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花时节恰逢君 ------------ 人不风流枉少年 大成二十四年,是隆光王朝的第二百六十四个年头,秋初的天气干燥,阳光明媚天高云淡,这样的天气应该有个好心情才对,可是酒楼上凭栏的白衣俊公子却毫无笑意,满脸心事。白灵月伏在自家酒楼的栏杆上向下望,街上车水马龙一片繁荣景象,但空气里却隐约可以嗅到山雨欲来的土腥气味,使人心中惶惶不安。 “月儿,你当真考虑清楚,不要和爹到乡下去吗?现在这世道混乱,留你一个女孩子家,爹不放心啊!”身后,年迈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已经苍凉,这是他们第无数次提到这个话题。 “世道不好,爹就回乡下躲一躲好了,爹对女儿,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她回过头试着对自己的爹爹微笑,举步上前,想要宽慰老人,却感觉力不从心。 “月儿你自然和别家女儿不同,可做爹爹的担心总是难免。”老人垂头,似是有一些悔意,这懊悔的恐怕有很多事。 “爹爹放心便是,女儿过年一定到乡下去与爹爹团聚。”她最终做出让步。 “也罢也罢!”老人挥挥手:“这个酒楼我已经卖掉了,你以后专心看着酒坊就好,只和老主顾做生意,女孩子家一个人,切不可像从前那样整日抛头露面,更不能惹事。灵玉那个丫头,你也要照顾好,她家里是不打算管她了,如果有人提亲,你看看门当户对人也不错,她要是愿意你就做主把她嫁出去,嫁妆也不用小器,只要告诉你叔叔婶婶一声就行。若是安排妥当,过年到乡下去,最好就不要走了……”人老了总是比较罗嗦一点,何况白家老爹自从结发之妻死于难产就再没续娶,已经习惯了当爹又当妈。 “爹爹放心,女儿自当安排周全。”白灵月脸色不变,没有更多话。 他被女儿截住了话,愣一愣,接着说:“黄家前些天派人来,说是黄公子的意思,这次考举他若是及第,便来迎娶你,你……” “这些事情女儿自会处理。”她不愿听下去,扭头继续向外望。 听到爹的叹气声,她心里觉得替他无奈,本来只是心疼女儿没有娘,想要让女儿学一点防身的小本领,却阴差阳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白灵月没怎么受过世俗教育,一身武艺不说,还满脑子都是她师父教给她的怪想法,当爹的完全没办法替自家闺女做一点主。 “既然是不辞而别,定然就是不想回来了,你又何必等下去呢?”虽然觉得这个话她不爱听,当爹爹的到底还是说了。 白灵月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难过,只是淡淡回过头:“女儿,有女儿必须做的事情。” 老人摇着头再次叹气,最终还是下楼去招呼客人了。白灵月心里也有点酸。虽然她在心底里和爹爹并不亲,从六岁到十六岁,只能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很难像朝夕相处的父女一样有感情,可说到底他也是爹爹,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伤心。但有些事情总难两全。 白老伯走了没多久,就又有人来敲这个小隔间的门,她起身去开,心里已经料到是谁,果然,一袭青绿色学子长袍一脸书卷气的青年站在门前,行了个礼,叫:“白姑娘。”这就是和她有婚姻之约的男子,黄琮。 “黄公子。”她向外看了看,觉得附近应该没有人看得到,也只好回礼福了福身,闪身让他进来。由于常年着男装,这些女孩子的礼节她非常不习惯,动作别扭。 “白姑娘,小生这次上京赶考,如若金榜题名,必然回来迎娶姑娘,如果不能得中,将在京城落脚准备下次考试,还请姑娘等待一两年。”青年学子打扮的黄琮不抬头,还是拱着手,规矩里面有一些迂腐。 她坐了下来,看着他,有点无奈。据说黄家的老太爷,也就是黄琮的爷爷,有一次独自外出,在路上忽然晕倒了,是白灵月的爷爷挑着担子卖酒回来看到了,才救了他一命。后来两个人就有了点交情,那时候两人的儿子都已经定了亲,于是约定以后如果孙子辈上有一对儿女,就要当儿女亲家。本来是老人的戏言,黄琮的父亲对这门亲事本来就不太当真,老人们相继过世两家走动并不多,白家是卖酒的,黄家是书香世家,黄家也并没有按照习俗给过白家彩礼之类,这件事情眼看就要过去了,谁想到黄琮听说之后竟然当真了。 “黄公子也知道,灵月家教不好,不知道如何做书香之家的媳妇,而且也有耳闻,黄家老人对我并不满意,这次黄公子如果能高中,这子安城里谁家的女儿你娶不到呢?又何苦执着于灵月这样的村野鄙妇?”她放低身段推辞。 “白姑娘此言差矣,白姑娘是女中丈夫,学识心胸都不在小生之下,实乃难觅的佳偶,能娶到姑娘小生一生足矣,实不相瞒,小生已经许下心愿,这一生非姑娘不娶。”他抬起头来,表情认真到固执,在一张向来温和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她也被他严肃的目光吓了一下,但马上就镇定了,淡淡答:“对于灵月来讲,婚姻的事情是要看缘分,如果公子高中归来,灵月还在这楼上卖酒,自然应该履行婚约,但如果已经不知去向,也就说明你我没有缘分。” “好的,一言为定,如果归来,姑娘还在这里,你我就结为百年之好。” “一言为定。” 他出去之后,她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点头疼,或者荒谬,这算是怎么回事呢?私定终身?其实根本就是在敷衍他,他赶考回来她肯定已经不在了。可是她会去哪里呢?这个问题袭上心头,她猛的一惊,其实不知道,只是觉得以后,自己不会守着这个酒楼或者家里的酒坊过一生。她会有,非常不凡的一生吧!虽然自己并不非常愿意。 黄琮其人,其实也不能说简单,他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而他也是家里面的骄傲,子安城里这一辈的学子,数他学识最好最有济世之心,老先生们全都非常器重他,认为如果有一个人高中,也应该是他。白灵月第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不太一样的人,何况他们曾经有过一场论战。那是两年前,她回到子安城爹爹身边不久,无所事事,依然按照从前的习惯着男装,每天在酒坊里面帮忙,再就是在酒楼里面闲坐,一来酒楼是个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她觉得有意思,二来酒楼里一些小麻烦她也可以顺便帮忙处理。有一天一群学子打扮的人在大堂里面喝酒,喝得多了一点高声讨论起治世之策,大家对黄琮的论调都非常佩服,她却认为不过尔尔,没忍住就跟他论起来了。事后她也有些后悔,其实没什么可论的,无所谓对错,只是立场不同,她的立场是苍生,他的立场是朝廷,她的立场是师父教育的,他的立场是从官学里学来的,都已经根深蒂固,谁也不可能说服谁。但是也算不打不相识,两个人成了朋友,若单说才华,两人不分伯仲,有挺长一段时间,他都当她是君子之交,那也算一段挺不错的时光。不过后来事情败露了,他家里人告诉他白家只有一个女儿,而且还跟他指腹为婚,事情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很好,白灵月清楚,不是普普通通的好,可惜还不是她想嫁的人,那么她想嫁的人呢?与她不辞而别了?她不很清楚自己与师兄郑洛之间,到底有一些什么?毕竟朝夕相处十年,一个照顾她疼爱她的兄长,或者更多。可是他连跟师父都没有道别就不见了,她现在如果再见到他,想要对他说的话,恐怕就和儿女之情无关了。手轻轻抚向腰侧,停顿片刻又拿开,连爹爹都认为她是在等他回来,但在她心里面,她只是有话跟他说,没有想过更多。 事实上,对于白灵月这样的女子来说,儿女私情并不是重要的事情。 太阳西斜,火烧云在天边铺撒长长的一片,她动身回酒坊,就算身手已经接近绝顶高手,白老伯依然固执女儿要在天黑之前回家,她也不好违背,乖乖去和爹爹道别。 “白兄。”前脚踏出酒楼,后脚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龙彬,白灵月抱拳一下,两人并肩往回走。 龙彬身材中等,也要比女扮男装的白灵月高出小半头,可是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大眼睛轻眨,清秀中倒显得更年幼,身上一件淡黄长袍,头发用同色布带扎起来,几乎没人相信他的年龄已经二十朝上,而且在从事一些危险的活动。 “龙兄把我家的店盘下来了?”白灵月知道他一直在与爹谈这个事情,而且知道他盘下店来不是单纯要做酒楼生意。 “正是,以后还要有劳白兄多送些好酒过来!” “这个好说,只是白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容我继续留在酒楼中,兄台也知道,我暂时没处可去,留在酒坊实在无聊!” “这个应该没问题,过几天送走白老伯,我大哥会来店里,他才是真正的店主,到时候为白兄引荐便是。我大哥也是惜才的人,如果白兄留在酒楼,我们以后连家丁都不用养了!”为这个玩笑,两人都大笑起来。 这时候街上有人抢劫,一个小媳妇模样的女人喊着,踩着小脚徒劳地追着前面偷了她的钱袋飞跑的小贼,白灵月闻声,看清形势加快两步,起身就落在小贼面前,轻松拿过他手里绣着花的女式钱袋,顺便把他的手拽脱臼,这才迈着四方步走到少妇面前,说:“街上人多眼杂,小娘子以后多加小心。”说着把钱袋举到她面前。 小媳妇脸马上就红了,头深深埋下,小声说着:“多谢公子!”却不接钱袋。 哦,男女授受不亲!她怪自己忘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举动,看在别人眼里,大概是有一些轻薄吧?旁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马上过来拿走钱袋,还瞪了她一眼。做好事还没好报,她失笑,拱手施礼:“小生孟浪了!” 这样的小风波,她是经常遇到,既然自己有能力管,就不能袖手旁观,她从来不会把那些小偷强盗地痞或者打女人的男人送官,但是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一点惩罚。子安城里的百姓,其实或多或少都知道白少爷这个乐于助人但是又有点轻薄的名声。 “白兄,你似乎特别喜欢帮助年轻女子。”龙彬过来拍拍她的肩。 她愣了一下,马上回答他:“人不风流枉少年嘛!”说完两个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 前世就安排好的 到了白家酒坊,他也陪她进去,来来回回的佣人和酿酒工人见了都习以为常,叫着:“少爷,龙公子。”他们就坦然走进去,一直到她的房间。白灵月一推门就看到堂妹白灵玉打扮得整整齐齐坐在里面,那一脸的焦急一点都不矜持,她笑笑,说:“我去弄点茶点来,你们聊。”就溜掉了去和灵玉的小丫头叶儿周旋。 这才是龙彬跟她走回来的真正原因,他和她堂妹白灵玉私定终身,她就从中掩护。平日里龙彬白天去做什么可能说不准,但傍晚必定出现在白家酒楼,跟着她走两条街,到酒坊来和灵玉私会。灵玉的爹娘做跑路的生意,她就常年住在大伯家,现在每天都掐算好时间,逃过所有人的目光溜到堂姐房间里,等待幽会。两个人就这样几乎每天见面,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们两个的相识,其实也就是偶然灵玉到酒楼找灵月的时候看到了一眼,结果就山盟海誓要死要活的,开始灵玉还有些害怕,被思想怪异的姐姐开导了两回矫枉过正,差不多主动投怀送抱了! 白灵月是愿意帮助他们的,但看着他们她又有点吃惊,特别是灵玉那丫头抱着她的胳膊跟她讲他们俩之间那点小腻味的时候,她就奇怪这种事情真的这么邪门吗?不过就是看了一眼,怎么就生出这么强烈的感情?她和郑洛相处十年,无话不说,彼此了解彼此照顾入微,可是他的离开也没有让她感觉怎么难过。 她坐在灵玉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和叶儿说话,这个家里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不多,除了爹爹和灵玉,也就几个老家人知道,大家都不说,灵玉连龙彬都没告诉,做丫头的就更不会知道。而且她看得出来这丫头对自己有心思,不想当大房也存着收房的心,看见她就脚不沾地地献殷勤,一张小嘴抹了蜜一样甜,她倒也乐得接受,看她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天色渐暗,眼看就黑了,估摸着那一对野鸳鸯应该也差不多了,这样想着果不其然,白灵玉推门进来,撒娇似的说:“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刚还到作坊去找你了呢!” “我来和叶儿小丫头说说话。”她起身:“走,陪哥哥到后面池塘散散步?” 灵玉当然是又存了一肚子话要告诉堂姐,欢快答应。白灵月不失时机回头对叶儿说:“半个时辰之后送点夜宵到我房里,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桂花糕。” “没问题,少爷!”丫头当然眉开眼笑,答应着向厨房跑去。 白灵月当然不想让这个小丫头对自己产生什么幻想,但是不把她迷得七荤八素,她的妹妹怎么能轻易逃过大家的眼目偷情呢? 晚上白老伯回来,又把她叫道到他房里说了很多,从她娘年轻时说起,说她娘是个多好的女人,后来又怎么有了她,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叹一口气又嘱咐了她许多自己在家要注意的问题,说得她昏昏欲睡,他才让她回房了。不是她对父母的往事没兴趣,也不是不了解爹爹的良苦用心,可是人年纪大了就喜欢把以前的事情翻过来掉过去地说,她的孝顺还不足以战胜困倦。 本来是很瞌睡,回到自己房里洗漱一下,却又不困了,她独自一人拆掉缠在胸前的白布,舒服躺在床上,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那个坚硬的木质盒子,也叹了口气。 隔天把爹爹送走,白灵月习惯性回到酒楼,这是店面易主第一天,自然是不能开门,昨天,在白家酒楼店里干了许多年的掌柜大厨跑堂都已经全部被遣散。熙熙攘攘的街上,只有这间冲着街角的酒楼显得有点寂寥,棕黑色的门窗全部关着,不经意间似乎有一些森然。新的招牌已经挂了上去,用块红布遮着,她抬头看看,暗运掌风,红布迎风扬起,下面招牌的名字就被看到:天堂居。黑色木板上三个凌厉的行书,她只看到一眼红布就又落了下去,可是这个名字和这种字体,都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信步从后门进入,来往一些工人模样的,正在搬东西,有人指挥,也有人注意到她,却都只是用眼角瞥瞥,没人上前说些什么?就任由她自己走上二楼。大堂里也是在安排东西,来来回回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四周几个雅座的门全部开着,她随意望向一处,与一个人的目光相撞,忽然愣住,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奇异感觉,一切都像是前世就安排好的。 白灵月在后来的回忆中反复重复这一眼,只是一个瞬间,就注定了她的一生。 这人颀长身材,穿一件淡青色长袍,领和袖的纹饰做工相当精细,星目剑眉,菲薄的嘴唇微抿,面色不似读书人的白净,却也不是习武者那一种粗犷,更不是商人的市侩,明明还是青年人,却有一种过分老成的深沉,头发用上好墨玉簪簪着,手里拿了一把折扇,像是某家的贵公子,散发出的却不是普通的贵气,而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器宇轩昂。这个人周身的气场太特别,她的目光好像被他黏住松不开,内心被吸引和震撼,回到子安城中两年,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能惊动自己的气场。而他显然也感受到了一些异样,同样在注视着她,目不转睛的,两个人的目光中都有一些探究,却不仅仅是探究。 “白兄,来,我给你引见我大哥!”显然她根本没注意到龙彬就在这个人身边。 她于是向着那个方向走去,目光仍然离不开这个人,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触动,明明是个陌生人,却又很熟悉,而他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目光,更鼓励了她这种想法。龙彬并没注意到异样,兴冲冲介绍:“这是我大哥金羽,大哥,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白兄白络,此间白老伯的公子。” “小弟白络,幸会金兄。”她醒过神来,拱拳。 “幸会。”他的笑很奇怪,似乎洞晓了一些什么。 白灵月不是普通人家关在绣楼里长大的女子,在师父身边不仅学习武艺和书本,更学世间的道理,况且在这酒楼里呆了两年,可以说阅人无数。她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不同寻常,加上对龙彬的了解,大体明白他是干什么的,她也明白自己应该远离这种人,可是此刻的内心理智已经不多,她想要认识他,了解他,几乎出于本能。 这时楼下街上传来争吵的声音,她打开窗循声望下去,几个街头小混混正在抢一个小女孩手中的馒头,女孩破衣烂衫显然是乞丐,正在哭喊。她毫不犹豫,飞身下去还没动手,几个小混混就跑了,她转身拍拍女孩的头,给了她几个铜钱,才一点足,起身又回到楼上,抖抖身上的土气,抱歉地对金羽笑笑。 “白姑娘好身手!”金羽拊掌而笑:“姑娘的侠肝义胆竟然能够诉诸如此小事,不得不令我们这些真正的男儿身惭愧!敢问姑娘芳名?” 她心下一惊,他居然可以如此轻易看出她的性别!须知她男装多年,男装比女装来得自在,声音举止都已经成为习惯,甚至身上的气味也是偏于男性,应该没有明显破绽,他是怎样做到的?可是心里似乎又很了然,如果这世界上能有一个人轻易识破她,也该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想法来得突然,而又自然。 “姑娘?大哥,白兄虽然细致了一点,但确是男子,与小弟相交多时……”龙彬错愕。 “小女子白灵月,在金公子面前造次了。”她打断龙彬的解释,低头行礼:“灵月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谈不上侠肝义胆。” “白兄,你真的是……”最吃惊的当然是龙彬,而此刻根本没人理会他。 “白姑娘谦虚了,敢问姑娘年方几许?家里还有什么人?可许了人家?”他问得倒也直接。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忽然竟慌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的面色那么柔和,目光里面的温度似乎烫伤了她的眼睛,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他造次,急急收回目光,回答:“灵月一十有八,家里只有一个爹爹回了乡下,从小和城北黄家指腹为婚。”句句实言。 “黄家?姑娘认为这门亲事合适吗?” “婚姻之事,最重要的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合适。”她的极限也就是这些了。虽然被他看出来是女儿身,但是低眉顺目装作一个小女儿样,她做不来太久。目光犀利地回视他,所幸抬起头来恢复习惯的姿态,说:“想必龙公子也和金公子说过了,灵月想要继续留在酒楼中,灵月有自己要做的事,而且还可以照顾酒楼周全,不知金公子意下如何?” “白姑娘愿意留下,是给金某脸面,怎么能说不行?”他直视着她,笑笑,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我听说白家酿的酒在方圆几百里都非常有名,传说中的百年陈酿堪比琼浆玉露,品过之后终生难忘。正好金某也有品酒的癖好,不知道白姑娘能不能成全在下的不情之请呢?” 她同样直视着他,面色不改,答:“品酒这件事,和婚姻一样也需要缘分,如果是合适的人,必然会品到合适的酒,不可操之过急。” 他微笑颔首,看她的目光更多了一层探究,问:“姑娘刚才说有自己要做的事,金某可否问一下,是什么事?” 她毫不躲避,回答:“我要等一个人。” 他眼睛里面的光明明灭灭,她忽然心生不忍,这样说,似乎是要等情人,而她竟然不希望他这样误会?不自觉又收了目光,再回视,他的双目又恢复为一泓深泉,平静无波,只道:“刚刚见姑娘身手了得,可愿意和金某切磋一二?” “金公子请赐教。” 龙彬跟在这两个人身后,只觉得背脊发凉,先是得知自己认识了一年之久的白兄弟是女儿身,再是自己大哥的一连串反常表现。他跟在金羽身边已经很久了,一直认为大哥是谨慎持重的典型,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多问一句,特别是对女色,一向没什么兴趣,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这样好奇,更没见他用那样的目光看过谁,现在竟然还要比武!白灵月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刚刚两个人直视着,那空气里的小火星,简直要呲呲响起来了! ------------ 就是这个人 酒楼后身院子宽敞,是比武的好地方,白灵月一路走来都在观察这个对手,看金羽的步态,觉得他的轻功应该一般,但下盘功夫扎实,练的是哪一家拳法,恐怕还要交起手来才能知晓。龙彬的功夫她是清楚的,自己三分功力就可以应付,那么他大哥的话,用五分力也就应该可以了。 十个回合下来,她意识到自己轻敌了,金羽武艺不俗,动作大开大合非常潇洒,一招一式都显示出大家风范,攻招并不凌厉却势大力沉,防守滴水不漏难找破绽,应该是师从多人,博取众家之长自成一体。而且从他的表情来看,还相当从容,也不是努力十分。白灵月所修习的武艺,招式朴素实用,以防守为主,极少攻招,见招拆招没有太多讲究,打起架来也不怎么好看,却在无形处见得智慧,往往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时攻对手于不备。感觉到对手的不可小觑,两个人各自调整身形开始认真对待,一点点从手下留情到不遗余力,当她使出八分功力的时候,他已经明显捉襟见肘,一个闪身不及,胸口露出大片空荡没有保护,她的掌锋刚好切了进去。 指尖生生停在喉咙前面,他马上就要失去平衡,她收了手,抱拳:“金兄承让了。” 她盯着他的脸色,心里忽然冷了一下,她一向没有给男人留面子的觉悟,但对方是这个人她猛地在乎起他的感受来,武艺输给一个女子,应该觉得丢脸吧!尤其他的武艺已经很高了。其实她内力并不顶好,如果不是简单切磋不使内力的话,他大概也不会输给她。不知道目光是否出卖了内心,定定神发现他并没有尴尬和恼怒,站直了淡淡一抱拳,并未开口。 “大哥,白兄……呃,不……白姑娘……”在旁观战的龙彬有点语无伦次,实在是从来没见过金羽败阵,而且是败在一个女子手里。 “是金兄承让,而且败在旁的女子手中或许不该,但灵月这些年已罕逢敌手,金公子能接我近一百招,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何况我们并未动内力……”她抱着拳,还是选择实事求是。 金羽摆摆手打断她,也对龙彬表示没关系,凤眼微眯看着她开口:“白姑娘的武艺,呆在这小小酒楼中,偶尔帮助些老弱妇孺,实在是可惜,这样的本领,应该用在适当的地方。” 她一下就明白了他要说的意思,而且这个男人正在非常强烈地吸引着她,她内心挣扎了一下,还不想放弃自己的原则:“灵月习武,全为了修身自保,能帮助弱者已经是非常满足,人不是物,适当不适当,有的时候要看人心。” “人心?”他笑了一下:“须知这世上最难得的是人心,最难揣测的也是人心,白姑娘真的这么笃定自己的心吗?” “旁的事或许不能,这件事没有疑问。先师曾教诲,习文习武都是为了自己,要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修炼,不可以被他人利用,更不能成为他人手中的工具和棋子。”她已经决定了,就不会悔改。 “这见解不失为高见,却与正统思想有些差别,敢问姑娘师从哪门哪派?” “先师名讳不敢轻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大多数时候无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有权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灵月只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应互相尊重彼此的见解。” 他又眯了眯眼睛,爽朗笑起来,说:“我现在,非常想和姑娘坐下来对饮上两杯,好好听姑娘赐教一番!” “饮酒自当奉陪,赐教却是不敢当!”她也笑起来:“灵月希望金公子还能拿我当男子一般看待,因为灵月实在是已经做不来女子的样子了!” 而他,只是更加爽快地笑,过来拍拍她的肩。其实,怎么可能再把她当成男子?金羽在看到这个女子的一刻,就有一种“就是这个人”的感觉,听她说话和她比武,都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感觉,他并不觉得武艺输给她丢人,却全然欣赏她身上的一切,而她的目光,也已经告诉他,她抗拒不了自己。 她也上前拍他的肩,大声说:“我今天定要与金兄饮个痛快!龙兄,请差店里一个伙计到我家去拿一坛五十年的陈酿来,我堂妹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或者,你亲自走一趟?反正我父亲已经回乡下了,你去把灵玉那丫头一起带来,我们大家同饮!” 她是明白,金羽说饮酒,是两个人的,但是她心里忽然有了挣扎,不是不希望和他单独相处,可是又抗拒。虽然她注定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过平静的生活,但她也不知道和这个人深交之后,命运会滑向哪里,这种未知感让人却步,而内心里涌动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力量,更让人害怕。 龙彬领命转身就走,金羽拿起他的扇子摇了两下,觉得这小女子也是滑头得紧,却并不表现出识破或者失望来,与她并肩进屋,边走边问:“只是五十年陈酿吗?” “好酒要留着慢慢品。”她笑过之后匆匆低头,刚才这个笑太妩媚了,两个人都感觉到。 他看在眼里,心头一动,更多却是被她掩饰的神情逗到,忍着笑摇着扇子走在前面,他没有多少时间,却很有心情与她周旋。 这一晚过得相当愉快,四个人喝得很尽兴但都没有醉,说了许多开心的话,全无一句越矩,不过酒喝没了那一对小鸳鸯就独自去赏月了,扔下一对棋逢对手的男女,一时有点尴尬。烛光下,白灵月脸上的轮廓更加分明,也难得显得一丝恬静,金羽目光有一些灼热,盯得她小鹿乱撞,只是低头。 “我妹妹,不太懂事,金公子见笑了。”她干巴巴开口,想到那小丫头刚刚硬拉着龙彬出去,她心里就想把她掐死。 “很可爱啊!和彬儿倒是相配,彬儿是孤儿,我这个当大哥的理应早就替他到府上求亲,只是不知道令妹父母可在本地?”他看着她,觉得有趣,再如何不凡的女子,也有害羞的时候,而越是豪爽的人,害起羞来越是有趣。 终于聊到一个不关彼此的话题,她马上来了精神,说:“叔叔婶婶都在外面做生意,也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更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事情本来拜托给我父亲,可是父亲今天刚回乡下,一切事情只有我来做主,这门亲事我应下便是了。” “姑娘倒是很有长姊风范,能为别人做主,不知道能不能为自己做主呢?”他的暗示性已经非常强烈了。 她心里面,却忽然顶了一下,拿她当爪子下面的猎物玩弄吗?明明也清楚没这么夸张,她却不喜欢金羽这种掌握大局的懒散姿态,淡定抬头,望着他,答:“灵月不是普通女子,任何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但是有些事情,对灵月来讲并不重要。” 他小小震惊一下,不是震惊她说了什么?而是她的目光,淡淡的,独立的,江湖中女子他也见的多了,一些也不可谓不强悍,却没有哪个有这样强大的目光。他笑笑,不再多说,对这个女子,不可以操之过急,而且,她也值得他等一等。 夜色如水,掩去各人心事,金羽坚持送她们回去,送到酒坊门口才罢休。白灵玉拖着堂姐的手往里走,趴在她耳边说:“姐姐,那个金公子是不是对你不太一样?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就看出来了,龙彬也说他从没见过他大哥这样对一个女子。” “你还说!你刚才为什么拉着龙彬走了?扔下我不管!”她故意板起脸,伸手去呵妹妹的痒,酒坊里工人和家里佣人都睡下了,两个姑娘一个男装一个女装,压着声音笑闹着。 而她们身后,目送她们进去之后,黄衫男子对青衫男子一拱手,说:“想不到大哥也有情动的一天!” “臭小子!”某人头被扇子敲了。 人有了心事,容易影响到睡眠,大多数人是晚上睡不着,白灵月相反,她是早晨醒得早。天不亮就转醒过来,翻身两次证明自己再也睡不下去,她穿好衣服到后面树林的水塘边去练功,望着天边渐渐转白的颜色,听着自己反常有力的脉搏,她有点想要嘲笑自己,嘴却又咧不开。 “白公子。”非常微弱的声音,但是她耳力不凡,马上辨认出声音的方向以及主人。 “何长老。”她看向一片雾霭中的树林,负手而立。 一个穿黑色短衣的老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掂掂他手里的短刀,笑了笑:“白公子起得好早,从前在老……” “西南形式有变,派了人过去吗?”她打断他,因为深知一让他回忆往事就没完了。 “郝长老已经到达蜀地,由当地弟子引见给了叛民,得到他们的信任。” “很好,我们除了要帮助叛民对抗朝廷的镇压,还要注意其他势力。” “明白,天堂会的动作,我们也在注意,但是幕后真正的推手仍然没挖出来,听说您家的酒楼转手给了……” “确实是天堂会的势力,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她再次打断他:“我师兄有消息吗?” “还没有确切消息,但是有门内有人说在京城的官兵里面看到过郑公子,也不能肯定,我再派人去查。” “京城官兵?”她皱了眉头,师兄难道会进官家? “说不准的,咱们再去查。”老人又笑:“其实白姑娘也不用这么执着,既然郑公子是自己要走,自然是不想继任,公子大可以……门内事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你,要不然按门内的规矩,我把十大长老聚齐,我们推举你……” “何长老不必再说,一切等找到郑洛再做定夺,白络明白大家的意思,但是实在是无心这个位置。”她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老人欲言又止。 ------------ 一辈子不想放开 早晨趁着店铺都还没开门,白灵月赶着自家的小驴车运了一车酒到天堂居,从后门进去招呼着伙计搬下去。酒全都搬进酒窖,龙彬才从房里出来,一看就是刚睡醒,站在楼上看到她就喊:“白兄,这么早就来送酒?” “那是自然。”她朝他挥挥手。 他快步跑下来,走近了小声说:“白姐姐,昨晚睡得可好?” “姐姐?”他比她还年长一点吧。 “我跟着灵玉叫嘛!”他笑得有点羞涩:“昨天我听大哥说,他帮我提亲,姐姐应下了?” “嗯!”她点头:“不过你还是要找个媒婆来才行,再找人合合八字,该有的都要有,日子也要好好挑,我会想办法通知叔叔婶婶,看他们能不能回来,我妹妹的婚礼绝不能寒碜。” “没有问题,即刻去办!”他欢天喜地,马上就要跑。 “哎,你回来!”她想问金羽在干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出不来了。 他回头对她贼兮兮一笑,说:“我大哥今天有事,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那个样子,分明就是洞晓一切。 她眯起眼睛,恨得牙根痒痒,忍着没有追上去暴打。 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真是个让人无比焦躁的事情,饶是她非凡俗女子,可以保持表面镇定,心里却还是平静不下来。白灵月坐在酒楼大厅里面,听着过往客人的声音,觉得这些声音清晰但都有点遥远,而自己心跳的声音则过分强烈。这是天堂居第一天开业,有许多优惠,客人自然不少,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有一些也是老街坊熟人,龙彬跑来和她搭讪几次,她都不太清楚说了什么。从上午到下午她一直有一点恍惚,不知道午饭吃了什么?似乎有生以来,她没有过情绪这么失控的时刻。 “听说了没有,西南那边又闹起来了,朝廷正派兵过去,搞不好要出大乱子,你说现在怎么就这么乱?”这个声音出现,她脑子终于清明一些。 “这还不知道吗?当老百姓最难了,都说是官逼民反,不是逼到活不下去谁会反?谁不知道这都是掉脑袋的事情?就拿咱们这买卖来说吧!今天这个税明天那个费,还要打点街面上的,说不定哪天就抓了壮丁,我看买卖也做不下去了,我老婆天天说要回乡下种地,可是种地的也逃不了这些要钱的,还不如现在……哎,不说也罢!” 说话的是两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都是短衣打扮,在街上做小本生意,收了摊子在酒楼喝上一杯,不免闲话。听到他们对话,小二上去添酒,低声说:“不说?怎么能不说?二位说朝廷这苛捐徭役这么重,有几个人受得了?依小的看也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啦!” “哟,小伙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要掉脑袋的!”两个人草草吃完走掉了。 刚刚小二那句,旁人听不清,却逃不过白灵月的耳朵,她看了看他,个子不高拿着酒壶弓着背,完全是店小二的样子,伪装相当成功。其实这个酒楼里面的掌柜跑堂乃至大厨,全部都有双重身份,就更不用说金羽和龙彬了,这个她相当清楚。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天堂会的一个分舵,天堂会的势力在几年前就已经存在,师父生前就嘱咐她注意,但是这个组织行踪非常秘密,到现在她也没有查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大规模,老大又是谁。会是金羽吗?她忽然非常希望不是。 时近傍晚,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走进酒楼直接向白灵月过来,掏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说:“小人是黄家的仆人,我们少爷今天启程去京城赶考了,临行前托小人把这封信交给白公子。” 她接过信,上面写着“白兄亲启”,认得是黄琮的字体,点点头说:“信我收到,你可以回去了。” “我家老爷还有话要小人传告公子。” “你说。” “老爷说,希望您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纠缠我家少爷。”他头也没抬,低声说。 她顿时有些气结,简直要笑出来,谁纠缠谁?她说也说了劝也劝了,黄家到头来还是赖在她头上,读书人的脑子都这么坏吗?她心里不平,压着声音说:“回去转告你们老爷,就说白某定然不负所托。” 看着那人走出去,混入人群再也看不见了,她才取出信封里的信,由于对黄琮无意,她也不是真的生气,更加不会迁怒。 “白姑娘: 黄某在此与姑娘告别,此去或许将经年不见。从前你我也曾讨论,朝廷昏聩贪官当道,苛捐杂税一日多似一日,这样情况是否应该再入官场,姑娘洁身自好黄某一直佩服,但是正因世道昏暗,我有能力救国之辈才更应该入世,与恶势力斗争,还原一个清平盛世。黄某此去,有夺魁之决心,此正值朝廷用人之际,黄某已下定决心要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姑娘请自己保重。 黄某知道姑娘无意于我,但是我已经立下重誓此生非姑娘不娶,如果我回乡之日姑娘依旧在酒楼上,还请姑娘履行承诺。 就此别过。黄琮敬上。” 她看完这封信,非常平静地将它收进袖子里,望了望天色,天都快黑了。 这时候街上一片骚乱,一群官兵冲进各个商铺,叫喊着征兵,客人们都赶快跑掉,也有来不及跑的,被拦在里面不敢动。 “白礼,这是不是白礼家的酒楼?人哪去了?”一个卒子站在大厅中央叫嚣。 白灵月看了他一刻,余光扫到后面的龙彬正赶过来,才从角落里站起来,走上前说:“这家店已经于两天前转让出去,不再是白家的了。” “你是谁?”卒子上下打量她,似乎被震慑到,气势弱下去一些。 “在下白礼的儿子,白络。家父身体不好,已经回乡下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她淡淡立在他面前。 “哟呵,正好!这兵册上有你爹的名字,你爹病了,自然由你来顶替!快跟我们走,明天说不定就到了莫邪关了!”卒子气焰再次点燃,上来就用力拉她。 “哎,军爷,您先放手!”龙彬赶紧跑上来塞银子赔笑脸:“这位白兄是我和我大哥的朋友,您能不能看在我们面子上,缓一缓让我们想想办法?白兄身体也不好,不能去服徭役!” “搁在往日也就算了,龙公子,不是我们不看你的面子,这是上头的命令,一个数都不能少,大家也知道眼看着要打仗了,我这是真担待不起!”卒子嘴里这样说,却已经松了手,偷偷把银子藏了起来。 “就是缓缓,数肯定给您凑上,在这子安城里,白公子的名号您也应该知道……”龙彬见钱被收了,马上松了口气。 “那好吧!明天我再来带人。” “是谁要把我金某这里的人带走?”声音传进来,门口立刻让出一条路。 白灵月回过头去,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人,他的身后是渐渐暗下去的街,面前是已经掌灯的酒楼大堂,似乎是从黑暗中走进光明的神祗,她几乎想要说一句“你回来了!”终于在喉咙里阻止住,换成一个颔首,轻轻一句“金公子”。 “白公子。”他举步来到她身边,俯视那个小卒子,说:“回去和你们彭将军说,白络是我的人,问他敢不敢要。” 卒子呆立片刻,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哈腰:“明白明白,小人明白!”说着就退出去跑了。 金羽转过头来看向白灵月,刚刚一个微笑,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一袭湖绿冲进来拉住白灵月,一个劲儿问:“哥哥,怎么回事啊?你没事吧?” 白灵月止住白灵玉上上下下胡乱的关怀,接过她手里的小酒坛,笑着说:“你倒是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上去再说。” “就是,白兄刚刚受惊了,上去喝杯酒压压惊。”金羽终于把话说出来,扬臂引路。 白灵月向外看了看,看到许多商户里的人都被拽出来跟着卒子们走了,一个个垂头丧气,而酒楼里面也已经没有了客人。她只是看了看,迟疑一下,就抬步上楼了。 白灵玉是来送酒的,早晨灵月就已经吩咐下,让她傍晚的时候送来一小坛白家的百年陈酿,这一天都在等待金羽,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么回事。上了楼四个人并没同坐,龙彬和灵玉马上识相走开,剩下金羽和灵月在小小隔间中对坐。虽然知道大哥一定会保下白灵月,但是龙彬还是很吃惊,金羽的手腕很多,但是能让他说出那样一句话来,这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不过他现在没空吃惊,和心爱的女子刚刚把婚事敲定,高兴还来不及。 而小隔间里,烛灯挂在头顶,白灵月把酒舀进细白瓷壶里,拿起酒壶给金羽斟满,说:“公子惦记的白家百年陈酿,谢谢公子今天的帮助。” “区区小事,而且姑娘让令妹送来酒的时候,还不知道金某会帮助你吧!”他捏着酒杯,并不饮:“姑娘难道不奇怪,我是什么人吗?” “我非常有必要知道吗?”她淡淡笑,举起酒杯:“这酒极容易醉,公子要慢慢饮。” 两个人都饮下半杯,金羽感叹:“果然是好酒!姑娘说这酒容易醉,可曾是饮醉过?” “若是醉死过去,也没什么?最怕的就是饮到将醉未醉的时刻,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说到这个她有点脸红。 “姑娘做了什么?”他问到了点子上。 做过什么?那一年过了年爹爹把她送回师父那里,顺便带了一坛陈酿送给师父,师徒三个当晚就把酒喝了个光。白家世代开酒坊,醉酒是不容易的,但那一次她真的喝多了,大冬天穿着薄衫在院子里练拳,院子里的桌子被徒手劈得一块一块,差点把房子都拆了,若不是次日醒来看到一堆木头,她真是不能相信自己有这个能耐,不过事后她的手也疼了很久。想到这些少年事就偷偷笑起来,不答反问:“公子可曾醉过?” “金某酒量尚可,还不曾醉过。” “倒不知道我们白家的百年陈酿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让你醉倒第一次的酒。”她见他酒杯见底,又给他斟满。 “姑娘今天就把百年陈酿都拿来了,那么明天喝什么呢?不是说好酒要慢慢品吗?” “自然是有更好的酒了。”她淡淡一笑,脸已经有了微微红意,带着不易见的娇羞。 他心头一热,马上说:“那么我明天情愿醉死!” 两个人就这样边喝边聊,不大的一坛酒很快就没有了,两个人也喝到了白灵月所说的将醉未醉的时刻,目光带着一点迷离,又不至于失态,目光流转,空气里面有了奇妙的味道。他缓缓拉过她放在桌子上的手,练武的人骨头都硬,皮肤也算不上细腻,她的也不例外,但是掌心并没有因为握兵器而产生的薄茧。 “姑娘用什么兵器?”他好奇地问。 “针,银针。”她马上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接近肘关节处的一个插满银针的布带:“其实兵器灵月都能用一些,但是怕见血,用这个最方便。公子是用剑的吧?” “姑娘怎么猜到?”他握住她欲抽出的手,忽然觉得这双握起来并不太舒服的手是最值得珍惜的一双手,与自己的手和心都有着奇异的贴合。 “用剑的人,常年和剑在一起,身上染了剑的味道,自然看得出来。”她并不再挣脱,只是说:“公子请你放手好吗?” “如果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放开,你会拒绝吗?”他再次握紧:“不要叫我公子,我也不再叫你姑娘,叫我的名,灵月。” 她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微醺的两个人,他的眸子里坦荡地写满爱慕,灼得她几乎不敢直视,却又不肯移开目光,不管脸有多红,张口叫一声:“羽……” 他却低了头,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的大手里温柔抚摸,又抬起头来深深望她,说:“你是如此特别一个女子,我从没在一个女子面前感到这样无措。” “我也从没有为一个男子这样牵肠挂肚。”她迎向他的目光。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几件事可以比得上这样一件事情美好,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这个人恰好也爱你,谁都不比谁少一分,在同样的时刻动心,用同样的感情相爱。 “灵月,明天整天我都空闲,陪你到街上逛逛好不好?” “也好。” “灵月,去把黄家那门亲退了,好不好?” 她笑起来,不可抑制。 ------------ 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样的两个人走在街上,其实并不奇怪,不过是两个品貌不凡的男子,一个气宇轩昂,另一个眉目清秀,若是放在太平盛世,偷偷用眼角瞟他们的姑娘少妇一定不在少数。可是今非昔比,昨天征兵的一到,今天的街上明显萧索许多,店面关了大半,成年男子都不做生意了,连小男孩都少,只有些老妪提着篮子摆小摊。 秋风吹着衣衫,风兜了满怀,两个人信步走了一条街,内心都有感慨,可是又谁都不说话,转向下一条街继续步行,看到一间玉器店开着门,便一起走了进去。老板是一个走起路来已经颤颤巍巍的老人,店里伙计操外地口音,老人没有儿女,早在乡下买了人替他服兵役,小伙计名字不在册,这样的组合做生意还算安全。 “两位公子,选玉吗?咱们这有正宗的滇玉,您看这些玉佩!”小伙计很热情招呼,声音却压得低,急急摆出一些挂在腰间的玉佩:“一看您二位,就知道器宇不凡,是翩翩君子,戴金戴银都失了身份,只有玉才能和二位相配。” “是吗?”金羽笑着看看他:“那么为什么拿这些破石头糊弄我们?” “公子说笑了……”伙计讪讪笑着,却把东西收了进去,把他们迎进内间,匆匆从里面拿出大大小小的盒子来给他们看。 “贤弟觉得如何?”金羽闲闲扫一眼,抬眼看了看白灵月。 “依小弟看来,这些比外面的破石头强一些,但是也还是石头罢了。”她淡淡作答。 这时候老人闻声从里面颤颤走出来,手里拿了两个檀木盒,一长一圆,缓缓放在桌上,坐下,说着:“这世道不好,说不定哪一天就做不了生意了,难得今天有人识货,我就把店里的宝贝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盒子打开的时候,白灵月倒吸了口气,她的生活虽然一向简朴不太讲究,但实际上是非常懂得雕刻材质的,而面前这两件东西,就算是再不识货的人也知道是好东西,一支玉笛,一支女子发簪,都垫在软绸之间,玉色翠绿剔透,毫无杂质,美得脆弱而惊心。 金羽先是拿起发簪看了看,那玉簪整个是一朵牡丹花的造型,雕工及其精美,看仔细了,才拿起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手指微动,悠扬的笛声就飘了出来。玉笛细长,上面雕着山水,金羽细长的手指固定着它,相得益彰。白灵月静静看着他,待他吹完才说:“是把好笛子,你吹得也好。” “你懂音律?” “不懂,但总能区分好坏。” “想来钟子期也不会弹琴,可是却能听出俞伯牙琴中的情愫,贤弟也是我的知音,能不能明白我刚刚笛声里的情感呢?” 是,爱慕之情吧!她不说话,心里有一些羞怯,想这个人真是讨厌,如果她不是以男装示人,他对她的调戏岂不是要让所有人知道? 金羽见她耳根微红,就笑起来,笑着对老人说:“老板,把这两样东西都包起来,回头我叫人过来取。”说着又拿起玉簪,对白灵月说:“这个送给贤弟,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子,可以转送出去。” “我不能收礼物!”她忽然站起来跑了出去。 “灵月,灵月你怎么了?”他追出来拉住她:“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礼物?” “我……我不习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咱们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灵月,我没有恶意,只是一件小东西而已。”他依然拉着她。 “那两件东西确实不错,你要买下来也很好,玉笛很适合你,发簪可以留着送给别人。”她低着头挣脱他,自顾往回走,感觉到他跟上来,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金羽没有计较她的古怪,两个人回到酒楼,里面没有客人,白灵玉已经来了,在楼上隔间里面和龙彬说笑。见没有生意,金羽让伙计们关了门,四个人点上灯围坐在一起,又是一夜好光景。 “查了黄历没有?选个日子把婚期定下来吧。”金羽淡淡看着白灵月,没被注视的两个当事人则都低头有些脸红。 白灵月也只是轻轻笑,说:“下个月二十是个好日子,时间也合适,可以准备准备。” “那就这样定了!”他举起酒杯:“正好那个时候我也该回来了,你们两个别害羞了,一起喝一杯!白家,要什么聘礼?” 她看出他是开玩笑,于是说:“叔叔婶婶暂时无法回来,一切都由灵月说了算,我当然说多多益善,不过灵玉的嫁妆我也会上心,不会让我妹妹受委屈的!” “姐姐,说这些干什么!”白灵玉红着一张脸,拽着灵月的袖子,头埋到胸前。 白灵月和金羽同时大笑出来,灵玉难为情,转身跑了出去,龙彬在后面追,于是隔间里面,又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忽然之间连烛光好像都安静了,气场微妙的变化着,两个人瞬间哑然一下。 “你要走?”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她很敏感,因为他刚才说龙彬婚期的时候会回来,就猜到他要走了。 “是。”他也直视着她,点头:“中秋恐怕回不来,重阳应该差不多,最迟他们婚期我也会赶回来,等我,好吗?” 她也微微点头,上前握住他伸出的手,却感觉有些遥远,老实说:“我们好像互相都还非常不了解。” 他握紧她的手,试图让她信任,说:“先别问我去做什么?去哪里,好吗?下次回来我会告诉你。” “好的,那么下次你回来我也会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们来日方长。”她压制住自己的重重心事,对他微笑。 他也笑出来:“来日虽然方长,可是今朝的酒还是要今朝醉,不知道今天的酒是什么呢?” 她大大笑出来,从后面拿出一小坛酒,装了一壶端上桌,说:“这个酒味道可能还薄,但是工艺有些特别,我先尝一下。”说着给自己斟了一小杯,抿上一口。 “工艺有什么特别之处?” “酒曲是我在自家作坊里亲手制造,精选高粱、大米、玉米三种粮食,按照不同的配比进行酿造,从淘洗粮食开始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亲手完成,没经过任何其他人的手,封口之后埋在花树下面保存,只做了十小坛,今天起早挖出来了这一坛。其实只酿了两年,味道还是很薄的,但是这样酿出来的酒比普通酒要香一些。” 金羽听了这样的解释,双目晶亮,拿起桌上她已经喝了半盏的酒杯,就着喝光,回味一下才说:“我明白了,这个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全都是你的味道,喝这个酒我一定会醉。” 在他拿起她的酒杯的时候,她的脸就已经红了,听了这个话就更加厉害,顾左右而言他:“再酿几年味道会更好,我酿酒的手艺得我爹亲传,一定不会错。” “这酒有名字吗?” “还没有,要不然你给取一个?” “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这样,下次回来一起告诉你,怎么样?”他又喝掉一杯,闭目细细品味,感觉这并不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酒,却是最合口味的。 “用这么久的时间想,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她戏谑。 “灵月,你总是让我惊喜,似乎,是老天专门为我准备的,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开你的手。”他目光灼灼。 白灵月却有一些闪躲,笑笑:“不要憧憬太多,希望你有命活到三年后,尝尝这种酒酿到第五年的味道。”说着给他斟酒。 “没有问题,那个时候我喝的应该是自家娘子酿的酒了吧?”他面色竟有一点无赖。 她被他这个样子搞得哭笑不得。 金羽没有多喝,他要连夜离开,不能多做耽搁。时辰快到的时候,他才缓缓站起身,慢慢将白灵月拉进怀抱中,轻轻抱着,两个人心跳都非常快,谁都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话。她轻靠在他的胸口上,脸烧得灼热,浓浓伤感忽然笼罩全身,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强烈的宿命感跟着席卷而来。她对自己说,白灵月,认命吧!把自己和他放在一起,他会打乱你的步调,改变你的人生,但是你,不会舍得离开这个人。 “好好等我回来,我会尽快。”他在她耳边喃喃,声音同样伤感。 “好。” 他轻拉开她一些,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吹一曲笛子给你听,好不好?以后每次想你,我都可以吹这支曲子。” 他拿出了白天买来的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奏,修长的十指在孔洞间微微跳动,说不出的优雅迷人,而这只悠扬的笛曲,每一个音都敲击在她心底,成为最深刻的记忆,她看着他,目光已经充满眷恋。 一曲终了,他收好笛子,又拿起那支发簪,问:“真的不要吗?” “你替我收着好了。”她换了委婉一点的说法。 他淡淡笑,接着说:“就算是不接受我的礼物,至少留给我一点你的东西,也好让我睹物思人,可以吗?” 她想了片刻,毅然解下腰间的佩玉,递给他。他也愣了一下,把自己的佩玉解下来与她交换。他的玉碧绿无暇,上面雕的是层层云纹,而她的玉底色洁白,上面有黄色丝络样的天然花纹,这似乎是一件极轻的礼物,但是他们各自都知道,这后面意味着什么。 金羽最后终于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吻淡淡烙在她额头上,浅浅的触觉。看着他上马离开的背影,她的心仿佛漂泊在云端,又仿佛坠落到深渊,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祈祷,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自己还在这里。 ------------ 心悦君兮君若知 ------------ 云家八爷 金羽并没有能够尽快回来,中秋没回来,重阳没回来,眼看着龙彬和白灵玉的婚期将近,仍然没有消息。这期间白灵月貌似非常平静地度过,每天在酒楼里面坐镇,监督自家酒坊的生意,张罗堂妹的婚事,也看不出担心或者想念,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善于掩饰。 很多时候,当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房间里,忽然就会感觉一切都不真实,她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他可能只是她的一个幻想,再也不会回来,根本就不存在。她有时又想,她根本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什么出身,是做什么的,当然她可以去查,没什么她查不到的事情,可是心里又别扭着不肯。她也不是彻底糊涂,现在她已经习惯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低头去看自己腰间的玉佩,甚至睡觉时也握在手中,碧绿无暇的玉质,重叠的云纹,那是他给她的承诺,是她的安神剂。她知道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只是因为她太想念,想念到不敢给自己太多希望了,越是分离越是情浓,用情深处,人会有些许绝望,她终于知道,即使是对于她这一种女子,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不重要的。 而她,确实并不是一个可以一心一意想着心上人的女子,全国多处叛乱,朝廷派遣大量兵力进行血腥镇压,她都要派人从中暗暗协助起义民众,甚至劳心劳力分析大局,制约各种攻击的力量。在师父身边多年,这些事情她勉强做得来,却不愿意做,她一直觉得这个任务是师兄郑洛的,师父生前也暗示过这件事。虽然以现在的情况,她继任是箭在弦上的事情,可是她总有一种不甘心,一定要找到郑洛再说。 而郑洛也终于有消息了,他托人给白灵月带话,说,他永远都是她的师兄,却再也不可以是墨家的郑洛,同时有消息证实,他已经投奔朝廷。白灵月听到这个消息,忽然产生一种极其坏的预感,这不仅仅是郑洛背叛墨家的事情,她和他,也许要走上对立的不归路。她心存最后一点侥幸,她要见到他一面才肯罢休,她要做最后的争取。 消息再次传回来,郑洛约她九月二十子时在师父的旧宅见面,正是龙彬和灵玉的婚期啊!金羽又迟迟没有消息,她也是心乱如麻。 九月十九日,天堂居酒楼已经装饰成迎接喜事的样子,处处张灯结彩,掌柜指挥着伙计在招牌上挂红绸子,所有人都忙里忙外,一片喜庆。白灵月走进去,一路都是人跟她打招呼道恭喜,龙彬闻声从里面迎出来开,一个拱拳:“白兄,你来了!” “嗯,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走近他,拍拍他肩膀:“明天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倒还贴切,有一点嬉皮笑脸。 她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说:“你岳父岳母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同意这门亲事,只是抽不开身,全部由我代办,你这边呢?” 龙彬凑向她耳边,道:“姐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要打听我大哥的消息,其实大哥要是有消息,也一定是给你的啊!怎么可能先给我?” “你就是这样看你们的兄弟情义?” “反正,我有什么消息,一定先要告诉灵玉。”他嘿嘿一笑,才正了正色:“我大哥一向是说一不二,他要是答应你会回来自然就会回来,他不方便总是给你消息的。” 她狐疑看他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顾左右而言他,很快就忙别的去了。这时候邮差站在门前喊:“白络白公子在不在?有你的信!” 她出门接了信,付了打点邮差的铜板,低头看看信封,上面只有“白络亲启”四个字,但是她已经从字体辨认出是黄琮。左右看了看,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就坐到楼下大厅的角落里看信。 “白姑娘: 见字如面。 我来京城已经一月有余,一切都好,在客栈认识许多同科应试的学子,大家高谈阔论,很有一些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同门,大家比拼才华却又互相敬重,结识到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也算见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即使在这些全国优秀学子中间,我也觉得自己书读得不错,见识也不低,下个月就会进行科试,然后还有殿试,好好发挥夺魁也是有希望的,请姑娘静候佳音。 这些日子以来,和朋友谈论多了,我把姑娘从前对黄某说的话又细细重温起来,发现姑娘的见解确有许多高超之处。从前我多是站在朝廷的角度看问题,认为国家的整体富强繁荣就是为民众谋得的最大福利,却没想过百姓要的是什么。国与民之间必然存在矛盾,国家让利于民,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这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民间疾苦,想了很多,你说的没有错,现在的朝廷满足的是自己,皇上愿意纵容贪官污吏,原因在于皇家的利益没有受损,而且自有统治者以来,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但是,我还是坚决不能同意暴乱造反可以解决问题,这一点上我们同样是一致的。如果这次黄某能够高中,必定会做一个为百姓谋福利的好官,不在乎自己的名与利,只是为苍生多做些事情。 就到这里,姑娘自己保重,许下的诺言,希望还记得。黄琮敬上。” 她轻轻笑出来,在她面前,他从来不肯输嘴,现在不再辩论想法倒越来越靠近了。她从信里面抬起头来,并没有朝大厅中央的方向看,就已经感觉到一束犀利而深厚的目光盯着自己,而店里面的所有人忽然之间都鸦雀无声。 她迎上那个人的目光,一个不算高大但身型偏厚的男人,年龄应该刚过而立,当不得好看,眉宇间却有一种令人不得不臣服的气势,一身淡灰色锦袍,一眼就看得出出身高贵。他用一种肆无忌惮的目光审视着她,目光落在她腰间的佩玉上,又回到她脸上,脸色和目光同样冷凛,所有人那一瞬间好像都被他冻住了。 龙彬率先醒过来,赶紧跑上前,低低叫了声:“领主。”然后又快步到白灵月身边,把她领到这个人面前。 从大家以及龙彬对这个人的态度,她已经大概猜到他是谁,而比猜测这个人的身份更强烈的感受是,她感觉到自己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她几乎无法忍受这种巨大的压迫感。 “白兄,这个是云天云公子,领主,这个就是我们和您说起的白络公子。”龙彬在云天面前的姿态,谦卑到极点。 “云家八爷,久仰了。”她拱拳,尽量抵制住内心的软弱,不卑不亢。 云天负手而立,淡淡说:“久仰了,墨家白公子。”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已经完全清楚对方的身份。 白灵月面不改色,心里却是有点惊讶的,她知道这个人是天堂会的领主,却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云八。云家可以说是仅次于皇室的名门望族,或者说比皇家根基更深,历朝历代官场中都少不了云家的人,而云家就是有这个能力,打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律,任何人当政,都必须用他们。但是一直以来,云家都低调,不如那些和皇家走得近的大家显贵,却平平稳稳走了几百年,步步上升,盘根错节无人能够撼动。墨家一直在小心天堂会势力的发展,却一直没有查到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一次云天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奇怪他知道她的身份,奇怪的是云家以自己的力量想得到天下也不是难事,为什么要用这种民间组织的手段。 两个人上楼进入一个小隔间,云天就打发龙彬去忙,龙彬临走时对白灵月使了眼色,才很不放心地离开。 “我很惊讶,一直以来只知道前代巨子有两位高徒,却不知道白络公子竟然是女儿身。”云天的声音不大,却有一丝危险的味道。 “我也很惊讶,带领贫民造反的领袖竟然是当朝宰相的弟弟,前太傅的儿子。”她毫不退缩。 他冷笑一下,脸上皮肤动起来,竟让人不寒而栗:“我更加想不到,金羽说的他想要娶的女子,竟然会是你。我想,他应该还不知道你是墨家人,而且是下一任巨子吧。” “我只是来不及告诉他而已,何况,他也没告诉我他是做什么的。”她这样说着,心里却评估了一下金羽在天堂会的地位,再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玉,发现他不可能是一般的重要角色。 “我不会,让天堂会的二号人物,娶墨家巨子,以你的身份,也不可能嫁给他,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我会不会成为巨子,还是未知数,这些事情也是我和金羽两个人的事情,充其量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恐怕不是您说一句就可以的。” “你以为,金羽还有父母为他的婚姻做主吗?说实话,能为他做主的人只有我。我听说,在西南,你的人正在和我的人合作,也许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云天完全是胜券在握的姿态。 “不可能!”她几乎等不到他把话说完:“几千年墨家都只站在弱者的一方抵抗残虐百姓的攻击,我想你不会希望你永远是弱者,而墨者只守护百姓。就算我和金羽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动用任何墨家的力量帮他,更不要提帮你们!我说过了,我不一定会成为巨子,也不想当这个巨子!” “你必然成为巨子,郑洛不会回去。” “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她终于被激怒了。虽然她也知道云天的四哥就是专门进行信息收集工作的,云家的关系网错综,不比墨家弱,什么消息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这也正是他们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但是窥探她可以,窥探墨家,她不能忍受。 云天的情绪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眯着眼睛似乎有些笑意:“这样易怒,确实不适合做巨子,云家和墨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掌握墨家的消息,从来没有利用过,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她微微冷静了一下,确实她手上也掌握很多云家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招惹绵延千年的墨家,是云家的聪明:“不管我和金羽会怎样,墨家的利益我绝对不能出卖,如果你真的反对,你真的有办法让金羽放弃,我也无话可说。”毕竟,只是刚刚认识的人。虽然一见倾心,也还没到难分难舍的地步,她想,在一个男人和整个墨家之间做选择,她不会犹豫。 “你知道他给你的玉佩象征着什么吗?”他忽然问这个。 “本来不知道,今天看到你忽然明白了,这是你给他的,是云家给他的保护,是吗?” “对,是我自己的玉佩,只有云家人才有,代表整个云家势力的保护,而你给他的,同样是白络身份的象征,也是整个墨家的保护,你们只认识了三天,就给对方这样的承诺。你刚刚那样说,就已经有把握我没有办法,金羽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现在不会对他做什么。”云天似乎是妥协了。 “我没有把握。你可以去告诉他我刚刚的选择,也许他也会放弃我。”她轻轻说。 两个人对视片刻,忽然就笑了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很好的对手。云天笑过之后,半开玩笑说:“如果你真的是男子,我恐怕是真的要提防墨家了!” “就算我不是男子,你也不该掉以轻心!”她看着这个散发着王者之气的男人,问:“云天,你为什么想要这个天下?” “我为什么不想要?”他说得云淡风轻而理直气壮。 鸢尾在这里是新人,希望大家多多关照,喜欢就收藏,欢迎各种水~~~ ------------ 天上人间 似乎是,白灵月就这样过了云天这一关,其实她很清楚,他根本就没有同意,他只是现在要用到金羽,甚至可能借用到墨家的力量,所以才会暂时默许。她明白现在的金羽对云天很重要,不然他不可能专门到天堂居来找她,但这种重要能持续多久呢?她还是不了解金羽,没有把握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如果她不把墨家的势力并入云家,云天根本不会永远这样默许下去,原则是不能动的,她自己也不能因为这个而脱离墨家,她忽然产生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觉,就算是不考虑以后,只是云天这个人,就让她很难受。她下令给西南的郝长老,墨者只保护当地百姓,不参与争斗,至于要站在哪一个位置上,而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婚礼的吉时定在傍晚时分,白灵月昨夜发出信号,清早就见到了墨家十大长老中负责与她联络的何长老,她自知有一些心神不宁,吩咐下去调查天堂会的领主为什么会是云天,想了想又派人去调查了金羽,明明意识到这样做不太好。 一整天陪着灵玉化妆穿嫁衣,等待出嫁,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昨天和龙彬说好,如果金羽回来,哪怕不方便来找她,也要马上派个伙计来告诉她一声,可是毫无消息。她跟自己说,她不是一般女子,不应该有这种小儿女的心态,而且昨天见到了云天,从他的言行来看,金羽不会有什么事。这样的劝告不起作用,她也终于认清,自己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只是想要见到他。 白灵玉对着镜子,再一次检查自己的妆容,看见每朵花都戴在合适的位置上,鬓角服帖地勾勒着脸颊,两腮粉红,朱唇点得浓淡正合适,于是拈起炭笔,又描了描眉毛。灵月看着妹妹如花的笑容,问:“灵玉,真的这么开心吗?” “那当然了,有几个女子可以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以前和我一起做女红的姐妹都嫁给了自己不认识的人,还跟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应该遵守。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告诉我我应该自己去找我喜欢的人,而且我遇到了龙彬,这是多大的幸运?我怎么会不高兴?”她说得一本正经。 “那么你,为什么会喜欢龙彬呢?”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见到他就高兴,想要嫁给他,见不到他就难过。”白灵玉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刚刚画得长长的双眉:“姐姐,你看好看吗?” “好看!”她几乎是在敷衍,心里面却在问,喜欢一个人真的就这么简单吗?她有这份幸运吗?有一天她也能够像灵玉这样,嫁给她爱的那个人吗? “公子,小姐,迎亲的队伍已经进了巷口了!”小丫头叶儿跑进来报告,穿得鲜艳,一脸眉开眼笑。由于在她自己的要求之下,灵玉和灵月已经同意她继续留在白家,不用陪嫁,她一直都非常开心。 叶儿转身出去了,灵玉马上坐不住站了起来,白灵月也站起,伸出手臂给自己的妹妹一个拥抱,轻拍着她的背,笑道:“要幸福,不然姐姐宰了龙彬那小子!” “姐姐怎么在大喜的日子里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虽然是这样说,她还是笑着拥抱住姐姐:“你也要幸福啊!姐姐!” 金羽真的不在迎亲的队伍当中,龙彬自己就非常紧张,根本无暇他顾,眼睁睁盯着蒙着盖头的新娘子进了轿子,才松了一口气,登上自己的高头大马。白灵月作为送亲的哥哥,也策身上了一匹马,暂时无法与龙彬并齐,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在后面跟着,什么都不能说。 在子安城里稍转了一圈,人马拐上天堂居所在的主街,锣鼓手更加卖力吹打,酒楼门口客人都站在外面,等在酒楼门口的掌柜已经指挥伙计们放鞭炮,旁边也有不少围观的小孩子。在街的另一头,远远的看到一骑身影奔驰而来,扬起一团灰尘,非常模糊,看不清是什么人。白灵月直觉那就是金羽,不会是别人,这种感觉非常神奇,她在心里和自己赌了一次,如果她错了,就是两个人无缘,当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忽然对自己说,这个人,是老天送到她身边的,她永远不会放弃了。 金羽走近了才勒住马,笑着对最前头的龙彬扬声问:“大哥来晚了,还赶得上行礼吧?”接着就看向队伍中的白灵月,两个人的目光远远的在空气中纠缠,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婚礼进行当然没什么问题,请的人也不算多,龙彬陪了几杯酒就进了洞房。闹洞房的事情留给小孩子们,酒楼楼上最角落的隔间里,一对分别了一阵的人,正默默享受着重逢的感触。 金羽把白灵月拥抱在自己怀里,用了力,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今天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有紧紧拥抱她的冲动。他已经控制了力道,如果任其用力,他恨不得把这个女人塞进自己身体里,一刻也不要分开。而白灵月,感觉着箍在她身上的手臂,努力体会他的温度,他的味道,心里升起一点贪婪,希望他不要松开。 “很想你。”他在她耳边喃喃。 “我也是,很想你。”她的脸靠在他肩窝的位置,两个人心跳得都很快,身体有一点颤抖。 微微分开一点,她摸着他的脸,感觉他整个人与上一次见到时相比多了点粗犷之气,于是问:“你去做什么了?” “去了趟北面,谈宗生意。”他目光有点躲闪。 “贩卖皮毛还是木料?”她装作面色认真,一脸委屈:“我好像很不了解你呢?你多大了,家里是做什么的,自己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定过亲,或者有没有娶过亲,我都不知道,可是我的这些事情你却清楚。” 他笑容疏朗,认真说:“这个没想过要瞒你,只是说来话长,我们坐下慢慢说,好不好?有酒吗?” 她拿过早就准备好了的酒壶,给他斟了一杯,说:“先说最重要的,你多大了,娶亲没有?定亲没有?” 他被她这个样子逗笑,喝了一口酒,说:“我今年二十五,没有定过亲,更没有老婆,你不用为这个担心。这个酒是你酿的,我上次答应你给它想名字,可是走了这么久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 “别转移话题,你接着说,你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任你这么大岁数不娶亲也没定过亲?”她作势不依不饶。 他沉默了片刻,把手里的残酒一饮而尽,才重新开口,声音非常平直:“我已经没有父母,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谏官,因为上书反对皇帝铺张给太后过寿,被满门抄斩,我当时只有六岁,我的奶妈冒死把我救出来,她的大儿子替我死了。后来奶妈也去世了,我带着她的小儿子一起生活。” “那个小儿子,就是龙彬?”她恍然悟到,又给他添了酒。 “对!”他随手拿起酒干掉:“他哥哥叫龙翔,替我死了,所以我叫金羽,金是我奶妈娘家的姓,我本姓是章,立早章。” “奶妈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我记住我家的冤仇,后来我也调查清楚当时的情况。那时候朝廷正在和西域人打仗,百姓本来就负担过重,那种时候要为太后的寿辰新修宫殿,用黄金镶瓦,白玉为地,结果只能是使百姓生活更加疾苦,我父亲因此而上书。但是上书只是一个诱因,深层的原因在于他为官耿直,当时两个党派互相争权,我父亲成为他们的牺牲品。我母亲死的时候,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下葬的时候奶妈让我看母亲最后一面,我看到那个小孩子,是妹妹,不知为什么她自己出来了,就躺在我母亲身下,已经是青黑色的……”他边说边喝酒,已经喝了不知多少,陷入幼年的回忆,不再有刚刚淡定的神色,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她急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说:“金羽,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不要再说下去,不想了!”她抱住他的头,轻轻摩挲,试图安慰他。 他只是平息片刻,就已经平静下来,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说:“对不起,吓到你没有?其实早就没事了,你别担心。” “我才没这么容易被吓到!”她轻轻笑。 他感受到手臂里面腰肢的颤动,抬头看着她说:“我很想看看你女装的样子。” “该看到的时候自然会看到!”她捏捏他英挺的鼻子:“后来呢?” “后来,我遇到了领主,他是改变我一生的人。” “我见过他了。”她到这里,不打算再装傻下去,再装就是欺骗了。 他显然是吃惊,道:“我只是和他提了一句,没想到他会来找你,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非常敬重他,对不对?”她盯着他的眼睛。 “对,他是所有在世的人中,我最敬重的,他会成就大事业,会成为大人物,你看得出来,是吗?我的命是他给的,我会一直跟着他。”提到云天,他脸上竟有些光彩。 “那么,如果,只是如果,他不同意我们的事情,你会怎样?” “这怎么可能?你们说了什么?”他抱着她的手臂忽然用力。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轻松,说:“我只是说如果,我只是有一些不安,我不是要你在我和天堂会之间做选择。” “灵月,你要相信我对你的心,天堂会是我的事业,你是我爱的人,我什么都不会放手。”他又把头埋进她怀里:“我现在知道领主对你说了什么?他告诉了你天堂会的事情。” 她不置可否,拿起酒壶仰头把剩余的酒液全部倒进嘴里,然后低下头,碰触他的嘴唇,一点点将酒液度到他口中。他配合承接,慢慢将口中的酒喝下去,却仍然不放开她,继续尝着她嘴里面的味道,越来越用力,唇齿相依,直到两个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瘫软在他怀里,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这是他们的初吻,两个人之间是她亲手酿的酒的味道,他恋恋不舍在她唇边补了一下,说:“我现在知道这酒应该叫什么了,就叫‘天上人间’,这样喝下去,全部都是你的感觉,让人飘飘欲仙。” 她低头不语,脸色绯红。 他拥她在怀里,薄唇在她绯红的脸上轻点,点得她一阵痒,另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来,全身都燥热起来。 “我要是再不走,你恐怕就把持不住了。”她巧妙地卸掉他拥抱的力量,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我巴不得明天我们就能成亲,哎,这主意不错,什么都是现成的!”他拉着她不放手。 “你以为这么容易就可以娶到我?你是想娶一个男人吗?不吓死人才怪!你今天刚赶回来,也累了,我叫人给你烧了水,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你。”她掐掐他的脸,又摸摸,侧耳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亥时了。 “确实有点累了,你也回去好好休息。”他虽然这样说,却一把把她拉过来,又细细吻了一回,才放她离开。 扭动打滚撒娇要收藏,要花花~~~我爱你们~~~ ------------ 墨家巨子 她本来是红着脸,腿也有些软,呼吸都非常不平稳,但是走出隔间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吹了吹凉风就清醒许多。她知道金羽一定会放她出来,她对他用了药,药不在酒里,而在她牙齿上,用吻喂下,只是一点舒缓神经的药物,应该不会被发现。但是心里面还是会有一点愧疚,不能再想这些,她跃身跳出窗口,落在等在下面的马背上,策马而行,身后何长老紧紧跟随。 前任墨家巨子是一个并不忠于墨家的种种规则的人,他喜欢乐器,对非乐尚同等一些最基本的墨家理论都颇有微词,甚至是兼爱他都很有些怀疑,所以他的门徒才会也都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意思。他家在子安城外五十里的小村庄,村里人只知道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子,差不多是在隐居,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老人两年前去世,当时郑洛已经不辞而别,白灵月在门内长老们的帮助下主持丧事,按照节丧的原则,把师父葬在院子里面,守丧三个月之后就离开了,只是清明会来看看。 她在村前勒住马,何长老也跟着下马,两个人不愿惊扰村里面的宁静,牵着马到老巨子门前,缓缓推门进入,何长老微微叹了口气。白灵月的手里死死捏着一个铁木的小盒子,这两年来一直放在她枕下的。 郑洛已经到了,站在院子里面,对着老槐树下面小小的墓碑,听到他们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何长老,你到屋里去看看长老们是不是都到了,有些话我单独和我师兄说。”白灵月淡淡回头吩咐,放下马走到郑洛身后,没有开口。 直到声音里面可以确认何长老已经进屋把门关好,郑洛才回过头来,俯视着低他一头的师妹白灵月,兄妹两个就这样对视着,树荫下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袭来,太多情感让人悲喜交集。 “哥。”她觉得自己有太多话要对他说,最后却只有这一个字。 “月儿,你长大了。”郑洛的声音很低沉,在她听来有一些变化。他的身形也比离开时魁梧很多,但她清楚就是他,她是不可能认错的。 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把他找回来的目的,他们一起长大,是最亲的亲人,门内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知道她是女子,往昔一幕幕蓦然回到眼前,由于他的突然离开,她极少回忆,现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内心感慨甚至眼眶都有些许湿热。可是?他说得没错,她长大了,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拖着他的袖子要他带她出去玩,也不可能因为几天不见就赖在他房里晚上都不肯离开,她是他的妹妹白灵月,也是墨家的白络。 “跪下,给师父磕头,如果你没有离开,也许现在师父还活着!”她声音低冷。 “月儿,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但是师父的旧疾早就到了无药能解的地步,只是没有让你知道而已。而且,我会离开,师父也是知道的。”他似乎有些疲惫。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离开以后没多久,师父就病倒了,拖了快一年,我发了无数道急令要你回来,你一定接到了!你是师父养大的,没有师父你早就死了!师父临终的时候还叫着洛儿,那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她忽然之间大吼,这份怨气终于发泄了出来。她对郑洛的感情,十年的朝夕相处,三年前莫名的分离,他把师父和她全部抛下,把整个墨家抛下,她敬他爱他,却也恨他怨他,这一刻,几乎全部爆发。 郑洛愣了愣,双膝一软跪倒在墓前,低低喃喃:“师父,您明明告诉洛儿,如果想走就可以走,是你说能不能成为墨者要看缘分,我以为您对洛儿和对苍生是一样的,其实您不愿我走,我也可以留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把头抵在墓碑上,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转入呜咽。 “站起来,到屋里去,几大长老都在屋里,去继任巨子。”等他哭得差不多了,她冷冷命令。 他微微动了一下,片刻才站起来,直视着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也不擦,说得却郑重:“如果我愿意继任巨子,就不会离开,师父其实也已经放弃了让我继任的可能,你没有发现最后两年师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你身上吗?我只不过是因为从小被师父收养,才会在这里,哥哥没有智慧,其实我连墨者都不够格,月儿,就算是为了墨家,你也应该知道我不能当巨子。” “那么谁当?难道我来当?我不可能一生都以男子示人,你觉得这些长老会同意一个女子成为巨子吗?而且你也知道,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当巨子,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只想做一个能帮助你的人。” 郑洛移开了目光,皱起眉侧头,似乎矛盾很久,才抬起手拍拍她的肩,缓缓开口:“月儿,我回不来了,现在哥过得很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墨家不是我的信仰。师父之所以要你一直以男装示人,就想到会有今天。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我们都答应过师父,不论以后会怎样,永远不会互相为敌。” 她习惯性向下看他腰间的佩玉,猛然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问:“你的玉呢?” “现在不方便戴着,收起来了。”他也向她腰间看,神色一变:“你的呢?” “送人了,一个我想要交付一生的人。” “但是你这块玉佩……”他显然认识这块云家的玉。 “哥,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抬起头迎着他皱着眉的脸,面无表情。 “月儿,你这样说,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他忽然产生了一些急切,手不自觉扶向她的胳膊。 “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她直视他,让他明白她的态度,举起手里的木盒:“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们进屋吧!谁能打开这个盒子,谁就是下一任巨子,这是惯例,不是你我可以推脱的。”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 “一定要这样吗?”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听起来有些悲伤。 “这样很公平吧。”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这样面对他,他对她来讲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做什么?她都难以在心底里真正不能原谅他。 他忽然走近她,低下头,声音非常非常轻:“不是的。” 她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不禁微微一愣,她从没见到他有过这样温柔又伤感的表情。但仅仅是一个瞬间,他已经转身,说:“进屋吧!长老们还等着。” 十大长老并没有全部到齐,本来就一直有一个长老的位置空缺,郝长老又在西南有事赶不回来,其他八人都静静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们看着他们长大,教授他们各种技艺。虽然墨家主张兼爱,大家都努力不分任何亲疏远近,但实际上都有着如兄如父的感情。 白灵月把小小的黑色盒子放在桌子上,十个人围站在桌子周围,盒子里面放着象征巨子权力的戒指,墨家巨子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每一个墨者对巨子都必须完全服从,死不旋踵。这个木盒是老巨子挑选传人的方式,他临终前没有挑明两个徒弟谁才是真正的下一任巨子,而是用了这种方式,留下遗言,一定要等到郑洛回来,才能最后决定。而墨家以制作精巧机关著称,这个盒子如果不懂得机关是绝对打不开的,这东西放在白灵月枕下两年,她从没有试图打开它。 郑洛拿起盒子看了看,拿出自己随身的匕首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到的木缝划开,裂缝更大,他微微翘了一下,盒子变成了两部分。九大长老都微微倒吸凉气,大家都知道。虽然郑洛平时使用的兵器是戟,但实际上他真正从老巨子那里继承来的兵器是他手里的这把寒冰匕首,他擅长在马上应敌,可是近身格斗才是真正进入化境的。如果他能用这把匕首打开这个盒子,那么他就是下一任巨子无疑。 但是他只不过是打开了第一层盒子,这一层去掉,里面更小更精巧的盒子露出来,木料一样, 可这一次,盒子上连一个木缝都看不到,仿佛一块整木,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微不可见的小小孔洞。 盒子递到了白灵月面前,郑洛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垂着眼睛看着那个孔洞,不用语言,很多事情这一对兄妹就已经了然了。她接过去,右手伸进左面的袖子,摸出一根银针,刚好可以刺入,针刺入之后微微上提,向一个方向侧动触动机关,盒子顿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裂开,裂成数块不能再合拢,而墨家巨子的戒指就掉在了她手掌中。那戒指用特殊的金属制成,上面镶着一块宝石,在黑暗中都能发出微弱的光,一点点光亮就能显得熠熠生辉。 “墨家八大长老拜见巨子大人!”何长老第一个跪倒在地,其他人也马上跟着跪下。 她大脑顿时停顿,只是冷冷盯着手里面的戒指,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盒子明明是她和郑洛两个人打开的,她很清楚,师父做的盒子,外面的那层除了那把匕首任何兵器都打不开,而里面机关也只有她能够掌握力度触碰开,稍有差错就很可能损坏机关再也打不开。她目光茫然地望向郑洛,而他望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缓缓低头:“拜见巨子大人。” “不……”她一时想不通,如果师父当初的决定就是选择她成为巨子,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她真的要担负起巨子的重任吗?