不能拿下他。 所以,从一开始要对付他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那个一直在角落里冷冷的注视着他们打斗的男子,正在寻找他的破绽。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毫不留情的刺向他的心脏。而此刻,他看到角落里的男子冷冷的举起刀,如同野兽找到捕食猎物的最好时机,他要下手了。 晓妍正好处在怡然亭的最西边,从她这个角度把那个男子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原本心里就有些奇怪,在这一片混乱的怡然亭里只有他似乎不为身边的一切所动,不管看到多少同伴的鲜血与死亡都无动于衷。他的眼睛,漠然的盯着亭外那场激烈的打斗。这场景,让晓妍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豹子在捕食前一刻的等待。 鼻尖似乎嗅到什么危险的气息,晓妍清楚的看见他的刀在慢慢扬起。顺着刀尖凝结的寒光看去,端木椴的身形在夜幕里显得格外清晰。 手指突然握紧,晓妍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猛地背后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绮岫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勉强用手支撑着地面向后退去,眼里惊恐毕现。 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狞笑着伸出刀尖,似乎在看着砧板上的鱼肉。慢慢的举起弯刀,突然咧嘴笑起来。 “不要!”尖叫声划破夜空,绮岫下意识的用手捂住眼睛。 可是隔了许久,预料中的疼痛感没有袭来,僵硬的身体动了动,绮岫颤抖着从指缝中向外看去。 “小姐!”猛地瞪大眼睛,绮岫一下子坐起来,看着脸色惨白跌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女子,眼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女子清丽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可是那双倔强的眼睛却生生将所有恐惧都逼退回去。咬紧嘴唇,顺手将发髻上另一支银簪扯了下来,一头乌发顺势滑落肩膀。握着坚硬的簪子,刚才疯了似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黑衣人定定望着那支扎入手腕的银色发簪,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一把抓住晓妍的衣襟将她单手拎了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的甩上去。猛地,像认出什么,黑衣人眼珠动了动,低笑一声:“还正愁没立功的机会,你倒自己找上门来,简直是找死!” 虽然知道现在是生死之间,可是当冰冷的剑锋倒映出女子倔强的眼眸,微微扬起的嘴角沁出的鲜红刺痛了眼睛。端木椴心头一震,呼吸竟有几分凌乱。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双倔强的眼眸。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每回练武回来路过离枝别院,都会看到一个小女孩抱着布娃娃落寞的坐在院子的角落,静静的看着人来人往。 他知道她叫晓妍,是二叔的女儿。可是他很少看她说话,即使是在家宴上,她也只是静静的倚着母亲,小口吃着东西。后来,府里说走失了一位小姐,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三个月前,再次见到她,当年的小女孩已经脱胎换骨,可是那双带着淡淡倔强的眼眸却始终没有改变。 可是连他也没有发现的是,短短三个多月,当初的那份愧疚与惋惜已经渐渐转化为另一种感情,像一颗种子埋入心底的最深处,生根发芽... 对面的黑衣人怎么会放过如此破绽,刀尖一挑,端木椴前襟顿时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而那个一直隐藏在角落里的男人,也慢慢举起了泛着寒光的弯刀。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啪”的一声,那男人头被什么重重的敲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弯刀已经不知去向。 “呆头鹅,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还干刺客这一行,真丢尽脸了。”端木翌笑眯眯的将手中刚夺下来的弯刀转了个圈,刀尖对准晓妍身后的黑衣人,瞬间出手。 黑衣人落下的刀势在一瞬间顿住,脸上呈现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慢慢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一把尖刀直直穿透他的后背,刺中心脏。冰冷的刀尖穿透衣衫泛着幽冷的光芒,鲜血在一瞬间如瀑布涌出来。 端木椴眼神一定,目光凌厉起来。“唰”一剑刺进黑衣人的腰部,手法老练而狠毒。黑衣人发出一声闷哼,左腰顿时血流如注。用手捂住腰部,踉跄的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身形。 一道绿光从黑衣男人身上划出,跌入碧波池周围的石阶缝里。 黑衣人的脸色在河灯的映照下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白。突然,他咧嘴笑了起来,声音沙哑而低沉:“端木府,果然让我大开眼界。”话音刚落,黑衣人眼中精光暴涨,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啸声中竟隐隐有玉石俱焚之意。 大开眼界?一个仲怔之间,黑衣人的身形已如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弯刀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幽光,黑衣人的眼里却没有一丝光芒,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看来他是准备同归于尽了,端木椴心中一凛。 “好,我就成全你了。”低喝一声,月咏剑气四溢,手腕一翻,端木椴挺身迎了上去。然而,黑衣人的弯刀在离端木椴还有一丈的时候突然刀锋一转,竟完全不顾已至眼前的对手直直的向老爷子砍去。 他真正的目标是-----老爷子。 端木椴立刻反应过来,但黑衣人拼之全力的一刀已经快如闪电的朝老爷子背后飞去。老爷子护着端木桓,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杀机。端木府里功夫最好的几个人都被对手缠住,而老爷子身边只有四岁的端木桓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菀儿。 “爷爷,小心。”端木椴情知无法赶到,心急如焚只能大喝示警。 电光火石之间,平时看起来柔弱的菀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老爷子。而她自己却被黑衣人那拼尽全力的一刀钉死在柱子上。隔着肩膀,鲜血将碧色的罗裙染成刺目的鲜红。 “你…”黑衣男人不可置信的瞪大垂死的眼睛,那瞬间,惊怒,疑惑,不甘,绝望在脸上交织成一种诡异的表情。 “快给我去请大夫,把江都最好的大夫给我请过来。”老爷子一脚踢开黑衣男人,大声喝道。 菀儿的肩膀被弯刀钉死在柱子上,鲜血顺着刀柄蜿蜒而下。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苍白的近乎透明,双眸微闭,紧紧的咬住唇。 老爷子脸色有些动容,顾不得浓重的血腥,握紧菀儿冰冷的手,急声:“椴儿,把刀拔出来。菀儿,你要撑住,好好撑住。” “啊”尖刀拔出的刹那,菀儿的手痉挛般抓住老爷子的手臂,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鲜血飞溅出来,洒到端木椴和老爷子脸上,炙热的温度。 “还追什么刺客,给我把大夫找来,救菀儿要紧。”老爷子的眸子骤然收缩,脸上失去了一贯的沉着冷静。 ------------ 第十三章 月下影徘徊 更新时间:2011-11-12 碧宛园里一片狼藉,花灯会的喜庆气氛早被慌乱和恐惧所代替。 桌椅横倒,花架踢翻,碧波池里的花灯早就因为打斗变得残破不堪。地上到处是断刀断剑,还有黑衣人和府里丫环小厮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经过一场花灯会,碧宛园成了端木府最可怕梦魇的地方。 端木椴陪老爷子送菀儿去了淇水阁,端木荀一面吩咐人收拾院子,一面派人安抚各房女眷亲戚。 几个小厮将推倒的烛台扶了起来,个个都战战兢兢,这个地方没有谁愿意多呆一刻。 刚才真的好险,如果端木翌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他出手慢一点,又如果那把刀没有刺中黑衣人的话… 不过可惜,没有如果。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惶恐和不安都平定下来,晓妍慢慢站起身。 微凉的风吹散开四周的血腥味,脑子也慢慢从僵硬状态清醒过来。 这样大规模的刺杀显然是早有预谋,那些此刻训练有素,显然不是一般的角色。还有那黑衣人嘴里说的立功机会。她进府才几个月,也没和任何人有冲突,而在这之前,她和端木府根本毫无瓜葛。到底是谁,对端木府有如此深仇大恨,又对她要赶尽杀绝? 还有那把琴,弦断而祸生,仅仅是巧合吗?目光落到怡然亭边,朱红色的瑶琴正横翻在地上,断裂的琴弦在月光下蜷曲成诡异的弧度。晓妍将断掉的那根弦的裂口仔细查看,突然借着月光,一道不易觉察的划痕落入眼帘。原来先前听到的极不协调的音就是这么发出来的,不细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也就是说,有人利用她充当了这次刺杀的信号。这琴是老爷子给她的,自然不会出问题,那么会是谁在琴上动了手脚?目光下意识的朝四周看去,除了几个忙碌的小厮,碧宛园里早就没了人影。 突然,眼角瞥到一抹光亮。晓妍一怔,向碧波池方向看去,地上,似乎真的有什么刚才亮了一下。走进一看,却发现一枚玉坠被谁遗落在池边的石阶上。玉坠翠色欲滴,流转着淡淡的莹光,触手冰凉细腻。 这是?心里猛地一个激灵---这就是打斗中从黑衣男人身上落下的东西! “妍儿,你没事吧?”端木荀看晓妍一个人在碧波池边出神,以为她是被刚才那场刺杀吓着了,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伯伯关心,妍儿没事。”晓妍不着痕迹的将那玉坠塞入袖中,转身,“妍儿先回去了。” 推开半开的碧宛园院门,端木椴低头皱眉。端木荀一走,几个留下来的小厮一个比一个溜得快,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逗留。地上还有散落的刀剑,被胡乱塞在院子的角落里,泛着寒光。 端木椴径直走到碧波池畔,目光掠过杂草丛生的石阶。刚才在打斗中那黑衣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他眼力极好,虽然只是短短一瞥,但已经清楚那东西落下的大致位置。 没想到平日里一向柔弱的菀儿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身为长房长子,不得不跟去淇水阁,那里的事情一处理完他便急急赶过来。 但此刻那石阶的细缝里都细细找过一遍,却还是一无所获。难道被人捡走了,还是…?端木椴负手而立,望着光滑的石阶思虑重重。 淇水阁的门半掩着,里面灯火通明。拿着纱布药罐的丫鬟们来来去去,大气都不敢多喘。老爷子坐在红木床边的方凳上,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老爷子抬了抬眼皮:“是妍儿吧,进来。” 推门而入,丫鬟端过来一张梨木方凳,晓妍朝老爷子行了一礼坐下。 床上的女子还在昏睡,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呈现一种奇异的透明。 “菀儿她怎么样了?”晓妍微微皱起眉,轻声。 “伤的是肩膀,失血过多,调理调理也就好了。”替菀儿掖好被角,老爷子站起身坐到椅榻上,揉了揉发疼的鬓角,闭上眼睛,“妍儿你回去吧,这么一闹,大家都累了。” “妍儿先告退了。”晓妍欠了欠身,准备离开。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老爷子不紧不慢的的声音:“妍儿在花灯会前一天晚上出府干什么去了?” 老爷子怎么会知道她那天晚上出去的?脑子里一个激灵,晓妍霍然转身。 老爷子还是闭着眼睛,手指轻叩椅榻凸起的边缘,似乎在等着晓妍的回答。 “是妍儿不小心,白天出去的时候将碧落镯丢了。怕爷爷骂,便去偷偷寻了回来。”端木翌的事自然不便说出口,晓妍只能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碧落镯啊…”老爷子不置可否的望着窗外,声音低沉却有力,“那是你端木府小姐身份的象征,戴上那只镯子,就要时刻记得自己是端木府的人,要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的家族的荣耀和光辉。” “那么…”老爷子站起身,盯住晓妍的眼睛,目光灼灼,“现在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是,我有话和爷爷说。”坦然迎上老爷子的目光,晓妍微微扬起脸,“今天爷爷给我的那把琴,被人动过手脚。” 月光清凉如水的洒在端木府的亭台楼阁之间,仿佛一张朦胧的面纱,无声无息的遮住一切。 清冷的身影孤零零的坐在水榭的木亭里,隐约可以看见三四个酒坛打碎在地上。衣衫上全是酒渍,连着身体和灵魂。那些烈酒在胃里翻滚,燃烧。那样浓烈的酒味让他几欲作呕。 晓妍定定看着那个背影,心里却在冷笑---那个口口声声说着保护小姐的人在菀儿替老爷子挡那一刀的时候又在哪里?如果他在,那菀儿就不必以身挡刀,更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男人,永远冠冕堂皇的说着一套,做的却又是另一套。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窝囊废,满嘴欺世盗名的幌子。”冰冷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冷电般划破心口,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 勾在右手食指上的小酒坛猛地摔碎在地上,在晓妍看清楚之前,琢言握剑跃起,鬼魅般身形一晃,冰冷的剑刃已经抵住她的咽喉。 “我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多嘴。”冰冷的眼眸泛着一种奇异的铁灰色,琢言冷冷的出声。 嘴角的冷意更深了,晓妍直视那张刀刻般俊冷的脸庞,看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至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在我面前受伤,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会!” “你…”琢言浑身一震,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但是很快,那双冷亮的眸子便暗淡下去。 冰冷的面具撕开一个角落,露出里面的鲜红的血肉。有些颓然的垂下手,琢言转身,长剑铮然入鞘。 男子的挺拔的身影在月光下清冷孤寂,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很多事情,永远不是你想象的样子。”许久,男子低低叹息的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对着晓妍,还是对着他自己。 老爷子在淇水阁忙到半夜,见菀儿已经没有什么大事,嘱咐丫鬟小心伺候也便回去休息了。 伺候的丫鬟们不敢怠慢,精心照料,到后半夜,菀儿幽幽转醒,喝了一副药。 见满屋子的丫鬟虽然小心翼翼的,尽力服侍,但言行之间,却都有掩饰不住的疲态。已经到了后半夜,大家都困了,再加上今天发生这样的事,都还没从刚才的惊惧中缓过来。便让她们都回去休息,只留一个小丫头在外面守夜。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的自己这次只差一点就要小命不保,可是在弯刀扎进肩头的那一刹那,心里竟没有任何恐惧,反而带着献祭般的安然,甚至还有一丝…喜悦。 自己是疯了吗?微微苦笑了一下,肩上的伤口已经止血,白色的绷带包了一层又一层。左手慢慢的抚上肩头,将扎好的绷带解开。 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一剑,稍微一动,钻心的疼痛便侵袭而来。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菀儿咬着牙,挪动身体坐起来。闭了闭眼睛,左手摸索着探到床沿边上。 猛地,手一滑,身子便不受控制的顺着床沿倒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强压着怒意的低斥,琢言一手扶住菀儿,眉头拧在一起。 伤口被触到,菀儿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手指不由自主的抓紧了琢言的手腕,喘息。 眼神变了变,动作轻柔许多。在菀儿身后垫上一个掐丝软垫,琢言小心的扶她靠在垫子上。 “你喝酒了?”秀气好看的眉峰拢到一起,菀儿看着肩膀上微微渗出的血迹的绷带,轻声问。 眼帘动了动,没有回答。琢言站起身,手指探出在床沿摸索,突然手指的动作停住,指腹触到那细小的凸起。食指用力按下去,高大的红木床发出细微的移动声音,床脚的地方,露出宽大的暗格。 从里面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大排瓶瓶罐罐,排列的整整齐齐。仿佛为了区分什么,每一个瓶子都是不同的样式和材质。 “右边第三个。”菀儿望了那锦盒一眼,短促的开口。这锦盒里的每一瓶药都是她亲自调制出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种药的用法和用量。 她自幼身子不好,从小便和医药打交道,看的多了,自然懂的也多了。再加上闲来无事,常让琢言带些医书回来,原本是看着打发时间,顺便也能注意调理。可她天资聪颖,看着看着竟摸索出许多门道出来,医术渐长。如今放眼整个江都,除了安雅居的顾清夜,怕无人能出其右了。 可是,她却并不想其他人知道她的医术。除了从小照顾她的琢言,连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忙于行军打仗的端木非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从小就不了解。 拔出手里的长颈玉脂瓶的盖子,放到床沿上,琢言转身望向窗外。 菀儿解开中衣,左手费力的将带血的绷带一层层解下来。伤口很深,那一剑洞穿了整个右肩,直到此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依旧弥漫在心底,那么清晰。 咬了咬牙,抬起手抓住那长颈玉脂瓶,将药细细的倒在伤口上。 “嘶”白色的药粉迅速的渗进伤口的血肉中,一股淡淡的清凉。火热的疼痛感消失了些,伤口的涌出的血也渐渐止住。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但似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重重的倒在美人靠上,菀儿大口喘息,脸色更苍白了。 已经没有力气扎起绷带了,疲惫了闭了会眼睛,菀儿再次咬牙抬手,将中衣盖在伤口上。 听到背后已经没有了动静,琢言紧握的手才慢慢松开。默不作声将长颈玉脂瓶收到锦盒里,将暗格门关上。 睁开眼,菀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气息渐渐平定下来。望着那个暗格,唇角弯了弯。一瞬间,单薄的笑容竟让那张苍白的脸显出一种别样的艳丽来。 “坠子找到了吗?” “没有。”琢言短促的应了一声,从楠木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菀儿,“那尸体上我已经细细搜过,没有。不过,我在碧宛园遇到另外一个人。” “谁?”眼睛一闪,放下书中的杯盏,低声。 “端木椴。”琢言皱起眉,显然不愿意和那个人有什么冲突。 “椴哥哥啊…”菀儿低低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 精致的马车在一家不起眼的玉器铺前停了下来,晓妍扶着绮岫的手下了马车。 眼前的这家铺子虽然不大,但布置的干净整洁,再加上掌柜似乎在玉器鉴别上颇具眼光,所以在江都也算是小有名气。最关键的是,这家铺子不是端木家名下的产业。 现在是中午,店里的人不多,年轻的伙计正倚着门框打盹,掌柜坐在里柜,算盘珠打的噼啪直响。时不时抬手摸着两撇山羊胡子,满脸笑容。 抬起头,看见门口有人影,吆喝了一声伙计便又继续低头算他的帐本。 那伙计刚做梦呢,被掌柜一声惊醒,揉了揉松惺的眼睛不情不愿的去招呼客人。可不一会便蹭蹭蹭跑进里柜,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凑到掌柜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掌柜先是一愣,随即抬眼望去。从里柜望去,隐约看到两个女子的身形。到这玉器铺来的大多是男人,女客倒见得不多,再加上这样阔绰的出手…掌柜低头思索片刻,起身迎了出去。 晓妍坐在红木椅上,刚接过伙计捧上来的茶,便看见掌柜走了出来。 “是这位姑娘要找我吧?在下是这祥林玉器铺的掌柜,姓林。”林掌柜一抱拳,说话也是爽快,“姑娘要给我看的东西是什么?” 微笑着欠了欠身,晓妍使了个眼色,绮岫立刻将怀里一直抱着的填漆小匣递了过去。 林掌柜也不客气,一手接了过来将小匣打开。碧色的坠子静静的躺在银红色的锦缎上,宛转着流光。 眼里精光一闪而过,林掌柜将匣子合上,压低声音:“姑娘随我到内堂说话。” 相比于外堂的干净整洁,内堂则精致华丽许多。雕刻着喜鹊登梅的红木椅,缠枝莲纹的红木案几,案几上摆着骨瓷的茶具。椅子上铺着猩红色的大褥子,旁边是两个花架,花架上摆着盆景花木。 往孔雀石博山香炉里添了一把黎燃香,林掌柜坐到晓妍对面,将坠子拿出来放在手里细细翻看,眼里露出惊叹之色。 “这是上好的于滇冷暖玉,色泽纯粹,做工精致,在江都并不多见。而且…”手指按住坠子顶端的那颗碧色珠子,稍微用力,碧色的坠子竟然从中间裂开。顶端以那颗珠子为中心连在一起,如半开半掩的花萼。 “这是…”些微错愕的表情浮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晓妍将那坠子接了过来,在手中细看。 “林掌柜可知道这样的坠子的是哪家玉器坊生产的?” “这样精致的工艺江都怕是没有…”林掌柜摸着两撇山羊胡子,摇头皱眉,“要不姑娘这样,今天我们东家正好来店里查账,如果姑娘信得过在下,让我拿这坠子去后院帮姑娘问问,如果姑娘…” “林掌柜尽管拿去。”晓妍微笑着打断了掌柜的话,抬手将坠子递了过去,“如果我信不过你,又怎么会来这祥林玉器铺的。” 眸子里有光闪过,林掌柜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将坠子放进填漆小匣中,欠了欠身转身进了后院。 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林掌柜才从后院出来,将小匣交到晓妍手中:“我们东家说这样的坠子普天之下,只有京师有能工巧匠作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玉器来。至于是哪家玉器坊…” “姑娘若真要查这坠子的来历,不妨去京都的盛业坊看看,说不定那里有姑娘想找的东西。”淡淡的声音从天青色的软帘后传来,一袭明紫色长衫的男子掀开软帘走出来。 那男子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明紫色压金刻丝长衫,领口和袖口用纭裥绣的针法绣着流云纹。头发用发带整齐的束在头顶,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越发衬的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尤其是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宛如出鞘的利剑,孤傲凌厉。 嘴角挑着一丝如有若无的凉薄笑意,那男子半笑着坐到晓妍对面,直视晓妍的眼睛,将案几上的杯盏拿了起来。 那样带着危险气息的眸子让晓妍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坠子,侧过脸,避开那样凌厉的目光,晓妍淡淡的站起身:“多谢公子好意,我看不用了。” 转身朝林掌柜低了低头:“今天打扰了,我先告辞了。” “公子…”有些尴尬的看着女子离去的身影,林掌柜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是端木府的人?”紫衫男人似笑非笑的望着杯盏,浅呷了一口。 “她叫端木晓妍,是前几个月刚回的端木府。听说小时候在上元灯节的时候走丢了,一直流落民间。这次老爷子无意中找到她,便将她带了回来。”林掌柜低着头,态度神情极为恭谨。 “端木府的人不在端木府名下的玉器铺查东西,这倒奇了。”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杯盏边缘的花纹,嘴角的笑意愈发凉薄。望了一眼离去的身影,剑眉扬起,“既然端木府的大小姐开口了,那便替她查下去,我还等着看一出好戏呢。” ------------ 第十四章 倚月成孤倚 更新时间:2011-11-15 从祥林玉器铺出来,便去了菀儿的淇水阁。花灯会的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菀儿的刀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但精神却不怎么好,一直恹恹的。老爷子找了三四个大夫看过,都看不出所以然来。跟菀儿说了会闲话,嘱咐她好好休息之类便起身回离枝别院了。 一进门便看见楠木桌上堆着一大堆东西,绮岫说是端木翌下午刚送过来的。说是西市开了家新铺子,他见里面的新鲜玩意多,便买了些回来解闷。谁知一顺手便买回来小山似的一堆,他又是个怕麻烦的人,便全塞小姐这里来了。 “没处塞才想到我,他也太没诚意了吧。”晓妍边笑边坐下来。端木翌的心思她清楚的很---自从花灯会弦断而祸生之后,府里自然有些流言,端木翌是怕她心里不痛快,故意买些东西回来给她解闷。 “唉,这世道真是世风日下啊。难得做回好人吧,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看来这好人是万万当不得的。”雕花窗棂外探出一张垂头丧气的脸,端木翌从窗外翻身而入,金边折扇和脑袋一起晃啊晃,满脸哀怨。 “好人才不会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窗户呢!”晓妍笑着推了他一把,随手从那一堆东西中拿出一样,突然,笑容凝固在脸上。 那是一支很普通的珠钗,钗头是一只小小的凤嘴,衔着一串蓝珊瑚珠,钗身是蜻蜓点水的纹饰。 她见过这样的珠钗,在苏姨最钟爱的首饰盒里。那支珠钗被苏姨放在首饰盒的最底层,用金锁锁死在里面。听倚月楼一直跟着苏姨的叶儿说那是苏姨的心上人送给她的,钗头雕成凤嘴的形状,暗合和苏姨名字中的那个凤字。自从那个人走后,苏姨摔琴封艺,从此再也没有带过。 苏姨的珠钗怎么会在这里?一瞬间,心里竟然惊慌失措起来。她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怎么会将自己心爱的物品卖掉?! 见晓妍脸色不对,端木翌收起脸上的笑意:“妍儿,怎么了?” “你这珠钗是从哪里买回来的?”勉力扶住桌沿,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我倒忘了,似乎叫…叫什么…”端木翌摸了摸头发,突然眼睛一亮,一拍扇子,“叫曲鞠居!” “这是半个月前一位姑娘到我这里来当的。”安叶居的老板将珠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拧着眉头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那姑娘拿出一包首饰,说要当四十两银子。我看那些首饰做工也不精致,值不了几个钱,便不肯。谁知第二天那姑娘又过来,说当二十两,等着急用。我看那姑娘穿的单薄破旧,怪可怜的,再加上里面有几支珠钗还能值几个小钱,便当给她了。” 急用?苏姨为什么急等着用钱?指甲嵌进衣衫细密的纹路里,晓妍脸色有些苍白,“老板可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 老板皱着眉面有难色的摇头:“干我们这一行的,别人拿东西过来我们便当。至于那人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又为什么当东西,这行里的规矩却是绝对不问的。” “老板,你再想想,那女子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姑娘,我的确不知道。”老板看着那珠钗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掌柜的,如果你想出来那姑娘住在哪里那这锭银子就是你的。”端木翌摇着金边折扇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柜台上,转身,“你们这些伙计中如果有人知道那我再加一锭银子。” “真的?”一个清瘦的伙计站出来,望着明晃晃的银锭子,有些不相信的咽了口唾沫,“只要我说了,那银子就是我的?” “那是当然。”金边折扇在手里转了个圈,端木翌将手里的银子一抛,正好落在那伙计面前,轻笑,“这是定金,只要你知道。” 一把将那银子抓到手里,生怕别人抢似的塞进袖子,“我上次似乎听那姑娘说她住在西郊的破庙里。” 马车在小道上飞奔,晓妍坐在椅榻上,静静的望着窗外。端木翌手里的折扇打开又合拢,玲珑剔透的眸子闪了闪,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下。 “咿呀”一声,破庙半掩的门被推开,无声的风涌进庙堂,落满灰尘的帘幕高高的扬起,一股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破庙,供奉的神像上已经满是灰尘,缺了一条腿的桌子斜翻在神像前,烛台滚落在地上,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妍儿,小心!”端木翌眼眸一动,足尖发力,瞬间挡在晓妍面前。金边折扇唰的一下打开,斜劈向黑暗中的身影。 粗重的木棍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伴随着女子的低呼。 是个女人?端木翌一怔,刚才情急之下,手上加了力道,此刻发现是女子,连忙将折扇收了回来。手指在女子肩胛穴上轻轻一点,退开几步。 “叶儿?怎么是你?”待看清女子的容貌时,晓妍却陡然变了脸色。叶儿自小跟着苏姨,几乎是形影不离,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脏污麻木的脸上突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女子霍然抬头,定定的看着晓妍,突然之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砰,心口似乎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一下,呼吸不可抑制的混乱起来。晓妍一下子冲到叶儿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你怎么会在这里?苏姨呢?” 仿佛被苏姨这两个字刺到,叶儿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一下子捂住脸失声痛哭,仿佛憋了太久的委屈和惊惧到此刻才真正释放出来。 “苏姨怎么了?”女子的脸色苍白如雪,指尖颤抖着拉住叶儿的袖子。 “苏姨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泪水顺着指缝涌出来,啪嗒啪嗒的落在地面上,愈发清晰。 怎么会这样…脑海里短暂的空白,然后便是一大片麻木。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身体在慢慢僵冷。 “不,不会这样…”嘴里喃喃自语着,仿佛灵魂已经抽离身体,抬起的眼眸空洞而麻木,却没有悲伤的表情。 “不,是真的,都是真的。”似乎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东西,叶儿猛地尖叫起来,退开几步,望着女子的脸庞颤声,“你走后,苏姨说不想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于是带着我们去沧州。可是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山贼,苏姨挺身保护楼里的姐妹,被…” 声音突然哽咽在那里,叶儿痛苦的蹲下身体,仿佛那单薄的身子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那段回忆。手指痉挛的揪紧衣角,叶儿微微颤抖着抱住自己的肩膀:“后来,其他姐妹去了沧州。云姨收留了我们,可是我却因为额角的伤痕被赶了出来,脸上带伤,不能接客。我四处流浪,想去投奔亲戚,但却没有钱,所以只能在这里…” “晓妍,你去了哪里?苏姨说你回家了,可是倚月楼不是你的家吗?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回来找过我们一次,为什么…”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没有辩解什么,晓妍只是无声的咬紧嘴唇。 是她的错,她怎么会去怀疑苏姨,怎么会傻到去相信那样的眼睛。她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的心性脾气。她知道她恨什么,也能轻易的让她去相信一个早就编排好的故事。 即使,这个故事已经陈旧到被时间覆盖了十年。 慢慢的走到叶儿身边,轻轻抱了一下那瘦小的身体,然后站起身,“你放心,我不会让苏姨死的不明不白,我现在就去报官,我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 从刚才便一直低头不知想着什么,现在听到晓妍说要去报官,端木翌脸色一变,一把拉住晓妍的手腕:“妍儿,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凭什么不能去?”仿佛刹那间所有的情绪被点燃,晓妍扭动着手腕,另一只手狠狠捶打端木翌的肩膀,几乎是歇斯底里,“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懂!” 没有松开,只是更紧的将女子拉入怀里,任她发泄着伤痛和愤怒。将头抵在女子单薄的肩头,声音发涩:“妍儿,哭一场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压抑许久的泪水仿佛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刹那间涌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庞长滑而落,晓妍伏在端木翌的肩膀,抓紧了他的衣衫,一瞬间泪雨磅礴。 雅阁小筑。 “你说这件事牵扯到…”端木荀惊的退开一步,脸色大变,半响才回过神来。小心的朝四周看了看,将声音压倒最低,“牵扯到朝廷?” “是。”端木椴短促的应了一声,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如此大规模的刺杀必然是精心准备。那些杀手训练有素,也绝不是普通的角色。弦断而祸生,显然有人早就在端木府埋下了祸根。能将这一切顺顺利利的完成,绝不是简单的一个杀手组织能完成的,或者说,肯定背后有人支持,而且这个人来头不小。” 端木椴皱起眉,轻轻扣了扣檀木的小几:“老爷子将那些尸体交给官府,官府到现在都没有给一个答复。端木府发生了这样的事,却能让官府都默不作声的人也不多。” “难道是…皇亲国戚?”端木荀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站起身,望着端木椴冷肃的脸庞,随即焦躁的摇头,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恐怕不是皇亲国戚这么简单…”揉了揉眉心,端木椴索性说的更加直白,“少帝即位才三年,根基尚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皇上不是一般的角色,皇上要革新政治,必然要一步步剪除朝中的重大势力。端木家弃官从商,掌握着江南一带的商脉,再加上大楚第一世家的名望,必然成为世家的代表。皇上要杀鸡儆猴,第一个便要拿端木府开刀。更何况…”声音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些宫廷秘闻和陈年往事带着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低头沉吟片刻,端木椴转过身望向窗外。 “笃笃笃”门外传来低沉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谈话。 “椴少爷,我是小唐,有急事禀告。” 眉梢挑了挑。这小唐在端木府呆了也有三四年了,原本是跟着端木荀,后来老爷子将小唐调到雅阁小筑。端木椴见他有一些功夫底子,做事也稳重伶俐,便教了他几天功夫。他倒是个肯学肯苦的,越发长劲了,倒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进来吧。”端木椴淡淡的应了一声,将桌上的案卷轻轻合上。 “椴少爷…”眼角看到端木荀,小唐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行了个礼便不再看他,朝端木椴微微低头,“翌少爷和妍小姐去了西郊的破庙,知道那个女人死了,要去报官,还好被翌少爷拦下来了。” “什么?她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死了?”端木荀脸色大变,禁不住脱口低呼。 “倚月楼的一个姑娘流落到那个破庙,不知怎么被妍小姐找到了,所以…”小唐低低的回禀了一句,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敬意,完全不像对端木椴这般恭敬有礼,“后来妍小姐给了些银子给她,让她去投奔蕲州的亲戚。” “我就说早晚会出事,斩草要除根,椴儿你非要保她们,现在可好…”端木荀皱眉埋怨,在屋里转了几个圈,自言自语的抬手,“不行,这些人必须除掉,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除掉她们只是一把刀的问题,可是内心却有什么在抗拒着。他在顾虑什么,还是怕伤害某个人… 摊开手,手心流转着淡淡的一缕阳光。端木椴久久没有说话,目光几度变幻,最终握紧了手心。负手立在窗前,眸色渐渐变深:“那些女人已经在沧州安定下来,现在如果一夜之间暴毙必然引起官府的怀疑。人是要除掉,不过不是灭倚月楼的口,而是那些山贼。只要那些山贼一死,那便死无对证,再查也查不到端木府头上。至于破庙里的那个丫头…”顿了顿,端木椴微微闭上眼睛,“等她离开江都后就让他永远不要说话吧。” “你要对那些山贼动手?”端木荀不敢置信的望着儿子,手指几乎戳到他的脸上,“你疯了?那些人可都是见利忘义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万一他们把那件事抖出来…你这是舍近求远,简直自找麻烦。” “正因为那些人是见利忘义的人,所以才不需要我们动手。”端木椴冷冷的挑起眉角,坐到案桌前,眼里岩石般冷峻的光芒闪过,片刻之间,一封迷信已经写好。 用蜡细细封好交到小唐手里:“让天香楼的老板娘带这个女人去玉屏山赏杏,具体的事情我已经在信里交代好。这墨汁一天后会自动消失,所以务必在今天把事情办好。” ------------ 第十五章 冰山融初雪 更新时间:2011-11-16 离枝别院。 晓妍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专心致志的翻着手中的案卷。这是她这几天从各处收集来的关于玉屏山那帮山贼的情况。 高虎?笔尖在那个名字上狠狠的划过,几乎将纸划破。 “小姐这几天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都快与世隔绝了。”绮岫将托盘里的碗碟放下来,在瓷碗里盛了一碗白粥,笑眯眯的递过来,“这几天江都出了件大事小姐可知道?” 默不作声的将案卷合上,晓妍深吸一口气,收起刚才的情绪,淡淡的开口:“什么大事?” “玉屏山的那伙山贼被官府给剿了,听说那山贼头子高虎当场就被剿杀了,现在江都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呢。” 身子不易察觉的一怔,霍然抬头,拉住绮岫的袖子:“当场剿杀?官府怎么会突然想去围剿那些山贼的?” 原本就当趣闻说给晓妍听的,没想到晓妍这般神情,绮岫倒是怔了怔,半响才接过话头:“好像是高虎前几天抢了个女人回山寨,没想到那女人是霍二公子新纳的小妾。霍二公子脸上自然过不去,就带着官兵将那些山贼给剿了。” 手中那本薄薄的案卷被无声的握起,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从内心深处衍生出一种不安,仿佛跌进一层层迷雾中,看不清真相。 “绮岫…”格子窗前有小丫头悄悄的朝绮岫招手使眼色,绮岫会意,悄声走过去,不一会进来说祥林玉器铺的林掌柜说铺子里新到了一批玉器坠子,让小姐看看有什么中意的没有。 祥林玉器铺?眼前浮现那一双带着危险气息的眸子和似笑非笑的凉薄笑容。可是既然林掌柜带话过来必然是有了关于那坠子的线索。 去,还是不去?思虑良久,晓妍站起身:“备马车,去祥林玉器铺。” “上次的那坠子我们已经替姑娘查过了,是京都盛业坊在十五年前赶做的一批挂饰。”林掌柜将晓妍让进内堂,亲自捧上香茗,笑着开口,“用的是上好的于滇冷暖玉,再加上做工精细,所以一上市面便被王公贵族,世家豪门抢购一空了。” 王公贵族?豪门世家?怎么会和这些人扯上关系?晓妍暗自皱眉。 “还有,这是我从盛业坊坊主那里打听到的当时购买这批坠子的买主名单。”林掌柜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笺放到红木案几上,压低声音。 目光略略一扫,落到最后一行上。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潋滟水光,不动声色的将信笺折好放入袖子中,起身告辞。 马车轱辘辘的行驶在大道上,晓妍抚着额头,开始整理起纷乱的思绪。 首先她可以肯定两点,一是在花灯会上有人要置她于死地,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追查那坠子的来历的最关键原因。第二,谋划这场刺杀的人肯定和端木府有什么重要的冲突或者深仇大恨。可是她和端木府怎么会扯在一起,她进府才几个月的时间,实在想不出和谁结下过这样的恩怨。最不可思议的是,今天在林掌柜给她的那张纸上,她居然看到三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眼,端木府。也就是说端木府也有人有这样的坠子。难道这只是巧合?还是… 冥冥之中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感觉就快抓住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只差一点点,就能把一切连起来。 “吁---”车身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晓妍正想的出神,一没留意便直往前冲去。 “小姐!”绮岫一声惊呼,一把扶住晓妍的身子,抓住窗棂勉强站稳。 “怎么回事?”晓妍皱着眉,低声问。 “两个老婆子突然从小路上拐出来,小的情急躲闪,让小姐受惊了。”小厮拉着手里的缰神,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撞到人没有?”晓妍挑开软帘,向窗外看去。马车已经行驶到山间小道上,原本并不宽敞的小道上今天似乎突然多出许多人,有老有少,相互搀扶着往山上走。 “今天人怎么这么多?”有些好奇的抬起头,晓妍随口问。 “今天是安雅居最后一天看诊的日子。也难怪,顾大夫不仅医术高明博古通今,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附近百姓有个三灾五病的的都来找他,他从来没有说个不字的。不过听说这顾大夫自己身体也不怎么好,所以每个月只有前三天是看诊的,其余的时间都在安雅居调理身体。”绮岫将小几上打翻的碟子摆好,重新坐回椅榻上。 顾清夜?他身子不好?怪不得上次为那妇人接生后平安那副神情。白皙细嫩的眉间动了动,晓妍探出身子:“走,去安雅居。” “你们又来干什么?”平安正按着方子抓药,一抬头看见晓妍,立马没了好脸色,摆着一张脸嘟囔,“要看病到后面排队去。”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谁说我们来看病的。”见平安这副态度,绮岫自是气不过,忿忿回嘴。 “我们这是医馆,你们不来看病来这里干什么?”白眼都快翻天上去了,平安理直气壮。 “我们当然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来…”话说到一半,气势突然矮了下去,小姐为什么突然来安雅居,她还真不知道。 “我们是来帮忙的。”晓妍微微一笑,替绮岫将话接了下去。 “是啊,我们就是来帮忙的,你别不识好人心。”瞪了平安一眼,一把将他手中熬好的药抢了过去,“你熬药,我去送药,这药是谁的?” 平安怔了怔,还没见过这么自作主张的女人,但行动已经比脑子快了一拍,手指已经下意识的抬起来:“那…那位老婆婆的…” 话一出口他就懊恼的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这不等于承认了要她帮忙吗? “是晓妍姑娘吧,请进来。”隔着纱帘,顾清夜温和的声音传出来。 “绮岫,你留在这里帮平安的忙。”朝平安微微点了点头,晓妍掀起纱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外庭是看诊的地方,翠色竹子做成的方桌,上面放着最简单的笔墨纸砚。一道半卷的竹帘隔开里屋和外庭。屋子的一角,一只褐色小药壶正在小火炉上噗噗的冒着热气,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的恰到好处。 顾清夜一袭月白色长衫,整座在竹椅上给一位老者看诊。修长的手指搭在老者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那样专注温和的神情让原本文弱的脸庞散发着一种近乎神祗般的光芒,仿佛只要在他身边,任何不安焦躁的情绪都会被一一抚平。 蝶翼般细长密集的睫毛颤了颤,顾清夜提起笔,略一沉吟,方子已经开好。“老伯您把这个给平安,他会帮你把药抓好。每日两副,半个多月应该就能看到效果。” “顾大夫,这可是几十年的旧疾了,真的这么快就会有效果?”那老者已经六七十岁的年纪,头发都已经白了,手指捏着方子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又看,迟疑。 “老伯放心吧,只要按方子吃药,定然会好转。”嘴角的笑容更柔和了,顾清夜安慰似的拍了拍老者的手,边说边将他送了出去。 转身进来,有些抱歉的朝晓妍笑了笑:“姑娘怕是要等会了…” “顾公子先忙…”晓妍连忙站起身。 点了点头,顾清夜走到小火炉边,用一块白色粗布包住药壶的壶柄,用细瓷碗小心的接了一碗。 “我来吧。”浅浅笑着,晓妍将那细瓷碗接了过来。 看了她一眼,顾清夜倒也没有推辞,朝里屋指了指,隔着半卷的竹帘,晓妍这才注意到里屋的木床上有个老妇人在昏昏沉睡。 那老妇人蜷缩在木床上,衣服破旧脏污,似乎已经穿了很久,头发也只是用支粗木簪挽了一下,额前垂下几缕黑花的头发,盖住了有些发黄的脸庞。 倾身上前,晓妍小心翼翼的拍了拍老妇人枯槁般的手腕:“老婆婆,醒醒…” 只是轻微的触碰,老妇人却猛地惊起,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有虚汗冒出来。见眼前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打扮又富贵。老妇人有些讪讪的将手往怀里缩了缩,眼神怯怯的。 “这是顾大夫让我给你端过来的药,趁热喝。”笑容更柔和起来,晓妍将白瓷碗递到老妇人嘴边,用绢子扇了扇,“小心,烫…”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小心对待过,老妇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脏污的手使劲在身上抹了抹才敢接过晓妍递过来的杯盏。 一口气将碗里的药全喝完,刚才心口的不适感缓解过来,老妇人的脸色显得好了很多。一开始还是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但见晓妍说话温柔又没有架子,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姑娘是来帮顾大夫的吧?”老妇人眼角的鱼尾纹一条条散开,看看顾清夜又看看晓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是,平安毕竟是个男人,怎么说也没有女人家细心。姑娘,这顾大夫可是个活菩萨,这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的…” 老妇人还在拉着晓妍的手絮絮叨叨的夸着顾清夜,顾清夜似乎也听见了,嘴角微微上扬,一抹纯然微醺的笑容宛若浮冰碎雪般晶莹剔透。 平日里听这样的话只会当作笑谈,一笑而过。然而此刻,在胸腔中静静跳动的心却因为那抹春风和煦般笑容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很轻…很淡…却很柔和…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顾清夜慢慢坐回竹椅上。沏上一壶好茶,茶香在安静的屋子里慢慢升腾,一种祥和宁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将紫砂杯递到晓妍身边的小几上,打断了她的出神:“姑娘有心事?” 手指摩挲着杯口光滑的边缘,浅色的茶水倒映出一张纤细秀丽的脸庞。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女子将杯盏放回小几上,抬起头:“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碧色的坠子与手心白皙的肌肤相互映衬散发出一种莹润的色泽,手指按住顶端那颗珠子,玉坠瞬间从中间裂开,如半开半掩的花萼。 清朗的眉峰微微上挑,顾清夜将坠子接了过来。 “我并不太懂玉石,只知道这材质应该是上好的于阗冷暖玉。不过…我听说玉最重要的便是其敛晕而不发的气质。这件玉器做工精致,做的人应该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刚才我看这坠子打开的一瞬间似乎过于凌厉,反而盖住了它原有的内敛深沉…” “过于凌厉?”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又说不出到底抓住了什么。 “还有这坠子的形状…”清晰见底的眉毛如山峰般蹙起,顾清夜微微侧过脸,眼里也有一闪而过的迷惑。只是片刻之后,他已站起身安静浅笑,“这样吧,若是姑娘明天有时间,我带姑娘去见一个人,我想他应该知道。” ------------ 第十六章 幽情冷处浓 更新时间:2011-11-17 第二日一上午,晓妍便早早的梳洗停当去了安雅居。马车轱辘辘的行了三个时辰,终于在江都最大的寺院南吕寺门口停了下来。 虽说是后门,但毕竟是江都最香火鼎盛的寺院,虽然没有正门的气派庄严,但也显得干净肃穆。顾清夜似乎已经事这里的常客,守门的小沙弥见到顾清夜没有一丝讶异,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然而目光落到顾清夜身后蒙着面纱的女子身上,却有些发愣---印象中的顾清夜一直是一个人来南吕寺。自从十年前他将那个重伤的人送到南吕寺后,每年都会来看他几次。顾清夜好静,说话不多,却喜欢安静的微笑,他笑的时候,连着他的人会浮起一种栀子花般不染尘世的气息,与世无争,淡薄宁静。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似乎从小沙弥的欲言又止中看出什么,顾清夜淡淡一笑,“有劳净远师傅了…” “哦…我这就带你们进去。”小沙弥有些诚恐的低头,顾清夜每次都是温和有礼,即使是对着他这样一个刚剃度不久的小沙弥。有时候他甚至想也许顾清夜比他更适合出家。因为在他眼里,根本看不到欲望两个字,永远是那么淡然宁静,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进的了他的心。 穿过青砖铺成的小道,转过修行的苦禅院,在庄严肃穆的藏经阁门口站定。再次行了个礼,小沙弥像在害怕什么,转身急匆匆的离开。 顾清夜无声的笑了笑,轻轻推开了朱红色的殿门。 一股浓烈的酒气如潮水般涌过来,刺的人的鼻子一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为什么藏经阁会有如此重的酒味,眼前的场景便让晓妍禁不住低呼出声:“这个是谁?” 胡子拉扎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倚着佛龛呼呼大睡,面前胡乱摆着十几个空酒坛,有的还倒在地上,酒水翻了一地。刚毅的脸庞因为许久没刮的胡子和乱蓬蓬的头发显得有些邋遢。听到开门的声音,男人却连眼皮都懒的抬,将怀里的酒坛抱的更紧了些。打了个酒嗝,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觉。 南吕寺是江都第一大寺院,历来恪守佛教礼仪。可现在在藏经阁里的这个男人,怎么也不像是佛门子弟。 触到晓妍惊疑不定的目光,顾清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抿了一下唇,走到那中年男人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抬手扣了扣面前的一只小酒坛,端起来小心的喝了一口。 只是一小口,刚才还呼呼大睡的男人却猛地跳起来,一把夺过顾清夜手中的酒坛,恶声恶气:“你这药罐子又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嘴角的笑容更柔和了,让人每个毛细孔都仿佛跌进无穷无尽的柔软中。 “让你看一样东西。”顾清夜从怀里掏出一物,伸到男人面前,手掌向下摊开。红色的丝绳上一枚碧色的坠子轻轻摇晃,半掩的花萼如纯色天空中开出的碧色花朵,优雅美丽。 “不就是欠你一条命,用的着这样折腾我吗?”男人怨声怨气的抱紧手里的酒坛,不情不愿的斜瞄了那坠子一眼。 隐隐的流光从眼底划过,男人狠狠的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坛扔开。大咧咧的走到藏经阁排列成排的书架前,啪啦翻出一大堆经卷。 埋头在遍地经卷中翻找着什么,厚厚的经卷被他翻了两张便随意的扔在地上,完全不在乎这些在佛门弟子严重难得一见的宝卷。 直到地上的经卷已经堆的像小山一样高,男人才从遍地经卷中抬起头。拿起刚才的酒坛喝了一大口,用袖子随意的摸了摸嘴角的酒渍,将手中的经卷扔给顾清夜:“自己看,第六卷第七行。” 望着那经卷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图案,如果真正的形状是这样的话…小口小口将胸腔中的气息吐掉,手指抚上坠子顶端的那抹绿色。 如果不是按的话,手指轻轻转动。坠子从中央平缓如水的分开,层层花萼翻飞如蝶翼。那样的空灵透彻映着晶莹剔透的那抹碧色如同佛祖那悲悯世人的眼光,静静的张开注视的凡间万物。 手腕不可思议的一震,心里顿时沉了下去,这样的图案,她在端木府见过! 一直低头喝酒的男人将小酒坛里最后一口酒喝完,突然冷笑一声,瞬间出手,一把扯掉晓妍的面纱,声音岩石般冷硬:“我替姑娘解决了这么大的难题姑娘却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太失礼了吧?” 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丝质的面纱随着男人鹰隼般的动作滑落到地上。女子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庞倒映在男人黑色的瞳孔里。 冰冷的眼神在一瞬间炙热起来,男人痴痴的望着那张清丽的容颜,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仿佛看着晓妍,又仿佛看到另一个灵魂。 蓦地,他猛然伸出手,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仿佛一松手眼前的女子就会消失再也抓不住一样,男人浑身的酒气喷到晓妍耳侧,带着狂喜和无法抑制的激动:“语嫣…语嫣…你回来了…” “怎么,她长的很像你那位心上人?”柔和清晰的声音却像一根针一下刺破那个虚幻的梦境,刚才还眼神恍惚的男人霍然惊醒。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的想将手收回来。然而在他收回手之前,一只冰凉的手掌却握住了他结实的手腕,力道很小却很坚定。 晓妍缓缓抬起眼眸,死死盯着着中年男人那张讶然的脸庞:“你…认识我的母亲?” 浓重的像剑一般的眉毛突然一跳,目光掠过晓妍抬起的手腕上那只青碧色的镯子---那是碧落镯,只要带上它,就是等于拥有了端木府小姐那样尊贵的身份。可是,那却也是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牢牢的锁住她的一生。无论她愿不愿意,是生还是死,都铭刻着端木家的印记。 目光突然清淡下去,中男人冷冷推开晓妍的手,拿起酒坛玩命似的喝了一口,斜眼:“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 “认识那就告诉我,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短短半年时间发生那么多事,再加上花灯会上那次毫无征兆的刺杀,她不相信会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中年男人却截口打断了她的话,没有一丝余地。弯腰坐下,将淡漠的脸埋进佛像高大沉默的阴影中,“姑娘回去吧。” “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查清楚。”紊乱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晓妍紧抿嘴唇,声音决绝。然后,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朝门口走去。 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朱红色大门的一刹那,那片阴影里突然传来浓重的叹息:“连脾气都是一模一样…” 骨碌碌,褐色的小酒坛滚到晓妍脚边,打了个转。 阴影中,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起身,这一回,没有任何逃避,盯着那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庞,似乎在对着晓妍,又似乎对着另一个灵魂:“我只知道,你娘在嫁入端木府后过的并不开心。而你,也并不是在灯节上走丢,你是被你娘送出端木府的!”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待再问时,男人已经隔着衣服躺下来,一副死不开口送客的表情。 嘴角动了动,晓妍刚想开口,却看到顾清夜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这个男人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没人能逼他。现在他能说出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 “小姐…”绮岫的声音清晰的在耳边响起,将晓妍的思绪从刚才的神游中拉了回来。 心口还在突突直跳,手心全是冷汗。转身看到绮岫有些担心的表情,晓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刚才我看到李总管了。”绮岫拖长了声音,似乎对晓妍的走神有些不满。虽然不知道晓妍来这里干什么,但既然晓妍蒙着面纱,势必不想被人知道。撇了撇嘴,绮岫轻轻皱眉,又补充一句,“我也不知道李总管有没有看见我们,不过刚才似乎朝这里看了一眼。” “李总管?”晓妍揉了揉眉心,眼神飘向香火鼎盛的佛堂。 “晓妍姑娘,我听说南吕寺的平安符很灵,姑娘何不求几个带回去,也就不须此行了。”干净透明的笑容挂在微微翘起的嘴角边,温柔的如初升的阳光。 回到端木府已经是傍晚,先去了淇水阁看望菀儿。菀儿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已经好多了。晓妍将平安符递给她,说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妍姐姐这平安符是特地为我求的还是府里的兄弟姐妹们都有呢?”菀儿靠着软垫浅笑,摊开手,将那红色的平安符抓在手心。 “自然都有,最近府里不怎么太平,求了给大家祈福。”晓妍从怀里掏出另外三枚,笑道,“这上面都绣着名字,大师说心诚则灵,我便将众人的名字绣了上去,妹妹可不要嫌弃啊。” 摸着金线绣成的娟秀的菀字,菀儿眼里有一瞬间的水波荡漾,只是很快,又恢复了那样温婉的笑容。将另外三枚平安符都细细看了一遍,放到一边的小几上,温言浅笑:“怎么会嫌弃,姐姐有这份心我已经很开心了。这淇水阁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妍姐姐陪我下盘棋吧…” ------------ 第十七章 花零水自流 更新时间:2011-11-18 三月,春暖大地,莺飞草长。 端木府的西苑。 隔着短短的矮墙,传来小男孩略带兴奋的尖叫:“翠儿,那风筝快飞起来!” 端木桓一眨不眨的盯着已经飞到半空中的风筝,汗涔涔的小脸因为兴奋有些涨红,拼命挥动着小手:“快,快跑啊…” 不远处,细长的柳枝在地上投出斑驳的阴影,春风拂面,别是一番春色盎然。一张褐色的藤椅横放在鲜翠欲滴的柳树下,月色长衫的男子躺在藤椅上,清俊的脸上笼着一层阴郁。 修长的手指捏紧手中的一纸薄笺,端木椴皱紧眉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刺客真实身份居然是南唐余党。如果按老爷子的说法那这次就是皇上利用南唐余党向端木府出手。 一开始也觉得无法理解,只是后来细细一想,顿时冷汗涔涔。 皇上这一招用的实在是巧。行刺成功了自然是好事,但一旦失败了,他也可以推的干干净净,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傻到将大楚的皇上和那些叛臣贼子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这样的刺杀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小小的纵容… 突然之间,背后生出一股寒意---那个才即位三年的少帝,手段和权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那现在处于对立位置的端木府,又该怎样应对? “妍姐姐…”端木桓回头瞥见远处行来的女子,欢呼一声扑过去,将晓妍拉到刚才风筝落下里的地方,顺手捡起那个被树枝划破的风筝,嘀嘀咕咕的开始诉苦,“这风筝一点用都没有,我和翠儿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要飞起来了,它一个跟头栽下来…你看,都已经破了。” 细嫩的手指戳着那个大洞,端木桓嘴巴撅的老高。 晓妍将那风筝拿在手里看了看,突然笑出了声:“这街上买的风筝都是中看不中用,这样吧,我给你做了一个,包管你稳稳的放到天上去。” “妍姐姐会做风筝?”端木桓一脸不信的表情,见晓妍说的认真,顿时眼睛亮起来。 “等等…”似乎想到什么,端木桓止住脚步,猛地回头朝端木椴咚咚咚的跑过去,拉起端木椴的手摇来摇去,“妍姐姐说要给我扎风筝,椴哥哥你也扎一个,我们一起放…” 手腕一转,手指间的薄笺已经收入袖中。望着不远处笑靥如花的女子,不知为何,平时一向严谨的他竟没有拒绝。 “那些市面上的风筝都太纤薄,自然放不高…”晓妍将画好的燕子轻轻吹干,卷起袖子熟练的用小竹条扎起架子。 “你会扎风筝?”端木椴见她做的一板一眼,似乎极为熟练,不禁有些诧异。 “以前在外面的时候看别的小孩玩风筝觉得眼馋,自己又买不起,只好蹲在人家做风筝的店铺门口学,晚上回来找些简易的材料自己做。看的多了,也便会了。”微微一笑,晓妍说的倒很轻松,仿佛只是随口而言。然而不知为何,端木椴心口却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嘶…”光顾着说话,不妨一根竹条上的木刺扎入食指,红珊瑚珠似的血珠沁出来。晓妍轻轻吸了口凉气,皱眉将那手指含在嘴里。 女子轻蹙眉尖的表情落入眼里,心里竟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端木椴唇齿一动,伸出手。 “哎呀,妍儿扎风筝呢,帮我也扎上一个吧…”端木翌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晓妍身后,扇着他那把花枝招展富贵锦绣的金边折扇,笑眯眯的将落在地上的风筝捡起来。 “你这叫趁火打劫,没看见我受伤了吗?”伸手从端木翌手里将那已经糊好一半的风筝拿过来,翻了翻白眼。 “受伤?我没看见…”端木翌撇了撇嘴,“反正我的美人风筝已经定下了,你可不要耍赖…” 少年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快要触及女子手腕的手停在半空中。端木椴垂下眼眸,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刚才眼里一瞬间涌起的热烈光芒黯淡下去,所有的情绪都被无声无息的掩盖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回到藤椅边坐下,端木椴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许久,耳边的嬉笑声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椴哥哥…”有人温柔低唤,如春风拂过心灵最深处。 这个声音?端木椴猛地睁开眼睛,素色衣衫的女子笑语盈盈,纤细的手指间挂着一枚红色的平安符:“这是我去南吕寺求的,椴哥哥如果不嫌弃就带着吧…” 红色的平安符上是金线绣着的“椴”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角微挑,看到端木桓和端木翌身上的那抹相似的红色,端木椴眼角更黯淡了,无声的扯了扯嘴角,将平安符收入怀中。 ------------ 第十八章 平安岂平安 更新时间:2011-11-19 端木非回来已经两天了。令人微微讶异的是,这次端木府竟然没有大摆宴席的为得胜归来的端木非接风,只是平淡的吃了一餐家宴。仿佛归来的并不是为圣上平定南疆之乱居功至伟的将军,而是一个普通在外归家的游子。江都各府来道贺的官员都被老爷子婉拒在门外,一时间这倒成了江都最火热的谈资。 泼墨般的夜色下,一灯如豆。端木椴将手中最后一份案卷合上,轻轻按住眉心。外面传来更夫拖长声音的打更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已经三更了…轻轻吸了口气,端木椴推开窗。皎洁的月光如轻纱洒在端木府的亭台楼阁之间,眼前似乎又浮现女子单薄瘦弱的剪影,柔和干净。沐浴着午后淡淡的阳光,空谷幽兰般静静绽放。 有什么轻轻颤抖,一直寂静如水的心境已经被搅乱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可是,被黄金锁链锁死在家族丰碑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爱一个人?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那么血腥的过去… “少爷,该休息了…”挑着一盏锦灯进来,翠儿打断了他的出神。熟练的铺好床,服侍端木椴脱下外衫。 “少爷什么时候也带起这些玩意的?”看到端木椴腰间那枚红色的平安符,翠儿面露诧异之色。 不同于一般仕族子弟那般讲究吃穿用度,身为大楚第一世家长房长子,端木椴的生活严谨而又规律。衣衫从来不准熏香,也不佩戴任何玉器挂饰,只求最简单的整洁干净。翠儿服侍端木椴那么久,还第一次看见他带这样的东西。 “把它放好。”端木椴轻轻皱眉,将腰间的那枚平安符解下,递给翠儿。 “这几天少爷一直怪怪的,老是出神。”翠儿接过来,小心的嘀咕了一句。拿起将桌子上已经凉掉的茶盏,准备收拾出去。 然而脚下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茶水连着手里的平安符飞了出去。半盏茶全部翻在端木椴刚换的中衣上,而那枚鲜红的平安符,则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度,扑通一声落入青花瓷的鱼缸中,惊的水中的锦鲤四下逃散。 “小心…”端木椴低呼一声,伸手扶住翠儿。转身去看鱼缸中的那抹红色,突然,身子僵硬在那里… 青花瓷的鱼缸里,七八条红色锦鲤已经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明灭的烛火映照下,说不出的诡异。而水底的那抹艳丽的红色,正无声无息的染红一切。 “天啊,怎么会这样…”翠儿低呼一声捂住嘴巴,手中的锦帕飘然落地。隔了好久,才将已经到喉咙口的尖叫声硬生生的压了回去,脸色苍白的抬头“少…少爷…” 可是这一次,端木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从蛛丝马迹中迅速找出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做出最有利的抉择。 空洞茫然的眼睛怔怔的望着满目鲜红,手指痉挛的抓住鱼缸凸起的边缘,脸上闪过一种莫名的痛苦。 第一次看到端木椴这样的表情,翠儿有些怕怕的,下意识的退开几步。 仿佛隔了好久好久,端木椴脸上的痛苦才褪去一些,黑暗中响起的声音显得拖沓而晦涩:“等天亮,把桓儿带过来…” “当日琴会一别,没想到阁下便是安雅居的顾清夜顾神医,实在是失礼。”端木椴接过平安不冷不热递过来的茶水,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微微欠身,一举一动谦和有礼。 “只是闲野草民,种种花,养养草,打发时间而已。那神医的名号,不过是虚名罢了…”顾清夜微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眉,却干净柔和。 推开格子窗,淡淡的阳光顺着窗沿倾斜进来,在小几上投下斑驳的暗影。窗外,用竹子扎成的篱笆围成一个小巧的院子,篱笆上攀附着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绿叶点缀之间,一朵朵浅黄色的小花迎风摇曳。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道通向院子中间的小木屋。小道两旁花架上放了三四个匾篮,每个匾篮里都放满了晒干的药材。 “这里,很美…”仿佛被这样宁静祥和的气氛所感染,端木椴紧缩的眉头难得舒展开来,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品了一口杯盏中的香茗。淡雅的茶香似乎渗进身体的每个毛孔,说不出的舒服。 “因为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顾清夜安安静静的微笑,一袭白衣宛如阳春白雪,转动着浅口的小盏,顾清夜轻抬眼眸,“椴少爷又为什么而来?” 深色一凛,端木椴脸上又笼上一贯的冷定沉着,眼睛望着手中的杯盏,似乎在沉吟什么。隔了半盏茶的功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桌上。 “端木府有些事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顾公子一向淡泊名利,不问世事,所以…在下有一事相求。” 将布包一层层解开,逐渐露出那抹亮丽的红色。符角金线修成的椴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疼了他的眼睛。 眼睑微微上扬,顾清夜伸手去拿,却被端木椴一把按住,手指掐进那勾勒出来的娟秀字体上,低垂的眼眸有一闪而过的痛苦挣扎:“别碰,那上面有毒。” “有毒你还碰?”平安在一旁看的真切,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让我看看…”清澈如水的眼底有什么无声的流过,顾清夜修长的手指隔着一方锦帕将那平安符拿到眼前,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清秀的眉毛渐渐拢起,脸色凝肃起来。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将那平安符放回小几上,浅呷了口茶:“这毒叫香笼散,想必你也听说过。” “香笼散?!”身子突然震了一下,不可思议的抬起眼。他确实听说过,在五年前剿灭南唐余党的叛乱中,当时还是蕲州府尹的韩让曾献上此毒,数百名南唐余党忘却自己昔日的同伴像野兽一样血淋淋相互屠戮的场面成为在场所有将士们的噩梦。因此毒太过阴毒,先帝在那场战役后销毁了剩下的香笼散,毁掉了调制这种毒药的方子。可是现在这种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香笼散,无味,却有着鲜血般鲜红和惨烈的颜色。这种毒毒性极慢,只有与人的反复接触才会产生毒性。初者只会精神不振,头疼体乏。很容易被当成是气虚所误诊。然后情况渐渐严重,产生幻觉,惶惶终日。到最后往往被莫名的恐惧吞噬理智,做出骇人的事情。而此毒最可怕的,是将人心底最软弱的角落放大,中毒者看到了,往往是他们想得到又无法触及的东西,所以一般人都无法抗拒,甘心沉沦,最后心甘情愿的交出最后一丝理智。”顾清夜抬了抬眼皮,目光从端木椴脸上轻轻划过,“这平安符上的毒分量很轻,如今又发现的早,所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幸中的万幸?”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端木椴喃喃低语着,俊朗的脸庞阴郁重重,然后整个灵魂都沉淀下去,只剩眉心那一点清冷孤寂。 顾清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端木椴用力的发白的手指关节,脸上不知怎样的表情。 过了很久很久,端木椴才睁开眼,眉宇之间都是倦怠之色:“顾公子能否随我去端木府一趟?” “香笼散并不是一般的毒药,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三日之后,顾清夜愿下山,亲自去府上为锻少爷看诊…”顾清夜伸出三个手指,轻叩案几,淡淡的出声。 “公子你又接下这样的麻烦事…”平安撇着嘴从书架上捧下一大堆书册几乎是恶狠狠的甩到桌案上,嘀嘀咕咕的去熬药,“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这么拼命,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了…”顾清夜好脾气的笑起来,眼角淡淡的皱纹散开,眉目安静。 “…”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目光触到顾清夜那单薄的笑容,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将烛台上的烛火拨亮一些,转身出去了。 ------------ 第十九章 谋划迤逦开 更新时间:2011-11-20 三天后,那枚红色的平安符被送到荣禧堂老爷子手中。紫檀木的桌案上,四枚平安符整整齐齐的摆在一起,在阳光下闪着一种苍白的艳丽。 老爷子脸色阴晴不定的坐在椅榻上,接过端木椴捧上来的茶,低眉不语。屋子里的气氛泛着一种诡异的沉闷,只有端木翌还像往常一样,大剌剌的坐在椅子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站在荣禧堂门口,晓妍绞紧手里的绢子。来传话的小丫头一路上一言不发只顾走路,这丫头平时话多的一箩筐今天却沉默的像根木头,晓妍自然知道有事发生,难道是坠子那件事?还是南吕寺的事。正胡思乱想着,小丫头已经挑开了帘子。 各种带着复杂意味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让她有一种被审视的感觉。然后,她看到一双清浅的眼眸,安静的像一潭深水,泛着温和的色泽。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安定好多,深吸了口气,晓妍微微欠身:“爷爷找妍儿来有什么事?” 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从晓妍脸上划过,老爷子脸色暗沉:“这些平安符可是你为府中兄弟姐妹们求的?” 难道是平安符上出了事?晓妍一怔,随即坦然的迎上老爷子的目光:“是,前阶段端木府发生了太多的事,妍儿便去南吕寺替府里祈福。顺便求了几个平安符回来。怎么?这平安符有问题?” 似乎从晓妍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老爷子终于开门见山:“这平安符上有毒?