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深夜。 凛冽的狂风,倾盆的大雨,扑天盖地的横扫袭卷,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瓦砾飞走的声响,彻骨的寒意笼罩着整个天地。 街上已全无灯火,各家各户都早早的关门拥着热被窝梦乡,睡前都在祈祷着,希望明天天气能好点,毕竟明天就是年末了,一个团圆喜庆的日子。 位于帝都西侧的安豫王府却依亮着灯火,狂风有时从那没关严的门窗缝里灌进,将灯火扑灭,但很快的便有人再点上,关严实门窗,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人人脸上都透出一份紧张与不安,不时有三两仆人聚在一起交头低语。 集雪园中,年轻的安豫王端坐堂中,英挺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只有扣在桌上时不时敲动的手指,泄出一分焦灼。 “葛祺,什么时辰了?”安豫王端起桌上的热茶问道。 “回王爷,子时刚过。”侍立在一旁的葛祺低声答到。 安豫王移首望向楼上,“还没生?”似自语又似询问。 “啊……” 楼上偶尔传来一声女子的痛呼声,声音压得极低,使人闻之更觉压抑。 “哼!”安豫王忽地将茶杯重重搁在案上,“选在这种天气这个时候出生,这孩子非怪即异!” “哇……哇……哇……” 像是回应一般,楼上猛然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葛祺惊喜的叫到,但当目光接触到安豫王那冷如冰雪的眼神时,那才涌出的一点喜悦便僵在脸上,慢慢萎缩,顷刻化无。 许是知晓这世间添了新生命,老天爷也缓了脾气,屋外的风雨忽的慢慢变小了。安豫王起身,欲往园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却又止了,转身目光望向楼上,幽沉复杂。 葛祺见他这模样,不由低声道:“王爷可要王妃?” 安豫王闻言脚下一动,可才提步又止了,回转身继续往门口走去,可走了几步又转回,然后又止步回走,如此反复,竟不知他到底是要离去还是要上楼。 葛祺一旁看着不再多言,只是心头深深叹息。 正在这时,“咚!咚!咚!”楼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然后便见接生婆抱着婴儿快步走下来,一边喜哄哄的嚷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郡主哟!” 抱到安豫王跟前,掀开包裹着的锦袍,露出婴儿的小脑袋,“王爷,您快看看,瞧小郡主这眉眼,将来长大肯定跟王妃一样是个少有的大美人!” 安豫王瞟了一眼,婴儿已停止啼哭,眼睛闭成一条线儿,红红皱皱的一张脸儿,实在看不出哪里美了。 接生婆犹自把婴儿往安豫王面前递,“王爷可要抱抱?” 在她看来,安豫王肯定是想马上抱着女儿的,有哪一个才当爹的人会不想抱着自己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呢。 但安豫王却伸手一推,转过脸去,冷冷的道:“抱回去!” “啊?”接生婆一愣,瞪着侧转着身子的安豫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安豫王回过头来,目光冷如冰雪,一字一字的从齿缝中逼出:“本王叫你抱回去,没听到吗?!” ------------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上)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 庆云六年,七月中。 眼见着明日便又是十五了,是郡主出园向王爷请安的日子,巧善早早便将明日要穿戴的衣饰打点好,忙完了,却不见了原先坐于房中的郡主,看看天色,申时过半,该用晚膳了,当下出门往园子东边寻去。 集雪园中植桃栽柳,养兰种芍,还有不少的叫不出名来的奇花异草,春夏秋冬,花开不断,且因王妃偏爱牡丹,是以专辟一个小园种植牡丹,姚黄、魏紫、二乔、墨魁等等品种应有尽有。而在集雪园的最东边,另有一个小园子,园中心有方圆五丈的池塘,池中种莲,池边还筑有一座赏莲的水榭,取名“流水轩”。 如同王妃最爱流连于牡丹园中,莲池畔流水轩则是长郡主倾泠最爱驻足的地方。 每到夏季,这池中总是绽满白莲,清姿玉韵,袅袅风流。那时刻,总能看到郡主坐在那流水轩的栏杆上,摇晃着双足,看着满池的白莲,静静谍着风送来的虫鸣鸟啼,若不去叫她,完全有可能呆上一整天。 在巧善的记忆里,似乎从郡主会走路起,到而今,年年如此。 有时她甚至会想,王妃与郡主皆容色美异凡人,会不会王妃便是牡丹仙子投生的,而郡主则是莲花仙子转世,要不,她们怎么会这般的喜欢牡丹与莲花呢? 曾与铃语嘀咕过,铃语听后,倒是吃吃笑着点头。 走至东园门前,远远的便看见那满池亭亭玉立的白莲,那个白衣白袜仿如雪堆的娃娃果然又坐在栏杆上,静静的看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莲花出神,粉妆玉琢的模样仿似白莲孕育出的小仙童。 巧善曾经问过郡主,那莲花虽美,可年年日日时时看着难道不厌倦吗? 可郡主的回答却很让她意外。 她说,我是在数莲蕊,可这池里的莲花老是还没数完便谢了。 一朵莲花有多少花蕊? 巧善不知道,可是她想,若她问郡主,郡主肯定能答出来。可她不敢问,她怕得到确切的答案。看着栏上坐着的那小小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又酸楚。这个孩子,她是太孤单了吧? 想当年亲眼看着郡主出生的,那时还只会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今已会吟诗写字了。虽是金枝玉叶,可自小即跟着王妃在这集雪园中长大,甚少踏出园门,更不曾出过王府,也不知是这样的环境使然,还是天性如此,才六岁的郡主性子却比那十六岁的人更为沉静懂事。 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孩子都爱粘着爹娘撒娇耍性,又或是与小玩伴嬉戏玩闹没天没地的,郡主却非如此,她不粘任何人,她……也无任何玩伴。 集雪园中人少,侍候的仆从中年纪最小的她与铃语也大了郡主十多岁,所以郡主身边并未有什么同龄人。郡主初出生时,王府里曾派过四个五岁的小丫头,既是规矩,也是让其陪着郡主一起长大,亲近些,也用得长。但王妃看过后便叫人送出园了,是以贴身侍候的一直是她俩,予她俩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郡主…… 静静的站在园门前悄悄的看着水榭之中的那个孩子。 她们满心的喜爱着这个孩子,可是对着这沉静得出奇的孩子,她们除了侍候好她的日常生活外,再无他法。而王妃自嫁入王府以来便性情大变,清冷寡语,虽则疼爱郡主,言行里却也少带出亲热。至于王府里其他的公子、郡主,虽则是郡主的弟妹,但……唉,不提也罢。 或许真的该给她寻个同龄的伙伴。 巧善一边想着一边轻轻走过去。 “郡主,该回去用晚膳了。” 水榭中的雪娃娃闻声移首,看着巧善,稚声稚气道:“巧姨,娘说,入秋了,莲花便要谢了。” “谢了就谢了,明年还有看的。”巧善笑笑。 “明年的花该与今年的不一样了。”倾泠小小的手指不舍的抚着栏边一朵莲花。 “莲花都一个模样的。”巧善开解道。 倾泠却摇了摇小脑袋,看着巧善道:“巧姨,明年的我就与今年不一样的,那莲花当然也会不一样。” 呃?巧善一愣。 “走吧,回去了。”倾泠跳下栏杆,牵起巧善的手往回走去。 这孩子真的早慧。巧善看着此刻刚及她腰间的雪娃娃,心头不知怎的便有些沉重。 “郡主,你想要个小玩伴吗?”巧善柔声问道。 倾泠抬首,黑亮得似水晶的眸子看着她,带着一点点疑问,“玩伴?干什么的?” 巧善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玩伴就是陪着郡主的人。比如陪郡主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还可以陪郡主一起玩,比如说捉迷藏啦,又或者一起编草虫啦,玩伴可以跟郡主一起做很多的事,郡主想不想要?”拂了拂倾泠齐肩的黑发,又道:“郡主若想要,奴婢就和王妃去说,让王妃跟王爷说一声,王爷一定会答应的。” 倾泠想了想,说:“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了,不用玩伴。” 巧善一怔,然后轻轻问道:“郡主寂寞吗?” 倾泠不解的看着她,“寂寞是什么?” 这个问题巧善无法回答,所以她只能笑笑,道:“算了,郡主觉得好就行了,咱们回去用膳吧。” 第二日辰时,巧善送倾泠出园,王府大总管葛祺已领着两名侍女候于门前。每月的这一日皆是他亲自接送,从未假手他人,是以巧善很是放心。 那日,巧善如往常般,坐在靠近园门的长廊上,一边绣着帕子,一边等着郡主回来。白色的绢帕上以青线勾勒着几叶青荷,是绣给郡主用的。她一边绣一边想,按往常的贯例,郡主会和其他几位小公子、郡主一起陪王爷用午膳,用完午膳后再用一杯茶,然后会由葛祺送回来,不过偶尔有几次王爷有事缠身,并未一起用膳,那么午时前郡主便会回来,所以她还是要为午膳作点准备的。今天的午膳要准备些什么呢?只是还没等她思量清楚,便见早上随葛祺来接郡主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疾步向这边跑来,刚进园门便喊道:“姑娘快去请王妃!” “怎么?”巧善被她那惶急的模样惊得手一抖,针便扎在了指上,顿时青荷染上血色。 “郡主不好,快请王妃去救!”那名侍女急急道,又紧张的看了一眼身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受总管吩咐而来,姑娘要快,否则……否则郡主便要给王爷鞭死啦!” ------------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下) 日子一日日过去,青荷枯落了,丹桂又飘香。 许是葛祺送来的药真的十分灵效,倾泠的伤只半月便全都结疤癒合了,再过了半月,已有些开始脱疤,疤落后的皮肤粉嫩的,果然是没有留下痕迹,这令巧善与铃语大为欣慰。 伤好后依旧按例出园请安,安豫王冷漠如昔。 一日,安豫王妃将倾泠带到书房,指着满室的书对她说:“泠儿,娘早已教过你识字读书,从今日起你每日都多到这儿来看书学习。这里的千余本书都是当年你外祖给娘的嫁妆,这些书都是前人的智慧所结,你读它们,可以博学增识,可以拓展眼界胸怀,也可以懂得为人处世。” “嗯。”对于母亲的吩咐倾泠只是乖巧的点头。 安豫王妃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抚着她的头,道:“泠儿,娘此生已误,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让你更好,所以娘只盼着你能在这些前人的智慧中取道,切莫若娘。” 倾泠闻言再次点头,以她童稚的声音向她的母亲承诺:“娘,你放心,女儿会好好读书,女儿不懂的就向娘请教。” 安豫王妃闻言心头一时悲喜难辩。到而今,她唯一的欣慰与欢喜是生有这么聪明乖巧的一个女儿,可她负疚深重的却也是这个女儿,悲怜的也是她的聪明懂事。 “泠儿,莫要小看了这些书,其中的智慧可敌千军万马,娘只希望你可从中学到自己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能知晓日后你要走的路。” 倾泠看着母亲,片刻后,她伸手抓住母亲的手,以那双乌黑晶亮得不存童稚的眼睛迎视着母亲深深藏着忧心的眼睛,道:“娘,女儿知道,女儿也会做到的。” “好。”安豫王妃暂屏心头的悲意,起身开启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具古琴,置于琴案上,抱倾泠坐上琴凳,道:“泠儿,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乃是前朝遗物,珍藏于宫中久矣,可你出生时陛下却将此琴赐予你,他一番厚意你不能辜负,也不要有辱这第一琴的名号。” 倾泠看着眼前这简朴暗沉无一丝华饰的古琴,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一拔,顿时一缕清音扬起,再袅袅而逝,余音萦耳不绝。“娘,这琴比以前的都要好。”只这一拔,倾泠便喜欢上这琴,忍不住欢喜的对母亲道。 “这是当然。”安豫王妃淡淡一笑。 “那以后我都可以弹它吗?”倾泠微仰首看着母亲。 安豫王妃再次一笑,道:“别人家或许要将御赐之物当神物般贡起来,可我们不用。他给泠儿当然是希望泠儿能用它。” “嗯。”倾泠微笑点头,手指舍不得离琴,“娘,这琴叫‘倾泠月’,那女儿的名字是不是取自于琴呢?” 安豫王妃弯腰伸手抚向女儿娇嫩如粉荷的脸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过得片刻,才轻轻夹着一丝喟叹道:“一半。” “嗯?”倾泠微有些疑惑。 “一半缘于琴,另一半……”安豫王妃转身走至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后才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名字是他特别赐的,那是他的心意,泠儿以后会明白的。” “嗯。”倾泠看母亲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只是细细的观察着手下的古琴。 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一会儿后,安豫王妃回神,看着着琴的女儿,道:“今日便作罢了,明日起你便来书房读书,这琴你带回房去,以后便由你自己保管着。” “嗯。”倾泠抱琴下地,走到门边,铃语接过她怀中的琴,送她回房。 书房外,巧善目送倾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回头看着窗边的安豫王妃,几次启唇,却终未成言,倒是安豫王妃察觉了,有丝稀奇的问道:“你今日竟也有话说不出口吗?” “小姐,巧善是怕说错了话。”巧善走进书房道。 “你与铃语我从来视作妹子,一家人便是说错了话又有何妨。”安豫王妃从窗边回转身柔和的看着她。 巧善抬眸,看着她侍候了十余年小姐,虽则已近三旬可岁月的转轮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这样的绝代芳华却就要这么孤寂的自开自落吗?“小姐,既然已入了王府,为了小郡主,你何不与王爷……”话说到此忽然断了,只因安豫王妃顿时变冷的眼神。 书房中的空气似被寒气凝结。 巧善一颗心忐忑着,可是她不悔刚才的话,那是她早想说的,既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小姐。如同她不明白怎么眨眼间小姐会嫁了安豫王,她也不明白昔日到底曾经有过什么事让她明朗绝丽的小姐一夕间变成了今日冷漠寡情的王妃。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开口:“你是叫我去讨好他?巧善,这样的话再不要说。我与他,此生莫想!”最后一语绝然冷彻,似冰落寒潭。 巧善闻言默然,一颗心却是凉凉涩涩的。 “巧善,泠儿长在这园子里,虽则孤寂了些,可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久后,安豫王妃忽幽泳息道。 是什么样的幸运巧善并不懂,可她只愿她的小郡主真能如王妃所言。 自安豫王妃交待后,倾泠果然每日都前往书房读书,几乎是大半的时间都呆在了书房里。坐在大她数倍的书案前,认真的看,认真的写,竟不嫌枯闷,倒是巧善、铃语看着郡主那么个小小的身子每日里埋在书堆里很是雄,劝王妃不必要小郡主那么的用功,这么多的书,这样日日夜夜的读,也太累人了。 安豫王妃看着书房里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轻轻叹道:“我虽则让她读书,却也未要求她时时日日都这么用功。这孩子呀,都不像是个孩子。” 是的,我们的小郡主从来不曾像个孩子。巧善、铃语心中叹息。无奈之余只得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点心或是煲盅好汤给心爱的小郡主吃,或是强行推开那些书让她休息,又或是摘些花草编些小玩艺儿逗她玩。 ------------ 二、何事春风偏带恨(上)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了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珎泳是长子已满了六岁,虞氏所生之子珎泓小了两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珎汀则刚满了五岁,成氏所生长女珎汐与珎汀同年小了半月,幼女珎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未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的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奠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珎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便全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珎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着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跟随,这几个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的一次见面外,他们话也没说过两句。她一个人又静静坐了会后,见安豫王依旧没回来,总管葛祺也没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许多的庭院、花园、楼阁,一目望不到尽头,华丽雍雅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要回去有颇长的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了路。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贯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 绕过了舜英楼,眼前的舜华园百花绽放,红白紫黄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花叶拂衣,香气袭人,倍感清爽。只不过刚转过一座假山猛然间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声两边都给撞倒在地。立时便是一阵剧痛,待痛稍缓了睁眼一看,才发现撞她的是一个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挂烂布条似的衣裳,身上多处可见褐红的血痂,,一头纠结的乱发下是一张乌黑的小脸,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却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的大眼睛,许是因为痛,蓄满了泪水令得那双眼睛格外的湿润又明亮。 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那小孩依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见她伸手反而抱头缩成一团,于是倾泠便看着了小孩的双手,那双手的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 虽有些惊讶,不过伸出的手未停,触及小孩的身子时才发现他全身都在颤栗,那是极度的恐惧。不解,用力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过程中小孩的未曾停止。 见那模样,倾泠想了想,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脑袋,“不痛。”然后放开了手。 许是那轻轻的一拍,让小孩放下抱头的手,悄悄看了倾泠一眼。 倾泠也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继续回集雪园,只不过才走了两步便见前方的曲桥上跑来了珎泓、珎泳,再后面还跟着珎汀、珎汐、珎沁及几名侍从。 “啊,在那里!”珎泳指着倾泠这边叫道。 “跑得还真快,这回看你往挠!”珎泓也叫道,一边往倾泠这边跑了过来。 倾泠先是一愣,可紧接着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是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后抱紧了她,满眼的惊惧。一看这情形,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计珎泳他们是在追这小孩,而小孩因为害怕逃了,正撞到了她。 眼见着珎泳、珎泓已跑过了曲桥,再跑过小径便要到这里了,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两位公子,王爷传唤你们。” 这一声令得珎泳、珎泓脚下齐齐止步,回头看去,便见园门前走来王府大总管葛祺。 “王爷要在练武场考量威远侯家两位公子的武技,传唤大公子与二公子前去观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的瞟过假山那方,然后落回珎泳、珎泓身上。 珎泳、珎泓素来畏惧安豫王,此刻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望了望假山那边只得作罢,忙随葛祺去了。后边追来的珎汀、珎汐、珎沁一听哥哥们要去练武场也叫嚷着要去,于是侍从们忙带着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顷刻间,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华园中又只余倾泠与那小孩。倾泠伸手欲拉开小孩的手,可小孩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放松,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倾泠气喘吁吁,作罢。歇了片刻,她转身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松了些,于是倾泠又抚了抚,小孩偷偷抬起头看着她,片刻后慢慢放开了手。 倾泠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拉乱的衣饰,然后抬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小孩也跟着她走,她一回头,小孩便惶然的蹲着,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着,如此反复,眼见着舜华园都要走过了,小孩却依旧跟在身后。 园门前,倾泠停步转身,看着小孩。 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望着她,有畏惧,有惊疑,还有一丝希冀。 倾泠看了会儿也没说话,就那样看着。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的避开视线低下头。 见那模样,倾泠想他应该不会跟了,于是转身,可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便照旧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再次停步回头,倾泠看住小孩,问:“你是谁?” 小孩没有回答,只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巴巴的看着她。 倾泠等了片刻见小孩不答,便作罢,转身出了园,小孩依旧跟在身后,倾泠也不再理会,自走自的路。 出了舜华园,便是一道长廊,长廊两旁各植有一排树,高高密密的将长廊掩于翠色之中,也将庭园一分为二,左为跑马场,右为练武场。 穿过长廊时,蓦地传来一声有力的赞叹“好!”,令得倾泠脚下一顿,那是父王的声音,可她从未听过他这样饱含兴奋愉悦的声音,于是她好奇的转头往右边看去。 右侧虽有浓密的高树遮挡,可那密密的树枝不过是把长廊给遮住了,令外面无法看清长廊里,长廊里的人却可透过枝缝清楚的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见一团耀目的银光,再看时,才发现那是剑光。 舞剑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一身银白的武服,发束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中嵌一颗珍珠,更衬得面如冠玉。 以倾泠的眼光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光的长剑在半空中飞舞着,时高时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时跃时翻,矫若惊龙,飘若游云,刹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见那少年腾空跃起,半空中蓦然翻身,一剑直指场中树起的一排长枪,那一刹,剑光更胜骄阳,倾泠不由得闭目,再睁眼时,那少年已稳稳落地,长剑横于胸前,剑身上满满铺着一层红缨,再看长枪上,枪缨尽失。 “好!”安豫王又一声赞叹,“意亭剑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羡慕你有这等英儿。” “哈哈……王爷谬赞了,小儿这几式剑法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罢。”答话的人声音哄亮如钟。 倾泠移目看去,便见练武场前胆阶上正中站着安豫王,他左旁丈远处站着珎泳、珎泓、珎汀几人,他右边并肩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威远侯了,威远候的身边则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 这少年穿一身白色深衣,腰围玉带,显得身形格外的瘦削纤长,齐肩的黑发披着,衬得一张脸异常的白,五官秀致,额上同样勒着金抹额,嵌着一块白玉。 “秋兄你莫谦虚。”安豫王显然心情十分的好,“兄长有好剑法,弟弟又有何绝技呢?” “意遥的剑法一样好!”刚舞完剑的银衣少年抢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了长剑走到了白衣少年身边。 两人站一处便看出了不同,银衣少年双眉如剑眼眸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而白衣少年虽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间却隐透一份病态的纤弱,似体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阶,向安豫王一礼,道:“王爷已看过哥哥的剑法,意遥就练练弓箭,请王爷指点。” ------------ 二、何事春风偏带恨(下)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跟小怪物在一起,现在小怪物不见了,一定是你带走了她!”珎泓一把甩开侍女跑到倾泠面前道。 “一定是她藏了起来了。”珎泳也跟进来,似模似样的扫视着园子,仿佛要从哪里揪出证据来。 倾泠眉头一皱,不语。 巧善不解,目光望向那两名侍女,两名侍女一脸莫可奈何的模样,见已无法挽回只得拉过巧善一边说事由,但盼着今日这事不要给王爷知晓才好。 “啊,小怪物在那!”珎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倾泠身旁的小孩袖子下露出的六个手指的手。 珎泓目光一扫,也认了出来,叫道:“哼!你以为换了衣裳我就认不出来么!”说着便过去扯小孩,小孩一躲转到倾泠身后,这一下珎泓更怒了,抬腿便是一脚踢过去,“竟敢逃,看我怎么惩罚你!”那一脚结结实实的落在小孩身上,小孩立时被踢翻在地。 “你!”倾泠瞪眼望着珎泓。 “小怪物是我的,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珎泓也瞪着倾泠,认定了她要跟他抢小怪物。他虽与倾泠是姐弟,但到底隔母,平日又不常见更不曾亲近,况且母亲虞氏偶尔提及集雪园时也总是神色不豫,是以对于这位长姐他完全谈不上好感与尊敬。 “她不叫小怪物。”倾泠却道。 “她就是怪物!”珎泓争道,并一把揪起小孩将她的手举起,“长着六根手指当然是怪物!” 小孩在珎泓手中使劲挣扎,口中“呦呦……”的叫道,眼睛望着倾泠,身子也往她那边挣去。 “啊!小怪物会叫啊!”珎泓却惊奇的叫道。 “真的呢。”珎泳也走了过来,“原来她会叫啊。” 小孩忽地闭嘴,只是越法的挣扎得厉害,珎泓差点没抓住她。 珎泳伸手帮他抓住小孩,一边哄道:“小怪物,再叫。” 小孩当然不理,只是挣扎着,可那瘦小的身子哪里挣得过珎泳、珎泓两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反倒弄得身上伤口绽开,一身才穿上的干净衣裳又透着点点殷红。 “放开她。”倾泠走过去。 “这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放!”珎泓横一眼她。 倾泠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去扳珎泓、珎泳的手,两人当然不干,于是三人便你扯我推你拉我拽……结果一个没弄好,倾泠的手便甩上了珎泓的脸,“啪!”的一声甚是清脆,刹时园中响起了珎泓尖锐的叫声“你敢打我!”然后他便一巴掌挥向了倾泠…… 等到巧善三人反应过来时,便只见三位小主人已纠斗一起,拳脚相加扭打一团。 “天啦!郡主,快住手!” “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巧善与两名侍女忙走了过去想把他们三人拉开,不想这时又是一声尖叫“大哥!二哥!”却是珎汀、珎汐、珎沁三人找寻了过来,眼见着倾泠一掌打在珎泳身上,顿时全叫了起来“啊!你竟敢打大哥!”说话间三个全都冲了过来,扬起小拳头便往倾泠身上落下,接着又响起了尖叫声“小怪物打我!”立时又一场混乱开始…… “郡主住手!” “公子快住手!” “都别打了!” 巧善与那两名侍女以及跟着珎汀三人来的一名侍女拉了这个那个又打来,拉住了那个这个又打来,一双手怎么也忙不过来,而且又不敢使蛮力生怕弄伤了几位娇贵的小主人,而几位小主人此刻全都不理会她们的叫喊,那是脚、拳头、指甲、牙齿全都用上了,踢、打、抓、咬无所不能,各人身上、脸上不是尘印便是爪印,还要夹着尖叫、痛呼、哭闹各种声音,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乱哄有多乱哄,巧善几人不但是全然无功,手上身上反倒是落了不少爪痕与拳脚。 眼见着这不是法儿,最后跟来的侍女叫道:“我去唤人来!”便快步出园搬救兵去,留下巧善三人应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打的六位娇贵小主人。 却说那名侍女出了园门,想着这一场打闹肯定是会传到王爷耳中的,无论是她们还是小主人,怕是都逃不出王爷的责罚,不如先去找虞夫人通告一声,也好想法子应对。 虞氏那刻正在一堆绫罗绸缎中挑选做夏衣的料子,听闻儿女在集雪园打架也是一惊,忙扔了绮罗往集雪园去。 集雪园乃王爷正妃所居之处,她也未去过,按说她们这些侧妃、滕姬入府时理应向之行礼,但安豫王都命省了,而这位王妃虽是王府里的女主人,但从不过问府中之事,更是从不出园门一步,是以进府数年她们都不曾见过这位王妃。出了门,她忽地停步,唤人去两位侧妃青氏、成氏处,只命之说“公子与郡主在集雪园中打架恐扰了王妃。” 那边青氏、成氏闻言果然慌了神,忙往集雪园赶。 却说葛祺随安豫王送走了威远侯父子后回贤乔堂,不见了倾泠,虽是猜测其自行回去了,但依有些不放心,是以亲自前来确认下,不想还未至集雪园,却见三位夫人前后领着一群侍从入了集雪园,不由惊疑,唤过一名侍从过来问话,得知了事由,略一沉吟便回转了身,往前府去。 虞氏虽先得知消息,但路上放缓了脚步,掂量着青、成两位脚程后才赶到集雪园前,果然三人在园前碰面了。三人园门前便听得里头子女的哭闹声,心下一紧,忙急步入内,便见着七个孩子打成一团,三名侍女又是拉又是求,正是闹不可开交。忙命人上前拉开他们。 这次人多,一人一个分开了扭成一团的几个孩子,拉开了才看清了模样,顿时几个做娘的全都雄起来。只见原本玉雪可爱的孩子此刻全都是衣裳破损发髻散乱,手上脸上印着指痕抓痕,还有的青一块拳印红一块掌印,狼狈不堪,三个小的一见着娘更是哭哭啼啼的可怜至极,做娘的忙抱了孩子又是揉又是呵,顿时园中便只闻哭泣声安慰声。 “郡主,我奠啦,怎么成这样了?”巧善抱回了倾泠,一见之下心痛不己。 几个孩子中倾泠的伤最重,脸上狠狠的几道见血的抓痕,额头上也破皮了,手上更是几个鲜明的咬痕还流着血,衣带被扯破,头发更是被扯去了几络。 倾泠其实痛得厉害,但她素性端凝,怎么也不肯在人前落泪的,见小孩还趴在地上没人理,忙过去扶起,孩子也是一身一脸的伤痕,眼中水光盈盈,却未曾落下,此刻看着倾泠,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口中“呦呦”两声,便不再放开。 那边侍女一边向几位夫人说明事情的经过,几个做娘的则一边听着一边哄着孩子,哄了半晌几个孩子依在嘤嘤啼啼。这边巧善略略整理着倾泠两人衣鬓,便打算带两人回去裹伤,珎泓一见立时叫道:“小怪物是我的!不许带走!”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冲。 “泓儿!”虞氏忙拉住了他。 “娘,那是我的!不许他们带走!”珎泓嚷叫道。 “就是,不许带走小怪物!而且她们还打我,娘,你要好好打她们一顿!”珎泳也抱着青氏恨恨的道。 “娘,痛,好痛……”珎汀、珎汐、珎沁一边啜泣一边喊着。 虞氏、青氏、成氏一边哄着儿女一边目光望向了倾泠三人,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来集雪园,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长郡主。 王妃虽不出园,但巧善是常出园的,自是知道这三人的身份,当下不得不屈身一礼道:“奴婢见过三位夫人。” 青氏与成氏同为侧妃,但青氏先入府算长,是以青氏出声道:“姑娘请起。”目光望向倾泠,柔声道:“这位就是宸华郡主么,妾身见过郡主。”说着盈盈一礼,一旁成氏、虞氏跟着行礼。三人虽算是倾泠庶母,但倾泠乃嫡长女且是皇帝御封郡主,身份贵重非同一般,何况虞氏不过仅为滕姬。 ------------ 三、流光一瞬芳华近(上) 却说威远侯携着两子秋意亭、秋意遥归去,到府时正是午时,守在门前的管家迎上前来,道夫人早备好了午膳就等侯爷与两位公子回来了。 于是父子三人下马将缰绳交了仆人一起往花厅去,走到半道,秋意亭忽啊的一声止步,道:“安豫王赐给我们的剑和弓都落在马上啦!” “小人唤个人去取。”管家忙答道。 “不要,还是我自己去取。”秋意亭却道。 “你娘还等你用膳,你看看你这一身。”威远侯却指着他银白武服上的印子,“还不快去换一身,呆会你娘见着定要数落一顿。” 秋意亭低头看着一身尘印,这都是刚才在安豫王府与侍卫对练时沾染的,若给娘看见了确要挨一顿数落。 “还是我去取吧,哥哥快去换衣裳,迟了娘要等急了。”秋意遥接道。 “也好,你俩都快去快回。”威远侯道。 于是秋意亭忙回房去换衣,秋意遥则往马厩去。 马厩在侯府的西侧,离花厅有些远,秋意遥为免父母久等,当下用起轻功,虽不是翻墙越道,但脚下轻巧踏步如飞,很快便到了马厩前,刚要抬步入内却听得里头有人说话。 “你说我们侯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捡来的不但如珠如宝的养着,这关爱的份儿亲生儿子都赶不上。你就瞧瞧这马鞍,大公子的就普普通通的,可这二公子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垫得软咍咍的,还生怕颠着了他。”只听一人哼着鼻子道。 “这不二公子身子骨儿弱嘛。”另有一人道,“二公子虽不是侯爷亲生的,但侯爷对大公子、二公子向来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先前那人嗤了一声,“将来侯府立世子难道立两个不成?‘威远侯’这爵位可只能有一个人继承!” “这关你我什么事,你瞎操什么心。”另一人不以为然,“你我照顾好这马厩里的马就行了,你管他将来谁当世子谁不当世子。” “我就觉得侯爷夫人对二公子太好了也不是件儿好事,将来二公子翅膀硬了,没准儿会跟大公子争这世子之位。”那人依旧道。 “呵,照你这么说,侯爷夫人难道要苛待二公子才是好事儿?”另一人显然未有同感。 “那倒也不是这意思。”那人道,“锦衣玉食的养着没什么,可也要分个亲疏分个轻重,毕竟这侯府真正的继承人该是大公子。” “你呀,我看你是眼红罢了。”另一人笑道,“可惜你没这命给侯爷捡到当儿子养,只配当个马厩里的马仆。” “去,你还不一样的命!”那人也笑道。 马厩里的两人又随口闲扯了几句,便各自忙活起来。 门外,秋意遥欲推门的手轻颤着,连带着身子都有些微抖。良久后,他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一边咳一边推门。马厩里的人闻得第一声咳时便停了手中活,回头一看,果见“身体虚弱”的二公子扶着门进来。 “今日……安豫王赐的宝剑……和弓忘了取了……在这吗?”秋意遥一边咳着一边问。 “啊在这,小人本打算呆会儿给大公子、二公子送去呢。”一人忙取过弓、剑送至他面前。 “多谢。”秋意遥咳得满脸通红气息不稳,接过弓、剑也没去看马厩里的人便转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马厩里的人才开口:“唉,就这么个身子骨,能争什么。” “就怕是扮猪吃老虎。”另一个道。 ------------ 三、流光一瞬芳华近(下) 他们的弓马传自威远侯,但传授武艺却另有明师。 那年,顾氏带着两子去白昙寺进香,就在她拜佛的那会儿功夫,才四岁却无比好奇又好动的秋意亭便拉着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顾氏回身,早已不见了两位爱子,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领着仆从四处找寻。威远侯府的公子走失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亲自出面陪同寻找,一帮人翻遍了整座白昙寺,最后才在寺院东边的一座小院里寻着了两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面前听他讲话。这位道人见顾氏寻来,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纪小小,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顾氏闻言不由心惊。 原来小儿乃丈夫秋远山在战场捡到的孤儿。年前,秋远山与古卢人一场血战,最后虽是古卢兵败退走,但双方伤亡都惨重。收拾战场时,却在发现了一个全身的幼儿。 秋远山后来曾与她说: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觉。那一日天寒地冻朔风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动,本只当已死,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忍心,于是下马想给孩子好好安葬,谁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便那么轻轻一转……夫人,那刻我觉得天和地都跟着他轻轻一转。 于是,孩子秋远山带回来了,禀报了皇帝后,作为秋家的孩子收养起来,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只是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请来的大夫全是一句话:小公子寒气入体早浸五脏六腑,损伤过重,难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顾氏便只有求助菩萨,这不才有了今日白昙寺拜香之行。 所以顾氏一听这道人说出此言,又看其风范超然,忙说了缘由又请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听后摇头,道:根子已损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细心调养小心防范。而且这孩子天性重情重义,日后必是劳损其体忧伤其心情消其神,恐难长寿,不如老道带回山去,让其潜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净一生。 顾氏一听哪里舍得,这孩子入府虽不久,却似是前生便有缘,他夫妇俩皆对之爱若亲儿。 道人见之也不强求,只轻轻叹道:这孩子心似琉璃,净无瑕秽,老道甚怜。便授他一门调气养生的内功,少病苦,少忧劳,许能安然一生。 顾氏闻言忙答谢。 一旁的秋意亭听着虽不明白什么“内功”的,但一听说弟弟要学当下也嚷着要学。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颔首:长公子眉藏剑目蕴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们,想来也是上天所赐的缘法,我便收他们为徒,授我一生所学。 这回顾氏还未及答应,一旁陪同的白昙寺主持却已连声“阿弥陀佛”,道两位公子好造化。又向她介绍道:这位道长乃是武林名门浅碧派掌门,两位公子能拜其为师,真是前生修得的缘法。 顾氏一听此言顿时心动。白昙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赞赏之人又岂是平常人。于是当场便让两子拜师。 那道人收下两人为徒,摩挲着两人头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是欢喜,道:此二子天赋极高,必能承我衣钵。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叹息:只这小公子……平生唯情,却不知“镜花水月意遥遥”,老道便另赐他名“意遥”以诫之。 只不过这另赐的名却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话说秋远山一介武将,虽识文墨,但远谈不上“学问”两字。当年长子出生时,夫人在房里抢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满头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将那鹅卵石小道踏出一条沟来时,一声哄亮典哭响彻整个侯府,紧接着仆人欢天喜地奔来向他报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过三旬方得子的秋远山闻之可谓欣喜若狂。接着又一位仆人奔来,说夫人问侯爷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没?名字?秋远山犯难了,茫然的环顾着庭院,想找出个“名字”来。 当年秋远山才封侯,这侯府也是皇帝才赐下才住进来的,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闻最早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马,是他当年还未封王时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颇是古雅。秋远山环顾来环顾去,终于瞅着了左前一座凉亭,亭上“写意亭”三个草书无比写意风流,于是脱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这便是秋家长公子的名字的由来。当年顾氏知晓了,直敲丈夫的脑门,太没出息了。是以小儿入府数月了,可名字一直没取好。此刻顾氏听着道人悠悠念着一句话,甚觉文雅,于是当场拍板小儿的名字就用这个了。 名字取好了,师也拜好了,顾氏心也安了,领着两个儿子回府了。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来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两人武艺,一转眼便是数年过去。 庆云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云骑郎”。 这位让后世仰望唏叹的赫赫名将,便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踏入军中,此后便是数十年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开疆拓宇叱咤风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数百年也无人可超越的功绩,成就他皇朝第一将的不败神话。 ------------ 四、佳期佳人待佳话(上) 庆云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拔着琴弦,双眸微阖,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风拂过,星星点点的桂花籁簌飘落,有的随着风飞进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发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静静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各自香。注○1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阖,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神。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轻手轻脚的未发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凉。 “啊?”孔昭一愣。 “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到,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些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耀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的微微点头,然后重抬手十指落于弦上,指尖拔动,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意,只不过并不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的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显然是真的很气。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事,又是……”说到这却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总是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了。 倾泠却是静静的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要如上两次般,不能如期行礼。你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的一点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说这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予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眼睛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话都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着倾泠。 倾泠闻言眼波微动,正欲说话,忽然目光移向门外,眉间微皱,转头看向孔昭,微叹道:“侯府延婚非故意为之,秋将军不能归来乃是为国为君为了边疆百姓,当不能苛责强求予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这样啊!我就不明白,为何每次婚期将至,那秋意亭就会因边疆战事未止而不能按期归来?朝中这么多的将军,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没了他,咱皇朝难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倾泠轻轻唤道,声音里隐带些无奈,目光望着门口。 “本来就是!”孔昭依旧气鼓鼓的道,“那秋意亭无论有什么缘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对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吗?”门口一道淡淡嗓音飘来,然后一人走入。 “王妃!”孔昭一见来人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娘。”倾泠起身,扶母亲在塌上坐下,又亲自斟一杯茶递上。 安豫王妃将茶杯搁几上,目光扫过女儿然后落在孔昭身上,问道:“威远侯又过府来了?” “嗯。”孔昭点头,“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爷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说说得吞吞吐吐的,心头微有些忐忑的看着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丝一毫的传给了郡主,便是这份清冷的气韵也传下来了,只不过王妃的冷隐带一丝难消的幽恨,而郡主却是天生的骨子中带来的冰清之冷。转而又想到,巧姨、铃姨便算是自己的母亲,那自己便是像她们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爷时,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样,那郡主是像他们两个啦…… 安豫王妃并不知孔昭脑子里的那些话,转眸又望向女儿,声音却是极其温柔的,“泠儿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没有一丝委屈吗?” “娘,女儿虽不是什么贤德之辈,但自幼看书,也知国重于家。所以儿女私事怎比边疆之安定。”倾泠认真答道。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脸上微绽一丝笑意,抬手爱怜的将女儿鬓边的一缕长发掠向耳后,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看着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头蓦地一痛。