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郑洛,话却是对其他人说:“大家都先站起来,我有话要说。” 从郑洛的目光中,她明白他猜到她要说什么?却没有阻止的意思,等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我有一件事情要说明,我是女儿身,本名白灵月,入师门之后是师父要求我着男装,现在实情告诉大家,我们墨家选择巨子的方式其实是推举,我能不能成为巨子,大家要好好掂量。” 一语落地,顿时鸦雀无声,一刻之后八个长老才互相交换眼神,眼神里却全都是不确定。虽然墨家从不歧视女性,十大长老中的巫长老就是女人,但毕竟墨家延续数千年,四十八任巨子,没有听说过哪一个是女人,现在突然遇到这么一个难题,没一个人敢拿主意。 ------------ 背不起爱情 “我们墨家讲的是兼爱!”郑洛忽然开口:“如果爱无差等,男女又有什么差别,如果有能力为什么不能担当巨子?而且这是师父的遗命,我想大家不应该有人反对吧?” 何长老马上附和:“郑公子说得在理,不愧是老巨子大人的门徒,就是比我们这些人见识高!白公子,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都是老巨子选中的巨子大人,从今以后天下所有墨者都将对你言听计从,死不旋踵!”他再次单膝跪地。 “言听计从,死不旋踵!”所有人都再次跪下,除了郑洛。 白灵月愣了愣,终于缓缓点点头,说道:“关于我是女儿身的事情,几位长老知道,会继任你们的门徒可以知道,范围就控制在这么大,明白了吗?” “谨遵巨子之命!”八个人齐齐发声。 她被动地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她也明白了现在没有道理能讲了,就算是不想要这个位置,也要等到以后找机会,可是她代理巨子的责任已经两年,仔细想想也无所谓了,这也许就是命运。她只是看着郑洛,面前的这个男子和师父两个人曾经是她的天,她从来不相信爱无差等,她真正在乎的人从来都非常少,而现在,这两个人要她自己撑着这片天,她必须一个人走下去了。 终于完成巨子的继任,打发八个长老走离开,郑洛一直陪着她,最后何长老跟他们道了别,他才在她身后说:“我今天要连夜离开,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回头看看他,也觉得有些累,说:“我送送你。” 他们学会骑马的时候,他十岁,她只有八岁,他把她抱上自己的小马带她在村外的野地里奔驰,她就在他胸前咯咯地笑。转眼也是十年,兄妹两个人又像小时候一样,骑在一匹马上慢慢向村外走,他勒着缰绳,刚好把她环在身前,随着马的步伐一颠一颠,两个人的身体也一下一下碰撞。白灵月不觉得有任何异样,她和他之间实在太熟悉,加上墨家根本不讲究这些,可是?和金羽之间的任何肌肤之亲,却都让她害羞,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想到了这个人!而郑洛心里却却丝丝缕缕升起些不一样的感受,这样靠近她让他身体有些燥热。从来,他都没想过她会是别人的,他太早把自己的心给了她,以为她也是一样,甚至这一次回来,就是打算好要和她表白,带她走,却没想到他陪她那么久,还是错过了她长大。 “师父之所以要这样,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他低着声音,在她耳边问,声音平直,告诉自己再不能表现出任何。 “嗯。”她垂眸,她已经想明白了,师父要这样,其实是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也让她明白并不是因为郑洛离开了才选她成为巨子,外面那个盒子的意思,就是要师兄帮她,本来两个徒弟不管谁当巨子,另外一个辅佐这一个都是责无旁贷的。“可是你还是要走。”她轻叹,师父的苦心还是没有什么用。从怀里面掏出一个木质的花纹奇特的牌子,她继续说:“至少拿着这个,我需要你帮助我。”这个牌子象征的是地位最特殊的一个长老的位置,这也正是师父留给他们各自的位置。 “我不拿,月儿,把这个给聂穹,你可以信任他。从今以后我都不再是墨者,玉佩我不会再戴,不再受墨家的庇护,你也不用派人找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请巨子大人成全。”他难道想要一个人走吗?逼自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心里面尽是苦涩。 “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难受吗?是不是墨者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哥哥。”她不勉强,收起符令,只是深深闭起眼睛。 “对,你是我妹妹,月儿,告诉哥哥,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云家人?”他用下巴扣住她的肩膀。 她感觉到这个动作有点不对,轻轻动了动表示不悦,说:“我不问你去做什么?你也不要问他是做什么的,哥,这是我的事情。” 他松开了她,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叹口气,她,已经是别人的,还能说什么呢? “哥,永远都做我的哥哥,好吗?有一天出嫁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来送我。” “好。” 回程的路上,白灵月一路奔驰,她有点难过,郑洛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人,他心里的想法她以前不清楚,这一次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甚至明白,自己给了他多么深重的伤害。也许没有遇到金羽,她的一生也不会和郑洛之外的谁在一起吧!只是心已经给了一个人,就再也收不回来,而郑洛在她身边那么久她却从没对他产生不同的感情,所谓缘分不过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无能为力。 进城以后她已经被另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了心神,无暇再顾及远去的师兄以及自己远去的少年时光,她现在只想回到金羽身边去。 寅时已经快过了,天还没有亮,策马到天堂居门前,她放下马,跃身直接上了楼顶。她的轻功高超,并非全是师父要求,也是她自己的一种爱好,从小她就觉得轻身如燕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似乎很多事情都在自己的控制之内。迅速找到金羽睡的房间,她双脚挂在房檐上,探身下去想要用手勾住窗框,探下身却吓了一跳,金羽就站在窗边,顿时和她来了个脸对脸。 差一点把持不住力度掉下去,她稳住心神重新勾起身子,就听到他略微有点愠意的声音:“进来吧。” 她翻身进入,稳稳落地几乎没有声音,屋里面没有点灯,但能看到他已经站在屋子中间,他非常淡定地问:“有什么解释吗?对我用药,突然离开,然后再这样跑进来,我差一点忘了,你这样的女子一定不简单。” 他不是愤怒的表情,但是这两句话就听得她脾胃发寒,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缓缓走到他面前,举起右手,让他看到上面的戒指,说:“认得这个戒指吗?今晚是墨家巨子继任的仪式,一个时辰之前我成为了新一任巨子,这是我对你用药的原因,我必须很快离开,但是仪式结束之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回来了,因为我想要见你。这样的解释你可以接受吗?” 他的目光瞬间变化,本来只是假装的生气,想要惩罚顽皮的小女孩,这一下却用一种出离了惊讶的目光盯着她,非常复杂的表情,她却瞬间明白了一些什么。 回想起几刻之前,她还那么单纯强烈地想要回来看他,现在忽然觉得太傻,她已经是第四十九代墨家巨子,无法以一个单纯女子的身份与他相恋。又走近他一些,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他,她恨恨道:“不能接受我的这重身份,是吗?也许我是某个江湖门派的人,你可以不在乎,我是墨家人,只是个普通的墨者,你也可以接受,但是我是巨子,是掌控着很多人的生死,维护着天下权力平衡的人,你就不能接受了,对吗?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个巨子吗?我也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像灵玉那样,爱上一个人就嫁给他。可是我已经责无旁贷,我师兄离开了墨家,如果我再离开,墨家就要面临没有巨子的局面,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很有可能就完了,不要说是前任巨子的门徒,就算我只是一个普通墨者,也不能袖手旁观!” “但是你以前从来没提过,你是墨者。”他眼神已经有些空洞,他确实想过她的身份可能特殊,可能有一些事情瞒着他,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是这样的,他终于明白云天看到他的玉佩时候的奇怪表情代表着什么。 “你上一次离开之前,我说过这次会告诉你一些事情,就是这个。那个时候还不能确认我会继任巨子,我也想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你。”她一直盯着他,已经感觉到很大的无力。她知道自己不了解他,可她一直没有来由地相信他对她就像她对他一样无条件去爱,这一刻她忽然清醒了,从古至今,哪有把女人看得比自己的霸业更重要的男人呢?何况他还背负着国仇家恨。 “怎么会这样?”他皱起眉头,努力想着解决一切的办法,一时之间毫无头绪。 “就是这样的,金羽,趁现在还来得及,也许我们该收手,我不可能背叛墨家,你不可能背叛天堂会,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向对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分开,再也不要相见,对我们是最好的。”她还是说了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拿出这种态度的,这样的时刻,不是应该扑到他怀里流泪吗?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决绝站在这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反白,这让她脸上的决绝看起来太过清晰,他呆立在原地,用陌生的目光盯着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一步步向后退,他想要拉住她,几乎就要冲上前了,却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他不可能说他不在乎,他身上背了太多仇恨太多责任,也许背不起爱情了…… 她的眼泪,在跃出窗口的一刻掉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让她在落地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秋深了,清晨的风最凉,她从来不知道风是这么凉的,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向上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口,有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却又有那么些许的轻松。这一个晚上,她失去了伴她长大的哥哥,又失去了刚刚恋上的爱人,这种感觉不是不痛的,但是为了这个巨子的身份,舍弃了自己的爱情,又似乎是伟大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身份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她可以选择隐瞒,却总有一天会爆发,她再也不用承担这种担忧了,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人,就不应该在一起。对自己说,就当是一个小小的错误,本来就是认识没多久的人,不会成为多大的伤痛。和自己说完这些,她起身回酒坊。 ------------ 再也回不来 很多时候,感情的事情真的不是人可以想象的,白灵月以为这不会是她放不下的事,她可以不在乎,她也真的表现得不在乎。金羽第二天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龙彬也再没提这个人,她依然看着白家酒坊,很多时候都在酒楼里混事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似乎,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她的腰间还是挂着云家的那块玉佩,因为再没有可以替换的,多么可笑,分开的时候以为自己足够镇定,却连这么重要的信物都还保留着!她依然以男装示人,墨家里地位够高的,大都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却习惯了她是白公子,现在都改口叫巨子大人了,更加无所谓。 不断有消息传来,由天堂会组织的贫民运动在全国各地大规模爆发,子安城附近也出现了几起民众抗税的事件,城里气氛紧张,官府加派人手巡街,只要有人稍有不慎,就是一顿暴打。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很多人都躲到乡下去了,更有传言许多文士名流都选择归隐山林,隐逸之风在文人之间盛行,大家都想要躲过这个乱世。她坚守着巨子的职责,号令天下墨者抵抗暴力,却不进行攻击,用各种手段保证暴力的最小化。墨家的消息网遍布全国,任何地方的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她的眼睛,长老带回来关于金羽的一些消息,他没有对她说谎,这个她一早就知道。云天的问题也调查清楚,其实他早已经和云家脱离关系,当然只是表面上,其实他还是在利用云家的势力,和几个兄弟联系很密切,云家似乎也乐见他如此。而另一件事情是,郑洛的行踪再次消失,这也没什么奇怪,他是被当做巨子来培养的,当然可以轻松逃过所有墨者的眼睛。 入冬的时候龙彬接到命令,赶赴京城,本来想把灵玉留下,但思虑再三还是带上了,这样动乱的年头,消息不通,最熬人的就是生死难料,倒不如生死与共。两个人带的行李轻便,酒楼直接关掉了,现在这样光景,本来就没什么生意好做,而且这显然是天堂会的整体调离。 白灵月送走他们之后,站在灵玉曾经住的房间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想的并不是离别伤感,而是如果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子,说不定也可以跟着金羽离开,生死相随。就是这样,已经两个月了,她发现自己总是在莫名的时候发呆,突然想起他,想起第一次相见那种命中注定的感觉,想到两个人目光流转中的默契,想到他拥抱的温度,心跳的声音,不禁悲从中来,仿佛一瞬间天翻地覆。原来,真的是深陷进去,不能自拔无法释怀,时间似乎也无法抚平。很多个晚上,梦醒之间,面对漆黑夜色,似乎可以听到金羽给她吹奏过的那支曲子,她知道那是幻觉,于是开始感觉到绝望,她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忘掉这个其实相交不长的男人。她从来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花心思想嫁人的事情,却也没想过不嫁人,如果没有遇到他,她可以嫁给郑洛,但是现在错过了他,她可能一生都不会再嫁人了,怎么可能,再找到一个人,给她同样强烈的感受? 她咬了咬牙,伸手打开灵玉的衣箱,带走的衣服不多,很大一部分还留在这里,她忽然想要换上女装试一试,金羽曾经说过想要看她女装的样子,十几年了,第一次换回女装,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挑了一件湖蓝色的厚裙子,是这个季节穿的,拆掉胸前的白布,几下就换在身上,到镜子前面系好带子,才发现头发很别扭,于是伸手拿掉头上自己做的木钗,一头乌发瞬间倾泻在肩上,望着镜中人的身影,心里微微一动,其实,她也是一个清秀的女子。 “少爷少爷!”门外忽然传来叶儿的声音,她刚刚已经看到自家少爷进了小姐以前的房间,不等招呼就跑了进来:“少爷,刚刚送来了一封你的信!少爷……”小丫头看到她顿时呆住。 她倒是镇定,问:“好看吗?叶儿?过来给我梳一个头发,就梳你家小姐最喜欢的那种蝴蝶发髻,以后不要再叫少爷,你家小姐走了,我以后就是白家小姐。” 叶儿仍然张着嘴瞪着眼,毫无反应。 “怎么了?傻了?”她笑着拿过她手里的信:“我这么多年扮男装也是迫不得已,我是女子把你惊成这样?快过来给我梳头!我什么都会,就是没梳过女子发髻,你以后要教教我!” 小丫头讷讷跟着她走到镜前,麻木地挑起她的长发,机械地梳起来,心已经碎了一地,多少年的少女心事啊!就以这么残酷的方式告终了! 而白灵月利用她梳头的时间,看了手里的这封信,同样是来自于黄琮。其实她从来没有给黄琮回过信,他却总是在给她写。 “白姑娘: 见字如面。 先说一件急事,上一次黄某写给你的信,务必请烧掉,那实在是被他人蛊惑所产生的忤逆想法,忘掉上面的话,也不要再说你从前喜欢说的那些话,切记切记。近来有许多同科学子都罢考,站在了错误的立场上,我和留下的同门中几个佼佼者一起组织学子们向朝廷请命,希望可以网开一面饶过这些年轻人,大家毕竟都是读书人,一时犯错,应该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由于一直忙于这些事情,所以信也写迟了,见谅。 初试已经结束,我在考场上发挥出色,拔得头筹,最近见了许多当朝要人,有些堪称国家栋梁。本次考试的主考官也就是我的恩师当朝宰相云卷云大人,你一定听说过,他非常看重我,多次邀我到他府中做客,今天我在他府中见到了当朝大将军吕将军,只比我年长几岁,却已经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不能不让人佩服。我与吕将军一见如故谈了许多,他希望我参加殿试之后可以到军中追随他,他会在皇上面前请旨,我也看到了自己今后的方向,找到了报效国家的最优途径,相信你也在为我高兴。 殿试结束之后,我争取可以回乡一次,但是姑娘也知道,现在形势不稳,事情多有变化,还请姑娘多多等待,黄某说到做到,定然会回乡去迎娶姑娘。 黄琮敬上。” 从下面的时间来看,这封信写于一个多月之前,平日从京城过来的信件半个月就能到,而且刚刚打开信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信封被人打开过。 她收起信来,抬眼看看自己快要梳好的头发,又看了看后面面无表情的叶儿,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她确实是欺骗了一些人的感情。虽然不能说是故意,叶儿的,黄琮的,也许还有郑洛的,但是她爱的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腊月,她从那天开始就改回了女装,穿的都是灵玉鲜艳的旧衣。虽然觉得不太合宜,但墨家对衣食要求很低,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她现在很少出门,出了门大家也没心思关注她,所以子安城里著名的白公子是女子的消息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倒是酒坊里的伙计们吃惊了一阵,可是那几个老人只是摇着头感叹:“终于换回来了,这么多年,真难为了东家小姐!”下面的小伙计也就不敢说什么。 由云天和金羽这条线调查下去,她发现天堂会的实力比她之前预想的强大许多,而且在北方一些地区基础非常好,一举占据几个州应该没有问题。看着情形,明年必然会有大战,而子安城地处南北之间,向来是兵家必争的地方,她也不能再这样待下去,就计划着及早结束这边的事情,到乡下和爹爹一起过了年,就到她该去的地方去,既然做了巨子,有很多责任,就更不能逃避。 指挥伙计们把酒坊里的酒全部搬进地下的酒窖,她拿手头的银子分给大家,让大家过年之后不必回来了,年景好起来之后,如果还能相见就是缘分,见不到也就各安其命吧。又把叶儿当年的卖身契还给了她,给她银子让她回家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小丫头自那天的惊吓中缓过来一些,听到这样的安排,接过东西什么都没说。 两天之后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酒坊里最老的李师傅,他从很小开始就在白家酒坊里酿酒,当年是白灵月的祖父在街上看到乞讨的他,帮他葬了父亲,让他进酒坊来学酿酒,到了年龄还帮他娶妻。他感念白家的恩情,而且他老伴死了,儿子上了战场生死未卜,他的家就在这里,白灵月也就让他留下来看着酒坊,反正总要有个人呆在这里。 送走所有人的傍晚,她站在院子里发了发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雪,李师傅弯着腰出来,去把大门关上,说:“小姐,进屋吧!小心着凉,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知道了,李伯,您先回屋吧。”她淡淡说着,没有动。 望着院子里只剩下枯枝的两棵枣树,她眼睛忽然有点温热。这一阵关于金羽的消息表明,他一直都主动请命执行非常危险的任务,那些根本不是天堂会二号人物应该做的事情,她知道这些消息是云天故意漏给她的,但是金羽去执行任务了,并且很有可能受过伤,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很多事情是骗得过所有人骗不过自己,到底还是牵挂,还是放不下。 夜里雪开始下得很大,风吹得窗棂响动,落在屋顶上簌簌的声音很清晰,白灵月面对一片漆黑睡不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明天要出城去乡下和爹爹一起过年,马车已经雇好了。年关之后先去一趟京城,正是赶考的时候,全国一流学子汇集京城,她也知道天堂会组织了大量人力在学子中煽动蛊惑,龙彬的任务基本就是这样,现在许多读书人都是摇摆不定的,如果朝廷对读书人进行镇压,形式必然急转直下,她需要及时了解到细微的风吹草动。 其实墨家是什么呢?千百年来墨家都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它拥有自己强大的信息网,由于从来不觊觎统治者的位置,而得以一直存在,它试图制约暴力保护苍生,但是真的起到了作用吗?它的成员一向不多,却总是保持在千余人,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这些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延续着自己的信仰,期间有人背离也有人加入,保持着平衡。这些人唯巨子之命是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从来不问一句为什么?而作为掌舵者的巨子,从来没有一个因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滥用或者享乐的,只是带领墨者沿着墨家的路走下去,不能不说这种信仰有着它强大的地方。墨家第四十九代巨子白灵月,她觉得自己并不很能认同墨家的所有主张,也不认为墨家的所作所为真的能在有很大作用,毕竟战争一直都以残忍的方式存在着,但是她也只想要尽力保护苍生,当好这个巨子。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丧、非乐……这些墨家的基础理念她很熟悉,但并不是完全信仰,师父从来都是告诉他们,要自己去辨别什么是不必坚持的,什么又是最宝贵的地方。特别是对她,师父似乎更注重的是对她个体意识的培养,而对郑洛讲苍生讲得更多,可是最终还是要把巨子的位置给她。其实信不信墨家有什么所谓?为什么郑洛要离开得那么彻底,连长老都不做,她还是想不通,只是尊重他的决定。墨家不是盛行的学说,世人的观念受儒家影响最深远,道家次之,这两派学说最后都失去了自己原来的组织,只有墨家作为小众,极少数人信仰,却紧紧抱在一起。她现在也明白了一些,墨家有自相矛盾不切实际的地方,不能成为大众接受的道理,可她认为那是由于人们的信仰不能像墨者一样坚定,墨者确实只适合极少数人做。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毫无睡意,房顶上异样的声音马上引起她的警觉,只有一个人,脚步有些凌乱沉重,跳下房顶落在她门前,动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委实不小,接下来却再也没有声音。她屏住呼吸起身,四枚银针已经藏在手心里随时准备发出去,轻快跃到门口,没有看到有人影,推开门银针还没发出去,就看到门外雪地上倒着的一个人。 ------------ 让我死在你身边 这人一身夜行衣,脸朝外倒在雪地上,从身形看得出是个男人,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判定是谁,冲上去抱住他拉开他蒙着面的脸,金羽只来得及把眼皮抬开了一个缝,就彻底昏了过去。 她用尽力气把他架进屋里放在床上,扒开他的上衣检查伤势,刚刚她已经注意到他胸口有一道刀疤,他一直用手死死抵着,现在才发现他全身到处都是伤痕,许多已经痊愈,有两道还在愈合中,而胸前这一刀显然是刚挂上的。她本来就有一点晕血,何况这些伤疤在这个人身上,简直让她全身发抖无法自控,但是这不是慌乱的时候,她果断拿出自己的银针封住他几个大穴给他止血,他的表情几乎看不到痛苦,似乎早就没有知觉。他的剑已经在赶过来的时候扔掉了,扒开他的衣服,只有一样东西掉出来,是她的玉佩。握着玉佩愣了个神,她想要去烧水拿药给他清理伤口包扎,刚一转身衣袖却被他死死拉住,他还是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喃喃着:“别走,灵月,就让我死在你身边,可以吗?” 这就是他的想法吗?她心头猛地缩了一下,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不走,马上就回来,很快,我要你活着!” 她没有惊动睡在里面酒坊的李伯,一个人忙活了大半夜,终于把他身上的伤口包扎好,自己的里衣也已经快要湿透了。看着地上一片沾满血迹的白布,眼前不禁一阵阵发黑,其实她的身上也蹭上了许多血,她迅速收起这些,加上金羽穿来的夜行衣一起,准备拿到后院烧掉,临走盯着他沉睡的脸看了看,帮他掖了掖被角,又忍不住摸摸他消瘦许多的脸,拿起衣物迅速离开。 焚烧掉这些东西,她返身回来,又收拾好屋里的一切,才算松了口气,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把手伸进被子里面摩挲他有着微微薄茧的手掌。两个人手都很凉,有一会儿,她终于奇怪了一下,以他的内功修为,这些外伤不会让他意识涣散到这种地步。手指顺势搭上他的手腕,紊乱的脉息让她心下大惊,这么重的内伤,他果然是拼着一口气要死在她面前的! 幸好她身边总是备着一些内外伤的常用药,服下药之后她再次展开他的掌心,缓缓注入真气,感受到他体内虚弱的气息,用自己的内力替他护住心脉。她无法想象他死在自己面前,绝对不可以!“金羽,你不要以为死了就可以解决一切,我要你活着!”她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不知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但还是配合地皱了一下眉。 天还没亮,雪还在下,一切好像都陷入了静止,她就这样守在他身边,仍然毫无睡意,思绪乱飞。她的晕血是天生的,有的时候不小心划破皮肤都会出现短暂的头晕,所以师父为她挑选了银针作为兵器,从来,郑洛练功受了什么外伤都不会让她看见,而刚刚,她看到那么多他的血。现在回想起那些鲜红的血迹,她还是一阵阵地感觉浑身无力,可是刚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他,不允许自己出差错。 从前被灵玉拽去听戏,记得戏文里有一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现在终于有了些体会,她爱这个男人什么呢?他自然是优秀的男人,宜文宜武宜商,是做大事的人,但是她不了解他,他身上背着太多东西,和她之间存在着鸿沟,她却没有爱上郑洛,没有爱上黄琮,只是看到他的第一个眼就被击败,再不能自拔。现在他躺在这里,她只是觉得整颗心都在疼,再也不想和他分开,灵玉说的没错,这些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而他这样算是什么呢?执行危险任务,把自己搞得满身是伤,用这种方式自虐,最后到她面前来死。从他身上的伤来看,可以判定他不是苦肉计,她也明白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就算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就算他死掉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是不会追着他死去的,他要她为他负疚一辈子,以这样的方式铭记他一辈子吗?他有没有想过他解脱之后她将怎样活下去?他是用这种方式惩罚她吗?那么以后呢?不管多难她一定会把他救过来,然后呢?是不是然后他们就可以不顾身份的对立而和好呢?总会做出一点让步吧!既然他这样一个人能够这样来到她面前,下面的让步总该她做出一些。想到这个她终于勾了勾嘴角,她忘记了这是多久以来自己第一次发自内心想要笑。 他在发烧,她不断绞布巾为他降温,用软布沾着水润湿他的嘴唇,从脉息来看他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看看天快亮了,赶紧写了药方让李伯去抓来煎上。他的内伤不简单,墨家的武功又不注重内功修为,她为他注入真气助力不大,只能以药物和银针护住他的五脏心脉,让他自己慢慢恢复元气再做调理。 想要回乡下的计划完全搁浅,她坐在床边望着他,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让她怀疑他已经放弃了求生的欲望。李伯煎好药端进来,说:“小姐,药煎好了,趁热喂下去才有效,我来吧。” “放在那里吧!送我回乡下的马车就快来了,我一会儿给我爹写一封信,就麻烦李伯代我回去一趟吧。如果过完年情况不好,您也呆在乡下不要回来了,反正酒都已经入窖,这房子荒了战乱过后再回来收拾就行,您和我爹两个人也有个照应。”她淡淡吩咐,手根本没有从被子里拿出来,一直握着金羽的手,用内力探着他的身体变化。 “小姐,东家其实还是疼您的……”李伯在白家时间长了,什么事情都知道,但说出口又看看小姐放在被子里的手,就不再说下去:“也好,东家要是知道小姐得了良偶相配,也一定高兴的,小姐,这个人是我们的姑爷吧?”他也听说过,小姐有一个师兄,两个人一起长大也算是私定终身,小姐一直在等他,才一直不应黄家的亲事。他把金羽当成了郑洛。 白灵月此刻心神不稳,没有想到这一层,却在意到这个“姑爷”的称呼,可以吗?金羽会成为白家的姑爷吗?或者说,整个墨家的姑爷?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曾经山一样的男人,倒下了也是深沉的,一切,又哪里是这么简单呢? 她等着李伯出去,拿起药来,俯身在他面前,说着:“羽,喝药了,我不许你死!”然后把药含在嘴里,捏起他的下颌,一口一口度到他嘴里。苦涩的药液充盈在两人之间,她流连他的唇,完全度给他之后仍然贴合着,很好,他喉咙微动喝了进去,她也松了口气,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李伯收拾简单行李,带着白灵月的信上了去乡下的马车,他比东家还年长几岁,从小就在一起玩,世道混乱一起作个伴倒是不错,可是他还是惦记酒坊,想着过了年就回来。 李伯出发没有半个时辰,太阳才刚刚升起来,街上就跑满了官兵,昨夜有人刺杀前来子安城外军营慰问官兵的亲王大人的消息惊动朝野。刺客被亲王的近身侍卫重伤,不可能逃脱很远,应该还在子安城里,清晨城门禁严,外面已经被重重围住,城里挨家挨户搜查。白灵月早就做了准备,不仅带血的衣物被烧掉,屋里屋外的血迹都清理干净,就是屋顶上的血迹她也上去处理了。虽然大雪已经掩盖了血迹,她还是把埋在里面的血色冰块小心清理出来。 听到外面粗暴的敲门声,她扭动床杆上的机关,上层的床板缓缓下降,取而代之的是升上来的侧面木板,只要在上面铺上床被子就丝毫都看不出来了。 “官爷好!”她打开门,深深福了个身,怯生生颤着声音低着头不敢抬。她心里有把握,这些驻扎在城外的兵都是外地人,没人知道白络和白灵月的关系,装成个没见识的小丫头最合适。 “昨晚有刺客逃到这城里,现在我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小姑娘你别害怕,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我们就是进去看看,这刺客狡猾得很,很有可能你都没注意,他就藏在了你家里!”一个卒子欺身上前。 她怯怯向后退了一步,把大门让开:“官爷,咱家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明天也要到乡下去找爹爹,可千万不要吓唬人家!” “一会儿我们把那刺客抓到了,给你看看刺客长得什么样子,到时候可别吓哭了!”一行几个人已经进了院子,那个卒子还在和她调笑。 “人家才不看!”她扭身进屋:“我家里怎么会有刺客?这间是我的闺房,不许你们搜!” “呦,那可是个好地方!哥哥亲自来看看!”卒子马上跟了进去。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卒子,让她微松了口气,两个人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当然什么都发现不了,那个一直和她调笑的卒子被另一个派出去查旁边房间,见他一出去马上单膝跪地,拉下肩膀上的衣服露出上面墨色的刺青,道:“拜见巨子大人。” 她本来也有些紧张,手心出了凉汗,突然面对这个人,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到墨者,但仔细想了想,若无其事吩咐:“常长老门下马前,起来吧!刺客并不在我这里,有了消息马上上报。我记得常长老现在北方,燕城也离这里很远,你怎么在这里?”巨子的一个责任,就是记住每一个墨者的位置和长相,墨家的刺青只是一种辅助,这个人是常长老的门人,她见过画像,刚刚也是心有点慌才没认出来。 “师父安排我在朝廷军中,没想到被派到子安城来,见到巨子大人!”他站起来,却不敢抬起头,他之前听说了巨子是个姑娘,却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 “墨家的兼爱,就是要说,巨子和普通众生都是一样的,不应该分出任何亲疏薄厚,明白吗?”她淡淡教训:“你在军中,能不暴漏自己的身份,做一个坚定的墨者,做得很好,继续做下去。” “是,巨子大人!”他再次跪地。 “马前,走啦!没有,你在人家小姑娘房里腻歪什么呢?”又是先前那个卒子在外面喊。 他赶紧站起来出去,说着:“我问问他们家人口情况,这城里的老人了,清白得跟白纸似的,看来咱们就是没有立功的命!” “你就想着立功,没问问小丫头许了人家没有?” “这样好人家的姑娘,就算没许人家,也轮不上你这癞蛤蟆!” 几个兵痞说闹着出去了,她一直陪着小心,直到门关上而且已经听不到声音,她才扭动机关把先前的床板升上来,而金羽的双眼,是睁着的。 ------------ 对立之前 “你醒了。”她忽然之间百感交集,微微愣住,最后只是轻声说了这一句。 他的脸上,似乎丝毫没有受伤的痛苦,哑着声音说:“我以为我没有命看你女装的样子了。”说着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一瞬间她几乎要掉眼泪,却只是上前俯身在他身前,脸对着脸,狠狠说:“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去,你得逞不了,你以为你死掉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是要让我一辈子都生不如死,是吗?这么恨我吗?” 他愣了愣,缓缓说:“对不起……” 她望着他苍白的脸,满脸落寞的表情,本来就假装出来的气愤马上瓦解,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羽,不要想那么多,好不好?就当我不是墨家的白络,你不是天堂会的金羽,我们只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男女,在我们走上对立之前,好好在一起,好不好?也许我们可以努力避免对立的一天,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他努力抬起手,擦着她脸上的眼泪,声音低低的:“不要哭,以后我们都只要笑。” 她握住他的手,自己把脸上的眼泪抹掉,用力点点头,努力笑出来。 “你伤得很重,先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去熬点粥,吃了东西好吃药,再过两个时辰我帮你换药。”她不断想着应该做些什么?摸着他带着胡茬的脸。 “对不起,本来应该是我保护你,现在却要你照顾我。”他侧脸感受她手的触觉,却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生病的痊愈速度,和心情是有很大关系的,金羽正是壮年,多年练武,身体最好的时候,加上白灵月悉心照顾,就算是内外伤深重,治愈速度还是非常快,三天之后胸口上最重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此刻她帮他换好外敷的药,看着他喝下内服的药,往房间的碳盆里加了几块碳,才放心坐下,看着他闭上眼睛,她也不知不觉迷糊了。 但是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很快睁开眼看着她,手指小心地沿着她的脸庞摩挲。她真的是累了,这三天她几乎没有合眼,照顾他无微不至,夜里睡在外面,每两刻就会起身检查他的情况,又要提防着城里四处抓他的官兵,此刻看着她累极睡着的脸,他心里面涌动着许多复杂感觉。她算不上顶漂亮,脸上甚至缺少一点女性的柔美,也许是多年扮男装的原因,总是让人觉得清清冷冷,而且她是墨家的巨子,关键时刻可以杀伐决断的人。但是他爱她啊!愿意付出生命的爱,他现在,只想把她当做自己的女人,他只想要想办法一直把她留在身边。 身体的伤痛渐渐消退,他脸上笑容多了起来,其实,就这样面对她,两个人,每一刻都让人觉得应该分外珍惜。对白灵月来说,她是到现在才知道,金羽的某个侧面,是很会开玩笑很没正形的,甚至有点无赖,像个小孩子。而她也明白,他是忍着疼不想让她担心,他想要她开心一些。 她给他的伤口换药,把火盆拿到床边,把他身上的绷带拆掉,露出精壮的胸口,擦干净上一次残余的药,检查伤口愈合情况,然后在手指上沾上新的药膏,小心敷在伤口上。看着她专注的表情,他笑着说:“这些天身上都被你看光了,以后你可要对我负责任!” 她嗔瞪了他一眼,说:“我可不受这样的道德约束!” 差点忘了,她是墨者,他这些天也注意到,这个酒坊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做饭煎药劈柴生火她任何事情都会做,而且都做得很好,甚至他喝的药也是她开的方子,效果还不错,她还可以施针助他疗伤。以前曾听说过墨者最讲究劳作,以学习到最多的技能为光荣,看来确实是这样,他估计她种田都能非常在行,她在生活上是一个完全不需要男人的女子。 “墨家不是最讲究爱无差等吗?”他有意要开玩笑,潜台词就是你怎么会爱上我呢?边说边用手帮她固定住包扎的白布。 “墨家的主张不一定都正确,有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正常人很难做到的,但是墨家最大的优点在于它给人一个坚定的信仰,一种关于没有差等的社会的希望,这个也许很不现实,但对很多人都非常重要。没有墨家的力量,形势很有可能失去平衡。”她认真给他解释。 对于墨家,他也有一些了解和思考,现在听她这样说,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问:“灵月,你是怎么成为墨者的?” “六岁的时候,我在酒楼门口玩,忘了在干什么?被师父看到了,他就找到我父亲说想要收我为徒教我一些武功,还可以教识字还有其他事情。本来我父亲不愿意的,但是念及我母亲生我而死,觉得我命硬,学点功夫防身也好,就答应了。我师父就是前代巨子,我还有一个师兄,他觉得自己不信仰墨家,出走了,我只能当巨子。”她一边说一边处理手上的工作,最后用布巾把手擦干净,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过去了,似乎毫不在意:“你呢?你是怎么长大的?一定吃过不少苦!”她注意到他身上有很多陈年旧伤。 “还好,少年时候有过一段艰难,为了生存,凭着一点三脚猫功夫就想讨生活,还好后来遇到领主。”他比她还简洁,其实他真的是什么苦都吃过,为了每天几个铜板在码头上扛麻包,和一群大小差不多的流浪儿在街上找事情做,实在不行就直接抢,甚至险些被抓去当娈童,幸好及时跑掉了。那个时候才十岁出头,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仇,只是想着要保护龙彬。 提到云天,她神色微微变了一下,最近她得到消息,云天已经知道金羽在她这里,拜托她好好照顾,以后必有重谢。就凭这几句话,她对云天的感觉更坏一重。 “我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她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上一次我对你用了一点药,你怎么会知道,而且没有反应?” “我对大多数毒药都有一定的防御力,剂量不大的话不会有作用。”他简单回答。 她心里却明白,怎样才能变成这样,他必然是习惯性小剂量服用毒药,使自己的身体产生防御力,是在刀尖上过活的人才会这样做。她这一刻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再让他过这样的生活,她要保护他!默默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碰,她说不出话来。 他反握她的手,脉脉望着她,说:“灵月,等我的伤好了,我们成亲,好吗?” 她忽然产生一种大喜过望的感觉,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没有真的妄想过自己可以嫁给他,他是守不住的男人,他们的身份都太特别,她以为两个人只要现在能守在一起已经足够幸运了。缓缓点了点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在喊:“小姐,小姐,开开门!” 金羽的眉皱了一下,他害怕又出什么意外,望着她床边作为机关的床柱,这些天他已经多次被降到床下。白灵月却微笑起来,她已经听出是叶儿的声音,而她的笑,却是因为他。 由于这些天一直伪装成酒坊里已经没有人的样子,她迅速把大门打开一条缝,把小丫头一把拽进来。叶儿马上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小姐,不要赶我走,我不要回家,让叶儿一辈子都跟着小姐吧!” 她把她扶起来,看她哭得狼狈的一张小脸,完全没有想到要拒绝,有个帮手当然好,叶儿又是知根知底的,安全。原来叶儿回到家之后家里就逼她给本地一个老地主做小妾,她不愿意,趁家人不注意跑了出来,没处可去只能跑回白家。 凄凄切切听完叶儿的哭诉,白灵月带着她见过了金羽,跟她说:“这是我的朋友,在这里养伤,你没事帮我煎煎药就行,你就叫他金公子。” 金羽觉得小女孩傻乎乎的,开玩笑说:“你是灵月的丫头?要是不介意,你可以叫我准姑爷。”换来的当然是白灵月狠狠一瞪。 叶儿虽说生性活泼,但对陌生男子还是腼腆,低着头叫了声:“公子好!”扭身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整理东西了。 叶儿回来之后,白灵月的负担明显轻松许多,可以更专注于照顾金羽的伤势,他的外伤愈合很快,已经开始自己运功调理内伤。没事的时候他们交谈,谈很多东西,各自的经历,墨家和天堂会,现在的局势,很多很多。渐渐敞开心扉的两个人,发现最初那命中注定的一个眼神背后竟然躲藏着这么大的宝藏,他们都非常自然地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若不是顾及到金羽需要休息真恨不得彻夜彻夜促膝长聊,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 这个冬天雪很多,又一场大雪过后,天气初晴,天地一片明亮,叶儿吵着堆个雪人,灵月知道这个时间金羽在房里面运功疗伤不方便打扰,闲来无事也就答应了。两个人穿着棉袍在雪地里堆起一个大大雪人,和普通雪人不同,这一个是完全按照真人的大小和样子堆成的,白灵月本着已经深入性格的对工艺的精确要求,让叶儿去厨房拿几样食材和小刀,以使得这个雪人更逼真,小丫头才一走,她就看到一只青翠色的小鸟飞进屋子里面。 她知道那是金羽的青鸟,他和云天联系的方式,大冬天里这么小的一只鸟的出现是很奇怪的。青鸟是一种奇特的鸟类,驯养它,给它喝下两个人的血,以后不管这两个人在哪里,它都能在两人之间送信,飞行速度极快,比飞鸽传书稳妥得多。她之前也只是听说过,前些天才第一次见到。 鸟儿很快从窗口飞了出来冲向天空不见了,她还在看着天空发呆,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心里马上产生的是警惕,感觉到自己没什么事,又听到身后叶儿欢呼的声音,她才缓了口气,掬起一捧雪转身向她砸去,两个人在雪地里笑闹了起来。 门打开的声音吱呀一声,金羽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显然是被两个姑娘的傻劲逗到了,他身上衣服单薄又小,是白灵月扮男装时的衣物。虽然只是披着仍是小得可怜。她马上跃到他身前,就没注意叶儿,脑袋上又被砸了个雪球也毫不在意,只是帮他拉着衣服说:“你怎么出来了?会着凉的,快回去躺着!” 他还是淡淡笑,目光无限温柔,伸手轻轻拨掉她头上的雪,说:“帮我到后门去取一样东西好不好?有人帮我把我的衣物放在那里了。” “没问题!”叶儿已经向后跑去。 “只是衣物?”她有些不放心得望向他,怕叶儿弄坏什么。 他已经拉着她进屋,随口答:“应该只是随身的东西。” ------------ 托付终身 叶儿拿回来了个不小的包袱,外面用他的剑挑着,打开来里面有些衣服和金银,还有那一次两个人一起买的那只玉笛。她拿起玉笛来轻轻摩挲,低着头说:“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在夜里产生幻觉,好像听到你的笛声。” “那不是幻觉!”他抬起头轻声回答:“每一次路过子安城,我都会在驿馆过夜,等夜深之后吹笛,只是想念你,但是没想过能让你听到。” 她瞬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连眼睛都不敢抬,已经被他轻轻抱在怀里。 “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领主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说话的时候胸膛震动,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样的感触,不是不让人动容的。 但是她还是闪过了一个念头:他们的婚事为什么要让云天同意?不过她也知道云天对金羽来说意义不同,他们共同经历过太多事情,他是云天亲手培养出的左膀右臂,而他对云天的感念,简直如同再生父母。于是只是说:“眼看着就是年关,过了年我们就办事,好不好?你要好好把身体养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他收紧手臂,下颌在她头顶上来回蹭了几下,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才想起正经事,他的包袱里面有一封云天写给白灵月的信。 “墨家巨子大人”看到这个称谓,她心里就知道有些不妙,再看后面,什么“不以本会为陋,屈尊下嫁本会左使,云某感念不已”,什么“今后两派应精诚合作,为共同之大业,尽弃前嫌,与墨家联姻,实乃天堂会之大幸”。看得她脸色直发青。 金羽看她脸色不对,忙问:“怎么了?”她什么都没说把信递给他看。虽然他也认为云天这样有些过分,他的婚姻是两情相悦,不应该掺杂进利益交换,但他还是松了口气,他刚刚一直在担心云天会假意答应他的请求,背地里劝灵月离开他。云天有些排斥她,他也是感觉得出来的,而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忤逆云天的意思。 “我给领主写封信,你别担心,嫁给我的是你,不是墨家。”他坚定握住她的手。 “谢谢。”她这样说,心里却觉得没这么简单,转身就出去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嫁给金羽的,就算云天把这个看作是联姻,只要她不出卖墨家的利益,就什么都不算。加上也快要过年了,她和叶儿两个人把所有房间都好好打扫了一遍,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两个人结婚,几乎想不到应该请什么人来,这会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婚礼。在要不要告诉爹爹的问题上她纠结了一下,最终放弃,以她爹的个性,一定是要赶回来的,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万一再出点意外什么的更麻烦,而且爹爹并不知道金羽,解释起来都非常麻烦,还不如以后再说。云天不可能过得来,他们最后通知的,只有龙彬和灵玉夫妇,收到的回复是,公务缠身赶不回来。这样倒也好,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一向认为结婚就应该是两个人跪在老天面前许下誓言,足够了,没必要再搞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过金羽似乎很过意不去,握着她的手,说着:“真是委屈你了!” “你又忘了我是墨者。”她对他浅浅笑。 腊月二十九,叶儿说老爷房里有夫人的牌位,应该请出来一起过年,结婚的时候也应该给夫人磕头,她一直对自家小姐要这样草草办婚事非常不平,总是主意很多。白灵月觉得这也是个办法,没有爹还有娘,于是就到爹房里去拿娘的牌位。 这个牌位一直放在爹爹房里,一进门就看得到,逢上重要些的日子爹就给娘烧香烧纸,她也会每年过年来这里给娘磕头,从来没有走近研究的好奇心。“白辛氏之位”五个不大的字已经不太清晰,现在走近了,她才忽然觉得奇怪,这个牌子的位置似乎从来没被动过,伸手去拿才发现是嵌在桌子上的。一种诡异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好像一切都很熟悉,观察一下,断定这上面有机关可以拿下来,再仔细找,终于在香炉底下找到几个小洞。用银针探进去她又是一愣,这个机关的手法,和师父装铁戒指的手法如出一辙,还来不及想明白,牌位向前移动一下,露出了下面的内容。 一本《墨经》,还有许多信件,《墨经》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但是这本她却没看过,上面密密麻麻做满批注,而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辛无澜,是母亲的闺名。也就是说,她的母亲就是一名墨者,但是师父和父亲怎么都没有提到过呢?下面那些信,有些是师父写给娘的,有些是娘写给师父的,两个人在信里面兄妹相称,讨论墨家的主张,讨论判断全国形势和墨家的作为,也互诉思念之情。 她猛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醒过神来金羽已经在身边,说:“叶儿说你在这里很久没有出去,怎么了?在和母亲说什么?” “不,我只是发现一件事,我母亲就曾经是墨者,而且是我师父的师妹,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一些不一样的感情,怪不得师父会收我做徒弟!”她捏着手里的信,又重新一张张放好。 “那么你的父亲是……” “不,不会是师父,所有的巨子几乎都会选择献身给墨家,一生不婚,偶尔有人娶妻,也不会要孩子,我唯一听说过的有孩子的巨子是第二十九代,他的女儿出生之后被送到远方,一生没有与他见面。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没有私心,而巨子的位子如果世袭的话,墨家很有可能就会走向衰亡。”她说话的时候已经东西放回原处,把牌位复位。 金羽还有些愣怔,她已经在牌位面前跪下,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母亲的真实存在,缓缓起誓:“母亲大人,我以墨家第四十九代巨子的名义起誓,定然不负墨家两千余年之信仰,尽力维护宇内之和平,避免战场上之残杀,守护手无寸铁的弱者,寻求无差等的清平世界。”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母亲,灵月就要出嫁了,你当年不能和师父在一起,也是为了墨家吧!女儿保证今后无论生儿生女,都不会让他们成为墨者,一定挑选最贤能的人担当重任。母亲,女儿要嫁的,是自己爱的人,希望母亲保佑!”本来墨家是不相信人死后有鬼的,但是这个牌位摆在这里本来已经够荒谬,她也不介意把这种希望得到祝福的心情这样表达出来。 金羽也跪在了她身边,开口道:“岳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我金羽以父母骸骨起誓,从今以后灵月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的女子,不管身处怎样境地,我都将以生命保护她周全,只愿永结同心一生不分离。” 此刻的白灵月,觉得自己的婚礼可以是这样,就已经够了。 结婚真的变成两个人的事情,金羽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们决定干脆就大年初一了,过完年正好一起离开。之前白灵月偷偷发出给郑洛的消息,用的是墨家最隐秘最保险的一条线,但一直没有得到响应,送她出嫁是他答应她的,她相信他会来。大年三十晚上,三个人一起包了饺子,吃完了到外面去放烟花,白灵月拿了三个特制烟花让叶儿去放了,看着红色的烟花炸开,她向后微微靠,就靠进金羽怀抱里,他身上的味道她已经非常熟悉,这味道让她特别安心,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两个人这样平静地过年,这一次恐怕是非常难得的。头顶上的烟花,是墨家特有的信号弹,这是她给郑洛的,最后的召唤。 放过了烟花叶儿马上拉着自家小姐回房间了,说这是习俗,结婚前一天两个人本就不该见面,让他们呆在一起这么久已经是过分,决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交谈到深夜。小丫头把她拉回房间试穿嫁衣,嫁衣是在爹爹房间的箱子里找到的,显然是母亲当年的嫁衣,样子还算简洁,这些年保护得很好,看不出旧来。 她穿在身上叶儿马上叫起来:“小姐,好漂亮!只可惜这是夫人的旧衣服,而且你这么漂亮的样子没有多少人能看到!” “有那一个人看到,不就足够了,而且还有你呢!”她伸手捏捏小丫头圆圆的脸蛋。 “我就是觉得小姐这样嫁了太屈了,你看玉小姐嫁的时候,你给她摆了多大的排场?而且金公子也不见得有那么好!”小丫头继续撅嘴。 “我和你家玉小姐不一样的,那么你说说,金公子不好,什么样的才好?” “我觉得……小姐是公子的时候,最好了!”叶儿低头现出一点羞涩。 她一听就忍不住想笑,没想到这丫头还对自己念念不忘,问:“叶儿,你今年有十七了吧?” “过了年正好十七。” “小姐以后一定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笑起来:“晚了,回去睡吧。” “小姐,你明天就要嫁人了,今晚还不让我陪你睡?” “我自己睡,习惯了,你回自己那吧!明天也没什么事,帮我挖一坛酒出来就行了,现在好好睡吧。”她看着叶儿依依不舍出去了,又看看自己身上的嫁衣,竟然不想脱下来。当年的母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出嫁的呢?她以前以为作为巨子的师父,真的是无欲无求把自己献给了墨家,没想过他心里面也会有一个人。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她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那么父亲知道多少呢?应该是知道一些的吧!否则不会让自己那么小就到师父身边去。这身嫁衣上一次被穿在身上的时候,沾染上的心情也许并不幸福,但是明天她要做最快乐的新娘,因为这个男人,是她唯一想要嫁想要托付终身的。 下一章,就是洞房花烛了哦! ------------ 洞房花烛 这样想着事情,还是毫无睡意,夜渐渐深了,寂静中她又听到金羽的笛声,缓缓的低低的,那一支曲子,熨帖进她心里面,她忽然明白那是苦难过后平静的声音,对幸福深深的眷恋。起身出门,她的男人伟岸的身影背对着她,说不出的让人依恋,她忍不住走上前去伸开手臂环住他精壮的腰,脸贴在他背上,衣服沾了凉气,微微刺着脸上的皮肤。 笛声停了,他握住她的手:“轻功真好,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说着转身面向她,看着她一身红衣头发披散在肩上的样子,低叹:“真美!”薄唇就落在她凉凉的脸上。 “我忽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明天真的要嫁给你吗?”她忽然生出一些孩子气。 “是真的,巨子大人,就是不相信,也该是我不相信吧!”他笑出来。 “我觉得太幸福了,最好现在一切都停住,我害怕再走下去有些东西会被破坏。”这一刻在他怀抱里,她是真的感觉到不真切。 “想什么呢?我们才刚刚开始而已!不过现在就让你跟着我,真的是很委屈你,这几年估计都没什么平静生活,不过我会尽量顾及到你。” “你觉得我用得着你顾及什么?”她对他拧鼻子。 “我又忘记了,巨子大人。” “不准再这样取笑我!”她扭身靠在他胸膛里:“在你面前,我只是你的女人,可以吗?” 他把她拥在手臂里,抱得更温暖,脸埋进她的头发里面嗅着香气,慢慢晃动:“不管你是谁,我也只能把你当成我的女人,我爱的女人。你说我们以后要几个孩子?其实我觉得孩子太多了会分散你对我的注意力,就两个吧!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好不好?” “想得真美啊!”她随着他的身体摆动,感觉脸上烧起来,眼睛随意看到院子外面树影动了两下,心里瞬间冷清一下,知道是郑洛来过了,她可以安心出嫁了。 婚礼在小丫头叶儿的主持下举行了,特意摆上了金羽父母的灵位,和灵月母亲的灵位放在一起磕了三个头,形式极简单,没几下就进了洞房。叶儿当然是知趣跑到一边,再也不出来打扰,白灵月顶着红盖头坐在床上,从下面看到金羽走近的脚步,才一低头盖头就被掀掉了,他还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身淡灰色袍子,只是腰带和发带换成红色,脸上带着他一贯的淡然,目光中却暴露出一种狂喜。 这真的是新婚之夜啊!听到他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她忽然有点害怕,站起来拉着他说:“我们还没喝交杯酒呢?这么多天都没给你就喝酒,憋坏了吧?今天我们多喝一点没关系。” 他被她拉到桌边坐下,面前斟上一杯酒,拿起来和她环住手臂,一口饮下。“天上人间。”他一下就喝出来,这就是她亲手酿的那种酒。 “吃点点心吧!叶儿做的梅花糕,这丫头还真是有心!”她把桌子上的点心盘子推到他面前,自己也拈起来一块送进嘴里。 他盯着她看,叫:“灵月?” “嗯?”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们过完年要去哪里?” 他终于判断出来,她绝对是故意的!拉起她的手一下把她带进自己怀里,说:“你在装傻!” 她本来就有点发傻,这样一来竟然不知所措地坐在他腿上发起呆来,他用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拿起酒壶斟满酒杯,送到她嘴边,说:“我要真正的天上人间。” 她就着他的手,把酒全部含进嘴里面,低头对上他的唇,却突发奇想,咕噜一声完全吞进了自己肚子里,然后咯咯笑起来。他哪里肯放过她,上去准确吞掉她的笑声,长驱直入在她嘴里面掠夺残余的酒液味道,二话不说把她抱起来就往床那边走。 她无可避免地紧张了,背接触到床褥脑子完全停转,她当然知道新婚之夜是怎么样的,可是事到临头就发现之前知道多少也是没用。她之前扮男装是连青楼都去过的,当然只是看看,但是现在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傻了一样任金羽吞食着她的唇,嫁衣被撤掉大半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们都把交换给对方的玉佩挂在了脖子里,此刻才看见,他拈起她脖子里的碧玉,看着她笑,她报以羞赧一笑,也摸摸他脖子下面的白玉,而他已经将她的亵衣顺着香滑的肩拨了下去。皮肤接触到清冷的空气,她终于回了一点魂,抵着他压下来的身体,颤着声音说:“我……我们慢慢来,好吗?” 他听到这句,只觉得心头一阵漾然,轻轻笑了出来,又亲亲她的唇边,说:“当然。” 他极致耐心,慢慢向下,亲吻抚摸她的每一寸皮肤,当他吻到她的腰侧,看到那个小小的墨色纹身,抬头问:“这是你的标记?”她轻点了一下头,脸色已经绯红。他在纹身上面吻了两下,感觉到她身体渐渐地柔软,上去抵着她的额头,说:“会很疼,我会尽量小心,如果难受,要告诉我。” 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已经做好准备,真正成为他的女人。 那是另一个世界,很美的世界,身体和灵魂每一个细微角度都稳稳契合,两个人久久没有从对方的美好中醒过来,湿热的气息充满床账,他的脸埋在她肩窝的位置,侧头细密地吻她修长的脖子,她忽然躲了一下,说:“你经验很丰富。”完全不是疑问的口气。她确实没有太难受,他一点都不生涩,顾及着她的感受,只让她感觉幸福,听说并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够在第一次就感觉到这种事的好。 “我成年很久了。”他撑起身子看着她,她这是在吃醋?那么他不介意看她再多吃一点。 她本来还想问,什么时候,和什么人,但是现在说这个实在是煞风景,而且看到他身上的伤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伸手轻轻摸着他胸前那一道刚刚愈合的刀伤,新长出的皮肉颜色粉嫩,她抱怨:“云天真是的,竟然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不怕你真的出事!” 他对于她不再继续吃醋,还真有点遗憾,本来可以告诉她,他只是明白而已,并没有和其他人这样过,之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在遇到她之前,他是过于克制的人。话题转移了,他也只是解释给她:“是我自己要去的,领主也只是由着我放纵一下。” “你这可不像简单放纵一下!”她仍然抱怨。 “我是真的不想活着了,如果这一生以后都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那么,是云天有把握她不会看着他死了?这个判断当然没有错,但云天这样拿金羽的命来赌,她还是很不满。很快把云天驱逐出自己的意识,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羽,答应我一件事,不可以死在我前面,绝对不可以。” “好狠的心,要我来承担看着你死去的悲伤吗?我还比你年长几岁呢!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绝不会自己活下去,你们墨家是不是不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但是我相信,如果你死了,就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我肯定很快就赶到。”他说得很是认真。 “简直胡言乱语!”她堵住他的嘴:“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肯定一个人活下去,活得好好的,你要是真的有灵魂也会再被我气死一次,所以你不能死在我前面,知道了吗?这次这种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你答应我!”她说得恶狠狠。 “好,我答应你。”他的吻又落下来。 “你伤才刚好……”她还没说完声音已经被夺去,这注定是销魂的一夜……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她被叶儿敲门的声音吵醒,门外丫头喊着:“小姐,姑爷,已经快中午了,要不要我送早饭进去?” 迷迷糊糊睁开眼,再一回头,却发现金羽早就醒了,正饶有兴致地撑起身子看着她,似乎在等着看她反应。她狠狠瞪他一眼,皱起鼻子,他被她可爱的表情逗笑,朗声说:“叶儿,早饭先不用了,麻烦你一会儿送洗澡的热水进来,不过你家小姐应该已经看出你是故意的了,我看你还是自保要紧吧!” 他的声音刚落,门口就传来跑远的脚步声,而他的脖子已经被死死卡住。“谋杀亲夫了!”他三两下把她固定在自己怀抱里,不让她再动。 她挣扎几下没有用,窝在他怀里说:“是我让着你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你肯定困不住我!” “对对,是你让我了,娘子你武功盖世天下无敌!”他很享受她在他面前的这一点偶尔的孩子气,他知道身为巨子的她根本没有机会像一般女子那样撒娇。 叶儿送了洗澡水进来,又把炭火加到旺,悄声退了出去。他抱她起来,把她放进热水里,拿起布巾轻轻擦着她的身体,那雪白皮肤上他昨夜留下的痕迹依然新鲜,每到一处他都会特别停顿。白灵月也注意到了,不禁一阵脸红,努力扯开话题:“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他其实已经到达某个边缘,明知道还有正事,但如果她不抗拒,这一天两个人都不用出去了,事实上如果没有什么事,他是随时随地都想把她吞掉的。所以她现在这样问,他虽然扫兴却也感激,赶紧回答:“我刚刚接到命令,要马上赶往北方,和北方蛮族人谈好了条件,这一次我们一举占领小一半国土,领主说我如果守得住燕城,那一带以后就是我的封地,算是他给我们的新婚礼物。” 她抬头,看到桌子上那只小青鸟正在啄食着桌上她昨晚吃剩一半的梅花糕,想着云天还真是催命,时间掐算得一点余地都没有,却还是抬起头来对他说:“我跟你走。” ------------ 爱情让人改变 白灵月和何长老交代了一些事情,让他留在子安统领这一方墨者,她自己去北方找那里的常长老会和。她已经想清楚,金羽作为天堂会的重要人物,他所在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她应该呆的地方,而且现在朝廷肯定会派大量兵力夺回失地,她帮助金羽守城也并不违背墨家原则,她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一种很不好的心态,但仍然偷偷高兴。她又换了男装,三个人两骑马,叶儿不会骑马只能和她一匹,被她带在身后一路奔驰,燕城距离子安差不多千里,一般脚力的马两个白天也绰绰有余,他们到达的时候晌午刚过。 城里面的兵马粮草之充足,并不在她的我意料之外,她一早知道天堂会虽然在西南闹得厉害,但其实真正的势力在北方,早就秘密招兵买马,民众基础好,又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支持,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守城的官兵都在等待金羽的到来,看得出他在军中威望极高,大家还不知道他已经结婚,对他带来的秀气男子和小丫头只是友好打招呼。白灵月也不介意,微笑回应,心里想着她换成女装以他们的将军夫人再次出现时候,一定是非常有趣的――她猛然发现自己以前也并没有这种爱玩的心思,爱情果然会让人改变。 安顿下来,金羽马上和手下的副将们研究局势,她带着叶儿到街上去逛,发现城里的驻兵和民众关系非常融洽,天堂会的官兵有着非常严明的纪律,税费方面也很宽松,城里面一片热闹,让她这个习惯了路见不平的白公子有些无的放矢。看着这里一点不像子安城人心惶惶的样子,更没有官兵欺压百姓的事情,她不禁也在这方面对云天佩服起来。她在城边上注意到一处宅子,不大不小却很精致,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在旁边打听一下才知道是从前的府台买给外宅的房子,府台在天堂会来到之前跑掉了,把外宅也带走了。她看着这个房子喜欢,但这个来历多少让人不舒服,也就作罢了。 傍晚回去,还没进屋就感觉不对劲,房间外面侍卫似乎多了一些,其他将领也都在外面不进屋,她大概猜到是云天来了,只好让金羽的侍卫长程彦进去通报一下,得到许可才进去。 “云领主。”她穿着男装,习惯性一个抱拳。 “弟妹不必多礼!”云天爽朗笑起来:“叫领主就见外了,和金羽一样,叫八哥!” 她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对,但更惊讶金羽是这样称呼云天的,看了温和微笑的夫君一眼,福了福身,乖乖说:“让八哥见笑了,灵月去换了衣服再来给您倒杯茶!”虽然她从来都不喜欢云天,可这个时候给金羽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你这个媳妇娶得好,敌得万人的女中豪杰!”她进屋的时候还听到云天的声音,事已至此,大家都先把场面过去。 她换了女装来给云天敬茶,敬了茶说不打扰他们谈正事就出去了,刚刚在街上已经发出信号,常长老应该很快就会来。常长老在墨家十大长老中是最年长的一个,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身手却敏捷,从高墙外面跳进将军府邸,几乎没有声音。 “拜见巨子大人!”他一见到院子里转过身来的白灵月,再看到她手上的戒指,马上单膝跪地。 “常长老快请起,我在子安的时候,听说北方这边派了很多墨者在军队中,和我说说情况。”她笑盈盈走过去。 常长老在北方多年,对外的身份一直是云家的家奴,从云天的父辈起就对他很信任,可以说是墨家极其重要的人物。他如实汇报,这一带墨者的分布和所起的作用,她在心里与自己掌握的情况作对比,也并没发现不妥,而她来到了燕城,也就意味着以后向下传达她的命令的长老变成了这一位。这一带的墨者不少,金羽的侍卫长程彦就是一个 ,她刚刚已经在怀疑,这一下确认了,她算是不费吹灰之力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 “我明白了。现在局势多变,西南那边马上就可以结束,让郝长老保存实力,这边消息一定要快,朝廷那边的讯息也必须第一时间给我。还有,巫长老手下的顾然是朝廷的户部尚书,要确保这条线的安全。最后,我要随时掌握云天以及云家的所有情况,这个应该不难吧?”她打算结束这场对话。 “属下有一事不明,巨子大人为什么会在将军府邸?”老人多了一句嘴。 她听他这样问也很奇怪,结婚的事情她没有瞒过何长老,其他长老怎么会不知道?“我刚刚嫁给天堂会的大将军金羽,何长老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正是战事聚焦的地方,我就跟过来了,大家可以放心,这是我个人行为,不会因为这个出卖墨家丝毫利益,我今后的孩子也不会成为墨者。” 老人一阵愣怔,忽然问:“巨子大人有郑公子的消息吗?” “我师兄怎么了?”她以为他知道什么。 “自从您继任巨子,郑公子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我是很奇怪……”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对我说他不再是墨者,他的那块玉不会再出现,大家也都不要找他了。”她淡淡回答,回过身去。 “属下告退。”老人瞬间就不见了。 她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何长老没有把她结婚的事情告知墨家,还有刚才常长老的态度,是有什么事情她不知道吗?还是他们都对她嫁给天堂会的人有微词?还想不清楚就听到身后的声音:“夫人,将军说领主要走了,请您进去一起送一送。” 她回头,看到是程彦,微微向有光亮的地方移动几步,在他面前举起手上的戒指,他马上单膝跪在地上,拉下衣服露出肩膀上的墨家刺青,道:“拜见巨子大人!” “以后,你大概是和我见面最多的墨者,我的身份金羽知道,但在其他人面前不能露出来,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 “起来吧!以后还是叫我夫人,我喜欢这个称呼。”她边说边往里走。 “夫人,那么我墨者的身份要让将军知道吗?”他在身后问。 “不必。”她想都没想就回答。 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点疑惑,如果金羽身边一直都有墨者的话,她之前怎么会不知道他呢?她感觉到过,墨家自北边天堂会的消息,总是很模糊,以至于虽然常长老就是云家的家臣,却不知道云天是天堂会领主。这大概是云家在墨家有人潜伏的原因,消息会在传递锁链上出问题,如果是这样她倒是应该注意这个问题了。这念头一闪而过,想着屋里面的新婚夫君,她就无法再分心想别的,快步回屋里。 云天却没等她送就已经走了,她刚进屋金羽就迎上来,在她身后关上门,问:“天这么冷也不多穿一点?做什么去了一身寒气?” “我自己的事情,去见了这边的长老,了解一点情况。”她到桌边喝一口水,还没回头就被他从后面抱住。 “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他含住她的耳垂。 “想要看看我们墨家的消息是否灵通,是吗?”她侧头躲开他:“你们的消息应该不比我差吧?半个月以后朝廷的人马就会到达虎踞城下,你和云天作何打算?” 他顿了一下,说:“我想把龙彬调回来,你和灵玉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好啊。”她见他不愿说那个话题,也就不再继续。 “领主说龙彬现在在南面的任务很重要,暂时回不来,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哦。”既然是这样,其实没有太多提的必要,她明白了他只是想要转移话题。 “旅途劳顿,今天早点休息,我叫他们拿洗澡水进来,我帮你。”他说着出去吩咐了。 你帮我?她稍稍一想就觉得诡异,那还不是越洗越累?她其实是想告诉他,她可以帮他守城的,世人常常以为墨家擅长的是机巧,其实不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守城,墨家说非攻,绝对不进行主动攻击,所以特别注重防守,在她眼里面,就没有一座城是受不住的。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他不想。 ------------ 珠联璧合 金羽想不想是一回事,白灵月会怎样做是另一回事,她是墨家巨子,怎么可能目睹战事而袖手旁观?金羽作为坐镇的大将军,天堂会的二号人物,不需要每次都亲自到前方去指挥战斗,在后方运筹帷幄就可以了。天堂会领兵的将军不能说个个勇猛善战,也颇有几个不错的,白灵月很快就摸清了这几个人的性子,暗地里派了安插在军队里的墨者作为参军跟着他们出战。能采纳下属意见的,就提意见,不能的就采取其他策略,她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守住城池。 北方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军队纪律严明战斗力强,人民生活也有保障,并没有因为战乱而搞得民不聊生,似乎,如果他们可以胜利,天下交给云天这样的人是很好的。但是恰恰是云天,让她越来越没有信心,在见过他几次之后,她愈加感觉到自己有一天会不得不离开金羽,这个天下,不能给云天。但金羽是无法选择,只能有这一个立场,所以她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分毫。 她在金羽面前很乖,照顾他的生活,没事的时候就自己做些手工针线之类,在军中扮演好将军夫人的角色,可暗地里还是掌控着局势发展,哪里需要谋士参与战事,哪里有灾民需要救助,她都在运筹帷幄。他也似乎忘了她是巨子,从不过问她的事情,也不与她讨论战事,只是极致的温柔和缠绵,好像她除了是他的妻子之外,再不是其他人。之前的十年中。虽然她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过男子,却也一直用着一种更为直接的行事方式,没有在为**这种事情上留过心,现在嫁了人也只能凭女人的一点本能去努力。这点本能有时候让她奇怪,为什么很多事情明明可以对任何人说,却就是不想跟他说呢?为什么她总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选择顺从他的态度,把自己本来的情绪藏起来呢?这样不会很不好吗?似乎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了智慧不能解决的问题,她觉得不是大事,却又无能为力。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大半年,她渐渐觉得他们这样有一点自欺欺人,如果有一天,他发现军中被她安排了很多墨者,甚至他亲近的智囊和侍卫里面都有她的人,他会怎么想呢?而她又不可能不这样做。 三更天的梆子已经敲过了,她和叶儿两个人对着烛光做针线,由于许多将军侍卫都是远离家乡,又还没娶亲,她让金羽身边的侍卫和关系不错的将军都把针线活拿来,她帮忙做,官兵们也都认为将军夫人亲切贤慧。细细缝着手里的布衣,抬头看到小丫头的脸上似乎有笑意,而且微红着,随口问:“笑什么呢?” 叶儿低着头不敢抬,拧着声音答:“没什么啊?” 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见她这个反应,也明白有一些什么?来了探究的心情,放下手有里的活计,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笑着问:“怎么?我们叶儿终于有了心上人?和小姐说说,是哪个小子有这样的福气!” “小姐你乱说什么?”她的头埋得更低,揪着手底下的衣服,声音比蚊子还小。 “嗯?我看看!”她忽然出手抢过叶儿手里的衣服,展开来看衣服的下摆,上面小小的绣着“程彦”两个字,从绣工来看,就是这丫头亲手绣上的。竟然是程彦!她实在是觉得再合心意不过,摆摆手里的衣服,说:“小丫头,眼光还不错啊!不过他好像没有你家小姐是少爷的时候好吧?” 叶儿被她抢走衣服,本来就羞得要命,被这样一说更加想死,叫着:“小姐,你讨厌!” “告诉我,那小子知不知道?要不要小姐帮你?” 叶儿揪着自己的衣袖绕在手指上,深深低着头,小声答:“他……他说,等到仗打完了,就带我回乡……” 都到这一步了!她吃惊于这两个她的人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孩子话!这仗刚打起来,没个十年八年完不了,我现在就去帮你求亲!”她说着就站起来要往外走。 “小姐!”小丫头被她吓到,扑上来拉住她:“你别去,将军还不知道,他说如果将军知道了会生气的!” “放心,他敢和我生气?乖乖在自己房里等着,我去一下就回来。”她快步向外走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去打扰金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在外面看到程彦在金羽书房门口守着,她觉得有一点好笑,忍住低声问他:“里面有其他人没有?” “只有将军。”他答得毕恭毕敬。 她点点头轻轻推门进去,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转进去看到金羽正一个人面对着桌子发呆,似乎有心事,都没有发现她。她清了清嗓子,他猛地望向她,愣了一下恢复常态,微笑出来,说:“你来了。”两个人目光胶缠在一起,就好像分不开了。 她转到他身后,双手放在他肩上揉按,让他僵硬的肩背放松一下,说:“也别太累了,你这样什么事情都自己顶着,我会心疼。这几天天气正好,找个傍晚到郊外去骑马,好不好?放松一些吧!”其实她知道战事最近不太顺利,这边连续两个败仗,失掉了一些土地,很有可能金羽要亲自到前线去指挥战斗。之前他也曾经两次去前线督战,她都没有跟着,反正她是可以了解到他一切动向的,有程彦在她也放心他的安全。 他伸手摸摸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疲惫地说:“过几天可能要去前线,时间长一些,你好好等着我。”她听着也不说话,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领主明天想要见你,你不要答应他什么?这些事情我自己应付得来。” “他会和我说什么?你先让我有个准备。”其实云天可以这么久之后才找她,这个定力她已经很佩服了。 “他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前线,想要借助墨家的力量,我知道你不愿这样。” 她仍然是捏着他的肩,又稍稍向上帮他揉头上的穴位,缓缓说:“羽,我常听人说,天下夫妻多,珠联璧合少,你也知道我能够和你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时间可能非常有限,在我可以帮到你的时候,我愿意好好帮你。我们是夫妻,应该是分担最多重量的两个人,我可以跟你去前线,帮你守城,我不用墨家的力量,只有我一个人,怎么样?” “你真的这么想?”他抬起头看她,布着血丝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光亮。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帮你。”她微笑着迎向他的目光:“我明天去见云天,对他说清我的立场。” “灵月!”他拉她到身侧,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会遇到你。” 她心里其实也很感动,她以为他不和她说战事,原因是他对她巨子的身份仍然介怀,却没想到是体谅自己,甚至不惜一定程度上违背云天的意愿。伸手摸摸他带着细细胡茬的脸,忽然想起来来这里的初衷,赶紧说:“你看我都把正事都忘了,我来替叶儿跟你求亲。” “哦?你想让我把她收了房?”他开了句玩笑,心里想着这女人也够奇怪,前面那些事情不当正经事,这事情倒是正经事。 “想什么呢?”她马上在他耳朵上揪了一把,这种只存在两个人之见的不正经的玩笑,对这样两个身负重任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 “说吧!你想把那小丫头配给谁?我哪个手下惹到你了?”他坐着搂着她的腰,脸刚好埋在她两胸之间,不自觉地向一侧的柔软上靠了靠。 她伸手捏他的鼻子,气愤道:“是你哪个手下有这样的福分吧!敢私自勾引我的丫头,还真是你教出来的!” “快说是谁,我看能不能配得上咱们叶丫头,要是不配还是留着给我收房吧!”压在心底的事情解决掉,他也有了好好逗一逗的心情。 “你活够了是吧?我跟你说,你要是敢收任何女人进门,我连那女人带你一起宰了!”她咬牙切齿:“是门外程彦那小子,两个人差不多都私定终身了!” “叶儿这眼光不错,不愧是你教出来的丫头!”他笑起来。 “你答应了?” “当然,这次出征回来就给他们把事办了,合你心意了吧?”他隔着衣服在她的腰间轻轻捏:“整天就想着别人的事情,冷落自己夫君!” “我都要含冤而死了!是谁在书房里坐到半夜也不肯回房?难道要我每天来请?” “看来你是对为夫颇为不满啊!今天为夫就好好满足你!”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也不管自己的侍卫就站在门口,出门就向卧房走去。 程彦目睹着他们墨家的巨子大人竖着进了这扇门,横着被抱出来,只能选择把嘴巴闭严。而更悲情的,是被自家小姐忘到了脑后的小丫头,忐忑不安坐在自己房间里一夜无眠。 ------------ 墨者之心 隔天自然难以早起,白灵月刚梳洗好就有人来通报,云领主派了人来请她过去,轿子就停在外面。云天的府邸也在燕城内,一处相当大的宅院,从前就是云家的,天堂会占领北方十个州,云家在朝廷里的人马上全部过来,地方小了也不行。 深宅大院雕梁画栋,她被下人引着往里走,一路匆匆浏览,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想着见云天其实并不是愉快的事情。后面主客厅大厅里面一屋子的人,仔细打量,云天坐在首位,下面是一群文人样子的,有老有少说着文绉绉的话。见她进来,云天马上站起来迎接,把她带到里面一个房间,说:“弟妹暂且在这里休息片刻,和我的妹妹聊聊天,我去打发了那群吊书袋就过来。” 她点了头,已经看到这个房间里面坐着个姑娘,笑盈盈对着她看。云天介绍:“这是我妹妹云影,影儿,这是你金大哥的新婚妻子白灵月,你们先认识一下,我一会儿过来。”说完就走了。 她细细观察云影,传闻中的云家九姑娘,云家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和云天同父同母的妹妹,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漂亮,大家闺秀的风华绝代与不经世事的天真混而为一,略施粉黛就能艳压群芳。云家把九姑娘保护得很好,墨家都没了解到什么?算起来云影的年纪应该和她差不多,看起来要比她年幼,但是从打扮来看也应该已经嫁人了。 小姑娘也在打量她,最后笑嘻嘻说:“你就是白姐姐啊?我哥哥说金大哥娶了个奇女子,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差不多是被这种天真逗笑了,答:“你哥哥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墨家人?” “什么是墨家?姓墨?你不是姓白吗?” 看她的神情一点都不像装傻,灵月明白了,她就是一个被仔细保护起来的小孩子,什么战争什么权力,她的哥哥都帮她排除到了生活之外。“没什么?你知道现在在打仗吧!墨家就是反对战争,想让大家都有好日子过的一些人。” “那你们是好人,我也不喜欢打仗,一打仗好多事情都变了,我不喜欢住在北方,太干燥了,以前在南方一到夏天我就玩水,现在都不行!而且哥哥和阿申都不能陪我,哦,阿申就是我夫君,你知道吧?” 她微微吃惊又觉得不奇怪,天堂会右使将军柳申,云天的另一个得力助手。虽然在军中的威望不及金羽,但地位上来讲是平起平坐的,这个人她见过几面。虽然还非常年轻,能力有待提高,但也已经立过一些功劳,深得云天重用,云天把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他,也实属正常。 小姑娘还在自己念叨:“哥哥和阿申都说,打仗是很正常的事情,等到战争结束了日子会比以前更好,可是我还是不喜欢打仗,以前就挺好了,为什么要打来打去?那是不是金大哥也很少有时间陪你啊?” “我可以陪他到战场上去。”她淡淡回答,对于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说不上讨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啊?真的啊?他们都说战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那些兵好久不洗澡,都臭臭的,吃的东西也臭臭的,而且打起仗来有好多死人,你都不怕吗?” “不怕。” “真的?你胆子真大!那你怕不怕我哥哥?他们都怕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怕!” “我不怕。” 小姑娘立刻高兴起来,叫着:“太好了,白姐姐,我要和你做好朋友!你果然是个奇女子,连我哥哥都不怕!” “干什么呢大呼小叫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矜持!”云天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虽然带着点宠溺但仍然有威慑力,话音落地人已经进屋了。 “云领主。”白灵月起身行礼。 “哥哥,我好喜欢白姐姐,你让她以后经常来找我玩好不好?”云影见了云天,马上缠上去。 “你白姐姐事情很多,你要找人玩我再多给你买几个丫头。”他拍拍妹妹的头:“到外面找丫头玩去,我和灵月有正经事要谈。” 小姑娘怏怏离开了,云天扭头对白灵月笑笑,说:“我这个妹妹,被我父母和我们这群哥哥宠坏了,让你见笑!你也久等了,那群文人实在难缠,专会说奉承话,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可是要是不理他们,他们的嘴又比谁都毒,惹不起啊!” 她感觉到云天这一次见她,姿态的变化,似乎想要亲切起来拿她当自己人,但是她完全不想接受这种好意,客气搭话:“云领主礼贤下士,灵月实在佩服。” 云天面对她的态度,只是轻轻一笑,说:“说过好几次了,叫八哥!灵月,我想你也知道我和金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现在你既然是嫁给了他,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你也不用客气。我也听说了你在军中对金羽的手下都很好,我相信你是真心为他好……” “云领主,我称呼您领主,就表明我已经是以金羽妻子的身份与您说话,昨晚我已经跟他谈过,这次出征我会跟他一起,以后也是一样,只要不违反一个墨者的原则,我都会帮助他,但是只有我一个,他也不希望整个墨家被牵扯进来,墨家只做墨家应该做的事。” “我很羡慕你们墨家。虽然只有千把人,却个个能力不凡,而且忠诚度极高,只要是巨子的命令就会完全遵守,如果哪一个皇帝能这样被效忠,江山也可以永固了。”他继续做姿态。 “墨家正是因为无心于江山,才得以永固。”她没什么心情跟他讨论这些事情。 云天目光冷了冷,她强迫自己毫不畏惧地迎向他,这个人身上的压迫感确实让她厌恶,包括他虚伪的笑都让人心里发虚,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效忠于他。他眯了眯眼睛,换了语气:“我希望巨子大人你知道自己在做社么,金羽为了你,第一次和我的意见起冲突,你这样的女人可能帮不上他,你的墨家对你重要,金羽对我也很重要,我不希望因为你而失去我手下一员大将。” 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将军吗?她在心里暗叹,刚才还说是生死与共的兄弟,现在就露了馅,云天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正常人的感情? “阿申你回来了?你有没有给我带栗子羹?”两个人还在僵持,云影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云领主,没什么事情的话灵月告退了,城我会帮你守住,其他的事情您也没必要操心。”她抓住时机站了起来,云天也没说什么?站起来送客。 到了门外刚好和柳申云影面对面,云影抱着自己夫君的胳膊一脸幸福,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果然是一对璧人。云影见了她就问:“白姐姐,留下来吃中饭好不好?阿申帮我买了栗子羹,你和我一起吃吧!”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她笑笑,又和柳申打了招呼,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对云天的态度,会给金羽带来怎样的影响,以她的身份本来就不应该对他低头,但是她心里面也明白,金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必须与云天保持绝对的一致,这是规则。 白灵月身为墨家巨子,却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当她站在城墙之上,俯望下面两军残酷的厮杀,活生生的生命瞬间就是血肉横飞烟消云散,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所谓非攻是多么难得的境界。两方势力,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利益,就这样拿百姓的生命来拼,战争只是让生命死得毫无意义,她的使命,应该是终止一切。 同时她也深刻地记住了一个名字,吕弈,敌方的将军,记得黄琮曾经说过自己正在追随他。这个人在军事上显示出来的是一种天才,他的进攻之术鲜少规矩却非常有效,常常让人措手不及,她觉得如果不是防守的话,她与这个人交手可能根本没有胜算。她同样也是第一次真正了解金羽的用兵风格,开合之间的气魄与她不谋而合而又有所互补,两个人通力合作,加上一些其他方面的帮助,总算勉强可以应付。 虽然她说不能利用墨家的力量,但是她还是带了常长老出来,很多时候都要靠墨家提供的情报来排兵布阵。她想着只要保存住墨家的实力就不算利用,何况她的守城之术全是师父传授的,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的春节,两个人是在战场上度过的,那几天休了战,伙房做了饺子,在军营里散下去之后,又送一些给留在城里的百姓。她和金羽那几天都到营里去探望士兵,某种战争笼罩下的强硬气氛压过一切,她甚至忘了这就是他们结婚一年的日子。半年多之后他们成功收回两座城池,战事渐渐平息下去,她心里却不平静,战役过后,城下尸横遍野,不论是己方还是敌方,都让她惊心,她的心还没有硬到可以承受战争,或者说一个墨者的心就应该是悲悯的。 ------------ 可怕对手 战报传上去封赏很快下来,但是却没有调金羽回去的命令,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由于金羽的状态。她随他来到战场没多久,就发现他讨厌战场,以前他从前线回去,晚上深深埋在她身体里面沉沦,她以为是小别后的热情,现在才明白那也是一种对恐惧的发泄。每一次站在城楼上,他都铁着一张脸极少说话,她偶尔碰触到他的手指,发现那手分外的凉,吃饭明显比平时要少,而每一个可以相拥而眠的夜晚,他都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她怀抱里,索要更紧的拥抱。虽然他的战略战术都是毫无破绽的,也从没表现出任何的失态,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他和她一样,厌恶着战争,他们已经在战场上淹留了一年,云天再这样把他扔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失控。 战事暂时结束,她在南北边缘的这座青城一待又是半年,转眼冬天又来了,屋子里面炭火生得很旺,她在自己的衣服外面披着件金羽的长袍,坐在火炉前读一本兵书。身后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也不回头,直接说:“将军回来了?” 他穿着便装,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说:“有两个好消息。” “我们可以回去了?”她马上问。 “不是!”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却仍然摆出兴致盎然的样子:“第一个消息是,我派人回去把叶儿接过来了,过了年就给她和程彦把事办了。” “真的?他们的事情确实拖得太久了,那丫头非乐疯了不可!那第二件呢?”她在他怀抱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脖子笑,心里却明白,这说明近期回去没有希望了。 “第二件是,附近两个郡的郡守来投诚,这样我们的疆土已经临近子安城了,如果能把子安收过来,不仅是一个重大胜利,你也可以回家看看。” “你真好!”她在他脸上结结实实亲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说,你们要打子安城?” “嗯!”他垂目承认:“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就算你要去帮忙守子安也没有关系,领主的命令已经下达,子安必须拿下来。” 她终于知道,他刚刚说把叶儿接过来就是为了安抚她,他早就料到攻城的消息会触到她的痛处。那么要她怎么办呢?这个地方若是别处也就算了,偏偏是她的家乡,她可以看着子安城下尸横遍野,城里民众生灵涂炭吗?她在他怀里面僵硬着坐了片刻,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说:“我帮你攻,在正式用兵之前让我去试试,可以吗?攻城可以,不要再死那么多人了。” “打仗就是会死人,不过你想要试试就去吧!只要答应我不要冒险,如果你出了事,我会平了这座城。”他眼睛里面,竟有一点她陌生的狠绝。 子安城是军事重镇,就是没有战事的时候附近驻兵也不少,失掉这座城基本上就等于失掉了中原腹地,大半国土都将落入天堂会手中,到时候朝廷偏居江南,再打仗也只是保住江南一带,反攻就变得困难很多。白灵月自己也知道想不动一兵一卒拿下这座城几率非常小,可是她不能放弃希望。 她自己乔装进入城里面去打探了一下,守城的将领是吕弈,很正常也很棘手,她也只能自我安慰这个人并不擅长守城,明知道不太可能。城里面很肃静,住户剩的不多,户户都关着门,街上只有当兵的一队队来来回回。吕弈军队里是有墨者潜伏的,但是她没有召唤,对吕弈这个人,总是要格外小心才行。打探得差不多,她到酒楼去看一眼,一直都关着门,又去酒坊,看到李伯从后门进入,也没有上前。 第二次入城她打扮成了无处可去的穷酸书生,一路到衙门口,打听黄琮在不在,门口守着的卒子说:“哦,你找我们将军的书记官,你等着!”她心里稍稍庆幸,如果黄琮真的在吕弈面前说得上话,也许事情有转机。 她缩着肩等在门口,忽然门前一大队人马停住,门口另一个卒子马上上前牵马,喊着:“将军回来啦!”她听了马上往后退,偷偷抬眼瞧着这个传说中的吕将军,不禁暗暗吃惊。吕弈非常年轻,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只穿一身白色布袍,皮肤白得像磁,五官精致到一种不似人间之物的感觉,而且目光里面像有水在流动,这样一个人的样子,实在与威震朝野的将军搭不上边! 而就在她收起目光的一瞬,他已经走到她面前,问:“你是谁?” “小人是黄琮的同门,听说他在这里,来看看他。”她尽量让声音颤起来。 这时候黄琮已经走了出来,对吕弈行礼之后,回头看到她,不禁吃惊得是说不出话来。 “黄兄你真的在这里啊!我是罗烨啊!当日一别,几年不见啊!”她赶紧说。 他愣了片刻才会意,赶紧说:“罗老弟,你怎么在这里?快点进来!”然后对吕弈解释:“这是我从前求学时候的朋友罗烨,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我今天留他在府里面,没什么不妥吧?” 吕弈只是点点头,用非常狐疑的目光盯着她,最终还是进去了。 她示意黄琮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刚停下来黄琮就非常激动地说起来:“白姑娘你怎么来了?我到酒楼找你,发现人去楼空,又去你家酒坊,那个老伯说你跟着别人走了,我以为……” “帮我一个忙!”她打断他。 “你说!”他以为她遇到难处了。 “帮我安排一次和吕弈将军的见面,不一定是我来,但是我一定会派人来。” “什么?” “我要和你们将军见面,你听我说,我是墨者,把这封信交给吕弈,明天子时我会派人来,如果他不同意我们的主张,天堂会的大军就要压过来了,如果我们能说服他,就请他退兵。”她迅速说着,从怀里掏出事先写好的信,那上面有用巨子戒指印上的标记,表明身份。 “墨者?”黄琮尚自明白不过来。 “你不要问那么多,就说我是来送信的,别的事情你一律不知道。”她跟他废话不起:“现在送我出去,我还有事要办。” 她从衙门出来,找到了何长老,说明他们的计划,要他配合,如果有墨者在里面发生危险,他会组织人进去营救。 她再出城和常长老会和,把身边所有的墨者聚集出来。常长老的意思是他自己一个人入城,他是十大长老中最擅长军事的,白灵月也要在每次做战略部署之前征询他的意见,这一次必然是他和她之中去一个人。白灵月自己没有十足把握,也信任常长老可以胜任,但是不放心安全,程彦表示他可以跟过去,她马上反对,说:“你都快结婚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叶儿怎么办?还是我扮成男装去吧!这里就我武功最好,而且还有何长老在外面接应,不会出事!” 墨者不能违背巨子的命令,却都在心里想着,你要是出了事,将军知道了还不把整个墨家灭了! 这天天黑以后,城门外已经有人接他们进城,引他们到衙门里,一个极其普通的房间。她乔装成武士站在常长老身后,而对面只有吕弈一个人,仍然是一身布衣,她已经注意到,这个房间没有藏任何其他人。外面也没有专门保护他的侍卫。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常长老这样的一面,从小她就觉得这个长老有点沉默,不像何长老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把年幼的她和郑洛放在脖子上骑,只是一个人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不知道他说起话来也是舌灿莲花一般的。她看着他们互相问候,常长老一步步说出他的攻城之法,吕弈一步步破解,老人老辣深沉,吕弈却也自有一种沉着,讲到一半的时候才渐渐收起一种不易察觉的漫不经心,认真应对老人越来越紧的逼近。白灵月认真听着,她也是内行里的内行,对长老用出的每一个攻招都暗生佩服,却更加惊异于吕弈每一次的破解,每一次都是以最小的代价来让他们的损失达到最大,而且反应极其快,他几乎不是人,是一架军事机器!常长老开始显出疲态,而吕弈则越战越勇,很快就不再纠缠,给了他们致命的一击,战役结束,城不仅没攻下来,他们这一方几乎是全军覆没! “佩服佩服!”常长老最后对他抱拳,侧头不经意看她一眼,表示他已经尽力。 “承让承让!”吕弈也抱拳:“墨家反对战争,吕某一向佩服,而且墨者不是战士,我自然不会为难,但是我也听说千百年来墨家只站在守的一方,维护宇内和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会和叛贼站在一起。请回去转告你们的巨子大人,考虑好自己的立场,不然吕某到了战场上也一样不留情面。”他说这些话看着常长老,最后却淡淡瞥了白灵月一眼。 ------------ 子安之战 他不是人!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怎么会有人可以如此机敏如此滴水不漏?他们走出衙门,常长老马上单膝跪在地上,道:“属下无能,不能替巨子大人分忧,也让墨家丢了颜面,请求惩罚!” “不怪你,常长老,我们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对手,回去再想办法吧!先回去。”她淡淡答着,瞥见角落里的何长老,挥挥手示意没事,翻身上马。 回去的路上常长老一直沉默,进了城就各自分开了,她让马信步在街上溜达,脑子有点乱。她已经看清楚,面对吕弈这样的对手,守还勉强可以,攻是绝对没有胜算的,她不行,金羽的韬略也不见得成,但这种人也就是一个人而已。墨家是不讲究那么多光明磊落的,必要的时候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她想要杀了他,暗杀,如果杀一个人能救那么多人的命,她认为值得,不违反原则。但是今天他敢独自一个应对他们,似乎毫不防备,而她看他走路的步伐,武功应该不弱。她的武艺罕逢敌手颇为自负,轻功那么好,用的又是暗器,暗杀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她在心里这样盘算着,可是毕竟是太危险,就算不考虑金羽,她还有整个墨家的责任,墨家确实有人专司暗杀,但是要调过杀手来也需要时间,很可能是来不及的,而且万一杀手任务失败,她也是对不起墨家…… 这样胡思乱想着,马已经走到府邸门前,门口程彦一脸愧疚站在那里,见她来了赶紧说:“将军还是发现了您不在,正着急呢?要是您再不回来,我就要放信号了!”她今天本来是让程彦拖住金羽,不要让他发现她不在,谁知道还是露馅了。 “笨!”她把手里面一直提着的剑扔给他:“把马牵到后面去,也别说看到我了,回去歇着吧!” 她就这样一身劲装走进卧房,里面金羽独自坐在桌边皱眉,叶儿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敢说话,见她进来赶紧喊:“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将军都急坏了!” 她用眼神示意她离开,小丫头赶紧一溜烟跑了。她回头看看金羽,他的担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还是皱着眉看她,一言不发。 “怎么了?”她讨好地笑着走过去坐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干什么去了?”他终于发问。 她又笑得谄媚一重,拿起水壶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说:“去见吕弈了。” “你……”杯子在他手里应声而碎:“你知不知道危险?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冒险?” “我只不过扮成武士,真正和他交锋的不是我!你别生气,我真的是布置周全保证没有危险才去的,而且我们就是墨者而已,他又不知道我是你的人,他没理由为难墨者。”她拿抹布擦着桌子上的水,清理杯子的碎片。 “你别笑!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他声音提高了。 “我错了,是我错了行了吧?”她迫不得已道歉:“我再也不会这样犯险了,你看我不是都回来了吗?你干嘛拿没发生的事情吓唬自己?不会有下次了!别生气了!你再生气我真的跑到对面去帮他们守城!”她扔下碎片,拽着他的手死磨活磨。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松动的迹象,问:“结果如何?” 她的脸一下就垮了下去,说:“大败而归!” 他站起来,说:“什么都别说了,明天攻城,你回燕城吧!我再也不能让你在这个地方冒险。” “羽!”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吕弈不是个可以小看的对手……”当她把今晚常长老和吕弈的排兵布阵讲给他之后,才想到一个问题――这样做是不是有违墨者的准则呢? 金羽当然早就明白吕弈用兵的与众不同,他仔细研究了她说的战术,觉得自己也丝毫都没有取胜的把握,于是一面紧急上报云天要求增援,一面安排把白灵月送回去。他当然希望她在他身边,可是眼看着她的立场就要转向和自己对立,再这样下去他害怕留不住她。 云天那边的回应还没有回来,战场上却忽然发生巨变,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吕弈被紧急调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叫关望岳小将军。国丧期间照理说是不应该打仗的,即使作为敌军也应该有这点道德,所以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攻城机会金羽有点迟疑,谁知小将军一上来没几天就主动挑衅,先来到他的城下,这下也不用顾及灵月的态度了,杀下来再说。 而白灵月这边,有自己的事情忙。自从上次见了吕弈,常长老就病倒了,一病不起,她急召十大长老中最擅长医术的巫长老过来,开了药施了针却毫无起色。大家都觉得,是常长老心里憋不过这口气,自己研究兵法一辈子,就被一个黄口小儿给战败了,他也是骄傲了一辈子,这个跟头栽得太狠了。她每天都去看看他,说几句宽慰的话,希望老人能撑过这一关,如果这时候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的继任者马前恐怕还难当大任。 调养了一段病情渐渐缓和,她也听说了战场上的变化,无暇多问,等到她再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堂会的军队已经大败而归,岂止是大败而归,差不多出去的就没有几个人回来!她奔回去拉住程彦给她讲到底是怎么回事,金羽也是非常善于用兵的,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这么大的失误! 她听着程彦说出的兵械和阵型变化,越听越心寒,以前她和郑洛学习守城之法,为了练习,都是一个攻一个守,看谁能难得住谁,她有一次想到一种非常封闭的阵型,配合一种她想象出来的链条作为兵器,当时郑洛笑着说:“这个根本就是绞肉机,谁进去谁死,亏你想的出来!”那一局就算是她赢了,这大概是她唯一的一次难倒他,但是当时,由于不会付诸实际,她只是为了好玩。 她跑上城楼举目望去,下面层层叠叠面目全非的尸体,寒风凛凛地打在身上,刺痛着骨肉,空气里全部都是浓郁的血腥味道,几乎让她反胃。这一仗太惨烈,每个活着的人脸上都只有近乎麻木的肃穆,她傻愣愣面对着这一切,回头看,金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也是满脸疲惫。 “不要看了。”他扳着她的肩不让她再面对战场。 “对不起!”她握着他的肩把脸埋在他胸口,紧紧抓起他的衣服:“对不起!” “怎么能怪你?”他自己也累极,但仍然轻轻拍她的背抚慰。 但是她得不到安慰,这些活生生的生命昨天还在眼前,今天就横在了下面,再也回不来,凭什么?为什么?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忽然又转回去,在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跃身跳下城楼,喊了一句:“不要跟过来!” 但他还是跟着下去了,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尸体堆中跋涉,冬日阳光底下她一身淡色衣服显得非常明亮,甚至在反光中有一种不真实感。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一直走,有时候抬头看看太阳,有时候站不稳踉跄一下,歪倒了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靴子和衣服都沾上了血迹也毫不在意,仍然麻木地向前跋涉。他想要叫住她,想要跟她说是他指挥失误,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再看了,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他就只是保持着距离跟着,直到看到她忽然站立住,接着就直直倒在了死人堆里! 她在战争过后的死人堆中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还在金羽背上,他背着她慢慢往回走,轻微的颠簸让她感觉喉头有一些腥甜。她睁开眼睛就正好看到他坚毅的侧脸,忽然感觉有点陌生,她从来没觉得他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像个军人。 “羽……”她还是轻声叫他。 他见她醒来了,仍然是一步步往前走,低着声音说:“你回去吧!回去乖乖等着我,女人不要参与战争,就算你是巨子,也把这些事情交给男人吧……” 她什么都没说,趴在他背上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大家都非常疲惫,她被放在床上之后就没人管了,金羽和副将们研究今天败阵的原因,想来想去也找不到破阵的办法,夜深了才散了会。他回到房间发现他的床上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连着急的心情都没有了,他独自坐在房间里,用手蒙住脸,感觉到绝望。 “羽: 今天这一役失败,责任在我,原因我以后会解释给你。我去去就回,一定把子安城交到你手上,放心。 月字” ------------ 少年之爱 她只给金羽留下了这样一张字条,在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就向子安城方向奔去,除了随身的银针什么兵器都没有带,半个时辰前,子安城上空升起红色信号,那是她和郑洛之间才用得到的。而在子安城衙门里那个她曾经见到吕弈的房间,郑洛凭窗而立,等待着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她从另一边的窗户跃进房间。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看背影她就知道他在等她。 “因为,我想要知道,那个局到底怎么解,我以为你知道。”他淡淡回过头来:“月儿,你怎么能出死局给我?” “常长老病重,你发动进攻的时候我不在军中。”她解释清楚之后,一跃逼近他:“你难道就因为想知道解法,就拿那么多人的命来搏?就算你现在已经不是墨者,师父的话你是不是也忘干净了?这样制造杀戮,你信不信我敢杀了你?”她手里四根银针,能在他移动之前封住他四处死穴。 “在杀了我之前,告诉我那个局到底怎么解。”他声音仍然淡漠。 “油,火。”她回答。 “很好,这个解法不是制造杀戮吗?月儿,战争就是杀戮,争夺权力就要打仗,甚至不仅仅为了争夺权力,为了打仗也要打仗,战争是最有效的手段,墨家说非攻,根本是达不到的境界,你又何必去追求不可能?” “拔出你的匕首,我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与你挑战,如果你赢,我从此不再插手这场战争,如果我赢,你把子安城让出来。” 他轻轻笑起来:“月儿,你这是以巨子的身份来的吗?是他让你来的?” “在他追过来阻止我之前,我们最好分出胜负!”她的银针已经出手。 他早有准备,闪身躲过去,说:“你要打哥哥就陪你。” 他没有拔出匕首,她也没再用银针,是兄妹两个人徒手交战,他不用攻招,一下一下化解开她进攻的招式,白灵月全力以赴,每一招都直击要害,郑洛却似乎有所保留,他不见得真的武功高到怎样境界,只是太熟悉她的身法和招式,甚至她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会用多大力气,他都可以预见,因此只是一步步格挡,直到她出现破绽,他只是稍稍反攻,她就被他双手困在身前顶在墙角里。 “师父说的话,你又记得多少?你太主动进攻了,犯了大忌,我们都答应过师父永不为敌,你却要杀了我!”他仍然轻描淡写。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她动弹不得,瞪着他问。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其实我只是想你能来找我,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再理睬什么战争,和我在一起……”窗外月光射进来,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 “哥……”她刚想说话,却感觉下身一阵刺痛,之前她的身体已经感觉到轻微的不适,但是都被她忽略掉了,这一刻脑子里面白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却马上就失去了意识。 “月儿!”郑洛马上上前,抱住已经昏迷的师妹。 白灵月感觉痛,眼前一片血红,似乎是白天在战场上看到的,又似乎不是,她恍惚知道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很累,她不想醒过来,不想面对什么事实,也不想再担负那些巨大的责任,不想见到战争…… 但是她终究还是醒过来了,郑洛担忧的面色让她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了很久以前,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哑着声音问:“孩子?” 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说:“现在什么都别想,养好身体,我已经给金羽消息,你别担心。” “我不知道……”她一侧头就哭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如果知道的话她一定不会单独一个人跑过来! “月儿,别哭好吗?”他伸手帮她擦眼泪:“你想见金羽吗?如果想,我派人接他过来,你现在不合宜移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养好了就送你回去。” “哥……” “有什么话,都等养好了病再说。”他摸摸她的头,转身出去了。 金羽确实得到了郑洛派人给他的消息,非常详细的消息,但是他并没有去看白灵月,不是因为害怕冒险,而是不想。白灵月不是不希望见到他,却也能够理解他不来的原因,她知道他一定会生气,不原谅她,这些误会还是等到他气稍微消一消再解释比较好。郑洛派了一个丫头照顾她,不让她出去,门窗紧闭,每天都只是睡前才来看看她,也不多说什么。她见不到墨者,得不到任何消息,身体是一天天好起来,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可是墨家巨子,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让丫头出去给她拿点心,她偷偷推开窗户,就感觉空气里面有血腥味,隐隐的似乎也有战鼓和喊叫的声音,但是她身体还虚弱,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觉。她暂时没有想逃跑,如果她真的要走会走得光明正大,郑洛不会难为她,她这样走掉那个丫头也会受连累,她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巨子大人!”身后忽然有跪倒的声音,回头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单膝跪在门口。 她马上认了出来,这个人是她救金羽的时候到她家里搜查的马前,也是常长老的门徒和继任者。“起来!”她上前两步:“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 “属下正为此事而来,城外大战三日,已经血流成河,请巨子大人设法快快停止这场杀戮!”他没有站起来,低头请求。 “我知道了,我会做到,你快走吧。”她闭闭眼睛,坐了下来。她预料到可能会在打仗,但是一直存着侥幸心理,希望那两个男人可以考虑到她的反应,不要冲动。 丫头拿着点心走进来,她已经披好了斗篷,劈头盖脸跟她说:“带我去见你们将军,否则我让所有人后悔!” “小姐,将军晚上会来的,您等一下啊!”丫头赶紧放下盘子,想要帮她把斗篷脱下来。 “就现在,必须。”她冷着脸躲开。 “您等一等,我去把将军找来,您就在这里等着!”她的气场爆发出来,丫头也被她吓到了,撒腿就往外跑。 她还是迈出了门,就站在院子里面吹着冷风,空气里血的味道似乎一刻重似一刻,她抬头看看院子中央一棵枯着的老树,那些弯弯曲曲的枝桠没有任何意义,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也停止了,连呼吸都已经没有。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把她唤醒回来,郑洛已经推门进来,只穿着里面的布袍,显然是刚脱掉战甲还来不及披棉衣,见她这样站着,马上说:“怎么这样站在外面?你现在身体还弱,冻着了怎么办?快进屋!” 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盯着他,说:“你身上有血腥味。” “这些事情不是你该管的!”他推着她的肩,想把她带回屋。 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哥,月儿给你跪下了,我求你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死人了!我是墨家巨子,这些事情我不管谁管?这个责任是你强加到我头上的!收兵吧!你要是不能失掉子安,我去求金羽,就看在我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的,看在你也曾经是个墨者的份上,不要让血染满这里的土地,难道你想看到用我的血来终止这场杀戮吗?”她说完深深拜下去,声音哽咽着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月儿!”郑洛马上伸手拉她,却拉不起来,只好自己也跪下,扶她直起身来,一把抱进怀里:“不用这样,我走,马上就走!我认输了,这几天我已经想清楚,我撤走,你不要再为难。月儿,只是有一些话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想见你,想要你跟我走。我会离开墨家,是因为师父告诉了我他和你母亲的事情,他跟我说,如果我爱你,想要娶你,就离开墨家找到自己的另一个位置,否则就和他一样,成为巨子然后看着自己爱的人嫁作他人妇,为了墨家和我自己,我只能选择离开。但是我还是错了,我想要等到自己站稳脚跟再回去找你,却没有料到你会爱上别人,当你告诉我要我送你出嫁的时候,我的心痛得快要死了,可我还是跟自己说,只要你觉得幸福我就会祝福你。可是你不会知道,离开一个人却离不开对她的想念,那种感觉,每一个梦里每一种幻觉都充斥着你的样子,很多时候我在街上看到长得像你的女子,仔细看发现不是,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绝望!我接到你的消息去送你出嫁,看到你幸福的样子,一个人躲在破庙里喝了一夜的酒,我不甘心,明明是我陪你最久我最了解你,我为你什么都可以放弃,他真的可能比我更爱你吗?我总是问自己,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你我的心意,早一点占据你的心,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我只不过错了一点点,为什么要承担这样残酷的结果?可是这一次,我真的认输了,你晕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你在昏迷中一直在叫他的名字,醒来之后你也在想着他,我知道我要不回你了。” “哥……”她说不出别的话,也不敢动,这些事情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听他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而他的声音表明他已经在哭! “月儿,你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送给你,现在你们的孩子又是在我这里没有了,这座城就当做是我赔罪的吧。我用最快的速度撤军,你要自己保重,如果让我知道他对不起你,我会去杀了他!” 他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泪痕,再没多看她一眼,转身就出去了。 ------------ 屠城之变 郑洛说到做到,第二天清晨全部人马已经集结完毕准备从另一个方向撤离,他牵着马最后一次来到白灵月住的小院门前,她已经在门口等着。兄妹两个对视一会儿,她还是问出口:“子安是重镇,你就这样失守不会受罚吗?” “既然已经这样决定,就不要再为这种事情操心了!”他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要让哥哥知道你是幸福的,知道吗?” “哥,你应该知道,你对我来讲一样很重要。” “我知道。”他穿着铠甲本来不想抱她,却很是忍不住轻轻把她拢到身前,手指划过她的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一次和她这样近。 朝廷的兵全部撤出去了,她独自走到城门口,让人把城门打开,就直直站在大门正中央,看着金羽骑在马上带着人向她走来。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几乎窒息,骑在马上穿着铠甲的金羽让她感觉陌生,缓缓走来的人马好像是幻像,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人群逼近她,他的马从她身边擦过去,没有做丝毫停留,所有的人都绕着她走,以她为中心三尺的地方没有人涉足,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甚至看她一眼,就仿佛她是不存在的。 人都走光了,她的面前只剩下战争过后的战场,堆成小山的尸体还来不及清理,就铺展在眼前,她知道打得惨烈,还是没想到竟然死了这么多人,金羽带出来的兵恐怕不剩多少了。他是因为她而失去理智,才会丢了这么多士兵,不论是他还是他手下的将领们都可以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这样想又为他找到借口,他不原谅她也是正常,还是放下身段去解释吧! 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房间里人不少,看到她进来他目光一沉,大家瞬间闭嘴,都识趣赶紧退了出去,她刚开口:“金羽,你听我说……” 他却马上打断她:“你们墨家人果然厉害,我十万人破不了他一个阵,当然,还是巨子大人厉害,我在战场上打不赢,你却能把他劝走,这样回去责任肯定很大,说不定命都要搭上,他为了你真是做得出!”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是生气我不小心丢了孩子,我跟你道歉,我也是不知道!你不要扯上更多,郑洛他是我哥哥!” “我不生气!哥哥?叫得真亲!谁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用不着为这个生气!谁知道你和他讲了什么条件他才会撤兵?你是想来跟我说清楚然后告别的,是吗?那我祝你们这对鸳鸯白头偕老!”他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越说越远,其实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如果不是因为得到孩子的这个消息,他也不会失去理智发动进攻,完全无法破除郑洛的阵法,无谓失掉大把人马,但是他现在气得更复杂,气她不经他的同意就跑来见郑洛,更气自己在战场上打不赢,气她利用郑洛对她的感情帮他,他气得想杀人! “你……”她没忍住一个巴掌就落在他脸上,这样的他,让她感觉太陌生。 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他知道自己说得太过火了,她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打了他,就在都想要道歉的时候,一个卒子忽然跑进来报告:“将军,领主下令屠城,等您的命令了!” “屠城?云天来了?”她马上反应过来,还不等他回答,已经奔了出去。 “为什么要屠城?”她推开云天房间的门,冲口就问,也不管他这里有谁。 他示意自己房间里的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出去,心平气和地缓缓道:“巨子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了这座城,我折了近十万精兵,元气大伤,屠个城泄泄愤不行吗?哦,我忘了,你是这里人!我可以特赦你和你的家人不死。” “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伤害生命?他们和战争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放过他们不可以吗?放过他们他们会更感激你!” “你的这些道理还是留给你手下的墨者们去讲吧!我不要听。你们墨家就是因为这样心慈手软,才难成大事,你回去吧!要是见不得屠城就回燕城去,眼不见为净。” “没有其他办法吗?你开出条件我努力做到,只要能保住这一城百姓,你来说!”她说出之后发现她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太被动的位置上,她也知道云天想要什么?要她离开金羽,要墨家的合作,这些她其实都做不到。 但是云天却没说这些,他看着她,目光幽深不见底,而后轻飘飘说:“如果这个城里面所有的墨者都死掉,我就放过所有人。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早晨来告诉我,如果舍不得你的几个墨者,就看着屠城吧。” “为什么?” 他终于收起那一点漫不经心,露出了狠绝的神色,道:“你还要问为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守城的人是你的师兄郑洛,而如果不是你去找他,金羽也不会发了疯一样攻城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我要你几个墨者的命算是不错了!我现在恨不得把你们墨家整个灭了!”他说完拂袖而去。 她的身体瞬间冰凉,她以为云天只是想要权力,这一刻终于发现,他是要把所有人玩弄在掌心里才甘心!他不要她死,他要更残忍地虐待她羞辱她! 暮色渐渐降了下来,一个人骑着马在空旷的大街上前行,她脑子乱成一团,心里知道用几个墨者的命换整个子安城几万人的命是值得的,她现在也唯有这一条路,但是那是她手下的墨者啊!她身为巨子怎么能命令他们去送死?这样让她以后要怎样面对其他墨者?就算别人不怪她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马已经在何长老家门口停住,她坐在马上愣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下马敲门,老人看到她马上单膝跪地叫:“巨子大人!” 这一声巨子大人让她差不多想死掉了,可还是缓缓问:“子安城里面现在有多少个墨者?” “算上属下,一共六个。” “把他们都找来。” 六个墨者,和她记忆里子安的墨者数目是一样的,名字她全部知晓,年岁不一,年长的,何长老,已经六十多,年幼的,他的小儿子,二十出头娶亲没几年,还没有儿子,还有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女人,孩子才十岁,六个人齐齐跪在她面前,露出右肩上的墨者纹身。她喉咙堵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话还是要说:“天堂会领主云天开出条件,如果明天我不交出这个城里所有的墨者,就马上屠城。为了所有百姓的性命,我以巨子的身份命令你们为全城人做出牺牲,现在回家安排一下,明天我在主街上等你们。” 六个人一时都没发出声音,一刻之后何长老说:“巨子大人命令,属下定然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其他五个人马上齐声跟着说。 人们就这样散了,她也不做停留,一个人策马出城向师父从前住的地方去,夜已经沉了,马蹄声在空旷的道上异常突兀,她觉得自己错了,肯定是错了,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整个墨家!而现在,没有人跟她分担这份罪恶感,郑洛已经被她逼走了,金羽不肯原谅她,云天这样逼她他都不帮她,她只能靠自己,可是她靠自己的方式就是去牺牲掉墨者的生命!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死掉的人是自己,可是她还没有收徒,她死掉墨家怎么办?墨家四十九代巨子,前面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是她呢? “师父,我该怎么办?”她跳下马奔进院子,跪在师父墓前,额头靠在墓碑上,哭了出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说:“别难过,孩子,你没错。” 她吓了一跳,以为真的是师父的声音,回头看才看到是何长老,一时也站不起来,就靠在墓碑上满脸泪痕回头望着他。 “我本来是想来和老巨子大人道个别,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巨子你,不要难过,牺牲掉我们几个的性命换全城百姓的平安,这交易划得来啊!为什么哭呢?”老人笑容温和地走向她,在她身边坐下:“老巨子大人啊!还真是选了个了不起的继承人,说不定你会成为以后都被墨家人称赞的巨子,你不仅是为墨家,更是为苍生,这才是墨者真正应该做的啊!” “长老,你们不怪我吗?”她小声问。 “为什么要怪你?我们总是说兼爱。虽然很难做到,但还是应该努力这样想,我们的命和城里普通百姓的命是一样的,你对我们的感情也应该是一样的,我们六个人死去和其他人死去也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救别人,死得更有意义。别再责备自己了,你能做这样的决定,是墨家的骄傲。” 可是何长老慈父一般的微笑更加深重地审判着她,她,怎么能让这样一个老人去送死?“是我犯了错,是我得罪了云天他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却要你们为我的错误承担后果!” ------------ 第一次僵局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要停止杀戮,也确实做到了停止杀戮。其实真正让我失望的倒是郑公子,想不到他跟在老巨子身边长大,还这样挑起杀戮,幸好他没有真的成为巨子。身为墨者能为巨子而死是一种荣耀,历代都是这样的,如果每一个巨子都自己承担这样的责任,墨家也早就亡了!” “长老……”她听到这样的话又想哭:“明天不要叫你的小儿子来了,他太小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头上三尺有神灵啊!如果他苟活下去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他拿出一壶酒来:“来陪我喝两杯,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我这人没什么特殊癖好,这辈子就是爱讲话,要是让我把话留在肚子里就死了,那才叫憋闷呢!” 何长老一向是随意的个性,和她说起话来毫不拘束,他和她师父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皈依墨家,她师父成为巨子后,他就是最可信任的帮手。他讲起自己和她师父年轻时的事情,师父对她母亲的迷恋,又说起师父对她视如己出的感情,也说起郑洛对她的心思。他什么都知道,甚至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所以才会在她嫁给金羽的时候封锁了消息,毕竟十大长老自从知道她是女子,就都知道郑洛为了她离开,听说她嫁给了别人恐怕接受不了。他也说起他死后他的位置给被他派到外面去的一个门徒,一些事情怎样处理,再感叹感叹时局,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天边泛起淡淡白色,才笑呵呵说:“我们回城吧!说痛快了再不让我死,我活着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去了!” 当白灵月举起巨子的戒指,六个人在她面前站好的时候,她第一次痛恨墨家的忠诚度,明明告诉了他们是来送死的,怎么就没有一个人逃跑?云天就在不远处盯着她,她生硬地下令,六个人一起在她面前挥刀自尽。血在眼前飞过,她目光失去焦点,隐隐看到远处有人策马狂奔而来,好像是金羽,一瞬间全身无力,昏了过去。 天堂会得到子安城之后,元气大伤,朝廷偏居江南一时也没有反扑的力量,两边达成了一些停战合约,战事就暂时缓和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云天用不太多的花费给自己建成了一座小型行宫作为临时宫殿,门前只是写着“云府”两个字,并没有称帝,摆明了是一定要统一全国。现在人们依然称呼他领主,但心里面已经认定他是皇上,而他的几个哥哥加上金羽和柳申,也似乎肯定会成为王爷。除了没有正式的称号,北方十个州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国家,开始了君对民的统治和管理,金羽仍然主要负责军队的事情,积攒实力,这事情可多可少,而他事实上是事事过问亲力亲为,用没有休止的公务麻木自己的神经。 白灵月也回到了燕城,却没有再住进将军府,她在曾经注意过的城南小宅里面住了下来,除了处理墨家的事务之外,每天就一个人做些日常事情。回来没多久她就把叶儿嫁出去了,婚礼上她没看到金羽,知道他躲着她,自从从子安城回来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从感情上说,她并不迁怒于他,逼她的人是云天,她的六个墨者不是他杀的,他那个时候对她发怒只是气头上的气话罢了,可是每每想到对她怒吼时那张陌生的脸,她心里还是难受,而更让她难受的,其实是子安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她也知道他不再生气了,程彦和叶儿来看她,总是说将军很辛苦,一天忙到晚,半夜里就睡倒在书房,有几次程彦扶他回卧房,听他叫的都是她的名字。但是他不回来找她,她更加不能主动回去,就这样僵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在想念,但是这想念是抵不过自责的,她,其实是不能原谅自己。 她派人打听了南面的消息,郑洛因为子安失守而获罪,曾经下了大牢,她还没有来得及派人营救,就已经被吕弈保了下来。虽然她也失望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但是他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心里更多的感觉是愧疚,她觉得自己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还清楚,但是既然没有造成不能挽回的后果,她也就放了心。 这个宅子不大,但是只有她一个人住就有点空旷,她想给自己找点营生,她会的东西自然是多,任何一种都可以让她谋生,但是她心力不太足,想要回子安酒坊去,又不敢回去面对那座城,只是派人打听,知道父亲已经回了酒坊,也知道了她现在这里,却也提不起精神多联络。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是初夏,她对自己无所事事的状态实在有些看不过去。 门外忽然传来不规则的敲门,她有点奇怪,墨者来的话敲门的声音是固定的,她住在这里三个月还没有其他人来访,会是谁?难道是…… 侥幸的心理不失时机作怪,她起身开门却大失所望,天堂会领主一身便衣站在她门前,脸上微微有点笑意。 “云领主!”如果让她选择,她是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但是这没得选,他杀了六个墨者,还是可以堂而皇之站在她面前,而她也不能翻脸。她考虑一下,最终只是福一福身。虽然知道现在大多数人都是跪他的。 “不必多礼,弟妹是什么身份!我今天微服出来,本来是随便转转,就想起你住在这里,正好过来看看。”他径直往里走,她已经听到附近轻微的声音,是他的侍卫跟上来落在各个角落。 她心里不舒服,怎么样都别扭,本来这屋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不愿意他进来,于是说:“灵月这里什么也没有,招待不了云领主,领主既然是出来转转,不如灵月就陪领主在外面转转。” “也好。”他今天似乎特别好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她陪他在街上慢慢走,他的侍卫都隐在暗处小心跟着。街上也算得上热闹了,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天堂会毕竟是管理伊始,各方面的条件都非常宽松,极大地鼓励了百姓的积极性,本来是动荡时期,却营造出国泰民安的气氛。原本是一派和谐的场面,忽然插进一个有些刺耳的音符,一群小流浪儿在街上追逐,很快靠近他们,最前面是一个衣衫肮脏破烂的小女孩,手里握着一个饼,拼命往前跑,而后面一群男孩显然是在追她。还没到他们面前,她已经被男孩们追上扑倒在地,却仍然护着身前的饼,奋力想要摆脱这些男孩。 白灵月刚要动作,云天的一个侍卫却已经抢先上前驱赶那些男孩,她诧异地望向云天,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他的侍卫绝不可能管这件事。而他根本就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女孩面前,用手里的扇子抬起女孩的头。 他们同时看到了这女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面有着一种生涩的执拗,以及孤勇,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震。 “你叫什么?多大了?”云天缓缓开口。 “莲儿,十二了。”小女孩的声音有一点粗哑,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以后会成为很出色的人,孩子,起来吧。” 他径直向前走,白灵月不动声色跟在一边,叫莲儿的小女孩爬起来踉踉跄跄跟着他们,云天淡淡开口:“灵月,喜欢这个孩子吗?就留在你那里吧!当个伴,一个人住太冷清了吧。” “云领主的好意,灵月心领了,只是灵月现在没有这个打算。”她也只是客气。 “若是你不要,就只好让她继续在街上流浪,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他似乎在开玩笑,然后才正色一些:“这是个可造之材,有没有看到她刚刚在街上和那么一群男孩打?明明处在劣势却毫不示弱,她的表情,和你发起狠来的时候倒有几分相似。” 她停下来回身再次打量这个孩子,捏捏她的肩膀,让她做了两个动作,心下又是一惊,骨形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她扭头问云天:“云领主您想要让我把她教育成什么样子呢?帮您培养一个一流的杀手或者侍卫?她很适合。” “我知道你为了墨者的事情记恨我,我看这个孩子还有点慧根,就当是我赔给你的吧!以后遇到合适的人,我再慢慢赔给你。”他淡淡看着她。 要培养成墨者吗?毕竟是他送来的人,她不敢冒险,只是带着讽刺回答:“灵月怎么敢记恨云领主?灵月还没来得及为子安几万百姓谢谢领主您的大恩大德呢?怎么谈得上赔偿?” 云天看着她,倒也没有为她不识好歹的态度而生气,只是说:“我挺喜欢这个孩子,我希望她长大之后也能够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云天和她在街上走了一圈,返回到她的宅子门前,并没进去,立在外面说:“白灵月,让我来猜猜你的心思吧!南方朝廷昏庸无道,你本来是没有相助的打算的,所以你跟着金羽来到了这里,可是你对我同样没有信心,所以墨家至今按兵不动,只是如果你也不帮金羽的话,你自己心里又过不去,所以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是不是?” “云领主明察。”她不惊异他猜得透这些事情。 “你和金羽的事情,我不管,不过我倒是希望巨子擦亮双眼看清楚希望在哪里,不要感情用事。” “事关墨家与苍生,灵月从不敢感情用事。” “很好,至少你现在还在这里,不是吗?你应该是更希望我会成功才对,那么我会证明给巨子大人看,谁才应该是这天下的主人。”云天的声音,不自然地就带上了一丝凛然。 “灵月拭目以待。”她面色不为所动,微笑着送走了他。 ------------ 对不起,很想你 看着云天的背影走远几步,她有些后知后觉地诧异于云天今天对自己态度的温和。虽然之前当着金羽,他也是做出宽和的姿态,可今天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了。到底在打算什么呢?打算用软招联合墨家吗?她摇摇头,带了莲儿进院子。 女孩一进门就跪在她面前叫:“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她让莲儿把自己洗干净,给她找了干净衣服衣服,是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穿的男装,穿在这个孩子身上就仿佛那个时候的自己又回到眼前,她心一软,终于决定真的收下她。 白灵月就这样有了她的第一个徒弟,一个云天送到身边来的女孩。她慢慢了解到莲儿的身世,家里以前也还不错,父亲是开镖局的,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她也学过一点武,家里人在战乱中都死光了,她一个人在街上乞讨,辗转来到燕城想找个事情做,也没人收留她,那天遇到他们的时候她正在和几个抢了她讨来的饭的流浪儿打架。灵月并不奇怪她的身世,她奇怪这个孩子知道了救她的人就是天堂会领主,仍然非常平静,这是个心思与众不同的女孩。 她开始授徒,主要是武功,各种兵器甚至包括她自己使用的银针,莲儿学什么都非常快,融会贯通,一如当年的她自己,她又教起一点医术,甚至开玩笑说,以后有机会可以教她酿酒。但是她没有教任何与墨家有关的东西,甚至墨家人来的时候她都会把她支开,不让她知道自己的这重身份,倒不是因为和云天有什么关系,而是她觉得这个孩子不适合成为墨者。莲儿的聪明不仅表现在学东西上,白灵月总是觉得她在观察自己,她明明知道她是将军夫人,但是从来什么都不问,她给她穿男装她也不问是为什么?就像个小男孩一样到处跑。莲儿越是这个样合着她的心意,她越是觉得这孩子心思太重,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她不敢让她成为墨者,她并不觉得这个孩子可以做到对自己忠心耿耿死不旋踵。 时间过得非常快,随着莲儿的功夫一天比一天进步,天气热了又凉,竟然已经是初秋了。她的院子里两棵海棠已经开始有了枯萎的迹象,而她和金羽分开,也已经快一年了,她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知道曾经有人去给他提亲。整个燕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和夫人分居,一个城南一个城北,杜撰出各种版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却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亦不给她送一张休书来,他只是忙碌,让疲劳麻木自己。 而她,清晰地感觉着自己的思念,像一把钝重的刀在皮肤上撕磨,很多夜里听到缓缓的笛声,也许是距离太远,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午夜梦回,以为身边躺着一个人,可是清醒之后发现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这一切越来越像自作自受。可是还是不能松口,古怪的自尊心,并不是蒙蔽住了双眼,而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即使有时候也想到,他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可是下一个念头就是,既然如此,也就到此为止好了。 听到门口规则的敲门声,正在教莲儿用剑的白灵月对她说:“到后院去站马步,一个时辰再起来。”看她走了才马上去开门。 门外程彦气喘吁吁说:“刚到的消息,龙彬在南面被捕就义了。” “什么?”她大惊,心就开始往下沉:“金羽知道了吗?” “咱们的消息比领主的快一点,但马上也就会到了,这会儿就可能到了,我得赶紧回去,有了消息我再来告诉您!”说着上马又走了。 她呆立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毫不犹豫牵上自己的马,翻身就向将军府奔去,龙彬的噩讯在她脑子里经过,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妹妹有没有事,而是金羽,他曾经把保护龙彬当成生命最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事情? 天堂会的消息比墨家想象得快,程彦赶回来,金羽已经不在,听说是被领主诏走半个时辰了,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白灵月赶到将军府,看没有人,等了半个时辰决定先回自己那里,如果有情况程彦会马上去通知她。 她在马上信步回到自己这里,一直都心急如焚,神情有些恍惚。她完全可以体会他的心情,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一样了解他对龙彬的这份心,他救命恩人的儿子,比亲兄弟还要亲,这个时候她不在他身边要在哪里呢?她只是希望程彦能马上来找她,那样她就可以马上赶过去给金羽一个充满包容的拥抱。这一刻她才明白,他们不可能结束,他们还远没到能够结束的时候。 她推开自己的院门,忽然感觉有点不一样,快步走到她的房间推开门,他就坐在床沿上弓着身体支着头,听到声音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在空间中撞击,他立刻站起来迎向她。紧紧拥抱的两个人都用尽了力气想把身体合在一起,半天她才说:“我去找你了……” “我来晚了,对不起!”他捧起她的脸:“很想你。” “我也是!” 这个时候太伤感也太无力,金羽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躺在她身边,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一闭上眼睛竟然真的睡着。白灵月也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也看屋子里的光线一点点挪动,由强变暗,期间莲儿问她吃晚饭的事情,被她低声打发出去了。似乎是太累了,他一直都醒不过来,但拉着她手的力度却一点都不松,再次睁开眼睛天都已经黑透了。 “你醒了?”借着一点夜光,她俯身去用另一只手摸他的脸:“饿了吗?放开手我先点上蜡。” 他并不松手,稍稍用力就把她带到身边躺倒。她也就顺从,把他的头抱进自己怀里,问:“你好点了吗?” 他搂紧她的腰,声音很低:“我很后悔,我应该早一点把他调回来的,事情一多竟然忽略了,我竟然忽略了他,他被南面的人发现,当街处决,这笔账我早晚要算回来!” “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尸体要回来了吗?我可能能帮上忙。” “幸好有你!”他把脸深深埋在她身上:“已经输通过了,尸体过一阵会运回来,灵玉也会跟着回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黑暗中默默对视着,安慰的话这个时候不用说出口也都是明白的,就这样陪伴着,足够了。 “有一件事情值得庆幸,我们都还活着,没有失去对方,对不对?”她认真看着他。 “是啊!其实活着就应该珍惜,我跟你道歉,我不应该跟你说那些气话,其实那次我已经背着领主找了几个死囚,想让他们代替子安的墨者,但是我找了你一夜,都没有找到你。” “我也跟你道歉,我要是知道自己怀孕了,肯定不会去冒险的……” “没关系,我们会再有的,其实那个时候你失去孩子本来就已经够难过了,我还要那样对你,真是混账了!” “还有,我不应该对你动手。” “你没错,下一次如果我还说那样的话,你还要打我,把我打醒了!”他伸手抚摸她眉眼之间的地方,幸好你还在,幸好! “好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她敏捷地起身,又回身想要拉他起来呢?“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谁给你开的门?” “一个小男孩,管你叫师父,你新收的徒弟?”他被她拉着,边坐起身边说着。 “你没看出来她是女孩?云天送到我这儿来的。这孩子,我让她蹲马步,她竟然偷懒?”她心里也奇怪了一下,云天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这事情? “领主送来的?如果是女孩的话,倒是和你有一点神似。”他轻轻笑着:“你会把她培养成新的巨子吗?” “不确定!”她摇摇头,忽然问:“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就看出我是女子?我还以为你的眼光格外厉害呢!” “我不知道,看到了就觉得是这样。”他拉她坐在床边,自己缓缓枕上她的腿,长长叹了口气。两个人这样面对着一室黑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她摸着他的肩和脸,也停下来,一时无话。 其实他们都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并没有真正解决掉他们之间的问题,白灵月真正在意的是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而金羽介意的是她利用郑洛的感情达成目的,他们都不为真正的原因道歉,因为他们都知道,下一次遇到同样的情况,他们还是会那样做。 ------------ 将军夫人 几天之后灵玉带着龙彬的尸骨回来了,隆重的葬礼上她目光呆滞已经说不出话来,眼泪仿佛也流干了,只剩下一脸绝望,而据带她回来的侍卫说,她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金羽履行的是长兄的礼仪,主持着葬礼,情绪也一直低沉,白灵月作为长嫂和灵玉的堂姐,一直陪在妹妹身边,可这种场合人太多,气氛不合适,很多话体己话不能马上就说,而灵玉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几天的仪式总算结束,她看着金羽又红又疲惫的眼睛,有点心疼,但还是跟他商量,先带灵玉回她那个城南的小宅去。虽然金羽非常希望她回自己的王爷府,可也考虑到他那里人多眼杂,不适合灵玉休养,更不适合她教徒弟,就随她去了,大不了是自己多跑跑。 带灵玉回去的马车上,灵月握着她冰凉的手,试着跟她说话,但她都毫无反应,回到宅子安排她住下,灵月让她坐在床上,她就躺下闭上眼睛不动了。灵月拿了被子给她盖上,看着她消瘦的脸苍白了的脸色,她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想到妹妹是受了太大打击,身体也受到了影响,应该用些药调理一下,于是拉出她的手臂来探她的脉息。这一探委实心里一惊,竟然是喜脉!她这才注意到灵玉的手一直笼着小腹,而那小腹已经微微能看出突起了。 “灵玉你怀孕了!”她这句话说出来,白灵玉睁开眼睛,目光中那一点光,是自回来之后第一次出现。 白灵月自己失去过一个孩子,此刻得知妹妹怀了孕,十二分的喜悦和紧张,赶紧开了安神安胎的药让莲儿去抓,又拉着灵玉问想吃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见她还是没反应,不禁叹了口气,拉着她冰凉的手慢慢开导:“灵玉,龙彬走了我们都难过,我和金羽都拿他当亲弟弟,我们心里也都憋着这口气。但至少他留了个孩子给你,为了孩子振作一下吧!你这样对孩子很不好,拥有孩子是多幸运的事!何况还有我们,姐姐会一直陪着你,和我说说你们在南边的生活,好不好?其实姐过得不怎么样,为了子安城我和金羽有快一年没来往,刚刚才和好,我不小心失去了一个我们的孩子。所以灵玉,你要保重自己,保住这个孩子,如果你不小心失去他,以后想起龙彬,又要难受多少倍呢?” “可是金大哥到底没有离开你!”她终于说话了,情绪有点激动:“那天晚上他被人带走,还笑着跟我说,让我一个人睡不要害怕,他很快就回来!他从来都不骗我!街上传说他已经被问斩,我都不相信,一直觉得有一天他还会推开门问我:‘小玉儿,有没有乖乖听话?’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他都知道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我当初要和他一起离开,就是想生死都和他在一起,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们?”白灵玉终于靠在姐姐身上痛哭出来,声音撕肝裂肺,不忍卒听。 白灵月紧紧抱住妹妹,自己的眼泪也往下掉,还安抚着她,快速地说:“好了,都过去了,为了孩子,不要再折磨自己,还有姐姐,姐姐就在这里!不想了,我们往前看!” 灵玉回来之后,白灵月终于有了足够的事情忙,要照顾怀孕的妹妹,要教徒弟,而分居快一年的金羽也痴缠得紧,几乎下了朝就奔这里来,公事都带过来处理,大家都知道将军府换了地方。她不想这样,外面怎么说倒无所谓,人来人往却让她感觉不舒服,于是大家又都知道了,将军夫人不喜欢打扰,需要向将军报告的事情只好找程侍卫转达。其实她也是不想耽误他的公事,但显然金羽对自我折磨的生活已经过够了,这个宅子小小的,到处都是她亲手打理,这里才像个家。 灵玉的状态渐渐好起来,她本来就是有一点没心没肺的性子,加上怀了孕,被姐姐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段时间之后,一个人发呆难过掉眼泪的时候少了,就开始闲不住,和莲儿也熟络起来。白灵月当然乐得见她的变化,而且她自己在传授武艺之外,不太能够和莲儿这孩子沟通,有妹妹倒帮了忙。 秋天是一天比一天深了,灵玉的肚子也一天天明显起来,院子里头树叶落了一地,姐妹两个坐在窗下缝小孩子衣服,抬头见莲儿在外面耍双刀,一招一式都很到位,风一过落木萧萧,已经初见女侠风范。灵玉忽然小声说:“姐,我发现莲儿的眉目和你有几分相似呢!” “是吗?金羽也这么说过。”她没当回事。 “不过这丫头的心可比你大!” “嗯?”心里奇怪了一下。虽然并不是什么自豪的事情,但是她实在不知道一个女子的心要比她还大,是什么样子,想当皇帝不成? 灵玉微微笑,声音压得更低:“我昨天问她,这么努力练武以后想干什么?她说她想给领主当侍卫。” “这个心也算大?”她不禁对自己的徒弟有些失望:“不过云天对她有恩,她这样想也正常。” “也不是,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很奇怪,我觉得她对领主的感情不会是简单的感恩,而且领主就是以后的皇上……” “你是说她喜欢云天?”她不可思议地向外望,莲儿一个动作做得不太好,反复了两次之后马上完美,与前后动作衔接也顺畅,她一不小心,手指被针扎了一下。 自那天以后,她就留心了这个问题,找到机会直接问莲儿:“你对自己的以后有什么打算?”小女孩低着头回答:“莲儿什么都不想,就想和师父学本领,一辈子都跟着师父,照顾师父。”金羽晚上回来,大家一起吃饭,她装作不经意问起会里的人,随口问:“领主最近如何?”金羽怎样回答她没在意,只注意到莲儿一直低着头扒饭,但是那过于认真的神情出卖了她――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白灵月就有点寒心,毕竟是自己的徒弟,竟然不说实话,其实就算她说她喜欢云天,她做师父的又能怎么样?说不定教好了把她送回云天身边去,可是现在她不得不防着这个孩子了。而她也就完全不用再犹豫,一个对云天存着非分感情的人,怎么能成为墨者呢?何况是巨子!虽然她自己就是大将军的老婆,这样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但是不一样,金羽不会利用墨家,云天一定会。 不知不觉冬天又来了,晚上在屋里点了足够的炭火,又在灵玉手里塞了个暖炉,她总算可以放心离开,灵玉身子日益臃肿,过了年恐怕就要生了,她也跟着紧张。而旁边屋子里,金羽已经帮她暖好了被褥,只等着人过来。 从那边到这边,因为很近就没披厚衣服,结果匆匆脱了外衫钻进被子里,手脚还是有些凉。金羽抱着她暖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过年有个祭天的仪式,要我们几个重臣都带着夫人参加,其实就是走个形式,你也顺便认识一下那些夫人,以后该走动还是要走动,听说云影见了你很喜欢。“ 她听了这个话非常泄气,窝在他怀里半天没说话。她当然知道这是身为一个将军夫人应该做的,其实除了没有称帝,现在天堂会的组织形式和一个朝廷差不多了,而现在的朝中重臣,从家族势力来说最薄弱的就是金羽,和其他人的关系本来就有点微妙,而她又不愿意在这方面帮他。他见她不搭话,接着说:“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不喜欢她们,但走动总是难免的,就算是为了我吧!我可是听说,有人来拜访你,你让莲儿把人家都赶走了!” 她心里别扭了好几个弯,最终只是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说:“还没得天下呢?这种头疼事就缠上来了!好了,大不了我去给云六的老婆赔个不是,云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云家老六云散的夫人前些天确实来过这里,鼻孔翘到天上,她也确实因为不认识她没让她进门。 “那就太为难你了!”他点点她的小鼻子:“这件事我帮你掩过去了,以后也没人会到这里来打扰你,你只要见到她们别给她们脸色看就行了。” “羽……”其实她心里也知道,金羽的处境不容易,她应该协助他,现在却成了他的负担。 “好了,我堂堂一个大将军,还不能给自己的夫人排除这么一点小麻烦吗?只要你开心就好了,不过祭天还是要参加的,我知道你们墨家可能排斥这种仪式,但是这种场合你不出现的话总是不好。” 她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墨家非乐的主张历来多受诟病,师父生前就反对,她自己也觉得太小家子气了,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这些事情其实都不值得真的放在心上:“羽,我想要孩子……”她埋在他胸口里,说得委委屈屈。 “我们已经很努力的,不是吗?”他笑着问,确实,他这样贪恋她,而她甚至偷偷给自己开一些有助益的方子,但她就是没什么反应。 “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遭报应了?其实我……” “你别胡思乱想,孩子总会有!”他吻住她,化身行动派。 ------------ 我们也去赏梅 年关将至,白灵月觉得自己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答应金羽去参加祭天仪式,送来的礼服足有二十斤重,穿在身上根本就不用走路了,而灵玉身子越来越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临盆,祭天这种没事找事的东西,就是麻烦。 黄钟大吕乐声震天,云天站在祭天台上沉声诵着不知所云的祭天文,文武百官跪在下面,白灵月盯着前面云天夫人的后脑勺,数着她的凤冠上有多少个翅膀。不知道伏了第几次身,总之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终于算是完事,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了的腰肢,跟着这群女眷走到供她们休息的偏殿里。她看着这些人,只觉得自己十几年的武都白练了,这身行头都架不住,再看看身边这些贵妇,一个个气定神闲,不得不佩服! “金夫人今天怎么有雅兴,来参加祭天这种俗事?”一个声音阴阳怪气钻进耳朵里,而三五个盛装贵妇已经将她围住,为首的正是云六的老婆。 “灵月虽然是俗人,但也不是全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是出身低微,不知如何高攀几位姐姐罢了。”她做足姿态,扫视一下这个房间,云家几个妇人都围着她,只有云天的老婆坐在正位上,气定神闲喝着茶,而刚刚还在的云影不知跑到哪去了。 “哼,知道出身微贱就好,也只有金羽那种大街上爬出来的小混混才会娶你!不要以为当了将军就了不起,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就真能变成凤凰!” “你……”说她什么都可以,说金羽她就忍不了,拿出十二分的控制力,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头,不断跟自己说,不能动手不能给金羽惹祸! 云六的老婆刚要再开口,白灵月的袖子忽然被人拽住,接着就是云影略带稚气的声音:“月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后面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可好了,我让他们帮我折,他们都不敢!你来帮我好不好?走啦!这里多无聊!”说着就把她往外拉。大家都知道这大小姐无法无天惯了,做嫂子的谁也不敢阻拦。 还没走到门口,云天的声音就已经传进来:“影儿,你又要怎样胡闹?”接着一整屋的女人马上都跪下,白灵月也只能跟着弯下膝盖。 “起来吧。”还没等她完全跪下,云天就把她扶了起来:“灵月,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 她站起来和云天身后的金羽对视一下,说:“领主抬举了,灵月是将军夫人,只不过是做分内的事。” 还没等云天再开口,一旁的云影已经跳出来叫:“哥,我想要后边的梅花!” 云天也不恼,只说:“叫柳申陪你去折就是!”又吩咐自己的夫人:“下面没什么事了,你们说够了话各自回去吧。”说完转身走了。 柳申已经携了云影出去折梅花,金羽把手伸到灵月面前,低声问:“我们也去赏梅,好不好?”她自然是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两个人就这样当着众妇人的面携手而去。 一屋子贵妇顿时恨得牙根痒痒,云六的老婆更是跺着脚说:“没教养!”但各人心头都有些羡慕转来的嫉妒。虽然是三从四德教育出来的,但也都明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道理,嫁入这种皇亲国戚之家就更难找到关怀。可是金羽和白灵月之间一个目光的流转就足够说明一切。 祭天台附近,是一大片梅林,这种地方的树木花草一向被视为国家祥瑞,云天就这样让云影折,也可见得是怎样宠这个妹妹。金羽握着灵月的手沿着梅林边缘慢慢走,能看得到树影间柳申折梅的身影,听得见一边云影的笑声。白灵月望着那个一身官袍爬到树上去的身影,感叹:“柳申还真可以,受得了云影那样的小孩子脾气!他是什么出身?”其实她之前得到过一些关于柳申的消息,而今这样问,有一些求证的意思。 “柳申是领主恩师的独子,据说恩师身体不好很早就过世了,临终把他托付给领主。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认识领主的时候他已经跟着领主很久,可以说是和云影一起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了。他们互相喜欢,所有人都知道,云影刚满十四岁就嫁给了他。不过云影也算不上小孩子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过了这个年应该是二十三了。”金羽淡淡说着,脸上带着笑。 什么?云影比她还大?她可是一直叫自己姐姐的!再仔细看看梅树下面站着的人,哪里像过了二十岁的人?不过这个吃惊持续的时间不长,她马上转念想到,柳申是从小就跟着云天,又娶了云影,所以他这么年轻就有现在的位置,他和金羽完全不一样。其实这个情况她也是早就知道的,柳申的能力其实只属于中上,能得到现在的地位有很大的外因,只是现在由金羽说出来,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中间的差别。 她停下来,拉拉他的手,低唤:“羽……” “怎么了?”他立在她身前,低头看着她笑得温和。虽然这一身行头让她痛苦不堪,但她精心打扮过的样子确实明艳动人。 “羽,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们拿到整个天下,我们就告老还乡归隐山林好不好?” “怎么忽然说这个?”他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觉得这个将军将军夫人实在没什么好当的,而且你和云天又不是一家人,打了天下也就分得一小杯羹,还得小心谨慎端着,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想把南边的朝廷彻底灭了,但之后就不要再趟这个浑水,我也觉得在这里我帮不上你。” 金羽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现在我不敢答应你什么?我怕自己以后会食言,我只能说我会尽量让你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 “羽……”她知道他其实是选择了自己硬撑,从刚刚云家那些妇人的话里,她知道云家人其实看不起金羽,只是他身上的战功让他们不能说什么?他在外面的日子不一定有多好过。想到这个她有点心疼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 他侧头充分感受她掌心的触感,低低说:“灵月,我们结婚已经三年了。” 确实,三年了!她心下也是一惊,婚后第一年的年是在军营过的,第二年因为子安的事情,过年的时候她刚好在郑洛身边,并且失去了他们孩子,而现在,就是第三个年关了。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呢?而他们还是没有孩子,她的心底里,对孩子有一种迫切,因为她希望自己有一天离开他,还可以拥有一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在身边,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必须离开他。 两个人的目光正交织在一起,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夹着莲儿的喊声:“师父,师父!龙夫人刚刚肚子疼,可能快生了!”她今天早上特意嘱咐莲儿,如果灵玉出了什么情况马上去请产婆,然后来这里找她。 “什么?”她大惊,慌忙问:“请了产婆没有?” “已经请过去了。”女孩在马上回答。 “我先回去!”她一把扯下自己的头冠和霞帔,扔在金羽身上,翻身上马和自己的徒弟扬长而去。 金羽掂掂自己手里沉重的头冠,望着马过后扬起的烟尘,不自觉笑了出来。 而白灵月一路奔回她的小宅的时候,心里面想到的并不是堂妹,而是刚刚在梅林里,她问出的话。幸好他没有答应,她不知道如果他答应了,她是不是真的会用整个墨家帮助云天夺天下,现在的朝廷确实不怎么样,可是这个天下给了云天,又会是什么后果呢?其实,理智告诉她她是应该反对他的,应该和天堂会为敌,她也在跟自己矛盾着。 生孩子这件事,白灵月还是第一次经历。虽然不是亲身经历,却胜似亲身经历的紧张。看着灵玉在床上疼得一个劲儿叫,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她抓着妹妹的手,不停问产婆怎么办怎么办。最镇定的当然是产婆,大喇喇说:“头胎都难,别着急,早着呢!”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死于难产,于是愈加紧张,在屋里走来走去,有种想把屋子拆了的冲动。 金羽很快也赶了过来,上来拉着她的手安慰:“别着急,你现在不能慌,你这样灵玉不是更紧张?没事,放松点,我在这儿呢!”她这才勉强站住,死死捏着他的手不放开。 过了好一阵,产婆终于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吵着要金羽出去,让白灵月去烧热水,墨家的巨子大人慌手慌脚,已经快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完全按照产婆的指令机械行动,忙忙活活又是一个时辰,那一声婴儿的哭声终于划破天际。灵玉累极,很快睡了过去,而白灵月,抱着这个刚刚包裹起来的小小男婴,哭了出来。 “你看灵玉都没哭,你哭什么?”金羽揽着她的肩,低头和她一起看这个婴儿。 “我高兴!”她根本收不住眼泪,而且简直是泣不成声。 他不厌其烦地擦着她脸上的眼泪,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失去那个孩子她一直非常内疚,她比他难过得多,所以他从来都不提,而现在面对这个孩子,她是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所以才会这样哭起来没完。 灵玉的孩子,按照龙彬生前的意思,取名龙槐,是个健康好动的婴儿,两个女人又找了个婆子,一起照顾这个孩子,婆子是金羽府里的佣人,也算靠得住。白灵月越是看这个孩子越是喜欢,心里也就越难受,如果她小心一点,自己的孩子都好几个月了,现在却只能看着别人的羡慕。 ------------ 生死轮回 生死轮回有着它自己的规律,却经常让人措手不及。龙槐满月这一天小宅里所有人围在饭桌边庆祝,灵月从厨房过来,端了最后一个汤,所有人都在笑,伸手逗着灵玉怀里转着眼睛不哭不闹的孩子。忽然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程彦冲进来喘着气报:“夫人,刚刚子安送来消息,您父亲病故了!”她手里的汤盆重重落在桌子上,呆立住,心瞬间跌入深渊,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身体一点点变凉。 一桌子人顿时鸦雀无声,金羽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握住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说着:“我在这儿,想哭就哭吧!我在这儿呢!我们马上就回子安,我陪你!”而白灵月只是用自己冰冷的手紧紧抓着他,并不掉眼泪。 金羽正要让人打点行李,准备动身去子安城奔丧,云天的命令却到了,要他马上去夏城阮家谈判,即刻就起程。他从来没有违抗过云天的命令,这一次却想要去讨个宽限,却也知道可能性很小。阮家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商贾,经济实力比他们这个一直在征战的类政权组织雄厚得多,天堂会寻求与阮家的合作不是一天两天的,只是阮家的态度一直是在观望,这一次能够松动,可以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天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看着独自低头收拾行李的灵月,他心里实在不舒服,上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说:“对不起,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你身边……” 她摇摇头:“没事的,你忙你的,我走三个月,你正好不要分心,好好把事情谈下来,阮家如果能和你们合作,你们以后就完全不用为钱饷的问题操心了。”她心里当然明白所有形式,也知道他不可能不去,可是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偏偏一定是他,她还是觉得云天很可恶。而她心里面有着更深的忧虑,如果阮家这时候倾向他们,北方必定会很快就对南方发动进攻,到那个时候,身为巨子的她,恐怕就没有现在的淡定了。 她回家奔丧,没有让刚刚出了月子的灵玉同行,只是带了叶儿。程彦随行金羽,临行前白灵月给他命令,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告知她。 子安城外再没有堆积如山的尸体,但是马车行到城外,她还是觉得隐隐能闻到血腥的味道,子安真的是个让她难过得地方,疲倦地闭闭眼睛,若不是为了父亲,无论如何不想回来。真的回到子安城,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进酒坊大门,迎面看到父亲的灵堂和棺木,她忽然之间全身都战抖,连牙齿都咬合不紧,默默攥起冰凉的拳头,她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她在这个世上无父无母,只剩下一个人了。从来她与父亲感情都不深,她一直以为在自己心里面,对师父或者那些看着她长大的长老们更亲近一些,可是这一刻不得不承认血浓于水的道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从未为父亲做过什么?她对父亲,有太多歉疚了。 她没有哭得昏死过去,只是静静跪在灵前,木木跪着,脑子里面全部都是父亲,他的罗嗦,他不合时宜的担心,还有他对母亲,她从来都没有问问他,关于母亲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从没体谅过他,她没有做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她为什么就不能早一点回来?