说的更清楚点,是椴儿和菀儿的平安符上被人下了毒。” “下毒?!”晓妍这回倒是真的愣住了,刚才进门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千百种可能,可怎么也想不到在南吕寺求的平安符上居然会被人下毒。这些平安符是她亲自在南吕寺求的,之后也是由她亲自送到各房兄弟姐妹手上,怎么会出问题? 视线从晓妍错愕的脸上收回,老爷子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转身看向顾清夜:“顾公子医术高明,能否告诉我们这平安符上是什么毒?” “香笼散,有着血一般鲜艳颜色的奇毒。中毒者在中毒的过程中渐渐失去理智,被自己所编织的绝望吞噬。它没有味道,但中毒者鼻尖常常会笼罩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雅香味,是为香笼。”眉毛慢慢收拢,在眉心收紧,顾清夜望着桌子上的红色平安符,接下去,“据说香笼散炼制的方法极为复杂,光是搜集齐十二味药材便已是不易。而最难的,却是药引。香笼散之所以有些血一般鲜艳的颜色,是因为它的药引就是鲜血。将刚从身体中流出来的温润血液混着十二味药材慢慢捣开。五日一次,每一次加入的药材和加入的分量都很有讲究。当十二味药材尽数捣尽才算大功告成。而在这过程中,炼药者必须五日一次将自己的鲜血引入捣药的坛中。所以炼制一丸香笼散,必是历经千辛万苦。而且这只是传说,真正炼制的方法甚至没人知道。” “所以说,妍儿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毒药,更不可能下毒…”一直坐在檀木椅上懒散抬着眼的端木翌突然站起来,金边折扇呼啦一下打开,敛去嘴角的轻浮和散漫,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看着晓妍,“第一,妍儿和端木府无怨无仇,为何要给菀儿和大哥下这样的毒。她不会,也不需要做这样的傻事。第二,这毒千金难求,方子又早已失传。莫说妍儿她不懂医药,就算懂,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凑齐那么多药材。” “我倒觉得的这平安符喜欢的紧,其他人的我不管,不过我这个…”将桌子上的平安符拿起来向空中一抛,干净利落的按住,声音清晰明亮,“我这个我可是要收回。” 灿然一笑,将平安符系在腰间扬长而去,完全不顾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异样目光。 “翌儿说的不无道理。”沉默片刻,老爷子冷如冰霜的脸终于缓和下来。站起身,低沉的声音传出,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端木府是个重规矩的地方,不冤枉任何人,却也不放过任何对端木府不利的人。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椴儿你留下,其他人都先回去吧。” “今天的事,还要多谢你。”走出荣禧堂几十步,晓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欠身。 “谢我什么?”顾清夜轻轻笑了笑,摘下柳树上的一片细长的柳叶卷了卷,放到唇边。 “自然要谢。如果不是顾公子你把香笼散的制法说的如此清楚,那我今天怕也没那么轻易洗去这不白之冤。”唇角的笑容扩散开,流淌着一点暖意。 “那你要…如何谢我?” 微风拂落几根细长的柳枝拂落额角的碎发,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可是那一瞬间,晓妍却清晰的听到那样淡然安静的声音。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可心口却似乎突然被什么提起,散乱的心跳。 微微扬起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温暖蔓延开来,却已不是说刚才那句话的表情。拂袖一笑,转身离开。 心脏慢慢落了下来,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失落。摇了摇头,将失落的情绪甩开,现在已经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看来现在已经不能有任何迟疑了,一定要尽快查出当年端木府发生的事情。 淇水阁。 菀儿赤足坐在临窗的椅榻上,轻轻叹了口气,将身上的单衣拢起盖住肩上那道伤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袭黑衣的男子身形如鬼魅般而来。 耳边的碎发被推门而入的风扬起,菀儿捋了捋发丝,轻轻绕到耳后。 “东西不在雅阁小筑。”琢言眉头拧起,从雕花木床上扯过一条褥子,盖到菀儿单薄的身体上。 “不在椴哥哥那里?”轻微的咳嗽让原本苍白的脸泛上一种异样的潮红,菀儿微微喘息着,抓紧胸前的衣襟,似乎极为痛苦。 冰冷的眸子似乎被女子那略带痛苦的喘息点燃,琢言握住剑柄的手指咯咯作响,似乎在很痛苦的极力压抑什么:“小姐,你根本不值得为他…” 刚才因为咳嗽泛上来的潮红色迅速褪去,女子的脸色越发苍白,宛如纸片人一般。伸手抵住琢言的胸口,清亮的眸子泛着琉璃般的色泽。 “不值得,可是,我愿意。”一字一句,宛如誓言。 推开琢言手,只着单衣的她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将自己埋进厚重的褥子里,菀儿低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更何况…”微微侧过脸,菀儿嘴角的笑容如蝶翼般破碎美丽,“更何况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开花结果。琢言,你就等着看吧…” 将门掩上,老爷子的目光在阴影中闪烁不定。 “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次的事应该和晓妍没有关系。”端木椴抿着嘴唇,似乎想了很久才开口,“大概是有人想借晓妍的手对端木府不利。” “哦?椴儿你真的是这样认为?”脸上带着几分寒意,老爷子的语气蓦地加重,“下毒的事情我自然会查,我说的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端木椴猛地抬起头,当年的事情难道老爷子知道?! “简直是混帐东西,喜欢上自己的弟媳,还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侄女。语嫣为了保住晓妍以守住紫冉之死的秘密作为代价送晓妍出端木府,你们以为我都不知道吗?要不是为了端木府的声誉,我早就将他逐出府,他根本没有资格担负起端木家的当家。”老爷子脸色铁青,提高声调,“什么事情都不告诉自己去解决,真正做好的又有几个?” 端木椴有些震惊的望着老爷子,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的确,精明如老爷子,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件事他却一直没有插手,犹如一个巨大的秘密,谁都不愿去触碰。 长久的沉默中,老爷子的怒意似乎终于消退了一下,缓缓叹了口气,用手撑住额头:“也许我真的不该带她回来。椴儿,你知道吗,现在我担心的不是三个月后的选秀,而是端木府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端木家现在是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必须走的小心翼翼,一步走错,端木府上百条人命就毁于一旦。你以为皇上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也许他早就拟好了罪名,就等一个借口而已了。” “啪嗒”屋顶上传来极细小的瓦片声,一直低头不语的端木椴耳朵动了动。 “什么人?”低喝声中,身形已经略向窗外。只是在看清屋顶上的人时,却微微一怔。 明眸皓齿的少年半坐在屋顶上,缓缓抬起眼眸,清澈的眸子里有什么在一点点寂灭,突然冷笑:“这就是你说的我不懂的事情?那天我们看到的女人居然是我的三婶,晓妍的母亲。” “只是走错一步,便永远画地为牢。”端木椴闭上眼睛,转身,“所以我说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比如…端木府。端木府早已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大楚第一世家,你是要继续做报复父亲的工具还是赌上家族的荣誉担负起你自己的责任,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什么人?”老爷子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开口。 “一只猫。”端木椴将目光移开,没有多说。 “老爷,不好了,出事了…”低低的叩门声带着几分焦急,李总管急冲冲的进来,“有人,有人在翠微酒楼闹事…” “慌什么,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怎么做端木府的总管!”老爷子脸色一沉,低斥。 “可是…那人说…说…”李总管喘了几口气,抹头上的冷汗。偷偷瞄了端木椴一眼,吞吞吐吐,仿佛不敢说。 “说什么?”老爷子一扬手,眉间已经有隐隐不耐。 “说十三年前端木府的事,还说…还说妍小姐是他送出去的。”李总管一哆嗦,整个都吐了出来。 “什么?!”老爷子脸色一变,一把抓住李总管的衣襟,急声,“他人现在在哪里?” “还在…还在酒楼。”第一次看到老爷子如此神色,李总管吓的缩了缩脑袋结巴。 看到李总管惊惧的样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爷子松开手,坐回椅榻,脸色却是阴沉的不能在阴沉:“立刻把他给我带过来,记住,一定要带他过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祥林玉器铺。 一袭明紫色衣衫的男子坐在铺着软褥的木椅上,望着梨木桌上的青玉棋盘,手里捏着一粒棋子反复摩挲,却迟迟不肯落下。 “公子,人已经带来了。”林掌柜掀开帘子,一挥手,身后的伙计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像粽子一样的男人推到楚喧面前,右膝一顶,那男人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男人有些吃痛,嘴角扭曲着,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醉酒中醒过来,满身酒气的挣扎着想爬起来,斜着眼睛看着楚喧:“你是什么东西,敢绑我?”打了个酒嗝,“我告诉你,我是…” 空气中突然有什么擦着他的鬓角飞过,视线突然暗下来,眼前是披散下来的头发,盖住了他那张因为惊惧而酒醒的瘦黑脸庞。 楚喧连眼皮都懒的抬,只是专注的望着棋盘,嘴角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薄笑意,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和他无关。漫不经心的落下棋子,“我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多我来说…是什么东西。” “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大爷,大爷饶命…”酒被吓醒,男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葱。 “哦,那就可惜了,你连最后的用处都没有了。”继续懒懒的下着自己的棋,楚喧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轻笑着,一枚棋子一下子穿透男人的右手手腕,砸在他身后的红木桌案上,棋子嵌入桌角,入木三分。 男人一声惨叫,原本支撑着身体的手腕猛地无力,整个人匍匐到地上。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说还是不说…”棋盒里的棋子再次被捏到手中,楚喧嘴角的笑容越发凉薄。 “说,我说…”颤巍巍的爬到楚喧脚边,面无人色的拉住他的衣角,男人抬起的脸庞上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可是…我现在不想听了。”楚喧将自己的衣角冷冷的从男人颤抖的手里抽出,冷凉的眸子光芒犹如出鞘的利剑,轻笑,“也许,有一个人很想听。” 指间的棋子在青玉棋盘上落下,已是满盘杀局。 身败名裂的滋味又是如何呢?自己用下的因就自己去品尝那样的苦果吧。你们,都只是棋子… ------------ 第二十章 烽火连天起 更新时间:2011-11-21 午后的阳光慵懒的顺着水榭外并不算高大的矮墙投下一道浅浅的光影。一只白描趴在矮墙下,用爪子挠了挠耳朵,猫眼在阳光下眯的更细了。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瞄…”仿佛感觉到什么,趴下墙角下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猫耳朵猛地竖起,棕色的瞳孔警觉的望着矮墙。 一支短弩缓缓抬起,箭身上绑着一张字条,箭尖在眼光下散发着摄人的幽光。 水榭的木亭的女子正低头在沉思什么,清婉的影子倒影在水面里,安静温和,完全没有感觉到近在眼前的危机。 那样凌厉的气势似乎连猫儿感觉到一种威胁和不安,身体绷的笔直,丝般柔顺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紧紧盯着那支短弩。过了一会,似乎终于无法忍受那样的压力与气势,猫儿低声叫唤了一声,一下子窜上矮墙,再也找不到影子。 嘴角微微扯了扯,手中的短弩拉满。持着短弩的男子在矮墙上迎风而立,身姿挺拔,面下的脸上带着一种凉薄的笑容。 弓满箭出,噗的一下贴着女子的衣衫钉到木亭的圆柱上,箭尾犹自颤抖。似笑非笑的收起箭弩,嘴角的笑容带着寒意。 “兄台既然来了端木府,何不留下来喝杯茶?”矮墙的另一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一袭蓝色布衫迎着风猎猎作响,俊朗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话音刚落,手已化掌劈出。 连退三步避开端木椴的掌风,站定。一片衣角顺着矮墙飘然落下。 “好茶,果然是好茶。”薄薄的唇角拉开,眼里闪过军刀般冷亮的光芒,一丝莫名的兴奋。 “那就留下来慢慢品。”端木椴眼眸一冷,连劈三掌,都用上的狠劲。现在端木府内忧外患,容不得一丝差池。再加上在酒楼闹事的人被人劫走,在这节骨眼上这男人的出现绝不是什么善事。 “那我就不客气了。”将短弩塞入怀中,男子右手一挥,握紧成拳挺身迎上。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女子抬起散落在地上的纸条,浑身不可思议的一颤,蓦地朝这边看过来。 面具后的那张脸上带着冷冷的笑容,看着女子将那纸条轻轻放入怀中,微微扬起的剑眉挑的更高,眼里的光芒闪烁,那是一种看着鱼上钩后捕猎的快感。 这盘棋,他已经赢了一半了。 不再恋战,男子转身退开几步,翻出矮墙。 字条放入怀中的一刹那,似乎想到什么,女子眉心突然一颤,手慢慢松开。眼里光芒流转,许久,将那字条折叠好,原封不动的放回地上。 端木椴返身而入,看到女子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唇齿一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突然落到那散落在地上的字条上。 略一迟疑,俯身过去就那字条捡起,展开“三日后在西郊白云观,你能知道你想要的东西。” “椴哥哥,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女子略带惊讶的声音传入耳畔,清亮的眸子一直望进她的眼底。 一瞬间,端木椴的身子有些僵硬。眼里的目光变幻着,却迟迟不敢开口。他该怎样回答?如何守住那段血腥的过去?又如何在她面前撒谎? 许久,手指颓然垂下,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他,唯有选择沉默。 望着端木椴低头不语的表情,女子的目光一寸寸冰凉下去。 “气氛不对啊,你们吵架了?”水榭的小道上,有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 锦衣华服的少年一把抢过端木椴手中的字条,神气的望了端木椴一眼,挥动手里的字条,竟是毫无顾忌的打开。 端木椴脸色大变,刚想呵斥,便听到端木翌一脸嫌弃的声音。 “三日后白云观相见,如若不然,此生与君绝。啧啧,这是什么肉麻东西,好恶心…”做了个鬼脸,端木翌将字条在晓妍面前甩了甩,一副小人得志幸灾乐祸的样子,“大哥平日在这里看书,他惹上的女人说不定是什么江湖女魔头。妍儿你以后可少往水榭跑,万一哪一天那女魔头看你不顺眼了,那你小命也就难保了。” 少年的眼眸清澈无暇,一如初见时那般晶莹剔透。让晓妍都快相信那真的是一封给端木椴的情书了,可是,为什么心里那样的疼痛,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刀。 使劲咬了一下唇,唇瓣上的刺痛感让她麻木的心口清醒过来,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推开那字条:“既然是椴哥哥的情书,我怎么能看,还是还给他吧。” 回到离枝别院,整个身体就像抽空了般无力。从桌上倒了一盏茶一下子灌进胃里,将自己蜷缩进椅榻的一角。 他们拼命都在隐瞒的过去到底是什么,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知道,可是并不是通过那张字条知道。天下没有这么大的便宜可捡,主动示好的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现在,还有一个人知道当年的事情。晓妍紧紧的握紧手中的丝帕,微微抬起脸。 连着两天,离枝别院里都传出同一首曲子。那是坊间最近流传的“月下独舞”,清新素雅的曲声回荡在小小的庭院里,让整个庭院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惆怅。 将珠帘放下,晓妍转身坐到七弦琴边。已经两天了,绮岫这首曲子也练的差不多了,不过… 如玉的手指抚上琴弦,淡雅的曲调从指间流淌而出。 “这首曲子弹的思念,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手指拨动琴弦,如蝴蝶般纷飞,晓妍闭眼听着琴音,“绮岫可有思念的人?” “思念?”绮岫一愣,脸突然红起来。低头发出的声音细小如蚊,“算是有吧…” 嘴角带上几分笑意,晓妍站起身,示意绮岫坐过来,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到琴弦上,倾身向前,带着她拨了一个音:“那就带着对他的思念,然后这样弹下去…” 第三日,晓妍早早的梳洗好,让绮岫准备好马车,带着那把七弦琴上了车。 望着马车离开的影子,端木椴扬起的眉梢低了下去。 他做事极为谨慎,虽然那日晓妍在他面前没有打开那字条,但在这之前呢,在他和那个戴面具男人打斗的时候。他回来的时候那字条已经散在地上,保不定她已经看过。再加上今天一大早晓妍就让丫头准备马车出门,不得不让他心生怀疑。现在的端木府,不能出一点差池。白云观的事情,必须尽快解决。 可是如果她真的去了白云观…他又该怎么办? “少爷,马车快走远了。”小唐见端木椴脸色有些难看,小声提醒。 眼神一凛,思绪蓦地清晰起来。 “跟上去。”翻身上马,男子俊朗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表情。 精致的马车出了西市,转过平康坊,从白云观门口驰过,没有任何停留的痕迹。 心里突然有什么重重的放下,端木椴收紧缰神,胯下的马打了个响鼻,停在了白云观门口。翻身下马,朝观内走去。 小唐将马系到白云观门口的大树上,跟了上来。 “等等…”似乎想到什么,端木椴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马车,伸手拦下小唐,思索片刻,皱眉,“你跟上那辆马车,她们去什么地方,回来告诉我。” “少爷一个人去白云观。万一…”小唐怔了怔,开口。 “白云观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跟着她们。”端木椴朝不远处看了一眼,摆了摆手示意小唐跟上去,脸上换上一贯的沉着冷静,转身向白云观走去。 马车在安雅居门口停了下来,晓妍抱着琴走进了院子。没多久,风中传来悠扬的曲声,正是这几天晓妍在端木府中弹奏的那首《月下独舞》。 小唐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勉强透过格子窗看到屋内的情景。 一袭白色长衫的顾清夜修长的手指按住琴弦,微笑着摇头。指尖一挑,只是一个音,已经心领神会。晓妍手指拨动,琴音由舒缓转为空灵。 站在晓妍身侧,望着女子清丽的侧脸,顾清夜唇边的笑容更柔和了,黑亮的眸子里有隐隐的流光闪烁,安静的宛如此刻飘散在空中的温柔气息。 半卷的窗帷被放下,小唐朝里面又探了探身子,却发现只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悠扬的曲调弥漫在空中,仿佛让一切都惆怅起来。小唐挠了挠头发,又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开。 小唐不懂音律,所以他听不出曲子中已经改了另一种味道。而此刻,一辆马车正从安雅居的后门口沿着小路下山而来。 ------------ 第二十一章 柳岸风月残 更新时间:2011-11-22 顾清夜斜躺在软塌上,安静的望着窗外。从下颚到颈部构成一条优美的弧度,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上染着一层金辉,颈脖处半开的衣衫里露出瓷石般细腻的肌肤,嘴角微微翘起,干净的侧脸仿若初生的婴儿。 那你…要如何谢我?耳边回响起那样淡然安静的声音,仿佛平静的水面上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阵阵涟漪。 抬起头,正好触到顾清夜清浅的眼眸,一瞬间,心里竟莫名的慌乱起来。连忙低头,装作不经意的看着外面的风景。 眸子闪了闪,顾清夜浅浅的微笑起来,从容淡雅,带着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南吕寺最西侧的藏经阁,半开的殿门里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晓妍顿了顿,准备伸手去推殿门。 “等等…”顾清夜淡淡的抬起眼眸,朝朱红色的殿门看了一眼,“你在这里等我,待会,我带你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阴影重重下,胡子拉扎的男人倚着佛龛闭着眼睛只管灌酒。 短短几日不见,男人似乎更邋遢了。许久没刮的胡子已经长满下巴,头发乱草似的竖在头上。仿佛有什么烦心的事,褐色的布衫被扯开一半,露出胸口健硕的肌肉。酒水顺着颈脖处流下来,衣衫都已经湿透了,仿佛在酒坛子里泡过一般。 顾清夜站在他面前,似乎在思考什么,许久,轻声开口:“她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为什么带她来?”男人似乎没有听到顾清夜的话,低着头,半垂的眼眸盯着地上的褐色酒坛。 “因为…她想来。”嘴角抿起,顾清夜眼里带上一点歉意。 “因为她想来?”用有些怪异的语调慢慢重复了一遍顾清夜的话,男人突然冷笑起来。手中的酒坛一瞬间落到地上,手指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顾清夜的脖子将他按到墙壁上。 薄薄的光线中,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顾清夜你不是不问世事,问什么还要趟这一淌浑水,你明明知道,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她!” 他的手上虽然没用什么大力道,但顾清夜本身只是文弱大夫,被他这么一卡,洁白如玉的肌肤上顿时出现条条淤青,原本清浅的呼吸此刻变的急促起来。望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嘴角扬起的笑容却是淡然温和的:“我…不想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突然之间,男人的手无力的松开。 “我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年少气盛的他拔剑而起,剑指苍天,“我带你走,不管这是端木府还是大内皇宫,我一定要带你出去。天涯海角,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不,我不会跟你走。”记忆中女子的脸庞是苍白无力的,但缓缓抬起的眼眸里,那温和的光芒却如玉石般坚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我决定嫁给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后悔过。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血红的眼眸暗淡下去,男人的手颓然的垂落,双手抱头坐到角落,扯着自己的头发,眼里有无法掩饰的痛苦挣扎:“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只会让她更痛苦。” “可她总有一天会知道,她有权知道自己的故事。”站起身,顾清夜苍白的脸色似乎好点,望着沉默不语的男人,“更何况,如今即使你想瞒怕是也瞒不住了…” “进来吧。”顾清夜推开门,温和的一笑。 眼角瞥见顾清夜脖子上的瘀青,迈出去的脚步猛地顿住,嘴角动了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顾清夜已经走出来,扬起薄薄的嘴角:“进去吧,他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门被轻轻带上,顾清夜坐在大殿门口的石凳上,清浅的眼眸望着殿门上藏经阁那块巨大的门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轻轻合上的门阻断了大殿里的最后一丝光线,浓烈的酒味混着空气中的粉尘带着一种刺鼻的味道。 十三年了,真相即将知道的这一刻,为什么心底却恐惧和不安起来,似乎有什么在本能拒绝,她在害怕,害怕那样的过去和如今熟悉的一个个名字联系起来… “我喜欢你娘,从七岁那年开始。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开过口,因为他一直把我当弟弟。十七岁那年,你娘嫁入端木府,我去了蕲州。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告诉自己,只要他过的幸福,我便可以安心离开。两年后,在京师我再次遇到你娘,遇到那个充斥着我少年时光的语笑嫣然的女子。”男人低着头,将自己再次埋进佛像的阴影里,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有些僵硬,“可是她过的并不好,似乎清瘦了许多。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都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竟扭头就走。我放心不下,第二天到端木府门口等她,谁知遇到了当年陪嫁过去的丫头麝燕,才知道这两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的声音停住了,似乎在回忆什么,借着烛光,晓妍看到褐色布衫下握紧的手用力的握住酒坛,仿佛要把酒坛生生捏碎一样。许久,才松开手,继续抱着头:“在你之后,语嫣还有一个女儿,不过那孩子不幸,三个月的时候得病去世了。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只有语嫣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是如大夫口中那般感染风寒,她是被人下毒毒死的。而当时的你才只有三岁。” “麝燕哭哭啼啼要我救救小姐,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脑子一热夜潜端木府。我想带她离开端木府,只要她点点头,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陪她去。可是她却拒绝了我,她说那是她的选择,说她有她的打算…” 指尖有些颤抖,男人低头看着地面,声音艰涩:“她说她爱你爹,不会再爱上第二个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所谓的打算是什么…她是用紫冉的死作为交换条件让你离开端木府。” “那时候端木荀是府里的当家,府里大多数事情由他处理。所以不久后上元灯节的时候你就走丢了,当年将你抱走的人就是原来白府里的管家吕富。白家家道中落,唯一的女儿嫁到端木府。语嫣将你托付给他,而她自己,则和那个雕梁画栋的府邸一起化为灰烬。” 有些痛苦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男人将头埋的更低,声音带着莫名的颤抖:“如果当时不是我一时冲动,也许她会向我开口,也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爷子将自己带了回来,于是他为了掩盖十三年前的真相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灭口。可是花灯会呢,那些扑向老爷子的杀手又怎么解释? 马车轱辘辘的滚过下山的石子路,明黄色的流苏随着车轮的晃动在窗帷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将衣服往身上拢了拢,却依然盖不住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寒意。 顾清夜坐在雕花精致的软塌上,宽大的白色衣袖垂落下来,像两只翩迁的白鹤。素净的手中拿着一支青翠色的竹笛,墨色的眸子泛着一种近乎湖水般静谧的色泽。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舒缓悠扬的笛声飘散在风中,晓妍侧头望着窗外,咬紧了贝齿。 “被杀了?”楚喧望着只差最后一步的棋局,漫不经心的扬眉,“这事你可是办砸了…” 只是轻轻的一句话,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却猛地跪下来,按住腰间的剑柄,眼睛一闭,竟是毫不留情的拔剑向脖子上抹去。 “砰…”虎口一震,手中的剑被什么打了偏了过去,贴着脸颊擦过。 隔了半响男人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的望着地上的那枚白色棋子。刚才那一下,是楚喧救了他? “你的命是我的,在我开口之前,你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楚喧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望着青玉棋盘,眼里冷光闪烁。 水晶珠帘被挑起,林掌柜匆匆走进来,看到跪倒在地上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凑到楚喧耳边对他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我还以为是盘残局了呢,没想到好戏还在后面…”楚喧似笑非笑的扬眉,望着棋盘上的棋局,白子早已布置好,团团围住中间的黑子,只剩西南角唯一的缺口,而那颗最关键的那颗棋子,还在自己手里,迟迟没有落下。 轻笑起来,楚喧放下手中的白子,不紧不慢的从棋盒中抓了一粒黑子,摩挲片刻,放在西南角的空格处,唇角边的笑容越发凉薄:“这次,我倒要看看端木府有什么天大的本事破这盘局。” ------------ 第二十二章 寒花隔玉箫 更新时间:2011-11-23 “这可是二十年的醉红颜,即使在端木家,怕也没有这么好的酒吧?”蓝衣的少女将额前的发丝拢到耳后,满脸笑意的将面前的三个杯子斟满,“说好一人一杯,不准耍赖…” “一人一杯?”少年抬起头,迟疑。 “怎么,瞧不起我?”少女似乎被他语气里的担心惹恼了,撅起嘴一仰头,雪白的颈脖动了一下,杯子已经空了。 看着目口瞪呆的少年,蓝衣的少女露齿一笑,眼里有说不出的得意,“以前在家和哥哥比酒,每一回都被我爹一顿臭骂,什么女孩子家喝的像个醉鬼像什么话。”似乎想起父亲严厉的训斥,少女小小的吐了吐舌头,不过依旧满不在乎的倒酒,“女孩子家又怎么了?哪一点比你们差?” 那晚的月色很美,那个精灵秀气的女子也很美,美的让人觉得不真实。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看见一身喜袍的她站在人群中央,娇羞的抬眼看着身边温和的男子,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温柔。不,他伸出手,想抓住那一袭红衣,然而只抓到一个虚空的影子。那是谁?在心底最深处盘桓,让人如此眷恋。悄悄走上前,想看清楚那个红衣女子的容颜。然而,下一个瞬间,他踉跄着往后退去,满脸惊恐---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那孩子在她怀里安静的睡着,已经没有了呼吸。女子缓缓的抬起眼,满面泪痕的脸上带着彻骨的恨意:“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恨你…恨你…” “不…”端木荀募的叫起来,挣扎着推开眼前的女子。只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打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猛的睁开眼,大口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落下来。 书房里一片安静,阳光透过窗帏洒到楠木桌上,金狮子香炉里淡淡的白烟在阳光下缓缓飘散,似乎在跳着诡异的舞蹈。 “我怎么睡在这里了?”端木荀扯过椅塌上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砰砰乱跳的心似乎平静了一点。重新坐回椅塌上,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像要裂开。低头看着手指,端木荀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刚才的梦好真实,他差点就触碰到那冰冷的脸庞了。 “大爷没事吧?”门口伺候的小厮听到声音,低声询问。半响屋子里没有回答,那小厮便识趣的闭上嘴。 “今天是什么日子?”隔了好久,屋子里传来略带沙哑的问话。 “回大爷话,是三月初十。”小厮将腰弯的更低,凑到门帘前回话。 “已经三月初十了啊…”低低的重复了一遍,端木荀的脸色稍微缓和过来点。 再过几天就是语嫣的忌日了,最近一直做稀奇古怪的梦,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怎么安宁。手指按着太阳穴,端木荀思索片刻,吩咐:“备车,去南吕寺。” 南吕寺是江都最大的寺院,一直以来香火鼎盛。听说这里菩萨显灵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你的心诚,自然有求必应。所以有不少从沧州,蕲州甚至从京师赶过来的香客。 端木府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这南吕寺的高香,老爷子每年还是会烧上一把。一来是为端木府祈福,二来这也是民间传统,作为大楚第一世家,这点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 “施主,请。”小沙弥将点好的香递到端木荀面前,双手合实行了个礼。 接过小沙弥手指的佛香,端木荀跪倒佛像前,嘴里默念着什么。隔了半炷香的时间才从软垫上站起来,将香交给小沙弥。 吸了口气,端木荀抬眼看到头顶的佛像,突然之间,心里一凉。 那佛像眼睛瞪的大大的,正凶神恶煞的盯着自己,尤其是那一双微微突出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内心的一切肮脏与软弱。 背脊上泛上来一股寒意,心虚起来。不自觉的退开几步,又想起上午的那个梦。 只是个梦,干什么自己吓自己。勉强安慰自己,端木荀定了定神,转过脸。眼角一瞥,蓦然发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白纱裙,连云髻,发间插着一支玳瑁钗,干净素雅。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背影,头有些疼痛,端木荀按着额头,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女人。 女子买完佛香,微微侧过的身子露出姣美的脸庞。 “啊…”陡然,嘴里发出一声低呼,端木荀脸色大变,捂住心口倒退几步,几乎撞到一旁莫名其妙看着他的小沙弥身上。 “施主怎么了?”小沙弥微微皱眉,顺着端木荀的目光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询问。 “那里,是不是有…”端木荀却像没听到那小沙弥的话,只是踉跄的拉住随同来的小厮,抬起的手指指向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素雅的身影,没有那浅笑的容颜,一切就像在梦中一样,南柯一梦。 可那似乎又不仅仅是梦,语笑嫣然的女子回眸浅笑,像一道冷电贯穿他的心口,疼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已经十三年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放不下。放不下那张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如花笑靥,那是一根刺,鲜红的刺钉在他的心口上,成为了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诅咒。 “有什么…”小厮不明所以的望着端木荀颓然垂下的手,不明白为什么端木荀脸色会如此难看。 勉强稳定下自己的情绪,端木荀的脸色已经泛着青紫,也不看一脸诧异的小沙弥,径直朝门外走去。走到大殿门口,却突然停住,对跟在身后的小厮摆了摆手:“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那小厮原本还想说什么,但一看端木荀的脸色,立马识相的闭了嘴。 走出南吕寺的大门,端木荀故作轻松的吸了口气。也许刚才是眼花了,抹了抹手心的冷汗,端木荀抚着额头。太阳穴越发疼痛起来,昏昏沉沉的像要裂开,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江都的大街小道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临街的小茶馆里围着一群人,正兴致勃勃的听一位说书现实说书。讲的是最新的段子,连小二都忘了倒水听的津津有味。 “话说那禽兽毒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却隐姓埋名连夜赶回老家…”说书先生正说到关键的时候,清朗的声音传出小茶馆,一字不拉的传入端木荀的耳朵。 一个哆嗦,端木荀猛地抬起头朝小茶馆内看去。 “后来,妹妹丈夫知道了这件事,拿着证据准备和他对簿公堂,你们知道后来怎么样吗?”说书先生摸了摸山羊胡子,故作神秘的一拍醒木,然后慢悠悠的喝了口茶吊众人的胃口,就是不讲下去。 可在门外的端木荀却已经听的呆在了那里,觉得他们讲的就是自己。四肢发凉的直直的站在茶馆外,冷汗涔涔,连呼吸都乱了。 “让让…”一个捧着花瓶的汉子急急忙忙的走过来,一不小心便撞倒他身上。 “啪…”花瓶整个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着转到端木荀身上,连那个说书先生也微微抬眼看向这里。 “不,不是我…”一瞬间,仿佛所有人都用那么憎恨和嫌弃的眼神看着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杀人凶手。下意识的捂住脸转身踉踉跄跄的跑去,不妨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直直跌入护城河里。 冰冷的河水像裹尸布一样将他一层层裹住,他仿佛再次看到那语笑嫣然的女子,笑语盈盈。 端木荀被人送端木府的时候已经冻的不成人样,嘴唇发紫,直打哆嗦。老爷子过来看了几次,大夫说是寒气入体又受了惊吓,开了几副药便也就回去了。 晓妍在离枝别院的梳妆台前静静听完绮岫的回话,将最后一支玳瑁钗插入乌云堆砌的发间,看着铜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那张脸,冷漠顺着嘴角攀爬上那张瓷石般精致的脸庞。 “这是什么东西,你们想烫死我啊!滚,都给我滚…”端木荀一把将丫鬟端上来的药盏砸在地上,低吼。 “奴婢错了…”丫鬟们一边胆战心惊的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小心的赔罪。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轻手轻脚的退出房间。 四周安静下来,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仿佛又多了很多声音,隔着秋香色的床帐,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将薄被紧紧的抓到身边,呼吸急促的捂着被子缩到红木床的一个角落,干涩的眼睛有些惊恐的望着四周。 隔了很久,屋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口喘了几口气,将头埋到锦被之间。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青石的地面上是女子纤细柔和的影子。 几乎是神经质的抬起头,端木荀望向门外。凌云髻,翡翠撒花百褶裙,玉步摇,回眸浅笑,笑语盈盈。 黑色的瞳孔渐渐放大,端木荀的脸色一瞬间灰白下去,眼神恍惚,有些痛苦的伸出手:“语嫣…” “不,不是这样…”下一秒,紧紧缩在角落的男人却像疯了一般跳起来,一把扯住女子的衣衫,几乎是哀求,“我真的没想过伤害你,语嫣,你要相信我。已经十三年了,我已经受了十三年的煎熬,你就放过我吧。” “为什么?”女子冷冷的看着眼前几乎已经在奔溃边缘的男人,眼神冰冷的可怕。 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端木荀眼里的疯狂光芒褪去,怔怔看着女子姣美的容颜,痛苦,压抑,悲哀在脸上交织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因为…我爱上了你。” 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开始就再也无法停住,压抑了二十几年的感情在一瞬间如火山般喷涌而出,“你还记得那次月下比酒吗?你不知道那晚的你有多美,美的让我几乎忘记了呼吸。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为什么你偏偏会喜欢上我三弟,那个病痨子。你们成亲那一晚我一个人将端木府酒窖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被人抬了出来,你不知道,我当多想醉死在那里,那样就不会让我在痛苦中渡过以后的漫长人生。不会让嫉妒冲垮我的最后一丝理智。” “看着你们婚后的恩爱生活,我嫉妒的几乎发疯。凭什么你给那个没用的东西生孩子,我不允许,绝不允许,所以我在你们第二个孩子出生三个月的时候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毒,谁让她是端木易的孩子,她该死。可是当我看见你守在那个羸弱的孩子面前哭的哀恸绝伦时我后悔了。是,她是端木易的女儿,可她也是你的女儿啊,至始至终,我都没想伤害你。”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样痛苦的回忆,端木荀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目光里有什么几度变幻,终于凝聚到端木荀的那张脸上。晓妍闭了一下眼睛,缓缓伸出手。 “不,不要过来…”尖叫着,端木荀惊恐的朝墙角退去,嘴唇颤抖着,脸上已经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语嫣,求求你,原谅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伤害你…” “唰…”软帘被一下子拉开,刺目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端木荀下意识的遮住脸。一切都清楚起来,女子清秀的脸庞在阳光下带着一种冷漠的疏离,直直看着男人惊慌失措的眼睛,冷笑,“你看清楚,我不是语嫣,我是晓妍。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辈子,你将永远活在罪恶的煎熬中。” 似乎再也不想见到眼前的男人,女子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扶着门框,清晰的声音传来:“如果你不想疯掉,就把香炉里的半片香清理干净。” 走出那扇门,晓妍轻轻呼了口气。那个地方,她连一秒钟都不想再呆。她不知道自己的做的对不对,可是最后一刻,她确实心软了。 那样绝望而深沉的爱,最后变成一把利剑,抵住了所爱人的心口,并将仇恨延续到一下代。是,她是可以报复,可是然后呢,仇恨会无休无止的蔓延下去,最后,带着她的灵魂一起灰飞烟灭。 握紧的手松开,晓妍抿紧嘴唇。刚走几步,步子突然顿住。 明眸皓齿的少年倚在院门口,嘴里叼着一根青草,琉璃般透亮的眸子望着天空,精致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少见的忧郁。 心里突然有些疼痛,那一条看不见的沟壑在他们之间延伸,隔断了所有的往昔种种。 “妍姐姐,翌哥哥,看桓儿的风筝…”不远处传来清脆的童声,端木桓手里拿着一只风筝兴高采烈的跑过来,童髻一晃一晃,小脸红扑扑的过来拉晓妍的手,“上次妍姐姐替桓儿扎的,这次一定要放上去。” “妍小姐,翌少爷,老爷让你们去荣禧堂接驾,皇上…皇上…他来端木府了…”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丫鬟脸上带着莫名的兴奋,连声音都在打颤。得见龙颜,这也许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莫大荣幸。 皇上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端木府?晓妍怔了怔,低头。 可与此同时端木翌心里却是一沉,眼神复杂的忘了站在庭院门口的女子一眼,什么都没说便抬脚朝荣禧堂走去。 ------------ 第二十三章 皎皎归我心 更新时间:2011-11-24 端木府朱红色的大门朝两边敞开,老爷子领着一干人等在门口候着准备接驾。宽敞的大街上早就被清理的一干二净,身穿暗红色侍卫服的御前侍卫守在大道两侧,表情冷肃。江都的百姓们在道路的两边伏地叩首,连头都不敢抬。 皇上的龙辇已经到了端木府的大门口,一个身穿褐色总管服的公公拿着拂尘抬脚进了大门,老爷子立刻领着众人弯腰跪倒高呼万岁。 在他的膝盖弯下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再过几天就是端木爱卿七十岁的寿辰,这些虚礼就免了吧…”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晓妍呼吸猛地一滞,不可思议的抬头。 一袭明紫色的长衫,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嘴角挑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凉薄笑意,虚手扶起老爷子,凌厉的目光划过众人不敢仰视的头颅,荣禧堂首座坐下。 心口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直直的往下坠去,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丝丝缕缕的蔓延上来。 “谢皇上恩典…”老爷子站起身,随即眼眸一敛,低下头去。这次跟随皇上来端木府的除了随身伺候的侍从,还有以江都府尹为首的一干官吏,声势浩大。皇上,怕这次来的不是这么简单… “过几天就是端木爱卿七十岁寿辰了…”楚喧靠在檀木椅上,漫不经心的接过端木椴捧过来的茶,挥了挥手,身后的公公捧过一个锦盒走上前来。 “这是朕特地为端木爱卿的七十寿辰的贺礼,不知爱卿是否喜欢?”品红色的锦盒被缓缓打开,三颗鹅蛋大的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华。虽然是在白天,但那种温和祥瑞的光芒水波般扩散出来,不凌厉,不锋芒,却可以与日月争辉。 这样的夜明珠即便是在整个大楚,放眼也找不出几颗,而皇上居然一下子赏了三颗。这样的恩宠,自新帝即位以来,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老爷子目光变了变,没有去接那公公手里的锦盒,反而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老夫一介草民,怎可受皇上如此厚爱,还请…” “端木爱卿为先帝平定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你儿子端木非又替朕平了南疆之乱,这些功劳还不值三颗小小的夜明珠吗?”楚喧微微扣了扣檀木椅,有些不耐的打断老爷子的话。 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老爷子脸色难看,抬头望向这位才即位三年的少帝。孤傲,凌厉,像一把刚出鞘的宝剑,剑光四溢。 终究,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吗?无声的叹了口气,老爷子站起身,接过小太监手里的锦盒,神色恭谨的叩首谢恩。 果然是大楚第一世家啊,恩宠荣耀不断…周围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飘过来,老爷子却只能在心里无声苦笑。 “江都果然繁华,物阜民丰,听说说书的人也特别多,今天朕就听到一个故事,新鲜有趣的紧,不妨说给大家听听…这听故事的人呢,自然是越多越好,”楚喧见老爷子收起锦盒,无声的笑了笑,半是讶异的抬头向四周看去,“朕听说端木将军有一个哥哥,怎么不在这里?” 老爷子脸色猛地一变,顿时明白了少帝的心思。当日知道吕富被人劫走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是少帝动的手,但后来端木椴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他也就舒了口气。现在皇上旧事重提,怕是要将那件事在众人面前抖出来,让端木府身败名裂。以端木荀现在这个状态如果让他再听到以前的事情,他肯定会疯掉。众目睽睽之下,端木府就算是有百口也说不清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以端木府在朝廷内外的声誉和实力,皇上是不能贸然动手,可是,如果一旦这件事东窗事发,端木府名誉扫地,那皇上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将端木府连根拔起。 而整件事情最关键的人…抬头朝晓妍的方向看去。 素衣罗袖的女子站在门柱边上,似乎在低头思考什么。如果晓妍出来作证,那他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的端木府声誉怕是…脊梁骨冒出一阵冷汗,老爷子有些不舒服的按住胸口。 江都府尹霍群因为霍二公子的事情颜面扫地子,一直憋着一口恶气。韩让的仇他自然不敢记,只能将帐记到端木府头上。可这大楚第一世家也不是这么简单,所以虽然心里憋着气,也只能干瞪瞪眼睛。 可今天借着皇上的口,顿时胆气来了。对着几个跟进来的侍卫喝到:“愣着干什么,皇上的意思你们不懂吗?” 几个侍卫被霍群这么一喝,倒是愣了一下。他们是御前侍卫,霍群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江都府尹,他们本不看在眼里。不过看楚喧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似乎是默许了,相互交流了一个眼色,便要往里走。 老爷子脸色一变,刚要说话便看到一道人影闪过。 端木椴俊朗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脸色平静站在那些御前侍卫面前。风吹的他的长衫猎猎作响,他自岿然不动。望向霍群,沉声:“皇上还没有开口你便妄自揣测圣意,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一时被端木椴的气势所慑,霍群心里倒生出几分怯意。不自然的朝楚喧看了一眼。 眼里似乎带了几分兴致,楚喧斜坐在檀木椅上,唇线勾起完美的弧度。 见楚喧还是不说话,霍群心里直打鼓,难道真的揣摩错了圣意?想到刚才皇上还赏了三颗夜明珠给老爷子,头上顿时渗出密密的冷汗。趁现在还没有和端木府彻底闹僵之前,还是不要做这个出头鸟好,想到这里,霍群缩了缩脑袋,灰溜溜的退了回来。 “启禀皇上,家父身体不适,怕惊了皇上所以没有来接驾。刚才是我一时冲动,并无心冲撞霍大人,更没有冒犯龙颜的意思,请皇上见谅。”微微欠身,端木椴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一字一句条理清晰。以孝子之心顶冲撞之情,既不扫了霍群的面子,又宛转的说明了端木荀不来的原因,荣禧堂内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即使皇上再大,也不能强求一个病人来听什么故事。楚喧嘴角的笑意越发凉薄,目光从端木椴脸色若有若无的划过,轻笑:“既然你父亲身体不适,那自然该好好休息。不过…朕这么精彩的故事错过了倒是可惜了…” “哦,对了,这个故事似乎发生在江都,说是某户大户人家的长房长子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竟然下毒毒死了自己的亲侄女,你们说,这事新鲜不新鲜?”楚喧手指摩挲着杯盏的浅口,似是故意又似无意的望着老爷子难看至极的脸色,低笑,“端木爱卿可曾听说这样的新鲜事?” 四周的官吏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不过大多是附和着楚喧听个新鲜罢了。这种民间的故事大多是穿插着时令改编而成,能有三分真就算是奇谈了。皇上住在深宫里,听得少自然当新鲜,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所以大家也不甚在意。 老爷子目光微微一扫,见周围官吏的脸色,稍微安心几分。再加上吕富已死,能说出当年细节的人更少。都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可千万不能先乱了阵脚。想到这里,老爷子欠了欠身:“草民从未听说这等离奇之事,大多是民间说书艺人胡编乱造的,皇上英明,切勿听信小人之言。” “哦,是吗?朕怎么听说这件事和端木府有关呢?”楚喧波澜不惊的望着手里的杯盏,似乎只是在拉家常,可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惊心,“今天早上,有人到朕这里告了端木府一状,讲了一件关于十三年前的事情。端木府身为大楚第一世家,名望和声誉自然是最重要的,所以,朕今天特意将这个诬告之人带到这里和端木爱卿当面对质,讲清楚了,也好还端木家一个公道。” 举起手,轻轻拍了两下,身材矮小的男人从门外畏畏缩缩的走进来,小眼睛朝四周光了一圈,触到老爷子那寒冰似的眼眸时,突然嘴唇哆嗦了一下,赶紧低头。 怎么会是他?端木椴眼神一凛,这个男人不是前几天被自己一剑刺中心脏死在白云观了吗?他记得清清楚楚,那男人死之前还挣扎着想向门外爬去,淅淅沥沥的血迹滴了一路,仿佛通向黄泉的幽冥路。 可现在他怎么现在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猛地,心口有什么重重沉了下去,太阳穴有什么凸凸直跳。那天,他动手解决的人,不是吕富… 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端木椴紧绷的嘴角,楚喧笑的更深了,挑衅似的看着端木椴渐渐收缩的眸子,一直懒散的声音突然锋利起来:“吕富,把你今天早上跟朕说的事再说一遍,说的大声点,让大家都听到。” “是…”吕富一个哆嗦,似乎对楚喧极为畏惧,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隔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开口,“当年…当年语嫣小姐三个月大的女儿被端木荀毒死,她怕另一个女儿也惨遭毒手,于是便以保守这个秘密为代价将另一个女儿送出端木府。小姐托我在上元灯节将当时只有三岁的女儿抱走,这一抱就是十三年。” “当年你抱出来的孩子,现在你可还认得?”楚喧嘴角挑笑,扣着檀木椅不紧不慢的开口。 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吕富勉强抬起僵硬的脖子,手指颤巍巍的抬起,指向晓妍的眼神飘忽不定,声音细小如蚊虫:“就是…就是她。” “再说一遍。”楚喧转身盯住女子那张苍白秀丽的脸庞,眼里的光芒冷凉彻骨。 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即使皇上能放过他,端木府又怎么会饶了他。既然横竖是一死,索性一闭眼,豁出去似的开口:“是她,当年我从端木府抱出来的女孩,端木晓妍!” 端木桓躲在晓妍身后,他听不懂大人们讲些什么,只觉得突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妍姐姐身上,那些视线里有怀疑,有震惊,还有看好戏似的嘲弄。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本能的却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缩了缩脑袋,有些惊恐的拉紧晓妍的手。 可是,冰冷的小手却被推开,晓妍一步步从端木桓身边走开,慢慢站到那个贵气逼人的男子面前。 端木椴脸色渐渐变得凝肃起来,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一点一点,握紧手心。 半笑着指了指吕富,楚喧望着女子低垂的眼眸:“你可认识他?” “认识…”平静的声音似乎没有任何思考。 端木椴手腕一震,一根细小的银针在指间闪动,眼里闪过不可抑制的痛苦挣扎,竟是下不了手。 “告诉我,这个男人是谁,是不是你娘安排抱你出去的人?”嘴角的笑容越发凉薄,甚至带着一种阴枭的快感。 “不,他是将我从上元灯会上抱走的人贩,一个可耻的骗子,赌徒!”缓缓抬起眼眸,平静的望着楚喧那略带震惊的脸庞,冷笑,“皇上圣明,怎么会听信这样的谣言?!” “谣言?”剑眉扬起,目光凝聚到女子清秀的脸庞上,仿佛想从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探寻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是吕叔叔啊,晓妍,你忘了吗?”没想到晓妍翻脸不认人,吕富顿时急了,过来拉扯她的衣角,“你好好看清楚,当初…” “当初什么?”冷冷打断吕富的话,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冷漠,“当初你把我从上元灯节上骗走,为了还赌债,把只有三岁的我卖给人贩子,你敢否认?” 被晓妍这么一说,吕富的脸顿时涨红了,心里也怯了三分,结巴:“我是…不,我不是骗…” 蓦地发现晓妍话里的不对劲,吕富急急的想反驳,晓妍已经冷笑着伸出手,毫不犹豫的扯开袖子。 一条一寸长的伤疤赫然横在女子光洁雪白的手臂内侧,似乎已经隔了好久,那疤痕已经和血肉长在一起,但那凹凸不平的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如一条丑陋的爬虫在身体上蜿蜒而过,留下无法磨灭黑暗记忆。 “如果你真是我娘将我托付给你的人,又怎么会将我打成这样?是我娘瞎了,还是你良心被狗吃了?!” 吕富的脸唰的一下子变的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四周的小声议论的声音一下子变的安静起来,所有目光再次投到女子平静的脸上。 将扯开的衣袖放下,毫不畏惧的迎上楚喧复杂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从容开口:“我之所以不相信吕富的话,原因还有两点。第一,当年大伯为什么要下毒?他已经是端木府的当家,父亲体弱,根本不能和他争什么。无缘无故大伯有什么理由杀死自己的侄女,难道他不知道做下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第二,端木府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应该将我送的越远越好,又为什么要自找麻烦找我回来,让我永远流落在外不是更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样的秘密。更何况,吕富的人品大家都看的出来,皇上英明,自然不会被奸邪小人所蒙蔽,定会还端木府一个公道。” 大厅里安静的可怕,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女子清晰而冷定的面容和楚喧意味深长的目光。长久的沉默对视,晓妍抿紧嘴唇,却没有任何妥协,脸庞微微扬起,倔强的将脊梁挺的笔直。 这辈子,她最恨的就是做别人的棋子,不管他有怎样的身份和地位。她是骄傲而倔强的,所以从来,她只遵从自己,遵从自己那颗跳动的鲜活的心。 将目光从女子的脸上收回,楚喧眼里闪过一丝阴枭。他很清楚,苦心布置的这一局,他已经输了,而且还是输在一个被他当棋子的女人身上。不过仅仅是一瞬,他有的是时间和心思。 嘴角恢复了一贯的凉薄,楚喧扬眉,带着淡淡的嘲讽:“果然是无稽之谈,来人,给朕将这个欺君犯上的无耻小人给我拖出去。” 手中的银针收了回来,端木椴从刚才不可思议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明白此刻是要给大家一个台阶下,端木椴收敛心神,提起衣衫,跪倒朗声:“皇上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闹出这样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尴尬,现在见有人带头,纷纷识趣的跪倒,口呼皇上英明。 绵长的恭送声中,那一袭明紫色的身影渐渐远去。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耗光,前所未有的疲惫。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转身朝离枝别院走去。 那个背影,依旧挺的笔直。 “妍儿…”老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隔了好久,却没有说出口。 “爷爷,回去吧。”端木椴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轻声。慢慢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 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端木椴低下头,门柱的一角,有什么在闪闪发亮。那是…坠子?待看清楚那坠子的形状时,脸色却微微变了。 那是那晚在花灯会上从黑衣刺客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妍姐姐的东西,待会我替她送过去吧。”菀儿浅笑着站在他身后,她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自然随着众人接驾。 “这是…妍儿的?”表情突然变的有些怪异,端木椴望着菀儿,低声问道。 “我看见这坠子从妍姐姐身上落下来的。”菀儿伸出手,脸色从容平静。 眼神晃了晃,端木椴没有再说话,将坠子递给菀儿。 ------------ 第二十四章 奈何花落去 更新时间:2011-11-25 “妍姐姐…”轻轻走到女子半躺的藤椅边,看女子清秀的眉目安静淡然。 “菀儿怎么来了?”晓妍睁开眼眸,支起身。一头乌丝披落半身,笑容似乎有些虚弱。 “姐姐的东西拉下了,我送过来。”菀儿抬手将一个软垫垫到晓妍身后,修长的手指上红绳摇摇晃晃,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道椭圆的暗影。 眼神晃动了一下,晓妍抬起身子,轻笑起来:“这点小事,还要菀儿亲自送过来。怎么,这坠子漂亮吗?” “上好的于阗冷暖玉。”抚摸着坠子润洁的表面,声音有些缥缈。 “不止这样,你看顶端那枚珠子,那才是最神奇的地方。”晓妍指了指坠子顶端的那抹碧色,看着菀儿点头,“你试试?” “珠子?”似乎有些诧异,菀儿看了那坠子一眼,将它放入手心。手指移到那圆润的玉珠上,轻轻转动,碧色的坠子如透明的蝉翼一层层分开,宛转优雅的绽开完美的弧度。 “好美…”菀儿低声感叹。 “是好美。”冰冷的手掌覆在菀儿的手上,晓妍低垂着眼眸,将坠子缓缓合拢,还原为原来的形状。昏暗的灯光下,宛如一颗挂在心口的泪珠,冰冷刺骨。 如果之前还只是怀疑的话,那现在她已经可以完全确定这坠子的来历了。 她刚才只是试探,她要菀儿打开坠子,却没有告诉她打开的方法。连玉器铺老板都无法看透的东西,她却能如此熟练的将它最美的极致展现出来。 就像…这坠子原本就是她的。 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脸色不起任何变化,晓妍将坠子收入袖中。 菀儿在离枝别院闲聊了几句,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小丫头替菀儿披上披风,提着一盏琉璃盏在前面引路。 夜凉如水,菀儿拢紧身上的披风,忍不住咳嗽起来。用绢子擦了擦嘴角,突然,像想起什么,菀儿冰冷的手停在苍白的脸上。回身望着菱花窗内单薄的剪影,眼里有什么沉了下去。 明黄色的流苏摇摇晃晃,道路两旁的树木迅速的向后退去,马车在偏僻的小路上疾驰。绮岫放下手中做的荷包,看了一眼靠着车厢内壁小憩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天小姐明显消瘦下去,昨晚又是一宿没睡,直到刚才才闭了会眼睛。将软褥拉过来轻轻盖到晓妍身上,绮岫坐到她身侧,望着手里的荷包出神。 粉红色的荷包只剩下一个角落,也许,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就能给他了。眼神突然温柔起来,低下头咬断最后一根金线。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没有一丝声响。 绮岫皱了皱眉,将荷包收入怀中,诧异:“已经到了?” 没有人回答,赶车的小厮似乎睡着了,透过软帘,隐隐约约看到那个耷拉着脑袋的人靠在车厢边上,手里还拿着赶车的缰绳。 “怎么回事?”晓妍原本睡的就浅,此刻也醒了过来,看绮岫一脸惊疑的表情,准备去掀开车帘。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还…”然而,声音卡在喉咙口,绮岫呆呆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剑尖,吓得忘记了说话。 冷冷的剑尖几乎贴着她们的皮肤从车厢顶端直入而下。剑柄深深没入红木车厢顶端,闪着寒光的剑锋上还带着温润的鲜血,正顺着狭长的剑身蜿蜒而下。 “啪…”落到绮岫的手腕上。 “啊…”像刚反应过来,绮岫尖叫着站起身,一只手惊慌失措的去抹那落在手腕上的血迹,一遍拼命向后退去。 长剑缓缓的抽了回去,剑身和车厢壁摩擦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刺激着人已经脆弱的神经。 心里像灌了铅似的沉下去,看来是有人要杀人灭口了。敌人是有备而来,她和绮岫是两个弱女子,不会武功,怕是难逃一劫了。 不,不行,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坐以待毙。脑子在最惊惧的时候却飞快的运转起来,晓妍咬紧了牙,朝着四周看去。 长剑越抽越快,终于,在离车厢顶端还有两寸的地方停住。只听一声低喝,冰冷的长剑闪电般刺下来。剑身一绞,坚固的车厢顶端猛地破开一个大,木屑飞溅开来。 晓妍脸色大变,一把拉住绮岫往外跳去。脚踝处一阵发麻,勉强扶着车厢外壁站定身,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本能的沿着小路朝树林间跑去。 野外空旷的风刮在人脸上生疼,地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晓妍跌了几个跟头,身上,手臂上都挂了伤,可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在这里! “小姐,我真的不能跑了…”绮岫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下来。 “不行,必须走,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刚才一番狂奔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现在一停下来,顿时觉得双腿和灌了铅似的。大口喘息着,晓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虽然心里清楚她们根本跑不了不久,但这至少是她们唯一的机会,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说明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眼眶里含着泪水,秋水拼命摇头,右手捂住脚踝的地方---那里,已经肿的和馒头一般大小。 “你的脚崴了?什么…”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只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了心脏的位置。 那是一个黑衣的剑客,脸上蒙着黑布,带着斗笠,头压的很低,根本看不清脸上的容貌。右手那把长剑在晓妍胸口停了一下,便继续上移。移到白晰细嫩的颈脖处,然后静静的停在那里。 屏住呼吸,只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可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种静默的平静,她不敢动,也不能动,只有静静的等待。 剑慢慢侧过来,剑锋对准喉咙口。 突然,那剑客身形猛地一晃。不知哪来的力气,绮岫一下子抱住黑衣剑客的大腿,将他拖住,一边颤抖的大叫:“小姐快走…” 缓慢而有力的一剑刺偏,贴着晓妍的眼角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眼神一冷,剑客抽剑回身,一串血珠从绮岫肩上溅了出来,一下子溅到黑衣剑客的眼睛上,清晰的血腥味直冲鼻尖。 仿佛被那样的血腥味唤起心中的某些东西,剑客黑色的瞳仁在一瞬间闪过一道奇异的铁灰色,冰冷的长剑再次举起,不留一点余地,对准晓妍的心口。 她会死在这里吗?留下冰冷的尸体,和这里的一切慢慢腐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却都被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打断。 还没看清楚眼前的状况,身子就被拦腰抱起,坐上马背。顾清夜的声音在风中缥缈的似乎不真实。 “抓紧我,不要松手。” 鼻尖传来熟悉的草药清香,刚刚悬空的心突然安定下来。顾清夜的身子很单薄,但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到他那样温和的笑容,似乎一切都会好转起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 “放心吧,平安留了下来,绮岫不会有事的。”顾清夜有些吃力的拉紧缰绳,微微向后仰,低声安慰。 他出行一直是坐马车,骑马这种事他并不熟练。短短的几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低低的声音透出一丝疲惫。 急急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似乎好了些,顾清夜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我看到了那些留下来的记号,没想到是你们…” 刚才跳下马车的那一刻,晓妍扯下一大把马车边缘的明黄色流苏,沿途洒在她们逃离的路上。她并不确定这样做会有什么用,可心里依然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有人会看到。 直到刚才那剑客举起长剑对准她心口的那一瞬间,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却看到他来了。 瘦弱纤细的肩膀,清浅的眼眸,苍白的脸庞,那个文弱单薄的男人就这样一次次毫无理由的来到她面前,仿佛是命运早就安排好的宿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有什么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右手撑地,平安避开纵横的剑气,喘息着站定。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肩上,腿上,脸上都是剑伤。血水洇开大半衣衫,背后那个深可见骨的伤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大口喘着气,清秀的脸上蒙上一层死灰之气。 黑衣剑客压低斗笠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已经第十三剑了,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已倒地不起了,可眼前的少年依旧踉跄着站起来,右边膝盖抵住坚硬的地面,双手撑在剑柄上,艰难的站起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脸。 目光一寒,手中长剑已经出手,狠狠的磕在平安右边膝盖上,平安身体一震,膝盖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倒在地上。 眼里有什么光渐渐湮没,绮岫怔怔看着一直拦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缓缓倒地。那个气鼓鼓的说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人的少年,那个被她夸奖会脸红的少年,那个嘲笑她连琴都弹不好的少年,终究在她面前倒下,再也抓不住了。 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像海水一样将她包围,让她战栗到浑身发抖,而下一个瞬间又似乎什么都不怕了,不顾一切的扑过去将平安抱入怀里。 平安微微震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安慰她。可喉咙口已经溢满鲜血,发不出声音了。 “啪”有什么温润的液体落到脸颊上,顺着冰冷的肌肤一直滑落嘴角。 “你怎么这么傻,干嘛不逃走,你已经救下小姐了啊…”将平安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胸口,颤抖的手指擦去他脸上的血迹,绮岫的身体抖的如同风中的落叶。 无声的笑了笑,平安那张清秀的脸上带着某种虚弱:“我救…你们小姐是…是因为她是公子喜欢的女人,而…我救你…是因为…”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溢出嘴角,让那张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可怕。可平安的眼睛出奇的透亮,如琥珀般散发出摄人的光泽,仿佛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所有未燃尽的希望都释放出来。紧紧抓住绮岫的手,费力的将嘴凑到她耳侧,“因为…因为你是我平安喜欢的女人…” 高高扬起的头无力的从绮岫耳边垂下,至死都紧紧抓着那把剑,以一个守护的姿势摆在绮岫面前。 黑衣剑客停止的攻击,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生死眷恋的恋人,眼神里闪过某种复杂的表情。许久,冷冷的收剑入鞘,转身离开。 简单拢起的小坟头,是绮岫一点点扒起来的。她不让任何人去碰,只是麻木的用手扒着土,涂着丹蔻的长指甲一寸寸断裂,鲜血顺着白葱似的手指渗进泥土。她只是木然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仿佛是一架永不知疲倦的机器,紧绷的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看到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冷漠。 实在无法继续看下去,晓妍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顾清夜朝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是他们俩的事情,谁也没有权力去插手。”