她的女儿难道也要如她一般,这一生皆困老于此,不得一点欢笑开颜? “娘,你莫为此事担心。”倾泠又道,“女儿反而很高兴,不用那么早离开你。” “泠儿。”安豫王妃抚着女儿,“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让你受委屈。”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依恋,“女儿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女儿更愿意这样一生陪着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摇头,“娘怎能让你一生老于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样糊涂!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么嘴。”倾泠睨她一眼。 ------------ 四、佳期佳人待佳话(下) 威远侯此次过安豫王府确是为延婚一事而来。 元戎为争昆梧山脉再次兴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视各州军务至墨州。他素知长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绝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亲笔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宫询问,明日便会下旨延婚。虽说延婚是由陛下决定的,但威远侯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还是亲自过府向安豫王先知会一声,另再郑重表示歉意。 这门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后,说起来还真赖安豫王的成全。先别说儿子要出兵需征得他这位天策上将军的许可,就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乐意只要稍表颜色,想来陛下就会下旨召儿子回来的。 果然,威远侯的话只是开了个头说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摆手让他省却了后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为国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许岂会责难,秋兄不必多虑。” 与安豫王相识多年,交情非比寻常,再且威远侯向来武人性格不喜文皱皱的一堆虚礼,所以闻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两人对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讨起来,说些了话眼见天色不早,威远侯便打算告辞回府。刚起身,却见刚才还与他有说有笑的安豫王忽地眼睛直直的看向门外,不由惊奇,便也往门外望去,只见长廊里远远的一道身影渐行渐前,看体态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来人面貌,可那人周身似笼华光艳韵,让人难以移目,待到门口看清来人,那夺人的瑰姿顿令威远侯呆立当场。 这是否就是文臣们口中的倾国之色? 也不知过得多久,才缓缓回转神来,却见那丽人已行至了身前,一双妙目正瞅着自己。这女子从未见过,但想来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现?威远侯不由转首往安豫王望去,却见安豫王只是怔怔望着丽人,脸上神色似喜似怨,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见王妃。”当下屈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丽人伸手虚扶,轻轻浅浅的道,“素闻威远侯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比威远侯一生听过的所有灵音妙语都要好听百倍。 “不敢。”威远侯起身,依旧垂首不敢对视,“小侯粗人,王妃谬赞了。”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随口的问了一句:“侯爷今日过府不知是为何事?” 威远侯闻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时心头微震,不由俱实答道:“小侯前来乃是为小儿与郡主的婚事而来。” “喔。”安豫王妃淡淡的勾一抹笑,昏暗迭中顿有华光微耀之感。“其实妾身前来,是想就小女与令公子的婚事请教侯爷。” 威远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请讲。” “侯爷过府,是否是为延期而来?”安豫王妃依旧面上带笑,神色间也是极其淡然。 “这……”威远侯想不到安豫王妃问得如此直接,而且圣旨还未下,这…… “请侯爷具实以言。”安豫王妃又轻轻加上一句。 威远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儿依在墨州边城,不能赶及与郡主的婚礼,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后。” “喔。”安豫王妃淡淡应一声,然后便久久不曾开口。 威远侯一时弄不清王妃前来之意,又对着这样平生未见的瑰绝丽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无动静,于是目光悄悄移过。桌前安豫王眼观鼻,鼻观心,仿似这厅中就他一人般,只是在静静的坐着。 “侯爷。”蓦地安豫王妃再次开口,“小女与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屡次不得成婚,想来是天意不许此姻结成,是以妾身想,这桩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什么?!”威远侯以为听错了。 “妾身想两府解除婚约。”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的道。 这一回,桌边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虽惊讶不已,但依未开口。 威远侯大惊,“王妃,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安豫王的微笑已敛,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将临,令公子必有国事萦身,足可见小女与令公子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束于此约,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误两人。” 威远侯闻言不只是觉得为难,而是深感为难。“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怎可轻言解婚。”皇帝赐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脑袋了。 “原来侯爷是担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绽微笑。 那笑不含讥诮,甚至是非常美丽的,但威远侯看着就是有些脸热。 安豫王妃紧接着又道:“那就请侯爷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担。” 这话一说出,威远侯微微一凛。他知婚事屡次被延,王妃前来,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伸长脖子等着王妃的怒气,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王妃不是来抱怨发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约!而且立意坚定! 于是,他呆在了那。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答复。 侍从轻手轻脚的入内,点亮了厅中灯火,顿时明亮起来,而厅外已笼于阴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远侯转首望向一言不发的安豫王,盼着他能有点表示,可安豫王却只是望着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画着,竟是置身事外。 威远侯按下心中讶异,重望回安豫王妃,那双美目清凌通透,无一丝犹疑与虚妄。于是,心头的决定不再有丝毫迟疑,郑重道:“王妃,婚期屡延皆因小儿之过,小侯明日即进宫向陛下请旨召回小儿。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将瞩目郡主与小儿的婚礼。” 安豫王妃微微讶异的睁眸,然后她微微一笑,颔首。 “王爷,王妃,小侯就先告辞了。”威远侯致礼告辞。 “侯爷慢走。”安豫王妃侧身礼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爷。”安豫王也起身。 “是。”一直静侍于暗处的葛祺现身。 眼见葛祺送走威远侯,安豫王妃便也转身离去。 ------------ 五、繁华锦绣庆盛典(上) 第二日圣旨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靖晏将军与宸华郡主的婚礼如期举行,靖晏将军因边疆战事暂不能还家,旨其弟秋意遥代兄迎娶。另进封宸华郡主为“宸华公主”,以公主之仪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异。 皇家女儿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爷的女儿封公主又足见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只是无论各人心里想着什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场婚礼再无变更。 威远侯府里,威远侯把连夜写好的催促儿子回家成亲的信烧了,另写一封。写完了后便开始叹气。顾氏见之不解,道这代迎的婚事虽是没有过,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见陛下的恩宠,这予侯府予儿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远侯却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贵,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却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人都得矮一辈。那时……哪是娶媳妇做公婆,而是给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这你难道也很高兴不成?” 顾氏这么一听,想着日后见着儿媳还得时时行礼,于是也“难”高兴了。 倒是一旁秋意遥劝了一句,说“公主应不是那种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亲和睦,又怎会‘以势相压’。” 威远侯夫妇这么一听又想着安豫王府教养出的女儿品性应该不差,心里才舒坦了。 “宸华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这是勿庸置疑的。咱们以后就把她当皇帝的女儿看待就好了。”威远侯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标准。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该建公主府,只是眼见婚期临近,现造是来不及了,但好在这门婚事是早早订下的,两年前第一次筹备婚事时,因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远侯便将侯府周围的宅地全买下来了,扩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几乎占去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再加上皇帝命太仪府筹备公主的嫁妆,完全是以公主的仪制再翻一倍,那等殊荣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让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婚礼。 威远侯除夫人顾氏外还有两位侧室戚氏与吕氏,这两位侧室倒不是威远侯贪色娶来的,反是夫人顾氏收进来的。当年封侯赐府后,许多的亲戚、乡人便来攀附,舍钱舍物的一一打发后,戚氏与吕氏却没走,两人与顾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点亲戚关系,都言在家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浮萍无依,愿留在侯府为奴为婢,以求依附。顾氏看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言词楚楚甚是怜人,便留下了两人。两人留府后确实手脚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欢。 那时威远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犷,又是战功赫赫的,极具英雄气概。戚氏、吕氏正值青春年少情思萌动的年纪,在府中久了日日对着这样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顾氏也看出了点眉目,但见两人虽则如此却并未做出什么逾轨之事,倒有些欣赏,又想着自己自生了长子后便再无动静,膝下也就意亭、意遥两子,子嗣实有些单薄,于是便让丈夫收了两人为妾。予此事,威远侯并未反对也没多大的欢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场上的士兵或是边疆的敌人头上。 奈何,戚氏、吕氏多年来并未能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过孩子,只是戚氏小产了,吕氏的生出没几天便夭折,此后便再无所出,倒是让顾氏怜惜之余颇有些失望。后来,两人请示了顾氏后便各自在远房亲戚中挑了一名孩子养在身边,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远侯倒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每提起两个儿子时,他总是一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的心满意足的样子。 长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继承者,更甚至他将来的功勋会超越自己。而有这样一个儿子,胜过他人千百个。 次子秋意遥则是让他满雄爱,因为他的孝顺体贴细心温柔,让他真正体会到父严母慈子孝的家庭温情,比之那个让他自豪却是长年不在身边的长子,多年来是这次子让他们夫妻得享天伦之乐。 侯府长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贵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谓无人不知,提及时那是人人都赞不绝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说起侯府的这位二公子秋意遥,帝都中却少有人知,偶尔有知晓的,每每提起时总是半为欣赏半为叹息。 欣赏他的聪慧绝伦,欣赏他的俊逸不凡,欣赏他的温良品性,欣赏他的高洁风范。而叹息的是他出身侯府将门,却无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费了别人修几世才能修得的出身与才华。每日里不是看闲书习曲艺,便是钻研医经药书,又或是找白昙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阳观的道士品茶,还常常骑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数日。 初时,威远侯夫妇也曾规劝,但他却说:“家中有哥哥光耀门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岂不更好。”细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贯体弱,若真入仕、为将反更是劳心劳力予他无益,便也不再强求。 威远侯府里已将大婚的一切准备妥当,而安豫王府里倒并无什么要准备了,因为一切宫中都已筹备好了。是以安豫王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雪园中更是平静如水。 日升月落,光阴荏冉。 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菊英烂漫。 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在花园里备下酒品茶点,又唤来倾泠、孔昭,五人在园里赏花饮酒,对月品茶,倒是过得开怀尽兴。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孔昭先去安歇,自己依与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赏月。巧善三人暗想,许是因郡主即将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女俩多相处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后,母女俩又随口闲聊了几句,便慢慢安静下来。 天上一轮秋月高悬,玉宇如澄,清景无限。 银辉如霜铺泻一天一地,微凉的晚风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黄点点,萦着幽香簌簌而舞。母女俩倚栏而坐,身姿纤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衬得两人容胜花娇,眉宇间更渗一份霜月的清华,旁人看去,许会觉得过于冷寂,但她们却是觉得温馨静谧。 ------------ 五、繁华锦绣庆盛典(下) 九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倾泠寅时起身,孔昭侍候着她洗漱,并告知宫里来迎她的人已在门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了。 开门,一盏孤灯下,果见立有一名女官一名内侍,皆是三旬左右的年纪,见她出来齐齐行礼。 “奴婢等拜见公主,贺喜公主!辇车已在府外等侯,请公主吉时进宫。” “免。”倾泠抬手虚扶。 “谢公主。” 两人起身,女官将一顶金色饰有龙凤的圆帽戴在她头上,帽沿垂下长至下巴的红色纱巾,正遮了面容,这是为了避免外人在新郎之前见到新娘的真容,俗语“遮喜”。 内侍见她戴好帽子,转身扬手,便一乖软轿至前,女官扶她上轿,然后放下轿帘。 软轿中一片黑暗,倾泠只觉得轿身微晃,然后便平平稳稳的前行,一路听得有齐扎的脚步声,却无人言语,过得约莫两刻钟的样子,轿子落下,女官上前打起轿帘,“请公主下轿。” 倾泠出轿,隔着面纱看去,眼前是全然的陌生,有无数灯火,照得耀如白昼,她环顾一圈,只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 “公主请登辇。”女官牵引她。 倾泠随她移步,忽然脚下一顿,女官不由停步看她,却见她侧首望着左前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是…… 倾泠放开女官的手,往左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隔着面纱看着前方台阶上立着的人,一时都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那里安豫王与王妃并肩而立,遥遥看着她,身后青氏、成氏、虞氏领着珎泳、珎泓、珎汐、珎汀、珎沁及一众王府侍从相随。那是安豫王府一家人最齐扎的一次,那也是倾泠第一次见到父母并肩而立,两人皆是正装朝服雍容华美,是如此的匹配。眼中忽然酸涩,似有水气氤氲,仰首,却见“安豫王府”四个雍容大字,原来……这里是王府的门口,十八年来她曾奢想过却从未曾跨出过的王府大门! “公主,不能误了吉时,请登辇。”女官悄声催促。 倾泠最后看一眼王府看一眼父母,转身登上七凤玉辇。车门合上,车轮滚动,晃晃悠悠前行。 寅时四刻至宫门,下辇车换乖肩辇,穿行于层层宫阙。 寅时六刻至纯素宫。 纯素宫里灯火通明,内侍、宫人跪了满满一殿。当女官为倾泠取下遮喜帽,一宫的人皆屏息静气,满室无声,便是前去迎接的女官与内侍也是怔在当场。先前在王府里灯光暗淡不曾看清,此刻明灯相映,才惊觉这位宸华公主之容耀如皓月美胜繁花! “孔昭呢?”倾泠环顾一圈皆是陌生之人,不见从来形影不离的孔昭。 这一声问话也令得一宫的人醒转回神。 “回公主,孔昭姑娘暂留宫外。”女官上前回话,“公主在宫中时由奴婢等服侍。奴婢方珈,陛下指为公主家令伊,这位穆悰,陛下指为公主内邸臣。”说着指了指侍在公主左侧一同往王府迎接的那位内侍,“奴婢两人及此殿中两百宫人皆为公主陪嫁,随侍侯府。” 倾泠目光扫过殿中满满的人,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皱,但随即道:“都起身吧。” “谢公主。”满殿的人起身。 “公主,卯时需拜祖,请让奴婢们为您着衣梳妆。”方珈引倾泠入内殿。 内殿里,吉服、凤冠、首饰早已准备着,珠光宝器耀人目。 先梳一个繁复的龙凤同心髻,再净面上脂粉画盛妆,妆成后换上正紫镶金吉服,最后戴上七凤朝日冠。凤冠前密密垂下三层珠帘,既阻了新娘看向外界的视线,也挡了外界所有欲窥新娘真容的视线。 妆成时已是卯时,左右宫人扶领倾泠至太无殿拜祖,此为“别宗”。 卯时三刻至纯孝殿拜父母,此为“别亲”。 纯孝殿中,安豫王夫妇正襟上坐,接受女儿拜别大礼。相比其他父母这刻的又喜又悲,安豫王夫妇却是显得太过平静淡然,令宫中众人不解之余也暗自猜测。 ------------ 六、清秋雾影似梦逢(上)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着,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穷追不舍,于是只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脚下看不清楚,时而有颠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里又急又慌,就那样跑着、急着、慌着,仿佛是无止境般……忽地一脚踏空,似摔下了无底洞,人蓦然一惊,然后便醒了。 倾泠睁开眼睛,看着纹云绣凤的帐顶,轻轻喘息一声,坐起身。房中有朦胧的光线,撩起帐帘下床,屏风前留有一盏纱灯,隐约照见房中摆设,环顾一圈,却是无比的陌生,几疑还在梦中。待看到妆台前的吉服、凤冠,才恍然忆起自己已嫁入威远侯府,已离开王府,离开集雪园。 看看漏壶,不过寅时三刻,时辰还早。思及刚才的梦,心头的慌、乱、急似乎还没有全消,空空荡荡的,甚是难受。披上长衣,走至窗前启一扇窗门,外边依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风吹入,顿觉沁凉一片,心头顺畅许多。 吹了片刻,将窗门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着陌生的床塌,却是了无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静卧,手指拔向琴弦,却忽然顿住。这里不是集雪园,这里是威远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惊断许多人叼梦。于是打消了抚琴的念头,再次环顾屋中一圈,却发现连一卷书都未有。微叹一口气,转身,瞅着了半开的窗门,心中一动,她移步至门前,轻轻开启了房门。 踏出房门,待眼睛适应了阴暗,借着天光,隐隐绰绰可视物。于是脚下便随意而行,悄悄漫步在这无人的侯府。暗淡奠光里,一切都如隔纱相望,模模糊糊却添了一份朦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静幽幽的除自己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仿佛整个天地都只自己一人,虽有些寂寥空旷,却更多的是自在。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围墙一扇紧闭的门,那刻也不知是什么使然,她走过去,拔开门闩,嘎吱一声开了门,然后跨门而出。 门外,依旧园林亭楼,想来还是在侯府。她顺着脚下的石道一路走下去,时辰一点点过去,天光渐渐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时起,周围渐渐弥生白气,先是淡淡的,后来逐渐变浓,最后三尺之外不可视物。 原来是起雾了。 她停步环顾,周围白白蒙蒙的一片,人在其中,云缭雾绕似的,倒有几分神游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脚下继续前行。 秋意遥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 白日里的婚礼看着风光无限,可当事人与操办人估计没一个不觉得累的,更何况他天生体弱,那繁重的礼节,满朝满府的客人,还有那些似乎无休无止的喜乐喜宴喜酒,只让他倍感辛劳。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么也打不得一点马虎,他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强撑着,终是熬过了这一日,替向来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里,身寒肢冷,头颈一阵阵作痛,肺腑间塞闷着,终是止不住又咳了起来。想来是一日操劳耗了神气,夜里门口送客时又吹久了风,看来又有几日不爽了。但这样的日子又是深夜里,实不想惊动他人,便忍着,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药。于是一夜便这样痛着、咳着、睡着,到天蒙蒙亮时,咳得实在厉害,再也睡不着了,干脆便起身。披衣出门,打算去药圃里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龄草回来泡着喝。 步出门外,才发现已起了蒙蒙白雾,人行其中,雾气缭绕,隐隐约约的可见楼阁亭台的轮廓,倒是让人有几分神游仙境的感觉。 到了药圃,在白雾中他寻着一片花开八瓣的淡蓝花丛,弯腰采了一株,奏近鼻尖轻嗅,顿时一股凉香沁入心肺,神气顿爽,不由微微一笑,将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涩味在唇齿间弥漫,但随即一股清凉的药汁顺着咽喉流下,那塞闷的肺腑顿时似乎顺畅了许多。重又弯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后忽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指间折下一株时,他暗想,谁起这么早并到这后园来? 脚步声渐渐近了,轻盈的仿似是踏在云端。 他听着,心头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得直起身来,然后脚步声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转身望去,迎面一阵晨风吹来,他先是闻得一缕极淡的幽香,然后他看到了一束被风吹着往前飞的乌墨长发,及一角随风飘舞着几与白雾融为一体的衣袖,其余的尽笼于蒙蒙白雾中。 那一刻,他万分好奇隐于雾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那轻盈的脚步再起,然后那人一点一点的从雾中显现。 似是一株玉树琼花在雾中悄悄绽现,裁冰为神,倚月为姿,风华更胜瑶台天女。 周围浓浓朝雾环绕,一切都显得那般的不真实,令他有些恍惚,这是梦?是幻?这是人?是仙? 当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颤。 那双眼睛,似漆夜天边高悬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远。 晨雾之中,倾泠一路走来,也不知走到哪,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当鼻尖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时,不由得便循着这味道行来。 蒙蒙的雾中,她最先看到了是一道修逸的背影,欣长瘦削,仿弱不胜衣。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那双澄透的眼睛向她望来,似清秋秀丽的新月,带着七分温柔两分迷茫一分好奇的看着她,那一刻,神魂静如亘古之水,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心湖上一圈圈浅浅涟漪微微荡开。 她,静静的望着他,怔怔入神。 他,静静的望着她,恍然如梦。 时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隐约人声笑语之时,蓦然醒转,天已大亮。 她转身离去,身影瞬间隐于雾中,如来时般杳无踪迹。 他悠然回神,蓦地,他明了她是谁,刹时如坠冰潭,透心透骨的冷。 辰时,威远侯夫妇携全府之人入德馨园与公主行礼。 殿中,倾泠一身淡紫绣白梅的新装,端坐于上,孔昭立于一旁,两侧方珈、穆悰及众侍从相随。 侯府众人至此刻才得见公主真容,不由得皆为那绝世的美貌与高雅清华的气韵而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当年之美。 ------------ 六、清秋雾影似梦逢(下) 秋意遥自在婚典中露面后,其人其名顿时家喻户晓,帝都上至王侯下至百姓,无人不说威远侯府二公子风姿清逸人品贵重。于是,那说亲的保媒的一下多了起来,络绎不绝,把侯府门槛都踩平了几分。 听闻连皇后娘娘都和陛下说,要不是已嫁了位公主给侯府,还真想把这位二公子也招为驸马。 爱子这般受人欣赏,秋远山、顾氏高兴之余却也发愁,这么多的人家要选谁家的好呢?选了这家便得罪了那家,而选定了的儿子是不是会中意呢? 于是,两人便去问儿子的心意。 秋意遥却说,此刻秋家不宜再举喜事,更不宜与权贵结亲。 秋远山闻言顿时敬醒,而顾氏却问为何。 秋意遥看一眼父亲,向母亲解释道:“秋家刚娶了当朝最显贵的安豫王府的女儿,且是陛下以盛礼出降,此刻若再举亲事,反倒显得秋家得意忘形。再来,爹爹已封侯,哥哥也是靖宇将军,亲家是天策上将军,若再与权贵结亲,恐为上所忌。孩儿现今还年轻,不如等一两年后再说,到时娶一小家小户的贤惠女子便是最好。” 秋远山看着儿子抚须颔首,甚为欣慰。 顾氏经这么一说,顿时心惊,连连点头,道:“还是遥儿想得周到。” 于是,侯府暂将次子的婚事放一旁,来了说媒的一律以“给次子批过命,其两年内不宜成婚”来婉拒。 倾泠自嫁入侯府,初初几日甚是不习惯,倒不是因环境陌生,而是那些随她入嫁侯府的宫女与内侍们。她天性喜静喜独处,以往在集雪园中,侍从只是数人,也深知其性,是以无事从不扰她,而这些宫里来的侍从却是唯恐侍候不周到,只要她一抬步,便一群跟随左右,令倾泠甚觉烦闷。 过了几日这样的日子后,轮到侍从们开始慌乱了,因为常常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公主,于是便一阵着急忙慌的寻找,有时都惊动了威远侯夫妇,结果,遍寻不果时,每每都是孔昭领着他们找到人。后来,在孔昭滇点下,侍从们也知道了公主的习性,不再一群的围在她身边,便是侍侯在旁也是安安静静的或是根本不让她看到人,这样,德馨园里便慢慢有了几分集雪园的幽静。 于是,倾泠便依过着从前般的悠溶日子,每日里不是抚琴、看书,便是静坐一处看长空飞鸟轻掠、浮云飘游,又或是园中随意坐坐走走看看。而对于园中或府中诸般杂务,她从不过问,甚至方珈请她核点嫁妆的名册,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倒是孔昭非常的有兴趣,看一件便惊叹一声,于是干脆便全交她与方珈、穆悰去打理。 只不过倾泠再怎么想不理世事,日子过得再怎么如从前,可德馨园毕竟不是集雪园,威远侯府也不是安豫王府。 集雪园的日子之所以那样的静,一是安豫王的封禁,二是安豫王妃的自禁,造就了她那种封闭孤独的成长环境,也养成了她那种安静淡漠的性格。而威远侯府里,却无人会封闭德馨园,也无人敢幽禁于她,反之每个人都对她抱着好奇,每一个人都想接近她,一半因她的身份,一半因她的人。 于是,那看似平静的生活,底下开始泛起了微澜。 自倾泠免去府中诸人晨昏礼后,戚氏与吕氏也觉公主很有人情味,心生亲近之感。重阳节时,宫中对各品阶命妇皆有赏赐,顾氏自也有,她将御赐中的玉露茶分赠给了戚氏、吕氏,此茶十分名贵,戚氏、吕氏都舍不得喝,一直留着。这一日两人约好了同来拜会公主,便携这玉露茶为礼。 倾泠在偏厅接见了两人。 只是宾客对坐,厅中也有众宫人环绕,却是安静得有些沉闷。戚氏、吕氏对着容色惊世神情间自然流露出清冷高贵的公主心存敬畏,平日里彼此闲聊的话似乎没一句适合和公主说。而倾泠却是完全不曾有与外人闲聊的经历,更不知要如何与人闲话。 总算是随侍一旁的方珈与戚氏、吕氏客套的闲聊了几句,才算是打破了沉默,只是公主不开口,余人又怎么有兴致,是以偏厅里气氛还是沉闷异常。 如坐针毡般的坐了一会儿,戚、吕便婉转的表达了对公主的敬慕,又将玉露茶呈上,请公主品尝,打算着再说几句便告辞回去。 ------------ 七、书香默默灵犀来(上) 时光悄然流转,转眼间便入了金秋。 这一日,倾泠正在书房看书,忽闻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见方珈捧着一瓶桂花进来。 “公主看书若是倦了,闻闻这桂香便精神爽了。”方珈将桂花瓶摆在她书桌上。 倾泠闻得这桂香心中确实欢喜,伸手撩了撩花叶,道:“方令伊从哪寻得这桂花的?园子里似乎并无桂树。” 方珈看着似乎满有兴趣的看着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动,道:“早上时,奴婢出园有事与夫人相商,谁知她竟不在房中,问了才知她去了桂园,于是奴婢便去桂园寻她,到那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可真真是翠叶千层星黄万点,漂亮极了!夫人正领着人采桂花酿酒呢。奴婢闻着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着夫人她们采了半天桂花,最后走时,夫人想起园中没有桂花,这不就叫奴婢带一瓶回给公主看看。” “哦?”倾泠目光从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园在哪里?” 方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道:“桂园就在侯府的东边,好大一片的,又没人过往,十分的幽静。”看看倾泠神色,又道:“公主可要?这时刻桂花正盛,再过些时候,花便要落尽了。” 倾泠看着方珈片刻,然后浅浅一笑,道:“也罢,就吧,否则岂不辜负了方令伊这一片心意。” 方珈闻言一喜,“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着便提步出门。 “方令伊。”倾泠却在身后唤住她,同时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领着一大群人的,就你和孔昭陪我去罢。” “这……”方珈犹疑。 “你若要带一大帮子人出园,那到底是去赏花,还是让人来赏我们?”倾泠淡淡丢下一句自顾前去。 “那叫上内邸臣罢。”方珈追上道。 倾泠点头。 于是,方珈命人唤来穆悰与孔昭,三人伴着倾泠出园。 这是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园,方珈不想惊动了府中众人,到时一路定有观看、偷窥的,若令公主不快她打道回园,那前头的一番功夫便白做了,是以捡着僻静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静的到了桂园。 倾泠到了桂园果然欢喜。这桂园极广,桂树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纵横交错甚是杂乱,可偶一瞥间又觉得那花枝伸展得极是齐整,看了片刻,倾泠看出了几分眉目,不由轻语道:“这栽种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么有心思了?”方珈闻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可是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时辰的,可没觉得这桂树栽种得有什么特别的,还不就是栽在土里,一样的长叶开花。 倾泠一笑,却没有回答, 孔昭看着这许多的桂花则道:“公主,这桂花可比集雪园中的还要好,我采些回去给你泡桂花茶吧。”说着也不待答应,她已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倾泠也不唤她,自顾移步在桂林中缓缓穿行,秋风飒飒,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花叶簌簌之声,一时间不由得身心一松,分外的自在舒服。 自入侯府以来,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与穆悰放轻了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扰她。 走入桂林深处,倾泠忽地停步,环顾一圈,果有四株桂树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不由轻轻自语道:“果然如此。” 方珈与穆悰在后边听得,茫然对视一眼,然后穆悰开口问道:“公主,这桂林有何特别之处吗?” 倾泠这次倒是回答了,“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种的。” “那是什么?”方、穆两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记》上看到过此法,讲的是如何栽种才能让花木均匀分配日辉、地气、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倾泠又略作解释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个树木还有些讲究。 “想用‘太乙天式’须得璇玑、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种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玑、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来‘太乙天式’大有用处。”倾泠悠然说道。 又一阵秋风吹过,拂动花树簌簌,一时万点星黄飘落,仿似细雨纷飞,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 七、书香默默灵犀来(下) 十月二十,帝都各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全都入宫。 一是领他们的俸给,二是向皇后行礼,当然,也顺便向关心公主的皇后及妃嫔们禀告下公主宫外的生活是否顺坦。 方珈与穆悰自也入宫了。看其他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在皇后面前一个个都盛赞自家公主“聪颖贤德、夫妻恩爱、姑嫂和睦”等等,轮到自己上前时,两人只是简单的一句“公主性情安静,侯爷夫人视她若女。” 这当然是实情,只是公主的孤闭又该如何说?也不能一直让公主如此,日子久了只怕难容侯府。可是对着皇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来,公主是王府之女与皇后并无情份,再来……他们心里却想着陛下那般待公主,不若去禀告陛下。只是出了皇后宫殿,正碰上陛下身边侍候的内侍,见他匆匆入了皇后殿,两人便等在外,果不一会儿,便又出来了。两人迎上前去寒喧,才知是陛下派他来传话,因今日政事繁忙便不来皇后殿了。 再一打听,才知是墨州战事吃紧,元戎此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昆梧山脉,派十万大军逼境,陛下正召安豫王、威远侯商量调兵支援墨州。 于是方珈、穆悰作罢,回了侯府。到了侯府门前,两人才下马车,便见顾氏亲自送客出门,那是一位明艳照人的华贵少妇,两人言笑晏晏的拜别,只是那少妇步下台阶那脸上的笑便收了,看也不曾看一眼马车前的两人,自顾钻入府前等候的一乖软轿中。 “回府。”冷冷的两个字吐出,一群仆从便拥着软轿走了。 看这少妇的派头,想来是哪位权贵家的夫人,只是何以一脸不快? “方令伊、穆大人回来了。”顾氏早见着了两人,立于阶前笑脸相迎。 “回来了。”方珈、穆悰与顾氏见礼。随后方珈眺目已走远的软轿,问道:“刚才这位夫人是哪位?” “那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顾氏答道,见方珈、穆悰目光依旧略带疑惑的看着自己,微一沉吟,道:“她慕公主美名前来拜访,只是公主……”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方珈、穆悰一听便明白了:定是公主不见。两人各自心底一叹,未曾言语,与顾氏一道入内。 三人经过花园时正碰着了秋意遥。 “二公子这是去哪?”穆悰笑脸相迎。他未入宫前,父亲曾教过他读书识字,入宫后又分在明经殿,那是皇子们读书之所,是以他也跟着读了些诗文,虽是个内侍,却也说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选为宸华公主的陪臣。随公主到侯府里已一月有余,平日接触里,让他对这位博学多识人品温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 “去书房。”秋意遥简单答道,与三人一一见礼。 顾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话,知他去书房必是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书房?” “秋嘉到时会送过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遥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垂在身后以发环束住,垂首间耳侧的发微微倾下,发墨脸白,似乌云掩月般,令人有一种想伸手为他撩发的。 “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顾氏爱惜掸手拂了拂他的头发,“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这心里就难舒坦了。” “嗯。”秋意遥温柔的看着顾氏一笑,然后向方珈、穆悰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三人目送他离去后,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园,顾氏回了德明园。 凤尾森森的前,秋意遥推门,一室静寂,满室书香。 他自书架前走过,抽出需要的书籍,经过窗前那排书架时,发现那本《论东朝百战》似有移动过,不由伸手取过,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迹,不由一怔,然后细细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又翻了几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迹,看着上边的评言,不自禁便一笑。合上书,指尖轻轻抚过书的边角,然后轻轻放回原处,看旁边果缺了一本书,略一沉吟,他将空了的位置旁边的书抽出,抬手从旁边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垫上。 移步重新找齐了自己需要的书,便在书桌前坐下,细细翻阅。 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风冻人,他才熄了的灯火离去。 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园。 德明园的前厅里,秋远山正背负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神色疑重而忧虑。看到秋意遥到来,不由眼前一亮,满是希望的问道:“遥儿,如何?” “嗯。”秋意遥掩去疲倦点点头,一边从袖中取出白绢递给父亲,白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隐隐透着墨迹。“元戎的阵法我已找到缘头,确如哥哥所料,那是择几种奇阵相辅相合,我已将之一一写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敌的法子一并附上,可供哥哥参考一二。” “哦?”秋远山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为父想了两天了都没想出法子!遥儿,辛苦你了。” 秋意遥摇摇头,安慰父亲道:“爹爹莫太担心,哥哥定不会有事的。” “嗯,为父现在将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远山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大跨步往外而去。 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秋意遥微微松一口气,随即离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园。深秋的夜风极冷,耗了一日的神,极是疲倦,被风一吹,顿觉冷意浸骨难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一股冷风灌入,未及掩面,便是一阵咳嗽。 不由微微苦笑,予他最难熬的冬天又要来了。 虽说方珈、穆悰变着法子想让公主多出园走动,倾泠也确如他们所愿不再闭居德馨园中。只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楼、东边的桂园以及沿途经过的石道、花园。府中的仆从已有许些多次碰到了她,无不是惊艳当场,回去后与人吹嘘着,以至每逢倾泠出园,一路上偶遇的仆从越来越多。不知是对公主的敬畏,还是对美丽的惊慕,人虽多了,却也只是悄悄看着,倒并未令倾泠生出厌烦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 美丽的人总是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侯府里的仆从觉得公主虽然模样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去桂园,肯定是很有学问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清淡素洁。于是,渐渐的又对公主生出喜爱之心,只是不敢近前罢。 有人欢喜,必也有人讨厌,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吕以南姑娘对侯府仆从们交口称赞的公主厌恶之心却是越来越甚。 这一日,孔昭陪着公主又去,花园里迎面碰上了吕姑娘,虽是各自走着一条道,中间隔着数尺宽的菊花丛,可吕姑娘却是无视而过。倾泠倒没什么,孔昭却很不平。即算是不与公主行礼,那至少也该有个笑脸,或是点头致意一下。偏这位吕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的无视公主!太无礼了!孔昭心里很气,但看前头走着的公主似乎毫无察觉,便也未言语,只是轻步跟随。 到了,倾泠将书放回原处,再取了旁边的书,翻开,又是一本留有评言的书,再抽旁边一本,并不是。 果然。 她指尖抚着书边,轻轻一笑。 ------------ 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上) 自那以后,果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评言”的书备在一旁。倾泠每次取书即走,只是看书的兴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烦倦的感觉。 日子一日日过去,风一日凉过一日,冬日已临。 这一日,倾泠百无聊赖的坐于德馨园一隅,方珈见之,便道:“府里西园有早开的梅花,公主不如。”德馨园里梅园的花依只是三两小小骨朵儿。 倾泠想想便应了。因还有许多的事未处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欢一群人跟随,是以只唤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着公主出园。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这几日天很冷,忙唤了两名内侍,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蓬,一人携了手炉,又唤过一名侍女捧了琴,一并给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园门口,便见公主就在前头,忙快走几步跟上。一名内侍前头领路,一行往西园行去。路上经过西侧的小花园时,闻得园中的一座亭子里传出笑语声。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长长的帷幔遮风避寒,只背风一面留着一角看园中景色。他们经过的一边隔着帷幔,是以看不到里头的人,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领着婢女们在嬉闹。 “唉呀!你真是笨!”吕以南娇脆的声音传出,“亏你模样伶俐,怎么还不及德馨园里的那个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么比得上么。”一名婢女笑嘻嘻的道。 “唉呀,小姐,你快别说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尔那么一瞥,便恶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长得真恐怖,奴婢看着就寒毛直竖!。”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所谓仆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风吹进,帷幔跟着飘起,吕以南的话便硬生生的断了。