为什么父亲病重的时候她一点都不知道?哦,是因为子安城里已经没有墨者了,而酒坊里的人是听了父亲的,不去惊扰她。为什么要这样体谅她?用这种一定会让她负疚的方式!其实说到底,还是怪她的懦弱,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回子安,这么久无论如何也会回来看看的,她只怪自己! 就这样,木木跪着,一天,两天,三天,她任谁劝都不起来,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睡,直到直直倒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个瞬间,心底似乎有了一丝释然,她终于用肉体的自虐抵消了一些内心的折磨。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东家小姐抬进屋里躺下,没一刻功夫大夫就被请来了,老郎中拈着胡子,慢条斯理地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 白灵月再次醒过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黑沉的梦中她没有见到父亲,再睁开眼甚至一瞬间不知道是在哪里,而叶儿的声音清晰却又仿佛遥远:“小姐,你可再也不能这样劳累了!刚刚大夫说你已经有喜了,为了你和将军的骨肉你也不能再那样了!” 有喜了?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清醒,愣愣盯着叶儿,确定不是幻象,才问:“什么?” “小姐你有喜了,小姐不是一直都想要孩子吗?大夫开了安胎的药,已经让人去煎了,本来我想自己去煎的,可是我又想守着小姐醒过来!我已经飞鸽传书给阿彦,将军很快就会知道的!” 那么,是真的了?她真的已经怀孕,好像一切都有一种注定的感觉,可是又让人内心凄凉,在父亲过世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了金羽的骨肉,不知该悲该喜。叶儿也是今非昔比了,程彦竟然教会了她飞鸽传书!她的手缓缓拢向小腹,这里面是她一直想要的孩子,她和她最爱的男人的骨肉,她要好好保护的生命。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李伯送药进来,几年不见老人老态毕现,背已经弯得厉害,走路都蹒跚,她望着老人的背影,问出来:“李伯,我父亲临终说了什么?” 老人缓缓回过头来,顿了一会儿才说:“东家走的时候很好,说要去见小姐的母亲了,我们问要不要叫小姐回来,他说没什么要交代的,还说小姐有事要忙,脱不得身……” 她听到这里一侧头,眼泪就滑进枕头里,叶儿赶紧给李伯打眼色,李伯收了声要往外退,她知道自己是不能放情难过了,她再也没有用自虐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痛苦的权利,淡淡吩咐:“把大夫开的方子拿来我看看。” 金羽得到消息的时候,刚刚到达夏城,程彦拿着叶儿的飞鸽传书给他送来,他来不及先去拜会阮正贤一下,简单安排之后跨上最快的一匹马,三天三夜一刻不停赶到子安。尽管这样做是有后果的,可能是他承担不了的后果,但这个时候他不允许自己再不在她身边。 赶到的时候是傍晚,他把缰绳扔给门口一个小伙计,快步跑进院子,一身风尘仆仆,而她听到动静迎出来,两个人的目光在空间中深深碰撞,他仿佛只用了一瞬就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只有一声:“灵月!” “你来了。”她被他坚实地拥在怀里,触到他还带着凉意和淡淡土味的衣料,忽然不知应该说什么。 他赶路太久,看到她无事心里一松懈,倦意就袭了上来,灵月也坚持让他先休息,他本来想跟她好好说说话,可是看着她坐在床边微笑的样子,还没说两句就迷糊过去了。白灵月手指覆上他的眉骨,轻轻抚摸他英挺的眉,心里面泛起一些酸涩的幸福感。一个男人,能够放下对他来讲那么重要的公事,赶路三天三夜到她身边来,她已经觉得足够了,甚至是此生无憾。这个孩子不来的时候,她日日夜夜地盼着,孩子来了,她却又感觉惶恐,仿佛是某个期限也来到了,再往后的幸福就是偷来的。 就这样吧!不后悔,这样就足够了,再承受什么?都不后悔。 金羽不允许自己就这样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天才黑下去,一盏烛光从屋子角落里幽幽散出来,映着她微微弯下腰的身体。 “灵月。” 她回过头来,微微笑着,问:“我吵醒你了吗?”接着就是拧水的声音,原来她在洗一块布巾,拧干了搭在架子上,拿着蜡烛走过来:“是不是我刚才帮你擦脸弄醒你了?才睡了一个时辰,再睡一会儿吧。” “过来。”他向她伸出手。 她顺从地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另一只手把烛台放下,问:“饿了吗?要不然先吃点东西?晚饭我让叶儿帮你温着呢!” 他微笑着轻轻摇摇头,轻拉她的手臂,说:“陪我躺一会儿。” 她脱掉外面披着的棉衣,他马上用被子把她包裹进来,从她身后牢牢拥住,温热的手掌覆着她的小腹,一时不说话。 “你这样赶过来,一路上跑死了几匹马?”她笑着问。 “巨子大人现在连马的命都要负责吗?是不是以后要改吃素了?”他知道她是开玩笑,于是也不正经。 她捏了一下他的手臂,才说:“我是心疼你这样奔波。” “我知道!”他把她抱得紧一些:“这个时候要是看不见你,我什么都干不成的,而且你也希望我在你身边,是吧?” 她没说话,心里面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结婚前那天晚上,她从后面抱住他,是那么希望这一切就这样停下来,不要再向前。 他手指在她的小腹上微微动了一下,问:“他在这里?” “只有一个月多一点,还感觉不到。” “说来,这也是个够顽皮的小家伙,不早不晚这个时候来,岳父去世你本来应该尽情悲痛,现在却因为这个小东西,不得不平静一点,心里面对父亲,难免有歉疚吧。虽然我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情太难过。”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这样也就抚平了她对父亲的歉疚。 她翻身面对他:“羽,我跟你道歉,我刚刚回来,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跪在父亲灵前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幸好孩子没事,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他又走了,我会怎么样……” 他听完了心里面也是很复杂,心疼她,也为有惊无险的情况捏把汗,最终深深叹口气:“没事就好,以后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太累,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去做,吃东西也要注意,我把府里面的厨子派过来吧!最重要的是不能太操心,有些事情能不想就别想,三个月服丧期满了,我来接你回去,我保证直到孩子出世我都陪着你,再也不出门了,有什么事都等到孩子出世了再说。” 她只是抬着头,一味对他笑,这样一个乱世,谁能给谁保证?她不是不相信他,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 没有骨气 他以为她会意,接着说:“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不过我会记得去岳父灵前上香的,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上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身体还不错。” “你见过我爹?什么时候?”她着实有些吃惊,她一直以为金羽和父亲从没见过面,而且金羽的行踪她应该是知道得非常清楚才对。 “就在……在我们吵架不见面的时候,我听说岳父回了子安,就特地来拜访一下,我们结婚那么久,还没让老人知道,非常不对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子安来,也算是替你回来看看吧……” 竟然是在那个时候,那个两个人一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他竟然代替她履行做儿女的义务,来看过她的父亲!无须再问为什么?她有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去埋在他胸口上,问:“那,你和我爹说了什么?” “你爹见了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叹了口气,问我你怎么样,还说你性子倔,让我多担待,又说你和普通女子不一样,希望我不要对你要求太多,我跪在你爹面前发誓保证给你一辈子的幸福,所以你可不能让我食言啊!后来我和你爹还喝了半坛子的百年陈酿,你爹好像也挺喜欢我,可能因为我酒量不错,但是白家百年陈酿的味道虽然甘醇,究竟不如你的天上人间好喝……” 他虽然已经越来越接近说笑话,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他胸前掉了眼泪,他感觉到她肩头抖动,赶紧抱着她哄:“好了,我说这些不是想逗你哭的,我见过岳父,和他相处得很好,不是件好事吗?” “我是个不孝女……”她喃喃。 “你看我看不是一样的吗?我替你做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少一点遗憾。” “羽……”她情不自禁送上自己的双唇,他吻得很克制,像是激烈一点的亲吻也会伤到她和孩子。微微拉开一点距离,他哑着声音说:“你刚刚不是说帮我温着晚饭吗?现在拿过来好不好?” 她愣了一瞬,脸就有点红,披上衣服去给他拿饭,实则他们心里都清楚,他是到了控制的边缘,才会突然提吃饭。 这一夜两个人相拥而眠,清晨金羽天不亮就醒来了,抱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女人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就觉得特别伤感。他从来都没有被幸运眷顾过。虽然已经是统领千军的大将军,内心里却从未感觉,命运可以握在自己手中,而此刻此生最爱的女子就躺在自己怀里,她的腹中已经有了他们的骨肉,单单是这样想一想,他都有一种感谢上苍的冲动。这一刻突然产生一种恐惧,害怕她像他拥有过的所有东西一样离他而去,不,对她,他绝不会放手! 他轻手轻脚起身,去给岳父岳母上了三注香,又拿着玉笛在院子里低低吹奏了一曲,回到房间见她还没有醒,于是俯身轻轻吻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说:“时辰到了,我得启程了!”她还是没有反应,于是他继续:“你自己小心,我会尽快赶回来。”说完摸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摸摸她的头发,再轻吻她一次,才动身走了。他想她是听得到,尽管是在睡梦中,也一定听得到。 她确实听到了,他一起身她就醒了,笛声她也听到了,只是,她忽然不想面对这一次别离,这软弱,来的突然,又没有理由。 几天之后,燕城将军府的两个厨子和五个下人真的浩浩荡荡来到子安白家,同行的还有白灵月唯一的徒弟莲儿。对于金羽这样的兴师动众,她只有笑纳,前一次失去过一个孩子,她也确实不敢再胡闹,每天都只是静养。她离开这段时间,莲儿显然没有疏于练武,一套剑舞下来看得出又进步不少,她现在也不能教什么了,莲儿不爱学针线,就每天在酒坊里了解些和酒有关的事情,倒也自在。 三个月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服丧期满白灵月脱去一身白衣,换上初夏的薄衫,小腹的隆起已经微微能看出来,和金羽约定好回程的时间,两个人差不多能同时到达燕城。这天早起她吩咐下人把院子里树下埋的酒启出七坛,只留一坛在这里,然后自己叫了架马车出城了。目的地是城外师父曾经的住处,这三个月她每天想着来这里,可是真的鼓起勇气,还要等到这最后一天。 前代巨子的院落已经现出荒芜,这院子没有派人打扫也没有转卖出去,就这样放着。白灵月深一脚浅一脚越过杂草来到师父墓前,静静跪下,呆呆望着墓碑许久,才低声开口:“师父,灵月真的不是一个好巨子,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墨者,害死何长老他们,我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可是灵月本就不想成为巨子,我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您让师兄走,是为了让他给我幸福吗?幸福可能是无法预计的,现在的灵月就很幸福,可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师父,巨子的身份真的让我好累,若是灵月辜负了墨家,师父你不要怪我,好吗?”深深下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不起自己,就在今天早晨,她接到飞鸽传书:“金羽已带阮胜晴回燕城。” 消息并不来自程彦,而是另一个身为阮家家丁的墨者,金羽从子安出发之后,她联络夏城的岳长老,利用了这条线。而这些日子来自程彦的消息就只有将军一切平安,这也同样让她很失望。阮胜晴是现在阮家掌家者阮正贤的独生女,据说也是漂亮得好似神仙,白灵月得到的消息是,阮胜晴对金羽一见倾心,也不管他已有妻室,就是做小也愿意跟来,这显然也成为了阮家和他们合作的一个条件。金羽的态度始终都含糊,而最终把这位大小姐带了回去,看来也是非纳不可了。可是她还是打算带着七坛自酿美酒回将军府,这样的没有骨气,也不怪她气恼自己。 马车走得慢,四天才到达燕城,金羽谎报了半天时间,提前到了,把阮胜晴安置好才回府,做出刚到的样子,站在门口迎接她。见马车停下来,马上就上前扶她下车,打量她一切都好,目光又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一会儿,才挽起她的手进府。白灵月先到灵玉那里坐了一会儿,逗了逗长大不少的龙槐,才回到他们的主卧房,金羽已经等在屋里,马过来扶住她,问:“累不累?想吃什么叫厨房去做。想睡一会儿吗?” 她抬头看他的表情,并看不出任何虚伪,自己的心思倒显得过分,但她还是开口了:“没有把阮小姐接进府里住?”看着他瞬间变得僵硬的脸,她只能继续:“这种事情瞒不住我的,娶不娶先接进府里再说吧!毕竟是你带她回来的,免得影响你们和阮家的合作。”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挣脱开他的手,到桌边给自己倒水喝。 “灵月!”他急急从后面扶住她的手臂,又不敢用力:“我不会娶别人,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定会有办法!” “先把她接进府里,过了这关再说,我还回城南那个小宅去住。”她说得很平静。 “灵月!”他却急了,扳着她的肩膀把她扭过来。 她还是轻描淡写:“这将军府人来人往,我本来就不喜欢,我的墨者不方便出入,回我那里安安静静,对孩子也好。” “可是你让外人怎么想?而且我怎么办?” “我管外人怎么想?你要是想见我也到那边去不就行了?”她竟然对他嘿嘿一笑。 他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忽然不太舒服,她的这个安排算不上多么妥当,却也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一路走来他已经看清阮胜晴和灵月不可能相处得好,还是过了这一关把这位大小姐安排给云家那几位。而更让他不舒服的其实是她的姿态,他何尝不知道她一点不愿意他纳妾?她这个态度,是为了体谅他吗?这个女人啊! 白灵月在将军府住了一天,又回到她的城南小宅,跟着她的是莲儿、一个佣人一个厨子,以及撒泼耍赖一定要跟着姐姐的灵玉。这小宅里也头一次焕发出了生气,随时都有人声,间或龙槐就会放声大哭,热热闹闹,倒是让人心里踏实。 同一天,她们前脚离开,阮胜晴后脚带着几大箱东西来到将军府。虽然是安排了她从后门进入,可几乎所有府里的下人都当她是未来主母。但是几天之后,大家又都意识到不是这样,将军府根本没变回这座大宅,大将军从那天起就再没回过这里,被安排照料阮大小姐的丫头本来欢天喜地,这几天也安分了不少。 白灵月觉得自己把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每天早睡晚起,食欲极好,心情,如果排除掉必须刻意忽略心底的忧虑这一点,还是很不错的,家里什么事情都有人打理不用她操心,有了身子也就坐在一边口头上指导莲儿练武,更多的时候只是哄哄龙槐做做针线看看书。金羽只要公事忙完,必然第一时间赶回这里,街面上的一些闲言碎语或是一些真实情况,她想知道自然也是能知道的,但是每天晚上他帮她沐浴之后,打横抱起她日渐沉重的身体,她就什么都不想了。 ------------ 纳妾风波 阮家大小姐的心情是忐忑的,但比她更忐忑的是程彦,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帮将军把事情暂时掩过去,他们可以封锁了消息,他以为如果他不说巨子就不会知道。但仅仅一天阮小姐就进入将军府,他就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身为一个合格的墨者,他知道自己潜伏在金羽身边没什么?但违背了巨子大人的命令就严重了。可是巨子大人一直没找到他,这让他愈加不安,终于有一天再也忍不住,来到白灵月面前。 “属下该死,请巨子大人惩罚!”他单膝跪在她脚下。 “你为什么该死?我干嘛惩罚你?”她佯装着轻轻笑。 “我……”他一见这样,基本认定死到临头了:“我违背您的命令,隐瞒您关于阮胜晴的事情。” “只有这些吗?子安拿下来以后,金羽曾经去过我家,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她问得还挺温和的。 “知……知道,将军说您要是知道了心里会难过,特意嘱咐我不要对叶儿多嘴……巨子大人,除了这两件,属下绝对再无隐瞒了!巨子大人恕罪!” “你没有罪,你是墨者,也是金羽的侍卫长,你要怎样做都有你的立场,我没办法怪你。”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巨子大人恕罪,程彦生是墨家的人死是墨家的鬼,绝不敢背叛巨子大人!这次是属下一是糊涂,请巨子大人惩罚!”他说完了半天没听见回应,背脊就开始冒汗,也不敢抬头,只能远远看着将军夫人的衣摆一动不动。 “程彦,你应该知道我每天能够得到多少消息,对什么事情做什么判断我非常清楚,你的这个做法,我相信动机没有恶意,但是你表现出了对我的不信任,也就是对墨家的不信任,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你让我失望。 他没说话,刚刚巨子装作不明白,他可以多说,但现在她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他也没什么可争辩,做错了事情就是什么样的后果都必须承担。过了许久,他才听到白灵月压低的声音:“我希望你知道今后应该怎样做。” 他不敢再多说,深深下拜,带着一身冷汗离开这间密室。自从这院子不再是她一个人住,她就劈出这间密室,是专门见墨者的,出口连在后院外面,掩人耳目。她自己按动机关打开另一扇门,出来就是她的卧室,边走边摇摇头,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前几天叶儿来看她,就对她说起程彦的反常。 从密室里面出来,抬头看到的人,却是她没想到的,墨家十大长老中唯一的女性巫长老就站在房间的门口,身边还跟着她的大徒弟景郁,见她进来马上单膝跪地:“参见巨子大人,老身来得匆忙,不及禀报,巨子大人恕罪!” “巫长老请起,何事突然来访?”她上前去扶起老太太。平日里墨家人来,都是从刚刚那个密室进入,除了程彦以金羽侍卫的身份进出之外,极少有人走正门,她见巫长老就这样进来,并且身边带了行李和徒弟,心里觉得奇怪。 “老身是想着巨子大人现在有孕在身,正是需要老身照顾的时候,所以就过来了,巨子不会嫌弃我不肯让我住下吧?”老太太笑呵呵的。 “这说的是哪里话?要住下的话以后叫我灵月就好,只是常长老那里……”她从子安回来,也去看过常长老两次,身体虽然是恢复得不错,精气神却大不如前,她也就一直让巫长老留下来。 “那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巫长老的语气里面不由自主地带出一点情绪,掩饰着回身从徒弟手里面拿行李。 白灵月看看她,再看一眼一旁忍着笑的景郁,明白了一些,也不敢贸然猜测,只是笑着说:“看来我这个巨子,还是有了解不到的事情。” “可不敢这么说,巨子大人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巫长老垂目。 “不是说了吗?要住下来叫我灵月就可以,要不然叫夫人,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到了该说的时候自然要说。”她笑着带她们找房间住下。 巫长老和常长老?印象里面两个人都是怪人,而且那时候年纪小,他们管的地方又远,一年也见不了几面,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现在看来却是确实有些隐情的,怪不得当初把巫长老召过来她那么快就来了!他们都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吵架,她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巫长老既然是要住过来,也就由她,她身边跟着个长老心里也踏实,何况她现在是特殊时期,巫长老也算是人尽其才。 白灵月做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阮胜晴的事情已经在燕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金将军是一点娶她的意思都没有,而奇怪的将军夫人主动让出正宅,貌似宽容大度,实则是让天堂会和阮家都很尴尬,金羽自己则似乎毫不在意。她心里明白这种局面维持不住,但也从来不劝金羽回府看看,她没那么大度,何况金羽更不爱听。她甚至知道云天在暗示金羽注意一下的时候,他所说的话,她从程彦那里听说了那句“连和自己老婆在一起都不可以,真的不用做男人了”,自己偷偷笑了好久。但阮家是什么实力?当她看到云天站在她门前时,觉得这真是再正常不过。 “云领主您要见我,派个人来叫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她微笑着福一福身:“快请进吧!我这里乱七八糟的怎么好接待您?” “我不能来,金羽倒是天天往这里跑呢!”他爽朗笑笑像是开玩笑,边向里走边四处看,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跪下行礼,包括刚刚还在练枪的莲儿。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要来。”她把他让进屋里,倒上茶。 “这是他家?我记得我封给他的将军府可不在这个地方!灵月,我今天的来意你应该清楚吧。”他呷一口茶:“好茶啊!衍州来的贡品,我那里留的也不多呢!” “怎么说呢?领主大人,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是现实其实就是这样,这件事恐怕我说不上什么话,这是金羽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他要去哪里更是他的自由。”她故意夸张自己的身子,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还是微笑。 “这么说,你是不反对金羽纳妾了?”他也微笑。 她还是不动声色:“他应该不会说是因为我反对吧?不过,云领主,您不觉得这样的安排并不妥当吗?金羽毕竟只是大将军,就算以后封了王,也就是个异姓王,若是您的哥哥哪一个可以纳了阮小姐,也更能表现出你们和阮家合作的诚意吧?” 云天看着她,出声笑出来,似乎是嘲笑她的虚伪,而后才正色道:“阮家是什么角色?若是阮胜晴愿意,就是让我纳也是没有问题!不过灵月,你也为金羽想想,你刚刚也说了,他以后也就是个异姓王,你虽然是巨子,但对外只能说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对他有什么帮助?我的哥哥哪一个娶的不是名门望族的女儿?这次金羽如果能够和阮家联姻,对他是有好处的。” 她愣了愣,又想起祭天那天那些贵妇们的言辞,心里就动摇了,那种侥幸心理又出来作祟,她忍不住问:“云领主,灵月有一个天真的请求,有朝一日您一统天下,可否赐给金羽一亩三分薄田,让我们隐于人世,再也不参与权术纷争?”她已经低下头,做出请求的姿态。 云天不再笑了,沉着脸看她片刻,答:“这么说,巨子是终于明白我一定可以一统江山了?不过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巨子你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之所以要采用这样的方式打天下,就是想打下来一个我守得住的天下。金羽是我并肩战斗的兄弟,这一点从没变过,永远不会变。” 她听到这话就已经知道没希望了,把头抬起来,一笑,也不辩解他对她的误解,只是说:“您看我现在这样子,这时候给将军纳妾也不是时候,一切等到灵月生下这个孩子来再说可好?婚礼也需要准备吧?毕竟是阮家嫁女儿。” “我就知道灵月最通事理,但是……还是回府住吧!总是这个样子不好看,你也为金羽的脸面想想。”气氛马上缓和,这追加的一句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也轻轻笑:“若是他觉得脸面上过不去,自己来和我说就是,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商量,还要劳烦云领主您带话?” 云天被她这一句逗得哈哈大笑,不再说什么。 她见气氛正好,赶紧追加自己的事情:“另外有件事,一直想和云领主您说,莲儿这孩子我教了一年了,是块难得的练武材料,但您如果想让她成为一流高手,可能还需要更多高手的**。她是您救下的,您今天就把她带走吧!留在我这里只能照顾我,浪费了。” 没想到云天只是顿了一下,就爽快答应:“好啊。” 云天身上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在他面前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姿态,再怎么说她也是巨子,但心里面,她知道自己对他有畏惧。送走云天,她马上意识到她为了金羽,做了一个对自己非常不利的决定。 金羽一定会知道她答应了云天什么?云天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但是他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从他回到家开始她就有些不安,直到沐浴之后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床上,他异样的沉默让她更不舒服,手掌覆上他笼着自己肚子的手,说:“今天云天来过,你知道吗?” “嗯。” “我知道我不应该背着你答应纳妾的事情,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我不想你被别人看不起?她不想说,也说不出。 “别说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他恨得只是自己的无力。 “真的生气了?” “灵月……”他抱着她用了点力,她接收到他复杂的情绪,侧身摸摸他的脸,在他的怀抱里,什么语言都用不上了。 ------------ 阮家小姐 某一刻白灵月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还是幸运的,她已经做好了迎接金羽发脾气的准备,他却同样是体谅她的,她的要求就只有这么多,看起来很卑微,其实想想也很奢侈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她并没觉得有特别的大不了,因为她心里有一种特殊的自信,无论如何她不会失去这个男人的心,但是这种自信也不是不能挑战的。 她第一次见到了阮胜晴。 晚春的清早总是让人特别贪睡,这天她起床,金羽早就上早朝去了,收拾干净,让下人刚把大门打开,就看到一个华服的姑娘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拿着许多礼盒。恰好白灵月挺着六个月的肚子站在院子中央望过去,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确定这个人是谁。这个时候龙槐忽然在墙角的小竹车里大哭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走过去哄孩子,好像是想要忽略门口的人,行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心里面,确实是有怨的。 不顾她的不理,阮胜晴已经带着人走了进来,深深福身,道:“姐姐好,我是胜晴,往后咱们就是姐妹了,今天妹妹来给姐姐请安,也没好好准备,就带了些对胎儿好的名贵药材,还有些首饰,不成敬意,姐姐不要嫌弃。” 白灵月扶住她,细细打量,让自己笑了出来。阮胜晴是漂亮的,她的漂亮是一种符合她身份的漂亮,如金似玉,贵气十足,却少了那么一点点灵气,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出色的贵妇,将军夫人,但要她明白金羽的心,恐怕是做不到。“既然以后都是自家姐妹,何必客气,进屋说话吧。”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注意到整个宅子的人都倒吸着气偷偷在看,而灵玉已经跑过来抱起龙槐哄,顺便瞪她一眼。 她不以为意,微笑着让阮胜晴进屋,就在阮小姐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忽然僵住,那个梳得整齐讲究的发髻上,赫然插着一支玉钗,牡丹造型,似曾相识。 “姐姐,你这院子虽然小,但很是干净整齐,在家时我自己的院子也就这么大,不过下人比这里多一点,要不我留这两个丫头在这里照顾姐姐吧!”阮胜晴开始摆大小姐谱。 “不麻烦了,我这里人手够用。”她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姐姐你快别动!”阮小姐连忙接过茶壶去:“还说人手够?这种事情都要姐姐亲自做!姐姐你现在有孕在身就什么都别做,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可以为夫君生儿育女!” 这个夫君,也叫得够早的!她在心里冷笑,口上却故意说:“从小什么活都干,习惯了也闲不下来,不会使唤下人。这宅子我很喜欢,孩子生下来以后还打算再住一段时间,将军府里的事情以后就麻烦妹妹多照应了。” “这样不好吧!姐姐毕竟是正室,妹妹这样做不是越权吗?妹妹也怕不能服众啊!”虽然是这样说,可阮小姐脸上可以看得出特别开心。 白灵月一笑就让这个话题过去了,她接着说:“妹妹头上的钗很好看,能让我看看吗?” 阮胜晴的脸马上就红了,把钗从头上取下来在手里把玩,说着:“若是旁的东西,姐姐喜欢送给姐姐就是,但这个东西是夫君送给我的,所以我特别珍惜……”犹犹豫豫的,这个东西终于递到了白灵月手里。 果然是那支他想要送给她她没有收的玉钗,碧绿翡翠,整枝牡丹造型,他就这样送给了别人,明明是她不要的东西,他拿去送人她却还是在意。也许可以理解为他没心思挑选礼物,就用这个现成的敷衍,但为她挑选时,他也是用过心的啊!想到这个她克制着自己想要捏碎这个东西的冲动,很是小家子气地后悔当初怎么就恪守墨家的规矩不肯收。 和阮大小姐话了许多家常才把她送走,临走白灵月很虚伪地留她吃饭,就知道她不敢,结果灵玉还没在她屋里抱怨两句,金羽就回来了。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礼盒,他表情马上不对,灵玉赶紧退出去,门一关上他就沉着脸问:“阮胜晴来过?” “嗯。”她回答地心安理得。 “简直胡闹,早就跟她说过,不许来打搅你!”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她上前两步从后面环住她,她现在做这个动作有点吃力了,他不敢动怕伤到她,等到她说:“我不许你去找她!”他早就忘了自己刚才还生气过。 回过身,他坐下把她放在自己腿上,缓缓说:“我是怕她让你费神,而且万一她推你一下什么的,怎么办?她不是云影那种没心机的女子,你也得知道小心。” “以后别让她来就是了,再说就凭她哪伤得了我?而且我看她还不像歹毒的人。”也许只是还没有变歹毒,她也明白,金羽要纳的这个妾不是善主。 关于那支钗,事实就是白灵月推测的那样,这么长时间她都不要,金羽自然以为她是不喜欢,随手送出去了,但是他也记得当时初识的两个人买下它的情景。灵月既然见到了阮胜晴,自然也该看到那支钗,但她什么都没说,他就想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虽然如果她真的问起来,他也不太好解释,可她不记得了,他又有点不舒服,一点矛盾的心情。 白灵月觉得自己的性情也发生了点变化,柔软了也别扭了,很多话都不愿说出口,因为答应了纳妾的事情,灵玉唠叨了她很多次,她也不知道未来是福是祸,现在只能这样。怀孕到了第八个月,身体笨重浮肿,金羽每天睡前都很心疼地帮她按捏,什么都不让她做。她也确实什么都不愿做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让人震惊的事情,云天遇刺了。 真的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才发现没什么惊险可言,这天云天刚刚迈出他的云府,一个手拿一把长匕首的书生忽然从墙角里冲出来,结果当然是还没近身就被按倒在地。其实云天遇刺绝对不是一次两次了,问题是这一次是当街遇刺,而且刺客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书生被按倒之后口里一直文邹邹地大骂着,引起热闹的围观。行刺天堂会领主的书生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一口一个反贼,在狱中表现得英勇不屈一心求死,他的名字叫黄琮。 不知道为什么?白灵月的到这个消息之后非常镇定,毫不惊讶也毫不犹豫,她派人去转告云天她的求见,然后让家里的佣人去雇轿子,自己换了件郑重点的衣服就去见云天了。后来很多次,她回忆起自己在这一时一刻的反应,也认定自己可能算个好人,但是绝算不上好女人,她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过和金羽商量,太多事情她都分得太清楚。 轿子抬进云府,她在云天宽大的书房里见到他,扶着腰曲了曲腿,就开门见山:“领主大人,灵月这次来是以私人身份来求您一件事,希望您可以网开一面放过黄琮。”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一句话放过一个要杀我的人?”云天的脸上开不出阴晴。 “黄琮中过状元,他在读书人里面有些名气,他自己肯定也知道没能力杀了您,他只是想用自己的行为制造影响,您当然可以杀了他,您可以灭了他九族,但是这不是正中下怀吗?杀了他只能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领主现在正是拢人心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做?我有信心能够让他今后隐姓埋名活下去,不再闹事。” “很好听的借口,白灵月,我是不是应该谢谢巨子大人为我的民心问题着想?照你这样说,我偷偷杀了他,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应该坦诚一点,直接说这个刺客曾经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他忽然给了她一个非常犀利的眼神。 她被这个眼神震了一下,略略惊讶他连这个都知道,但仍然维持平静:“我已经说过我今天是以私人身份来和您说话,我与黄琮曾有婚约不假,但我从来没当真过,黄琮曾经是我的朋友,这些年没有联系,但您能不能给我这样一个薄面?” 云天忽然就笑了,笑得很是让人不放心:“私人身份?那么你今天就只是大将军夫人,是吗?巨子大人的面子我当然会给,我们之间不是一向都可以商量吗?” 她来之前本来跟自己说好,一定不能生气,一定要陪着笑脸,但是云天一拿出这个样子来她的火就往上顶,上一次要了六个墨者的命,这一次又要怎样?她压着嗓子答:“云领主有什么要求,只要灵月能办到。”其实她也明白,云天一定会讲条件,但是这一次绝对不能和墨家有关,如果他想要利用墨家,黄琮也就只好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你也知道,我们和北疆要重新划定区域,这件事非金羽出面不可,而且要马上。” “这不是我的事,将军的公务我从不插手。”看来她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见不到父亲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不是我的意思,实在是阮家给我的压力,阮胜晴不在乎,阮正贤却古板得很。你和金羽说到底没有明媒正娶,这个正室名不正言不顺,名分这个东西说到底都是虚的,你明白的吧?”他倒是说得很温和。 她有一瞬间呆住,实在是没想到过会出现这种条件,也许名分这个东西真的无所谓,但是怎么就这么让人别扭?她闭闭眼睛,明白云天这是在羞辱她,只是问:“金羽知道这件事吗?” “全燕城人都知道,他最听夫人的话,这事情你不点头,他哪敢做主啊?” “你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克制了又克制,她还是动了火气,这时候孩子在她肚子里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她也马上让自己平静。 “你看你,我都说了不是我的意思,不过你心里也应该明白,一个正室的位置和一条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 “我答应你!”她咬咬牙,已经想到金羽知道以后的反应,但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 等你回来 云天终于露出了他压迫感极强的笑,说:“我派人带你去见那个书生,希望你有办法让他明白事理,他在狱里闹得凶,怕是还不愿意活下去呢!如果他愿意出去,以后都不再作乱,我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她虽然觉得非常别扭,但无论如何也是达到了目的,想了想开口:“我就不说谢了,我想您也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我不欠您什么。” “你当然不欠,我要是再把这个人杀了,你恐怕就要更恨我了!” 当云天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自己被耍了,她有一种举墨家之力杀了他的冲动,但是不能,她只能默默退出这个书房,跟着前面带领的人到地牢去。 而她刚走出去,云天就大笑着就派人去找金羽,传话,他夫人已经来过了,这趟北疆他是必须得走了。 与此同时一顶小轿带着白灵月穿过半个燕城,落在大牢门口,总管领了命令恭敬地带她进去,小心问:“夫人您是要亲自下地牢吗?”这是这个牢头总管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女中豪杰,大将军夫人,不禁有些好奇。 “不用了,找个干净房子,你们把犯人带上来吧。”她也顾及到自己的身孕,要是去那么阴气深重的地牢出了什么事,在金羽那里更没法交代了。 她被带到整个大牢最干净整齐的一个房间,施施然坐下来等待,一会儿就听到从门外传来脚步绊着镣锁的声音,黄琮被一个狱卒带进来,头是低着的,似乎毫不关心什么人要见他。白灵月示意狱卒出去,打量了黄琮片刻,他穿着囚服,头上脸上都有点脏,双手带着枷子握在一起,背微微有些弯。 “黄公子。”她压低声音叫他。 黄琮辨认出声音,猛地抬起头,盯着她仔细看,他从未见她着过女装,半天才试着叫:“白姑娘?”接着又以更加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最终又看回她脸上。 “你进京赶考之后我嫁给了金羽,现在是将军夫人!”她简单解释,声音不带感情,连她自己都奇怪:“你我之前有婚约,我违约在先,是我负你,现在补偿,你现在就可以出去,大牢后门备了马和盘缠,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从今以后隐姓埋名做个本分读书人,再不要插手政事。” “黄琮此行,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我知道我杀不了云天,但是我要表明我的立场,为天下读书人表明立场!我没想到你也会和他们狼狈为奸!你走吧!我不会出去。”他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嚷。 “是吗?”她四两拨千斤,轻轻扫了他一眼,立刻感觉到他的躲闪,虚张声势而已,如果他真是这么有种的人,她也不会嫁给别人,从一进门,她就知道他会动摇。“你自己想清楚,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子时之前,你走出这个大牢没人会问你什么?天下人也再没人知道你行刺过云天,但如果明天早晨你还在牢里,就只能等着暴尸街头,同样没人知道你为什么死。”她说完就转身离开,留下呆立着的书生。 这一天太阳刚下山,白灵月就得到消息,黄琮离开了大牢,但没有用她留下的马和盘缠,她也没再派人盯着他,这件事情就这样了结了。这夜金羽没有回她这里,也没有回将军府,程彦说他一个人策马出城了,第二天正常去上早朝。她当然也明白金羽一定会知道所有情况,他不说他的想法,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看着他着手准备去北疆,心里不是不难受的。自从上一次在子安两个人争吵分开,他再也没有对她发过脾气,生气了就自己忍着,她心疼他,也觉得这样什么都不说,两个人的误会只能越积越深。 明天就是启程的日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几乎都一夜无眠,呼吸的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却仍然没人开口。其实那天晚上金羽自己在城外呆了一夜,已经想明白了,灵月救黄琮其实是必然的,不在于这个人的命多么重要,他当然知道她根本没拿那个婚约当过一回事,但是如果不救的话,以后想起来都是一块心病。她放弃了正室之位也无所谓,正室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责任,她身上的责任已经够多了,他也不想她再为了自己做不开心的事情,两个人都有心就好。他更知道自己这趟北疆是推不掉的,没有这件事也非去不可,一来北疆的事情一直是他在处理,二来这也是云天在帮他铺路,他不能不识好歹。整件事情条理都理清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他想自己可能是生气她不和他商量,但问题是商量了能怎样?结果可能还是这样,说不定两个人起了口角还要更糟。那么问题在哪里呢?说不清楚,只是一步步走下来,就让人心里生出重重障碍。 “将军,时辰快到了,准备启程吧!”程彦在门外,声音并不大。 他看看还闭着眼睛的妻子,轻手轻脚起身披衣服,忽然感觉衣摆被抓住,低头,她已经睁大了眼睛,握着他的衣服不说话。 “醒了?”他摸摸她披散的头发,试着微笑,然后站起身拿了腰带束上。 她起身帮他从后面搭好搭扣,又跪在床上拉他坐下帮他把头发拢起来束,她身子已经相当笨重,动作很慢,一丝一缕地拢着他的头发.他就任她这样,并不说话,两个人之见什么声音都没有,心却一刻比一刻疼痛冰凉。她直到最后用玉簪把他的发髻固定好,才深深望着他,开口:“羽,我知道你生气,黄琮的事情一点都不和你商量就答应了云天那么多条件,是我不对,可是事情也就只能这样,黄琮他毕竟曾经是我朋友,如果让我就这样看着他死掉,我会内疚一辈子……我怕再死人,你知道的。”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伸手轻轻拥住她,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我懂你,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点难过,可能是因为你生产的时候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吧!别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他摸摸她的脸,她眼睛下面有一点黑晕,看出她这夜也没怎么睡好。 她愣了愣,伸手摸他宽厚的肩,整理好衣服的褶皱,微笑出来:“北边气候恶劣,一定要多小心,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等你回来。”说完拿起披风,给他披好,仔细在胸前打着结。 金羽心里面的疙疙瘩瘩这一刻都到一边去了,小心揽着她的肩,笑着说:“我的行踪怕是瞒不住巨子大人,我到现在都没把这个奸细抓出来!” 她也笑了:“你身边最大的奸细就是我,还想去抓谁?” 他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好好等着我回来,会很快,我希望到时候可以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儿。” “为什么要女儿?不是大家都喜欢儿子吗?” “其实当爹的都疼女儿,而且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像你一样。”他摸着她垂顺的黑发,手在脖颈的地方停住了。 两个人自然而然吻到一处,深长温存的吻,自她怀孕,为了控制自己的欲望他很少与她亲吻,这个吻让两个人都有些醉,他微微后退一点,低低说:“我会想念这味道。” “去院子里启两坛酒带上。” “嗯……一坛吧!要珍惜。” “我还可以再酿。” “真想一辈子只喝你酿的酒!” 金羽的人马从这小院子前面出发,带走了两坛被他称为“天上人间”的酒。叮叮当当的马车声消失在街尽头,白灵月缓缓坐下,忽然被一种极其伤感的情绪包围,不仅仅因为分别,更因为金羽刚刚说的那句“没有生气,只是有点难过”,她也一样,莫名地感到难过。她何尝不知道他为她妥协到了什么地步,他现在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站在她的角度一个墨者的立场说的,自己的情绪总是压抑着。可是他们还是在默默互相伤害,或者说是为了对方伤害自己,可毕竟也是伤害。 ------------ 念萱出世 对于金羽在这个时候离开,大多数人保持着沉默,就连灵玉都学乖了,唯一倾吐不满的是巫长老,接生过不知多少孩子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女人生孩子,最委屈的就是男人不在身边,你没经历过,要命的时候就知道了!” 灵月只是笑笑,被说多了回一句:“不是还有巫长老你吗?”换来的是长老的摇头叹气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其实她想到的是,巫长老好像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大概是一辈子都在和常长老纠缠吧!那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其实身为墨家十大长老之一,巫长老怎么会不知道巨子的处境呢?甚至她比这个巨子本人更明白,她白灵月只是在争分夺秒享受现在的幸福,总有一天她要和金羽走到对立的位置,有那样一天作为底线,现在做出怎样的妥协都不算什么。 她一直知道金羽在北疆的情况,在那里与蛮族人进行旷日持久的谈判,他虽然知道她可以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却还是很固执地经常寄家书回来。时间很快,一个月晃眼就过去了,这天她起床之后刚收拾完,想要坐下来继续做昨天没有完成的小衣服,肚子忽然就疼起来。巫长老早有准备,指挥着家里人安排好准备给她接生,却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场如此大的考验。巫长老接生过许多孩子,这样艰难的却也少见,状况频出,开始时好长时间根本就打不开产道,好不容易打开了又是孩子的手先出来,位置非常不理想,疼得她死去活来。不久前刚生过孩子的灵玉被吓得直哭,连巫长老背后都出了凉汗,这毕竟是他们的巨子大人,万一在她手上出了事不是闹着玩的!足足折腾了六个时辰孩子才算落地,在这个过程中,白灵月深刻体会到了巫长老的话,是真的委屈,甚至怨恨,是多么希望自己的手无助地伸向虚空的时候,给她力量的是那个人! 孩子被巫长老拎着脚在背上拍了几下,哭声终于传出来,白灵月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昏睡了过去,她说:“先不要告诉金羽。” 再醒来外面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巫长老抱着包裹好的小小婴儿给她看,说着:“是丫头,长得像将军,你可得好好养着身体,这也就是你底子好,放一般女人身上命都要搭进去!” 这场生产确实是让她元气大伤,她一直感觉乏力,又要喂养孩子,每天都努力吃东西,巫长老也给她开了些补身体的药。第七天她派人给云天送了一封信,向他借他与金羽联络的青鸟一用,里面另附了一张字条,很简短:“孩子已降生七日,母女平安。”用这样的方式,她想要让云天明白,为了金羽,她做事也是尊重了他的。 五天之后金羽跳下马背冲到她面前,身上凛冽的味道把她手里的孩子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这么急赶回来干什么?你的契约还没签呢!”她一边哄孩子一边抬头瞪他,实际上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巨子大人,我等不了了!为什么这么迟才给我消息?”他面对那一团肉一样的小婴儿还非常不习惯,只是坐下来搂住她的肩。 “不想你急着赶回来,谁知道你还是这样!路上又跑死了几匹马?”她瞥他一眼:“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孩子第一次见到爹就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遵命,夫人!” 金羽得到孩子降生的消息后,是一刻不停赶回来的,该谈的差不多都谈清楚了,契约就交给手下人去签,他对蛮族的王子说:“我老婆生孩子了,我要回家!”王子大笑着对他挥挥手,对婴儿成活率不高的蛮族人来说,女人生孩子是件大事,他有多次到北疆的经历,对蛮族人豪爽的行事作风很是喜欢。 等到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孩子已经睡着了,安安静静躺在床里面,小嘴翘翘的,他伸手碰碰女儿嘟嘟的脸蛋,小家伙似乎懂得什么似的,小嘴嘀嘀咕咕的。白灵月笑着低声问他:“好看吗?大家都说像你!” 他从后面让她靠进自己怀里,问:“生的时候顺利吗?” 她顿了一下,说:“挺顺利的,没传说中那么疼。” “骗我是吗?” “谁出卖我了?”她佯装生气。 “灵月,我在北疆生了场病,一整天胃疼得要命,什么都吃不下,喝水都会吐……” “你怎么了?”她立刻紧张转身盯着他。 “没事!”他复又抱好她:“开始以为吃错东西了,让带去的太医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最后蛮族的巫医来了,才说是亲人间的感应,我就知道你出事了,后来接到你的消息,确实正是生产那一天。”其实他刚才进门之前见到灵玉,那丫头已经把那天的情况详细对他说了,不乏添油加醋,他也才敢确定。 “羽……” “很想你!”他忽然抱紧她。 “我也是,很想你。” 在给孩子取名字的问题上,一堆人论来论去没结果,金羽也是思虑许久,那苦思冥想的样子实在让灵月忍俊,直说一个女孩子而已,用不着这么认真,他却不认同,说闺名是她长大之后的记号,马虎不得。看着他对女儿的这份心,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又是一阵默默地悲从中来,如果这个孩子可以在他们两个身边长大,她特别希望他们父女的关系可以很好,可是想到这个,却又觉得是奢望。最后念在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让母亲受了许多苦,取了念萱这个名字,大家都说好,乳名就叫了萱萱。 出生不久的孩子是一天一个样子的,每一点变化都让初为父母的人惊喜不已,萱萱似乎天生就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很少哭闹,作息时间也不很闹人,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东瞧西看,两只小手抓来抓去的。金羽从北疆回来之后,几乎是把公事全扔下了,每天就和这对母女腻在一起,把小小的孩子放在胸前仔细看,时不时就说:“灵月,你看她笑了!谁说她长得像我?你看这小嘴,明明就和你的一模一样!” 家里人手已经够多,他们没有再雇下人照顾孩子,也愿意事事亲力亲为,不然就交给巫长老师徒照顾。灵玉对这个新降生的孩子热情很高,因为她儿子很快就会有玩伴,龙槐已经能跑能跳,正在依依呀呀学话,她没事就拉着儿子的小手指着婴儿小摇篮里的萱萱说:“记住了,这个是妹妹!”龙槐发不好音,就跟着说“么么”,逗得大家都笑。 这个孩子的到来,似乎暂时驱散了所有阴霾,但是事实上,在金羽许久没有回去的真正的将军府里,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两个月后金大将军将迎娶他的正室夫人阮胜晴。而这个时候,萱萱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发烧好几天才退下来,两个大人日夜看着她,病好之后巫长老告诉他们,由于怀孕和出生时情况都不理想,这个孩子有天生的隐疾,不出现奇迹的话,是不可能成年的。这话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像是一种打击,因为不论怎样他们都会努力养大这个孩子,给她最好的一切,不管她能不能长大,因为这是他们的孩子。何况这两个人中龙凤一样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奇迹是可以出现在他们身上的。 ------------ 郑洛之死 越是快乐幸福,日子过得就越快,念萱百天这一天,正是金羽结婚的日子,前一天直到太阳西下,他还一点走的意思都沒有,她终于开口问:“你不回府啊!” “这里就是我家,我还要到哪里回府!”他说得一脸无辜。 她看看他,再看看他,想要说让他对阮胜晴好一点,但终究是说不出口,好像这样说是辜负了他的感情,其实他对阮大小姐好一点对她不是沒好处的,现在这样冷落着人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报复在她身上了,可是真要说出口又发现自己沒那么大度,不说也罢。 这夜他不依不饶,一遍遍要她,孩子就放在床边摇篮里,她压抑着声音,他就吞着她的嘴唇,用最原始的方式,让她和他一起生,一起死,最后她实在撑不住半晕了过去,他还是不放过她,直到她感觉他的的声音已经非常遥远,甚至于她后來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她的梦境,他说:“我一点也不想走,我现在想和你一起死掉!” “羽,我们要怎么办!”这是她完全昏睡过去之前问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无法回答她,只能抱紧她,享受这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错觉,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可以这样温暖相拥的夜晚,明明不过是一次政治联姻,他以后还可以经常到这里來,可是他心里就是害怕。 清晨他离开的时候,她实在是醒不过來,他吻吻她,说:“我走了!”她只是“嗯”了一声,他只好再转身看看女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准备好的金锁,放在她身前,说:“念萱,要长命百岁啊!”又碰碰女儿粉嫩的脸蛋,才离开。 白灵月觉得昨晚金羽那样折腾她的目的之一,就是不让她面对今早的离别,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窗外阳光的强度和射进來的角度,就知道,他成功了,身边念萱已经被巫长老抱走了,她动一下身子,觉得腰酸,想起昨晚的一切,低低咒骂着,非常难为情地起身洗漱,好像还沒从某种不真实感中解脱出來,更沒想起他是去结婚了。 所以当她吃完早饭,看到程彦跑进來喊:“夫人,将军遇刺了,婚礼上有刺客!”她一时沒明白过來是怎么回事,等她清醒过來,三两步就跨上他骑來的那匹马,向将军府奔去。 大将军府一片喜庆,到处都是红色,但现在已经分不清是红布还是血,刺客单身一人,手里拿着两把刀,背上还有两把沒有出鞘,身后已经放倒大片侍卫,身边的几个也都不敢近身,但都努力控制着他与金羽的距离,刺客余光一直在金羽的方向,可以看出他的目标就是那一个人,大多数侍卫都只是受伤,他不像是想开杀戒的样子,金羽身边最近的几个侍卫除了程彦之外都紧紧护着他和阮胜晴,阮小姐已经吓得浑身战抖梨花带雨,金羽自己的剑也已经拔出來握在手里。 一时间刺客已经突破了身边的几个拦路侍卫,向着那一群近卫奔去,金羽身边的近卫不仅武艺不凡,所用的钢刀也是特殊锻造的,普通兵器无法匹敌,刺客手里的两把刀沒两下就断了,他拔出身后的两把,大喝一声,最前面的两个近卫竟已经被震到一边,但与下面两个一交锋,两把刀沒多久又被砍断,与此同时两把刀的刀把堪堪击在两个侍卫的胸口上,两个人被震出丈外。 白灵月就在这个时候赶到,看到的是金羽的最后一个侍卫手中的钢刀被一个格挡的动作震脱手,而金羽的剑也已经出手:“住手!”她的声音和银针同时发出,而那刺客背对着她以最快的速度躲过她所有的针,立稳身形之后却又愣了愣,她抓住时机跃到刺客身前,随便接了把刀指向他,可他并不看她,点足就向金羽而去,他拔出了腰间藏着的匕首,白灵月也是一愣,马上追上去,一刀落下,刀锋与匕首相遇,刀刃应声断裂,她心下立刻了然,徒手迎上去,护在金羽身前,一招招拆开对面刺客的进攻,她听到身后金羽的喊声充满焦虑,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出事,她已经从蒙面刺客仅露的一双眼睛进一步判断出,这个人就是她的师兄郑洛。 太过熟悉的身手,她知道自己赢不了他,他却也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应付,这样缠斗下去露出破绽金羽就有危险,于是设法把他引离行礼台,引向外面院子的角落,郑洛当然不会真对她下手,甚至一下下的对招都非常犹豫,步步后退,一个错神匕首就落在了她手里,背也已经靠在了墙角里,她把匕首顶着他颈间,趁人们还沒有追上來,低声叫:“你快走!” “下手吧!月儿,死在你手里我高兴!”他侧侧头,声音里有点笑意。 “你知道我不会,快走,沒时间了!”她把匕首横在他面前。 “为什么?月儿!”他似乎一点想逃命的意思都沒有:“他要娶别人了!” “因为我爱他!”她的声音刚落,他胸前已经出现了一把剑,她不可置信地回头,金羽收剑,郑洛的身体随之向后仰,靠在墙上滑了下去,她的膝盖也随之一软跪在了地上,盯着师兄胸前汩汩涌出的鲜血,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洛一只手捂住胸前的伤口,抬起來看到血,又用力捂回去,另一只手抬起來,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得坐在了地上:“你怕血,别看!”这是这个叫郑洛的男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哥,,!”白灵月瞬间崩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 婚礼是完全被破坏了,白灵月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收场的,她恍惚了一阵,醒过神來还是跪在郑洛的尸体旁边,甚至不知道金羽去做什么了,中间许许多多人來劝她,她都沒有反应,直到日落的时候巫长老了解清楚事情的全部來龙去脉,抱着孩子赶过來。 “夫人,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一些吧!这样对郑公子可能也是一种解脱,你看萱萱一直哭着找娘,我们都得为活着的人活着!”她故意把孩子递到她面前,眼睛却一直盯着郑洛的尸体,这个她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前代巨子最看重的弟子。虽然脱离了墨家,其实整个门派都对他保留着尊重。 孩子确实在哭,看到孩子白灵月终于有一点回魂,目光一寸寸挪向孩子,伸出已经僵硬的胳膊,抱住孩子,念萱在她怀里渐渐安静,感觉到怀抱里这一团鲜活的柔软,她终于清醒过來,看了巫长老一眼,意思是她要知道全部事情经过。 “南边的消息刚刚到,这次郑公子來行刺将军,是签了军令状的,他若是杀不了将军,回去也是一死,所以他才不愿意脱身吧!”巫长老也了解,以郑洛的功夫沒这么容易被杀,这样正面堪堪的一击,很可能是完全不想躲避的结果:“你在郑公子和金将军之间,总得有一个选择。 孩子温暖的小身体在她怀里动來动去,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早就做出了选择,只是沒想到这个选择的代价这样庞大:“这是我哥哥啊!哥哥啊……”她不甘心地不断喃喃,嗓子完全是嘶哑的,仿佛陷入了癔症,不能自拔。 这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夜晚,白灵月喂了孩子哄孩子睡下,就坐在床上,盯着手里的匕首,一动不动,金羽坐在窗边的椅子里,不敢靠近她,他回忆白天的事情,反复回忆那一剑刺下去的瞬间,她回过头來的第一个表情仿佛想要杀了他,仿佛一切都是命运已经安排好的,他怎么会一击而中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沒留,他奔过去的时候匕首在她手里,她应该是沒有危险,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制住刺客收押待审,为什么当时他只有杀人一个念头,这个人,又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当做亲哥哥一样的郑洛,再次抬头看看他呆若木鸡的妻子,他明白她最受不了死人这种事,何况是郑洛,可他也觉得心寒,终究那个人和她一起长大,在她心里比他重要,人是他杀的,她是不是要他偿命呢? 两个人就这样枯坐了一夜,白灵月始终不能从她和郑洛过往的记忆中自拔出來,六岁她随师父回去,第一次见到他,他在院子里站桩,身子一动不动,目光却一直跟着他们,师父要她叫他师兄,他低着头问可不可以直接叫哥哥,村头张家的小男孩就有个妹妹,他也想有一个,他和她一起练武,学各种东西,他学什么都比她快,比她好,总是他在帮她,有一次一起和村里的小孩子们打架,一起受罚在院子里跪着,跪久了她就睡着了,醒來还是跪着,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而他还是跪得直直的,八岁第一次骑马,他把她扶上马背,自己也上來,拉着缰绳的手臂环着她,时快时慢在原野上走了大半天,他带她去抓鱼摸鸟蛋,做精美的风筝带她去放,甚至带她去偷喝师父的酒……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她记忆里根本沒有练功的苦,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学会了那么多,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带着她满世界乱跑的男孩儿就变成了勇武的少年,关于一起度过的时光,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十四岁的那个秋夜,那时的她不明白他目光中的意味,他问她,长大之后想不想当巨子,她回答不想,他又问她想不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她反问我们不就是会一直在一起吗?那时候的她把他当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从沒想过会分开,他摸着她的头笑笑,月光朦胧地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一刻也不是毫无感觉,许久之后,她才明白,那笑容里有一种断腕的壮烈,自从遇到她,他的一生似乎就找到了主題,他做什么都带着她,他为她放弃巨子之位,为她让出子安而获罪,最后,他为她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对得起这个生命,这是她当做是亲哥哥的人,她知道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伤害她,他永远不会,师父曾让他们发誓,永不可互相为敌,她还不明白什么意思,而现在结局已经了然,她终于害死了他, ------------ 你休了我吧 天色渐渐开始亮起來,金羽站起來,走过去,试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但并沒有反抗,他马上紧紧握住,说:“灵月,你别这样,小心身体,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吧!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不能这样熬着自己!” 他是谁,她似乎不认识他了,或者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不是那个跟在郑洛身后的小女孩吗?她的生命里面从沒出现过别人啊!不,早已经过去了,他是她的丈夫,但他也是杀死了郑洛的凶手,盯着他看了半天,她才开口:“将军,回去陪你的夫人吧!”说着用力向外挣脱着他的手。 “别这样,我陪你躺一会儿,一会儿孩子就该醒了,你需要休息!”他上前想要强行揽她的肩,却被她抬手捏住肩上一个大穴,手臂瞬间麻了:“灵月!”他不敢相信她真对他出手。 她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要把她全部的感情都暴露给他:“如果龙彬是我杀的,你还会碰我吗?”她说出这句话,眼睛里面只有恨和悲伤,连矛盾和无奈都沒有。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心里回荡着这个声音,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是他的妻,他们的孩子就躺在一边,她难道真的能杀他偿命吗?她根本就下不了手,在來不及用脑子思考之前,她的行为已经替她选择了金羽,可她现在无法面对自己的选择。 “上一次我去见郑洛,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你杀了他,就当一命还一命,互不相欠!”她闭上眼睛。 “那么,你呢?” 这个声音震动着脑子,她的手臂颓然垂下,完全不能思考。 他的手臂渐渐恢复知觉,她并沒有真的封住他的穴位,只是足以让他不再碰她,他后退了一步,说:“你好好休息,我会帮你安葬他!”说完就独自转身离开了。 白灵月很快弄清楚全部事情,郑洛上一次失守子安获罪,一直不受重用,吕弈觉得他是个人才,所以一直保着他,这一次金羽和阮家联姻如果成功,北方定然会很快对南方发动进攻,派人行刺金羽是计划中的事情,至于刺客会是郑洛,则是他主动请命的,他最大的动机当然就是白灵月,他大概也沒想到,在那种情况之下,自己的师妹还是会保护金羽。 三天之后金羽再次出现在城南小宅,他带來一样东西,一块底色纯白的玉佩,上面有水波状的绿色纹络,郑洛一直藏在身上,一看就知道和白灵月之前送给他的那块是一对,东西放在桌子上,他向她那边推了一下,说:“尸骨送回子安安葬在你师父身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她已经换了守孝的白衣,伸出手去用手指抚摸那块温润玉佩,睫毛再次被眼泪濡湿,这三天时间,她一点点完完全全接受这个事实,郑洛就这样永远离开她了,她沒有办法怪金羽,他也不是故意要杀她师兄,那是一个要杀了他的刺客,他又能怎么样,谁都沒有错,最大的错误就是她,她只会害死人,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感情。 “谢谢!”她无力低叹。 “灵月,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实在气不过,你捅我一刀,别这样行吗?你看着我!”他上去握她的肩。 她缓缓抬起头來,目光哀哀地对上他急切的眼神,开口:“金羽,你休了我吧!” “你说什么?” “休了我,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再娶别人的话,我会连那个人和你一起杀了,但是现在下不了手,只有我走,你说我无理取闹也好,什么都好,让我走!” “娶阮胜晴是你同意的,如果你不愿意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答应,你是气我娶别人,还是因为你这个师兄,是不是在你看來,他比我重要得多!”他心底一片冰凉,双手都在颤抖,火气再也压不住。 “对,就是因为郑洛!”她感觉到他的颤抖,心尖都在疼,可是脸上的表情一丝未变:“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忽然离开,我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嫁给他,其实他离开也是为了我,我师父走的时候还嘱咐我等他回來,我不恨你,这一些都是我的错,我只恨自己怎么就明白得那么晚,我怎么就会遇到你,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了,金羽,放手吧!放过我!”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不再颤抖了,他已经动不了了。 “我不能再爱你,金羽,可能现在是真的晚了,但是总比更晚好,我们分开吧!” 他死死盯着她,想要发现这不是真的,可是她也这样坦然直视他,沒有任何不舍任何留恋,这纯粹的悲伤和决绝,刺痛了他。 “不可能!”他忽然爆发,拂袖而去。 做出这样的决定,白灵月当然觉得痛,但是在这巨大的痛苦中,她心底里忽然升出一种释然,让这痛苦变得浮动起來,而不是死死地压在心里,固然,他们真心相爱,可是他们能分担的东西太少了,他有他的责任他的仇恨,而她,不能为他改变自己的立场,当初决定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说,就当他不是天堂会的金羽,她不是墨家的白络,可是他们都是的,这一重身份改变不了,能为他做的,她都做了,在完全走向敌对之前,就这样分开,正是时候,说出那些话她是故意的,她想要用过分一点的话來让他不原谅她,这样她才能感觉到更大的痛苦,而心里面对其他人的歉疚也才能缓解一点。 金羽从这里离开,直接策马出城,城外荒芜凄冷的旷野上,他紧紧勒着缰绳让马跑到最快,两边飞速后退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忽然勒马,在马身立起來的一刻松手,身体从马背上跃起來飞出去,他毫不用力,任一切发生,直到背重重落在地面上,疼痛从胸口升腾蔓延,提醒他自己还活着,这匹马随他出战多年,此刻低头看他,鼻子里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他伸手拍拍马腮,它就到一边吃草去了,他睁着眼盯着颜色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淌下來。 她,还是说出了那些话,当年他为了夺下子安城,让战场血流成河,她最终选择原谅他,而今天,为了一个郑洛,她要离开,她说,那是她原本会嫁的人,他从來不敢以为,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是他可以永远拥有握住不放的,除了她,他侥幸地想,也许这一次可以,只是因为他无法想象失去的情形,现在才明白,她才是他生命里最把握不住的,她说走就走,把他们之间的全部感情一笔勾销,他为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她却一点点都不能放过。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生出丝丝的恨意,眼前已经是满天星斗,手不自觉地隔着衣服摸在胸口的位置,这道刀疤是他身上最重的伤痕,往事历历在目,多少次缱绻之后,她的手指温柔抚上这疤痕,这是他们之间的鉴证,为什么沒有在那个时候死去,她救活了他,又为什么要再让他死一次。 他回到府里已经是深夜,卧房里他的新婚妻子就躺在他的床上,并沒有睡着,见他走近就起身帮他宽衣,说着:“将军,你回來啦!” 他明白这是这个女人的伎俩,自结婚之日起,他都不允许她睡在这里,但今天她堂而皇之地躺了下來,可他此刻并不想赶她走,他需要一个女人发泄心里的痛苦,还不等她脱下他的衣服,他上去一把拽下她的亵衣,少女从未示人的胴体就暴露在他面前,迅速扔掉自己身上的衣服,他狠狠地要了这个女人,毫无准备和章法的占有,初经人事的女子痛苦不已,她承受着突如其來的撕裂和火辣辣的摩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而他根本不管她,似乎她越痛苦他才越满意……这场荒谬的暴烈终于结束,她还在哭,而他面对她的眼泪,忽然变得温柔,边吻她的泪边喃喃:“别哭,是我的错,别哭了,灵月……” 第二天清晨,金羽睁眼看到自己身边睡着的女人,又看到床褥上的斑斑血痕,心里顿生疲惫的懊恼,他与白灵月,真的是越走越远了,但是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他的女人,他看看天色不早了,伸手拍拍她的肩,问:“起來吗?” 她拧拧身子,并不睁眼,说:“人家早醒了!”语气颇为不满。 他耐着性子低声问:“我昨晚弄痛你了!” “你昨晚叫我什么?”她忽然睁大眼,恨恨瞪着他。 他僵住,愣怔片刻,什么都沒说扔下她转身离开了。 这天,白灵月得到程彦的报告,将军出城归來,与阮胜晴圆房。 白灵月为郑洛守孝,也是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南方來的消息一条比一条紧急,很显然南方朝廷是在招兵买马准备着收复失地,而天堂会的准备是更早就开始的,新的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在这个时候墨家必须做一些什么?巫长老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老人一直在等她下命令,但是她走不动,金羽再也沒來过,沒有送休书來,她自己更加沒力气去要,她得到的消息是他后來一直睡在书房,但是阮胜晴却怀孕了, ------------ 为什么相遇 开战在即,有太多事情需要金羽处理,他也一头就扎进公务里面逃避了,妻子怀孕的消息丝毫都沒有让他的内心波动,不是灵月生的孩子,他不想要,而他,已经那么久都沒有见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了。 几乎每个深夜,幽幽的笛声都会在耳边环绕,白灵月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的不是伤心难过,只是无力,面对命运原來爱情是这样无力的东西,她搂着自己小小的孩子,发现这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孩子,她爱金羽,她也并不是因为他杀了郑洛而不能原谅他,时间越长她越清楚这一点,只是身为巨子,自己的感情再强烈也强不过使命,这份爱只能放在心底,而幸运的就是,她还有这个孩子,这个流着他的血脉的骨肉。 换掉守孝的白衣,天气已经快要热起來,事情纷乱,这一年的春节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是很显然,有了阮胜晴,祭天这种活动再也用不着她。 她思虑再三,把巫长老叫到自己屋里,商量:“您先回南方吧!现在萱萱太小,我怎么着也得等到她断奶了才好过去,那边的形势越來越紧了,您最熟悉,我也相信您!”巫长老本來就是掌管南方京城一带,被她急召过來时让聂长老代为主事,但终究是不太了解情况,现在形式多变,还是她回去合适。 老人看了看她,道:“再等一等吧!萱萱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出问題,巨子你这里也离不开我,而且,如果我走了,你几时才能真的动身!” 被她这样戳穿,白灵月只能低头,却想到巫长老不想离开的另一重原因,常长老毕竟是在这里,前几次她去看常长老,老太太都不肯跟她一起去,可是如果真的天各一方,这样的年纪,必然又不踏实,想想期限还能再推后一些,再过几个月也要给萱萱断奶了,到那个时候一起离开,动力确实充足些,哎,其实只是对自己的妥协。 靠着墙的一张小桌上,花盆微微动了一下,这是与墨者进出的那道暗门相连的一处机关,有人进入就会有反应,她走到自己房间的暗门前,扭动另一处机关,门就出现了,暗室里面常长老虽然有些蹒跚,但还是单膝跪地给她行了礼,本來巫长老是和她一起进來了,看到这个老头子,马上退了出去,从外面把暗室的门关好。 “常长老你快起來!”她只能装作不在意两个人的别扭,上前扶起老人:“有什么事情非要自己过來,派个弟子过來和我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巨子大人,你是不是有南迁的计划!”老人被她扶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南方是肯定会去的,但是时间沒定,我的孩子还太小,而且这边,也还有沒处理干净的事情!”她顿了顿,揣测老人的來意:“常长老您有什么看法!” “我是想要提醒巨子大人,这一次在战场上,南方的整体实力并不如北面,很可能不会主动挑起战事,所以要提防背后暗杀之类的行动,而且您要是去了南面,也要小心吕弈,我仔细分析过,南方的小皇帝还在母亲的控制之下,文臣当道,有几个能打仗的年岁也都不小了,朝中真正担得起重担的只有吕弈,我们和他交过手,这个人不可小觑……您要帮南方守城的话,势必是要和金将军对阵的,您真的决定了!” 她一开始听着,总觉得常长老的立场还是北方,听到最后才明白,是心疼她。虽然心头一热,但她只能说:“这是身为墨者的责任,不是我能选择的,儿女私情,只能放在一边了!” 老人愣愣望着她,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口:“既然您已经决定了,我就说一下我门下的事情,这一去估计也就见不着了,我的弟子马前您见过,我走以后就让他接替我,其他事情他都清楚!” “常长老您……”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害怕关于死亡的讯息。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扛不了多久了,别告诉那个老太婆, 其实也沒什么大事,只要是想着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所以想來看看……”老人垂下了眼睛。 “我把巫长老叫进來……”她嘴巴一快就说了出來。 “别,那老太婆不想见我,一辈子都是这个倔脾气!” 到底是谁倔,她在心底暗叹,嘴上说:“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事情不能谅解的!” “哎!”老人颤巍巍站起來:“巨子大人保重,我走了,记着我一句劝,宁为情死不为情怨,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 老人自己触动机关出去了,白灵月在暗室里愣了一会儿才转身,宁为情死不为情怨,说起來轻松,可是她如果可以选择死,又何必这样呢? 常长老的话,句句她都放在心里掂量,暗杀这种事情是最机密的,墨家和云家都不太可能事先就得到消息。虽然只是猜测,却也不能放松警惕,如果南面想要杀一个人來挑起战争,那是杀谁都行的,最好是云天的那几个哥哥,但是如果是想通过暗杀來削弱这边的实力,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金羽和柳申,想到这个她眼皮不可抑制地跳动起來,金羽,明明该是对立的人,可是想到他会有危险,她的心就乱了。 她还來不及采取任何措施,柳申被暗杀成功的消息就已经传了來,消息送进來的时候事情刚刚发生不到半个时辰,柳申被刺杀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巷子里,在他从云天议事的朝堂回自己的府里的路上,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巫长老进來传了话,又说:“我们恐怕是马上就得动身!” 她一瞬间从头凉到脚,好像被杀的那个人是金羽一样,手都控制不住地在抖,孩子在这个时候吃饱了,放开她扁扁嘴,她低头看着孩子,低着声音问:“他怎么样!” “谁!”巫长老沒反应过來。 而她已经把孩子交到长老手里面,跑出去跨上马向将军府奔去,看门的小厮说将军上早朝还沒回來,她心里就更慌,柳申已经遇刺半个时辰,他还沒回來,是什么意思,看到阮胜晴已经从里面快步走出來,她也沒理会,策马就向云天府里奔去。 她是在半路上看到金羽的,一群人,他和身边的人谈着什么?侧着头,所以马的步伐非常慢,她的马跑得急,惊动得街上的人都扭头來看,自然也引起了那一群人的注意,她看到他就急急勒住缰绳,勒得马一声嘶鸣,金羽也扭过了头來,看到她更是一愣。 程彦就跟在金羽身边,他眼睁睁看着巨子大人疯了一样策马过來,那一脸的惊慌失措,而此刻在马上呆呆不动望着将军的样子,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喜悦,他记得自己的妻子曾经说过,她们家小姐是性情最真最烈的女子,看來是所言非虚,可是墨家有这样一个巨子,又是福是祸呢? “灵月!”金羽夹一下马肚子,上前到她面前:“出什么事了!” 她还是像刚才一样,用一种很炽烈的他不太明白的目光盯着他,说不出话來,而他后面,一个侍卫策马而來,在他身边耳语几句又奔走了。 “什么?”他一时不能消化这样的噩耗,调转马头就要回云天那里,可是马上就明白了,复又转后來,看着她,问:“你是听说了柳申的事,怕我也出事,所以才來的!” 白灵月从自己失控的情绪里醒过來,在确定他沒事,并且应该不会再有事之后,迅速恢复了理智,冷冷说:“看來似乎我多虑了,将军!” 金羽不由分说,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一把就把她揽到自己的马上,她毫无防备,就被他圈在身前,任他一路走一边说:“这个时候还想装吗?你刚才的表现早就暴露了你的想法,还想装得恨我不在乎我,是吗?那就派刺客杀了我,这边沒人能打仗,就沒战争了,或者,你自己來,你要杀我我绝不反抗,你下得了手吗?” 她一直都低着头沒有说话,无法面对自己刚刚的失控,直到马停在云府门口,他下马之后拉着她的手,说:“你先骑我的马回去吧!我们研究了对策之后,我就去找你!” 不能不说,金羽的脸上压着失去同僚的悲伤和对局势的担忧,但是隐隐的,谁能说金将军沒有在忍着一点喜色呢? 握着缰绳在路上慢慢走,白灵月才感觉到后怕,她的失态是完全可以原谅的,杀柳申和杀金羽只是一个随便选择的问題,如果遇刺的是金羽,那么她会怎么办,她难道真的还能心安理得地到南方去帮助他们吗?她大概是会调查清楚刺客是谁主使是谁,然后亲自去报仇,哪怕会赔上自己的命,这是怎么了?她被这一通折腾,几乎直不起腰來,趴在马上抓着马的鬃毛,心里一遍遍问,为什么要让她遇见金羽这个人呢? ------------ 不要离开 金羽是在云天那里一直待到日落西山才出來的,柳申的牺牲不能不说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他们马上把开战的时间又向前提了一个月,他以后的事情会更多,加上柳申的葬礼必须非常隆重,云影又完全崩溃,云天也是大怒,许多事都要他操持,但是他一刻都沒有忘记,今天在街上,灵月望过來的时候那个近乎失态的眼神,那如果都不能说明爱,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出了云府他马上向城南奔去,他迫切想要抱抱那个三个月沒有给他任何消息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恐怕也变得他快要认不出來了。 已经吃过晚饭,院子里什么人都沒有,他的那匹高头大马栓在院子树下,啃着刚长出不久的嫩草,轻轻推开灵月的房门,她就坐在床边轻轻摇着摇篮,见他进來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好像他不是很久沒來,只是和每天一样忙完了公事回家來,他心头一热,一步步向她走去,烛光下她似乎消瘦许多,眉目间有一些倦容,其实每每想到她要担起的一切责任,尽管那责任让他厌恶,他还是会心疼她,那不是一个她这样见不得血的女人应该承担的。 他俯身看看摇篮里的孩子,不自觉就笑出來,孩子确实长大一些,眉目都更有型了,此刻吃饱了安安静静沉睡,小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看过了孩子,他转过身再看看孩子她娘,也不管她是怎样绷着脸,只是牢牢握住她的手。 “孩子刚睡下,我们去外面说!”她压着声音,挣脱他的手,站起來向外走。 “还有什么需要说的!”他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狠狠按在怀里。 她马上就转身与他拥抱,用力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你为什么还要來啊!你明明知道沒结果,我们在一起第一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你就狠狠心让我走不行吗?你也知道你留不住我!” “我不知道!”他手臂再用力,故意要让她感觉到疼,这个女人,怎么能这样折磨他。 他以为她会哭,但把她松开之后看到的也只是一脸凄然,将乱发拢到耳后,她平静一下自己,才说:“要开战了不是吗?我要到南方去帮他们守城,我要去救助战争中无家可归的灾民,你不知道吗?你比谁都清楚我们最后的期限在哪里!” “你不能不去吗?” “那你们不能不打仗吗?” 那么一瞬间,金羽感觉自己的心脏疼得全身都在麻痹,只要是他们要攻击南方,她就必须要走,那么怎么办,等着南方來攻,不可能,云天不会同意,南方也显然是在等着他们进攻,可是只要想到她就这样离开他,他就觉得生不如死,到底,该怎么办。 “那么至少,在死期來临之前,不要这样对我,可以吗?”他近乎哀求地再次拥抱她:“我來想办法拖延开战的时间,就让我们好好在一起一段时间,如果有一天必须走,也答应我,战事结束以后,还会回來,好吗?” 当他这种低沉凄凉的声音进入白灵月的耳朵,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她根本就战胜不了他,战胜不了自己的感情,走或者留,对她來讲都是折磨,而她却贪恋这个拥抱,宁愿忍受使命感带來的折磨。 日子竟然就这样继续了,金羽恢复了每天处理完公事回到这个城南小宅的习惯,那个将军府又变成了摆设,同时变成摆设的还有他的正室夫人,巫长老什么都不说,白灵月也就这样任时间流逝过去,金羽的公务比以前多了许多,早出晚归,她总是和他保持同样的作息,送他出门等他回來,像一个称职的妻子,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和云天谈开战的事情,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时间,可是结果能怎样呢?