说这话的时候,顾清夜的眼眸澄澈如水,嘴角温和的笑容散去,带着淡淡的伤感。 他是第一次看到顾清夜那般的眼神,那样的寂寞如水。一瞬间,那样的寂寞蔓延到她心里,莫名的疼痛起来。 “小姐,顾公子,我想再呆一会,你们先走吧…”直到夕阳西下,如石雕般的女子才缓缓转过身。从满是泥土的衣襟中拿出一只粉色的荷包,轻轻挂到孤伶伶的坟头。 夕照橘色的光芒下,在坟头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女子跪倒在地上,将脸伏在那冰冷的坟头。 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少女情怀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而烟消云散。她的心,已经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 第二十五章 春丛双栖蝶 更新时间:2011-11-28 微凉的风拂过脸庞,身上泛起一阵寒意。可是心里的寒意,却渗透进五脏六腑,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如果不是她,也许平安就不会死,绮岫也不会这么悲伤…顾清夜也不会那么的寂寞… “走吧,让绮岫一个人和平安说说话。”顾清夜朝那坟头欠了欠身,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更寂寞了。 身边的女子却恍若没有听到,只是低头将手捏的死紧,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 定定看着美丽苍白的女子一会,顾清夜伸出手在她手心轻轻按了一下,淡淡的声音透露出某种惆怅:“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必自责什么,更何况…比起某些人,他已经幸运很多了…” 沿着小道走到尽头,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她不知道那黑衣剑客会不会去而复返,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剑客,一切感官似乎都在慢慢封闭,只留下眼角那种针刺般的疼痛。 伸手摸了摸眼角,一道浅浅的痕迹顺着眉梢一直蔓延到颧骨。伤口虽然不深,却正好划在眼角,显得有些难看。 眼前有什么明明灭灭,晓妍微微皱起眉,刚想开口问,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晓妍一个趔趄,往前冲去。 “怎么了?”顾清夜转过身,轻轻扶住她。 鼻尖传来熟悉的中草药的清香,晓妍揉了揉刚才扭到的脚踝,想站起身:“没事,刚才被…” 猛地,女子的身体似乎僵住。有那么一瞬间,晓妍以为自己只是错觉,因为所有的世界突然黑暗下去,浓的像化不开的墨。顾清夜清浅的呼吸就在耳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的感官似乎都渐渐消失了,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几乎已经静止的心跳。 指尖颤抖着抬起,伸到自己的面前,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层层黑色像墨汁一样洒在她的世界里。 蓦地,女子发出一声尖叫,一把推开顾清夜,双手捂住耳朵向后退去,清秀的脸上那样的惊恐深可见骨。 “小心…”耳边传来一声低呼,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可是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身体砸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 身下有低低的呼声,那声音似乎很疼。可是眼前却看不到任何东西,连模糊的影子都没有。 顾清夜单手扶起晓妍,另一只手吃力的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地上的那些小石块嵌进细嫩的手掌,密集的疼痛。 暗自咬了一下嘴唇,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顾清夜倾身向前,柔然的发丝垂到晓妍手背上。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轻轻抚上女子苍白的脸庞。 “别动,让我看看。” 这是晓妍第一次听到这个温和瘦弱的男子用这么坚定的语气说话,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微凉,可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能安定人心的温度。黑暗中那些不安和惊恐慢慢被驱散,晓妍微微扬起脸,顾清夜温热的鼻息就在眼前,近的似乎可以抓住。 “剑上有毒。”顾清夜轻轻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翠绿色小瓶,倒出一粒拇指大的药丸研碎小心的涂在晓妍眼角的那道伤口上,轻轻吹了吹,安慰,“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面应该有一个山洞,我们就在那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们下山,我带你去安雅居…” 虽说是春天,但山里的夜晚还是透着寒意。顾清夜坐在山洞的火堆旁,将几根树枝扔进火堆让它烧的更旺些。枯枝在火中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山洞里顿时缓和起来。 顾清夜侧过头,看着和衣而睡的女子。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她已经太累了,睫毛微微颤动着。锦绣的衣衫被林间的枝丫勾破,露出手臂上白皙细腻的肌肤,隐隐有一两道划伤的红痕。清秀的脸上那一道暗红色的伤口显得突兀而丑陋。 微微叹了口气,顾清夜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盖到她身上。然而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此刻将衣服脱下,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轻声咳嗽了几下。 火堆边的女子却猛然惊醒,身上刚盖上的衣衫滑落到地上。 “怎么了?”晓妍坐起身,空洞的眼睛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问道。 “咳咳,没事…”顾清夜坐的更靠近火堆一点,借着火光从怀里掏出一个长颈的白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 手边传来柔软的触感,晓妍默不作声的将地上的长袍捡了起来,将长袍抱在胸口,沉默。 “老毛病了。”顾清夜将白玉瓶放在地上,温暖的火光映照着他略带苍白的脸庞,显出一种半透明的肤质。慢慢摇了摇头,顾清夜微微苦笑,“没事的,过一会就好了。” “那病…很难治?”晓妍摸索着坐到顾清夜旁边,抿了一下嘴唇。 “治不好了…”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苗,顾清夜的脸上带着某种清冷的孤寂,许久,顾清夜微微笑起来,“今天要杀你的人…” “我不确定…”女子摇了摇头,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山洞里沉寂下去,静的听到那更漏般水珠滴落的声音。两个人各自沉默着,隔了好一会,顾清夜站起了身,从晓妍手里接过外袍重新披回她身上:“你睡会吧,待会天就亮了,整晚不休息对眼睛不好。” 眼前闪过很多张面孔,一张张放大,然后慢慢定格。似乎,回到在倚月楼的日子,无忧无虑的过去… “苏姨,不要走…”晓妍一下子从草堆上坐了起来,额角冷汗涔涔。 四周一片安静的黑暗,晨曦透过林间的枝叶洒到燃尽的火堆上,山洞外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 “顾清夜…”晓妍摸了摸额角的冷汗,试探着叫了声。然而,山洞里没有人回答,安静的仿佛时间停滞了。 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安,扶着山洞凹凸不平的石壁爬起来,摸索着石壁往前走去。然而手指在并不大的山洞里摸了半天,却没有碰到除石头和枯枝以外的东西。 脑子里在一瞬间一片空白,一种无力的窒息感从心脏深处涌出来。那是一种除了被遗弃之外的心痛,那些刚刚破土而出的东西被生生扯断,撕裂般的疼痛。 一切都黑暗下去,无穷无尽的疲惫将她击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温柔的低唤。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温柔和煦。 “你怎么了?”顾清夜将手中的草药放下,靠近她身旁。 女子安静苍白的脸埋在怀里,身子微微颤抖,却不说话。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顾清夜眼里闪过一丝自责,小心翼翼:“昨天晚上想起以前在山上采药的时候看见过七夜草,所以连夜过去采了一些,帮你敷在眼睛上,是我不好,不该…” 半夜去采药晓妍当然知道要冒多大的危险,可顾清夜却提都不提,只是温柔的道歉。眼皮上传来清凉的触感,早已不是昨日火辣辣的疼痛。 只是一瞬间,一直漂泊的心仿佛找到最后的落脚点,所有的委屈不安化作泪水顺着冰冷的脸庞滑落。 顾清夜只是静静看着垂泪的女子,温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清浅的眸子里带着怜惜和宠溺。 轻轻握住女子冰凉的手掌,握在手心。 “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很美。别怕,我拉着你,相信我…” 黑暗中她的手被他温柔的牵起,慢慢的行走。顾清夜的手带着一贯的凉意,他小心的为她挡去林间的那些枝丫,拂开垂落的藤蔓,提醒着她何时该注意脚下的石块。他走的很慢,仿佛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 晓妍默不作声的跟在他的身后,心中的恐惧和不安被一点点抚平。抬起头,眼前有隐隐光芒,依稀感觉到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握紧了那只手。 不知走了多久,顾清夜停了下来,转过身:“这里是我上次来采药的时候发现的地方。” 知道晓妍看不见,顾清夜温和的解释:“你面前是一大片花田,你可以闻到很淡很淡的花香。它们开的很美,热烈的像一团团火…” 牵着她的手在花海中行走,不同于市井中庸俗奢靡的香气,这里的每一口空气都那么纯净,就像眼前的男子,水一般清澈。 “这里的蝴蝶很有灵性,你闭上眼睛,试试看…”顾清夜低头浅笑,优雅的眸子泛着玉石般的莹润色泽,拉着晓妍的手平放到眼前。 两三只蝴蝶慢慢飞过来,在他们身边绕了几个圈,其中一只纯白色的蝴蝶停在晓妍细腻的手背上。触角微微颤动着翅膀一张一合,像情人般呢喃。 感觉是手背上轻微的触碰感,晓妍睁开眼睛。这一次,眼前的光芒清晰起来。 随着翩跹而起的蝴蝶,一袭青白色长衫的男子微笑如水的站在他面前,修长疏朗的眉目,清瘦,纤细,文弱,柔和明亮的眼睛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和笑意。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那个温柔的牵着她的手在漫长的黑夜中行走的男子,那个一次次带着她离开悲伤和绝望的男子。此刻,正定定的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觉察出晓妍眼中的神采,顾清夜有些诧异的抬头,却正好对上那对秋水般的剪眸,晶莹剔透稳稳闪烁。轻微的风拂过女子额前的发丝,散发着蔷薇花般美好的气息。 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滞,空气中流淌着温暖的气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手腕一动,手背上那洁白的蝴蝶飞舞而去,却不知,惊扰了两个人的美梦。顾清夜眼神晃了晃,轻轻侧过脸,笑容淡了下去:“时辰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是啊,不早了…”晓妍垂下眼眸,声音里却有莫名的失落。 从山下下来,两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衣衫不整,身上还有伤口。顾清夜让晓妍先去一趟安雅居,毕竟这样回端木府也不方便。雇了一辆马车,顾清夜找了个熟悉的伙计帮忙赶车。 “听说了吗,这几天选秀的文书就要送到各州各郡了。”马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略带兴奋的议论声。 “当然听说了,不愧是大楚第一世家,前一阵子皇上刚赏了三颗那么大的夜明珠,如今又钦点了秀女,还真是风光无限啊…” “钦点的?那可不得了,从此飞上枝头做凤凰了。端木府哪位小姐走这么大的运,被皇上看上?”一个更兴奋的声音传来,惹的众人都把眼光投了过去。 “还能有谁?自然是哪位刚进府的妍小姐呗,听说皇上下的旨,要即日进宫呢…”他们接下来说的话晓妍一句都没有听到,只觉得心口被什么重重的砸到,机械性的抬头看着顾清夜。 顾清夜原本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有些失神的望着车厢壁上的精致花纹,眸子越发清冷孤寂。 心口被什么堵住,混合着震惊,心痛,一层层的将她裹住,跌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马车在安雅居门口停住,可马车里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动。赶车的伙计是顾清夜的熟人,跳下马车,朝安雅居门口探了探头:“顾公子,到了。咦,怎么有客人?” 眼神一怔,顾清夜撩开软帘。 安静清雅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并不是很精致,只是普通的红顶篷车。黄木做的马车厢,青松色的窗帷垂着,看不清马车内的状况。车厢外壁没有一丝花纹,车厢的右上角垂下一串铃铛,一共三个,从大到小垂下来。那铃铛做的极为细致,甚至还能看到上面繁复的花纹,风一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眼里突然又什么沉了下去,眸色变成深不见底的黑色。顾清夜愣愣的看了一会,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看晓妍,转身下车。 窗台几净,从端木府带过来的那把琴还整齐的放在案桌上。旁边是一个镂空的小花架,花架上放着一盆君子兰。阳光被格子窗分割成斑驳的暗影交错的投在桌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药香。 手指在琴弦上拨了一个音,又重重落下。指腹摩挲着琴弦,清亮的眸子有什么渐渐凝聚。 “咿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顾清夜扶着门框走进来,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青白色的长衫衬的脸色越发不好。 “顾清夜…”心里有隐隐的疼痛袭来,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晓妍站起身。 “妍小姐的眼睛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避开晓妍的目光,顾清夜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该回府了,即日还要启程进宫。” “你…希望我进宫?”胸腔中的气息无声无息的冷了下来,晓妍定定望着那个纤瘦的身影,声音发涩。 “那是多少世间女子一辈子都做不到的梦,飞上高枝,从此荣华富贵…”顾清夜清浅的眸子微微闪烁,侧过脸。 “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贪慕虚荣的女人!”指间微微颤抖,晓妍望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冷笑。 “不,你不是…可是,即使你可以不在乎这些,那端木府呢?只要皇上一句话,整个端木府都会因为你而遭受灭顶之灾。”顾清夜的笑容落寞起来,望着窗外篱笆上那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不知是对着谁说话,“我们每个人都会为一些东西活着,那是你无法逃脱的命运…” “我不相信命运。”女子慢慢抬起头,将手按在心口的位置,眼里的光芒仿佛玉石上的一点光泽,明亮柔和却坚韧无比,“我只遵从自己的心,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 “那么,我也遵从自己的心…”嘴角绽开柔和的笑容,顾清夜转身对上晓妍的目光,看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刻进自己的骨子里,“所以,我希望你进宫…” ------------ 第二十六章 盈盈一水间 更新时间:2011-12-01 少帝亲政三年,功德卓著,今从各州各郡豪门世家中广选德容兼备的女子进宫待选,以延子嗣。 选秀的圣旨从含元殿传遍大楚的每一个角落,各州各郡经过层层遴选,从家世到人品,选出才德俱备的女子送往京都。 那些经过千挑万选选上的女子,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和美好的遐想踏上了象征荣耀的金丝马车。由京里来的公公引路,宫中侍卫护驾,送入大楚后宫待选。 浩浩荡荡的选秀队伍从大楚各地出发,一个月后在京师会合。在那里,那些待选的秀女们将经历她们人生中最大的转折。 领秀的太监都是由宫里安排好的,一般太监都不愿意干这个差事。一路上辛苦劳累不说,还要陪着小心。更何况,自己领的秀女能否被皇上看上还是个问题。看上了,那以后就是正经主子,还能沾点光。可如果没被选上,那一路上就算是白伺候了。 不过,对于走在江都通往京都领秀路上的福禄寿来说,他这回可是赚大了。 先不说皇上钦点,就冲着大楚第一世家的身份,也知道自己身后那辆金丝马车上的女子在宫中必然不会受多大的苦。再加上皇上既然指名道姓要了这个人,那在宫中承宠是必然的了,以后飞黄腾达的日子还在后面。只要巴结好这位主子,以后在宫中自然是青云直上,说不定还能混个大总管当当。 “福公公,前面的路被堵住了。”走在最前面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的过来,“前几天下了一场暴雨,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将路给堵死了。村里说在修路,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过不去了。” “过不去?!不行,选秀的时间不能耽搁。”福禄寿抬头望着坍塌的山路,直皱眉头。巨大的石块从半斜的山坡上滑落下来,压在并不算宽敞的小路上,看得人心惊肉跳。三四个村民模样的人正好奇的看着他们,相互交换颜色低声议论什么。 迟疑了一下,福禄寿挥手:“你去问问,这里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知道了。”小太监一溜烟跑了过去,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过来回话,“路是有,从这里向右转,不过路偏离一点,也难走。” 有些犹豫的看了福禄寿一眼,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听说那里的路不怎么好走,万一…” “万一什么?”福禄寿脸沉下来,瞪了一眼那个小太监,压低声音骂道,“你有没有长脑子?其他人不说,这晓妍姑娘是皇上钦点的秀女,如果不能如期进宫,皇上的面子往哪搁?你我还要不要脑袋?还不让前面的人转头,不要耽搁时间。” 小太监被福禄寿说的脸色发白,应了一声,赶忙去前面传话了。 抹了抹脸上的灰尘,福禄寿转身朝明黄色的金丝马车看去---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压在那个女人身上了,决不能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 猛地,像想起什么,福禄寿眼睛转了转,堆上笑容,走到马车边低声:“晓妍姑娘,前几天下了场暴雨,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姑娘你看…” “一切听从公公安排。”许久,马车内才传来淡淡的声音。 “那就改道而行,姑娘辛苦了。”脸上的笑容更浓了,整张脸都挤到一起。 从玉台山向右是一条河,名飞绝河,取名千山鸟飞绝之意。河上横跨这一座木桥,桥高几十丈,宛如一条彩虹横跨在天际。桥上的木板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破旧,隔着木板可以看到桥下湍急的河水,拍打着两岸的石块。 小太监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福公公,这桥…” 眼睛飞快的转了几下,福禄寿一咬牙:“让如成如广先过去,等他们过了在那边接应我们。” 明白福禄寿的意思是让那两个侍卫当替死鬼,小太监不敢声张,连忙去传话了。 只一会,就看见两个穿蓝色侍卫服的侍卫哭丧着脸走到木桥边,他们才进宫半个月不到,还没来得及给福公公送礼,所以才被当作炮灰。 还没跨上去半步,便感觉从下面吹上来的风刮的脸生疼,一手拉住木桥边缘的扶栏,两个侍卫脸色都白了。哆嗦着回头:“福公公…”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的话那必须等村民将那条山路清理出来,可进京的时间只有半个月,怕是来不及了。想到这,福禄寿脸更阴沉了,骂道:“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还的余地,如成如广也算是死了这条心,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木桥虽然高,不过倒还算是结实。两个人开始时还一步一步挪动,到后来似乎已经反应过来这桥只是表面吓唬人,走了也快多了。三步两步走到桥的一边朝福禄寿招手。 福禄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两个人,见他们过了桥,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总算放下。手里拂尘一扫,走到马车边,弯腰:“晓妍姑娘,前面有座桥,马车过不去,劳烦姑娘随我们过去。等到了镇上,再雇马车。” 明黄色的车帘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掀开,从马车内走出来的女子皮肤白皙,容颜艳丽,一身桃红色高腰襦裙,领口和袖口上压着金线,绣着象征着富贵如意的牡丹,额前贴着金色花黄,头上戴着玉步摇,淡扫蛾眉,朱唇榴齿。可女子的表情却是那样的平淡,仿佛淡到了骨子里。 湍急的河水带着潮湿的腥气,晓妍静静的看着河水,其实她要的很简单,只要他一句话,那么她便可以抛开一切陪他浪迹天涯。她将自己送到他面前,他却生生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期许。那样决绝的送她离开,在那双清浅的眸子里,她看到自己瞬间枯萎的容颜。 风扬起如墨的青丝,女子安静淡然的脸庞仰起,迎着淡淡的阳光,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那一袭纤瘦的身影,白色长衫,眉目安静的在心底沉沦。 伸手扯了扯两人合抱才能围起的大树上的铁链,福禄寿一只脚刚踏上木桥,便感觉从缺了角的桥板上涌上来的湿气。犹豫了一下,福禄寿转身朝跟在后面的侍卫招手:“你们几个走前面,晓妍姑娘,你等等…” 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女子已经踏上了木桥。福禄寿急得额头直冒冷汗,顾不得吩咐别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了上来:“晓妍姑娘,这里风大,你让他们走前面,也好有个照应。” “让他们走前面风就不大了吗?”明知道福禄寿不敢说不安全,只能以风大做借口,晓妍冷冷笑起来,捋了捋额角的发丝,扶紧了木桥上的铁栏。 粗糙的铁栏硌的人手心生疼,心里空荡荡的,像被什么活生生剜去一块。那种孤独和绝望在心里漫延,疯狂的想找一个出口宣泄出来。 福禄寿被晓妍抢白,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可怎么说以后还得靠这个女人,只能干咳一声咽下这口气,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 那些侍卫小心翼翼的跟在他们身后,原来就不宽敞的木桥因为人多而显得更加拥挤,甚至有些轻微的晃动。 “动作给我小点。”福禄寿正愁心里一口气没处发呢,转身狠狠骂道,“都想死是不是?” “前面有人!”身后有人低呼出口,晓妍一下子抬起头。 木桥的另一端,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淡淡的站在地面上,风中长发轻舞飞扬,美的有些不真实。 背上有什么凉意冒出来,似乎想到什么,晓妍猛地回头,在倾斜的视线里,看到黑衣男子那倾城决裂的一剑。 绑着铁链的大树被拦腰砍断,木屑纷飞。粗重的铁链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跌向湍急的河水,那些来不及反应的侍卫们如石子般落入河中,转瞬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再也看不见踪影。 天旋地转的一瞬间,下意识的抓住了身边可以抓的东西。纤细的手腕挂在铁栏上,身子空荡荡的吊在半空中。脚下一沉,臂膀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晓妍低呼一声,身子又沉下去几分。 “救救我…”福禄寿右手紧紧抓住女子雪白的脚踝,吓得已经是面无人色。像深海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下意识的不断收紧手掌。 “嘶…”倒吸一口凉气,晓妍感觉脚踝几乎已经脱臼。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能拉住自己就已经不错了,更不要说加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太监。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小,抓着铁栏的手在摩擦中一点点下滑。 猛地,脚下似乎一轻,那种沉甸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晓妍有些费力的低下头,只一眼,便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刚才还活生生哀求自己救救他的福禄寿被一把飞刀钉死在石壁上,银色的刀尖穿过他的肩胛骨深深的埋入石壁上,血水洇湿了那套象征地位宫中地位的红色太监服,滴滴答答的落下来。 来自于河里的潮湿的风将他的头发吹散开来,打散在脸上。他的表情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整张脸扭曲在一起。可是他却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温热的液体流过泛着寒意的身体。在高百丈的悬崖上,只要他稍微一动,他便会跌入湍急的河水,被冲的连尸体都找不到。 明明知道生命在流逝,可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极致的挣扎痛苦几乎让他疯掉。 “啊…”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福禄寿不顾一切的去按汩汩而出的血液,下一个瞬间,身体直直的坠入河中,激起巨大的水花。只看到黑色的头沉浮了几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琢言一身黑衣劲装站在崖边,冷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仿佛带着一张白玉面具。冷冷转身,望着那些挂在铁栏上的宫中侍卫,望着那些如蝼蚁般渺小的生命,黑色的眸子泛起一种奇异的铁灰色。 右手渐渐扬起,在那些侍卫的惊叫声中,几十把飞刀如暴雨结束了他们最后的恐惧。攀附在铁栏上的侍卫接二连三的落入冰冷的河水中,溅起一个个水花。冰冷的河水如同饕餮的巨大的嘴巴,将那些尸体吞噬。 耳边传来的惨叫声刺激着人的耳膜,晓妍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然后慢慢风干。可是内心深处那样的恐惧却一点点消失了,出奇的平静。 直到最后一声惨叫声消失,一直静静看着这场屠戮的女子才慢慢走到断崖边,有些怜悯的看着只有一步之遥便了一逃出这场浩劫的晓妍,脸上带着某种复杂的表情,喃喃:“其实…我们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不该走到这一步?你不是都做了吗?”血迹从铁栏上渗出来,女子低低的笑了一声,抬起的脸庞上带着深不见底的尖锐讽刺,“从花灯会的断琴开始,你每一步都走的如此不动声色,事到如今,却说什么应该不应该,不是太可笑了吗?” 菀儿的脸色在风中显得更苍白了,似乎一碰可碎,可是那张温婉的脸庞上却带着与之不相符的决绝和凌然。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从怀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对着晓妍的手腕慢慢举起:“我只是…想进宫。仅此而已…” 居然是为了进宫?! 她曾经无数次猜想她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她想到过各种原因,可没想到却是如此荒谬的理由。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如海水般退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疲惫。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缓缓举起的刀锋映着女子悲伤的脸庞,手指一根根松开,她似乎听到风在耳边呢喃。又看见一袭白色长衫的男子,安静如水的模样。 “什么?死了?”老爷子从椅榻上霍然坐起,顾不得下人们惊诧的目光,一把拎起李总管的衣襟,急声,“那妍儿呢,她有没有事?” 李总管被勒的直翻白眼,勉强喘了几口气,指了指脖子。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爷子脸色青白,松开李总管的衣领,脸色却更难看了。 知道老爷子这回是真的急了,李总管定了定神,赶忙回话:“是在六口山出的事情,官差昨天赶到的时候只找到过来领秀的金丝轿子,也已经被野狗啃了大半。后来我去了趟府衙,只拿到这个…” 手心翻开,几片翠色的镯子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那是端木府的碧落镯,代表着端木府的身份和地位。 “怎么会这样…”老爷子脸色惨白,一个踉跄,菀儿乖巧的上前扶住他,边帮老爷子顺气边低声劝慰,“爷爷没事吧,缓缓,快缓缓…” “老爷,你看这事?官差还在外面候着等回话…”李总管尽量小心着措辞,小心翼翼的看了老爷子一眼。 老爷子只是微闭双目,一手抚着额头,似乎极为倦怠。见老爷子不说话,李管事咽了口唾沫,求助似的看向菀儿。 “菀儿愿为爷爷分忧。”一直温婉安静的女子提裾向前,缓缓跪倒。光洁的额头触碰到青砖,脸上带着献祭般的安然坚定。 “你…”眼神晃动,老爷子的视线落在女子安静柔和的脸上,一点点,像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终于,像作出了某种妥协,老爷子站起身将菀儿扶了起来,怕了拍她的手,“好孩子,既然你有这份心,就去准备准备吧。其他的事,由爷爷来安排。” “谢谢爷爷。”双手交叉高高的举过头顶,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礼。这一次行的,是远行大礼。 父母在,不远游。而如今要去的,是千里之外的皇城。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音讯两渺茫。 也许,这就是诀别。 老爷子端坐在椅榻上受她的大礼,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出不出的厌弃和疲倦。 荣禧堂门口干净的小道上一如既往的安静,长身玉立的男子立在槐树下,俊朗的脸庞笼在树木的阴影中,茕茕孑立。 推门而出的菀儿眼神闪了闪,低头,风中传来淡淡的声音。 “跟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默不作声的跟在端木椴身后,菀儿眉心微蹙。水榭的木亭里,端木椴停下了步子,面朝水榭,只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椴哥哥,你找我有…”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一缕青丝已经贴着眼角滑落。 端木椴的月咏宝剑脱鞘而出,擦着菀儿的耳边钉入木亭的柱子上,铮然作响。缓缓抬头,那一瞬间,一直冷定的眸子里有什么在烈烈燃烧,看着菀儿,一字一字仿佛从齿缝里蹦出来:“有些事不追究并不代表不知道,你欠端木府的,已经够多了。” 从她身边走过,冷冷的将剑拔了出来,收入鞘中,“我只想让你知道,从今以后,你的命运和端木府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你在做任何事情以前,最好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想杀了她。那样凛冽的杀意,甚至已经穿透了她的肌肤纹理。然而让她诧异的并不是他洞彻一切的能力,而是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和杀意。记忆中,这个男人不是一直冷静果断,为了家族利益舍弃了所有的感情吗?到底是什么点燃了他心里的那份狂躁和愤怒? 咬了一下嘴唇,菀儿定下神来,顺从的低眉:“多谢椴哥哥提醒…” 推开门,老爷子斜倚在椅榻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灯会和下毒的事情已经查出结果了。”收敛起刚才所有的情绪,端木椴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着冷定。 “不看也罢…”老爷子却只是疲惫的挥了挥手,低低的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苍老下去,干涸的眸子里迷茫层层涌起,“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着大楚人人羡慕的第一世家,到头来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了解。呵…也许,我真的老了…” “人心,永远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端木椴低头,眼神复杂,“爷爷没有老,如果没有爷爷,端木府早就没落下去了,哪里还有如今的我们…当初爷爷想把晓妍找回来,是因为菀儿体弱,怕无人可以担负起进宫的重任。如今把菀儿送进宫,是因为…” 声音突然顿了顿,端木椴的眼眸暗淡下去,手指握紧,似乎在努力平息着内心的情绪,许久,才接下去:“是因为妍儿出事了,所以只能有菀儿进宫,即使她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可是端木府,却别无选择。” ------------ 第二十七章 烟波事难定 更新时间:2011-12-02 四周是一片黑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每一次从鼻腔呼入身体的空气都如针刺般划过喉管,干涩的喉头几乎要冒出烟来。耳边有什么在嗡嗡作响,细微的声音不断的钻进耳朵,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楚。 “快,快用冷水。这姑娘,怎么会伤成这样…”黑暗中,有焦急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畔,一股沁凉的液体从喉头滑入,瞬间渗透进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前所未有的安逸感像手一样盖住眼睛,晓妍紧缩的眉心舒展开来,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脑子里抽搐的饥恶感将她唤醒,睁开眼,强烈的光线一下子涌入视线,眼前一黑,脑海中出现短暂的空白。 赶紧闭上眼睛,直到已经适应了眼前的光亮,才敢再次将眼睛睁开。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舍,简单的甚至有些破旧。用土筑起来的墙壁上挂着几件农具,缺了一个角的桌子下还垫着一块砖头,桌子上放着几只碗碟。屋子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口大箱子,半边的锁扣已经裂开。旁边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看不出原样的木板,像是从什么柜子上拆下来的。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再也找不到其他物件了。 这是在哪里?晓妍撑着床沿坐起来,感觉头疼的厉害,什么都记不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望着身上半新不旧的薄被,晓妍抿紧嘴唇。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皮肤黝黑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拿着一个油纸包进来。见到晓妍已经起来了,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尴尬的退后几步,搓着手:“我不是…不是坏人…我看到你躺在河边上…” “你救了我?”晓妍坐直了身子,望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却朴实的汉子,目光落到他手上的那个油纸包上。 “是…”那汉子似乎很紧张,也不敢看晓妍的脸,手在白褂子上擦了擦,将油纸包放到桌子上,讪讪,“这是我刚…刚买的烧饼…姑娘,你吃…我这就走,这就走…”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屋子,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屋子里有些安静,晓妍望着散开的油纸包,里面露出澄黄色的烧饼一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晓妍没有去拿烧饼。 浑身还是没有什么力气,骨头似乎都已经脱节了。挣扎着站起身,解开衣服,先检查了一下伤口,好在都是皮外伤,休息一段时间也就好了。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将衣衫扣好,突然门外传来悉悉簌簌的响动。脸色一变,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低斥:“是谁?” “姑娘莫怕,是我…”苍白的声音从破旧的门板外传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颤巍巍的走进来。那老妇人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黄的麻木衣服,脸色蜡黄黄的,看上去面黄肌瘦,脸上的皱纹如同千条万条的沟壑,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头上那只木簪子。 慢吞吞的走进屋子,老妇人放下那支树枝削成的拐杖,她的右腿似乎有点跛,才离开拐杖走了几步路,就微微喘气,双手捶着右腿。 目光落到桌子上那油纸包上,老妇人干瘪的嘴动了动,满脸慈祥:“姑娘不要怕,叫我安婆婆就好。我家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了,这是我叫虎子早上从集市上带回来的烧饼,姑娘不嫌弃就吃点…” 澄黄色的烧饼发出诱人的香气,肚子又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晓妍咬了一下嘴唇,默不作声的将那烧饼拿起来,咬了一口。 见晓妍吃东西了,安婆婆笑的更柔和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替晓妍倒了一杯水。唠叨起来:“姑娘慢点吃,刚才那是我儿子虎子。我们娘俩一直住在这山里,都十几年了。昨天虎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会伤成这样?” 咬着烧饼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手指无声的握紧。许久,晓妍松开手,继续咬了一口烧饼:“从桥上掉下来的…” “飞绝桥?”妇人显然吃了一惊,随即双手合十念哦弥陀佛,脸上都是庆幸之色,“姑娘还真是万幸,从那么高的桥上掉下来,居然只受了这点伤。” “大概是运气好吧。”显然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女子放下手中的烧饼,微微别过脸去,岔开话题,“安婆婆腿不怎么好?” “是啊,五年前在山上摔跤摔断了腿,后来虽然接起来了,却一直不怎么好,遇到刮风下雨,腿就疼的厉害,现在连走几步路都不中用了。还好有虎子一直照顾我,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在了…”安婆婆站起身,将拐杖撑起来,脸上的笑容却有些满足,“姑娘就放心的在这里把伤养好,老婆子我就不打扰了。” 默默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烧饼,晓妍听着安婆婆拐杖笃笃笃离开的声音,心里突然安定许多。 推开木质的小窗,虎子正光着膀子在劈柴,结实黝黑的皮肤在汉水的映衬下呈现一种健康的美感。安婆婆颤巍巍的走过去,微笑着看着虎子一会,从怀里一块帕子给他擦汗。 也许,这才是平凡人家该有的幸福。一种从来没有的羡慕感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 虎子从大木桶里舀了一盆水,安婆婆抹了抹手上的水珠,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虎子点了点头,蹬蹬蹬跑过来:“姑娘洗把脸吧,我娘说山里人家洗漱不方便,让姑娘先洗。” “让我先洗?”晓妍怔了怔,往安婆婆的方向看去。安婆婆站在柴堆边朝她点头微笑,一瞬间,那样温和的目光让晓妍想起了已经死去的苏姨,已经冰冷的心脏再次柔软起来。 清凉的水渗入肌肤洗去连日来的脏污和疲乏,顿时觉得轻松不少。晓妍站起身,敛眉低头,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多亏两位相救,救命之恩定当相报。” “姑娘这是干什么?”安婆婆连忙拄着拐杖站起身,朝虎子开口,“虎子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姑娘起来?!” “哦…”虎子望着晓妍那张被水冲洗过的清丽脱俗的脸庞,有些发愣,眼神闪了闪,半天才过来扶晓妍。 在山里已经住了快七八天了,身上的上也渐渐好转起来。在这里,她叫泠蓉,而不是带上尊贵姓氏的端木晓妍,虎子和安婆婆对他照顾的很好,虽然很穷,可日子却过得很知足。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静而平淡的生活,粗茶淡饭,却安稳自在。 也许,就这样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里过一辈子也好,什么纷争,什么家族,都与她无关。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想起以前的故事,想起倚月楼,想起端木府,还有…那个微笑如水的男子。有那么一瞬间,还是会有隐隐的心痛。他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上,也许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在好起来了。 “虎子哥怎么还没回来?”晓妍帮安婆婆摆好碗筷,扶着安婆婆坐下来,望了望门外。 “那孩子一大早就和我说下山办点事,怕是没那么早回来,我们先吃吧。”安婆婆微微笑起来,盛了一碗饭到晓妍碗里。 “办点事?”晓妍侧过来,想了一下,没有说话,拿起碗筷,一眼瞥见安婆婆的碗里什么都没有,皱眉,“安婆婆你怎么不吃?” “我等虎子…”安婆婆笑了笑,没有动。 “那我也等虎子哥。”晓妍低了低头,准备将饭倒进锅里,可是猛地,她愣在那里。褐色的锅里已经见了底,只剩下浅浅一层锅巴。 喉头有些发涩,晓妍背对着安婆婆站着,低头沉默。 突然,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砰…”门被大力的踢开,两个凶神恶煞的官差冲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说好了不要吓到我娘!”虎子一脸忿忿的挡到前面,护住安婆婆,怒声。 “少废话,你说的人在哪里?”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官差趾高气扬的看了他一眼,粗声粗气,“我们可不是来看这老太婆的!” “你们…”没想到这帮官差如此不讲理,虎子脸色一阵青白,却又不敢多讲什么,只得将安婆婆护在身后,朝晓妍方向指了指,目光有些躲闪,“是…是她…” “果然是个美人。”小胡子摸着他那搓胡子围着晓妍走了一圈,目光毫不避讳的在她身上流窜,满意的点头。手一扬,一个半新不旧的袋子扔到桌子上,“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你拿去吧…” “官爷,告示上明明说的四十两…”虎子一怔,有些发急。 “少罗嗦,再废话连这二十两都没有。”小胡子斜睨了虎子一眼,不耐烦的皱眉,“也不看官爷们跑这么远,辛苦费也不值这二十两。” “虎子,到底怎么回事?”安婆婆虽然年纪大了,但也听出些不对劲,一把扯住虎子的衣角,颤巍巍的开口。 “…”面对年迈的母亲,虎子脸涨得通红,竟不敢说一句话。 “说,你给我说啊…”嘴唇哆嗦着,安婆婆浑浊的眼睛对着虎子,连声音都在颤抖。 “他啊,已经把自己的表妹卖给我们府尹大人了。”小胡子看好戏的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不冷不热的嘲讽,“我说老婆子,你可养了个孝顺儿子,说有了钱给你去看腿,这样的有孝心的儿子现在可是提着灯笼都已经找不到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虎子涨得通红的脸上,把那张脸打的偏了过去。安婆婆浑身发抖的拄着拐杖站起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失望和心痛。 “你这个畜生,居然干这种事情。你不是我儿子,不是我的虎子,我宁愿腿断掉也不要这些肮脏的银子,你给我滚…” “娘…不要这样。”虎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用膝盖挪动着爬到安婆婆身边,拉住她的衣角,哀声,“我只是想治好您的腿。有了这四十两…不,二十两也好,我们可以去买药,可以治好您的腿,可以…” 虎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望着地面,眼神恍惚起来:“可以吃一顿饱饭了…” “得了得了,别磨磨唧唧。大爷们还有事情要干,快点走人。”小胡子有些厌烦的看了他们一眼,骂骂咧咧的要起来推人。 “我就值二十两银子?”屋子的角落传来女子冷冷的声音,晓妍慢慢站起身,走到小胡子面前,冷凉的眸子盯住他的眼睛,嘴角挑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你说,本姑娘只值二十两银子?!” 没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小胡子一愣,抬起头来。 女子清丽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明亮的眸子直直的看着自己,像要看到自己的骨子里。小胡子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避开晓妍的目光,干咳一声,故意粗声粗气:“废话,你以为自己值多少钱?” “话可不要说绝了,做什么事情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晓妍冷冷笑着,捋了捋额角的碎发。 女子坦荡的目光仿佛两柄利剑,带着淡淡的冷漠和骄傲。两个官差交换了一下神色,半响,似乎达成了某种妥协,小胡子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往桌子上一扔:“这是另外二十两,我们兄弟可是花了血本,姑娘可要乖乖跟我们走。” “我自然会跟你们走。”晓妍将那袋子拿起来轻轻掂了掂,慢慢走到安婆婆面前,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失望,“婆婆,我说过,你们对茉泠的恩情茉泠这辈子一定会报答。这些银子就当是我的最后一点心意。安婆婆放心,这钱是蓉儿用自己换来的,干干净净,蓉儿不能再陪婆婆你了。” 说完,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响头,起身走到呆立在一边茫然不知所措的虎子面前,低头:“你是个好儿子,以后好好照顾好你娘…” 然后,没有再看任何人,晓妍转身朝门外走去。 从此,天涯陌路。 也许,命运早就为她埋下了幽密的种子,然后默默看着它的潮起潮落,天地轮回。 而她身后,那条回头的路已经被风雪覆盖,她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寂寞的走下去… ------------ 第二十八章 此身非我有 更新时间:2011-12-03 纹丝的楠木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透过天青色的软帘,隐隐看到马车内钗影浮动。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沧州府尹罗立的女儿。进宫之后,一定要好好伺候皇上,讨得他的欢心,这就是你活着的唯一意义。”方口阔鼻的男人趾高气扬站在她面前,仿佛给了她天大的恩赐。 “入选的秀女那么多,我不一定会被皇上选上。”女子眼眸低垂着,淡淡的望着地面,低声开口。 “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不要多问,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好。”男人斜睨了女子一眼,眼神轻谩,“你要时刻记得,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千万不要有非分的想法。” “姐姐,你尝尝,这是我做的紫芋软糕。”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晓妍的思绪,晓妍抬起头,只一眼,晓妍便微微一怔---这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秋水剪眸,尖俏的下巴,皮肤白皙的如同上好的凝脂,一身杏色的对襟襦裙,头发挽成流云髻,身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只是在发间斜带了几朵粉黛色的绢花,看上去干净素雅,自有一股扶风弱柳的娇柔。 女子见晓妍一直看她,脸微微红起来,怕生似的低垂着眼眸,手指不停地绞着手里的绢子。 马车的小几上,青瓷的小碟子里放着几块糕点,雕刻成梅花的形状,上面洒着杏肉等果脯,看上去十分精致。 “你做的?”晓妍拈起其中一块,放在眼前看了看。一股淡淡的甜香传入鼻尖。 “嗯…”女子脸更红了,有些紧张的绞着绢子,抬头看了一眼晓妍,像鼓足了勇气开口,“我…我叫芷烟,姐姐不嫌弃的话,就吃点…” “芷烟?柳芷烟!”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如果她没记错的,这个女子就是当初端木荀想给端木翌婚配的女子,依稀记得是江都某盐商大户的千金,后来被端木翌那么一闹,也就没了下文。 “你是江都人?”将那紫芋软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晓妍坐直了身子。 “嗯。”芷烟应了一句,便低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晓妍见她神色似乎有些落寞,便也不再问她什么,闭目养神起来。 眼前又浮现那一双略带危险气息的眸子,还有嘴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凉薄笑意,心渐渐沉了下去… 象征着皇家的尊贵气度的朱红色铁门在身后沉沉合上,仿佛一张巨大的永远不知足的嘴巴,吞噬着一段段青春年华。 在大门合上的那一刻,晓妍站在宽阔的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上,暗自握紧了手心。轻轻闭上眼睛,有些贪恋的深吸了几口气---在这里,空气依旧残留着外面的自由。可是一旦走过这条漫长的甬道,一切就都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也许,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现在她能做的,只是一步步的走下去。就像现在这样,踏着大理石铺成的甬道,让自己的脚,坚定的立在每一寸土地上。 各地送进来的秀女在宫中太监总管崔德海的带领下进入朝仪殿,在那里,她们将经历一层层严苛的删选,最后才有资格进入凤鸾阁备选。 而今天,是皇上亲自挑选入主后宫妃嫔的日子。一大早,就有宫女过来服侍梳洗打扮。 晓妍将头发披散下来,坐到梳妆台前。 待会,她就会见到菀儿,见到皇上。她应该害怕的---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像一把把尖刀插在她的心口上。 可是为什么,心底里,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自从顾清夜的事情后,她都在逃避,可现在事情被赤裸裸的提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去解决,去面对。而她,亦已厌倦了逃避,她逃不开,也不想再逃了。 凤鸾阁,巨大的柱子支撑的高阔的大殿,两侧摆着铜鹤灯架,黄金打造的龙榻上铺着厚厚的软褥,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侍香的小侍女恭谨的站在两侧,往香炉里添上一两块香饼,一股馥郁的香气蔓延开来。 楚喧半闭双目,修长矫健的身体斜倚在龙榻上,一只脚踏在龙榻边缘,绣着蟠龙的明紫色的龙袍拖曳到地上,他却连看都不看,只是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一枚莲鱼玉佩,嘴角挑着一贯的凉薄笑容。 “太后驾到…”崔德海的声音又尖又细,侍立在门口的侍女掀起水晶珠帘,恭迎当今大楚最尊贵的女人,所有人都伏地跪倒,不敢抬头。 楚喧抬了抬眼皮,将手中的玉佩收入袖中,站起身。 “皇儿,此次选秀可是大楚难得一见的盛事啊。”太后笑吟吟的将手伸了过来,细长的指甲有一寸多长,上面套着金丝甲套,甲套上刻着镂空的凤穿牡丹的纹饰,越发衬着的手指白皙细嫩,贵气逼人。 虽然已经是四十几岁的年纪,但宫中驻颜有术,再加上过的又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岁月在太后那张明丽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生出一种成熟和尊贵,扶着楚喧的手坐到凤案后,太后用锦帕抹了抹额角,轻笑:“这次皇上可要谨慎而行,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续子嗣。” “让母后操心了。”楚喧挑眉轻笑,坐到龙榻上,“听说这批秀女中出挑的倒不少,可有母后满意的?” “只要皇上喜欢便好。”太后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凤眼轻轻扫过大殿上的台阶,“不过哀家昨天也将崔德海送过来的画卷看了一下,倒找出几个出挑的,就是不知道皇上喜欢不喜欢。” “既然是母后挑的,那自然不会错。”楚喧轻轻扯了扯嘴角,继续把玩手里的莲鱼玉佩,“母后说来听听…” “江都盐商大户的女儿柳芷烟,沧州府尹罗立的女儿罗茉泠,至于世家里面,端木府的端木菀儿和百里家的百里淳钰都不错,看上去都是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能让母后放在心上的,必然不是一般人。”楚喧似笑非笑的点头,一扬手,身边的小太监立刻拖长的音调。 “秀女凤鸾阁待选…” 香风影动,珠钗摇曳,莲步生辉,十二位待选的秀女在嬷嬷的带领下缓缓步入凤鸾阁。 盈盈下拜,含羞浅笑风情万种。每一位待选的秀女腰间都别着一块乌木牌,上面写着名字,出身和生辰八字。 崔德海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托盘,走到秀女身边时将她们取下的乌木牌接过来按顺序放到托盘里,然后捧到楚喧面前。 按乌木点秀的规矩,十二位秀女排成三列,每列四人,上前给皇上请安,自报姓名,让皇上看清楚模样身段。如果皇上觉得满意了,翻过乌木牌,若是不翻,便是落选了。 所谓乌木点秀,也就是这个般由来。 先帝遗诏是从世家中选取品貌端庄,贤良淑德的女子立为妃,从贵族大户中选取品行端正的女子封妃以下的称号,份位在后妃之下。所以这第一排四位款款而立的女子,都是从世家中挑选出来的。 “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美人们低头行礼,娇声燕语。 “把头抬起来给皇上看看…”太后浅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用绢子抹了抹嘴角。 淡如烟的柳眉,尖俏的下巴,凝脂般的肌肤,秋水般的剪眸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鹅黄色宫装的女子缓缓抬起眼眸,温婉柔和的笑容仿佛能溢进人的心灵深处。 “端木…菀儿?”楚喧勾了勾唇角,摩挲着手中的莲鱼玉佩,盯住那双安静如水的眼眸。 “是,奴婢端木菀儿…”定定对着楚喧英挺的脸庞,那一刹那,仿佛回到十年前,一样的眉眼,烙印在心底最深处。 崔德海眼神转了转,立刻乖巧的将紫檀木托盘捧了过来,楚喧眉尖轻挑,似笑非笑的望了那托盘一眼,伸手将菀儿的牌子翻了过来,扬了扬手。 “江都秀女端木菀儿入选。”崔德海故意拖长的声音在凤鸾阁响起。 “谢皇上…”菀儿低头谢恩,宫装下的一角,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 漫长的选秀仪式还在进行,晓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缓缓松开握紧的手,将目光从那身鹅黄色的宫装上移开,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呼了出来。兜兜转转,居然还是来到了这里,仿佛早已注定好的宿命的纠葛,在无形牵绊着她一步步走向这深宫后院,然后在这里孤独至死,抑或早早的…灰飞烟灭。 “泠姐姐…”耳边传来女子怯怯的声音,几分不可察觉的颤抖。 芷烟脸色发白,虽然尽力保持着训导嬷嬷教导的恬静笑容,可不觉微微下垂的嘴角让那张美丽的脸庞显得有几分不自然。 这一路上晓妍明里暗里也试探过好多次,可眼前柔弱美丽的女子却是一直怯怯的,仿佛生怕说错一句话就会惹的自己不高兴一般,而且生性柔弱善良,根本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更不要说什么心机。 要不,就是她隐匿的太深。要不,就是罗立另有打算。所以在一路上,晓妍一直和她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可芷烟倒不这么觉得,也许是因为一起进宫,也许是因为都是江都人,芷烟对晓妍倒是十分依赖,倒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贴心人。 虽然心里有疑惑,但除去这些不说,芷烟确实是一个单纯柔弱的女子。她比自己小一岁,从小也是娇生惯养,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心里不安害怕。 闭了闭眼睛,晓妍轻轻握住那只有些颤抖的手,将它包进自己手里。目不斜视的压低声音安慰:“放心吧,没事的。” 清了清嗓子,崔德海再次将紫檀木的小托盘捧上。 “奴婢罗茉泠,奴婢柳芷烟,奴婢程君羽,奴婢安雪倩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 “抬起头来…”楚喧漫不经心的目光从秀女们美丽的脸上一一划过,突然,眼神晃了晃。 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楚喧站起身走到晓妍身侧,手指抬起她的下颚,居高临下的望着女子平静安然的脸庞,眼睛一点点眯起来。似乎遇到了让他突然感兴趣的事情,楚喧轻笑起来:“你叫…罗茉泠?” 脸庞微微后仰,挣开帝王手指的束缚,语气不卑不亢:“奴婢罗茉泠,见过皇上。” 提裾行礼,举止有度,一言一行都恪守训导嬷嬷的教诲。 “好,果然是好名字。”敛眸,楚喧转身坐到龙榻上,嘴角的笑容越发凉薄。仿佛从骨子深处透出来的讽刺和冷漠。 低头对崔德海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就见崔德海将两块牌子收了起来,和刚才留下的牌子一起送到太后面前。太后眼睛扫了扫,微微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 第二十九章 乱花迷人眼 更新时间:2011-12-04 大楚元康三年,五月初六,皇上于凤鸾阁选秀。三名女子有幸入选,入主后宫。 端木菀儿封菀贵妃,入住漱毓宫。柳芷烟封柳嫔,入住柔仪殿,罗茉泠封泠嫔,入住漪澜殿。 是夜,楚喧留在了漱毓宫。似乎对这位温柔可人的新晋宠妃十分满意,一连一个多月,恩宠不断。 明明有三位秀女入选,可皇上似乎一心都只在菀贵妃那里,这一个多月来,皇上除了到柳嫔那里去过两次,其他的后宫妃嫔那里倒是一次没去过。 后宫本是个多事的地方,借着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人明里暗里到太后那里去探听口气。可太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仿佛不甚在意,倒让那些醋性大发的后宫妒妇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干生气。 刚送走在这里唠叨了一下午这位菀贵妃如何不懂得贤良淑德,死缠着皇上,不念姐妹之情的郑婕妤,晓妍将已经凉透的茶让侍女倒掉。 这郑婕妤是蕲州府尹郑德才的掌上明珠,能歌善舞,也曾温婉柔和深得太后和皇上的宠爱,可现在… 想起那张因为妒忌而微微扭曲的脸,晓妍在心底冷笑。 才短短一年时间而已,后宫的生活已经废去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矜持和骄傲,现在的郑婕妤,完全是一个被丈夫所抛弃的妒妇,和普通的乡间妇人,别无二致。 天色已经不早了,小侍女将美人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罩上绘着龙凤的绞丝灯罩,微微行礼,便退了下去。 修长的美人烛奴上描金彩绘的龙凤喜烛静静的燃烧着,雕刻着游龙戏凤的紫檀镶金木床四角四颗夜明珠流转着淡淡的光华。十二支衔珠凤钗拿下,黑缎似的长发散漫的披散在肩头。菱花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分明,娇腮如玉,秋水般的剪眸里拢着一层淡淡的烟雾。 轻轻按了按眉心,眉宇间那一缕不安的神色攀爬上整个脸庞。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骄傲的帝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嘲讽,甚至在一瞬间,她从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一种叫期待的情绪。 期待…一场好戏的上演。 “泠嫔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手指卷起晓妍雪白脖颈处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手心,轻轻嗅了嗅。 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心里陡然一惊,晓妍身子突然僵硬起来。定了定神,才想起此刻应该转身接驾,正待回头,手臂却已经被楚喧拉住。 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楚喧眉目轻佻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手指顺着纤细白嫩的手腕上滑,指腹摩挲着那个早已结疤的伤口,扬起嘴角:“朕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端木府的千金小姐不做偏要做小小沧州府尹的女儿,沧州真的是那样一个好地方吗?还是…那里有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 像被什么刺到,晓妍猛的用力收回手。薄薄的蝉丝纱衣盖住那道伤口,晓妍退开一步,低头,可语气却是冰冷的:“皇上认错人了,臣妾只是沧州府尹罗立的女儿,并不是皇上口中的端木府小姐。” 内心深处,她是抵触这个危险的男子的。 “果然是太后看中的女子,伶牙俐齿的。”没有生气,楚喧轻笑起来,带着淡淡的讽刺,“是端木府的小姐也好,是罗立的女儿也罢,朕想让你明白的是,在这大楚后宫,做任何事情之前,最好想清楚你是谁!你自己是什么身份!” 寂静的宫殿内突然又风吹入,红鸾帐的纱幔轻轻舞动。肩头被人揽住,那只宽大而有力的手微微一挑,婵丝的罗衫顺着锦缎般光滑细腻的肌肤滑落,微凉的风拂过半裸的香肩,眼前突然浮现顾清夜那清亮的眸子,那双在黑暗中安静牵着她行走的冰凉的手,心口突然疼痛起来。“啪”有些用力的按住那只揽在肩膀的手上,呼吸渐渐紊乱。 手腕被有些粗暴的按住,楚喧似乎已经没有了那种耐心,哗的一下撕开晓妍的亵衣,将他拦腰抱到雕刻着游龙戏凤的紫檀镶金木床上。 当那种冷痛贯穿身体的时候,手指不由自主的揪紧了锦被。眼角有晶莹剔透的泪水溢出来,顺着冰冷的脸庞滑落。 曾经那样温暖美好的回忆和那个纯白温柔的男子一起,湮没在心底最深处。 似乎感觉到身下女子的异样,楚喧将埋在女子胸口的头抬了起来,深色的眼眸里,他看到泪水从女子微闭的双目边接二连三的滑落,带着冰凉的温度一滴滴落到自己的手腕上。 一瞬间,粗重的呼吸平定下来。楚喧皱起眉,似乎想在女子脸上寻找到某些东西。许久,唇角边溢出一缕微不可闻的叹息,低下身,温柔的吻去女子眼角的泪珠,动作也放轻柔了许多。 红鸾帐的纱幔垂下来,遮住了一切,只有红烛在静静的燃烧,仿佛在堆砌着什么,又仿佛…在拼凑着什么。 皇上临幸了泠嫔对于漪澜殿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早上进来服侍的侍女们都面露喜色,小心伺候。 “恭喜姐姐了。”温和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菀儿扶着小太监的手走进漪澜殿,鹅黄色的曳地宫装,一头乌发挽成流云髻的发式,用两支衔珠凤钗固定住,发间别着几支紫色的绢花,显得干净淡雅却又带着隐隐的奢华富贵。 挥了挥手,身后的小太监将手中的彩绘托盘恭恭敬敬的捧到晓妍面前。 “姐姐承宠,这是妹妹的一点小小心意。”伸手将托盘上的锦帕扯开,一对玛瑙镯子安静的放在托盘中央。 碧色的色泽在阳光下像一块沉淀已久的玉,却带着玉石所不具备的厚重与深沉。就像,人的心。 “菀贵妃的礼物似乎重了些,臣妾恐怕受不起…”晓妍轻笑着拿起一只镯子,只是了看,又放了回去。 “姐妹之间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菀儿淡淡的笑着接过侍女捧上来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放回桌上,微笑着吩咐,“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底下的那些人自然是眼见好的,见菀儿这么说了,立刻识趣的退下,临走前将殿门都带上了。 大殿里空荡荡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品茶。一盏茶已经喝完,菀儿望着空了的丝罗盏,声音有些恍惚:“姐姐最终还是进宫了…” “从山崖摔下的那一刻,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菀儿你了…”晓妍微微冷笑起来,直视菀儿的眼睛,毫不留情的声音,“不知道,是我不放过你,还是老天不放过你…” “可是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是吗?”菀儿抬起眼眸,眼神是平静而镇定的,微微曲起的手指抚摸着杯口,一点点分析,“一旦姐姐说出了过去的事情,也就证明了你现在身份是假的,这是何等的欺君的大罪,姐姐是聪明人不用我说也知道。这件事牵连的不仅是你我,甚至端木府也会遭受灭顶的灾难。皇上在选秀的时候没有当众戳穿姐姐的身份,至于是什么原因,你我都不能妄加揣测圣意,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皇上不想把这件事捅出来,至少现在不想。我不管姐姐进宫是为了报复我还是什么,但现至少我们必须维持表面的关系,这对你我,都比较好。我说过,我只想进宫,只想陪在他身边…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菀儿你的确很聪明,因为你清楚的知道每个人的软肋是什么。”望着女子温婉的脸庞,晓妍淡淡的微笑。心底里,她却是从未有过的释然,甚至有些可怜这个看似聪明的女子。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当今圣上。爱上一个绝情又多情的男人,爱上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男人。他是天下的帝王,他冷漠,孤傲,他的爱,她无法承受,所以注定要受到伤害,甚至她已经看到了她悲伤的结局。 “的确,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前的事情大家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可是现在,在这大楚后宫,如何生存,怎样生存,那就是各凭本事了。” “那是自然,从今以后,我们唯一的交集只是同为大楚后宫的女人,其他,再无瓜葛。”扬起的嘴角尖锐而锋利,菀儿抬手将托盘上的玛瑙镯子拿起来,看着晓妍的眼睛,没有一丝留恋的,狠狠的砸在地上。四散的碎片像那晚燃尽的烟花,绚烂而绝望。 按大楚的惯例,被临幸过就算是后宫正式的主子了,每日必须去太后的慈安殿请安。这回太后在慈安殿设下茶会,一来正式承认了三位新晋妃嫔在宫中的地位,二来也算是宫中姐妹相互认识,大家以后好相处。 一大早,芷烟就梳洗打扮好了过来漪澜殿。虽说承宠的次数比晓妍多,但芷烟骨子里仍透出一股细嫩劲来,说话做事一直怯怯的,话也特别少。在宫中她似乎没有什么熟识的人,平时都不出来走动,只是偶尔来漪澜殿坐坐。 晓妍明里暗里又观察过好多次,实在是看不出任何破绽。偶尔话语里提到进宫的原因,她也没有躲闪,只是说是父亲想让她进宫,等日后飞黄腾达了为家族做点事情。他的父亲是商户,即使做的再大的生意可在这个重农轻商的大楚,商人依旧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所以想将女儿送进宫,以后靠女儿谋个一官半职,这也是当时很多商人的想法,并不足为奇。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视线落到芷烟那张文弱的脸上,晓妍暗暗咬住了嘴唇。 ------------ 第三十章 春色宫墙柳 更新时间:2011-12-05 慈安殿,太后端坐在凤藻玉案后,正笑眯眯的和菀儿说着什么。倪皇后早逝,如今后宫里份位最高的是菀儿,所以便由她伺候太后左右。其他妃嫔按份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上去倒是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可眼睛倒都有意无意的划向大殿门口。 这些女人在后宫里呆久了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主,这菀贵嫔虽说年幼,但看她说话态度从容大度,再加上端木府这样的世家身份在后面撑着,大家自然不敢怠慢,也不敢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但另外两位和她们的份位差不多,才是她们真正要注意的。以后宫中的走向,怕是从这次茶会上就能看出来。 “给太后请安。”由小太监领着进了慈安殿,晓妍和芷烟敛容行礼,态度恭谨。 “起来吧…”今天太后一身孔雀蓝宫装,上面用金线纹路绣着孔雀开屏的图案,孔雀的嘴巴上衔着珊瑚珠的富贵如意,每根孔雀的翎毛上都钉着闪闪的亮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极尽奢华富贵。 微微笑着,太后抬了抬手,身后的宫女立刻将她们扶了起来,领到各自的位子上。 “既然已经承宠,那便是宫中的正经主子了。皇上的脾气心性你们都改去了解,皇上的喜好也该多注意。你们同为大楚后宫的妃嫔,就应该知道为皇上分忧解难,应该早些想着为皇家开枝散叶。家和才能万事兴,我想这些道理也不用我来说。” 看来心情不错,太后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些妃嫔们聊着天,大家自然附和着,尽量逗太后开心。 宫女捧上新茶,太后浅呷了一口,目光落到晓妍身上。 “你是沧州府尹罗立的女儿?哀家早年就听说罗立的三个女儿个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善歌舞。今日大家都聚在一起,泠嫔何不为大家表演上一曲,也算是给哀家助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大殿里的气氛却顿时尴尬起来。这后宫里谁都知道当年郑婕妤进宫,不仅因为她是蕲州府尹的女儿,更因为她曾在皇上面前一舞惊艳,所以才被选入宫。如今太后让晓妍献舞助兴,明显话中有话。 不过郑婕妤平日里为人就嚣张,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后宫本来就是女人的战场,少一人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所以众妃嫔脸上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幸灾乐祸的表情,等着看一场好戏。 听太后的语气,郑婕妤在后宫的气数怕是已经尽了… 郑婕妤咬着嘴唇绞着手里的绢子,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只是碍于太后在场不敢说什么,只是那眼角不断的看向晓妍。 晓妍眼风微微一扫,已经将众人各异的神色收入眼中。这一招走的果然是绝,看来太后也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脑子飞快的转了一圈,晓妍站起来微微欠身:“太后过奖了,臣妾在沧州老家的时候,三姐妹中大姐的舞跳的是最好,臣妾却少了这个天赋似的,为这个还被师傅笑话过。不过姐姐虽然舞跳的比我好,在乐理方面却不如我,太后要助兴,臣妾愿弹上一曲箜篌曲,百鸟朝凤。祝太后就像这凤凰一样,富贵吉祥,福泽四方。” 一番话,不动声色的免去了和郑婕妤对立的局面,也没有让太后失了面子,说的是冠冕堂皇又圆滑老练。 太后挑了挑眉梢,突然捂嘴轻笑起来:“瞧瞧泠嫔这一张嘴,就是讨人喜欢。崔德海,把我那一对玳瑁耳坠拿过来赏了她。” “谢太后娘娘…”晓妍低头谢恩,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看来这宫中的走势要变了…太后对这位泠嫔倒像是喜欢得紧,反观那位柳嫔,文文弱弱的话,说话都像没底气似的,没有任何出挑之处。 后宫的女人个个都是识人知面的主,短短几分钟,心里早就将轻重高低做了个比较,以后为人做事才能知道分寸,不要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搞得自己一身腥。 慈安殿外有小太监低着头走进来,不声不响的走到崔德海身后,捂着嘴说了句什么,崔德海眼珠一转,抬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躬着身走到太后身边,低头耳语几句。 