三名婢女见她忽然不说了,面色僵硬的望着身后,不由都转身回首,这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从被风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唤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于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拧眉怒目,正是孔昭,显然是刚才的话全被听去了。 倾泠移步,即有内侍上前勾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扫过亭子,亭中的桌上摆着棋,旁边摆着茶点瓜果还堆着许些果皮残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吕以南正对面,两人侧边站着,显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倾泠冰凉凉的目光一扫,顿时回过神来,慌忙跪拜行礼。只吕以南依坐于椅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只是仰首看着倾泠,眼中含着挑衅与嘲讽。哼!不是很大方贤德的省却繁文缛节么,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却这些俗礼! 倾泠未曾理会地上的婢女们,目光看着吕以南,片刻后她开口,声音静静缓缓的似涧底清流,无比动听,却是无比的冷严。 “本宫面前,岂有你的座。” 吕以南一愣,未及反应,倾泠已是一声冷叱:“如此无礼之辈,给本宫掌嘴!” “是!” 一声答应,跟随在旁的三名内侍将手中东西一放,便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怔愣着的吕以南从椅上扯起,脚一抬一勾,吕以南便跪倒于地,另一名内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响响的落在吕以南脸上。 这一下,吕以南已从吃惊中回神,当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实未想到倾泠竟会如此反应,这些年在侯府娇生惯养,哪曾如此受辱,顿时又羞又恼,使力挣扎,只是她又怎挣得过两个男人的力量。“你……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我!你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让她闭嘴。”倾泠冷冷吩咐道。 “是!”侍女一声答应便将一块绢帕塞进吕以南口中,顿令她再说不得话。 而在公主没有吩咐停止前,内侍们便继续掌嘴。 一时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声。宫里出来的人,于掌嘴这种小惩戒自是精通,再说吕以南素日总以侯府小姐自居,骄纵嚣张,对于德馨园里出来的人多态度轻蔑,特别是内侍,屡背后与人嘲笑其为“阉人”,是以这几人心中都是怀了不愤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又都受家令伊、内邸臣教管,只能忍着,可此刻,却是天赐良机,于是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见那内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的拍在吕以南脸上,从响声,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损伤程度,那都是拿捏着分寸的,不会一掌就伤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肿一点,待到十来掌后,吕以南一张脸也只是青紫,肿得却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呜呜发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于地的婢女此刻已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发一丝声响,更别说是替小姐求情了。 ------------ 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下) 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下 秋意遥这几日却不在府中,总是骑着马往效外跑,说是效外梅坡的梅花开了,满山坡的比府里好看。晨去暮归,甚少在府里,顾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风受寒,又叫秋嘉好好的照顾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着公子却不觉得他是在赏梅。每日不过是怔怔的对着满坡的梅花,毫无往年赏梅时雕静喜乐,眼神也不知落在哪,空空的一片怅冷。其实这样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呆在屋里围着火炉,否则寒气入体引发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痛。可秋嘉虽不明白公子心里想什么,可跟着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这是心里有事,心情忧邑,所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大大的背囊里带好了手炉、热水、药瓶以及厚厚的锦裘等。 这日秋意遥自效外回来,正碰着顾氏送一位夫人出来,忙避到廊则。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轿子走远后,顾氏才入内。秋意遥见她面上有忧色,不由问道:“娘,何事忧心?” 顾氏摇摇头,似不欲多言,只道:“遥儿,这天越来越冷,你还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气,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儿听娘的话。”秋意遥笑笑答应,又问道:“娘,看刚才那位夫人品阶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脸忧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还是说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连数问,顾氏都是摇头,看爱子一脸关切,也知他素来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诉他,还不知他要忧心他爹与兄长多少事呢。当下微微一叹,道:“刚才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来拜会公主的。” “喔。”秋意遥点点头,目光依看着母亲。 顾氏只得继续道:“自公主入府,帝都中许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来拜会,只是……公主却不曾接见一人。” 秋意遥闻言蓦然心惊。 “公主入府这么久了,娘也看出来,公主确是个品性高洁的好姑娘,只是啊……”顾氏缓缓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显得天越发的低,似下一个瞬间便会倾覆而下。“我们秋家或许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遥未语,只是一瞬间心凉凉的。 回到德意园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门,至午时方回,手中携着几本书,径往留白楼去。 翌日,倾泠再去留白楼,却在书桌上发现了几本书,旁边一方纸镇压着一张纸,纸上八字: 市井之趣,偶尔一乐。 拾起书看,却是《月州杂记》、《兰亭惊梦》、《玉麟传》等书,光看其名,甚是陌生,只道是他得的新书,当下便带回了德馨园。 那几本书与以往看的书果是大不一样。无论是集雪园中的书还是留白楼里的书,那都是些百家诗文,圣贤经典,或是史家丹册,名家词赋,还有兵书六艺,曲歌佳调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养性、或是闲情逸志的书。而这几本书讲的却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语诙谐妙趣横生,油盐柴米酱醋茶,兄弟妯娌乡邻里,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门,却尽展人间万象尽现人生百态。 这样的书倾泠从不曾看过,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后再去留白楼,书桌上又有两本书,一本《宇文游记》,一本《武林沧海史》,照例旁边纸镇压一纸: 海阔天高,山河无垠。 这两本书又不同前几本。《宇文游记》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游历写下的游记。其一生足迹遍布皇朝,山川河岳,平原大漠,碧海东溟无处不曾去,言词简洁却又瑰丽,万里江山在他笔下如画展现,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随其足迹踏遍烟霞。 而《武林沧海史》则更陌生,也更让倾泠惊奇。原来在皇朝万里山河之间还有一个“武林”,这里的人都武功卓绝快意恩仇,可御风踏水可来去如飞,任性任情潇洒不羁。这里还有许多令人倾叹的奇人,有仁笃侠义让人敬仰的侠客,有武功盖世举目无敌奠下第一人,有医术超群却要一药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济贫自己却三餐不饱的侠盗,也有只盗稀世珍宝据为己有的怪盗,还有一生只求一败的绝世刀客,还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侠,更有妖邪蛊魅一生成谜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尘普天倾慕的谪仙……等等,那些奇人是倾泠从不曾见识过,亦是从不曾想象过的。 掩卷起身时,窗外已冷月孤悬,银辉如霜。 月华清冷,冬夜冰寒。 可这一刻,倾泠却觉得脸烫耳热,心底里涌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温暖的。 立于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静悬,天幕似墨绸般无边无垠的延展。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话,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则是给她准备了这些书。他不过是想她能从书中了解人生百态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的告诉她,那些固然可厌,但也有其可爱,立于人世,便不可免俗。那游记与武林,其意则在“外界”。外间天高海阔,有另一番更胜于内的万千景象,闭居一隅,便错过这壮丽宏伟百媚千妍的人间佳色。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秋意遥…… 齿间含着这个名字,一刹那便一股又甜更苦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一路绵延至心肺,便酸甜苦辣一涌而出,再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这番紊乱却是为何? 她怅然不知所以。 晓风渐寒,严冬渐临。 德馨园里近来安静得有些过份,以往还常常能听到公主弹的琴曲,可最近几日,却再不有琴音。公主整日沉默孤坐怅望长空,似乎与往日无大不同,可孔昭、方珈、穆悰却还是能看出来,公主心境失了以往的平静,眉间隐有忧邑之色。 不用说方珈、穆悰忧心,便是孔昭都觉不安。她伴随公主十余年,何曾见过公主有过这样的神思。三人心中忧怀,却皆不知其因,这日见公主又是孤坐一隅,不由都出言相探。 孔昭问:“公主近日烦闷,可是想王妃啦?公主暂且忍耐,待驸马回来后,你们便可行回门礼,到时便可与王妃相见。”心底里却想着要不要找人送个信回王府,请王妃来看看公主。 倾泠瞟她一眼,忧邑不减,反添愁色。 方珈把孔昭推一边,道:“公主近日忧烦,是否整日在府里闷着了?不如出府去走走,听闻昊阳观里景色奇美,更难得的是斋菜做得好吃,公主可要?奴婢这就唤人备车辇如何?” 倾泠眼中光亮微闪,可接着依只是沉默的摇摇头。 孔昭、方珈齐把目光移向了穆悰。 ------------ 九、倾国初出惊帝都(上) 九、倾国初出惊帝都上 “公子是思虑过多损了气血,加上风寒入浸是以才引发了旧疾。只要按时服药,再多加休养,莫要劳神忧身,五六日便可安妥。”大夫留下药方又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顾氏那一整日都不离德意园,一直守着。到了申时,秋远山回府,不曾歇息便先过来探望,见已无大碍方安心。 秋意遥见父母都在旁,便将心里的打算说了。“爹,娘,孩儿想去白昙山住些日子。” 顾氏与秋远山闻言,倒没反对。秋远山道:“你去那边住些日子也好,寒冬里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边近温泉,要暖和些,予你的病有利。” 顾氏则道:“娘当然愿意你去那里住着,只是此刻你病着,不能去,待过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门。” “嗯。”秋意遥应允。他知此刻若强行离开,必惹爹娘忧心,只待将养两三日便往白昙山去。 第二日,秋远山朝中归来,面上隐有愠色。回后府经过偏厅时,听得里头一阵笑语声,仔细一听,却是戚氏与吕氏在厅中会客。 戚氏、吕氏入侯府也是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显贵,帝都多是人想攀附,是以两人虽只是侧室,但也多有人相与交往,大都也是朝中大臣们的家室。与那些人来往多了,日子久了,两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朴实,而是做起了贵妇享受起闲逸奢华的生活。今日相约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斗草,后日另家玩玩投壶耍耍六博,再不帝都内外走走看看……虽则丈夫少怜,但日子过得也是滋润悠游。 今日,御台府刘大人的三夫人黄氏及太音府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来访。四人喝过一轮茶,随口聊了几句,然后黄氏便道:“刚才我下轿时正见着了谢夫人出门,怎么,她来拜会夫人吗?” 吕氏一听,却笑着摇头,“她哪是拜会夫人,她是想拜会公主,只可惜呀,我们府里这位公主是从来不见人的。” “这我是早有耳闻的。”何氏也笑道,“帝都里而今有句话叫‘见皇帝容易,见宸华公主难’。” “可不是。”戚氏也道,“前两日太宰府的秦夫人来拜会公主,就不曾见。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来了,也没见。公主入侯府已两个多月,不曾踏出府门,亦不曾接见一位外客,便是连我们平日都难得一见。” “连秦夫人都不见?”黄氏显然很吃惊,“那可是百官之首但宰府!” “哟,徐夫人可是一贯喜与秦夫人争的。”何氏咯咯笑道,“估计是想着公主不见秦夫人,若见了她,便是赢了秦夫人,可惜算盘也落空了。” “呵,太宰府、太律府又怎样,公主不想见便是不见。”吕氏闲闲端起茶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可是来了三回了,公主连一回也没见。” “呵呵……”黄氏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那位四少夫人她来见公主,怕不是就一个目的……” “比美!”何氏接口道,“这位四少夫人一向自恃貌美,她闻得安豫王妃与公主的美名一贯不服,她这么想见公主,摆明了就是想和公主比比到底谁更美,谁才是这帝都的第一美人!” “四少夫人若是存这心思,那她还是不要见公主的好。”戚氏却道。 “哦?”黄氏、何氏都将目光看向了她。 “论到容貌……”戚氏悠然神往,“四少夫人比之公主那是萤虫想与皓月争辉,我平生所见之人,无一人有公主一半美貌。” “啊!”黄氏、何氏闻言惊叹,“公主竟是这般美?”一时不由都心生一见之意。 “公主之美无以形容。”戚氏叹道。 “让我们也见见公主吧!”黄氏、何氏异口同声道。 噗哧!戚氏、吕氏不由忍俊不禁。 “两位难道忘了公主从不见外客,便是连府里的人要入德馨园都先得请示家令伊与内邸臣,再由他们请示公主,公主答应了见才可入园。”戚氏摇头道。 黄氏、何氏闻言顿时一脸失望。 “其实要见公主也有个法子。”吕氏却道,“公主平日有时会去留白楼看书,或是去梅园赏梅,若是运气好能路上碰着,便也等于见到了公主。” 黄氏、何氏一听又面露喜色。 厅外秋远山未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开。 戚氏、吕氏领着黄氏、何氏先往留白楼方向走,一路行来却并未遇着公主,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再往梅园去。四人离梅园还远远的便听得有琴音传来,还夹着歌声,渐渐走近,只觉琴音清似流水,一个甜美的声音和着琴音唱道: 玉骨哪愁瘴雾,冰玑自有仙风。 海仙时遗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 九、倾国初出惊帝都(下) 九、倾国初出惊帝都下 十二月初四。 威远侯府府门大开,府前阶下早已备好车马等候,其中最显眼的自是公主的七凤玉辇。而得知公主出行,帝都中许多人闻风而来,几乎将侯府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不是想一睹公主美貌。 辰时过半,府内走出许多侍卫,将门前紧簇的人群驱散,然后便团团围守于辇车周旁,接着便有数名妙龄侍女鱼贯而出,径往玉辇而去,架起辇梯,铺上绣毯,打起珠帘,开启辇门。府外围着的人群一看这架式便知是公主要出来了,一时不由激动万分。他们见这几名侍女已是亭亭匀秀貌美如花,暗想着公主不知要美成什么样。 过得片刻,府内又走出一男一女,皆是三旬左右相貌不俗,看其装扮又不同一般,绯衣乌帽饰银缨,有人认得这乃是宫中装束,顿时眼睛盯紧门口。只见那一男一女步出府门后即一左一右微微躬身静侯,然后便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模样娇俏的侍女扶着一人步出府门,当那道雪白轻盈的身影自门内飘出,府外侍从无不躬身行礼。 这必是公主! 人人心中如此念到,目光无不是倾注公主,可目光触及却令所有人怔要当场。 门内步出的那道身影纤长秀逸,风姿素雅如一树亭亭白梅,头戴双凤环月帽,饰在帽左右两侧的凤凰的凤嘴里各衔着一串珠链,珠链串着密密的珠帘贴着帽沿垂下,衬得公主更加的高贵雍容,却堪堪遮了一张脸,令人无法窥得其貌。 人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道公主轻盈的步下台阶,在侍从的扶侍下登上玉辇,然后车门合上,便再不见影儿。 这…… 唉! 一时间府门外稻气声此起彼伏,只因等了这么久依没能见到公主真容,不由得又是遗憾又是失望。 顾氏携戚氏、吕氏及戚以雅、吕以南出来,见门外围着的人群不由也是一惊,顾氏当即吩咐随行的侍卫首领尽快起程,然后便火速登上自己的马车。戚氏、吕氏也带着侄女登上各自的马车,最后秋意遥与秋嘉出来,府外的情形也是令他一怔。 “天啦,这些人全都是来看公主的吗?”秋嘉见如此之多的人不由得惊讶出声。 “呀!是二公子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二公子,夫人吩咐尽快起程。”侍卫首领上前道。 秋意遥点点头,和秋嘉登上马车。随后众随侍出行的侍从们也骑马的骑上马,坐车的坐上车,前方侍卫引路,护着车队前行。 侯府的车队驶出府地所在的街道,步上宽敞的大街,本以为可加快步伐,谁知府外围着的人群中有许多不死心的人跟着车辇追到大街,惹得街上的人纷纷好奇追问,闻说宸华公主出行,那围观追赶的人便更多了,还有许多的人争相传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过半刻工夫,帝都的人差不多都知晓了“宸华公主车过长街”,许许多多的人纷纷赶来,围在街道两旁,一路跟着马车跑,明明是看不到人的,可他们似乎觉得看到了公主的玉辇便是一件十分欢喜的事。 初次出行,倾泠依是一贯的平静淡然,捧一卷书倚在榻上,静静翻看。而孔昭却是兴奋多了,她悄悄掀起小小一角车帘,窥视着车外,可只看到比她还兴奋的、一直盯着玉辇追着玉辇跑的拥挤的人群,耳中只闻得他们的惊叹与叫嚷,并未见着别人口中的“繁华市集琳琅奇珍”,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些人干么还不走开,老是追着车,这要跟到何时?弄得我们走得很慢,这我们要到何时才能到白昙山?” 方珈、穆悰随侍在车内。闻言,方珈道:“这些百姓都是想一睹公主玉容,倒无恶意,只等车驾出了城门,他们自然就散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看咱们公主?”孔昭不解,“看了公主又能怎样?我们公主又不喜欢见他们。” 方珈一笑,正要答话,缓缓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咦?为什么不走了?”孔昭又悄悄掀起车帘。 方珈、穆悰也是不解,互看一眼,穆悰敲了敲车壁,问道:“何事?” 不一会儿车外的侍卫便答道:“回禀内邸臣,前方有人挡道拦驾。” 嗯?方珈、穆悰不由都是一怔,谁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公主车驾? “奴婢。”穆悰起身,开了车门出去。 车内,倾泠依只是静静的翻着书,对于玉辇突然停下,丝毫未受影响。而方珈微微蹙眉,孔昭则是万分好奇。 过得半刻,穆悰便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是令人寻味,既不是恼,也不是怒,似乎更多的是无奈。 “怎么?”方珈问他。 穆悰看一眼公主,道:“前边一群人拦在大街中,扬言不见公主就不给放行。” “大胆!”方珈闻言当即一声喝叱,“是谁人如此无礼?” 穆悰脸上的无奈更甚了,“为首的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 “是他!”方珈吃了一惊。 ------------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上) 琴箫一曲风雪临上 白昙山座落于帝都城外,约十多里之距。虽不及天支山悠久人文引诸多风流人物登揽,亦不及天璧山之险峻挺峭令人望而生畏,更不及苍茫山天下第一高的王者气势,但在皇朝却同样是声名远扬的,特别是在帝都,入白昙山的上至王公贵族下有平民百姓,年年日日未曾止过。 远望白昙山,主峰最高,挺拔若玉璧,周围小峰环绕,如群星拥月,碧树情操铺盖峰峦,显得清秀多姿。山中有白昙寺,寺中多佛法精深的高僧,每年入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又因山中有数处温泉,使得此山气候宜人,冬日里多有权贵来此避寒闲住。因来往香客多了,白昙寺便在山中各处温泉附近另建别院,以供香客、贵人们居住。 巳时四刻,侯府车队抵达白昙山下。寺中早已消息,山下早早有僧人候着。 倾泠步出玉辇,迎面便一阵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新,令她不由精神一爽,舒服得微微眯眸。 “这就是山呀!好高呀!”耳边有孔昭兴奋的呢喃,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山,而这一路上让她惊奇的东西实在不少。 倾泠抬首,头顶之上,碧空如洗游云如絮,前方一座高山盘踞,绵延起伏数里之远,冬日里依是峰峦如黛,郁郁葱葱。 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明亮壮丽,令倾泠惊艳无比。眼前景况她只从书中见过,可到此刻亲眼目睹,才知文字不足以表述其万分之一的美。 此情此景,画图难展。 “江山多娇,方不负英雄折腰。”倾泠赞叹。 她起身走进峰前,九天之上旭日高悬云霞胜火,脚下沟壑纵横山谷如带,轻松碧树延绵起伏,极目远眺有城郭河流还有无垠的疆域……这一切,似伸手可及又仿远在万里。 “奴婢曾听人说,世间最壮丽的是日出,最壮观的是海潮。”穆悰在旁说道。 倾泠微微仰首,眺望红日及远空,良久后才轻轻道:“外间果然是百媚千妍壮丽无比。” “好漂亮呀!”一旁的孔昭望着眼前壮色痴迷惊叹,“公主,我们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日出。” “怪道有人特意登山观日,果然是非同一般。”方珈也赞道。 “却不知苍茫山上看到的日出又会是什么样的。”倾泠忽然道。在那天下第一高的山顶之上看日出又会是怎样的壮丽?是否可伸手摘日?可随手掬风? 正当诸人为日出的壮美而感叹时,忽然又箫音传来,如一缕清风拂过这煌煌朝色,顿令那云霞收敛了几分艳光,又如一串冷露从天而降,洒落这静谧的清晨,泠泠惊破一山的沉寂。 峰顶诸人一惊,移目环视,却只是松柏峰峦,不见人影,而那清幽的箫音未曾停歇,仿似天边落下,又似峰底飘来,幽幽不绝。 倾泠心中一动,回身取过古琴,席地而坐,琴置膝上,五指轻拨,琴音顿起。 当琴音自峰顶飘下,箫音忽止,似为琴音所惊,可倾泠不为所动,琴音若行云流水般自她指尖滑落,轻扬的飘荡于峰峦危崖间。箫音似为这美妙的琴音所感,又再次吹起。 刹时,悠远空旷奠地只这一琴一箫,琴音清如玉碎冰盘,箫音轻如风行水上,琴箫合处如花开露坠,如月出云随……不知是箫音引着琴音还是琴音追着箫音,只闻琴箫相伴融洽得浑然一体契合得妙到毫巅。那一日清晨,真个白昙山都沉醉于琴箫之中,人为之痴,水为之凝,风为之停,日为之倾。 当是仙乐,当是天音。 ------------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中)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中 那日,观完日出回寺,穆悰要去打听今日谁人吹箫,倾泠却阻止了,倒是另吩咐孔昭去山腰别院问问夫人,府中人出来可带箫来,若带了便借一管,她想吹。 孔昭领命去了。 因公主向来行使随性,方珈、穆悰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陪着她继续游赏白昙寺,自然也见到了那两株千日昙,只是此刻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与其他花树并无两样,据照料昙花的僧人说,离再次开花还有半年之久,众人闻言失望,倾泠只略略一叹便作罢。 后来孔昭回来,道夫人闻公主想吹箫,忙命秋仪去找二公子问问,府中只有二公子会吹箫,只是秋嘉来回“此次出门未曾带箫”。夫人问公主,明日行否?她着人回帝都去取来。 倾泠闻言摇摇头,对方珈道:“此也只是一时之兴,兴头过去了便罢了。方令伊着人去和夫人说声,无须麻烦。” “好。”方珈应道。 夜里,所有人都歇下后,倾泠房中却依透着灯光,昏黄的烛火下,她独对古琴,静静的看着琴身上的那八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指尖抚过四字,耳边似又想起了日出之下的那一缕箫音。自她知晓高山流水的故事以来,总觉那样的知己只存在于传说,千百年来再无第二。可晨间琴箫的契合,那一刻心魂的震撼与欣慰,那一刻神魂相交的喜悦……才知,知音常在,只是缘浅。 《倾泠月》是她的心音,她以琴表心,她以音相邀,可吹箫的人却沉默婉拒。 指尖一拨,琴弦发着“淙”的清吟,在这静夜里,显得分外的孤寂,余音袅袅,似不甘若此,却终只是一片静寂中缓缓而逝。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蓦然,她想起当年白绢上看得的话,恍然间,她隐隐懂得了留下此语之人的心情,亦明白了他为何会在琴上留下“高山流水,永以为记”四字。 缘浅,不得情深相守。 知音,得以永存长芳。 当年,那人留下此语之时又该是何等的无奈与怅然? 红烛滴泪,夜风呜咽,寒鸟哀啼。 ------------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下) “你说,你叫白昙寺的人也帮忙找?”门口蓦然传来问话,却是秋意遥赶到了,想来秋仪已将实情告诉他了,神色一片凝重“这么说,白昙寺的人都知道公主不见了?” 孔昭点点头,啜泣一声,道:“我找不到,当然要人帮忙找。” 秋意遥眉心顿时锁起来。 顾氏见他神色格外凝重,不由问道:“有何不妥吗?” 秋意遥轻轻摇头,问着孔昭:“除白昙寺僧人及此刻厅中的人,还有谁知道公主不见了?” 孔昭懵懵的摇着头,她怎么知道。 方珈答道:“此刻别院中差不多也都知晓。”以孔昭一路哭着来的情形看,谁人不惊。 秋意遥叹息一声。 “遥儿,此事你如何看?”顾氏一见他来,心中便如有了主心骨,神色也镇静了些,当下将孔昭的话简明扼要的向他说了一遍。 秋意遥一边听着一边思索。公主失踪一事太过蹊跷,何人所谓?为何要为? 顾氏一边说完,亦自刚才突兀的惊慌中找回了侯府当家主母该有的冷静,转过头,对方珈、 穆悰道:“两位,公主不见,此事非同小可,当前最紧要的便是找回公主。只是我们并不知公主在何方,只有搜山,而白昙山绵延十几里,需要人手。所以,方令伊就请你去白昙寺,请寺中僧人帮忙继续寻找,一会儿我会命总管领府中之人也去找,再命钱统领率侍卫去找,而穆大人,就烦你速回帝都,再加派人手过来。”说至此,她面显忧色,“这大雪天的,我们须得尽快找到公主,耽搁的时间越久便越不妙。” 方珈、穆悰一听连连点头,“我们即刻就去。”两人说完疾走。 “慢!”秋意遥蓦地道。 三人不由全都看向他,穆悰问道:“二公子可是有何要嘱咐的?” 秋意遥看看院外,雪似乎没有停的迹象,他转头对身旁的秋嘉道,“你去叫秋越、秋石过来,再请钱统领及于副统领过来。” “是。”秋嘉去了。 “二公子,你是……”方珈、穆悰两人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找到公主的好,偏这二公子却是不紧不慢的,只令两人更加焦灼。 秋意遥目光看一眼顾氏,再扫一眼方珈、穆悰、孔昭,道:“此刻公主不见,不管是发生意外,还是有奸人图谋不轨,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不可惊动帝都。” 嗯?四人闻言生惑,致使同时心头忽都微微生出一丝凉意。 “‘公主失踪’与‘公主遇难’,此两者予公主来说,后者更可畏!”秋意遥垂眸道,声音轻轻的可话中之意却是沉重万分。 顾氏、方珈、穆悰闻言若惊雷震耳,恍然醒神,待细思其语,果不其然,刹时冷汗淋淋。 “但此刻要瞒已然不及。”他目光看一眼孔昭。 一直啜泣着的孔昭不知怎的心中一慌,忘了哭泣。虽然二公子的话她不大明白,可几人的目光却令她知道,刚才她似乎作了错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顾氏、方珈同时说道。 ------------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上) 风雪欲寒天作怜上 倾泠是被噼啪的声音吵醒的,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凸凹的石壁,她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刻恍然,为何她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然后又一声噼啪传来,她循声望去,便见一堆柴火,噼啪声乃是柴火燃烧发出的声响。她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披风滑下,环视一圈,周围无比陌生,皆是灰色的光颓颓的石壁,看情形似乎是一个石洞。 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思索间,忽有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名身着侍卫服的男子走来了,刹时,倾泠想起来了。她与孔昭去赏雪,后来她想弹琴,孔昭回去取琴,只留这名侍卫在旁,孔昭走后不久,她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接着她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便在此。如此看来,定是这名侍卫以江湖上说的“迷香”迷晕她,然后将她带到了这里。 这般想着时,她静静的打量着对面的侍卫。不过二十多点的年纪,身量很高,方脸高额,五官端正,左眉中藏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便令那张脸看着有一股憨态,看模样,倒不似奸邪之辈。只是这人为何带她来这? 那侍卫手中提着一只剥去皮毛清理干净的野兔,不想一进来便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刹时心头一跳,然后整个人便呆在了那,一动也不敢动。 倾泠站起身来,除头有些昏沉外,周身并无不妥,略略安心。 侍卫见她一动回过神来,“公……公主……主……你醒了……”一句话说的磕磕碰碰万分辛苦。 倾泠眉心一凝,看着他,等他如何解释。 可那侍卫却不懂她的心思,依旧是结结巴巴的道:“你……你饿……饿了吧?我……我打了野……野兔……”说着一边把手中野兔往前一提,可看着手中剥去皮毛还滴着血的兔子忽然觉得这是对公主的亵渎,不由赶忙手一缩,把兔子藏在了身后。“你……你……别看……我……我马上烤好。”说着他便走到了火堆旁,把兔子用一根树枝杈着,放在火上烤,别看他说话结巴,可他烤兔子的动作倒是很利索,上下左右翻烤着,十分的灵活。 “你是何忍?本宫为何在此?”见他没有解释,倾泠出声询问。 那侍卫动作一滞,然后只是道:“你……你饿了吧?吃……吃烤兔子。” 倾泠眉一皱,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外走去。这下那侍卫急了,丢下兔子便跳到了她前面拦住了去路,急急道:“你不能走!”这句说得又快又响的,这倒是不结巴了。 倾泠停步,看住他,“你是何忍?” “我……我……”侍卫满脸惶色,“我”了半晌也说出了一句,“公主你不能走。” 倾泠眼神一冷,那侍卫本已伸手想去拉她,被她目光一扫,顿时手停在了半途,不敢再近半分。 “本宫为何在此?” 为倾泠气势所摄,侍卫乖乖答话,“我……我带你来的。”眼睛亦紧紧盯住她,好似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 ------------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中)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中 一夜过去,云光雪照,琉璃璀璨,白昙山这一刻美得优雅圣洁。 可秋意遥心头却如蒙阴雾,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人,而白昙寺的钟声也没有敲响过,四路人马一天一夜毫无所获。想着已经过去这么久,心里便越发的焦灼。跃下断崖,想去那边山谷看看,可半途中体内真气一滞,人便自半空中摔下,砰的落在雪地里,只能庆底下是厚厚松松的积雪,摔不死人,只是一身的筋骨都在作痛,那痛十分的熟悉,并不是摔伤了的痛法,而是寒疾发作的征兆! 他忙想坐起身,可手足颤栗,竟是不听使唤,咬住牙根,忍着钻骨的剧痛,慢慢地一点一点爬起来,终于做起时,额头上已密密一层冷汗。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让内气重新从丹田聚起,顺着静脉缓缓流动,打通身体每一个滞塞的关卡。 差不多半个是时辰后,他才收气,身体已不似先前那般彻骨的冷,钻骨的痛,只是有隐隐的暗痛传来。看来,这一天一夜的风雪,已带着的寒气浸入体内。这番压制也不知能压多久,但愿在找到人前不要再发作。 他起身,抬步前行。此刻最紧要的是找到她,这么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走得半个时辰,天又阴沉起来,灰买蒙蒙的,似乎又要起风雪。他心中不由更为焦虑,脚下加快,不一会儿,便见山谷前方有一块巨石矗立,厚厚的积雪铺盖,便似一座小小的雪山,随着距离的临近,依稀看到石下有着什么,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便提气飞跃,几个纵步落在了巨石前,只一眼,他便如遭重击,面色苍白如雪。 那巨石下倚坐着一个人,白雪淹盖,已化成一尊雪像,只眉目依稀是梦中模样。 他摇摇晃晃急急切切的奔到雪人前,颤着手落在雪人的肩上,触手只是白雪,冰冷僵硬,顿心魂欲裂几欲发狂,再颤颤伸出手去探鼻息,指尖微微的气息顿让他心口一松,差点摔倒在地。 她还活着! 那一刻,他几乎要大喊大叫。 却只是一把抱起雪人,在雪地上飞跃,片刻后,在一处山洞前落下。 此刻赶回白昙山必是来不及了,她已命在旦夕,而且全身冻僵,若不及时救治,她便是挽回性命,必一生受寒疾之苦。 他一生深受其痛,又怎能让她也受此痛苦。 抱起她,进山洞放下,又去捡了许些枯枝回来生起火,将她移至火堆前平躺下。 伸手,触及她腰间的衣带时有一瞬间的退缩,可当目光落在那已冻成青紫的面容时,心头一绞。此刻非常,已顾不得礼法,只有那最原始最简单的法子才有用。手落下,接去她身上一层层衣物,当那一具冰为骨玉为肤的躯体展于他眼前时,他不由闭上了眼。片刻后,他睁眼,眸光平静,面容如水。抬手,体内运气,让一双手掌带着温热落在她身上,搓揉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为她驱除寒气,为她活血通脉,让那冰冷僵硬的肌肤恢复温热。 ------------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下)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下 洞中刹时沉寂,只倾泠咀嚼干粮的轻微声响,干粮并不好吃,若在平日,倾泠是绝不会吃得,可此刻她吃得十分的认真,十分的仔细,如食罕世佳珍,真正的是细嚼慢咽,只是再如何细致缓慢,终也有吃完的时候。吃过干粮,再喝下水囊中热热的水,又有火烤着,身体便慢慢暖和了,亦恢复了气力。看着对面神色沉静却闭目而坐的人,胸口似有什么堵住了,呼吸间便带出痛楚,她起身,“我们回去吧。” 秋意遥整眸,看她一眼,确定她已无大碍,才起身。 两人走出石洞,迎面便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冷颤。 “你穿上。”倾泠解下身上的狐裘。 “我没事。”秋意遥摇摇头。 “你的身子不好,还是穿上。”倾泠将手中狐裘递向他。 秋意遥接过,却是重新披在倾泠身上,系好,“我有内功护身,不妨事。” 倾泠微仰头,看着温柔却又如此遥远的他,叹息的道:“你又何必如此。” 秋意遥一怔,张口欲言“你是哥哥的妻子,我理当对你好”可看着倾泠,那清冷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于是那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转首,看向雪地,“雪这么深,很难走,希望天黑前能回到白昙寺。” 倾泠垂首,未语。 秋意遥回头,看她乌发如墨,玉容如雪,风姿纤纤,仿似下一瞬便会化入雪中。心头顿涌一股凄然苦涩,无以排解。 “走吧。”她抬步前行,只是一脚踏出便深陷雪中,差点摔倒,积雪已有膝高了。 他伸手拉起她,想她贵为公主,这一生走过的路怕不足一里,这样的雪路自然更不曾走过,若带着她走,只怕走到明日都不能到。背过身,蹲下,道:“请公主将就一下。” 倾泠怔住,看着他屈膝的背影,半晌未动。其实……想告诉他,她亦习有武功,不是弱女子,可是看着那个背影,也许这是此生唯一亲近的机会。终于,她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身躯相触的那一刻,两人心头同时一震,然后,倾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落在倾泠的膝弯,负她起身,跨步前行。 离开山洞,走在山谷,放目眺望,山坡、树木全披雪装,视野中除了雪白还是雪白。 走了半个时辰后,天空又飘起了学,倾泠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奠花,回首身后的只一行脚印亦步亦趋,在身后蜿蜒。 这,算不算是两人同行? 这,算不算是两人一体? 抬手,圈在他的肩上。 ------------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上) 何需诸君叹才高上 十二月十二日,酉时 白昙寺里已煎熬了两天的众人终于在阴沉的暮色里等回了秋意遥及倾泠,孔昭喜极而泣,一把扑过去抱住公主不放,而方珈、穆悰一颗吊在半空的心终落回原地,其余人等无不也是欢欣一片。 两人皆是一身的疲倦,又在雪中冻久了,面色清白。方珈、穆悰忙分别将两人移入禅房,又搬来四五个火盆,又给两人换过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泡上滚烫的热茶,煮上去寒道药……等忙过了才想起命人去山腰别院里给顾氏报信。 顾氏得信当即便到了白昙寺,一见两人平安归来,喜不自禁,忙一迭声的感谢菩萨保佑。 这一夜,顾氏与秋意遥便在白昙寺里歇下了。 夜里,顾氏与方珈、穆悰皆在秋意遥的房间里,三人都是想知道公主失踪的前前后后,只是此事不好问公主,自然就是问秋意遥了。 “公主不过是出寺赏雪与侍从迷失了会儿路,所幸很快便为侍从找到。”秋意遥目光扫过三人缓缓答道。 三人闻言一怔,看着秋意遥,但随即了悟。此事无论是因何而起,但都只有着一种说法! “嗯。”三人皆点头。 “此事便到此为止。”顾氏起身,“遥儿你这几天辛苦了,早点歇息。” 方珈、穆悰亦起身,三人一道离了秋意遥禅房各自回去休息。 待三人离去后,房中端坐得秋意遥徒然面色大变,脸白如纸,他伸手,欲将置于膝上的手炉捧起,可手臂、手指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屈伸,全身冰凉,骨节剧痛,寒症竟在此刻发病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人轻步走入,抬掌按在他背心,便一股热流传入体内,为他活血通脉。 半个时辰后,秋意遥睁目,起身向身后之人施礼,“多谢大师相救。” “阿弥陀佛。”白惠大师合掌一礼,转身离去,人走远了,声音却隐隐传来,“山洪虽阻,却终有破堤爆发之日,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房内,秋意遥只是淡然一笑,眼中却益处深深的凄沧。 翌日,天空放晴,朗日的照射下,白昙山晶莹夺目,虽无白昙花之楚楚风姿,却有白玉山之莹润明辉。 顾氏虽想马上回帝都去,无奈积雪未融,这么多的人、行李要下山实不易,只得作罢,用过早膳后即和秋意遥回了别院,到了别院即吩咐是从们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回府。吕以南的一名婢女无意间问了秋仪一句“公主是在哪被找到的?”一向和善的顾氏当场动怒,以家法重重责罚了这名“非议公主”的婢女,当那名婢女在院中被鞭打得凄啼惨叫时,一府的人都噤若寒蝉。 ------------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中)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中 秋意遥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昏睡中,他隐约听到有琴声,那琴声如一双温软的手,轻柔抚慰着他的疲倦,拂去了他一身寒冷与痛楚,他沉眠在那温柔的琴音里,遗忘了满怀的悲凄,忘然了周身的沉重。当他醒来时,那清泠又温柔的琴音依然响在耳边。 “谁在弹琴?” “公子!你醒啦!”床前守着的秋嘉惊喜的叫道。 “嗯。”秋意遥挣扎着坐起身,秋嘉赶忙扶他起来,又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 “这琴声……”他侧耳细听,还有些昏沉的脑子里只觉得这琴音似曾相识。 “是公主在谢芳亭里弹琴,她昨日也在弹。”秋嘉一边倒一杯热水给他喝下,又将一直备着的眼窝参汤端了过来,面上略有不满,“一府的人都快为公子的病急死了,偏她……偏她还有闲情弹琴。” 可秋意遥显然没有听进他的话,他神思都沉在琴音之中,听过半曲后,他忆起来这就是当日白昙山上他不敢相和的那一曲,那这弹琴的自然就是……她。 “公子,用点汤,大夫说了这汤对你的病有好处。”秋嘉将汤送到他面前。 “你说公主在谢芳亭弹琴?”他接过秋嘉递过来的眼窝参汤。谢芳亭与德意园只是隔着一片竹林,难怪他能如此清晰地听到琴声。 “嗯。”秋嘉点头,“公子你先用汤,我去禀告夫人,马上就回。侯爷、夫人知道你醒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说着他匆匆出了房门去报信去了。 秋意遥便在琴声中用完了一碗汤,他刚放下碗,秋嘉便已报完了信跑回来了。 “公子,夫人正亲自做着百合淮山炖白膳,等会好了就过来。” 喝过汤,秋意遥有了几分气力,“秋家,你去将萧去给我。”他目光看着对面金丝檀木架上架着一管绯红玉萧。 “那管萧?取了干么?公子南到现在想吹萧吗?还是等病好了在吹吧。”秋嘉看一眼那管玉萧道。这萧公子说过是他师傅所此,平日从来不用,有时吹曲也只用那管白玉萧,说来那管白玉萧到底去哪了,回府找过好象也没见到。 “取来。”秋意遥道。琴曲到现在都没停过,她到底在那呆了多久,她到底弹了多久,这么冷奠,她……她若也病了……他如何能安心。 秋嘉没法,只得去来给他。他接过,凑近唇边,顺着琴曲轻轻吹着,却只是吹了短短一小段他便停下了,萧刚放下,便忍不住一阵咳嗽,“咳咳咳……秋嘉……萧收起。” “看看,都说了不要吹。”秋嘉赶忙倒过一杯水,又接过了萧放好。 谢芳亭里,倾泠闻得萧音的那一瞬,身一震,指下用力,顿划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滴落琴身,回神间,萧音已止。看这琴弦上的那抹殷红,她却轻轻的笑了。虽然萧音只是一刹,可她已知,他没事了。 “公主,你的手……”一旁的孔昭看着那指尖的血不由慌了。 ------------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下)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下 翌日,倾泠遣穆悰带着一支千年灵芝、一支千年人参去探望病中的秋意遥。 次举甚令方珈、穆悰欣慰,想公主得二公子一番相救终也懂得了人情。 这千年灵芝、千年人参都是宫中赐下的,是有钱也无处买的圣品,比之这几日侯府买进的所有补品都珍贵,最重要的是那正是秋意遥十分需要的。顾氏那刻正在德意园,见着穆悰拿来的东西不由对公主满怀感激。 穆悰看秋意遥已可起身,面色虽依是苍白,但已不似当日的灰暗,心里很为他高兴。顾氏在旁又说他刚用了一碗燕窝粥,又喝了一碗灵芝煲猪肺汤,显然是胃口也有了。与他们闲话了几句,喝上一杯茶,便回德馨园向公主覆命,道二公子已大好。 那刻方珈正在一旁,闻言叹道:“这位二公子实是个人才,可惜身子太弱,否则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孔昭听得,不由眨眼问道:“方令伊,你怎么知道二公子是个人才?府里人不都说二公子是个清闲富贵命吗?他难道也和驸马一样厉害?” 方珈一笑,道:“从小事可看大处,单就白昙......”她话音微微一顿,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未有何反应,才道,“只那回便可知二公子遇事冷静,思虑周详,亦有某有略。况且二公子若真是个庸碌之辈,侯爷、夫人又怎会疼他入骨。” 穆悰对秋意遥一向有好感,也道:“二公子虽看似县三,可这侯府里哪宗事不挂他心,不经他手,侯爷、夫人诸多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宗不是他提点周旋。如此操心劳神,也怨不得他多病。” 孔昭一听方、穆两人这般赞许秋意遥,顿时心直口快的道:“二公子既然这么好,若他身子那些病,倒不如把公主许给他。”她自从昨日知晓了秋意遥有了婢妾后便对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驸马的印象大打折扣,此刻她也不过只是随口而出,并无他意,可方珈、穆悰闻言确是顿然变色。 “孔昭!”方珈柳眉倒竖。 孔昭被她一喝顿时捂住耳朵往倾泠座后一躲,然后稍稍伸头看一眼方珈,“我又犯什么错了?” 方珈看着她那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说话不过脑的毛病可真要改改。” “孔昭。”穆悰也语重心长的唤她,“天子脚下,王侯之家,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便有可能引祸上身,不但害了自己,还会连累亲友族人。你需知,你是公主爹身侍女,有时候亦代表了公主,所以胡言乱语万万不可说。” “可不是。”方珈把她从倾泠座后拖出来,“我不都跟你说了,作为公主诗丛,一言一行都得谨慎.....” 方、穆两人拉着孔昭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好好的训了一顿,而倾泠却只是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差不多两刻钟过去,方珈、穆悰才训完了话,各自退下做事去了,留下被训得焦头烂额的孔昭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倾泠,只不过倾泠却只丢给她一句:“方令伊和内邸臣对你很好。” “老是训我哪里好了。”孔昭嘀咕着。只不过听她的口气,感觉不到半点怨气就是了。其实她心里有一个感觉,她一直不敢和公主说,她觉得德馨园比起那轻轻冷冷的集雪园更像一个家,穆大人和方令伊是爹和娘,她与公主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想来是把你当子侄悲看待吧。”冷不防倾泠忽然这样说道。 孔昭闻言不由甜甜一笑,原来公主清楚着呢。 倾泠起身往书房去,孔昭跟着她,到了书房,她还是忍不住问:“公主,二公子真的很能干么?”因为方珈、穆悰那般推崇,她不由生出了好奇,况且她心里也一直挺喜欢这位二公子的,自然对他的事就有了几分兴趣。 倾泠不语。 “公主,二公子真的很厉害吗?”孔昭依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倾泠看她那殷切的模样,便自书架上取过一本书,从书中抽出一页纸,然后递给孔昭。 ------------ 十三、空穴来风亦有因(上) 十三、空来风亦有因上 十二月二十六日。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去找顾氏,说想去华门寺进香拜佛,为意遥表兄祈福。顾氏是个信佛的人,只是这几日一心一意的照顾秋意遥,都不曾得空去拜拜菩萨,此刻听戚以雅这样一说,欢喜之余也为戚以雅靛贴懂事而欣慰。忙命人备了车马,派了侍从,护送着两位表小姐去华门寺。 华门寺座于帝都城南面,占地极广,庙宇亦堂皇气派,乃是帝都名寺,平日多有达宫贵人来此进香。 戚以雅与吕以南到了华门寺,便见寺前停着数辆马车,寺门前还矗立有侍卫,一见她们的马车驶到,立时有侍卫上前盘问,听得是威远侯府的小姐,态度稍缓,让过了路。 寺中闻威远候府人来上香,即马上有知客僧迎出来。 无由的被侍卫一番盘问,吕以南心里有了恼意,进到寺里即问知客僧:“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 “阿弥陀佛。”