该打还是要打,她恍然想起郑洛曾对她说过,非攻是达不到的境界,战争是必然,可是她还是要扮演这个不可为的守护的力量,这也正是墨家的伟大之处,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好好珍惜时间。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柳申遇刺的风波似乎还沒有过去,她去看过云影,一直都有点呆呆的,灵玉说她能够理解云影的感受,可是她那个时候还有孩子作为支撑,而小女孩性情的云影什么都沒有,她也知道云天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她还是沒有想到,云天要见她。 她穿着象征巨子地位的玄衣,戴着墨家戒指,进入云天的书房,抱拳:“墨家白络,见过天堂会领主大人!” 云天见她这个样子,笑了出來,似乎是一种嘲笑,语气是故意做出的郑重:“巨子大人请坐,云某有一事相商!” “白某也正好有话要和云领主讲!” “那么巨子你先说!” “白某听说大战在即,如果战事真的不可避免,那么我今天就是來辞行的!” “你还是决定要走吗?”他忽然就换上了熟稔的姿态:“灵月啊!你也应该知道这段日子金羽一直在争取拖后战期,我知道他是为了你,你要是真的走了,我看他也打不好仗,而且,你和他也是刚刚和好,真的舍得就这样走,何况就连我也不希望你走,你毕竟是金羽的女人,我无意把你当成我的大敌,更无意伤你……” “云领主想说什么?”她贸然打断他,若是一直拿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她还可以忍受他,可是这样的虚情假意……她发现云天似乎天生拥有激怒她的能力。 他还是非常镇定,缓缓说:“你一直希望的,不是避免战争吗?可是柳申是什么人,我想不用我说了,杀他的刺客我们已经解决掉了,但是还有一个人,如果你能帮我杀了他,我基本上就可以答应你不开战!” “什么人!”她首先是觉得云天在骗她,怎么会有一个人的命,可以抵过他想发起的这场战争。 “吕弈!”他说出这两个字,周身仿佛忽然迸发出王者之气:“这个人如果死了,我的仗也不用打了,北边有再多准备最后还是要來跟我议和,到时候他们也只能有俯首称臣的份!” “那么,为什么是墨家來做,因为你们沒有能力做!” “这不是墨家应该做的吗?这样可以达到你所谓的非攻,而且,你应该知道,这已经是我能够做出的最大的退让!”他的脸终于沉了下去,这才是她认为自己应该看到的表情。 她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样的诱惑,只要杀一个人,就可以避免战争,她也就不用和金羽分开,似乎一切事情都解决了,可是这前面必然是陷阱,如果杀吕弈这么重要,云天早就不会放过他,或者说是,这个任务确实太危险,太沒有胜算。 “我明白了!”她盯着云天那一双散发着霸气的眼睛,缓缓点头,向后退一步就打算离开。 “白灵月,不要离开,你斗不过我的!”云天在她已经转身开门的时候忽然说了这个。 她迟疑了一下,并沒回头,直接开门走了。 调查吕弈的情况,她有意避开了几个长老,而是通过另一条更隐秘的线,当资料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也是暗暗心惊,吕弈的父亲吕晋是朝中权臣,弄权一生长期把持朝政,当年在朝中就比云家要张扬得多,他着意培养吕弈的文韬武略,使他成为一个在各方面都几乎沒有人能战胜的人,而他也从小就表现出各种方面的天才,从经历來看差不多不能算是个正常人,白灵月是和他在战场上交过手的,她自认用兵是真的敌不过他,她和金羽那时候能守住城,主要还是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加上对方军队战斗力比较差,但是如果是一对一呢?她沒试过吕弈的武功,但是从资料來看他的武艺是深不可测的,根本就沒有过败阵的经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上一次常长老和她去见他,他身边一个侍卫都沒有,那是对自己的特殊自信吧!以一敌百一点问題都沒有,而且还有消息说,天堂会其实多次策划秘密刺杀吕弈,只是从來沒有成功过,想到这个她深深皱起了眉。 这些事情她自然是沒有告诉金羽,她知道云天也不会说。虽然是答应了云天,她却也沒想好让谁去刺杀吕弈,似乎谁去危险都太大,特别是南方墨者里面那几个以武艺擅长的,想來想去沒一个人会是吕弈的对手,一点胜算都沒有,其实整个墨家武功最强的,以前是郑洛,现在就是她了,可是吕弈远在千里之外,难道她要亲自跑一趟,这边这么多不方便,而且任何人知道了都不会同意…… 正在犹豫着机会就來了,南北方自从停战,每年都会派文官的使团互访,是一种虚伪的外交礼仪,通常在年关之前,柳申刚刚遇刺不久。虽然沒有证据能表明是南方的指派,但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这次南方这个时候派了使团來谈判,大概就是在为开战做准备,假惺惺做出争取和平的姿态,其实是为开战点燃导火线,而率领使团來的人,不是南方倚重的文臣,而是吕弈。 事实上,她从來沒有做过这样一件事,她是被当做巨子或者巨子的辅佐者來培养的,她练武是因为想要站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是最强的,她甚至从來沒想过有一天需要她亲手去杀一个人,准备夜行衣,给银针淬毒,调查清楚吕弈的作息时间,她看着床上沉睡的金羽,再看一眼摇篮里沉睡的孩子,最后把自己的脸蒙上, ------------ 我送你走 这是使团到达这里的第三天,使团被安排住在云府附近,自带的侍卫和云天虚伪地布下的侍卫非常多,但是她要潜进吕弈的房间,是沒人能拦得住的,其实很奇怪,吕弈是一个人住在最高的阁楼上,他把侍卫都分给了同行的文官,这里是整个大宅里防备最松懈的地方,白灵月从屋顶上找到吕弈的房间,里面还亮着光,但是一点声音都沒有,窗户敞开着,吕弈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桌边,在读书。 她再次对他产生这个感觉,他这个样子是丝毫也不像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的,完全只是个书生,而且烛光下他脸上的线条让人感觉有一些孱弱,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这个念头还沒过去她手里的银针已经出手,力道很稳方向很正,她也觉得这五根针如有神助一般,一定会认准吕弈身上的五个大穴,她伏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却听到吕弈很有底气的声音:“哪位英雄,出來见面吧!” 这都会失手,她不能相信,但也无可选择地跳下屋檐,这个时候是跑不了了的,吕弈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肩上披了件袍子,怎么看怎么沒有攻击力,她不想放弃机会,双脚落地的瞬间,八根银针同时出手,因为要保证每一根针的角度和力道,这是她能够同时发出的最大数量,她也从來不认为有人能够在一个瞬间里逃过这八根针,所以她每次与郑洛交手只用四根,可是今天她看到了,吕弈鬼魅的身形一刹那移向屋子的一个角落,气定神闲地站着,而她的针全部钉在墙上。 她不放弃,又是八根银针出手,但是他躲得比刚刚更加轻松,再來……他似乎无意马上制服她,只是躲开她的针,更像是在逗弄她,身影变幻得迅速而诡异,她的背开始隐隐出凉汗,毫不手软,每一次都全力以赴,可是八十根银针全数发出去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针,他却还是好好的,她沒有选择,掏出匕首來跃身上前,与他展开近身格击,而她此刻更加不是他的对手,十招之内,她已经被他逼进墙角,两只手都被反在身后,吕弈的目光浓黑,俯视着她,问:“天堂会派來的!” “墨者!”她压着声音回答。 他微微眯起眼睛,用沒有控着她的那只手,拉下她的面罩,说:“我们见过!” “是!”她逼自己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心里不是不恐惧的,她今天要是死在这里,墨家她并不十分担心,十大长老都在,在新巨子产生之前,总会有人主事,说不定一來二去就不用参与这场战争了,但是金羽如果知道吕弈就这样杀了她,估计会变成一个战争狂人,况且萱萱还那么小……不,现在不能想这个。 “留下你的名字,你可以走了!”他忽然松开她。 “为什么?”她本能觉得这里面有诈。 “我答应过一个人,不会杀任何一个墨者,但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退后一步:“墨者,不要被云天利用,杀了我他还是会发动战争,只是更顺利一些罢了,墨家如果要保护苍生,还是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吧!” “白络!” “巨子大人,失敬了!”他并沒有一点戏谑在里面:“战争又要开始了,吕某,期待着巨子大人的合作!” 她几乎不刚相信自己就这样从吕弈的房间里退了出來,除了一身冷汗,她把自己的八十根银针全部留在了那里,只有手里紧紧握着的郑洛留下來的寒冰匕首,似乎还能证明着一点什么?一路骑马回去,她才想到他怎么会知道白络就是巨子,如果他可以答应郑洛不杀墨者,那么他们也应该是有点交情的。 她把马拴在院子里,还沒进屋就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差不多也该饿了,她快步进屋,从金羽手里接过正在哭闹的念萱,解开衣服撤掉胸前缠着的白布,喂奶。 “我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了,发现你不在!”金羽的声音听起來疲惫,他们并沒点灯,但是他已经注意到她穿着夜行衣,不过她身上并沒有血腥味。 “我以为自己能早一点回來,沒想到会这么久!”她经历了刚刚惊心动魄的对决,此刻也正无力。 “去做什么了!”他以为是墨家的事情,也沒期望能得到什么正面回答。 “我答应了云天去刺杀吕弈!”她直接回答:“沒有成功!” 他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來,他想要骂这个女人是不是沒脑子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如果真出了事让他怎么办,她为什么就总是这样,好像她的命是那么无所谓,但是他已经说不出來,真骂得出來就说明担心还不够多,他缓缓蹲下身,黑暗中直视着她的眼睛,什么都不用说,他们心里就已经明白。 她哄着怀里的孩子吃奶,叹了口气:“我知道有危险,但是这是云天开出的唯一条件,我如果能杀了他,就不用再打仗不用离开,这个想法可能天真了一点,但是我也沒有其他选择,我只是……想再努力一次!”我只是,和你一样,也不想分开。 当孩子吃饱了沉沉睡去的时候,白灵月已经清醒云天给她的这个选择是一个骗局,如果他真的愿意兵不血刃地取得权力,当初就可以发动宫廷政变,他要打仗來重新组织一个全新的秩序,这是他不会改变的目的,而他给她这样一个机会,表面上看是给了她和金羽面子,实际上是想要让她去送死,他不想看她活着扰乱他的大事。 她把孩子放回摇篮里,金羽缓缓从后面抱住她,并不很用力,但是传递來的感情是真切的,他们都清楚,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南方政府的使团和天堂会继续进行着无谓的谈判,奇怪的是吕弈根本就沒有提遇刺的事情,甚至云天故意派人到他住的房间里去查,都沒有查到任何痕迹,白灵月心里其实感激吕弈这样做,很快两方就如预料中的谈崩了,吕弈带了人回去,战争真正到了一触一发的时刻,两方都已经开始向边境调兵。 金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回那个真正的将军府,时间一定不很长,因为他和灵月的时间本來就沒有多少,可是他再次见到阮胜晴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不小了,而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想到萱萱躺在床上小脸憋成青色,哭都哭不出來的样子,再想想那个本來就是府里过去的婆子哭着说:“将军夫人饶命,我女儿也在府里当丫头,是那边的夫人逼我的,她拿我女儿逼我的!”他真的不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活着的必要。 萱萱现在除了吃奶以外,已经开始吃一些流食,毒就下在米粥里面,巫长老倾尽全力三天三夜总算把这个孩子就回來,他和灵月也是三天沒有合眼,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下毒,她真的不怕报应吗?他出來之前,灵月拉住他说:“这个帐现在不要算了,她肚子里的也是你的孩子,她这样做是太毒了,但是你这样冷落她,也是你不对!” 难道他不应该冷落一个这么歹毒的女人吗?他看着灵月疲惫的脸,不忍心把火发在她身上,可是对这个挺着肚子的女人,他是可以打她,他可以毁掉她毁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还沒动手云天就已经派人过來了,,他们现在还不能惹阮家。 怎么会这样,难道她做了这样的事情他就沒有办法了吗?指着她的鼻尖手指忍不住颤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我只不过是气不过,同样是你的女人,何况我是正她是侧,你怎么可以厚此薄彼到这种地步,你好歹回府两天看看我,我怀着你的孩子容易吗?如果不是你那样对我,我会这样吗?”她大模大样坐在椅子里,倒好像非常理直气壮。 “那你就对孩子下手,你不满意我你冲我來!” “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就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什么都不是,金羽你别忘了你们现在靠的是谁,我知道你不怕我,但是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心头肉,我就是要告诉你,我嫁给你是要跟你好好过日子,不是要这个将军夫人的空位!” 他气急,俯下身面对她,大手捏着她薄脆的肩膀,缓缓说:“你不做这件事,你还有机会,但是现在,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沒有了,那个孩子有天生的隐疾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这次真的杀了她后果你根本承担不了,灵月她就快走了,但是我也不会回來,阮胜晴,你,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有本事你就闹,不要觉得我们沒有你阮家就不行,这事情就是闹到你爹耳朵里去,他也只能接你回家!” 他从來也沒有这样面对过她,或者说她根本就沒有见识过任何一个男人这样狠绝的一面,吓得小脸煞白,一时沒有反应,金羽转身要走,她才反应过來,抓住他的衣角哀求:“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是六嫂和五嫂教我的,药也是她们给我的,她们说不会要命的,还说一个女孩子你不会在意,我只是生气,想给你一点教训,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 他只是狠狠拽开自己的衣襟,抬腿走了出去。 他回到城南小宅,白灵月已经在等他,孩子被这样折腾这么一回,现在终于能好好睡下,她看着他,试着让自己微笑了一下,说:“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半个月以后我就动身去南面,你看现在的情况,我不想走都不行了!” 是,孩子的安全受到威胁,她现在走正是时候,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最后只能说:“灵月,对不起!” “沒有,你沒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其实是我差劲,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能用别的办法避免战争,拖了不愿意走,孩子才会这样,如果我早就动身,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我以前想,我应该想办法让你恨我,这样你以后也会好过一点,可是沒有办法,那样的话就是说不出來,也许就这样分开,也沒什么不好,谁能保证天长地久呢?也许我们一直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一对寻常夫妻,也会为无所谓的小事吵架伤感情,也许我年老色衰,你会看上别人,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她一直用一种宽容甚至是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知道不会!”他低着头喃喃,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对,不会,如果一直在一起我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你觉得可能吗?何苦要这样告诉自己呢?写休书吧!战事结束的时候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都活着,就算是还活着,我也沒法给你保证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我当然也希望那个时候我有机会和你再续前缘,可是沒人知道那时我们会是什么样,你现在休了我,我不想以你的小妾的身份离开!” “把孩子留给我吧!”他请求。 “你觉得我敢吗?” 他还是埋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桌面上,整个身体都在战抖,原來失去的时候就是这样痛的,这真的是最后的期限了,他连拥抱她的力气都沒有,她伸出手握住他战抖的手,起身把他压抑声音痛哭的脸拉进自己怀抱里,她都沒有哭,这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掉眼泪。 “半个月之后,我送你走!”他狠狠抱着她的腰,似乎想要掐断一样, ------------ 莫问归期未有期 ------------ 好好活着 粼粼的马车停在燕城偏南这个小宅的门前,佣人们都帮着搬东西,其实行李实在不多,但却搬來搬去磨蹭很久,金羽在一边指挥,白灵月怀里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微微有些发呆,灵玉在她身后,领着龙槐可怜巴巴的,巫长老看看巨子大人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头,带着自己的弟子到后面一架马车上去了。 金羽接了孩子上车,白灵月最后与妹妹拥抱告别,拍着她的背说:“好好照顾自己!”转身也上了车,这架马车上,除了车夫,就只有这一对马上就要断绝关系的夫妻,以及他们唯一的女儿,她坐在马车里,腿上放着孩子,车上有点晃,她一直努力控着孩子让她舒服一点,对面金羽看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 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加上是早晨,空气还凉,她把孩子抱在怀里紧了一些,萱萱只是在她怀里蹭了蹭,却看得出还是不暖和,他伸手接孩子,她看他一眼,就松手给了他,看他解开自己的外袍将孩子裹在里面,再看到孩子露出舒服的表情开始犯困,她才别过头去轻轻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 他只是低头看着孩子,不说话。 “你有空的话帮我照顾照顾灵玉,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 “她也是我弟妹!”他硬生生打断她,想的却是,以后,她也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 “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吧!对你妻子好一点,就算是沒有感情,她毕竟已经是你的女人,而且你们和阮家……” “巨子大人马上就不是我的女人了,已经不用为这些事情操心!”他硬生生打断她,其实他不想用这种态度面对她,他想要送她,就是想给自己和她最后一点好的回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似乎是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不理会,接着说:“还有叶儿……” “你不用着急说这些,我会送你很久!”沒错,他的计划是送她到莫邪关,差不多是三天时间,她可以从那里直接出城去南面,而他也可以直接奔赴战场。 这次她沒有想到,盯着他叫:“羽……” 这个时候孩子吭吭了两声,听起來像是尿了,他把女儿从怀里取出來,她已经打开包袱拿出小褯子,伸手要來处理,他接过褯子,说:“我來,这些该为孩子做的事,我一定要做一次!” 他已经看过许多次她为孩子换褯子,动作还算熟练,很快就处理完,沒让女儿难受,而重新把孩子抱进怀里,再抬头,她的眼眶终于微微有些红:“金羽,我知道这样把孩子带走,对你不太公平,但是你的孩子也就快降生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要送我太远,黄昏之前估计可以到达衍州,我们就在那里分手,你直接去战场吧!”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这就是她对他狠话的极限,好像也沒什么杀伤力,她只能在心里祈祷他同意,他随便说一点什么?她恐怕就要挺不住了。 他似乎毫不惊讶她会这样说,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说:“灵月啊!你什么时候能够懂得善待自己呢?你我是一体的,你要是能善待自己,也就能善待我了,沒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你就让它持续得稍微长一点,不行吗?” 她别过头去拼命忍眼泪,心里面百转千回,这个男人是太了解她了吗?还是他们命定应该在一起,他对她的了解是与生俱來,可是她何尝不了解他呢?她到什么时候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扭过头來脸上已经带了笑:“好啊!那么,我们就开开心心把这几天过完!” 他也笑了,伸出手,用拇指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就好像那里曾经有眼泪掉下过一样。 这天下了一天的雨,马车里也潮湿得很,速度更是不快,天黑了才赶到衍州的驿馆,这一路上一直是金羽抱着孩子照顾吃喝拉撒,到了驿馆也不放手,白灵月伸手去接他假装沒看见,驿馆的人见他一个大男人抱着孩子,女人在旁边什么都不做,未免奇怪,他也不管。 收拾干净在屋里点上炭火,周身立刻温暖,金羽在床边帮孩子换上干净衣服,巫长老在他们门前轻轻敲了三下,白灵月就出去了,就在他们刚刚进屋拾掇的时候,巫长老已经代她见过本地墨者,这一路的消息网早就已经布好,一出來巫长老就告诉她,南北方的军队都在向着莫邪关附近集结,而据悉吕弈并不在军中。 她点点头嘱咐长老天气潮注意身体就回去了,其实她对局势有着特殊的判断,吕弈会找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她知道他需要墨家,进屋看到金羽已经帮萱萱穿好衣服,正把女儿举起來逗她笑,她站在门边有一瞬间恍惚,巨子,与他的妻子,这两重身份是这么的不相容。 “灵月,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学说话,我想听她叫声爹,你说我这辈子还能听到这孩子叫我爹吗?”他背对着她说着,似乎还是兴致很高的语调。 她忍着想要上前抱住他的冲动,缓缓走过去,说:“你下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她肯定是会叫爹了!” “灵月!”他以为她答应了什么?目光炯炯地转向她。 “不管世事怎样变,她是你的骨肉,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她垂下眼睛,其实她什么都不能答应他,她只是想让他高兴而已。 “那么你呢?”他不放过她。 她再抬起眼睛,认真望着他:“金羽,我们逢上这样一个乱世,沒有人知道未來,这种世道死了比活着容易,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死在我前面,别的事情都可以不当真,这个你一定要记着,你忘记我,不再爱我,都沒有关系,只要好好活下去,我就会高兴!”她想要努力对他笑,可是看着他鬓边新生的丝丝银发,心头不由酸涩,才三十岁而已,他已经现出衰老的痕迹,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会怎样老下去呢?不,不能想下去了,难道他要送她这么久,是为了动摇她吗? 他一只手还抱着女儿,只用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脖子,答:“你也给我好好活着,墨家这么多年,赶上这种乱世的巨子估计也沒几个,完成了你的使命,我就接你回去,世道要是安顿下來,我可就不管你那些规矩,老老实实给我当老婆!” 她看着他有一点笨拙的样子,真的笑了出來。 “答应我!”他手上用力,捏着她的脖子。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她还是笑,似乎在说笑话。 “其他的!”他已经有点恶狠狠的表情。 “我答应了,你会信吗?”她收了笑,眼睛里面的光却还是带着笑意。 他单手把她按在自己胸口前,低低咒骂:“可恶的女人!” 这一夜他们只是相拥着汲取对方身上的体温,金羽一直把孩子搂在怀里,似乎他更加舍不得的是这个孩子,而灵月看着他抱着孩子睡着的样子,就感觉整颗心都浮在天上,感觉不到痛了,她感觉不真实,不知道是不相信眼前的此情此景,还是不相信马上就要來临的分别。 第二天情况依旧,只是雨过天晴天气好了许多,周身一暖萱萱也活跃起來,金羽轻轻哼着歌逗她,拉着她的小胳膊让她站在自己腿上,灵月看着这一切,只是笑得一脸慈爱,温馨快乐,这一家人,仿佛只是要做一次短途旅行,离别,被尽量丢在了一边,这晚到达了青城,他们一起出征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驻扎了很久,而这里离子安已经不远了,墨者送來消息,两方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五天之内必定开战,但仍然沒有吕弈的行踪,她下令在莫邪关外的峦城透一点墨者的行踪出去。 这夜金羽把她和孩子抱在怀里,絮絮说了很久,说他们在这里守城的时候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渐渐范围扩大,只要是他们认识以來她让他动心的事情,他都会回忆,一次次轻轻问:“你记得吗?你还记得吗?” 她不是不想给他回应,但她的反应似乎是一种自我保护,明明也很难过,每一点记忆都清晰如昨,可是就听他这样说着,却不能跟上他的脚步,只是闭上眼睛,好像他说的话她都听不见,都不在乎,等到耳边的声音消失,她缓缓睁开眼睛,身边丈夫和孩子都已经睡着,她才凑到金羽耳边轻轻说:“我们在一起,每一天我都清楚记得,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忘记,一直到死!” 他想要告诉她,他明白,但是他选择了继续假装睡着。 清晨是他先醒,她醒來时耳边是舒缓的笛声,这支曲子似乎很特别,每一次都可以灌注不一样的感情,今天,她觉得这相似的旋律里面,是完全不同的意蕴,那是扯不断的思念,和绝望,披上衣服走出门,他就站在院子里面,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收了笛子,转身看着她。 这时的她低眉顺目,完全一副小儿女态,低头拿过他手里的笛子,用手指轻轻地摸,抬起头來撒娇一样:“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他笑望着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和这支笛子一起买下來的那支钗,你说过要送给我的!”她目光流动,嗔瞪他一眼。 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呵呵笑出來,一把将她带进怀里:“灵月,这是你第一次让我抓到你小心眼儿!” “其实我一直就小心眼儿!”她用力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所以声音闷闷的,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后一天了, ------------ 不再完整 他们绕开了子安,因为这一次开战的地点选择在另一处军事重地莫邪关,马车走的很慢,整整一天才到达莫邪关外,这场持久的送别也终于要到达终点,下车后金羽把孩子交给巫长老看顾一晚上,两个人一进屋他就把她抵在门上狠狠地吻住,她只是愣了一下,马上热切回应他,不论以前和以后都是什么样子,他们要一个完全拥有着对方的晚上。 身体久久沒有分开,他一次又一次将她和自己送上极乐的巅峰,看着她殷红迷离的小脸,恨不得把她吃进肚子里去,她的身上,已经布满斑斑吻痕,而他的背上也被她的指甲扣出月牙形的伤痕,某一个瞬间,是真的想就这样死去,生活再也不要继续,她最后撑不住,窝在他怀里一动也不能动,而他,缓缓吻着她的脸,一点一点,额头,眼睛,鼻尖,嘴唇,一点都不放过,似乎要把每一次的触觉都铭刻进心底。 “灵月,你记着,我只会对你这样,你走以后我不会让自己喝醉,我不会碰其他女人,你放心好了!” “灵月,我明白你的选择,在你心里沒有什么比墨家更重要,但是让我排第二可以吗?不要再让其他东西比我重要,可以吗?” “灵月,我知道你也难受,我们这样都只能让我们更难受,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这样折磨你,哪怕是同时折磨了我自己,我多痛,我就想让你有多痛,你明白吗?” ………… 他时断时续低低在她耳边说话,而她,不做任何回应。 这样的欢爱让人绝望。 两个人都累极,他紧紧搂着她,让她的背紧贴在自己的身前,下巴顶着她的发顶,徐徐拉长呼吸,却睡不着,心还在疼,这几天他是难过,可是他总是希望看到她比自己更难过,于是有一些故意的成分,而这样极致的占有之后,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似乎是觉醒了一样,痛的感觉这样清晰强烈,他再也,再也不能这样拥有她了,想到今后的日子,只觉得一片荒凉。 在这样激烈的激情之后,他以为她会很快入睡,可是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轻轻唤:“羽!” 他迟疑一下沒有回答,他说了太多话,现在想要知道她会说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沒说,只是把一只手咬在嘴里,压抑着声音哭了起來,她身体微微的战抖让他本來就在疼痛的心上好像又狠狠挨了一鞭子,他一动也不敢动,不敢让她发现自己是清醒着的,只是他的眼泪,也顺着眼角淌进枕头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平静下來,两个人也确实是累了,迷迷糊糊相拥着睡着了。 也许是太累,也许是太痛,这一夜竟然沒有任何梦境,她在他之前醒过來,起身洗漱穿衣,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穿着巨子的玄衣站在床边,冷冷开口:“将军,写休书吧!” 愣了片刻,他竟然一点点笑出來,说:“别着急,答应了你,我就肯定会写!” 他起身穿衣洗漱,到马车里面拿了一坛酒出來,说:“我们最后再一起喝一杯!” 天上人间,这名字现在听起來有一点讽刺,他把酒倒在两个酒杯里,说:“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希望我能喝到这种酒酿到第五年的时候,现在已经是第七年了!” “是啊!我们在一起五年,金羽,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人生沒有几个五年,这五年我们毕竟是幸福过,有这样一个五年我很知足,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什么是对你最好的,其实忘记我是对你最好的,不要再挂念,喝了这杯酒,收好这五年的记忆,足够了,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她摸着玉质酒杯清脆的外壁,姿态做足。 “别急!”他按住她想要拿起酒杯的手,顺着向袖子里面探,摸出一根她的银针,他知道她平时带在身上的银针都是沒有毒的,拿起來刺破自己的中指,把血滴进酒杯里面,再推到她面前,同时把针也递过去。 她会意,同样刺破自己手指,血滴进另一杯酒中,送到他面前,然后拿起带着他的血液的酒杯,将淡红色的酒液一饮而尽,她许久沒有尝过自己酿的这种酒,味道似乎醇厚许多,夹着他血液的味道,淡淡腥甜,仿佛从此以后,他的血也已经开始在她的身体里流。 他也同样饮下,放下酒杯自言自语似的:“院子里还有四坛酒,以后每年过年我都要拿出一坛來喝,我希望等到我喝完,你也回來了!” 她似乎是沒听见,看看他酒杯里面那殷红的一点酒底,心里动了一下,却仍然是说:“写休书吧!” 他差不多是怒极反笑,说:“灵月,你有时候让我觉得,你比我更像男人!” “我不是个好女人,所以你忘了我吧!”她垂下眼睛。 “不,是我不是个好男人,其实你是天下最优秀的女人,可我不是最优秀的男人,所以你要走我留不住你,也是因为这样,你会说让我忘了你,可是我却最害怕你会忘了我!” 她低头不看他的样子,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让他有点不忍心,自己起身去拿笔墨,在桌子上摊好了,提起笔,一串动作做得很是顺畅,可是笔锋接触纸面,他才发现自己无法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墨在纸上洇开一大片,他只是板着脸沒有了任何表情。 “直接签名字吧!”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放在他面前。 她竟然自己准备好,他无法抬头,只是将笔移过去,迅速写下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他的妻,这是真的,他就这样,亲手送走了他最爱的女人:“将军,保重,战场上见!”她取回休书,后退两步转身,关门的声音传进耳朵,他的心已经痛得感觉不到存在了。 从今以后,她只是墨家的白络,他只是天堂会的金羽,他们都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做回自己,背负各自的责任,也是一种痛苦的解脱,但是事实上是,都不再完整。 她带着巫长老出莫邪关,半天路程就会到达峦城,也就是南方的地界,出关之前,她得到两个消息,第一个是吕弈联系到了赶到峦城接应她的聂长老,要求见她,另一个是來自燕城,常长老病故了。 她看着马车里对面坐着的面无表情的老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自从得到常长老的死讯,巫长老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长老,要不然让景郁过來,你到后面马车里去!”她想人总是需要发泄的,而她在这里,她大概不愿意哭出來。 老人似乎沒听见,半天才缓缓摇摇头,道:“我早知道会这样,上一次看到那老东西一眼,我就知道他时候不多了!” “那您还……” 她又摇摇头:“不需要的,我和他一直都这样,我要是那个时候给他好脸,他只能觉得我可怜他!” 她默默,人相知到了一定境界,还是免不了伤害。 “巨子大人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们的事情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巫长老挪了挪身子:“遇到他,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那时候我才十七,还不是墨者,说起來,他那时年纪大了一些,三十出头了,我的师父也就是我父亲是当年很有名的神医,他那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我父亲和当时的一个长老有些交情,就留他在家里养伤,我照顾他,算是日久生情,他表明心迹是在我们家后院种草药的田边上,他说得一点都不动听,他说:‘我去和你爹求亲,好不好,’我一直记得一阵风飘过,带着金银花的香气,后來我们成亲,我为他成为墨者,可是我们却吵了一辈子,聚少离多,很长时间不见面,见了面沒多久又开始生气,其实是因为什么呢?可能很多时候原因在我,当初让我当长老,当然是老巨子提出的,但是我可以不答应,可是因为吵架我就答应了,明明知道从那以后就难以再厮守,那似乎就是一个开始,那时候我们结婚不过五年,可是已经非常疲惫,我沒有办法像普通女人那样把自己当成他的一部分,他的脾气也倔,很多时候两个人都是好意,可是说着说着就又吵起來,再生气,就故意去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情,说实话是沒有误会,很多事也不是真的不能原谅,就是脾气在这里摆着,对自己对别人都够狠心,爱是真爱,可能不那么爱也就不会那么吵了,其实这样做人真是累,所以我现在看到巨子大人你和金将军,心里也不是滋味,你们……” “其实我们不吵架,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她似乎是想为什么辩解。 “我知道,将军脾气好,那老家伙要是有将军脾气一半好我也不会这样过一辈子,所以我才更为你难过,其实是墨家拖累了你,老巨子和郑公子都打算错了,他们沒权力为你决定什么?阴差阳错的,把人都耽误了!” ------------ 追随而去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她沒想到巫长老会替她把帐算在墨家头上,却也想不出什么话來反驳。 “巨子大人恕罪,我沒有别的意思……”见她摇摇头,巫长老继续:“其实老身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巨子你沒必要一定要走啊!你看我们一路走來,北方明显比南方清明,南方百姓都想方设法往北走,其实顺应民意帮助天堂会得天下,也能让黎民少受战乱之苦,这样你和将军……” “不,不是这样,当初帮金羽守城,我承认是我的私心在作祟,而且朝廷统治确实混沌不明,但是那应该讲差不多是我的个人行为,沒有把墨家牵涉进去,在南北方之间,墨家需要做一个选择,现在南方的局势可能不理想,但这也是趋利避害的选择,我更加了解云天,这个人不能得到天下,他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不要看现在北方比南方好,他一旦得到天下,很可能还不如现在的朝廷,这一次我來到南方,就是下定决心要举墨家之力打垮天堂会,所以我和金羽,是彻底不可能了的!”这就是她不能答应他什么的原因,再见面的时候,他如果不是阶下囚,那么她就是阶下囚。 “这……”巫长老也明白了,这是一个巨子该为天下人承担的,儿女私情和这个比起來,又能算什么呢? 萱萱本來在睡觉,这时在白灵月怀里醒來,睁着一双眼睛若有所思似的,巫长老心里面一动,幽幽感叹:“可怜了这个孩子!” 这个白灵月无话可说,心里想的却是幸亏有这个孩子,不然她哪里有勇气离开金羽呢?抿抿嘴唇,她忽然问:“长老你,有过孩子吗?” 巫长老深深愣住,半天才答:“有过的,沒保住,这也是后來我们一直吵架的原因之一吧!你放心,这个孩子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保住,其实你的思虑真的太多了,这个孩子身上的隐疾,和你怀孕时的情绪关系很大……” “可是我不想谁來想,我也动过重新推举巨子的心思,可是这种时候,说白了我还是放不下,若真成了望帝也是千古罪人!” “哎!”老人长长叹一口气,不说什么了。 巫长老还是沉浸在丧夫的情绪里面,白灵月的思路却已经跳脱开,她逼自己不再想金羽,她要想她应该考虑的事情,萱萱吃了点东西之后又睡着了,她低声开口问:“长老,你说我们和吕弈合作,真的合适吗?” “什么?”巫长老忽然被这样问,怵然一惊。 “我是说,南方能够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吕弈了,现在虽然是文官当道,但是真打起仗來肯定就不一样,而且吕家的势力也在那里摆着,但是我总是觉得不太合适,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 “巨子大人,怕是思虑太多了吧!” “可能是因为之前跟他交过手吧!反正现在是他找到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进峦城之前,她让景郁扮成已婚女子的样子,抱着孩子和她同车,自己则穿上巨子的衣服,把头发束起來,从今以后她就是萱萱的爹,她还不打算以女子的身份和吕弈合作,她腰间的佩玉,挂的是郑洛的那一块带着翠绿波纹的,似乎是想要提醒自己,该做什么?南北交界的城池,检查必定是严格,她们这两架马车还沒行到大门,就已经被拦住,她下马和城头的卒子说话,就看到吕弈骑着一匹白色高头大马,缓缓走來。 在看到吕弈的这一个瞬间,白灵月忽然把从前对他的感觉都忘了,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可以信赖的陌生人,心里似乎也踏实了,不再犹豫了,她就要和这个人合作,为了苍生,灭掉天堂会,做一个巨子该做的事,最先走到她面前來的并不是吕弈,而是墨家聂长老,看起來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策马而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参见巨子大人!” 让聂长老站起來,吕弈已经來到面前,她抱拳行礼:“吕将军,幸会!” “巨子大人,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吕弈的笑并不很真诚,但也并无诡诈。 她回身介绍:“这是内子景郁!”景郁抱着孩子,曲曲膝盖低头答礼,吕弈也低头称“夫人”,这时候再回头看后面的马车,巫长老正从车上下來,动作似乎有些迟缓,她过去扶了一把,长老抬头看向吕弈的方向,忽然身子一顿,一口血呕在地上。 “师父!”景郁一急马上跑过來。 白灵月赶紧接了孩子,才伸出一只手扶住巫长老,什么都沒说。 由于巫长老忽然出状况,一行人速速进城,吕弈将他们安顿在峦城里最大的客栈住下,白灵月也暂时不能和他商讨具体事宜,匆匆抱歉约好明日再谈之后,他就离开了。 其实虽然都被看作是老人,但实际上巫长老比常长老要小不少,今年应该只有五十出头,身体沒到衰竭的时候,看來是常长老的离世给了她致命的打击,相随而去也不失为一种结局,白灵月已经亲自搭过脉,景郁也开了方子煎了药,只是大家心里都清楚,长老已沒有求生意志,时近傍晚,夕阳的光线从敞开的门进來,在地上扯出一道橘红,门内景郁端了药一勺一勺喂进师父嘴里,白灵月将哄睡着了的孩子放在床边,嘱咐景郁一起看管,又看了一眼门外一直站着的聂长老,抬脚出了门。 墨家聂长老聂穹,在十长老中是比较特殊的,或者说每一代长老中都有这么个特殊的人,他们沒有自己分管的区域,不在墨者的层层体制之中,更像是江湖中人,只有在某个长老暂时不能管理自己区域内的事务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帮忙,比如这一次,聂长老就是代替巫长老坐镇东南,掌握南方朝廷的动向,但是事实上,只有这些长老们和巨子本人知道,他们并非沒有手下,他们掌握着墨家最精英的力量,不仅可以准确地收集和发布任何消息,是墨家最安全最隐蔽的一条线,而且个个身怀绝技,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被动用,这是巨子独享的一条线,而历代掌握着这条线的长老,都是巨子最亲密的伙伴,这个位置上的上一任长老是何长老,他在老巨子死后卸任,只做了掌管一方的普通长老,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缺,从前白灵月以为自己以后会坐上这个位置,因为她以为郑洛会成为巨子,所以她对这条线的掌握其实比历任巨子都熟悉,而这个聂长老,是郑洛生前最好的朋友,也正是在郑洛的影响之下才成为墨者,与她虽沒有与郑洛一般的情谊,但她一直觉得应该信任他,信任他就好像是自己对郑洛的一种补偿。 第二天起了大早,白灵月看望了巫长老,又照顾孩子吃了些东西,就留下景郁照顾老人和孩子,和聂长老向吕弈在峦城的府邸去了。 吕弈在书房里等他们,只有一个人,客套几句之后,两个人很快进入正題,吕弈开诚布公:“我想巨子大人对于吕某行军打仗的能力,是有所见识的,这方面并不需要墨家的配合,但是朝廷和天堂会叛贼用兵,屡屡失败,很大一个原因是有内鬼,而我们在这方面真的沒办法和云家匹敌,我听闻能与云家消息网匹敌的,只有墨家,这也是吕某为什么一直要和巨子大人合作的原因!” “这个我当然清楚,吕将军放心,北面的作战部署,我会详细提供,将军虽然是个用兵天才,但也不应骄矜,白某在北方军中也曾参与决策,对他们几个将军的用兵风格非常熟悉,相信可以帮到将军!” “我听说,墨家人只能守城,如果是攻城略地,你们只会阻止,是这样吗?”吕弈微微眯起眼睛,却并无笑意。 “墨家人最终的目的,是要保护无辜的民众少受战乱之苦,为黎民选择明主,追求的是宇内相对的清明,并非刻板不能进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她仰起脸來,目光炯炯。 这时候吕弈却微微笑了,说:“想不到巨子大人有如此透亮的心胸,那么我们从今以后就是同盟,要为铲灭乱臣贼子精诚合作!” “从今以后只要我墨家做得到,听任将军调遣!”两个人击掌为盟,目光都闪着危险的光芒。 “以后在人前,白络只是将军的智囊之一,请将军直呼我的名字!”白灵月微微一笑。 “这样对墨家,恐怕是不尊重,不如我们兄弟相称,吕某今年二十有八,不知……” “吕兄客气了,小弟刚满二十三!”在吕弈说出自己二十八岁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吕弈比金羽还小两岁呢? “那我只好叫一声白贤弟了!”吕弈爽朗一笑:“白贤弟明天能否和我一起奔赴军营!” 她为难了,只能照实说:“巫长老忽然病重,小弟想要处理了这件事再过去,吕兄放心,你需要的东西我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去!” 他沉吟一下,说:“好吧!我在军营等着贤弟!” 吕弈先起程去了军营,白灵月飞鸽传书给程彦以及北方军中的几个墨者,下了死命令,她要北方所有的作战命令,拿到之后又马上转给了吕弈,其实也只有三天,巫长老的情况越來越差,完全不醒人事,不要说药,就是米汤都灌不进去,景郁趴在她师父身边只是哭,白灵月拍拍她肩膀,说:“不要哭了,准备接任长老吧!你先出去,我和巫长老单独呆一会儿!” ------------ 惊天秘密 巫长老还是沒有醒过來的迹象,她握着长老的手,说:“我知道你还有话对我说,你听我说,我知道了你和常长老最大的问題,你认为他已经是云家的人了,对吗?他确实为云家做过太多事情,他到最后还误导了我,但是他也沒有背叛过墨家,何况他有把柄握在云四手里,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他会把墨家的一些事情提供给云家,但是也从沒给墨家带來过什么实质的损失,何况他同样带來很多云家的消息,而且要说这个,你也为吕家做过很多事情不是吗?你们都是为了墨家,为什么不能互相谅解呢?”她确实让聂长老去查了常长老的底,也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云家和天堂会中的人并不少,她却那么晚才了解到天堂会的具体情况,可是人已经入土为安,她又能再说什么呢? 她本來只是想要说出來,沒有期待会得到回应,沒想到巫长老竟然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唇翕动着,有话要说,她把耳朵凑到老人嘴边,听到的话几乎令她震惊:“吕弈,是我们的孩子……” 她缓缓抬起头,盯着老人的脸,巫长老此刻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似乎马上就要断气,却仍然挣着最后一口气,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她,她最终点了点头,似乎郑重承诺了什么?老人才松下一口气,合上了眼睛。 丧事办得简单至极,最伤心的人就是景郁,时间仓促连巫长老的几个门徒都沒有到齐,大家就这样匆匆把长老葬了,出殡这天聂长老带來他调查的结果,在吕弈出生的时候,巫长老就在吕府中给吕晋治病,吕夫人难产,吕弈出生后沒几天她就死了,这是当时吕府中人的一致口径,无一例外,而当时吕晋的病也拖了很长时间,巫长老在吕府里住了差不多一年,墨家安排在吕府中的墨者,似乎在巫长老入府不久就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能查到的只有这么多,她也沒说什么?她之前叫聂长老去查,只是说查查吕弈的身世,以及当时巫长老的情况,并沒有告诉他巫长老最后那句话。 但是这事情还是有疑点的,以巫长老的医术,她在吕府里面,不至于让吕夫人死于难产,当时的府里竟然除了她沒有墨者,而且时间也太长了,什么病要治一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说,她当时在吕府中分娩,由于不想让常长老知道这个孩子所以就送给了吕家,那么很可能吕夫人生的孩子本來就死了,这大概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在见到吕弈的一刻忽然吐血然后一病不起,也可以解释常长老在与吕弈交手之后病重,父子之间应该是有这个感应的,而巫长老当时为什么要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倒是知道一些,上一次她让聂长老调查常长老和巫长老的过去,就已经知道,常长老曾有过另一个女人,一个身份高贵的有夫之妇,这正是被云家握在手里的把柄,也是巫长老不原谅他的原因之一,现在想想,时间正好差不多。 本來,她是非常尊重常长老和巫长老的,他们过世她也伤心,但是了解到这些真相之后,这两个长老却让她感觉寒心,都说墨者可以为巨子死不旋踵,对巨子的命令要无条件服从,可是这两个老人却在墨家之外选择了其他的立场,就算是迫不得已,他们毕竟是长老级的人物,她顿时感觉身边很危险,可是见到了吕弈就是另一回事,想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而这一对父母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她再看他,就感觉怜悯。 她來到军营,把景郁和萱萱留在了峦城,身边跟着的是聂长老,走进吕弈的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后面发呆。虽然已经有人进去通报过,但她见到他,他仍是坐着不动。 她感觉很奇怪,她和吕弈并不熟,可是现在这个毫不客气的姿态,让她觉得他们是相识很久的朋友,她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吕兄在想什么?” 他当然早就知道她來了,却不起身迎接,也确实做出坦诚的样子,问:“巫神医过世了!” 他这样一问她就有点慌:“嗯”了一声,才想到巫长老既然和吕家过从甚密,他定然也是认识的,定定神,问:“吕兄认识巫长老!” “巫神医为先父治过病,先父曾身染恶疾,多亏了神医先父才得以康复,前些年得以寿终正寝!”他这样回答,她却感觉他隐瞒了一些什么? 她不想在巫长老的问題上纠缠下去,于是说:“内子景郁是巫长老的大弟子,我将她留在峦城为巫长老守孝,也考虑到军营中女人出入多有不便,不过她來了倒可以做军医!” 吕弈表情微微变了一下,答:“这一点上,恐怕是要委屈贤弟了,我们南方军中明令不准女人进入,否则杀无赦!” “这又是何苦,难道女子就会扰乱军心吗?我倒想见识一下将军的军队是怎样的纪律严明!”她稍稍激动,就攻击了吕弈的软肋,南方军队最大的问題就是纪律散漫,但是转念就知道自己说多了,她现在又不是女子。 吕弈却不以为意,只是说:“这是上面的命令,也不是吕某的意思,如果贤弟实在思念弟妹,可以让她扮了男装进军营來,但是孩子是断断不可的,照顾不上的!” 她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她不明白吕弈怎么能够猜透她心里的想法,她并不是那么需要景郁过來,只是萱萱她怎么离得开呢?可是口上只能说:“吕兄多虑了,白某刚刚到來,怎么好给吕兄添这么大的麻烦,大敌当前,儿女私情就放在一边吧!”她说出这些,心里也是一惊,儿女私情,是真的放在一边了。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吕弈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样东西,说:“这个还给你!” 她这才知道他刚刚发着呆是在看什么?是她与他交手时留在房间里的八十根银针,他整整齐齐收进一个白布的针囊里面,托在手掌里呈到她面前,她不得不笑笑,说:“吕兄见笑了,我这样一点雕虫小技……” “贤弟不必谦虚,说实话你是和我交手的对手中坚持最久的!” “你也是我唯一不能战胜的对手!”她拿起针囊,在手里掂了掂。 再抬头,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笑了出來。 她來到这里,成为吕弈唯一的智囊,所以就被整个军中人奉为了上宾,大家看她的目光多少有些新鲜,她之前当然了解到吕弈身边是一个幕僚都沒有的,墨家和云家都因此而未能在吕弈身边安插有效的线人,但是真的看到这一点,她才感觉奇怪,他真的是完全独自决策,现在再回头想想那次与吕弈的交手,那么诡异的身手,她猛然觉得吕弈应该是个性格古怪的人,可是在他面前却又沒感觉了。 她在观察吕弈,这是一种不太自觉的行为,他身上有许多矛盾,他长得近于精致,身型略显单薄,透出一种文弱的气质,甚至披上战甲会让人感觉不太协调,但他的的确确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对待战事虽然是精确又沉着的,但看起來却有那么一些不在乎,似乎只是能够打胜仗,而不是想要打胜仗,而他的为人则非常孤僻,身边沒有佣人沒有侍卫,任何事都自己动手,手下的将士就更是不大接近,安排照顾她生活的小侍卫告诉她,他们将军以前有过两个朋友,但是他的朋友都沒多久就死了,她现在就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她自己还并沒有把吕弈当成朋友,他有时在睡前会派人叫她去坐一会儿聊聊天,多是谈一些风骚雅事,或者是下盘棋,从不互相过问私事,可能这就是吕弈待朋友的方式了,只是她并不能从他的言谈中感觉到任何性情古怪。 除了把自己收集到的讯息交给吕弈,她其实沒有其他事情,战场上的事用不着她费心,她关心的是这一带百姓的安危,安排墨者去游说当地大户设粥棚赈济战争灾民,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她不想真的参与到战场上去,她不想真的与那一方的主将针锋相对,但战事情况她还是了解的,她很奇怪这一个月來的走势,因为按照她的预想南方军队应该可以势如破竹早就开始反攻了,可是现在他们还只是勉强守住了城而已,云家在这边当然是有细作的,但吕弈身边沒有人,他的作战计划不可能全面地泄露出去,这一点她在北面的时候就发现了,而吕弈这样一个用兵的天才,怎么会进展这么慢呢? 她对聂长老说出自己的疑虑,聂长老只是微微一笑,说:“巨子大人还沒有去军营里面看过吧!” 南方军队的军营,她之前就知道纪律散漫,可是也沒想到会这么差劲,简直就称不上是军人,大多数军人都是农夫抓进來直接上战场,每天组织练兵也就是站在那里晃一晃,毫无战斗性可言,而那些带兵的将领,作风同样松散,不仅是痞气十足,更重要的是无心恋战,只是慑于吕弈,加上朝廷命令,必须出來打仗才会呆在战场上,每日赌钱喝酒,似乎要及时行乐,只有极少部分军队还有军队的样子,那是常年跟着吕弈的精锐力量,不能轻易放在战场上的,这样的军队比几年前和她在战场上交锋的南方军队比起來更加沒有战斗力,吕弈能用这样一支队伍守住城,实在也是奇迹了, ------------ 不能留的孩子 她站在军营门口,看着里面抱着武器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兵卒们,转身去找吕弈,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军队是个什么样子,他怎么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呢? 这些情况吕弈当然是清楚的,他耐心听完她的质问,只是淡淡问了一句:“那么贤弟有什么高见呢?” “保卫国土铲除叛贼,这些振奋军心的方法难道用不上吗?” “早已经沒用了,这些年朝廷在南方,为了夺回北方土地,招兵买马事实上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这些征來的兵根本就不愿意当兵,大家都听说北方人过得很好,都希望云天有一天能把这半个国家也占上,何况朝廷又历來有重文轻武的传统,我现在的俸银也不及同等级文官的一半,拿给军队的钱可想而知,我有时候也想,这个时候其实战胜战败都无所谓了,我也只是尽力而为!”他说着说着苦笑出來,并不勉强,是真的无所谓。 她愣了愣,这情况她当然也是有所了解的,却沒想到对军心影响这么大,问了一句:“那你何必把人命往战场里扔,不如直接投降算了!” “你希望我这样做吗?”他还是淡淡的。 她一时被噎住了,缓了缓才说:“吕兄,你听我说,我从北方來,我比你们都了解云天,他不能得到这个天下,可能现在的朝廷也算不上什么好朝廷,但是云天如果得到天下他会玩弄天下苍生于股掌间,根本不会是现在对待北方百姓的样子,相信我,他不能得到天下!”她说这些话,脸上就露出狠绝的表情,手紧紧捏着桌子边缘,再用力硬木的桌面就能被她捏下一块來。 “你想怎么做!”他也紧紧盯着她。 “弃掉两座城!”声音从她嘴里发出來,有些嘶哑。 “什么?” “弃掉两座城,逼朝廷增加军饷,吕家的势力应该可以掌控一部分文官的立场,墨家也会配合,让文官主动上书要求降低薪俸支援战场,提高将士们的待遇,同时补助每一个男子出來服兵役的家庭,这样才有可能让他们在战场上给你卖命,我想吕家的人脉可能不掌握在你手里,但是你要想办法!” “如果真能如你所说,吕家是可以用上力的,我会联系我姐姐!”他点头。 她忽然又觉得他单纯得可以,他似乎就是吕家的一个工具,不掌握人脉也丝毫不懂权术,只会打仗,不过也难怪,他只不过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罢了,想到这个她忽然觉得只有她一个人是他真正的同盟,只有她是真的在为他着想,她又有点可怜他。 他们按计划行事,且战且退,峦城已经让了出來,趁乱白灵月还是把景郁和萱萱带进了撤退的队伍里面,两个月沒见到女儿,她把马车四面的布帘都落下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孩子长了不少,景郁照顾得也好,白白胖胖的,这孩子嘴巴像她,眼睛却非常像金羽,细长的,眼角微微上翘,仔细盯着这双眼睛,舍不得挪开目光,她又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那隔着空间遥遥的一眼,就注定一生都放不下的牵念,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发现自己又在想这些,她不该想的,他们已经沒有归路了。 马车走得很快,晃动有些猛烈,她忽然很想呕吐,掀起布帘朝着车外干呕,却又吐不出东西,抬头才发现吕弈骑着马,就在她马车旁边,目光很关切,她摆摆手,退回马车上,景郁马上问:“巨子大人你怎么了?” “沒事,可能是吃错东西了!”她这样说着,景郁却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探脉息。 看到景郁脸色一变,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其实她已经怀疑过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确信,两个人目光相接,沒有说话,只是瞪大眼睛互相望着,这时候车又猛地颠簸一下,她马上把萱萱抱稳,就错开了目光,才说:“这样颠簸一路,说不定也保不住的,如果退到廖城还在的话,你就开一副药帮我打掉吧!” “不可以,怎么能不要,这是你和将军的……” “我现在根本不能暴露性别,而且正因为是我和金羽的,才不能要,再生一个他的孩子,我还怎么跟他打仗,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她瞪着她。 “不行,我答应过师父,这辈子都不能给人开堕胎的药,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的!” “好,你不开,我自己开!”她抱着萱萱,抱得紧紧的。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怀孕,因为跑去和郑洛交手,结果就掉了,可是现在腹中的这个孩子却似乎特别命硬,一路颠簸到廖城,都沒什么事情,军队在廖城外面驻扎下來,吕弈带着她和几个高级将领进了城,城里面的百姓已经因为战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都严严关起门窗,仿佛一座空城,城里的太守出來迎接,他们就住进了太守府里,她一住下就推说身体不适关了房门,让聂长老去给她买药,药方是她自己写的,怕打不掉,药下得很猛。 景郁似乎是生了她的气,带着孩子住在了别处一直沒來看她,她把药煎好喝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进喉咙,她才真切地意识到,她是要杀掉金羽和她的一个骨肉,也许萱萱根本就活不到成年,如果是那样她会怎样后悔,金羽知道之后会怎样,可是现在她真的不能生下这个孩子,药力很快就发挥,看着血液从下身流淌出來,她感觉眼睛酸涩,可是完全不能哭出來,她只是忍受着身体里面的疼痛,双手紧紧绞着床账,倒吸冷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感觉來自身体内部的寒冷和疼痛,醒來是因为听到吕弈的声音在外面:“贤弟,我听说你病了,來看看你,怎么回事!” “沒事……”她张口说话才发现声音这么微弱。 “你怎么了?”吕弈声音变得急切,伸手就要掀开床账。 她看到床账的晃动,马上喊:“你别进來!”声音就变了。 天,她知道这声音是收不回來了,一时摊在床上说不出话來,外面吕弈动作也顿住了,两个人冷了一会儿,他低了声音说:“你是女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她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掀开被子看到满眼血红,她颤着声音只说出:“帮我去叫景郁过來,快!” 她对自己用药太过,导致流产之后仍然血流不止,景郁赶过來看到这个情况,几乎是哭着写了药方,派人马上抓了药去煎,景郁一边哭一边骂:“你知不知道多危险,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也用不着这样,如果真的出什么事墨家怎么办,萱萱怎么办,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将军对你……你们……这是何苦呢?” 她虽然虚弱,这个时候看着她手下新上任的长老这个样子,还是微微笑了出來,伸手摸摸景郁的脸,说:“你这个样子,还真跟你师父有几分神似!” “你还笑得出來!”景郁本來是想再骂,却开不了口了,只是掉眼泪。 “好了,我都沒哭你哭成这个样子,我沒事!”其实景郁比她还要小两岁,就这样成了长老,担负这样的责任,实在是难为她。 “再说沒事,再说沒事,你现在的情况就是要好好调养,什么都不能干,明不明白!” “好好好,你一会儿把萱萱抱到我床边來,我看着孩子,什么都不做!” 这个时候,就算是她不想顾及自己的身体,身边这一堆人也不允许,把自己手里的事情交代给聂长老,景郁把她和萱萱都照顾得无微不至,战场上的事情吕弈更是不用她费心,她只有乖乖养好自己闹出來的这场病,什么都不做发呆的时候就很多,很多时候她望着床边摇篮里的萱萱,感觉非常模糊,这是她和金羽的孩子啊!他们才分开多久,她就开始不能相信,好像过去的五年,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还是敌人,这样也好,堕掉了这个孩子,他再也不可能原谅她了,把最后的侥幸心理也拿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在侥幸。 病养了半个月,血止住了,她的元气也恢复一些,只是景郁还不允许她走动,她也只好在床上坐着,这天傍晚喝了药,也喂孩子吃好了,景郁拿了盘碗出去,她正哄孩子睡觉,忽然有人敲门,接着吕弈的声音就传进來:“巨子,我來看看你,可以进去吗?” “进來吧!”她拥了一下被子,孩子还抱在手里,就看到他推门进來。 吕弈之前一直在城外战场上指挥战斗,也是傍晚才回來,直接过來看她,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忽然气氛就有点尴尬,白灵月这几天卧床休息,头发只是松松挽起來,两个人是第一次以一对男女的身份共处一室。 “战况如何!”她率先打破沉默:“我这里什么消息都沒有,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景郁这个丫头,比她师父还厉害!”提到巫长老,她自己又有点介意,想笑沒笑出來。 吕弈更加局促,张嘴叫:“白……” “叫我白络吧!战况如何!”她再问一遍。 “在计划之中,再过几天把这座城也弃了,不出半月朝廷就应该下召令要我回京,到时白……你能一同前往吗?” “半个月我的身体应该沒问題了,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回京!”她想到两个人到京城之后还要并肩作战,终于笑了出來,这时候萱萱扭着头向吕弈的方向,伸出手去抓,白灵月就有点不好意思,让孩子面对自己,说着:“萱萱乖,不想睡觉啊!不睡觉就跟娘玩儿一会儿!” 吕弈看着这样的巨子,忽然就笑了,说:“我早就猜到这个孩子是你的,景姑娘并不像个母亲,我一直听你们叫孩子萱萱,她大名叫什么?” “念萱,白念萱!”她正色。 “看來我是不能问她父亲是什么人了!”吕弈面对她的冷脸,尽量笑了笑。 “我确实不想说!”她并不给他面子。 这样两个人就又尴尬了,白灵月逗着孩子笑,吕弈就在旁边枯坐着,这一次她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了,于是主动错开话題,问:“将军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 吕弈愣了愣,答:“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你來行刺我,我闻到你身上有……母乳的味道!”他这样说着有些犹豫,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似的。 白灵月仰头想了想,她倒是并不介意他闻到她身上的母乳味,她是想到,他竟然还记得他们之前的每一次见面,那时她分别伪装成书生和侍卫,他竟然都认得。 萱萱似乎对吕弈特别好奇,一直锲而不舍地扭头把手伸向他,白灵月只好笑着把孩子递向他的方向,说:“看來我家萱萱是喜欢你,将军要是不介意就抱抱她!” “怎么会介意!”吕弈忽然有点诚惶诚恐,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抱孩子,动作非常的僵硬。 “看來你是不会抱孩子,用手托住背,手臂托住腿弯,对,这样不就抱住了!”她指导着他抱好孩子:“将军是沒有孩子还是从沒抱过自己的孩子!”她确实并沒刻意了解过吕弈的婚姻状况。 “我,一直独身!”他简短回答,低了头。 她想要再问却缄了口,他的表情已经告诉她,就像她不想说萱萱的父亲是谁,这对吕弈來讲也是不愿提及的事情, ------------ 吕大小姐 即使是撤退,吕弈对战场的控制力也是完美的,半个月之后,眼看着廖城就要失守了,朝廷的召令也到了,军队退后到临近城池安扎,吕弈带着手下两元大将火速回京,同行当然还有墨家巨子白络,这一次她留下聂长老在军中,带着景郁,仍然是扮作夫妻,自从上一次两个人不尴不尬地私聊了些闲话,她和吕弈之间似乎有了什么默契,这段时间在沒外人的时候吕弈会称呼她“阿络”,是南方人的习惯叫法,而她称呼他的字,子棋,她觉得自己因为了解他的身世,对他产生了非常多的同情,明明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想法,可还是有一些母性泛滥。 进了京城到了吕府,她服从安排带着“家眷”在一个单独的院落里住下,吕弈马上赶往皇宫复命,她就召集了在朝中当职的几个墨者,了解情况安排事宜,等到吕弈回來,她这边也交代清楚了,吕弈是回到吕府直接到她这里來的,一进门就问:“阿络,还住得习惯吗?” 这时候已经入了冬,可是南方的冬天只是潮冷,傍晚风很凉,却并不生火,说实话她是不太习惯,但也只是笑笑,怀里抱着裹了棉衣的萱萱。 “你们刚从北方过來,肯定不习惯这里的气候,你也是大病初愈,我看还是派人给你们这屋里生上炭火,你放心,不麻烦,我姐姐也怕冷,家里的炭多得是,你來了就和到家一样,不要和我客气!”他毕竟是回到了自己家,整个人都有一种放松的感觉,眉目都舒展一些,不似在军营中特别紧绷。 她只是微笑,伸手倒了刚泡好的茶给他,问:“情况如何!” “呵呵,还不是去喊了一通困难,其实朝廷也不是不想增加军饷,但是实在是国库空虚,不过现在朝政在皇太后手上,皇太后和我姐姐从小就是相熟的,我今晚就去和姐姐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他喝着茶,兴头很足。 “我这边也安排下了,这件事情如果直接由和吕家交好的文臣提出,恐怕不便,只要保证这些人不会阻挠就可以,我保证三天之内演出一场好戏!”由于刚交代好一切,她的兴致也不错。 这时候有丫头端了一碗药,敲门进來,说:“少爷,大小姐交代今天是您该服药的日子,特意让我们送过來给您!” 吕弈很不经意地点点头,拿起碗來就要喝,白灵月微微闻到这药的味道有点奇怪,抢在前面问:“这药是……吕兄身体有什么问題吗?” “我自幼身体有隐疾,如果不定期服药就会发病,日子一天都不能错,都是姐姐帮我想着服药的事情!”说完又要喝。 “等等,你这药,是什么人开的方子!”她几乎要去抓他的胳膊。 吕弈迟疑一下,还是回答:“是……巫神医!” 她更加狐疑,说:“既然是巫长老的方子,那么我看一看也无妨了,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方子收在姐姐那里,回头我要來给你看,这药我服了二十多年,沒有问題的!”他说着又举起碗來。 “景郁!”她赶紧扬声喊,让景郁來看看药。 景郁拿着药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神情就变了,还沒等她开口,门外一个声音已经响起來:“我听说子棋带了朋友回來,这一回家就先看朋友了,都不到姐姐房里坐坐,我倒要來看看,是什么样的朋友!” 走进來的贵妇人一身紫红色团锦棉袍,头上手上都带着金灿灿的饰物,年龄该是刚过三十,笑得热情而虚伪,这就是传言中的吕淑娴,京城上流名媛,说实话她长得并不顶漂亮,但是她随便说句话挥挥手,身上散发出一种特别吸引男人的东西,白灵月较一般女子毕竟见识多一些,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姐姐,我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白络白兄弟,这边是他的妻儿,白贤弟,这就是我姐姐!” “秦夫人好!”她侧头微微躬身,秦是吕淑娴婆家的姓,但是她丈夫早就死了,所以她也就一直住在吕府里面。 “好一个谦谦玉公子!”吕淑娴声音稳而响亮,一双杏眼秋波微动。 “不敢当!”她微微颔首。 “白公子一表人才,有机会我们好好谈谈,我给你介绍一些朝中重臣认识,可好!” “夫人抬爱了!”她继续低着头躲她的目光。 吕淑娴见她这个态度,也不再多表示,转而看着吕弈手里的药,说:“怎么还沒喝,掐着时辰给你熬出來的,快趁热喝了!” 吕弈二话沒说把药喝掉,用丫鬟递上來的布巾拭拭嘴角,说:“姐姐,白贤弟一家刚刚过來,旅途劳顿我们不要多打扰了,我刚好有事情要和姐姐商量,我们一起到你房里去可好!” “也好,那么白公子你就好好休息,子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客气!”吕淑娴边往外走边说,那眼角眉梢,还是挂着明显的暗示。 他们一出大门,景郁就狠狠说了一句:“一看就是一只骚狐狸!” “怎么,你还真的吃醋不成!”白灵月看着她好笑,又正色:“她可不仅仅是骚狐狸,你刚刚闻到那药里有什么了吗?吕弈说那药是巫长老的方子,你觉得可能吗?” “那药里面大多数成分确实是调理身体的,和萱萱要定期服的药差不太多,是师父的方子,但是有一样绝对不是师父开的,紫岑这种慢性毒药对吕将军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沒有,而且如果他真的已经服用紫岑二十多年的话,肯定已经对这种东西产生极强的依赖性,如果不定期服用就会毒发!”景郁说得非常肯定。 不用她说了,白灵月自己也知道紫岑的药性,这种毒如果只是服用一次,毒性甚微其实无所谓,但是它是累积性的,也就是无法排出体外,越积越多就会产生依赖性,毒发起來也并不致命,只是全身痛痒难当生不如死,而这种毒药有一个特点就是产地不同毒性就有差异,不能互相替代,也就是说中毒的人必须不断服用同一來源的紫岑才能压制毒发,是专门用來控制他人的一种毒药,中了这种毒的人最后往往是自杀,而长期服用这种毒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不能行房事,这大概就是吕弈沒有妻子的原因。 吕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是吕家的血脉,可是吕家为了控制他竟然下了这样的毒,如果巫长老知道自己的骨肉被这样对待,会怎么样,她对他的怜悯,似乎更重了一重,低低问景郁:“你有把握帮他解毒吗?” “紫岑之毒,毒发不致命,只要能熬过毒发,让沉积在身体里的毒性都发挥出來就沒事了,如果真的要解毒的话,我也就只能想想缓解痛苦的法子,还是要看吕将军的毅力!” 说得容易,从來沒听说过有一个中了紫岑之毒的人挺过來,她闭闭眼睛,让这件事先过去,转而问:“刚刚拿药过來的那个丫头,是不是叫棱儿!” “对,棱儿是吕淑娴的贴身丫鬟!” “晚一点的时候让她过來一趟!” 这个棱儿,当然是墨家在吕府里面的人,她是在吕淑娴出嫁前就被买进府里照顾大小姐的,所以深得信任,所有人都熄灯睡下之后,棱儿轻声推开白灵月的房门,单膝跪地露出肩上的刺青,低声道:“拜见巨子大人!” 之前白灵月沒过问吕淑娴的事,是因为她沒有觉得重要。虽然她掌握着吕党的人脉,但终究就是些迂腐无能的文官,现在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敢对吕弈下毒,才提高了警惕,棱儿带來了许多关于吕淑娴的事情,她把持着吕家在朝廷里的势力,生活不检点也是很有些名气的,和她有染的朝廷重臣和著名文人不计其数,她自己也不在乎,她和吕弈的关系也非常奇怪,她对他一向不好,只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两个人的时候就非常傲慢,可是吕弈一直都很敬重她,只在她一个人面前很是逆來顺受,从棱儿的话里面,白灵月听出她也不知道吕弈不是吕家人,那么这个府里面除了吕淑娴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呢?那些老家人应该是知道的,但是沒有人会说,看來这是一个守得非常严的秘密,而棱儿还带來了另一个她沒想到的消息,聂长老接管东南这边之后,和吕淑娴也渐渐熟络起來,成了她的座上宾。 吕淑娴答应配合他们,所有和吕家有关系的文臣都会声援这件事,白灵月也在静观自己导演的这场大戏拉开序幕,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房间里飞进來一只小鸟,青鸟,她怀疑过金羽会用青鸟与她联系,在他们喝完最后那杯带着对方血液的酒的时候,她看到他杯底残余的殷红,就想到这个,可是她万万沒想到这只鸟这个时候飞了过來,鸟腿上绑着一个字条:“阮胜晴诞下一子,取名金念椿!”是金羽的笔迹,但为了她的安全,写得毫无感**彩,仿佛是墨家的一条情报,收到这样的字条,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念椿,和念萱排在一起,他是要告诉她他永远承认萱萱这个孩子吗?还是,承认她。 无法给他任何回答,她一松手青鸟就飞走了,贪恋地看着手里面他的字迹,终于还是站起身來就着蜡烛烧掉,当最后一点纸灰落在桌面上,外面大门传來打开的声音,接着就是吕弈的声音:“阿络,在不在,今天真是一场好戏,我也算见识了你的能耐!” ------------ 紫岑 今日的朝堂上,他只是很克制地说了一下战场上的困难,年过花甲的老宰相忽然就跪倒在地,要求捐出薪俸支援国难,还说什么不收回故土就再不拿朝廷一两银子,甚至说皇上要是不答应他就要在朝堂上撞柱而死,接着这些平日里一点都不支持打仗的文官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万岁,要求朝廷削减他们的薪俸,补给战场需要,其实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人是不情愿又沒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但是文官就是这样,有了大的趋势他们就不敢提反对意见,小皇帝刚满十四岁,还要两年才能亲政,头一次看到这些文臣这么识大体,感动得热泪盈眶,皇太后对这一幕早有准备,吩咐吕弈拟一个具体的奏折上去,说明了需要多少军饷都用做什么用途,就退朝了。 白灵月并不理会他的情绪,把景郁叫进屋來,关上了门,神情严肃地说:“你坐下!” 吕弈是坐下了,也不管自己的手臂被撸起袖子按在桌子上,只是问:“我真沒想到是宰相亲自上阵,你沒见那阵势,你怎么有办法动用他,难道他是墨者!” “他不是,但是我们有办法制衡他!”她简短作答,问:“你知不知道自己中毒了!”这时候景郁已经探明了他的脉息,跟她对了个眼神。 这话一出两个人兀地冷了一下,吕弈收了情绪,说:“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 他情绪的变化露了端倪,她也急了,问:“你很清楚是不是,毒就下在你的药里面,是你姐姐下的,你为什么要装不知道!” “这……不关你的事!”他收起自己的手臂,站起來要走。 “景郁!”白灵月示意继承了神医衣钵的长老。 “吕将军,你所中的紫岑是一种特殊的毒药,我想你也应该清楚,你的命是握在了你姐姐手中,如果你想要解毒,我和巨子大人可以辅助你,至于你定期要服的调理身体的药,我可以重开一份,不必依赖秦夫人!”景郁挑着最重要的说出來。 吕弈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不想解毒,这样被姐姐控制,我也觉得沒什么不好!” “为什么?”她问出口自己又想明白了,他不知道自己不是吕家人,不管有沒有控制,他都觉得为吕家做事是应该的,这控制到现在为止也沒有显现出强制力來:“你不觉得不公平吗?就算沒有这个毒,你做的事情和今天沒有什么差别,可是凭什么要对你下毒呢?这毕竟是毒,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了你的命!” “这是我和我姐姐之间的事情!”他朝着门口走,到了门边又回过头來:“谢谢巨子大人的关心,但是这个好意恕吕某心领了!” 吕弈出门走了,白灵月低头揉了揉眉心,刚才他说这是他和他姐姐之间的事情,她差一点就说出來,那根本就不是他姐姐,时机不对,不能添乱,这件事情也只能缓一缓。 景郁本來已经计划着怎样给他解毒,这下失望了,愤愤道:“什么人啊!就让他一辈子去吃那狐狸精的紫岑好了,我保证他活不过四十岁!” 他对吕家的作用,应该不会持续到他四十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谁管他的死活呢?墨家巨子淡淡开口:“毒还是要解的,这事情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是让我知道,肯定不会让他就这样过去!” 景郁跟在她身边时间长了说话也大胆,直接呛一句:“倒还沒见你对将军好成这个样子!” 金羽吗?景郁倒是先入为主事事偏向金羽,可是白灵月和金羽是夫妻,那是另一种感情另一种关系,这倒让她不能为他做很多事情,她站起來转身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轻声说:“他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景郁张张嘴,沒说出话來。 军饷的事情解决了,军队里面得到这样的消息,军心也是为之一振,一鼓作气向來是用兵之道,开战也就是提上日程的事情,吕弈和白灵月已经商量好三天之后就起程赶回军营,她也不得已必须再次把孩子交给景郁,她心里其实还是想着给吕弈解毒的事情,却从沒想要再见吕淑娴,可是这个女人却自己找上门來。 “白公子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我一直想着來看看贵客,可也一直有事情就耽搁下了,听说你马上就要到战场那边去,就赶紧过來看看!”吕淑娴还是打扮得大富大贵,脸上笑笑的,却看得人心里不踏实。 “劳烦秦夫人了,内子和小女这次要留在府上,还劳烦夫人照应!”她还是装作沒有胆量直视她的样子,好像个有色心沒色胆的文生。 “这不是应该的吗?放心住着,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你们这个院子偏,弟妹是喜欢热闹还是爱安静,她要是爱热闹就让她时常到我那里去玩,她要是腼腆我也保证沒人來打搅她!” “像我们这样的人,但求有个地方落脚就好,怎么还能麻烦夫人别的事情,白某不胜感激!” “公子说这种话就是见外了,我不是说了吗?子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子棋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就是容易孤独,从小他就沒什么朋友,我现在见他能和公子交朋友,心里也替他高兴,而且这次公子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又要到战场上去协助他打仗,我照顾好弟妹和小侄女也是应该的,不过我也很好奇,公子看起來文文弱弱,能习惯战场,我听子棋说,这次能让宰相出面也是公子的功劳,我真沒看出來公子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本事,敢问公子师出何门家里是做什么的!” 她心里暗笑,口上答:“不过是乡野村夫,凭着点手艺糊口,很多事情都是机缘巧合,说來话长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本事,祖上积德罢了,至于说文弱,我看吕兄也很是文弱,不是一样统领万军,白某有何不可,说到这里我倒也有一点好奇的事情想问夫人,我和吕兄一见如故,所以有心关心他,他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的人,怎么到了这时候还沒有婚配,我比吕兄小许多,现在也是为人父的人了,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老爷夫人都已经过世,您难道不替将军操心这事情吗?” 吕淑娴沒想到她问这个,脸色暗了暗,但很快就又笑出來,说:“不是我不操心他的婚事,实在是子棋眼光太高,以前说过几门亲事,他都不满意,你也看到他这样一个人,他挑剔谁都不是沒道理的,可是他岁数也确实是不小了,我说话他也听不进去,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就替我劝劝他,我看着你们这样一家子,也是羡慕得紧呢?” 好一个慈姐形象,她在心里暗叹,表明上应承着,扫了一眼这妇人的笑脸,马上接收到一个明显的秋波,后脊一凉,差点把刚喝的茶喷出來。 军人和服徭役家庭的待遇提高,军队的气象马上发生很大变化,白灵月在城头上看着换上了新的盔甲和武器的北方军队,也是为之一振,可是转念想想,什么样的军队其实都是在制造杀戮,也就沒什么感觉了,还记得几年前子安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这些将士很可能明天也就变成了尸体,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只不过希望死的人可以少一点,人们可以过得好一点,仅此而已。 战况非常顺利,焕然一新的南方军队,吕弈的军事才能,加上她提供的來自北方的情报,他们很快就收回了先前放弃的两座城,再一次到达莫邪关。虽然在北方军队的幕僚里面有几个墨者,但其实她所提供的情报,大部分还是程彦传过來的,和这些军事部署一起的,还有金羽的情况和行踪,每一次看到这些,她都感觉心如刀绞,她知道他过得不好,他在想念她,他再次用过量的公务麻痹自己的感情,这些事情只要是只言片语她都可以想象得一清二楚,可是她必须负他,而让她安慰的是,景郁也会每天给她提供京城的情况,顺便说一下孩子的事情,萱萱一天天长大,这是她最欣慰的。 这些日子在军营里面,她与吕弈同进同退,共同谈论应敌之策,建立起越來越深厚的情谊,很多时候她差不多也忘了自己是女子,有时候谈论战局晚了,趴在桌子上就能睡着,吕弈到练兵场上去,她就在他房里看他随身带着的兵书和史书,这样的关系让人安心,这天她照常在他房间里读书,门外一个卒子來报:“白公子,将军的府里面來人给他送药,要亲自交给将军!” 不说这个她也快要忘到脑后了,放下书从书桌后面站起來,她挥挥手说:“让他进來!” 來的是吕家的一个老家人,职位在府里也不低,她之前见过的,拱手问候,她故作爽朗地说:“将军到练兵场上去了,最近大战在即,练兵是头等大事,将军总是身先士卒的!” 老家奴躬身垂头,道:“大小姐交代了,这药对将军的身体非常重要,一天都不能有差错,要煎好了看着将军服下去才行!” “既然这么重要,你把药交给我,我拿到柴房去煎了,现在就派人到练兵场去叫将军回來,也免得耽误了您回府,回府迟了秦夫人恐怕也要担心!”她在心里仔细谋划着。 老家奴还是不抬头,只是嗡着声音说:“煎药这种事情怎么好麻烦白公子呢?您告诉老奴柴房在哪里,我去把药煎了就好!” 这也是吕淑娴交代下的吗?开始对她设防备了,进一步试探:“您从京城來到军营给将军送药,已经是劳苦功高,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您去做,这样,我叫了勤卫兵來把药煎了,您老在这儿好好歇歇喝口水,我去叫将军回來,可好!” “也好!”老家奴紧紧盯着一个卒子把药包接了出去,才算放心,坐下喝茶, ------------ 中毒已深 白灵月知道是自己上一次问起吕弈不婚配的事情,使得吕淑娴对她有了戒心,但是这事情还是不能不管,她转身到自己房间隔壁叫出聂长老,让他去练兵场叫吕弈,自己则转进柴房,从那卒子手里要回了那包药。 药摊开在灶台上,她把紫岑一片一片挑出來,挑到最后都有点不耐烦了,她沒想到吕淑娴的毒下得这么重,从这个剂量來看,吕弈就算定期服用这药,他身体也应该是有感觉的,仔细检查沒有了紫岑,她才把药倒进药罐里煎上,把紫岑用刚刚包药的纸包好,叫了那卒子过來看着药,嘱咐煎好了送到将军房里,自己拍拍手又回到吕弈房间。 吕弈并沒有回來,老家奴喝好了茶闭目养神,她欠欠身道:“军务繁忙,将军要过一会儿才能回來!”就径自走到书桌边去继续看书。 吕弈似乎是恰算准了时间,他刚到屋里和老家奴寒暄两句,卒子就捧着药送了进來,他端起药碗略略迟疑了一下,就一口喝了下去,放下碗对着老家奴微微笑:“宋伯在营里住一夜吗?现在回去恐怕也不方便,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不用了,少爷,我还是赶回去吧!不然大小姐要担心的!”老人深深弯腰,退了出去。 吕弈送了他走,回來转身盯着拿着书看得聚精会神的白灵月,叫:“阿络!” “什么事!”她放下书,迎上他的目光,他一定能发觉药不对劲,但是她不打算承认。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沒事,我再到练兵场去一下,晚饭后我们讨论下一步计划!” “嗯,知道了!”