笑容顿了顿,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眯着眼睛笑起来:“好了,泠嫔的曲子下次我们再听,今天哀家有些乏了,大家各自散了吧。” 底下的妃嫔见太后说出这般话,知道太后有事,不便久留,纷纷将目光投到菀儿身上。 菀儿现在份位最高,说话做事自然应该以菀贵妃为首,底下的妃嫔并不敢妄自开口。 “臣妾不打扰太后娘娘休息,现行告退了。”菀儿温言浅笑,站起身朝太后行了一礼,告退离开。 既然菀儿开了口,那些妃嫔们自然顺着菀儿的话说下去,纷纷告退,跟着菀儿出了慈安殿。 太后没有动,一支手支着头闭着眼睛坐在凤藻玉案前,脸上有些疲惫。崔德海眼睛眨了眨,倾身过来帮她按着太阳穴,半响,太后抬了抬手,崔德海低了低头,起身领着伺候的宫女太监们离开,将大殿的门轻轻合上。 隔了半盏茶的功夫,崔德海从侧门领进来一个男人。那男人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着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看上去斯斯文文。唯独那身衣服极为富贵,压金线缎黑袍纹,头发用一支玳瑁簪子整齐的束着,右手大拇指上带着一只翡翠扳指,显得贵气逼人。即便如此,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谦和的一个人,仿佛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和纯良。 那男人走路走的很小心,仿佛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双手习惯性的拢在袖子里。慢吞吞的走到太后面前,欠了欠身。 “韩大人辛苦了。”太后半眯的眼睛睁开,脸上带上了满脸笑意,虚扶一把。 “这是臣份内之事。”韩让将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再次欠了欠身。 右手从虎口到手腕,有一条一寸多长的伤疤。那是当年他跟随先帝打天下的时候为救先帝硬生生替先帝挡的一刀留下的伤痕。那一刀差点废了他的一只手,却也证明了他对大楚的忠心。 先帝平地天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封韩让为当朝宰相,统领百官。没多久,韩让献上自己的表妹,也就是当朝太后。先帝大悦,封为媃妃,不久后就封为皇后。而韩让更得先帝信任,获得了许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特权,其中就包括可以自由进出皇宫。 “太后看那两个女子还满意吗?”韩让小心的坐下来,抬了抬眼皮。 “芷烟是你的义女吧?倒是文弱的很,不过罗立什么时候生出这样一个聪明大气的女儿,倒是我一直小瞧了他。”太后站起身,亲自给韩让倒了一盏茶,递到他面前的小几上,“这次选秀出来的三位秀女除了芷烟个个都出挑的很,端木家的菀儿看上去倒是个乖巧的孩子,皇上对她似乎也很满意。如今端木府掌握着江都沧州的财脉,再加上大楚第一世家的身份在后面撑着,实在是不容忽视。” 太后浅浅的品了一口茶,用绢子抹了抹嘴角,看着韩让那张小心翼翼的脸笑起来:“不过我们不用担心,端木府有把柄在我手上,只要我们拉拢,端木府自然会站在我们一边。” 韩让低了低头,摩挲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半响才抬头,还是小心翼翼的语气:“端木府自然要拉拢,漓洛看上了端木翌那小子,我倒也没反对,毕竟是女儿的心头好,说不定还能成为儿女亲家。至于她们两个人…”小心的收起刚才眼里一闪而过的愉快情绪,韩让低着头看了手上的翡翠扳指,眸色渐渐变深,声音也慢了下来,“其实那个罗茉泠能不能得宠,受不受皇上喜欢都没有什么关系,毕竟皇上清楚她是我送上来的女人。既然小皇帝选秀那天选了她,不管他打算怎么办,那至少会维持表面的恩宠。而现在她已经承了宠,就算是后宫的正经主子了,她进宫后的为人做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想必她自己也清楚,要想在后宫生存下去,必须要得到皇上的宠爱。再加上太后您喜欢她,当后宫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的时候,芷烟就可以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顿了顿,韩让慢慢喝了口茶,将茶盏放下,又习惯性的搓了搓手:“芷烟这孩子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文弱细嫩,但却有着天生的敏锐和直觉,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收她为义女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单纯,单纯的像一汪看的到底的清泉,她会失宠,或者说,根本就不会得宠,可…这才恰恰是我想要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进宫的目的,没有人会去防备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没有任何皇宠在身的女子。当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端木府那位菀贵妃和泠嫔身上的时候,那么芷烟看到的,才是这个皇宫最本来的面目。只要我们稍稍利用,便可以知道许多我们平时看不到的东西。这…才是我要她进宫的真正目的。”韩让低着头一点点分析,仿佛在理清自己的思路,也在理清太后的思路。 他说的还是很慢,依然是那股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怕说错什么,可是语气中的冰冷和筹划却让太后觉得一股寒意从背上窜上来,下意识的绞紧手中的帕子。 仿佛意识到太后的不安,韩让将手里的玉扳指轻轻转动了一圈,低垂的眼眸朝太后看了看,微微笑起来:“太后放心,少主安好,一切都按着我们的想法进行,我想太后希望看到的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 第三十一章 一步一惊心 更新时间:2011-12-06 出了慈安殿,一进静宜园,便是未央池。现在正是初夏,未央池里的满塘荷花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园子里静静的开着。大片的碧色之间粉白色荷花亭亭玉立,摇曳生姿。透明翅膀的蜻蜓掠过清澈的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将水中纤细的倒影扩散开。 旁边的木亭里,楚喧手里握着一把棋子,望着青玉棋盘上的棋局,漫不经心的落子。黑白棋子纵横之间,硝烟四起,江山易主。 “臣妾参见皇上。”刚走到未央池畔的三人步子顿了顿,赶忙行礼。 “进来吧…”将手中的棋子落下,楚喧轻笑起来,目光从低头行礼的女子身上划过,在晓妍身上略一停顿便落到菀儿身上。伸出手,“来,菀儿陪朕下盘棋。” “是,皇上。”菀儿柔声细语,提起裙裾。早有侍女在石凳上垫上一个软垫,扶菀儿坐到楚喧对面。 “这局已经散了,菀儿陪朕重开一局。”手中的棋子一扔,刚才那盘残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望着棋盘先落一子,“泠嫔柳嫔也别傻站着,来看看朕的棋艺如何。” 菀儿乖巧,每一字落的都恰到好处,既不占上风,又不轻易示弱。楚喧闲闲的下了几个子,手中的棋子在五个手指间转动,并不落下。 一个身穿蓝色太监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捧着一盒糕点低头走过来,走到木亭边停了下来,看楚喧正在下棋,不敢打扰,弯腰干站着。 眼角挑了挑,楚喧将手里的棋子落下,无声的笑起来:“怎么,朕的延寿糕太后不喜欢?” “回皇上话,韩让韩大人去给太后请安,奴才等了一会,不敢打扰便回来了。”回话的是宣和台的小李子,晓妍记得刚进宫的时候皇上有什么旨意都是由他传过来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韩大人日理万机还要抽空来给太后请安,还真是辛苦他了。”楚喧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望着不远处的金碧辉煌的慈安殿,似笑非笑,“虽说是先帝老臣,又是太后的表亲,不过这是皇宫,这样进出似乎随意了些吧…” 他说的是很轻松,没有任何不满的语气,但晓妍却觉得心里突突跳起来,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总让她觉得很…危险… 下意识的低头,然而在低头的瞬间,看到月色的丝帕顺着芷烟纤细的手腕滑落,轻飘飘的落到自己脚边。顺着光线,看到芷烟粉黛色金边罗袖下绞在一起的手指,苍白的脸庞宛如受惊的麋鹿,惊魂未定。 心里咯噔一下,一瞬间心里竟也莫名的惊慌失措起来。在潜意识里,她已经把自己和芷烟归为一条船上的人,她们都是罗立送进宫的女人。如果芷烟有什么问题,那么她也逃不掉关系。 只是她一直不清楚,一个小小的沧州府尹,到底有什么可图? 加官?进爵? 难道真的只是那么简单?那天他如此傲慢的告诉自己一定会被选上,那样轻谩的语气似乎选秀的结果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到底有什么自信?抑或… 楚喧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划了过来,心里一紧,来不及再多想什么,捂住心口站起来,低头行礼:“皇上,臣妾这几日总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先告退了。” 眼神晃了晃,轻扬嘴角:“泠嫔胸口不适?这可是可大可小的毛病,小李子,就说朕的意思,让太医院过来看看。” “谢皇上关心,只是小毛病,何必劳师动众,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是臣妾娇气。”晓妍欠了欠身,拉着芷烟的手朝她笑起来,“上次在柳嫔妹妹那里吃的七香丸倒觉得还好,想和妹妹讨一副,不知道妹妹舍不舍得?” “七香丸?”芷烟一怔,刚想开口却感觉到手被轻轻的按住,眼神飘忽了半天才含糊答应,“哦…好…”只是脸色却更难看了。 “既然这样,那柳嫔便先陪泠嫔回去,这里有菀儿伺候就够了。”唇角溢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薄笑意,楚喧将手指间的那颗棋子落下。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的滋味尝一次就够了。可真正意义上,他从来不曾输过。因为,他永远是那个下棋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后,看江山在手里一点点收拢。 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楚喧不动声色的再开一盘,菀儿依旧小心翼翼的伺候。 “朕听说端木府的女子手上都有一只碧落镯,据说那镯子是用天姜山上刚开采出来的翠石打磨而成,一共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打造出来的镯子色泽澄碧见底,宛如晴空碧海。不仅如此,朕还听说这翠石乃玉中一宝,能采集天地灵气,女子戴上这样的镯子,能宁神静气,调理内在,使容颜娇美,肤质细腻。菀儿戴这么久,真的有这么神奇?” “皇上说的是这一只吧?”菀儿掀起罗秀,从白藕似的玉臂上褪下一只镯子,递到楚喧面前。 楚喧半笑着拿过来放在手中看了看,抬头看着菀儿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两个月多前,朕也看到过这样的镯子,在飞绝山的瀑布边上…”站起身,将那只镯子扔到棋盘上,冷冷转身离开,冰冷的声音带着某种厌弃,“可惜…已经粉身碎骨了…” “这是七香丸。”芷烟从临窗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只长颈瓷瓶,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姐姐心口疼,这七香丸只是活血化瘀…” “看你,自己脸色这么差还说我。”晓妍含笑将芷烟拉到椅榻上坐下,将白瓷瓶接了过来。 “我脸色差?”芷烟怔了怔,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脸。似乎想到什么,芷烟的目光有些恍惚起来,咬了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晓妍只当没看见芷烟的表情,用绢子摸了摸心口,起身告辞:“好了,不打扰妹妹休息了,我先回去。”刚走到门口,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笑起来,“对了,上次妹妹说想吃的蜜酿梅子我那里还有些,让锦素跟我回去拿些,省的妹妹说吃东西没胃口。” 芷烟原本似乎想问今天晓妍按住她手的事情,如今见晓妍自己不提,倒也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什么。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吩咐锦素跟着晓妍过去。 锦素是芷烟从江都带过来的丫头,一直在身边伺候。本来人就是个乖巧伶俐的,平日里见晓妍和芷烟关系密切,又听芷烟这么说,立刻乖巧的过来请安。 “免了,起来吧。”晓妍掩口而笑,嘱咐芷烟几句便出门了。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白色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上,晓妍望着静宜园里满园的奇花异草,不紧不慢的走着。突然,像被什么绊到,身子一下子往前倾去。 “娘娘小心,怎么样?娘娘没事吧?”锦素一个跨步上前扶住晓妍,满脸关切。 “这该死的石头不长眼睛,竟敢挡娘娘的道。”一脚将刚才绊到晓妍的石子踢开,锦素将晓妍扶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嘴里边恨恨的骂边蹲下身伸手替晓妍将裙裾整理好。 “算了,只是块石头,是我自己走路没看好。”将目光从锦素愤愤的脸上移开,晓妍轻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倒是伶俐的很,你伺候你们家主子多久了?” “奴婢伺候我们家娘娘已经六年了,以前是在江都老家,后来跟着娘娘进了宫。”锦素弯腰将晓妍刚才落到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伸手抖了抖,将上面的草抖落,小心的叠好递过来,“我们娘娘常时说宫里您对她最好,还时常念叨您呢…” “六年了?你对她倒是忠心耿耿。不过…”晓妍将锦帕接过来,瞧了一眼锦素,故作可惜的摇头。 “不过什么?”锦素被她看的有些忐忑,赶忙凑上来。 她进宫也半个多月了,宫中的世态炎凉自然也见识了一二。这位泠嫔虽然是和她们小姐一起进宫的,但泠嫔的为人处世比她们小姐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小姐虽然承了宠,但皇上对她一直是不咸不淡的。这一个半月来,皇上来过的次数几乎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虽说皇上去泠嫔那的次数也不多,但关键是泠嫔似乎很讨太后喜欢,太后看上的人,皇上也要给上几分面子。 她们小姐平时为人就软弱,不会邀功,也不会献媚,更没有什么野心,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是察言观色趋炎附势,万一有一天她们小姐彻底失了宠,那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现在泠嫔的话正说在她心口上,锦素脸色变了变,连忙凑上来赶着问:“不过什么?” “也没什么。”晓妍话到一半突然闭了口,朝她看了看,轻轻叹气站起身走出木亭。 锦素被晓妍的话说的心里七上八下,再看晓妍的神情,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可看晓妍的神情似乎不想说下去,她也不敢多问,只能低头跟在晓妍身后,心事重重。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晓妍估摸这此刻锦素心里定然忐忑不安心绪焦躁的时候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又幽幽的叹了口气:“按理说有些话我不该多说,但看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实在不愿看你以后受苦,所以才多一句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在这后宫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柳嫔妹妹好,你自然也跟着有面子,在宫中的日子也好过。我,端木菀儿,芷烟三个人同时进宫,可为什么现在我和芷烟只是嫔,而那个端木菀儿却封为菀贵妃?”晓妍顿住步子,语气讲的很慢,似乎完全在为芷烟考虑,“在这后宫论相貌品行柳嫔妹妹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可在这里,恩宠不是仅仅是皇上喜欢不喜欢这么简单。你是个明眼人,难道这还看不出来吗?” “娘娘是说?”锦素目光顿了顿,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低呼出声,“是…” “是家世。”晓妍轻轻按住她微微张开的口,将她的声音按回喉咙口,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将她刚才想说的话重复出来。 “芷烟妹妹单纯善良,自然不知道宫中的险恶。现在皇上对她还是喜欢的,可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等皇上的一时新鲜过去了,芷烟妹妹又如何在这凉薄的后宫待下去…”满脸惋惜的摇头,晓妍转身似乎不想再提。 芷烟一旦失了恩宠,那她们这些服侍她的宫人又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却已经明摆在那里了。 “原来娘娘担心的是这个…”刚才还一脸担心忧虑重重的锦素却轻笑起来,朝四周神神秘秘的看了一圈,将头凑到晓妍耳侧,小声“这个娘娘就不知道了,我们家小姐是当今宰相韩让韩大人的义女,现在小姐的身份不便公开,等有一天韩大人认了小姐,说句不敬的话,那菀贵妃还不得…” 接下里的话晓妍没有听进耳朵,虽然心里已经有准备,但此刻亲耳证实了心里最害怕的想法,确定的刹那还是觉得头上被一盆冷水浇下来,凉的个彻底。 很多事情现在像一串线头一样被连起来,赤裸裸的呈现在她面前,残酷的让她无处躲藏。 看到晓妍脸色不对,锦素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有些惴惴的看了晓妍一眼,半响,有些尴尬的找了个话题想岔开刚才的事情。 虽然脑子里此刻千头万绪,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来。无声的吸了口冷气,晓妍勉强自己定下神来,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下去。 到了漪澜殿,晓妍吩咐一个叫思巧的丫头将蜜酿梅子给了锦素,自己端着侍女捧上来的茶盏喝茶。 锦素拿着装梅子的小瓷罐,小心翼翼的告退,可刚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望着晓妍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但漪澜殿里人多,她也不敢明说,只能捱在那里,不断的绞着手里的绢子。 知道她是担心刚才的话传出去,晓妍站起身,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含笑:“放心吧,我和芷烟妹妹一起进宫的,自然一切为她好。” 锦素见晓妍说的真切,这才放下心来,点头:“奴婢先回去了,以后娘娘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尽管开口。” 锦素一走晓妍便屏退所有的宫女太监,有些事她并须好好想清楚。 如果说真正将她们送进宫的人是韩让的话,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罗立会那么肯定她们会被选上。 刚才楚喧的话听听倒是没什么特别,可现在想起来,顿时觉得一身冷汗。楚喧已经将太后和韩让归为一伙人,那么她呢?楚喧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定然知道她和芷烟是韩让送上来的女人,一切了然于胸,可他却依然不动声色的照单全收。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换一个角度想,韩让也不傻啊,他明明知道楚喧明白她们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将她们送进宫?一个已经被看穿的阴谋还能从中得到什么? 脑子里千头万绪,一刹那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混乱。 她是韩让送进宫的人,也就是说她现在是韩让手中的一颗棋子。那么现在她要弄清楚的最关键的问题是…韩让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有什么他不满足的?猛的,思绪的触角像一只只小手一样往那团迷雾中延伸,那种不安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几乎要突出胸臆… “泠嫔似乎不欢迎朕啊,朕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居然没有人接驾。”轻谩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如同一把利刃割开眼前的混乱。 楚喧扬起剑眉,眼神慵懒散漫的看着晓妍略带苍白的脸庞,半笑着走进来。 没有像上次那样急急忙忙的接驾,晓妍只是有些木然的慢慢的转过身,直直的望着楚喧深潭似的的眼眸。 那样闲散的表情,仿佛一切早就了然于胸,又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如果要她选择的话,慢慢的收紧手掌,晓妍咬了一下唇。提起裙裾,猛的跪倒在楚喧面前,直视楚喧的眼睛,用一种清晰而缓慢的声音缓缓吐出可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话语:“臣妾端木晓妍,有事禀告皇上。” “端木…晓妍?”楚喧英挺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惊讶表情,不过只是一瞬间,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凉薄笑容,甚至带着有些看好戏的嘲弄,“你可知道你刚才的一句话犯下了怎样的欺君大罪?” “臣妾知道,所以,臣妾愿将功补过。”握紧手中的锦帕,晓妍跪直了身子。 “哦,朕倒想听听,泠嫔怎么将功补过?”斜坐在雕花的紫檀木椅上,楚喧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臣妾从端木府出来后在飞绝山遇到了马贼…”强迫自己看着楚喧那双冷亮的眼睛,在长长的有条不紊的叙述中,刚才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再一次回忆那段经历,没有了当初的失望,不安和惊惧,取而代之的是淡然和平静,平静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 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摆脱当一枚棋子的命运。 即便如此,她依旧隐瞒的两件事情。一是菀儿的事情,毕竟关系到端木府,晓妍不便开口。二是芷烟的身份,潜意识里,她并不想伤害那个温和怯弱的女子。 屈指扣着雕花的案几,楚喧依旧懒懒的勾着唇角,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在认真听。直到晓妍的叙述完全结束,他慵懒的表情都没有变过。 没有关心晓妍说话的内容,楚喧只是淡淡的抬眼,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 “朕只想知道,泠嫔以前不想说的事情,如今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目光闪了闪,晓妍垂下眼眸:“臣妾是皇上的人,自然应该对皇上坦诚…” “朕不要听这样的答案。朕要听你的心里话。”扬手打断了晓妍的声音,右手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与他对视。 那双幽黑的眸子直直的射进晓妍的眼底,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似乎想洞穿眼前这个女子的灵魂。 空旷而安静的大殿里有风轻轻吹进来,水晶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然后,楚喧听到女子缓慢却清晰的回答。 “因为,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不管是韩让的,还是皇上你的…” 楚喧嘴角凉薄的笑意敛去,那只握着她下颚的手慢慢下滑,落到女子优雅光洁的脖子上,用力握住,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从来不允许别人的反抗,也不会给别人反抗的机会。而她,却触犯了一个帝王最终的禁忌。 女子有些痛苦的皱眉,那张美丽苍白的脸上却依然带着淡淡的倔强,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却不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求饶。 从未有过的怒火一瞬间烧透胸臆,楚喧眼里冷光一闪,手上不觉又加上了力道。 渐渐涌起的窒息感让晓妍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视线也模糊起来。 猛地,脖子上铁钳般的禁锢力量消失,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身子不受控制的倒向地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捂住脖子大口喘息。 “好,朕成全你。从明天开始,宣台侍驾。”右手收入袖中,那袭高傲的明紫色冷冷望着脸色僵白的女子,几乎是恶狠狠的发话,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 第三十二章 君心恩难测 更新时间:2011-12-07 宣和台是平日里皇上批阅奏章,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在大楚后宫,只有极受皇上宠爱的妃子才能宣台侍驾,昭示着君恩和皇宠。 而在楚喧即位的三年里,以前的倪皇后没有,现在的菀贵妃也没有。在众妃嫔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中,晓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众矢之的的感觉。 推开宣和台的殿门,金色大殿的正中央是一张宝蝠螭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右边是一大堆未批完的奏章。右边有一张檀木椅塌,上面铺着云纹的竹编。往下两排三层烛台,从螭案边一直到大殿门口。每排烛架上都燃着几十支红色蜡烛,烛火跳动之间,大楚的兴衰荣辱,战争与杀伐都在这里一一定案。 楚喧一袭明紫色掐金缎龙袍,坐在宝蝠螭案后批阅奏章,低垂的眼睛望着螭案上半翻的奏章,嘴角微挑。 所有的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被屏退下去,只留小李子在大殿门口候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有些窒息的安静。 许久,头顶传来低低的冷笑,楚喧朱笔一挥,已是两个大大的驳回。 “皇上,菀贵妃派人送过来的酸梅汤。”宣和台外,小李子拖长了声音禀告。 “宣…”半天楚喧才皱眉应了一声,扔笔。 不一会,就听见衣服悉悉簌簌的声音,小李子捧着一个银质的托盘进来。知道晓妍是来侍驾的,小李子乖巧的将托盘递给晓妍,微微示意晓妍捧到螭案那边去。 菀儿做事一向细心,银质的托盘里是青瓷小碗,鲜红的杨梅在翠色的碗里沉沉浮浮,煞是好看。旁边是一个银质的小盅,里面放着冰块,能时刻保持酸梅汤的冰凉透爽。 将酸梅汤端到螭案上,晓妍微微低头,奏章上西郊猎场几个字猝不及防的跳入眼帘。 “泠嫔知道西郊猎场的事吗?”有一下没一下的用小勺舀着碗里的杨梅,楚喧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臣妾听说过。”晓妍放下手中的托盘,立在楚喧身侧,摇着百蝶穿花的纨扇,香风阵阵。 西郊猎场的事最近在京师闹的沸沸扬扬。皇上想收回工部尚书袁沪西郊的猎场改为农耕。原本一块猎场,收回也就收回,不过是一件小事。可关键是这块猎场是先帝赏给袁沪的,谁都清楚,这猎场是袁家贵族豪门的象征。一旦西郊猎场被收回,那可不仅是一块地的问题,更关系到袁家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袁沪三番四次上书,情词恳切,已经闹得是朝中人人皆知。 “那你怎么看?”像突然来了兴致,楚喧坐直了身子,将螭案上的奏章合上,挑眉看着晓妍。 “臣妾不敢说。”低眉顺目,尽量避开楚喧的目光。 在所有接触的人里面,这个骄傲凌厉的少帝是唯一一个让她无法看懂的人。她看不透那样凉薄的笑容后面到底隐藏了怎样的想法。所以,作为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她尽量少说话。 可是这样的想法却被楚喧轻轻的一句话打断。 “只有棋子才不用说话…”楚喧勾起唇角,亮眼的弧度。 心脏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晓妍蓦地抬起头,咬着唇看着楚喧。片刻,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臣妾听说皇上想将西郊猎场改为农耕,但据臣妾所知,西郊猎场是当年先帝赏给袁沪作为他当年死守沧州的奖赏。如今蕲州大旱,颗粒无收,皇上拨了国库中六百万石粮食作为灾粮运往蕲州,又宣布准备收回西郊猎场改为农耕。六百万石对于蕲州已经是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楚暄突然打断她的话,冷笑起来,“你以为朕的灾粮经过那些官员一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灾民手里的能有多少?怕即使是国库里的一半粮食,真正到灾民手里的也只有十之三四。” 那样笃定和憎恶的语气倒让晓妍一时沉默下去,虽然是女子,但她却并不像那些从小生长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姐般对政事一无所知,在倚月楼,常常有来往的客商儒生谈论国事,针砭时弊,听的多了,也渐渐明白了八九分。 先帝平定天下后将天下分为九州三都,以方便管理。当年那些追随他打江山的兄弟们个个都封官拜爵,百姓休养生息,减免赋税,一时天下大定,也曾出现盛世的局面。 但是很快胜利的喜悦冲散了他们当初的豪情壮志,贪图享乐之风日益盛行,官员们纷纷攀比富贵。以前任沧州府尹为例,在位三年,贪污的白银就有十万两之多,是沧州三年内交给朝廷的税银的整整三倍。 先帝打下江山后也曾制定过一些限制官员权力的措施,但当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权力过分集中不利于恢复生产,所以先帝只能倚赖各地官员,以致官员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官场关系网盘根错节,牢牢的深入大楚王朝的每一块土地。 晚年先帝也曾意识到这个问题,然而那时的先帝早已不是那个鲜衣怒马,执剑天下的少年。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戎马一生到后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的相信,那一张张居心叵测的笑脸背后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权力与欲望。 所以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先帝立下立大将军倪源的女儿为后,世家之女为妃的遗诏,希望借助倪源手里的军权和世家手里的势力来护住这个他一手建立的王朝。 三年前,先帝驾崩,太子楚暄即位。令百官惊讶的是,这个从小长在深宫看似冷漠的孩子对政事却有着天生的敏锐感。 即位一年零三个月后,在没有任何人觉察的情况下,某天早朝,扔出了一本弹劾沧州府尹贪污巨款草菅人命的奏章,一条条罪状写的清清楚楚,一共十八条,引发了震惊朝野的“玉砚案”。 牵连其中的官员不计其数,一大批官员被判刑,流放,而那些空出的职位则由少帝通过科举选出的人才填上,大楚看似牢不可破的官场关系网硬生生的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少帝陆陆续续颁布一些扶农耕,减杂税的法令,国家经济得到发展,百姓也安居乐业起来。 只是那渗入大楚每一寸土地的奢靡之风依旧没有彻底改变,即使那些官员不敢做的太明目张胆,但私相授受,结党营私的情况还是很严重。 “不过,如果没有这六百万石,对他们来说怎么称的上是一块肥肉呢…”帝王嘴角带着莫测的笑意,眼神亮如冷电。 半响,摸了摸嘴角,低头,“泠嫔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吧,继续说下去。” 视线从楚喧那张俊朗的脸上移开,晓妍勉强收回思绪,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继续说下去:“西郊猎场虽是先帝赏赐给袁沪的,但臣妾听说并不大。先不说何日能开垦出来,即使开垦出来,到收成之日怕也收不了多少粮食,所以臣妾大胆猜测…”声音顿了顿,晓妍飞快的看了楚喧一眼,低眉,“皇上想收回西郊猎场并不是为了充实国库,而是…另有深意。” 目光一闪,楚喧转身盯住晓妍平静的脸庞,眼神有些复杂。多少所谓的国家栋梁没看懂的意思,却被这个女子轻易说破。那一刹那,心里竟有莫名的雀跃,似乎,终于找到一个能看懂他内心的人。 另有深意,那么,她可知道他真实的想法?眼里光芒几度变幻,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一句简单的话却触动心里的某些东西,楚暄的眼睛望着窗外,眼神有些恍惚起来,许久,喃喃:“如今放眼整个大楚,以江南一带最为富庶,然而江南的耕地却并不多。以江南的沧州为例,报入户籍的百姓有一百三十多万户,然而耕地却只有五十多万亩,还有许多百姓无地可种。江南人口日益增长,而土地却只有那么多,民以食为天,百姓连吃都吃不饱,穿都穿不暖,又谈什么安居乐业。长此以往,朕敢说不出五年,江南必乱。国家财政十之六七来自江南,江南一乱,必然会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到时生灵涂炭,怕已经近在眼前了。朕的这张王位的宝座,不知道有多少双不甘心的眼睛在盯着呢…” 这是晓妍第一次看见这位凉薄的帝王用这样的语气说一件事,一瞬间,晓妍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位骄傲的帝王褪去满身的凌厉之气,只是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孤独守望者,惊艳而寂寞。 “太后驾到”的声音传入耳畔,刚刚神游的思绪顿时一凛。这个时候太后怎么会来这里?眉间微蹙,晓妍已经低头行礼:“泠嫔参见太后娘娘。” “免了吧。”太后抬了抬手,转身将手伸向楚喧,笑道,“皇上这几天都辛苦了,看看,都瘦了。” 楚暄笑了笑,扶住太后伸过来的手,搀她坐到凉榻上:“朕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为国事操劳,勤政爱民。“ 太后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小几上的青瓷碗,落到低头站着的晓妍身上,笑起来:“放眼整个大楚后宫,能为皇上分忧解难的妃嫔也没几个。泠嫔你如此得君心,更要对皇上尽心尽力,才不枉皇上对你如此厚爱啊。”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晓妍将头垂的更低,尽量将声音放平稳。 “好了,哀家也该回去了。”摸着手指上的金丝嵌玉护甲,刚走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朝楚暄笑道,“对了,今儿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皇上呢,韩让的儿子韩思逸昨天刚定的亲,我记得思逸那孩子小的时候哀家还抱过他,没想到一转眼连亲都定了…” “娶亲自然是好事。”楚暄声音有些冷淡,“不过也要看他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工部尚书袁沪的女儿袁温仪。”用绢子按住脸,太后眼角的笑意扩散开,“韩让和袁沪都是大楚的老臣了,两个人又是多年的老友,一个是宰相公子,一个是尚书千金,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楚暄眉梢一挑,眼里有冷芒划过,唇角弯成一个奇特的笑容,声音低沉下去:“果然是门当户对…” 来替她捶腿捏脖子,晓妍半眯着眼睛,四肢传来的酥麻感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在这大楚后宫,一派祥和的表面下到处是看不见的风起云涌。她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泠姐姐…”手臂被人轻轻摇晃,耳边传来低唤。 晓妍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抓住胸口盖着的薄毯,声音尖锐:“谁?” 似乎没料到晓妍反应这么大,芷烟一时吓得怔住,抓着手里的锦帕退开几步,脸色发白。 “是芷烟啊…”看清楚眼前的女子,晓妍轻轻吁了口气,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几乎有些神经质了。揉了揉额角,目光划过芷烟惊疑不定的脸,晓妍尽量放轻松语气解释:“妹妹别见怪,刚才做噩梦了…对了,芷烟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今儿菀贵妃在清韵荷庭设宴,各宫妃嫔都过去了吗?” “我没过去。”芷烟低了低头,有些紧张的用手指绞着手里的绢子,半响才用细弱的声音开口,“我有些怕菀贵妃,总觉得…觉得…她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温和的样子。有时候她看我,就像,像要把我看到骨子里一样…” 看到骨子里?这样的形容让晓妍蓦地一惊,第一次正色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忍让,柔弱。这是晓妍第一次见到这个美丽娇小的女子时对她的评价,即使心里有隔阂,有猜疑,可是这样的评价直到今天之前,都没与任何改变。 但刚才晓妍却猛地发现,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眸背后有着洞穿世情的敏锐。可是,这样的敏锐在这深宫中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芷烟,你爹娘希望你进宫干什么?仅仅是光宗耀祖?”晓妍坐起身,试探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不想进宫。”抿了一下嘴唇,芷烟的表情有些落寞,“爹让我一定要听话,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懂这个后宫。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你好,在帮你,可是她们的眼睛里说的却不是这些。” 明亮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无助的恐惧,芷烟咬着嘴唇,声音轻轻颤抖:“我每天都在害怕,怕说错一句话再也见不到爹娘了,怕惹皇上不高兴,惹太后不高兴,惹那些后宫姐妹不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让她们喜欢我…” “你没有必要让他们都喜欢你。”默默注视女子无助的脸庞,许久,晓妍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真的,你不该进宫…” 到了掌灯时分,慈安殿的侍女过来传话,说太后请她们去慈安殿。晓妍劝慰了芷烟一番,让宫女们替她们梳洗打扮后便拉着芷烟往慈安殿方向过去。 “泠嫔你过来…”太后看见晓妍,笑着让她坐到自己身侧。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又看,闻言笑道,“最近皇上去你那的次数最多,你可要好好伺候,你们不管谁入了宫,都要想着为皇家开枝散叶。” 底下的妃嫔都掩口而笑,晓妍脸红了红,低头含羞:“谨遵太后教诲。” 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自从一个多月前那次临幸后,楚喧再也没有碰过她。更多的时候,楚喧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张木质的藤椅上,想一些事情。晓妍伴在他身侧,挑灯,磨墨,添香。 楚喧不说话,晓妍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却在无形中达成一种奇异的柔和安定。 相比晓妍的从容大度,芷烟则显得暗淡许多,给太后请安后便怯怯的找了个位子坐下,小心翼翼的品茶,有些木木的跟着哪些妃嫔们说笑。 “臣妾端木菀儿,给太后请安。”平静恭顺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来,菀儿一身品红色交领曳地宫装,袖口和领角上纹着长青藤的纹饰,重重叠叠缠绕不休一直延伸到腰间。红珊瑚珠做成的扣子,上面雕刻着花纹,精致细腻。一头乌发用两支凤钗挽成高髻,凤尾高高翘起,凤嘴上垂下玉如意。褪去当初的那份柔和温顺,此刻的菀儿,显得贵气逼人,颇有几分统领后宫的尊贵干练。 只是盈盈一礼,已经将在场所有的人比了下去。 “好好好…”太后松开晓妍的手,亲自过去将菀儿扶了起来,将她拉到自己身侧,示意她坐下。 “菀儿如今身为贵妃,又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也该学着替哀家打理后宫事务了。哀家年纪大了,也想偷个懒,让你们这些小辈忙碌忙碌。” “一切听凭太后吩咐。”菀儿微微低头,行礼。 太后目光从在场面色各异的妃嫔脸上划过,最后落到菀儿身上,眼里突然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微微笑起来:“哦,对了,哀家听皇上封了你的父亲为征虏将军去平狄戎的叛乱了,那狄戎只是西域的一个小部落,这次不知道跟谁借了胆子竟敢叛乱。端木将军骁勇善战,这次以十万大军奉旨平叛,定然事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等平叛之后,又为大楚立下一大功啊。” 这个时候端木非平乱?晓妍思绪一凛,不知为何心里竟会有隐隐不安---按理说端木非刚南疆平叛归来,怎么说也应该休整一年才能出战。现在朝着不是无人,为什么偏偏选择让端木非去平这看上去简直是故意恩赐战功的的叛乱,未免也太… 咬了咬唇,微微抬头看向菀儿。 菀儿眼帘低垂着,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宫中最标准的温和笑容,可晓妍却感觉的到,那样的笑容后,竟是淡淡的伤感。 她,也应该明白吧,这样不寻常的平叛,定然不会这么简单。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中秋节了吧,这次哀家想办的隆重些,让各府女眷都进宫。大家也都热闹热闹,菀儿,由你来安排吧…”太后品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转动着杯口,眼里有什么莹莹闪烁。 ------------ 第三十三章 花骨冷相宜 更新时间:2011-12-08 八月十五,大楚后宫。各色宫灯将畅春园映照的宛如白昼。月亮银盘似的挂在黑缎一样的天幕上,皎洁明亮的月光像一层轻纱,一层层笼罩在亭台楼阁的每一个角落。 畅春园的最中间,早就搭起来十几米宽的戏台,上面铺着厚厚的红色毛毯,布置的颇为喜庆。 高大的仙鹤灯台上,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畅春园笼罩在一种祥和的光明之中。鲛绡莲纹的金漆屏风上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如同活了一般。 屏风前是一张富贵金镶玉的软塌,四个角上都雕刻着仙桃蝙蝠,象征着福寿延年。软塌上铺着波斯进贡来的三色月牙褥垫。两边各是一排雕花紫檀木椅,前面是紫檀木木桌,每张小桌上都摆着点心瓜果。 侍香的宫女们将混合了龙涎香的红烛在八宝灯架上点燃,空中弥散开一种奢靡的甜香。 “太后驾到…”崔德海细长的声音从园外传来,一个身着银红色宫装的妇人在众妃嫔和侍女众星拱月般的光辉中慢慢走到软塌边,菀儿扶着太后的手伺候她坐下来。 “给太后娘娘请安。”候在畅春园的女眷们纷纷下拜行礼请安。 “起来吧。”太后带着金丝护甲的手轻轻抬了抬,目光淡淡的扫过,笑得仪态万分亲切自然,“各位都是朝中重臣的家眷,你们的丈夫儿子为了大楚尽心尽力,都是大楚的栋梁之才。这中秋佳节本是团圆的日子,可多少人的丈夫儿子却还在为大楚镇守边疆,为大楚辛苦劳碌。所以今天哀家特意将你们请过来,今天这里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一样,不必拘束。都坐下吧…” “谢皇上恩典,谢太后恩典。”女眷们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落座。 “你们也下去坐吧。”太后朝身边的宫嫔们微微点头,早有侍女上前将她们领到位子上。 晓妍目光轻轻扫过那些女眷,视线落到右手边第二张桌子边的妇人身上。那妇人不过三十多许的年纪。 红色诰命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有些臃肿,精致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目。身上戴着名贵的首饰,总觉得似乎在装点门面。本来这样的相貌打扮就显得有些庸俗,晓妍更不会多看一眼,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熟悉,尤其是她看人的时候,那神情就像…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远远的,太后含笑和身边的崔德海说了句什么,崔德海向身后的小太监吩咐了句,那小太监一溜烟跑到后台。 密集的鼓点声响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三四个穿短打的汉子在鼓声中抬出一面红色的大鼓来,那鼓大概有三尺多宽,四周系着金色的铃铛,随着进个汉子的步伐轻轻摇晃着,发出清脆的触碰声。 大鼓上盘膝坐着一个碧衣碧裤的女孩,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扎着两个朝天辫,眉心用朱砂点了一点,摇头晃脑的煞是可爱。 那四个大汉将那面大鼓抬到了戏台中央放下,那女孩站起身缓缓朝底下行了一礼,露齿一笑。随后双手虚合继续盘坐在鼓上,那四个大汉将那面鼓稳稳的抬离地面,扎着马步举过头顶。 鼓点声渐渐小了下去,另一个红衣红裤扎朝天辫的小女孩从后台连翻了八个跟头翻到戏台前面。在她翻到第八个跟头时,突然一声重击,那红衣女孩竟一下子翻到了鼓上那个女孩肩头。两只纤细的手腕以她的肩膀着力,倒着立在了那个女孩的肩膀上。四个抬鼓的汉子纹丝不动,碧衣女孩依旧双数虚合坐在鼓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好。”看台上发出哄然叫好声。然而不等这波叫好声完,后台又翻出一个相同装束的女孩,足尖一点,竟用手撑住刚才红衣女孩的脚掌倒立起来。底下的女孩身形一晃,随即稳定下来。虚合的手掌缓缓张开,十指翻转出花的形状。 “不愧是归云班,这杂耍也耍的新奇有趣。”太后笑着用绢子抹了抹嘴角,脸上兴致十足。 “还有更新奇的呢,太后慢慢看。”菀儿浅笑着剥了一个蜜橘送到太后手边,“太后慢慢看。” 一张琉璃屏风被抬到了戏台上,奇特的是,这张屏风只有一人多高,却宽的出奇,一直贯穿了整个戏台。雪白的屏风上用细笔勾勒出精致的图案---一座乌木桥横开了波光粼粼的小溪,大片的桃花花瓣在空着打着转纷纷落下,铺满了春草初发的地面,铺满了清浅的小溪,顺流而下。不远处,木质的小阁楼里有炊烟袅袅升起,一条石子路将小溪和木屋连接了起来,远远近近,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那安然温暖的甜香。 石子路的尽头,一位春衫的女子缓步而来。精致的面容,翠色的竹篮,粉紫色的薄纱下几乎能看到那吹破可弹的肌肤。娉娉袅袅的站在乌木桥上,说不出的婉约动人。 “芷烟快看,那是归云班的傀儡戏!”晓妍笑着转过头,突然怔住---铺着织锦荷花的紫檀木椅上,已经空无一人。脑子里某根弦被狠狠的拨了一下,重重的弹在心口。 欢宴还在持续,宫女们捧着珍馐穿行于筵席之间,脸上带着宫中最标准的恭谨神情,小心翼翼的布菜,斟酒。太后似乎对这场傀儡戏极为感兴趣,兴致盎然。各府女眷们也都是看的津津有味。 晓妍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将杯盏中的酒小口小口饮尽,趁那出嫦娥奔月演到高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美若天仙的美人身上的时候,默不作声的提起裙裾,消失在夜色之中。 清丽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菀儿嘴角漾开一丝笑意。手指慢慢倾斜,琉璃盏中澄碧色的酒液沿着杯口的弧度翻到鹅黄色的宫装上,洇开一大团酒渍。 “太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想回去换身衣裳再过来伺候。”菀儿用绢子按着泛起酡红的脸庞,朝太后欠了欠身。 “嗯,你先回去吧。”目光扫过菀儿鹅黄色宫装的衣角,太后微微点头,“让崔德海送你回去。” “不必劳烦崔公公了,臣妾去去就回。”菀儿站起身,满脸含笑。 太后见菀儿神情语态没什么大碍,便也没说什么,点头让她回去。 畅春园外的一个僻静角落,芷烟正和一个妇人在说着什么。借着长春园里射出的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妇人那张过度粉饰的脸庞。 妇人将一个茄紫色的精致小匣塞到芷烟手中,一再嘱咐:“记住,这是你义父为太后娘娘采的南海珍珠,现在你义父进宫不方便了,让你转交给太后娘娘。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太后娘娘。” 芷烟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色,慌七慌八的推开那匣子,将双手绕到背后,嚅嗫:“宫中严禁私相授受,我怕…” “怕什么,傻丫头。你义父还会害你不成?”一把拉住芷烟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把匣子塞到她袖子里,“听义母的话,赶快回去,别给别人看见。” “芷烟,你在哪里?戏都快演完了,你还不回去!”耳边传来有些嗔怪的声音,芷烟的手一哆嗦,原本涨红的脸现在纸一般惨白。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夜色中,看见晓妍站在不远处的八角亭边,边笑边走过来。 那妇人见有人过来,吓了一大跳,连忙对芷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猫着腰钻到假山下的山洞中。 “里面…里面有些闷…闷…我出来…走…走走…芷烟有些仓皇的抓紧袖子,说话也因为紧张有些结结巴巴。 明亮皎洁的月光中,山洞角落露出隐隐的衣衫一角,金边的云纹,反射出淡淡的月华,那是大楚一品诰命服上才有的纹饰。 目光顿了顿,晓妍很快的掩饰掉眼里的情绪,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搂住芷烟单薄的肩膀,含笑:“快回去吧,归云班的傀儡戏可是京都一绝,错过了还真是可惜了…” “这中秋赏月的日子,泠嫔柳嫔撇下太后和众人,在这里谈心,怕是不合规矩吧…”温婉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刺扎破安静的黑暗。 菀儿只身一人,提着一盏琉璃灯,静静的立在河岸边,眉目分明,可是眼角却写满冷意。 芷烟浑身不可思议的一颤,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开,可肩膀却被人用力的按住。 “柳嫔喝多了,我陪她出来走走。”晓妍轻轻按住芷烟的肩膀,然后松开手,轻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的挡在芷烟面前,“怎么菀贵妃也有这个兴致?” “果然是姐妹情深啊…”有些讽刺的笑容攀爬上菀儿精致的脸庞,捂嘴轻笑着慢慢走过来,“我只是担心这么晚了…”可是话说到一半,菀儿的声音突然顿在那里,眼睛直直的穿过晓妍望向那个扶着假山石的女子。 从菀儿的眼中看出异样,晓妍转过身。 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的女子脸色已经白的和锡纸一般,看不出一丝血色,勉强用手扶住一块假山石,那一声声干呕的声音在寂静的晚上显得分外刺耳。 蓦地想起前几天听锦素说最近芷烟吃不下东西,一直找她过来要蜜酿梅子。开始她也没在意,可看今天这个情形… 心口有什么沉沉的坠下来,可不等坠落到底,就感觉菀儿惊疑不定的目光射了过来。 “让你别吃那盘油焖蹄子,现在可好,吃坏肚子了吧…”不等心里的情绪平定下来,身体早已顺着脑子中的想法作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菀儿眼里光芒闪动,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眼角瞥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的跑过来,低头行礼:“贵妃娘娘,泠嫔娘娘,柳嫔娘娘,欢宴已经结束了,太后请各位回去。” “结束了?”晓妍一愣,看那小太监眼神躲躲闪闪,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快?” “各位主子别问了,赶快回去吧…”小太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咽了口唾沫,却不敢多说话。 “连本宫都不能知道吗?”菀儿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更是烦躁,冷笑着上前一步,低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吗?” 小太监被菀儿这么一吓,顿时缩了缩脖子,半响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各位主子快回去吧,皇上遇刺了…” “啪…”明黄色的琉璃灯摔碎在地上,借着月光,晓妍看到菀儿瞬间如花瓣枯萎下去的脸庞。 ------------ 第三十四章 风动护花铃 更新时间:2011-12-09 大楚承宣三年八月十五,少帝宣和台遇刺,刺客当场被内庭侍卫拿下,斩杀于凤鸾阁前。 史书上只是寥寥几个字,平淡无奇。那段血腥的刺杀经过,似乎被少帝故意隐瞒起来。 所有知道这件事原本寥寥可数的几个内庭侍卫都在半个月之内先后调离皇宫,编入禁军。然后的事情,便没有人知道了。 即使尊贵如太后,也只是从随行太医李木然口中得出皇上受的是外伤,别无大碍之类含糊其辞的说法。何况是外臣,更无从得知具体的情况。 这半个月来,楚喧照常上朝下朝,除了饮食清淡了些,其他并无任何异样。渐渐,这场刺杀风波也就这样被大家遗忘。 芷烟的事情晓妍心里已经肯定了八九分,几次去柔仪殿都听锦素说芷烟的字被太后看中,这半个月来几乎天天在慈安殿抄写经文为皇上祈福。 菀儿这一直在漱毓宫静养,芷烟的事怕她心里也已经有了定数,以菀儿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芷烟。 太后那边倒没什么动静,晓妍依旧每日去请安,太后这几日神情一直是淡淡的,请了安便让晓妍回去。 大楚后宫泛着一种保持着某种隐秘平衡的安静,可是晓妍却感觉,那样的安静下隐藏着巨大的风浪,或许不久,就会爆发出来… “泠嫔最近总是走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楚喧将手中的紫毫放下,身子向后靠在椅榻上,薄薄的嘴角淡淡的上扬,细长的眼眸里泛着一贯的凉薄。盯着晓妍微微走神的脸庞,楚喧一只手托起下颌,嘴角的弧度拉开,“帮朕把螭案上的奏章拿过来。” 只是轻轻一句话,晓妍的思绪一下子集中起来,低了低头,掩饰刚才的走神。 今天是楚喧遇刺后晓妍第一次宣台侍驾,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半个月前的一模一样---宫女太监都在大殿外伺候,宣和台空荡荡的大殿里,常年不灭的烛火在静静的燃烧,连楚喧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都那么熟悉。 可不知为何,晓妍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虽然她也说不上来… 宝蝠螭案的右边,是一份刚送过来的奏章,晓妍低了低头,刚想伸手去拿,蓦地眼角瞥到奏章上红色的密报二字,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皱眉:“这奏章是…” “有朕在,泠嫔怕什么?”楚喧身子后仰,有些舒服的靠在椅榻的靠背上,闭上眼睛,用手指不紧不慢的敲击着紫檀木椅榻的边缘,“也罢,朕突然不想看了,泠嫔读给朕听听…” 她只是一个妃嫔,按规矩宣台侍驾也只是做些磨墨,端茶这些小事,奏章什么的她根本不能碰,更不要说读了。万一被人扣上一个干涉朝政的罪名,那她有再多条命也保不住。 但楚喧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是他对她太放心,还是…另有所图? 刚刚皱起的眉蹙的更紧了,晓妍抿了一下嘴唇,翻开奏章,只一眼,心口便突突的跳起来,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泛上来。 飞快的看了楚喧一眼,晓妍定了定神,开口:“以蕲州府尹郑德才为首的官员共克扣灾粮三百万石,其中郑德才一人私吞近一百万石,郡守周俊臣克扣八十万石…” 楚喧逼着眼睛听着一个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嘴角沁出丝丝冷笑。 如果没有这六百万石,对他们来说怎么称的上是一块肥肉呢…那日,帝王嘴角带着莫测的笑意,那样叹息般的话语,似乎早已看穿一切的开始和结局。 手中的奏章被握紧,晓妍陡然觉得脊背上泛上一股寒意。 “泠嫔觉得朕该怎么处置他们呢?”半响,楚喧睁开眼,目光炯炯。 “鱼饵放下去,鱼也上钩了,皇上心里早就有了定夺。”晓妍低下头,声音恭谨。 眼里闪过的一瞬间的潋滟水光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倒映出另一种神采,楚喧探询的目光落在晓妍脸上,片刻,突然大笑起来。 站起身,大踏步走到螭案边,右手探出,握住螭案上的金莲座台:“朕给你看一样东西。” 随着宝蝠螭案上金莲座台的缓缓转动,大殿里突然传来低沉的响声。 螭案背后那一块巨大的屏风竟慢慢移动起来,屏风用上好的大理石制成,四周凸起的边缘上镶嵌着蓝田玉,屏风正面绘着日月恒升的图案。随着那屏风的移动,屏风背后那一副巨大的图案在烛光的映照下渐渐显露出来。 “这是…”晓妍的目光突然被定住,她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脱口低呼。 那是大楚的地图,宏伟秀丽,延绵万里。先帝分天下为九州三都,京都为都城。江南一带的蕲州,沧州,江都。北方有并州,凉州,冀州。岭南葱岭,西荒沙地,塞北苦寒,江南富庶。万里的江山,在这片屏风上画卷般徐徐展开… “这才是朕要的天下…”楚暄双手撑在那屏风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握紧,仿佛要将这万里河山握于手掌中。烛光掩映之间,楚暄睁开的眼眸里亮如冷电,看不见底的深色。 那样凌厉的气势让晓妍一刹那间竟不敢仰视,将目光重新投回那巨幅的屏风上。突然之间,仿佛注意到什么,晓妍眉心微微一蹙,迟疑:“皇上曾说江南富庶,然而百姓却无地可耕。但臣妾所见在千里之外的冀州,凉州却是人烟稀少…” “那又怎样?”楚暄望着那大片的白色之地,眼神是冷淡的,“冀州凉州虽然地广人稀,但土地荒凉,并不适宜耕种。若要将这大片的土地开垦出来,怕要花上七八年的时间。更何况如今国库空虚,怕朕开垦农耕的旨意还没下,那些老臣们就会闹到宣和台来了。再者江南繁华,那些百姓虽然无地可耕,但也可以凭体力谋一件生计,养活一家老小。见惯了江南的富庶,谁还愿意举家北迁去那不毛之地。” “江南富庶…”晓妍喃喃的望向那巨大的屏风,大殿里一时沉寂下去。 再次被这个话题所触动,楚暄敛去了一贯凉薄的笑容,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屏风上的万里河山,眼里冷光闪烁不定。 “也许他们会愿意北迁。”晓妍望着屏风,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顿了顿,晓妍再次重复,片刻之前眼里的迷茫尽数褪去,目光清亮,“臣妾自小生活在民间,依臣妾看,江南虽然繁华,但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流民并不像皇上想的那样可以靠自己的体力谋一份生计,反而是四处流离,受尽欺压。对他们来说,江南的富庶并不是神话,而是一场噩梦。只要皇上能让他们在北方过的比江南,至少比现在好,那让他们北迁并不是没有可能。” 清晰的声音掷地有声,楚暄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猛的,他霍然转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在小山堆似的卷轴和书册中翻找着什么。将最上面几幅卷轴随手扔开,摊开一本《四洲志》,只匆匆翻了几页便又丢到一旁。 “终于找到了。”楚暄紧紧拧起的眉突然舒展开来,自言自语般走到螭案前,似乎是嫌案上的那些东西碍事,一扬手,那些笔墨纸砚全部应声而落。将手中的卷轴铺到螭案上,仔细的翻开。那是一卷介绍北方风土人情的案卷,清楚的标注着山河脉络,水纹分布。 “泠嫔你来看。”楚暄盯着那案卷,细长的手指在冀州与并州的交界处纵横一划,“以漠河为引,开渠引水,便可灌溉北方千里之地。不出三年,并州冀州便可良田千亩,衣食无忧了。” 隐隐感觉这一道圣旨下去整个大楚会掀起不可预测的风浪,晓妍倒吸一口气,有一刹那的苍白。 “还有什么比亲手除去江南隐患更让朕兴奋的呢…”楚暄面朝着万里江山,冷声,“更何况,朕不费一宾一卒便能开垦出良田千里,有谁敢反对?” “不费一兵一卒?”先是一愣,随即脱口低呼,“皇上是要…” “凡北迁者,朕不仅提供给他们耕牛器具,而且可免税三年。所开垦之地,三十年之内归开垦者所用,官兵一律不得征用。楚暄抬起手,在冀州并州用力一点,一字一句朗声。 “皇上…”再次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的退开一步。帝王英俊的侧脸在烛光的掩映中仿佛一尊雕塑,漆黑的眸子里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带着仿佛能灼烧尽灵魂的炙热。 “朕要的不仅是这万里河山,更是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一瞬间,有什么从记忆深处涌出来,那些可望而不可触及的回忆像藤蔓一样攀附在心脏每一个角落。 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午后,记得她也对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愿望。 他眉目安静,告诉她那只是一场美梦。而如今,这个愿望却被另一个男人用那样坚定的语气说出来,一字一字钉进她心底的最深处。 第一次,晓妍用另一种目光看着这个骄傲凌厉的帝王,那样近乎完美的侧脸。也第一次相信,有一个人可以让这个美梦成为现实。也许,他真的可以给大楚一个太平盛世。 ------------ 第三十五章 月涌大江流 更新时间:2011-12-10 “太后娘娘,皇上在…”门外传来小李子急切的声音。 “放肆,你算是什么东西,连哀家也敢阻拦?” 那是太后的声音,晓妍一怔,怎么太后这个时候来宣和台?刚刚收回思绪还没来得及转身,肩膀突然被人用力揽住。 楚喧倚着屏风手腕用力,一把将晓妍拉入怀里,背抵住屏风将女子固定在自己怀中,眉眼间全是调笑的语气:“泠嫔这件事你功不可没啊,让朕想想该怎么赏你…” “皇上,太后娘娘…”纤弱的手指抵住楚喧压上来的胸口,晓妍又气又急,被太后看见,这不知道后宫又要闹出多少闲言碎语。想到这,晓妍手上的力道不觉加重了。 “别动…”头顶传来楚喧低沉的声音,带着某种压抑。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口,那明紫色的长衫胸口上已经洇开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太后,皇上在里面临幸泠嫔娘娘…唉,太后…”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宣和台的门口。 “皇上?”晓妍脸涨的通红,急急忙忙的抬头,可是所有的言语都随着楚喧重重的一吻堵在了喉咙口。 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手指无力的从楚喧胸口滑落,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内心深处蔓延出来,即使知道会被太后看到,即使知道会有无数风言风语,可是,潜意识里,竟没有想再挣扎。 那个吻绵长而霸道,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那个娇小的身体中抽离出来,连呼吸都在颤抖。直到太后关门的声音响起,晓妍才勉强站稳。 烛火跳跃着,燃烧着,明明灭灭的倒映在两个人的眼里,大殿里安静的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就这样静静的对视,帝王英俊的侧脸在烛火的掩映下露出一种少有的柔和,那双幽深的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女子干净美丽的脸庞,薄薄的嘴唇微微收起,眼里有晓妍看不懂的情绪在流转。 心里突然慌乱起来,晓妍咬了一下唇,慌七慌八的推开楚喧的怀抱,声音还残留着些微的颤抖:“皇上,你的伤…” 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又是那样似笑非笑的眼神。将目光从女子脸上收了回来,楚喧懒懒的坐回椅榻,抬手:“柜子里有药…”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解开楚喧胸口那被鲜血染透的绷带时,晓妍还是忍不住脱口低呼。 楚暄胸口光滑健硕的肌肉上有一道暗红色的剑伤,离心脏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暗红色的伤口裂开,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肌肉脉理,如同一张丑陋的大嘴,吞吐着血腥味的沫子。已经半个月了伤口还如此之深,那不难想象半个月前那一剑到底砍的有多深多狠。 可是,这半个月来楚喧表现的几乎和往常一样,从来没有让人看出受伤的样子,不管是上朝,用膳,还是给太后请安。这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 “可怕吗?”看出晓妍眼中的震惊,楚喧轻笑起来,将滑落肩头的衣衫拉了拉,低头望着那道可怖的伤口,“这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有人知道了这样可怖的伤口居然在朕的身上…” 楚喧说话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在开一个玩笑,但晓妍却不由悚然惊起,如果以前的一切猜测是真的,那就是说… 可是,楚喧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宫闱隐私,历来是知道越少越好,可是现在,楚喧在她面前似乎从来不避讳。是帝王的别有用心还是试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抿了抿嘴唇,晓妍低下头,尽量平静的去替楚喧清理伤口,将绿玉瓶里的药粉洒到伤口上,用绷带一层层扎紧。 楚暄一直没有说话,任凭她料理这自己的剑伤。侧着脸,眼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绘着鎏金龙纹的大红灯罩下,烛火在静静的燃烧,在晓妍脸上投下一道淡淡的暗影。 望着女子的侧脸,那抹淡淡的笑容更浓了,楚喧慢慢伸出手。可在指尖即将触及女子纤腰的刹那,似乎想到什么,眼里的笑容突然冷了下去。伸出的手无声的垂下,眸色渐渐变深。 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起来,有微亮的光透过雕花的门棂透进来。晓妍将层层扎起的绷带打了个结,然后咬断。看了看天色,知道到了上早朝的时间,弯腰告退:“皇上,快五更天了,臣妾先告退了。” “泠嫔先回去吧。”楚暄扯了扯嘴角,望向门外。那里,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划破清晨薄雾的天空,带来第一道黎明的曙光。然而在这万物复苏的温暖阳光里,楚暄嘴角的笑意却益发冰冷,自语般喃喃,“今天的早朝又要热闹了。 含元殿,朝堂上风云突变。礼部尚书卢炀弹劾以蕲州府尹为首的七位官员私扣灾粮,导致饥民流离,蕲州动乱。证据确凿,铁板铮铮。少帝大怒,当即罢免以蕲州府尹为首的七位官员的官职,交送刑部处理。一时朝廷震动,众臣惶恐伏地,不敢有言。 随后,少帝抛出《北迁令》,凡江南无地之民均可去冀州,并州,凉州开垦荒地,凡所开垦之地,朝廷三十年之内不动其地,十年之内免交赋税。凡北迁者。均可赏赐白银五十两作为开垦荒地之资,由各州府尹统一配发。虽有老臣有异,但碍于官员贪污之事在先,蕲州动乱之事在后,无人敢驳。 《北迁令》颁布后,江都,沧州特别是蕲州的百姓纷纷北迁,蕲州的动乱也安定下来。一时间,楚暄在百姓中威望大增,百姓纷纷称赞少帝体恤民情,恩德无量。 朝堂上风云突变,可在这温暖和煦的大楚后宫,却是一片喜气笼罩。 楚喧即位才三年零八个月,后宫并不充实,再加上一直忙于政务,所以迄今并没有子嗣。如今柳嫔怀上了龙嗣,自然成了整个皇宫甚至是整个大楚最大的喜事。太后亲自请太医院的太医为柳嫔请脉,一日三餐都亲自过问。一时间,柳嫔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妃嫔变成宫中最热的红人,风光无限。 漪澜殿,晓妍皱眉将手里的诗册放下,盯着窗棂上的花鸟纹饰出神。不知为何,这几天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烦躁,总觉的心里不舒服,像少了些什么。 “娘娘,柳嫔娘娘来看你。”思巧领着芷烟满脸笑容的进来。 芷烟披着掐丝小坎肩,一身浅绿色高腰宫装。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娇柔美丽的脸上有些微的倦怠,径自走到窗边,有些清淡的别过脸,背对着跟进来的侍女,不咸不淡的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记忆中这个小心翼翼的女子从来不会以这样的语气和任何人说话,即使是对着伺候的宫女太监,她也一直是怯怯的,如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怀着本能的惊惧。可现在那样清淡倦怠的眼神,让晓妍在瞬间笼罩起不祥的念头。敏感如芷烟,又怎么会看不出菀儿当日那样惊疑的眼神,即使当时没有注意,那这半个月来,她也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 目光轻轻滑过芷烟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晓妍抿住嘴唇,低头沉默。 思巧自是个眼见伶俐的,看了晓妍一眼,见晓妍没说什么,便领着伺候的宫女们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芷烟揪紧胸口的衣衫,抬起眼眸,定定的看着晓妍。眼里的清淡如冰雪般融去,低低的呼吸声先是很慢,然后越来越急促,最后竟像疯了一般。 猛地转身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细长的指甲深深扎进晓妍绸缎的衣袖中,脸上的表情因为激动显得有些扭曲,颤抖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泠姐姐,救救孩子,求求你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 “嘎啦哒”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原本脆弱不堪的神经终于在芷烟的那句话中被拉断,担心忧虑被摔成一地赤裸裸的现实,菀儿不会放过芷烟,更不会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有来求你了…”刚才一句话似乎引爆了她体内所有的惊惧,芷烟扯住晓妍的衣衫,脸色发青,僵硬的手指死命握紧,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有孩子了,怎么办?妍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看见…看见…” 似乎回忆起什么,芷烟的眼神里突然混乱起来,仿佛不能承受那样的记忆,芷烟捂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摇头,几乎已经带着哭腔:“菀贵妃,菀贵妃的眼神…好可怕…孩子…孩子怎么办…” 喃喃自语着,女子脸上的惊惧似乎已经到了极点,接近崩溃的边缘,手摸上肚子,眼里蒙上一层疯狂之色,颤抖着站起身,木然的向门外走去:“不行,我必须带这个孩子走,带孩子走…走…” “你疯了?你要带孩子去哪?”晓妍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语气带上一丝怒意,“你要弄清楚,你现在肚子里怀的是龙嗣,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我去求皇上,告诉皇上菀贵妃要害我,害我和孩子…我求皇上派重兵保护我…”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女子语无伦次的哭诉中响起,晓妍退开一步冷冷看着眼前神色疯癫的女子,寒声:“你要作死,没人拦你,你去告诉皇上什么?菀贵妃要害你?皇上为什么要相信你,相信你一时的直觉吗?重兵把守?你还嫌大楚后宫的笑话不够多吗?” 似乎被那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打醒,女子眼里的疯狂之色褪去,芷烟脸色僵白,蹲下身抱住自己,瑟瑟发抖:“可我怎么办,我怕,好怕…” 那张原本高贵的脸庞被脏污和惊惧所侵袭,头发散乱的披散在脸上。风光的表面下,谁又真正能看懂她的不安和绝望。 那样的孤独无助,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却又不得不去面对残忍的现实,就像…十三年前第一次进倚月楼的小女孩,无助,害怕,看着那个脂粉调笑的世界,所有伪装的坚强在一瞬间坍塌。 记忆中太多的事情被重新想起,如同一本沾满灰尘的旧书,一页页展开。她身在其中,心绪起伏。隔了很久之后,晓妍闭上眼睛,然后很慢很慢的吐了一口气,慢慢蹲下身将芷烟扶起来。 用锦帕小心的擦去她的泪痕,捧住她的脸庞,直直看进她的眼睛:“答应我两个条件,然后,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黯淡如死的眸子动了动,渐渐有了知觉。仿佛回味很久才明白晓妍这句话的意思,芷烟猛的抓住晓妍的手,脸色因为激动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红晕,拼命点头。 “第一,不要再和你的义父义母有任何来往,甚至,你的父母。第二,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教你这么做的。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两点,我便告诉你该怎么办。” “义父?你怎么…”显然还没办法适应晓妍的思维,芷烟有刹那间的忪怔,但却什么都没有多问,现在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求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你去求太后,求她答应让你住她那里。