如客僧合掌,“是安豫王府的虞夫人,今目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她每年的今日都来寺中为她爹娘做一场法事。” “以雅也曾有耳闻此事。”戚以雅微笑,“虞夫人如此的孝顺真是难得。” 吕以南一撇嘴没有说话。 知客僧领着两人绕过正雄宝殿,看样子似乎是住偏殿小佛堂而去。 吕以南当下停步,抬手一指左边,道:“正雄宝殿在那边,你这是领我们去哪?” “阿弥陀佛,还请两位见谅。”知客僧合掌行礼,“此刻大殿里正在做法事,两位入内多有不便,所以请小姐在偏殿佛堂拜佛。” 吕以南闻言脸色顿变,戚以雅忙拉她一下,轻轻唤一声:“妹妹。” 吕以南对上她的目光,暗暗一咬牙,转过头去,戚以雅转头对知客僧微微一笑,道,“只要心诚,想来不管在哪拜佛,佛祖都会知道,都会成全的。还请师父带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知客僧合掌一礼。 两人跟着知客僧到了偏殿佛堂,上香参拜,又捐了香火钱,才出殿。 侍候在旁的如客僧问她二人是留在寺中用过斋饭,还是即刻回府。 “我姐妹二人早闻华门寺盛名,所以想在寺中游赏一会,师父请自便即是。”戚以雅道。 “如此,二位小姐请便。”知客僧合掌一礼便退下了。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环寺中转了半个时辰,大半个华门寺也看过了,寺中道路繁多,两人亦不识路,所以走着走着便转到了正雄宝殿前,只见殿前以围幔遮挡,待从环立,殿中传来阵阵诵经声,场面甚是宏大。 “好大的场面!” “不愧是安豫王府的人,做一场法事也这般气派。” 耳边忽听得有人感慨,两人转头看去,便见侧旁廊上立着两个衣饰富贵的妇人,正瞅着大殿指点。 “这位虞娘娘倒也真孝顺,每年都来。” “可不是。看来今日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求这菩叶灵符罢。” “也是。” 两妇人转身离去。 吕以南看看正大雄宝殿那边,眼中既有艳羡又有不屑,暗想不过是个小小滕姬罢,充什么娘娘,摆什么排场! 戚以雅看她一眼,轻声叹道:“这皇亲王室果然与我等不同。” 吕以南闻言脸上顿生不愤,道:“姐姐,你我也是候府小姐,论身份,也不至连这位虞夫上也不如。” 正说着,殿中经声忽止,然后便有僧人陆续而出。 戚以雅看着,心中一动,道:“看这情景,想来是法事已毕,不如我们稍等会儿。听说华门寺的善叶灵符极为灵验,等他们走了后,我们入殿去为意遥表兄求个菩叶灵符,佑他早日病好。” “你对人家这么好有什么用,大家不见得感恩图报。”吕以南很不以为然,不过人倒是没走,陪着戚以雅等。 过得半刻钟,僧人巳散尽,殿外帷幔亦收起,接着便见一些侍从鱼贯而出,最后才出来一位美貌妇人,虽年华不再,却如暮时红药,余韵动人。 ------------ 十三、空穴来风亦有因(中) 十三、空来风亦有因中 似乎只是一夜间,帝都里便有了流言。 宸华公主白昙山上避寒时,曾欲与侍卫私奔。 宸华公主不耐空闺寂寞,与小叔子有了私情。 对于这位容色倾国的美丽公主,帝都里人人都关注着,人人都怀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自那一日见到公主真容起,对那种惊世的美,无人不渴慕不想靠近,可那是高贵的公主,是云端奠女,是他们既不可望亦不可及的人。而此刻,仿佛是把公主自高高的玉座上拉下,自无瑕的云端扯入了尘泥,离他们一下子近了,他们可以悄悄的放肆蹈论着公主,似乎她就在身边。 于是这样的流言一出,见风就长,很快便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里传开。 没有人去追究这流言是真是假,人人谈起公主皆是眉飞色舞,是以,流言未曾止于智者,反是越传越开,自然,传到了威远候府,也传入了安豫王府。 “到底是何人传出这等龌龊之事?”德明园里,顾氏听得秋仪的禀告后顿时气得直拍桌子。 “奴婢也不如,只知道此刻几乎全帝都的人都在谈论着这事。”秋仪答道。 秋远山早巳从顾氏口中知悉白昙山一事,此刻亦是浓眉紧皱,道:“白昙山上既早已嘱咐过,那会是何人传出这等恶毒的流言?那人又是从何处得知公主在白昙山走失一事?”说完他又开始在室中踱步,转了几圈,停下,看着顾氏道:“会不会是那名和公主一起走失了结果没有回来的侍卫?” 顾氏闻言摇头,“应该不至于,遥儿做事不会这等疏忽,他不提侍卫,必是有妥当处置。”说着她重重叹息一声,“当日遥儿的担心果然不假!公主走失一事决不该让众人知晓,只可惜……可惜孔昭不懂事,弄到今日这种地步!” 秋连山又踱了几圈,道:“也不可能是白昙寺的人,出家人不会做这等事。”沉思了会儿,才道:“如此着来,传扬出此事的必是公主的侍从或是府中随行的人。” “到底是何人为之,又为何要如此?”顾氏不解,想想更是气愤,“这人心地太过歹毒,这根本是要生生毁了公主啊!” “唉!”秋远山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浓眉锁得紧紧的,“公主除白昙山外,几乎是足不出户,既不结仇,亦不结怨,会是何人要如此害她?!” “这才令人费解。”顾氏蓦然起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出无凶,严惩不怠!秋仪,你去请方令伊与穆大人过来。” “是。”秋仪领命去了。 顾氏刚坐下,又猛地起身,“此事决不能传入德意园,遥儿现在病中,以他心性,若此等污言浊话入耳,必然加重他病情。” “嗯。”秋远山点头,“公主那里也不要让她听到。” “秋河,你去德意园走一趟,嘱咐一下歌嘉,再去德謦园一趟。”顾氏再吩咐一名侍卫。 “是。” ------------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下)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下 那一日,安豫王妃在候府用过午膳后,也未离去,依旧回到德馨园里,母女俩在园中走走看看,后又到书房,倾泠将近来看的书、画的画都取过给母亲看,两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过去了。 申时,安豫王妃才起驾回王府,倾泠亲自送母亲。 从德馨园里出来,母女俩一路缓缓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牵着女儿的手,几次侧首看着女儿。目光眷恋而不舍。 经过花厅前的小花园时,隔着假山便听得前头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你慢一点!你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秋家二公子住的园子不往这边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意遥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这候府,要看当然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见,公子我自此茶饭不思,已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区区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啊。”这公子的声音清朗,只不过最后那一句以一种深长的吟哦的语气诵来,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给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且了,小人也看不出你对公主有什么痴心了,昨天你不还去了月香楼,对着榭月姑娘也是这么一段话的。”这位仆人显然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公子我对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痴……”话音嘎然而止,只因人以转过了假山,已看着假山后的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这过道太窄了,别挡着路啊。”身后的仆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转了出来,一眼看假山前的人,顿时呆了。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工资燕云孙及他的随侍。 燕云孙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爷呀,你让我见着这样的两位美人,可不是让我以后不要娶老婆了!”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忙个不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就好,那样就可以分出来这双看左边的美人,那双看右边的美人,这双看美人的脸,那双看美人的手,这双看美人的肩,那双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痴痴迷迷,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便有些头脑发晕了。 倾泠看着燕云孙那般模样,忍不住又是轻轻一笑。 “唉,美人一笑,倾城又倾国啦。”燕云孙眼睛一亮,痴痴地看着倾泠,“我若是皇帝啊,为着这样的美人都愿意把帝位拱手让人了!” 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然。 燕云孙眼睛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细细看着,“美!真是美!无处不美!所谓国色天香便该是如此罢。” “放肆!” 陪侍在旁的方珈轻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逾王妃驾前不得无状。” “我乃为美而倾倒,哪里是无礼了。”燕云孙摇头,不过还是整冠一礼,“燕云孙见过王妃,见过公主。” “王妃,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绍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云孙身上,“你是燕云琮的儿子?” “正是。”燕云孙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顿觉全身飘然,摇头晃脑便道,“王妃认识我爹?何时认识的?可是年轻时认得的?听闻老头子年轻时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时娶到了王妃就好,这样我便有如此绝世美人做娘亲,那区区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见他越发不像话了顿时厉声喝道。 被她这一声猛喝,燕云孙吓了一跳,这才转头看着方珈,然后又一脸殷切的笑,道:“原来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见,你依容颜如初,实慰我心呀。想当年你双十年华,正是貌美如花,区区虽则年幼亦为你倾心,特为你写得情诗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里烧了,糟蹋了区区的情意不说,实则是伤煞区区的心呀。” “你!”方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刻众侍从不由皆看着她,见一贯温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满面通红秀目圆睁,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声轻笑传出,却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唉呀呀,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云孙看得孔昭又一番惊讶赞语。 “九公子,你……怎可说出这等黄之语!”一旁的穆悰也拿这脸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无可奈何。 这刻跟着燕云孙的随侍醒转神来,忙过来行礼,“小人拜见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们家公子向来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脑子,还请诸位就当他是个傻子别与他计较了,也请王妃、公主千万别降罪予他。” 若说燕云孙放肆得叫人惊讶,那他这随侍便也大胆得叫众人开了眼界。 “唉呀,燕辛啊,亏得你跟随我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这世间美人如云,我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哪里还分得出工夫去看其它、去想其它呀。”燕云孙却是这般道。 一直静静看着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云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养得出这么个儿子,倒是难得。” 这话一说出,不止众人惊讶地看向她,便是燕云孙也一整神色看着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云孙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抬步离去。 倾泠亦是看一眼燕云孙变离去,身后众随侍忙跟上。 方珈临行前瞪燕云孙一眼,穆悰则是叹一口气,孔昭却饶有兴趣的打量他几眼才走了。 ------------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上)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上 安豫王妃回到王府时,正是薄暮时分,府前侍卫一见车驾到,即刻迎上,牵马搬梯,侍候王妃下车。 入得府后,安豫王妃即对身边众随侍道:“你们都忙自己的去吧,我这不用侍候,一会去跟总管只会一声即是。” “是。”众随侍躬身退下。 待一干人走得干净,巧善﹑铃语两个人伴着王妃回集雪园去,那刻正是晚膳之时,府里的人要么用膳要么忙着,是以一路并未遇着什么人,三人静静穿行,经过前府回廊时,前方隐约的传来窃窃私语声,待绕过转角,那话语声虽低,却可听得清楚了,从声音的方向可辨,那说话的人正隐在转角前的一丛低矮的花树后。 “陆成该,这是我随虞夫人去华门寺时求的菩叶灵符。听说这灵符极是灵验,你带在身边,愿它能保佑你。”一女子细声道。 “椿儿,你待我真好。”一男子轻声道。 三人脚步本就轻,闻得前边说话声,安豫王妃忽然止步,身后巧善、铃语便也跟着停步,只是两人略有些奇怪。听这对话,想来是府里的仆从有了私情,可王妃从不理府中之事,此刻怎么在意起来? “你也知道人家待你好?”那椿儿话里带着娇羞。 “知道,当然知道。”那陆成生怕她不信连连道,语气略急,连带声音都大了点,“椿儿,我心里有你,只等我立得功劳,便去请求王爷将你许配给我!” “你小声点。”椿儿忙告诫他,接着又细声细语道,“你……你可不是哄我吧?” “好椿儿,天地鬼神作证,我陆成梦里都想着娶你做老婆!”陆成急道。 “噗嗤!”椿儿一声轻笑,“来,我给你带上这菩叶灵符。” 回廊里,安豫王妃偏首看一眼巧善,巧善会意,咳一声,喝道:“什么人?” 花树后边的人一惊,顿时一片寂静。 “放肆!是何人?敢在王妃面前鬼鬼祟祟!”巧善斥道。 花树后的人闻言慌了,赶忙从藏身处走出,低首至回廊,双双拜倒,“奴婢小人拜见王妃。” 安豫王妃淡淡扫一眼面前跪着的两人,一男一女,皆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想来就是那陆成与椿儿。陆成身着侍卫服,不用想便知是府里的侍卫,椿儿金簪挽发,上身一件半新的玫红绸袄,下身一件同色的襦裙,也不似下等仆妇的穿戴。“抬起头来。” 两人抬头,皆面带惶色。 陆成眉目貌端正带有英气,椿儿面容秀中带俏,并肩跪一处,看着倒是很匹配的一对。 安豫王妃的目光却落在椿儿手中那一片未来得及给陆成戴上的菩叶灵符。 “你这灵符倒是挺别致的,在何处求的?” ------------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中)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中 正殿里,安豫王妃刚坐下片刻,王府大总管葛祺便已迅速到来,近前行礼后,才道:“不知王妃唤小人何事?” 安豫王妃看着他,当年初见时,还是个清秀伶俐的小侍从,而今却已是尘桑满面的王府大总管。想着,不由得唇边浮一抹略带嘲意的淡笑,道:葛祺,我说的话,你会听么?” 葛祺立时恭敬答道:“王妃但凡有吩咐,小人无不从命。” “嗯。”安豫王妃点头,“你着人去将两位侧妃及她们所生的公子、郡主请来。” “是。”葛祺也不问缘由,转身即吩咐去请人。 过得一刻,青氏、成氏领着儿女匆匆来到正殿,见安豫王妃在座,皆是一愣。请他们来的侍从只道是大总管正殿有请,以为是要为府中过年之事相商,或者说宫中有何旨意,却未曾想到殿中会见到十年未见的王妃。 几人很快反应过来,忙上前大礼参拜,“妾身孩儿拜见王妃。”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 几人起身,目光皆看一眼葛祺,却见他垂首敛目的侍立王妃左侧,未有丝毫反应。 “是,谢王妃赐坐。” 几人依次坐下。 正殿之中首座端坐着安豫王妃,左右两边各有四张大椅,青氏领着儿子珎泓坐了左边,成氏领着两个女儿珎汐、珎沁坐了右边。 “葛祺,你着人去将虞滕姬及她所生的公子、郡主请来。”安豫王妃又吩咐道。 “是。”葛祺应道,转身又派人去唤。 ------------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下)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下 “葛祺,请两位公子上前来。”静默中安豫王妃忽然开口道。 “是。”葛祺应声,然后转身,微微躬身道:“王妃有请两位公子。” 珎泳、珎泓皆是一怔,都不明王妃此举何意,但随即都起身,上前。 葛祺看着安豫王妃,略一思索,便又道:“大公子珎泳、二公子珎泓已至,不知王妃有何吩咐?”他 担心王妃不识得两人,是以一句话点明两人身份、名字。 安豫王妃目光打量两人一番,然后看着珎泓。 虞氏见她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心中不由生出一份紧张。难道她想对孩儿不利? “你是珎泓?”安豫王妃开口。 “孩儿是。”珎泓忙躬身答道,看着一直跪在地上的母亲,又道:“不知孩儿娘亲是犯了何错?若王 妃要责罚,孩儿愿代娘亲受过,还请王妃宽恕娘亲。” “好孩儿。”安豫王妃轻轻颔首而笑,看着珎泓,“你这般孝顺,我都想有这么个儿子。” 此番话一出,殿中诸人皆一愣,只觉王妃行事变化太快,前一刻还在质问虞氏,下一刻却赞扬她儿子。而珎泓也是一怔,便是虞氏也狐疑掸头看向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笑的看着珎泓、似乎真对他十分喜欢,“你多大了?” “孩儿十六了。”珎泓答道。 “喔。”安豫王妃点点头,目光一转看向珎泳,问:“你叫珎泳,你多大了?” 珎泳忙躬身答道“孩儿是珎泳,也是十六,长泓弟两个月。” “喔。”安豫王妃再次颔首,目光淡淡一溜珎泓、虞氏,“原来只是差两个月。” 这话旁人听着或没感觉,可青氏、珎泳、虞氏、珎泓听着却各自升起了复杂的心思。 两个月……也就是这少少的两个月分出了长幼! “自公主出嫁后,我膝下寂寞。”蓦然,安豫王妃又道,目光在珎泳、珎泓之间游移,“两位公子都 端秀不凡,我若能有子若此,那真是余生有慰。” 此言一出,珎泳、珎泓顿抬首望向她,青氏、虞氏亦面露异色,各自琢磨王妃话中之意,莫非……各 人暗自心惊,珎泳、珎泓皆侧首与母亲相视一眼,然后双双跪下,皆道:“孩儿虽非王妃亲生,但王妃乃 嫡母,孩儿心中从来敬爱有加。若王妃不弃,孩儿愿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呵呵……”安豫王妃闻言轻笑,目光扫过珎泓、珎泳,然后望向虽力持平静但依面色忧喜交加的青 氏、最后落向虞氏,口中不紧不慢的道,“你们的孝心可嘉,我亦十分欢喜。只是我素来喜静,集雪园亦 小,若一下有两个儿子在身边,那又太过热闹了些。所以,不妨问问你们二人母亲的意见,谁愿意舍个儿 子给我养在膝下,又看看谁较合适给我当儿子。” 一旁静侍的葛祺此刻却已完全明白了。看着雍容淡定的王妃,蓦然间想起多年前风家老爷对王爷说过 的一句话。 我这个女儿亦是胸藏利剑腹有畴略之人,原与是你佳配,奈何你们相遇太晚。 胸藏利剑,果然不假! 葛祺明白了,殿中诸人亦都明白过来了。 王妃收子,那便是嫡子,那便是安豫王府的继承人! 所以,青氏、珎泳紧张,虞氏、珎泓更紧张。 本来珎泳为长,兼母亲是侧妃,身份在虞氏之上,在世子选立之上优势,而珎泓为幼,母亲又只 是滕姬身份,稍显劣势,唯一在握的便是安豫王对他二人一视同仁,并不喜恶之分,又胜在他是唯一相貌 宵似父王的孩子,曾让安豫王颇为感慨。 而此刻,王妃只是一句话,便将他们各自的优劣全都抹去。 亦只要她一句话,便可定他们来日命运! 迎着王妃冷若冰霜的目光,虞氏怎会不明白。 这是诱,亦是挟! 而最终的目的还在己身! 可是…… 怎么能甘心认输,又怎么能让过往二十年的心血就此付诸东流,更不能忍受二十年的辛苦只为他人作 嫁衣! 可是…… 即算不认,今日是否又能善了? “王妃若愿教养泳儿,妾身乃是求之不得。” 虞氏还在天人决战时,青氏已起身恭敬答复:“王妃乃贤明大义之人,泳儿顽劣,若得王妃教诲,必 能有所长进,他日京可克绍箕裘为皇朝尽一己之力。” “哦?”安豫王妃看一眼青氏,目光再落在珎泳身上。 “孩儿愿尽孝王妃膝下。”珎泳瞬即叩首而拜。 眼见青氏、珎泳如此,珎泓内心焦急,不由得看向母亲。 触及儿子的目光,虞氏岂不知他心中所想,可他又如何能明白母亲的苦处?她若有所求,那必是以己 为代价!可是……可是……看着儿子脸上的急切焦虑失望,心中凄然。她二十年的辛苦唯一所得的不就是 这个儿子吗?她这么些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吗?不就是为了让他扬眉吐气,不就是为了让他出人 头地,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凌驾众人之上以雪往日之恨……他是她唯一的盼头!此刻,这天赐的良机 面前,她又怎能不帮他一把?即算这良机是藏着暗箭,她亦要抓住,因为她的儿子只差这一步! “既然大公子……” 耳边听得安豫王妃即要答应的声音,虞氏蓦然出声道:“王妃!妾身求王妃收珎泓为子!” “嗯?”安豫王妃转头看向她。 殿中诸人亦看向她,只不过神色各异。珎泓面带喜色,青氏、珎泳则面有不豫。 虞氏伏首地上,恳切道:“大公子自是佳儿,但刚才王妃亦言‘谁人合适为子’,妾身以为,珎泓更 需王妃为母。” “哦?”安豫王妃黛眉微挑,“此话怎讲?” 虞氏抬首,脸色一片苍白,看向安豫王妃,眼中尽是哀求,还隐约一分不甘,“因为妾身不配为母, 还求王妃怜惜珎泓,收他为子。” 殿中闻言皆震。 “虞滕姬不配为母?这又是如何说来?”安豫王妃更是疑惑不解。 虞氏转头看向一脸惊愣的儿子,心中悲苦翻涌。孩子,你可知娘为你是费尽心血,你可要珍惜娘这一 片苦心,他朝高飞,莫忘娘亲。口里却是字字清晰的道:“妾身妇德有失,怎配为母。” “嗯?”安豫王妃黛眉高高挑起。 ------------ 十六、凤凰涅槃待他朝(上) 十六、凤凰涅槃待他朝上 庆云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 安豫王妃杖媵姬虞氏予府前。 那日,王府前有百姓亲眼目睹,亲耳听得虞媵姬凄厉的 喊声。 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虞媵姬因心怀妒忌四散谣言诋 毁公主。 一夜之中,帝都惊震哗然。 那一日,安豫王酉时四刻才自宫中回府。 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将府中发生的事禀报了他。 他来到正殿,殿中只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静静坐着,眼 眸望着窗外怔然出神,宽大空旷的正殿里只有数盏宫灯 陪伴着她,绯亮的灯光照在她淡漠的眉眼,冷清之中更 有艳华雅韵隐隐浮动,那一殿的富贵华丽在她的面前都 沉默倾服。 他静静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她,恍然间思及,这样的 安宁静谧似乎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要隔着这样遥远 的距离,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况之下……心中蓦然涌起 一股悲怆,胸间稻息忍不住溢出。 那一声叹息惊动了安豫王妃,她缓缓侧首,那一殿的宫 灯似也跟着摇曳,殿中顿一阵光华流转,明艳非常。她 看到门口立着的安豫王,亦看着了他眼中的那一丝悲伤 ,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声音顿如冰珠落玉盘,“王爷 ,我今日杀了你的爱姬。” 安豫王依旧静静站在门边,目光痴然的看着她,看着她 唇边那一丝凉薄的笑。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对他笑过, 不曾真心对他一笑过。 “痛失所爱,想来此刻王爷深有体会。”安豫王妃唇边 淡笑未褪。 “痛失所爱?”安豫王轻轻重复,恍然忆及旧事,看她 一脸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 知,不过王妃该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吗?” 安豫王妃闻言笑容顿消,看着安豫王,眼中一瞬间闪过 恨意,继而又浮起淡笑,缓缓道:“那是,我心有所爱 ……”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隐痛时,脸上的笑 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爷,不曾有过自不 知其痛。” “你……”安豫王语音干涩,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 有怒有恨,更多的却是无法可消的痛。 安豫王妃看着却似十分的愉悦,一脸浅笑相对,不紧不 慢的又道:“王爷可知虞媵姬死前念着的人是谁吗?是 王爷呢,只是没想到她死后王爷连一声询问都无,真真 令人寒心。” 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头微有些叹息。抬步缓缓走 进殿中,看着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 命,此刻又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让人齿冷。” “呵……”安豫王妃一声冷笑,凤眸冰寒的看着安豫王 ,“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会是我,这些年,你纵容她 ,不就是想逼我……”她话音忽然一顿,抿唇敛眉,片 刻未语。 安豫王闻言却是目光紧紧看住她,脸上辨不清神色,只 是眼中却带出一点希冀,心中或起深沉而无奈稻息。 挽华,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 ------------ 十六、凤凰涅磐待他朝(中) 十六、凤凰涅磐待他朝中 翌日,安豫王妃将两个一尺见方的镂花金檀木盒交给巧善与铃语,道今日是公主的生辰,此两木盒中乃她备给公主的礼物,命两人送去侯府给公主。两人见木盒不大,便说一人送去即可。安豫王妃却道木盒中礼物珍贵非凡,不可经他人之手,须得她二人亲自送去。两人见王妃如此说,便也慎重起来,一人捧一个不敢离手,出园通报了葛祺。葛祺件之他两人,又是去送礼,自不会拦住,命人备了马车,一路送到了侯府。 那刻,倾泠用过早膳不久,正在房里换正装,今日她生辰,一会侯府的人必会全来德馨园拜寿,须得正殿受礼。她接人通报,知两人今日又来了虽则惊讶,但心中却也是欢喜,忙命方令伊亲自迎进房中。 方珈引两人进房后,件公主已换好正装,便领着服侍的侍女退下,去准备正殿事宜。房中只留倾泠、孔昭、巧善、铃语四人。 巧善、铃语两人拜寿后,便将木盒奉上。倾泠见是母亲这般郑重送来,不由对盒中之物也有些好奇,接过后当场便打开了,木盒一开,房中顿时珠光耀目宝气盈室,但见那两个木盒中竟然是满满的稀世的珍宝,四人平日也是见惯了珠玉华饰的,此刻不由得也是满目的惊艳,孔昭更是情不自禁的伸手摸向了那些华光灿灿的珠玉,“这么多的好东西,王妃对公主真好!” 倾泠见其中一盒上有一封信,忙取过,拆开一看,果然是母亲的字迹,竟有厚厚的几页纸,当下坐下慢慢看。 孔昭则拉着巧善、铃语兴冲冲的一件件得翻开着木盒中的那些无价之宝,不时的惊叹几声。只是一刻钟过后,一旁安静看信的倾泠猛然起身,起但过急切,衣袖带烦了梨木案上一尊琉璃美人,落在地上叮铛一声脆响,刹时便四分五裂,让正欢笑着把玩奇珍的三人蓦然一惊,齐齐回头,却见公主一脸惊慌,那样的神色从未曾在她脸上出现过,三人不由得心头一紧,脱口问道:“公主,怎么啦?” 这一声令倾泠稍稍回神,却止不住的双手发颤,讲信纸随手一折收入怀中,低声吩咐一声:“你们留在此处,等我回来。”言罢便从从出门,步履慌乱。 “公主,你要去哪?你等等我!”孔昭一见她抬步便赶忙追了出去。 房中巧善、铃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又见摊了一桌的珠宝,忙收拾起来。收拾好了珠宝。两人想了想,决定还是听从公主的吩咐暂留与此,如此之多的珍宝置于房中还是看着的好。 而倾泠一路出园直往府外奔去,沿路仆从乍见跑着的公主不由皆是诧异不已,可未及反应过来公主已跑的不见影儿,而后边孔昭一路急呼追来。仆从见此情景,只道出了什么事,忙不迭的去禀告夫人。 ------------ 十六、凤凰涅盘待他朝(下) 十六、凤凰涅盘待他朝下 庆云十九年,一月。 在帝都许多人还沉浸于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葬身火海的哀痛中时,在遥远的北方,燕城却飘起了细细的初雪。 城外荒郊,一座孤坟,当年此墓中人亦是风光安葬,只是二十年过去,早已无人来拜,墓前杂草丛生,一派荒芜。可今日,却有人休整了孤坟,旁边又堆起一座新坟,两坟并卧,相依相偎。坟前立着两名少女,皆是缟衣如素,鬓间簪一朵白绒花,在潇潇寒风细雪里,颤颤舞动,更衬得坟前的人孤俏怜人。 “公主,为何要将王妃藏于此地?”身形娇小的少女抬起一双温润的栗色眸子看着身旁高挑纤雅的少女。 “因为娘希望葬于此地。”身旁少女答道。看着那并卧一起的坟墓,心间却辨不清是何滋味。娘,从今以后,你与檀将军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可是,王妃为什么要死?”栗眸少女伤心的问着。 “那种事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王妃自此以后都会开开心心的就好。”身形高挑的少女回转身,一张绝美的面容欺霜赛雪,赫然是已葬身大火中的宸华公主倾泠,她身边的栗眸少女,自然就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孔昭。 原来当日,倾泠仗着一身绝顶的轻功飞纵火中,本想救出母亲,奈何晚矣,只能抢出母亲的尸身,救出傻傻的跟着她冲进火中的孔昭。 而王府中,人人不是忙着救火,便是竭力阻拦着冲向火中的安豫王,大火中倾泠亦辨不清方向,只是遇门即冲,遇火即纵,遇墙即跃……待到冲出大火,才发现人竟是越过了集雪园,落在了王府后墙之外。 抱着已逝的母亲,回首看着烈焰中的安豫王府,思及威远侯,念及那个永不可及的人,倾泠万念俱灰,再无留意。 她欲与孔昭离开帝都,只是想起替母亲送信还在侯府等候自己的巧善、铃语,不忍弃下不管。她一向视两人为亲人,此刻母亲已逝,自己亦“葬身”火中,她们以后无论是在王府,侯府都难度日。于是当夜潜入侯府,巧善、铃语两人果已闻讯正在灯下相泣,见她现身只当时鬼魂相返,待明白她未死,不由得欣喜若狂。 两人得知倾泠要离开帝都,皆要同行,言此生本是相伴王妃至老,此刻王妃不在,这帝都自也无再留之理。倾泠本意便是要带她们离开,自然同意,但是走也不能突然失踪,否则定会引人怀疑,是以要两人第二天找个借口向顾氏辞行。而当日母亲命两人带来的那两盒珠宝依摆在倾泠房中,侯府初闻噩耗,正一片惊慌,方珈、穆悰亦伤怀之中,哪顾得整理她房中之物,想来除自己与巧、玲两人,无人知晓这两盒珠宝,她从书中得知,在外间生活需要金银度日,当下袋上。只是那张古琴不能带走让她甚为遗憾,此乃皇帝所赐,想来她“死”后,此琴亦会回到皇宫。 离开前,巧善忽然拉住她道驸马今日回府了。 倾泠闻言一呆,然后便有一种啼笑皆非悲喜难辨的感觉。 自定亲至而今已足足十年有余,自嫁入侯府至今日已足足三月有余,他与她一直未曾相见,一直缘悭一面。而今,她“死”去之日,却正是他归来之时,这是否正说明他与她的无缘? 她只是对巧善淡淡一笑,嘱咐她们明日相会的时辰,便从容离去。 飞离侯府那刻,她立在墙上久久望着德意园方向,几次欲往,心中悲楚难忍,却最终只是飘然而去。 第二日,巧善、铃语两人向顾氏辞行。 顾氏看两人已是中年却无家无室,心中怜惜,便道两人若不愿回王府,可留在侯府中养老。 两人谢过顾氏,道王妃已死,此生再无所恋。再则她们本是风家之人,并不是王府之人,而今即已年老,只愿落叶归根。 顾氏这两日心中亦是悲愁难解,一是悲震公主的忽逝,二是忧切秋意遥的病,他昨夜病势忽然加重再次咳血昏迷至今未醒,唯一能令她稍得安慰便是长子秋意亭终于回来了。她见两人立意已定,便也不强留,赠两人一笔金银,亲自送两人出门。 巧善、铃语离了侯府后悄悄与倾泠、孔昭会合,四人改装掩容,买了棺材、马车,护着安豫王妃遗体至燕城。 倾泠望向前方树林,那边里巧善、铃语正提着白烛、纸钱踏着落雪过来。 “巧姨和铃姨不愿离开母亲,打算就在燕城安度余生,亦是为母亲守墓,你不如也留下,彼此照应,我也可安心。” “呃?”孔昭闻言一惊,“公主不留下?” 倾泠抬首望了望天空,道:“我要走。” 孔昭闻言到没有大惊小呼的,只是道:“我与公主一块。” 倾泠侧首看她,那双温润的栗色眸坚定看着自己,想起她决然冲入火中,不由轻轻一叹,道:“好。” 孔昭顿时眉开眼笑,一派欣然。 ------------ 任是无情也动人1 任是无情也动人1 皇朝十九洲,每一州皆有其特色,比如华州那是最富饶的,兰州那自然是兰花天下绝,墨州那里最多金矿,而风景最秀逸的要数玉州,但是人文最鼎盛的则在风州。 在皇朝有这么一句话:十分才,七自风。 即是说,十个才子中,必定有七个是出自风州。足可见风州人才之众。 自前朝始,风州便以文化之盛列居诸国之首,历朝历代皆多才子名士,他们或为奇人异士隐于乡野,或为文学大家授学育人,或官居朝堂辅佐帝家……翻开史书、传记,风州的风流才士举不胜数,而在元恺年间,却是一人独领风骚,那人便是风鸿骞。 风鸿骞生于风州,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后少年成名才华横溢,十五岁时辞亲远游,北越雪山,南穷苍梧,西过大漠,东涉溟海,踏遍烟霞览遍河山,其才其人亦随其足迹远扬天下,举国提才,必数其名。而他这一次远游却是整整游了十五年,至他三十岁时,一人一骑风尘归来。 风家在风州乃是名门望族,风鸿骞虽父母早已亡故,但族中长辈却有许多,且个个都十分看重这位风家最为出众的子孙,所以他一回到家,长辈们对他皆是关怀备至,为他打点生活之余,最后无不是将其终身大事摆在重中之重。 需知以风鸿骞的三十“高龄”,在别人家那都是可抱孙子的年纪了,只是他依是独身一人,且自己似乎完全没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怎不叫长辈们焦急,于是一个个都为他物色妻室。以风鸿骞其人品才华,长辈们当然不能随便将就,将城中的名门闺秀放了个遍,最后终于挑中了江家小姐。 提起这江家小姐,那在风州亦是十分有名。生得花容月貌,又通琴诗,江家亦是风州名门,祖上数代为官,那上门说亲保媒亦多,只是这江小姐却是十分的有主见。道婚姻乃自己之事,关乎一生,岂能任他人定之。江家虽有四位公子,却只她这一位娇女,江家老爷、夫人万分疼爱,因此对外宣扬,自家的女婿让女儿自己挑。于是但凡说亲的,都需将人领至江小姐面前,让她亲眼看一眼,只要她能看中即可。只是多年下来,无论是世家贵胄还是才子俊士,这江小姐愣是没一个看上的,以至到了双十年华依待字闺中。 风家的长辈们自也闻得江小姐之名,听得媒人一说,想着这江小姐年岁相当,出身名门,又有才有貌,与风鸿骞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在一个风清花妍的春日,风鸿骞与江小姐予百花盛放的风州名园“瑜园”相会。 一个风神疏朗,一个琴心诗华。 于是,一段姻缘便此而成。 成亲后,自是琴瑟在御举案齐眉,两年后,风夫人为风家诞下一位千金。 风鸿骞平生有三好,一是书,二是酒,三是牡丹。因此,风家最多的是书,最稀罕的是美酒佳酿,最漂亮的自然是花园里满园的牡丹,各色品种,应有尽有。 ------------ 任是无情也动人2 任是无情也动人2 虽然檀父为儿子拜得名师,期望他有所出息,但檀朱雪本人可没这样的意愿。若是可以,他更愿意把这读书的时间用来和巷子里的伙伴们玩官兵捉强盗,而来读书的唯一好处,大概是他不用再到父亲的酒馆里当小二了,而改成每天上风府报到当学童。 风鸿骞人虽懒散,但对于授学却一贯认真。 自决定收檀朱雪为弟子起,便在书房里又添了一张书桌,与女儿的一左一右摆着。先前已自檀父处得知,檀朱雪只是跟着他学了几个字,不曾正是上过学堂,所以第一天,他取过一本《玉言仁世》打算从启蒙开始,可檀朱雪却是自入书房便趴在书桌上,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及不给他这位先生面子。 风鸿骞见此情况倒也不生气,只是把书放下,走至檀朱雪面前,搬一把椅子坐下,问他:“朱雪,你有没有心中很敬佩的人?” 檀朱雪闻言顿扫一脸的困顿,眼睛发亮的道:“有!当然有!就是‘兰明王’!我们玩官兵打仗时我就是当‘兰明王’的!” “喔。”风鸿骞点点头,“那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知晓他生平事迹吗?” “当然知道!”檀朱雪重重点头,“我们兰州人人都知道他!他是前朝七大将之一,被始帝封为丰国之王。他可是大英雄,打起仗来从没败过,而且我们兰州之所以成为兰花之城也是因为兰明王。” “就这些?”风鸿骞挑挑眉头,“那你知道他出生在何地?他活了多少岁?他在什么时候打了第一仗?他在什么时候被封为王?一生经历过些什么事情、有些什么功绩?他喜欢看什么书?他除了会打仗外还会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喜欢兰花?他为什么会被成为‘兰明王’?他为什么会受人爱戴……等等这些你知道吗?” 檀朱雪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住了,半晌后才摇头,脸上已显出沮丧之色。 风鸿骞起身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东书》,翻到《列传・兰明王丰极篇》摊到檀朱雪面前,道:“这上面有他的一生。” “啊?”檀朱雪急不可待地捧过,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半晌后才垂头丧气的道:“这字都不认得。” “喔。”风鸿骞一脸平静的把《东书》抽回,然后将《玉言仁世》递到他面前,“那先认字吧,等字认全了,自然就可以看懂了。” 檀朱雪看着他,眨眨眼睛,然后才着接过书。 “而且……”风鸿骞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书桌前的小小少年,“‘兰明王’可是个文武全才,这世间他不会的极少。你还当‘兰明王’呢,你会什么?” 檀朱雪闻言敝了半天,道:“我会酿酒!”这可是他们家的家传本事,才会走路就跟着他爹学酿酒了。 “喔。”风鸿骞淡淡应着,道:“‘青叶兰生’是由兰明王酿出并赐名的。” “啊!”檀朱雪瞪大眼。 风鸿骞一巴掌拍在檀朱雪头上,“小子,你离他还远着呢。” 自那日起,檀朱雪果然是认真学习起来,就为着能早日看懂那本《东书》。 有风鸿骞这样的先生,他自然是进境一日千里。一开始,风鸿骞只是每日教他一个时辰,余者任他自学,自己便继续自己的潇洒去了。只是半年过后,风鸿骞却是每日都教他半天,并且还亲自带着他去了城外山里的茅屋里找一个睡得鼾声震天的人请他教檀朱雪习武。那时候檀朱雪还小,并不知其中意义,只是先生叫他习武便习了。而那一日夜间,风夫人问丈夫,这檀朱雪可是可塑之材?风鸿骞答,或许会是将来奠策上将军。 等到檀朱雪郑重拿起《东书》时,他已不只是看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了,风家书房里的书他已基本看全,而风鸿骞教他的亦不只是读书识字。 搬出棋盘时,他说“兰明王当年的棋艺乃是七王之冠。” 檀朱雪乖乖学习下棋,且十分刻苦,以赢风鸿骞为目标,因为风州城里无人是风鸿骞的对手。 教他兵法时,他说“兰明王当年能成不败之王自是因为熟知兵法。” 檀朱雪将《玉言兵书》倒背如流。 教他填词写诗作画,他说“兰明王诗雄、词秀、画奇。” ------------ 任是无情也动人3 任是无情也动人3 元恺三十一年,四月。 风挽华坐在一丛牡丹花前,专心的绣着一件紫罗衣,一旁的小丫头巧善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同色的丝线绣同色的衣裳,最是考验眼力与绣功了,可是眼瞅着小姐手起针落,一朵紫色牡丹便盈盈绽在紫色绮罗上,不细看,又几乎看不出以上有刺绣,可细看之下,却要为那精美的绣功而惊叹。 翩翩的两只彩蝶飞来,一只金黄带着白、黑色彩斑的落在牡丹花上,一只黑色的带着黄、绿彩斑的却落在风挽华的肩头,蝶翅扑飞,微微的风拂起风挽华颈侧的发丝,让巧善忍不住叹息。 “这蝶也爱亲近小姐,可见小姐比牡丹还要好看。” 风挽华哧笑一声,“说什么傻话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另一个小丫头铃语跑来了。 “小姐,老爷说来了贵客,请你去前厅。” 风挽华闻言头也不抬一下,道:“你去和爹说,我身子不适躺下了,不方便见客。” “嗯。”铃语一点头,转身又跑了。 “以前似来拜见老爷的客人多,可这两年却是相见小姐的更多了。”巧善嘀咕着。 风挽华咬断手中的线,“这衣裳绣好了,你替我送回房去。” “是。”巧善接过衣裳,转身走了。 风挽华本也想回房去,但想着既然来了客人,若在前园碰上了反不妥,不如依旧待在这后花园里的好,父亲爱惜牡丹,这园里是觉不会领客人来看的。 她起身,随意漫步在花园中,此刻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满园的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绿的花儿团团簇簇争妍斗艳,粉蝶儿翩飞起舞,人行其中,如置瑶园。脚下忽在一株红牡丹前停步,那株牡丹有两枝挨得很近,以至那两朵牡丹仿似并蒂般紧紧相依。一时怔怔立在那儿,脑中却想起了昨夜母亲的一番话。 这两年,来拜访父亲的年轻才士更多更勤,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喻,父亲亦曾说过,许自己挑选,无论贵贱,只要是人品佳亦是她心中喜爱的即可。来说亲的亦有不少,不乏朝中权贵,可心里不知怎的,一有人说起便觉烦闷不耐。 伸手,指尖拂过。这牡丹亦要相依相偎,这人是否定要寻得一个终生伴侣? 正凝神间,身后忽有人吟道: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愁欲断,春色岂知心。”【注2】 那声音似熟悉又陌生,她心中一震,蓦然回身,便见一名年轻男子立在她身后不远处,乌缎般滑亮的发,乌墨画就的长眉,墨玉一般古润的眸,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那个名字便含在了齿间――朱雪!这世间,只有他才有那样如墨如玉的眉眼,青衫布衣,千百朵艳花娇蕊中,却更显风神萧散。 檀朱雪在她转身的一刹,只觉得满园的牡丹似都在那一刻摇曳翩舞起来,顿有满天满地的风华,却只是为花丛中的她而倾服。 柔风徐徐吹拂,两人衣带当风,立于园中相望忘语。 风鸿骞到来时,见一双小儿女兀自怔怔,不由心中一动,左看一眼弟子,右看一眼女儿,只觉得无处不佳,无处不好。 ------------ 任是无情也动人4 任是无情也动人4 五月初,檀朱雪启程赴边。此后便一直在边城,不曾回来过,只有每月的书信从未断过。 书信里,檀朱雪描绘着边关的荒凉与冷峻,这里有残阳如血,这里有金戈铁马,这里有草原狼烟,有浴血奋战的悲壮,有军营的艰苦,亦有将兵的雄迈,这里以盔盛酒以手抓食,这里雪大如席刀剑光寒,这里的人粗豪而朴实,这里的女子不识琴棋书画却可扬鞭纵马飞驰千里…… 而风挽华信中亦不言相思蜜语,只是记一些身边琐事,如记着父母说的话,或是今日见了何人、看了何书,弹了何曲、又写了什么诗文,寄一朵早开的莲花,画一副江边秋水红日,又或者描绘着帝都的繁华与人事…… 彼此信中所述皆是细小平淡却真实,每每读罢信,便如同看着了她他每日的生活,有一种人近在眼前的感觉。虽是相隔千里,彼此亦尝相思甚苦,可心里更多的却是两情相悦叼美。 鸿雁飞传里,春花秋实夏风冬雪里,光阴悄悄流转。 元恺三十四年,六月。 这日,风鸿骞自宫中归来,眉头微锁,神情间略有忧色。 “老爷怎么啦?”自与丈夫成亲以来,其向来性情阔朗,从未曾见过他烦忧,今日这等神情实属罕见,风夫人亦不由微有担忧。 风鸿骞却不答她,只对一旁的侍女道:“你去请小姐过来。” “是。”侍女应声去了。 “老爷?”风夫人在他身边坐下。 “唉!”风鸿骞未语先叹。 “老爷,是有什么事吗?”风夫人问他。 风鸿骞道:“明日是皇后寿辰,陛下要为皇后庆寿,特下旨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明日携妻女申时入宫为皇后祝寿。” “嗯?”风夫人疑惑,“皇后寿辰,按例有品阶的夫人都会入宫祝寿,但为何一定要携女儿,难道是……”她看着丈夫,眉间亦微微皱起。 风鸿骞点头,“虽然说是说皇后闻得朝中诸位臣子家的小姐皆多才多艺,欲趁此机会一见。但真正的意思,想来是要在这些大臣的女儿中挑选三位皇子妃。” “哦?”风夫人不解,“三位皇子早已成年,一直不曾立妃,却为何要在这是时候?” 风鸿骞道:“这亦是陛下的一片苦心。虽说三位皇子名分早定,但陛下为防三人立妃后,外戚为私欲而怂恿、离间三人,是以三位皇子府中一直只有最微末的宫人相侍。而今陛下年事已高,隐有退位之意,因此才会在这个时刻为皇子们选立妃子。” “原来如此。”风夫人点头,“只是,挽华已与朱雪定亲……” “唉!”风鸿骞又叹一口气,“挽华与朱雪的亲事除我们自家人知晓外有不曾对外宣扬。而我亦不能预知今日之事,早早地跑至陛下面前对陛下说我家女儿已定亲了。而我们的女儿……”说到这他一叹气没说了。以风挽华的才华容色,若入了宫那有极大的可能……不,该说几乎会被选中! “唉。”风夫人也叹起气来,“若挽华没有与朱雪定亲,那今日你我闻得此消息该是欢喜,毕竟我们的女儿说不定要做皇后或王妃,只是而今,这予我们家极有可能是一件祸事。” ------------ 任是无情也动人5 任是无情也动人5 “风家小姐请起。”皇后步下御座亲自相扶,惹得殿中众人艳羡不已。 “好美的姑娘。”皇后拉着风挽华的手细细看着,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本宫听闻你琴艺佳绝,不知可否为本宫弹奏一曲?” “挽华谨遵娘娘懿旨。”风挽华敛衽一礼,起身时微微侧身,避过御座之旁的三道目光。 一旁早有内侍备上瑶琴,风挽华移步琴案前,略一沉吟,指挑琴弦,顿清音绕殿。 起先,琴声泠泠的似深山涧水飞流而下,轻轻的似晨间清风拂过林梢,顿时,华殿如浸碧潭,碧水凉风里,人人忽然间都宁心静神,听那琴音徐徐而来。蓦然,琴声忽转婉转低回,极尽之意,在座有懂音律的已知那是一曲《有所思》,不由都目露惊奇,这风家小姐何以弹奏此曲?难道是已有了“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之人? 当一曲终了,御座上,皇帝、皇后微笑相识,连连点头,皇帝侧首示意一旁的内侍,那内侍忙转身离去。 “不愧是风卿家的女儿,果然是不凡。”皇帝赞言。 “挽华技陋,不敢担陛下溢美。”风挽华忙自琴凳上起身于玉座前谢礼。 “这等美妙琴曲本宫还是第一次听到,又怎是溢美。”皇后亦赞道,“来啊,赏风家小姐。” “是。”有内侍应道,已端出一个金丝檀木盘,盘中紫、朱、碧三支玉如意。 而风鸿骞与风夫人听得却是暗暗心急,目光看向女儿,却见她一脸平静坦然,不由心里更急。养女十八载岂有不知得,她外表越是冷静,到时反应越是激烈。 皇帝看向金丝檀木盘,抬手取过了紫玉如意。 在皇朝,以紫为尊,这紫玉如意便代表了太子,这么说风家小姐是要当太子妃了!群臣心头激动。 正当皇帝取过了紫玉如意,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大殿中想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众人不由得都移目过去,却见是三皇子安豫王掩嘴不住的咳这。 “三皇儿,你怎么啦?”皇后见他咳得一张脸通红通红的不由雄。 “咳咳……回禀母后,儿臣刚才喝酒喝急了,所以……咳咳……”安豫王编咳边答道,可一双眼睛却焦灼而急切的盯着皇帝。 接触到他的眼神,皇帝、皇后心中同时一跳,目光再看向其余两个皇儿,却见一向从容但子亦是面露欢喜,而一向温厚谦让的宜城王竟也是满眼的渴盼。 这……三个皇儿都看中了风家小姐! 目光望向殿中之人,虽是跪着,可那姿态却如一株在风中微微弯了一下腰的牡丹那般高华,人虽在殿中,可感觉上她是盈立百花之上,周身都带着一种雍拥到极致的清华艳韵。这样的美人,谁人不喜?怪不得三个皇儿会如此。 只是…… 皇帝与皇后面面相觑。这……可怎么选? ------------ 任是无情也动人6 任是无情也动人6 自皇后寿宴后,风府忽然间门庭若市。 以前虽则来风府拜访的人多,但大多皆是真心实意向当代文豪风鸿骞来请教学问的,少数则有些醉翁之意。而今,这来风府的虽则依是以请教为名,可更多的却是旁敲侧击的打听着风家小姐的事,有的甚至是一日来三次,幻想着能与风家小姐“巧遇”。 这些客人虽多,但风家夫妇一点也不烦恼,礼数周到的打发了就是,最让他们头痛的却是三位皇子。 明明庆华宫里风挽华说过对“檀木”情有独衷,风鸿骞亦委婉的透露出已将女儿许与他当年在风州收的弟子檀朱雪,可三位皇子却是痴心不改。 三皇子每日都会来风府报到一趟,每趟来都会带些珍贵礼物,今日是明珠玛瑙,明日便是珊瑚美玉,后日猎了火狐、白虎送了皮毛来……什么名贵稀罕便送什么,还打听到风挽华喜欢牡丹花,硬是弄了几株牡丹名品连根带盆的送来了。 二皇子倒不似三皇子来得勤,只不过他忽然间才思大发,写了许多的诗词,每一首都深情哀婉,闻者恻然。某一日风夫人忽然对风鸿骞说帝都如今纸都涨了两银络了。风鸿骞不解。风夫人说,足下高徒二皇子写了一篇《思华赋》,闻说是文词绮丽情思,令得帝都文人趋之若鹜,家家抄写,一时帝都纸贵。 太子毕竟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要稳重从容多了,不似两位弟弟这般的痴狂。他只是隔着几日的来向风太傅请教政事,而且他每每到来也确实是有事相询,件件正经,次次言事。只不过是每次来都是从早谈到晚,一日三餐都在风府解决了。 帝都里早有传闻,说风家小姐才貌绝世,如今皇后寿宴上许多的人都亲眼目睹,证实风家小姐确有倾国之容,又再加上三位皇子如此行为,一时帝都街头巷尾茶楼洒馆,人人谈论的都是风家小姐,还猜测着她最后会嫁给哪位皇子,甚至于还有人设了赌局,据闻,目前看好太子的人最多。 风鸿骞曾与夫人吧曰,三位皇子皆是才貌不凡人品贵重,无论哪一个当女婿他都乐意,只可惜他只有一个女儿,要是多生三个就好了。 夫人则问他,若让他选,会选谁当女婿? 这个问题,风鸿骞完全不用深思熟虑,便道虽则四位弟子他一视同仁,但心底里却更愿意朱雪做女婿。 当然,夫妻两的私房话全帝都都无人听得。 而对于满帝都的关注,对于府中络绎不绝的访客,风挽华却是心静如水。 以前,她还会出府去郊外、城中游逛,而今,她每日只呆在闺房里或后园,看书、弹琴、作画、刺绣……然后数数日子,朱雪去了多久了。 檀朱雪远在边关,自然不可得知帝都之事。