她拿起书來继续看,另一只手却捏了捏袖子里面的药包。 晚饭过后她依约來扣吕弈的房门,他应了一声她推门进去,就看到他整整齐齐坐在小桌子旁边,一见她就说:“给我吧!” “什么?” “紫岑!”他沒什么表情:“是你拿走的,现在给我!” 她不说话,只是走近了盯着他,他无奈,继续解释:“别闹了,这不是时候,现在战况这么紧急,我要是真的发作起來怎么办,就算你一定要帮我解毒,也日后再说!”他伸出了手掌。 她也知道他说得沒错,可还是不甘心,拿出一小片给他,以为他并不知道毒下得有多重。 “全部!”他的手丝毫沒缩回去。 她气结,也不管他的手,把药包重重拍在桌子上,说:“都给你,你倒是很清楚,你自己不想活我管你干什么?这么重的毒你现在还活着真是奇迹了!” 他完全不理会她的情绪,慢条斯理把紫岑倒进茶杯里再倒上热水,盖上盖子闷着,拿在手里走到书桌边去,说:“來研究一下,下一步很重要!”书桌上已经铺了地形图。 她赌气,故意不过去,坐在小桌边装沒听见。 他也不恼,接着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莫邪关,但是这个关卡太难攻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转到子安城。虽然子安也不易攻,但我有八分把握,而且子安地处要塞,我们攻下來之后子安城背面大片平原都直接收入我们囊中,你觉得怎么样!” 她本來是不想理他,可是听到这样的部署就不顾上生气了,急急奔过去,说:“不要攻子安可不可以,再换一个地方!” 他诧异看她一眼,答:“现在來看,子安外是最好的战场,其他地点不是不行,但是都不如这里收效大,你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在这里打仗!” 她呆了呆,说:“如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就心甘情愿被下毒,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在子安城打仗!” 这句话说出去,她都不太相信这是她说的,这一刻外面是夜色茫茫,屋里点着几支蜡烛,吕弈略显苍白的脸在烛光下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消瘦,两个人都只穿着很随便的袍子,面对着面,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水在里面荡漾,她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这时吕弈拿起他刚刚泡着的紫岑仰头喝了一口,她才终于回过神來,并且深深皱起眉头。 “好,我告诉你,我沒什么理由要解毒,这个毒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下的,开始是我爹,后來是姐姐,到现在,我想要解毒的话半条命也要搁进去。虽然这个毒下得越來越多,我也知道我活不了太久,但是活太久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命是爹娘给的,爹娘要又有什么不可以!”他垂着眼眸,说得很轻。 “但是你有沒有想过,那些都是你的至亲,为什么要对你下这么重的毒!”她差不多已经想要把真相告诉他。 “无所谓,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从小爹爹对我就特别严格,任何事情都要求我做到最好,家里面得宠的是姐姐,爹,甚至一些下人对我都不好,我想爹也是为我好,但是姐姐对我不算坏,有的时候我练武让爹不满意,被罚在院子里跪着,姐姐会半夜里來看看我,她就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看,我也觉得有人关心我,所以她现在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我知道爹只拿我当成是吕家的一把利刃,可是姐姐还是关心我的,她是我从小到大唯一关心我的人……”他说话还是不看她,盯着烛焰,沒什么表情,却仍然让人觉得哀哀的。 “你真容易满足!”她低低地叹:“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和子安的渊源,我就是子安人,生长在这里,而且为了子安,我做过许多错事!”她说起郑洛为了她弃城,后來又为她而死,说起云天逼她杀死城里所有墨者,她只是沒提金羽,就更沒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吕弈是认识郑洛的,只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叫关望岳,不论是武艺还是韬略都几乎能和他旗鼓相当的人,甚至他们还曾经算得上是朋友,只是他死在了去刺杀金羽的任务中,他临行前还要吕弈承诺以后都不能和墨家为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白灵月把腰间的佩玉握在手掌里慢慢抚摸,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我师兄,他为我做了太多,我什么都沒为他做过,所以我不想在这个地方打仗……” “我明白了,但是……”吕弈低头盯着地图看來看去,沉吟:“子安总归是绕不过的一关,现在不打以后还是要打的,这样好不好,我们速战速决,你也不要参与这次战斗,带一些你手下的人在战场外围救济战乱灾民,争取最小的损失!” 她千万个不愿意,低头想了想,也只有回答:“本來就不应该因为我个人的感情影响战局,就按你说的办吧!” 她逼自己想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然后不再考虑这件事情了,她要想想如何能让吕弈解毒,至少药量要减小,这样子下去他很危险,她想到他说起自己的童年,一带而过,却可以想见是怎样的残酷,吕晋对这样一个沒有自己血脉的儿子,一定极致冷血,只要看看吕弈这一身超人的本领,就知道他小时候经历过怎样非人的训练。 决定了攻子安城,白灵月也就不再管战事了,但她也沒有真的去赈济灾民,这些事情她交代给聂长老和下面的墨者,自己就躲在吕弈房里面看书,是一种逃避,她并不能够让自己相信子安又要打仗,军队已经在城外结集完毕,守城的将领是金羽手下一员大将,马上就可以开战,还有什么不能相信,她几乎要嘲笑自己自欺欺人,其实她就是想要自欺欺人到逃离战场。 但是这边军队在城下叫了几天阵,子安都是大门紧闭,程彦送來的消息说金羽沒有在这里开战的准备,他完全是在顾及她的感受,这又是何苦,她盯着手里面的字条,苦苦地笑,想哭都哭不出來。 又叫了半天阵,城里一点动静都沒有,吕弈早早从战场上回來,她还沒有走,坐在他的书桌后面读一本史书,听到他进來了也沒动。 “若是明天再不应战,我就打算架起浮桥和悬梯直接攻上城去,你看如何!”吕弈坐在小桌旁边自己倒水喝,离她不近。 她沒说话,装沒听见,他继续说:“也真是奇怪,他们的军队早就已经在城里驻下了,怎么就不应战呢?难道他们也知道你不愿在这里开战吗?” “不是沒这个可能,你也知道我在北方军中故人不少!”她懒洋洋搭一句。 吕弈又说:“那么是什么人能为你连战事都耽误得下,看來子安这个地方和你真是有缘,难道又有人会为你弃城吗?” 吕弈本來是说着玩,她也就答着玩,但说到这里他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白灵月放下书瞪着他,板着脸半天,说出一句:“将军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攻城!”站起來就要走。 门刚一打开,却正好一个勤卫兵跑过來要敲门,一下差点站不稳,白灵月也是向里退了一步,才问:“怎么回事!” “子安城里刚刚來了个信使,说是要把信亲自交到白公子手上,我带他到公子房里,见公子不在,就來将军这里看看!”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穿着北方军衣的信使。 白灵月接过信打量了他一下,不是金羽身边的人,她觉得这也正常,如果金羽要给她信的话,不会通过信使的,但是又为什么是给她呢?她刚刚接过信吕弈就已经站在她身后,问:“什么事情!” 她看看他,已经感觉到信封里面是一个沉重的小东西,打开倒出來,白色底带着黄色丝络的玉,一看即知和她腰间的是一对,是金羽派人把这个來还给她,除了这个,信封再也沒有什么?半张字条都沒有,她微微愣怔,就听到吕弈在耳边问:“什么意思!” 回过神來,收拢手指遮住白玉,她淡淡说:“一个故人!”不再解释。 这时候聂长老大步流星來到门前,见这么多人,叫了声:“公子!”她就略略随他到一边去,他低声对她说:“景姑娘刚刚送來消息,您的孩子生病了!” 她忽然收起手指,紧紧握着那块玉,把手硌得生疼, ------------ 重逢如梦 其实用不着只言片语,她明白金羽并不是要把玉佩还给她,他只是要见她,用这样一种发生在吕弈眼前却不让他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方式,她和吕弈说了一声,牵一匹马出來,在半夜的时候赶到了子安城,当然沒人给她开城门,她只有把马扔在城下跃身进城,城里一街一道全部如故,只是即使在晚上,也能感觉到住户非常少了,一点点声音都感觉空空回荡,她沒有回家,特意沒有走那一条街,直接奔到酒楼,月光下能看到楼上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她足尖一点就上去了。 落地沒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背对着她的身影还是马上就说:“你來了!” 酒楼早就关了门,楼上空空如也,那背影藏在角落阴影里,仔细辨认才看得清,她望着他的背,心里面百转千回,这是她爱的男人啊!爱得太深看一眼眼眶就会热,可是就算她想马上跑上去抱住他,却只是站在窗边,定定叫一声:“金将军!” 金羽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已经是调整好的表情,转身道:“巨子大人!” 沒有烛光,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中互望着,只凭借一点月光辨认出身型,可是为什么又能够清晰地看到眼神呢?就这样望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金将军深夜相邀,不知有何贵干!” 他并不走近她,同样狠了狠心,说:“我是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巨子大人,我记得墨家是不能辅助军队攻城的,可是巨子大人在对面营中帮助北方军队攻城略地,似乎并沒有什么原则!” 她也一直都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答:“我墨家的原则,不是单纯的攻与守,而是为苍生,站在正确的立场上,为救苍生于水火,沒有什么不能做!” “巨子大人的意思是说,若我天堂会得了天下,便是置苍生于水火之中,是这样吗?”他声音里面透着一种危险。 “金将军说到了点子上!”她毫不畏缩,声音朗朗。 金羽忽然向前到她面前,低头逼视着她,质问:“你在说什么?南方朝廷是什么样子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是怎样对待百姓的你也明白,你竟然这样说!” 这一刻两个人才明白他们刚才并沒有看到对方的眼神,而此刻他们贴得太近目光接触太直接,根本就沒有办法维持刚才的情绪,白灵月仰着头深深盯着金羽的眼睛,说:“羽,我无法向你解释我的立场,但是我知道自己沒有错,我身后是整个墨家,你身后是天堂会是你的家仇,这无法改变,我在你身边五年,我一次次地存着侥幸心理一次次地逃避着自己的责任,我甚至帮你守城,但是那就是我一个人,和墨家无关,那五年是我这一生最甜的梦,我不愿意醒可是也必须清醒过來,就算痛彻心扉也还是要清醒活下去,我跟你说过,我们战场上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结局,如果你不是阶下囚我就是阶下囚,我们再也沒有可能了,金将军,不要心软,我看不起心软的男人,打开城门应战,守得住子安还是你的,你对我手软,我不会对你手软!” “你真的要让子安再次血流成河吗?你看得进眼睛里!”他皱着眉,仿佛看清她的伪装。 她侧头错开了目光,声音沒什么底气:“看不进去就不看,我明天就去京城,孩子病了,我回去照顾孩子!” 他瞬间忽然有一些茫然,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该说什么?白灵月重新把目光定在他身上,低低说:“我会照顾好孩子!”然后拉过他的手,把玉佩塞进他掌心,翻身下了酒楼,她塞在他手里的玉佩,是他送她的象征着云天身份的那一枚。 她确实是在來见金羽之前就已经决定暂时离开战场,回去照顾萱萱,对于这样的安排吕弈沒什么说的,她留下聂长老掌管墨家的消息网,回到军营之后稍作整理就自己启程了,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刚刚过了一个关隘奔上大路,就看到路边骑在马上静静等她的戴着斗笠的男子,只看身影就知道是金羽。 她的马沒有停,他也只是跟上她,两个人以同样的速度向着京城奔驰,她忽然想到他们刚成亲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们一起骑马赶往燕城,也是这样一前一后在大道上奔驰,那时候的心里面,是怎样的甜蜜啊!一路都沒有说话,路上他们停下在路边小店吃东西,也只是面对面叫了东西,很有默契地什么都不说,还用得着说什么呢?既然是这样决定了,还有什么可说。 进京城是日落之后了,京城这个地方对于金羽來讲倒是安全的,沒几个人见过他,张贴悬赏的通缉令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两个人到吕府外面,趁四下沒人,翻墙进了她之前住的那个独立的小院,屋里面有烛光,景郁刚刚哄了孩子睡下,转身看到这两个人,吓了一跳,白灵月摘掉披风上的兜帽,紧接着摘掉披风,问:“孩子怎么样!” “还好,昨天吃什么吐什么?今天好一些,刚刚睡下!”景郁回答着接过披风,眼睛却紧紧盯着金羽,并沒认出來。 金羽拿下头上的斗笠,对她点点头,也进屋到床边,低头看着孩子。 “将……军……”她傻掉。 而白灵月已经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手低声嘱咐:“把门关好,注意附近的动静,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回來了,尤其是吕淑娴!” “可是?将军……”景郁仍然无法相信。 “他不会在这里多久,小心一点就可以!”她也知道危险,转开了目光。 景郁识相走开了,白灵月低低问金羽:“我帮你打水洗把脸吧!” 他本來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望着孩子,这时抬头看看她,拉她的手缓缓牵她也坐下,只是握着她的手,拇指细细抚摸她手上的皮肤,并不说话。 白灵月任他抚了一会儿,才压着嗓子开口问:“你儿子也好几个月了吧!长得像你吗?” 他迟顿一下才慢慢摇头,说:“还沒见过!” 她皱了眉,可是他只是低头不看她,她有话也噎住了。 吕淑娴信守诺言,他们这个小小的院落确实是沒人來打扰的,每天的饭菜下人们都送到门口就止步了,院子里还有个小厨房可以自己开火,萱萱生病的事情也沒让府里人知道,想要藏匿两个人并不是难事,金羽和白灵月并沒有谈过什么?他们只是每天照顾孩子,其余时间就坐在房间的两个角落里各自发呆,他们不再是夫妻,也不睡在一起,仿佛他们关心的就只是这个孩子。 孩子已经一周多了。虽然较一般孩子体弱一些,又在生病,但也是能独自走上一段距离了,而且这孩子虽然身体弱,智力却似乎超常,才这个时候已经会说不少话,依依呀呀说着儿歌,吐字特别清楚,金羽就在一边无声地笑,为了安全,萱萱学说话起,就是叫景郁为娘,叫白灵月爹爹,现在多出來一个人,也只能叫叔叔,白灵月是答应过金羽,会让他听到孩子叫爹爹的,因此孩子每一次叫她爹,她心里都一阵酸,但是金羽什么都沒说,说到底,这是他们的孩子,是维系着他们的证据,这才是为什么孩子是心头肉的原因。 这样空虚而又充实到不能承受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清晨,两个人各自洗漱之后,孩子还沒醒,他们就默默坐下,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景郁推门进來的时候虽然很小心,说话声音也很轻,可却显得非常突兀:“巨子大人,战……报!” 她闻言起身到院子里,拿过聂长老刚刚送來的消息看,再回到屋里金羽也已经站起來,看着她问:“子安失守了,是吗?” 她低着头沒回答。 “那几个人不是吕弈的对手!” “羽……”虽然她也清楚,他在这个时候离开,无异于将子安拱手相让,可是他这样说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他却忽然笑得温和,到她身边轻轻捏捏她的胳膊,说:“好了,看來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也好好照顾孩子,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得死,我也希望是为你!” 她沒有反应,他松开手的一瞬,她才牢牢抓住他的手,说的却是:“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还有,下一次再不要对我这样手下留情!” “好,沒有下次了!”他竟然伸手摸摸她的脸,忍不住又上前,想要吻她的额头。 她忽然退了一步,松开他的手,说:“金将军,不送了!” 他收回手來,并不计较,从衣服里面掏出那枚墨绿的玉佩,说:“这个你还是拿着!” “在这边拿着这个太危险!”她低头不看他。 他也不坚持,收起來,又伸出手,说:“那还把从前那块玉给我吧!我并沒想还给你!” 她终于抬起头盯着他,深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那块玉,塞在他手上,说:“忘了我!” 他似乎是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完全是敷衍的表情,点了点头。 如果说白灵月把在金羽身边的五年当做一场梦,那么这三天则是真正的梦,她很难相信这真的发生了,他就这样沉默着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照顾孩子,才刚刚过去的事情就变得恍惚无比,真正的证据就是她再也找不到的那块墨绿云纹玉佩,以及子安城的失守, ------------ 故人故人 子安城失守,子安城背后方圆五百里的腹地很快都收入囊中,这真的是自战事开始以來,南方最大的大捷,几乎是举国欢庆,念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白灵月本來应该回到军队去继续帮助吕弈,可是她并沒有,原因是这个时候西南爆发了大规模的暴乱。 西南这个地方,一向不是什么安稳的地界,从前云天他们组织民众暴动也曾从这个地方下手,也就是说这一次还可能是天堂会所为,而正面战场上取得了大胜,国内又出了问題,朝廷里就有人提出这时候抓住机会和北方议和,不至于损失太多,把军队调回來暂时镇压暴乱,等国内太平了再谋划收复失地,这样的主意,明白人都听得出是胡闹,可是偏偏就在朝野里面传得很盛,支持者特别多,这些文官因为这一次打仗而减了薪水,本來就心有不甘,而武官在战场上得胜受赏,又沒他们的份,得着这么个机会,都不放过。 白灵月是沒想到这些在朝中为官的人会这么糊涂,她为了了解详细情况,把西南的郝长老召了过來,郝长老长期镇守西南,她继任巨子的时候,由于西南有动乱,他并不在场,这些年也沒见过面,她也只是依稀记得他的样子,这么多年肯定也老了许多。 郝长老是敦实身型的老人,在十大长老中以手艺最精巧著称,他赶到京城在吕府的这个小院子里见到白灵月,单膝跪地闷着声音道:“参见巨子大人!” “郝长老请起!”她上前扶起老人,又扶他坐下:“郝长老,自从何长老常长老巫长老相继过世,白络身边再无老成人,早就想要和郝长老好好谈谈,无奈沒有机缘,这次长老一定要好好教导我!”她虽然有做姿态的成分在里面,可是也是实话,她师父那一辈人,现在只有郝长老健在,其他长老都和她差不多,老成一点也就是聂长老那个年纪。 郝长老被她这样一说,心里当然是受用,面上只能说:“巨子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要问我什么?我哪有不如实相告之理!” 白灵月早就让景郁关严了门,在桌子上摆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小壶好酒,这时候斟了酒在长老面前的酒盅里,说:“先从这一次的暴乱说起吧!这一次和天堂会究竟有无干系!” 长老抿了一下酒,说:“从时机來看,似乎非常可疑,但是据我了解是沒有,天堂会北撤时并沒有在西南留后手,是一个不剩全部撤走了,这一次领导暴乱的农民虽然也曾经参加过天堂会组织的事情,可究竟只是些小民,沒有背后主使,巨子大人你不知道,南方的百姓是真的不好过,朝廷连年增加赋税,这一打仗又要征兵,前一阵说是要给服徭役的人家补贴,官吏层层刮下來,到了百姓手里的就那么一点点,西南这个地方,确实是有作乱的传统,可是老百姓日子要是过得好,谁愿意作乱呢?这个朝廷已经烂了,其实我不太明白,咱们墨家为什么要帮朝廷呢?我听说北方的百姓过的很好啊!” 白灵月苦笑一下:“这是因为你不了解云天,现在的朝廷可能有些昏庸,官吏有些腐败,可是百姓吃不饱尚可以暴乱,而如果让云天得了天下,天下看起來得到治理,可是他会让吃不饱的人连暴乱的能力都沒有,我只想知道,这次暴乱以墨家的力量能否暂时控制住,不要影响到前线的战局!” “完全依靠墨家的力量的话,恐怕也难,还是要看朝廷的态度,这次也不是严重的事件,如果安抚一下的话,应该是可以平息下去!” “我去想想办法!”她当下决定:“这件事情一定要平息下去,吕弈那边才有保障!” “巨子您和吕弈,相处得还好!”长老忽然用余光溜了她一眼。 她马上明白不对劲,问:“你知道吕弈是谁!” 郝长老喝一口酒,夹了口菜,才说:“这种事情,都说是秘密,其实到最后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罢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知道的,老巨子大人就更清楚了,都给他们留着面子,把秘密带到棺材里算了,巨子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巫长老临终告诉我的,但是我很想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她看似无意地,夹了菜,布在郝长老碗里。 老人放下了碗筷,抬起头眯着眼睛來回忆起來:“这还要从吕晋这个人说起,所谓淫逸亡身,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他不仅是在朝中弄权党羽众多,而且个人生活非常淫乱,因为这个,娶了几房老婆都生不出个健康孩子來,吕淑娴算是侥幸活下來的,到了后來好几个孩子生下來就是死的,他自己也是身染恶疾不得医治,而那个时候巫长老和常长老闹得正凶。虽然并不想帮他医治,却因为要躲着常长老进了吕府,常长老的事情巨子您也应该是知道,一时糊涂和云家的五姨太纠缠不清,欠了云家的人情,更让巫长老一辈子都不肯原谅他,巫长老是进了吕府才发现自己有孕了的,她调开了吕府里所有的墨者,和吕晋达成协议,她帮吕晋治病,她的孩子生下來之后要由吕府收养,就像吕晋自己的孩子一样,一点风声都不能走露,她生产那天,吕晋的一个小老婆也生孩子,孩子照样是生下來就死,而且难产,连那小老婆也死了,吕弈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吕晋的儿子,可世上沒有不透风的墙,常长老到底还是知道了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但是巫长老一口咬定孩子死了,她对我们这些知情的人放了狠话,要是让常长老知道了就把我们全都杀了灭口,但我们多少还是暗示常长老那孩子还活着,只是在什么地方就谁都不敢说了,巫长老那个脾气,您也知道,说起來最可怜的是吕弈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吕晋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对他视如己出,这些年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是受了太多苦,每次想到他是常长老和巫长老的孩子,都很难冷静地对待他!”白灵月也跟着感叹。 “这可万万不可,他毕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切莫误了大事!”长老马上正色提醒。 她笑笑,说:“长老放心,白络还有分寸!” 她留郝长老住了两天,又向他请教了一些手艺上面的事情,才在吕弈回來之前把长老送走了,吕弈再次被召回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朝廷里面主和的人太多,这个仗也确实是打不下去。 她是在他的书房见到他的,一听说他从皇宫回府了就马上跑了过去,经历了和金羽一起的三天,又了解到他身世的一些细节,她再见到他的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对她來讲又变成了另一个人,这让她不自觉地分外注意吕弈对她的态度。 吕弈在后面卧房里穿了便衣,信步走出來,说着:“我还说换身衣服就去看你,你就过來了,怎么样,孩子身体好些了吗?”他竟然不说战事,先问孩子。 “沒事了,你这边情况如何!” “看样子是要到西南去,听说闹得很凶!” “其实要解决这样的暴乱,镇压不是办法,还是要安抚,最重要是改变赋税制度,朝廷沒有想过要向北方学习一下他们的赋税制度吗?真的很有利于战事,总不能因为是天堂会这样做你们就不能这样做!”北方云天实行的赋税制度确实很独特,他在一定限度保护氏族和大地主利益的前提下,最大限度使粮食为国家所有,然后对农民实行配给制度,这样既可以保证丰产与受灾的农民都有粮吃,又充分保障军粮供给,而大族的利益都与战争联系着,即使稍有损失,也沒有怨言,可谓一举多得。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这些文官是下了决心不能让武官得宠,朝廷对打仗这个事情也沒太大热情,能过得去就行,北边如果不侵扰的话,我看太后倒还挺满意现状,至于说赋税制度,只要各地按时缴税,那更是沒人操心的事情!”他脸上淡淡带一点嘲讽,不敢太多,说得很是无奈。 “这些朝廷命官眼皮就都这么浅吗?就沒有一个思想正常的!” “也不是沒有,不是被排挤得沒了踪影,就是自己主动辞官不干,我身边以前就有一个文官非常正直,也很有才华,曾经中过状元,不过后來……”他的表情开始是无奈,渐渐变得有点悲戚。 “你说的是黄琮!”她立刻想到了,黄琮曾经跟随过他。 “你认识!”他眼睛一亮:“哦,我想起來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來找他!” “是,我跟他曾经是不错的朋友,小的时候我们两家定过亲,不过我沒当真过!” 吕弈一方面有点惊讶,另一方面就对黄琮产生了一点嫉妒,居然是从小就和她有婚约,但他沒表现出來,只是说:“看來我们也算有缘,我一共就只有过两个朋友,却都曾经是你的好友,可惜的只是……”可惜这些人都死了,他也知道郑洛的死在白络心里是个结,最好不要去提,转而说:“不说以前那些事了!” 她想要告诉他黄琮沒有死,但是这件事解释起來牵连的事情太多了,而眼下的问題亟待解决,两个人又陷入了当前的难題之中,她试着说:“我可以再找宰相试试看!” “宰相已经抱病一个月沒上朝了,他本來就不情愿,私底下和这些文官都是通着气的,阿络,算了,这一次你也尽力了,我们收回了子安,也算是值了,天下是皇家的,不操这个心了!”他拿起一本书了,随便翻着。 “不,子棋,对于我來讲,天下是苍生的,我不能不管!” 她说完这一句,吕弈半天都沒有搭话,坐在那里假装看书,好一会儿才说:“北方只要进扰,仗还是要打的,到时候再说吧!” 她沒说话,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吕弈忽然问她:“阿络,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会做什么?” 她想了想,她心情不好会喜欢干活,反正百工的技艺她都擅长,想做什么就做一点,但是这回答多少有点怪,她想到了金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喜欢到城外骑马,可是她说出來的是:“小的时候不高兴,我师兄会带我出城骑马,有时还会放风筝!” “那我们走吧!”吕弈放下书,笑盈盈看着她, ------------ 策马并肩 两个人心情都不好,就有点说风就是雨,马上牵了马出城,不出两刻,已经奔驰在了无人的旷野上。虽然这是于事无补的逃避,但是对于这两个眼下无能为力的人來说,也是一种解脱,南方的春天早到,此时草木已经开始泛出生机,又有一点薄雾,空气里都弥漫着潮湿的清新味道,不觉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來赛马,看谁先跑到那棵树!”白灵月扬起马鞭指着很远处的一棵柳树。 “沒问題,走!”吕弈双腿一夹马腹,倒是先了她一步。 她马上跟上,从后侧方向笑盯着吕弈,用马鞭刺着马臀策它快跑,带起的风鼓起披风,在身后飞扬,吕弈是趴在马上勒着缰绳的,所以当她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时机已经很晚,他几乎要从马上摔下去。 “子棋!”她当机立断弃了自己的马,飞身落在他的马上,两臂从他的腋下穿过先帮他勒住缰绳,马平静下來她才用一只胳膊横在他胸前固定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住他的手腕探脉搏。 他已经把自己的几处大穴封住了,昏迷也只是短暂的,很快就清醒过來,察觉到她在他身后牢牢抱住他,他不太自然,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出现这种昏迷现象有多久了!”她可沒发觉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妥,只是想着质问。 他咳了一声,说:“你先松手好吗?” 她这才感觉不对,一下松开手,看看自己的马离得挺远的,于是翻身下了他的马,再打一声呼哨把自己的马叫过來。 经过了这一场,两个人都有点尴尬,他不得不回答她的问題:“第一次大概是两年前了,只是最近稍微频繁了一点,我也沒想到今天会这样,其实每次之前我都有一点感觉,來得及封住几处大穴,而且也就是一下,沒事的!” “沒事,你今天从马上摔下來的话,你就知道有沒有事了!”她咬牙切齿。 “这不是沒事吗?好了我们回去吧!本來是想让你开心,结果又惹你生气!”吕弈对着她,笑得很温和。 她看着他漂亮的脸上略带虚弱的笑容,忽然就特别心疼,在心里暗暗骂,这孩子长得真是有罪过。 回到吕府,吕弈一直把她送进小院,告别时才说:“不要因为今天的事情去找我姐姐,可以吗?” “放心,我不会!”她微微笑:“西南那边的事情,还是争取一下安抚下去吧!用军队镇压这样的暴乱,伤民心的!” “好,我想想办法!”他也对她笑得很好,两个人目光交接,忽然好像就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她急急收了目光,他也马上就告辞离开了,两人都不敢再多想。 吕弈前脚离开,景郁就从屋里走了出來,其实刚才她就在窗下注意这到两个人的异样,此刻走到尚在发愣的巨子大人身边,贼笑着说:“我听说,悲莫悲于生离别,乐莫乐于新相知,巨子大人是经历全了吧!” 白灵月回过神來,也不恼,看看她说:“真想撕烂你这张嘴,话说,聂长老來过了吗?” “我……”景郁毕竟是沒嫁过人的姑娘,还沒说什么就脸红了。 她也就放过了她,转而说:“今天吕弈昏迷了一下,差点从马上摔下去,他说这样已经两年了!” 这一次两个人都不开玩笑了。 吕弈争取安抚西南暴乱的企图完全沒有成功,他的话一说出來,好几个文官一起冲出來大叫荒谬,认为这样的刁民一定要惩治,如果这次安抚下去,他日再有暴乱就不好处理了,他无话再说,只能准备动身去西南。 这边把军队调回來向西南去,那边朝廷里准备着和北方议和,派谁去谈判以及应达成什么样的协议都是问題,上一次停战他们和北方签订的条约太不利了,这一次计划着要扭转,这可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论來论去,抱病一个月的宰相又康复了,准备着带使团到燕城去,一行人浩浩荡荡送行,小皇帝也骑着马送出了城,感动得老宰相伏在地上老泪纵横地作态,白灵月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对这个沒落了的王朝不是不寒心的,她也明白这不是她或者墨家的力量能救活的,但是还能怎么办呢?在云天和朝廷之间,她还是只能选择现在的朝廷,只因为她太了解云天了。 吕弈马上就要出征去讨伐民众暴乱,出发前來向她辞行,她看着他穿着甲衣的样子,那张脸在头盔下面更显得苍白消瘦,嘱咐:“保存实力,不要真的去镇压百姓,到那边会有墨者协助你,民众的暴乱也会控制在一定的限度内,北方的动静我会及时通知你!” “好的,你放心吧!”他略略有一点笑意。 “还有,你家里再给你送了药,你好歹减一减紫岑的药量,你至少要活到这个仗打完吧!这里是我让景郁配的丹药,可以暂时克制紫岑的发作,不会再昏迷,但是不宜长期服用,你先拿着!”她塞给他一小瓶药丸。 “谢谢!”他看了看,收进袖子里。 她沒什么要说的了,定定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却又不想马上告别,两个人时而互相看一眼,时而躲闪开目光,好半天,吕弈忽然伸手捏了一下她的指尖,说:“我走了!”转身大步走开,仿佛害羞。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在眼前看,他刚刚用了力气,现在还微微有点感觉,她实在是想骗自己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可是自欺欺人一直不是她的习惯。 吕弈对她,不可能沒有心,她也想到自己大概是他长到这么大对他最好的人了,他动心也在情理之中,问題在于她自己,她当然明白自己不会用男女之爱爱他,可是她心疼他,就像是心疼一个孩子,回忆着他昏迷的一瞬,她抱着他并不算宽厚的身躯,沒有和金羽在一起的热情,只是有些冰凉的心痛,也许因为他是墨者的孩子,或者这就是墨家说的兼爱,是她内心的悲悯,这样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自欺欺人,可是也并沒有其他解释了。 其实她实在也很惊异于自己会这样可怜吕弈,在來到南方之前,她一直觉得吕弈是一个诡异得不像人的人,他的机敏韬略以及身手,都是她见过的最好的,而现在,她却拿他当个孩子。 吕弈走后她有点眼不见为净,马上就不想这件事了,去弄了块上好的紫檀木,仔仔细细雕起一支钗來,雕的是孔雀,姿态很优雅,羽毛丝丝毕现,连头上的翎羽都清清楚楚,栩栩如生,是墨家才能做到的精湛手艺。 景郁见她雕了两天,问:“你这是给谁雕发簪,你自己又用不上!” “吕淑娴!”她答得气定神闲。 “谁!” “吕家大小姐,景长老,我要出去拈花惹草了,你可不要生气啊!”她沒正经地笑。 “你真的要拿吕淑娴开刀,我看吕弈还是挺重视他这个姐姐……” “我也不是真把她怎么样,就是要通过她做些事情!” 景郁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有件事情,我吃不准,所以一直沒告诉你,聂长老他对吕淑娴好像……棱儿说她也吃不准,所以不敢跟你乱说,但是也差不多……” 她一直以为聂长老和吕淑娴的关系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外,至少不涉及男女之事,这一下吃惊过度,一刀差点走过了,大叹:“不是吧!聂穹这什么眼光啊!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站着,他去喜欢半老徐娘!” “你别说了,我也不确定……”景郁的样子像要哭出來,她也只好不说什么了。 钗雕好了,不仅雕工了得,而且她还在上面上了一层盈盈的蓝色,使得那只孔雀更加逼真,放在檀木盒子里请人送给吕淑娴,她就开始静候佳音了,吕淑娴的回音和西南的消息是同时來到的,她接到郝长老的消息,说西南情况不好,吕弈无心应战但是民众却主动袭击了驻军的地方,刚刚把字条烧尽,棱儿就在门口敲门,送了她们大小姐的拜帖來。 她找了聂长老过來,也沒有问起他和吕淑娴的事情,只是吩咐他去筹款,既然朝廷不肯安抚,也只有墨家來安抚,羊毛还是要出在羊身上,墨家手里有许多当朝高官的把柄,要筹到点钱安抚暴乱,也不是难事,其实她更多是想要转移聂长老的注意力,她也好和吕大小姐周旋。 她送了吕淑娴那支发钗,两个人就算是“搭上了”,过去说了些有的沒的,隔两天吕大小姐派人送來了一把折扇,也沒带话说什么?可是再见面她拿着那把折扇,吕淑娴第一句就说:“我一见这扇子就觉得只有白公子可以配得,我这眼光还是不错的!”似乎也是话里有话,吕淑娴经常有一些聚会,有时是高官的夫人小妾一类,有时是些年轻些的文官,白灵月只要沒事就参加参加,坐在一边并不多说话,大家就当她是吕大小姐的新宠,态度暧昧着倒是互不干扰,她渐渐就摸清了吕家的人脉范围,以及哪些男人和吕淑娴有染,只是不动声色装作不太关心,而其他事情的进度并不尽人意,聂长老筹款的事情本來就是和那些高官的拉锯战,西南那边也是今天打明天停沒什么实质进展,而北方來的消息,金羽消极弃城已成事实,云天扣了他两个月薪俸,在家反省,倒也沒什么大不了,反正再开打,來打仗的还只能是他, ------------ 残酷的暧昧 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这天吕淑娴又让棱儿请她过去,其实棱儿这个级别的墨者,连她是女子都不知道,一路跟在她身后走,在沒人的地方忽然轻轻叫了声:“巨子大人!” “什么事!”她回头,拿着折扇敲另一只手的手心。 “巨子大人,属下是想说……”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很小:“其实吕大小姐私底下对您,是不太恭敬的,而且您这样,景长老……” 她顿时有一点想笑,但还是正色,压着声音回答:“我这样做,是为了墨家,景长老自然也是理解我的!” “那是属下多嘴了……”小丫鬟已经有些脸红。 “不,还是谢谢你的提醒,你做得很好,至少说明你还是关心我,关心墨家!”她淡淡笑:“走吧!” 到了吕淑娴的房间,却沒有其他客人,只是一些丫鬟在一旁伺候,她自己则站在桌子后面拿着笔在画画,见她们进來只是一笑,说:“白公子,我今天忽然來了作画的兴致,画得不好,可还是想叫你过來看看!” “哦,那真是巧了,我这两天刚好为夫人刻了一枚印章,今天带过來还怕沒有用武之地呢?”她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花梨木的小盒子,举了举才放在桌子上。 “真的,那我们可是真有默契呢?”她笑得更好,示意丫鬟们都退下,让她过去看她的画。 画的是一幅美人图,吕淑娴也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沒差,都是师出名门,这美人画得并不很仔细,但是眉眼之间极其传神,而美人旁边的一株夹竹桃则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时令和人的气质,很见些功底,白灵月马上赞叹:“好啊!白络之前也听闻夫人画功一流,今日见了才知道是这样绝伦,这美人的姿态竟然这么生动,真是天下无双了!” “白公子你尽会笑话我!”吕淑娴眼角掩不住喜色:“公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帮我提两个字,回头我叫人把这画裱起來,挂在我屋里!” “实乃白某大幸,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她拈起笔,蘸足了墨,写道:“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她的字沒有刻意练过,但自是既大气又秀美,有一种刚柔相济的气势在里面的,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娟秀小楷。 她写完了,吕淑娴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她就把那个装了印章的盒子拿过來打开,呈在吕淑娴眼前,那印章是用孔雀石雕的,仍然是孔雀的造型,但比起吕淑娴头上戴着的钗,这一只孔雀更加饱满昂扬,石料也特殊,在光线下面能看出一点点的莹蓝色闪光。 吕淑娴马上拿起來把玩,爱不释手的样子,先仔细看上面的孔雀,又细细研究下面刻的字,让外面的丫头去拿朱砂來,自己翻來覆去看了又看。 “让夫人见笑了,手艺粗糙,不成敬意!”她这样表态,其实当然是要夸奖的。 “谁说的,我也算见过些世面的,还真沒见过这么好的雕工,就是皇宫里的东西,也不见得及这个精致,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白公子为什么喜欢雕孔雀呢?” “不是我喜欢雕孔雀,而是想要给夫人雕孔雀,世人都喜欢雕凤凰,认为是鸟中之王,但是白络以为凤凰虽然是神鸟,可是终究是沒人见过,谁又真的知道它长什么样子,而孔雀不同,孔雀是凡鸟中最为美丽高贵者,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如同夫人的美丽和高贵,都是千真万确的!” 这时候棱儿拿了朱砂进來,吕淑娴脸色沒什么变化,笑盈盈的,但是白灵月却忽然一拱手,说:“白络造次了!” 吕淑娴也沒说什么?等着棱儿放下朱砂出去了,笑笑道:“白公子倒是个老实人!” 她故意瞄了她一眼,说:“夫人此言差矣,男人,能有多老实呢?” “这话倒也是,你要是真老实,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她若无其事,拿着印章沾了朱砂,说:“我这手沒力气,这印恐怕是扣不实的!”说着却还是握着印章。 白灵月缓缓伸手过去,从外面包住她的手,带她将印章盖在画上,缓缓用力,却并不弄疼她的手,这样的姿势,两个人都半侧着身对着画,她的前身微微贴着吕淑娴的背,她故意轻呼了口热气,吹在她耳朵附近。 章已经稳稳扣在纸上了,两个人却都沒有收手的意思,吕淑娴幽幽地开口,问:“白公子,真的是子棋的朋友吗?” “朋友,是个很宽泛的身份!”她低着嗓音答:“我应该也是夫人的朋友吧!” “白公子可是个聪明人!” “可能,比夫人想象的还聪明一点!”她缓缓地说,无限柔情地捏一捏她握着印章的手,很有些恋恋不舍似的,松开了。 打这次之后,吕淑娴对白灵月就多了许多的亲昵,请她过去多半时候只有吕大小姐一个人,有时候有一个什么男人,本來好好的,见她到了也说一会儿就走了,显然是利用她打发不愿意招待的人,两个人说话的范围也放得宽了,有时候说起吕弈來,吕淑娴也并不再掩饰,倒微微露着些鄙夷,却也并不多说,其实吕淑娴对她也是充满好奇的,她知道白络有些本事,上一次搬得动宰相就说明问題,可是白灵月同样对这些事情不动声色。 这样的日子又是大半个月,天气已经有点热,各方的消息都停滞着,毫无进展,这世上最不平静的也许就是吕淑娴的心了,白络这男人很显然对她是有兴趣的,但是总归是发乎情止乎礼,这就让她不安起來,她直觉到这男人对自己有用,不能让他成为吕弈的人,她的人生经验不算少了,明白要一个男人臣服于自己,就必须有那个事情,男人,还不都是那个样子,于是这天她派自己的丫鬟去请白络过來,衣服就略微穿得少了些,尤其是里面。 而白灵月这天心情着实也不错,萱萱表现出一种早慧的迹象,才一岁多一点路还走不稳,就可以背儿歌背诗,景郁教她认药材,她马上就认得,不用说第二遍,这天上午她们就是在教孩子认药,棱儿來叫她,她拿了折扇就要走,景郁像模像样在后面问:“回不回來吃饭!” “看看吧!晚了就别等我了!”她抬腿就迈出了大门。 到了吕淑娴的院子门口,棱儿又叫住她,低着声音说:“巨子大人,您今天小心一点……” 她一见小丫头那个红着脸说不出话的样子,马上明白了几分,点点头还沒说话,就听到里面吕淑娴的声音:“是不是白公子來了,怎么不进來!” 她就进去了,吕淑娴让丫鬟布了点心和茶就都打发出去了让关上门,抬起头來笑得眼波流动,说:“昨天李尚书的夫人过來和我坐着,说是一个老神仙教给她一个看手相的法子,我让她教给我,她还骗走了我一根金钗,我听她说得倒还有点对的地方,今天就想给公子看看!” “哦,有这事情,我倒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发达发达!”她顺势就把手伸到她面前。 吕淑娴低头看了看,却不说看手相的事情了,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说:“公子这双手,又细又长,倒不像个手艺人的手!” “我这双手确实主要不是做手艺活的!” “那是做什么的!”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娇媚。 “变戏法!”她说着以极快的速度从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银针,扬手抛了出去,准确地卡在门轴里面,银针很细,若是在练武之人,可能会看见,而吕淑娴是看不见的,只觉得她扬了一下手而已,她说:“夫人去试试看,门已经打不开了!” “变戏法的也沒有这么神,这是我的房间,我就不信门会打不开!”吕淑娴说着走到门边去,拽了两下门都不动。 “是不是开不了了!”白灵月低头喝一口茶。 “这门可是你关上的!”吕淑娴的声音里能掐出水來。 她一抬头,吓了一跳,吕淑娴把外面的衣服脱掉,里面就什么也沒有了。虽然是女人,但她也非常吃惊,以吕大小姐的岁数,保养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所以这个吃惊看起來是非常自然的,她早有准备,既不强作推辞,也不故作冲动,只是很温柔地走过去,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再仔细帮她穿好,边穿边说:“你这是做什么?我对夫人,是有爱也有敬,你这样是不尊重你自己,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我不是不想,而是希望能够成为配得起夫人的人,再拥有这份美意,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白络不会找夫人,夫人也不用找白络,是不是!” “你,这样想!”吕淑娴十二分不相信地盯着她。 “那不然怎样!”她慢慢帮她系好最后一条带子,似乎很享受这个服侍她过程:“夫人就不要再考验白络了,不然白络会觉得做了对不起夫人的事情!”她说完,为了逼真,还在吕淑娴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仿佛是什么东西触到了心里最软的地方,吕淑娴忽然就感动了,她在男人堆里时间太久,很多人表面上尊敬她,实际上还是想要占有,彬彬有礼地说着经世治国的大道理,心里面想的就是那张床,她沒见过白络这种人,他不卑不亢,沉沉稳稳,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所以他不急,他爱她,却也尊重她,这种真正被尊重的滋味她很久很久沒有尝过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说出的却是:“已经很久沒有人亲过我的额头!”说着眼泪就掉了下來。 “别这样说……”白灵月在这个瞬间,其实是真的产生了点同情,她替她擦着眼泪,接着就把她抱进了怀里:“你这个女人啊!怎么这么让人心疼!” 吕淑娴是小个子,而白灵月在女子里面实在算高的了,两个人足差了一个头,吕淑娴就这样在白灵月怀里面哭得梨花带雨。 她离开的时候,用手拍了一下门板靠进门轴的地方,一枚银针掉下來,在落地之前已经被她稳稳接住,她把针收好,摸摸吕淑娴的头发,说:“其实,我也有一些保护你的能力!”说完拉开门走了, ------------ 穿帮戏 回她的小院吃午饭,饭是景郁去厨房要了材料自己做的,很有些滋味,但是她有些吃不下去,景郁自然是要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不是!”她只能据实相告:“今天亲了吕淑娴一下,缓不过來!”她点点自己的额头。 景郁马上露出很不可忍受的表情,说:“你也真下得去嘴,你这样总有一天是要穿帮的啊!到时候怎么办!” “当然得穿帮,要不然我怎么收场,难道还真跟她翻云覆雨去,对,我正要跟你说,我要是哪天穿帮了,我会马上送信回來,你带着萱萱到你和巫长老以前开的那个医馆去躲一躲,吕淑娴不知道你是巫长老的徒弟,而且那个医馆在贫民区,搜起來也难,我会到别的地方躲一躲,这样也分散他们的注意,保证你们的安全!”她说得认真。 “那吕弈那边呢?咱们不是还要跟他合作吗?你得罪了他姐姐,他怎么可能……” “这个我自有打算!”她说完这些,食欲回來,继续吃饭。 其实这世上,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将心比心,白灵月洞察得到吕淑娴内心里真正缺失的是什么?她不缺男人,不缺殷勤,可是缺乏真正的关怀,而她,就给她“真正”的关怀,嘘寒问暖关心饮食当然不在话下,她甚至还去了解吕淑娴的生理周期,在那几天吩咐厨房炖补血的汤來,而且她在吕淑娴面前的姿态,并不是一个门客或小男人的卑顺,而是在体贴中不时流露出大男人的笼罩感,似乎这个半老徐娘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女孩,这样一來二去,两个人的关系就真的亲密了,即使在吕淑娴众多的男人中,她也可以排在很靠前的位置,私下沒人的时候,她叫她“淑娴”,而吕淑娴叫她“络”,当然,景郁听说这个的时候,是做出了个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动作。 这样还是不够,她明白自己必须为吕淑娴做一点什么才能真正得到她的信任,而这个机会并不难找,如果说朝廷里面有党派之争的话,那么以吕家吕晋的旧党以及吕淑娴后來笼络的一批年轻文官为主的算一派,另一派就是以现任宰相为中心的另一个文官集团,这两个党派当然是要互相倾轧,而吕家这一派也许是因为核心是一个其实谋略不足的女人,渐渐显得式微,吕淑娴开始跟她抱怨一些宰相党的欺压行为,而白灵月是谁啊!可以说是专门干这个的,几句话就能给她一个锦囊妙计,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吕淑娴在做决定的时候就有点依赖她,有时候她的意见和一些老人相悖,倒时常她的意见被采纳,但是她并不急着和那些吕家党的文臣们熟识。 这样的关系里面,两个人之间似乎就沒有秘密了。 这天她留在吕淑娴这里吃晚饭,吕淑娴拿了壶酒给她倒上,问:“我还沒问过,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抿一口酒,说:“我说是酿酒的,你信吗?” “我不信!” “那你听好,你这个酒,是五十年陈酿的茅台,但并不是上上品,知道问題在哪儿吗?酒曲不够好,酿的时间再长也不会是最好的酒,现在你信了吗?”她笑看着她。 “你顶多是擅长喝酒,怎么会是酿酒的,你要是酿酒的,你的武功还有刻工都怎么解释!”这问題她想得久了,不会轻易被蒙骗。 “这可就不好说了,我确实是学过很多东西,什么都会做,可是到头來却什么都沒有做!”她实在也沒有撒谎。 吕淑娴略作思考,说:“我也不问别的,就只问一样,你那次是怎么能让宰相按你的意思办事!” 白灵月哈哈大笑,说:“这可是个大秘密,我不能白说,要你也说一个秘密來换!” “好,你尽管问!”吕大小姐现在是觉得沒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了。 “你可知道宰相有收集名贵字画的爱好,多年來很多名门望族献给皇上的字画都经他的手,而其中一部分已经被他掉包,真品自己留下,赝品拿去上供,这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做赝品总需要人的,而那个帮助他造假的人,刚好是我的一个老师!” “这可是欺君之罪,传出去了要灭九族的!” “所以我说,这个秘密是要付代价的!”她笑得一脸无害:“现在你來说你的秘密,你为什么会对你的亲弟弟下毒!” 吕淑娴脸色马上就变了,机警地盯着她,她却毫不变色,从容解释:“这种事情瞒不住我的,只是吕弈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会对你不利,我也是想知道个中原委,也好及早做准备,看能不能帮到你!” 如果真的动了感情,女人的心是会偏向的,不管她说的这个话有沒有其他解释,吕淑娴都倾向于相信她,于是开始解释:“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和第二个人说,现在这个事情就我一个人知道,其实吕弈不是我弟弟,他根本就不是吕家人,只是我爹收养的一个小杂种!”吕淑娴一句不撒谎,甚至流露出特别的看不起,用一种带着狠毒的腔调说起吕弈只是吕家的一件工具,要好好控制,用完就沒用了,如此种种,仿佛都是天经地义的。 白灵月细细地听,明白她只是知道吕弈非吕家亲生,但并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是谁,略略放了心,微微沉吟,她看着她的脸,想到的是最毒妇人心,但是她此刻是她的情人,要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于是说:“这样说來,如果他有一天知道了真相,最危险的人岂不就是你!”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这么多年拿我当亲姐姐的,而且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不一定有命活着,他生下來就体弱,小时候又是那样折腾着过來的,就算我不下毒,他也活不过中年,对他下毒不就是为了我的安全吗?就算他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可以控制他!”吕淑娴嘴角一点冷冷的笑,似乎她从沒把吕弈当成是一个“人”。 白灵月内心恻恻,口上却仍然问:“他不会去解毒吧!” “这个毒,解起來实在是痛苦,我要是中了这毒,宁愿死也不要解开!” 她顿了顿,说:“我本來想着,再开战也设法留在你身边,现在却想还是跟着出征吧!我帮你提防着吕弈,这样一说我倒是真不放心你了!”说着温情脉脉地望着吕淑娴的眼睛。 吕淑娴身子马上软了,侧身就靠在她怀里,糯着声音:“你怎么就已经娶亲了呢?” “我就是沒娶亲,也是配不上你的,其实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她握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白灵月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演技实在是刮目相看,她虽然是十几年穿男装,有时候穿女装倒让人觉得别扭,但是要装扮成一个温柔的情人,实在是不容易,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到了极限,回去也不敢回想自己做了什么? 而吕淑娴则另有想法,女人的身子和心,很多时候都是连在一起的,她本來就是重欲的人,心里有了白络,再同别的男人缠绵,心里想的也尽是他,只想跟他有这种关系,可是白络似乎一定要等到一个什么能让他配得起她的时机,而他又仿佛并不热心和吕党的人交朋友,那么她就决定推他一把。 某天她打算进宫去见皇太后,就问白络愿不愿意同往,想要给他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白灵月心里想的是,以男人的身份见皇太后,说不定还要见皇上,这要是以后穿帮了可就玩大了,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是欺君之罪,不管死不死得了总归是不好,找了个理由就搪塞了过去。 吕淑娴心里有点急,这时候她的另一个经验起了作用,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只要她抢了那一次,不怕他不从了自己,何况,他是那么爱自己。 于是几天之后,白灵月得到了一个消息,吕淑娴派人去弄了点蒙汗药,她听说的时候实在觉得这女人笨,她还不如弄**,不过蒙汗药也好,就让她们的游戏到此为止,让吕大小姐好好懊恼一回吧!棱儿再次來请她到大小姐院里坐坐,她在景郁耳边说:“收拾行李走吧!”然后仍然是施施然摇着折扇过去了。 景郁是拿她有点无奈,摇摇头,从柜子里拿出这几天已经收拾好的包袱,抱起萱萱,趁沒人注意,出门而去。 而白灵月只身來到吕淑娴这里,仍然与往日无异,吕淑娴也是笑脸相迎,说着:“络,你快坐,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我让厨房熬了点莲子梨粥,冰镇了喝降降暑,你快喝一点,放温了就不好了!” “这样的小事情你还想着我,也真难为你!”她笑着用勺子舀起粥來。 “我不想着你想着谁去!”吕淑娴盯着她把一整碗粥都喝下去,满意地笑。 这粥甜淡合适,温度正好,确实可口,她细细品味一下,然后按照棱儿描述的计量,掐算着时间晕了过去,感觉到自己被几个丫鬟扶到床上躺下,而吕淑娴已经拨开了她外面的衣服,夏天衣服穿得少,拨开外面这层,就已经可以看到她裹在胸前的白布了。 如果吕淑娴继续脱她的衣服的话,就会发现手臂上绑着的银针和匕首,也就不用费神去找凶器,不过她一时太吃惊,狠狠愣住之后就气疯了,转身想去拿针线篮里的剪子,而她一转身,白灵月笼着衣服就跳上了房梁,吕淑娴抓了剪子转回身來,床上已经沒人了,只剩下那把折扇,她还來不及出声,白灵月已经打开门窜了出去,喊着:“淑娴,后会有期了!”声音落地人已经跃出了院墙。 吕淑娴跑到门外,朝着那个声音传來的方向抛出剪子,大喊着:“來人,给我追!” 而这个时候,白灵月已经骑在马上出了吕府好大距离,马是她事先让棱儿放在那个墙根下面的,马上面甚至还挂着她需要的衣物和盘缠,她一路奔驰出城,直奔西南吕弈的营地, ------------ 云七哥 一天一夜之后,吕弈经人通报,听说有人自称白络在营外求见,赶出去看到这个风尘仆仆甚至有点狼狈的女人,一段时间以來都很不顺畅的心,忽然就轻快起來。 “阿络,你怎么來了!”他是真的笑了出來。 “在你家惹祸呆不下去了,逃到这里安全!”她则是苦着脸。 白灵月到他屋里喝了水吃了东西,什么都沒隐瞒,完全告诉了他她这段时间对他姐姐做的事情,吕弈虽然是觉得她不应该,可是也沒法责备她,只是哭笑不得。 “你要调查我的身世,也用不着这样吧!墨家查不到吗?我手下也有人和我姐姐关系不错的,你跑到这里來也还是躲不掉的!”吕弈听她说,自己并不是吕家人,并不吃惊,只是想着她的问題。 她跟自己斗争了一下,承认:“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吕家人,但是我想要她亲口承认,这样我跑到这里也就说明你知道了所有事情,而且,我就是不满她对你下毒,而且下那么重,我就是想要耍她一下!” “不管她怎么样,她也是我姐姐,你这样不怕我跟你翻脸!”吕弈脸上忽然沒了表情,看不出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心里也凛了一下,才说:“你当她是姐姐,她只当你是工具,反正我是为你,你要翻脸就翻,你要杀要刮都沒关系,反正别人也杀不了我,还得你自己动手!” 吕弈愣愣盯着她一会儿,却松了下來,只是说:“你沒有必要这样做,墨家有自己的立场,沒必要为了我冒这个险,你达到你的目的就行了,干嘛要管这件事!” “因为……”因为墨家欠你的,只能由我來还,她不能说出來:“因为我拿你当朋友!” 吕弈又是一会儿沒说话,最后站起來,说:“这事情从长计议吧!我先给你安排住的地方,我不会和姐姐说你在这里,也会想办法封住下面人的嘴,你安心住下就是了!” “子棋,你想不想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 吕弈身子定了一下,执出两个字:“不想!”出门就走了。 这晚白灵月给留在京城的聂长老和景郁分别发了信,让聂长老尽快筹款,稳住吕淑娴,告诉景郁她平安无事,让她照顾好孩子,这样的安排似乎是不太对得起景郁,但是她总想要信任聂长老,觉得他和吕淑娴之间不是真的。 她就这样在军营里住了下來,也见了郝长老了解情况,这边的战事总是些小规模的甲兵相接,农民起义军沒什么章法,看到朝廷军队并不大力镇压他们,墨家人又做了工作,也并不多做滋扰,只是有时候他们会袭击一下粮草库之类,吕弈对于她的行为,并沒再多说什么?还和从前一样,两个人沒事就坐在一起下盘棋论论道,好像什么都沒发生过。 她自己当然沒有幻想吕淑娴会不知道她來到了西南军营,其实正是她自己授意聂长老可以告诉她的,要不然她在京城里面挖地三尺地找,景郁和萱萱就不安全了,但是她沒有想到吕淑娴有这么大决心一定要杀了她,竟然从皇太后那里借來了大内近卫,听到屋顶上的动静她就感觉人不少功夫不弱,等黑压压的人影都进了房间,她也开始怀疑这么多人自己对付得过來吗? 黑暗中依稀辨出人形,四根银针齐齐发出去,只有两个认准了穴位,软倒在地上,这些人显然沒想到她会先出击,一起亮出了刀,她想要跃起來占据房梁的有利位置,可惜上面已经有人了,说实话这人多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好找,她趁乱用脚吊在最中间的一根梁上,八根银针出手,上面这几个人扑通扑通掉下去,所有人都抬起头來,有两个已经跃身劈过刀來,她向上蜷起身子堪堪躲过去,心里想着不能开杀戒,还是快跑要紧,银针刚要再发,屋顶上忽然被砸开一个洞,一只手伸进來,喊:“走!” 她分不清是敌是友,借着月光向外望,那是一个她从來沒认识过的中年男人,一眼就看的出是江湖中人,既不是墨家人也不会是这些刺客中的一个,这时候刀又劈了过來,她來不及多想,拉住那只手,自己被上提的同时另一只手里的八根银针撒出去,能感觉到刀锋就沿着脖颈险险地掠了过去。 这个人轻功与她旗鼓相当,带着她翻墙越脊,两个人都是如履平地,很快甩掉了后面跟着的人,跑出营地老远确定安全了,才在一片荒郊野岭停了下來。 “刚刚他们门外还有埋伏,我也是沒有办法才打破屋顶救你出來,要不然那么多人我们两个联手也不好对付,何况是朝廷的人,不要让吕弈为难吧!”男人沒头沒尾给她解释了一句这些。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她还在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现在觉得有一点眼熟,但是真的沒见过。 他就轻轻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问:“你认得这玉吗?” 她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來,那玉像极了她曾经戴在身上的那块雕着云纹的云家玉佩,金羽,这是她的直觉,可是她又抗拒这种直觉,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下來,反光之下能看出那玉上的云纹和金羽的有细微差别,于是问“这个玉你从哪儿來的!” “我自己的,在下云翳,巨子大人可听说过!” 云翳,云家老七,也是云家最离经叛道的一个,很年轻的时候就和云家脱离关系独自闯荡江湖,至少表面上和云家其他人都沒有來往,所以她沒有见过他,但她一时沒想明白刚刚为什么会觉得他有点眼熟,不过云家老七在江湖上倒是有些名头,很多有头有脸的见了他也要叫一声云七哥,墨家也不是沒同他打过交道。 “是……云天让你救我!” “不,很久以前金羽救过我一命,所以我答应他保护你!” “也就是说你一直都跟着我!”她忽然脊背发凉。 “可以这么说!”他闲闲答完等着她表情变化,才解释:“你放心,你的行踪我不会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和我四哥向來合不來,对老八更是那么回事,金羽他担心你才会这样做!” 她一想他真的一直跟着自己就火大起來,叫着:“你这么大岁数了沒有自己的事情吗?沒老婆沒孩子啊!再说我沒能力保护自己吗?墨家这么多人保护不了我用得着你來管,何况我就是个小女子,怎么敢劳烦云七哥亲自保护!” “从今天的情形來看,还是有必要的,至于我的事情,就更不劳巨子大人费心了!”他似乎是故意用这种闲散的态度进一步激怒她。 “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你救我这个人情我也不会认!”她转身就往回走。 “你不认沒关系,他认就可以了!”他在后面扬声答,很有些幸灾乐祸似的。 她沒想过要去别的地方,天亮了就又回到营地,刺客们全都撤了,她那些银针本來也沒有朝着致命的穴位去,在吕弈的营地死朝廷的人确实不合适,但是有刺客來过这件事肯定是瞒不过吕弈的,他是半夜就听到动静赶过去,可是她屋里面除了几个被银针封住穴位晕过去的近卫之外,什么都沒有了,他派人在营地附近找了半宿,所以她一靠近营地,马上就有卒子迎上來喊:“白公子,可找到你了,将军都要急疯了!”而另外马上有人跑去通知吕弈。 她本來觉得沒什么?被行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她现在心情正差,当然是因为云翳阴魂不散,而且这么长时间她竟然沒有察觉,甚至吕弈都沒察觉,怎么可能呢?吕弈迎出來一把紧紧握着她的手,那一脸心疼又克制的表情,在她眼里实在有点奇怪,他扶着她的肩问:“阿络,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出事了,急死我了!” “我怎么可能出事,有刺客就出去躲躲,你急什么啊!”她察觉到大家众目睽睽,都盯着他们,很是别扭,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沒好气:“我大半夜沒睡成,现在回去补眠了!” 经过这通折腾,好像很多事情又都变了,首先就是白灵月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不自在,好像总是被人监视,其次是吕弈对她的态度,明显要比以前关心许多,而且都不背着人,于是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題,人们开始议论吕将军有断袖之癖,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都沒有娶亲,大伙儿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暧昧,她也觉得自己快疯了。 但她毕竟还是墨家巨子白灵月,知道了云翳在做她的影卫之后,她也就注意了一下他的动静,其实他不是时时刻刻盯着她,只是晚上才來,白天她自己就可以保护自己,何况还有吕弈,而且她和墨者见面的时候,他从來不会在一边,所以她慢慢也就放松下來,如果真如他所说,也只是金羽的好意,她不是不能忍受,只是晚上小心一点不能踢被子。 而对吕弈,她却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本來对她就有些不同,大概是她失踪一夜把他刺激到了,恨不得一大早起來就看着她,到晚上时间已经不合适了才送她回房间,她要见墨者他就自己出去,顺便还给她守门,她倒是安全了,白天是他晚上是云翳,吕淑娴要再想找人行刺她,也只能在她上茅厕的空当里,但是吕弈什么都不说,这就是他可恨的地方,他就任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越來越厉害,还每天一大早就把她拎到自己房里晚上才放走,她无计可施,而且每次一抬头看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就心软,索性不想了,专心在他房里读他的书,吕弈随身会带很多书,大多数是史书,白灵月小的时候也读过很多史书,现在重读起來,那些前朝兴废之事再次展现在眼前,又生发出许多的感慨,想的多了两个人偶尔交流一通,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自坐着看书,有时候有了兴致,两个人也会结伴出游,西南沒有好田地,崇山峻岭倒是不少,徜徉山水不失为一种享受,尽管时局危机四伏暗流汹涌,可这样的日子,如果什么都不想,过起來也是很滋润的, ------------ 谁说不嫁? 吕淑娴大概也是算准了她不可能不回去,沒再派人杀她,而且好像什么都沒发生,照样到了时间派人來给吕弈送药,吕弈的药量也一点沒减少,只是服用景郁配的药抵消副作用而已,再一次看到吕弈仰头把那碗带着毒的药汤喝下去,她是深深皱了眉头,怎么能什么都不想呢?以后怎么办,吕淑娴会把吕弈怎么样,她又应该做些什么以免对他不利,想到这些她就头疼。 这样两月就过去,暑气还一点都沒散,聂长老送來了两个消息,他筹到了足够的银子安抚暴乱,萱萱病了,几乎不用考虑,把聂长老调过來帮助吕弈安抚民众,她自己回去。 吕弈给她送行,颇有些不舍,问:“孩子的病真的严重到你必须回去吗?” “这孩子是我的命,我不能不回去看看!”她垂下了眼睛。 “你我既然已经是朋友,你还是不想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不想!”她答得坚决,抬起头來换了话題:“如果孩子沒事,你这边还是回不去的话,我会再回來!” “好吧!我会严密封锁你回去京城的消息,希望姐姐不会再对你不利!” “谢谢!” 这天她是趁着夜里启程回京城的,一路奔到天亮,在路边的小店吃东西,吃到一半进來了个人,抬头一看,聂长老,两个人交换了眼神聂长老就在她旁边的桌子旁坐下了。 环顾了一下小店里面,也沒什么特别可疑的人,她轻声问:“京城情况如何!” “其他还好,只是已经人尽皆知您是女扮男装,大人自己小心!” “吕淑娴怎样!” “气得病了一场,发誓要杀人呢?”聂长老压着的声音能听出一点波动。 她轻轻冷笑,试探问:“那又怎样!” “属下只是觉得您这样做不太合适!”他极其克制。 他并不为自己辩解的态度,还是让她失望了,说:“合不合适我自有打算,不过你的事情,你自己也要想清楚,我先把话放下,我不同意!”说完带上斗笠,起身就出去了。 她进入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一派女侠的打扮,京城里见过男装的白络的人并不少,却沒人见她女装的样子,这样反倒不容易被认出來,她直接到贫民区找到景郁的医馆,放下马推门进去,景郁正坐在堂屋里给一个中年女人诊脉,见她进來先是一愣,继而就自然了,问:“你怎么突然回來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孩子呢?沒事吧!”她冲口就问这个。 “你怎么知道孩子有事!”她一边抓了药打发女人出去,一边说着:“前几天天太热了,萱萱有点中暑,我配了点解暑的药,这两天已经沒事了,我想着要是沒事就不告诉你了,怎么你还是知道了!” 白灵月就愣住了,心一点点往下沉,最后说:“可能是母女连心吧!最近做梦总梦到孩子,不放心就回來了,反正这个样子沒人认得出我來!” “那就快进去看看孩子吧!这孩子真了不得,都快要会背《三字经》了!”景郁看前面也沒什么病人,让小伙计看着,自己就拉她进后院,她医馆里的小伙计当然也是墨者。 念萱坐在阴凉下的一张小竹椅子里面,正自己捏着面团,脸上都画出几道白,样子很是有趣,景郁赶紧上前,帮她擦了脸上的花,抱起來问:“萱萱看看,谁回來了,不是昨天还在找爹爹吗?看看还认不认识爹爹!” 这样一说白灵月和孩子都愣了,这可是孩子第一次见着打扮成这样的爹爹,不过在孩子眼里这倒沒什么不可以,伸着手叫着“爹爹”,要她抱,她赶紧把孩子抱过來,在脸蛋上左右亲,心里却很忧虑,这孩子难道以后都要叫她爹吗?等她长大后,想起小时候这些事情是多么奇怪啊! 孩子既然沒有事,她见了孩子却不愿意再回西南,这边真的沒人认出她,她回來的消息也沒传出去,吕弈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安抚民众,她就给了他一张医馆的地图,让他回來之后到这里找她,而她自己,除了安排墨家的事务,照顾孩子,沒事就在医馆里帮景郁看看病人,西南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她收到吕弈最后一个飞鸽传书,他已经启程回來。 他找到医馆门前的时候,她刚好拿了刚刚在菜市买的菜往回走,见他拿着地图有些踟蹰,叫了声:“子棋!” 他回过头來看她,先是愣,愣过之后就笑了起來,笑得很是不能自已,他也是第一次见她着女装,这个感觉,实在是诡异。 “有什么好笑,要不要留下吃饭!”她佯装着气鼓鼓的样子,转身进门了。 吕弈沒有留下吃饭,这饭连她都沒有吃,他來接她回吕府,说是已经和吕淑娴谈过了,吕淑娴不会再对她怎样,只要她不再装神弄鬼,她倒是很奇怪他是怎么谈的,但是他不说她也就不硬问,跟着他回了吕府,反正该來的也躲不掉。 吕淑娴是努力掩藏起自己的恨意了。虽然知道她已经有孩子,却似乎想要羞辱她似的,叫了一声“白姑娘”,就再难开口了,她倒是不在意,很有礼地叫“秦夫人”,大家表面上都当前面那些事情沒发生过,但气场总归是诡异,饭菜都上來却是食不下咽。 饭吃到一半,吕淑娴终于缓过劲來,不阴不阳地开口:“白姑娘是女中豪杰,但是可知道我们南方军中的规矩,女子是不能进军营的,你在军营中和子棋同进同出这么多日子,以后可要提防下面的人怎么说,说得太难听,可就不好做人了!” 这就想吓住她,她刚要接口,吕弈却说话了:“姐姐,我也正要说这个事情,阿络是女子这事情我一早就知道,但是仍然让她跟在军中时常同行,责任在我,我不能毁了阿络的名洁,所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娶阿络为妻!” 这下白灵月是真被吓到了,她实在想不到吕弈是用这种办法杜绝谣言的,他应该是另有目的吧!可是……她现在应该怎么表示。 吕淑娴本來也是一肚子气沒撒出來,正不知找什么茬,揪住了这句话一下子就爆发了:“你娶她,你想得可真美啊!你以为你想怎样就怎样这吕家治不住你了,是吗?你以死相逼逼我不能动她,我就觉得你有问題,敢情您是真的动了春心了,有本事你真的死一个,你以为吕家沒了你就不行了,你竟然也想娶老婆,你先看一看自己是不是个正常男人再想娶老婆的事情,就凭你,你愿意娶也不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你,你做梦去吧!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娶老婆,到了阴曹地府娶个鬼吧!”她骂得激烈,骂完自己先累了,坐在那里喘气。 吕弈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灰败,咬着牙不接口,这时白灵月听到了自己淡定的声音:“谁说我不会嫁!” 这一次,吕弈和吕淑娴都用万分惊讶的目光盯着她。 死一样的静默之后,吕淑娴扔下一句:“那就准备婚礼吧!”抬脚就出去了。 她沒有在吕家久留,吕弈送她回到医馆,一路上两个人都沒说话,直到进了医馆后院的房子,她才冷着脸开口:“你什么意思!” “在军营里,你日日在我房间里,沒有第三个人,现在你女子的身份曝光,你的清誉就毁了,我是想着你嫁了我我还可以保护你,而且嫁我是最安全的,我……你明白的!”他本來说得还算从容,到了最后还是低了。 她嫁给他,不用履行任何义务,他们不会有夫妻之实,这是她最好的保护伞,也是解决她之前惹下的问題的最好方法,而且她已经把那个话说出去了,那一刻她是在可怜他吗?她不能允许吕淑娴那样羞辱两个墨家长老的骨肉,其实现在她也一样可怜他,当他说出“你明白的”,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却怀着这样深深的自卑,让她心疼,让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拒绝,可是?又怎么能答应呢? 见她不说话,吕弈继续说:“其实我明白你不会再真的嫁人,你心里面有念萱的父亲,所以你才只能嫁给我,我们是同盟,只有我会帮你把所有的戏做好,让你达到你的目的!” 她心里微微惊了一下,她沒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犹豫是因为爱着别人,可是爱又怎么样呢?她就算是再也不嫁人,和金羽也还是不可能了,可是能够因为这个就进入一段假的婚姻中吗?特别是,吕弈对她的心,其实是真的,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无穷的,她有些无力了,淡淡说:“你让我想想!”打发他走了。 这事情她并不打算和景郁商量,因为她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吕弈的身世,景郁也无法理解她对吕弈那种源源不断的怜悯,可是她又极希望有个人说说话,于是夜深人静孩子睡熟之后,她轻轻叫:“云翳,云七哥,你在吗?和我说说话可以吗?”但是四下一点声音都沒有,她忐忐忑忑,一夜无眠, ------------ 昭告联姻 第二天清早一开门,门外已经站了许多人,为首的一个媒人打扮的老婆子,一边说话一边就往里闯:“这位就是白姑娘吧!哎呦,这回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咱们夫人说了,吕将军是朝廷重臣,又是吕家唯一的男子,婚事马虎不得,这不是,都是夫人送來的彩礼,小心点小心点,别碰坏了,白姑娘啊!你这里也实在是寒碜了一些,夫人的意思是暂时在吕府里面给姑娘辟一个院子,你总不能让吕将军到这种地方來娶亲吧!你放心,你出嫁那天肯定还是会风风光光游街的,吕将军的婚礼,肯定是不会委屈了你!” 她不动声色地听着老婆子夸张地絮絮叨叨,看着堆满了院子的大箱子小盒子,心里明白这是吕淑娴在逼她,以为她昨天只是说气话,不会真的愿意嫁给吕弈守活寡,看來这一次,她还是非嫁不行了。 “我这地方怎么就不能出嫁了!”她淡淡一笑:“我现在就住进吕家去算是怎么回事,以前沒这事情也沒什么讲究,现在我和将军有了婚约,我自然不能再造次,东西我收下了,替我回你们夫人,吕将军公务繁忙,婚礼的事情就请她费心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來告诉我一声就行!” 婆子本來也知道让她住进吕府,吕大小姐沒安什么好心,见她这个不咸不淡的态度,讪讪笑笑就过去了,婆子带着搬彩礼的工人们走了沒多久,她正和景郁把一院子的东西向四周搬一搬留出过道,一只青色的小鸟就飞了來,停在她面前的箱子上,景郁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说放下箱子进屋了,她伸手让青鸟站在自己手指上,鸟腿上并沒有绑什么字条,但却绑着一片金子做的羽毛,很轻很精巧,金羽。 她就知道他们又要见面了,她也终于明白昨晚她叫云翳怎么会沒有人答应,他去给金羽送信了,当晚饭过后她坐在床边哄孩子睡觉,而身后的窗户发出了响动的时候,她实在是怀疑他骑的是什么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 “灵月!”他声音很低。 “你來了!”她并不回头,只是扬手挥灭了蜡烛:“孩子刚睡着,过來看看,以后怕是看不到了!” “你真的要嫁人!” “是啊!我得有个理由留在吕弈身边,而且,他喜欢我!”她说得轻飘飘。 “是吗?那你喜欢他吗?”他也问得仿佛不在意。 “还可以,他,挺好!”她感觉到他已经靠近过來,微微侧身。 金羽忽然伸手把她提起來,紧紧按在墙上,压这声音狠狠说:“你不能嫁,你不能嫁给别人!” 她吃疼,皱了眉头,心底却明朗了,艰难又狠绝地说:“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和你什么都不是了,金羽,我们早就完了,你这样闯过來我是可以杀了你的,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这晚月色极暗,黑暗中只能依稀分辨出人的轮廓,他忽然松了手,把她抱在自己怀里,说着:“别这样,灵月,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嫁给你不爱的人,那样做很傻,你明白吗?我们这辈子爱的人只能是对方,不管以后会是怎样,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力量保护你,记着,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子!” 她忽然呆住,金羽身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生涩味道和并不难闻的汗味,都是她不陌生的,他的怀抱,同样太熟悉的,往日的气息包围着她,让周遭一瞬间失去了真实感,而这仅仅是一瞬间,再次清醒,她忽然明白,如果金羽真的被她激怒,也许这就是他们决裂的夜晚,可是现在他忽然这样,她再想坚持耍狠就有点难,而且,她从來不对他撒谎,她不可能对他说出她不再爱他她爱吕弈这样的话,这是不可能的,静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不要再爱我了,金羽,恨我吧!我告诉你,刚刚來南方的时候,我曾经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把那个孩子打掉了,那是我们的骨肉,我们不可能了,放开我,也不要再让云翳跟着我,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以后做的事情,每一件都会让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不要再爱,爱会给你太多痛苦!” “那么你呢?”他在她耳边轻轻问。 她不知如何回答,正静止,门就轻轻被叩响,门外竟然是吕弈轻声问:“阿络,你睡下了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她万分紧张,低应了一声。 “阿络,你不用开门,你听我说完,我一大早进宫现在才回來,刚刚听说今天姐姐派人送了东西过來,你别生气,你可以慢慢想,可以拒绝,但不要因为生这件事情的气而拒绝,可以吗?” “他确实是挺喜欢你!”金羽在她耳边说。 她忽然又很怕被他误会,本能就说了一句:“我和他的事情一时解释不清!” 而以吕弈的耳力是不可能听不见的,他声音马上变了,问:“谁在你房里,阿络,你沒事吧!”说着就要破门而入。 金羽眼看着被发现了,脑子也是一热,抓起剑來大声说:“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活够了的想要娶你!”说着就向门口而去。 孩子被他们的声音吵醒,叫了一声“爹爹”,白灵月马上奔过去说着:“爹爹在这里,萱萱乖,好好睡觉,什么事都沒有!” 那声“爹”叫出來的时候,金羽明显顿了一下,但是她一应,他马上就去开门了,等到她哄好了孩子奔出去,两个人已经打得火热,院子里有灯笼,人脸基本辨得清,这两个人以前又是见过面的,老对头相见,眼红得紧,而且很显然,金羽根本占不到上风。 她还是最怕金羽出事,抓住一个空当,一把挡在两个人之间,两人都怕伤了她,齐齐收手,她伸开手臂挡在金羽身前,紧紧盯着吕弈,说:“你让他走!”又侧头对金羽喊:“你快走!” 金羽沒有走的意思,吕弈也不想放过他,她心里知道她这样挡是徒劳,吕弈的身手是完全可以一招就越过她直击金羽,无奈之下,她拔出藏在手臂里的寒冰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说:“金羽你快点走,吕弈你也不许追他,要不然今天我就死在你们俩面前!” 吕弈是被她吓到了,马上放下了剑,金羽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身子轻轻在她腰上捏了一下,在她耳边说:“你这是吓唬谁,你根本就不敢死,你比谁都不想死!” 她仅仅是微微斜了一下眼睛给金羽,仍然全神注意着吕弈,感觉到他已经跃出了墙离开,还是和吕弈又对峙了一会儿,后背上冷汗一层,直到她确定金羽已经走远了,才把匕首从脖子上拿开,说:“对不起!” 吕弈仿佛是真的被她吓着,沒说话也沒动,只是盯着她,她颓然垂下握着匕首的手臂,说:“你现在终于知道萱萱的父亲是谁了,你还想娶我吗?” “为什么不娶,他已经走了!”他这一次答得非常快,似乎不需要思考。 她有些哀哀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非常坚定:“那么,就昭告天下,墨家巨子和吕将军联姻!” 她说完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在见到金羽之前,她完全沒有想到这一点,但是看到他,她就忽然明白,曾经与金羽相爱结婚的人,是白灵月,而现在和吕弈为了其他原因结婚的人,是墨家的巨子白络,如果这段婚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打垮云天,她不介意在这个目的上再加一个砝码,更重要的是,她不能给自己任何退路了。 这个消息一经放出去,自然是引來了轩然大波,一直以來都神秘莫测的墨家忽然浮出水面,而且是巨子大人本人出來联姻,光巨子是女子这个消息就足够震撼人,而墨家这一次坚定地站在朝廷这一边,不惜以联姻的方式巩固同盟,也不能不令人玩味,一时之间谣言四起,什么版本都有。 这样一來,婚礼的级别就上去了,婚事敲定了,婚期却要定在两个月之后,因为太多事情需要准备,之前如果是娶白络的话,简单许多,现在是娶墨家巨子,就不能同凡响了,不过这婚礼倒用不着白灵月亲自操办什么?甚至连吕弈最近露面的时候也少了,她不是猜不出他的心思,他娶她是高兴的,可是又要在表面上做出完全是政治联姻的样子,只能少出现少说话免得引她怀疑,他是觉得如果让她坐实了他的想法,她就不会嫁给他了,她明白一切,也就装作不明白,她和吕弈毕竟是要这样走下去的,而且他怎么想有什么重要,这婚姻注定有名无实…… 她要做的事情,是征得墨家内部的谅解,其实身为巨子,她的决策权是绝对的,但是毕竟是年轻,她也不想和这几个长老把关系搞坏,她的婚讯公布第二天,燕城里继承了常长老位置的马前和子安外继承了何长老位置的齐廉等几个年轻些的长老都发信过來表示疑问,这几个和她年纪相仿,倒是沒什么?年纪大一些的只剩下郝长老,还好发來的只是贺信,聂长老什么都不说,只是现在就堂而皇之地呆在了吕淑娴身边,她似乎也不能说什么?看起來墨家内部阻力并不大,而她知道,最不谅解她的,是同样什么都不说,却好几天沒给过她好脸色的景郁, ------------ 聂穹之死 “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她看着拿着块抹布对着家具出气的景郁,直接发话:“我知道我要嫁给吕弈你有意见,反正你也知道他中紫岑的毒那么深,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这样做的目的你也应该清楚,你有什么想不通的!” 景郁瞪着她,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道:“那天我看到金将军來了,你拿着匕首用自己救他走,都这样你还要嫁给吕弈,你爱谁你心里最清楚,你有沒有想过以后,战事是一定会有个结果的,你这样,到了那一天,你是想让萱萱沒爹还是沒娘!” 她沒想到景郁是在为她考虑,慢慢解释:“景郁,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谢谢你,但是这个时候我真的不能为自己打算了,我在北面五年,这五年我对不起墨家,就当我这辈子为自己活那五年,现在,以后,我都只能为墨家考虑,为苍生考虑,我和金羽,这辈子就不想了,至于萱萱,不管最后活下來的是爹还是娘,她都会得到保护,不是吗?” “你……”景郁实在是生气她这个淡定的姿态,可同时也在感动心疼,一时哽住说不出话來。 “还有一件事,聂长老的事情,我对不起你!” “你在说什么啊!”这下景郁扭过了脸去,几乎要哭出來了。 “可能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她低低答复,内心也是凄凉。 真的是沒用多久,这句话说出去第二天,聂长老就提着剑对着她,质问:“你为什么对吕淑娴下毒!” 她沒回答,景郁先喊出來:“聂长老,你怎么能拿剑对着巨子大人!” “你先把剑放下,不要说你沒能力杀我,就是你现在这个行为,已经足够我给你任何惩罚,我对吕淑娴下毒又怎样,她沒有对吕弈下毒吗?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些事情轮得到你來质问我吗?” 聂长老还是有所忌惮,放下剑怒道:“她有错,罪不至死!” “我也沒让她死,蓝岑的毒性你也应该清楚,只要她听话,我会让下毒的人仔细药量,再活上二三十年不成问題!”她确实对吕淑娴下了毒,蓝岑和紫岑是毒性相近的毒药,只是蓝岑是通过皮肤渗入体内,因而更容易产生依赖,她给吕淑娴的木钗和印章上面都下了毒,但是这不是主要,只是一个提醒,真正下毒的人是棱儿,她把蓝岑交给棱儿,教她按时按量偷偷洒在吕淑娴的衣服手帕之类的东西上,所以是防不胜防的。 “但是最后呢?最后她还是会因为中毒太深死掉!” “吕弈会死在她前面,很多!” “看來你还真是对吕弈动心了,那样一个不行的男人你都动心,而且还是个查不出爹妈的野种!”聂长老也是在气头上,面目狰狞开始口不择言。 “聂长老!”景郁想要提醒他说话注意一点。 “很好,聂穹,你早就知道吕弈不是吕家人对不对,你沒有告诉我,连带上这次你用孩子的病骗我回京城,你已经不能算是墨者了,如果这碗水今天我端不平,我下半辈子都不用做巨子了,念在你为墨家这么多年,把符令拿出來,从此以后墨家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墨者,我早就不想当了!”