太后掌管六宫,又是皇上的母亲,是这个后宫最希望看到皇上有子嗣的人,只要你在她那里,她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头。” 即使尊贵如太后,一旦皇嗣的担子落到她身上,怕她也不敢有半点马虎。不管太后为什么要帮韩让,太后总不会傻到让韩让去当皇帝吧。现在她是太后,如果韩让当了皇帝,她又算什么?所以这个孩子太后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即使以后大楚动乱,那么这个孩子也是她最好的出路。 至于她能不能求太后答应下来,那就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楚喧呢,那个一直挑着凉薄笑容的嘴角,那个对她说着盛世太平的帝王,这样做是不是对他的背叛?抑或是…伤害? ------------ 第三十六章 祸福无人料 更新时间:2011-12-11 慈安殿,太后从崔德海手里接过韩让送过来的密报,只看了两眼,便狠狠的砸到地上。 泠嫔是端木府的人,端木府有变。 嘴角微微抽搐着,刚才密报上的字像一根根扎进她的心里,一股被愚弄的愤怒瞬间烧透胸臆。太后猛的抬手一下子扯住楠木桌上的锦布,哗啦一拉,上面的绞丝花瓶,跋文凤盏都顺着锦布哗啦啦的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崔德海!”扬起手,太后重重的坐回楠木圈椅,寒声,“你刚才说柳嫔在到哀家这里之前去了哪?” “是泠嫔娘娘的…漪澜殿”崔德海小心的看了太后森寒的脸色一眼,尽量小心着措词。 “好个端木谨,居然也敢跟哀家玩起这种花样来了。”微微冷笑起来,太后摩挲着金丝护甲,眼里闪过一道寒意。 江都到京都宽阔的官道上,三辆精致的马车正缓缓行走。上好的梨木做成的车厢壁上雕刻着绿雪含芳的纹饰,湘妃色的卷帘高高卷起。马车摇晃之间,淡淡的光影投射到车厢内正襟坐着的老者脸上。 老者头发已经花白,此刻,他正怔怔的看着车厢内某处,眉头深锁。半个月前端木府接到圣旨,说菀贵妃在宫中思乡心切,特赐下恩典,令端木府端木谨携其家人进宫欢宴,以慰菀贵妃思乡之情。 圣旨是崔德海来传的,同时带来一道太后口谕,说端木非为国平乱,功不可没,太后十分欣慰。这次欢宴特准老爷子将端木非才六岁的儿子带进宫,也算是太后对端木府的恩典。 圣旨一下,整个江都顿时轰动了。看来端木府终究是大楚最大的世家,不管是太后和皇上的如此看重,甚至有人说皇上有心扶那位宫里正得宠的菀贵妃为后。种种谣言都无不显示着端木府的显贵和辉煌。 “桓儿,你没事吧?”随后的马车内突然传来妇人惊呼的声音。 老爷子脸色一变,一把掀开软帘:“停车。” “爷爷,桓儿肚子疼。”年轻的妇人搂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脸焦急。珍嬷嬷是桓儿的奶娘,从小一直带着这个孩子。 毕竟是妇道人家见不得孩子受苦,一急便没了主意。看着桓儿苍白的小脸,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宫里的人也不想想,这六岁的孩子长途跋涉怎么吃得消,更何况桓儿长这么大都没出过远门,这回一去就是京都这么远的地方。” “不许乱说话,太后想见桓儿是太后对桓儿的恩典,别人求都求不来。”老爷子脸色一沉,声音带上几分严厉。 端木桓紧紧偎依在奶娘怀里,大大的眼睛里也满是委屈,但此刻听老爷子的语气,立刻乖巧的拉住老爷子的衣襟,摇了摇小手:“爷爷,桓儿不疼了,你不要怪嬷嬷。” 突然之间,年轻的妇人一把将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低声啜泣起来,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一直带着身边的孩子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桓儿乖。”老爷子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怜惜的看着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的孩子,许久,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椴儿,把药拿过来。” 隔着高高的卷帘,端木椴应了一声,将一只乌木瓶递了进来。老爷子拔出塞子,倒出一粒药丸:“桓儿水土不服,把这个服下好好睡一觉便好了。” 再次坐回马车,老爷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淡淡的风从卷帘里涌入,掀开那明黄色的一角,那不得有误的四个字赫然映入眼帘。仿佛被什么毒虫咬到,老爷子的嘴角瞬间抽搐了一下。有些苍老的手握紧了坐榻上的榴花团纹褥子,低眉不语。 五年了,他苦心隐世五年,却终究免不了今天的局面。这场宫廷争斗,无论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看来端木府都无法置身事外了。 金碧辉煌的承安殿,四张紫檀木案几整齐的排在大殿两侧,蓝釉百龙云盘上放着雕刻成花样的时鲜水果。描金龙凤的红烛在烛台上静静燃烧着。孔雀石博山香炉里缓缓燃气的青烟混着甘甜的香味弥散在空中,随着舞姬轻曼的舞姿变得氤氲起来。环佩叮当,司乐女官跪在软垫上,纤细的手指弹奏着宫中最近流传的。 楚喧一袭明紫色长袍坐在龙案上,菀儿今天也是盛装打扮,坐在楚喧身边伺候。 “端木爱卿,这舞怎么样?”一曲完毕,楚暄将杯盏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摩挲着金盏的杯口笑着问道。 “宫中乐曲自然比民间的要华贵大气。”老爷子诚惶诚恐的开口。 “唉,端木爱卿过谦了。”楚喧轻笑起来,却突然转移了话题,“端木爱卿觉得朕的北迁令如何?” “皇上这一道北迁令让江南流民有家有地,百姓纷纷称颂皇上英明。”老爷子低着头,低声应道。 “北迁令出一出,从冀州,凉州和并州报上来的编户来看,已有将近六十多万户。只是北方土地多贫瘠,那些农耕工具远远不够…”挑眉轻笑,楚喧看着老爷子,却不将话说下去。 立刻明白楚暄话中的意思,老爷子站起身:“端木家蒙皇上如此隆恩,自然该为大楚尽力。我回去后就让作坊里的工匠们赶制一批农耕器具,一月内送往京都。” “好,端木爱卿果然是大楚的栋梁。如今端木将军又为朕去平叛了,让朕好好想想,赏端木家什么好呢?”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楚暄走过去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朗声笑道,“这样吧,如果这回端木非平叛成功,朕便封他为北定侯。” “皇上万万不可,这异姓封侯只怕会引起朝中大臣非议,到时…” “有何不可?朕就是要天下人明白,有恩则赏,有罪则罚,朕向来就是赏罚分明。”没有理会老爷子的推辞,一扬手,打断了他的话。 “北定侯?果然是荣耀啊…”轻笑的声音传入耳畔,老爷子心里一沉,连忙跪下行礼。 “免了吧。”太后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抬了抬手,坐到玉案边。 “爷爷。”太后身后钻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那小男孩一见到老爷子,立刻挣开奶娘的手笑眯眯的跑过来。 见桓儿在大殿上如此喧哗无礼,年轻的妇人吓得脸色都变了,一把拉着端木桓的手将他拉回自己身边,低声:“桓儿乖,现在是在皇宫,不能乱跑…” “哦。”小小吐了下舌头,端木桓偷偷瞅了瞅大殿中央坐着的男子,稚气的行了一个礼。 “好了好了,没事的。”太后笑眯眯的朝端木桓找了招手,“来,到太后奶奶这里来。” 大眼睛扑闪了几下,端木桓朝奶娘看了看。这太后的旨意能不从吗?珍嬷嬷连忙点头,端木桓这才蹦蹦跳跳的走上台阶。 “好孩子。”太后一把将端木桓搂到怀里,细细端详一番,脸上笑开了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挂到他身上,“太后奶奶第一次见你,这块于滇进贡过来的岫玉就当礼物送给你了,喜欢吗?” “呀,好漂亮。”端木桓将胸口那块玉拿在小手里看了又看,眼里满是赞叹。顿了顿,才想起还没谢礼。连忙从太后怀里挣出来,仔细的行了一礼。 “乖…”太后笑着摸了摸端木桓乌黑柔软的头发,转身,“芮嬷嬷,你去御膳房,让小路子做点好吃的送过来。” 喝了口侍女送上来的香茗,太后用绢子抹了抹嘴角笑道:“端木爱卿,哀家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桓儿这孩子乖巧懂事,哀家实在是喜欢。平日里我这慈安殿也怪冷清的,想把桓儿留下来住几天。” 虽然早料到太后要他将桓儿带过来不会这么简单,但此刻听到如此看似慈爱亲切的话从太后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心里一颤,老爷子脸色越发黯淡了,半响:“桓儿这孩子在家里胡闹惯例热,留在这里怕惹太后生气…” “怎么会,我看这孩子懂事的很,深得哀家欢心呢。”太后挑了挑杯盏边上的茶叶,笑得亲切和蔼。 “太后娘娘,让桓儿住我那里吧。”菀儿理了理裙裾站起身,温柔浅笑,“如今柳嫔妹妹在太后的慈安殿,桓儿调皮,怕扰了柳嫔妹妹休养。让他住我那里,太后何时想他了,臣妾将桓儿带过去就好。” “漱毓宫好是好,不过就是远了点。对了,哀家倒想到一个地方…”太后不紧不慢的将目光扫过菀儿有些苍白的脸庞,笑得亲切大方,“崔德海,把泠嫔请过来。” “什么?端木府的人在承安殿欢宴,太后请我过去?”晓妍猛地从椅榻上坐起来,心突突跳的厉害。 这是巧合还是故意的试探?难道太后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是… 老爷子并不知道她进宫的事情,可现在如果被当面拆穿,那不仅是她犯下欺君大罪,怕整个端木府都会受到牵连。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手心渗出密密的冷汗。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晓妍强压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泠嫔娘娘,请…”崔德海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再次催促。 心里像堵着浸了水的棉花,沉沉的透不过气来,可是现在这个形势,根本容不得她有半分思考的余地。一咬牙,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干脆豁出去吧。 “这香酥玉米烙怎么样?”太后笑眯眯的看着端木桓,捂嘴轻笑。 “好吃是好吃,可就是有点粘牙。”咬了口手里的玉米烙,端木桓摸了摸鼻子,嘟起小嘴。 “让小路子下回糖放少些,既然桓儿喜欢吃,待会送两碟子到漪澜殿去。这香酥玉米烙酥而不腻,我吃着也觉得味不错。”摸了摸端木桓的头,太后一脸笑容。 远远的,一袭水蓝色宫装的女子拾级而上,款步而来。雪纺的高领衬着如玉的肌肤,月色的盘扣盘结在绣着彩蝶的衣襟上,引着蝴蝶将飞未飞。六支拢月金钗将一头乌丝紧紧拢住,垂下银红色的流苏。额间三瓣梅花花钿更衬的妍姿娇艳,说不出的妩媚纤弱。 手中还拿着糕点的小男孩望着女子的侧脸眨了眨眼睛,眼神突然雀跃起来。 “妍姐姐…奶娘,你怎么了?”惊叫声代替了刚才的兴奋,端木桓望着突然倒地的珍嬷嬷,吓得哭出声来,一把扔掉手里的糕点,急急忙忙的跑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可是在场,却有一个人清楚的看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桓儿开口的刹那,一根银色的针从楚喧的右手发出,无声无息的没入珍嬷嬷的后颈。 可此刻,一袭明紫色长袍的帝王不动声色的饮茶,嘴角挑着一丝凉薄的笑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晓妍没有死居然进宫了这样的事实已经让他够震惊的了,而现在他更没想到的是楚喧居然没有拆穿她似乎还有意替她隐瞒,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电转念之间,身体已经做出了做准确的判断。瞬间出手,一把扶住珍嬷嬷,一手按住哭着跑过来的端木桓,将他拉到身后,防止他再说出什么话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她去太医院?”太后低斥一声,皱眉。 “是。”门口的小太监咚咚咚跑进来,扶着珍嬷嬷上了轿辇,桓儿哭闹着要跟过去,太后只得皱眉允了。 大殿里安静下来,太后脸色显得有些阴沉,半响突然冷笑起来,望着老爷子:“刚才桓儿口里的妍姐姐…是谁?” 老爷子脸色微变,刚想说什么,菀儿已经款款站起来,坦荡的迎上太后的目光,声音一字一句没有一丝迟疑:“回太后话,臣妾在家中小名菀妍。所以桓儿口中的妍姐姐…指的是我。” ------------ 第三十七章 一寸相思地 更新时间:2011-12-12 太后说要与故人叙旧,请老爷子去慈安殿饮茶。遣退所有的宫女太监,不紧不慢的为老爷子沏上一壶茶,然后靠着临窗的椅榻坐下来。 雕花的窗棂外,亭台楼阁,奇花异木,游廊漫长的似乎看不到尽头。目光顺着雕梁画栋向远处延伸,却被高高的宫墙阻隔。 宫墙外的生活,已经离她太遥远了,遥远的只能从漫长的记忆中提取出几个并不清晰的画面,她的一生,都已经囚死在这个看似华贵的黄金鸟笼里。可是,她并不后悔,从她踏入宽阔的甬道的第一步起,她就已经把自己献祭给了后周。所以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后周,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们认识也已经有十几年了吧…”将目光收了回来,太后漫不经心的转着手里的杯盏,低声。 “十三年零八个月,从我决定跟随先帝打天下的那天开始。”老爷子低着头,似乎有心事。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微微笑起来,精致的面容在从窗口透进来的夕阳的橘色光线下显得雍容华贵。 “十年前,南阳一战,端木谨你带五万精兵深入南唐腹地,却不幸中了敌人的圈套。五万精兵无一幸免,而作为将军的你也被南唐朝庭活捉,成了你戎马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不久,南唐传出你已经投降的消息,言之凿凿,并散布你写的投降书。朝堂惊变,先帝震怒,要杀你端木府上下八十口。是我,当夜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朝中几位老臣,他们才急急忙忙进宫为端木府请命,在宣和台门口跪了整整一个晚上,用人头担保你端木谨忠心为国,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大楚的事情,这才保住你端木府上下八十余口的性命。”太后看着老爷子,低声说着那段峥嵘岁月,“后来,你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偷偷送出密信,和倪源里应外合,攻入南唐都城戈益,活捉南唐后主郭京唐,立下灭南唐的第一功劳。” 直直盯着端木谨,太后的目光灼灼,嘴角扬起些微的冷笑,让老爷子在刹那间莫名的害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隐藏在心里十年的秘密,那个不可以和任何人启齿的秘密,那才是他戎马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凯旋归来,你领着全家进宫谢恩,你还记得当时你和哀家说过什么?” “臣说过,以后只要有太后用的到老臣的地方,我定然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神色一凛,老爷子低头,声音恭敬。 “很好。”似乎对这句话极为满意,走过去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微微笑起来,“你是个聪明人,如今朝庭的局势你应该也看的清楚。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追究,可是端木府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可都在你一念之间。” 慢慢走出慈安殿的殿门,由崔德海领着穿过看不见尽头的甬道,在安定门门口停住。 崔德海看了看早就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欠了欠身:“奴才就送到这里了,现在回去和太后娘娘复命,端木大人走好。” 说着一扬手,守门的侍卫退开一步,宫门敞开。 “公公辛苦了…”喃喃说了一句,老爷子脸色发黄,显得没什么精神。由小丫头搀扶着走出宫门,背影竟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精致的马车半卷起窗帷,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坐着的白衣男子。见老爷子过来,端木椴连忙下了马车,站在马车边扶着老爷子上了马车。 “皇上这一招使的可是够狠。只是造几件农耕器具,平一场小叛乱就封个北定侯,那这满朝都是侯爷了。”上了马车,老爷子轻轻缓了口气,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老爷子眼里的光却是清醒冷亮的。 透过窗帷望着安定门上的那块巨大的蓝底金字匾额,眼神渐渐凝聚。 “欲后杀之,必先捧之。”端木椴低头望着依然压在榴花团纹褥子下的圣旨,神情冷肃。 随着这八个字的轻缓吐出,空气中仿佛注入了什么沉闷压抑的东西,两人一时都沉默下去。 许久,老爷子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看着端木椴的眼睛,一字一句:“是,欲后杀之,必先捧之。菀贵妃,征虏将军,北定侯,这样莫大的荣耀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加到端木府身上,权力,地位纷至沓来,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府里有人在这样的恩宠荣耀面前晕了头,做错事。一件,两件,皇上自然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纵其骄,满其志。等有一天,皇上动手了,那他们一个个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更可怕的是,那时除去端木府必定是名正言顺,端木家留下千古骂名成就了他的帝王霸业。” “如今的朝中局势表面上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太后和韩让为首的保守派,一派是以皇上为首的革新派。我和韩让打过几次交道,他这个人虽然看上去谦和有礼,但骨子里却是极有野心的一个人。我打听过了,这次晓妍是被误认为是罗立的女儿送进宫的。也就是说,真正将晓妍送进宫的事韩让。他苦心积虑将晓妍和那个叫芷烟的女子送进宫,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提到晓妍,老爷子眉头皱的更紧,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居然在承安殿见到晓妍,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所预料的那样。 “不管韩让和太后的目的是什么,大楚现在的局势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怕过不了多久,大楚将会有大变动。现在,皇上已经将端木府和太后归为一派,所以,皇上必然会想办法除去端木府。现在虽然表面上皇上势单力孤,各州府尹官员大多数都投靠了韩让。可是据我看,这位皇上年纪虽然轻,但心计谋略绝却不是一般的深沉。北迁令解除江南的危机,朝中又大力提拔新兴官吏,最关键的是…得民心。再加上皇上雷厉风行的手段,怕用不了多久,这种一边倒得局势就会逆转。”老爷子冷静的分析着朝中的局势,浑浊的眸子里竟是几十年没有过的清冷锐利,与刚才承安殿那个恭敬维诺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所以为了端木府,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们,不要怪我…”低低的声音从老爷子唇边溢出来,竟是从未有过的悲凉。 漪澜殿,晓妍让思巧带着伺候的宫女门退下去,亲自倒上一杯蜂蜜茶端到小案几上。 端木桓坐在紫檀木椅子上,小手叠在一起,眼睛因为哭过显得有些浮肿,低着头不说话。 知道桓儿是为珍嬷嬷的事情难过,晓妍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耷拉着的脑袋,低声劝慰:“放心吧,宫里有那么多御医,珍嬷嬷没事的。”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望着晓妍,眼神怯怯的,半天才嚅嗫出一句话:“你是…妍姐姐吗?” “当然是,你个小笨蛋。”轻弹了下端木桓光洁的额头,晓妍含笑捧住他的脸,看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可是椴哥哥说你不是,他说妍姐姐已经…已经…死了…”鼻子一酸,端木桓眼泪顿时哗啦啦的流下来,一下子扑到晓妍怀里,放声大哭,声音断断续续,“爷爷走了,他们…他们不要桓儿了…那些人不准我去…去找菀姐姐…他们都是坏人…” 望着怀里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孩子,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才六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明白这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可是却成为大人们博弈的工具,无可避免的卷入这场宫廷斗争。 或者说,她也是那帮勾心斗角的大人中的一员,在这里,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面具,怀着不同的目的做人做事,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在这里蹉跎着青春岁月,然后和这个皇宫里的一切发霉生锈,锈迹斑斑。 隔了很久,哭声小了下去。也许是真的累了,端木桓偎依在晓妍怀里,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残留着泪珠,小手紧紧拽着晓妍的衣角。嬷嬷拉了很久才将桓儿的手拉开,孩子在年轻的嬷嬷的怀里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几声梦呓般的声音,又沉沉睡去。 嬷嬷行了个礼,抱着孩子退了下去。大殿里安静的有些沉闷,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阴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冰凉的风从窗外涌进来,肆无忌惮的四处打旋。晓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轻轻咳嗽了几声。片刻,起身去关窗户。 “泠嫔果然心善,宫中可难得有这样的好人。”略带嘲讽的声音在大殿里清晰的响起,楚喧倚着门槛,那袭明紫色的衣衫在一大片昏沉的颜色中显得分外鲜艳夺目,甚至…刺疼了人的眼睛… “我的身份总有一天会被揭穿,现在我做的,只是少一个人陪着我一起死罢了。”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请安,晓妍望着半开的窗门,眼神冰冷的如同她此刻身体的温度,“皇上,泠嫔肚子里怀的是你的亲骨肉…” 嘴角锋利嘲讽的笑容渐渐敛去,楚喧凝视着女子干净而美丽的侧脸,眸子深邃的看不见底:“可是,你将端木府卷了进来。” “端木府早就无法置身事外了。”晓妍摩挲着手臂上那道长长的伤痕,眼里有漫无边际的厌倦,转身直视帝王的眼眸,看进他幽深如海的眼眸里,带着看透一切的疲惫:“即使,端木府不卷进这件事里,皇上,你会放过端木家吗?”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黑暗划破。冰冷尖锐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幕,将一切深深隐藏的东西都照的无所遁形。倾盆大雨在一瞬间落下来,狠狠的砸到地上,也狠狠的砸在人的心口。 那个轻轻的问题带着刺骨的寒意像一把匕首割开心脏,楚喧黑色的眸子猛地收缩。冷气无声无息的进入胸腔,冰凉彻骨。亮的刺眼的光线中,楚喧脸色有刹那的苍白,隔了很久,楚喧才慢慢别过眼去,嘴里发出的声音僵硬的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不会。” 似乎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楚喧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是啊,皇上不会放过端木家。那么现在卷进来和以后卷进来,又有什么区别…”轻声的叹息从女子唇边溢出,带着淡淡的释然和落寞。 可是,那样轻的一句叹息却让帝王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扶住门框,楚喧望着外面瓢泼而下的大雨,眼里的阴郁一层层叠加。 “朕要革新政治,端木府身为大楚第一世家,自然是世家的代表。十年前端木谨曾对太后立下万死不辞的誓言,如今动荡在即,朕不想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对朕可能造成威胁的东西。包括…端木府。” “爷爷,妍姐姐,奶娘…”小男孩含糊不清的的哭声从内殿传来,不一会刚才将桓儿抱去睡觉的嬷嬷就过来,刚想开口说什么便看见晓妍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 一个人撑了把青竹伞,推开雕金漆的屋门,阴冷的风顺着打开的门窜了进去,吹起帐幔迎风飘逸。伺候的宫女太监见晓妍过来,都低头请安。晓妍让他们都下去休息,只留思巧在外面守夜。 “轰隆隆”一个响雷打起,小男孩吓的脸色发白,尖叫着扑到她怀里,还沾着泪痕的脸埋到他胸口,满脸都是惊恐。 “桓儿乖,不怕…”晓妍将孩子搂入怀中,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 渐渐,桓儿的情绪稳定下来,钻在晓妍怀里,小手死死拉着她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松手。 “乖,我不走…”晓妍微微笑起来站起身从梳妆台上拿了把碧玉梳,解开他的发髻,让他躺在自己身上,轻轻帮他梳理头发,“桓儿,以后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我妍姐姐,可是有人的时候要叫我泠嫔娘娘,知道吗?” “泠嫔娘娘?”低声重复了一遍,端木桓仰起脸看着晓妍,皱眉,“桓儿不喜欢这个称呼。” “宫里规矩多,不比在府里。”晓妍怜惜的看着才六岁的孩子,微笑,“跟我说说府里的事情。” 虽然不怎么情愿,但毕竟是懂事的孩子,桓儿换了个姿势躺好,很认真的想了半天才开始絮絮叨叨的开口:“自从你和菀姐姐走了以后,府里便冷清了很多,桓儿都找不到人玩了。漓洛姐姐来府里找过翌哥哥几次,可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似乎不喜欢漓洛姐姐,上次我还看见爷爷对着漓洛姐姐说了些什么,漓洛姐姐似乎很生气,掉头就走掉了。” 漓洛?听到这个名字,晓妍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最近是不是在哪见过她?那样娇俏的容颜和灵气的眼睛。 那日在中秋宴上,一个激灵打在脊梁上,晓妍倒吸一口冷气。那个给芷烟东西的妇人,居然和漓洛长的有七八分相似! 当时是在晚上,她又抹着厚厚的粉,现在想起来,那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她也是因为那双眼睛,和漓洛的一模一样。 不会,也许只是巧合。不断对自己暗示,可是身体已经慢慢僵硬。是啊,那样娇横的性子,那样目空一切的刁蛮,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父亲,她怎么会连端木府都不放在眼里?! “妍姐姐?”端木桓看晓妍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不满的嘟起嘴,拉了拉她的衣角。 “哦,你继续说…”强压下心头的纷乱,晓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些游离。 “椴哥哥也不陪我玩了,一天到晚和爷爷在荣禧堂不知道商量什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端木桓揉了揉鼻子,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突然翻身看着晓妍,神秘兮兮,“上一次我偷偷摸摸跑到雅阁小筑,妍姐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有些兴奋的坐起来,端木桓用手比划着:“就是上次你给我做的那个燕子风筝。上次和翌哥哥出去玩的时候一不小心扯坏了,我就把它扔了。没想到居然给椴哥哥拣去了,还修补的好好的。妍姐姐你说好玩不好玩,他要是要,直接找你帮他做一个不就好了…” “啪嗒”手里的碧玉梳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摔到地上,碎成两半。孤零零的躺在雕花的青砖上,看不到底的孤独,就如同…那早已被黄金锁链铐住的命运,注定孤寂一生。 ------------ 第三十八章 密绾同心结 更新时间:2011-12-13 太后这阵子身子似乎不怎么好,上次出去赏菊受了风寒,一开始只是吃几服药,可不知怎么的竟引发了旧疾,已经卧病快大半个月了。 太后这回的病来势汹汹,整个太医院忙了的团团转,几乎将太医院搬到了慈安殿。半个月前太医院呈上方子,其它药材倒还容易找,只是一味新鲜熊胆却是难取。 所谓新鲜,便是要当场猎杀黑熊,取其活胆放入盛有紫河车的的药罐中密封。辅以其它药材磨制成丸,方可成药。这熊胆好找,但关键是新鲜活胆,皇上张贴皇榜为太后求药引,悬赏丰厚。 三天前工部尚书袁沪呈上奏章称有猎户在黑山猎得黑熊一头,已经送到了他的西郊猎场上,愿献于皇上医治太后娘娘的。皇上大喜,颁下圣旨三日后起驾西郊猎场。 按理说这尽孝之事自应该由皇上和贵妃来做,但菀儿身子最近不好,柳嫔现在又大着肚子,所以这次西郊猎场楚喧点了晓妍陪行。 行完叩拜之礼,袁沪领着一干人退到玉案两侧的位子坐下。丫鬟捧上今年旗云坊最好的雀舌----他已经仔细打听过了,这是皇上最爱喝的茶叶。 “泠嫔,这猎熊之术可是真刀实枪,不比勾栏院那些软绵绵的戏文,一点血性都没有。”楚暄坐在沉香木打造的玉案后,随手接过丫鬟捧上来的茶盏,放到玉案上。 “皇上胸怀天下,自然不会喜欢那些公子小姐的桥段。”从刚才的些微走神中回过神来,晓妍微微笑了笑。 自从那天晚上那次尖锐而直白的交谈后,楚喧就再也没有踏进过漪澜殿半步。宫里乱七八糟的传言几乎将漪澜殿翻了过来,但晓妍却都只是淡淡以对,并不多说什么。 她心里很清楚,终究有一天,楚喧会向端木府动手。现在,他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一旦机会来了,一切就都会结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就像…当初他毫不留情的除去郑婕妤的父亲,私扣一百万石灾粮的蕲州府尹郑德才。 端茶的丫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战战兢兢的端着手里的杯盏,可是越紧张越出错,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身子没平衡住踉跄着向前冲了一下。 虽然手忙脚乱的抱着杯盏,可是半盏茶水还是翻到晓妍月白色的裙子上。 “奴婢该死。”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小丫头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捣葱似的磕头。 “袁爱卿啊,你府里的丫头连个端茶递水都不会吗?”楚暄淡淡的扬眉,看不出表情。 “老臣该死。”袁沪脸色白了白,这丫头一直服侍自己的,做事温和讨人喜欢,现在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岔子。其他的事情还可以说,可是今天… 吸了一口气,转身朝身后的小厮厉声,“来人,给我把这个冲撞泠嫔娘娘的丫头拖出去,狠狠的打四十大板。” “大人,大人饶了我这一次吧…”那丫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袁沪口中的意思,浑身抖的和筛子一样,颤抖着声音哀求。 裙子的一角隐隐的茶水溅湿的痕迹,只是有海棠花的纹饰遮掩,几乎看不出来。晓妍抬了抬头,见那小丫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也算干净秀气,此刻被吓得脸色发青,魂不附体,不禁有些不忍:“算了吧,也没什么大事。” 已经有两三个小厮上来押住那丫头,听得晓妍这么一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不知所措的望向袁沪。 虽然泠嫔开了口,但楚喧还没有说什么。少帝的性格一直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有些喜怒无常。既然他没有说话,也就表示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袁沪一咬牙,狠了狠心叫人将那丫头拖下去。上来的小厮自然是粗手粗脚,小丫头哭着哀求,可楚喧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低头喝茶。 “既然泠嫔都不计较了,那这件事就算了,当是给她一个恩典吧。”过了好久,楚喧才似漫不经心的开口,眼角淡淡的挑起,仿佛刚才那样的事情和他无关。 见楚暄的脸色缓过来,袁沪轻轻吁了口气。 上次西郊猎场的事最后因为太后的劝阻和那场政治联姻而作罢,虽然在心里他并看不上韩让那个庶出儿子,更何况韩让那个儿子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弟,女儿出嫁前跪在他的书房门口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却被他狠心的拒绝在外。 这西郊猎场是他们袁家在朝中权利与地位的象征,一旦西郊猎场被征用,那么以后他们袁家在朝中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皇上看他不顺眼,但这朝中也不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的,毕竟还有太后,还有韩大人,只要攀紧了他们这根长藤,就不怕从权利的巅峰落下来。 正因为他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不惜动用自己在益州的关系从千里之外的黑山将猎户猎得的黑熊运回来。 想到这,袁沪摸了摸山羊胡子,心里低低的笑了一声,弯腰:“启禀皇上,这黑熊已经在笼子里,皇上看…” “开始吧…”楚喧一扬手,朗声。 巨大的铁笼被缓缓推了上来,黑铁打造的笼子里,一只黑熊正耷拉着又大又宽的脑袋蜷坐在笼子正中央。四肢被粗重的铁链锁住,脸部两侧垂下的鬃毛混着泥土树枝显得有些脏污,锈迹斑斑的铁笼上明显有被撕咬过的痕迹。 第一次见到如此庞然大物,晓妍不禁有些心惊,下意识的绞紧了手中的绢子。 四周响起了重重的鼓点声,先是很慢,渐渐快了起来。仿佛一个人沉重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敲进人心底最深处。在这样的鼓点声中,连个穿短打的虎背熊腰的汉子走了出来,头上扎着黑色的头巾,手中明晃晃的尖刀泛着幽冷的光芒。 仿佛被那样不祥的光芒刺到,铁笼子里的黑熊开始发出不安的低吼,挣扎着想站起身,然而四肢被粗重的铁链锁住。褐色的铁链随着黑熊不安的动作拖过铁笼,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声音。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起来,虽然明明知道那熊被链子锁住,根本不可能逃出来,但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走在前面的汉子将手在白色的短打上擦了一下,耳朵一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他也算是山里的老猎户了,十岁起就跟着村子里的猎手开始上山打猎,对山里各种动物的禀性熟悉透顶,但今天这黑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到底什么地方不对。 反正那熊被链子锁住,逃不出那铁笼,他略略安慰自己,握紧了手中的尖刀。朝铁笼不远处的树下看了一眼,那里,太医院的小太监早捧着陶制小罐站在那里侯着。只等活胆一取出来便放入陶罐密封好送入太医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朝铁笼走去。 那只黑熊愈发不安静起来,几次想站起来都被铁链拉的坐了下来。有些狂躁的拉扯着铁链,手臂粗的链子被绷的笔直。咬了咬牙,走在前面的汉子抬手,准备打开铁笼。 突然,那黑熊发出一声怒吼。汉子心里一惊,猛的抬起头,正对上那双血红的眼睛,生生一个激灵。听袁大人说这黑熊已经在铁笼里关了三天,耗尽了力气,任人宰割了。但现在看来,竟不是什么强弩之末,反而有疯狂之态。 他打猎三十几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心里也有些慌乱。正犹豫要不要禀告,突然听到重重的铁门移动声。原来是另外一个猎户想抢功,趁他失神的时候打开铁门想一刀结果了那黑熊立下这第一的功劳。 “不要…”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黑熊发出一声怪叫,也不知哪来的怪力,一下子将那手臂粗的铁链扯断。抡起小山似的熊掌,只一掌便把那猎户的头给拍断了。 毕竟是自己的猎场,袁沪第一个反应过来,吓得脸色死白,一下子拉住身边的小厮,尖叫:“保护皇上…” 此刻那些御前侍卫也反应过来,保护皇上的低吼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些侍卫平日里刺客杀手倒是见惯了,但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心里便先怯了几分。再加上看到刚才那黑熊不费吹灰之力就拍死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的场面,就这样跑上去明摆着白白送死。所以虽然嘴上还喊着保护皇上,但脚步却都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几个胆小的侍卫甚至已经吓得连刀都扔掉了。 那黑熊铛铛铛扯开锁住手脚的链子,一掌甩开一个冲过来的侍卫,发出一声长啸,竟直直朝楚暄坐的玉案扑过来。 袁沪一张老脸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五官都挤在一起,一把推开身边扶着他的小厮,将那小厮往楚暄坐的方向推去,“快去,保护皇上…” 那小厮被袁沪这么一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猛的抬头看到那黑熊正朝自己这边扑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哪里还管什么主子老爷,连滚带爬的朝反方向跑去。 巨大的黑影朝这里移过来,腥臭味扑鼻而来,晓妍甚至可以感到黑熊嘴里的尖牙和唇齿间流下来的涎水。 “快走…”楚暄一脚踢翻玉案,拉住晓妍往后急退,手指一动,霍的将手中的杯盏扔向黑熊血红的眼睛。满盏的沸水一下子全洒到黑熊的右眼上,顿时冒出一股烟来,那熊发出一声惨叫,右掌捂住眼睛,咆哮着将另一只熊掌抡了过来。 “皇上快走…”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从牙齿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楚暄眼神微变。 黑熊后腿连着的那条链子被刚才猎熊的汉子紧紧的扯在手中,那汉子脸色已经涨成猪肝色,太阳穴青筋暴露,紧咬着钢牙,几乎是倒吊在那手臂粗的铁链上,虎口渗出血迹,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字一字,“皇上快走…” 后面的侍卫见得如此场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过来帮忙,将连在黑熊后腿上的另一条铁链也扯住。那黑熊一时被两条链子拉得轰的一声跌倒在地,嘴里低吼着,露出尖锐的獠牙,熊掌胡乱舞动着,想扑倒伤了眼睛的人。 眼里冷芒一闪,楚暄霍然转身,从侍卫手中抽出刀刃,足尖用力,朝黑熊方向掠去。 “皇上!”御前侍卫统领傅凉见皇上亲自动手,又惊又急。再看看眼前那些毫无斗志的侍卫,心里顿时沉了下来。如果皇上出了什么事,那整个京都的御前侍卫都要陪葬了。 一咬牙,一把抓住身侧一个吓得瘫倒在地的侍卫,提起他的衣襟,剑光一闪,那侍卫的人头已经落到地上。傅凉眼神凛冽,厉喝:“全力保护皇上,如有胆小退缩着,以此为鉴。”说完也不顾脸上溅到的血迹,将那人头往地上一扔,挺身朝黑熊砍去。 血淋淋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那侍卫的眼睛还睁的大大的,完全没想到平日里一向宽厚待人的统领会杀他。 在场所有的侍卫都被这样的场面所镇住,刚才被恐惧蒙蔽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的确,既然是御前侍卫,那职责便是保护皇上,如果皇上出了什么事那他们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陡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高亢响亮的保护皇上的声音。那些刚才还犹豫着不敢上前的侍卫都疯了一般冲上来,挥舞着手上的刀剑,击击必杀的朝黑熊砍过来。 转眼已掠至黑熊眼前,楚暄避开黑熊狂怒的熊掌,一手抓住黑熊背上的一撮毛,刀尖一挺,刺入黑熊的背部。黑熊陡然怪叫,疯了似的甩动扯住它的铁链。那爆发出来的力量之大竟一下子将拖着铁链的二十几个壮汉给甩了出去。 薄唇紧抿着,楚暄并不恋战。连刺三刀后疾然后退,低喝:“傅凉,带劲弩队从小路上山顶。” 飞奔到晓妍身侧,抓住她的手腕:“走,上山。” 楚暄的三刀虽然用了力,但那黑熊皮糙肉厚的,加上又被激怒,双目血红,大口喘着粗气,拼命抡动着前爪。那些平日里训练有序的侍卫在它面前仿佛一个个稻草人一般。,一把抓住一个砍中他前腿的侍卫,怒吼一声,目露凶光,竟将那侍卫活生生的撕裂。那样凶残酷烈的本性让蜂拥而至的御前侍卫们一时怔住,不敢上前。 独眼瞥到那袭明紫色的身影,黑熊发出一声咆哮,紧跟着追了过去。暴怒的吼声震动了整个山林,鸟兽逃窜。 楚暄嘴角微扬,眼神凌冽,没有一丝慌乱。他刚才那三刀原本就没打算能置那黑熊于死地,只是准备将它激怒引到山里。山中多草木,自然躲避的机会多。 更重要的是,可以拖延时间让傅凉将劲弩队召集起来。这黑熊狂暴既然近身杀它不得,那只有用箭射杀。 “快走。”楚暄再次低声催促,手上不由加紧了力道,晓妍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已经可以看到隐隐的瘀青。 然而令楚暄惊异的是,眼前容色苍白的女子虽然眼里也有心惊胆战的恐惧,但神色却是镇定的。在黑熊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举动,在他拉住她时候,似乎也立刻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思。那样的默契,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心灵相通。 山路上茂密的树枝和凹凸不平的石块划开晓妍细腻的肌肤,留下一道道细痕。然而此刻她却顾不得这些,眼角余光瞥见那巨大的身影紧随其后,涎水顺着尖锐的獠牙滴下来,。那黑熊已经愤怒到极点,黑色的眼里凶光毕现,抡起熊掌推开挡在面前的树木石块,嗷嗷怪叫着扑过来。 “嘶”肩头的绸带突然被什么拉扯住,晓妍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一步。手忙脚乱的去解那绸带,那长着倒刺的树枝却和那绸带缠的死死的。 身后的黑熊转眼已追至眼前,再也容不得片刻的犹豫。大口喘息着,晓妍一咬牙,劈手将楚暄手的刀夺了过来,闭上眼睛,就往下砍。 她又不会武功,这样砍下去十有八九会连着肩膀上的皮肉被削去。楚暄眉间微蹙,狭长的眼眸闪动,刀尖一挑,已经将那绸带挑开。 海棠花的纹饰散开,披散了半肩。晓妍一手捂住肩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刚才在近至眼前的死亡恐惧灭顶而来,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发什么呆,快闪开。”只听得耳边一声厉喝,手已经被人紧紧拉住,踉跄着向前几步。猛的听的背后什么有什么碎裂的声音,黑熊巨大的熊掌擦着她的脸庞抽到她背后的那棵树上。 碗口粗的树被熊掌拍的几乎断掉,晓妍心惊胆战的望着那棵树,几乎感到心脏已经停止在胸腔里。 楚暄脸色也是变了变,握紧了手中的刀。 那黑熊那一掌用力过猛,手掌一下子卡到碗口粗树枝之间,一时拔不出来,愤怒的咆哮着,木屑纷飞。 “走!”楚暄剑眉一挑,拉紧了晓妍的手。 西郊猎场的山并不高,山顶上是一大块空地,上面还筑着两三个凉亭。石凳,石桌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是袁沪特意让石匠打造的供贵族子弟打猎休息的地方。打猎之余,在山顶品上一杯香茗,这样奢侈的享受,怕放眼整个大楚,也只有在袁家的猎场才能享受的到。 楚暄让劲弩队从小道上山也就是准备在这里伏击黑熊,然而此刻,偌大的空地上空无一人。他们上山时已经尽量拖延时间,怎么劲弩队还没有赶过来? 身后黑熊的声音已经震耳欲聋的响起,带着不顾一切的愤怒。楚暄神色一凛,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那躲开那只黑熊自然不成问题,但现在还带着一个女人,怕是… “皇上…”似乎也从空荡的空地上看出什么,晓妍脸色刹那间更苍白的,几近透明。刚才跌跌撞撞撑到山顶,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力气再逃了。 黑熊狂暴的声音已经近在耳畔,怕用不了多少时间,那黑熊就会扑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心里突然一动,望向楚暄。 “泠嫔,敢不敢和朕一起跳下去?”楚暄挑眉轻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两片薄薄的利刃,抵住的迎面而来的阳光。 山顶的风拂过脸庞,吹乱零散的发丝。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帝王孤傲的身影,突然微笑起来。 在楚暄再次开口之前,那一袭白衣从山顶飘落,轻的仿佛只是一片白色的羽毛。 只是一瞬间,那样令人窒息的恐惧感灭顶而来。心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空荡荡的任由风吹来吹去。 女子的脸微微向上仰着,嘴角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嘲讽,向上伸着的手慢慢收拢。 终究,不过如此… 心底响起低低的嘲弄声,纤细的手腕垂下,晓妍静静的闭上眼睛。 “妍儿…”耳边突然响起一声低唤。手腕被什么紧紧扣住,下坠的身子止在了半空中。 有些费力的抬起头。那一袭明紫色的长袍划过眼帘。楚暄紧抿着薄唇,一手死死抓住山崖巨石的一角,一手拉着她的手腕。 “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让你死,谁又敢伤你一分一毫。”冷冷笑着,楚暄手腕用力,一下子搂住晓妍的腰,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头顶上黑熊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岩壁上有细小的石块落下。眼看楚暄抓住的那块石头也坚持不了多久。 突然,那黑熊发出一声惨叫,带着不可抑制的狂怒。一声巨响,便再也没有声音。 “皇上,娘娘,你们受惊了…”温润的熟悉声音传入耳畔,端木椴抹了抹手上的血迹,朝楚暄缓缓跪下。 心口突然一轻,仿佛有什么终于放下。无穷无尽的困倦感袭来,意识渐渐模糊。 怀中的女子已经昏睡过去,肩头的衣衫滑落,露出裸露的肌肤。上面有被树枝,石块划破的痕迹。山顶的风带着微凉的温度拂过女子安静的脸庞,昏睡中的女子下意识的在自己的怀里蜷缩的更紧,像一只寻找温暖的小猫。 “端木家立在这样的功劳,说吧,你们要什么样的赏赐。”将外袍脱下盖在女子半裸的肩头,将女子放在地上,起身直视端木椴的眼睛,扬眉,“荣耀,辉煌,或者是…权力…” “端木家愿誓死追随皇上,求皇上成全。”低头,端木椴望着地面,声音坚定而有力。 “追随?”仿佛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楚喧突然轻笑起来,转身望着远处的江山万里,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冷漠和傲然,“这就是朕要的万里河山,端木家凭什么追随朕?” 那样轻谩冷漠的言语飘散在风中,让整个山顶的气氛一下子冰冻起来。是的,他的江山,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从头到尾,他信任的只有自己。而其他人,都只是棋子,棋子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更没有和他谈条件的权力。 那样冰冷和轻谩的话听在耳中,端木椴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不满,也没有生气。慢慢走到楚喧身边,和他并肩看着大楚的锦绣山河,眼神寂寥:“皇上是真命天子,却也比任何人更了解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一瞬间,冷电般的疼痛贯穿内心最深处的阴暗角落,心脏猛地收缩起来。 是啊,皇上不会放过端木府…女子叹息般的声音像一把锁链捆住孤傲坚硬的心脏。无论何时,端木府就像一把尖刀,高悬于他们头顶,随时会斩断一切。 伏地跪拜,端木椴起身望着楚喧的眼睛,一字一句有如千斤,“端木家愿追随皇上,辅佐皇上定下太平盛世。” 长袖中的手掌握紧又松开,楚喧脸色僵硬。过了很久很久,转身冷笑,目光灼灼:“那端木家曾经立下的誓言呢?朕从来不相信出尔反尔的人。” “那是爷爷立下的誓言,而不是端木家。”侧过脸,端木椴望着西面那片广袤的土地,深深吸了口气,“爷爷说,他一定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眼里的光芒几度变幻,最终消失在深潭似的的眸色里。楚喧面无表情的走到端木椴身侧,半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漱毓宫,蓝田玉的屏风上镶嵌着一面大大的梳妆镜,镜子里映出女子娇美的容颜和曼妙的姿态。 菀儿解开一头秀发,任由它披散在胸前。手里的翡翠梳在锦缎似的发丝间穿梭,如一条碧色的鱼。 突然,拿着梳子的手顿了一下。铜镜中,倒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白色长衫,袖口边有几滴殷红的血迹,刺的人眼睛生疼。 男子默不作声的走到菀儿身后,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两个人影,却不说话。 手中的翡翠梳紧了紧,菀儿继续梳妆。不紧不慢的梳起发髻,别上鹅黄色的绢花。转身看着端木椴,微笑起来:“椴哥哥,我帮了你,那么,我要的结果呢?” 似乎低头在回忆什么,端木椴望着地面,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看不到底的情绪慢慢涌动。许久,才低低开口:“没有,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即使,在山崖上落下的最后一刻。” 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果,菀儿安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诧异或者震惊。再次转身过对着那面梳妆镜,从填漆小盒中拿出一对玳瑁耳坠,声音显得寂寥而落寞:“椴哥哥,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仿佛一下子被窥测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过去,心脏被狠狠的砸了一下,只是很快,脸上便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谨慎。淡淡开口:“没有。” “可是我有。”微笑起来,菀儿转身望着端木椴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笑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从十年前第一次进宫遇见他开始,我就知道,他是我命中的劫,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 第三十九章 春闺梦里人 更新时间:2011-12-14 帝在西郊猎场遭熊袭,临危不乱,令御前侍卫统领召劲弩队上山伏击,然劲弩队赶至时,熊已被帝所制服。遂取活胆,为后所用。这是史官在大楚年史上记录下来的文字,寥寥数笔,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这也是太后在当天晚上听到的消息,太后也召傅凉过来细细询问了一遍,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只是中间缺少的那一段,却被楚暄无声的从史书上抹去。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西郊猎场事件中,皇上却重赏了两个人,一是御前侍卫统领傅凉,二是那个舍身拖住黑熊救助皇上的猎户,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个也许这辈子就这样默默无闻的猎户从此留在了大楚的史册上。 次日的含元殿,袁沪亲自除去官袍,摘下乌纱,请皇上降罪。皇上是在袁沪的西郊猎场出的事,他自然脱不了关系。然而在楚暄开口之前,户部尚书韩让呈上一份奏章。是从益州来的急报,益州遭遇千年不遇的虫灾,千里良田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请皇上下令赈灾。 接着便有官员出来替袁沪求情,如今大楚正是多事之秋,袁沪又是工部尚书,这赈灾一事还要落到他身上,还请皇上开恩,满朝文武为袁沪求情的竟有二十三位之多。楚暄面无表情的将奏章看了三遍,最终只是罚了袁沪一年的俸禄,闭门思过三天。将益州虫灾的事交给他处理,让他将功补过。 漪澜殿。魏太医恭谨的将方子呈给晓妍身边的侍女,低着头退到一旁。 “我又不懂医药,一切由魏太医看着办吧…”晓妍略略的看了一眼,递给思巧,使了个眼色。思巧转身打开一个金丝楠木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对玉镯放到桌上。 “劳烦魏太医忙前忙后的,小小意思,就当谢礼吧。”晓妍边笑边站起身。虽说魏太医是太医院的太医,但用药尽不尽心可差别大了。她身上的伤口虽然都在不明显的地方,但毕竟不想留下什么伤痕。 “为娘娘尽心本是臣份内之事…什么谢礼不谢礼的…”眼珠在那对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玉镯子上转了转,魏太医笑着推托。 “这有什么不可以…以后要麻烦魏太医的时候还多着呢。”晓妍抿嘴一笑,拿起镯子塞到魏太医手里。 魏太医脸上的笑容更甚了,甚至整张脸都挤到一起。假意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对了,娘娘,前几天臣给娘娘开的方子可有效果?”魏太医摸着山羊胡子,低声问。 “怎么会没有效果,伤口都已经消了肿。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晓妍低头喝茶,看上去并不在意。 “唉,娘娘千金贵体,怎么可以这么不在乎?”小眼睛转了转,魏太医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双手捧到晓妍面前,嘿嘿的笑起来:“这药对擦伤最有效,只要坚持每天涂用,保管以后娘娘身上不会落下半点伤痕。” “多谢魏太医了。”晓妍连忙起身欠了欠身,示意思巧将青瓷瓶接了过来。 “那臣就先告退了。”魏太医将手拢进袖子,弯腰告退。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又折了回来,迟疑了一下,低头,“虽说娘娘吉人天相没什么大事,但这熏香中的葛萝还是去掉为好。葛萝虽然有提神益气的作用,但现在娘娘要的是调养,应以宁神为主。” “葛萝?什么葛萝?”晓妍一怔,微微蹙眉。 “娘娘不知道葛萝并不奇怪,这种植物生长在西岭,在江南并不多见。葛萝的味道和艾草极为相似,因为有提神效果极为显著,所以常被用作熏香和饮茶中。当今圣上也常饮葛萝茶。不过这葛萝虽然提神,却不可多用。过量过多反而会让人精神过度兴奋不利于身体休养。也因此,葛萝的用量由太医院和侍香坊严格控制,不敢有半点差错。”似乎有意卖弄,魏太医讲的很详细,还不时看一眼晓妍的脸色,“而且,葛萝这种味道虽然不浓郁,却很容易散开来。” 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晓妍咬了一下唇,握紧手里的绢子:“魏太医怎么这么肯定我的熏香中有葛萝?” “皇上那天招臣来为娘娘看诊的时候娘娘身上有葛萝香,所以臣才大胆揣测娘娘的熏香中有葛萝…”魏太医见晓妍脸色不大对劲,也不敢含糊。 脊梁上突然一阵发寒,漪澜殿熏香的方子她以前就看过,根本没有葛萝这一味药材。也就是,这葛萝味道是在宫外才沾染上的。从出了皇宫到西郊猎场,一路上都有大队护卫护送,根本不可能… 猛地,打了个激灵。那杯翻掉的茶水…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谋杀,有人要至她于死地。 那么楚喧呢,他是知道的吧。从黑熊失控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这场谋杀的目标是谁,可是,却故意动手,将黑熊的怒意引到自己身上。 至始至终,他都紧紧拉着她的手。在山顶坠落的那一刻,当身边所有的声音都寂静下去,失望如潮水般几乎将她湮没的时候,她清晰的听到他呼唤她的名字,真切的打碎了一切幻影。 阴谋,背叛,她已经经历的太多,早已麻木。可是,当在悬崖上,他霸道的宣布她的性命归属于他的时候,那袭明紫色覆盖住了她的眼睛,驱散了心里所有的彷徨和无助。 见晓妍脸色难看,魏太医心里直打鼓。八成是刚才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本来是一件好事,自己何必多这一句嘴。小眼睛转了转,起身告退。 脑子里混混沌沌仿佛一团浆糊,胸口像塞着一团破棉花絮,堵得心里难受。可是潜意识里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没有那个激烈而漫长的吻,如果没有那成就太平盛世的霸气和骄傲,如果在山顶他没有抓住她,那么,一切都可以毫无留恋的结束,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摸样。 那一袭明紫色盖住了她的眼睛,让她在刹那间相信,她一生的流离失所可以在此终结。 但那,仅仅是一刹那。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东西横隔在那里,如同高山般无法逾越。 比如…端木府。 “泠姐姐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芷烟扶着锦素的手走进来,看着刚才脸色不自然向她请安告退的魏太医离开的身影,关切的问。 “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事。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怎么还到处乱跑,一点都不爱惜自己。怎么,在太后那里住的还好吧?”晓妍回过神来,起身笑着拉着芷烟坐下。 芷烟如今已经五个月了,肚子明显的凸起,像塞了个皮球,连坐下来都有些费力。锦素在旁小心的伺候,几乎是寸步不离。 “太后对我很好,衣食起居都亲自过问。皇上…皇上待我也好…昨天,昨天他还说…” “桓儿怎么样了?”蓦地开口打断了芷烟的话,连她自己都有些震惊。不知为何,听到楚喧的事情,心里就莫名的烦躁,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说话被打断,芷烟有些尴尬,讪讪的看了晓妍一眼,眼里又流露出那种怯怯的表情。 眼神晃了晃,晓妍站起身,有些不自然的掩饰尴尬,“桓儿在我这里,乖巧懂事,我倒是很喜欢他。几天没见,都有些想他了。” 前几日太后说闷,将端木桓接到慈安殿,已经住了三四天了。 “桓儿还好,太后似乎也很喜欢他,不过…”似乎想到什么,芷烟犹豫了一下,望向晓妍,轻声,“泠姐姐可知道端木将军的事情?” 心里一根弦像被重重的拨了一下,晓妍霍地的抬头。 “昨天我听崔公公和太后说,说…“芷烟绞着手里的绢子,咬了一下嘴唇,朝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听说桓儿的父亲在西荒遇到伏击,除了逃回来的两千残兵外,全军覆没,连端木将军都战死了。太后听了半响没出声音,然后就问皇上知道了没有…” 望着脸色瞬间透明的如同白纸一般的女子,芷烟猛地住了口。 “皇上宣娘娘宣和台侍驾呢。”殿外传来小侍女欣喜的声音,“轿辇都已经候在门口了,请娘娘更衣。” 可呆呆立在那里的女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愣愣的望着芷烟的脸,神情僵硬的像石雕。 “泠姐姐…你不要吓我。”芷烟见晓妍这副表情,有些害怕的退开几步,下意识的护住肚子。 过了好久,凝滞的呼吸渐渐缓过来。手指痉挛般的抓住案几一角,几乎是费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站稳。 端木非战死?!十万精兵居然全军覆没?! 只是一个小小的西荒部落,这样的战报意味着什么,她比谁心里都清楚。 那是耻辱,如同烙印一样印在大楚历史上的耻辱烙印。那个骄傲凌厉的帝王又怎么会忍受这样的的耻辱,更何况,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好将端木府连根拔起,一切都名正言顺,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 目光一寸寸冰凉下去,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 宣和台的大门缓缓推开,所有烛台上的蜡烛都伴随着进来的风无声的舞动。光线随着打开的殿门投射到宝蝠螭案后那张巨大的蓝田玉屏风上。日月恒升的屏风已经移开,长身玉立的身影站在大楚的万里河山前,负手而立。 晓妍慢慢走到楚喧身侧,站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时间仿佛被冻结,楚喧淡淡的望着大楚的万里河山,黑色的眸子里冰冷的温度。 抬手,手指一寸寸移动:“先帝灭南唐,平后周,一统天下。朕花三年时间平定南疆之乱,北迁令解除江南危机,开北荒,守南岭,兴科举,揽人才,打破大楚看似坚不可摧的门阀制度和官场关系网。朕说过,这才是朕要的天下。” 带着一丝冷笑,楚喧伸出的手指一点点握紧,帝王骄傲的脸庞高高仰着,黑色的眸子里像有什么在烈烈燃烧,“可是在西荒,朕以十万精兵讨伐一个小小的部落,居然全军覆没,主将战死。这个巴掌简直是扇在了朕的脸上,也扇在了大楚的脸面上。不久之后,这个消息会像风一样传遍大楚四周的边陲小国,成为它们嘲笑的对象,大楚的威仪何在?!朕的威信何在?!那些不安分的部落和叛党又会像杂草一样蔓延生长…” 手指握得咯咯直响,骨节青白。楚喧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太阳穴青筋暴露,似乎在极力克制身体里汹涌而出的暴戾之气。隔了很久,握紧的手指松开,楚喧缓缓转身,望着女子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声音森寒:“告诉朕,如果朕对端木府动手,你会怎么办?” 指甲在手心掐出一道道红痕,女子苍白的脸庞更苍白几分,牙齿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让朕来告诉你。”嘴唇微微扬起,楚喧将手按在晓妍的心口,手心炙热的温度和那颗杂乱无章跳动的心紧紧连在一起,声音冰冷,“你会抛弃泠嫔的地位,你会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然后…” 手掌松开,静静凝视女子美丽的脸庞,嘴角挑起一抹凉薄的笑容:“然后,抛弃…你的心。” 踉跄着退开一步,晓妍捂住自己在刹那间跳得如同疯了一般的心脏,大口喘息。为什么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贯穿身体,让她几乎没有站立的勇气。望着帝王英挺的侧脸,望着他嘴角那抹凉薄的笑容,泪水就这么顺着没有悲伤表情的脸庞长滑而落… 凉薄的笑容散开,帝王深不可测的眼眸里有什么隐隐流动。冰冷的手指摩挲过她微微颤抖的脸庞,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俯身凑到她耳边,喃喃:“朕说过,这是朕要的天下,可是,朕现在才知道,朕要的天下,远不止这些…” ------------ 第四十章 一夜梧桐雨 更新时间:2011-12-15 次日含元殿,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一向严厉苛刻的少帝居然在端木非得事情上没有动雷霆之怒,只是以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带过这大楚历史上的奇耻大辱。 次日,少帝封端木椴为征西将军,领军八万远赴西荒。虽说立下了军令状,但皇上对端木府的偏袒之心还是在朝堂内外引起一片议论之声。 皇上似乎对端木府太偏心了… 是因为端木府曾经立下的功劳,还是端木府在江南一带的声望,抑或是皇上是个多情种子,迷恋上那位温婉贤淑的菀贵妃… 民间传说种种,百姓们却都更多的倾向于第三种,甚至已经有说书先生开始分解一段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 可是在朝堂里,却是每个人各怀心思,所以这几天早朝的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僵硬和沉闷。 而在大楚后宫,似乎也受那样沉闷的气氛影响,那些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妃嫔们也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惹出什么事端。 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似乎都落到那位漱毓宫的菀贵妃身上。菀儿最近基本不出殿门,称病在漱毓宫休养,连每日的请安都求太后免了。皇上只是赐了几味药,探望过一回,也是坐了几分钟便匆匆回了宣和台。 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似乎每个人都在揣测,却没人能真正猜到。 整个大楚后宫,好像只有慈安殿一切如常。最近太后似乎迷上了折子戏,宫里有小太监会唱的,常被招去慈安殿唱戏,太后是听的津津有味,似乎完全不在意朝堂上发生的这么大的事情,听的高兴了,有时还将桓儿招过来带在身边一起听。 “娘娘,不…不好了…” 思巧惨白着一张脸从殿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似是跑急了,连平时走了千万遍的门槛都没看清,猛地绊的向前冲去,几乎扑到晓妍怀里。 “怎么了?这么慌七慌八的。”晓妍微微皱眉,刚想说她几句,突然话咽在了喉咙口。 一向伶俐的思巧现在拉着她的袖子浑身瑟瑟发抖,勉强抬一张白纸似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含糊不清的说了几遍,却只是吐出几个听不清楚的词汇,到后来干脆不说话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 心里猛地一沉,一直隐藏在心里的那颗地雷被突然拉紧,晓妍一把拉住她的手,声音低沉的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柳嫔…柳嫔娘娘…出…出事了…”一手神经质的抓住晓妍的衣角,一手抓住自己的衣襟,思巧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芷烟出事了?! 浑身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窿,晓妍不自觉的退开一步,随即像反应过来什么,一下子抓住思巧的肩膀,几乎是厉声:“那桓儿呢,桓儿怎么样?” “小少爷被软禁起来,现在太医们都在慈安殿…”思巧的话只说到一半,便看到脸色唰白的女子转过身,顾不得仪容衣衫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向门外跑去。 慈安殿里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跪在大殿两旁,满脸惊惧。太后铁青着脸坐在凤藻玉案后,玉案前是刚被摔碎的玉琉盏,黄玉的碎片摔的满地都是,几个宫女战战兢兢的在收拾。 楚喧斜坐在紫檀木的椅榻上,收起一贯似笑非笑表情,食指轻轻叩着椅榻凸起的边缘,似乎在想些什么。 菀儿显然也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只披着一件鲛绡披风。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惊惧,脸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尽管如此,右手依旧紧紧拉着躲在她身后的端木桓,紧的几乎将男孩的衣襟扯破。 隔着内殿的锦帘,可以看到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似乎都到齐了,围在一起低声讨论什么,脸色凝重,还不时朝外面看一两眼。 除此之外,整个大殿里便再没有一丝声音,那种压抑沉闷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哗啦”帘子被大力的扯开,晓妍跌跌撞撞的走进来,有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楚喧警告的目光,那样冷肃而严厉的目光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一瞬间脑子清醒过来。 “臣妾给太后娘娘…”晓妍吸了口气,刚开口请安便被打断。 太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重重的一拍玉案,声音森寒:“哀家就出去一会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连这点事情也不会做吗!今天柳嫔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哀家要你们都给哀家的孙儿陪葬!是谁伺候柳嫔的?” “太后饶命…”锦素原本跪在最前面,现在被太后这么一喝斥,顿时两腿发软,浑身颤抖,只能本能的哀求饶命。 “来人,先给哀家打这小贱人三十大板,这种不会伺候主子的人,要她干什么?!”太后怒意正盛,尖刀般的目光划过锦素吓的面无人色的脸庞,冷冷吩咐。 宫中女子不比男子,都是娇滴滴的,这三十大板下去,基本上也就比死人多口气了。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锦素吓得几乎昏死过去,浑身抖了如筛子一般,趴在地上哭求。 “母后,柳嫔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儿臣还不清楚,先问完再打也不迟。”勾起唇角,一直没说话的楚喧从椅榻上站起身,走到锦素身侧,用平静的再不能平静的语气开口,“把今天的情形说一遍,说的清楚了,你还有活命的机会,说不清楚,直接拖出去乱棍打死。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自己想清楚。” 嘴唇一哆嗦,锦素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脑袋。相比于太后,她更畏惧这位喜怒无常的少帝,特别是楚喧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平静的让人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战栗。 可是,机会只有一次。勉强跪直了身子,锦素将膝盖往后挪了挪,结结巴巴的开口:“今天端木桓在慈安殿玩,看见…看见桌子上的串珠,不知怎么…就这么一扯,那珠子散了,滚得到处都是。娘娘好心帮他去捡,脚下一滑,摔了…摔了一跤…然后就…” “你们这帮人都是死人吗?明明知道柳嫔怀着龙嗣,还让她亲自去捡东西,你们眼里还有她这个主子吗?!”太后截口打断的锦素的话,狠狠训斥,“你们…”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内殿传来,却在声音到了最高点的时候没了声息。 太后脸色变了变,几乎站不稳身子。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内殿的那扇帘子里。 隐约可以看到几个太医聚在一起相互推搡着不敢过来回禀,半响,魏太医摸着头上的冷汗掀开帘子,声音吞吐:“回太后…” “哀家的孙子,是不是…”太后扶着崔德海的手,颤声。 “臣等没用…”杜太医带头跪下来,身后那群太医黑压压的跪在一起,不敢抬头。 “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哀家要你们干什么用的!要这太医院干什么用的!”端庄的脸上因为愤怒显得有些扭曲,太后浑身发抖的推开崔德海,“把这个小贱人连同那帮没用的太医都给我推出去,斩了…” “母后息怒”楚喧站起身扶住太后,目光若有若无的划过内殿的软帘,嘴角扬起一道锋利的弧度,“这件事朕还没有弄清楚,怎么能就这样把最重要的人给斩了?” 身子有些僵直了一下,太后反手握住楚喧的手腕,用力:“皇上,此事事关龙嗣,请皇上一定要严办。” “正因为事关龙嗣,所以才更要查清楚。”楚喧扬起眉,冷然,“这件事朕一定会给母后一个交代,给大楚一个交代。” 柳嫔小产,端木府有败军之事在前,谋害龙嗣的罪名在后,每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皇上就是再有偏袒之心,也不得不给朝庭一个交代。 树倒猢狲散,那些以前拼命攀附端木家的豪门贵族,官宦贵胄纷纷忙不迭和端木家撇清关系,一时间端木府从大楚第一世家沦为大楚第一的笑话。 “这是臣妾亲自熬的芙蓉碧玉羹,皇上尝尝。”白瓷的莲花罐轻轻打开,一股甜香扑鼻而来。菀儿小心翼翼的将汤羹用小勺舀到银盏中,端到楚喧身侧的案几上。 乳白色的汤羹里加了莲子,枸杞,芙蓉花瓣,用文火熬了整整三个时辰,中途还要加上各种香料,每种香料加多少,什么时候加都讲究的很。从早上开始菀儿便忙着选料,配料,一直忙到现在,她不许那些侍女们插手,每一道工序都是自己亲自完成。 直到半个时辰前,才刚刚熬好。 楚喧抬了抬眼皮,手指滑过莲花罐上面的细纹,勾起唇角:“这…是你熬的?” “是,知道皇上要过来,臣妾从早上开始准备的。皇上最近为端木府的事情烦心,臣妾特地替皇上熬了这芙蓉碧玉羹。”菀儿温柔浅笑,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心疼----才几天时间,楚喧却瘦下去很多。虽然嘴角依旧带着那样凉薄的笑容,虽然依旧英气逼人,一如十年前那般夺目。 可是,那深邃眸子的光芒却变暗了,更加黑的看不见底。 “端木府的事情有什么可烦心的,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吗?”楚喧端起银盏用小勺不紧不慢的舀着,淡淡的扬眉。 “那皇上是为泠嫔的事情心烦吗?”菀儿微微笑起来,可是笑容里的苦涩却一丝一缕的泛上来。 上翘的嘴角慢慢下垂,楚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望着银盏。许久,拂袖站起来,冷冷转身:“菀儿,你很聪明。可惜…朕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外,菀儿像失去最后的支撑般跌坐在地上。有些麻木的望着那银质的小盏,突然笑出了声。然后便是放声大笑,从未如此放肆的笑过。笑着笑着,眼泪顺着脸庞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 也许,真的到了解脱的时候了。 ------------ 第四十一章 梦里身是客 更新时间:2011-12-16 鹅黄色的轿辇停在漪澜殿外,菀儿扶着侍女的走下来。 一身银红色镶钻曳地宫装,金丝蝉纹小坎肩,长发高高盘起。累丝凤冠,凤嘴垂下富贵如意的珠玉,玳瑁耳坠垂在耳侧,妆容精致,仪态万方。 一向称病的菀贵妃怎么突然来漪澜殿?