他依旧每月一封书信,述实在边城的日升日落,说着边城将士的豪迈与思乡,轻描淡写的带出两句沙场厮杀的残酷与血腥。 那日,风挽华读罢檀朱雪的来信,面上虽未带出,心里却添了几分担忧。战场上刀剑无眼,朱雪虽然习了一身武艺,可面对着千军万马,面对着刀林箭雨,若有了一个万一……心中这么一想,顿时便胸口一窒,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闷。起身,步出闺房,往后园走去。 牡丹花期已过,花园里的牡丹花都已凋谢,只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色泽残败,不复昔日艳光。见此情景,风挽华忧上添愁,眉间便隐隐带出几分。 那日跟着的是铃语,见她这模样,便道:“小姐,你都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正好这时刻莲花开了,不如我们去华门寺看看莲花?” 风挽华却摇头,“华门寺里人那么多,我们去了,只怕莲花看不上,倒让人围观了。” 铃语闻言不由得笑起来,道:“那还不是因为小姐生得好看,他们喜欢呗。” ------------ 任是无情也动人7 任是无情也动人7 元凯三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凯旋大军行至离燕城八十里处休息扎营。 营地里,安豫王在帐中走来走去,满脸阴沉。 刚才众将士围着火堆喝酒时,几位将军变成了众人猛灌的对象,而平日酒量不高荡朱雪却是来者不拒,有人问“檀将军酒兴如此之高,可是有喜事?” 檀朱雪举杯而起,对着周围的人一脸欢快的朗声道:“对!本将要成亲了!只等回到帝都,本将便要迎娶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顿时满场轰动,人人敬酒相贺,檀朱雪便是拔剑长歌,以住酒兴。 砰!安豫王一拳砸在桌上,重重在榻上坐下。 他与檀朱雪一样打了大胜仗,一样得了大丰赏! 可是,檀朱雪可以欢欢喜喜的回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那他呢? 挽华……挽华…… 她就要被别人取走了,她怎么可以被别人娶走! 他本也该和檀朱雪一样,欢欢喜喜的回去,欢欢喜喜的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都梦到的姑娘!可是,那个姑娘喜欢檀朱雪!那个姑娘要嫁给檀朱雪!不是他!不是他安豫王!他就算打了胜仗当了大将军的了天大的荣誉证明了他不是纨绔子弟,挽华却要嫁给檀朱雪! 挽华!挽华! 你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若这世上…… 若这世上没有那多好! 若没有檀朱雪,挽华必会喜欢我! 若没有檀朱雪,那今日回去帝都迎娶挽华的人必定就是我! 檀朱雪……这世上为何有一个你? 若没有你……若没有你…… 心里反反复复的念着,猛地,他握拳而起,目射寒光。 “葛祺!” 葛祺掀帐而入,“王爷,唤小人何事?” “过来。“安豫王示意葛祺附耳过来。 葛祺附耳过去,片刻,他满脸震惊的看着安豫王,“王爷……这……这万万不可!檀将军予国有功,又是难得的人才,王爷……这……这可要三思!“ 安豫王冷冷的看着葛祺,“本王的命令你不听吗?“ 葛祺心中一寒,抬头看着安豫王,那双眼中尽是冷酷与杀意,顿时脸色一白,半响后垂头。 第二日,大军清晨拔营,走了一日,申时四刻至燕城,安豫王下令在成立歇息一晚,明日再行。 夜里,檀朱雪正在房中看书,死后他的从风府带着的是从重乐端着热汤进来。 “将军,今日天寒,我炖了一碗人参鸡汤,你趁热喝了暖暖身子,早点歇息。“ ------------ 任是无情也动人8 任是无情也动人8 因是瘟疫死去,所以不能运回帝都,只有将檀朱雪就地埋了。另一边急报至帝都,皇帝闻报后甚是惋惜,追封檀朱雪为“震国大将军”,另急诏安豫王速速回帝都。 但安豫王却一直留在燕城,说与檀将军相交一场,想多陪他一些日子。其实,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果然,五日后,风挽华自帝都而至。 檀朱雪墓前,它抱碑而坐,寒天雪地里毫无感觉,就那样坐了一天一夜。安豫王就站在一旁陪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旭日升起时,才发现风挽华早已晕死过去,安豫王慌忙抱起她回到城里。 此后,连续三日,风挽华都在昏沉中,人事不知,只是泪流不止。 第四日,风挽华醒来,对安豫王说,想再檀朱雪,不要让人跟着,就让她最后和朱雪安安静静的说说话。 安豫王亲自送她至墓前,然后离去。 风挽华静静的倚着墓碑坐下,看着那高高隆起的黄土坯,她的朱雪就这样躺在里面。心头撕裂般的痛着,可眼中却是干涩无比。侧首,脸颊贴着石碑,就好象依在朱雪的胸前,只是那石碑透骨的冷,一直冷到心底。 “朱雪……朱雪……若是你泉下有知,你便化作鬼魂出来见我一件。”她喃喃着。 可是四周只有风声叶声,只有未消融的冰雪,只有满天满地的寒气。 “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怎么能舍得我……”她闭上眼睛,死死的抱着那冰冷的石碑。 时光一点点过去,可她就那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陪着她的朱雪。 一坯黄土埋英骨,从此,世上空留断肠人。 朱雪…… ------------ 任是无情也动人9 任是无情也动人9 虽然天气寒冷,但帝都里依旧一派繁华,因是年尾了,街上行人如织,家家户户都在采办年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长平街上有一家“仁安堂”,其主人苏源乃帝都名医,祖上三代皆为宫中御医,家传医术十分了得,只不过到了苏源这一代,却不再入宫为医,而是开了这家仁安堂为百姓治病。苏源仁心妙手,施药救人,其医德医术,百姓们交口称赞,自然这仁安堂也就成了帝都里最为有名的医馆。 已时,一名身形修长亭匀的女子入了仁安堂,女子身着银白色镶着狐毛的斗蓬,头上风帽戴得严严实实的,将一张脸几乎都掩在了帽中,她进得堂内即目光轻轻环顾一圈。伙计见有客上门,忙上前招呼,“这位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的话,左边是林大夫,右边是王大夫,只不过这刻都还有几位病人侯着,还得烦您稍稍等候。若是抓药,就请随小的到这边来。 这几年苏源年纪渐大已极少出面,只让两名弟子坐堂,林、王二人自小跟他学医深得真传,来看病的百姓亦十分放心,除非是碰着了十分难解的病,才会劳动苏源出来。 “苏大夫在吗?”女人问道,声音轻淡而清雅,显见是极为年轻且有修养。 “林大夫与王大夫的医术亦是十分清湛,姑娘若是有何不适,林大夫、王大夫看了一样是药到病除。”伙计听着想这客人定是初来乍道不知仁安堂情况。 女子听了,却道:“我这病已有多年,看过许多的名医都不曾治好,听闻苏大夫有神医之称,是以专程来请苏大夫看病的。” “这……”伙计犹疑。 “还烦请小哥通融。”女人微微躬身一礼。 伙计见之忙侧身避开,“小的进去问问,请姑娘稍候。”说着转身快步往里头去,过得半刻,一脸喜色的回来道:“苏大夫请姑娘入内。” “多谢。”女子当下随伙计入内,转过两进门,在一座小院前停步,隔着门便可闻得阵阵药香。 “姑娘自行入内即是,苏大夫在里面。” 女子点头,推门而入。 院子里,一名须发皆白脸色红润的老者正坐在一棵老松下拨弄着药材,身边两个小童帮忙,听得开门声,老者抬头。 “苏大夫。”女子向老者微微躬身行礼。 “不敢。”老者起身回礼,“听伙计讲,姑娘患病多年看过许多名医都未能根治。医者讲究个望闻问切,可老夫看姑娘步态轻盈,听姑娘说话声音脆亮,倒不似重病多年之人。” 女子听得苏源如些说顿时心中欣慰,“苏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姑娘请坐。”苏源重坐下,又指指老松树下的椅上,“姑娘既然定要见老夫,是否是家中亲人有重病者不便前来?” 女子并未坐下,目光扫过两名小童,道:“苏大夫,能否换个地方?” 苏源一怔,然后想病人定是有何难言之隐,当下起身,“是老夫疏忽了,请姑娘随老夫来。” 他领着女子进到里屋,关上了门,又亲自沏一壶茶端至屋中的桌前,才道:“姑娘请坐,这里没有旁人,姑娘尽可放心说。” 女子这刻才抬手将风帽取下,顿时如明珠流光美玉盈辉,屋中华光灿耀,艳色夺人。 苏源只看一眼便惊鄂无比,“你……你是……”眼前这张玉容之美平生未见,而帝都中会有如此美貌的那必是…… “小女子风挽华。”女子淡淡道。 果然!苏源不觉颔首,“原来是风太傅的千金驾到,老夫失礼。” 风挽华移至桌前,抬手,露出一直掩于袖中的一个锦包,如捧水晶琉璃般轻轻的放在桌上。“苏大夫,挽华来此是有事相求。” ------------ 任是无情也动人10 任是无情也动人10 仁安堂外,风寒而日朗。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两旁店铺林立小摊连绵,各色货物琳琅满目,叫卖的吆喝的还价的,显得热闹非凡,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了风挽华的眼,都如不了她的耳。 她紧紧抱着瓷罐失魂落魄的走着,垂着头目光直看着怀中的瓷罐,长发自脸颊两旁垂落,扮演了容颜,街上的人都在忙着看货问价做买卖,倒没有引起注目。 朱雪…… 我对你的一心一意竟然成了夺你性命的利剑吗? 朱雪……朱雪…… 原来……原来竟然是我害了你吗? 想至此,顿天地倾覆四野暗沉,她仿不能承受其重,膝下一软,摔倒于地。 旁边有人经过,看她摔倒在地忙伸手相助,“姑娘,你怎么啦?” 她茫然抬首,那人看清她的面容,不由一呆,惊唤道:“是……是你!” 那人身后跟着的随从听得他的惊呼,忙上前,“王爷?”待看清他手中扶着的人,不由也一惊,“是风家小姐!” 听的声音,风挽华自昏沉中醒神,目光凝聚眼前之人,渐渐看清是一张温文秀雅的面容,这是当朝二皇子宜诚王。 宜诚王看她如此模样不由心生怜意,柔声问道:“风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王爷……”风挽华哀哀唤一声。 宜诚王听在耳中如刺心头,连连追问:“你怎么啦?如何这般模样?是身体不适?还是家中有事?” 风挽华却只是无言看着他,一脸凄恻满目悲伤,令人见之亦心声哀痛。 宜诚王看着心中又是怜又是痛,道:“这里离我府邸近,先去那里歇息下。你这般模样回去,太傅定然担心。”说着即吩咐随从去找来一乘软轿,将人抬至王府。 到了王府,安顿好人,又赶忙命人去唤御医来。 御医来了,看过后,道:“这位姑娘是近来饮食无节才令得身体虚弱,又伤心过度损了气血,以至一时急痛攻心虚体不堪承受。微臣开个方子为姑娘调养气血,戒优戒劳好生休息便无大碍。” 宜诚王挥手示意御医退下,房中的侍女见之亦退下,随御医去取方抓药。 “风小姐,你现在可好些?”宜诚王伸手勾起帘帐,便见帐中风挽华闭目而卧,面色苍白神情暗倦,完全不似当日庆华宫里优雅华美,却令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之色,不由得心头一跳。 风挽华闻言缓缓睁眸,然后坐起身来。 “小心。”宜诚王忙伸手相扶,又端过一旁隔着的碗,“这是刚炖的参汤,你趁热喝了。” “挽华谢过王爷。”风挽华接过。 宜诚王等她喝完又接了碗放在一旁,看她起色稍缓,才柔声问道:“你怎的一人在街上?你这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我说说,我来帮你。”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抬眸看他,幽深的眸子里隐约一点亮光。 白被那双眼睛一望,宜诚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涌动,热热的,想着就是百劫千难也愿为她去承受。“你若看得起我,有何难处便与我说,我比为你分忧。” 风挽华佣似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然后垂头看着怀中的锦包。 宜诚王这刻才发现,她手中一支捧着一个锦包,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令她一刻不离手的。正想着要不要问方不方便问时,耳边却听得她道:“这是朱雪的血。”声音轻轻的仿怕惊动了什么。 ------------ 任是无情也动人11 任是无情也动人11 元恺三十五年,就在震耳的鞭炮声与欢腾中到来,皇帝领着皇子、妃嫔及文武百官立于南华门城楼之顶,与百姓共迎新年。帝都的百姓聚集在城楼、街前、低首看着夜空上绽放的绯红烟火,一朵朵如同怒放的鲜花般炫丽夺目。 在举国欢庆,在全帝都的百姓都为瞻仰到天颜而欢喜之时,风府里却不闻一丝欢志。旧的一年在悲伤中悄然逝去,新的一年又在一片忧伤之中无声到来。 只是无论悲伤与否,时光从不停歇,它总是迈着悠闲而无情的步子悄悄行过,待你醒转时,它已遥遥远去,从不回头。 “小姐,你这瓷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巧善见小姐又在擦拭着那燕城带回的青瓷罐不由问道。自小姐从燕城回来后,便一直带着这个青瓷罐在身边,日夜不离的,还吩咐挖了许多的冰块存在地窖里,每日她都亲自去取了冰块冻着这瓷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宝贝。 风挽华不答,只是以绢帕擦拭着杳无一丝尘埃的瓷罐,然后用厚厚的锦布重新包起,最后放在枕边。 “小姐,今日傍晚时安豫王又送东西来了。”铃语则向她道,“这回是一只白狐,还是活的,可漂亮着呢,小姐可要养着?” 风挽华依旧不理会巧善、铃语见着不由心焦,自从小姐从燕城回来后,不,应该说自檀公子死后,小姐便如此。整日都沉默着,仿若是一潭死水,丢块石头下去连一丝漪涟都没有,这可怎么是好啊。 “小姐”巧善唤一声,“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你每日这样,不说奴婢们,老爷和夫人他们心里的难过小姐难道不知道。檀将军的死,老爷、夫人已够伤心的了,若小姐再有个什么,老爷和夫人……” “夜了,你们都睡去吧。”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默默叹一声“是” 两人熄了灯退下,房中顿时静悄悄的,只一抹银霜透窗而入,照一室的孤冷清寂。 风挽华伸手抚着枕边的布包,触手冰寒。她每日用冰冻着,就是怕雪会化了,然后变成水,然后干竭了,最后……朱雪便消失了! 朱雪……你是不是很冷?我很冷,这个冬天太长了,到了现在都这么冷,彻心彻骨的冷! 朱雪……你是不是在里面?你的魂是不是在陪着我?你会不会就这样陪我一生?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舍下我? 伸手,将瓷罐抱入怀中,紧紧的抱住。 朱雪……我很痛!朱雪,你是不是也很痛?你那日是不是很痛? 朱雪……我还恨!我恨那人害你,我恨那人让你我阴阳两隔! 朱雪……朱雪…… 这世上,最痛苦的其实是恨着的人,而不是被恨的人,所以…… 所以,最深的报复不是取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恨,让他一生痛! 朱雪,我会为你报仇的! 二月初,风鸿骞对风挽华道,安豫王派人提亲。 风挽华答,女儿同意。 风鸿骞夫妇闻言却无欢喜反是一片惊异,女儿对朱雪的情意他们是深知的,今日她怎么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婚事? 风挽华是这般安慰父母的。 “朱雪已经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无论女儿如何不舍,无论女儿如何伤心难过亦无能为力,反只令得爹娘为女儿忧心。昔日娘教过女儿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其眼前人。”安豫王待女儿也是一片真心,女儿若嫁给他,可得归宿自此一生安乐,爹娘亦可放心。“ 听女儿这般说,风鸿骞夫妇欣然颔首,于是允下亲事。 安豫王闻知喜不自禁,忙上禀父皇、母后。皇帝、皇后得知亦是欢喜,命在旦夕太仪府挑选吉日,太仪府看过皇历后,答三月初四是全年最好的日子,虽则时间紧了点,但皇帝见爱子那一副恨不得马上成亲的模样,于是下旨,婚期定在了三月初四诏书下达风府的那一日,深夜里,在所有人都深在梦乡时,风挽华独自一人悄悄地将青瓷罐埋在那一晚檀朱雪与她偷会时所倚的梧桐树下。 朱雪,我不会带你去仇人之地,你在这儿等我。 最后一次抚摸瓷罐,然后洒下泥土。 一弯冷月孤照,照树下那一丕泥土。 黄土之下埋葬的是檀朱雪的血,又何尝不是埋葬了风挽华的心。 安豫王与风家小姐的亲事一定,顿传遍帝都,有人欢喜有人忧伤。 而宜诚王得知亲事后,第一个冲进了安豫王府,却不是道喜,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弟弟脸上。 “二皇兄你……”安豫王愣着不能反应。他们三兄弟自小手足情深,两个哥哥也从小就关爱他让着他,从不曾动过他一指尖,更不用说今日这般。 宜诚王却是一脸怒色地指着他,“你……你果然!你……你好自为之!”丢下这句话便甩袖而去。 留下安豫王怔在原地。暗想是不是因为挽华要嫁给他了,所以二哥心里不舒服,所以才如此?这么一想,觉得有理,便丢开了。 婚事已定,据说安豫王已得偿所愿,只需慢慢等待佳期即是,可那腿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忍了四五日,又跑风府去了。风鸿骞本就是个洒脱不羁的人,自然不会讲究那些礼法,见他如此,想他待女儿果然是情深一片,所以任他来去,还着人去问问女儿要不要见安豫王。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风挽华竟然同意了。 于是,安豫王欣喜之余,来得更是勤了,只要是有时间便呆在风府,只不过虽则人是见到了,但风挽华与他并无多话,多是自顾做自己的事,自自己的书,弹自己的琴,只当身边没这个人般。而安豫王不以为忤,他只觉得可以伴在她身边,可以看着她便已心满意足。 而安豫王府里已在日夜赶工筑造王妃居住的华园,那园子自然都要按王妃的喜好来筑,安豫王细细观察着。 挽华喜欢看书,自然要有一间大书房,又吩咐人满天下去搜罗珍本。 挽华今日画了一幅莲花图,想来她也喜欢莲花,那牡丹园外还要挖个池养莲。 挽华的琴艺很高,回头要去问问父皇,把宫中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琴给要了来。 等到园子造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问,挽华你住的园子你想叫什么名。 风挽华只淡淡丢下一句,“集雪园”吧。 ------------ 一、他日他乡是他人(上) 第一章他日他乡是他人上 淳于深意有一个文雅而极富意味的名字,只是这会儿她做着的事却是极不文雅的:手中提着一根烧火棍正满府满院的找着她的大哥――淳于深秀! 刚才厨房偷吃时,眼见着最后一只卤味鸡爪就要到口了,不想背后伸出一只黑手在她毫无防范之下一掌把她推进了灶里,等她爬出来,鸡爪已无影无踪了。整个淳于府会这样、敢这样推她的除她大哥淳于深秀那死小子外决无第二人! 该死的可恶的家伙,从小到大什么都跟她争跟她抢,全无一点做兄长的胸襟与气度! 她翻遍了淳于府的前前后后,也没见她大哥的影子,正气恼着,忽然听到树荫后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她顿时身一转,脚下一跳,一棍挟势带风当头打下,嘴里喝叱着:“看你这龟孙子往哪里藏!” 她与大哥武功不相伯仲,她很相信,她这一棍定能打得大哥哭爹喊娘! 谁知,那烧火棍被人一手稳稳接住,那人再巧力一牵,烧火棍便到了他手中。 淳于深意惊奇过甚之下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个人。 那时是三月,阳光正好,金灿灿的洒在那人身上,光华炫美得如同日神孕育出的日之子,耀不可视。 “你这招力道虽强却毫无技巧,只能算莽招。”那人轻描淡写的道。 那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似乎是淳于深意传奇一生的起始,许多年过去,当她回想起庆云二十二年的那些人和事时,总是先忆起这一个人。 看着那人第一眼时,她脑中便想起她爹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她爹非常希望她的大哥能成为那样的人,只可惜她大哥一生都没有成为那样的人,而在庆云二十二年,在她十九岁时,她见到了那样的一个人,容俊、神清、气朗,如日月行于玉山上。 “姑娘这招若以长棍使出,则威力要添三倍。”在淳于深意发呆的那刻,那人又再道。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顿知是碰到了高手,不由得盯住面前那个年青的陌生男子,道:“那我换了长棍我们来比划一下。” “姑娘换了长棍也接不过在下五招。”那样自信得有些嚣张的话在那人淡淡一笑里便化作了三月的清风。 ------------ 一、他日他乡是他人(中) 第一章他日他乡是他人中 淳于深意离了府便往凝香居去,到那时刚好午时,楼下的客人坐得七七八八,她自顾上二楼在靠窗的老位子坐下。楼上的客人倒不多,只三桌,看模样都陌生着,似乎只是过往的客人,她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小二很快便送来一坛酒加几样下酒的小菜,她开封倒了一碗,顿酒香盈鼻,勾起了馋虫,仰首一气便喝完了整碗,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吃了几口菜,便又是满满灌下一碗,倒第三碗时,觉得对面有目光瞟来,她抬头看击,便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娇俏姑娘正满脸稀奇的看着她,碰着了她的目光也不躲闪,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比那井水还要澄澈。 淳于深意见这姑娘生得可爱又一脸纯真心里有几分好感,便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仰头又灌下一碗酒,放下碗时便听得那位姑娘的惊叹。 “姐姐,那位姑娘的酒量可真好!” “嗯。”另一女子淡淡应了一声。 “姐姐,我们也买一坛酒来喝好不?”那姑娘看淳于深意喝得如此快意想来是有些眼红。 “嗯。”姐姐依旧是不置可否的应一声。 淳于深意听得她们的对话,放下酒碗时特意往那桌看去,呆见那姑娘去柜上要了坛酒,也学着她的样满满倒了一碗,然后双手捧碗也想豪气的来上一碗,只是碗至嘴边时嘴却不听使唤,只是微微张唇小啜了一口,喝完了那口她顿了一下再次捧碗至嘴边,还深深吸气准备大口喝下,结果依旧只是小小啜了一口,她显然很奇怪自己为何不能张大口吞酒,眉头一皱一皱的,看得淳于深意莞尔。习惯有时候是刻到骨 子里的,那姑娘举止如此秀气,显见是从小受了好的教养所致。 “你性子不及那位姑娘豪爽,自然做不到大口喝酒。”一旁的姐姐看着道。 淳于深意闻言心中一动,不由移目住那位姐姐望去,只见那姐姐比妹妹约莫大一、两岁,五官端正但无妹妹的美丽,显得极其平凡,但看第二眼时,淳于深意竟舍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只觉得那女子气态神韵间有一种超脱形貌的出尘秀逸。 “这酒不好喝,太烈了。”妹妹却怪着酒。 “这酒与你酿的自然不同。”姐姐端起酒碗闻了闻,“这酒香醇厚,闻鼻冲脑,想来酒劲极大,你还是莫要喝了,否则会醉。” “你不说我也不会喝了。”妹妹按着胸口,“这儿热热的像在烤火。” 姐姐却又淡淡一笑,道:“其实这才是好酒,只可惜你我都不爱。” “那剩下的酒怎么办?”妹妹问。 “放这,小二自然会收走。”姐姐不不甚在意的答道。 “那多可惜了。”妹妹看着还有大半的酒坛,再看看淳于深意,眼睛子一转,起身捧起酒坛走至她桌前,“姑娘想来是这酒的知己,这余下的便送姑娘喝,姑娘不会嫌弃吧?” 淳于深意欣然接过酒坛,笑道:“求之不得,多谢姑娘。” 妹妹也一笑,转身回桌继续用饭。 陆陆续续的又有些客人上楼,人一多,便显得热闹了。 淳于深意一边喝酒,一边往那桌看了一眼,这才发观她们虽只是两人,那菜却叫了满桌,都盘凝香居的招牌好菜,她看得有些流口水,可那对姐妹却吃得极少,每样都只是动了几筷,让她恨不能代她们去吃。 那姐姐偶一抬头,撞上了她毫不掩饰的目光,微微一顿,然后打量了她一眼。那一眼未有任何深意,可淳于深意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那双眼睛给看透了,平生第一次心里微微发虚,暗想今日发鬓衣衫还算整洁吧?可没沾什么灰土泥印吧? 却听那姐姐道:“姑娘愿意同桌便过来。”那淡然的话气没有热情却也没有施舍。 淳于深意还怔愣间,那妹妹却是立刻转头招呼她,“姑娘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吧。” 淳于深意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当下抱起酒坛坐到那桌去,“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她也真不客气,拾筷便大口吃起来,一会儿工夫便吃完了“明珠豆腐”、“八宝兔丁”、“剪云斫鱼羹“三道菜。她吃着时也忙里偷闲的看了那姐姐两眼,想知道有什么反应,谁知那姐姐根本没看她,专心的吃自己的饭,无论是夹菜的动作还是嚼咽的姿态,都透着一份优雅,却又自然无比,好似她生来便如此。淳于深意暗自思索,这人看模样实在不怎么样,可一举一动间透着一股子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估计家中非富即贵,而且该是大富大贵。 妹妹注意到淳于深意的目光,于是悄悄附首过去,轻声地说.“姐姐虽没说,可我知道她心里喜欢姑娘。” 嗯?淳于深意挑起一边眉毛。 “以前那是规矩不许,但我们出来这几年,一路上有时需与人共桌用饭,可姐姐宁愿坐路边石块上也不与她不喜欢的人共桌。自我们出来,总共也就……加上姑娘也总共四人与姐姐一起吃过饭。”妹妹又道。 “哦?”淳于深意又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毛。这人原来还有这等怪毛病。 妹妹笑了一下便自顾吃饭。淳于深意又发观她吃得更慢,每一道菜她尝过后都会停一会儿,似乎在回味,淳于深意着着两人,暗想难过这菜真要细嚼慢咽才好吃不成,于是也夹了一筷子鹿肉慢慢嚼着,味道是很好,可和平常自己的吃法并无两样。接着她又发现,姐姐在哪样菜上多吃了一两口,妹妹便会把那道菜品尝得更久一点。 妹妹察觉了淳于深意疑惑的目光,轻轻一笑,道:“我尝尝看他们的菜是怎么做的,回头我好做给姐姐吃。” “喔。”淳于深意懂了,接着双眉一挑,“你尝尝味道便能做出?” “嗯。”妹妹也挟了一块鹿肉吃,“下回请你吃我做的菜你便信了。” “好啊。”淳于深意随口应下便也不再管两人,自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楼梯间传来咚咚的响声,小二只道又来客人了忙赶上去,却是一位青衣少女上来,怀中抱着一把破旧的琵琶。 “朱姑娘是你呀。”小二招呼一声看楼上客人没什么需要便下楼去了,显然这少女不是客人。 那少女年约十六、七岁,虽是布衣荆钗,但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皙,颇有几分秀色。 ------------ 一、他日他乡是他人(下) 第一章他日他乡是他人下 淳于深意回到家时,她大哥淳于深秀正在与那“将军“比斗。 春日薄暮,庭院里村木葱翠,斜日绯艳,一紫一蓝两道身影在暮辉里飞腾,矫健如游龙猛虎。 看了会儿,看出道理来了,虽则她大哥攻势猛烈,而那将军极少主动出招一贯的守势,但无论她大哥的招数如何的勇猛如何的刁钻,那将军都是信手拆来毫不费力,显见功夫高了不止一筹。一时心里不服气.挑起一根长棍便加入了比斗中,联手她大哥一起斗那将军。 有她的加入,那将军果然不敢托大,招式一变,这一回是有守有攻,连出手的力道都增强了。一时庭院里风嘶树摇,三人枪来棍去,斗得无比酣畅,大半个时辰过去,最后还是淳于深秀先喊累罢了手,这一场继续比斗才停下。 “秋将军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我与妹妹联手都处下风,这样的事可还是第一次。”淳于深秀擦着汗道。他长眉俊目与妹妹深意长得极像,只是身量更高亦结实,光看模样倒真是英姿秀朗,没辜负他爹给他的名“深秀”,怎么也不像个“恶少’的。 淳于深意到底是女子,这一番比斗下来气力耗竭,拄着长棍喘气,“我兄妹打遍丹城无敌手,今日竟联手都打不过你,好,你小子有些本事。今日是饿了,来,你报上名号,胳再砌磋。” “这是秋将军,深意你别没大没小的。”淳于深秀难得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妹妹。 “嗯?”淳于深意把长棍一扔,一屁股坐地上,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道:“将军?什么将军?”她大哥平日比她只有更嚣张无赖,今日竟这般狗腿起来,难道他还真被这“将军”的头衔给压住了不成?秋将军?本朝姓秋的将军倒也不多……咦……她蓦地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住那将军看去。 那人站在金红的夕辉里淡淡一笑,如玉树生辉炫花了淳于深意的眼。 “在下秋意亭。” 淳于深意怔了怔,然后眨了眨眼睛,转头望向她大哥。秋意亭?是那个秋意亭? 淳于深秀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首望天道:“你没那么蠢吧,这天下能被称为‘秋将军’的‘秋意亭’再无第二个。” ------------ 二、暮然回首阑珊处(上) 二、暮然回首阑珊处上 第二日。淳于深意并没有去找风辰雪,便是淳于深秀从旁提了句她也没有理会,因为她的心里在跟自己别 扭着呢。她淳于深意什么人物,怎么会怕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人。 淳于深秀见她不理便也罢了,转而去找秋意亭。他们兄妹纵横丹城没有敌手,难得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当 然要好好讨教。至于这大名鼎鼎的靖晏将军为什么孤身来了丹城,为什么住在他们家,他无意深询。他只 要知道这秋意亭甚合他的脾性,他们可以喝酒吃肉谈天比武做朋友就行了。 只不过等他在书房找到秋意亭时,却见他正凝神看着书桌上的什么东西,一旁他爹也在,正指着书桌上的 东西比比划划的,于是他赶忙退了出来,就怕他爹揪住了他又唠叨起来。于是出门去,寻思着是去赌坊里 赌一把,还是殷染姑娘?哪知前院里却正碰上了他娘。 淳于夫人四旬出头,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皮肤白皙红润,眼神明亮,整个人透着一股爽朗劲儿 ,面貌虽不算顶漂亮,但瞅着就是舒服。此刻,她提着一篮子菜回来,见长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于是 菜篮子一甩,便当头砸向了淳于深秀。“娘,你这一砸搞不好就要了你儿子的命了。”淳于深秀赶紧接住。 “唉,人比人啦,就是气死人!”春雨夫人看着儿子摇着头,“那秋将军与你年纪差不多,却是一个在天 ,一个在地。” “娘,你今天怎么也跟爹一样了》你平日看你儿子、女儿不是觉着挺好的么。”淳于深秀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你娘以前目光短浅,不曾见识到原来天下间还有秋将军这样的人。”淳于夫人一瞪眼睛一插腰 道。 “娘,各人有各人的命。”淳于深秀把菜篮子往他娘怀中一塞,“那秋意亭虽然比你儿子风光,可活得定 没你儿子这样快活。” 淳于夫人接过了篮子,低着头,捋了一把篮子里的菜,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娘?”淳于深秀见之反有些忐忑。 淳于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儿子,那目光不同以往,沉默了片刻,他才正颜道:“这二十年农民兄妹俩是活得 快活,只是是否后二十年还要这样活着?而今你们兄妹俩已大了,为娘前二十年不管束你们,自然此刻也 不会来管束,只是往后要如何个活法,你们自己去好好想想。” 淳于深秀听得母亲这么一段话不由得一怔。 淳于夫人提着篮子往里走,走路几步又回头,道:“这秋意亭……昨日你们比武时娘也隔着门瞅见了, 他武艺出自浅碧山,那是一流的上乘武功,比娘教你们的那是研讨高明多了。他在家这段日子不妨多与之 相处,无论他日是要入朝堂还是要入江湖,能得他指点一二,你们必受益无穷。” 说完她自提了篮子走了,留下淳于深秀在院子中立了半晌。 许久后,淳于深秀终是没有出门,而是去了书房。 而后几天,淳于兄妹多是在家与秋意亭切磋武艺,或者是一坛酒三人轮流喝,趁着酒意无所不谈,几天下 来,兄妹俩已是一口一个“秋大哥、意亭兄”的唤。 到了第五天,淳于深意还是忍不住去了那个小院,当然是一个人去的。 到了巷子前,隔着院墙便见一树桃花伸出头来,粉白娇嫩,春风里簌簌的抖着芳华。 敲了门,过得片刻,门开了,露出孔昭那张俏脸,看到是她,便绽开一脸的笑,其娇俏明媚堪比院中那树 桃花。“淳于姑娘。” “可不是我么。”淳于深意将捡在手中的一朵桃花插在孔昭鬓角,“来来来,娇花衬美人。” 孔昭也不阻拦,抬手摸了摸鬓角上狄花,“我正煮桃露茶呢,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哈哈,这叫有口福。”淳于深意跨步入内。 入了院子里便听“淙!淙!”两三声单调的琴声。 “你姐姐在弹琴么?”淳于深意不由问道。 “昨日买了张琴回来,这刻姐姐正在调弦呢。”孔昭关了门,“我茶好了没,你自己进去找她吧。” “恩。”淳于深意顺着琴声进了东厢房,推们便见一道纤雅的背影,素衣如雪,发似墨绸,听得推们声那 人回过头来,于是淳于深意呆住了。 时光似乎在此刻停顿,却又似一瞬便从指间溜走千年。 ------------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中)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中 三月十七日,丹城灵灯会。 每年里,茌某些节日,百姓们会举行灯会,比如正月的上元灯会,七月的七巧灯会,八月的中秋灯会等,而在三月十七日举行灯会的却只有丹城,也只有丹城的灯会叫“灵灯会”。而灵灯会的由来却要从二百多年前说起。 当年皇朝初立,朝晞帝以丹书诏告天下,复“久罗”族号,允久罗人重返久罗山。 也在那一年,沉寂数百年的久罗山迎回了它的故人,久罗族之王久微带领着族人重返故里,那一日便是三月十七日。 也在那一晚,回到久罗山的久罗王率领全族的人燃灵灯,以告慰那些屈死的族人,让亡魂得到安息。 传说在那一日,天上没有星月,漆黑一片,久罗山顶飘浮灵灯千余盏,熠熠如同繁星一般环绕着久罗山,就像是久罗山闪耀着灵光,辉照天地,令山下丹城的百姓看着惊叹不已。 自那以后,丹城的百姓也想做出久罗族那样的可以飘浮于半空的灯,只可惜尝试的人虽有许多,但没有人的灯可以飘起来,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做出了许多样式独特的花灯,灯会里点亮一看,漂亮精致,有过往的客人看了无不惊艳,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丹城的花灯便出了名,许多的人都来这儿买灯,许多的人都特意来这儿看 灯会,到最后,花灯便成了丹城的名产,丹城里许多百姓亦因卖花灯而赚了大钱。 后来,许是出于感恩,丹城的百姓便在三月十七日举行其独有的灯会,并定名为“灵灯会”。只不过,二百多年过去,丹城的灵灯会年年都举行,风光一年胜似一年,但久罗山上却再也不曾飘浮过灵灯,久罗族依旧是神秘莫测的一族。 这一日,淳于深意早早来到小院,和风辰雪、孔昭一起用过晚膳,又各自收可拾一下。孔昭与淳于深意是将自己收拾得更好看,而风辰雪则是戴上面具掩了那张倾国之容。 夜幕降临时,三人出门。 出来时,天幕上还只是挂着疏淡的几颗星子,伴着一轮浅淡的圆月,显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却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街上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一路走过,两旁的树上皆挂上了花灯,明灿绚丽若树上开出朵朵花来。放眼长街,门前屋下,楼角檐顶,一盏盏,一排排,人神精怪飞鸟走兽花木虫草等等形状无不应有尽有,皆做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在这种节会,城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是欢天喜地的出动,便是那些养在深闺里平日极少出门的千金小姐们也趁此机会出来赏灯看人。这些小姐们要出门,自然是打扮得十分的漂亮,一个个如花似玉,艳比花灯。也因为这些美丽的小姐们,这灯会又生出别样的情味来。那些少年儿郎们将自己拾掇得格外的精神,长袍锦带,一派倜傥,眼神儿尽往灯亮处看,看灯下那团扇半遮了俏颜的佳人。 但见长街,灯争妍、人斗艳,一派欢庆升平,那光景,当得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话盈盈暗香去。 “真是漂亮啊!”孔昭这一路已不知感叹多少回来,“丹城的花灯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比我们上回在云州看到的还要好看!” “那当然,我们丹城的花灯可是天下第一。”淳于深意颇是自豪,说着目光瞟向一旁一直静默着的风辰雪,见她唇角一直挂着微笑,显见是心情愉悦,不由得故下心来,她先前还生怕她看不上这灯会呢。 “淳于姑娘,这儿的花灯一般什么价钱?”孔昭忽然问道。 “小一点的一般五到二十银络,大地别精贵的也有五到十银叶的。”淳于深意答道。 ------------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下)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下 秋意亭转身离去时,风辰雪侧首,遥望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蓦然另一个身影浮现,带着一身的清苦药香瞬间便跃上心头。 意遥…… 秋意亭在此,那他呢? 天幕上已明月如玉星辉闪耀,长街上人流如潮欢声笑语,放目而去,但见华灯璀璨炫丽如虹,是如此的热闹欢庆,可那一刻,她觉得无比的孤冷。 这里有朗月明星,这里有华灯欢笑,可他呢? 此刻他在何处? 是在白昙山上?是在威远侯府? 是翠竹之下玉箫独吹?是留白楼里苦药相饮? 是……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酸涩难当,正是: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注4】 我如今已得自在,只愿你能好好的……好好的…… “姐姐,你看我的这盏灯!”孔昭挤出人群提着盏灯一脸欢笑地走回来。 风辰雪回首,已收拾起心情,平静地往她手中的灯看去。 那是一盏形若树根的琉璃灯。琉璃本是精贵之物,可这树根盘绕x屈,显得格外的粗拙朴实,反是别有风味,烛火从里透出,半透明的琉璃璀璨夺目。 “很别致。”风辰雪淡淡道。 ------------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上)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上 第二日午时,淳于深意来了小院,显然是想赶着在这里用午膳的,一进门见两人大大小小的包裹收拾了一堆,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 孔昭见她来了冲着她一笑算是招呼,然后转头对风辰雪道:“姐姐,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歇着,余下的下午再弄。忙了一上午,也饿了,我先去准备午膳。”她说完了便往厨房去了。 而房里,淳于深意眼睛盯着风辰雪,大是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走?难道你是烦我找你切磋武艺?” 风辰雪闻言轻笑摇头,“怎么有这等事。” “那你们干么今天就收拾?”淳于深意不解,记得当初她们是说要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 风辰雪移步出房,走至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微微仰首看着烂漫如云狄花。“丹城的春天已经到了,可久罗山的春天却要五月才开始。” “嗯。”身后淳于深意虽不解她怎么突然提到久罗山的春天,但依旧附和道,“到五月时,远远的便可望见久罗山满山的野花,红、白、紫、蓝、黄……什么颜色都有,那景象呀漂亮得不像话。” “来此本是为灵灯会,现今灯会已看过了,离五月还有一个多月,所以我们想趁着这个时间去一趟山尤国。”风辰雪伸手接住飘落的一片桃瓣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娇美,味道却不怎样,看来还是得孔昭调制了才能成美味。 “去山尤国?”淳于深意一愣,“去那干么?”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一张琴,可寻来觅去,没有一张合心意。却年在英州时遇到了一位琴师,他告诉我,在山尤国的国都有一位制琴的老师傅,他十年才制一张琴,但每张琴都音色非凡,一出便为天下名琴。所以我想去找那位老师傅,看能否从他那觅得一张我喜欢的琴。”风辰雪指尖弹开一朵落在衣襟狄瓣。 淳于深意闻言不由怔怔看着她。 桃花树下,她素衣乌发临风而立,春日的暖阳柔柔洒在她的面容,仿若白玉生辉。袍袖在春风里微微拂动,有桃瓣轻落,衣间鬓上便有灼灼妍华,却偏偏风姿清逸,如月似雪。这样的人,该是隐于幽谷不沾俗世,又或是立于云端不染红尘,偏她不畏风尘不惧艰险游走天涯,为一段风月,为一片春色,为一张瑶琴。 风辰雪又道:“这院子我极喜欢所以还烦你跟李大婶说一声,这院子替我留着,五月我回来还住这里,房钱也照月付。” “我也要去。”淳于深意喃喃。 “嗯?”风辰雪回首看她。 对上那双眼睛,淳于深意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冲动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也和你一块儿去山尤国,我也想到丹城以外的地方看看。” 风辰雪眉尖微微一动,然后轻轻淡淡一笑。 “你们俩想去哪便去了,我淳于深意自诩洒脱不输男儿,难道竟还不如你们俩。”淳于深意负手身后绕着风辰雪笑:“想到便去做!此刻姑娘我想和你们同行,想和你们去看一样的风景,想陪你去找一张你所喜欢的琴!” 对于淳于深意突然而来的决定,风辰雪依旧只淡淡的两字,“随你。” 于是,淳于深意立马行动起来。 回到家找了她娘,告诉她要与朋友去山尤国玩一趟,然后也不管她娘的答复,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出门去,前院里正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从外回来。 “妹妹,哥哥我要与意亭兄一起出门去见识一番,你要不要一起?”淳于深秀见着了妹妹很是兴奋的道。 ------------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中)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中 若说帝都这两年来有何奇事,那最奇的莫过于敬熙伯府的九公子燕云孙浪子回头。 帝都第一的浪荡子燕九公子忽然间发奋图强了,把那些个玩乐的事儿都抛一边了,反是每日里苦读诗书起来,把个敬熙伯欢喜得老泪纵横,只道儿子终于是长大了懂事了,这边叮嘱着家人们要小心侍候九公子,那边厢吩咐厨子燕窝人参鸡汤鸭汤的多炖了给九公子补补,下朝了也先往书房,关心关心儿子的学业进展,悉心地栽培着燕家这棵最娇贵的苗儿。 或许燕云孙真的是天资聪明,这不,庆云二十年春的大考,燕九公子虽没得前三甲,却也考了个第五名,证明了他不但是金玉其外,也是金玉其内的,大大的给敬熙伯长脸了。朝中一干同僚闲话时,再也不止是夸赞威远侯家的大公子,也会顺带的赞一句“你家老九也不错”,让敬熙伯可以欢喜的谦笑两声,而不似以前提起这黄儿子时只能唉声叹声颜面无光。 而皇帝似乎也颇为欣赏这燕九公子,赐官时便命他入了太律府当了一名五品郎官,官阶虽不算高,但那是个实差,历练个一两年,必是节节高升,日后大有作为的。当然,朝中也不泛有人猜测皇帝是看在老臣敬熙伯十年的劳苦上才对他的儿子格外照看的。 燕九公子入了太律府,他相貌俊朗,为人又机敏热情,做起事来他是勤快,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不但一干同僚喜与他交好,便是太律徐大人亦赞“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那时候,没人知道年轻的燕九公子日后凭着他的聪明才干,凭着他翻手云雨的手段,有朝一日会登上百官之首太宰之位,辅助着皇朝最伟大的君主变革创新,在青史上留下光辉一页。 庆云一朝,那是皇朝最为辉煌的时代,无论是军事、文化、国力都达到了鼎威,也因此庆云一朝名臣俊士多如繁星,而在那些彪柄史册的风流人物中,燕云孙与秋意亭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他们一文一武,就如庆云朝的两座高峰,撑起了庆云威世。 在庆云二十二年,经过两年的历练,燕九公子已从郎官升至四品少司。 这两年,满朝文武有目共睹,燕九公子并非靠着父荫的纨绔子弟,确实是有真才实干,是以对他大大改观。而燕九公子亦今非昔比,以前的纨绔习性从他闭门读书那一日起便几乎全都离他而去了,但也只是“几乎”,还有一点九公子一生都未变,那就是――喜爱美人。 庆云二十一年,燕云孙尚“宛诚公主”。 得娶帝女,可见圣眷隆恩,对于任何一个男儿来说,那也是十分荣耀体面的事。而燕云孙自公主入府后,亦是温存体贴十分的尊敬,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出府后偎红倚翠风花雪月,帝都里的红颜知己可是两手都数不过来的。 ------------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下)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下 不过第二日,燕九公子还是去了威远侯府。 偏听里,威远侯秋远山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竖起了眉毛嗤起了鼻子。“你说什么?你要意遥和你一块儿去月州?” “是。”燕云孙一脸适宜的微笑,“还望伯父能答应小侄。” “你想都别想!”秋远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这孩子,亏得本侯平日见你挺机灵的,今日怎么这么糊涂起来。你跟遥儿自小兄弟一般地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遥儿什么身子,他能跟你翻山越岭的去到月州那么远的地方?你这部摆明了想要害他么!” “伯父。”燕云孙非常恭敬地唤一声,然后非常诚恳的道,“小侄怎会不知,小侄就是知道所以才有此请求。”眼见着秋远山眉头跳了跳便要发火,他赶忙道“伯父你先听小侄说,先别急着动怒。” “好,你说。”秋远山太师椅上坐下,“要是没理,看我不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什么人的主意不打,竟打到我家遥儿头上来了,哼!” 燕云孙脸上陪着笑,肚子里秋意遥骂了不下百数了。 “伯父,意遥这并是自小就有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也一直就这样,这帝都里什么名医没看过,但都每个根治的。而月州却不同,那里连着采蜚。伯父你是知道的,采蜚过盛产药草,那里有好些珍贵的药草我们这边都是没有的,而他们哪里的大夫的医术也是天下闻名的,社么疑难杂症的都能一号。所以到了月州,小侄的头等大事便是给意遥治病,而到了那边,那还不是尽好的药用,尽好的大夫请。” “采蜚啊……”秋远山给他这一提倒真是有点心动。次子的病一直是他们夫妻俩心头大患,这采蜚国的医术、药草也确实很灵,若真是…… 燕云孙眼瞅着秋远山心动于是又赶紧推上一把。“伯父,也因为意遥这病,你与伯母便小心翼翼了许多年,不让他动不让他走怕他累怕他痛,困在这帝都里也都二十多年了,整日整年的见着的都是这些人这些事,这边是个好人也会闷出病来。所以小侄带着意遥出去走走,看看咱们皇朝辽阔广袤的江山,这眼界儿一开,心境儿一放,气儿一顺,说不定他这病就能好了一半。” “这……”秋远山低头抚须。平日大夫来来往往的说得最多的便是“宽心静神才可养病”,只是意遥这孩子一贯的重情重义多思多虑,这府中哪一个人哪一宗事他又不挂怀在心,倒不如真让他出去走走,抛了这府中事,离了这帝都人,他许真能放开心胸,那予他的病当是百利而无一害。 “再有……”燕云孙的眼神忽然间变得十分的庄重,“伯父你也知道,小侄此次被派往月州,那是任重道远,可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小侄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所以很想身边能有个可靠的人能为我出谋划策的。可小侄以往街角的多是些就弱朋友,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意遥。还望伯父刊载小侄一片赤诚为国的份上,看在您与我爹数十年的交情上,能允了小侄这个请求。” 秋远山听到这话,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盯住了燕云孙,“这才是你的主因吧。” 燕云孙肃容正衣,深深一拜。“伯父,小侄此次确实是需要意遥相助,但小侄也确实是一片赤诚为意遥着想。您是看着小侄长大了,小侄与意亭、意遥一贯是亲如兄弟,万不会有害他之心。意遥与小侄同去,以来可寻良医治病,二来可放开胸怀养病,三则是意遥的才华能有寄托。小侄知伯父这些年一直痛惜意遥的病拖累了他,让他一身才华不得施展,那如果此次去,能医好了病,到时小侄不但是给您带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还是为我皇朝带回一名良臣呀!” 秋远山看着燕云孙,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看得燕云孙心里直打鼓,片刻后他才道:“你小子确实是长大了,文琮兄果然是可以放心了。”他说着起身,来回踱步,心里是被说动了,可又确实舍不得爱子离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意遥的身体……” “伯父请放心,小侄一定会把意遥照顾的妥妥贴贴的。”燕云孙一听他这话赶忙趁热打铁,“到了那边我绝不会让意遥动一指尖子绝不会让他劳累着了。他要写字我替他写,他要看书我念给他听,他要起床我给他穿衣,他要吃饭我给他夹菜,他要喝茶我沏了喂他,他便是要女人我也一定给他找个绝色的……” ------------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上)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上 芳草碧连天,凉风沁如水。 秋意亭、风辰雪五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闲闲散散地看山看水往山尤国都而去。 到达山尤第一个小镇后,在秋意亭滇议下,五人都换上了山尤国的服饰,需要与人交谈时亦交由会说山尤话的淳于兄妹出面,因为这一路行来,几人都发现山尤人对呀皇朝人抱有不小的敌意,未免麻烦,几人便都收敛行径。而自问路以来,风辰雪是个不管事的,淳于兄妹又唯秋意亭马首是瞻,是以一路上何时吃饭、打尖、要往孽掳走等等大小事宜不知不觉都由秋意亭做主了。 行了六七日,淳于深意在某一天的某一个饭馆与老板谈话后才发现他们似乎是在走一条弯路。本来风辰雪的目的地是山尤国都,她们三人原也就打算着慢慢悠悠的一条直道晃到国都去的,可如今在秋意亭的带领下,他们今日在东城明日在西镇,竟是来了个九弯十拐的,走了许多的冤枉路。 