他把精巧奇怪的令牌掏出來扔在桌子上,提着剑就要转身。 “你给我站住!”她忽然大喝:“聂穹,我沒想过要杀你,但是你今天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伪造符令,我怎么留你!” 聂穹显然沒料到她能够这么快看出符令有假,一时也愣在原地,而她的匕首,已经逼到他脖子上。 “难道就是为了吕淑娴那样一个女人吗?聂穹,让你做这个长老,是因为郑洛对我说可以信任你,我也一直都像信任他一样信任你,你就为了那么个女人背叛墨家!”她这样不停质问,匕首逼在上面,却下不了手。 “怎样的女人,你自己不是也差不多,你还有脸跟我提郑洛,如果不是因为你,郑洛就应该是巨子,他更不会死,你以为因为那个什么军令状,他才会选择死在你面前吗?他当时为什么不走,你沒想过吗?他是绝望了,你让他活不下去,一切都是因为你!” 听到他关于郑洛的言辞,也清楚他是师兄最知心的朋友,绝不是妄断,她压制住慌乱,正色面对他:“我知道你和郑洛情同手足,为他的事情你一直都怪我,他也一样是我哥哥,他为我而死,你以为我不难过不自责吗?你以为我想要做这个巨子,是他逼我走到这个位置上,你不是要背叛墨家,你是要背叛我,对吗?可是有什么分别,这种时候你就为自己的情绪乱大局吗?墨家是这样教你的!”她几乎已经动了要把聂长老劝回來的念头,这个人留着是危险,可是就算想到师兄,她也下不了手杀他啊! 情况变得有点复杂,聂穹冲动浑浊的意识现出一丝明朗,还沒有开口回答,可一切就都來不及了,他心脏的位置忽然多了一把剪刀,景郁把剪刀稳稳地插进了他的心窝里,血液喷薄而出,两个女人的脸上一下都溅了许多,聂穹和白灵月同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景郁,她并不松手,反而更用力,手臂伸得直直的,向前迈了半步,墨家聂长老,就这样直直倒在了地上。 景郁站着沒有动,白灵月盯着马上就要咽气的聂穹,匆匆跪下身检查伤口,已经沒有挽救的可能,她自己看到这么多血,腿也软了,凑到他耳边,颤着声音说:“我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我为什么一直都护着吕弈,你沒查到的事情我清楚,他是巫长老和常长老的儿子!” 聂穹的眼睛忽然睁得老大,伸手到衣服里面,掏出真的符令,递到她手上,她接了,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紧紧盯着她,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來,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着,说:“你是墨家人,一直都是,见到我师兄的话,告诉他,我不会辜负墨家!”然后伸出手去合上了他的眼睛,自己也倒在了一遍。 景郁一直就站在原地,一时间不能明白到底发上了什么?接着身体慢慢开始颤抖,她抬起沾着鲜血的双手,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仅杀了人,而且杀了她爱着的男人,可是她怎么能不这样做呢?白灵月说她只为自己活五年,余下的时间全部为墨家,那么她,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害了墨家,缓过神來才发现巨子已经晕倒在一边,來不及多想赶紧上前慌手慌脚掐她的人中,白灵月醒过來咳了一声,景郁马上抱住她用力哭了出來,她缓过神來,帮景郁擦着脸上混着泪水的血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喉咙是堵着的,还沒出声先要掉眼泪,景郁忽然用近乎放空的目光盯着她,用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哑这声音说:“以后就让我跟着你,你下不了的手,我來下,你杀不了的人,我來杀。 白灵月此刻只能抱住她冰凉颤抖的身体,咬牙再咬牙,眼泪还是掉了下來。 墨家聂长老忽然死了,白灵月并未向外公布他的真正死因,但是婚礼就必须延后一些,等到长老的三个月丧期过后才能举行,吕弈不能不同意,吕淑娴就像身边从來沒出现过聂穹这个人一样,照样喜气洋洋张罗着吕弈的婚事,而景郁则沉寂了下去,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白灵月每次见她头上戴着白花独自在窗下坐着发呆,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些什么?可是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念及聂穹死前说的关于师兄的话,她也不能不自责,这样的想法,不仅是聂穹,整个墨家都有人会这样想吧!可她真的不能多想,只是盼望着景郁能顺利度过这一关。 她的婚期还是在三个月后如期而至了,当火红的嫁衣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也恍然如梦地有了一点出嫁的心情,嫁衣鲜红的厚厚绸缎,上面用金线密密实实地绣了鸳鸯蝴蝶并蒂莲等花纹,展开來在眼前的时候,一瞬间很是晃眼,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嫁,一个客人都沒有,穿的是母亲的旧嫁衣,其实也就和私奔差不多,而这一次,不为爱,迎接她的却是一场盛大无比的婚礼。 这天早晨起來,她并沒有去穿已经放在了床头的嫁衣,只是披了一件外衫,起身支起窗子,秋天清早的潮气扑面而來,她忽然打了个寒战,上一个这样的秋天,金羽把她送到南方來,送了三天三夜,他在那马车里面抱着孩子的样子,好像是上辈子又好像就在昨天,而一年后的今天,她要嫁给别人了。 “娘……”听到身后孩子的声音,她回头,萱萱已经改口叫她娘了。 “萱萱醒了,來,娘给你穿衣服!”她过去抱起孩子让她站在床上,回头去拿她的小衣服,今天也给她准备了一身红色的衣服。 “娘的红衣服真好看!”萱萱指着床头的嫁衣:“郁姨说娘今天要嫁给吕叔叔,是吗?” “对,以后我们就要住到吕叔叔家的大房子里去了,萱萱喜欢吗?” “哦,太好了,我最喜欢吕叔叔了!”沒想到念萱高兴得跳了两下。 她诧异,问:“为什么?” “因为吕叔叔长得好看啊!而且他对萱萱也很好,还教我背诗,给我买糖吃!” 她挑了挑眉毛,一沒留神,吕弈倒是先收买了她女儿,想想吕弈虽然不经常过來,但是每次必然给萱萱带些街上的小玩意儿,很耐心陪孩子玩,也难得他有这个心。 看到她愣神,萱萱已经把穿到一半的衣服自己穿好了,说:“娘,你穿红衣服给萱萱看,好不好!” 她就笑了,抱起孩子让她坐在床上,蹲下给她穿鞋,说着:“萱萱先洗了脸吃了早饭,娘就穿给你看!” 于是萱萱就跑到脸盆架旁边,等着她绞了布巾给自己擦脸,孩子是乖巧的孩子,这孩子懂事聪明得时常让她心惊,她倒是更希望这是一个调皮或者笨拙一些的孩子,她会更踏实一些, ------------ 合作愉快 等她们都洗漱好了,景郁也端着早饭进來了,萱萱一见她,就告状:“郁姨,我刚才叫娘穿红衣服给我看,娘不穿!” 景郁笑笑,把饭菜放在桌上,抱起孩子亲了一口,说:“你娘她早晚得穿,萱萱乖乖等着,看一会儿郁姨把娘变得漂漂亮亮的!” 白灵月自己沒换衣服,景郁穿得却很喜庆,一件淡粉色的罩衫,下摆绣着梅花,里面的裙子是颜色更深的粉,和她一贯的穿着非常不同,是为了喜事专门准备的,白灵月看看她,说:“你想好了,真的要陪我一起嫁过去,其实……” “这事情不是早说好了吗?我以后就跟着你,你说你沒有我行吗?退一万步讲,你事情多,萱萱也要我照顾的!”她微笑着从容坐下,盛了碗粥放在巨子面前。 “我只是,心疼你……” “好了,有空的时候心疼一下自己,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考虑,真受不了你婆婆妈妈的样子,不晓得你这样怎么上得了战场!”景郁又把碗朝她推了推,止住了她的话。 她也只好不再说什么?望着景郁佯装不快的脸,低头喝粥,心里祈祷一切都过去了。 她自己穿上嫁衣,挽起头发,而脸上的妆容则是景郁一手包办,当她最后戴上霞冠,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的时候,瞬间有一种看着别人的感觉,而她的下一个念头是,上一次这样仔细打扮,是为了陪金羽参加祭天仪式,那一天在梅园,然后灵玉生产,天啊!这一切是多久之前,她真的要嫁给别人了吗? “娘好漂亮!”萱萱在一边拍着手笑。 “你也漂亮啊!”她抽回思绪,看着在头上整整齐齐扎起两个髻子的女儿,伸手用胭脂在她额头上点了个红点,继而目光就在孩子脸上停住了,这孩子真是越來越像金羽了。 收拾停当,就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一点点近了,这地方窄,八抬的大轿进不來,吕弈带着锣鼓队走进來,要背她出去上轿,她已经蒙了红盖头,旁边围观的人实在不少,只能任由景郁领着她,说怎样就怎样,吕弈把她背在身上,从狭长的胡同里走出去,一步一步,她只能看到他的脚,到处都是红色,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她忽然也觉得,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 而他们真正的婚礼,只能用严肃两个字來形容,因为这毕竟是一次拥有着非凡意义的联姻,加上吕弈本來就不合群的性格和墨家神秘的背景,使得本來习惯随便开玩笑取乐的武官们谁都不敢造次,而且虽然皇上皇太后沒有亲自來观礼,却赐了礼物传了圣旨來,更给婚礼蒙上郑重色彩,婚礼就在一种看似热闹实际上小心翼翼的气氛中结束了。 白灵月坐在床上,头上盖着盖头一动不动,吕弈只在外面象征性敬了一圈酒,大家就都告辞回去了,他迈步走进自己的新房,看着床边坐着的这个他爱着的女人,对抱在怀里的孩子说:“來,萱萱,给你娘把盖头揭下來!”说着弯身让孩子能够到盖头。 于是白灵月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儿,然后才是新婚的丈夫,她笑着问:“你怎么把她抱进來了!” “想着你肯定挂念孩子,就带进來了!”他淡淡应着,把孩子交给她,目光浓浓地望着她,她这样子的打扮,在红烛的映照之下,真是美。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她被盯得不自在,直接问。 “还真是不太习惯你女装的样子,特别是这样打扮!”他破了气一样笑出來,有点孩子气,转身到桌边去倒酒。 她听他这样说,就大笑出來,两个人之间倒一点都沒有尴尬。 他也笑,把一杯酒递给她,自己也举起酒杯,说:“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两个人碰杯,一饮而尽。 她坐在镜子前面卸妆,他一边抱着孩子逗着玩,一边偷偷看她,时间也不早了,两个人却都不提睡觉的事情,说实在,这真是个问題,这时门被轻轻扣了几下,他问:“谁!” “我!”是景郁的声音,说着就推门进來了。 “怎么了?”白灵月转头问。 “时间不早了,我把孩子抱走吧!” “哦!”她站起身准备抱过孩子交给她。 吕弈却沒有放手的意思,抱着孩子说:“孩子都习惯跟娘睡,就放在这儿吧!” 两个人都愣了愣,景郁用目光征询巨子的意见,白灵月也只能点头答应了,景郁就欠欠身退了出去。 关于怎么睡的问題,两个人憋了半天,吕弈终于开口:“你带着孩子睡吧!我去书房!” “让下边人知道了传出去怎么办!”她思虑。 “那你们睡床上,我打地铺!” 她也沒什么不答应的理由了,点头应了,抱孩子上床,放下床帐哄着孩子睡下,外面吕弈把灯熄了,这时节晚上已经很冷了,吕弈也只拿了一条薄被子,白灵月不太可能睡得着,听着外面风吹窗棂的声音,更加不安,感觉怀里孩子睡着了,轻轻拨开床账,说:“你上來睡吧!沒关系!” 对于这个求之不得的提议,吕弈故作踟蹰了一下,就轻手轻脚移了上去,白灵月搂着孩子背朝外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头乌发泻在枕头上,他不敢多迟疑,面朝外躺了下來,两个人就这样背对背,都刻意保持着中间的一点距离,他一动不动静静等待她的呼吸声音变得匀长,才一点点转过身去,也不碰她,黑暗中只是面对着她的背,嗅到她身上的味道,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满足地入睡。 其实白灵月并沒睡着,她感觉到他小心翼翼转过身來,心里面就酸涩起來,这个男人,或者说孩子,总是让她心疼,而身后躺着一个不碰她一下的男人,她渐渐也觉得踏实温暖,这一觉竟是许久沒有过的香甜。 这样的夜晚,很别扭很奇怪,两个人心底却都有一丝暖意,但是就连这样的夜晚,也不能持续,新婚第二天,本來是应该由吕弈带着她进宫拜见皇太后,但早晨一起來,圣旨已经到了,天堂会军队忽然进攻边陲一座小城,进城烧杀抢掠一番,郡守已经被杀,驻在小城里的军队进行了抵抗,也是伤亡严重,吕弈奉命马上出征,一刻不能延误。 之前白灵月是注意了北方的动静的,但是她太过依赖程彦的消息,以为只要出征就会是金羽,她得到的消息仅仅是最近金羽经常喝得大醉,而这次侵扰边境的主将,叫云痕,是云舒也就是云四的亲儿子,想來这孩子也是二十出头了,之前她并沒见过,听说是被送去和山中高人学幻术一类的东西,当时她还觉得云四就喜欢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而现在,这孩子居然可以上战场了。 “我会上书要求你随军出征的,你在家等几天就会有圣旨过來!”吕弈披着战甲站在门口与她道别,他的马已经牵了过來。 “好,我等消息,你自己小心,明天我会派人先到你那里去,保持联系!”她对他点点头,这一对新婚夫妇就这样分别了。 她真的派人先行去跟随吕弈出征,原因是她自己不一定很快就能走,而这个派去的人代号天枢,属于墨家最精锐的那部分力量,而能命令他们的,只有独一无二的墨家符令,她曾经掌握,现在又在聂长老临死前接回到手里的那个。 她布置好一切之后得到一个消息,金羽已经动身奔赴战场。 吕弈出征之后,吕淑娴就好像家里面沒有娶进这个弟媳一样,自己逍遥快活,完全不过问白络的事情,她也就乐得自在,吕弈确实上书请求她随军出征,但是皇太后那里迟迟沒有回应,她了解到战场上的情况,云痕的幻术学得似乎还真有两下子,摆出几个变幻莫测的阵來,吕弈对军事战略的事情虽然样样精通,唯独对幻术涉猎极少,一时也沒想到办法破阵,败退在所难免。 这天吕淑娴却忽然派棱儿过來请她过去,说是自己过生日,家里的戏班唱堂会,请弟妹过去听听,她穿了件郑重些的衣服就跟着出去了,本來沒多想,棱儿却一路压低了声音,说着吕淑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抓她身边给自己下药的究竟是谁,已经盘问了好几个贴身丫头,还怀疑自己的裁缝,怕是就快怀疑到她身上了,白灵月停了一下脚步,说:“你自己小心一点,不要让她抓到证据,如果真的败露了,马上來找我,就算來不及也托人带话來,我不会让你有危险!” 吕淑娴过生日,穿得更是锦绣一团,吕党的人差不多都在,满屋子人,一副鸿门宴的样子,白灵月一进去就赶紧说:“姐姐你过生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这子棋也真是的,也不记着告诉我,我就这样空着手來听戏,多不好意思!” 吕淑娴也不是软茬,立即满脸堆笑,拉着她的手,说:“都是一家人,怎么说这种话呢?一切可还习惯,有什么需要可一定要跟姐姐说,不用客气,快坐下听戏,我就爱听这《墙头马上》,整个京城就数咱家的乐官儿唱得最有味道,上次太后听了都说好!”说着就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吩咐丫头们上茶。 戏台子上,旦角扮得很俏,嗓音也清亮,望着小生,婉转曲折地拉着声音唱:“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一句唱了两遍,白灵月忽然间愣住了,她沒來由地想起与金羽的初见,在酒楼上,遥遥的一目,就注定了这一生都不可能放得下,断肠,于她是矫情了一些的词,可是酒入愁肠那痛彻心扉的感觉,确实如同肝肠寸断,从前她并不爱回忆,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结婚,往日的记忆就好像要出來审判她,不经意就会冒出來,打乱她的心绪, ------------ 出征 “怎么样,这戏可好!”吕淑娴浓浓的假笑就在眼前。 她回过神來,慌了一下,答:“好!”就有点口干,拿起茶碗來掀起盖子,却顿时愣住了,里面不是茶,而是紫岑,泡了不少,水的颜色已经是深紫色的。 她不动声色把茶碗放下,看向吕淑娴,她似乎是在全神贯注听戏,还跟着轻轻打节拍,但是做得有点刻意,白灵月开口:“姐姐今天叫我來,除了听戏,可还有其他事情!” “沒有了啊!”吕淑娴对她一笑。 “既然是这样,我倒有一件事情想跟姐姐说,我现在既然已经是吕将军的妻子,他服的药可否让我过问一二呢?我实在也是担心子棋的身体,同时也想为姐姐分忧呢?”她也用力地笑。 “这个……恐怕是不合适,他的药都是我亲自过问的,这些年都是这样,就算弟妹你略通医术,要接手恐怕也要费些时日,而且我也习惯了,不觉得麻烦!” 还想跟她讲条件吗?她贴近吕淑娴的耳朵,压低声音缓缓道:“淑娴,别跟我玩花样,从今以后他的药量,他多你多,他少你少,你要是不懂怎么控制合适,最好还是交给我,我沒你那么笨,控制得好的话,你可以一直都好好活着!” 吕淑娴脸上还是笑的,扶着椅子把手的手已经用力得现出骨节的白色,她咬着牙说:“这里是吕府,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怎样的地方!” “姐姐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们是在讲道理嘛!”白灵月微微一笑。 吕淑娴恨透了她这种笑,这种笑曾经怎样地迷惑了她啊!她心头火气骤然凝结,猛地一拍桌子,喊:“那我们就讲讲道理,你做的事情你要讲清楚!” “姐姐干什么动这么大气,我做了什么让姐姐这么生气的事情!”她仍然是堆着笑,感觉到身边很多的不平稳的气息,现在倒是连假笑都不觉得困难了。 这时候挨着吕淑娴后面坐着的一个人站了起來,说:“吕夫人,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初是怎样戏弄秦夫人的,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现在可不能不认!”这人她以前是见过得,和吕淑娴倒是沒一腿,只是他很希望有。 从这些文官身上散发出來的虚弱的威胁气息,根本算不上杀气,她什么都沒说,只是瞪了这人一眼,他的气势马上就弱了下去,眼睛里面闪过畏惧,戏台上是不唱了,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官员们,这些人一时也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沒人再说话,她指着吕淑娴厉声对这些文官说:“你们要是还知道她是秦夫人,就什么都不应该管,吕淑娴,今天我把话放下,吕弈的药,我是管定了,你倒是可以试试看和我作对!”说着站起來抬腿就往外走。 走出去几步吕淑娴才反应过來,喊着:“你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给我站住,今天不把话说明白就别想走出去!” 身边的文官马上站起來拦住她,她瞪着几个拦她的人冷冷一笑,心想就这几块料也想拦住她,她还沒动作,外面却传來一个公公尖锐的声音:“皇太后懿旨,宣白络进宫!” 等來等去,这个机会居然在这个时候來了,白灵月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她还想好好整整这些吕党的文官们呢?这懿旨下得也奇怪,宣白络进宫,不是吕将军夫人,她想了一下。虽然已经领到朝廷命妇的朝服,但还是回去换了巨子的玄衣,才跟着來传旨的公公上了皇宫來的轿子。 太后年纪和吕淑娴差不多,两个人是从小就认识,也正是因此吕淑娴现在才会这么嚣张,但是从气质上说,太后更像个贤妻良母,至少表面上看有些母仪天下的样子,白灵月跪过了请了安,太后却好像是拿她当将军夫人叫來的,直说:“本來应该是吕将军带着你來见见哀家,可是这军务紧急就耽搁下了,哀家心里面却一直都惦记着,是什么样的奇女子让吕将军这样的少年英雄动了凡心,淑娴也尽在我面前提你,我就不管这些规矩了,先把你召进來说说话,快坐下让哀家好好看看!”说着就旁边的太监给她搬椅子。 “谢太后赐坐!”她多少还是懂得一些规矩。 她坐下了,皇太后话里话外却一直都在念叨,听说她和吕淑娴关系不太好,她想当个和事老,替她们调节关系,很亲切家常,却是一句也说不到她心里,她笑着听了一会儿,耐心耗尽了,索性再次跪下,说:“白络代表墨家与吕将军联姻,为的是为国出力诛灭乱臣贼子,和秦夫人的关系根本不在白络考虑范围之内,白络请太后降旨准许白络随军出征,助吕将军一臂之力,早日收复山河,替皇上太后分忧!” 太后大概沒料到她耐心这么差,而且就这样直接打断她,愣了一下才说:“吕将军也是屡次上书说这个事情,可是哀家觉得,女人嘛,还是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就好,女人家,还是呆在家里面相夫教子是最好的,你现在和淑娴关系不好,也会给吕将军带來困扰,不是我说狂话,如果不是皇上年纪太小,这个朝政我也不愿意理的,过两年皇上成年了,就交给他自己去管,我也只想赏赏花听听戏,好好休息休息,所以,哀家还是劝你,不要管男人的事情,本本分分就好!” 战场上要是打不赢,你赏花听戏,她在心里面暗讽,却跪得更低,说:“白络身为墨家巨子,恰生于这乱世之中,为苍生请命才是我的本分,白络自幼学习文武技艺,有能力助将军一臂之力,战事危急刻不容缓,请太后降旨,恩准白络的请求!” 太后还沒说话,外面却传來通报的声音:“皇上驾到!” 白灵月心里想着,这次來得值,该见的人全见着了,她本來就是跪着,也省了再跪,等到小皇帝说了“平身”才和众人一起站起來,皇帝今年十四岁,清瘦体格,眉目长得都很和顺,像他的母亲,如果赶上安稳年景,会是个不错的皇帝,可惜他生在这样的末世,又遇到了云天。 “你就是白络!”少年好奇地地打量着她,显然是听说她在这里才跑过來的,也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墨家巨子是什么样子。 “在下墨家白络,见过皇上!”她行的是男子的礼节。 “皇上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跑出來了!”太后连忙上來插话。 “太傅身体不太舒服,朕让他先回去了,母后这里有这样的贵客,朕自然也來凑凑热闹!”皇帝毕竟是皇帝,而且再过两年就要亲政,不能总是被母亲压着。 小皇帝说完就转向白灵月,问:“朕很想知道墨家到底是怎样的组织,朕听说巨子对墨者是有着生杀大权的,那么岂不是和朕差不多吗?” “这当然不同!”她马上拎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墨者只是皇上的臣民中一小部分,所谓生杀大权也是夸张的说法,墨家只是想要尽量维护和平让百姓少受战乱之苦,也替皇上分忧,仅此而已!” “这样说來,墨家是站在朕的一边了!” “墨家的立场是苍生,皇上您以苍生为重,墨家自然就站在您的一边!” “那么墨家为的是什么呢?” “为苍生少受苦,可以过好日子!” “墨家真的有这么无私吗?” “这并非无私,而是墨家起于民间,现在的大多数墨者仍然是靠种田或者手艺维生的小民,民生多艰,墨家也是为自己!” “那么墨家能为朝廷做什么呢?” “墨家虽然沒有足够多的人和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凭一己之力为皇上夺回天下,但是墨家不乏贤能之辈,可以辅佐皇上,帮助朝中大臣,做我们力量可以做到的事情,刚刚白络还在向皇太后请旨随军出征,现在战事紧急,吕将军正需要白络的帮助,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准许白络出征!” 话说到这份上,小皇帝看看自己的母亲,说:“那母后何不下旨准了呢?” “我朝历來沒有女人随军的传统,这恐怕有碍士气,而且也不吉利……”太后急忙找理由。 “怎么会呢?朕看白络根本就不可能影响到士气,朕听说之前她扮作男装跟在军中,咱们不是也打了很多胜仗吗?” 虽然不能妄下降结论,但是由于他现在帮了她的忙,白灵月顿时觉得这小皇帝还是很有些脑子的,他亲政之后,南方的情况说不定会有大的转机,她能够出征这件事情终于算是定下來了,一刻不耽误,她从皇宫出來,回到吕府收拾东西,放了飞鸽给吕弈报信,嘱咐景郁一些必要的事情,就骑上马奔赴咽谷关,这一次开战的地方。 她來到军营前是晚上,把带在头上的斗篷兜帽摘掉的时候,看到的是火把下面吕弈微笑的脸,他走过來,替她牵住了马,这笑容是让人心安的,丈夫给妻子的笑,而军营里面上上下下,显然已经被**好,大家见到她,一口都叫夫人,沒有人觉得她随军不好,也沒有人有开玩笑的意思,又是夫人,她曾经多喜欢这个称呼,可是现在听起來,忽然有点凄凉, ------------ 多爱他 一进营马上询问军情,吕弈和天枢都向她详细描述了云痕那个被称为“迷镜阵”的阵法,这种幻术只用一千骑兵加上几个主将,每个骑兵手里都拿着一面可做镜面的盾牌,里外几层向不同的方向跑,不断变换阵型,就能使得入阵的人分不清谁是敌是友,很多时候明明看到是敌方的人,一刀下去人倒地了,才发现竟然是己方的士兵,进去的人越多危险越大损失也越大,怪就怪在再多人进入都冲不破这个阵,而阵外的人在高处同样分不清谁是谁,而且现在看來,每一个人看到的似乎都不太一样,但是这种阵只能在有阳光的时候生效,所以敌方军中晚上的守卫就特别森严,谨防他们夜晚袭营。 她之前也并沒听说过这种幻术,但看起來是着实有些威力,吕弈麾下已经折了一员大将,下层兵士更是伤亡不少,他现在也不敢轻易派兵入阵,上一次他自己入阵,也是杀到太阳下山才得以脱身,最重要的还是破阵,靠幻术取胜的军队,战斗力不一定强,一旦破了阵就会完全溃败,天枢建议找玉衡过來,其实她已经传令,玉衡不日就能赶到,希望到时候可以想到办法。 白灵月奔波了一天一夜,來了也沒有休息,天枢也是识相的,很快就退下了,这一次两个人沒什么好尴尬的,不过就是新婚之夜那样,背对背躺着,但是她自己却并沒感觉到累,转身问吕弈军中的情况,吕弈自然是求之不得,两个人就面对面枕着胳膊聊天,说了这边情况,又说她在京城的事情,倒有一种老友或者老夫老妻的错觉。 “那个天枢,到底是什么人,看起來很不简单!”吕弈忽然问。 “哪里不简单,他们都是最简单的人!” “他骑射真的很好,那天他和我一起入阵,我沒有见过第二个在马上控制得那么好的人,当时我认不出哪一个是他,但是他竟然能通过身手大致判断出我,在我杀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可以一招招躲开我的出击,幸好很快太阳就下山了,我是很奇怪,你手下还有这样厉害的角色,我以为到那几个长老就已经是除你之外的制高点了!” “他,是墨家七星之一,七星是墨家的王牌,最精锐的力量,和长老不同,他们不掌握墨家的组织,不用帮我处理墨家的事务,但是每一个都身怀绝技,天枢善骑射,战场上的作战力最强,而刚刚我们说玉衡,是擅长阵法的,也懂一些幻术方面的事情。虽然你够厉害,但是如果是他们七个加在一起的话,应该比你厉害一点!”她微微一笑,事实上在她眼里,七星加在一起,是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 “这,我就有一点不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去杀我的人是你,难道他们之中就沒有人擅长暗杀吗?”他望着她,脸上带着笑意。 她微微惊讶他会计较这件事,还是正色回答:“我和天堂会之间的事情,从來都不牵扯墨家,尤其是有危险的事情,至多我会让常长老跟你面对面论论阵,其他都不行,我承认我帮过天堂会,是我自己,但是帮你帮朝廷的,是整个墨家!” 吕弈顿了顿,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说:“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于是两个人各自转身,吕弈等到身后的声音匀长了,又偷偷面向了她。 第二天两军并沒有开战,她得到玉衡的消息,明天才能赶到,于是吕弈只是陪她在军中走走,他们驻兵的这个咽谷关,顾名思义,是一处狭长的关卡,易守难攻,吕弈带兵及时赶到才占据了这个有利位置,所以敌方也并不采取积极的进攻,只是用幻术拖延,两个人登上山崖,朝对面遥遥望去,黄埃漫漫中,看起來并不很真切的,是天堂会占据的靳城。 “给我一支重箭!”白灵月对身后跟着的副将说:“再拿一把重一些的弓來!” 弓和箭很快拿过來,她拉开弓,说:“太轻了,拿重一点的!” 又换了两把,她都嫌太轻,是有意要在这个时候树立军威,吕弈也只是淡笑着望着她,不说什么? “夫人,这还不够重,再重可就只有将军的弓了!”副将看着她,似乎也在怀疑她逞能,毕竟她是个女人。虽然她从前也是跟在军中,但功夫是一点沒露过。 “借我用用!”她对吕弈莞尔一笑。 吕弈挥手让人去拿自己的弓,白灵月就边等边把玩手里的箭,等到弓拿过來,沒有人注意到,那支箭的尾羽上多了一点金色,她偷偷将那根金色羽毛插在上面,全力展开弓,松手,离弦的箭冲着对面的城楼就去了,马上有卒子策马跑过去看,回來在下面喊:“正中匾额,夫人好箭法!”众人立刻喝彩,吕弈在这喝彩声中轻轻在她耳边说:“用不用我再帮你补一箭,这样他能知道是你來了吗?” 还是被他看出來了,她仰起头,大方说:“不用,他知道了!”把弓交给身边副将,转身下山了,而吕弈也只是跟着她下去,不再说什么? 玉衡比自己说的要早一些到,当天晚上就赶來了,大家立即开始部署作战计划,依现在对这个阵的了解,单枪匹马进入比带着兵进去要安全。虽然以寡敌多是吃亏,但他们已经损失够多人,不能再往里面扔人命了,吕弈的意思是他和天枢入阵,白络和玉衡留在城上观察形势,以找到破阵之法,而白灵月自己却坚持入阵探个究竟,墨家人自然对他们的巨子沒有怀疑,吕弈却不同意,毕竟入了阵谁都认不清谁,到时候误伤了她怎么办。 “那你就也不要入阵,我看看还有谁能误伤我!”她放下这个话,似乎是赌气,其实她和天枢彼此了解,而吕弈留下來可以在玉衡的指点下更好把握全局,不失为合适的安排。 他顿了一下,竟然就说:“那好,我不入阵!” 两个墨者都有点大眼瞪小眼,心里暗暗佩服巨子大人的驭夫之术,其实吕弈心里,是真的害怕自己会误伤到白络,他折损的那员大将就是他在阵中自己杀死的。 白灵月披了战甲上马,这是她第一次真的上战场,她也知道自己怕血,可是走上这条路,这一关总要过,而且她对天枢有充分的信任,两个人就这样联手杀入阵中,而吕弈和玉衡站在山崖上,盯着他们入阵,却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谁,玉衡很镇定地问了吕弈一些问題,确定其实这个阵所有人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阵法在不停变换,从外面看又很不稳定,所以不易确定,这个阵是凭借幻术使每个看到它的人产生施术者想要的幻象,这样的幻术并非技巧,那些拿着镜子盾牌的骑兵其实只是障眼法,而真正的幻象是建立在施术者强大的意念力量之下,因此沒有更好的破解之法,找到施术者是关键所在。 而下面的幻阵里,白灵月和天枢本來是沒有分开,幻象也暂时沒出现,但一会儿就被阵型冲散了,她再也找不到样子像天枢的人,也來不及辨认身法,她只能挥着长戟一路奔刺,忽然闪过的一个人影瞬间让她狠狠愣住,尽管知道这是幻象可她还是迟疑了,金羽,而在她迟疑的空当,金羽已经架着刀策马朝她奔來,她想到要攻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转身逃跑,但动作同样不够快,背上被刀刃掠过的瞬间并沒有什么感觉,她清清楚楚看到一个人帮她把那一刀架偏了,从幻象來看,那是个有着明显云家人长相的年轻人,而看身法并非天枢,这个年轻人救了她之后竟然和金羽战起來,而看起來是一员敌方小将的天枢这个时候赶到她身边,他骑马的姿势有异常人她能一眼认出,两个人认准一个方向奔突,却感觉好像在转圈子,一时找不到出阵的办法。 这时高处的玉衡反应非常快,趁看得还算清楚,拿起弓來冲着那个金羽就射,他背上中了一箭,幻象渐渐稀薄,幻阵也出现破绽,天枢带着白灵月向城下奔驰,她回头看那两个人,还是金羽和那年轻人,只是年轻人中箭了,她顿时明白是云痕用幻术把他们的形象互换了,而她心里纳闷的是金羽在阵中怎么能够认出她,想着想着才发现背上疼,那一刀虽然不深,但还是伤到了。 脱下战甲,血已经染红了半个背,吕弈什么都不说,把她的衣服从后面撕开,她就乖乖趴在床上让他清理伤口,然后给她上药,吕弈基本已经忘了她这个伤是怎么受的,血稍稍止住,可还是在往外渗,他只是心疼,如果是他入阵把她留下的话,就不会出这种事。 吕弈异乎寻常的沉默搞得她也有点难受,她觉得自己荒谬,那么危急的情况竟然还出这种状况,别的不要紧,让他手下的将士们怎么看她,于是闷着声音道歉:“对不起啊!我当时在阵中看到……就错神了,其实是有破绽的,云痕的马不对,我应该看出來的,当时真的傻了!” 吕弈经她一提醒,才想到她是在阵中见到了前夫马上魂不守舍的,才会更搞成这样子,但只是干巴巴地说:“以后你再也不要上战场!” “其实就是轻伤,不过幸好是在背上,要是伤在胳膊腿什么的,我沒准儿就直接晕了,我天生有点怕血,尤其是自己的血,不过情况越來越好了,以前闻到血腥味都觉得恶心,现在也习惯了!” 吕弈本來在给她的伤口撒药粉,听到这个手一震,厉声责备:“你晕血,你怎么不早说,这要是在战场上真的出了问題怎么办,我要是万一顾不上你这不是闹着玩的!” “谁用你顾,你还不是时不时晕一下,比我强多少!”她不甘示弱地回击:“云痕那个小兔崽子不是也中了一箭吗?我也不算冤了,要不是我受伤,玉衡不会那么果断放箭的!” “嘘……”吕弈忽然让她噤声。 她一闭嘴,也立刻听到屋顶上的细微动静,哎,轻功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这要是真被抓住了,岂不成了大笑话:“是猫!”她继续沒事人一样说话:“我跟你说,下一次我一定要让云痕那小王八蛋折在我手上,一箭射穿他天灵盖,让他那个装神弄鬼的爹哭去吧!” 吕弈帮她上着药,手不自觉就有点重,她“哎呦”叫了一声,喊:“你轻点行不行!” 吕弈还是沒出声,仔细包扎着她的伤口,直到确定上面沒人了,才问:“是他!” 她明知道骗不过他,也只能默认,装死。 “介意说说他吗?” “介意!” “你有多爱他!”她都说介意了,他仍然问。 “有多爱!”她忽然冷笑了一下:“爱到,不会再爱别人!”她说着穿好衣服,站起來整了整,表情自若:“叫玉衡过來吧!” ------------ 结仇 两方都有人受伤,高挂免战牌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白灵月的伤不假他人之手,全部是吕弈在处理,其实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虽然沒那个关系,小节上却是沒什么可注意的了,她一直大大方方,他也就只能装君子,其实不装君子又能怎么样,每思及此他都会有很深的自卑,这似乎是他自娶了她之后才产生的心理,尽管他们结婚的前提就是不做真夫妻。 几天后吕家照常送了他的药过來,老管家毕恭毕敬捧着,白灵月说:“放下吧!沒你什么事了!”药包就被放在了桌子上,吕弈自然是惊异,她居然有办法让吕淑娴服了软,他当然不知道她也对吕淑娴下了毒,只是看着她斤斤计较地从药包里面挑出几片紫岑,他心里某个最软的地方似乎在痛,但是这痛并不讨厌,就好像小的时候被罚在院子里跪着,看到姐姐从檐下走过去。 再开战白灵月自然只能在山崖上看着,吕弈是只身入阵的,连天枢都沒带,本來入阵的人越多情况就越复杂,他在阵中看到的金羽和云痕,其中一个是自己的样子,这非常诡异而且更让他有厮杀的冲动,但是明明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却都不敢不留情,他自己竟然也害怕不小心把金羽杀了。 白灵月站在崖上,隐隐约约之间看到下面金羽云痕和吕弈三个人战得焦灼,一时很难判断哪一个是云痕,阵型变化间连幻象都时隐时沒,弓握在手里,手心有点出汗,玉衡对她说,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战,你认为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是,最可能的那个也可能是,有运气在里面,她注意到了马,但是这次云痕仔细到连马都施了幻术,渐渐可以看出是二对一,云痕是孤立方,也就是说云痕是吕弈,那么另外两个人呢?云痕会化作吕弈还是金羽,如果其中一个是云痕,那么另一个就是金羽,这真是一场赌博,无论如何她沒想过自己可以去杀金羽,这是绝不可能的,她举起弓,箭尖于有无间瞄着两个幻象,移來移去,无法定夺,这时候玉衡说:“巨子大人最不可能用箭射谁,谁就最可能是!”其实他也不知道她不会射谁,只是说出道理。 这时候金羽的马被猛地一勒,前蹄高高扬起,那是金羽的西域汗血宝马,她认得,马的样子可以施幻术,气势却掩不下去,于是当机立断,她看准了朝着那马上的金羽一箭射过去,正中额头,沒有给他任何生还的机会,箭放出去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幻阵已经散了,躺在地上的是云痕,额头中箭,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天,,她赌赢了,弓扔在了地上,她蹲下身双手撑着地用力地喘着气,心还在猛跳,五脏好像都凝在一起,一脸的冷汗,眼睛看到山崖下面,感觉特别眩晕,她赌云痕为了伪装得足够像,和金羽换了马,如果她赌输了,杀的人就是金羽,她在这一刻还是拿他冒险了。 “巨子你沒事吧!”天枢上來扶住她,由于刚刚用力过猛,刚长上的伤口又被她撕开,血正渗出來,而下面大量兵卒从狭长关隘后面跑出去,把天堂会军中的残余杀得片甲不留,呐喊着冲锋冲进靳城,她看到这样的场景,忽然又觉得难受,沉着脸转身回去了。 吕弈凯旋的时候,她隐隐听到外面欢庆的声音,倒是只觉得头晕想睡觉,玉衡帮她处理了背上的伤,包扎好之后她就沒再动,一直这样趴着,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被声音吵醒翻翻眼皮就接着睡,吕弈进门她都沒有发觉。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点上蜡烛,拿到床边,看着她。 “也沒有,就是睡着了!”她动了动,感觉背上还是疼,就不动了。 吕弈把蜡烛放下,过來掀开被子查看她的伤口,确认血止住了才又给她盖好,掖掖被角,坐在一边顿了一会儿,两军在这个地方僵持了一个多月,现在终于拿下來了,他本來是很高兴的,刚刚在外面也和将士们一起喝了些酒,只是奇怪怎么一直不见她,直到天枢和玉衡告诉他,他们的巨子伤口又撕开了,而且情绪似乎很坏,他才赶了回來,渐渐将从外面带回來的激昂情绪冷却下去,他才开口说:“我沒追到他,他应该已经回到北方的地界上了!” 她沒说话,其实她也不全是因为金羽,她讨厌战场上大规模的厮杀场面,只是现在她是要帮他夺回失地,这样说实在是很矛盾。 他继续:“今天你射出那一箭,心里难受,是吗?其实,如果两个人真的这么相爱的话,为什么要分开呢?” 又是一阵沉默,她才说:“这问題我倒沒想过,我只想过当初为什么明知道会分开还一定要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爱情,本不应该被我遇上!” 她说完这句,两个人再是好一阵不说话,吕弈最后说:“云痕死在战场上,这次云家是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了!” 云家确实不能善罢甘休,天堂会以一种被激怒的态度,先是剔除了北方军中朝中的所有墨者,再是几路大军全线进攻,气势汹涌而來,大有一举夺得天下之势。虽然云痕的死是一个导火线,但是实际上这样的进攻应该是云天的理想,早就在酝酿之中的。 白灵月同样将云家在南方的人全都揪了出來,这一下两边消息网全都断了,以后再作战,凭的全是实力,对于这个,吕弈表示有点惊讶,她竟然一早就知道谁是奸细,却留着他们,她却觉得平常,如果把云家奸细抓出來,墨者也难在北方立足,这两个最大的情报系统本來就有着这样的默契,墨者被全部请出了天堂会,唯一留下的就是程彦,云舒不是不知道他,但是金羽拦着,程彦不再能够参与军事计划,但是被留在了金羽身边,她明白他想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行踪和状态,他不要和她失去联系,哪怕是把危险留在自己身边。 可不管怎样,仗还是要打的,由于多条战线同时开战,吕弈请旨调集了几乎所有的兵马,自己带一军在东部应战,让白络和他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带另一军向西部进发,这是北方进攻的机会,同样也是南方夺回失地的大好机会,他不认为打不赢,只是朝廷能提供的军饷粮草恐怕撑不了太久,而他自己从沒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打胜仗,为了白络。 白灵月认为杀鸡不用牛刀,让天枢和玉衡离开了,其实她也是想为墨家保留精锐力量,不能过早透支实力,她本能觉得要对付云天路还很长,调來的是常长老的继任者马前,这个曾经帮她脱险的长老,继承了常长老的衣钵,对阵地用兵很有见地,领兵离开的早晨,她站在马下面,看着吕弈总是显得有些湿润的眼睛,说:“不要手下留情,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怪你,大局为重!” “你自己小心,不能亲自上阵!”他点头,扶她上马。 吕弈在东部战场,因为东部对阵金羽,而西部则是云舒以五十高龄亲自披挂上阵,看來誓要报杀子之痛,她也就成全他,亲自和他对阵,这个仗打得漫长焦灼,北方似乎算准了南方粮草不足,就这样拖着他们,吕弈和白灵月的军队都在一步步前进,可是很慢,这样大规模的战事,这样打下去他们迟早会因为粮草不足被北方反扑。 可是这种部署是云天的全局计划,在细微之处他就控制不了了,东部战场吕弈和金羽既是老对头,新近又都各怀心事,每日里斗智斗勇不断,金羽本來就是用兵高手,又从墨家手里学到很多阵术,吕弈的战术也只是略胜一筹,一个城一个城地打,一个月拿不下一个州,而在西边,吕弈的手下都谨遵自己将军的命令,白灵月虽然主持决策却不能亲自上阵,军营里根本沒给她准备战甲,还好马前非常配合她的指挥,还帮她上阵督战,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她一直想要找机会发动一次奇袭,杀个主将或者一举拿下西部两个州,这样就会大大打击到天堂会军队的士气,为朝廷征集粮草争取时间。 这天本來并未开战,她在自己房间里读书,由于沒有开战的打算,听到外面有叫阵的声音她也沒理会,但是一会儿马前就跑來敲门,告诉她:“城下云舒带着一队人马,在叫着要您出去,了结了您跟他的私仇!” “哦,开战快两个月了,今天怎么想起这个事情了!”她信手放下书:“备我的马,还有,带足够人手,把附近的埋伏清理一下,换上咱们的人!” 城门打开,她骑在马上,沒拿武器也沒穿战甲,就只身走了出去,她当然不是冒险,城门里面整装的兵卒紧紧靠着城墙,只等瓮中捉鳖,或者得令冲锋。 她勒住马,闲散地说:“云四哥,好久不见!” “妖女,少使诈,我今天就要和你算一算账,你我一对一,把私人恩怨了了,我给你机会回去穿战甲!”老头在马上吹胡子瞪眼。 妖女,平生第一次被这样称呼,她感觉很不习惯,一笑倒是真带出一点妖气來,道:“对付你用得着穿什么战甲吗?云舒,我敬你年纪大了,叫一声云四哥,我早就想告诉你,邪门歪道的东西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你送你的小儿子学幻术十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是死在我的箭下沒错,但是他不是不该死,上战场的,谁都该死,他技不如人难道怪我吗?” “少废话,还我痕儿命來!”云痕的朴刀直直向她劈來, ------------ 不谈也得谈 她侧身一勒缰绳就躲过去了,说:“云舒,我以为云家你算是个人才,沒想到也这么冲动,死了一个,你还有其他儿子,但是你要是死了,你的儿子可就都沒老子了,你信不信你一死我就有机会搞垮你手里云家的消息网!” 她是故意更加激怒他,他也果然中计,反身又是一扫,这一次她躺倒在马上看着刀锋在眼前划过,两马几乎是贴着错了过去,而错过去之后白灵月的马上已经沒人了,她在云舒的身后,手里的匕首正抵在他脖子里面,她会这样做,是因为就在错马而过的一瞬间,她看到身后他带來的那一小队人马,已经拉开了弓,只要他奔过去,他们就会对她放箭,时间太短她连逃回去的机会都沒有,这就是不穿战甲不拿长兵器的好处,她身形轻便骑在他的马上都不给马增加负担,而她的马一跑进城门,城里面等着的兵卒立刻冲出來以长矛和盾牌守住城门。 “射,全部站起來给我射,反正杀了这妖女我八成也活不成,大家都來个同归于尽!”云舒在她的胁迫之下,依然要她死。 她的匕首往里顶了顶,说:“云四哥,还有你们,都看一看,城外面站起來的是谁的人,你真拿我当白痴,云四才不会带着这么几个人就來找我算账!” 养尊处优风光了一辈子的云舒就这样被俘虏了,白灵月特意加了人手看管他,谨防有人劫狱,但是在杀不杀他的问題上,她还是犹豫了,其实这次不杀他,下次在战场上遇到,大概还是个你死我活,而且她本來就不喜欢云家人,只是云家几兄弟里面,老大云行老二云止已经过世,老三云卷老得咬不动萝卜了,现在当事的人里数他年纪最大,如果真的让他死在自己手里,云家人恐怕会把这笔账算在金羽头上,,她竟然顾虑起这个來。 时值春节将近,两方按惯例也是要停战的,何况现在是领主的哥哥被俘虏了,更打不下去,吕弈得知云舒被俘的消息,当然是高兴,正好停战,就赶过來和她一起过年,军营里从來沒有像现在这样有斗志,大家痛快喝酒大块吃肉,还做了过年的饺子和汤圆,人人有份分到每个将士手里,他们两个还特意去看望了伤兵。 两人在军营里和大家热闹过了,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吕弈才说:“北方要求谈判,可能是金羽來谈,你就不要参加了!” 她不动声色点点头,问:“我们的粮草还能坚持多久!” 这问到了最困难的地方,吕弈扶扶额头,说:“过了这个年,恐怕是沒多久了!” 她面色沉了沉,严词道:“这个仗不能再打了,我们至少要争取两年时间的和平,百姓才有可能缓过劲儿來,你这一路走來也应该看到了,连年征战田地荒废,到处都是乞讨的饥民,根本收不上官粮來,但凡是有办法的百姓,都往北方跑,这样下去我们攻下來的城就都是空城了,有什么用,这不是战场上能解决的问題!” 吕弈看着她,最终摇摇头,说:“这也不是我一个做将军的管得了的事情!” “但是巨子得管,我已经派了墨者去游说大户设粥棚赈济灾民,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战场上我们占优势,云天也一定知道我们的粮草有限,才会在这时候提出谈判,他以为这样可以既不吃亏又救云舒回去,朝廷那些文官是很容易中他的计的,所以我的意见是不要谈判!” “不谈也不打,那要怎么样!” “直接威胁,沒什么可谈的,他哥哥在我们手上,他料定我们不敢杀了云舒,因为这样仗就打不完了,但是我们可以不放人,就这样扣着,他舍得他四哥,他那几个兄弟也不干!” “但是现在谈判毕竟我们攥足筹码,如果威胁,云天真的舍出云舒的命來,时间久了我们会被咬死的!” “他要是舍得出來,就不会提谈判!”她目光灼灼,她心里面对云天,就是有这种特殊的了解与把握。 吕弈注视着她的目光,定定地不说话,这时候马前敲门进來,通报:“巨子,有人劫狱,被我们抓到了!” 接着一个人就被反剪着胳膊绑着推了进來,两个人一见这人,都是一愣,吕弈冲口问出來:“怎么是你!” 云翳却不理会他,站直身子盯着白灵月,似乎是一种征询和审判。 “云七哥,还真想不到是你,我以为这种事情无论如何轮不到你!”她淡淡笑着,冲他走过去,示意两边的人给他松绑。 云翳收起刚刚的目光,苦笑一下,恢复江湖浪子的表情,说:“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是我四哥,我又不是天堂会的人,不是最好的人选吗?” “那你说我怎么办呢?我把你放了都不知道这个面子是卖给谁了!” “金羽应该是会很高兴!”他说着还看了吕弈一眼。 她不为所动,说:“我倒不相信是他让你來的!” 云翳无奈笑笑,活动了一下手腕,说:“老八会认的,但是毕竟四哥还在你们手上!” “现在大概就剩你一个人叫他老八了,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八,停战,拿两个州來换你们四哥的命,他了解我,这事情沒什么好商量的,也沒谈判的必要,下一次他见到的云舒是个大活人还是就剩下个头,他说了算!”她轻描淡写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 云翳这回更想笑了,说着:“好吧!老八说墨家巨子是唯一能和他匹敌的人物,我还不信,现在算是领教了,话我帮你传到,我们后会有期!”也不多迟疑,转身就走了。 云翳走出去,吕弈马上问:“他是云七!” “嗯,你见过他!” “那是……结婚前,晚上我发现他在你房间附近,和他交过手,他说自己是你的影卫,我还以为是墨家人,但是后來就沒有出现过!” “原來你一直知道,我是吕淑娴派人杀我的那个晚上才发现他的,这个影卫可不是我自己指派的!”她仰起脸來,情绪已经放松了,由于这么快就解决了问題,她心情非常好。 吕弈也感觉到这一点,抱起胳膊,说:“云七给你当影卫,这面子可够大的!” “我面子本來就大啊!云天喜欢我,你相不相信!”她开起了玩笑。 “我信!”他轻松点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好骗啊!什么都相信!”她哈哈笑出來。 吕弈眯着眼睛看着她笑的样子,忽然说:“夫人,你刚才好像沒有经过将军同意,就把劫狱的人给放了!” “那又怎么样,全军上下谁不知道将军最听夫人的话!” 两个人都笑,笑得很是身心舒畅,气氛太好心情也太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变化,白灵月笑着笑着心底就凉起來,笑声低了下去,说一句:“我再出去看看!”转身走了。 云天毕竟还是斗争了一下,两个州不是小块地方,他也不是沒有云舒就不行,但是云五云六这两个人绝不是省油的灯,白灵月在北面沒有眼线了,但是她还是可以想象得到那两个云家的废物会怎样说怎样做,说不定云卷也会颤颤巍巍到云天面前去,坚决不能让云舒死,她当然也不是不怕仗要接着打,但如果真的接着打她也真的有可能下令杀了云舒,这样的后果云天也会考虑到。 一个月之后两个州的版图送到了京城里面,朝廷派了文官和他们一起接收这两个州,加上吕弈和白灵月之前打下來的城池,南方这一次扩大了许多领土,停战的协定已经签好了,这一次南方是占了大便宜,所有人都特别高兴,尤其是以后一段时间都不用打仗,这些为战争勒紧腰带的文官们又都面有血色了。 吕弈带着人去释放云舒,白灵月仅仅在外面看了他一眼,一个月的囚犯生活,云舒一下子老了许多,皮包骨头的,其实并沒有刻意恶待他,只是对于一直叱咤风云的云四來说,这样一口气也不是好喘的,她看到他这一眼,就很感谢云天考虑了这么长时间,以后她在战场上是见不到云舒了,这老家伙能再活一年就不错了,云舒不行了,云家的消息网也已经起不到作用,要击溃天堂会,最大的障碍只剩下金羽,她对南方的胜利更有信心了,却也明白,自己不可避免要面临一场悲剧。 班师回朝的路上,满目疮痍,战争给百姓带來无法形容的苦难,吕弈不知道白络多少次把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來给冻得伤痕累累的灾民,但他清楚她偷偷把所剩不多的军粮散给沿途的饥民,这倒是无所谓,自从她來到军中,全军将士都服她的军威,他自己以前和下属关系都一般,倒是她让他和大家都熟起來,因此肯定沒有人会把这件事情兜出去,况且他们是凯旋,朝廷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他只是隐隐的感动于这个女人的心思,她在战场上可以杀伐决断,清醒无比,可是对这些百姓又心软得不行,如果最初的心动说不出什么理由,那么了解之后他想是很少有人能够不爱她的吧!所以金羽会爱她,她说云天是开玩笑,就算是真的他也相信,只是他知道最沒资格爱她的,就是身为丈夫的自己。 他们还沒赶回京城,两个消息就传了过來,其一,念萱生病,这次比往次都要严重,景郁特意写了封信详细跟她说,而其二,是吕淑娴自杀了, ------------ 一旦用心 吕淑娴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白灵月直觉这件事和她下的毒有关系,但是孩子生病的事情让她马上就不能多想,两个人决定不再跟着军队,骑上快马赶回京城。 回到吕府,他们才知道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吕淑娴发现了棱儿对她下毒,二话不说拿了马鞭就打,景郁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來不及了,棱儿沒有救回來,景郁怕吕淑娴会对她和念萱不利,恰好郝长老病了,她就带着孩子去了西南,这段时间里吕淑娴毒发痛苦难耐,就自杀了,而西南的天气恶劣,饮食也特殊,萱萱不适应,生病了。 之前白灵月是知道景郁带着念萱去了西南的,但是她以为景郁会布置好交代好才走,棱儿的死她根本不知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她难以想象景郁也会这样自作主张。 景郁却不以为然:“这也不算是太大的事情,我只不过不想给你添麻烦,吕淑娴打死了我手下的墨者,我直接杀了她也不为过,萱萱生病我很抱歉,是我的失职,但是吕淑娴的事情,我沒做错什么?她本來就该死!” 棱儿是她手下的墨者,就这样死了,谁都伤心,白灵月实在也沒办法怪她,她只是担心吕弈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念萱从西南回來就一直在发烧,吃不下东西,已经是脸色腊黄,但是这孩子身体从來就不好,精神倒不太受影响,看到娘马上扎着手要抱,白灵月抱起孩子來,其他的事情就都放不到心上了,对这孩子的身子不能着急,只能慢慢养,她哄孩子吃了点东西又吃了药,才想起來问:“郝长老身体怎么样!” “年纪太大了,都爱闹毛病,撑着口气也干不了什么了,他的大弟子过一阵会來拜见你,就准备接手了!”景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她说话。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郝长老也要不行了,墨家上层再沒有年纪大些的人了。虽然这几个长老都很好,她手上还有七星这样精锐的力量,可是她心里面仍然觉得在这乱世里保全墨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很多时候还是她在一力承担,这个责任沉重地压着她,她好像只是巨子,都快要忘了真正的白灵月是什么样的。 孩子喝了药睡下了,她起身出门去找吕弈,问了几个下人才终于在戏厅里看到他,吕弈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戏厅最前排,戏台上伶人演着吕淑娴最喜欢的《墙头马上》,他就一个人默默看着,白灵月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发出了一点声响,在他身后停住,扶着他的肩膀,说:“子棋,对不起!” 吕弈的身子因为她的碰触而轻微地震了一下,缓缓地,他用自己的手覆住她的手,抬起头來,问:“孩子怎么样!” “要慢慢养!”她看着他红红的眼睛,低了头:“真的对不起,我沒想到会这样……” 吕弈得到默许,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很低很哑:“我沒有怪你,我明白你只是想要控制……她,你想要减我的药量,发生这种事谁都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是吕家人,不然他们不会这样对我,可是我装作不知道,这问題我不愿想,我的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却抛弃我,那么我活下去能够珍惜的也只有我身边的人,姐姐对我不好,可是她已经是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抓不住其他的东西……所以,阿络……”所以,阿络,不要离开我,可不可以,就算不爱我,不要离开我,他说不出來,他只是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她的怀抱里,而她并不抗拒,还轻轻用手摩挲着他的头。 这一刻白灵月的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想要管他,关心他,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哪怕后果是严重的,可吕弈这一辈子,也应该拥有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她责无旁贷要成为那个人,金羽这个名字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对自己说,这是不一样的。 这天晚上孩子睡在了景郁房里,她本來也觉得应该和孩子一起睡,可是孩子已经睡着了就不好再挪动,她回到自己房间,吕弈还在操办吕淑娴的丧事,沒有回來,她一个人躺下,面朝着里面,心里却沉沉的睡不着,吕弈回來已经很晚了,他轻手轻脚上了床,以为她已经睡下,直接对着她的背躺下了,所以白灵月转过身來,他瞬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到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表情,将军!”她让自己轻轻地笑。 “你……还沒睡啊!”他涨着脸,只能问这个。 她看着他的窘态,本來是好笑的,却让她看得难过,伸手摸着他的脸,说:“其实你每天都是这样的,我知道!” 吕弈更窘,看着她满眼怜爱地摸自己的脸,半天才挪开目光,说:“你……沒必要感觉这么抱歉,我沒怪你!” “我不是因为歉意!”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开温柔的一面,估计着他也不习惯。 “你也不要因为可怜我,就……”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一种心思被揭穿的狼狈,但是不能流露出來,她痛痛快快收回手转回身去,说:“你大可以直接说你不喜欢我!” “我……”这一下吕弈被动了,急着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知道你爱着别人,但是如果你们已经毫无可能,我是否可以占有,哪怕一小部分。 他缓缓地凑过去,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肩,问:“这样,可以吗?” 她沒说话,只是微微向后用背贴住他的胸膛,握住他横到了自己身前的手。 “阿络,我知道自己沒资格跟你说爱……” “不要说这种话!” “我不能……不能给你……”他声音非常低了。 她就在他怀里轻轻笑起來,微微震动着他的胸膛,问:“你认为我会那么在乎,那个!” “可是……”可是那样才算是夫妻吧…… “好了!”她转过身,向上抱住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颈间:“睡吧!多久沒有好好睡一觉了!” 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就会用心去做,比如说白灵月对吕弈,她之前是在刻意拉开两个人的距离。虽然心里面是倾向于他的,可还是碍着一点心理障碍,而现在,她决定放开手疼爱这个孩子,把常长老和巫长老欠他的都还上,吕弈的生活骤然间变得不可思议。 吕淑娴的丧事她也帮着处理着,家里大办了几天,总算是安静了,军队早几天已经回來,丧事一了朝廷马上就下旨,让吕弈带着手下将领进宫领赏,白灵月沒有跟着去,在家里照看孩子,等着他回來。 也许是娘在身边心里踏实,萱萱的身体好得很快,这让她心里面有些难受,如果她一直都在孩子身边,孩子会更好一点吧!她怎么能让这个支撑着她的孩子有事呢?天色渐渐晚了,吕弈还沒有回來,她照顾了孩子先吃晚饭,自己却不动筷子。 “巨子,你和吕将军,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景郁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來。 白灵月轻轻笑了笑,问:“有什么不一样!” 景郁并不回答,却问:“吕将军真的是常长老和师父的儿子吗?” 她猛然警醒正色,问:“你怎么知道的!” “在西南,郝长老问起你们的情况,他以为我知道的,就说漏嘴了!” “这个事情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了!” “我知道,吕将军他自己知道吗?” 她摇摇头,答:“他不想知道!” “这就难怪你对他有点特别,可是你是因为可怜他吗?你想要弥补师父和常长老欠他的,这样的话以后……而且金将军……” 白灵月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讲下去,说:“过两天你帮他把把脉,从吕淑娴房间里找出來的药方我觉得现在不是特别适合他,还有留下來的紫岑并不很多,你控制好药量,我想办法找到药源!” “你这是自己骗自己,紫岑的药源怎么可能找得到,既然是决定给一个人下药,自然是会收集那里所有的药然后毁掉药田,这是这种毒药使用的惯例,你也不是不知道!”景郁毫不留情揭穿她。 “那么如果是解毒的话,你有多大把握!”她厉色盯着她。 “我沒有把握!”景郁同样厉色盯回來。 吕弈回到吕府的时候,外面的梆子已经敲了几遍,屋里只留了桌上一支蜡烛,孩子睡在床上,白灵月坐在床边满脸慈爱地看着孩子,他进屋的时候被这温暖静谧的画面打动,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回來了!”他还沒走到床边,她已经回过头來对他微笑。 他走过去扶她的肩,低声问:“孩子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过两天就沒事了!”她站起來:“你还沒吃饭吧!我去帮你把饭热了!” “吃是吃过了,但是和皇上一起吃饭肯定是吃不饱的!”他说着就要跟她出去。 “你坐着等我,马上就好!” 不一会儿她就端了三个菜一个汤上來,又盛了饭,放下说:“家里的饭,肯定是比不上御膳,但是管饱!”说着自己也拿起筷子吃。 吕弈本來已经端起饭碗,又愣住了,问:“你还沒吃!” “一个人吃饭沒意思的,我就等你一起了!”她很自然地笑笑:“吃饭啊!愣什么神!” 从來沒有人特意等他吃饭,就算是后來做了将军,到宫里议事晚了,回來他也只能自己到厨房找凉馒头吃,他知道这在别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他心里就深深震撼了,夹起菜來放进嘴里,顿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虽然也想到这可能是心理作用,可还是说了出來:“今天的饭菜怎么这么好吃!” “真的,谢谢!”她狡黠一笑。 他再次愣住,问:“这是,你做的!” “怎么了?你觉得我像是不会下厨的女人!” 他放下了碗筷,拉起她一只手,按在自己脸上,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心底里面还是非常惶恐,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一个女人,专门给他做饭,等他到深夜回來陪他一起吃,老天会不会搞错了,真一切真的是给他吕弈的吗?他真的害怕明天早晨醒來,发现这全部都是一场梦。 “傻子!”她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收回手來:“快吃吧!不然都凉了!” ------------ 小皇帝 吕弈被她的情绪带动,从这种受宠若惊的情绪里稍稍抽离,才想起正事,边吃边说:“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回來这么晚吗?皇上把我叫到他的寝宫单独谈了很久!” “哦,谈什么?” “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嗯,问我,问我什么?” “当然是问你,这一次你的战功可比我还显赫,所有人都对你很好奇,皇上问了很多你的经历学识之类,有些事情我也不清楚啊!过些日子可能会找你进宫!” “知道了,你和皇上的关系,怎么样!” “还好吧!你知道皇子们也是要练武的,我教过他们一些拳脚!” “哦!”她低着头继续吃饭,忽然冒出一句:“过两天请宰相到家里坐坐,怎么样!” 这个时候南方的官场多少有些混乱,这对白灵月來讲是一个机会,吕淑娴刚死,吕党暂时沒有核心人物,一部分人已经投靠了宰相党,另一些人和宰相党实在无法相容,则希望推举出另一个核心人物,白灵月虽然和他们也算有过节,可是并未触动任何人的真实利益,所以甚至有人偷偷來找她暗示这件事情,但是她并沒有兴趣真的站在风口浪尖上领导这些专门会互相倾轧的文臣,而让宰相党一党独大非但不好而且也办不到,她只是想要偷偷制衡各方的力量,推行真正有益于百姓的政策。 她还沒有约见宰相,皇宫就降旨宣她和吕弈两个人进宫,和皇上切磋武艺,他们两个到了宫里皇上的习武场,旁边一堆宫女太监伺候着,小皇帝自己已经是一身劲装,很有些英气,可他们虽然也沒穿朝服,却完全不是要切磋武艺的样子,尤其是她,一身白衣白裙看起來很是不方便。 “吕师父,朕來演练你上一次教给朕的剑法,你來看!”皇帝说着,拔出剑一招一式练起來。 白灵月在一边看着,用极低的声音对吕弈说:“皇上底子不错,你怎么只教些花架子!” 吕弈偷看她一眼,忍着笑沒说话,这时候皇上舞完了一套剑法,收了剑问:“吕师父,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刚刚那几个连着的轮扫,应该再连贯一些,力道贯穿到一起!”吕弈拿了旁边一把木剑,做了一遍示范。 皇上又做一次,马上就好了很多,白灵月倒是觉得他本來可以被教得更好,可是皇族练武很大程度上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情,沒人指望他们有一天真的用得上,她微微有点跑神,皇上却看向了她,问:“吕夫人觉得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白灵月不顾吕弈目光的暗示,答:“依臣妾看,剑根本就不是这样练的,皇上是练武的好材料,可惜沒有人认真教!” 小皇上向來是在恭维声中长大的,顿时就傻了,一点薄怒冲上心头想要耍皇帝脾气,但是白灵月就这样很坦诚略带笑意地望着他,毫无冒犯的姿态,让他意识到她完全是在为他好,他的脾气是无理取闹。 “这样好了,我和将军给陛下演示一下,真正的剑术是什么?”她微微笑着,拿起了另一把木剑,目光望着吕弈,盈盈一闪。 吕弈本來沒当回事,只用了三分力,却沒想到她上來就是不遗余力,前面几招差点抵挡不住,马上发起进攻讨了回來,两人越战越酣,一时兴起竟然翻墙越脊满场移动,衣袂翩飞煞是好看,小皇帝第一次见到这么激烈的对打,很是激动,一个劲儿在下面跳脚叫好,吕弈最后将她逼回了场中央,一剑封在她喉咙地方,两个人都不动了,她一剑把他的剑挑开,低声喃喃:“我练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是你的对手!” 吕弈失笑,小皇帝跑过來大声问:“吕师父,你武艺这么高,为什么不愿意教给朕!” 吕弈赶紧收了剑,低头答:“臣不是不教,是时候不到,况且臣是武将自然以武艺见长,而皇上九五之尊,不能吃那种苦!” 皇帝这个时候沒心思跟他计较这个,只想要多学些有用的武艺,拿过自己的剑,说:“吕师父一边歇歇,请吕夫人跟朕过过招,可以吗?” 吕弈学武,是被逼的,只有各种痛苦变态他不愿回首的记忆,所以他就不可能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一个人即开心又能跟着他学好武艺,但是白灵月就不一样,她拿着木剑和皇上练习剑术,从基本的对招开始,两个人有说有笑,他喝了一盏茶,却发现皇上已经学了好几招,照这个趋势下去,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具备基本的实战能力。 皇上兴致高昂,太阳落山才收了剑,又留了他们吃晚饭,和白络约好明天下午他练武的时间,她还要进宫,才放他们出宫。 “御膳果然就是吃不饱,亏了皇上吃这么多年!”回去的马车上,白灵月小声抱怨:“回去我煮点粥好不好!” 吕弈看着她现在的小儿女态,而一个时辰之前她还是教授皇帝剑术的女侠,一个月前是战场上冷静无敌的女将军,这个女人的每一面好像都是不关联的,那么在那个人面前,她是什么样的呢?他终止自己这样想下去,说:“伴君如伴虎,你还是小心为上!” “教点武艺而已,我自己会小心,而且我也沒想真的把皇上教成武林高手,怎么,抢了你的活儿,你嫉妒!”她眨着眼睛对他笑。 他也就笑了出來,她这样顽皮的样子,让他很想现在就抱抱她,可是他并沒有这种大胆的自信。 吕家夫人成为皇上的武术老师的事情,很快就震动了朝堂,大家都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担心她会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对他们不利,对吕弈太有利,或者是,对皇上的思想产生不好的影响,毕竟她是墨家巨子,可是墨家的思想对皇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又谁都说不好。 太后是不太高兴的,她多少知道自己的姐妹吕淑娴的死,和白络有关系,而且她压根也不喜欢白络那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几次在皇上习武的时间到练武场去看,可是也看不出什么不妥,白络教得认真,也很小心,一点不恰当的行为都沒让她抓着,她也就不去了,想着再通过其他途径整她,反正皇宫是她的地盘,她不着急。 白灵月确实对这个正在成年的小皇帝的思想产生了影响,但她并沒有兜售墨家的学说,而是讲民生多艰,希望皇上可以真正做到厚生爱民,这也是她认为的墨家最宝贵的精神,墨家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学说,可是最珍贵的就是它代表最底层民众的立场,是因为做小民真的太不容易,才会有了墨家的理想,小皇上虽然是听着民贵君轻的儒家思想长大的,但是那只是笼罩在口号之下的一种君权思想,目的仍然在于驭民,而并非真的爱民,听了白络讲起做民的不易,他思想上的震撼其实是巨大的,只是他已经懂得用不动声色來保护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吕夫人几乎每天下午都被接进宫,光明正大地教皇上习武,这件事情并不被人交口称赞,但是在人们心里却都起了作用,之前找过她的吕党的人再三登门,她都找借口避开,最后不得已见了一个渐渐在这群人中经常做些决定的凌大人,只是说她一介小女子,又执掌着一个门派,实在不方便再参与朝政,能够帮朝廷夺回失地教皇上一些防身武艺,做这种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其他事情她做不來,这位凌大人本來就有自己控住党派的打算,见她这个态度,马上也就顺坡下去了。 而她则不失时机补充:“凌大人与户部的顾大人可还相熟,那倒是个人才!” 她这样说了,人精一样的人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户部尚书顾大人,墨者中官职最高的,一直以來都可以算作是吕党的外围,也是她一直沒有启用的一个棋子。 而吕弈某一天下朝之后,当着许多宰相党人的面,拱手对宰相说:“大人可否赏脸到吕某府上一聚!”宰相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激动之情,默默点了点头。 其实如果说历史的话,宰相党算是新党,因为前任宰相正是云家老三云卷,而云家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在北撤的时候全部撤出,实在是给朝廷來了个釜底抽薪,而现在的宰相身边的党羽,也就是在云家离开之后培植起來的。虽然是势力不小,但终归根基太浅,这也是他们和吕党相比最大的劣势。 迎接宰相的,并不是什么盛情款待或者结盟的暗示,白灵月仅仅把一本奏折推到他面前,说:“小女子不善文墨,宰相大人帮我看看有什么写得不妥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大人明天呈到朝堂上吧!” 这是一份她拟的,关于改革土地制度和赋税制度的奏折,这件事情她一直在准备,和几个长老都讨论过,现在时机终于成熟,宰相略略看了看,说:“如果要以夫人的名义呈上去,恐怕是要担扰乱朝政的罪名!” “白络一届小女子,怎么可能提得出这样的主张,这自然是宰相大人您的主张,这个改革如果能成功推行,您就是我朝第一大功臣,不要说以后无人能够撼动您的地位,便是千秋万代也要念着您的好处!” 宰相面色变了变,低头看着奏折,说:“这样的改革,怕只怕……” “凌大人他们那边,请宰相大人不要担心,这样利国利民的好事,谁能反对呢?” 宰相半晌沒说话,忽然问:“老夫凭什么要听你一个小女子的摆布 !” ------------ 幸福的错觉 “那么大人是否记得,您每一年从各地进恭的珍奇字画中扣下的部分是谁帮您伪造,您以为户部的顾大人就只算是个吕党的人,恰好认识伪造者,那样精细的仿造只有墨家的工艺可以做到,一直以來都是墨家在帮您!” 宰相听到这个。虽然是紧张,可也是经过大风浪的,沒停两刻马上说:“你这是血口喷人,这种事情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不可乱说!” “确实不能乱说,可是您要知道,最顶级的手艺人,在造假的时候是一定会留下破绽的,这在一般人看不出來,可如果刻意去注意,也是藏不住的,大人虽然每年都给墨家大量银钱,但您也说了,这是掉脑袋的事情,谁不留条后路呢?算是知恩图报吧!你们读书人不是讲这个!” 她说得轻飘飘的,他判断不出真假,却不能不有所忌惮,正犹豫着,白灵月又说:“说实话,大人,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如果把您这些年私吞公款的数额爆出來,我觉得有伤和气,不过就五年前治水那一件事,大人也是为子孙三代留足了本钱啊!” 宰相忽地站了起來,把奏折塞进袖子里,说:“夫人放心,这折子明日定然呈到太后面前,我会和几个大人联名要求改革新政!”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大人,着什么急,我一早就吩咐了厨房摆宴,大人就是不给我面子,只当是给我们将军面子,这顿便饭不能不吃的!”她站起來假笑着挽留。 宰相只好忍气吞声在吕府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他和白灵月之间虽然形成了合作关系,但是心里面是都杠上了,他想着找到机会就要整整这个女人,而白灵月则在想,现在是用得着他,以后皇上羽翼丰满,一定把这个贪赃枉法的老头子抄家。 其实皇太后是真的沒有什么治国的能力,万事都要依靠宰相,这样,这个很大程度上有利于百姓而损害了国家收入的新政,就被推行了下去。虽然由于这个,文官们的油水变少了,他们沒有几个是从心眼里拥护这个政策,可毕竟还是施行了下去。 转眼就是初夏时节,草长莺飞空气里都有一种腾腾的生气,白灵月仍然每日教授皇帝武艺,其余时间则照顾念萱与吕弈的生活,偶尔见一些人,看起來风平浪静,实际上则是运筹帷幄,她不是沒有注意到,由于皇太后的关系,高官的夫人女儿这样的上层女性沒有一个与她來往,但她只是乐得自在,见不到她们奢靡腐烂无聊的生活,反倒少了些烦恼,念萱身体早已经康复,学什么都是极快,问題又非常多,有时候搞得她和景郁都忍俊不禁,吕弈更是对这孩子疼爱有加,怕她一个人孤单,就让一些孩子差不多大的下人把自己的孩子带过來陪她玩。 这天吕弈下了朝沒事,起意带萱萱上街玩,抱了孩子问妻子:“阿络,你去不去!” “你们去好了,早点回來别让她晒坏了!”她约了顾大人谈事情,自然是去不了,过去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说:“好好玩,回來娘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酿圆子,好不好!” 吕弈抱着孩子笑,说:“还真是羡慕萱萱呢?” 白灵月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说:“羡慕什么?羡慕你也给我当儿子啊!”说着忽然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说实在的,吕将军在街上走了半个多时辰,一直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他们结婚至今的肌肤之亲,也只限于晚上可以相拥而眠,像亲吻这种事情他想都不敢想,而留在家里会客的巨子大人,只是开始的一刻沒想到自己真会这样做,接下來就全然冷静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吕弈带着萱萱从街上回來,白灵月已经做好了饭,萱萱手里拿着一个和她一样穿着小红褂子的小面人,邀功一样问:“娘,你看好不好看,叔叔给我买的!” “嗯,好看,可是沒有我们萱萱好看!”她弯腰去揉揉孩子的脸,直起身來对吕弈说:“你就会惯着她!” “女孩子,本來就应该娇惯一点,况且这也不算什么?”他说完就拉着萱萱去洗手准备吃饭,对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他一直都这么有心,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这是他一直以來的敌手的孩子,而萱萱则是从不会走路的时候起就对他颇有好感,一直很跟他,许多人看到他这样带着这个孩子,倒是都风传这就是他的孩子,只是以前碍于身份不能与白络结婚,赶上这个世道,才有情人成了眷属。 大家都上了桌,白灵月给每个人盛了圆子,萱萱已经可以自己拿勺子不用人照顾,此刻拿起勺子來,却一脸沉思,很严肃地说:“娘,我有一个问題,想了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灵月被她这个“不知当讲不当讲”逗得忍俊,说:“萱萱有什么问題都可以问娘,如果娘不知道呢?也会帮你问别人找到答案的!” “那我可问了,为什么别人都有爹,我沒有呢?小虎的爹是张大叔,小栓子的爹是良伯,他们都跟我说,爹就是和娘在一起的人,我记得我小时候好像是叫娘爹爹,可是后來就沒有了,和娘在一起的人是叔叔,可是叔叔为什么不是我爹!”她似乎是把自己搅糊涂了,表情很是纠结。 沒想到面临的是这个问題,白灵月一下子愣住,她下意识望向吕弈,以为是他教孩子这样问,可是他也用同样诧异地表情望着孩子,显然非常意外,到底这孩子还是开始想这个问題了,坐在一边的景郁看看她,也选择了闭嘴,事实上在这之前萱萱已经问过她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让孩子自己问娘。 “萱萱是不是很希望和别人一样,有爹在身边呢?”她尽量让自己笑着望着孩子。 “是啊!他们都说沒爹的孩子是坏孩子……”从表情判断,她极有可能被伙伴们嘲笑过了。 “那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叫吕叔叔,他就是你爹,记住了吗?”她的声音是毫不犹豫的果决。 “爹!”吕弈实在是念萱心中最理想的爹,她二话不说就甜甜地喊。 吕弈反应不过來,只是一脸惊诧,看看孩子,又看看白络,这女人在做什么? “孩子在叫你!”她笑着提醒他。 “哎……哎!”他一时手足无措,摸摸孩子的头,手就又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吃饭!”白灵月无奈下令。 吃过了饭下人们把碗筷收拾走,景郁带着萱萱去睡午觉,吕弈看着坐在镜子前面整理妆容的妻子,说:“阿络,这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我嫁给你你当然就是她爹,她以后跟你的姓,怎样教育许什么样的人家,你都要操心,可不能赖账!”她回过头來,对他粲然一笑。 他并不能被她无所谓的态度左右,坚持说:“可是……如果……你明白我在顾虑什么?” 她扭回头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毫无表情的脸,说得很平静:“子棋,我们沒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至少我,不给自己留后路!” “阿络……”她的意思是,她会一直做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吗? “好了,我要进宫了,最近皇上进步很快,我上一次还跟他说,等他练好那套剑法,就让你去看看,炫耀一下我的能耐!”她瞬间又恢复笑嘻嘻的样子。 许多时候,白灵月都明白自己是在表演,演好白络这个角色,墨家巨子,吕将军的妻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她,而真正的她已经遗失在了燕城南,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她这辈子不加表演地为自己而活的五年,已经结束了。 可是如果不想那么多,投入到这种生活里的时候,其实一切也都是很好的,吃过晚饭吕弈提议下盘棋,她也就奉陪,萱萱托着自己的小脸在一边观棋不语,很是认真的样子,白灵月的棋路是以防御为主,而吕弈则并非大开大合的进攻,两个人都是稳扎稳打,互相布着局,越下到后面越见功力,每一颗子都要琢磨半天。 吕弈拈着一颗棋子,做犹豫样子老半天,似乎是不知放在哪里,白灵月眼看着自己胜利在望,强自压抑住脸上的兴奋神色,自他们开始下棋以來,她都是输多赢少,这一次看起來可以稳稳赢他一个子,少有的情形。 “萱萱说,爹把这颗白子放在哪里!”吕弈忽然征求起旁边孩子的意愿。 萱萱沒怎么犹豫,稳稳指着一个地方,吕弈就放下了,还笑着摸摸她的头。 白灵月马上意识到不对,明明是她占上风,怎么这一个子落下去以后她马上就大势已去了呢?之前她怎么沒注意到会有这步棋,把手里的黑子往棋盒里一扔,她一把把孩子抱过來,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东西!”说完了又觉得不太妥,接着说:“你们爷俩个合起伙來对付我,我当然不是对手!” 萱萱忽然被提溜起來,咯咯地笑着尖叫,吕弈把她接过去,对妻子玩笑:“我们萱萱就是向着爹,怎么着,你嫉妒了!” “嫉妒个头!”她本來在收棋盘上的子,听到这话差点直接拿起子來砸他,不免就说了粗话。 “娘输了棋,要撒泼耍赖了,我们快跑吧!”他抱起孩子作势要跑。 她也果真就追上去佯装要打,孩子被逗得高兴,牢牢抱着吕弈的脖子,欣赏两个人追闹,一家人笑得打跌。 晚上萱萱吃过药在景郁房里睡着了,就沒抱回來,两个人躺在床上,她问他:“萱萱什么时候学下棋的,你教的!” “沒有啊!沒人教她,应该就是在一边看会的吧!这孩子真是聪明呢?”吕弈情绪很好,回答得并不上心。 “就是因为这么聪明,我才特别担心,她生下來就有隐疾,再聪明成这个样子,我害怕自己养不大她!”她叹着气,刚刚下棋时的欢快情绪一点都沒有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像谁,我小时候可沒这么聪明!” 那么是像金羽了,他不让自己这样想,发现她是真的在担心,就安慰她:“你别担心,你看看我,我也是一生下來就带着病,我小时候也特别聪明,还不是活到了现在,我看萱萱就是像我!” “对,像你!”她被他逗笑,抱住他一条胳膊,闭上眼睛,他就用另一只手臂圈住她,两个人相拥而眠, ------------ 感情很好 白灵月指点皇上练武几个月了,她已经从最初的吕夫人变成了白师父,她对皇上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皇上十五岁生日这一天在御花园摆宴,还有一年他就可以亲政了,而现在就已经开始想要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在生日这天颁布一系列限制朝廷官员活动的律令,包括举行宴会的规模花费,纳妾的数量,豢养家伎的数量等等,还倡导官员们生活勤俭,贡献国家,夺回失地,这场寿宴同样是并不铺张,沒有歌舞表演,酒菜也不多,气氛更是因为宣布了这个律令而变得非常严肃,这显然也是一次皇权的预演,这些律令当然产生了不小的震撼效果,其实就连白灵月自己都很惊讶皇上会做这些规定,她是从來不在皇上面前乱说其他官员的事情的,可是面对这样的限制,满腹牢骚的官员们,却把这笔账算在了墨家巨子头上。 谣言于是就起來了,说白灵月接近皇上是另有所图,是想要为嫔为后,有一天母仪天下,借此也让墨家发扬光大,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甚至有人用了窃国这样的字眼,她能够控制住文官们的施政行为,控制不住他们,特别是他们的老婆们的嘴,但是谣言这种东西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连在风头上避一避嫌的想法都沒有。 这一天约好了吕弈要來看看皇上的武艺精进了多少,他之前要先到练兵场去,白灵月仍然是自己一个人到皇上的练武场,可是皇上这天却也迟到了,她并不奇怪,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沒发生过,于是就信步在周围走走,午后阳光很不错,这时候也正是休息时间沒什么人,练武场旁边就有一个小型的花园,里面的假山放置得很有特色,回环勾连,不认路就容易走不出去,她一个人走走停停,忽然听到假山后面细微的人声。虽然细微但很显然是男女之事的声音,宫里会有这种事,她以为满眼都是太监,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于是好奇心愈强,起了玩心,纵身跳到假山上面看个究竟,而她蹲在假山上差点站不住,因为最先看到的就是一袭龙袍,那女孩子是个小宫女,她有印象,职位并不高,也沒看出皇上对她有心,可是现在看起來则并非如此,小皇帝明显不是要发泄欲望,他对这个小姑娘爱怜至极,很温柔地亲她。 她意识到自己这样看下去不妥,于是翻身落地,沒发出一点声音,就站在外面,等着他们出來,这时候一个小公公路过,一见她就问:“吕夫人,您怎么在这儿呢?” “皇上今天迟到了,我就四处走走,正想找个人帮我到皇上的寝宫看看,是不是午觉睡过头了,您快帮我看看去!”她说话的声音不小,是想要给里面的人报信。 小太监被打发走了,里面也是半天沒动静,她按捺不住,轻声说:“皇上,出來吧!沒人了!” 小皇帝踟蹰着,还是走了出來,偷偷看看她,低着头说:“请白师父一定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说着就有要往下跪的趋势。 她赶紧扶住他,说:“皇上喜欢的人,收了就是了!” “我……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贴身的宫女,我对她太好了,后來她就被我母后赐死了,所以我现在对静儿都不敢太明显,师父一定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以后我亲政了,自然都好办,现在……” “好吧!”谁都不容易,她也很同情小皇帝:“你把她叫出來,我看看!” 小姑娘也就刚满十六岁的样子,生得沒什么艳丽的地方,但是小鼻小眼的也招人心疼,她沒说什么?只是让皇上换了衣服再到练武场去,自己就先过去等着。 她回到练武场,练武场里却有人等着她,太后大概也沒想到这个时候这一对师徒并不在,很是不耐烦又疑惑的表情,白灵月只用了一瞬,就笑着迎向她,行了礼之后解释:“皇上大概是午觉睡过头了,我刚刚出去找了个公公帮我去看看呢?太后这是來看看皇上武艺的进步吗?刚好今天皇上要外子也來看看!” 太后本來是想着他们练完之后,把白络叫到自己寝宫去,但是现在四下无人,她也就忍不住了,直接开口:“白络,你别给哀家耍花样,这个皇后的位置再怎样也不可能是你的,你不要痴心妄想!” 白灵月一听她说这个,心里就在笑,答:“太后何出此言呢?白络是有夫之妇,这事情谁都知道,况且我和吕将军感情很好,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觊觎后位!” “感情很好,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也不知道吗?吕弈从小就有隐疾,不能通人事,哀家倒是想问问,这个感情好是怎么來的!” 她听到这里脸就沉了,不自觉挺直了腰,才说:“首先请太后对外子保留最基本的尊重,将军在战场上为国建功立业,不是为了被人私下议论能不能通人事,而且白络以为,感情之事和男女之事实在不应该混为一谈,如果一定要有男女之事才可以谈感情,那么也与**无异了!” “你……”太后一时被她堵住了,正想反驳,身后却传來一个声音:“母后今天也來看儿臣练武吗?也好,一会儿吕将军也來,儿臣正要把最近白师父教的剑法练给母后看看!” 其实白灵月是很早就知道皇上來了,他躲在角门后面,几乎听到了她们的全部对话,只是在这个时候才出现,身后太监宫女们跟上來,太后也是一惊,而下一刻,白灵月自己也一惊,她身后吕弈的声音很平稳:“参见皇上皇太后,臣來晚了,皇上恕罪!”她一直沒听到他的声音,但是她强烈感觉到他也早就來了,同样躲在另一扇门后面。 四个人都当什么事都沒发生过,皇上抽出剑來先自己演练了一遍,接着就要求和吕弈过过招,吕弈偷偷看向自己的妻子,白灵月则偷偷竖起三根手指,示意他用三成功力就好,两个人这样的目光交流,很像是眉來眼去,连一边的太监宫女都偷偷笑,太后紧紧盯着他们,似乎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个“感情很好”。 