漪澜殿外门口伺候的侍女相互对望一眼,都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刚想进去通传便听见菀儿淡淡的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事情和你们娘娘说。” 眼里的惊诧更甚。按说这是漪澜殿,虽然菀儿是贵妃,但就这样连晓妍都没通报一声便直接遣退侍女,似乎不合宫中礼仪。 不敢违背菀儿的旨意,却又怕晓妍责备,伺候的侍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立在那里。 “贵妃娘娘进去吧,奴才们先退下了。”清脆的声音响起,思巧朝门口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微微行礼。 底下的侍女听思巧开了口,都暗自松了口气,行礼退下。 嘴角向上扬了扬,菀儿朝着大殿看了一眼,然后轻轻的闭上眼睛。 有淡淡的风拂过女子精致的脸庞,温柔的就像记忆中母亲的手。可惜,那样的温柔只存在在很久之前的记忆里,久的都让她淡忘了那温婉的容颜,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余下的大片记忆里,便反复出现一个明紫色男子的身影。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嘴角挑着一抹凉薄的笑容,似笑非笑。他的眼睛很漂亮,睫毛长长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眸色,让你永远无法捉摸他的想法。 他做事雷厉风行,杀伐狠厉,他不是个仁慈的人,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在意,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他心里。 她费尽心机,抛弃一切来到他身边,以为会成为那个陪伴他左右的女子。她将自己放到最卑微的位置,将自己一生的幸福拱手送到他面前,却被他无情的抹去。 因为他是皇上,他心里装的是大楚的江山社稷,而不是儿女情长。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当她知道在山崖上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松开她的手,当她看到他为另一个女子消瘦的时候,蓦然间,她泪如雨下。 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和他无关。 薄薄的眼皮动了动,菀儿将嘴角扬的更上一些,带着淡淡的嘲讽。 然后,记忆里还有什么呢? 端木府?父亲?桓儿?还有…不,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眼前却突兀的浮现一双铁灰色的眸子,就这么一直用一种痛苦压抑的眼神看着她。 她要他离开,在她进宫的前一天晚上。他低着头,按住剑的手微微颤抖,可是脊梁却挺得笔直。一直过了好久,才抬起眼眸。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双痛苦压抑的眼睛,那一刻,灵魂深处涌出来无法抑制的内疚自责。 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吧,那样沉默压抑的感情。可她却一直在不动神色的拒绝,拒绝一次次可能让她得到幸福的机会。 狠下心,她转身进门,她灭了灯,第一次锁上了房门。可是她知道,他一直守在她的门外,就这样站了整整一个晚上,孤零零的影子在地上勾勒出一个落寞悲伤的轮廓。 第二天的时候,他不见了。那个从小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男子,第一次消失在她的世界之中。 她记忆中的东西都已经改变的摸样。 琢言消失了,端木府危机重重,父亲已经战死,桓儿现在带上了这样的罪名…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任性造成的。 她已经失去太多的东西,那些剩下的,也将要失去。 嘴角垂下,菀儿睁开眼眸。平静的眼眸中,从未有过的清醒。 楠木桌上放着清淡小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可看样子却是一口也没动。晓妍坐在临窗的椅榻上,眼睛望着窗外。 “泠嫔似乎没什么胃口?”菀儿微微笑起来,坐到楠木桌前,轻松的语气。 “菀儿你真的无所谓吗?对于端木府?”目光飘得更远,晓妍将身子向前倾了些,淡淡的开口。 “有所谓怎么样?无所谓又怎么样?端木府这次到底能不能熬过去,都只能靠天意。妍姐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对端木府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点恨意?你的妹妹,你的娘亲,还有你的父亲…”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仇恨活着…”晓妍冷冷打断菀儿的话,转过身,那一刻,她的眼睛出奇的透亮,“我只为我自己活着,不是为任何人。” “呵呵,原来是这样。”嘴角微微扯下些,菀儿若有所思的低头,许久,抬头再次微笑,“怪不得,你活的比我自由。你不好奇吗?我和他的故事。” “十年前,南阳一战,爷爷带五万精兵深入南唐腹地,却不幸中了敌人的圈套被敌方所俘虏,爷爷为谋绝地反击的机会,假装投敌。然而先帝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怒,要灭端木家。太后娘娘为端木家通风报信,联合几位老臣誓死为端木家做担保才保下端木家上下八十口。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爷爷与倪源将军里应外合,立下灭南唐的第一大功。” 菀儿轻轻的叙述,眸子里盛着一种晓妍看不懂的光辉:“后来,爷爷带着府中众人去皇宫谢恩。我那时还小,带着我的嬷嬷也是第一次进宫,不知怎么就把我走丢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怎么怕,总觉得爷爷他们会立刻找到我。我一个人摸索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一个大花园里,那个花园好大好大,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花木聚在一起。开始的时候我高兴坏了,一个人又跑又跳。可是那股新鲜劲过去以后,我开始害怕起来。没有人过来,也没有人理我,偌大的园子里,只有我自己的回声。没有爷爷,也没有任何熟悉的脸孔。我很害怕,放声大哭。那时,我还以为会一辈子呆在那个地方,再也回不了家了。然后哭着哭着,我便睡着了。” 仿佛为那时的自己感到幼稚,菀儿扯了扯嘴角,微笑着摇头,只是片刻之后,她的表情却落寞起来,对着自己又像对着空气中的某个人喃喃:“其实后来想想,如果回不去,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后来…你遇到了皇上?”心脏的某一处,似乎已经亲眼见证那场年少的邂逅,束缚住少女的灵魂。 “是,我遇到楚喧。”没有像往常那样称呼他为皇上,菀儿低头笑起来,像第一次遇到那个少年般羞怯的眼神,“当我睁开眼醒过来,看到一个少年蹲在我身侧,正好奇的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亮的让我在刹那间想起了了照耀天幕的北斗星,那是在我以前生命中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耀眼。” “他带我离开御花园,送我去慈安殿,还蛮横不讲理的骂我是笨蛋,连这点路都会迷路。我跟在他身后,安静的像一个哑巴。我小心的观察着这个和我以前生命中遇到的截然不同的男孩,和他们一一比较。他不像琢言那样百依百顺,也不像椴哥哥那般温和有礼,更不像翌哥哥那样会哄人开心。可是,他却是那样耀眼,耀眼到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便让我决定此生一定要接近那样的光明和灼热,即使,如飞蛾扑火。” “他说,笨蛋,以后要是你再在宫里迷路了,你就来找我,我会带你走,绝对不会让你走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菀儿微微扬起头,如同当初那个少年般,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 屋子里沉默下去,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许久,菀儿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可是,十年过去了,我迷失在那个故事里,再也没能走出来,他却早已离开那个故事…” 心里突然又酸涩的感觉涌上来,仿佛有一把小锤,不紧不慢的敲打的胸口。抬眼望着眼神恍惚的女子,很多场景在脑海里如同走马灯一般旋转,脑子里突然混沌起来,生硬的疼痛。 “他走出了我的故事,走进了你的世界。”抬起头,菀儿直直的看着晓妍。那一瞬间,她的眼里是有恨意的,然而很快,那种恨意便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然后在眼里一点点寂灭。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爱情本该是纯白如雪。不该有阴谋,不该有背叛,没有委曲求全,更没有一厢情愿。他爱的人…是你。”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菀儿的表情很平静,那种看破一切的安然平静。温婉柔和的女子看着晓妍,眉目如画,笑容恬静。 被那句话刺破心里最隐秘的地方,流出温润的血液。晓妍脸色蓦地苍白,用力抓住胸口衣襟,抬头看着菀儿,声音僵硬:“菀儿…” “端木府以后就靠你了…”唇角的笑容透明而美丽,菀儿按住准备起身的女子肩膀,倾身向前,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妍姐姐,我一直都没有忘记哦,那场绚丽繁华的烟花,以最惊艳的方式绽放在我的生命里,还有…你们。” “摆驾慈安殿...快…”直到菀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晓妍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心里的惊慌失措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是的,她曾经是恨过菀儿,那样深刻的背叛和伤害。可是经过那么多兜兜转转,很多事情都已经变淡了,一切似乎早就命中注定,她们如同常青藤般纠缠在一起,剩下的,只有命运隐秘的笑声… ------------ 第四十二章 独上画楼西 更新时间:2011-12-17 “你说一切都是你指使的?”太后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神情冷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菀贵妃可要想清楚。” “的确是臣妾指使的。臣妾怕柳嫔生下龙嗣,臣妾地位不保,所以才动了杀机。”菀儿淡淡的迎上太后的目光,脸色平静,“不过臣妾已经没有九族可诛,请太后明察。” “没有九族可诛?”太后微微冷笑起来,“就算贵妃想偏袒端木府,也不是这个说法。这大楚后宫谁不知道你是端木府的人,现在你和本宫说没有九族可诛,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半个月前,端木家已经将我逐出端木府,所以现在的我,和端木府毫无关系。”看着太后略带震惊的脸庞,菀儿低头从袖子中抽出一张信笺双手捧到额前,“这是端木家将我逐出家门的依据,请太后娘娘,皇上过目。” 小太监将信笺呈了上去,太后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到一边,绷着脸冷笑:“哀家不明白了,半个月前正是你得宠的时候,端木府为什么要将你逐出家门?” “因为…”淡淡的目光扫过楚喧微变的脸色,扫过太后嘲讽的嘴角,最后落在踏进殿门的女子身上,菀儿微微笑起来,声音平静而温和,“因为我为了进宫,在飞绝山,亲手将我的姐姐推下万丈悬崖。” “你亲手杀了…你的姐姐?那个叫晓妍的秀女是你推下山的?”太后不可置信的看着菀儿平静的脸庞,然后机械性的将目光投到晓妍身上。片刻之后,突然笑出了声,“果然是一出好戏,戏中戏,连环戏…” “太后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设计害死柳嫔肚子里的龙嗣的?”菀儿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在太后的笑声中锋利起来,抬头望着太后有些扭曲的脸庞,沉声问道。 太后蓦地收起笑容,阴沉着脸摸着手指上的金丝甲套:“这还用问吗?事情不已经是清清楚楚的了。” “不,太后不清楚,皇上也不清楚。”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容,菀儿望着太后的眼睛,目光灼灼,“这件事我已经蓄谋已久,却一直没敢动手。直到前几天来太后这里请安的时候看到桌子上那串串珠才打定主意。我故意说那串珠好看,其实却暗自用小刀在串珠的线上划开一道划痕,只要轻轻一拉便会散开。可是那串珠一共只有十八颗,柳嫔不一定会踩上。我便在柳嫔的鞋底做了手脚,只要一个细小的弧度…可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扯开那串串珠的居然是桓儿。虽然我已经被端木府逐出家门,但桓儿毕竟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也不会要他为我蒙上这诛九族的大罪,所以才会跪在这里,大胆领死。” 随着菀儿的叙述,太后的脸色一分分苍白起来,摸着甲套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用力的捏紧指甲,嘴角无意识的微微抽搐。 那样凌厉而深刻的目光,仿佛早就洞穿一切世情和阴谋。她一直以为菀儿只是一个攀附权贵的女人,她要的不过是皇后的身份和后宫的地位。她凭借的不过是端木府的地位和年轻的容貌,即使她比后宫里很多女子都聪明,但毕竟逃脱不了虚荣的诱惑。但现在看来,她似乎大错特错了。 这个看似柔和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性子和凌厉的洞察。 她应该已经查的很清楚了,却比任何人清楚此刻真相已经没有意义。木已成舟,她现在能做的,只是用自己来保住端木桓,甚至端木府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或者说,她将一切细节说的那么清楚是一种变相的威胁,如果她非要逼她的话… 她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竟有这样的人存在,如果真的让她存在下去和自己作对的话…背后竟然生出一股寒意。 这次即使不除去端木府,也要把这个女人除掉。虽然不甘心,可是也没有办法。咬了一下嘴唇,太后抬眼看向楚喧:“皇上看怎么办?” “既然端木菀儿已经被逐出端木府,那么这件事自然和端木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端木桓过失扯散串珠却是不争的事实,念在端木府曾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现罚端木府白银十万两,上缴国库。端木桓即刻回江都,永世不得踏入京师半步。至于端木菀儿…”楚喧的目光落在女子安然的脸庞上,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别开脸,“端木菀儿谋害龙嗣,罪无可恕,赐毒酒一杯,即刻上路。” “谢皇上。”菀儿伏地跪倒,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安然的表情。这个故事,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走到了终结。带着着她所有少女情怀,带着她这十年来的喜怒哀乐,连着那个囚禁她的牢笼,化为熊熊烈火。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放过她自己,安静的…灰飞烟灭。 丝罗盏中殷红的酒液血一般的颜色,纤细的手指拂过杯盏上繁复的花纹,菀儿转过身,瓷石般精致的脸庞带着一种淡淡的伤感和落寞。 从雕花窗棂外倾泻而进的月光包裹住娇小的身体,宛如水晶般澄澈透明。宽大的衣袖遮住苍白的脸庞,嘴唇动了动。然后,仰头,杯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心口猛的颤动,就在刚才,从她的角度看的清清楚楚,菀儿翕合的嘴唇说的是三个字----对…不…起 轻轻的三个字,却在一刹那瓦解了心中最后的那点疏离和冷漠。没有报复的快感,却在一瞬间感觉要失去什么。 她所熟悉和曾经珍惜的一切,都在慢慢变了模样,都在渐渐消失。她想抓住的最后那点东西,却在时间的指缝里不知不觉的流失。 呼吸突然僵硬起来,仿佛一把带刺的尖刀,狠狠划过喉管,连呼吸都带着火热的温度。 在一切将要终结的时候,不知为何眼前却不可抑制的涌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第一次见到那个温婉柔和的女子,鹅黄色的衣衫,温暖到骨子里的颜色。她盈盈浅笑,温柔的宛如一池春水。 然后,她们一起行饼令,放烟花。那晚的烟花如此辉煌而盛大,照亮了那段无忧岁月。 那时,有琢言,有桓儿,有端木翌,还有那些一起抬头仰望天幕的人,都在同一时刻惊叹于那样极致的美丽… 回忆如潮水般涌过来,几乎将她吞没。她像一个溺水的人,脸色苍白的抓住自己的衣襟,几乎无法呼吸。 猛的,罗袖下的冰凉的手被人握住。温热的触感抚慰着几乎已经在崩溃边缘的理智,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将手中的丝罗盏放到崔德海捧着的托盘里,菀儿慢慢走到椅榻边,安静的坐好。尽力保持着一种安然而倔强的神色,她是骄傲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依然保持着生命中最后的尊严。 身体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冰冷,四肢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现在的她一定很丑吧,肯定是苍白的脸色,说不定还会有血从嘴里涌出来。有些费力的将几乎滑下椅榻的身子向上挪了挪,挺直脊梁。 可是很快身体的麻木已经让她支持不住,身子软绵绵的往下滑去。菀儿脸上闪过痛苦和不甘的表情。 菀贵妃,曾经多么尊贵的称号,可是现在,她却将要像一摊烂泥般伏在地上,让所有人见证她卑微而不光彩的死亡。 连生命中最后一点尊严,都保不住了吗… 在身体即将跌到地上的那一秒,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楚喧紧紧皱着眉,将她拉到椅榻上,倚住椅榻的边缘。 “你们都下去。”低声吩咐了一句,楚喧想站起身。可是手腕却被纤细的手指紧紧的握住,用力之大让他也忍不住皱眉。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体里到底怎么会这样大的力量。 “皇上,你还记得…记得…你说过…你…说…会带我走…再也不会…迷路了…”断续的言语从女子口中吐出,菀儿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将头凑到楚喧耳侧,声音已经如蚊虫般断轻细,“皇上,你答应我的…你…还…记得吗?” 高大俊朗的身子似乎在一瞬间僵硬在那里,然后,菀儿嘴里涌出来的鲜血如鲜花般绽开在楚喧的衣衫上。纤细的手指滑落,睫毛上一大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似乎最终承受不住那悲伤的力量,一下子滴落在楚喧手上,炙热的温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太后神色复杂的看了女子一眼,移开目光。 凭良心说,这个女子还真是可惜了。如果真的调教调教,为自己所用的话,那必定是一个得力助手。只是,端木府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别怪她心狠了。在权力的角逐中,从来没有可惜和心软。 “崔德海,扶哀家去休息。”太后转过身,朝内殿走去。走过回廊的时候,步子顿了顿。半响,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交到崔德海手里,然后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崔德海低头听着,渐渐,脸上有不可置信的表情。飞快的看了太后一眼,行礼退下。 薄薄的月光洒在大楚后宫的重檐殿阁之间,为这深秋的夜晚蒙上一层寒意。宣和台的大殿外,汉白玉铺成的石阶上,一袭明紫色的身影静静的坐在石阶上。敛去一贯的凌厉和孤傲,楚喧倚着石阶,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深邃的眼眸里泛着清冷的月色,死水一般的幽静。 远远的,有杏黄色的灯光朝这里移了过来。那光亮很浅,却很柔和干净,泛着一种温暖的色泽。驱散开清冷的寒意,暖暖的朝这里延伸。 素色衣衫的女子提着一盏琉璃灯,眉目安静。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女子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仿佛做着一件最平常的事情,轻轻将手里的琉璃灯放到他面前,浅黄色的灯光驱开夜色,氤氲着一种异样的温和。 晓妍坐到楚喧身侧,清秀的侧脸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美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天幕。群星闪烁,如同一只只明亮的眼睛,俯视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 “每一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可是我们却忘了,在追逐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得到了什么,又真正失去什么。”许久,楚喧的脸上出现难得的落寞神情,连声音都显得空寂而辽远,“阴谋,背叛。从小,我便生活在这个赤裸裸的世界里。我的母妃贞妃,生我的时候圣眷正浓,父皇待我极是偏爱,曾因为母亲一度想立我为太子。可是没过多久,母妃不知得了什么病,日渐消瘦。太医院的太医会诊了几次,却没诊断个所以然来。母妃原本身子就弱,那帮太医们便推说是风寒入侵,先用药调理。父皇也是真急了,那些太医开什么药只管让人去找,就这样又拖了半年,奇珍异药不知道下去多少副,母妃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母妃身体不适,不能承恩。每回父皇过来,母妃只能在椅榻上说说话。母妃性子柔弱,总是没说到几句,眼泪就掉下来。一开始父皇还会宽慰她,说些以后病好了陪她出去散心之类的话,让她不要乱想。后来听母亲说的多了,父皇便也倦怠了,常常坐一会就走,话也说的少了。母妃见父皇来的少了,更是自怨自艾起来。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有时连药也懒的喝了。就这样又拖了半年,母妃病情越发严重,没多久就离世了。母妃离世的那个深秋,散发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寒冷。” 冰冷的手指覆上琉璃宫灯,楚喧暗黑的眸子显得更加幽深。嘴角扬起一缕讽刺的笑容,“再浓烈的感情也会有变淡的那一天,更何况拖了那么久,曾经的感情早就在一次次眼泪和漫长的隔离中被蒸发掉。他是皇上,拥有全天下的女人,后宫从来不缺少美女,没多久,父皇便有了新欢。然后,然后呢,让我想想…” 轻轻的眯起眼睛,楚喧叹息般的摩挲着宫灯的外壁,眼神越发冰凉彻骨:“哦,对了,后来父皇将我交给瑾妃抚养照料,瑾妃在后宫承宠多年,虽然不是宠冠六宫,但却一直以贤良淑德被后宫所称颂。露华宫,是瑾妃的宫殿。瑾妃待我也算是好的,可她的话很少。就像她平日的生活一样,她是个单调而简单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因为她深切的知道,那样的单调简单才是在后宫生存最完美的法则。也是在她那里,我学到了人生的第一课,那就是如何忍耐寂寞。” 慢慢的将手收了回来,微微后仰,将身体整个靠到那个巨大的白玉柱上,似乎在静静的回忆:“半年后的一次游湖时,瑾妃不知何故掉落安邑湖淹死了,死在了皇上想册封她为贵妃的前一天。我躲在一个角落,看着瑾妃冰冷的尸体,直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是那个冰冷皇宫第二次给我那样的感觉,冰冷刺骨。 “不过瑾妃走的很安详,并没有寻常溺死的人那般的脏污凌乱,甚至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平淡的笑容。就像…早就预知了那样的结局。她,只是,按着早就编排好的剧本一步步走下去。” 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楚喧仰头望着满天繁星,不再说话。一直过了好久,声音才再次响起:“后来,父皇再次像踢皮球一样把我扔到栎嫔那里,虽然表面应承着,可是我却看的出栎嫔看我的神情带着一种莫名的嫌弃。不仅是她,还有周围的很多人,都开始对我躲躲闪闪。有些大胆的奴才甚至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就连父皇,也对我生疏起来。以前在瑾妃那里父皇还会过问我,可到了栎嫔这里,父皇却连看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我知道他们在背地里说我什么。他们在窃窃私语‘看,那个不详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母妃,又害死了瑾妃。’” “呵呵…”仿佛自己也觉得好笑,楚喧突然低笑起来,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相衬的狠厉与冰寒,“宫中世态炎凉,我受尽欺负,冷落。唯一让我值得庆幸的是栎嫔的暗香殿隔壁便是皇家书阁,那里存放着很多书籍。我没事的时候便跑到那里去看书。我不想一辈子承受那样的目光,为了赌志气,我必须赌心计。十二岁,父皇立我为太子,十八岁,朕正式登基。” 那段漫长和不堪回首的过去,像一块巨石占据了他的所有年少的记忆,甚至让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他知道,其实自己的内心,是害怕寂寞的。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被强压下去的寂寞便如附骨之蛆一般钻出来,他甚至能听到它们簌簌啃噬心脏的声音。 可是,他从没有后悔过。 从他坐上含元殿那张龙椅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大楚最尊贵的帝王。当他站在屏风上描绘的大楚万里河山前,他感觉到自己血脉里有一种东西在疯狂的涌出来,将他一点点湮没。 他告诉自己,这才是他要的一切。 “可惜,朕要的天下,远不是那么简单。”隔了好久,楚喧才从回忆中走出来,换一贯的凉薄笑容,“朕登基三年,根基尚浅,不得不依赖某些重臣。可是朕要革新弊端,又不得不触犯他们的利益。朕知道韩让要什么,无非是生杀予夺的大权,朕也知道太后要什么,无非是复国。呵…父皇怕是永远也想不到,韩让献上自己的表妹居然是后周遗落民间的公主。多么好笑啊…大楚千辛万苦灭掉后周,却没想到,有人早就在大楚权力的核心为这个盛世华朝安排好了葬礼。” 毫不掩饰的嘲讽从眼底滑过,不知道是嘲笑那位大楚开国的帝王还是自己。 “在权力的角逐中,真相永远比你看到的还要深…”落寞和倦怠第一次泛上一向凌厉的脸庞,楚喧背靠着白玉柱,轻轻闭上眼睛。 只是一瞬间,像被什么攫取住心脏,晓妍心口竟泛上莫名的疼痛。她似乎可以感觉到楚喧帝王光辉背后的那道看不见底的伤口,那么深,那么长… 漆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那张疲惫的脸庞,竟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想抚平他眉宇间的那份落寞。 可是,在指间即将触碰到他的剑眉时却突然僵硬在了半空中。记忆中太多的人和事从眼前划过,端木府,菀儿,最后定格在那一张眉目安静的脸庞,在花树下微笑如水的模样。 白嫩的手指蜷曲起来。晓妍深深吸了口气,慢慢的收回手。 可是下一个瞬间,却感觉自己的手被用力的握住,然后强行按到一个宽阔的胸膛上,带着炙热的温度。身子随着楚喧的动作被拉到他的怀里,耳边传来他有力的心跳。 “妍儿,不要离开朕。”头顶传来楚喧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像一把小锤一下下钉在她的心脏上。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楚喧已经低头,吻上了她光洁的额头。深深的一吻,仿佛为怀里的女子烙下前世今生的烙印。 “朕说过,朕要的天下不止是江山万里,还有…你。朕要你陪着朕,一起看着大楚的太平盛世。”一字一字,宛如誓言。 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可心田似乎在刹那间被什么注满,淹没了那些过去的记忆。所有的悲伤不安和流离失所仿佛都在这轻轻的一句话里终结,眼角突然有泪水滑落… ------------ 第四十三章 红楼半夜灯 更新时间:2011-12-18 按大楚惯例,皇上每年必须出巡一次,以示皇上深入百姓,体恤民情。而今年出巡的地点,楚喧定在了刚刚遭遇百年不遇虫灾的益州。 楚喧选择出巡在益州自然有他的打算。益州毗邻江都,荆州,虽比不上江南三州的富庶繁华,但也是大楚数一数二人数众多的大州。 此次遭遇虫灾,朝廷拨款拨粮,又让工部尚书袁沪去处理灾情。此番皇上出巡到益州,一来可以表现朝廷对这件事的重视,皇上心念百姓。二来也可以看看这几个月来袁沪赈灾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益州离江都很近。 每年皇上出巡都是大楚最隆重的事,再加上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所以这次楚喧的出巡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现在的天气已经入冬了,貂皮披风,暖炉,火盆,各种的糕点小吃,宫中的吃穿用度一样少不得,浩浩荡荡的装了二十几辆马车。御前侍卫护驾,随行的官员达二十几位之多,可以说是大楚历史上随行官员最多的一次。 韩让做事一向小心,现在朝中局势未明,他不得不防。 楚喧一身明紫色掐金乌云锦袍,斜坐在马车的矮塌上。他似乎偏爱明紫这种颜色,那种明亮的可以刺伤人眼睛的艳丽。似乎,一团烈烈的火焰,灼烧尽所有接近他的一切,让人不敢仰视。 而在他身侧,素色衣衫的女子倚着他安然浅睡,清浅的呼吸,长长的睫毛不时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一道暗影。 安静的…像一池春水。 手指拂过女子光洁细腻的脸庞,楚喧眼里有浅浅的光芒划过。半响,替女子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边缘裹好,握紧了她的手。 软帘外,冷冷的寒风刮过浩荡的队伍,天地肃杀。 跨入益州边境的第一日,漫天漫地的大雪便落了下来,楚喧下令下榻在前益州府尹周逸安的府中。 周逸安今年已经六十多岁,曾在宫中当过楚喧的师傅。后来因为身体不适辞官归故里,皇上知道周逸安才华横溢,不愿放弃如此人才,便让他接任益州府尹。一直到三年前周逸安第三次上书请求辞官,当时刚即位不久的楚喧恩准他辞官归田,还念在他对大楚以往的贡献上,赏赐了大量田地和金银。 如今周逸安在益州颐养天年,不问政事。再加上他为人谦和有礼,进退知度,所以不管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有着很好的声望。 如今楚喧决定住在周府,自然是无可厚非。 谁知这场大雪一下便是三天三夜,鹅毛般的大雪将道路赌的严严实实,根本无法出行。楚喧让众人歇在周府,等天放晴后再赶路。 当天晚上,一辆精致的马车从周府后门趁着夜色驶出,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中。飘扬而下的大雪盖住马车驶过的痕迹,泛出一地冰冷的寒光。 江都,祥林玉器铺。 林掌柜左手翻着账本,右手算盘珠打的啪啪直响。隔了半盏茶的时间,面无表情的放下手中的账本,喝了口伙计端上来的茶,将手拢进灰鼠皮的袖子中,似乎走了神。 “林掌柜,今年我们店的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好,就比端木家的那几间玉器铺差一点了。多亏了林掌柜,我们生意才会蒸蒸日上,连我们这些伙计都跟着沾了光。”伙计笑眯眯的将门收好,讨好似的将茶水添满---今天刚算了一年的工钱,林掌柜还多发了一个月的工钱算是奖励,他自然感恩戴德。 “嗯。”林掌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便的应了一声,“对了,你先回去吧。今天铺子早些收门。还有,明天也放你们一天假,忙了一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多谢掌柜,掌柜你人真是好…”没想到掌柜如此通情达理,伙计喜的直搓手,又连鞠了几个躬才转身出去。 “笃笃笃…”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声音很小,却很有规律。四声重一声轻。 有些出神的林掌柜微微怔了下,虽然早上接到的飞鸽传书,但没想到这么快。 四重一轻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有些不耐烦。脸色一凛,林掌柜赶忙站起身,也不管手边翻开的账本,小心翼翼的将门闸放下。 “吱呀”一声,木质的大门被打开。漫天的雪花随着涌进来的风吹进屋内,林掌柜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将身子往里缩了缩。 站立在门外的男子披着猞猁裘的披风,风帽里簌簌的雪花遇到屋内的热气顿时融化开来,洇开小片的水迹。 “皇…”目光穿过楚喧落到他身后的人影上,林掌柜刚到嘴边的话顿在了喉咙口,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那明显是一个女子的身形,身材娇小,脸上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楚容貌。 跟随楚喧这么久虽说仍摸不清这位少帝的脾气,但至少在他心底里,没有人可以配得上那袭明紫色的艳丽。 他似乎也不相信任何人,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人筹谋划算。可如今,他居然会带一个人过来,还是一个女人! 偷偷瞄了那女子一眼,心里免不了犯起嘀咕,可是又不敢多问,林掌柜搓了搓手,将他们让进了屋内。 进屋的两个人将披风脱下,林掌柜奉上香茗,垂手立在一旁。 楚喧喝了口茶,感觉体内的寒意微微驱散了些,从怀里掏出一块莲鱼玉佩,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繁复花纹,半响低声:“把这个给他,让他来找我。记着,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终于,要用到那个人了吗?林掌柜脸色变了变,随即双手恭谨的接过玉佩,小心的放入怀中。低头行了一个礼,朝门外走去。 门被轻轻带上,晓妍望着林掌柜离开的背影,蹙眉:“皇上,周大人那里…” “这场大雪来的这么突然,皇上久居深宫,一下子无法适应,偶染风寒在周府多休息几天。妍儿,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轻笑着将晓妍冰冷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楚喧勾起唇角,目光冷亮如电。 “那周大人可要辛苦了。”眼神一动,晓妍浅笑着抬头。 “林掌柜,不好了,有人闹事…”焦急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两个人的谈话,“林掌柜赶紧出去看看吧…” 屋子里一刹那没有了声息,楚喧和晓妍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现在林掌柜已经出去了,可是有人在铺子里闹事又不得不出去。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身份,不宜暴露。 外面焦急的声音似乎提高了些,木门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楚喧微微敛眸,站起身。 “皇上此刻应该在周府休养,不应该出现在江都。”晓妍反手握住楚喧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将披风重新披到身上,不等楚喧开口,摸了摸脸上的面纱转身出门。 “本少爷就是喜欢在这里喝酒,怎么样?”含糊不清的字眼从满是酒气的嘴里吐出来,轻挑的语气。 锦衣华服的少年一手提着玉色的酒壶,一手挥着富贵锦绣的金边折扇,跌跌撞撞的倚着门框,眉目懒散的看着铺子外哄看的人群,抬手:“滚,你们都给我滚…” 祥林玉器铺的门口,早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是如今江都最出名的恶少端木翌,虽说以前也是整日胡闹眠花宿柳,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可也没什么大害。但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像迷了心智般,欺行霸市,为非作歹,弄得江都民怨沸腾。 听说老爷子为了这件事还气得大病一场,差点就撒手人寰。但这个不孝子居然日日留宿青楼,连家都没回过一次。 “你,过来,陪本少爷喝酒。”端木翌用扇子指着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粉衣女子,恶声恶气。 “大少爷,不要…”那女子原本进铺子来挑选首饰,看见端木翌进来来不及躲闪,只得躲在桌子的角落。脸色已是吓得发白,此刻又听端木翌这么一吼,顿时一个哆嗦。下意识的将自己往桌子角落又缩了缩,乞求似的看向围观的人群。 “让你陪本少爷喝酒是你的福气,你给我过来。”吐着酒气醉眼朦胧的走过去,像拎小鸡似的将那女子拎到自己面前,将剩下还有半瓶的酒壶就往女子惊恐的脸上倒去。 那女子原本身材娇小,怎么禁得起他这样折腾。本能的尖叫着,手在空中乱舞。端木翌却哈哈大笑,左手压住她胡乱挥动的手,将酒更用力的向女子嘴里灌去。 “咳咳咳…”被浓烈的酒呛到,粉衣女子拼命咳嗽,脸色又红又白,扭动着身体,却逃不脱端木翌铁钳一般的双手。 “简直是畜生…” “恶少啊恶少,江都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祸害啊…”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带着愤怒和不屑,却没有人敢上来劝阻。现在人人都知道端木府在朝中有皇上保着,还有谁敢得罪。 “端木少爷要喝酒,本姑娘作陪。”就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面纱遮面的女子从内堂走出来,一步步走到端木翌面前。 “要陪本少爷喝酒?”轻挑的挑眉,少年松开按住粉衣女子的手。然后猛地出手,一把扯开了女子的面纱,“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份姿色…” 白色的面纱下是一张清丽的脸庞,干净透彻。只是一眼,端木翌却像被什么烫到,陡然变了脸色。 笑容凝固在那张精致的脸上,只是很快,一抹冷笑浮现在嘴角,端木翌把手中的面纱砸到地上,将女子往角落里一推,恶声恶气,“这么丑还敢出来吓人,简直坏了本少爷的兴致!” 猛地灌了一口酒,将酒壶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的出门。对着还在哄看的人群恶狠狠的骂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 哪里敢惹上这个祸精,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铺子里的伙计见人都散了,便过来搀扶跌在地上的女子。目光触到女子苍白的脸庞时,突然怔了怔---这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没事。”晓妍慢慢站起身,抬手将地上的面纱捡起来带上。望着那个踉跄离开的背影出了好一会神才转身进内堂。 “妍儿,这是魏将军。”楚喧轻笑着站起身,若有深意的看了低头站着的男人一眼,“你们…应该早就见过吧…” “魏羽祺见过泠嫔娘娘。”中年男人一身黑衣劲装,头也没抬,低头行礼。 “你是…”晓妍眼皮突然一跳,目光在男人冷峻面无表情的脸上转了几个圈,才依稀辨认出那似曾相识的影子。 不同于南吕寺那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眼前的男子戎装整齐,眼神冷凝,一种军人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 “魏将军可是一把利剑”楚喧挑起嘴角的笑意,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剑终于可以出鞘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来,月光洋洋洒洒的洒在地面。银色的月亮挂在半空中,像被什么咬掉一口的玉盘。 雪已经停了,院子里明晃晃的一片,脚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白色的雪花粘在羊皮靴面上,脚尖那里很快有些微的潮湿。 晓妍轻轻呵了口气,将手上的暖炉抱紧一些。 楚喧和魏将军正在屋内商量事情,格子窗上投下两个男子的剪影,虽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但依旧能感到那种浓重肃杀之气。 许久,一直如钢铁机器般站在窗前的魏将军突然重重的跪了下去,楚喧冷冷站在他面前,既没有扶他,也没有说话。半响,将头偏过来望向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直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抬手将他扶了起来,轻轻的点了点头。 心里狠狠的跳了一下,怀里的手炉不由自主的又抱紧了些。雪夜的尽头。似乎已经嗅到硝烟的气息… 月光下,围着貂皮披肩的女子站在雪地中央,目光顺着蔓延开来的雪色,一片冰凉。 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她身后停住。 没有回头,女子只是更紧的抱紧手里的暖炉,望着白色的地面,目光犹如这雪夜里的寒气一般冰凉彻骨。 “为什么?”女子咬住嘴唇,略带悲伤的声音响在这个安静的雪夜。 背后没有声音,仿佛那里站着的,只是一座冰雕。 雪花又落了下来,簌簌的落在衣衫上,头发上,仿佛像盖住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喜欢漓洛,可是老爷子不肯让我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在等,等端木府逐出家门…”低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带任何感情。 “可是你应该知道漓洛是…” “是韩让的女儿,那又怎么样?”抬起眼眸,宛如星子的眸子里带着某种受伤的表情,“我爱的…是她,和她的家世无关,我爱的,只是那个对我说心再也收不回来的女人!”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遮住了两个人的视线。冰凉的落到脸上,刺痛在心里。再次相遇,却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终是无言。 “妍儿,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沉默了很久,端木翌有些落寞的转身。 雪似乎下的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遮住那个远去的清冷身影,盖住那条通往过去的路。 “是,不管是谁,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低低的声音从心口碎裂,仿佛有什么被生生剜去,疼痛彻骨。 冰冷的寒风夹着雪花飘散在身上,似乎…更冷了。 扶住院子里的石桌勉强坐下,将暖炉抱进怀里,不断收紧,想用那微弱的温度将心口的寒冷驱散。可是还是冷,身体一寸寸发凉,僵硬。手一松,手里的手炉滚到地上,紫金暖炉里的炉碳撒了一地。 最后一点温暖也消失了,晓妍咳嗽着,忍不住弯下腰颤抖起来。 肩膀被轻轻揽住,那袭艳丽的明紫色近在眼前。 疼痛在瞬间蔓延开来,仿佛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蜂拥而出。颤抖的伸出手,苍白的骨节想拉住明紫色的衣角… 沉默着,楚喧慢慢将女子单薄的身体拉入怀里。下颚贴着她的头顶,呼出灼热的温度。 手指探寻着楚喧心口的温度,身体恢复了一些知觉。往那个怀抱又近了近,那种温暖的,可以让人安定的温度。 “放心吧,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楚喧将怀中脸色苍白如雪的女子更紧的拥入怀里,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漆黑的眸子深邃的不见底色。 ------------ 第四十四章 君情与妾意 更新时间:2011-12-19 鹅毛般的大雪终于在连续下了五天五夜后停了下来,地面上像铺着一层厚厚的棉絮,银装素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街道两边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狗叫的声音。整个江都还在沉睡。 “啪”祥林玉器铺后门口的一株枯树枝桠上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一下子被折断,从半空中坠下。 在树枝即将落到某个坚硬物体的前一秒,一只手突然探出,将那残留着积雪得枯树枝丫轻巧的拨开,准确的落入两丈外的花坛中。 那些坚硬的物体居然是穿着黑色大麾的人,一共四个,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出来那是活着的人。此刻,他们正伏在祥林玉器铺的后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走。”突然有人低低的唤了一声,四个人齐齐而动,跃入祥林玉器铺并不高大的院子里,身形动作敏捷迅速,像早就训练了成千上百次。 开门的伙计刚起来,揉着眼睛去打水。猛的看见这些从墙上翻越过来的蒙面人,一下子吓得愣在那里,手里的水盆“嚓”一声落到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刚想尖叫,还没发出一个音便觉得脖子里一凉。一道细红的血丝顺着切开的肌理喷出来,血色的喷雾在早晨温柔的阳光下呈现一种妖异的色泽。 黑色大麾的男子冷冷看着伙计倒下去的尸体,用袖子抹了抹溅到手上的血迹。和其他几个人对望一眼,似乎达成某种共识,慢慢蹲下身,握紧手里的剑一步步朝里堂走去。 “顺二,怎么还没好?这大早上的,不要给我磨磨蹭蹭。”里屋传来林掌柜略带责怪的声音,随即天青色的软帘被挑起,穿着灰鼠裘的男人笼着手走出来。 只是走出几步,林掌柜的身子突然如冰雕般僵住。院子中央,顺二的尸体直直的躺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刚才出去打水用的水盆。 脑子只是停顿了一秒,林掌柜便清醒过来,猛的转身。然而冰冷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背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是林掌柜吧,我们主子想请你过去谈谈。” “在下只是一个玉器铺掌柜,你们怕是找错人了吧。”林掌柜脸色微变,语气却依然镇定。 “我们不管有没有找错人,只管把你带回去。”男人按住剑,将林掌柜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剑锋顺着颈脖移到林掌柜的喉结处,探出左手扣住他的肩胛骨。 “在我的地方抓我的人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未免太失礼了吧。”清俊的声音从里屋内传出来,天青色的软帘响动,明紫色锦袍的男子慢慢踱步出来,眼神散漫,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黑色大麾的男人神色一凛,本能的将剑紧了紧。押着林掌柜往后退了几步,尽量和同伴们靠齐,眼神惊疑不定---他们在来祥林玉器铺前早就打听清楚,这家玉器铺只有一个掌柜和三个伙计。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又在玉器铺门口整整守了一天,就是怕有节外生枝的人出现。 可是眼前的男人似乎重来没有见过,就像凭空冒出一般。更可怕的是,这个男人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直危险的气息,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几个人相互对望一眼,呈扇形散开,警惕的盯着眼前的男人。 轻谩的目光从几个黑衣男人的脸上划过,最后落在扣住林掌柜肩胛骨的男人身上,楚喧勾唇轻笑,“看来你算是个能讲话的主了。” 只是轻轻的一句话,黑衣男人的心口却没来由的一跳。牙齿一咬,左手一推,将林掌柜推到身边的黑衣人身后。自己则向前一步,握着剑柄的手转了转,全神贯注的盯住楚喧的一举一动。 对方没有武器,只能用拳脚,而他们之间隔着最少三丈的距离,即使对方突然动手,他也有反击的机会。对于自己的身手,他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心里有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他没有考虑周到。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到底是什么地方… 眼前猛地出现一条白色的光,白茫茫的一片,瞳孔因为刺痛猛地收缩。 有暗器!脑子里瞬间过这个念头,下意识的用手去挡住眼睛。颈边有什么一凉,空气中响起沉闷的爆裂声,细小的血珠像箭一般散开。 “是软剑!”黑衣人中有人发出低呼声,不由得散开几步。 “果然好见识。”楚喧冷笑着收回手中银白色的软剑,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温热的血液一滴滴落到冰冷的雪地上,在雪地上画出一个个小洞。 那根白玉腰带居然是软剑?! 晓妍站在窗边看的真切,忍不住低呼出声。 以前听端木椴说习武之人一般都会将武器作为自己的第二生命。端木椴用剑,月咏宝剑从不离身。端木翌也是,那把特制的金边折扇从未离手。 可是她却从未看到楚喧带什么防身之物,他一直是一袭明紫色锦袍,富贵凌人。以前一直以为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现在才知道他早就将武器隐匿在最深处,甚至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 外面那一场厮杀还在继续,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大战,那些黑衣人个个拼尽全力,几乎是招招必杀。楚喧以一敌三,却没有一丝慌乱。银色软剑舞的密不透风,宛如一条银色玉龙,闪电般穿梭在那些鬼魅般的黑色身影中,与他们纠缠在一起。 他们的动作很快,几乎看不清楚身形,晓妍只能勉强凭借目力看清楚几道不同颜色的身影。口里呼出的热气如白雾般扩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那团缠斗的身影,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唰”那团缠斗在一起的身形中有一道鲜血直直的喷出来,如红色的利剑划开雪色的地面。 “啊…”晓妍下意识的脱口低呼,手指抓紧窗棂。 皇上身手那么好,那道血,应该不是他的。慌七慌八的安慰着自己,抹着手心密密的冷汗,咽了口唾沫。 她现在绝对不能暴露,对她,对楚喧来说,都是有害无益。一边像念魔咒似的安慰自己,一边用手按住了袖口。 那里,有坚硬的东西硌在手心。 “妍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第一个要保护的人,就是你自己。”临行前,楚喧亲手将一把短柄匕首交到她手心,墨色的眸子里盛着一地的光辉。 手心的匕首带着微凉的温度,繁复的花纹和手心的纹路相磨合,那颗不安的心慢慢平定下来。 “果然还有人。”沙哑的冷笑声如针尖刺入耳朵,脊梁上猛地窜上来一股寒意。 “你最好不要想逃跑,否则…”颈脖上传来冰冷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晓妍抿了一下嘴唇,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不敢再动。 “砰”门被一脚踢开,声音沙哑的男人一手扣住晓妍的喉头,推搡着她走出屋门。 “不想这个女人成为那具尸体的话就给我乖乖的呆着原地。”沙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般刺耳,在空中冷冷的响起。 楚喧的身形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定住,如同冰雕般站在原地。 冰冷的风扬起他乌黑凌乱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如墨。 目光在女子苍白秀丽的脸庞轻轻划过,落在她被扣住的咽喉处。一瞬间,孤傲凌厉的帝王目光狠厉如狼。 右手缓缓抬起,毫不留情的指向晓妍背后的男人。 被楚喧那样的目光盯住,黑衣男人心里竟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咽了口唾沫,手指用力:“放下剑,不然…” “啪”手里的软剑落在雪地上,楚喧死死盯住女子苍白的脸庞,抿紧薄薄的嘴唇。幽深的眼眸里盛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不要”晓妍一下子捂住嘴,尖叫声被掐断在喉咙口。因为她看到漫天漫地的血色溅了出来,如同泼画般洒在雪地上。 楚喧挺拔的脊梁上赫然出现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肩膀呈一个十字纵横在楚喧宽阔的脊背上。因为那股巨大的冲力楚喧猛地向前冲去,右膝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上,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地。可是他的脊梁,依旧挺的笔直。 那样重的伤换作别人早就倒地不起了,可是楚喧硬是一声不吭受了那两剑,连反抗都没有。 黑衣人的脸上露出某种震惊的表情---他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剑上早就喂了剧毒,那种加快血液流动侵蚀血肉的毒药。眼前的男人硬生生受了同伴拼尽全力的两剑,还能坚持不倒下来,绝非常人可为。 “不要,不要…”身子一下子失去力量,如失去魂魄般望着眼前的男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恐转为空洞麻木。 轻轻舒了一口气,黑衣男人将女子几乎失去重量的身体往前拎了拎,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 猛的,手下柔弱无力的女子突然转身,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一个冰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腹部,传来钝钝的声响。 女子脸色白的和地上的积雪一样,紧咬着贝齿大口喘息。在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震得愣在那里,女子肩部用力,一下子挣开黑衣男人铁钳似地的束缚。顾不得满手的鲜血拼命朝那个紫色的身影奔跑而去… 而与此同时,刚才还撑在地上似乎已经到极限的男人突然跃地而起,右手飞快的抓住仍在地上的软剑,软剑如同一条银色的巨龙划过他们的喉颈,一串血珠溅了出来,如同红色的珊瑚珠在空中串成一条珠链。 两具尸体齐唰唰的倒下,依然保持着临死前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表情。抬起手,反手将剑扔向捂住腹部退后的黑衣男人。 眉心绽开一朵红色的梅花,黑衣男人头一歪,再也没有了声响。 然而,受了那么重的伤,再加上刚才拼尽全力的一剑,楚喧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摇晃了几下,站立不稳的向后面倒去。 在女子的惊叫声中,他倒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劈头盖脑的斥责:“你疯了?万一我没有理解你的意思,万一他们下手更重一些,万一我来不及…” 女子的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连呼吸都显得急促不安。 “没有万一…”楚喧低下头,望着女子惊恐的脸庞,眼里路出难得的温柔。浅浅的笑容在失去血色的唇瓣上流转,带着几分调笑和骄傲,“朕的女人自然不是温柔的小绵羊,她是只聪明的蝎子,连朕,都被她蛰过…” 再也忍不住的泪水纷纷滑落,一颗颗滴到楚喧的手臂上。晓妍将她的下颚抵住楚喧的头顶,轻轻闭上眼睛。 感谢上天,让她还可以这样抱住他。刚才那一刹那涌起的即将失去的恐惧让她明白,其实在心里,她已经早就决定了,陪着他,守着他。看他的雄心壮志,等他的太平盛世。 手腕上突然一重,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猛的清晰起来。有些惊慌的低头,才发现楚喧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成灰白,隐隐有黑色从伤口处蔓延到脖颈处。鲜血从明紫色的锦袍上滴下来,砸出一个个小坑。 “剑上有毒!”这个念头一窜入脑海,身子顿时凉了半截。 “楚喧,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屋,给你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几乎是机械性的站起身,拼命拖着楚喧沉重的身体向屋子方向移动。 “等等。”许是被晓妍的动作碰到伤口,楚喧龇了龇牙齿,大口喘了几下气,勉强扶住晓妍的手。充满血色的眼眸朝四周看了看---那是他的习惯,在战场上,必须确定敌人的全部死亡才会离开。然而只是一眼,楚喧的脸色便更加灰白起来。 挣扎着扶着晓妍站起身,像突然确定了什么,楚喧的声音说不出的沙哑森寒:“尸体,少了一具!” “什么?!”晓妍不可思议的抬头,只觉得身上的寒意不断的往心口窜上来,一开始挟持林掌柜的黑衣男人的尸体原来明明在院子的西南角落,下载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滩血水和雪地被压过的痕迹。 “他…逃了?!”晓妍脸色跟着灰白起来,虽然不清楚那些黑衣刺客受谁的指使,但心里其实早就认定十有八九是韩让的人,万一让韩让知道楚喧在江都,趁机在周府发难,不仅周府受牵连,连楚喧谋划好久的布局都会被打乱。 “不行,我们必须赶回周府。现在,马上。”楚喧捂住颈脖,大口的换气。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坚定的,没有一丝犹豫。 “那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一时半会也赶不回周府,我们…还有时间。”嘴唇上咬出一排牙印,晓妍的目光渐渐沉淀下来,“我带你去找一个人,他一定会救你。” ------------ 第四十五章 冰轮为谁缺 更新时间:2011-12-20 清晨,通往安雅居的山路上。 “啪”马鞭狠狠的抽在马身上,用上了力气。那马一身长嘶,拼命往前奔去。 马车内,楚喧斜坐在矮塌上,身上盖着一层薄毯。从半个小时前,楚喧就开始发烧,温度越来越高。晓妍没办法,只能让赶车的伙计打了盆水放车上,不时的用沾了水的锦帕放在楚喧额头来降低他的温度。 “咝…”刚一触碰到楚喧的额头,晓妍便被烫的缩了手回去。他的浑身上下都在冒着热气,从衣衫里,薄毯中,就像一个释放着热量的火球。似乎在极力克制这种从身体深处传出来的痛苦,楚喧微闭的眼眸,薄薄的眼皮下方眼睑在微微抽搐,手指紧紧揪着薄毯的一角,指关节一阵发白。 这里离安雅居还有一段路程,可是楚喧现在的情况…晓妍握紧了手里的锦帕。半响,咬了咬牙,掀开车帘:“停车。” 赶车的伙计好奇的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女子,看她慢慢走到一棵松树下。刚下过一场雪,松树枝上堆满了积雪,有零星的碎雪从树枝上飘下来。 晓妍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将披风解开。一阵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咬着发紫的嘴唇,晓妍颤巍巍的伸出手,扶住松树。 “姑娘,你干什么?”伙计一声惊呼,丢下马鞭---那姑娘是疯了吗,竟然在摇树,树枝上堆积的积雪像下雨一样落到她身上,她却一动不动,任那积雪在在她单薄的身体上融化开来。 “扶我…上车。”连声音都已经开始含糊,晓妍紧紧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向伙计伸出了手。 那伙计看了看马车内,蓦地明白女子的意思,只感觉喉头有些堵。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在心底升起。小心翼翼的扶住女子冻的发抖的身体,扶着她了马车。 虽然在半昏迷中,可是感觉马车门口突然有凉意袭来,楚喧不自觉的朝车门方向挪了挪身子。 晓妍脸冻的通红,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呼着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的如同一个大冰块。冰冷的手指勾了勾,有些费力的扯去盖在楚喧身上的薄毯,然后轻轻的,抱住了他。 一股凉意渗进身体的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楚喧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抓住薄毯的手指松开,将女子抱得更紧了些,呼吸淡了下来。 刚才是彻骨的寒意,现在又是抱着一个大火炉,一冷一热间,晓妍不觉咳嗽起来。 “姑娘对这位公子可真是好,就冲姑娘这份心,今天我就算把我这匹马赶死,也会把你们尽快送到顾大夫那里。”赶车的伙计狠狠的抽了几下马鞭,又大声安慰,“姑娘放心,顾清夜大夫可是江都的的神医,人又温和心软,一定会救那位公子的。” 似乎被那个名字触碰到心底深处的某种禁忌,晓妍的眼神有些恍惚。恍惚间,又看到那有些清浅眼眸的白衣男子,在花树下微笑如水的模样。 晓妍眨了眨眼睛,望向窗外。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冰雕玉琢的世界,在清晨的淡淡的光线中,呈现一种淡雅如水的美丽。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怀里的男子已经醒来。 楚喧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深深望着女子略带落寞的侧脸,眼里闪过碎星般的光芒。 安雅居一如既往的安静,连木质的门扉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些过去种种,那些曾经的托付出去的一腔感情,被她硬生生的锁在心底最深处,不想也不敢触碰。如果这次不是为了楚喧,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间安雅居。相见又如何,只是再一次触碰那个伤口,再一次鲜血淋漓,所以不如不见。 可是现在…回首望了一眼安静停靠在院子门口的马车,晓妍抿了一下嘴唇,慢慢伸出手,推开木门。 院子里那株梅树边,顾清夜一声素色棉袍,正拿着一个小铁锄清理花架。额前细碎的头发垂在瘦削的脸庞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他似乎又清瘦不少,眉眼轮廓,更显得纤细文弱。 似乎听到门口有声响,顾清夜转过身,先是一怔,随即温和的笑起来。温柔和煦,嘴角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没有一丝疏离和陌生。 仿若…他们昨天刚分开一样。 那一瞬间,心里突然泛上一股酸涩,很轻很淡,却萦绕在心头。 他竟然,可以做的如此完美。完美的,让她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心口安定许多。晓妍低了低头,神色平静:“顾大夫,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在马车里?”目光越过晓妍落到院子门口的那辆马车上,没有问救的人是谁,也没有问伤势如何,顾清夜只是稍微停顿,便毫不犹豫的朝马车走去。 “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轻轻解开楚喧的衣衫,衣服和着血块和皮肉连在一起,几乎是撕扯着才将衣服和皮肉分开。纵然行医多年,顾清夜平淡的脸上也露出稍微的震惊---这样的伤势又中了剧毒,居然能熬到现在,可见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大的毅力和忍耐。 摸了摸他的额头,顾清夜皱眉,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快退烧吧… “你能救他吧?”看着顾清夜轻微的摇头,晓妍心里一沉,几乎是脱口而出。其实在内心深处,她是信任他的,他有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在他身边,一切都会好转起来。所以她这次来,私心里是认为顾清夜一定能救楚喧。这个念头从他们上马车那一刻就存在在心里,没有一丝动摇。可现在看到顾清夜摇头,顿时感到身体一阵发凉,似乎一直努力的信念在一瞬间消失,让她手足无措。 “咳咳咳…”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晓妍捂住心口,脸色煞白。 顾清夜抬起头想去扶晓妍,可是在手指触碰到女子衣袖时突然一顿,明白为什么楚喧会这么快退烧的了---女子半干的衣衫,明显是被热气捂到现在。 目光突然复杂起来,顾清夜抬眼望着低头咳嗽的女子。半响,低低叹了口气:“好,我救他。” 下了马车,走到屋子门口:“吴叔,帮我把这位公子抬进去。” 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从屋子里慢吞吞的走出来,大概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厚厚的棉袄,裹得像个粽子。见到晓妍,先是一怔,小眼睛朝晓妍飞快了看了几眼,随即低下头,也没说什么便从马车上将楚喧扶到屋内。 “这几天安雅居要关门了,吴叔你帮我把书房里的书捧过来。”将门关上,顾清夜将楚喧的披风脱掉,从一个小木盒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收留这位公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上山采药去了。还有,这几天我都不会出去,麻烦吴叔你把每日的饭菜送过来。” 一开始还是低头听着,后来听顾清夜说这几天都不会出去,眉头突然皱起来,“少…少爷,你的身体不适合…”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顾清夜截口打断了他的话,少有的坚定语气。 吴叔眉头皱的更紧了,飞快的看了晓妍一眼,低头不再说话。 门被轻轻合上,晓妍坐在垫了软垫的竹椅上,有些失神的看着屋子一角的小火炉。小火炉上的陶罐在噗噗冒着热气,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窗外的风吹进来,身上泛起淡淡的寒意,晓妍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关上。 “砰”转身的刹那,有些冻僵的身体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晓妍蹙起眉,忽而愣住。 那是一把七弦琴,银色的琴弦泛着淡淡的光华,琴弦上富贵如意的花纹缠绕在一起。 喉头突然觉得很堵,手指摩挲过琴身上的花纹,琴尾的地方,还有一道极微小的划痕,那是她教绮袖学琴的时候不小心簪子掉下来的时候划到的。一切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目光低垂下来,晓妍慢慢挪到小火炉边坐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睡着了,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遇到绮袖拉着平安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然后又看到菀儿,还有琢言,端木翌,端木椴,还有…苏姨。最后一个场景,她看到楚喧持剑而立,顾清夜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微笑的看着她,那样的眼神,深的看不见最初的色泽… “不,不要…”一声尖叫,晓妍蓦地坐起身,额头全是冷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的喘息。 软帘响动,一只修长素净的手掀开帘子。顾清夜的素色棉袍几乎已经湿透,上面沾染着斑斑血迹,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扶住门框,脸上是无穷无尽的疲惫,可扬起的嘴角依然温柔:“他多休养几天就没事了…你放…” 话还没说完,顾清夜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随后出来的吴叔脸色一变,闪电般探出右手扶住顾清夜,点了他几个穴位。也不理晓妍,径直将顾清夜扶进另一间屋子。 顾清夜的身子不好,可是她居然还强迫他救楚喧,明明知道,他不会拒绝她,以前是,现在也是。 呆呆的望着那把七弦琴,晓妍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 第四十六章 你心换我心 更新时间:2011-12-21 墙角那株梅树上的腊梅已经全部开了,淡雅的黄色迎风而立,在枝头颤动,不耀眼,不浮夸,仿佛这个冰天雪地里最纯粹的色泽,暗香扑鼻。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晓妍迟疑了一下,屈指叩响了木质的门扉。 “进来吧。”淡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顾清夜已经换了一身青白色的软袍,脸色虽然比上午好了许多,但却依旧苍白,像刚刚生完一场大病。见晓妍进来,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册,坐起身:“那位公子怎么样了?” “喝了药,睡下了。”晓妍低了低头,从托盘里将刚熬好的血米粥拿出来,亲自舀了一小碗放到桌上,咬着唇,“这是我自己熬的粥,一点心意,今天的事…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唇边溢出温和的笑容,顾清夜望着白瓷的小碗,端起来喝了一口便轻轻放到桌上。 “顾清夜…”手指渐渐握紧,晓妍转身望向窗外。暖暖的阳光洒在绽放的腊梅树上,透着白雪反射出一种淡雅素净的光芒,晃了人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晓妍摊开手掌,梅花花瓣上的残雪落到手心,很快化为一滩水迹,在手心晶莹剔透。 望着那柔柔的水意,晓妍眼神一刹那的恍惚,连声音都慢了下来:“顾清夜…当初为什么…” “没有原因。”顾清夜安然浅笑,好看的嘴角温柔的扬起,漆黑如墨的眸子深深望着女子的侧脸,却没有一丝迟疑。 手掌握紧,雪水顺着指缝滑落,心里却在瞬间轻松很多。年少时的南柯一梦由有谁去当真,他是温柔的,对每个人都那样谦和温雅,对她,亦没有什么不同。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已,不过,而已。 轻轻笑起来,晓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里的烟雾散去,从未有过的清澈透亮。 “谢谢,真的…谢谢你。”至少现在,她已经可以真正可以放下了。 门轻轻掩上,顾清夜从桌边站起身,定定望着窗外那株腊梅,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好长时间,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窗门半掩。 目光落到墙角的那只柜子上,上面挂着古铜色的小锁,锁住了那些不敢触碰的记忆。半响,顾清夜站起身,纤细的手指慢慢触碰上红木柜的边缘,眼神晃了晃,又缩了回来。 那些过往的回忆,如同洪水一般涌出来。仿若一剂毒药,明明知道回忆是那么痛苦,可还是忍不住,哪怕只看一眼。 “咔嚓”一声,精致的小锁清脆的打开。空荡荡的柜子里只有一枚红色的平安符,殷红的色泽,符底是她亲自绣上的他的名字---顾清夜。 抬手将平安符握在手心,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全身仿若一片秋风中的落叶,轻轻颤抖。 心里有什么东西攀附上来,一点点攀爬上早就尘封的角落。最后一口吐出来的竟是多年郁结的心血。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顾清夜用锦帕小心翼翼的擦去嘴角的血迹,又失神般的望向窗外。 透过半掩的窗门,那株腊梅静静的绽放,看透一切的了然。可是在他心里,依然有看不透的东西。在心脏的最深处,静静的守候。 在安雅居的第五天,楚喧的身体已经恢复很多,几乎可以下床走路了。不过顾清夜却一再嘱咐,说楚喧身上的毒虽然已经解了,但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三四个月根本没办法恢复。 可楚喧却执意要启程,一来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二来也知道楚喧的脾气,晓妍说了几句后便也不在再劝。将顾清夜开的方子收拾好,替楚喧系好披风。 “妍儿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朋友?”低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喧挑眉轻笑。 “在江都认识的。”手指在楚喧的领口处稍一停顿,然后微笑着,替他打上一个结。 “那一定关系匪浅,否则,妍儿也不会带我来这里。”楚喧的笑容淡了下去,轻轻按住晓妍停在他胸口的手,望着女子的眼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手心感觉到那颗在胸腔中有力跳动的心脏,晓妍咬了一下嘴唇,低下头,将手一点点从楚喧手里抽出。 手心传来摩擦的触感,楚喧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女子低垂的眼眸,眼神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薄。 指尖按离开楚喧的手掌,晓妍看着自己的脚尖,深吸一口气。慢慢的将头抬起来,反手握住他宽阔的手掌,坦然迎上楚喧的目光,浅浅的微笑:“一切都过去了,相信我,现在我爱的,只有你…” 透过鹅黄色的卷帘,安雅居依然带着那种一尘不染的宁静,仿佛无论怎样的悲伤和绝望到了这里都能被一一抚平。 自从那天后,晓妍就再也没有见过顾清夜,他的一切,都被彻底尘封起来,再也不会再再她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高高的卷帘放下,阴影盖住了马车内两个人的侧脸。 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楚喧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冷意---这次江都之行事关重大,他的行迹又有败露的危险,以他以前的脾气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大夫。可就在刚才,他生平第一次,居然对自己可能造成危险的人手下留了情。 只是因为她轻轻的一句话,却在瞬间抹去了他内心的杀意。淡淡的,留下一片清浅的温暖。 马车的影子消失在小道的尽头,站在窗前失神的男子才慢慢走到桌前坐下。 轻微的咳嗽声惊起了那只在桌子上来回踱步的雪鹞,白色的翅膀扑扇了几下,雪鹞小眼睛转了几下扬起翅膀飞到顾清夜肩膀上。 顾清夜将身上的狐裘大衣裹紧了些,摸了摸雪鹞光洁如雪的羽毛,然后素净的手指下滑,落到雪鹞纤细的腿上,将捆在雪鹞腿上的那块布条轻轻解了下来。 淡淡的扫了一眼,顾清夜皱了下眉头,思索片刻,将布条放入怀里。