淳于深意一开始只当是秋意亭带错了路,但秋意亭的回答“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看山尤国异于皇朝的风土人情吗?拿走的路越多,看的风光也就更多,又不急着赶路,走走弯路有什么不好?”让她知道他并非不识路走错了,而是他本就打算这么走。她身无挂碍,闲逛多久都没意见的,但担心风辰雪知晓了会不满,于是小心翼翼地去跟她说一声,不想风辰雪说“这没什么,这一路即有人操办了大小事宜,又可看得山尤各地风光,何乐而不为。”让淳于深意觉得自己完全是瞎操心。 不过,一路走来,她发现秋意亭对山尤境内城郭、风土人情甚是了解,这令她很不解,明明他说过是第一次来山尤的,怎么比她这住在边城跟山尤人还厮杀过的人更熟悉。 她把这不解也跟风辰雪说了,风辰雪听过后只答了句:“因为他是秋意亭,你是淳于深意。”这话听得她更是莫名其妙,可风辰雪显然是没有解释的意思,淳于深意只好暂时按在心里。不过呢,她看看前方骏马上悠然而行的秋意亭,又看看马车上捧着书卷慢慢欣赏的风辰雪,心里生出另一个疑惑。 虽然与秋意亭、风辰雪相识不久,但她心里十分的欣赏两人,甚至还有一份极为齐妙的敬意,而她也可看得出这两人都是胸藏锦绣之人,本以为他们会一见如故,谁知这一路走来,他们两人却是说话不出十句,美日见着了也就是淡淡一点头浅浅一微笑了事,竟是十分的相敬如宾。当然,这一点疑惑她没敢拿出来问风辰雪。 既然两个拿主意的人都决定走“弯路”,他们这陪来的自然不会有意见了,于是五人便依旧在山尤国东逛西游。 四月四日,午时。 走了半日,几人都有些饿了,看看前后,不着村不着店的,这里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皮作痛,便在路边的树林里寻了处平坦的荫地停下歇息。 ------------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中)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中 当落日依依不舍地拖着最后的一点霞光自峰边隐去,几人不约而同的微微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腿都是酸的了。”淳于深意找了块山石坐下,捶着两条腿。 “我不行了,得要睡一觉。”淳于深秀则是找了块平坦的草地躺下。 爬了半天的山,铁打的人也腰酸腿痛。 风辰雪刚坐下,孔昭已趴在了她身上,喃喃着:“姐姐,累死我了。” “歇会儿。”风辰雪扶她在身旁坐好,然后伸手在她的四肢上轻轻着。 孔昭只觉得她手掌的地方有一股暖暖的气流滑过,然后酸痛僵硬的肌肉便慢慢放松了、舒坦了。不由感叹道:“姐姐,,学了武功真的很有用处啊,等下山了你也教教我。” 风辰雪闻言睨她一眼,道:“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每次教你时你都以‘这比爬两座山、走两百里路更累’而作罢了。” 孔昭脸上微微红了下,争辩道:“那本来就是比爬上更累。” 风辰雪弹弹她额头,笑了一下,揉了片刻见她已缓过来了,便收手。抬头,却见秋意亭依旧矗立山边,目光了望四野,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心中一动,起身,抬目环视山下,不由暗暗心惊。 立于山顶,自然是一目了然。 绛兰山的左侧山下便是一城,想来那就是山尤重城绛城,而在绛城左边则又连着另一座山,那山虽不及绛兰山高却是往左纵横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 秋意亭自怀中取出一块白帛摊开,沉思的看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语,“此处易守难攻,不知将军以何破之?”抬头,却是风辰雪,隔着丈许远的距离,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白帛。不是秋意亭太,而是他确切的感觉到,这一路上来风辰雪在回避着他,似乎不想与他有太深的牵扯,他虽有些疑惑,但亦不强求,一直与她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而刚才,似乎是她主动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将军?秋意亭心里笑了一下,道:“在山尤唤此称呼不大妥当。我略张几岁,风姑娘如不愿随深秀他们的称呼,便直接唤在下的名字即可。” ------------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下)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下 天上皓月繁星,山上清风银霜。 绛兰山顶,秋意亭、风辰雪、孔昭、淳于兄妹五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熟的野味,一边饮者山尤的美酒,赏着朗月明星,甚为惬意。 吃完了一只野兔,淳于深秀第三十八次发出感叹,“孔昭啊,为什么你烤的野兔就是格外的好吃呢?!” 孔昭闻言,双手一伸,笑眯眯道:“当然是因为我的手巧。” “咳咳……”听得这话,淳于深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她抬头看着火光下孔昭的那双手,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她是早就发现了的,只不过她与大哥自幼便被周围的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将心比心之下她一向不去注意孔昭的手,此刻挺孔昭这样说,才知她自己原来并不在意,不予笑了,口里却忍不住要损一句,“别人长着这样的手藏都来不及,你倒是好意思炫耀起来了。” “我干么要藏。”孔昭抬着下巴自信满满的,“我比你们都多了一指,自然我的手比你们都要巧,所以作出的东西都比常人的要好。” 听了这话,秋意亭也不由得看着孔昭微微一笑。与风辰雪的漠视不同,这一路上,他发现这位小姑娘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看他,当然,偷看他的女子无论在哪都有,大多皆为爱慕,但他可以肯定,孔昭并非是因为爱慕才如此,那双温润的褐色大眼睛里一半是浓烈的好奇,还有一半则为莫名的惋惜。这让他心里隐隐生出疑惑,她在惋惜什么? 风辰雪看一眼秋意亭,见他并无异色,放下心来。便是她自己,予秋意亭来说,也只是“宸华公主”这样一个名字,无人提起时不会想到的,何况孔昭这样一个已“死”去的小丫头,侯府里并无人格外注意,自然不会在秋意亭跟前提起,既算提过一句,这等无关紧要之人,他自也是听过即忘。 “这什么道理?”淳于深秀张嘴一吐,一根骨头飞出丈远,“那我要是多长了一颗脑袋,难不成就说明我比别人都要聪明?” “唔,这个嘛……”孔昭捂着嘴窃笑,“等你长了两颗脑袋时就知道。” “大哥别说长两颗脑袋,你便是长上三颗脑袋,依旧也就是恶少一个,当不成聪明人的。”淳于深意极不给兄长面子。 “你少损我两句会皮痒么。”淳于深秀又从架上扯下一只鸡腿,一边啃着一边道:“怎么说我们也是同胞兄妹,我若是个蠢蛋想想你是什么。” “故此乃人生之大不幸矣!”淳于深意故意摇头晃脑稻着气,“孔昭,我和你换换好不?我把大哥让给你做大哥,你把你姐让给我当姐吧。” “才不。”孔昭想都不要想的断然拒绝。 “哈哈哈……”于是淳于深意瞅着她哥咧嘴笑,“大哥,你就是铺子里说的那种滞仓货吧。” 淳于深秀啃完了鸡腿手一扬,鸡骨头便夹着风声袭向了淳于深意,“你少拿我来丢人现眼的。” 淳于深意一偏头躲过,“这叫人比人起死人。” “得,咱们彼此彼此,都别笑话谁。”淳于深秀摸摸饱饱的肚皮,“吃饱喝足了,可以睡觉了。” “皓月长空清风徐徐,就这样睡觉了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淳于深秀啃完了一只鸡翅也把手中的骨头砸向了准备躺下的淳于深秀。 淳于深秀就地一滚躲过妹妹的袭击,看看天上的明月,道:“也是,睡觉是有些早了。凤姑娘,你不是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把你路上的那些奇闻趣事捡一两件说说,打发打发时辰。” 孔昭听了,去不同意,“那些路上的使我都知道,胳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姐姐,你以前和我说过古卢,既然我们现在山尤,不如你就给我们说说山尤吧。这山尤人为啥对我们皇朝人这般敌视,难道也和古卢的那个楚玉徽一样怀着复仇之心不成。” “楚玉徽是谁?”淳于深秀发问。 “以后再告诉你。”孔昭对他皱皱鼻子。 淳于深意听着也有了兴趣,道:“对,就说说山尤。虽则姑娘我跟他们打仗都打了好多回了,却还真不知道为啥老要打起来。” 风辰雪抬手拂了一下鬓旁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道:“山尤与古卢不同,要说复仇,也给是我们皇朝找山尤才是。” “哦?”淳于深意坐直了身子,“这些山矮子对我们皇朝干了什么?”山有人普遍体格矮小结实,故皇朝人称山尤人才是。“ 风辰雪沉吟了一下才道:“要说山尤与皇朝的渊源,那该从几百年前说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不怕不怕,长夜漫漫,正是用来听故事的。”淳于深意赶忙道,人也坐的近了些。 “姐姐,等着,我去沏壶茶来。”孔昭说着起身走至篝火前。 ------------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上)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上 第二日,风辰雪醒得很早,睁眼时天光甚暗,身边的孔昭睡得正香,山顶风凉,将毡子给孔昭盖实了,她悄悄起身。不远处淳于兄妹俩也各自裹着毡子沉在梦乡,秋意亭却早已起身了略一转头,便见他立于山边,晨风吹拂着衣炔,暗淡奠光里,那背影依旧如渊停岳峙。 这个人与她在威远侯府里了解到的有很大的相同,又有些不同。移步走进山边,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当晨风夹着草木的清新拂面而过时,她轻轻启口问出了存于心中许久的话:“戎马倥偬十五载,不倦吗?” 秋意亭一愣,转身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辰雪,不甚明朗奠光里,她的眼睛却亮如星辰。一瞬间他想起了梨花树下的蓦然回首,想起了纵马奔驰的惊鸿一瞥,皆是因为这一双眼睛。 “不会。”他答道。其实以他们目前的关系,风辰雪问这样的话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只是他心中并无不快,倒是觉得从无人问过的话她来问才是理所当然。而答话的瞬间,忽然想起,她怎么知道他已戎马十五载?很多人都感慨他年纪轻轻即身居高位,却无人想到他人生的大半都是在荒凉边城,都是在刀光剑影里浴血奋战。 风辰雪的眼睛望着天边,那里已隐约现出一线轻红,旭日即将升起。 她这几年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亦到过边城,而在留有秋意亭足迹的地方,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百姓们提起他时总会是满脸的钦佩,总是赞他如日之昭昭。诚然,他年轻英俊,武勋卓绝,深受皇帝宠信,确如朗日当空,光芒四射。可就如眼前的旭日,它自黎明的黑暗中升起,亦有它暮落西山之时。 “就算是不能尽孝父母,不能夫妻相守,不能儿女承欢?”她望着天边一点一点显露的红日。 秋意亭微微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比姑娘喜欢游历天下,我亦有我的志向。” 风辰雪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秋意亭回转身,负手看着峰边,那里已有淡淡的半轮红日。 “家父是名武将,自小在他的熏陶下,我向往的便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活一世,不只是过日子,还想做一番大事,可予国予民、予后世有千古之功,这样才不枉为人。而这,予姑娘来说,许是追名逐利杀戮血腥,毫不可取。而姑娘,则以领略天下不同的风光为乐,觉得踏遍烟霞阅尽人间奇事而独有意义,那样的日子才过的潇洒自在,可那予我来说,确实游手好闲途耗光阴虚度人生。“ 风辰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一句,“‘子非鱼而焉知鱼之乐’,你是说人各有志是么。” 秋意亭微微颔首,道:“就如先人所说‘忠孝不能两全’,而人一世,总是有舍有得。”说到这声音里亦带出遗憾,“我不能尽孝父母身前,而姑娘不也是去国离亲么。” 风辰雪默然。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峰边的旭日渐升渐高,淡淡的暗红逐渐化为赤色丹红,天边流云亦慢慢染上一层胭脂,终于,当一轮红日跃上峰尖悬挂高空,刹时天地阔朗,霞光洒落,万物生辉。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风辰雪轻轻吟道。 ------------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中)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中 五人下山后行得半日便到了绛城,秋意亭道奔波已有半月,难得到此大城,不若休整一日,路上所需之物亦需添置。几人均颔首 同意,于是便在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一路风尘,所以当日下午,几人就没有出去逛了,都留在客栈里,吩咐伙计送上热水,从头 到脚好好洗刷了一遍,傍晚时一起用过晚膳,又闲聊了一会儿后,便都早早回房休息。 要房时,孔昭要求和姐姐住一间,所以秋意亭只要了四间上房。 孔昭和风辰雪回房后暂都不困,灯下风辰雪看书,孔昭则用路上买来的布为风辰雪缝一套山尤式样的夏衣。 “姐姐,我记得你以前在候府时曾跟我说过,驸马是一个骄傲张狂又有野心抱负的人。”孔昭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问到,“可同路的这 个把月以来,我怎么看他倒是个斯文谦和的人,而且要是有野心,哪有时间跟着我们游山玩水的。” 风辰雪闪言轻笑一声,目光从书上略略移开看了一眼孔昭,然后继续看书,一边道:“你只看到了表面,像秋意亭这等出身的人, 无论对上对下都会彬彬有礼。况且他若真是对谁都那么狂,他有如何能当靖宴将军,如何能在朝中力足。” “呃?”孔昭停下手中针线抬头看者她。 “你也是在王府、侯府都生活过,自然知道一府之中虽是亲人,亦不免各有思量勾心斗角,更何况是一国之中,上有皇帝王亲, 下有公侯大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秋意亭若言必狂妄行必无忌,那朝廷再大也无人能容得了他。”风辰雪翻过书页道。 “喔。”孔昭了解,低头继续缝衣,“姐姐,那如今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翻书的手一顿,不知怎的,一瞬间想起了七岁那年在安豫王府里隔着长廊树阴看到的那个银衣少年,那时候他舞剑如龙 意气飞扬,只因那时候他正当年少,自可轻狂不羁。 “与当初亦无大区别。”她指尖抚过书卷,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可眸中神色却有些怅怅的,“天赋绝佳的将才,目光敏锐,行事 果断,且有远大抱负。只不过…”她微微一顿然后晒然一笑,“他的张狂骄傲已藏在骨子里,常人是看不到了。” 孔昭闻言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唇动了动,一句“你会喜欢他吗”终是没感问出口。 于是房中恢复安静,只是偶尔风辰雪翻动书页的轻响及孔昭手中衣料抖动的悉索之声。 当窗外传来更声时,孔昭亦起身抖动手中夏衣。 “终于逢完了,姐姐,你明日便可穿着出去逛逛,街上的人绝不会认出这不是山尤人缝的。” ------------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下)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下 妇人见着金叶,顿时眼睛亮了几分,笑容也浓了几分,冲着秋意亭又是一顿叽里呱啦,一边侧身把两人往里让。 秋意亭却没有动,只是摆摆手,然后看着风辰雪。说实话,他虽非不识男女情事之人,但一贯不涉足烟花柳巷,所以对于风辰雪此举并不赞成的。若是喜欢听琴,完全可以请技巧高超的琴师弹奏,又何必以女子之身涉足此地。因此,心里既是惊异,又有着一丝自己也解不透的钦佩。这个女子,冷淡的性子中还有着无视世俗的任性和洒脱。 妇人见他们不动不由收声,甚是不解的看着他们。 此刻,琴音依然未止,于是风辰雪指指楼上,又指指耳朵,然后抬手做了个弹琴的手势。 妇人顿时恍然大悟,连忙领着两人上楼去,转过两道楼廊,在一间房前停住,此时琴声更近,显然房中弹琴的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咚咚咚,”妇人敲门,嘴里又是一串叽里呱啦,然后推开房门,请两人入内。 门开之时,琴音亦止。 房中琴案前背身而坐的人起身回首面向两人。那是一个约莫二十的年轻女子,杏眼桃腮,柳眉乌鬓,十分的美丽。 妇人对着女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那女子看着两人眼中也满是惊奇,想来也是奇怪青楼里怎么来了女客。移步上前向两人盈盈一礼,然后起身看着两人,不知要如何侍候。 秋意亭既来之则安之,走到一旁的竹榻上坐下,显然是不打算理会,一切交给风辰雪。 那女子见秋意亭坐下,忙沏了两杯茶,一杯先送至竹榻前的矮几上,然后转身想将另一杯奉给风辰雪,却发现那位女客已到了琴案前,只见她指尖一挑,顿一缕清音划起,不由微有些意外。她乃是行家,自然知晓女客刚才这随意的一指所带起的音色已透漏出不凡的琴艺。 她移步至琴案前,将茶奉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茶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目光掠过瑶琴。 女子会意,当下以绢帕拭手,然后才在琴案前坐下,指尖拨动,便一曲缓缓而出。 一开始,琴音徐缓,曲调颇为深沉而压抑,透着一种深深的落寞与忧伤,可在低沉中又显出一份身微而志远的气节。 秋意亭对音律虽不懂,可此刻听来,不由也为琴声所摄。随着琴声逐渐沉郁,少时出入军营的事渐渐浮现,那时候他因出身与年龄,遭受了不少的猜忌与质疑,那时刻他也曾经困惑而愁苦,这些过往的感觉忽然都在这一刻随着琴音缓缓涌上心头,然后顺着琴音将悲郁倾泻而出。 而后,琴音慢慢自沉郁中走出,渐渐变得清澈,于是乎他胸口顿然畅快,仿佛是当年金殿上得陛下嘉许时的自信欢喜,仿佛是立于千军万马前倒荡明朗,那飞扬的心情又随着那缓缓琴音渐渐息落,顿然灵台清明,静谧悠远。 当一曲终了,房中一片沉静。弹琴的人端坐不动,听琴的人静静回味。 ------------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上)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上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客栈,孔昭与淳于兄妹亦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回来了。 当日在绛城又宿了一夜。 第二日几人起程,刚出客栈,大街上忽然传来铜锣之声,然后便见街上百姓纷纷让道,接着一行队伍浩荡而来。 前边两人铜锣开道,后面是一员武官,骑着高头大马,武官身后跟着长长的两列官兵,看模样约莫有两三百人,有的骑马,有的不行,解释腰挎刀剑,颇为英武壮观。在这长长的队伍中间拥护着一乘轿椅,椅上坐着的却只是个年约四旬出头的精瘦男子,怀中捧着一个半尺长的锦盒,脸上有一种得意痒痒的神色。 “小二哥,这是什么人?”淳于深秀问着跑出客栈观看的伙计。 “小人也不知。”伙计摇头。 秋意亭排列一下淳于深意,然后目光瞟瞟她旁边站着的老人。淳于深意会意,侧身向老人打听,果然,这位老人一脸兴奋的告诉了她。 “老人说这是碧涯海边的渔民采得了‘苍涯花’去献给大王。他还说这‘苍涯花’十分罕见,长在大海深处,但即算是水性极佳的人去采亦多是有去无回。但因这‘苍涯花’乃是稀世灵药,所以国王下令,凡有采得者,都可由当地官员派人护送至国都,不但赏赐他丰厚的金银,还会封他做官,所以海边的渔民依旧好似有许多人冒死去采。”淳于深意打听清楚了后转述给几人听。 秋意亭、风辰雪一听‘苍涯花’的名顿时心头一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倒真没错。”淳于深秀哼了一声。 旁边老人指着接上的队伍又对淳于深意说了一句话。 “老人还说这种花三十年前有人采到过一株,也是这般风光的坐轿入都。”淳于深意再道。 “这么招摇过市就不怕被人抢么。”淳于深秀看那老人一脸羡慕的样子忍不住冲他道。 那老人一听顿连连摇头,口中一串叽里呱啦。 “他说什么?”孔昭问。 “他说这是过往的东西没人敢抢,况且还有这么多的官兵护送。”淳于深秀哼着鼻子道。暗想,本大少是不想要这啥破花的,否则抢定了你。 风辰雪轻轻摇头,道:“即算是能起死回生之药不过也就救人一命或数人之命,而为采得着‘苍涯花’却不知有多少人都命送海底。这国王要是明君的话,根本不该有此旨意。” “为君者,往往一言可兴邦,亦可一眼而覆邦。”秋意亭看着这支耀武扬威的队伍淡淡道。 “嘿,反正与不是我们的事,管他是兴是覆呢。”淳于深意却撇着嘴,“姑娘我更愿意他早点灭亡。”幸好他们这些话都是轻声说,没人听到亦没人听懂。 眼见着官兵们拥护着轿椅走过,街上的百姓慢慢自街边走到街中,目送着远去的队伍指指点点,不乏艳羡、妒忌者。 “我们也走吧。”秋意亭翻身上马。 “恩。”风辰雪与孔昭也上了马车。 处于深意却敢在哥哥上马之前跳上了马背,“今天你赶车。” 淳于深秀动作慢了,只能冲着妹妹一挥拳头,然后也跳上了马车。 因与那进都献药的人马是一个方向,素以领头的秋意亭放慢教程,一直与他们隔着半里地的距离,就这般不紧不慢的赶了一天路,傍晚时到了一个名唤山渡的小镇。小镇里自不比绛城,只有小店几家,三家小客栈全都被先到官兵们住满了。他们五人便在镇边上找了处农家投宿,虽然简陋但好在农家还有几间房,于是收拾了两间给他们住下,将就着过一夜。 第二日,淳于深秀起来时,发现秋意亭不在房中,枕边放着一张字条:有事暂离,稍后即回。 淳于深秀拿了字条便去拍隔壁的门,应门的是淳于深意,孔昭正愣愣的站在房中,手中一样捏着一张字条,他跨步入门,扯过字条一看,一样的意思。 “他们俩竟然一起不见了,难道是越好的?”淳于深意也扯过了兄长手中的字条看,“他们去哪了?干嘛去了?怎么不叫上我们?” “问我我怎么知道。”淳于深秀将字条还给孔昭,“不过他们两人不用人担心,既然说了稍后就回,那我们在这里等就是了。” “只能如此。”淳于深意将字条随手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对孔昭道:“孔昭,去做早膳吧,昨晚农家做的晚膳我几乎就没吃,就等着你尽早这一顿呢。”吃孔昭的手艺日久,这口舌也养刁了。 “喔。”孔昭将字条折起,问她,“我姐姐诶很快就会回吧?” “当然,当然。”淳于深意连连肯定道。 于是三人去借了农家的厨房做了一顿早膳,吃饱了,又留了一些给秋意亭和风辰雪。 ------------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中)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中 当日为免再遇到那些官兵,几人便依旧留在小镇,而那些官兵想来也未疑心抢了灵药的人会回到小镇,所以并未返回搜寻,小镇里一派安宁。 日落而暮至,月升儿夜临。 夜深人静时,小镇里的人都沉入梦乡,而秋意亭却未能入睡,披衣起身,轻轻推门而出。 屋外凉风习习,天幕上繁星如雨淡月如沟,耳边一阵阵虫鸣蛙唱,远处的草丛里一闪一闪的飞过几只萤虫。 秋意亭本心中思绪繁多有些胸闷,此刻被夜风一吹,顿感清爽,通体轻松许多。当下席地坐在农家屋前的石阶上,仰望着夜空上明亮的星子,暗想着这情景倒合“天价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诗意,只可惜无人“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么一想着,不知怎地风辰雪的身影便跃入脑中,然后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锦囊。 这是父亲三年前交给他的,那年父亲在与古卢交战中受伤,应诏回了帝都,尔后他便随安豫王出征古卢,临行前父亲给了他这个锦囊,说他也许能用得上。锦囊中装着一张布阵草图,他一看便知是意遥画的,只是很明显的有另一种笔迹在这张草图上做了几处补充,令阵图更加完善。 当日在幕沙谷,他便按图布阵大败古卢。尔后他回到帝都,一日与意遥说起此事,并将那张草图拿给他看,意遥看过后告诉他,补充的笔迹是宸华公主的,想来是他不小心将草图遗在留白楼时被公主拾得了。他心中惊异,公主竟懂阵法?后来他再问父亲,果然那锦囊是父亲出征前派方令伊交给他的。对于这位宸华公主,他自十二岁始闻其名,至今十多年过去,他依旧只是闻其名,即使是她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当年他大败元戎回到帝都时,正是公主为救母亲葬身火海之日,所以自始至终他不曾与她谋面。侯府里,见过她的人说起她时不外两点,一是她惊世的美貌,二是她冷漠寡言的性子。而母亲说起她时,会很伤感稻息道“公主是个品性高洁之人”。他那日也曾问过意遥,意遥则只简短的几字“公主聪慧而才高”。 后来他在留白楼收藏他们父子三人布阵之图的暗匣里找到了意遥画的完整的布阵图,竟与草图上的补充不谋而合,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这位宸华公主的谋略竟不输意遥。再后来,他翻阅楼中书籍时,又在一些书上翻到了公主留下的评言,那大都是在他的评言之下,基本都是对他的反驳,他不由生出了兴趣,于是一本本翻下去,越看便觉得宸华公主如意遥所说“聪慧而才高”,亦不由为公主的才智而倾服。 只是,伊人已香消玉殒。 可惜…… 他掩卷之时曾深深惋惜,亦只有惋惜。 虽佩服她的才华,虽则名为妻子,可他与她依然陌生如路人。 只是自那以后,这个锦囊就一直带在身上。 他打开锦囊,从里面取过一张纸,便是当年的那张布阵草图,翻开来看,依然墨迹如新。目光掠过草图上的笔迹,蓦然一顿,然后霍得起身,星光月华下,他震惊的看着草图上的一行字。 这……这与那天在绛兰山风辰雪在地上写下的那行字的笔迹……何其相似! 不,与其说相似,莫若说它们几乎一模一样! 刹那间,他续如鼓,几欲马上便去找风辰雪来问个明白,幸赖脑中一丝理智制止。 他一手握着锦囊,一手捏着布阵草图,在屋外来回慢慢踱着步子,脑子里思绪瞬息千转。 风辰雪与宸华公主的字迹像的几乎相同,那么只两个可能,一是两人是同一人,另则是其中一人跟随另一人习字,以至字迹相近。 可是她们容貌不同应该不是同一人。虽他从未见过宸华公主,但人人言道她倾国乃是稀世美人,而风辰雪虽气韵不凡,但容貌平庸,实不会是同一人。至于跟随习字的话,只可能是公主的近身之人,但侯府里当初随公主陪嫁过来的侍从皆是出自宫中,名册上并无姓风之人,而且母亲也没有说过公主有个叫风辰雪的侍女…… 慢着!他脚下一顿。 当日母亲有说过,公主有一名贴身侍女与她一起回了王府,后来不知所踪,听王府里的人说是跟着公主一起冲进了火海,估计也是死在了火中。 那名侍女叫什么? 他来回踱步。 当时母亲与他说起时有提到那名侍女的名字,那个侍女叫什么?叫什么? ------------ 六、一线还牵千万续(下) 六、一线还牵千万续下 出了小镇后,便上了宽敞的官道。 秋意亭用马鞭敲敲马车的窗门,然后窗帘勾起,露出孔昭那张娇俏的面容。“什么事?” “你姐姐。”秋意亭面上有着浅淡而愉悦的笑容。 于是窗帘放下,片刻,再撩起,露出风辰雪平凡的面容,可秋意亭看着,却是怡心怡目。 风辰雪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询问他何事。 “这一路你整日都在马车里不闷吗?眼前大道宽敞,你换坐马,我们来赛马如何?”秋意亭微笑问道。 风辰雪目光扫一眼前边官道,然后淡淡的带着她独有的漠然到:“草原上还可以,此刻大日头底下黄泥路上跑马,不过是尘土满天,不喜欢。”说罢帘子一方,人便隐了。 “哈哈哈……”秋意亭被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不但不以为忤反是朗声大笑。 “怪人。”孔昭又勾起了车帘看了一眼。 风辰雪没有说话,心里却思索这昨日那个锦囊。 那锦囊乃是在侯府之时孔昭所绣,当日威远侯出征古卢是她命方令伊送去的,锦囊里放了两瓶宫中御制的金创药,以及在留白楼捡得的意遥所画的布阵草图,她愿只是想侯爷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最后这锦囊在秋意亭手中倒也没什么,要紧的是那张草图上有她的补充,侯爷给了他,他定然是看过那张草图,也就是说他看到了她的笔记。 ------------ 七、蔷薇余香掩暗迹(上) 七、蔷薇余香掩暗迹上 四月十九日,五人抵达山尤国都。 一国之都果然非比寻常,城楼巍峨壮伟,街道纵横如陌,屋宇齐整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比之绛城更大更为繁华。 几人入城后也不急着打尖,反正时辰尚早,便一路沿街慢慢走慢慢看。 风辰雪、秋意亭两人是放目淡扫,仿似什么也没入眼,又仿似一切尽收于心。而孔昭则对山尤久负盛名的绮罗极为感兴趣,淳于兄妹的目光则大都放在那些山尤的刀、剑上,各人倒也是各得其趣。 看过了几条街,见午时已至,于是便寻了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酒楼用膳。刚打算入楼,秋意亭目光瞟见一道人影,心头一惊,丢下一句“你们先去点菜,我去去就来”便抬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我们先进去吧。”风辰雪对愣着的淳于兄妹道,然后领先进了酒楼,有眼尖的伙计已马上迎了上来。 淳于兄妹这一路上已大略的摸清了一些风辰雪的喜好,而且也知道但凡是风辰雪喜欢的,吝啬的孔昭姑娘便会变得慷慨。所以,兄妹俩向伙计要了一个雅间,又挑酒楼里的招牌菜点了十来个,又要伙计将店里酿的好酒捡年份久的上了一坛。伙计一见这么阔绰的客人,自然是满脸欢笑,侍候得周周到到的。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秋意亭回来了,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席间淳于深意问秋大哥刚才干么去了,秋意亭也只是一笑作答,风辰雪淡淡看一眼,未有言语。 酒足饭饱后,那伶俐的伙计领着掌柜的亲自来结账,结完帐后,掌柜的又笑眯眯的道一见几位便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可有了住的地方没?若是没有,不如就在本店住下。本店乃是百年老店金字招牌,一定会让客人住得舒舒服服,就如同住在自己家里。 刚才这一顿几人吃得舒服,听掌柜的这么一说,便同意了。于是热情的掌柜又细细将他家的店介绍了一番,说三楼全是实惠的厢房,四楼则是舒适的上房,要是客人想住得清静雅致的可以选后面独门独院的小园。 风辰雪听了淳于深意的转述后,自然是选了独门独院的小园。 掌柜的一听,亲自领几位贵客去小园。原来这酒楼前边是四层高楼,第一、第二层用作了招待食客,第三、四楼为客房,而酒楼的后面两道围墙砌出一道小巷,巷子里分别有四道圆形拱门,掌柜的推开最左边的门请几人入内。 几人一进门,便闻到了一阵花香,原来园子左边靠墙开了一架蔷薇,如云似雪清香扑鼻,沁入脾肺,刹那间尘嚣顿远。园子右边则是一排柳树,缕缕如碧丝垂落,中间地面挖出一方形小池子,清澈的水面上露着几株尖尖青荷,正对面是一字排着的四间厢房,厢房里被褥洁净,桌椅茶几亦是一尘不染,几人大为满意,便住下了。 四间房,自然是风辰雪、孔昭共一间,余者三人一人一间。 伙计很快便送来了水让几人清洗一路风尘,草草洗过后,几人午睡了片刻,醒来了便坐在园子里的柳荫下闲话,大都是淳于兄妹问,秋意亭或是风辰雪答,孔昭不时插几句。日暮时,伙计送来了晚膳,几人一起用过,在园子里随意走了会儿,伙计又送来洗澡水,几人便都回房洗漱了。 明灯初上时,秋意亭说要出外逛逛,淳于兄妹一听皆要同行,结果秋意亭只带了淳于深秀一起,理由是带个女子不方便,她要是想出去逛,她们三个女子可一块儿。 秋意亭他们离去后,淳于深意去敲风辰雪的门,却见她正取下脸上的面具,虽则已见过了,可初初入目的一刹依旧忍不住神迷魂醉了会儿。 “你怎么取下来了,我还想邀你们一块儿去逛逛呢。”神魂醒转后淳于姑娘想起了自己的本意。 “明日再逛不迟。”风辰雪道,“这一路上我几乎每日都戴着这个,今夜他们都不在了,正可舒坦一下。” 孔昭将面具接了放入一盆水中泡着。 ------------ 七、蔷薇香雪掩暗迹(中) 七、蔷薇香雪掩暗迹中 那晚,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时辰便随着漏壶里的沙慢慢流泻。 眼见亥时将至,淳于深意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咕噜着,“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 说着这话时,风辰雪黛眉微蹙,目光瞟了一眼房门方向。 “我困了,先去睡了。”淳于深意伸伸懒腰起身。 风辰雪也跟着起身,却是去看一旁架上的那泡着面具的水盆,一边干皱一边光润,显然一时半刻的是不能用。 正在这时,忽然隐隐的传来喧闹之声,然后便是很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夹着掌柜的声音,渐渐嘈杂声接近,不一会儿便到了园外,接着便响起了砰砰砰的捶门声。 “开门!快开门!”只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叫。 屋中三人皆感惊异,相视一眼后,风辰雪示意淳于深意去开门。 淳于深意启门而出,顺手又带上房门。 “叫什么叫?!这不来啦!”把门栓一拉,顿时园门被推开,然后许多人涌入园中。 “喂!你们干什么?”淳于深意忙拦在前面。看这些人,似乎都是官兵,暗想难道是辰雪偷‘苍涯花’被发现了?可怎么这会儿才发现? “让开!“ 其中一人随手便把她往里一推,劲道蛮大的,淳于深意没有防备,差一点便摔在地上,顿时心头蹿火。那掌柜的赶忙凑到她跟前赔礼道歉,原来是五王子府上闹贼,所以要搜查国都里所有的生面孔。淳于姑娘在丹城里横行惯了,还从没人敢这样对她,更何况这些山矮子一进门遍嚷嚷叫叫的一派嚣张跋扈,当下她双臂一栏,横眉竖目厉声喝道:“站住!我们正正经经的注客栈,你们凭什么闯进来?!给姑娘我滚出去!“ 那些官兵被她这一喝也是吃了一惊,要知民不与官斗,哪个平头百姓见了他们不是低声下气的,他们可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跟他们叫嚣的,一时愣在那了。 “听不见人话啊!“淳于深意又是一声喝斥,”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客人,不是你们要抓的贼人,快给姑娘我滚出这里,别扰我们就寝!“ “大胆!”这次是官兵头目大喝一声,“你这刁妇竟然如此嚣张!把她拿下!” 头目话音一落,顿有一名官兵上前去抓淳于深意。 日后勇与谋兼具的名将此刻还只有勇,所以脾气直爆的淳于姑娘冲着官兵挥手便是一拳,那官兵应声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这一下顿如水滴进了油锅,一下给炸开了。 “这刁抚定是贼人,块,把她给绑了!”头目在一挥手,官兵们顿一涌而上。 可淳于姑娘哪是怕事的人,一件官兵们上来,那是求之不得,顿时拳脚齐上,一人勇站十数名官兵,一拳便放到一人,一脚必踢飞一人,非但未受困于官兵,反是越战越勇越战越痛快,一时只听见园子里官兵们唉呦呦的一片惨叫,还有掌柜的无力的惧怕的劝说声。 屋内,风辰雪一听这情形,不由得直摇头叹息。刚才真是失算,根本不该叫淳于深意去开门,可孔昭又不会说山尤话。 “住手!” 正在这时,园外猛然传来一声喝叱,那些官兵们一听赶忙收手,然后地上的爬起来相互搀扶着退到一旁。 淳于深意见没了对手,自然也就罢手了,抬目去看来人。 只见那人年约二十六七的样子,中等身材,衣饰华贵,斯文平和的脸上嵌着一对精光内敛的眸子。 “殿下?!”掌柜的一见来人顿大惊,赶忙拜倒,“小人拜见五殿下!” 此人是山尤国的第五子尤翼宣。原来今夜他府上忽现贼影,幸好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不想这贼人颇有些能耐,会飞檐走壁,自他府上逃脱了,追出的侍卫发现贼人的身影潜入此街,于是他加派人手将此条街围了起来,然后命侍卫们一家一户的搜,他更是亲自坐镇街前。其实,对付一名小贼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更不需他以王子之尊亲自出马,交由官衙去办就是了,只是今夜碰巧他府上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而此消息又绝不能泄露出去,他担心贼人有听到他与客人蹈话,是以才非要抓获不可。 眼见着已搜了大半条街了,回报的都说没有搜到人,正疑惑贼人跑哪去了,忽然见一家酒楼里跑出个伙计,冲着大街便大喊“不好啦打起来了”,他惊疑之下只道是抓着了贼人,便赶忙亲自前来查看,谁知却见者一地狼狈的官兵。 “殿下,是这刁妇阻拦不许我等搜寻此地,小人惊疑这刁妇定是与贼人一伙的。”那头目赶忙上前禀报到。 “呸!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淳于深意唾他一声,“分明是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打赢姑娘我,所以公报私仇!什么贼人?什么刁妇?本姑娘是这客栈里的客人,掌柜的可以作证!姑娘我看你们才是贼人!姑娘我刚才要是弱一点,不但全部家当被你们抢去不说,说不定连命都在这了!你们不但是贼人,还是草菅人命十恶不赦的匪类!” 她这一番伶牙俐齿把那头目说得又羞又恼,顿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这刁妇胡言乱语!” “给本网闭嘴!”尤翼宣喝叱一声。 头目赶忙收声垂头,众官兵亦是屏息静气。 ------------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上)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上 房中立时变得静悄悄的,秋意亭与于淳兄妹都惊讶至极的看着风辰雪。 她说不与他们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还是淳于深意先开口了,“辰雪,你说不和我们一道回去?难道你与孔昭还要留在这里?这让我们如何放心?” 风辰雪摇摇头,神色淡然道:“你们大可放心,我自然护得了我与孔昭。 “你们还是与我们一道吧,就放你们两个女子在这狼窝里,我们怎么可能放心。“淳于深秀立刻接道。他自那夜听闻了山尤tusha老幼jianyin妇人的惨痛lishi后,以至现在看到所有的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顿。 “我为寻琴而来,琴未寻到前我不会离开。“风辰雪看着淳于兄妹道,对于他们真切的关怀她亦心存感激,”狼虽可怕,但我亦有杀狼之力。 “可是……”淳于深意还要再说。 风辰雪却摇头打断他的话,看向她的眸子里蕴着浅浅的谢意,“我意已决,明日你们自行回去便是。” 她话音虽轻淡,可其意甚坚,淳于兄妹不由都止声,目光转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劝说风辰雪。他们实不放心她们两个女子留在山尤。 他们说话时,秋意亭目光无意中扫了一眼孔昭,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他们蹈话,反是一心在绣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绢布上已绽开了三朵娇艳的蔷薇花。他目光自那蔷薇花上移到风晨雪的身上,听她淡漠而带着无可违逆的语气说道:“我意已决。” 他不自觉掸手探入怀中,指尖碰到锦囊,一刹,心底里微微一笑。然后他看着风晨雪,轻淡而清晰的道:“你难道要置丹城于不顾?” 他这一语令淳于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间带着惊讶与不解。 风辰雪眉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道:“丹城自有深意兄妹去报信。” 秋意亭摇头,“此去山尤与采蜚必是谋划已久,旨在攻夺月州,其必以十数万大军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挡。”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睛,以平静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她,“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地坐在这山尤国都里听山尤捷报说攻陷了丹城?” 风辰雪静静的与秋意亭那双明亮而华灿的眼眸对视,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语气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是你靖晏将军的责任,亦忧关淳于家的生死,但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不只淳于兄妹震惊,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与她无关? “辰雪,你……”淳于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风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说出这种话!” 淳于深秀眼中顿现愤怒与鄙夷。 ------------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中)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中 第二日,几人刚起床,便听得园门咚咚叩响,淳于深意去应门,叩门的是掌柜,身后是那位五王子尤翼宣,后面又跟着许多的人,人人手中都捧着一张琴,那阵场看得淳于深意呆了呆。 “你们……干什么?” 见到她,掌柜的弯腰行礼,“姑娘早,烦请姑娘告知你家小姐,五殿下为小姐送琴来了。” “这么多琴……要送给我家小姐?”淳于深意瞪目结舌地指着尤翼宣身后那些琴,粗粗一看,至少不下十张。 “这是本王昨夜寻遍国都觅得的好琴,特意送来给风小姐过目。”尤翼宣彬彬有礼道,“还烦请姑娘通传一声。”他昨夜离去后,所有人回报皆未有搜到贼人,一时只得作罢,命尤昆去交待官衙发布公文贼人,并严把城关,以防贼人逃走。而后回到了王府,脑子里却尽是风辰雪的身影,于是连夜命人找遍全国都里所有卖乐器的铺子,只要是好琴便全都买来,足足寻了十二张琴,一大早便亲自送来客栈,只盼能有一张入的了佳人耳目。 外面的声响惊动了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两人都披衣出门,看着这情景,亦是惊讶不已。 “怎么回事?”秋意亭问道。 “这位五殿下来给我们‘二小姐’送琴来了。”淳于深意转身答道。 秋意亭眉峰一跳,移步至园中。 尤翼宣见他走来,仪容俊郎气度不凡,心理猜测他定是“风大公子”,于是向他微微颔首。 秋意亭亦淡淡笑颔首作礼,目光扫了一眼那些琴,心头疑惑。昨夜之事淳于深意有简略与他说过,但他却不知这五王子此举是呵意?更是不知他为何而来? 尤翼宣的见圆中几人只是惊疑的看着,于是侧首示意身旁的尤昆。 尤昆会意,冲着淳于深意抱拳道:“我家五殿下给风二小姐送琴来,还请姑娘通传。”话是对淳于深意说,可声音高高扬起,显然是要屋中的“风二小姐”也能听到。 淳于深意却将目光转向秋意亭,亦仪态从容道:“五殿下的盛情在下先替舍妹谢过,但无功不受禄,舍妹实不能受殿下如此厚礼。”说罢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让她说给尤意宣听。 谁知尤意宣并不等淳于深意开口,已以标准的皇朝话道:“风小姐千里觅琴,足见潇洒。又所谓‘宝剑赠英雄’,那瑶琴亦该增知音。本王此举不过是替这些琴觅得知音人,令它们不至遭庸人糟蹋,还请大公子莫菊世俗之理” 秋意亭听得此番话不由得看了尤翼宣一眼,正撞上尤意宣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震,然后各自心底里都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都觉得对面那人虽风采不凡,但与自己却难成友。 “喂,我家公子说了不要,怎么您们还想强迫人家收下不成?天下也没这个道理。”淳于深秀听了却是没好气道。对于这山尤国的五王子他可没什么尊敬畏惧之情,有的也只有对山尤人的憎恨。 “大胆!”尤昆一听他这等无礼的话立时一声喝叱,“无殿下前岂荣你如此放肆!” “呦………”淳于深秀斜着眼睛哼了哼,“想仗势欺人不成?” “你!”有困手往腰间的刀鞘上以按,颇有一怒拔刀之势。 “尤昆。”尤意宣一抬手制止他。 那边秋意亭亦回首扫了淳于神秀一眼,淳于深秀顿把脑袋别向一边不再说话。 突然“嘎吱”一声,厢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俏姑娘,正是孔玿。 她回身合上门,然后转身看向秋意亭,微微摇头,走到园中,对尤意宣道:“我姐姐说既然五点下如此盛情,便请琴入圆一品。” 尤翼宣闻言顿然欢喜,忙吩咐众随侍将琴捧入园中。而机灵的掌柜又赶忙领人抬来了许多张几案,不过一刻钟,十二张名琴已井然有序的摆放在园中。 摆放好琴后,尤翼宣看了孔昭一眼,然后目光望向合上的厢门,想着风小姐该出来了吧。 谁知房中并无动静,园中的孔昭却移步至第一张琴前,目光扫一眼众人,示意安静。园中众人一时皆屏息静气,静谧非常,然后她伸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挑,“淙”的一声琴发出轻响。她略停片刻,等琴音止了便走向第二张琴,又是指尖一挑琴发出“淙”的轻响,然后静待片刻,继续走向第三张琴……如此直到将十二张琴一一试过,房中的风辰雪未有任何反应。于是她转身对尤翼宣道:“五殿下,你的琴我姐姐都不中意。” “这……”原本满怀期待的尤翼宣显然是未曾想到有如此结果,看看那些琴,他府中的乐师们亲自试弹过,都曰琴音出色足可当传世名琴,而此刻……他转首看向厢房,犹是不死心,“这些琴皆乃难得一见之品,风小姐不如亲自过目一下?” 房中静了片刻,才响起风辰雪清若冰珠的嗓音,“不过俗物,岂称良琴。” 闻言,尤翼宣顿面现窘迫,只觉得自己方才不过亵渎之举,当下叹息一声,对着房中风辰雪道:“如此打扰小姐了,本王定会再寻得好琴,到时再请小姐一品。”言罢静静地等待风辰雪的答复,奈何房中再无动静,片刻,他才无奈又留恋的看一眼厢房,然后领着众随侍离去。 掌柜的躬送王府众随侍携琴离去后,才回转身一脸堆笑地对园中人道。 穿过人群与街道,两刻钟后,两人便站在了国度最为热闹的安庆街。 此是一处闹事,鱼龙混杂,各式人都有。货郎挑着货担叫卖,小贩摆着小摊吆喝,小铺里现揉现捍现做卖包子面条热气腾腾,墙角边有三三两两捧着茶碗蹲地上谈天,那边厢有拉弦卖唱,这边厢有吞剑喷火的杂耍,近旁有人堆着一队瓷盆青碗说是古董,远处农家赶着鸡鸭牛羊来卖………到处是人,四面八方尽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两人一到此,顿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若你在此寻得好琴,那大概只为证明‘风尘有奇人’此话是对的。”秋意亭避开一根横里穿过来差点便打到他面上的扁担力持镇定道。 风辰雪正要答话,可听封辩音察觉左前方有异物迅速接近,她赶忙往秋意亭身后一躲,然后一只大公鸡嘎嘎嘎的从天而降,正落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秋意亭抬袖一拂,一股劲风将破扑上来的公鸡给扫开丈远。 一位农人跑上前来一把抓住公鸡叽里呱啦一句抱着公鸡回去了。 “西南、东北、东南三处有乐声,你听听我们该往哪处。”秋意亭忽然侧首对她道。 风辰雪一怔,想不到他不动声色间便以辨清四面杂声,当下她凝神静听。 秋意亭在她身前站定,衣袖随意一挥一放间,便将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不着痕迹的隔开尺远。 片刻,风辰雪道:“往东南” “好。”秋意亭颔首 穿过人群与街道,两刻钟后,两人便站在了国度最为热闹的安庆街。 此是一处闹事,鱼龙混杂,各式人都有。货郎挑着货担叫卖,小贩摆着小摊吆喝,小铺里现揉现捍现做卖包子面条热气腾腾,墙角边有三三两两捧着茶碗蹲地上谈天,那边厢有拉弦卖唱,这边厢有吞剑喷火的杂耍,近旁有人堆着一队瓷盆青碗说是古董,远处农家赶着鸡鸭牛羊来卖………到处是人,四面八方尽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两人一到此,顿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下)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下 风辰雪与秋意亭离了酒肆便直接回了客栈,却不想在门口正碰上了尤意宣一行。 这一回,尤翼宣倒没似晨间一般张扬地领着一大群人捧着十数张琴来,轻车简从的未有经动任何人,到了客栈他布下马车,仁厚车里有侍从将一张琴捧出,他亲自接过。一转身,便见秋意亭携着一张琴与一女子归来,那女子虽戴着纱帽掩了面容,但那身影他只一眼便认出是风辰雪,于是乎,便呆立在原地。 对于门前的尤翼宣等人,风辰雪视而未见,不紧不慢的从容走过,步上台阶往客栈里走去,秋意亭亦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脚下未曾停步。 “风小姐。”眼见风辰雪即要跨门而入,尤翼宣心头一急顿脱口唤住她。 台阶上,风辰雪与秋意亭停步,回首。 尤翼宣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中的琴奉到风辰雪面前,柔声道:“此琴名‘飞泉’,小王特自宫人取来,请小姐一品。” “飞泉?”风辰雪闻言不由将目光移向了尤翼宣手中的古琴。那张琴为连珠式,木色暗晨而光滑,琴身上有着流水型断纹,一望便知是年代久远之古物。 “是。”尤翼宣听得她出声顿心头雀跃,又解释道,“此琴乃是我山尤国中至宝,已传承数百年。” 风辰雪目光细细扫过古琴一遍,然后轻轻颔首,“该有三百多年了。” “呃?”尤翼宣一愣。 “‘飞泉’为前朝风国昕琴名师雷圣音所制,风国‘云池公主’远嫁山尤之时,雷圣音是陪嫁的侍臣,此琴必是那是随公主一道到了山尤,到今日算来便已足足有三百六十七年。”风辰雪将那琴的来历娓娓道来。 尤翼宣闻言不由怔住。昨夜他派人寻得的那十二张琴皆未能入得佳人之耳目,心中颇为烦郁,府中有以年老侍臣见此便向他支招,道宫中藏有一张古琴,乃是举国独一的珍品,绝非寻常之琴可比。尤翼宣闻言顿喜,立马入宫,向父王讨得了古琴后,连王府都不会便直接来了客栈,只想亲自奉上琴以讨得佳人欢心,却不知这琴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立时,更未曾想到佳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一时脸上便现羞愧与窘迫。 他呆了片刻,才强自一笑,道:“小王羞愧,竟不知此琴来历,倒是小姐笑话了。小姐如此博识,识琴知琴,乃琴之之音。那么此琴入小姐之手,方不至明珠暗藏光辉尽掩。”说着他双手微抬,蒋琴又奉近风辰雪几分,实是诚意十足。 风辰雪却无动于衷无丝毫眷恋。 此举不单尤翼宣愕然,便是他身后一干侍从亦是瞠目怔然。他们的殿下如此纡尊降贵,这女子不但没有受宠若惊满怀感激,竟然还这般冷漠的拒绝? “小姐!”尤翼宣急急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素影从容穿过客栈大堂,一时间犹疑着要不要追过去,还未决定,那道素影便已隐入门后,顿满怀失落。 在尤翼宣失落怔然的时候,秋意亭敏锐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他。这位山尤五王子看着风辰雪背影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可错认的倾慕与黯淡。他无声一笑,也转身入了客栈,穿过后门,便可见前方的风辰雪,目光自后看着她的背影,纤长淡雅,风姿绰约。果然……他内心笃定,不自禁便微微一笑。风辰雪再聪明有才,也不至领得山尤的五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回到园里,淳于兄妹正百般无聊奈的围着肖畏,让他说说趣事解闷,孔玿也坐在一旁,一见两人回来,四人皆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午膳后,在园中憋了大半日子的淳于兄妹实在憋不住了,眼见无事,便一左一右拖着秋意亭他们出去逛去了,言道最后半天了,总得看看这山尤国都,否则不就白来了。风辰雪则在房中摆弄新得的琴,孔玿陪着她,不时过去照应一下独自在秋意亭房中休息的肖畏,如此便一下个下午过去了。到黄昏时,秋意亭三人才归来。 用过晚膳后,便各自整理行装,打算明日一早即启程。 比起风辰雪、孔玿它们诸多的日常用具要收拾,淳于兄妹只几件衣裳,三两下便收拾妥当,而时辰尚早,还不到就寝的时候,于是兄妹俩便又坐不住了,隔那么一会儿便叹气一声,等秋意亭、风辰雪一看他们,两人便口口声声都是闷啊。结果,秋意亭挥挥手,让两人再出去消磨消磨,不过决不能惹是生非。 淳于兄弟一听如闻大赦,顿迫不及待的出门去了。 两人走后不就=久,秋意亭夜收拾好了行装,一时无事,便取出肖畏交与他的白绢在灯下细细翻看,不时询问肖畏几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淙淙”几声琴声,他自白绢中抬首,便间红烛已过半,再看看漏壶,戌时已近,当下收起白绢,对床上趴着的肖畏道:“你先歇息一会。” “嗯。”肖畏点点头,闭目养神。 秋意亭替他放下床帐,然后轻轻启门,便见园中蔷薇架前,风辰雪抚琴而坐。 天上一轮弦月,谈谈洒下薄薄的银辉,园中的水池上破光粼粼,清荷沐着月华亭亭 玉立,白色的蔷薇花绽满枝架,夜风里清香暗淡,无比的优雅。 “已收拾好了吗?”他移步至园中,随口问一句。 风辰雪回首,面容平淡,指尖轻轻挑着琴弦,似乎还没思量好要弹什么曲。“孔玿嫌我坐在房中碍着她收拾东西。” “哦。”他微微一笑,又道:“这张琴得来我亦出了一份力,不如你便为我弹奏一曲已作答谢如何?” ------------ 九、琴鸣鬼啸吓千军(上) 九、琴鸣鬼啸吓千军上 五月初,天气已变得十分炎热,九天之上骄阳似火,地上被晒出一道道裂缝,吹拂而过的亦是闷热的。 为了赶路,除了用膳时稍作休。整外,四人日夜奔行,好在有马车,实在累的时候可入车厢休息。淳于深秀也早将坐骑一并架在马车上,如此以来马车奔行得更快,而他与淳于深意轮流赶车,不至无一刻歇息,可饶是如此,奔行了数日,亦是累得人困马乏。 这一日中午,四人在路边的阴地里歇息用膳,淳于深秀动作快,三两下便吃完了,起身环顾四周,对面一座约两百米高的山,临路的一面是十多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往上去却是树木茂盛,枝叶间还挂着一些红的黄的青的野果,于是道:“我去摘些果子回。”这些天差不多都是吃干粮,已经吃的寡淡寡淡的。 他跃过大道,到了山壁下,瞅准了几处凸起的石块,便飞身跃起,脚踩在石块上,手指插在石缝里,如此再两个跳跃,人便跃过了石壁落在一株树上,抬头看了看,然后往上又飞纵了几丈,落在一株野桃树上,树上挂着许多鸽子蛋大小的毛桃子,向阳的一面表皮晒得发红,朝下面的一面依旧是青碧色的。他摘了一个在衣上擦了擦放嘴里一咬,还没熟,滋味酸涩,只是比起吃腻的干粮,这个倒算得上清新可口了。他又摘了几个,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坐下,背再往后一靠,手里擦着桃子,眼睛便往山下望去。 山上视野开阔,一眼便可望见无际的蓝天,无边无痕的旷野,他一边吃着野桃,一边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前方。吃到第三颗桃子时,偶一转头间忽瞥见远处的半空中隐隐有黄尘,不由起身跃上树梢,手搭在额前眯眸远望,果然未曾看错,南边远处有黄尘迷漫。 “深意,辰雪,你们快来看看!”他立刻扬声叫道。 “怎么啦?”树荫里淳于深意扬声问他。 “大事不妙,你们快来。”淳于深秀声音里透着一份焦急。 闻言,树荫里三人对视一眼,然后风辰雪道:“空昭你留在这,深意我们上去。” “嗯。”淳于深意话音未落人已飞出,也照着兄长的法子攀过石壁,落在树梢,再几个起纵落在淳于深秀旁边的树梢上。 风辰雪足下一点,人便跃起数丈之高,然后脚尖在石壁上一点,人再次跃起数丈,随即袖一扬,三丈长的白绫飞起缚在一根树干上,她借力一拉,人便高高荡起,半空中身形一纵,然后盈盈落在淳于深意旁边的树梢上。 两人立于高高的树巅,顺着淳于深秀指着的方向看去,都看到了远方半空上扬起的黄尘。 “尘土扬德那么高,隔得这么远都可看到,定是有大军奔行!” 淳于深秀目视前方,脸色少有的严肃。 “嗯。”淳于深意也点头,他们兄妹俩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自然能看出半空中黄尘扬起是怎么回事。“看方向乃在我们后边,以直线距离来看大约相隔四、五十里的样子,而以路程来看,则是百多里。” “这山矮子们的动作可真快!”淳于深意说着便往山下跃去,“怎么也得赶在他们前头回到丹城。” “嗯,”淳于深秀跟着往山下跃去,一边还扬声喊道:“孔昭快收拾,我们上路!” 风辰雪移受再看了一眼,然后也飞下山去。 树荫里孔昭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怎么啦、。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山矮子的军队已快赶上我们了。我们当然要快。”淳于深意答道。 只是吃了一顿午膳,不过是几件餐具,所以很快便收拾好了。 “好了,你们快点。”淳于深秀跳上马车催促车下的三人快上车。 淳于深意与孔昭爬上马车,却见风辰雪立于一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辰雪,走了,你还站着干么?”淳于深意唤道。 风辰雪抬头,看了看三人,然后道:“我们分两路吧。” “嗯、。”三人一愣。 “我们即使不休不眠地赶到丹城,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山尤大军必是后脚跟到,丹城根本来不及部署。”风辰雪答道。 淳于兄妹闻言一想,确实如此。 “那你说分两路是如何?”淳于深秀问她。 “深意你与孔昭马车先行直奔丹城。”风辰雪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与孔昭,然后向淳于深秀,“你与我则留下设法阻一阻山尤大军,能拖他们一两天也是好。” “啊?”淳于兄妹一愣。 片刻,淳于深意道:“两个人如何阻得了千军万马?那只会白白送性命。” “姐姐?”孔昭亦紧张地唤一声。 ------------ 九、琴鸣鬼啸吓千军(下) 九、琴鸣鬼啸吓千军下 当金色的朗日转为绯红,再当云霞一点一点收敛艳光,天色渐渐趋暗,铁蹄之声已清晰传来,不过片刻,边已见铁甲铿然的山尤大军。夕暮下,铁甲黝亮,骏马高大,数千骑浩荡奔来,扬起滚滚黄尘直上半空,气势及其雄壮。 当那支雄武的队伍驰入山下,霎时,琴声响起,紧跟着一阵桀桀的怪叫,跑在最前的十数骑只觉得心头一寒,未及反应,便一头载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跑在后面的几骑见此顿现诧异,正想下马查看,“铮铮”琴声有响,然后一阵阴森可怖的怪笑响起,如同九州地狱传来般,令人寒毛直竖胆颤魂惊,然后“碰碰”又是数骑一声不响的栽倒在地。 这一下,后面的骑兵顿纷纷勒马,引得整支队伍都停下来,还有的勒马不及,一头撞上了前边的同伴,有的摔下马,有的马儿叫,小小混乱了一下。 “为什么停?”有头目跑上前来。 前方的士兵皆神色惊惧地看着刚才还好好的此刻却倒在地上如同死去一般的同伴。 “他们…………刚才忽然无缘无故的倒了下来。”友人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士兵道。 “刚才好象听到有一声怪笑声,还有琴声。”有人则惊慌掸头看向四周。 头目下马,察看地上的士兵,却发现读还有呼吸,但人已毫无知觉,而且眼角、口、鼻都流出一道殷红的血线,视之可怖。 “大人…………他们是怎么啦?”有一名士兵大着胆子问一句。 头目并不能看出是什么原因,虽然心中有疑虑,但依旧神色镇定的回答道“不过是奔行太久天气又热,所以有些中暑,然后吩咐道,扶他们上马,继续赶路。 “是。” 有骑兵下马扶起地上的士兵架上马,然后头目一马当先,领着众士兵稍稍放缓速度,再次上路,同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警惕着周围。只是才跑不过两尺,琴声再响,伴着几声悍唳的如同狂暴野兽的吼声,然后连头目在内七、八人从马上栽到在地。 这一下,骑兵们顿惊惶失措,皆勒马不前,一个个恐惧不已的看向山上,而有的则下马去将头目与同伴拖回,见他们眼角、口、鼻流下鲜红的血线,更是惊惧交加。 “快,快去报告将军!”有人喊到。 于是有人快马回驰去禀告后方的将领,而余下的人不是后退,便是守在原地不敢动弹。 天光渐渐敛去,暮色已浓,四周变得暗沉,然后那似人似鬼似怪的阴森可怖蓦然再次响起,令得那些恐慌的士兵们更是惶惶不安,甚至还有人打马往回跑去,更有的哆嗦着叫嚷道“是不是遇上幽林鬼魅了?” 忽然,后面的骑兵兵分两边让开,然后一名身披银甲,眼睛细小,上唇上留着一撮胡须的中年男子骑着马上前来,身后数骑相拥。显然报信的人已将刚才情况相禀,是以他目光一扫地上那些士兵,然后抬首望向山上,大声喝道:“是何人装神弄鬼,给本将出来!” 他喝声一止,山上顿有“嗷嗷嗷!”数声阴部森冷的吼叫响起,大热天里却让山下众人脊背生寒。 那笑声响了一会儿便止,四周再次沉入幽静,但山下的士兵们已是气势全无,心头尽是恐慌。 “将军,你看众兄弟都是无缘无故倒下的,而且口、鼻流血,是不是有鬼魅生怪?”有人忍不住猜测到。 那银甲将领眼一瞪他,厉声喊道:“大胆!竟敢谣言扰乱军心!来人,拖下去打三十军棍!” “将……将军,小人只是猜测……” 可银甲将领将一挥手,顿有两人上前掩住那人嘴,将之拖了下去。 然后银甲将领凝视山上片刻,手一伸,“把本将的弓箭取来!” 立时便有人取了引箭奉上。 将领搭上箭,将弦拉得如同满月,“嗖!”的一声,一支鉄箭疾速射出,迳往山上飞去。 山下众士兵借仰首观望,却只听得“嗤嗤!”箭透过枝叶的声响,然后山林在此沉寂。 这…… 众士兵还在忐忑不安之时,那银甲将领已其实泠然的大声喊道:“勿需惊惧,那装神弄鬼之人已被本将射死!”说完他将弓箭往马上一挂,一挥手,道:“众儿郎,随本将来!”话音一落,他马鞭一甩,便往前驰去,前后左右四位亲随拥护奔行,后边众将得令自然是纷纷策马相随。 眼见那银甲将领在亲随的拥护下奔行了数丈之远,猛地,一缕琴音从天而降,山下士兵未及反应之时,那琴音已如利针一般刺入耳中,顿时耳痛脑鸣,无法承受,不由都捂耳抱头,而身下马匹已厉声嘶叫狂躁不已,有的马匹更是疯狂跳跃把背上的士兵狠狠甩在地上,一时间,只见人仰马翻,只闻人叫马鸣,混乱一团。 那银甲将领亦是耳中剧痛脑中轰鸣,但身为将领,他依旧理智镇定,一手勒马,对着山上厉吼:“本将奉王命出征,山上何人,速给本将滚回来!” 可就在他吼完之时,众士兵便见他们的将军口吐鲜血,从马上一头栽到地上,而护在他周围的亲随亦是不声不响的倒地。 “将军!”有人偟叫。 “嗷嗷嗷!”那古怪暴戾的吼声再次响起,而琴音不止,如哭如泣,如诉如怨,在暮色里,防如厉鬼阴魂哀叫不已。然后在琴音所到十丈之内,马背上捂耳抱头痛嚎的士兵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摔下马,顷刻间便已倒下上百人。 “这山上必是有鬼魅作怪,我们快退后!”有人惊恐大叫。 此话一出,众士兵能动弹的无不鞭马后退,而无法动弹的便在可怖琴音与暴戾的怪吼声倒地不起。 终于,当他们推出二十丈之远时,那琴音与吼叫猛然停止。 过得片刻,已退远的士兵们稍稍回神,看着前方路上那些无声无息倒地生死不明的同伴,无不是神魂惊颤。然后都转头看向被几名士兵抢回的将军,胸前的银甲已被鲜血染红,而且与先前那些倒地的士兵一样,眼角、口、鼻都流下一道血线,将一张脸染得及其可怖。 ------------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上)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上 五月十二日近午时分,淳于深秀与风辰雪抵达丹城。 可两人一入丹城,却发现丹城与他们离开时毫无二致,城门处守城的的将军没有增加,亦无一丝外敌既要入侵的紧张或惊惶,城内的百姓依旧是一派平静安乐。 两人疑惑,难道是淳于深意与孔昭路上出了事还未回到丹城? “你先回家看看,我去先前住的小院看看。”风辰雪道。 “嗯。”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分头而行。 风辰雪到了小院,叩门,不一会儿便听得里面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响孔昭清脆的声音,“是深意还是姐姐?”打开门一看,顿满脸惊喜,:“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一把扑到风辰雪怀里,两手抱着她的腰,又是高兴又是依恋地再唤一声,“姐姐。” 风辰雪抬手抚着她的头,柔柔一笑,“我回来了。” “姐姐快进来。”孔昭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把她往里拉。 两人进院,离开时还烂漫着桃花早已谢尽,此刻一树绿叶,倒是院中的一株珍珠梅开花了,如云似雪,未开的花苞像一颗颗圆润的白珍珠挂在枝头,一眼望去,仿似一位二八少女披着雪缕玉珠衣,清姿丽质,气洁神秀。 到了屋里,风尘需一边解下背上的亲囊一边问道:“你和深意回到丹城有几日了?” “已有三日。”孔昭将包袱放下然后帮着风辰雪解背上的琴。 “嗯?”风辰雪听了不由眉头微锁,“既然早已至此,何以丹城无一丝御敌准备?” “呃?”听风辰雪这么说孔昭也是一脸不解,“我们回来那日便是先到了淳于姑娘家,我亲眼看她跟淳于大人说了的。” “哦?”风辰雪在椅上坐下,“你这几日可有看着她?” 孔昭摇头,一边倒了杯茶放到风辰雪手边。“那天淳于姑娘送我回了这里后便回去了,这几日也没有过来,我一只猜她忙得没空。” “这样么……”风辰雪不由沉思,为何会如此?淳于深意既然告知了她父亲,那丹城便不该如此毫无防范?还是…… “姐姐,你这一路可累了吧,我先给你烧水洗澡,然后给你弄吃的。”孔昭却道。在她的眼里,丹城会如何,皇朝又会如何,这些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她只关心她的公主。 “嗯。”风辰雪点头。这一路奔波,都未曾好好洗过,积了一身的风尘。 于是小院里,风辰雪洗去一身风尘,然后享用孔昭做出的美味,而在淳于家却无这等幽静。 书房里,淳于文渊坐在太师椅上,淳于深秀站在房中,父子俩一个眉头深锁,一个满脸震怒。 “爹,您身为府尹,难道就不能做主?”淳于深秀追问父亲。 “唉。”淳于文渊长尝叹一口气,“一城之首虽是我,但你也知道一城的兵权在都副之手。他不相信山尤会攻打丹城,他不肯调动兵马,为父又能如何?” “这孙荣实是可恶!”淳于神秀一拳砸在桌子上,顿时一阵砰砰当当。 “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脾气别这么暴躁冲动。”淳于文渊看一眼儿子,本想训叱几句,最后还是作罢,此刻实没那份心情。 “孙荣这混蛋为什么不信?”淳于深秀怒瞪双目,“我们日夜拼命赶路就是为了赶在山矮子前回丹城报讯,而且为了拖延山矮子们我们还差点没了命!这孙荣竟然就以一句‘此事无实凭不可虚言妄信’而置之不理?!” 淳于文渊亦是一脸无奈与愁结,“这孙都副乃是三年前调任丹城的,而偏偏这三年山尤未曾进犯一次,他怎肯信山尤会在今日犯境。而且三年来山尤每年都派使臣携礼前来交好,这孙都副得了人家不知多少好处,此刻别说你们并无采蠻,山尤结盟的盟书,便是有,他都会怀疑盟书真假。” ------------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中)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中 泽城是月州的州城,新到任的州府大人燕云孙燕九公子这会正坐在州府大衙里一脸郁闷地看着一封文书。 “唉,本公子才上任半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一旁伺候着的燕辛伸长脖子问道。 “山尤十万大军不日即犯丹城・・・・・・”燕云孙念着文书。 “啊?”燕辛也吓了一跳,“公子你运气还真不好,一到就有这么大的事,难不成你与月州这地界不合,所以一到就给它带来了灾难?” “臭小子!”燕云孙一巴掌拍过去,“有你这么损自家主人的吗?” 燕辛头一低躲过去了,嘴里依旧道:“公子,这实在怨不得小人说,这是事实啊。不都说山尤有三年没犯境了吗,怎么你一到,它就来了,这不就说明你运气不好吗?” “还真是运气不好。”燕云孙指尖拈着文书甩来甩去,“陆都统去了景城还没回,公子我可不懂带兵打仗,这可怎么办啊?要不当没收到丹城淳于府尹的上书好了?” “公子,怪不得以前秋大公子老骂你是硕鼠一只”燕辛摆出一副鄙夷神色看着自己家公子,“这话也亏得你能说出来,连脸都不红一下,果真是皮粗肉厚。” “你这小子三句话不损我四句你就不舒服是吧。”燕云孙斜他一眼,“从这里送信给陆都统,最快要五天,再等陆都统接信然后决策然后发兵然后到丹城,那时估计丹城城楼上早就挂上山尤领将的将旗了。” “嗯。”燕辛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燕辛,你说秋大公子这会在哪呢?”燕云孙忽然道,“他明明该在月州才是,可怎么也找不着他,而且他那十万‘云彻骑’又在哪?” “公子你都不知道,小人又怎么会知道。”燕辛眼一翻。 “哎呀呀,这可真让人发愁呀。”燕云孙把文书往案上一丢,摊开四肢倒在椅上,“看来这州府一点也不好当了,麻烦事这么多,公子我不用多久便要长白发生皱纹了。” “公子,我怎么看你脸上也没写着愁啊急啊的。”燕辛目光打量一番自家公子道,“不过为难倒是有一点。”他从小跟着公子,两人一块儿长大,再是熟悉不过了,燕云孙头发丝动一下他都知道是啥意思。 燕云孙从椅子上坐起身,摸着下巴道:“唉,确实为难啊,谁叫你家公子上擅巧取豪夺,下懂坑蒙拐骗,中通赌术兼知美人,更是英俊潇洒魅力无敌,可就不会兵法武技。而这眼前呢,虽然摆着一个能帮公子的人,而且还是难得的奇才,可是啊・・・・・・” 燕辛听着也连连点头,附和道:“可惜呀。” “唉唉唉・・・・・・”燕云孙一边叹气一边将文书捡起,“可是没办法了,公子我不急,那丹城的淳于府尹只怕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燕辛于是道:“这刻秋二公子应该是在紫藤院里睡午觉。” “唉,他睡午觉多舒服啊,本公子却要为这些个麻烦事而烦恼,不公平呀不公平,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本公子怎么着也该去扰扰他才是。”燕云孙一边嚷着一边往门外走去。 燕辛一边跟上一边道:“这几天服用了梁大夫的药,每日里也只是看书睡觉,二公子的气色可是好多了。” “那就好,让他那颗脑袋稍稍动一下问题应该不大。” 两人离开州府大衙回到官邸。 作为一州之州府的官邸,自然不会简陋到哪里去。前有铜门高槛,里有楼阁亭廊,衬着朱窗碧户,锦花秀树,十分的富丽雅致。两人穿过府院迳往后园而去,还隔着墙便闻得一阵花香,步入园门,便可见园中一池粼粼清波,池旁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紫蓝花串自枝头挂下,仿若垂云落霞,色绮香幽。而在那紫藤之下横着一张竹榻,榻上一人素袍乌鬓,枕一方白玉枕,睡得正香。 两人步入园子,不自觉便放轻了脚步,只是离竹榻还有两丈远时,榻上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见他醒了,燕云孙便负手身后慢慢踱步过去,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道:“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 榻上的人起身,捡起枕边落下的一朵紫藤花,淡笑道:“这诗倒还算应景。” 燕云孙嘻嘻一笑,道:“还有更应景的呢。” “哦?”秋意遥抬起手去束散着的长发。 “秋公子,我来。”一旁的燕辛见之赶忙过去,拾起枕旁的发带就在他颈后轻轻一束。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燕云孙又漫声吟道,最后叹气一声,“可惜你是个男人啊。” 秋意遥侧首向燕辛一笑以示谢意,然后看向燕云孙,“你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唉,还不是因为这个。”燕云孙自袖中取出文书递给他。 ------------ 十、花开两地庆芳辰(下) 十、花开两地庆芳辰下 丹城。 淳于文渊跟随一双儿女来到那座幽静的小院。 院门开启,孔昭见到淳于兄妹颇是欣喜,“原来是你们,快进来。” “你姐姐呢?”淳于深意步入院子问道。 “在房里,用过膳后一直在写写画画,我是看不明,但瞅着应该是在画布阵图。”孔昭答道,看到兄妹俩身后的淳于文渊微微惊讶,但随即躬身致礼,“淳于大人。” 淳于文渊轻轻点头,跟在儿女身后进到小院里。入门便见院墙的左旁矗着一棵高达狄树,青枝翠叶间挂满了鸡蛋大的碧桃,而对面一株珍珠梅亭亭玉立,云瓣雪珠绽满枝头。不由暗想,这小院倒是十分雅致,却不知住在此的主人又是怎样的人。 孔昭轻轻推开右旁一间房的门,三人跟随而入,便见书桌前风辰雪垂首执笔,神情专注,只是几人的到来显然是惊动了她,抬首扫了三人一眼,神色淡漠,然后继续埋首书桌,笔尖时而挥动时而停顿,显然心神全在其中。 而那一抬首,淳于深意却是轻轻“咦”了一声,因为风辰雪此刻竟然未戴面具,一张绝美玉容抬首间便已睹于目。转头往父兄看去,间父亲果然面现惊异之色,而兄长的神色却极为淡定,似乎是早就见过,令得她心下生出小小的好奇,兄长是何时见过的? “你们坐下稍等。”孔昭轻声对三人道,然后出门准备茶水。 淳于文渊望向儿女,以目光询问他们:便是要找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相商丹城存亡大事?莫要怪他怀疑,他实为想到儿女口中聪慧非凡的友人会是如此容色绝世之人,若这位凤姑娘年纪再长些,面容也更平凡些,他到更能放心些。 淳于兄妹点头,然后一左一右拉着父亲坐下。 不一会儿,孔昭回来,给三人奉上香茶。于是淳于家三人或是焦急、或是轻松地缀着香茶等待,期间淳于文渊尝试着咳嗽几声,奈何书桌前的人并未有起身待客之意,只是埋首沉思,浑然忘外。再看一项好动喜闹的儿女此刻也安安静静坐着,淳于文渊虽是奇怪但也只是作罢,于是房中虽有四五人,却一片静谧。 如此差不多快半个时辰过去,只闻一声“嗒”的轻响,紫毫搁上笔架,风辰雪终于自纸墨间抬首。 淳于家三人不约而同常常吁了一口气。 “姐姐,淳于姑娘她们等你好久了。”孔昭捧着一杯茶上前,递给了风辰雪,然后收拾着凌乱的书桌。 风辰雪端起茶杯,畷了一口,放下,然后才移眸望向三人,看到淳于文渊时眼中微带疑问。 “就这样干坐着大半个时辰,可坐苦我了。”淳于深秀赶忙起身甩着胳膊。 “辰雪,这是我爹,也就是丹城的府尹。”淳于深意大大咧咧的介绍一句,淳于文渊理理衣袍正想起身,她便又道:“我们今日来找你可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请教。” 风辰雪目光移向淳于文渊,算是招呼,然后看向淳于深意,“我亦想问你们,何以丹城至今未有任何防范?” “这正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淳于深秀赶忙道。 “哦?” 于是淳于兄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淳于深意咬着牙叫道:“依姑娘我的意思,直接拿把刀架在那龟孙子的脖子上,那时看他听不听话!” “深意,不可胡言乱语!”一旁的淳于文渊听得赶忙叱她一句。 淳于深意撇撇嘴,不说话。 ------------ 十一、金戈铁马逼丹城(上) 十一、金戈铁马逼丹城上 离开小院,一直到走出了巷子,淳于文渊才将心中疑问问出:“这位风姑娘是什么人?” 嗯?兄妹俩微微一愣。然后淳于深意答道:“姓风名辰雪,三月时来丹城,女儿在凝香居与之相识。彼此脾性合宜便成了朋友,然后一道去了山尤,途中又与秋大哥结识,秋大哥亦是十分欣赏她,而且……”后面的话打住了,与兄长对视一眼,彼此会意。岂止是欣赏呀,看分别时的情景,秋意亭显然是倾心于她,两人才貌相当一对璧人!兄妹俩想到这,为他们欣喜之余,也不知怎的,心底里都不约而同的微微叹息,似是惆怅,似是遗憾。 淳于文渊并不知儿女心中所思,他沉吟片刻,又问:“你可知她是那里人氏,出身何样的家门?” 淳于兄妹对看一眼,不解父亲怎么突然间关心起这些来。依旧是淳于深意答道:“只听孔昭说过她们是燕城人氏,其他并未有多言,不过看她们言谈穿戴,想来绝非寒门出身。” “哦?”淳于文渊沉思。 见父亲如此,淳于深秀微微思索一下,心下一动,问道:“爹,你难道怀疑她不成?” 淳于文渊未答,低着头往前走,眉头微锁,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爹,这你大可放心。”以为父亲真是疑心风辰雪,淳于深意赶忙道,“是友是敌,我与大哥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 淳于文渊摇头,“这凤姑娘目清神秀,为父并非怀疑她的人品或是别有目的,而是……” “而是什么?”兄妹俩齐齐追问。 淳于文渊没有答,反问儿女,“你们与这姑娘亦接触了一段时间,她是何样的人,您们说说。” 嗯?听父亲这样一问,兄妹俩不由停了步子。 响了会儿,淳于深意先道:“人聪明,满腹诗书,但性子冷淡,所思所行似乎是依个人喜好而定。对陌生人或是不喜欢的人,即算对方身份尊贵她也不搭理;而对于欣赏的人则知无不言,以诚相待,当然,即算是很有诚意,待人也未见有多一分热情。” “嗯。”淳于神秀表示同意,又补充道:“从那天阻挠山矮子们时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来看,眼界高远,胸襟深广,若是个男儿,倒有将帅的气度。” “哦?”淳于文渊听了心头疑虑更多。 淳于深意见父亲神色未有丝毫送还,反是越发的练起眉头,心中不由费解,“爹,难道你还是觉得有哪不对劲?” 淳于文渊点头。 见父亲点头,淳于深秀亦忍不住追问:“爹,凤姑娘有何不对劲之处?” “方才与为父相见,这位姑娘自始至终不曾有见礼之意。”淳于文渊道。 “噗哧!”兄妹俩同时笑了起来。 “爹,弄了半天你是嫌人家没给你行礼啊。”淳于深意笑道。 “爹,虽然你是府尹,一城之首,但偶尔有个把人没给你行礼也不用这般在意吧。”淳于深秀也笑道。 “为父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么!”淳于文渊挑眉横一眼儿女。 “好好好,你不是这样的人。”淳于深意连声道,“可你这还真不能怪辰雪,她估计就这么个习惯,我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她跟什么人行过礼,便是秋大哥也没见有,还有在山尤时有个什么五王爷的,别说是行礼,她见都不见人家。” 淳于深秀摸着下巴道:“这么一说,想想还真如此,从认识她以来,还从未见她对谁屈过膝弯过腰。” 儿女的说辞并没有让淳于文渊释然,他摇头轻叹,道:“你们到底是年轻,看人看不真切。” 听父亲这样说,淳于深意干脆问道:“爹,你到底从辰雪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妥,你倒是给我们说说。” 淳于文渊往路边站住,目光随意扫了一眼,这条街僻静,没什么人,于是他目光看回儿女,神情极是严谨,道:“为父活了这么多年,见的人自然不少,可平民百姓中再清傲孤高之人,见到年长者或是位尊者,不管乐不乐意,或大或小总要行礼,就好比你们见着了孙都副,心里不喜他,可也得行礼。而这位凤姑娘,她既然出身极好,那自是从小便受礼教教养,可听你们说来,她似乎见任何人都不施礼,而且据为父方才观察,她神情自然从容,没有一丝倨傲之人会有的不恭之色,好像是天性使然,似乎她不与人行礼是天经地义的。” 听父亲这么一说,淳于兄妹回想风辰雪平日言行,似乎还真是这样。好像身份再尊贵的人,她看这也是常人,没有丝毫的敬畏。想当初,他们兄妹得知秋意亭身份之时,心头也是顿涌敬慕之情,而她见到秋意亭漠漠如常。 淳于文渊又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见人才不行礼。一是不知礼节之人,二是身贵位尊之人。前者懵懂无知自然不会,后者从来只受人礼不施人礼。” “爹,你是想说,辰雪她的出身必是不凡是吗?”淳于深秀问父亲。 “可是……”淳于深意插道,“爹你方才也说‘天性使然’,就像有些人天生的最甜礼多,而辰雪可能就是那种金口难看又礼少得稀罕的人。” “为父比你们多活几十年,自问老眼未花。”淳于文渊却是神色肯定,“这个女子,必不是平常之人。” 淳于兄妹一震。其实……他们心里也曾想过风辰雪姐妹绝非普通人家出身,但他们与之相交只因欣赏其人,并不图人家财锦高位,是以不去细究她们的身份,只要是彼此诚信相待即可。 淳于文渊抬步继续前走,兄妹俩沉默的跟在后面,走出好远后,淳于深意才轻声道:“管她是什么身份,我心里知道辰雪当我是朋友就可以了。” “对。”淳于深秀颔首,“而且眼前守住丹城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以后再去想。” 淳于文渊没有说话。他毕竟官场浸淫几十载,所考虑的不似儿女那般简单。若这位风姑娘只是普通的富家出身那倒好,可若她是身份尊贵,那便非比寻常。毕竟,此刻丹城险境重重,而她何以会在这等边地?她在此会给丹城带来什么?一时脑中思绪翻飞,眼见前方鼓楼在望,他顿收敛了心思。 眼前,他只能先做他府尹该做的事。 五月十二日,末时四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丹城正中的鼓楼上,硕大的铜鼓猛然敲响,城中百姓纷纷闻声而至,聚集楼下。 鼓楼之上淳于府尹一脸肃容,亲口告曰百姓山尤不日即犯丹城。 百姓闻之顿时哗然,有的惊惶,有的愤慨,有的恐慌,有的疑惑,有的质问,有的责难……一时人生嘈杂议论纷纷。 都副孙荣闻讯赶到,见此情景,顿叱问淳于府尹为何听信谣言扰乱民心。 此言一出,百姓又是哗然。 这时淳于兄妹挺身而出,言道此消息乃他们自山尤国都亲耳所闻,他们亦亲眼看到了前往结盟的采蜚将军紫镜天。 楼下百姓闻之半信半疑。虽则淳于兄妹一贯在丹城有恶少悍女之称,但从不欺凌弱小,而且历年山尤贼人扰境之时他们从来都是亲临战场奋勇杀敌,百姓心里实则对他们有几分敬意,不信他们会拿这种事来哄骗大家。 接着有城门守兵出来证实兄妹俩确实去过山尤,于是百姓们大都信了。 ------------ 十一、金戈铁马逼丹城(下) 十一、金戈铁马逼丹城下 五月十七日。 当远方尘烟滚滚旌旗摇曳铁骑如云而来时,丹城城楼上,孙都副一张茄子脸顿变得惨白,瑟声道:“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山尤大军?”他虽说是做了丹城都副有三年,可这三年里丹城未有一起战事,他亦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此刻隔着这么远,也是吓得续如鼓。 淳于兄妹也在城楼上,只是不想与他站一块,是以隔出三米远。听得他的话,淳于深意鼻子里哼一声,拔高声音道:“前几天都副大人不还不信山矮子们回来吗?” “可不是,”淳于深秀也唾道,“我们冒死回来报信,可差一点便成了造谣的乱民了。” 这刻,孙都副没心思理会淳于兄妹的冷嘲热讽,只是心惊胆战的看着前方密密麻麻有若雷霆奔来的山尤大军。“这起码……起码有十几二十万人,我……我得赶快上报大都统,请他速派援兵。”说着他赶忙下城楼回都副府去写信了。 淳于兄妹眼看着他慌慌张张的下去也懒得告诉他父亲早就上书了,援兵这会只怕也不远了。 而同在城楼上的李千户与田校尉看着神色慌乱离去的孙都副不由都叹一口气。然后李千户郑重道:“既然敌军已到,那老夫便去西门,东门便由田校尉守着,而北门依着久罗山,大军无法攻过来,只怕突袭,我已命陈百户守在那里了,这里就拜托你们兄妹俩。” “嗯。”淳于兄妹也神色慎重地点头。 于是李千户与田校尉各自去了西、东两门。 等他们都走了后,淳于深意跟兄长说道:“我还是先去告诉辰雪一声。” “嗯。”淳于深秀点头,看着远方奔来的山尤大军,瑞秀的眉头不自觉的深锁。虽说他已与山矮子们战场上厮杀了许多回,可这一回,山矮子们来的必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多!这……必将使惨烈之战! 淳于深意飞快的奔到了小院,将山尤大军已到的事跟风辰雪说了,又道:“这会孙混蛋不在城楼,你可要?” 风辰雪点头。 两人到了城楼,对面山尤大军已在扎营休整。 淳于深秀见她到来,道:“山尤的先锋被我们一阻,锐气必减,是以汇合了大军后一齐开到。只看此刻军容,这统帅之人亦非庸才。” 三人矗在城楼看了一会儿,只见对面营帐井然有序,士兵十万之众,却不闻喧闹之声,只有兵甲铿然作响,显见是军纪严明,而这样的军队必是威猛之师! 半响,淳于深意轻轻叹气,道:“虽说我无比憎恨山矮子们,可此刻看他们的军容,也要佩服一下那统兵的将领。反观我们这边的……唉!若真是打起来了,那孙混蛋不要尿裤子便给我们皇朝人存脸面了!” “山矮子们并不知我们早得消息已做了周全准备,他们远道而来必会先行休整。”淳于深秀看看天色,道:“只是时辰甚早,不在今夜便在明日,他们必有一番攻城以探虚实。” “嗯。”淳于深意认同兄长的推测,“看他们营帐之数,只怕不止十万,而我们丹城仅有三万守军,兵力悬虚,唉,又会是苦战。” “以丹城目前的兵力,就怕他们猛攻,他们如此强大的兵力,若行猛攻,计算我们守下来了,也是伤亡惨重。”淳于深秀也叹道。 淳于深意颔首,转手,见风辰雪一直静默不语,当下问道:“辰雪,你可有何意见?” 风辰雪摇头,道:“我未曾经历过这等事,说起来不过是纸上谈兵,论守城作战,你们比我更懂。” 听到这话,兄妹俩微微讶然,然后一笑。 淳于深秀抬头抹了把脸,再眺望前方时,眼神清亮,神情镇定而有信心,似乎那一抹间便将那些忧心、沉重抹去了。“山矮子们虽人多势众,但丹城城墙坚实,我们守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对。”淳于深意扬眉一笑,自有一种洒脱豪气,“有我们在,这山矮子们又怎杀的进来,我们此刻只要坚守即可,等州府的援兵一到,到时再傻山矮子们一个片甲不留。” 风辰雪侧首看着淳于兄妹,那两张相似的英秀面容上有着一种超越他们年龄的镇定。这两人,虽年纪比自己还小,课他们早已历金戈铁马,练就了一身临千军万马亦不胆怯的勇气与果敢,就如粗朴的璞石,若有慧眼识得,一番琢磨之后比绽明光。 “以时间来算,州府的援兵应该就这两天会到。”她淡淡道,目光重望向对面,“无论山尤是小攻还是猛攻,我们都全力以赴挡住他们,山尤若是觉得丹城难以攻下,许会缓一缓思考更有效的攻城法子。而我们不怕他们去想,我们最主要的是拖延时间,等援军到。不然一三万守军,再大的能耐也没法抵挡十万大军。” ------------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上)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上 五月十八日。 郎日照常升起,万里无云,清风依旧,昨夜的厮杀已过,丹城内外的尸首双方亦收敛,只留下暗红的血迹余一些残枪断剑。 一大早,风辰雪用过早膳,提着孔昭为淳于兄妹做的饭食往城楼去。 淳于兄妹一夜未眠,一直守在城楼,虽是仪容不整,但气色尚好,见到风辰雪带来的饭食,两人也没功夫客套,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片刻功夫便一扫而光。 吃完了,三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尤营帐。 “昨夜算是安然度过了,就不知今日会是如何打算。”淳于深意轻声道。昨夜丹城守军已伤亡两百多人。 “咦?”风辰雪蓦地轻轻一声。 淳于兄妹闻声赶忙往对面望去,却见山尤的营阵中走出些许骑兵,缓缓往这边二来,然后又分出两队往东、西方向而去。 “是来查探地形及周边情况的。”淳于深秀拧着眉头到。 “哥,要不要把那些人射下?”淳于深意扯过弓箭跃跃欲试。 淳于深秀摇头,“射了这几个,后边还会有,你就别浪费力气了。” 说话间,正对面来的几骑渐渐走近了,风辰雪看到其中一人,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随即淳于兄妹也看清了。 “是那个人。”淳于深意当即叫道。 “这不就是那个什么五殿下吗。”淳于深秀看着远处被拥护在中间的年轻男子。 兄妹两不由都侧首看着风辰雪,当日尤翼宣送秦之举可令他们记忆深刻,到想不到竟是他亲自领兵来攻打丹城。 “是这个人当主帅吗?”风辰雪喃喃一语,对于淳于兄妹的目光视而不见,略作沉吟,然后丢下一句“这倒是更好办”,蓦地便见她飞身跃起。 “辰雪!” 兄妹两疾唤,眼前青影闪过,风辰雪已跃下城楼,两人趴在城垛往下望去,十米高的城墙风辰雪轻松跃下,衣带飘飞仿若天人。落地后,她足尖一点,再飞身跃过五米宽的护城河,然后便直往对面那几骑飞去。 那几骑见对面城楼上忽然飞下一人,亦是惊奇,眼见那人直奔他们而来,几人顿向前围成扇形,将尤翼宣护在中间。 风辰雪施展轻功急速前飞,城上城下之人看她,只见纤影飞跃,仿若御风而行,姿态美妙赏心悦目。 “殿下,这人显见是武功高强之辈,定来意不善,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先回大营为好。”尤昆只见对面那人的轻功便知是绝顶高手,此刻忽然而至,必是要对殿下不利,当即劝道。 尤翼宣点头,掉转马头,便打算回去转身之间,目光最后打量那飞跃而来之人一眼,却也在那一刹,风辰雪别在鬓间的面纱在飞纵间被劲风扫落了一边,顿露出了那张欺霜赛雪的玉容,只一眼,已令尤翼宣心魂震颤,顿止住了马蹄。 “是她!”尤翼宣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又惊又喜地看着前方越飞越近的女子,他日思夜想,却未曾想到会这么快便再次见到她,立时便欲纵马上前。 “殿下!”尤昆赶忙拦在他面前,“这女子身份不明,您不可冒险。” 尤翼宣一顿,挽疆顿马,目光迎视着前方飞纵二来的人。她如何会在丹城?她为何此刻现身?她此来意欲何为? ------------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中)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中 淳于兄妹见到秋意遥的第一眼,便想这人可真是生得好看,比之秋大哥,另有一种秀逸风神。 “在下秋意遥。” 当听到那年轻将领如是说道时,淳于兄妹脑中灵光一闪,顿时齐齐叫道:“你是秋大哥的弟弟?” 秋意遥微露疑惑。秋大哥?是说兄长吗? “秋意亭秋大哥。”淳于深秀满脸笑容,“秋大哥曾与我们说过,他有个弟弟叫意遥。” 秋意遥闻言也欣然一笑,“原来两位认识家兄,请问两位是?” 淳于兄妹赶忙自我介绍,然后又与邓骠校、刘守备见礼,接着淳于府尹与孙都副闻迅赶至,将人迎至府衙,再一番寒喧见礼。 得知秋意遥的身份,淳于文渊暗暗赞叹秋家一门英秀,孙都副更是满怀热情,言谈间对威远侯、靖晏将军那是左一句敬仰有加右一句仰慕非凡,更是要把都副府腾出来,请秋都尉入住。 秋意遥婉言谢过孙都副的美意,道与将士们同住一处即可。 孙都副哪里肯同意,说怎能委屈了都尉大人,一定要秋都尉住到都副府去。两过相推,最后还是淳于文渊道府衙后院空着几间厢房,不如收拾好了给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况且平日众人有事皆在府衙相商,倒也是方便。 于是,秋意遥一得便在府衙住下。 大军入城,必有一番安顿事宜,邓骠校、刘守备早得燕云孙吩咐,是以这些事都自行去理了,要燕叙陪秋都尉暂且先去休息。几日来连番奔波,秋意遥确感疲乏,是以也就应了。 淳于兄妹协助邓、刘两人安顿了大军,眼看着便是午时到了,城内城外皆是一片安静。两人想想一夜未归,于是便回了府里,发现父亲不在,问母亲,答被秋都尉请去了府衙。 两人用过午膳后,便也往府衙去。虽是才与秋意遥相识,可先前一番交谈,只三言两语,却已如沐春风,再加上秋意亭的关系,两人觉得应该多与亲近照应。到了府衙,这里两人从小混到大,闭着眼睛也能走,见大堂里没人,于是熟门熟路的往后院去。一入院门,果然听得房里传出父亲说话的声音,同时也闻得一股药香。 院子里一角,燕叙正在煎药,见两人到来,起身行了一个礼,便继续煎他的药。 “爹。”兄妹俩扬声唤一声,然后穿过院子,见房门是敝开了,便跨步而入。 房里,秋意遥与淳于文渊正对坐而谈,见两人进来,秋意遥起身,一笑作礼,淳于文渊则叱道:“你们怎么来了?冒冒失失的。” 兄妹俩进了屋,一个对淳于文渊道“爹,娘还等你回去用午膳呢。”一个则对秋意遥说“我们和秋大哥是自己人,你是秋大哥的弟弟,那我们也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不用讲这些客套了,你坐你的,我们要坐要喝水都自己来。” 秋意遥颔首一笑。 “我方才已与秋都尉一道用过午膳。”淳于文渊回了女儿的话,然后又转头对秋意遥道,“若都尉无其他事,下官便先告辞了。” 秋意遥点头,抱拳作礼道:“方才多谢大人了,大人请。” 淳于文渊回礼,然后离去,出门前不忘告诫儿女,不许烦扰了秋都尉。 等父亲一走,兄妹俩便围着秋意遥一左一右坐下,先前人多不便,此刻可要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 被两人那样放肆看着,秋意遥也不恼,重坐下,神态悠然的品着清茶。 片刻,淳于深意先轻叹道:“真想不到,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是这样了的。” 这刻,秋意遥已脱下青甲,着一身素白长袍,玉冠束发,冠璎垂肩,长眉端秀瞳眸明澈,自有一种文雅清贵之气。 “你倒更像那些没事就呤风弄月的书生。”淳于深秀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微侧着脑袋地看着秋意遥,“跟秋大哥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秋意遥识人无数,自然看出淳于兄妹是明朗爽快之人,又见他们言语间带出一种对兄长的亲近与敬爱,是以心头对两人也是极有好感。当下微微一笑,问道:“不知淳于公子与小姐是如何与家兄结识的。” “诶,你直接叫我们的名字就得了。”淳于深意马上叫道,“公子小姐的叫得我起疙瘩。” 淳于深秀也点头,“我们叫秋大哥作大哥,叫你便叫秋二哥如何?” 秋意遥一笑点头,“也好。” 见他这般爽快便应了,淳于兄妹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分。 “你们兄弟不端架子这一点倒是很像。”淳于深意笑眯眯地看着他道。 “哦?”秋意遥长眉微扬。 “以你们这样出身的人,换作别人,是不屑与我们兄妹相交的。”淳于深秀将桌上的茶杯弹得叮叮作响,“小吏之家,粗俗之辈。” 秋意遥淡然一笑,道:“人之相交,贵在脾性相合,志趣相投。” “秋大哥的弟弟果然不差。”淳于深间爽朗一笑,然后答了他先前的问话,“三月时,秋大哥来了丹城,便是住在我们家,” 秋意遥眸光一闪。 淳于深秀一边弹着茶杯一边接道:“后来秋大哥要去山尤,他不懂说山尤话,便要我陪同,结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深意与辰雪她们,于是我们五人便一块去了山尤国都,不想就在那里得了消息,采蜚与山尤结盟合攻我朝,于是秋大哥便去了景城,而我们则回丹城。” ------------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下)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下 那一日,淳于兄妹没有去问风辰雪他们的那些疑问,他们回到院里,就靠坐在桃树下,从敞开的门看着房里的人。 秋意遥静静的倚在榻上,风辰雪为他抚琴,两人没有交谈,只是不时目光相投,那样的静怡而圆满。 不知什么时候,孔昭也坐到了桃树下,三人听着那悠然的琴声,浑然忘我。忘了丹城,忘了城外的山尤大军,耳边只有这祥和的琴声,眼中只有这小小的院落,知觉的现世安宁,岁月静好,一辈子似乎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时光流逝无声。 当秋意遥起身,风辰雪的琴声亦止。 他已神色平静淡定,又是那个令淳于兄妹折服的秋意遥。他看着风辰雪,眼中仿佛有许多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那样静静的凝视片刻,然后他微微一笑,如明月初出,清淡皎洁。“我走了。” 风辰雪亦看着他,然后垂眸,淡淡道:“好。” 淳于兄妹于秋意遥一同离去,却并未和他一起回府衙,两人从小院出来后,便直接去了城楼,看着远方的山尤营长,心头一片茫茫然。 今日他们认识了一个人,并那样的欣赏他,却在下刻得知这人命不久矣。 久经沙场,亦夺人命无数,可知晓了那人的病况,竟是无比的惆怅。 那一日,兄妹俩立在城楼上,看着黄昏来临夜幕降下,再看着明月初升疏星渐现,可心中尽是空挡与沉重。 而在小院里,孔昭也是忧心忡忡,自二公子走后,风辰雪便一直在弹琴,不曾间断。 “姐姐,你歇歇吧,再弹下去,手都要坏了。”孔昭再一次劝说。 这一回,风辰雪终于停手。 “姐姐,你晚膳都没吃,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孔昭赶忙上前将琴收起。 风辰雪起身,道:“我不饿。”她推门出房,屋外夜幕如绸明月如霜。 孔昭不由跟着她,看着独立院中的孤峭身影,心里便发酸,忍了一下终还是道:“姐姐……你既已见到了二公子,不如我们就一起离开吧。” 风辰雪没有答话,只是仰首看着夜空,月华落在她的眼中,流光幽冷。 “姐姐?”孔昭唤道。 “此时此刻又怎么能离开。”风辰雪清漠的声音里带着惆怅。 孔昭默然,然后再道:“那便等山尤退了兵后。” 风辰雪摇头,轻轻叹一声,“他又怎会答应。” 孔昭一呆,“二公子为何不答应?他明明喜欢你。”他可不是瞎子,二公子对姐姐的情谊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风辰雪沉默着,许久后她才道:“孔昭,我以前有与你说过,这世间并不只儿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摆与人生首位。比如皇室,那是皇权至上,比如百姓,也许是身家性命最重,而予他秋意遥来说,这世上最重的是他的父母兄长。无论他有多不舍我,无论他心中有多痛,他这一生都不会背逆秋家,更不肯伤秋意亭一分一毫。” “可是……”孔昭心中优切,“你此刻已不是公主了,便是驸马他也不知道,你就是个在丹城于二公子相识的平常女子,这不算是背逆秋家。而等丹城的事一完,我们远走高飞去别处过我们的日子,二公子若是挂念侯爷夫妇,那他时常回就是。这样不就很好吗?” 风辰雪轻轻一笑,苦涩无奈。“孔昭,世间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况且……” “况且什么?”孔昭追问。 风辰雪不语,目光看着那株珍珠梅,月色里仿如珠玉莹莹生辉,她移步过去,一阵夜风拂过,花枝瑟瑟,一朵花苞从枝头掉落,她手一伸。恰恰接住,看着手中细小洁白的花苞,心头顿生痛楚。她与他的这一段情,便如这花苞一般,天然生来,却为东风所误。 “姐姐?”孔昭看着她怔怔不语不由唤一声。 风辰雪握着手中的花苞,良久后她怅然叹气。“孔昭,你歇着吧,我出去走走便回。” 孔昭默然,看着她走出了院门。 出了小港,举目环顾,长街静悄,因山尤来袭,城中百姓皆是早早闭门。 ------------ 十三、角声满天甲光寒(上) 十三、角声满天甲光寒上 五月十九日。 这一日山尤依旧未有攻城之举,于是平安度过。 秋意遥白日在淳于兄妹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丹城。申时回到府衙,稍作歇息,然后用过晚膳,再后来他独自来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 那时刻,落日熔金,晚霞如缎,一人自北门悄悄入了丹城。 月州州府燕云孙。 他的到来,丹城里无人料想到,淳于府尹于孙都副接迅后匆匆忙忙将州府大人迎进了府衙。淳于兄妹听说了消息,好奇之下也赶到了府衙,然后便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风流公子燕云孙。 第一眼时,兄妹俩想,只看这皮相,此人确实有风流的本钱。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但觉其神清气茂,言谈举止潇洒中自带威仪,哪里有半分纨跨子弟的轻浮,顿时都疑以前那些只是谣言,眼前分明是端庄肃括的燕州府。 寒暄见礼后,又道此番前来是为督军以长将士士气,此刻前敌环视,请府尹与都副以丹城为重,勿以他为虑。 一番话令在场之人听得连连颔首。只淳于兄妹心里却想,若是督军怎未和秋二哥同行而至?当然也只是心中疑惑,未有言表。 严州府乃是月州最大的官儿,掌一州生杀大权,孙都副自是极力巴结,道府衙已由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都副府宽敞些,不如就请州府大人移驾去都副府住。对于这一点,燕州府倒是很爽快的应了。于是孙都副赶忙吩咐仆从将州府大人的行李搬去都副府,生怕他反悔似的。不过他这倒是多虑了,燕云孙自幼锦衣玉食,虽不见得有多挑剔,但绝不会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捡舒服的地方住。他接着又道本州府常有事要与都副相商,把秋都尉的行李也搬去都副府。孙都副自然是欢欣应承。 一轮茶水过后,燕州府目光扫了扫,问怎不见秋都尉。 淳于府尹忙答,已着人去请都尉了。 正说着,燕叙到了,先与自家公子见礼,然后答都尉去向城中一位高人请教御敌之策去了,临行前吩咐他,若是有急事可去青阳巷寻他。 孙都副听了,赶忙说他去寻秋都尉回来。 这次燕州府没有应,只说如今丹城非同寻常,府尹与都副有重任在身,勿需为此而费事。他眼睛一转,指着淳于神秀道,就请淳于大人的公子替本州府领路吧,本州府也顺道看看丹城,体察体察民意。 既然州府开口,在场之人当然应承。 于是淳于府尹告退,孙都副回都副府去大点州府大人的住处,春淳于神秀则领着燕州府去寻秋意遥,淳于深意自然也是跟着。 大街上,燕云孙摇着一柄紫檀折扇风度翩翩,淳于兄妹一左一右相陪,后边跟着燕叙、燕辛。 兄妹俩不时窥探一眼,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带这燕州府去风辰雪住的小院,又或是一个先去小院里将秋意遥请回来? 走过一条街,燕云孙看得街旁有间药铺,脚下一顿,问:“秋公子怎样?” “回公子,起色尚好。”燕叙答道。 “喔。”烟云孙听着,面上却未有喜色,晚霞洒落他的眉眼,映着一片忧思。 淳于兄妹看得,不由心念一动。 一旁的燕辛听着却道:“公子没问你秋公子的气色如何,是问他病情如何,这几日来有没有照顾好他,可有每日按日按时喝药了,每日饮食如何。” “这几日奔波甚有劳累,只是今日看着格外神清气爽。”于是燕叙多回了一句。 “不点拨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说话。”燕辛摇头。 “气色格外好吗?可不要是什么……”燕云孙喃喃一语,后半句确实隐了话音。 淳于兄妹互看一眼,决定领这人去风辰雪的小院。 小院离府衙并不远,转过了两条街便到了青阳巷。 安静的院落外,淳于神秀叩门,来应门的自然是孔昭。 门一开,燕云孙的眼睛顿时鼓了起来,身后的燕辛也嘀咕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你……你不是燕家九公子吗?你怎么到了这里?”孔昭看着燕云孙也是大吃一惊。 燕云孙扇子指着她,同样惊愕非常,“你是……那位小美人?你怎会在此?”