雪鹞歪着脑袋看了顾清夜几眼,似乎不明白为何眼前的男人眼里会有那样复杂的神情。又扑扇了几下翅膀,飞到桌子上。 半响,顾清夜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打开了窗。雪鹞小眼睛眨了眨,一下子飞出窗外,很快的消失在远处。 片刻之后,门被有礼貌的敲响。 “进来。”顾清夜抬手将小窗关上,转身望着门外。 推门而入的是吴叔,褪去厚厚的棉袄,吴叔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长袍。他似乎很瘦,背部有些佝偻。慢慢走到桌前,然后伸出手在耳后轻轻扯了一下,一张人皮面具从他脸上剥落下来。 男人青白色的脸上有一道一寸长的暗色伤疤,眼神阴冷,望着顾清夜微微低了低头:“少主,你真的要放他们走?” “为什么不放他们走?他只是我的一个病人,现在病治好了,我自然应该送他下山。”顾清夜微微笑起来,好看的眉眼都带着淡淡的温和。 “少主不应该沉溺于儿女私情,更不应该因为儿女私情而救那个男人。”男人皱眉,声音低沉,似乎很不满意,“那个男人身上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少主在没有弄清他身份前实在不应该救他。” 男人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声音也微微抬高:“少主是大周现在唯一的希望,大周所有的臣民都在望着你,少主应抛弃往日的软弱,担当起自己的责任。” 好在已经用雪鹞传书给韩让,即使有什么不妥,相信韩让也会派人把这件事处理好。 顾清夜直直的站在那里,深潭似的眼眸安静的望着他,并不说话。 在那样的眼神里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阴冷低沉,低头:“少主,肖炀失礼了。” 顾清夜转过脸,目光寂寥:“肖炀,你真的觉得大周可以再来一次,重新建国吗?” “当然可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肖炀开口答应,“如今大周十万义军已经在南蛮待命,只等少主一声令下。朝中有韩让为我们打点好一切,后宫有太后做主。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要革新政治,却触犯那些老臣的利益。朝廷内外,早就暗潮涌动了。他以为他能只手扭转乾坤,可是他却想不到,我大周已经在虎视眈眈。这个已经开始糜烂的果子,他只能看着它从里到外的烂掉,然后被大周所灭。” “然后呢…”没有被肖炀所描绘的场景所动,顾清夜只是淡淡的微笑,问,然后呢? “…”肖炀微微一顿,随即沉声,“然后少主为帝,大周永垂万代。” “我是说百姓呢?”顾清夜微微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锐意,“大周大楚又怎么样,最重要的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安乐。你能保证大周建国后能风调雨顺,没有任何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你不能,我也不能。” 转过身,顾清夜的眼神格外清澈安定:“他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帝王。” “少主说的是什么话?”肖炀的声音里已经有止不住的怒意,然而顾忌到对方的身份,声音才勉强压低下来,“少主不应妄自菲薄,更不能辜负大周十万大军和万万子民的期望。” 他这句话说的很重,脸色森寒。似乎再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肖炀低了一下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 第四十七章 刀剑影无声 更新时间:2011-12-22 “这是林语堂,穿过这个园子就是东六房。我们从后门进去,周逸安应该已经安排了人在那里接应我们,从这里穿过去,直接去东六房。”楚喧放下手中的布帛,轻揉眉心,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 他们从安雅居出发,已经连赶了三四天的路,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马车上又没有地方熬药,只能将就着将伤口上的药换换。 路上晓妍几次想开口劝楚喧停下来休息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以楚喧的脾气,即使她开了口怕是他也不会答应。现在只求楚喧的伤口不要恶化下去,坚持到周府再说。 马车连赶了六天六夜的路,终于在第六天的暮色时分停在了周府的后门口。 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已经候在周府的后门,穿着青灰色的小袄,看上去倒十分老实。 “你等等再下去。”楚喧拦住想要下车的晓妍,轻轻皱眉。将风帽带上,抖了抖身上的披风,“我先下去。” “是周逸安让你候在这里的?”楚喧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小厮,英挺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慵懒。 “是。”年轻人显得极为恭顺,低眉顺眼。 低低的笑了一声,楚喧走到他面前:“怎么?见不得人?把头抬起来。” 年轻人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嘴里便被塞了一样东西。 楚喧闪电般探出手在他背后一拍,那小厮下意识的张大嘴,药丸便顺着脖子滑到肚子里。 不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小厮条件反射的捏住自己的脖子,不住的咳嗽想吐出来。 “没有用的,入口即化。我这里只有一颗解药,要想活命就回答我三个问题。”楚喧不紧不慢的放下风帽,嘴角扬起,“至于你想不相信,由你决定。” “我只是个烧饭的伙计,被周大人派过来说是接人,其他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准备跪下来。 楚喧却一把扶住他,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右手抓住他的手抬起。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眼,轻笑着放下来:“很好,你已经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第二,告诉我现在府里的情况。”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个烧饭的伙计。”小厮下意识的将手收回来,想退开。可楚喧却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控制内。 “皇上住周府这么多天,这你总该知道的吧?”楚喧挑眉轻笑,眼神却渐渐锋利。 那小厮缩了缩脑袋,半响才将脑子的思路理清楚,开口:“小的只知道皇上患风寒住在东六房的碧潮居休养,日常的饮食都由皇上的贴身侍卫送进去,说了除了我们家大人一改不见。袁沪袁大人几次带着随行的几位大人求见,都被门口的御前侍卫拦了下来。可不知怎么,今天早上袁大人带着几位大人说一定要见皇上,已经在碧潮居门口跪了整整一天了,说是一定要见到皇上才放心。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碧潮居的院子里都是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果然…”楚喧低低的哼了一声,松开那小厮,冷声,“那你们家大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又在干什么?” “我们家大人…大人…”那小厮挠了挠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家大人怎么像没事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楚喧,才战战兢兢的开口:“大人每天去一次碧潮居,传达皇上的旨意。其余时间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目光轻轻闪了闪,楚喧眼里露出一丝满意。解释的越多,反而越容易引起怀疑,反而当一切没有发生,倒容易让人相信。扯了扯嘴角,楚喧抬手:“第三个问题不需要你回答,不过却要记在心里。今天的事情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家大人,如果多一句嘴,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的。” “小的知道,知道。”总算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些,那小厮忙不迭点头。 楚喧从怀里掏出一粒蜡丸扔给那小厮,走到马车边,压低声音:“妍儿,我们进去。” 暮色渐渐降临,周府各处的灯都已经亮了起来。碧潮居门口的院子里有灯光隐隐的透出来,映的人影绰绰。 袁沪领着一众大臣已经跪在门口的院子里一天了,可是碧潮居的大门始终紧闭,连一点开门的迹象都没有。御前侍卫个个严正以待的守在门口,手已经按在了长剑上,个个神情冷凝。 傅凉手中的长剑握紧又松开,手心全是冷汗。这些可都是朝廷重臣,动不得分毫。可是皇上的圣旨,他们又不得不从。万一,万一这帮大臣们硬要闯进去,他到底应该怎么办?手里的长剑又握紧了几分,只觉得喉咙里干涩的疼痛,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死死盯住人群。 “我们身为朝廷命官,自然应该为皇上分忧。每次都说偶感风寒,都已经半个多月了,我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皇上到底怎么样了?”终于,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爆发了一声低吼,仿佛点燃了所有的愤怒情绪,那些跪着的官员纷纷群情激愤起来。那些官员都是好吃好喝被伺候周道惯了的,现在要他们跪一天,几乎比要他们死还难受,现在被这么一起哄,都露出不满的神情,几位年轻的官员甚至已经站了起来。 看来今天的事情要闹大。绷的笔直的神经一下子被拉倒最高点,到底该怎么办?该不该动手? “难道你们认为老夫会对皇上不利?”威严的声音从院子的另一头响起,周逸安在孙子的搀扶下慢慢走过来,绿玉拐杖颤巍巍的指向站起来的几位年轻官员,怒意写在脸上,“老夫三代忠良,可以说为大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夫的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为大楚战死沙场,老夫跟随先帝多年,出生入死。老夫的忠心天地可昭,日月可见。那时候你们这帮人在哪里?现在说什么为国分忧,简直是笑话!” 见周逸安的花白胡子气得直打颤,袁沪眼睛一转,连忙起来打圆场:“年轻人不懂事,说话口没遮拦,哪里懂得您对大楚的一片赤胆忠心。您缓缓,万一为这个气坏了身子,传出去惹人家笑话。” “太后懿旨到…”崔德海穿着红色总管服趾高气扬的走进来,手一扬,绣着祥云瑞鹤的金轴缓缓打开。 袁沪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赶忙跪下。看来韩让说的真的没错,前两天他接到韩让的密信,说皇上其实并不在周府,周逸安只是耍了一套空城计。他已经去请太后下懿旨,让袁沪带着那些大臣求见皇上,等懿旨一到,他们便能名正言顺的进去。只要确定了皇上不在周府,那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帮周逸安扣上谋害皇上的罪名,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 心里冷笑一声,袁沪低头双手将懿旨接了过来,站起身,看着周逸安声调扬起:“周大人,太后担心皇上身体,特地让宫里赶制的冬裘让臣送进去,这下我总可以进去了吧?” 见太后懿旨如见太后,再是阻拦便是抗旨不遵。而抗旨不遵的后果便是杀无赦。更何况太后关心皇上是天经地义,如果他再加阻拦反而会惹人怀疑。周逸安低了低他,让开一步,没有再说话。 “呵呵。”袁沪干笑几声,朝守在门口的侍卫板起脸喝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让开!” 那些侍卫被袁沪这么一喝,都有些迟疑。按理说他们是御前侍卫,受的是皇上圣旨,可是现在这种情况…相互看了一眼,都将目光投到傅凉身上。 傅凉也是脸色铁青,半响松开手里的剑,抬手:“让开!” 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袁沪捧着圣旨,大踏步的朝碧潮居里走去。 “皇上身体不适,不想见任何人。”随着一声沙哑的低斥,一道剑光从碧潮居里飞出来。 原本以为有了太后懿旨自然没有人敢拦他,此刻眼前剑光当头劈下,下意识的连退几步,用懿旨挡在头顶。 黑衣劲装的男子带着黑曜石面具,只余一双冰冷的眼睛毫无生气的注视着众人。男子握着剑柄,剑尖点地,孑然而立。 冷冷的在地上一划,划出一道雪痕,男子目光一点点凝聚,最后落到袁沪脸上,声音暗哑低沉:“过此线者,杀无赦。” 寒风中,红色的衣袖翩翩落下,那是朝服,象征着朝廷命官权力与地位。如今竟然被人当众划破,简直是奇耻大辱。袁沪一张老脸顿时涨的通红,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礼仪,像头被激怒的狮子般冲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我有太后懿旨,你竟敢抗旨?” 一把伸手扯掉男子的面具,转身朝御前侍卫大喝:“你们都傻了吗?还不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贼子给我拿下!” 然而这一次,所有御前侍卫都没有动。所有人的目光落到黑衣男子身上,无一例外的,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大块的烧伤从脖子一直蔓延到额头,黑灰色的宛如焦炭,看上去狰狞可怖。再加上那沙哑的声音,宛如从火堆里爬出来的一具幽灵。 黑衣男子冷冷的看了袁沪一眼,默不作声的从眼神惊惧的袁沪手里将面具拿了过来重新戴到脸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那样的一张脸,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只听命于皇上。” “你…”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袁沪连退几步。一种从未有过的怒意涌上心头,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拦在这里,还当众受辱。抓紧手里的懿旨,袁沪怒极反笑,“好,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拦不拦的住我!”说完便往碧潮居走去。 黑衣男子眼神一闪,长剑已经扬起。一时间整个碧潮居的院子寂静无声,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到达一个顶点。 ------------ 第四十八章 美人隔云端 更新时间:2011-12-23 “这是袁沪袁大人吧?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急着见皇上?”女子清亮的声音传入耳畔,袁沪一个激灵,转身望向院子门口。 碎花珍珠裘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提着一盏琉璃盏立在院子门口,柔和的灯光映着女子清丽的脸庞,带着一种温和的美丽。 在场的官员大多见过晓妍,知道这是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妃嫔,纷纷低下头来,不敢直视。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和皇上在一起吗?眼底闪过一丝惊疑,袁沪皱了皱眉。不过很快低下头去,欠身:“太后担心皇上身体,让臣将宫中赶制的冬裘送给皇上。” “既然是太后懿旨,那自然无人敢拦你。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请教袁大人一个问题。”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袁沪手里卷起的金轴,晓妍冷笑起来,蓦地提高声调,“你们个个都是所谓的朝廷栋梁,个个嘴里都喊着为皇上分忧。如今你们明知道皇上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可你们却聚在一起吵吵嚷嚷。袁大人,难道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为国尽忠,替皇上分忧?!” 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没有半分女子的娇柔,反而隐隐带着一种凌厉。 “…”袁沪一时语塞,握紧手里的金轴。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空城计?不,不会。太后懿旨已经下了,空城计已经没有用了。难道皇上真的回来了?还是…? 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半响,袁沪低头,“臣不敢。” “袁大人也是担心朕的身体,一片忠心。”淡淡的声音划过每个人的耳朵,紧闭了半个多月的碧潮居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楚喧一身明紫色缂丝云龙长袍,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挑着凉薄的笑容,目光淡淡的从众人脸上扫过,半笑着走出来:“各位爱卿对朕可谓是忠心一片,真是大楚之福,天下之福啊…” 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晓妍缓缓站到楚喧身后。 要堵那些大臣的口,楚喧必须从碧潮居中以最优雅最自然的方式走出来,所以她必须拖延足够的时间让楚喧先回碧潮居做好准备。 她心里没有底,不过必须赌一把。不过庆幸的是袁沪似乎比她更没有底,否则也不会轻易给她唬住。 “既然是母后的心意,那朕自然不能辜负了。”楚喧微微抬手,晓妍从小太监手里将冬裘接了过来,替楚喧披上,又退到他身后。 “好了,现在朕没有事,你们也都看清楚了,都散了吧。”楚喧侧过身,冷冷开口。 “皇上且慢。”崔德海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的弯腰,“皇上,太后娘娘还有一道口谕。” “口谕?”楚喧挑眉。 “是,皇上久病不愈,太后娘娘担心皇上身体,特意将太医院的杜太医带了过来。杜太医在太医院时间最长,医术高超,定能给皇上开出及时良药。”崔德海满脸谄笑,弯腰回禀,手里拂尘一扫,拖长音调,“杜太医,还不快过来。” 崔德海身后走出一个人,缂丝夹袄,身材瘦削,五官长的整整齐齐,四十少许的年纪,看上去和和气气。走上前去朝楚喧行了个礼,恭谨有礼。 心里咯噔一下,晓妍脸色微变。这一路的连续赶路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特别是楚喧的身体,从昨天半晚开始便没换过药。从安雅居出来之前,顾清夜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三个时辰换一次,否则伤口便会溃烂。现在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了,如果这个时候让太医一把脉…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刚想开口将这个圆场打过去,只一抬头,便听见楚喧毫不在意的声音。 “既然是母后的一片心意,那就有劳杜太医了。来人,给朕端一张椅子过来,朕这风寒也已经半个多月了,是该找人好好看看了!” 些微的错愕在眼底一闪而过,晓妍飞快的望了楚喧一眼,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杜太医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将软枕垫到楚喧手腕下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里安静的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杜太医身上,屏住呼吸。一种压抑的气氛无声无息在院子里蔓延。 手指在楚喧的脉搏处停留了好久,杜太医站起身。 “皇上怎么样?”袁沪急急开口,声音有些急切。 “回袁大人话,皇上乃风寒入侵,寒气入肺,并没有什么大碍。在下为皇上开几副方子,多多调理便好。”不紧不慢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只是风寒,怎么拖了这么久?”袁沪有些疑惑的看着楚喧的脉搏,低声。 “皇上初到益州,水土本来就不服。再加上风寒,所以才会拖的时间久了些。皇上这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却需多加调养,特别是饮食,宜清淡。”杜太医恭顺的回话,脸色如常。 怎么会这样?难道韩让的消息出了问题?来不及想清楚这些,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跃入脑海,难道韩让把自己当作了试探这位少帝的棋子?! 偷偷抬眼,正对上楚喧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顿时觉得一身冷汗。 一场闹剧就这样草草收场,至始至终,那太医的眼神和楚喧都没有任何交流。 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伸手将衣衫裹的更紧了些,忍不住轻微咳嗽起来。 “先回屋吧…”楚喧走到她面前,替她将那盏琉璃盏拿了起来。 “那个杜太医怎么会…她不是太后的人吗?”轻轻的咳嗽让女子脸上染上一种淡淡的酡红,晓妍喘了几下,握住了楚喧的手腕,低声询问。 “太后的人?”楚喧不置可否的轻笑了一声,侧过脸去望着院子门口的那道游廊,渐渐扬起唇角,“杜岳,并州宣郡人氏,祖上三代行医。十六年前因为太后只好头痛之症被选入太医院。上次朕遇刺之事后,太后因‘担心’朕的身体曾带着杜太医想进宣和台。太后身边这样的红人,朕怎么会不特别‘关照’呢!” 微弱的灯光映着帝王深不可测的眸子,像有两团小小的火焰。可是,这小小的火苗正以燎原的速度点燃一场战争,不,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 这次益州之行似乎进行的很顺利,袁沪为补上次西郊猎场之过,对赈灾自是尽心尽力。皇上龙颜大悦,在百官面前重重褒奖,看起来对袁沪这次差事办的极为满意。 明天便要启程回京师了,跟随出巡的官员大多早早歇下了。可楚喧屋里的灯还亮着,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楚喧慢慢将桌案上的折子抽了出来。 折子一共两份,是在今天早上送到他手上的。一份是端木椴平叛捷报的折子,端木椴此次平敌戎大获全胜,再过三日便到京师。 而另一份…手指轻轻挑开薄薄的折子,只有七个字---夜招椴入殿,久,返。 幽深的眸子闪了闪,楚喧轻轻按住太阳穴。半响,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将手里的折子扔入火盆。 “皇上…人带到了。”窗外有沙哑的声音响起。 “嗯。进来。”低低的应了一声,楚喧重新坐回椅榻,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慵懒。 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被像麻袋一样扛了进来。将两个人放到地上,黑曜石的面具下一双冰冷的眼睛微微低了低便退到一边。 两个人并排的躺在地上,眼睛都是闭着,但呼吸均匀,似乎是被点了昏睡穴。 右边的是一位女子,面容姣美,精致的妆容让那张年轻的脸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妖媚。而另为一位则是四五十岁的老妇,穿着虽然说不上富贵但也绝不是出身穷苦人家。 “你可以出去了。”目光从两个人身上划过,楚喧扯了扯嘴角,手指飞快的探出在两个人身上的几处穴道轻轻一按,收手而立,低声吩咐,“你去告诉端木椴,军队在离京师十里地的地方安营扎寨,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入京。” “是。”铭低了低头,无声的退了出去。 片刻,女子悠悠转醒,蓦地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男人,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的一边尖叫一边朝身后挪去。可是,平日里柔媚的声音却发不出一星半点,只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恐绝望的表情。拼命抓住自己的喉咙,细长的指甲在脖颈处抓出一道道红痕。 她可是益州第一花魁月夕影,没有了这般婉转的歌喉,她还有什么资本去当花魁?还有什么资本让那些王孙公子一掷千金? 被女子的动作所惊醒,身边的老妇人也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情景,老妇人先是愣了几秒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妇人很快便理清了眼前的形势,只顾朝楚喧磕头。 “放心,你们只是被点了哑穴,你们对我还有用。”楚喧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那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的女子,淡淡开口。 “要你们办的事情,很简单。至少,对于你们来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只要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我的问题,多余的话,我不想听见。” 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女子猛地跪倒在地上,忙不迭的点头。 “我听说袁沪的女儿袁温仪和她那位夫婿过的并不算和睦,那位大少爷在外面可惹下不少风流债。可偏偏那位袁大小姐又是个醋坛子,碍于父亲不敢发作,可心里却是恨的牙痒痒。你是袁大小姐的奶娘,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吧?”楚喧将手伸到炭盆边,低头的看着那些隐隐烧红的炭块。 妇人怔了怔,随即慌乱的点头,脸色发白。这样私密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这样的夫君可要不得,她可是堂堂尚书千金,怎么可以受这样的气…”嘴角的笑意扩散开来,楚喧望着炭盆,似乎在自言自语,“如果她不闹一闹,那以后可得永远这么忍气吞声下去了。甘嬷嬷,你说对不对?” 身子不易察觉的一颤,甘嬷嬷伏倒在地上,不敢言语。 楚喧站起身,起身走到女子身侧,抬起女子成熟娇媚而略带惊恐的脸庞,轻笑:“而你,益州第一花魁,多少男人为你迷了心智。我想,那个浪荡公子只要你花点心思,一定会让他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楚喧坐回椅榻,手指轻叩小几:“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既然我能让你们无声无息的来,也能让你们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至于要怎么选择,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原本两个陌生的人,可是此刻却在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惊惧。那种相怜的感觉让她们突然找到一种认同---她们,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现在,谁也无法选择。相视一眼,两人伏地点头。 “很好,你们都是聪明人。我想怎么说怎么做你们也不用我费心思去教了。”手指一弹,已经解开她们的哑穴,轻轻闭上眼睛,“你们出去吧,有人会带你们离开这里。” “那,那我先走了。”压抑许久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吐出来,妇人一脸惊魂未定,急急的朝门外走去,似乎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秒钟。 女子跟在她身上,只是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她是益州第一的花魁月夕影,还从来没有男人见到她会如此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容貌,她比任何人都有自信,可今天却受了如此大辱,难道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人吗?她偏不信这个邪。 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拢了拢头发走到楚喧身侧。似乎对这个男人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惧,可是作为女子的骄傲又让她无法就这么离开。 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特别是嘴角的那抹凉薄的笑容,让人抓又抓不到,摸又摸不着。 迟疑了一下,月夕影伸出手,按住了楚喧的肩膀。 “滚开。”楚喧连眼皮都懒得抬,冷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然而眼眸睁开的刹那,看到那个推门而入的身影,楚喧紧绷的嘴角突然柔和起来。 一把伸手揽住月夕影的腰,将她拉入怀中,端起杯盏,一抹似笑非笑从眼底划过。 推门而入的女子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放下手中已经叠好的衣衫,微笑着坐到楚喧对面,望着月夕影,并不说话。 月夕影被她盯的浑身不舒服,又想到刚才楚喧森寒的语气,顿时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有些仓惶的站起身,连行礼都来不及便急急朝门外走去。 “你看着朕干什么?”楚喧不动声色的饮了一口茶,挑眉而笑。 “皇上明摆着要臣妾吃醋,可臣妾偏偏不喜欢吃醋。我在想,皇上接下来会怎么办?”晓妍也学着楚喧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的饮了一口,笑的仪态万方。 “哦?朕表现的真有这么明显?”唇角的笑意泛上来,楚喧望着晓妍闪闪的眼睛,再次挑眉。 “难道臣妾会意错了?”故作惊讶的抬高声调,晓妍放下茶盏起身,“那臣妾可就罪该万死了,竟然把皇上看上的女人给气走了,臣妾这就把她给找回来。” “朕看上的女人在这里,哪能这么轻易放她走掉。”楚喧伸手一把将女子揽入怀中,不顾女子的低呼将她横抱而起,吻上她的细腻的唇瓣,“朕,此生此世,都不会放你离开。” ------------ 第四十九章 月轮终皎洁 更新时间:2011-12-24 京都,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 朝堂上满朝文武小心翼翼的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以及越来越多打着欢宴名义的聚会都似乎告诉着世人---京都,不久将会发生重大的事情。 京师的守卫越加森严,进出的人都无一例外的要受到严格的盘查。而原本六个时辰的禁卫军换岗已经换做两个小时一班,而且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已经成为被架空在皇宫中的一只困兽。但韩让却迟迟没有动手,原因是还有两股让他担心的势力。 第一就是端木府。 半个月前楚喧出巡回来,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在端木椴扎营的军营中住了一晚,随即带着八万雄师回朝。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赐予端木椴骠骑将军的称号,并在京师封了一处府邸。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却并不是十分担心。因为太后手里握着端木谨的把柄,当年端木谨被敌所俘,曾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画下大楚的兵力分布图。这件事原本只有他和当时审问他的南唐将军余威知道,不过后来他画下的那张图意外的被太后得到,太后一直捏在手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端木谨一生将名望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这件事一直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已经像魔咒一样困扰了他十几年。 而在芷烟的事情之后,他将那副图的拓本让崔德海送到老爷子面前,自此之后,端木府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端木椴平叛成功准备回朝的前几天,太后曾以此为要挟让端木椴秘密回朝。端木椴连夜赶到慈安殿,对太后的答复只有一个,说老爷子心里已经有数了,请太后放心,必然不会让太后失望。 韩让担心的第二股势力是倪源。倪源一直替大楚镇守边疆。在他手里,握着大楚最庞大的军队,更何况他是武将出身,对行兵打仗研究颇深。所以他的态度,对韩让很关键。 虽然韩让明里暗里也暗示过好多次,但倪源却一直和他打太极。既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出兵相助。倪源这只老狐狸,怕是要做墙头草,见风使舵。等大局差不多定下来的时候,是讨伐叛贼还是改朝换代,他便可以轻易的作出选择。 现在韩让所缺的,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他可以公然起兵的借口。而就在韩让为这一场战火紧锣密鼓的准备的时候,刚得胜回来的骠骑将军府里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端木府的不孝子端木翌为了一个女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爷爷端木谨,现已逃逸在外。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一时众说纷纭。而端木府也在最短的时间作出回应,端木椴以长房长子的身份迅速接手整个端木府,处理好一切事务。同时,上书请求皇上为端木府做主,捉拿不孝逆子端木翌。 漪澜殿的暖阁里,围着狐裘的女子静静的坐在桌案边,素净的手里握着一把金边折扇。黄金做的扇骨,铁檀木的扇柄,扇面上绘着鱼戏莲叶的图案,扇子用上好的黎燃香熏过,带着一股奢靡的甜香。 还记得那个灿烂至极的桃园里,在满树的落英缤纷之间,明眸皓齿的少年有些胡闹又任性的抓住她的衣角,涎着脸让她帮他解决一屁股的风流债。那时的他就这样挥着这把金边折扇,带着女子脂粉的甜香,闯进了她的世界。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少年哀伤的如同琉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叮咚作响。 佘贵的扇面上还残留着渐上去的一丝血迹,殷红刺眼。麻木空洞的眼睛似乎被刺醒,女子突然站起身,将扇子摊开放平,用手中的锦帕用力擦拭着那抹殷红。仿佛要将那抹血迹从扇面上抹去一般。她做的很认真,一次又一次,指关节发白。 “嘶”像无法承受那样的力度,扇面一下子撕开一个口子。女子的动作因为这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停止下来,像雕塑般站立在那里。 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传来。 “楚喧你看,扇子破了,它怎么也擦不干净了。”僵硬的声音从女子干涩的喉咙里传出来,仿若梦呓。 眼底划过一丝心痛和不忍,楚喧蹲下身抱着女子单薄的身体,将她按到自己胸口,眼神复杂:“妍儿,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不,我不相信!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女子尖叫着打断他的话,猛的推开楚喧,紧紧的抓住那把折扇抱入怀里。 “可他确实做了。”眼角眉梢有着淡漠,楚喧避开晓妍灼灼的目光,加重了语气,“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一个女人…” “不,我不要听,不要听…”女子再次尖叫着捂住耳朵,连退几步,急急的喘息。 “皇上,臣有事禀告。”低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倚墙而立的女子却像突然抓住深海浮木般冲了过去,一把拉开门,顾不得礼仪拉住端木椴的手,声音颤抖:“椴哥哥,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他们都在骗我,在骗我…” 眼神剧烈的波动了一下,眸子深处的疼痛在一瞬间放大。端木椴直直的站在女子面前,死死的咬住嘴唇。许久,在女子希冀的目光中,缓缓推开她的手,摇头:“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没有骗你。” “不,他不会!”斩钉截铁的打断了端木椴的话,晓妍将那把折扇死死握在手心。用力的,似乎要将那扇子嵌进她身体一样。 扇柄的棱角带着冰凉的温度划过她细嫩的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然而,没有松开,而是更用力的一点一点收紧手指。 “妍儿,不要这样!”楚喧轻轻皱眉,向她伸出手。 女子苍白美丽的脸庞微微扭曲着,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人,眼里是看不见的疏离,仿若一只被伤害的小兽。 那一瞬间,心底突然有说不出的恐惧。楚喧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中,仿佛不敢再触碰女子的目光,手掌反握成拳放到身后,楚喧猛的转身出门,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压抑:“来人,请太医。” 凌烈的寒风吹过身体,刚才那种压抑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些。楚喧负手而立,森寒的眸子望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目光渐渐凝聚。 “爷爷说,他欠下的债,他已经还掉了。这是他能为皇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也代表了端木府对皇上的诚意。”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带一丝感情。 可是,这样的话却让楚喧感到一阵寒意,比寒风还要冷。 是的,他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从小就不信。所以那日在万丈绝顶之上,他孤傲凌厉的眸子划过端木椴俊朗的脸庞,轻轻吐出的话语是清晰而冷酷的---那就做给朕看,朕倒要看看,端木府到底能为朕的天下做到何种地步。 而益州出巡回来那一日,他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去了端木椴的军营。他不放心,所以他要亲自确定端木椴的忠诚。 而正是这些,将端木府一步步逼到今天的地步。端木府是做到了,可刚才女子受伤绝望的表情如同一把锁链锁住了心脏,不断的收缩,轻易的让他锥心刺骨的疼痛。 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京都,早已风云笼罩,他只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眸子里的挣扎和痛苦渐渐散去,恢复了一贯的凌厉。楚喧抬起头,伸出三根手指直视端木椴的眼睛,一字一句:“朕今天在此起誓,等朕大业成就之时,朕将赐予端木府最尊贵的地位和荣耀。只要大楚存在一日,端木府便没有衰败的一天。” “谢皇上隆恩。”端木椴低头跪倒,恭敬的谢恩。可是俊朗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平静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疼痛和落寞。 含元殿,风云再起。 先是端木府的事情,因为牵涉到自己的女儿,韩让上书请皇上将这件事交给他处理。楚喧把韩让的奏章压了下来,说稍后再议。 之后户部侍郎王约呈上奏折,说最近在沧州,并州一带有暴民暴动,请皇上派兵镇压。楚喧为防兵权旁落,将镇压暴民一事交给了刚刚由科举提拔上来的兵部侍郎刘硕。 而最后一本是工部侍郎李孝元参工部尚书袁沪的,引出草菅人命,贪污受贿等七条罪状。 楚喧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满脸惊愕的袁沪,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终于,开始了… 天已经蒙蒙亮,高大的皇城在早晨的薄暮中显得庄严肃穆,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难得一刻的安静。守门的侍卫将棉被往身上拢了拢,有些不耐烦的骂了一句。打了几个呵欠,睡眼松惺的站起身。 骑马而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身材娇小。拉住缰绳,小太监熟练的将手里的一块腰牌抛到侍卫手里,扬声:“奉太后旨意出宫办事,开门。” 腰牌是青铜所制,上面刻着两条鱼的纹饰,的确是出宫通行的腰牌。侍卫轻轻呵了口气,将腰牌还给马上的小太监,抬手将大门推开。 拉紧缰绳,身下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奔驰而去。 “驾!”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早晨刺骨的风刮过脸庞,火辣辣的疼痛。 她不相信端木翌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她要去骠骑将军府,亲自问那些所谓的众目睽睽。 薄雾渐渐散去,一切变得清晰起来。生硬的马蹄声踏在冰冷的官道上,显得压抑而沉闷。 突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晓妍的心里却像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连手指都带着轻微的颤抖。晓妍一下子拉紧缰绳,那马被拉的扬起前蹄,拼命打着响鼻才停下来。 翻身下马,晓妍朝着那道人影掠过的方向慢慢走过去。陡然觉得肩膀上一道刺痛,身子突然像被定在地上,动不得分毫。 使劲挪了挪身子,拼命想回头看清楚背后的身影,可身子却像不是她的,完全不能控制,委屈的眼泪突然就这么流下来:“端木翌,你个混蛋!” “是,我是混蛋。”曾经明眸皓齿的少年现在显得有些落魄,下巴上长着希拉的胡子,明媚的笑容流失在唇角,那里只有一片冰冷。可是,少年的背脊却挺得笔直,深色的眸子望着女子微微颤抖的肩膀,一点点黯淡,“我亲手杀了爷爷,亲手…杀了他…” 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全身的血液都在他亲手承认的那一刻被冻结,没有了呼吸。那是一种至死方休的绝望,那种生命中最后一种信仰被粉碎的绝望,无边无际。 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无论什么样的原因,都没有资格让他做下这样的事情。 “终于赶上了,那个小太监,咦?是个女人?”不远处的僻静角落里,两双眼睛闪闪烁烁。一样的黑色大麾,右手握着两柄倒刺。 “女人?”一个暗哑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黑色大麾男人拧起眉,抬起他唯一的一只眼睛向那个小太监看去。 韩大人只让我们把端木翌带回去,其他人一概不管。我看我们别浪费时间,动手吧…”趴在独眼男人身边的男子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两把倒刺已经握在两只手上。 “不对,她是…”独眼男人从女子脸上仔细辨认着什么,突然猛的按住了身边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男子,脸色铁青,“那个女人是泠嫔,如今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女人。” “泠嫔?”显然听说过这个女人,黑色大麾的男子脸色微变,斜着眼看过去,突然冷笑一声,身后的短弩已经拉满,冰冷的短箭对准女子单薄的身影,咬牙切齿,“上次我们去江都的几个兄弟就是死在这个臭娘们手里,今天逮到机会,我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等等,有人来了。”独眼男人耳朵动了动,按住身边的短弩。 “逆贼端木翌,不得伤害泠嫔娘娘!”低喝声传来,一列卫队咚咚咚跑过来,为首的男人穿着褐色的侍卫统领服,面如冠玉。手一挥,身后的侍卫立刻一字排开,剑尖直指少年低垂的眼眸。 眼神晃了晃,端木翌倾身向前,手指在晓妍肩胛处轻轻一点,解开了她的穴道。反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扣住她的喉咙:“人在我手里,你们都退开!” 猛的,他的声音顿再在喉咙口。腹部被一个尖锐的东西顶住,冰冷的寒意隔着衣衫渗进肌肤的纹路里。 女子陡然反身,手里的短刀抬起抵在端木翌的胸口,苍白如雪的脸上弥漫着看不见底的绝望。 退开一步,望着少年精致的脸上浮现的些微错愕,目光一寸寸冰凉。缓缓开口,吐出的声音带着深可见骨的失望和悲哀:“你可以爱她,但你却不能为她违背自己的良心,违背天理伦常…” 脸色突然平静下来,端木翌苦笑着摇头:“漓洛有了我的孩子,我快要做爸爸了。可惜,我对不起她…” 猛的挺身向前,一把握住晓妍的手,用力的将她拉向自己的胸口。刀剑刺破衣衫刺入血肉的钝感让晓妍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 狠狠的将女子拉入怀中,隔着刀刃将她抱住。端木翌的嘴角沁出血珠,头抵在女子僵硬麻木的肩头,喘息着闭上眼睛:“你袖子里的东西交给皇上,告诉皇上,我一直忠于大楚,就像端木府一样。还有…咳咳…”飞快溅出来的鲜血绽开在女子的蓝色的衣衫上,宛如那晚盛放得烟花,那种带着绝望的美丽。 “还有,答应我,保住我的孩子,无论如何。”她听到少年附在她耳边的喃喃,那么轻那么低,却像一根刺刺在她心口,再也无法抹去。 不远处,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消失在僻静的小巷中。 如若不能生擒便杀之,决不能让他落入他人之手。这是韩让给他们的最后命令。现在不必他们动手,一切已经解决了。 “什么?泠嫔出宫了?”楚喧望着跪在地上颤抖的小李子,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回…回皇上话…今天,今天一大早…”小李子将头低得更低,几乎已经趴到地上,“傅凉已经带人去找…” “砰”茶盏狠狠的砸在小李子身上,刚煮沸的茶水飞溅出来,小李子皮肤上顿时烫红一大片。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跟着楚喧这么久,还第一次看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小李子吓得一时呆住,知道这次皇上动了真怒,小李子大气也不敢出,只管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如果泠嫔出了什么事,朕要整个京都陪葬!”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楚喧眼里有压抑不住的怒意。 有微微的血腥味传进来,楚喧猛的抬头。殿门外,满身是血的女子就这么慢慢的走进来,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灵魂早就被抽离身体,剩下的,只是一具没有任何血肉的躯壳。 “这是端木翌给你的。”一步步走到楚喧身侧,从袖子里机械性德抽出一张信笺交到楚喧手里。晓妍抬头望着他,没有任何感情的望着他。 可是只有一眼,女子仅仅看了他一眼,便走过他身侧,坐到椅榻上,眼神呆滞而空洞。 心口有隐隐的疼痛泛上来,楚喧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低头将那封信笺打开,只看了一眼,便交给端木椴。 这是端木翌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端木椴握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笺,用力的将它揉进手心,指关节微微颤抖。隔了好久,才将汹涌而出的情绪压入心底,欠了欠身,转身出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挂在下巴上,晶莹剔透。女子痛苦的抱住自己的身体,望不见底的悲伤弥漫开来。 没有说话,从身后抱住女子微微颤抖的身体,楚喧将女子搂的更紧,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一般。 ------------ 第五十章 沙场秋点兵 更新时间:2011-12-25 沧州,并州一带的暴民暴动没有像韩让希望的那样蔓延,刘硕虽然年轻,但却做事稳重,事事周全,更难得的是懂得如何收拢人心。那些被煽动的百姓和真正的暴徒被逐步分化,原本燎原的火势被扑灭下去。 宣和台。楚喧将手里的卷轴缓缓铺开,拧起眉。如果说沧州并州一带的暴动可以用大胆启用新人来解决,那粮草的问题却不是那么简单。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虽然刘硕是个人才,但如果粮食补给供不上的话,那一切都是空谈。 今年大楚天灾不断,各州上缴国库的粮食原本就少,再加上几次大规模的征战,国库已经空虚,根本经不起大的战事。 “这是端木府名下的酒楼,歌坊折出的银两。”端木椴轻轻递过来一张银票,细长的眼眸里思虑重重,“兴兵打仗要的不是小数目,可是江南那些富户商家仗着有人撑腰,宁愿粮食烂在仓库里也不愿意拿出来。一旦粮草跟不上,就像无本之源,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哼!韩让以为这就能卡住朕的脖子吗?朕就不信,朕的天下会栽在这小小的粮草上!”楚喧眯起眼睛,薄薄的嘴唇抿起来,带着一丝怒意。 “泠嫔娘娘驾到!”小李子尖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楚喧眉心动了动,泛上来的怒意稍微缓和了些。 “妍儿最近清瘦了。”将女子身上的狐裘拢了拢,楚喧将女子拉到自己身边。 自从端木翌的事情之后,他已经半个月没到漪澜殿去了。 不仅仅是因为最近政务繁忙,还是因为,在心底,他在害怕着某些东西。 每当夜深人静灯火阑珊的时候,他都会想到女子悲伤而美丽的脸庞,在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慢慢沉沦。 “最近睡的不好。”晓妍抱紧手里的紫金手炉,微微笑了笑。目光落到宝蝠螭案上,“皇上在为粮草的事情心烦?” 重新被提起刚才的话题,楚喧的脸色再次凝肃起来。转身望着屏风后那张大楚疆域图,手指一分分握紧,森寒的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虫灾,大旱,江南粮食减产,甚至还有颗粒无收。南疆叛乱在前,敌戎叛乱在后,活生生耗尽了国库几年的存粮。韩让啊韩让,看来你是早就谋划好,就等今天困死朕。” “砰”握紧的拳头狠狠的砸在白玉的屏风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然而女子的眼睛却猛地哦一亮,拳头砸中的地方是一大片的空白,那是曾经的不毛之地。 可如今北迁令已经颁布靠近一年,大片的荒地被开垦,皇上又减免赋税,奖励耕织,先不说富户,连寻常百姓家亦有余粮。 “楚喧,北迁令!”女子略带苍白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手掌按住那片曾经的不毛之地,低呼,“这里,有存粮!” “北迁令!朕怎么没想到?”漆黑的眸子里泛出异样的光彩,楚喧一把拉住晓妍的手,许久没有的笑容重新绽开在帝王的嘴角,凌厉的有些刺眼,“这天下,朕要定了!端木椴,把关于北迁的卷宗拿过来!” 日月恒升的屏风静静的立在大殿的一侧,仿佛两只窥测人心的眼睛,守望这大楚的江山万代。 宝蝠螭案前,两个身影在低声商量着什么。明紫色长袍的男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那张孤傲的脸上带着出鞘利剑般的锋利凌然。而在他身侧,手指点过卷宗的温润男子俊朗温润,然而眉宇间却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镇定冷静。 “朕要你陪着朕,一起看这大楚的太平盛世。”夕日的誓言犹在耳边,也许他们,真的能做到。 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晓妍无声无息的退出宣和台。 “皇上,端木翌说的那个人,已经找到了。”眼风扫过女子离开的背影,端木椴抬起头,轻轻开口,“太后在进宫前曾经生过一个儿子,有了他,那太后的复国就更名正言顺。太后许韩让君王之实,生杀予夺的大权,就是要借助韩让的力量复兴大周。” 手指在杯盏里蘸了蘸,宝蝠螭案上留下浅浅的水迹。 安雅居,顾清夜。 微微敛眸,似乎回忆起某个人,寂静的院子,不然尘世的安静,以及…眸色渐渐变深,宛如幽深的潭水,看不见底的黑色。许久,楚喧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伸手拂去浅浅的水迹,声音冷硬:“三日后,让铭带着他的首级来见我。” 战争一触即发,整个京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而作为权力斗争核心的大楚后宫,更是人人自危。宫女太监们都小心伺候,生怕一不小心惹的主子不高兴便人头不保。 晓妍依旧每日去慈安殿请安,一言一行都恪守宫中礼仪。现在在风口浪尖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起来吧。”太后虚扶一把,端起凤藻玉案上的杯盏,看似漫不经心的开口,“泠嫔一直在宣和台侍驾,平时都干些什么?” “臣妾愚钝,只能替皇上端茶递水,做些小事罢了。”晓妍扶着宫女的手坐到紫檀木椅上,低头回话。 低低的笑了几声,吹着杯盏上的茶叶,扬眉:“小事?哀家可听说你为皇上出了不少主意,替皇上分忧不少。”转而脸色一变,低斥,“泠嫔,你可知罪?” 明白太后话中的意思,晓妍脸色微变,连忙站起身,分辨“臣妾恪守本分,太后娘娘决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哼,你倒推得轻巧。后宫妃嫔不得干政,这是先帝留下的规矩。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嫔,竟敢干涉皇上处理政事。不要以为你平日里装的乖巧,你以为哀家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吗?”一拍玉案,太后冷笑着站起身,“按宫中规矩,后宫妃嫔干政一律除去封号,发配浣衣局。来人,给哀家…” “母后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对身子不好。”低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楚喧轻笑着走进大殿,高大的身影替晓妍遮住了迎面而来的冰冷目光,嘴角锋利的弧度山岩般坚硬冷峭,“泠嫔只是做了一个后宫妃嫔该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儿臣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需要母后费这个心,伤这个神。” “皇上宠爱妃子哀家本不该说什么,但哀家掌管后宫,如果后宫里出了什么有损皇上英明的事情,哀家就必须管!皇上不觉得对泠嫔的宠爱太过分了吗?” 眉梢高高的挑起,太后的脸色已经难看之极。 嘴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薄笑容,楚喧没有说话,转身拉住晓妍的手,握在手心,然后慢慢转身,看着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这…是她应得的。” 第二日早朝,以韩让为首的六位大臣呈上泠嫔干涉内政,请求皇上废去泠嫔封号,贬为庶人出宫的奏折。楚喧却固执己见,冷言以对。早朝在群臣与皇上的僵持中不欢而散。 三日后,韩让称病,不上早朝。随即上表说身体不适的官员达八九位之多,且都是身居要职,隐隐有逼宫之势。整个朝庭陷入一片恐慌,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而与那些奏折同时送过来的,还有铭从江都传来的密信。安雅居已经人去楼空,顾清夜不知去向。一时情形为宫中孤守的少帝看起来十分不利。 其实那日太后说出要以泠嫔干涉内政为名要将晓妍送去浣衣局的时候楚喧很清楚,他们只是在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来挑起战乱。 韩让捏住了他的七寸,偏偏用她来做借口,所以,不管现在的形势到底怎么样,他都不能再等了… “沧州,并州一带的暴动并没有完全扑灭,虽说倪源那里有十万精兵,但现在情势并不明了,难保他不会倒打一耙。朝中虽然有皇上提拔的年轻将领撑着,可他们毕竟年轻,怎么会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将手里的密信放下,脑海中已经将所有有关的事情理过一遍,整理出最好的方案,“皇上何不缓缓,只要先除去泠嫔封号,这件事就可以压下来,等魏将军那里一切准备妥当了再作谋划。” “缓缓?”楚喧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一丝莫测的笑意攀爬上帝王冷峻的嘴角,端木椴心头不由一跳。 “现在时关键的时刻,皇上每一步都必须想清楚,韩让…”再次出声,端木椴眉头皱的更紧,然而话只说到一半便顿在了喉咙口。 隔着楚喧清冷的脸庞,他看到缓步而入的女子,美丽的脸庞,单薄的身子,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倔强… 这几日朝堂上的事情肯定或多或少的传入她的耳朵,她现在不是应该在漪澜殿休养吗?怎么还会到宣和台来? 难道楚喧真的想把她推到权力争夺的顶峰?那有多危险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却也是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的噩运的开始… “妍儿,陪朕下盘棋。”青玉棋盘上,黑白棋子列阵在前。一场厮杀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微微一笑,晓妍拈起一粒棋子,细长的手指动了动,已经落子。 原本黑子已经孤立无援,只是却因为那一颗白子的落下而出现另一条生路,可是,白子失去了原本的自由,被堵在黑子之间。 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下去,楚喧抬起头,望着女子淡淡的眼眸,声音清冷:“妍儿,告诉我,你可曾后悔?” 墨玉般的眸子里波光流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没有,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女子干净而美好的脸庞微微上仰,唇边浮起安静的笑容。温柔的驱散了大楚后宫所有的严寒,连空气都散发着一种美好的气息。 各地动乱迭起,纷纷打出除妖妃,肃君侧的口号,一时间整个大楚烽烟燃遍。而在千里之外的南疆,又有后周余党拥护他们流落在外的王子即位,与倪源的十万大军对峙岭南。整个大楚一片混乱,六部尚书中有一大半都告病在家,不理政务。守城的将领消极抵抗,战火越燃越快,点遍大楚的每一寸角落。 楚喧似乎更忙了,每日都和端木椴在宣和台商量事情。宣和台精铁灯架上的红烛一次次燃尽,又一次次被点燃,彻夜不息。 大楚后宫越发清冷孤寒,到处都是宫女太监门惴惴不安的眼神和惊慌失措的神色。 未央池畔。残败发黄的荷叶稀稀落落的漂浮在水面上,带着一种颓败的气息。负责清理残雪的宫人们也不知去向,石子铺就的小道上,只留枯黄的杂草根茎还在顽强的生存着。 再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按以往惯例,宫中早就应该张灯结彩,但今年整个皇宫似乎都没有了心情,连着皇宫里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觉一种压抑的凋零。 抱紧手里的紫金手炉,晓妍轻轻呵了口气。白色的气息从嘴里吐出来,转瞬间凝结成小小的水珠。衣衫拖在地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沿着石子小道过去便是漱毓宫。 自处菀儿走后,那地方便空了出来。太后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清理干净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宫中太监都是见惯眼色的,知道太后不喜欢便也怠慢很多,连最基本的清理也简之又简。 “漱毓宫…”轻轻的叹息从嘴边滑出,眼神有些恍惚起来,似乎沉浸到一段漫长的回忆中。 隔了好久,才从刚才的走神中回过神来,再次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眼神晃了晃,刚抬脚走了几步,目光突然顿住。 漱毓宫门口的石阶上,孤零零的坐着一个人,单薄的衣衫,黑曜石的面具,整个人包裹在一片纯净的黑色之中。 宛如冰天雪地里一座冰雕,冰冷的似乎是一个死人。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身影和周围是那样格格不入,仿佛硬嵌进一幅画里,显得突兀而不自然。 蓦然想起那日在周府袁沪扯下他面具的那一刻,那张烧得半焦的脸庞和仿佛吞了火炭般的嘶哑声音,让她有一种心惊胆战的不安。 静静坐着的人似乎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缓缓侧过身。 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将自己隐入高大的楼台之中。隔了好久,才敢慢慢走出来。 大理石的台阶上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那一切没有发生过。可是缠绕在心口的不安情绪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漪澜殿,楚喧接过晓妍捧上来的茶,轻轻放到一边。 “朕许久没来看你了,今儿得了空,过来看看你。” “皇上国事繁忙,我明白。”晓妍微微笑了笑,坐到椅榻边,神色之间有些恹恹。 目光从晓妍脸上划过,楚喧半笑着拉住晓妍的手,放到自己手里:“妍儿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今天我遇到一个人…”咬了一下嘴唇,晓妍迟疑片刻,“上次在周府…” “皇上,奏章已经整理好了,一共七份,请皇上过目…”殿外小李子尖细的声音打断的晓妍的话,楚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扬声,“送进来。” “是。”小李子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将捧在手里的奏章放到桌案上,躬了躬身退下。 “终于来了…”冷冷笑着,楚喧抬手将放在第一本的奏章翻开。 近日来的连夜繁忙,楚喧的脸色有些发黄,眼睛下面黑色的眼袋明显可见。可那双眼睛,却出奇的透亮。就像一个赌徒,在赌一场旷世豪赌。他要的是天下,而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筹码。 突然之间,所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一种无法言喻的惆怅涌上心头。 手指漫不经心的叩着桌案,楚喧轻笑起来:“宫里好久没热闹了,今年的元宵节可要好好办一场。不仅要请王公大臣,还要请各府家眷。朕要让大家都看看,朕的江山是怎样的不可动摇。妍儿,你说好不好?” “他们不傻,这样的鸿门宴他们自然不会来。”勉强打起精神,晓妍微微侧过来呢,不愿让楚喧觉察到自己的情绪。 “所以朕收到这么多奏章,以各种理由告假。”奏章在手里拍了拍,重重的扔到桌上。 冷笑着站起身,楚喧微微敛眸,“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敢赴这鸿门宴,韩让身边的人,朕要一个个把他找出来,朕的眼里可容不得这些沙子。更何况…”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些寒意,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肃杀起来,“更何况,朕的魏大将军已经开始行动了…” 那一刻,帝王眼里的光芒太过明亮,明亮的让晓妍有一刹那的害怕。咬了一下唇,晓妍低头:“可是奏章只有七份…” “老狐狸迟早会露出他的狐狸尾巴,朕还有时间,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没有注意到晓妍的表情,楚喧只是低眉冷笑。 “皇上会如愿的。”轻轻转过身,晓妍闭了一下眼睛。 身后突然有什么覆上来,搂住了她的身体。耳边传来喃喃的声音:“妍儿,朕最近忙,不能陪你。可是朕记得,明天是你的生辰,朕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会喜欢的。” 心底渐渐柔软起来,身子往后缩了缩,那个温暖的怀抱,才是她真正留恋的地方。可是身后的温暖只是蜻蜓点水,一晃而过。 楚喧松开晓妍,揽住她的肩膀面对着她:“妍儿,朕要去宣和台处理事情,你好好休息。明天朕把你的份位晋一晋,今年的元宵节,朕要你来主持各府女眷。”然后,没有任何迟疑的朝门外走去。 身后的哦温暖褪去,留下空荡荡的冰凉。只有大片的空气流连指间,连带着心口,也空荡荡的失落了一大片。 “娘娘,这是皇上送给你的生辰礼物。”黑曜石下的眼睛闪了闪,泛起一种奇异的铁灰色。朱漆的小匣在晓妍面前缓缓打开,一股奇异的甜香蔓延开来。 身子突然无法继续动弹,连呼吸似乎都缓慢下来。失重般倒下,最后的视线里,看到黑曜石面具后焦木般的脸庞上带着一种类似于哀伤的神情… ------------ 第五十一章 独自上兰州 更新时间:2011-12-26 “好,真的太好了。”锦衣华服包裹的中年男子眼角低垂着,虽然小心掩饰,但脸上仍有说不出的兴奋。使劲的搓了搓手,眯起眼睛,“她可是宝贝啊,抓到了她,等于抓住了那个小皇帝的七寸。不错,真不错。” 没有理会韩让的自言自语,屋内挺身而立男子只是静静的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突然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人,韩让眼角低了低,小心翼翼的掩饰起刚才的情绪,俯身去看床上躺着的女子。 红木床上的女子呼吸均匀,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沉浸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里。 许久,有些感叹似的叹了口气。韩让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乌豆大小的丸子。这是他从苗疆收集来的蛊丸,服下这个的人,会永远的失去自己的意志,任人摆布。 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个女人,他几次好事都坏在她身上。而现在又是非常时刻,一切都必须妥妥当当,不能出任何差池。 丸子在手心握了一下,韩让将蛊丸送到女子口边。然而不等他触碰到女子苍白的嘴唇,一道冷光闪过。 韩让下意识的推开几步,倚着桌子站定。 长剑抵住地面,铭面无表情的望着韩让,黑曜石面具后的瞳仁里冷光一丝丝透出来:“这个女人我还有用。”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僵持住。 半响,韩让抬了抬眼皮,也不生气。慢吞吞将蛊丸放回小瓶子,放入怀里。小心翼翼的搓了搓手,将手拢进袖中。看着男子的眼神有些失望又有些怜悯:“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恨她,这才是对那个人最好的报复。” 黑曜石面具后的眼睛动了动,只是一瞬间又像入定似的望向地面,不再说话。 张灯结彩的静宜园,元宵佳节,宫中欢宴。 本该是大楚最喜庆的盛世,但在此刻却显得那么突兀。大楚烽烟遍地,后宫却举行什么欢宴,谁都看得出来这场欢宴必定不会那么简单。 来了,将自己的家眷送到皇上手里;不来,更显得心里有鬼。来与不来,身价性命都悬于一念之间。 韩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不傻,所以他来了,还带着自己的家眷。 此刻,换上平日里那件挖丝银纹朝服,坐在静宜园最右边的檀木椅上。小心翼翼的搓了搓手,将手拢进袖子里。 “韩大人,我们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刑部尚书邱廉偷偷瞄了一眼坐在龙案后漫不经心喝茶的楚喧,有些忐忑,“我可听说好几位大人都递了生病告假的折子,皇上都允了。” “允了只会让他们死的更快一些。”韩让微微眯起眼,小心翼翼的将衣袖上压出的褶子抹平,温温和和的语气可吐出的话语却是毫不留情的锋利,“选了这条路却没有这样的胆量,那些人只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要也罢。” 欢宴还没有开始,君臣间各怀心思。而与之一墙之隔的畅宜园,那些诰命夫人各府女眷都已经穿戴整齐早早的候在那里,可是,却迟迟不见那位新晋宠妃泠妃的身影。 “韩让的家眷来了没有?”楚喧浅浅抿了了酒,压低声音。 “来了,早就候在畅宜园了,只是…”端木椴轻轻皱眉,神色有些不安。刚想开口却看见小李子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来,弯下腰在楚喧耳边说了句什么。 帝王孤傲不羁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灯光的掩映下,竟是从未有过的阴沉可怕。 仿佛刚才心里的预感被证实,端木椴脸色一阵发白。霍然抬头,正好看到不远处韩让抬了抬眼皮,一向小心翼翼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牵起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啪”耳边传来极细的一声杯盏碎裂的声音。端木椴脸色一变,顺着声音看去,却看到帝王宽大的衣袖下有红色的液体顺着手腕蜿蜒滴落到地上。 一滴一滴,鲜艳的刺目。楚喧死死盯住韩让所在的方向,黝黑的眸子里有什么在烈烈燃烧,却有被什么生生压抑住,显得分外可怕。 许久,楚喧闭上眼睛,极缓极缓的吐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眸,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深不见底的黑色,没有任何情绪。 松开手,用锦帕捂住手心流血的伤口,楚喧冷冷:“去慈安殿把太后请到畅宜园,你知道怎么做。还有,今天不必动手了。” 心里像被什么灌了浸满水的海绵,又沉又重。可是作为臣子,他并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情。干涩的喉头动了动,端木椴握紧了手,转身离开。 两个小太监从静宜园正门进来,抬进来一张高大的屏风。 “太后驾到…”随着一声尖细的声音,盛装打扮的太后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进入畅宜园。 然而让人有些诧异的是,一向伺候太后的崔德海却不见了人影,反而换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而在她身后,缓袍轻带的青年目不斜视的走过铺着红毯的石阶,站到太后坐的玉案后。 按宫中规矩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男子出现,可眼前的男子落落大方,似乎没有一点难堪。 那些女眷们相互对视一眼,心里纵使有一万个疑惑也不敢表现出来,纷纷行礼入座,倒也一派融洽。 “元宵佳节后宫欢宴,太后乃后宫之主,所以皇上特请太后主持大局。”小李子一扬手里的拂尘,朗声。 玉案后的太后仪容端庄,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从容典雅,举手投足之间看不出一丝异样。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住她。只要她有一丝异动,便会立刻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带回慈安殿,从此,再也走不出那个院子。 虽然没有料到楚喧动手的这么快,可很早之前,心里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并没有过多的惊慌失措。至少,现在她还是太后,并没有完全失去所有的一切。 一切,都还有机会… 身体越来越沉重,连着呼吸,像有什么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喉头动了一下,放在身体两侧的胳膊无意识的往里收紧。 脑子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无数画面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的在脑海里飘落,不断拼凑到一起,又不断分裂开来。 “楚喧…”惊叫着坐起来,晓妍猛地抓紧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耳边那些叫嚣声淡了下去。 “啪嗒”额角的冷汗滴下来,让还在失神中的女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眼里的混沌散去,女子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件干净整洁的屋子,收拾的素净雅致。桌子上放着一只骨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梅花,含苞待放,散发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 屋子里空无一人,安静而平和。如果不是刚才那些回忆,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大半年前刚进端木府的日子,没有发生过那么多故事,她还只是那个带着一丝倔强的女孩。 只可惜…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晓妍有些自嘲的笑起来。 头似乎又开始痛起来,这里又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蓦地,脑海中浮现一张黑曜石的面具,和面具后那张如烧焦木炭般的脸庞。 不知为何,心里开始慌乱起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把她带到这里?那样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又说不清楚… 摇了摇头,将心里所有的不安都强压下去,晓妍拢紧身上的衣衫,从床上坐起来。 清冷的风从半开的格子窗里涌进来,带着一丝寒意。抿了一下嘴唇,晓妍起身推来了门。 这是一间安静的院子,昨晚刚下过一场雪,整个院子都被白雪覆盖,一片纯白。墙角数枝梅花开的正烈,暗香扑鼻。然而在这冰雕玉砌的世界中,最耀眼的莫过于那一袭黑衣舞剑的男子。 挽起的剑花在空中一朵朵次第绽开,凌厉而肃杀。 似乎听到身后的响动,黑衣男子舞剑的动作停了下来。背对着女子静静的站立。 脑海里有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也是这般冷傲,也是这般沉默。晓妍感到自己的呼吸在慢慢加快,在口里的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刹那,黑衣男子冰冷的眸子里冷光一现,反手出剑。 那剑太快太凌厉,晓妍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便感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往后推去。迎面而来冰冷的长剑穿透右肩的披风,将她钉在门框上。 