这位小美人名字他记不得了,可他记得他是宸华公主的侍女。 淳于兄妹听得这话,第一反应是这燕州府脱口便是小美人的,果然想、轻浮,看来那些传闻也并非全市谣言,紧接着变疑惑,听这口气……怎么?他们又认识? 院子并不大,房门也是敞开的,他们这几声已惊动了屋里的人,秋意遥走出屋,看到燕云孙亦是一脸讶异,“云孙!” “意遥。”燕云孙捡秋意遥出来刚唤得一声,眼睛瞟到他身后步出的人影,“啪!”的一声,手中紫檀折扇掉落地上,燕辛更是一声惊叫“公主!” 于是院里院外全是惊色,最镇静的只有秋意遥与风辰雪了。 “云孙,你怎会在此?”秋意遥唤一声,将燕云孙的魂叫回来了,于是他抬脚往边易踢,顿时燕辛大叫,“公子你踢我干么?痛死我了。” “本公子想看看是再做梦呢,还是得天帝赏识被请上了天庭。”燕云孙捡起折扇,再一整衣冠,便风流潇洒地渡进院子,先指指墙边的那株桃树点点头说,“再过一月便有桃子吃了。”然后又指着那树雪白的珍珠梅,连连赞叹,“好漂亮的花。”最后目光落在风辰雪身,彬彬有礼的抱拳施礼,“区区燕云孙,敢问这位美人尊姓大名?” 风辰雪看着燕云孙,片刻才谈谈道:“你倒是未变。” 燕云孙闻言呆了呆,直起身看着她,然后揉了揉眼睛,道:“真的是你?!” 风辰雪颔首。 燕云孙转头看着秋意遥,难得的一脸呆愣,“这……是怎么回事?”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知今日是瞒不住了。“这说来话长。” 燕云孙听得,回头一扫淳于兄妹,然后道:“燕辛、燕叙,本公子要与秋公子品酒领,你们与淳于公子、小姐一块去买些好的酒菜回来。” “是。”燕辛、燕叙答应。然后望向淳于兄妹。 淳于兄妹望着风辰雪,面上不起微澜,心头却是堵得慌。他们与她相交以来,自问是肝胆相照视之为知己,可而今看来,却是自作多情,她不过是虚与委蛇。两人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深秀,深意。”身后风辰雪忽然出声唤住他们。 兄妹俩止步,头也不回道:“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就走。 “听我一方再走。”风辰雪的声音再次传来。 兄妹俩一震,然后转回身。 风辰雪看着他们,并未有任何的羞愧与内疚,依旧神色谈然,目光清透。 “与你们相交的是风辰雪,我此刻是风辰雪,我日后也只是风辰雪。我不说从前,是因为那与我们的相交亳无干系,说只会徒增烦扰。所以你们若认风辰雪为友,便可离去,若你们写要知晓从前,自可留下。”说罢她静静地看着他们。 淳于兄妹怔怔站了片刻,然后两人朗然一笑,转身出门,燕辛、燕叙自然跟上。 ------------ 十三、角声满天甲光寒(下) 十三、角声满天甲光寒下 夜深人静。 幽暗的房中,阖目而卧的燕云孙忽然睁开眼,看着床顶半晌,然后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银光似水,晚风沁凉,不觉披衣步出房门,就在屋前胆阶上坐下,仰首看着夜空上的弦月。 看了许久,然后无声的笑起来,还着深刻的自嘲。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明明地的逍遥自在,偏要强行看一眼,于是便有了惆怅。 明明可有百般惬意的日子,偏因那一点奇诡的心思,于是便有了这一身束缚。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怀。 做到了驸马,却永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这不是傻子才有的痴念,才会做的傻事么。 到如今,却是她已消遥,他入樊笼。 不知是否上苍作弄,才会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他埋首入臂弯,无声的轻轻的笑起来。 他曾经在不眠的深夜里骂过秋意亭是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哈哈哈…… 很想大笑,却最终只是在这暗夜里沉默。 错过了,也晚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夜,深沉而静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蓦地一阵雷鼓之声响彻夜空,惊破了丹城里所有人的好梦。 燕云孙猛掸头起身。是山尤夜袭?! 他赶忙往秋意遥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院门,便见灯火已亮起,窗纸上映着秋意遥穿衣的身影,一旁燕叙 正在服侍他。 “想不到山尤选在这个时刻攻城。”燕云孙推门进去。 秋意遥一身铠甲,戴上头盔,再取过佩剑,“我去了,你留在这里。” “我刀都拿不动,当然只能留在此。”燕云孙笑笑,“你小心点,我不想日后被意亭那小子追杀。” “放心。”秋意遥步出房门,然后回首一笑,“我此刻还不想死。” 月色之下,那张脸依旧苍白如雪,可那双眼却仿如古玉,历千百年岁月尘劫,亦不掩其温润华光。 燕云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似喜还忧。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见孙都副急急忙忙赶来 ,衣帽绫乱,一见着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贼竟然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攻城了!” 燕云孙失笑,然后一敛神色,极是忧心的道:“孙都副,本州府只是书生一名,实举不起刀剑,就请都 副在此保护本州府如何?” 孙都副闻言大喜,既可逃脱了与山矮子们短兵相接的险境,又可亲近州府大人,如此一举两得。“燕州 府请放心,末将定会保护好您,让山贼不敢近一步。” “如此可就烦都副费心了。”燕州府颔首而笑。 秋意遥出了府衙,闻得四面鼓声远远传来,倒并不慌急,东西南北四前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 守其位。他立于街上,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府衙,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再盖上都尉印鉴,封好 ,然后唤过燕叙,道:“去北门交给李千户。” “是。”燕叙领命而去。 那一夜,山尤自东、西、南三面大举攻城。 身首黑甲的山尤士兵扛着云梯,举着长盾,前扑后继的攀上城楼,远望下方,还有无数的士兵蚁虫般密密而来,昏黄的火光之下,仿似黑云压城,绵绵不绝,又如汪洋奔涌,汹涌澎湃。 ------------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上)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上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际,秋意遥醒来,于是燕叙找来软轿,将他悄千去了风辰雪的小院修养。 辰时,燕云孙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员将士议事,众人至时,发现不见秋都尉与李千户,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与李千户已另有重任,于是众人释疑。 议事之时,孙都副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诸人有的鄙夷,有的烦厌,有的更是不屑一听,只不过燕州府一直品茶颔首,似乎对孙都副的话颇为赞赏。当孙都副终于收声之时,诸人松了一口气,而燕州府则赞扬孙都副熟读兵书常人难比。孙都副闻言顿飘飘然,又见州府大人看着茶杯眉头微皱,赶忙关切地询问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于是燕州府告诉他,他一贯爱品“银针”,只可惜走时匆忙,忘了带来,这“毛尖”虽好,依是差了几分。孙都副一听,忙答他家中便有极品银针,这就去为州府大人取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而自那后,燕州府总是是不是的对某样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表露一两分兴趣,孙都副于是一门心思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大点起来,至于丹城兵事,反正还有别人呢,他只需讨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锦绣前程。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孙都副离去之后,燕州府一端神容,将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众人诧异之余,亦欣然领命,对州府更是心悦诚服。在众人退下时,燕州府又将田校尉单独留下。 那一日,城内成为皆安然度过。 饿第二日,许是前一番攻城元气大伤之故,山尤未有所动,于是白日里依旧平静度过。 至深夜,两千骑兵悄悄自丹城南门而出,夜袭山尤,睡梦中的山尤军被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整装迎战之时,丹城军确实迅速退兵,山尤军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不料丹城军离去前一轮火箭射下,顿时山尤营帐火光大起,山尤军忙弃敌救活。 二十三日,双方按兵不动。 二十四日,山尤发兵攻城,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无功而返。 二十五日,双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旧按兵不动。 二十七日,凌晨,一千轻骑自西门悄悄而出,绕至山尤后方,火烧粮营,退兵。 二十八日,丑时,山尤以两千精兵悄悄绕至丹城北门,欲行突袭,却为北门守军床弩射回。 ………… ………… 于是,就在双方这不断重复着的攻袭、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中)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中 那日山尤气势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只能退兵。 第二日,双方按兵不动。 六月奠,十分炎热,骄阳似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里有不少中暑再加上远离家乡又久攻不下的焦躁,士气颇是低落。山尤有几名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此不由忧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帐篷中与同行军师商讨攻城良策时,忽有亲兵来报,说陆将军在帐外求见。 尤翼宣闻言忙道:“请。”然后向军师点头,军师会意,退下。 帐门掀起,与军师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两鬓微班的老将,正式山尤的一等虎威将军陆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战功赫赫后的名将,本事此次出兵的主帅,因尤翼宣忽然上书要亲自领兵,山尤王亦向爱子建立武勋,于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陆守鑫向来拥护这位才干出色五王子,因此并无二议,甘为副帅。 “殿下。”陆守鑫躬身行礼。 “陆将军免礼。”尤翼宣对这位老将也是十分尊敬,“快请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为其搬过椅子。 陆守鑫倒也不讲虚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后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看着尤翼宣,道:“殿下,末将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后道:“将军乃是我山尤名将忠臣。” “好,既然殿下视末将为忠臣,那末将便有话直说了。”陆守鑫抱拳道。 “将军请说。”尤翼宣亲自为其斟茶。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一顿,抬眸看着陆守鑫,疑惑着刚才是否听错了。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重复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壶,看着陆守鑫,脸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陆将军何故出此言?” “因为久战无功,已无胜算。”陆守鑫又是一句直言。 尤翼宣眼光闪烁一下,心头颇有恼意,但面上并无显露。“陆将军为何认定没有胜算?” “殿下是个明白人,末将不以为殿下会看不清楚。”陆守鑫眼神锐利。 尤翼宣眉头微皱,眼睛看着陆守鑫,没有说话。 “殿下,我山尤近年是十分的兴盛,但论国力、兵力并不可比皇朝大国,只是强敌在侧,我等小国实难安枕,是以才定下联合采蜚蚕食皇朝之策。”陆守鑫道,“此次与采蜚联合出兵,本是要攻皇朝一个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月州,如此便等同在皇朝腰间插下一柄利刃,图的是日后步步进逼。” 尤翼宣唇角一抿,依旧没有说话。 陆守鑫继续道:“可而今,显然是我们出兵的消息早已走漏,是以丹城才有了防备,而援兵亦是迅速赶到,让我们失了先机。”他说到此,脸上肌肉抽动,显然对如此机密之事走漏消息甚为不满。“若能猛攻一举拿下此城倒好,可我们一番强攻下来,反是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再后来,我们与丹城兵力相当,互为攻袭,没占到便宜,反耗了将士们的士气与精力。殿下,我们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不占一桩,再继续下去,不外两个结果,一是丹城等来了更多的援兵,二是我们士气、粮草耗尽,丹城不战而胜。” 听了陆守鑫的话,尤翼宣面无表情,只是桌上的手紧紧握起。 “殿下?!”陆守鑫忍不住唤道。 尤翼宣沉默许久,才沉声道:“不能退兵。” “殿下?”陆守鑫的声音拔高,已带有失望与怒气。 尤翼宣抬眸看着他,眼神冷厉,面色深沉,道:“我此次出兵,父王报了多大的希望将军石知道是,若我们无功便返,到时父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朝中那些大臣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来陆将军也是知道的。” 听得这话,陆守鑫顿做不了声。 “所以无论怎样,你我至少都得攻下丹城才行。”尤翼宣斩钉截铁道:“否则你我也不用再回国度,我也不用奢想王位了!” “可是……”陆守鑫沧桑的面上浮起悲色,“殿下,既算是我们攻下了丹城,那也是残胜如败啊。” 尤翼宣眼睛暗沉如墨,声音亦沉甸甸的,“将军,我们别无他法。” 陆守鑫无言。 那日,尤翼宣召集众将于帐,定下翌日攻城之计。 待所有将领离去后,尤翼宣走出营帐,外面已是漆夜繁星。举目眺望,对面的丹城在黑沉沉的夜里偶尔现银光,那是城楼上守军的铠甲折射的星芒,在这夏夜里看着,亦一片冰冷韩澈。 “殿下,我们之所以失了先机,定是因为当日的贼人走脱了。”尤昆在他身后道,“而当日的贼人肯定就是那位风二小姐藏起来了。殿下,这风小姐是我们的敌人。” 尤翼宣沉默着,半响后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本王知道。”那一日她想掳他之时便已全然知晓。 “殿下你……”尤昆小心翼翼开口,却终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许久,尤翼宣道:“我们三年不曾扰过丹城,已放松他们的警惕,又年年财帛打点了丹城的守将孙荣,那人全无才干,计算有淳于府尹但他无兵权亦是无济于事,本以为这丹城一攻即破,却不想我们都耗了都一个月了,依旧五寸功。想来,这守城的将军定不是那孙荣,极有可能是那日援兵的将领。” “嗯。”尤昆点头,“那孙荣属下前年作为秘史来丹城时曾亲眼见过,胆小如鼠刚愎自用,若是他守城,我们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攻下丹城。” “却不知此刻这丹城是守将到底是何人?本王虽非名将之才,但也懂兵略,而出兵以来唯恐行差踏错,事事听取陆将军他们的意见,自问以尽量做到完全。可这些日子下来……” 尤翼宣握拳,不自觉的抿紧嘴,眼睛里射出一种烦躁又无奈的情绪。“似乎但城里的那个人,他事事比本王想的更远更细,以至处处为人所料,处处为人所制。” 听得他这一番话,尤昆不由劝解道:“殿下,胜败乃常事。” “尤昆,败就使亡。”尤翼宣语气冷然,“本王若不能攻下丹城,那回到国度便是形同废人。” “所以殿下才有明日之举?”尤昆道。 “明日一绝生死。”尤翼宣的声音里带着决然。 ------------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下)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下 清晨,大军拔营启程,纵马追敌。 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并未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而是隔着两三里的距离紧紧跟着。前方山友军不明所以,却又无法可为,只能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但盼能快点摆脱了追兵,又或者早一点回到国度。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万里,朗日高选。 当尤翼宣看着前方那列陈以待气势如山的紫甲大军时,他猛然明白,大势已去。 那一刻,心如死灰,却也在那一刻,清醒异常。 前方,那紫甲大军的阵前,旌旗在风中咧咧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殷红的披风飞扬身后,万顷日辉洒落,盔甲折射熠熠华光,那人炫美灿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将军秋意亭么?! 折在如此英伟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丢脸。他很平静的想着,回首,后方蹄声如雷,紫甲若云来,那是丹城大军追至。却不知那位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将领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着他的马头,神色焦虑,“您换上小兵的衣裳悄悄循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转头看他,这个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即是说他做为名将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人君却不差,至少他拥有这样中心的部下。他这刻心平气和,又是山尤国度里那个从容镇定的无王子,“尤昆,国度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头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不一时之辱,以图复国报酬。” ------------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上)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上 “秋大哥!” 当厮杀结束,淳于兄妹向着秋意亭飞奔而去。 秋意亭银甲染血,神容冷峻,看到飞奔而来的淳于兄妹时,微微绽出一点笑容。 而后邓骠校、刘守备、李千户、田校尉等亦纷纷上前,抱拳行礼,各寒暄数语后退下、指挥着士兵收拾战场。 “秋大哥,你可知这回丹城的领将是哪位?”淳于深意神秘兮兮的道。 秋意亭却是了然于心,“勿需知会,便能与我配合得分毫不差的,自然是熟知我之人,普天之下除我弟弟意遥外,再无第二人。” “啊?”淳于深意瞪目,“原来你知道了?诶,亏得我们还以为你不知道,想卖个关子呢。” “哈哈……”秋意亭朗声一笑,“其实我在景城时便已从陆都统口中得知了意遥随云孙至月州一事,云孙不懂兵事,陆都统又不在,自然就是意遥为他出谋划策了。” “哦,原来是这样。”淳于深意恍然大悟。 “不过你们兄弟还真的很了解对方。”淳于深秀也道,“当日秋二哥知道你去了景城后,他马上就知晓你的意图。” 秋意亭没说话,只是笑着,神色间带着骄傲与自豪。 “咦,秋二哥与辰雪怎的都不见了?”淳于深意望前望后,却发现没有那两人的踪影。 “嗯?”秋意亭一听顿显讶色,“他们也来了?” “是啊。”淳于深意点头,“这一路上能把山矮子们追得落慌而逃,可全是秋二哥的功劳呢。” “不过怎么没见他们了。”淳于深秀一扫视着战场,触目尽是紫甲将士又或是倒地的黑甲军。 “意遥竟然亲自来了?他的身体如何受得了长途奔袭。”秋意亭眉头一锁,然后一抬手,便有一名年轻的侍卫走近。“秋崇,你领人去找二公子。” ------------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中)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中 大军在城外驻扎,秋意亭本是要与大军一处的,不过燕云孙却拉着他一起到了都副府。经过一日的喧闹,直至夜幕降下时,两人才得闲在院子里共品一壶清茶。 “云孙,意遥呢?”整个白日,秋意亭都没有见到风辰雪与秋意遥,这刻只两人在,自然就问了,“他身体怎样?我知道你笨,那你让他给你出出注意就行,怎么还让他领兵奔袭?他那身体哪受得了。” “唉,你可别怪道我头上。”一听秋意亭的口气燕云孙赶忙撇清关系,生怕撇晚了,秋意亭的拳头又落在他脸上了。“这是意遥自己要求的,你也知道的,你们兄弟两一身功夫,我可没本事强求你们做什么的。” “哦?”秋意亭狐疑。他这弟弟他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来不出风头,总是光芒尽敛的一个人,这回怎么会主动要求领兵了?而且他爹娘怎么会同意他到这么远的月州来? 燕云孙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耳边听得脚步声,转头一看,便见燕辛领着淳于兄妹来了。 “秋大哥,燕州府。”兄妹俩打一声招呼。 见到他们,秋意亭自然想到了风辰雪,于是问道:“我许久未见辰雪,她如今可还在丹城?” 一听这话,淳于兄妹僵了僵,不自觉的把目光望向了燕云孙。 秋意亭见此,不由也望向燕云孙,只不过眼中尽是费解。 燕云孙敲了敲茶杯,想着迟见早见总是要见的,况且秋意亭这样的人又能瞒他什么呢。于是道:“我正要告诉你呢,这都副府里人多事杂,不利意遥养病,风姑娘住的院子安静,所以意遥便住在那边。”说着他站起身,“你担心着意遥的身体,那这刻我便领你去看他,顺道你也见见风姑娘了。” 秋意亭听着这话,心头不知怎的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他没怎么在意。只道:“好。” 于是四人出了都副府往青阳巷去。 天幕上弦月如钩,长街上华灯初点,三三两两的路人络绎不绝,今夜的丹城沉浸在欢庆喜闹之中。 四人走在街上,竟是没有一人说话,安安静静的。 一路到了青阳巷,还在巷口便听得隐隐的琴声传来,秋意亭听了顿神情一振,不由加快了几步,走在了最前头。这等清雅的琴声,他曾多次耳闻。遁着琴声走,便看到前方有一座小院,院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那悠悠琴声便是从里传出。 于是秋意亭示意几人放轻脚步,以免打断院中人弹琴,他悄悄走近院前,然后轻轻推开院门,顿时灯光迎面扑来,琴声清晰入耳。然后他看到院子中亭亭开着一树白色的珍珠梅,琼雪似的花树下,一青衣女子螓首低垂,正凝神弹琴,素手轻拂,清音如水。 那刻,他顿住了脚步,就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那低首抚琴的人,下一刻,抚琴之人螓首微抬,那一刻,他只觉天地俱静,万物俱消,他眼中有她,他耳中有花落之声。 夜沉如墨,明灯似星。 他站在门口,静静谍琴,望然身后之人,望然天地之物。 晚风拂花,幽香染袂,素容如月,琴曲清和。 当一曲终了,他悠然醒转,抬步入门,正欲唤她,却见她侧首看向左方,那时刻,廊上的灯光洒落,照得她容华似水,目光缱绻。 他一震,顾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有冰水淋头。 廊前横着一张竹塌,榻上倚卧着一名男子,眼眸微阖,神色怡然,似乎还沉浸在琴曲之中。灯光清晰的照出那人如画的眉眼苍白的面色,那是他熟悉至深的人,他的弟弟秋意遥。 他木然站在门口,身后三人自也是看到了院里的情形,淳于兄妹看着秋意亭的神色不知是进是退,而熟知内情的燕云孙只能暗自叹气。然后他抬手扣了扣院门,才将那沉在自己天地里的两人扣醒。 风辰雪与秋意遥移眸,一眼便看到院门前的秋意亭,顿皆是一怔。 然后,秋意遥缓缓扶着竹塌起身,唤道:“大哥” 风辰雪亦起身,淡然看着秋意亭。 秋意亭移步入内,看看风辰雪,又看看一脸病容的弟弟,忽然间希望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意遥,你今日可有好点?”燕云孙摇了摇折扇,作出一派从容地打着招呼,“意亭知道你在这边养病,所以要来看看你。”接着又看着辰雪道:“辰雪,你与意亭也早就相识,不用我介绍了。孔昭呢,我还挂念着她煮的茶呢。意亭,你呆站着干什么,辰雪是美人,可也不用看得发呆呀,不过你看她与意遥站一块,是不是金童玉女呀。” 秋意亭闻言,太阳突突剧跳,侧首看着燕云孙,目光如剑,“云孙,听说你当年曾在街上拦着宸华公主的玉辇,只为看她一眼。” 这一语顿让风辰雪、秋意遥、燕云孙齐齐呆在当场,淳于兄妹则疑惑,不解秋意亭怎么突然说这话。 “意亭你……”燕云孙惊愕至极地看着他,难道他竟是知道风辰雪的身份?他知道了?! 秋意亭走近两步,看着花树前容华绝世的人,心头一涩。转头,看着廊前的秋意遥,轻声的清晰的问:“意遥,你知道她是谁吗?” 秋意遥面白如纸,眸中一点微光如风中烛火,他迎着秋意亭那明利如剑的目光,轻轻点头,“知道” 秋意亭的心头如钉了枝铁钉,一瞬间鲜血直流痛不可当,他固执地重复问一句:“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谁吗?” 这一句问出,秋意遥身形一晃,但他扶着榻站稳了,性锁骨立如一杆凌云碧竹,虽承着千斤的内疚百般痛楚亦不曲折。他看着兄长,一字一字的道:“大哥,我知道。” 那一刻,秋意亭眼中闪过失望、愤怒、悲伤,可他克制着,只是沉默地看着的弟弟,心头窒痛难当。 院中气氛凝结,燕云孙呆立一旁不敢开口,淳于兄妹惊愕着,心里似懂非懂。 许久,秋意亭移眸看向风辰雪,她亦静静看着他,他的目光复杂,她的目光清冷如故。对视半响,秋意亭蓦然转身,大步离去。 “秋大哥?” 淳于兄妹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又回头看着神色复杂的秋意遥、风辰雪,两人心头惊奇、疑虑不断。 “哎。”燕云孙叹气一声,“意遥,你别担心,我他。”说罢也转身离去了。 ------------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下) 第二日,淳于深意一觉醒来,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用过早膳后便去了都副府。一到那,只见燕云孙撑着头一脸瞌睡的喝着茶。 “秋大哥呢?” 燕云孙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一早就没见人影。” “喔。”淳于深意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 “你找他有事?”燕云孙又打了个哈欠,昨夜吹风太晚,结果只睡了一个时辰。 “秋大哥昨晚走得太早,都忘了‘苍涯花’的事了。”淳于深意灌下半杯茶水。 “什么‘苍涯花’?”燕云孙没怎么在意,继续与瞌睡虫对抗。 “听说是什么稀世灵药的。”淳于深意答道,“还有个什么‘凤衣草’听说也很灵的,不过那个没见过,只那‘苍涯花’辰雪抢了山矮子们的,然后嫌它太丑太臭便给了秋大哥。” 燕云孙一愣,然后精神一振,问:“你说‘苍涯凤衣’?意亭有这个?” “‘凤衣草’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苍涯花’确实在秋大哥手上。”淳于深意道。“我今日一早想起来,这药不正好给秋二哥治病么,辰雪这么久都没提过,只怕她也给忘了。” 燕云孙眉锋轻动。风辰雪从未提过?她当初将那药给了意亭,只怕就是想着意亭带回给意遥治病了,只是没想到她自己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而这刻,他们又怎么会去问意亭要那药呢。 “我去青阳巷看看,说不定秋大哥已在那边了。”淳于深意将茶杯一放便走了。 身后,燕云孙慢慢的倒一杯茶,“‘苍涯凤衣’么……”喃喃念一句,然后轻叹一声,当年朝晞帝亦服过‘苍涯凤衣’呢。 秋意亭并未去青阳巷,而是去了城外大营,直到日落时分才出营回城。 入了城门,他慢慢走在大街上,漫不经心的看着街旁的店铺行人,忽然间心念一动,然后侧首,便见风辰雪立于三丈外的街边。乌鬓素容,只是静静站着,却自有光华流转,令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他走过去,看着她,心头顿然涩重。 “意亭。”风辰雪平静地唤他一声。 秋意亭心口一松,她没唤他秋将军,亦没唤他大公子,总算未将他视作路人。看看天色,他道:“辰雪,陪我赏一回落日如何?” “好。”风辰雪答应。 于是两人并肩漫步在长街,皆是风采绝伦之人,自然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注目连连赞叹。两人悠然而行,走过长街,走过石桥,走过巷道,然后便到了北门外。 走出城门半里的样子,便可见一处湖泊,湖泊的对面是村庄,两人在湖畔停步,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艳丽的晚霞与苍翠的久罗山,湖边云杉环立,脚下开着一些无名的野花,十分的清静怡人。 站在湖边,两人静静的没有说话,暮风吹拂,送来几丝凉意。夕阳掩映下的村庄静美如画,鸡鸣犬吠声隐隐传来,屋顶上炊烟袅袅,田径上归人匆匆,看着如此情景,才历过战事的两人,不觉皆生安宁静好之感。 “辰雪。”许久,秋意亭忽然出声唤她。 风辰雪转头看他。 “若当年是我与你行礼,那么今日此刻便该是年年久久。”秋意亭侧首看着她,想看清那双眼眸中任何一丝变化。 那双眼眸清透滟潋如眼前湖泊,闻言的瞬间微澜轻晃,下一瞬,静如明镜,移首,望向了半空的炊烟。“意亭,不再有当年,因为当年已经过去,时光不能重流,你我亦不能回头。” 闻言,秋意亭心头翻涌,不能平静,凝视着身旁的女子,失落而无奈。“辰雪,只因我错过了,晚到了。” 风辰雪静默,目光渺远的看着前方,良久,她轻轻启口,“我们三人,是缘深,是缘浅,或只有上苍知晓。可是,意亭,我与意遥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离彼此最近。” 秋意亭胸口一窒,顿不能言语。 风辰雪自袖中取出那支金笔簪,“意亭,这个还你。” 秋意亭垂目,怔怔看着那支金簪,心头一片涩苦。当日他悄悄买得此簪,离别之际插在她的鬓间,即有求偶之意,亦有暗示之意。他知道她就是他的妻子宸华公主,可既然她已重生,那这一次,她是宸华也好,是辰雪也好,他亲自向她求婚。如今她果然是要还给他。 金色笔簪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的华灿耀目,握在那莹白的纤手中,金华玉韵,相得益彰。 “这支笔簪便当我为弟弟下的聘礼吧。” 风辰雪一震,抬首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沐在霞光之下,英姿隽永,如神邸降临。 “辰雪,这支笔簪便当我为弟弟下的聘礼。”秋意亭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怅然,有平静的释然。 良久,风辰雪垂首,然后摊开的手掌轻轻拢起。 秋意亭看着,有酸涩,有欢喜,“辰雪,我为你戴上此簪如何?” 风辰雪凝眸看他,静默无语,许久,她轻轻颔首,“好。” 秋意亭自她手中取过笔簪,插入她的鬓间,端视片刻,然后轻声道:“辰雪,这支笔簪是我为你戴的。” 闻言,风辰雪止不住心间幽幽一叹。 “辰雪,你这叹息可是为我?”秋意亭凝视她,然后唇边慢慢扬起一丝浅笑。 风辰雪未答,只是转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两人离开湖畔回到城里,走过巷道,走过石桥,走过长街,当同行的路走到尽头时,一往左,一往右,分道而行。走出一段,秋意亭回首,看那道纤影渐行渐远,慢慢淹于暮色。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星月初升。 秋意亭回到都副府,燕云孙见他回来,似乎欲言又止。但秋意亭没有理会,用过晚膳,回了房中,过得一刻,便又出门了。燕云孙一见他出门,马上便跟了出来。走了不过两刻,两人便到了青阳巷。 “唉呀,你果然是来看美人的。”燕云孙折扇一合,便抢在前头叩门。 开门的孔昭一见门外的两人,先是欣喜,然后便是紧张。 “孔昭小美人,你姐姐在吗?”燕云孙跨步入门,“区区一日未见她,甚为想念呀。” “在。”孔昭答道,看着秋意亭,还是招呼了一声,“大公子请。” 秋意亭淡淡颔首,入内。 “姐姐,燕州府和大公子来了。”孔昭冲着敝开的厢房里唤一声,然后便领着两人进去。 房里,秋意遥正在喝药,风辰雪在一旁看书。 听得两人来了,秋意遥放下药碗起身相迎,“大哥,云孙。” “你们来了。”风辰雪将手中书放下。 秋意亭看一眼秋意遥,再看那喝了一半的药,道:“把药喝完了。” 秋意遥顺从的端起药碗。 风辰雪看一眼燕云孙,往外走去,燕云孙会意,跟在她身后出门。 房里,秋意遥喝完了药,抬头看着身姿伟岸的兄长,心头有很多的话想向兄长说,可此刻两人面对面时,却觉得无论什么话都是多余的,都只会是借口推托,于是唤一声“大哥”便沉默了。 秋意亭看着弟弟,心里实在是恨不起来恼不起来,只能轻轻叹一声,“你在我面前拘什么礼,坐着吧。”自己也在榻前的竹椅上坐下。 秋意遥依言坐下。 “不过几月不见,你便将自己弄成这样,若爹娘看着,又该心疼了。”看着弟弟形销骨立的模样,秋意亭忍不住心疼起来。 “大哥。”秋意遥心头又涩又痛,“我愧对你。” 听着这话,秋意亭微微一顿,然后平静地看着弟弟,“既是如此,那你还要这样做?” 秋意遥看着兄长,静静的看了一会,然后从容道:“是。” “即算是拖着这样的病弱之躯?”秋意亭又道。 秋意遥眼中有痛,可脸上有着淡淡的绝然无悔的笑,“是的。” “能听你这般说,我倒是放心。”秋意亭叹息一声。 “大哥。”秋意遥心头又是一涩。 秋意亭起身,慢慢踱步至门前,看着院子里随兴而谈的风辰雪、燕云孙,凝视片刻,他才悠然开口,“你、我、宸华,三人因姻缘相纠,是我与宸华无缘,那场大火便已将一切斩断。尔后,你、我、辰雪,我们相逢相识,辰雪中意的是你,依旧是我与她无缘。”他转身,看着弟弟,“意遥,你与辰雪是两情相悦,你没有什么需要愧疚的。认真说来,是我愧对你。这些年,我征战在外,把家把爹娘都抛给了你,是你连着我的那份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爹娘,让他们得享天伦。” “大哥。”秋意遥摇头,“爹娘视我若亲子,百般疼我,我尽孝道是应该的。大哥自小就维护我照顾我,还因为我老是和人打驾,因为我而被爹爹打骂……而我却未为大哥做过什么事,而如今还……” “意遥。”秋意亭移步近前,看着弟弟,心头苦涩之余,又是无奈又是疼惜,“云孙老骂你是个软心肠的笨蛋,我以前虽老驳他,可我心里还真认为他没骂错,你真是个软心肠的傻瓜,从来只知道为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打算。”他抬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你是我弟弟,被人欺负,我自然要保护你,要为你报仇,就如同你愿为我拖着病体日夜不休的苦思破阵之策一样,我们是亲人,维护照顾对方是理所当然的。” “大哥。”秋意遥抬手拉住兄长的手,没有放开,紧紧的攥着,脸上欲哭欲笑。 秋意亭捏捏弟弟的手,然后放开,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瓶,“这个是给你的。” 秋意遥接过,“是什么?” “苍涯凤衣。”秋意亭淡淡道。 秋意遥手一抖,蓦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兄长。 看着弟弟那副样子,秋意亭由不得一笑,道:“这‘苍涯凤衣’乃是苍涯花与凤衣草两药制成,前者是辰雪为你抢来的,后者是在我从山尤王宫取来的,并让王宫里的御医制成了药装在这瓶子里。我听闻这能治百病,只愿你服了后,从此便病痛全消壮壮实实的。” “大哥……”秋意亭哽咽,心头感动愧疚悲楚皆有,看着兄长,无以成言。 “意遥,你好好的,我与爹娘才会安心。”秋意亭叹息道。 “大哥!”秋意遥心绪激动,想说我此生能为秋家之子实为幸事,想说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可是话到嘴边,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秋意亭却似乎知道弟弟的心意一样,他眷念地看着弟弟,声音温柔,“意遥,若真有来生,我们还要做兄弟。”他知道,无论生与死,从此他都要失去这个弟弟了,一想至此,顿胸口割肉似的痛。 “哥……”秋意遥心头大恸,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傻瓜。”秋意亭揽过弟弟的肩紧紧一抱,眼眶一热,“意遥,这辈子可与你为兄弟是为幸事,我希望下辈子还能如此幸运,我还是做哥哥,你还是做弟弟。” “好,我们下辈子还是兄弟,你还是哥哥,我还是弟弟。”秋意遥回抱住兄长,紧紧的,从此后,便万水千山永隔,黄泉地府亦难相逢。 ****** 七月三日,大军拔营,起程回帝都,燕云孙同行,回泽城。 秋意遥与风辰雪于城门前相送。 离情依依,终有别时。 秋意亭跃上马背,看着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朗笑道:“意遥,我会告诉爹娘,你得遇神医治好了病,更与一位佳人一见倾心,从此夫妻逍遥天涯不肯归家,是有了媳妇便忘了爹娘的不孝子!” “好。”秋意遥微微一笑,“大哥你就这样告诉爹娘。” “哈哈哈……”秋意亭大笑,同时马鞭扬起,“意遥,得空之时记得回家看看爹娘!”话音落时,白马飞驰而去,那姿态是踏上征途的意气风发势不可挡,身后跟着淳于兄妹及众将领,以及彪悍勇猛的千军万马。 庆云二十二年五月中。 山尤、采蜚合谋联兵攻打皇朝月州,为靖晏将军秋意亭洞悉。他一方面派月州陆都统屯兵景城挡住了采蜚大军的进攻,另一方面以丹城为饵牵住了山尤十万大军,而他自己率云彻骑出兵山尤,一路势如破竹。 六月七日,云彻骑攻破山尤国都。 六月二十四日,云彻骑与丹城守军两面夹攻,于固秦尽歼山尤残军,至此山尤亡。 而这却只是皇朝第一将征途的开始,此后二十年里,元戎、芜射、采蜚、南丹、齐桑相继为他所破,真真做到他当年所说“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而他亦缔建皇朝无人可及的功勋。 不同于后世对燕云孙褒贬不一的评价,后世提起秋意亭时,无不是敬仰崇拜。燕云孙政绩卓越功在百世是勿庸置疑的,只是他的风流浪荡不为清高文人所喜,以至史书评到其人时甚为苛刻。而秋意亭武勋盖世,更是品性端方,其一生仅有一妻,即安豫王长女宸华公主,只是公主早逝,尔后数十年,他未有续娶,只一位侍妾相伴。妾生一子后,于庆云三十一年染病而亡。其子喜爱书画,终生未仕,娶燕云孙之女为妻。 后世都评秋意亭这位倾世名将为不败战神,同时亦都认为,他能创下这令后世之人无法企及的功勋,除了他自身卓绝的才华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独具慧眼用人不疑的明睿帝。 秋意亭一生武勋前可追始帝、朝晞帝,后世数百年无人可比,说一声功高震主不为过,但君臣数十年,明睿帝从未疑过他,再多的弹颏、谣言、中伤,都不曾动摇过明睿帝对他的信任。而秋意亭功勋再大,亦一生不肯在朝中任官职,不参朝政,只理兵事,只一个“靖晏将军”之封号,谨言慎行,不居功自傲,不恃宠而骄,不嗜金银奢华,不贪权恋势,不越人臣之位,一生事君以忠。 庆云三十四年,明睿帝封秋意亭为“穆王”,那是皇朝唯一一位异姓王。 那样的互信不疑的君臣,也令后世帝王臣子羡慕不已,但却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一对辉耀史册的明君能将。那一段君臣际遇传为千古佳话。 (完) ------------ 番外—流光如电逝 他骑一匹马,几件衣裳,再一些银钱,然后便一路漫无目的走来。 从帝都出来,沿途依旧孝服纸钱随处可见,皇朝的山山水水似乎还沉浸在君主逝去的悲伤中。其实国丧已过去两个月了,可是百姓们却依旧为先帝服孝,可见爱戴之深。 他这一路,走过了许多的地方,看过了许多的风景,亦遇到了许多的人,可他最常做的事却是回忆。这么多年,他与他的铁骑,几乎已踏遍了皇朝的每一寸土地,只是从来都是匆匆而过,未曾有过闲心欣赏一下当地的风景风情,而如今,他有闲时闲心了,可再看这些山山水水,最先涌上心头的却往往是一些人和事。 比如在这富饶的华州,他记得当年有位姑娘站在天支山上,意气风发地对他说,一定要做到让他非她不可。可是两年后,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明艳嫁衣出嫁了,并略带遗憾的对他说,她虽做到了让他非她不可,却只是在战场上,她成了他“非你不可”的得力战将。 非你不可。 世间真有些人,有些事,是“非你不可”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 在很多年前,他生命中曾有过一位女子,可是他与她错过了,他放手而去,曾经以为,在漫长的无情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淡忘。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才明白,她就是他的那个“非你不可”的人,可他不是她的那个“非你不可”的人。 他的一生,尊荣风光,已是世间无双,可亦有一些遗憾刻骨铭心,在这悠长的岁月里,如一道旧伤,总是有不经意间便隐隐作痛。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与她错过了,在他毫无所觉间。 他想至此,不觉身心俱倦,于是下了马,缰绳随手一放,白马便自己踱去一边吃草了。看到路旁一株高大的乌樟,他纵身一跃,落在树上,然后便倚在树干上,随意的眺望着远方。 三月里,春风如酒,熏人欲醉,不知不觉中,他闭上眼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哒哒哒的蹄声传来,让他清醒。然后他便听到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哥,我饿了,我们在这儿歇息一下吧?” “好。”另一个少年答道,声音清雅如泉。 然后两个少年下马,在乌樟树下坐下,再听得一阵悉嗦之声,便传来了食物的香味。他闻得这香味,不由也觉得肚子饿了,只是依旧懒懒靠在树上没有动。 “哥,刚才你不该出手,那根本就是个无赖,你不理就是了。”树下,弟弟一边进食一边道。 “那等东西我看着生厌。”哥哥的语气有些冷。 原来是一对兄弟。他微微一笑,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许多年没有见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可你一脚踢在人家脸上,他当然面子挂不住了,于是招来了一群帮手,结果闹得把酒楼都给砸了,我们虽然无恙,可也没法用膳了,此刻就只能啃干粮。”弟弟叹气道。 “哼,踢他一脚还是便宜了他,要不是你拉着我,定将那猪头踩扁。”哥哥哼道。 “哥,你这老是以脚踢人的习惯得改改,是个人被你一踢都有脾气的。”弟弟劝道。 “不来惹我我又不踢人。”哥哥道,“动手太脏了。” “唉,真不知你这性子到底像谁。”弟弟似乎有些无奈,“我娘说你除了容貌像你爹娘外,其他没一点像了。” 咦?不是亲兄弟?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们也不是亲兄弟,但他们比亲兄弟更亲。这树下的兄弟俩,感情也挺好的。 “哥,你真要答应与那叶慎行比武吗?”弟弟又问。 “嗯。他答应了,我要是赢了,他便把碧莲花的栽种方法告诉我。”哥哥答道。 “可是,哥,你都赢他无数次了,他们叶家的奇花异草也差不多都搬我们家了。”弟弟声音里又添了丝无奈,“花园里早种不下了,不但山谷里,便是路边上都满是那些千金难买的珍稀花草,我娘说那叫暴殄天物。” “等我把叶家所有的花种都赢过来就不比了。”哥哥轻描淡写地道。 “呵呵呵……”他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有趣的少年。 “什么人?”树下的少年马上跳起身。 他轻轻一跃落在地上,含笑看着树下的少年。左边蓝衣的少年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样子,右边的青衣少年……当他目光落在青衣少年脸上时,顿然一惊,脱口唤道:“意遥!” 那青衣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雅隽永,活脱脱像少年时的意遥,只是……他蓦然醒悟,如今的意遥又怎会如此年轻。 青衣少年听到他的唤声顿现疑惑,“这位……唤先父名讳,可是识得先父?” “先父?”他身形一晃,只觉得天旋地摇。 “您没事吧。”那蓝衣少年见他面色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站稳,看向青衣少年,内心激动,“你父亲是意遥?秋意遥?” “嗯。”青衣少年颔首,“先父已故去多年,不知……您是哪位?”他因不知他是谁不好称呼,但依旧礼貌的拱手行礼。 “故去多年?”他喃喃。 “苍涯凤衣”并不能真的百病尽除,否则当年朝晞帝亦不会英年早逝,那不过是延人寿数几年,他心里很是清楚,可这些年他尽量忽视,只当他的弟弟依旧在这天下的某个地方悠游地活着,而此刻……心头顿麻痛痛的空荡荡的。 “是。”青衣少年看他脸上露出悲切的神色不由惊奇,暗想这人难道是父亲的故交?可母亲从没提过。“请问您是?”他不由又问了一遍。 他凝眸看着青衣少年,清姿秀逸,真的很像意遥当年,只是他的眼睛不似意遥的温润柔韧,而是清透中带着一丝冷峻,显然是遗自他的母亲。 “你应该唤我伯父,我是秋意亭。” “伯父?”青衣少年一震,目光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两鬓微霜,却俊伟不凡,一身布衣,却仿佛是立于万军之前的大将,有一种令人自然而然便生出崇敬的威仪。蓦地想起幼时父亲的话来,当下拜倒在地,“侄儿风沉音拜见伯父。” “快起来。”他赶忙扶起少年。 “侄儿燕恪也拜见伯父。”蓝衣少年也赶忙下拜。 “也起来。”他又扶起蓝衣少年。 “先父当年有与侄儿说过侄儿有一位英伟不凡的伯父,乃是皇朝第一的大将军,想不到侄儿今日终于得见。”风沉音欢喜的看着秋意亭。 “你父亲有与你提起过我?”秋意亭心头一震。 “嗯。”风沉音点头,“小时候父亲常常提到您,还有爷爷奶奶他们,虽然不曾见过,但在侄儿心中,你们一直很熟悉。”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却点出了眼中的泪水,“他心中念着爹娘,便不枉爹娘临死也念着他。” 当年,他回到帝都,只与爹娘说,意遥的病已得一位神医治好,又与一位姑娘一见钟情,两人结伴云游天下去了。一旁的燕云孙也帮腔道那姑娘乃是绝色美人,意遥那小子好福气呢。 爹娘当时听了倒并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说他愿意出外走走也好。此后许多年里,爹娘也没有多提弟弟的事,直到娘临终前夕忽然念叨起来,说养了个儿子没良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那刻一家人都守在一旁,爹上前握着娘的手道,遥儿哪是这等没良心的人,他要是能回来早回来了,这些年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只怕是早就……他当年不过是拖着我们一点希望,让我们以为他……还好好活着罢。 娘听了眼中有泪,却又笑着道,好了,我就要去那边了,我一定能见到遥儿的,到时我要狠狠拧他一顿,连他爹娘老子也骗。 第二日,娘便过逝了,第三年,爹也走了。 此后,威远侯府一下子便冷清起来,他住在那诺大的府邸,老是想着年少时的往事,想着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日子,万分难受,于是他更是极少留在府里,长住军中。 风沉音看他面色悲切,心中也是感动,忙安慰他道:“伯父莫要伤心,爹爹已走了许多年了,走时无痛无悲,十分安祥,我娘说不用过于伤心,反令死者难安。” 秋意亭心头一抖,然后心里便有些害怕了,他想他果然是老了,竟然会害怕问一句话。可是,他最后还是问了,“你娘呢?她……”她可还在?她可安好? “我娘很好。”风沉音答道,“有孔昭阿姨照顾她,活个百岁没问题。” “喔。”他蓦然放松下来,“这些年你们……”他忽然顿住,不知该不该问,问了后他是否能再如以往那样的平心静气。 “我们在华州定居好多年了,还把燕城的两位姨婆接来了,我爹便安葬在此,伯父要去看看吗?”风沉音道。自小他就知道有这位伯父,这些年来关于他的传说更是举不胜数,所以,虽是才第一次见面,但心底里却极是亲切欢喜。 他猛地抬头,看着春日下那张少年的脸,明净得无一丝阴霾,那双清透的眼睛里有着对他的敬仰与亲近。于是他欣然道:“好。” “伯父你用午膳了没,侄儿这里还在些干粮。”一旁的燕恪这刻出声。 “还没呢。”他笑道。 于是三人坐下树下一块吃着干粮,然后他知道燕恪是孔昭与燕叙的儿子,当年燕云孙让燕叙跟着秋意遥,不想倒是促成了一段姻缘。 吃着干粮时,他忽然问:“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风沉音答。“沉稳的沉,音信的音,侄儿从母姓,姓风。” 他心头一震,呆呆看着少年。 沉音?沉音?!这不是当年他与风辰雪在山尤国都寻得的那张琴的名字吗?那是他取的名,是他将那两个字刻在了琴身上,辰雪竟用它作了儿子的名字吗?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似酸楚,又欣慰。 “伯父?”风沉音见他神色怔忡不由唤道。 “你娘的琴还在吗?”他问。 风沉音点头,“娘每日都要弹琴。” 他笑笑,没有再说话。 用过午膳后,他与两个少年上路,行了两日,便到了青冢山脚下。 “当年这地方是我娘无意间发现的,里面可是别有天地。”风沉音站在一处杂草从生的山洞前说道。 然后他随着他们穿过洞,穿过梨林,跃出湖泊,一路上看尽奇花异草,然后在如云如雪的梨花林中,他看到她,倚坐青池畔,闲抚七弦琴,素衣乌鬓,清眸依旧。 刹那间,无数的过往似一卷卷画轴在他眼前一一展开。 他戎装骏马返归帝都,只望见滔天的大火。 灵灯会的梨花树下,他与她遥遥相望。 绛兰山顶,他与她并肩而立,朝霞似火。 珍珠梅前,他第一次见她真容。 湖畔夕阳下,他将一支金笔簪插入她的鬓间。 …… 她蓦然回首,依稀还是当年梨花树下的遥遥一眼,让他自此魂牵梦萦。 他怔立当场,看她翩然走来。 我壮志已酬,雄心不再。 辰雪,我可否余生伴你身侧,以补我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