黑曜石的面具近在咫尺,没有任何温和和感情,然而面具后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却燃着某种炙热的温度,几乎将她烫伤。 心口猛的泛起一股寒意,晓妍低呼出声,本能的抬起右手想挡住那样刺眼的目光。然而手腕刚一动,却被狠狠的抓住,反手按到身后。 俯身向前,黑曜石面具后的那双眸子渐渐泛出一种奇异的铁灰色。 惊叫声被扼断在喉咙口,脑海中有惊雷闪过。不可置信的震惊写在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庞上。 可是随即,那样的震惊便被另一种眼神所取代。淡淡的,带着一丝伤感,带着一丝怜悯。 仿佛被那样的眼神伤到,黑衣男子手里的力道加重,几乎要将那纤细的手腕生生折断。 可是女子却没有退缩,只是倔强的抬起头,盯住那双灰色的瞳孔,微翘的嘴角里吐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好久不见,琢言。” 手指不易觉察的轻颤了一下,黑曜石面具后的脸庞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似是沉默,又似乎在确定这个来自于很久前的名字里还仅存的一些回忆。 铁灰色的眸色渐渐浅了下去,变成一潭静谧的黑色,沉沉的压住了一切。 长久的沉默后,男子松开了抓住晓妍的手。握住利剑的手反转,长剑沿着披风从门框中猛的拔出,铮然入鞘。 冷冷转身按住剑柄,就这样再次陷入沉默。 隔了很久,那个挺立在雪中的身影才微微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走之前说了什么?” 再次提起那个已经消逝的灵魂,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说,直到最后她才明白,爱情本该是纯白如雪。不该有阴谋,不该有背叛,没有委曲求全,更没有一厢情愿。” 没有委曲求全,没有一厢情愿。可是她知不知道,她为了他委曲求全一厢情愿的时候,有一个男子正以同样的炙热对着她。只是,他却永远无法走进她心里的那个角落,即使,那里已经伤痕累累,布满尘埃。 十二年,他陪了她整整十二年。已经耗费了他有限生命里所有的热情,他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有关。所以,在得知她离开的消息后。他宁愿自毁容貌,吞炭毁音也要为她报仇。 他以为,她一定是带着恨意离开的。那样要强的女子,事事都倔强的女子,绝不可能允许他的忽视和冷漠。 可是…结果却是如此平淡。平淡到让他感同身受的恨意在刹那间变得可笑和可悲。 终究,他还是不懂她。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的美好和温暖,都是那么遥远,遥远到他穷尽一生都无法触摸的到… “你们都给我让开。”略带骄横的声音传入耳畔,带着十二分的怒意。 那团火一样明亮的女子站在院子外,一巴掌狠狠的扇到看守的小厮脸上,冷笑:“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还不给我滚开!” 守门的小厮被打的一个踉跄,又不敢回手,只得拦在院子前面低声下气:“小姐,韩大人吩咐…” “你给我让开…”再也不顾小厮的哀求,漓洛直往里面闯。毕竟是韩大人的掌上明珠,那小厮也不敢太过于阻拦,更何况她还大着肚子。知道小姐的脾气,小厮也不再拦,让开一步干脆放漓洛进去。 一样的精灵娇俏,一样的刁蛮骄横,只有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告诉她,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嚷嚷着一颗心送出去再也收不回来的少女,而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就这样直直的站在她面前,带着十二分的厌弃和憎恶。 不管有意或无意,她都让她失去了丈夫,让她的孩子成为了孤儿。如果换作是她,她也会恨吧。 干涩僵硬的喉头动了动,竟是从未有过的心慌和愧疚。晓妍下意识的退开一步,低下头,不敢看女子的眼睛。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打的晓妍侧过脸去。 漓洛冷笑着望着晓妍,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没有资格叫我的名字,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怎么下得了手…” “再过六个月他就要做父亲了,他说要带我和孩子去看这满山的红焰花,可是,就因为你,一切都消失了。你毁了我所有的梦想和幸福,你毁了我的一辈子!” 指尖颤抖的覆上自己的肚子,一袭红衣的女子那样撕心裂肺的控诉着,像一把把刀插在自己的心口,疼的锥心刺骨,偏偏,却又无法说出来。 “漓洛,不准对泠妃娘娘无礼。”低斥声从院子外面传来。 “无礼?什么叫无礼?”像被那样的训斥所刺到,女子冷笑着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晓妍的手,将她拖到自己面前。宽大的衣袖下,将她的手强行按向自己的肚子,眸子里有隐隐的疯狂之色,诅咒般喃喃,“我要你亲手摸摸这个孩子,我要他记住,是谁杀了他的父亲…” 声音顿在半空中,女子的身子像失去重量般倒下来,那一刻,她的眼神,出奇的透亮。 佝偻着背,面目丑陋的男子将漓洛接住,微微低头。 “肖炀,带小姐回去。”韩让面无表情的冷冷吩咐,转身朝晓妍欠了欠身,“娘娘受惊了,一切自有臣去处理。” 脑海中很久都是一片空白,直到所有人都消失之后,麻木的神经才渐渐有了知觉。指尖还残留着女子身体的温度,手心团起的纸条硌疼了手掌。晓妍只有不断收紧再收紧,才能不让眼泪留下来。 风扬起细碎的雪花,大地,一片静谧。 ------------ 第五十二章 鸿雁自北来 更新时间:2011-12-28 屋子里隐隐的灯光倒映出女子纤细的剪影,如一朵盛放的空谷幽兰,柔弱却绝强。琢言抱剑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低头望着被月光反射的亮堂堂的地面,黑漆漆的眸子里也有亮堂堂的光芒。以前,他也是这样守着一个女子,看她的悲欢喜怒,看她的语笑嫣然。 而如今…物是人非。 嘴角低垂下来,琢言别过脸去。 烛火发出噼啪的声音,屋子里有些黯淡,晓妍起身将灯罩拿下来,拨了拨灯芯。 转身坐回椅榻,将毛毯盖到膝盖上,轻轻吸了口气。 团起的纸条已经摊开,上面潦草的画着亭台楼阁,有的只是用标记简单的标注了一下。不过,整体布局还是能够看的清楚。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庄,分为东西别院。他们现在住的是东院的逶迤阁,算是东院的最中心。 虽然画的有些粗糙,但山庄的前后门画的却十分清楚,连着逶迤阁的小道更是用特别的勾勒出来。 漓洛的意思她明白,可是…她却不打算逃。 先不说琢言肖炀这样的高手,她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可能。即使退一万步,她逃出去了又能怎样?没有食物没有方向,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要不,就是被山里的野兽吃掉,要不,就是被再次抓回来。 韩让现在对她还算是客气,可事实上,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活的人质,至于活到什么程度,他根本不需要在意。 所以,与其说她不想逃,还不如说,她根本无路可逃。 重重的叹了口气,拿下灯罩,转瞬之间,小小的火焰吞噬掉手里的纸条。 纸条化为灰色的灰烬飘落而下,就像带走了最后一丝希望,重新躺回椅榻,晓妍微微闭起眼睛。 一种失望孤独的感觉无可抑制的涌上心头,很累,也很疲惫。下意识的伸手往腰间探去。 微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了点,那是楚喧送给她的短刀,她一直贴身带着,从未离身。 那么,楚喧呢,他又在哪里? 是不是在宣和台看着满桌案的奏章,是不是依然一袭明紫色衣衫带着凉薄的笑容,是不是…在拼命找她? “他说要带我和孩子去看这满山的红焰花,可是,就因为你,一切都消失了。你毁了我所有的梦想和幸福,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一袭红衣精灵娇俏的女子站在她面前,悲伤的脸庞带着几乎是刻毒的质问。 女子绝望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端木翌…”有些难过的抓住衣襟,晓妍俯下身去。无数零碎的片段不断重叠,将她拖向深不见底的漩涡,她拼命挣扎,却游离不出漩涡的中央。无数的红锦花纷扬而落,将她埋葬在过去的回忆中。 “楚喧…”惊叫着伸出手,晓妍猛的坐起来。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柔和的灯光穿透灯罩散发出来,淡淡的洒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身上的毛毯已经滑落到地上,让她感觉些微的寒意。 原来是场梦,晓妍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轻轻吁了口气。 可是刚才的梦境真实的可怕,她几乎可以触碰到那些鲜艳的如同毒酒般的花朵。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多,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安慰着自己,晓妍弯腰准备将毛毯捡起来。 然而,不知想到什么,伸出的手像被定住一样顿在了半空中,呼吸凌乱起来。 红锦花,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顾清夜曾经和她说过这种花。它只生长在北方的并州,冀州一带。而冀州气候恶劣,红锦花虽然能生长,但并不可能生长的漫山遍野。也就是说,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并州某地。 红锦花虽然生长在山上,却缺不了水,那附近一定要有河流或河流的分支。北方河流原本就少,而且这里四面环山的地形… 脑海中拼命回忆宣和台那屏风上的图案,猛的,脑海中有什么闪电般闪过,是! 她终于知道她在哪里了,只要告诉楚喧她现在的具体方位,她便能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烛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女子略带苍白的脸庞,闪烁不定。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捧着托盘进来。小心翼翼的将托盘里的碗碟放下,摆放好,为晓妍盛了一碗汤。 那丫头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细嫩细嫩的,眉目之间怯怯的神情倒和芷烟有几分相似。这是晓妍这几天唯一见到的侍女,只知道她叫香儿。 “这是什么菜?”一股油腻的味道传过来,胃里觉得不舒服起来,晓妍皱起眉,开口。 “糖醋黄鱼。”小丫头有些茫然的看着晓妍,老实的回答。 “这东西太油腻了,有没有清淡一点的,这味道闻得我…”那种恶心的感觉再度泛上来,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晓妍用锦帕捂住嘴角,忍不住干呕。 然而话到一半突然顿在那里,有些呆滞麻木又有些不可置信。 女子突然安静下来,不再说话。半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鱼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原本见晓妍脸色不好想开口问的,现在看似乎没有任何不妥,香儿也没多问,只管将吃好的碗碟收拾干净,出了门。 天渐渐朗了开来,雪后的阳光显得格外温暖。屋檐上融化的积雪顺着屋檐的角落滴下来,落到一只白净的手掌中。 有些寒意泛上来,晓妍伸手将身上的毛毯盖住肚子,低头沉默。半响,起身推开了门。 琢言没有动,石雕般坐在石椅上,仿佛已经和四周的雪色融为一体。 抿了一下嘴唇,晓妍暗暗捏紧手,又走了几步,眼前一花,琢言如鬼魅般的身形已经拦在她面前。冷冷:“你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我已经呆在这个院子里快半个月了,出去走走难道都不可以?”晓妍皱眉,有些不满。 “在这里你比较安全。”琢言面无表情的侧过脸,伸出的手却毫无收回的打算。 “怎么,院子外面有老虎会吃了她?”不阴不阳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来,带着些许不屑。 说话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墨绿色绒袍,怀里抱着一个紫金手炉,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门口守卫的小厮见他连忙行了个礼:“胡总管。” 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胡总管朝琢言翻了翻白眼:“你是信不过我胡坤还是信不过这里的守卫?” 眼里闪过一丝寒意,琢言按紧手里的长剑,他最讨厌这样的人,不过不知为何,今天他却忍了下来,默不作声的将手里的长剑抱紧,径直朝院子外面走去,至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胡坤一眼。 “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条狗!”他在这里好歹是总管,哪里受过这样的鸟气,胡坤气的胡子打颤,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喃喃咒骂。 “我就不信,这山庄里到处都是侍卫,还能把那个女人给弄丢了?你,过来跟着她。”叫住收拾碗碟出来的香儿,胡坤扬手,“记住,一步也不准离开,明白吗?” “胡总管,韩大人吩咐…”门口的守卫有些为难的相互对望了一眼,虽然知道胡总管的火爆脾气,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只是出去走走,现在韩大人又不在山庄,出了什么事情我担着。”胡坤不耐烦的打断守卫的话,朝琢言离开的方向吐了一口浓痰,再也不理会那两个面露尴尬的守卫,扬长而去。 还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晓妍心中一喜,连忙加快脚步,跟了出去。门口两个守卫想拦也不敢拦,只得赶紧眼神示意香儿跟上去。 “刚才那男人是这里的总管?”离开院子一段距离,晓妍故意放慢脚步,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开口。 “嗯,胡总管。”香儿低着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看样子这位胡总管的脾气不大好,你们这些下人可要受气了。”晓妍轻声笑了笑,望着香儿。 “原来那位陶总管倒还好,可不知怎么三个月前得罪了公子,韩大人把他发配去了柴房,后来这位胡总管才来…”香儿低着头,似乎想起什么,喃喃开口。话到一半,惊觉自己说的太多,立刻闭了嘴,有些讪讪的搓着衣角。 “哟,这芜湖山庄里什么时候多出这样一位小美人。”轻挑的声音从游廊的外墙传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隔着游廊的花窗,一个穿金色缂丝暖袍的男子将手里的酒盏朝这里举了举。 那男子长的倒还端正,不过眼角轻挑的神情让他整个人带着一种浮夸的气息,一看就是那种纨绔子弟。 他似乎已经喝多了,眼睛直直的盯着晓妍,扶着墙摇摇晃晃的走过拱门,一股酒气迎面而来。 “二…二公子…”香儿似乎极怕这个男人,战战兢兢的站在他面前,脸色都已经吓白了。 这男子正是韩让的儿子韩思逸,虽然是庶出,但好歹是儿子。韩让在他身上也算是花了不少心血,可这个儿子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整日就知道眠花宿柳。 后来和袁沪的女儿袁温仪定下亲事,可成了亲依旧改不了那样拈花惹草的毛病,那袁温仪也是个受不了委屈的主,原本就三天一大闹五天一小闹的。后来韩思逸不知怎么惹上益州花魁月夕影,还把他带到家里要立她为小妾。 袁温仪做事也绝,竟然把自己肚子里已经三个月的孩子打掉了。他倒是不在乎,可韩让却动了怒,说袁家没把他放在眼里,让韩思逸将袁沪的女儿休掉。他乐得自在,从此更是整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二公子,这位姑娘不行,胡总管说…”虽然对这位臭名昭著的公子怕的要死,但想起胡总管的吩咐,还是颤抖着挡在晓妍面前。 “你给我滚开!”韩思逸一把推开香儿,将酒盏恨恨的砸到香儿身上,就是一个巴掌扇了下去,口中含糊不清的骂着,“一个个都看不起我,连个小丫头都敢挡我的路,不想活了是不是?” “欺负一个女人,你还算不算男人?”晓妍实在看不下去,低斥。 “什么?你说我不算男人?”男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打了个酒嗝,斜着眼睛看了晓妍一眼,踉踉跄跄的走到晓妍面前,突然狞笑起来,伸出一个手指,“今天…今天…本少爷就让你…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说完,不等晓妍开口,一下子把她压到游廊里的石桌上,伸手胡乱的扯她的衣衫。 身体动弹不得,那种屈辱感蔓延开来。晓妍拼命挣扎扭过头去,可是却更激怒了身上的人。 韩思逸伸手一扯,晓妍的外衫已经被扯开一大半,露出白雪般的肌肤,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问道。 冰冷的寒意渗入肌肤纹理,晓妍几乎忍不住尖叫起来。手指触到腰间那把短刀,可是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现在不能伤了他。 一旦那些守卫赶到,那她唯一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指甲抠进绒袍的针线里,嘴唇上咬出一排红印。 不行!她不能这样,她肚子里还有… 心脏几乎已经跳出胸腔,刀鞘握在手心,叫嚣着要冲破一切刺向身上粗重喘息的男子。 “啪嗒”身上的重量突然轻了下去,男人的身体软绵绵的落到地上,如同一具尸体。 耳边的一切消失了,睁开眼睛,晓妍一下子坐起来,勉强拉住滑落在地的披风护住裸露在外的香肩,不住喘息。 一下子丢掉手里的木棍,男子似乎也有些脸色发白。怔了一下,连忙跪下来:“草民吴褚,救驾来迟,请娘娘恕罪。” “你是谁?也是韩让山庄里的吗?”晓妍定了定神,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材并不高大,五官长的比较简单,额头很宽,脸色蜡黄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小的也是被韩让抓到这里的,韩让这种逆贼敢做下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简直人人得而诛之。草民虽然是一介布衣,却也想着报效朝廷,如今得遇娘娘,恨不得以身相替,解救娘娘于危难,无奈…” 目光一扫,触到男人衣衫上的木屑。晓妍心里一动,不慌不忙的笑起来。 那男人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的看着她。 “虽然我被关在这里,不过我并不担心。我进宫后曾让南吕寺的苦禅大师算过一卦,卦象上说年前我必有一劫,不过却是有惊无险,自由贵人相助。”将披风扣上,晓妍扶起那男子,微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贵人?是…谁?”男人被晓妍说了一愣一愣,可看晓妍的神态表情,完全镇定自若。苦禅大师威望颇高,从来不打诳语,所以虽然有些不信,还是追问了一句。 “大师说我五行缺木才会有这一劫,我的贵人自然和木有关,至于是谁,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次是有惊无险,自然不必太过担心。”晓妍脸色平静的望向他,没有一丝迟疑。 “缺木吗?”男人喃喃自语着,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可思议。半响,像突然决定了什么,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缓缓抬头:“草民陶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 第五十三章 薄纸如云烟 更新时间:2011-12-29 宣和台。宝蝠螭案边,楚喧双指轻叩白玉的桌面,脸上看不出情绪。 伺候的宫女太监已经被摒退,大殿里安静的可怕。只有彻夜不熄的长烛静静的燃烧,照亮了昏暗的大殿。 一切如同一个月前的一样,可是却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红袖添香温柔浅笑的女子,一切都变了模样。 轻轻叹了口去,楚喧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靠到椅榻上。已经半个月没好好睡一觉了,眼睛干涩的疼痛。可是他却不敢睡,只要一想到晓妍还在韩让手里,心里就莫名的害怕。 派出去的侍卫一批又一批,几乎将整个大楚翻了个底朝天,却带不回关于那个女子的一点消息。就像,她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蒸发的无影无踪。 可是他却明明白白的感觉到,她存在的气息,那样熟悉的气息。他怕一睡,就错过了关于她的消息。所以他就一直呆在宣和台,宁愿一直呆在她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皇上,江都送来的急报。”带着阴冷潮湿的风,端木椴推门而入。 扬起的帐幔迎风而动,明明灭灭的烛光里,端木椴看到楚喧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软弱表情。 不过只是一瞬间,下一个瞬间,楚喧已经抬手坐起,目光轻寒。单手接过端木椴递过来的折子,迅速扫了一眼。 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似乎终于有了些情绪,楚喧嘴角微微扬了扬。 少帝北迁令一下,北方三州荒地被大量开垦出来,顺利的解决的粮草危机。可是韩让没有想到的是,北方三州除了可以开垦大量荒地,还有隐秘的地形。 这次蜂拥而去北迁的人中除了江南的流民,还有大量在这三年中暗地里被招募的士兵。他们被秘密的送到北方,无声的隐秘在那些难民之中,一方面开垦着荒地,一方面训练。如今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让楚喧手里有了一支真正可以和韩让抗衡的军队。 楚喧将这支军队交到魏羽祺手中,让他迅速的和那些士兵熟悉起来,如今,一切时机都已经成熟了。 “现在的情形可谓是喜忧参半。”端木椴放下手中的另一份折子,神色忧虑,“沧州并州一带的叛乱虽然已经遏制住,但小范围内的暴动还是不断。百姓苦不堪言,被蒙蔽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此下去…” “朕想知道,我们的倪大将军在干什么?”冷笑着打断端木椴的话,楚喧将螭案上的折子拿在手里,却并不翻开。 “这份折子就是倪源呈上来的,他说边疆告急,一向对大楚俯首称臣的哈哒趁大楚内乱分一杯羹,与后周余党合谋要动我大楚河山。现在倪源和他们的兵力对峙岭南,情况十分严峻。”眉头拧的更紧,端木椴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不过,在平敌戎的叛乱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哈哒的首领呼哧,他为人极为小心谨慎…” “倪源这只老狐狸,想在关键的时候见风使舵,做墙头草,他当朕是傻子吗?”楚喧冷冷的将手里的折子往螭案上一扔,转身立在屏风前,目光里冷芒闪烁不定。 “臣傅凉,有事求见皇上。”低低的声音从殿外传过来,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绪。 端木椴皱了皱眉,这半个月来宣和台早就立下规矩,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此刻傅凉这么急急求见,自然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飞快的看了楚喧一眼,端木椴将螭案上的那本已经翻开的折子轻轻合上。 “进来。”楚喧面朝着大楚的万里河山,面无表情的开口。 “进去!”傅凉一手压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进来,狠狠一推,那男人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那男子嘴里被塞了块布条,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身上的棉袄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扭曲着身体挣扎。 “皇上,今日臣巡守的时候看见这个人在城门口鬼鬼祟祟,说是要卖什么宝物。臣见他形迹可疑,便准备将他带回来。谁知他急了,竟嘴里不干不净起来,竟骂起皇上有眼无珠,无情无义。臣实在听不下去,便将他带了回来由皇上处置。”傅凉单膝下跪,低声禀告。 “哦?说朕有眼无珠?朕倒想看看,你卖的是什么宝贝。”低笑一声,楚喧转过身子,眼神散漫。 脸色白了白,男子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像突然想起什么,男人突然拼命扭动着手臂,膝行着爬到楚喧脚边,嘴里的呜咽声更大了。 眼角一寒,端木椴已经侧身挡到楚喧面前,右手闪电般探出,扯掉男人嘴里的布条。 “泠妃娘娘,在阑纹郡!”嘶哑的声音在大殿里突兀的响起,仿佛为空气中注入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有动作都在一刹那停止。 这样的安静的气氛,让脱口而出的男子突然害怕起来,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然而几秒之后,楚喧已经推开端木椴一步跨到男人面前,提着他的衣衫将他拎到自己面前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几乎是咬着牙:“你再说一遍,泠妃?” “是…是…泠妃娘娘让我过来的…”被楚喧的表情吓到,男人结巴半天才把话说完整。似乎怕楚喧不相信,急急忙忙的开口,“我怀里,怀里有娘娘给我的信物。” 碧玉的簪子如同一潭碧水,从未有过的清亮。 刚开始的情绪已经被小心的敛去,楚喧只是低头看着那支簪子,并不说话。 “娘娘还让你说什么了?”片刻,楚喧低声开口。 “没有了,娘娘就给我一支簪子,让我一定要见到皇上,把这支簪子亲手交到皇上手中。”男人想了半天,偷偷看了楚喧面无表情的脸一眼,惴惴不安的开口,“哦,对了,娘娘还说蝎子会蛰人,皇上不必担心。” 眼里的阴霾散去,楚喧转身坐上椅榻,扬眉冷笑:“傅凉,你带六名死士去阑纹郡,一定要把泠妃给朕带回来!” “等等…”傅凉领命而去,右脚刚跨出殿门,楚喧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只是一句短促的话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声响。楚喧用手抵住眉心,手心冰冷的簪子划过眉心,带着些微的疼痛。 眼神几度变幻,最终化为深不见底的黑色。楚喧转身,将簪子反手按到螭案上,冰冷清晰的声音从喉咙里吐出来:“遇到顾清夜,杀无赦!” 一轮皎洁的明月如圆盘似的挂在半空中,月色微寒。晓妍将身上的披风按紧一些,轻轻推开窗。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腊梅幽香,纯然淡雅。不远处,隐隐灭灭的灯火像一只只眼睛,好奇的窥测着这个世界。 她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只能静静的等待,等待命运给她的最后答案。 轻轻吸了一口气,晓妍伸出手,准备将窗户关上。 一阵乐曲声从风中飘散而来,轻柔的曲调如同母亲的手抚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在很久之前听过这样柔和安静的曲子,陌生却又熟悉。 已经后半夜了,守卫都熬不住困意倚着院子门口的栏杆打盹,鼻子里有轻微的鼾声。一直守在院子里的琢言今天也不知去了哪里,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一张石凳在伫立在黑暗里,显出一种特别的安静。 只有江南的曲调才会那么柔和婉约,晓妍抬头望着不远处星星点火的院子,暗自咬唇。 也许这是韩让故意的试探,或许这里只是来了一位江南的乐师,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安静的等待,而不是惹出什么事情。暗自安慰自己,晓妍将窗门关上。 抬手翻开桌子上的一本诗卷,躺回椅榻上。可是诗卷上的字却一个都看不进眼睛,那曲子就像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走近那个弹琴的人。 半盏茶之后,晓妍轻手轻脚的推开院门。 月夜下的石子路带着一种与白天不相同的清冷,每一块石头都散发着一种莹莹的光芒,宛如玉石铺成。路的尽头,是一间精巧的别院,院门半掩着,曲声就是从这里面传出啦的。 伴随着咿呀一声门打开的声音,院子里的一切就那么猝不及防的落入眼帘。 只是轻轻一瞥,女子的身形就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定住,连呼吸都带着一种灼热的刺痛心肺的温度。 月夜下,那个纤细文弱的背影端坐在案桌边,素净的手指拂过琴弦,长长的袖子如同两只蹁跹的白鹤,在夜风中舞动。 星光微量,闪闪烁烁。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让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一切。 一种都变得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那种疼痛在心里不断被放大,放大,最后让她连呼吸都变得那么困难。 似乎听到背后有响动,琴声停了下来。按住琴弦,慢慢转过身。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清冷的眸子里有什么动了动,顾清夜扬起的嘴角渐渐垂了下来。 他的大拇指上,还带着象征权力的白玉扳指,刺疼了她的眼睛,也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横在他们之间,连让他安静和她说话的权利也剥夺了。 最终,顾清夜只是低下头望着琴弦,苦笑起来。 心口的疼到了一种极致,反而变得麻木。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她居然可以用那样平静的语调和他说话。 “这就是你让我离开的原因?” 眼角更黯淡了,顾清夜低头望着泛着月色的琴弦,陷入更深的沉默。 细碎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平和安静。安静的在刹那间让她感到一种被嘲弄的感觉。 她被蒙在鼓里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像一颗棋子般,被一次次推向看不见底深渊。 一次又一次…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我不能给你你要的幸福,所以,我只能送你离开…”顾清夜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黑不见底的眸子里有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那你为什么要救他,你明明知道他是大楚的皇帝,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见死不救,不就能完成你的责任了吗?!”冷冷笑着,嘴角带着尖锐的嘲讽。 “因为…他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帝王。他的狠厉果决,他的筹谋心计,现在的大楚,需要的是这样一位雷厉风行的帝王。而不是像我…只想要甘心沉醉于一场美梦…”苦涩的笑容攀爬上嘴角,顾清夜侧过脸,望进女子的眼底。 身体战栗起来,她不想面对,心里悲伤和疼痛就像一张大网将她网住,她想挣扎,想尖叫,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微微笑起来,顾清夜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拉住他的手按住自己微弱跳动的心口,梦呓般清冷的声音,“杀了我,你就可以成全了他的宏图霸业,而我,亦不用违背自己的心…” “不要逼我…”触电般缩回手去,晓妍惊慌失措的想后退,可是却被顾清夜用力的抓住。 纤细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腕,顾清夜定定的望着女子苍白的脸庞,声音柔和而坚定:“你听我说,大楚已经乱了,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尖叫着向后退去,所有的痛苦,失望和惊恐如火山在一瞬间爆发,脑子里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踉跄着抽出腰间的短刀,不顾一切的向前刺去。 刀柄深深的没入那片洁白之中,温热的液体漫出来,染红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 第五十四章 天凉好个秋 更新时间:2011-12-30 “顾清夜…顾清夜!”暗夜中女子压抑的呼声响起,带着沉重的喘息。大口呼吸着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冰冷空气,感觉肺里的灼热一点点平复下去。 重重的咽了口唾沫,晓妍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的目光渐渐凝聚到床头那把短刀上,古铜色的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在烛光的掩映中有重重的阴影。 蓦地,像想起什么,在床上半坐的女子神经质般的站起身,急冲冲的抓住那把短刀,唰的一声拔了出来。 冰冷的刀锋上流转着月光,干净纯粹的寒意。仿佛确定了什么,女子突然重重的吁了口气。眼里的惊惧不安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 是的,那只是一场梦。昨天晚上,她落荒而逃,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清夜,面对那样残忍的错过。 所以,她逃了,跌跌撞撞的沿着石子路跑回院子,然后跌坐在床角,然后呆呆的坐了大半夜。 他是顾清夜,那个有着一双清浅眼眸温暖笑意的男子,那个从来不拒绝她任何要求的男子,那个她最绝望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男子。 所以,曾经她以为会和他在一起,即使粗茶淡饭,即使浪迹天涯。 他是温和的,他不想伤害她,所以固执的帮她安排好一切,以为那是对她最大的守护。可是,他却不懂,那是一种何其残忍的伤害。 他先松开了她的手,于是他们的人生,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当曾经以为的那段伤害以另一种伤害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为什么心口的疼痛,在刹那间蔓延成海。 他明明知道他是大楚的帝王,明明可以… 一瞬间,似乎想到什么,女子的脸色陡然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战栗---如果楚喧知道了顾清夜在这里,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雕花窗户外有人翻身而入,傅凉背抵窗棂单膝下跪行礼,神色焦急:“皇上令我等营救娘娘,请娘娘尽快跟我们走。” 屏住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下意识的将那把短刀收入怀着,咬紧牙齿:“走!” “你们以为这里是你们自家院子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阴测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不及反应过来,身子便被一股大力往后拖去。 肖炀闪电般抬手扣住晓妍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他拖到自己身后。 右肘在墙上的字画上猛的一敲,随着一声低沉的物体移动的声音,墙上那幅春江花月夜的卷轴猛的移动开来,路出一条一人多高的暗道。 “带她走!”低低的吩咐一声,肖炀一下子拦到起身拔剑的傅凉面前,手掌如风劈向傅凉的颈脖。 手臂被一左一右架住,身子不受控制的被拉进那条暗不见底的暗道。一股潮湿的味道钻进鼻子,眼睛因为不适应强烈的变化出现短暂的失明。 她想张开嘴巴呼吸,可是一块带着霉味的布条被塞进嘴里,刚发出的声音被堵在喉咙口。布条上恶心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可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他们推搡着向前走去。 走在前面的汉子打了一块火石,将墙壁上的有些生锈的烛台点上,暗道里顿时光亮起来。 晓妍有些费力的抬头,刚想看清楚什么地方便被狠狠的抡了一巴掌,身子一个踉跄向前冲去,冲出几步才勉强站定。 “快走,别给我磨磨蹭蹭!”恶狠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知道现在落在他们手里,再挣扎也无济于事,晓妍伸手护住肚子,暗暗咬紧牙。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嘴里的恶臭味让她几乎要吐出来,可是现在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现在,她只想走出这个地方。 这里的阴暗潮湿和弥漫在空气中的腐臭味道让她忍不住要尖叫起来。她怎么样无所谓,可是她的孩子不可以。 最近她一直做各式各样的梦,在无数个梦境里,她看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学着走路,吵着要吃糕点,还会偎依在她怀里叫她娘亲。无数的梦境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让她几欲发狂。 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回到楚喧身边,让一切都尽快结束。 隐隐,前面有光亮透出来。一股新鲜的空气让她的头脑清醒很多。 “快走!”身后再次传来不耐烦的催促,抓在肩膀上的力道随即加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啊…”来不及惊呼,身子被猛地向前拖去,一个趔趄出了暗道。肺里的浑浊空气还没有完全被呼出去,便被像麻袋一样塞进一辆马车。 原本极度紧张僵硬的身体怎么能承受这样的折腾,还没站稳便直直的往前跌过去,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鼻尖传来淡淡的药草清香,熟悉的味道。心脏一瞬间抽紧,生硬的疼痛。她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她怕落入那一双清浅的眸子里,怕看到自己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 她不动,顾清夜也没有动,于是就那样僵持在那里。 “你这样,对孩子不好…”终于,顾清夜温和的声音打破了马车里的尴尬气氛。 肺里的闷热变成一种灼热,一路烧到底。强压下去的不适感再度泛上来,晓妍护住小腹部,推开顾清夜挣扎着站起来。 然而目光穿过半卷的窗帷,突然顿住---傅凉右手护住身后的女子,左手将剑横在胸前,鲜血顺着手臂上一条深可见骨的剑痕淅淅沥沥的一路洒下来。 唰的一声,长剑从蓝色衣衫上划过,右手用力一撕,扯下衣衫一角胡乱的包扎几下,眼睛警惕的看着肖炀,一步也不敢松开。 咳,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傅凉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眼睛泛着红色,亮如妖火。 肖炀佝偻着背,阴枭的眼睛紧紧盯着傅凉,却并不紧逼过来。 那女子跟在傅凉身后,低垂着头,可隐约一闪而过的脸庞,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李代桃僵!脑子里有闪电闪过,晓妍一下子扑到窗边,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想用那个假的泠妃引开傅凉的注意力,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万一回去后对楚喧不利… “让我走…”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晓妍一把拉开窗帷,大声呼叫,“我在这里,在这里…” 女子尖细的声音从风里传出去,然而毕竟隔的太远,傅凉注意力又都集中在肖炀身上,根本听不见。 全神贯注的保护着身后的女人,连看都没朝这里看一眼。 “我要走,要离开这里…”摇摇晃晃的扶住窗棂,一股恶心从喉咙里泛上来,忍不住扶着车壁干呕起来。 眼神晃了晃,顾清夜口齿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半响,伸手去扶晓妍。 “顾清夜,求求你,去告诉傅凉,我在这里,那不是我…不是我…”像深海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晓妍紧紧拉住顾清夜的手腕,指甲嵌进他单薄的衣衫里,摇晃着站起来,带着一种疯狂的哀求。 手腕上传来密集的疼痛,顾清夜文弱的身子似乎已经支持不住女子疯狂的行为,几乎站立不稳。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立即答应女子的哀求,只是定定望着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有一种叫悲伤的表情划过,扬起嘴角。 一瞬间,像突然醒悟过来什么,晓妍的动作停止住,手无力的从顾清夜手腕上滑落,表情空荡荡的---她怎么可以向顾清夜提这样的要求?楚喧肯定知道顾清夜的身份,说不定已经下了死令在找顾清夜。如果让傅凉知道顾清夜在这里的话,那他肯定不会放过顾清夜。 是的,她想回到楚喧身边。可如果代价是牺牲顾清夜的性命的话,那她又怎么能接受? 耳边传来骨碌碌的声音,最后一点希望渐行渐远。无力的跌坐在软塌上,牙齿在嘴唇上慢慢咬出一排血痕,身体和心都在慢慢空掉。 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纠缠不清,无法摆脱…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马车猛烈的颤动起来。受惊的马践踏过赶车大汉血肉迷糊的尸体,疯了般向前奔去。 身子猛地撞到车厢壁上,倾斜的视线里,看到黑白相间的服饰,那是傅凉手下禁卫军穿的戎装。 终于,楚喧还是出手了。而她,却是带来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冷电般的疼痛贯穿整个身体,意识在不断的模糊,似乎有什么温润的液体从身下流了出来,好多好多,将她淹没… 年轻的侍卫提剑上了马车,身手矫健。剑尖一动,甩出一串血珠。刚想拉开车门,突然空气中传来尖锐的声音。 本能的反手用剑挡在身前,迎面而来的飞刀打在剑柄上,激起一瞬间的火花。 从马车上跳下来,侍卫脸色凝肃---他认得那把飞刀,那种百步穿杨的技艺,曾让所有禁卫军里的兄弟都黯然失色,也点亮的楚喧的眼睛。从此,那个带着黑曜石面具的男人跟在了皇上身后,成为了皇上最贴身的侍卫。 虽然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认,铭的武艺在他之上。他很冷,,永远带着一张黑曜石的面具,沉默的像一块石碑,仿佛刻着什么苦难的过去。 “韩让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给他这么卖命。”小心的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年轻的侍卫低喝。 “我只想,看看故事的结局。”冰冷的嘶哑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琢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什么?假的?”楚喧从椅榻上猛地站起来,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扯动。 傅凉直直的跪在宣和台的大殿里,脸色青白却依旧保持镇定:“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是我没有摸清楚情况。那些禁卫军只是听我指挥…” “朕下的是死令,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森寒的声音像从牙齿缝里咬出来,楚喧慢慢走到剑架前,手指摩挲着紫檀木的剑架,“朕说过,如果带不回泠妃,你们都没有回来的必要了…” 话音刚落,反手拔剑掠到傅凉面前。眼里的杀意已经止不住蔓延出来,直抵他的眉心。 “皇上三思。”电光火石之间,端木椴已经侧身向前,没有抓住近在咫尺的剑柄,反而手腕一斜,左手握住冰冷的剑锋,用手腕的力量抵住长剑的去势。 知道楚喧这回动了杀心,端木椴不敢懈怠,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薄薄的剑刃很快割开手心的皮肉,钻心的疼痛。可是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反而一拂衣袖,右手撑住螭案。 嘴唇抿成一条线,灯光的掩映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带着从未有过的凝肃冷静。 长剑的走势被血肉的摩擦力挡住,鲜血顺着冷峭的剑锋一滴滴落下来。楚喧眼里的杀意慢慢褪去,越发黑的深不见底。 傅凉是宫中侍卫的首领,在御前侍卫中享有很高的声誉。现在是非常十几,如果就这样杀了他绝对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还有很大的用处。端木椴知道他的脾气,就刚才的情况来看,如果他抓的是剑柄那自己可能已经和他动起手来,所以他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才平息他的怒意。 果然,当初他没有看错人。片刻之间,楚喧已经收起刚才所有的情绪,将剑扔到地上,转身立在大楚的疆域图前。 半响,冷冷抬头:“端木椴,你要你帮我做三件事。第一,宣布韩让通敌叛国,欲帮助大周余孽复国。有愿意弃暗投明者,朕不仅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论功行赏。第二,你去找倪源,帮他分析分析现在天下的局势,韩让和朕之间,他只能选一个。朕只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好好想清楚。第三,说动倪源之后,朕要你抽调京师的禁卫军和倪源的军队汇合,直逼并州。” “京师的禁卫军?那京师不是…”端木椴眼眸一动,包扎伤口的手停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楚喧会让倪源进京勤王,然后让魏将军接任倪源守卫边疆的责任。这样一来可以将倪源的兵权收到自己手里,二来在边疆,他应该更放心魏羽祺。可是如今楚喧却要抽调京师的禁卫军去并州,那京师怎么办? “由你镇守。当初朕给你的八万精兵不是还在你手里…”听出楚喧话里的意思,端木椴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闪电般抬头望向楚喧。 “朕江山要,美人也要。”骨节突出的手指在那张疆域图上慢慢收拢,仿佛想抓住最后一点东西。楚喧立在屏风前,眼里的光芒点亮了大楚所有的风起云涌,犹如神祗,“朕,要御驾亲征!” ------------ 第五十五章 故园无此声 更新时间:2011-12-31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身体才慢慢恢复意识。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片光亮,越来越亮,灼热的温度几乎将她融化。可是下一个瞬间,她似乎又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四周的寒气不断的涌过来,渗透进五脏六腑。 又过了很久,四肢百骸都像被洗劫过一次,很累很沉,沉重的似乎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薄薄的眼皮下眼睛动了动,锦被下纤细如枝的手指慢慢抚上小腹,微微颤抖。 门被无声无息的推开,长长的身影从门外一步步走进来,如一块洇开的看不见底的墨迹。佝偻着背的男子用那双阴恻恻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蜷曲发抖的女子,带着说不出的憎恨。 楚喧的讨贼檄文已经散布大楚的每一个角落,矛头顿时指向韩让。倪源的兵马已经和楚喧的禁卫军在并州汇合,楚喧御驾亲征,军心大受鼓舞,来势汹汹。而魏羽祺的日夜训练的军队也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接替倪源镇守边疆。那些平日里信誓旦旦的官员门看到形势不对,纷纷投向少帝,以求戴罪立功。 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无数的苦心经营和多年的隐忍似乎都成为一个赤裸裸的笑话,化作一把尖刀刺在胸口上。 眼里的阴郁层层迭起,手指关节咯咯直响,杀意在一瞬间蔓延。 “等等…”有些疲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似乎还没从前几天那场逃杀中恢复过来,顾清夜的脸色出奇的苍白。 韩让一声不响的跟在顾清夜身后,双手拢在狐狸皮袖中,小心的抬了抬眼角,又小心的低头。 “哈哈哈…”仿佛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肖炀佝偻的背笑的都震动起来,笑声从胸腔中传出去,带着尖锐的讽刺。 看着状如疯癫的肖炀,顾清夜抿了抿嘴唇,却不说话。 笑声越来越响亮,直到后来竟然变成一种呜咽。直到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肖炀的笑声才停止,阴枭眼睛已经转成一种鲜红的色泽,猛的扣住床上颤抖不语的女子,恶狠狠的盯住顾清夜:“事到如今,我们大周的少主居然还念念不忘这个女人,这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吗?你凭什么做我们的少主?你凭什么担当起复国的重任?我们简直瞎了眼,你只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一切的懦夫。好,既然这个女人是你的软肋,那我就毁了她,我要毁了所有大周复国路上的绊脚石!” 没有任何表情的承受着他恶毒的话语,顾清夜望着肖炀亮如妖火的瞳孔,眼里荧光闪闪,最后化为深不见底的黑色,那种黑得让人沉沦的色泽。 “肖炀,我曾和你说过,这个天下由谁来做皇帝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大周还是大楚的子民,能安享太平。复国了又能怎么样,你能保证大周的臣民过的比大楚好吗?复国对于你我来说,可能意义重大。可是对于百姓来说,只不过换了个姓氏而已。可是在权力的角逐中,却有无数流离失所,无数妻离子散。更何况,你以为大周真的能复国吗?这只是某些人实现其野心和欲望的幌子罢了。”安静的脸庞带着淡淡清冷,顾清夜转身看着如有所思的韩让,轻声,“韩大人,你说,我说的对吗?” 眼皮重重一跳,韩让下意识避开顾清夜灼灼的目光,搓着手:“少主何出此言,我对大周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更何况,我是你的舅舅,怎么会害你?” “忠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顾清夜望着韩让的目光清亮和透彻,仿佛早就洞穿一切,“那舅舅告诉我,在大周复国之后,拥有着这般权力和地位的你,又该何去何从?” “臣自当辅佐少主,平定天下。”目光闪了闪,韩让低头。 “是辅佐少主?还是江山再次易主?!”截口打断的韩让的话,顾清夜脸色路出少有的厉色,“如果韩大人在当初找到我的时候不是发现我身子不好,怕也不会这般尽心帮助我们吧?韩大人的野心,怕是从早就开始了。少帝要革新政治,自然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你就把那些官员拉拢到自己身边。不过,皇上毕竟是皇上,你是臣,他是君,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只要大楚还存在一天,你就不可能万人之上。直到太后,我的母亲去找你,告诉你她有一个儿子流落民间。她许你辅国的位置,希望你帮她复国。同样是辅政,可是你却选择了大周。因为我是个病痨子,只要我一死,你就可以以复国大臣的名义名正言顺的登基。你为大周立下不世的功劳,到时候,没人敢多说什,一切都水到渠成。” 随着顾清夜低沉的叙述,韩让的脸色渐渐不自然起来。小心翼翼搓着的手停止下来,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文弱的男子般,抬头打量着他。 “少主,当心!”在肖炀的低呼声中,韩让的手猛地抓住顾清夜的肩膀,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打开,露出尖锐的倒刺抵在顾清夜的咽喉,几乎扎破他近似透明的肌肤。 “只要有你在,大周依旧在我手中。”有些粗重的冷笑,韩让一手扣住顾清夜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转头看着拔剑欲起的肖炀,语调突然抬高,“肖炀,你要是敢动一步,我就杀了他!没了你们的少主,我看你怎么聚起大周军心!” “传我军令,大周将士立刻撤退,隐入民间,不准再反。”淡淡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这是他第一次以大周少主的名义发出的命令,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从今以后,他不再是大周的少主,也再无大周这样的国号。 “不行…”肖炀粗重的喘息着,手持长剑抵住桌子,竟像站立不稳。 “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大周的子民,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和自尊。请你想想大周千千万万的子民,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不要让他们再成为别人野心的牺牲品…” “你给我闭嘴!”再也无法听下去,韩让握紧的拳狠狠的砸向顾清夜的脸庞,一缕血迹顺着嘴角滑落。他这一下用足了力气,顾清夜被打的偏倒在一旁,竟是瞬间无法出声。 “住手!”脱口低呼,肖炀欲抢声向前,只是走了一步,突然顿住。 顾清夜缓缓摇头,嘴唇轻轻张合。 “走…如果,你还当我是大周的少主。” “来人,给我拦住肖炀!”疯狂的尖叫从韩让嘴里喊出来,猛地,像想起什么,一把推开顾清夜,喃喃着向床边走过去,“对,我还有最后一张底牌。只要抓住这个女人,就等于抓住了你们的软肋,我…” “你伤害不了她…”跌坐在地上的顾清夜突然笑起来,声音带着几分恍惚几分落寞,“她是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更不是你用来威胁任何人的工具…” 有什么刺进心口,一直涣散的神志凝聚起来。然而,眼神凝聚的第一束光里,她看到白衣胜雪的男子缓缓举起她的短刀刺进自己的胸口,嘴角带着清浅的笑容,一如初见般明亮。鲜血蔓延进整个视线,灵魂在刹那间抽离身体。 而在同一时间,跌跌撞撞走过来的韩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在他胸口的同一个位置,大片的鲜血瀑布般涌出来。口中,鼻子,耳朵,不断的流出温润的液体,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蛊…”惊恐的眼睛还在往下看着,可身体却迅速的冰冷僵硬,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再也支持不住,倒地而亡。 “不…”瞬间明白了什么,女子尖叫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抱住顾清夜单薄的身体,泪水洇开血迹,落在男子瘦削的脸上,和着他的笑容一起滑落。 有些费力的伸出手,用尽最后一分力气触上女子冰冷的脸庞,微笑如水,“妍儿,我不能给你你要的幸福,可是,我却能还你一个太平盛世…” 伸出的手重重的跌落在女子的衣衫上,宁静祥和的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笑容,一如初见般美好。 可是她的世界,却随着他那么轻的一句话坍塌殆尽,从此,一片黑暗,再无生机。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砰的一声,门被狠狠的踢开。一道阳光洒进屋子,一身戎装的楚喧脸上溅着鲜血,急切的踢开门。 “妍儿…”声音嘎然而止。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女子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眼神恍惚。她的怀里,抱着早已死去的素衣男子,鲜血洒在他们身上,仿若将他们浇筑成一块石雕,一块早就连成一体的石雕。 眼里突然有了灼热的疼痛,然而脑子却是清醒的,楚喧拔出腰间的佩剑,大步的走过来。 冰冷的剑锋对准女子怀里的单薄身体,声音森寒,“让开,现在是鼓舞军心的最好时刻,朕需要他的首级…” “他已经死了…”眼神空洞的女子突然低低的笑起来,泪水顺着脸庞纷纷滑落,却没有悲伤的表情。缓缓抬起眼眸,看着楚喧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我不懂什么军心,但是我知道,今天如果你想碰他,那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女子清秀美丽的脸庞泛着钢铁般的坚硬色泽,黑色的瞳孔映着帝王孤傲凌厉的脸庞,慢慢收缩。然后,竟再也不顾楚喧,自顾自低头帮怀里那具已经冰冷的身体擦着血迹。 “妍儿!”一瞬间,楚喧的脸色变得铁青,握住剑柄的手骨节发白,咯咯作响。屋子里泛着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将两个人的世界一层层隔断。许久,楚喧铮的一声将长剑收入鞘中,大踏步的走出去。 门在身后重重的关上,阻断了所有的光线。楚喧毫无感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叛贼韩让已死,传令三军,有关人等全都给朕带回京师,一个不留,朕要亲自处刑!” ------------ 第五十六章 桃花笑春风 更新时间:2012-01-01 并州大捷,后周的那些叛军在五日内撤退到漠河以北,竟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与之对峙的魏羽祺看到后周军队撤退不知为何竟没有追击,据当时作为他副将的刘硕回忆,那日一向滴酒不沾的魏将军整整喝了一坛烈酒,醉倒在观战台上。他把他抬回来的路上,听到他迷迷糊糊的说什么不就是欠你一条命,怎么就这么折腾… 并州大捷,少帝共诛杀韩让及其余党一万四千人。而那些被牵扯出来的官员竟有三十四名之多,将他们送入刑部大牢的同时,少帝迅速提拔在这次平叛中有功的臣子,将大楚的官场关系网打的四分五裂,重新组织起以少帝为核心的关系网,终于将实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那些世家,权贵们从高高的权力顶端跌下来,家财散尽,甚至家破人亡,再不见往日的风光。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楚第一世家的端木府。楚喧不仅赐给端木府丹书铁卷,还颁下诏书,异姓封王,封端木椴为平江王,端木府永享亲王特权。 少帝雷厉风行,以其狠厉的作风和权谋平定天下。在这场叛乱中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再不敢动不臣之心。 少帝勤政,在并州大捷后,颁布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重新修改大楚律例,废酷刑,兴农耕,轻徭薄税。一时天下大定,百姓纷纷称颂。 春天似乎已经悄无声息的来了。漱毓宫的柳枝抽出了嫩绿的枝丫,一池春水被柔软的春风吹皱,尖细的柳叶落到清澈的水面上,打碎了女子的剪影,又重新拼凑起来。 大楚后宫,已经物是人非。 天下刚定,楚喧不想节外生枝。更何况如今以孝廉治天下,为作表率,楚喧并没有废除太后的尊贵的身份,只是将她打入冷宫,不准踏出慈安殿一步。 刚才去看过太后,那个曾经雍容端庄的女人褪去精致的妆容,如同一个木偶般呆呆的坐在凤案后。即使依旧锦衣玉食,即使依旧保留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称号,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没有了灵魂的她,只是一个垂垂老者,静静的等待着死亡将她带走,带走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芷烟也已经死了,在楚喧御驾亲征出发的那一日。刚刚穿上戎装骑上战马的楚喧听到她的死讯,只是淡淡一句葬了,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那个柔弱温和一直说话怯怯的女子,在牢笼般的深宫里耗尽了她短暂而苍白的一生。听锦素说她临死前望着梳妆台上那支凤钗,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也许到死,她都没有读懂这个冰冷的后宫,没有读懂所谓的人心。 她本该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女子,却被作为阴谋的棋子送入肮脏而冷漠的后宫。入错了门,嫁错了人,白白耗尽了一声的等待。 “娘娘,你的身子刚好些,皇上吩咐不要乱走动。”思巧将手中的披风抖开,有些担心的望了晓妍一眼。 才回宫半个月,晓妍的身子比以前更瘦了。单薄的就像纸做的一般,纤细的肩膀几乎撑不起薄薄的衣衫。 没有人知道她在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巧只记得那日楚喧将她带回来的时候她发着低烧,楚喧在床边守了一夜,吩咐太医院如果治不好娘娘,就要整个太医院陪葬。那些太医战战兢兢的用药,直到第五天,烧才退去。 只是娘娘的眼神,越发清淡了。脸上总是倦倦的神情,似乎很疲惫。皇上来看过两三次,每次都是一来便走。天下刚定,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去处理。 不过,皇上对晓妍的恩宠却是每个人都看的见的。不仅恢复了她端木府小姐的身份,更是颁下圣旨,再过几日封泠妃为后。这样的恩宠和荣耀,不知道是多少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可晓妍却只是淡淡的谢恩,望着窗外出神,仿佛那一切,与她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快走!”不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二十几个穿着囚衫的人被官兵押着一步步往前走。他们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脏污不堪的脸庞,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到处是伤痕。双手反绑在身后,脚上带着沉重的铁镣,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们这些该死的叛贼,给我走快点!”啪的一声,皮鞭狠狠的抽在一个老妇人身上,那老妇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几步倒在地上。 脑子里重重打了一个响雷,晓妍猛的抬起头,睁大眼睛朝人群望去。 队伍的最后面,一个粗布衣衫的女子慢慢的走着。应该是受了什么特别的照顾,女子脚上并没有带铁镣。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她的头发勉强的束在一起,似乎还保持着一个贵族小姐最后的尊严。女子眼神空洞,两手护着明显隆起的腹部,只是机械性的行走。 心口传来生硬的疼痛,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晓妍一下子站起来,不顾身后侍女的低呼,几乎是小跑着朝人群过去。可是在里队伍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她却停了下来。 慢慢喘息着,揪紧胸口的衣衫,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个曾经红衣娇俏的少女。 “泠妃娘娘…”看到晓妍,几个押解的官兵忙不迭的跪下。 仿佛一句魔咒,一直低头眼神空洞的女子却突然浑身抖了一下,慢慢抬起脸。 似乎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漓洛空茫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几乎是尖叫着朝晓妍奔过去… 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猛地一脚踢在女子的腿上,女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乌黑的头发散乱着,却倔强的朝晓妍伸出手,在地上慢慢移动,微微上仰的脸庞带着最后一丝哀求:“孩子…让我…让我把他生下来…求求你…” 心里的疼痛不断放大,连着心肺,连着呼吸的口腔,都像有一把刀在刮着。身体和心都在战栗,那种无力感让他几乎疯掉。 她曾经是那样骄傲的女子,红衣娇俏。可现在在脏污不堪的地上爬着,只是哀求一个将孩子生下来的机会。 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她说,保住他的孩子,无论如何。 麻木的神经终于找到了一个清醒的出口,晓妍慢慢走到漓洛身侧,拉住了她伸出的手,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眼神从未有过的决绝:“漓洛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你的孩子,无论如何!” 含元殿的大殿外,早已搭起了行刑的高台。楚喧坐在龙案后,望着龙案上的香炉,脸色阴沉。 为了以儆效尤,这次行刑的地点放在了含元殿殿外的广场上。斩的是韩让的家眷和跟随韩让叛乱的官员。这些人大多是大楚曾经的高官重臣,如今却沦为阶下囚,被绑在昔日的同僚甚至下属面前处以极刑,怕比将他们的肉一块块剜下来还要痛苦。 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站在广场两侧,刽子手已经举起了明晃晃的尖刀,就等楚喧一声令下。 突然,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臣妾愿为韩让之女请愿,恳请皇上念在她腹中尚有胎儿的份上,延迟她的处刑时间。”清亮的声音从邢台一侧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穿着红色朝服的女子身上。 晓妍穿的是妃嫔觐见时的朝服,是在她封妃的前一日晚上楚喧亲自替她挑选的。女子苍白美丽的脸庞微微向上仰着,面对楚喧和文武百官神色各异的目光没有一丝退怯,脊梁挺的笔直。 “泠妃你这是干什么?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楚喧阴沉的脸色更冷了,大楚未来的皇后,居然为一个叛贼的女儿求情,简直是在文武百官面前狠狠的扇了他一个巴掌。 沉下声,楚喧的脸色难看:“来人,送泠妃回宫。” “皇上,臣妾愿为漓洛请命。”固执的扬起头,毫不在乎看台下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声音有些激动,“不错,她肚子里的是韩让的孙子,却也是端木翌的孩子,端木翌为…” “端木翌亲手杀死自己的爷爷,早就被端木府逐出家门。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端木翌的孽种,那更要斩草除根,以免留下后患!”清冷的声音打断的晓妍的话,端木椴冷冷的站出来,划过女子苍白如雪的脸庞,黑亮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表情。 一字一句如针尖扎进心口,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她击倒---他们是同样一种人,江山,家族才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而她,和她们,永远只是附属品。 低下头不再说话,冰冷的指尖在宽大的衣袖下瑟瑟发抖。 “好了…”见晓妍不说话,楚喧站起身,从龙案后走过来,亲自将身上的披风披到晓妍身上。 女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让他的心有些牵扯的疼痛,倾身向前帮她把披风系好,耳语:“妍儿乖,回去,不要在这里胡闹…”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披风下,晓妍抓住楚喧的手腕,带着最后一丝乞求,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可是,我是个帝王!”楚喧慢慢推开了晓妍的手,望着她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挣扎。 可是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凉薄。冷冷转过身,拂袖而立,威严的声音穿过每个人的耳膜:“行刑!” 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含元殿外的地面,也染红了每个人的眼睛。那些记忆成为了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再也不敢有半点不臣之心。 最后一丝希望和期待被生生扯断,心里的悲伤,疼痛和失望到了一个极致,再也无法支撑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缓缓倒地的瞬间,她心里竟有一种解脱的安然。 “怎么样了?”从思巧手里接过药盏,用嘴试了试温度。 “回皇上话,娘娘醒来后一直呆呆的不说话,后来吃了魏太医开的一副药,已经睡下了。”思巧望着床上躺着的女子,目光担忧。 “已经睡下了?”楚喧皱了皱眉,走到红木床前,轻轻掀开了鲛绡帐幔。 锦被中的女子安静温婉,眉目干净如画。可是却瘦了好多,尖俏的下巴紧绷着,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伸手抚上女子冰冷的脸庞,摩挲着细嫩的肌肤。 似乎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看她了。自从并州一战后,他忙于政事。也许真的很忙,也许… 他无法忘记那日他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她抱着另一个男人空茫的神情,似乎已经失去灵魂。他更无法忘记,她为他细心的擦去嘴角的血迹,留给他的,却只有冷漠和疏离的眼神,那样的陌生让他从心底里衍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失去… “皇上…”女子睁开眼眸,定定的看了楚喧好久,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朕吵到你了吧?”楚喧收回手,吹了吹药盏,“这是魏太医开的药,听话,喝了它,身体才会好起来。” “谢皇上关心。”坐起身,晓妍顺从的就着楚喧手里的勺子喝了一口。楚喧用绢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望着褐色的药汁,沉默半晌。 “妍儿,今天的事…” “是臣妾失礼了,让皇上为难。”目光闪了闪,晓妍低头,接过楚喧手里的杯盏。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楚喧顿了顿,沉默。 将杯盏中的药喝完,晓妍重新躺回床上,望着明黄色的帐幔:“皇上,臣妾一直想知道,如果那日在阑纹郡,韩让真的以臣妾的性命来威胁皇上,那么皇上,会怎么办?” 屋子里一时安静的可怕,望着那只早已喝完的杯盏,楚喧的目光几度变幻,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许久,楚喧站起身,替她轻轻掖好被角:“妍儿,别乱想了。再过几天就是册封大典,好好休息。朕还有事,先走了。” 明黄色的帐幔随风舞动,带着淡淡的熏香味道。苍白的嘴角慢慢上扬,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冰凉。 宣和台的夜,夜凉如水。精铁制成的烛台上无数长烛静静的燃烧,照亮了昏黄的殿台。重重帘幕之后,楚喧一身明紫色的龙纹长衫,躺在屏风前的藤椅上。双目微闭,似乎已经睡着。 大殿里有舒缓的风吹进来,吹得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素色衣衫的女子轻轻走到楚喧身侧,坐下。 纤细的手指从楚喧英气逼人的剑眉,细长的眼睛一一拂过,带着肌肤的温度。最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曾经拉着她看遍大楚的万里河山,曾经拂过她的眼,她的眉。曾经坚定的握在一起,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楚喧,你会成为一代圣主,你会流芳百世,你会受万民景仰。我一直都相信,你会还大楚一个太平盛世。可是…对不起,那个陪你走到最后的人,不是我…”伤感的声音带着数不尽的落寞,女子清淡的眼眸里是看不到底的疲惫,握紧手一点点松开。 手指在即将离开那温暖肌肤的一刹那,突然被重重的握住。楚喧依旧闭着眼睛,可是手上却用上了力道,青筋凸起。 握住,就再也不放手,他曾经对自己这么说过。所以现在,他无法松开她的手,一松开,就是一辈子。 “楚喧,你知不知道,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啪嗒,滚烫的泪珠落到男子的手腕上。 似乎无法承受那样灼热的温度,紧握的手慢慢松开。 泪水在暗夜里接二连三的绽开,女子慢慢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把短刀,按到楚喧空着的手里。倾身向前,在楚喧额头轻轻一吻,再也没有迟疑,转身朝殿外走去。 宣和台空荡的大殿里,安静的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袭明紫色的长衫静静的躺在那里,手里的那把短刀带着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被他紧紧的拢入怀中。 终于,他还是失去了她…从此,再美好的江山,也只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是夜,漱毓宫里传出泠妃暴毙的消息。帝大恸,亲自为其守灵三日,以皇后之礼葬之。礼部尚书郭霭问其墓碑上应刻何字,少帝思忖良久,挥手而退。 楚喧在位四十五年,开创了大楚的一代盛世。然而终其一身,他没有再立一位皇后。他和泠妃的故事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甚至被百姓们改编成戏文,传唱成爱情的典范。 据史书上记载,承宣帝重百姓,轻女色。更多的时间,他会一个人去皇陵,看着那块无字墓碑,仿佛回忆着那段峥嵘岁月。 承宣四十八年,大楚一代明君无疾而终。驾崩前一个晚上,似乎已经预感到一切,他单独将端木椴召入宣和台。 据后来在宣和台外伺候的小李子回忆,那日皇上和端木椴似乎喝了很多酒,一向严谨的端木椴竟喝得不省人事,被抬回了王府。而皇上,和衣睡在了宝蝠螭案上。 第二日,楚喧驾崩,他的遗诏由端木椴宣读。按遗诏的意思,他并没有入早已经修建好的皇陵,而是将墓设在了泠妃的旁边。仿佛一直相守相伴,永不离弃。 随葬的物品只有一把短刀,刀鞘上繁复的花纹因为无数次的摩挲已经变得光滑和平整。 无数人猜测这把短刀的含义,有人说这是承宣帝一生戎马的象征,有人说代表了他对权力的念念不忘。可是,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知道,这把短刀曾经属于那样一个传奇的女子,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 江山,终究换来一段山河永寂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