这年的气候风调雨顺,秋天迎來了一次大丰收,白灵月,,或者说宰相的新政也在这个时候发挥出了作用,百姓富足民气渐渐恢复,只要看看街市上久违的热闹,就知道百姓口袋里终于充实了一些。虽然国库并不是那么充实,可是这个国家总体上总算有了向上的力量,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再积攒一两年的实力,到时候皇上也亲政了,南方的胜利应该是可以把握的,但是白灵月也很清楚,她可能沒有那么长的时间,而且现在朝廷的局面完全是靠一些不堪的手段维持着,这些根基上的问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而她和这些人的矛盾,也很有可能在经过积压之后大爆发。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安全开始受到威胁。 听到外面轻微的动静,她就醒了,醒了才发现吕弈比她醒得还早,这就是高手与绝顶高手的区别,他躺在她身边她都感觉不到,而这些刺客在外面却掩不住声音,迷烟放了进來,两人屏息,吕弈的手指在她的胳膊上一下一下地划着,一二……五,一共五个人,沒错,她也觉得是五个人。 “我三你二!”她一边从枕头下面拽出针囊來,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三你二!”他还谈价还价。 “你再跟我争我一个也不给你留!”她咬牙,就听到他低低的笑。 两个人在刺客破门的一瞬间一起跃上房梁,刺客还來不及接进床,吕弈忽然一动,一剑结果了两个人,而她先是把两个手里的四根银针抛向两人,才跃下房梁,对下一个人抛针,但是已经不用了,吕弈已经先她之前一剑封喉,她的针只是落在几处不致命的大穴上,但人已经倒地身亡。 “不是说好了我三你二!”她立刻算账。 “但是我比你快啊!” 她本來想说刺客也是爹生娘养的,能不开杀戒就不要开,但是这毕竟是想要她命的人,沒话可说,转身去点蜡烛,举着烛台检查刺客,她的银针并沒有向死穴抛,那两个被她制住的刺客并沒死,可是她一撤下针來,两个人早有准备,马上服毒自尽了。 吕弈上前捏住一个人的嘴,想要阻止他服毒,但已经來不及,这些人都是死士,任务失败就自杀是规矩。 白灵月吐了口气,问:“你说他们的目标会是谁!” “如果是你,你觉得会是谁想杀你!”吕弈神情紧绷。 “多了,云天,这朝里面的文官,还有墨家在江湖上的一些仇家,谁都可能啊!”她边说边拉下刺客的蒙面看,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自杀得倒是很果断,可惜功夫一点都不到家。 “也不好说就一定是杀你的,说不定是杀我的!”他也过來辨认,同样是一个不认识。 “娘,爹,怎么了?”这时候床帐里传來迷迷糊糊的声音,孩子才刚刚被吵醒,两个人对了一下目光,她马上小心掀起床帐去抱住孩子,说:“沒事,萱萱好好睡!”而吕弈在外面,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处理掉那五具尸体。 发生了这种事情。虽然说是有惊无险,但吕弈还是坚持这段时间让白络带着孩子和景郁一起睡,他自己对付这些刺客还方便一些,白灵月也沒坚持,她想这样是比较能够确认这些人到底要杀谁,这朝里的文官,应该还沒有胆子派人杀她,而如果是云天,她倒也想知道他到底想杀谁, ------------ 刺客莲儿 五天之后她在景郁住的房间里和十个刺客无声缠斗,几乎沒费什么力气,十个人全部中针,但她有意沒有把穴位封得太死,而整个过程中,床账里面的景郁和萱萱,完全沒有感觉,她收拾好了这里,才到吕弈那边去,发现这个房间里面什么事都沒有,暗暗叹了口气,进去把吕弈叫起來,帮她处理被制住的刺客,但是他们來到她的房间时,刺客已经全部自尽了。 云天这一次,似乎是下了决心要杀了她,他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大业坏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即使是冒上会被金羽仇恨的危险,他还是派了杀手,可惜的只是这样的杀手是沒有实力杀白灵月的,而要调动天堂会顶尖的杀手,不可能不被金羽知道。 吕弈先前是以为自己是目标,这样看來他也不再坚持白络睡在别处,只是孩子还是跟着景郁,万一被萱萱看到爹娘这样杀人,总不是好事,但是这次之后挺长一段时间,也并沒有再被行刺的迹象,云天似乎放弃了要杀她,但她并不相信,她不相信他两击不中就放弃,他只是想要成功杀了她而已。 这最后一次攻击,发生在一个月之后,來者也确实是高手,因为直到刺客靠近床账,吕弈才听到动静,而白灵月则还在沉睡中,他沒打算吵醒她,伸手拿起放在床边的剑,床账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他的剑就已经像长虹一样贯了出去,对方武功确实不弱,与他缠斗几个回合他仍然沒能使出杀招,而他也渐渐小心了,因为这个刺客沒有蒙面,很明显是个女子,而且这副身手,竟然和白络有几分相似,刺客敌他不过,故意碰翻了烛台弄出动静,他來不及阻止,白灵月马上就醒了,立即明白事态是怎么回事,抓起匕首起身,而吕弈已经控住刺客,把剑架在她脖子上。 “子棋!”白灵月低声唤。 “我沒事,你把蜡烛点上!” 她在桌子上摸到已经翻倒的烛台,用火折子点上,屋里面顿时清楚了,被吕弈的剑迫在脖子上的女子,面色并不惊慌,赫然是她的徒弟莲儿,她脑子里好像是忽然清楚了什么?举着烛台一步步走了过去,叫她:“莲儿!” “师父!”莲儿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一幕,剑架在脖子上仍然非常从容。 “很好!”她首先对徒儿的表现表示赞许,才问:“云天竟然派你來吗?因为即使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真的杀了你!” “师父杀了我,也是应该的!”莲儿不卑不亢,那一脸倔强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收回自己在莲儿身上的情绪,道:“回去告诉云天,他要是真的想杀我,就不要怕惊动金羽,不然就不要在这种会激化矛盾的时候动这个念头,他早就知道我和他之间会有今天,如果要杀我,应该在以前有机会的时候就下手,还有,我只是一个女人,他不要以为杀了我他得天下的路上就沒有了障碍,这天下是不是他的,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 “还有吗?” “沒了!”她看看吕弈:“放了她!” 吕弈的剑就撤掉了,可是莲儿并不走,问:“您就沒有什么要对金将军说吗?”说着看了吕弈一眼。 “你难道想要到金将军面前去说,你曾经來刺杀过我!”她略带讽刺地反问。 “师父,就此别过!”莲儿忽然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开。 这事情可真是够奇怪的,莲儿离开好一会儿,两个人还静止在原地沒动,白灵月刚刚点蜡烛的时候就意识到只剩一小截了,眼看着烧到底她才反应过來,把烛台放回桌子上,拿了新的蜡烛接上,说:“好了,以后都不会再有刺客來了!” “她……叫你师父!”吕弈终于表现出疑惑。 “对,我一手培养出來的,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会成为最好的杀手,只是现在时间历练还不够,你看她像我吗?很多人都说她像我,我刚刚看到她那个表情,也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她试着微笑,扯开话題。 吕弈并不买账,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要给天堂会培养这样一个人呢?” “收她为徒的时候,我也不想把她给云天,可是女人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爱错人,这些事情我无能为力!” 她说的是一个意思,他听的是另一个意思,他以为她是说自己爱上了金羽,这个人就不得不给天堂会,于是无法深究下去,只能问:“可是云天怎么会派她來杀你,她如果有机会,真的会杀你吗?” “也许,如果不想让金羽知道的话,她是云天能调动的最好的杀手了!”她的脸色忽然沉了一些:“又也许,云天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吕弈还在疑惑,她已经望着他微微笑了,说着:“大半夜的,再睡一会儿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说着把刚刚接上的蜡烛又吹灭了。 吕弈愣了愣,才上床去,像往常一样从后面抱住她,两个人却都沒能睡着,吕弈因为刚刚莲儿和白络自己都提到金羽而很不平静,他平时压抑着自己不想,其实也是胡思乱想过了,那毕竟是她最爱的人,她曾经说过她不会再爱上别人,所以即使现在她躺在自己怀里,她心里面想的还是他,就算是她给了他再多关怀,她那一天可以在太后面前因为他的隐疾而维护他,那仍然不会是爱,他永远得不到她的爱情,想到这个他总是感觉凄凉,他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毕竟白络能够像现在这样对他,已经是一种老天的恩赐,他只是想让她幸福,而这份幸福,他一直觉得是与自己无关的,而白灵月此刻的心里面,想的并不是金羽,她在想,云天到底想要怎么样,她一直对他很有把握,而现在她不得不微微怀疑起來。 再也沒有刺客,萱萱又回來跟他们一起睡,日子继续平静地过下去,只是表面的平静下面是巨大的蓄势待发。 白灵月在北方政府中的消息网断了,她无法了解到云天具体的决策,每天得到的消息都只是金羽在自己府中的活动,很显然程彦的行动是受限的,她有很多次都想要掐断这条线,要程彦不要再把这些沒用的消息给她,可是一次次的,她竟然下不了决心,但是从北方下层墨者提供的情况來看,北方由于这些年都在实行严格的纳税政策,百姓一直过着维持温饱难以发展的生活,而南方的新政大得人心,有一些人已经倾向到这边來,这样的话云天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机会,极有可能是要提前挑起战争,这个刚刚喘了口气的国家,可能很快就要再次陷入混战。 她仍然是用威胁的手段控制着满朝的文官,不理会各种事实上沒有任何杀伤力的迫害和中伤,吕弈仍然只是管理军队上的事务,景郁为他重新开了药,针对他现在身体的状况,紫岑自然还是在服用,他的药现在是白灵月亲手來熬,可是每次看到他仰头喝掉那碗药的时候,她还是不自觉地皱眉头,景郁已经跟她说,不管怎样控制药量,吕弈如果不解毒的话,寿命撑不过三年了,可是如果要解毒,很可能是现在就沒了命。 不知不觉冬天就來了,萱萱满了三周岁,愈加的像个人精,她三岁生日吕弈坚持要请客,把军中和他们夫妻关系不错的将领们都请到家里,自己抱着孩子跟大家炫耀,其实白灵月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劝阻过这件事,可惜沒成功,吕弈越是疼萱萱,她越是想到金羽,如果是他,他能够这么疼孩子吗?她不愿自己这样想下去,这个孩子是她的支柱,也是她的审判,她不知道再走下去,会是什么? 春节临近,南北双方按照惯例又要互派使团,南方这边派了一些文官过去,而北方却由金羽领头,带着文官武官许多人前來,于是白灵月在某一天早晨,又看到了那只小青鸟,落在桌子上啄食点心,就知道他们竟然又要见面了,这一次青鸟沒有带过來任何只言片语,她让人给她找了个鸟笼,把鸟挂在了房檐下,而吕弈看到了什么都沒问。 等到使团到达了,大家才发现一个更奇怪的现象,金羽竟然带着夫人來了,虽说他的夫人确实是很有身份的人,但是这样的事情带出來毕竟是奇怪,既然是來了武将,这边自然也是派武将接待,吕弈责无旁贷,又非常别扭,两个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心里面就复杂得沒法说了,还好阮胜晴并沒有出现在公共场合,否则是不是要考虑让白络一起参加,想一想吕弈都觉得受不了。 忙了一天回到家收拾了躺下,白灵月并沒有主动來抱他的胳膊,而是面朝里躺着,吕弈轻轻把她圈进怀里,直接问:“你想要见他吗?” 她沒想到他直接到这地步,仿佛被点到了穴,她觉得她和金羽是一定会见一次面的,可是真的要告诉吕弈吗?虽然他一直都是知情的,可是这终究是一种伤害吧!权衡一下,她还是说:“沒必要!” “想见就见见吧!看着这次天堂会的架势,沒多久就又会开战,这一次大概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你们再见面就只能是敌人,带着萱萱去见他一面吧!”虽然说得不是真心话,可是吕弈其实是觉得只要她开心就好,即使白络会跟金羽走,他也只能祝福她。 “真的不用,见面又能怎么样,下次见面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你不要胡思乱想的,累了一天,睡吧!”她转过身來,靠在他胸前,闭了眼睛, ------------ 我爱你 其实吕弈这个态度,倒让她犹豫了,真的见了金羽又能怎么样,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理智地想想真的是沒必要,只是见到他这个念头无限诱惑着她,让她心里毛躁躁的,这世界上,大概只有金羽一个人,能让巨子大人产生这样的心情了。 金羽把青鸟给了她,就是让她來安排这次见面,可是她只是每天看着这只鸟发呆,它喝过他们的血,认得他们的味道,就有点像萱萱,身体里面流着他们的血,证明他们曾经是一体,这是沒有人能改变的事实,那么还要什么呢?还能怎么样呢?这个时候说想念说眷恋,不过都是让以后的伤害更残忍而已,转了几个弯,她是真的打算不跟他见面了,但是她想要留下这只鸟。 可事情似乎总是这样,不想见的时候又必须要见,傍晚吕弈急匆匆赶回來,只來得及在她耳边说:“太后下旨,行刺金羽,你快点想办法通知他,我们必须得去,你來想办法!”说完赶紧走了。 她既來不及问清楚是谁出了这么瞎的计策,更沒有问吕弈他为什么要救金羽,她只能马上写一张纸条绑在青鸟的腿上放出去,她写得并不是今晚有人行刺,而是:“亥时一刻,城外河边!” 把孩子交给景郁照看,她一路策马到河边的时候,金羽已经在那里了,这一天的天黑得彻底,莫说月亮,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她知道他在那里,因为他吹着笛子,冬天夜晚冰凉入骨的风,把笛声送到她耳边,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笛声,牵牵扯扯的,是数不尽的爱与痛,她勒住马,依稀可以辨清他的身形,静静在他身后下马,他的笛声就断了,等着她叫那声:“羽!” 他并沒回身,只是说:“吕夫人深夜约见金某,不知有何贵干!” “我只是想见见你!”她的声音清冷,融入南方冬夜的黑暗中,夜太黑了,她仍然只能看到轮廓,要靠各种感官來感受他的存在。 “这种事情传出去总是不好听,尤其是被吕将军知道,对夫人恐怕是不利!”他还是背着身,继续带着一种怨恨,装腔作势。 她向他靠近两步,他的背影忽然就有了真实的质感,让她心潮一涌,她试图告诉他实话,说:“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是吕将军让我來见你,你会怎么想!” “我很想知道吕将军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羽,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吕弈之间沒什么?我们根本沒有夫妻之实,他很清楚我心里真正爱的人是谁,所以他让我來见你,因为他知道我想见你!” “那么,你是向我來炫耀,你现在的丈夫爱你爱到了这样一种无私的程度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这样阴阳怪气,她就到极限了,不再跟他好好讲道理,反而拖着声音说:“金将军不是也带了夫人來,炫耀你现在过得很幸福吗?” 金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句话就成功被她激怒,上來一把把她揽过去,死死按在自己胸口上,说:“白灵月,我过得好不好你不清楚吗?说这种话折磨人有意思吗?” “是你先说气话折磨我的!”这气息多熟悉,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 “因为你真的过得很好,巨子大人!”他已经这样抱着她,却似乎还在吵架。 她也不低头,反击:“对,我就是过得很好,所以你也要过得好一点,也气一气我,我就是这样沒心沒肺的女人,你再怎样自我折磨,我都不会内疚,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沒心沒肺的女人,我宁愿让你内疚,也不能让你怨恨我!”才这样两个回合,他就认输了,低低的,不再硬撑下去,其实当她说她不会内疚的时候,她就已经内疚了,他是如此了解她。 她忽然之间沒话说了,这个男人果然还是最清楚她的死穴在哪里,她想要说对不起,也想要骂他,她更想做的事情是哭,最后,她什么也沒说,只是一下一下地用拳头敲着他的胸口,恨不得此刻自己可以合到他身体里面去,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 金羽就任她这样打,等着她拳头的力道已经微弱,才伸手包裹住她的手,拉开一点距离,问:“孩子还好吗?” “挺好!”挺好,只是已经叫了别人爹,她想到这个又低了头,转而问:“你儿子好吗?” “应该挺好,我不经常看到!” “他是你的骨肉,你应该关心!”这一次她抬起头,说得很真诚。 “在我心里,只有你生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你上次说你打掉了一个我们的孩子,是真的,不是气话!” “是,对不起,我那时候不能要孩子……”她声音弱下去,把脸埋在他胸口上。 “好了,不要说了,灵月,你记着,不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原谅你,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力量让你回到我身边,因为沒有你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打掉孩子,无所谓,嫁给别人,也无所谓,在战场上和我作对,更无所谓,我一定会让你回來!”他再次抱紧她。 “羽,别这样,我们现在这样,怎么说以后呢?” “怎么不能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肯定会赢的吗?你觉得就这个朝廷配拥有天下吗?就这些天见到的这些什么都不做的官员,还有那个无能的皇太后和未成年的皇帝,你觉得就凭你和吕弈两个人在战场上拼,有用吗?”说到这个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这也正是她对南方政府最沒信心的地方,一下被他说中,她顿了顿才答:“羽,我从來不要求你和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上,天堂会是你的选择,可能这一次我会失败,但是以后,时间会告诉你我是对的!” “那么你有沒有想过,如果是我失败,时间也会告诉你我是对的!”他反问。 只要不是云天,就沒有那么不可改变,她不想再跟他争论这个问題,只是说:“别说这个了,什么都别说,就这样陪我呆一会儿!” 她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摸着他的脸,他瘦了,脸上的触感粗糙了一些,而更大的变化是,他在唇上蓄起了一点胡子,她的手就停留在那胡子上,笑道:“你老了!” “思君令人老!”他这样回答,手掌轻轻在她背上划了一下,问:“是这里吗?” 他准确地找到了那道刀疤的位置,她点点头,说:“伤口不深,沒多久就好了,你当时格开得很及时,我一直奇怪你怎么知道那个是我!” “你在,我就知道!”他还是隔着衣服抚摸那个位置:“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嗯,你那天晚上去看过,我知道!” “是,我听到吕弈帮你上药,你声音很有底气在那里骂人,就知道你沒事!”他轻轻笑出來,又很快停住:“你和吕弈,真的沒……” 她笑起來,说:“我以为你能忍住不问,他是很好的朋友、伙伴、同盟,我们扮演夫妻,就这样!” “他爱你!”他马上揪到问題所在。 她无可回避,却伸出两条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似乎很少这样单独直白地出现在他们之间,他瞬间的眼热,抱住她什么都不再计较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以为我们即使见面,说的也不是这些,我以为你还是会对我说我们下次见面就是敌人,不要再爱下去之类!” 是啊!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即使是见面,她不会给他这样的感觉,但是她这样子他求之不得,不可能起什么疑心,她微微叹了口气,把脸在他胸前的衣服上蹭,说:“什么都别说,就这样!” 金羽真的什么都沒有再说,只是抱着她,在黑暗中两个人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体温,怀着各自复杂的心情,默默地度过这一夜,他们之间,现在并不是什么都不说就可以互相理解,而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该明白的还是明白,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索性就这样下去,不再理会,反正他们拥有的只有这一刻。 由于天色太黑沒有星月,两个人都把握不了时间,等到天开始蒙蒙亮的时候才确定应该回去了:“走吧!”白灵月回头看自己的马,那匹马和金羽骑來的马并在一起正低头啃着地面上的细草,金羽忽然再次把她带到自己怀抱里,狠狠地吻了下去,这个吻由于粗暴而带着一点血腥味,他的胡子刺激到她的皮肤,她仰头承受这个亲吻,以同样激烈的方式回应,直到两个人都有点气短才微微分开,金羽压着声音似乎是威胁:“我只会这样对你,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 她坦诚地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夜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他确实老了,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和痛苦的烙印,可是他们分开才不过两年,她心里面忽然涌出不可抑制的难受,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相拥一夜之后又要面对分离和敌对,更大的不安笼罩着她,让她莫名其妙地想掉眼泪,而更可怕的是她觉得这种情绪是流动在两个人之间的,让她觉得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感觉自己必须要离开,望着他,只是说:“金羽,在这方面我从來沒有辜负过你!”说完推开他,转身骑上马回城了,其实在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吕弈,整个晚上她沒觉得怎样,可是天渐渐亮起來她心里突然就产生了障碍,不能够面对昨夜的自己。 她骑马奔回城,不安的感觉似乎缓解了一些,才想到分开得好像有些匆忙,她并沒对他说保重,有什么好保重的呢?他们最后,不是只有一个人能够保全吗?可是在这样的关头,她还是选择了救他, ------------ 殇 回到吕府,吕弈已经回來了,夜行衣并沒有换下,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见她推门进來,两个人对视着,忽然非常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把阮胜晴杀了!” 她心里明明知道会是这样,可还是触动了一下,说:“你们这样不是激怒北方吗?而且阮家也不是好惹的!” “当时是沒办法,我们沒想到那么晚了她竟然沒有睡,她马上就要喊起來,我们只能……”他盯着她解释,干脆直接问:“他沒事吧!” “沒事!”她也同样盯着他:“你这一次为什么要救他!” “我……我不想你……” 她明白他要说什么?打断他:“你这样考虑问題,是会坏大局的!”说着上前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大局对我沒那么重要!”他微微躲闪了一下她的手,起身换衣服去了。 阳光已经开始洒进院子,她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景郁每天这个时间早就已经起來给她后院的药材浇水了,可是今天她房里一点动静都沒有,已经被压抑下去的不安感再次升腾,她心头掠夺孩子这两个字,赶紧过去敲门,喊:“景郁,怎么这么晚还不起!”等了一会儿沒有动静,她再敲,仍然是沒声音,毫不犹豫用力撞开门,床上的景郁终于有了被惊动的迹象,皱着眉似乎努力想要醒过來。 中了迷香,白灵月瞬间明白,马上翻出醒脑的香给她闻,同时望向睡在里面的孩子,心里忽然之间裂开一个黑洞,尽管已经想到会发生什么?可是伸手去碰里面的萱萱,她还是愣住了,那不是一个温热的活人的身体的触觉,大力把孩子拽出來,不可置信的,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啊!!”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出來,景郁马上來看到底怎么回事,而吕弈也已经闻声跑了进來。 脖子上的指痕非常明显,孩子已经死了有两个时辰,那时候吕弈还沒有回來,杀手先用迷香把她们迷晕,然后掐死了孩子,但并沒对景郁下手,那个时间,正是她感觉到不安匆匆和金羽分开的时间,白灵月想过这个孩子养不大,她以为她会生病,治不好,慢慢衰竭最后离开她,却想不到是这样的突然意外,死在这样的毒手之下,这段时间孩子一直很乖,身体很好,她还沒有做好她会离开的准备,她还有好多事情想要做给孩子,可是怎么会…… “萱萱,你醒醒,不要吓娘,娘以后每天晚上都陪你睡,每天都做饭给你吃陪你玩,娘再也不忙自己那些事情了,萱萱,是娘不好,娘沒照顾好你,萱萱,跟娘说句话,告诉娘这不是真的……”她并沒掉出眼泪來,只是把孩子冰凉的尸体抱在怀里不停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陷入了癔症。 吕弈见状,先是在后面抱着她劝,感觉到她完全听不到自己的话,就强行掰开了她的手,让她面对自己,同时示意景郁把孩子带走,然后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白灵月抵死挣扎,想要从他的禁锢中摆脱出去,嘴里面只是念叨着:“萱萱,孩子,萱萱,娘在这儿,娘马上就來了……” “阿络,别这样,我一定会调查到凶手,你要坚强,面对现实,萱萱她回不來了,你清楚的,她回不來了,向前看!”他捏着她的肩膀用最大的力气制止她挣扎,逼她看着自己:“阿络,你难过可以,但是你要面对现实!” 白灵月自己构造的梦境本來就摇摇欲坠,一把就被他推翻了,她不再挣扎,狠狠地抓着他,尖细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面窜出來,渐渐演变成嚎啕大哭,边哭边喃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可以……我一直都不是个好娘,是我害了她!”她无法抑制自己,只能在他怀里面哭到一阵阵眩晕,他顾不上她把自己抓得多疼,只是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说着:“哭出來总是好的……”他的脸上,一串眼泪也默默掉了下來,那同样也是他疼爱的,叫他爹的孩子。 白灵月哭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景郁给她吃安神的药,她就稀里糊涂吃下去,药效上來终于睡着了,吕弈示意景郁到屋外谈,景郁眼睛也是哭得红红的,说着:“是我沒照顾好孩子,我对不起巨子……” “发生这种事,你也沒办法,就不要太自责了,景姑娘,我是想问问你有什么办法能让阿络好一点吗?我怕她这样下去会出事!” 景郁摇摇头:“巨子大人这样的反应我也很意外,她一直都是很坚强的人,我们……从北面过來的时候,她一点难过都沒表现出來,可能是萱萱对她太重要了……”她说着眼眶就又红了。 “萱萱,萱萱!”白灵月的声音忽然从里面传出來,两个人马上跑进去看,她却并沒有醒,只是大声梦呓着,脸上大颗的汗珠,表情痛苦,很显然她的梦境里也全部都是孩子。 吕弈把她抱起來,拍着她的背轻轻哄:“阿络,阿络,醒醒,沒事的,都过去了,醒醒!” 她醒了过來,怔了片刻分清了梦境和现实,搂住吕弈的脖子,又哭了起來,吕弈低声安慰着她,心里面又急躁又无奈,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怎样做她才能好起來。 局势忽然之间混乱了,在北方使团來访南方的时候,金羽的夫人被杀了。虽然北方沒有证据证明就是南方政府所为,可是气氛马上就紧张了起來,使团马上准备离开,这个刺杀金羽的主意本來是宰相出的,他自然想不到最后杀死的是阮胜晴,情况变得这样棘手,南方这些文官们各自打着小算盘,沒人敢出头,白灵月陷入了一种精神崩溃的状态,完全不能理会外界发生的事情,她最后一次恢复清醒的状态,对吕弈和景郁说:“封锁消息!”然后就完全不能对外部刺激做出反应,吕弈全心都扑在家里面,也不管外面怎么样了。 吕弈对妻子的照顾,超出了每一个人的预料,事事不假人手,饮食起居一手包办,几乎寸步不离,只有不方便的事情才请景郁代劳,萱萱的死讯按照白灵月的意思,暂时沒有公布,他明白她不想金羽知道,他自己也不想让金羽知道,出于一点私心,可是她这样子几天,一点好起來的迹象都沒有,他又犹豫了。 “阿络,來,吃饭了!”他把饭菜端到桌上,把坐在床上的妻子牵到桌旁,摆好凳子让她坐下,拿起碗筷放在她手里。 她就像是牵线木偶一样,他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拿着筷子把碗里的白饭扒进嘴里,吕弈连忙给她夹菜,夹了什么菜她就吃什么菜,沒有意识,眼睛一直空茫茫的沒有焦点,脸色也一直都苍白,吃完一碗饭,她仍然拿着碗筷发呆,直到他把碗筷从她手中取走,她的手才垂下去。 “阿络!”他把她嘴边的一粒米拭掉,很认真地问:“你想要他來吗?如果是他在你身边,会不会好一点,如果你要就点个头,我帮你把他找來!” 她的目光终于开始聚拢,缓缓地望向他,低哑着声音问:“谁!” “金羽!” 她愣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忽然似乎又明白了,激动起來,急切地摇着头,说着:“不要,不要,不要见他,子棋子棋……”说着就使劲儿拽着他的衣服。 他见她这个样子,只能上前抱着她安慰:“好了,不见他,不让他知道,好吗?别怕,我在这儿,子棋一直都陪着你!” 这样抱着她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來,他稍稍放开她,她就立刻惊恐地抓住他,他拍着她的背,说:“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她这才放开了手,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她,好像对待一件易碎的陶瓷,缓缓的,生怕一大意就损毁了,终于完全放开手,确定她沒事,只是又恢复了封闭的状态,他才叫下人來收拾了碗碟,把她牵回床边坐着。 他要出去办的事,其实就是送北方的使团回去,场面上的话自然有那些文邹邹的文官们说,他只是骑在马上负责护送他们出城,使团的气氛很压抑,一片缟素,所有人都沉着脸不怎么说话,车马队伍中夹着拉棺材的车,必要的送行仪式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外走。 金羽骑在马上,脸绷得最紧。虽然他自己对阮胜晴的死沒什么感觉,这次带她出來,是她一再闹着坚持,原因则是不知从哪里听说嫁给吕弈的白络就是白灵月,最后闹到云天那里,云天竟然点了头,他只好带着,她能死在这里他甚至有点快意,可是事关两方事态,他总要做出姿态,而他身边送他们出城的老对头吕弈,脸绷得更紧,一点有歉意的表现都沒有,金羽心里想到他现在是白灵月的丈夫,就生出了丝丝恨意,压低声音问:“吕将军,那一天你让尊夫人见我,难道是为了调虎离山,杀了我夫人吗?” 吕弈本來就是一肚子火,听他这样说,马上就想说你女儿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心情跟我斗气,可是他答应了白络不能告诉他,只能咬着牙说:“不管尊夫人是被何人所害,阿络她都只是救了你!”说完就看向前面,不再理他。 金羽忽然预感到白灵月出了什么事情,但是现在能怎么样,他马上就得回去,显然吕弈不会告诉他什么?而且他也只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无法坐实,眼看着城门就在眼前,他低低道:“照顾好她,谢谢!” “照顾好我自己的夫人,是我的事情,用不着金将军道谢!”吕弈夹了一下马腹,走在了前面一点。 看着使团的车马一点点沿着驿道消失在视野中,吕弈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对手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在城外走走!” ------------ 精神崩溃 马一步一步地走在隆冬的旷野上,满目萧瑟,他感觉一瞬间的疲惫与烦躁,他和白络曾经在这里策马奔驰,那时候她发现他因为中毒产生昏迷的现象,跳到他的马上,紧紧抱住他,从前,一直是他在需要她,她对他有多少怜悯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她却是那么需要他,也许仅仅因为他是她身边唯一能够抓着的人,但他还是感觉幸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为她,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重要,就算她不能好起來,他也会一直照顾她,只可惜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他勒了一下缰绳,策马回城,准备办萱萱的丧事。 早夭的小女孩,照惯例是沒有牌位的,但是白灵月按照墨家的规矩,给萱萱立了牌位,上面写的名字是吕念萱,葬礼规模不算大,但也沒有避人的意思,消息是肯定会传到北方去的,只是金羽一旦回去就过不來了,墨家的事情,景郁一直担待着,吕弈和墨家都在查这件事是谁做的,查來查去落在一个姓周的官员身上,他以前勉强算是吕党,现在和宰相党走得更近一些,不管他有沒有动机,去买凶的人确实是他,被买做这件事的杀手和这个周大人都被吕弈揪出來,什么都沒说一刀解决了,而凌大人和宰相都赶紧跑到吕府來表态,说明他们集团内部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事情肯定还有蹊跷,可是吕弈沒线索查下去了,景郁让七星去挖这个人的底,消息一直沒回來。 而这期间,时间在白灵月身上失效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久了,只是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谁和她说什么她都沒反应,沒事的时候就发呆,一开始只要看到萱萱的小衣服小玩具就掉眼泪,后來家里面孩子的东西都被吕弈收起來了,她就随便坐在什么地方,任眼泪自己往下掉,干涸在脸上,再被新的眼泪冲刷。 其实不单单是这一件事,她实在是太累了,苦苦支撑着墨家,和各种人勾心斗角,远离爱人,所有的事情她都在勉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逃开一切理由,索性让自己停顿下來,封闭起來,不去想后果,她真的需要休息。 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期间吕弈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天气好一点就扶着她到花园里散步,骑马带她出城散心,不停地对她说话,还特意跟手下学一些小玩意儿想要逗她开心,变小戏法弄小木偶什么的,可是她都毫无反应,程彦送來消息,自从萱萱的死讯传到金羽那里,他的行动就受到限制,即使是阮胜晴的葬礼期间也被严格看管着,其实因为白灵月的关系以及上层内部的矛盾斗争,他在北方政府中的地位早已经大不如前,云家那几个也趁机多踩他两脚,阮胜晴丧期未过,两方暂时沒有开战的可能,只是局势错综复杂多变,景郁手上每天來來回回那么多來自墨家的消息,她深感到越來越应付不來,无法想象巨子是怎样做好的,只盼着她快点好起來。 这天,等了许久的消息终于送了过來,景郁推开白灵月的房门,她仍然和往常一样坐在墙边,手里却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看,景郁走近了,才看清那是那次吕弈带着萱萱上街,在街上买回來的面人儿,是按照萱萱的样子捏的,但手艺并不太好,只是个小女孩的样子,穿着红褂子,吕弈把萱萱的东西都收起來了,不知道这个她是从哪里找到的。 景郁沒有让自己多迟疑,马上俯身在她耳边说:“巨子大人,刚刚送來的消息,周家是阮家远房的姻亲,一直靠阮家的保护做一些违法的生意,这一次那个周大人也曾秘密见过阮胜晴,而且在北方使团过來之前,阮家给过周家一笔钱,可以肯定是阮家做的,怎么办!”说完就俯着身盯着她,等她的回应。 白灵月似乎是沒有听见,只是眼睛盯着那个小面人儿一眨不眨,景郁就保持这个逼近的姿势耐心等着,两个人都不出声,直到白灵月被逼到必须再次动脑子思考,她努力让自己明白发生了的每一件事,让所有的状况都在脑子里过一遍,确定自己是清醒的,然后说:“告诉程彦!” 景郁点头答应,起身站在一边不再说话,白灵月的目光终于从那个小面人身上移开,一点点地打量周遭,她和吕弈的房间一切如常,她却觉得陌生,阳光从窗口照进來,好像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景郁站了站就要出去,听到她在后面问:“我这样子,有多久了!” “两个月!”她惊喜于巨子的反应,但也强作淡定,回头应得沒表情。 “有这么久了!”她站起來,深吸了口气:“帮我打盆水來,我洗把脸!” “早晨的时候,将军应该是帮你擦过了……” “我自己再洗一把!”她把面人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要凉水!”说着走出去自己打水了。 景郁回头看看被放在桌子上的小面人儿,赶紧跟上了她。 这天吕弈是带着一只小狗回來的,一进门就大声唤:“阿络,快來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來,以后你带着它自己也不会太闷了!” 但是他还沒进屋,院子里景郁就对他使眼色,他还不明白,白灵月已经推开房门向他走过來,她的手放在那只小狗的头上,问:“这种普通女人玩儿的东西,你怎么想到拿给我!”说着抬起头來目光清晰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子棋,我复原得太慢,但是我会好起來!” 吕弈一松手,狗就掉在地上自己跑了,他哪还顾得了这个,握着她的手,只是叫:“阿络!” “好了,准备吃饭吧!今晚我炖了鸡汤!”她抽出自己的手,说完转身进屋了。 “怎么回事!”吕弈难掩兴奋之情,赶紧问景郁。 景郁虽然也觉得有点别扭,可也沒瞒他,大致说了一下情况,见他脸上的兴奋劲已经消失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的妻子因为得知杀害孩子的真凶而醒了过來,醒來后第一个命令是试图让孩子的亲生父亲去报仇,可是这个孩子下葬的时候叫吕念萱,她就从來沒考虑过他可以承担这个责任吗?景郁赶紧躲开了,他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这两个月他这样照顾她,拼了命逗她开心,终究还是抵不过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孩子对她重要,他无可避免地感觉失落与疲惫,可是?她终于是醒过來了,这不比什么都重要吗?这是怎么了?他现在总是忘记自己不能要太多。 白灵月是醒了过來,摆在她面前的事情多如牛毛,南北双方的趋势,开战的准备,文官们的利益平衡,南方刚刚稳定的局面又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桩桩件件巨子都要关注,只要是白天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就可以很好地掩藏起情绪,机敏得当地处理事情,可是晚上是这样难熬,这两个月她拿现实当梦境,什么时候都是那个样子,可是现在,白天被压一下的情绪,到了梦里就会加倍报复她。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她从梦里叫着萱萱哭醒,坐起來撑住头,用力喘着气,说:“不能这样下去!” 吕弈起身抱住她,还沒说话,她先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会好起來,再给我一点时间!” “别这样难为自己……” 她埋在他怀里,摇头,头发摩擦着他的下巴,心就丝丝缕缕地疼痛,他等着她平静一些,说:“阿络,给我解毒吧!” “什么?”她抬头盯着他,完全沒反应过來他会说这个。 “给我解毒!”他很肯定,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们都知道,她每天要做的事情虽然很多,她处理得也很好,但是算不上用心,只是逼自己不能闲下來而已,而现在如果有一件能让她全心投入不能分神的事情,她的状态是会渐渐恢复好的,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过一个月阮胜晴的丧期过去,就算云天不想打仗,阮家都不会同意,而一个月的时间能不能解毒根本沒把握,而且这根本就是冒险,白灵月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吕弈会出事,如果他也死了,她该怎么撑下去呢? “我不会死的!”他不用她说出來,已经拥抱了她:“我会为你活下去!” 她带着一点茫然,伸手回抱住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他活下去是为了自己。 本來时机并不合适,但是这时候又死了两个人,倒使得条件充裕了,一个是云舒撑了一年,终于咽气,另一个,是一个在北方朝中为官的阮家人,在一次围猎中,被金羽“误杀”,这样的话,仗是不可能在三个月之内打起來的,而解毒无论如何也用不了三个月,在下一次吕弈服药的时候,景郁取消了紫岑,代之以能够轻微缓解症状的药物,白灵月也计划好用银针帮助他护住心脉,缓解传说中沒人能挨过去的痛苦。 吕弈的毒发比预想的要快而且强烈,他自己只來得及封住几个大穴,全身就已经麻痹到不能控制的地步,白灵月当机立断手起针落,防止他体内沉积的毒浸入他的心脉和大脑,景郁严密探着他的脉息,确保安全,塞了一条布巾在他嘴里,以防他咬舌,但是她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他的体温开始波动,忽冷忽热,脉息一直都微弱,紫岑解毒就是这样的,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扛,外部的帮助是很微弱的,个中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 解毒 尽管能做的事情不多,两个女人还是一刻不离地看着他,想办法给他减轻痛苦,只是偶尔轮流睡一会儿,无暇他顾,白灵月确实不能再去想萱萱的离世给她的痛苦,只是有时候,她帮他擦身上层层的冷汗,喂他水和一些粥的时候,看着他一脸病容微睁开眼睛望着自己,会不经意地想起,她上一次这样照顾病人,是和金羽定情的时候,金羽自从杀了那个阮家人之后,就被命令回家闭门思过,也就是被全面软禁起來,她得不到云天方面的消息,可是按照这个趋势來看,下一次开战的主帅很有可能不是他,那么会是谁呢?这个时候她也沒办法想这些事情了。 吕弈确实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毒发是一天比一天症状严重,她们这几天又试图通过药物和银针使他的感觉变得迟钝,要不然人的身体真的是不可能受得了紫岑毒发的,加之吕弈自己对痛苦的忍受力也很强,白灵月以为这样总可以把症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了,可是还是有意外。 他所经历的是一场生死考验,他经常被來自身体里面的疼痛折磨得一丝力气也沒有,那些突如其來的穿透心脾的痛,真的不是常人能够忍受,饶是他从小就经受非人训练,仍然会忍不住产生轻生的念头,痛却还不是最难忍的,而紧接着从痛的巅峰里面钻出來的痒,才最最难以忍受,那仿佛是深入骨髓的,每每让他想要撕碎自己,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痛从胸口弥散开來,他强忍着不动,汗水已经从身体里面渗了出來,而痛到极致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尖钻出來,直抵天灵盖,瞬间仿佛万条虫蚁在体内啃噬,理智再也起不了作用,拳头忍不住狠狠地敲在胸口上,胸腔空荡荡地响,外面的疼似乎可以分散体内的难受,一拳砸下之后手指在胸口上抓出血痕,他马上补上第二拳,几乎要把胸口捶出洞來。 这时候白灵月本來歪在一边小睡,是景郁盯着他,见他这样她又沒力气阻止,只能赶紧叫醒巨子,白灵月來不及多想,马上上前抓住他的拳头,他几乎本能做出反应,一把把她扬了出去,她沒有防备,大呼一声,飞出去一丈多远翻身才站稳,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针囊,毫不犹豫封住他手脚的穴位,让他无法再支配四肢的动作,可他仍然被痛苦控制着,沒有理智,四肢不能动身体却止不住发狂地腾起來,试图通过每一次撞击床板排解痛苦,眼看着床都要被他撞塌了。 “实在不行就用绳子把他捆起來吧!这样他会伤到自己!”情急之下景郁提议。 白灵月又在他身上加了几根针,让他连腾起來的动作都难以完成,才回头看一眼景郁:“你觉得绳子捆得住他,他暂时动不了,你看着,我出去找铁索!” 她们真的用铁索把他捆了起來,白灵月撤掉了控制他动作的针,因为那些针会阻碍气血流通,不利于解毒,而此刻吕弈的痛苦也过去了一些,意识恢复一点,只是全身都沒有力气,微微动动身子,铁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微睁着眼,用虚弱又急切的目光盯着她,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指,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一会儿过去了,我就帮你解开!”感觉到他微微勾了勾手指,她把另一只手按在他胸膛上,缓缓注入真气,帮助他渡过难关。 痛痒的折磨消退了一些,他就累极睡过去了,最近总是这样,睡着,疼醒,少有其他状态,她看着他虚弱的睡颜,轻轻把铁索解开,试试他的体温,景郁已经把绞好的布巾递过來,她接了帮他擦着满头的汗,低声问:“是不是情况又严重了,前些天他还沒有这样不能自控!” “这已经是第六天,紫岑之毒是鲜有人解开的,所以记载很少,传说中痛苦会在第一个周期的最后一天到达顶点,有人说是五天,有人说是七天或者九天,依中毒深浅而定,现在來看吕将军至少要熬过七天才能度过最危险的时候,之后恢复的过程缓慢,一般來讲是七七四十九天或者九九八十一天!” “那么也就是说,他明天会更痛苦!” “是!” 到了第七天上,她早早就用铁索控制住了他的行动,但是吕弈也沒有用得着这些控制,他在疼痛來袭之后直接进入了深度昏迷,钻心蚀骨的痛痒感变得不真实,一切都远离开了,这感觉真好,他想到的是自己这一生的虚无,他沒有父母,他是吕晋手里的一颗棋子,被训练來为吕家的兴盛护航,他以为姐姐对他不错,但她不过是利用他看不起他,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只是这样一天天活下去,被毒药控制,痛苦又卑微,直到她出现……她和萱萱真的给了他从來沒有过的幸福,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他想要守着她,一辈子守着她,可是萱萱死了,就像是他生命里任何美好的东西一样,都是转瞬即逝的,而她,她爱的本就是别人,她永远不会爱他,如果他死了,她是不是就可以沒有负担地找回自己的幸福呢…… “心跳和脉搏都越來越弱,他在放弃求生!”景郁紧紧盯着白灵月。 “有什么办法!”白灵月捏着他渐渐变凉的手,驭动自己的真气在他体内运转,可是她已经感觉到他排斥的力量,她抵不过他,急得快哭出來。 “这时候只能靠他自己,你试着跟他说点什么?让他不要放弃!”这真的是沒办法的办法了。 这个时候任何办法都得试试,她冒险撤掉了铁索,手掌沒有离开他的胸口,另一条手臂抱着他趴在他耳边不停说着:“子棋,你不能放弃,这是最后一关,你要挺住,你想想,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你不是答应我,要为我活下去吗?你好起來,我答应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我们一直都在一起,还有很长很长的路,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吗?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嫁给了你,就是你的人!” 吕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听到了这些声音,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痴心妄想的梦境,但是他的耳边,确实充满着她的召唤,她在叫他,要求他不能放弃,他也确实答应过她会活下去,不,不能死,他死了,那么多事情她怎么能一力承担,他死了战场上南方就是大势已去,到时候她就要沦为阶下囚,他怎么能死,他要解毒是为了让她好起來,不是为了让她难过的,他怎么能死,咬着牙拼命让自己回到现实,痛苦又变得剧烈而真实,身体仿佛不被自己支配,但是他的脑子忽然清明了,觉得这一切并非那么不能忍受,也许是因为她注入的真气帮他抵御了一部分痛,也许因为他是这样被她半抱着。 拼尽全力,他终于说出话來:“我不会死!”声音很微弱,幸好她的耳朵就在他嘴边,她身体微震了一下,却沒有起來,仍然抱着他,身上的力气却都卸掉了,趴在他身上,竟然嘤嘤地哭了出來,就在刚才,她以为他真的要死了,那种恐惧真实地袭上來,她才发现吕弈对她其实也是这么的重要,她这么怕他死,所以那些话不完全是权宜之计,她在这一刻是真的想要跟他走下去的。 “别哭,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行吗?”他的声音还在颤抖。 她抬起身來,抹了一把眼泪,很认真地盯着他说:“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所以,你不能死!” 虽然并不是我爱你,但是因为这一句话,足以让吕弈无比强悍的神经再强悍一些,抵受得住任何痛苦的折磨,他不能死,她还在等着他,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怎么能结束,接下來他的状况稳定了许多,也幸好到了第七天已经到达极限,也就是说他的康复需要四十九天时间。 疼痛变成了一种习惯,他抵抗起來倒是一次比一次沒什么?吃饭睡觉的时间也基本恢复了正常,白灵月和景郁仍然是好好照看着他,但是他和白灵月之间还是细微地多了一些亲昵,甚至并不避讳被景郁看到,景郁对于巨子大人那一天为了吕弈恢复求生欲望说出那样的话,还是很惊讶的,而她会哭出來她就更惊讶了,解毒成功的话他就是一个健全的男人,难道他们真的会做夫妻不成,这事情她当然管不了,但是她已经隐约感觉到,白灵月的心软和冲动,有可能会成为她自己,乃至墨家成就一些事情的障碍。 情况是越來越好了,吕弈卧床时间太长,对自己的状况把握不是很准确,白灵月和景郁又都非常乐观,这天是第二十六天,他提出想到院子里走走,两个女人觉得阳光不错也沒有风,白灵月就扶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结果是这天晚上他就开始发烧,高烧不退,身体里面的疼痒本來已经慢慢消退,这下又开始剧烈,景郁开了两服药,折腾了两天两夜,烧终于是退下去了一些,人却也虚弱到不行。 晚上白灵月让厨房熬了点好消化的粥,端进屋里來放下,先试了试他的体温,感觉不是很烫,才帮他把枕头垫起來,说着:“幸亏是有惊无险,不敢再大意了!” 她的身体和他贴得很近,温软的胸口就在眼皮底下,他忽然感觉烦躁,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尽管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还是很不习惯,别开目光转移思绪,说:“阿络,其实在你面前病成这样,我觉得很丢脸!” 她被他逗笑,端了碗过來,舀起粥來自己试试温度,才递到他唇边,其实是很丢脸,连吃饭都需要喂,他现在手拿东西会抖,什么都难以自己做。虽然是暂时性的,可还是很难过。 “你知道吗?现在的吕弈在我看來,比以前的要强大许多,你现在是为了解毒搞成这个样子,可是你以前都不想解毒!”她看着他微笑。 “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不会想让自己成为强大的人!” 她被他这句话搞得有些羞赧,垂下目光舀粥,抬起眼睛的时候强作无所谓,说:“花言巧语的机会以后有的是,现在吃饭!” 她再垂下目光,那动作背后掩饰的不安他看了出來,问:“出什么事了!” “北方,宣战了!” ------------ 水战 云天不按常理出牌,哥哥死了沒一个月,他就让所有将士披着白衣上了战场,似乎是相信了哀兵必胜,南方朝廷也很快就降下旨意,要求吕弈马上带兵上阵,特许吕夫人可以随军,吕弈这个状态是绝对不能上战场的,先行派了几员大将出征,决定他一康复他们马上动身,反正也不过还有半个多月而已。 可是沒有吕弈的南方军队仿佛就少了气势,两方交战两次,南方都是大败而归,将士们几乎都不敢出战,军情紧急机不可失,在这样下去劣势就不易扭转了,白灵月无奈之下决定自己先动身赶赴战场,四十九天之期结束的时候,吕弈再赶过去和她会和。 “我不能让你自己和他敌对!”他拉着她的手,声音还沒底气。 “那你就好好养身体,养好了才能到战场上去,战胜他!”她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白灵月这样说是想要激吕弈好起來,其实这次开战,北方的主将并不是金羽,而是云天的亲生儿子,云旗。 云天的个人生活乏善可陈,娶过很多妻妾,有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也有风尘女子,还有很多传说中有染其实沒进门的女人,大多数时候,他的婚姻都是为了利益,,他自己又是克妻命,别人娶的比不上他死的多,他到底有多少孩子,也很难讲,甚至他自己都不太在意,不过云旗确实是不太一样的,作为云天结发妻子的嫡传子,这个孩子虽然已经沒了母亲,但地位无人能撼动,从小就跟在云天身边,云天对他的栽培非常明显,白灵月以前也见过几次,只是云旗虽然也不比她小多少岁,但在她看來是晚辈了,所以沒放在眼里。 这一次开战的地点定在水边,两方各据天堑一边,之前交战两次,云旗仗着他们船大,船上又装着火炮,占尽了优势,朝廷的水军装备力量显然不敌,几个将军都想着向上面请求增援,白灵月來到军队里,到伤病的营帐慰问了一下就转回來和将领们研究对策,她是不同意也增加火炮的,军饷有限不说,就是两方互相击沉战船这种行为她就反感,打仗打了这么久,她还是不能接受大量伤亡,这样打來打去,除了死人沒其他意义,既然是在实力上有差距,她的第一个思路就是擒贼擒王,把云旗杀了或者俘虏了,比什么都痛快。 “给我准备一身轻便男装和一只小船,我今晚过江去看看!”她下了命令 “这个可是使不得,您要做什么派人去就行了,危险啊!”将领们也是跟着吕弈很长时间了,明白任何有危险的事情夫人都不能去做。 “我不会有危险,派人去才有危险!” “这事情将军要是知道了,我们都担待不起的,夫人您就当是为我们想想!” “我去去就回來,你们不说出去,将军怎么会知道!”她拿定了主意就不许别人跟她打岔,也就不想到底危不危险。 “我怎么会不知道!”吕弈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进來,大家都是一愣。 白灵月第一个意识是听错了,她明确地记得吕弈还有五天才能康复,但是推门进來的,活生生真的是吕弈沒错,他神色如常甚至比先前更有神采,微笑着看着她,问:“你又想冒险!” “将军!”将领们大声道,一个个面有喜色,颓然的士气为之一振。 “你……”她搞不清状况,只是盯着他:“你不是应该还有五天才……” “夫人,我怎么能用‘应该’來推测!”吕弈抓住她难得的傻乎乎的样子,大手已经拍上她的后脑勺:“我提前七天恢复了,景姑娘也说不出我不能出征的理由,我就來了,怎么,见到我不高兴!”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真的是他,三天前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很虚弱,而现在他沒事了,完全好起來了,绽开笑容,也管不了有多少人在看着,反正是军营里他们的地盘,她伸出手臂拥抱他,由衷道:“高兴!” 吕弈喜出望外,紧紧抱住她。 新的战斗由吕弈指挥,其实水战也沒有更多新鲜战术,既然对方连火炮都用上了,他们再要硬碰硬也只能是两败俱伤,索性在附近渔村征用渔船,机动灵活,摆开战阵,火炮的威力发挥起來就有困难,两军只要靠近,就派水性最好的兵卒下水凿船,云旗对这个也是有准备的,船底造的时候就加厚,而且缠上了渔网,但是吕弈派出的水兵随身除了锤子凿子,还带了短刀,南方人水性本來就好,这些又是专门训练出來应对水战的,到了水里面就像回了家一样,这会是漂亮的一次反攻。 将士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主将和主将夫人却并不在战场指挥战斗,他们登上水边的山,在山顶上俯瞰着整个战局。 “想下棋吗?想的话我让他们拿棋桌來!”吕弈微笑着问她。 她望着脚下激烈混乱的战场,皱着眉摇了摇头,问:“你就这么有把握,这一战一定会赢!”这时候又一架小船被击沉,很显然上面的水兵沒有生还。 “赢不赢都无所谓,有你这样陪着我,就算是打了败仗,我都难过不起來!”这话说得像是笑话,可是他的态度却一点不玩笑。 “将军花言巧语的功夫真是比武艺精进得还快!”她听到这个,不得不笑了一下,可是很快就笑不出來:“子棋,你有沒有感觉到过打仗让人很难受,为了这个所谓的天下,就拿人命拿血肉之躯來搏,很荒谬!”让她难受的不仅仅是战争的场面,还有她自己的心情,她竟然感觉到一点由厌倦而产生的麻木,而不是悲悯。 “我想不了那么多!”他拉她看着自己:“我不到十岁就进军营,战争和死亡在我的生活里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沒有人怜惜我,我也沒学会怜惜别人的生命,但是我后來读了很多书,也觉得这大概是残忍的不值得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 是啊!一直都是这样的,战争从來都不能消失,所以墨家才会主张非攻,因为那是追求不到的境界,可是这一切为什么就停不下來呢?她也打断了自己这样钻牛角尖的胡思乱想,定睛望着他,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摆脱了毒药的控制的健康人,她从心里为他高兴,似乎这样,墨家欠他的也还了一些。 “怎么了?”他见她沉默,就有些惶恐。 “沒事!”她笑笑,帮他拉一下外袍:“袍子都旧了,回头我帮你做一件新的,我还沒帮你做过衣服!” “阿络!”他抱住她:“别对我这么好,我有的时候真怕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你已经离开我,这感觉很不踏实!” “傻瓜!”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又猛然想到,自己和金羽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就会产生一种希望时间停止的心情,害怕一切并不是真的,那是怎样的心情啊!她几乎忘记自己还能够那样。 眼看着战势已定,云旗的军队沒有扭转的机会了,他们才下山,而等他们回到军营,将士们已经凯旋,好消息马上送了來,云旗被俘了。 白灵月一听这个就來了精神,二话沒说先跑到牢里面去,她和云旗是互相认识的,根本用不着多废话,他盯着她,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他开口:“羽叔为了你,不肯上战场!” 好小子,一上來就知道拿金羽当护身符,她心里暗笑,答:“所以才逼得太子爷你來出征,他为的不是我,是他自己的骨肉,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敢杀你了是吗?你以为我顾念金羽和云天不会杀你!” “你敢,不然你不会杀了我堂哥,间接害死我四伯,但是你不觉得杀了我不值得吗?你可以用我和我父亲交换,他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云旗虽然被俘,但仍然保持着高姿态,头脑很清楚,也确实是沒有做死的打算。 “好主意,但是我想以后,你会恨我沒有现在就杀了你,云天不会让我占两次同样的便宜,而且现在的形势也不允许,你会看到你父亲是怎样舍下你!” “你以为这样吓得住我,我也正想看看!”云旗嘴角微微上翘,他长得像极了云天。 她一看他这个表情,心里头火就往上窜,对旁边人说:“加强看守,还有,以后不要给他送饭!”说完转头又对云旗说:“你放心,我会去跟你父亲谈条件,结果一定在你饿死之前出來!” 她回到和吕弈的房间,几个将领和马前都在,他们已然得到消息,她下令不许给云旗送饭,吕弈问她:“真的要杀掉他,毕竟是云天的大儿子!” “不杀也不行,现在去跟云天谈条件,他什么都不会答应,一直把这小子扔在牢里倒显得咱们窝囊,反正这一次不可能再像以前,可以签个象征性的停战协定就停一段,既然两方都想要结果,激化矛盾又怎么样!”她说得轻飘飘的,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題,看看这么多人在屋里,莫名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本來他们是來和吕弈讨论下一步的计划,或者说是用云旗换什么条件,但夫人这样一说大家都很无语,暂时也算是沒事了,一起告辞退了出去,马前走在最后面,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才又问她:“巨子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 让人心疼 她本來已经摆摆手,想了想又叫住他:“你让外面烧一桶洗澡水送进來!” “洗澡,天气是开始热了!”吕弈拿了桌子上一本书,故作随便地问一句。 “是你啊!一路奔过來马上就打仗,还沒好好洗个澡!”她过去把书抢过來,撇撇嘴。 马前被两位的小儿女态逗到了,跟着打趣:“这附近有个温泉,我前两天发现的,要不然您二位直接去那儿算了,我给你们看着人!” “你看着人,你不偷看就不错了!”巨子大人一巴掌招呼在他后脑勺上。 “这主意不错!”吕弈轻轻一笑:“走吧!” “干什么?”她一脸莫名其妙,马前一脸贼笑,而吕弈则是貌似很淡定。 温泉不大,水温却真是很高,蒸得水上一片白汽,隐约还能看到泉眼在咕嘟咕嘟往上涌,一看到就让人有泡一泡的冲动,真的泡到了温泉里面,多日來的疲劳得到舒缓,白灵月深深地舒了口气,惬意地把水往脖子上撩,她和吕弈睡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早沒什么男女大防要守,只是她忘记了他解毒之后,被紫岑压抑的那部分功能会恢复,而等她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被他囿在怀抱里,背后靠着石头,两个人额头相抵,他的眼神在水汽中暧昧一片。 “阿络,阿络……”他沒有经验,只能凭借本能唤着她,用嘴唇一点点地点着她的皮肤,额头,脸颊,脖子,锁骨……一路向下移动。 “子棋!”她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反抗,伸手就撑住他的胸膛:“别这样,我们,如果……那样的话关系就会变得太复杂,你至少让我想想……” 他的理智本來已经涣散,听到她的声音忽然清醒,猛地顿住了,他以为是真的,以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嫁给他就是他的人,要一直在一起,他怎么这么傻,不打折扣地相信了,她心里面放不下那个人,怎么会做他的人呢?他们只不过是有着夫妻名义的同盟者,这一点并不能改变,就算他为她冒着死的危险解毒,也不能改变。 “子棋!”她见他半天沒反应,只能再说话:“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缓缓抱住她,只是说:“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从这一刻,一直到晚上睡觉,白灵月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題,她和吕弈,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她是打算跟他好好相处的,是想要做他妻子的,在他生命有危险的时候,她是那么害怕他会离开,就算并不是爱,也是一种斩不断的感情了吧!她对他并不应该还有什么保留,障碍不过是金羽,她知道他不会去爱别人,她也不想因为他和阮胜晴有一个儿子而怎样,只是他们真的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是为对方守着,那也是一种绝望的守候,是不得不辜负的守候,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要辜负眼前人,吕弈,总是这样的让她心软让她无从拒绝。 晚上宽了衣服躺下,他一挨近她,身体就在发生变化,而且完全瞒不过她。 “对不起,我……”他为自己的状态感觉一点尴尬。 “对不起!”她也道歉。 “不,你沒必要道歉,我只是……” “我是说对不起,我收回今天下午说的话,我是你妻子,这沒有什么好复杂的,只是当时太突然……”她说着就要脱自己的亵衣。 “不,阿络,不!”他急忙拉住她的手,帮她把衣服穿好:“是我太冲动了,我们不急,等到战事结束,好不好!” “嗯,子棋你在想什么?”他难道在想,只有确定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他才能拥有她吗?那么如果他们失败,他认为还可以把她推回到金羽身边,所以现在不能碰她。 “好了,不要说了,等到战事结束,我就这一个坚持!”他把她搂进自己怀里,闭上眼睛。 她环住他精壮的腰,感觉他呼出的气息火热地喷在她颈间,心里面微微太息,这个人啊!真是让人心疼。 由于云旗被俘,南北双方又派人开始谈判,事实上这一次云天显然是毫无诚意的,他只是在拖延时间,以确定下一个上战场的人选,其实北方军队里面颇有几个矫勇善战的将领,而云家的后辈也不乏人才,可是连云旗都被俘了,总要找个牢靠的人才行,金羽无疑是最佳人选,可是他仍然拒绝上战场,谈判到第五天,云天终于痛下决心,把阮家在朝中的人全部剔除,至少表面上和阮家决裂,并且恢复了金羽的职位,金羽终于同意领命出征,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传了出來,云旗在狱中绝食自尽了。 在云旗死掉之前,白灵月一直都觉得他沒什么不该死的。虽然她也再沒到狱里去看过他,怕的是看到他太惨会不忍心,只是想着就凭他爹是云天,他死了也是天经地义,但是他真的死了,她才发现云天已经把她逼上了一个死局,这一次云天再也不需要任何借口,再也不用顾及任何人的情绪,北方军队在金羽的带领下,以最凶猛的势头猛扑过來,北方先前在战场上,应该说还是留有余地的,可是南方却一直是全力以赴,这一次天堂会以全部兵力发起全面进攻。虽然她和吕弈两个人拼尽全力,保住战场上微弱的优势,但已经明显感觉到捉襟见肘,是强弩之末了。 而战场上的形势还不是最可怕的,由于北方的墨者被全部清除出天堂会组织,她到现在才知道天堂会一直在策反南方朝廷里的官员,甚至是手下的直系将领也有人和北方有联系,后房着火这种事情是防不胜防的,西面边境上一个守城的将领叛变,连带大片土地不攻自破,军队里还有职位不很高的小将带着手底下的兵卒叛逃,文官中同样有人带着妻小往北方跑,忽然之间有一种翻天覆地的感觉,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天堂会什么时候开始动手脚,实在是给朝廷來了个措手不及的釜底抽薪,而这时候国内又有些地方开始闹乱子,百姓对朝廷的困难无法理解,新政实行太短,国库还來不及充实,军队的供给也出现困难,本來就不稳定的军心更加涣散,一时之间简直是四面楚歌。 太后已经毫无办法,皇帝决定提前亲政,紧急调进京一批先前被贬黜的官员,勉强维持朝廷的运行,同时紧急征兵收税支援战场。虽然还不到走不下去的时候,但怎么说都感觉是大势已去了。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本來他们是有优势的,却因为云旗的死而完全改变,白灵月每天忙着应付各种事情,调动起墨家全部的力量,不惜代价,已经做了和天堂会玉石俱焚的准备,兵败如山倒,吕弈盯着战场上的情况,却也知道撑不了多久了,可是撑不了多久也还是要撑,他现在完全了解了白络的心思,她就是战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还是不会认输,那么他就这样陪着她好了,只是应该有人不会让她战到那个时候吧! 皇上刚刚亲政,圣旨马上过來,吕弈留在军中继续作战,白络回京议事,白灵月接了圣旨就觉得奇怪,如果是汇报战局,调吕弈或者下面的将军回去比较合适,为什么是她呢?她刚下令调集七星全部到战场上來,人还沒到齐,可她必须回京城,马前根本就不了解七星,又有其他任务,她只能告诉吕弈。 “两天以后会有七个人到军营里來,天枢和玉衡你是认识的,这些人你肯定会用得上,这一次我已经交代他们处理好手上的事情,你不用有顾虑!”她一边说一边在他身后用手量着他的肩宽,量好了又拉起他的手臂比量臂长。 吕弈直直站在原地,按她的要求抬起手臂,侧头用余光看着她,说:“还是为墨家保存实力吧!战争结束了,墨家还是要发展的!” “墨家千年,什么样的事情沒经历过,不可能这么脆弱,就算是现在我死了,几个长老和七星全都死了,墨家还是能够存在下去,你真的不用顾虑,最重要是遏制住云天,若是他真的得了天下,我不知道墨家还有沒有反攻的机会了!”她量好了,拍拍他的胳膊让他放下,转到他面前,把符令塞到他手上,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 吕弈微微太息一声,他觉得她是心存幻想,客观地说天堂会的势头已经是挡不住了,他会在战场上战到不剩一兵一卒,那是军人的尊严,已经和胜利沒有关系,而她竟然还在想战胜云天:“回去多加小心,保持联系!”他最后摸摸她的头,忍住沒有拥抱她。 一路策马回京,这一程走下來她的心越來越凉,她知道自己性格里面有个特点,就是容易产生侥幸心理,不到山穷水尽不相信前面沒路了,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可是这一次,这种侥幸心理也已经摇摇欲坠了,不论是经历了战乱的还是并沒被战火洗劫的地区,百姓都是一样的困苦,满眼都是老弱病残,沿路乞讨,而即使是曾经富有的人家,钱粮也被朝廷征走大多,能自己过活就很不错,沒力量开粥棚之类,土地无人耕种而荒芜,民生一片凋敝,即使是大城市甚至是京城,百姓的日子也同样是非常紧张,大街甚至沒人敢大声说话, ------------ 最后一程 她是提前给了景郁消息,让她直接在皇宫外面等她,两个人见了面,由一个公公领着先到皇宫一个位置很偏的小屋里说话,白灵月接过景郁送來的命妇朝服,一边换一边问:“京城这边有什么新情况!” “宰相提出要向北方求和,好像是觉得向云天称臣也无所谓,至少还能保住文官们和皇家的生活!”景郁盯着她:“你觉得还有胜算吗?” “求和是肯定行不通,云天不会答应!”她整了整衣领,想要看起來并不在经意。 “我是问你,南方还有胜算吗?”景郁完全正色,不理会她刻意的态度。 她也只好面对这个问題,沉吟一下,转身对上她的目光,道:“吕弈解毒之前,我问你有多大把握,你说沒有把握,现在我也沒有把握,但是并不意味着沒可能!” “这不是一回事,你要想清楚以后要怎样!”景郁灼灼地盯着她。 她却是很平静的,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设法找到我的尸体,因为巨子戒指会和我在一起,墨家以后就靠你!” “你干什么?”景郁狠狠挣脱开她的手:“我才不管墨家这些事,有本事你就死,你死了就沒人管了!”说着扭过脸去生气了。 白灵月看看她,竟然淡笑了出來,从前她也无意管墨家,可是逼到这个份上,不也就做了这么多吗?到时候她就由不得自己了。 景郁生气的是她动不动就说死,也故意想要气她,看她衣服都换好了,外面公公还在等着,上來推了她一把,说:“你倒是想死,才沒有人舍得让你死呢?” 见皇上是在他的书房里,宰相也在,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的安排,但显然是说着话被她打断了,她见了皇上行了礼之后,宰相马上就在一边继续:“皇上,老臣也是为了皇家社稷着想,我们现在实力不够,和天堂会硬碰硬是沒好处的,还不如避避锋芒,就算是对云天称臣也不是什么大事,勾践还曾经卧薪尝胆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不要逞一时的豪气,坏了大事!” 白灵月马上接口:“那么宰相大人有沒有想过,如果这一朝把天下拱手让给天堂会,就被他们压得死死的沒有翻身的机会了,怎么办!” “就算是大势已去,降和抗,在以后的待遇上总是不一样的,皇上您要想清楚,就算是改朝换代,您是前朝天子,该有的还是有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但也似乎并不错。 “请问宰相大人,您來说这些话,云天给了你什么好处!”白灵月打断他,微微眯了眼睛盯着他,她得到的消息也并不准确,可是在他的言辞中她差不多是坐实了。 他马上就慌了,大喊着:“吕夫人你此话怎讲,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是血口喷人!” 她刚要告诉他墨家从不说沒证据的话,皇上已经开口:“好了,宰相大人,朕明白你是为朕着想,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上朝了,你若是想去北方也沒人拦着你,这种时候,大家都各自保重就是了!” “老臣冤枉,冤枉啊!”老宰相立刻趴在地上老泪纵横的。 “好了,朕要和吕夫人议事,请宰相大人退下吧!” 这时候白灵月偷偷瞄了一眼皇上,心里想这孩子也挺狠的,把这老家伙扔给云天收拾,这把老骨头可就真完了,其实她可以理解这些养尊处优的文臣在这个时候顾虑自己利益的心情,甚至知道真正有实力的几大家族都在奋力敛财使得民生进一步凋敝,这些事情她都拦不住,能献出的只有自己的白骨,宰相终于是退了下去,皇上马上从龙椅上走下來,和白灵月面对面,盯着她的眼睛说:“白师父,朕要御驾亲征!” 历來御驾亲征最大的好处就是振奋军心,现在是不是还有这个作用,值得考虑,她一时也有点犹豫,答:“皇上,这件事情要三思!” “朕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是老天要亡我单氏江山,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么死得壮烈一点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他目光清澈而坚定,白灵月看着他,想到如果还有时间,如果他可以长大,他会是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因为云天,他会把国家治理得很好,让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是这个世上从來沒有如果。 “好吧!我陪您赶往战场!”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回答。 皇上的目光却错开了,说:“不,吕夫人你留下來,帮朕在京城坐镇,顺便疏散了后宫的嫔妃们!” “为什么?皇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她看他的态度,就马上明白不对劲,甚至她这次被调回來也是有其他原因的。 小皇帝并不直接回答,微微笑着说:“白师父你知道吗?我早早就偷偷把静儿送出宫了,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总会做一点什么?” “皇上你想说什么?” “朕早就答应过吕将军,万一有一天情况不妙,朕会把你调离战场,不让你发生危险!”他再次接上她的目光。虽然还不够强硬,但已经有一种不容反对的王者之气。 这种气场并不足以压迫她,她只是微微有些触动,马上还击:“但是我不同,我是吕夫人沒错,但我也是墨家巨子,就像皇上你现在也要御驾亲征一样,这个时候我不能在战场上,我会成为墨家的千古罪人!”她现在的目光,就如同皇帝刚刚说他要御驾亲征时如出一辙,她和静儿不一样,她和这个生于末世的小皇帝,才是同样的人。 皇帝也像她刚刚盯着他一样,望着她沉默一会儿,最后坚定说:“你容朕稍做准备,我们一起去战场!” 皇帝要御驾亲征的决定很快遭到了文官们的反对,就连最近被提拔上來的一批最耿介最忠心的大臣也认为皇上这样冒险是不可以的,但是圣意已决,大家则纷纷表示愿意随驾上阵,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护住皇上安全。 文官们表了决心,还用不着他们行动,战报就送來,两军在子安城展开一场血战,双方损失都很严重,终究是南方不敌,已经一路被追击着退到临溪,临溪距京城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那是京城向北最大的屏障,如果临溪失守,就意味着京城直接变成战场,而以现在南方军队的情况,如果要死守临溪的话,不仅守不住,还会导致最后保卫京城沒有兵力。 “那么,就退回來吧!退回來,直接开始最后一战!”皇帝的声音,很低沉,但是掷地有声。 吕弈带着所剩不多的将士赶回京城,皇上特意到皇宫门前迎接他,他身上带着浓重的战场上的凛冽气息,下马跪地,道:“末将无能,皇上赎罪!” 皇帝把他扶起來,说的是:“吕将军,这最后一程你可还愿意陪朕一起走!” 这最后一程你可还愿意陪我一起走,吕弈也很想这样对白络说,但是他不说,他明白自己说了,她一定会说愿意,可是他不愿意,两个人再次见面,他把墨家的符令交还给她,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在子安打仗,但是这次沒办法,云天亲自指挥,我只能被他牵制!” 她沒想到他会为这个道歉,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这个,接过符令,她问:“怎么会败退得这么快,七星沒有帮到你!” “军心都涣散了,好几个手下都投到那边去了,我只是想最后搏一次,明明知道还是会失败,七星,我沒让他们上战场!” “为什么?”她皱眉质问。 他的表情却是散淡的,答:“这种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我可以用我的手下來搏,但是不能牵进你的手下!” “你跟我分你的我的!”她当然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不,不是,阿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他马上有一点急,但因为做过准备,所以忽而又平静了,摆出强硬的样子说:“你是巨子,你也是我的女人,所以你得听我的!” 她是能看穿他的,想要笑一下,但是那句“你也是我的女人”让她心头忽然酸涩,曾几何时,也曾有人这样说过……该死,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还是想起他,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回身去拿刚刚做好的衣服,说:“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再改改!” 吕弈把旧的外袍脱下來,换上这件新的月白色长衫,这一点雕虫小技对白灵月來说太简单,沒有不合身的道理,他穿好了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再回过身來时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说:“这么说你是听话了!” 她展了展他肩膀上的衣褶,说:“我是你的女人,但还是巨子,我会下令调集更多能打仗的墨者來战场,这是墨家该做的,我们必须做!” 说了半天是给他点甜头,却毫不让步,他心里面服了这女人的执拗,可还是不能不为她考虑:“阿络,如果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更希望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女人,而不是墨家巨子,是你为我而战,不是墨家为苍生而战,就这一次,可不可以!” 他的目光很诚恳,非常诚恳,甚至有一些哀求,她最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好像什么要求她都无法拒绝,是的,她曾经站在金羽身边,为他打仗,只有她一个人,这也许是吕弈羡慕的地方,如果结果都是一样,是沒什么好拒绝的,可她隐隐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还來不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军报就送來了,云天和金羽已经兵临城下。 这将是最后一战,沒有胜利可能,仅仅为荣誉而战,大战之前,军营里将士们一起好好地大吃大喝了一顿,吕弈和白络带头喝干一碗一碗的酒,最后大家一起把酒碗摔碎,明天,会是所有人生命里最精彩的一天, ------------ 带她走 虽然是热闹,散得却很早,吕大将军和他的夫人走出军营往自己住的房间走,脚下都有一点飘,身后军营里面喧闹的声音渐渐遥远,听不见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虽然是轻可也还听得见,酒后就更显得一些凌乱,这一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天上,白灵月好久沒喝这么多酒了,一时间有点兴奋,指着天上的月亮笑着说:“子棋,看到沒有,以后你看到它就是看到我,记住了!” “以后,多久以后!”他喝得也多,但是并不像她兴致高,倒是比平时更沉默似的。 “对啊!沒有以后了!”她一转身就扑到他身上,声音里面并沒有醉意,只是一点疲惫:“沒有以后了,多好啊!终于可以离开了……你说死后是变成鬼到另一个世界,还是会转世呢?不管怎么样我欠的债都太多了,现在让我对你好一点,到了那边怕是顾不上你了!”她脑子里面想着师父、郑洛还有那些死去的长老们,她忽然很怕,就算是來世她要还的也不是吕弈。 吕弈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的背上摩挲着,说:“你喝太多了!” “怎么可能!”她呵呵地笑:“我们家就是开酒坊的,我怎么可能喝多,明天,明天我们杀个痛快,要是真把云天干掉了,才赚到,真正死得其所了!” “阿络……”他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着。 她喝了酒,身上本來就燥热,他这样子她更是敏感,在他耳边用低微又曼妙的声音说:“给我,让我真正做你的女人,但是要回屋里!” “阿络……”他手上的力道更大,按在她的脖子后面,声音也极致沙哑:“我不想让你死!” 她还沒反应过來他为什么说这个,只感觉到后颈上的穴道被牢牢按住,下一刻已经失去意识倒在了他怀里,吕弈把她打横抱起來,一步步往房间走,脸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仿佛一瞬前还动情拥抱她的人不是他,他棱角分明但略带一些文弱气质的脸在月光之下,显得特别冷凛,然后不期然的,眼角的泪光终于闪了一下。 白灵月做梦也沒有想到过吕弈会骗她,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睁开眼睛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听外面的动静军队正在集结,來來往往全是脚步声,可是她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吕弈封住了她身上好几处大穴,完全控制住了她的行动,急不得急不得,她命令着自己,闭上眼睛调整气息,运起内力冲破一个个穴道,吕弈点穴的手法很特别,待到她完全解开了身上的封锁,半个时辰已经过去,耳边什么声音都沒有了。 以最快的速度整装上马,她握着手里的长戟,一夹马腹,就向城外战场奔去,两军已经列开了阵,长长的阵线排开,最当中的是两方的主将,与往日不同,这一次是云天和未满十六岁的小皇帝亲自带兵相对,他们的身边才是金羽和吕弈,她的马蹄声很响,后面的兵卒看到是她都自动让出道來,她直冲到前面,终于在皇帝的另一边勒住缰绳大声道:“我來晚了,不过好像并沒错过什么?” 吕弈诧异地盯着她,她不等他说什么?扬起下巴笑道:“将军失策了,如果我连那么简单的穴都解不开,还怎么做巨子!”说完不等他反应,就望向对面自她出现以來似乎沒看她的云天,和一直紧紧盯着她的金羽。 “是巨子大人來了!”云天缓缓开口:“我还以为墨家决定缺席这场大战!” “领主大人亲自带兵,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她逼自己盯着云天,不去看金羽。 云天笑笑,道:“我以为,以墨家所谓非攻的立场,这个时候应该极力劝降才对,毕竟,打打杀杀死伤人命不是你们最见不得的吗?” “那是要看对谁,对云领主你,白络还是觉得杀了你更重要!”她冷笑着作答。 云天非但不怒,反而笑得更深,说的是:“那么看來,这第一阵应该让金将军和巨子大人对对阵!” 她怕什么?刚要反击话还沒出口,身边皇上却发话了:“云天,朕要派谁出战难道要听你的,吕将军!” 一时之间金羽和吕弈两个人领了命令,已经策着各自的马往一处奔驰,眼看着兵刃相接,重重地撞击在一起几乎撞出火星來,这时候小皇帝在白灵月耳边说了一句话:“白师父,你不能死,朕还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她瞬间有点混乱,不太清楚金羽和吕弈几个回合下來胜负如何,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乱战,所有骑兵步兵全部都向前冲锋,她也跟着人群进入了战阵,想着趁机攻击云天,可一抬头就看到金羽策马朝她奔过來,她本能架起戟,觉得应该应战,而脑袋后面忽然被猛击了一下,在晕倒之前只听到混乱中一个声音在大喊:“带她走!”她感觉到那是吕弈的声音, ------------ 泪痕未染霜林醉 ------------ 万民之主 白灵月错过了很多事情,她错过了那场被世世代代称道的战役,旧王朝的统治者带领着他最后的军队以必死的决心冲杀,最后一刻为了不被俘虏受辱而自刎,上演了史册上极其悲壮的一幕,而后來的史册上,沒有人提到过墨家,更不要说巨子,她和她先前的所有巨子一样,被掩盖在了历史的罅隙之中,但是她沒有死,她被打晕之后又被灌了**,等到她醒來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大牢里面。 这个牢房还算干净,一个小窗口也是向阳的,负责看守她的是牢头,显然已经被教训过,对她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夫人,送來的饭菜也相当不错,她醒过來沒多久就检查过牢房。虽然她现在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但她要逃出去还是一点问題都沒有,但是她并沒有,这期间也沒有人來看过她。 三天之后的晚上,七星之一的天机从那一小扇窗口探头进來,说:“巨子大人,我來救您出去!” 本來还有一点月光,被天机一挡就更暗了,她坐在床上,抬头看着那个黑影,并沒有动,只是问:“大家都还好吗?” “墨家人全都沒事,景长老派我來救您出去!” 她自然知道是景郁的安排,她早已经把符令交给了她,只有她能调动七星:“天机,我现在不能出去,你去跟景长老说,我一切平安,到了该出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出去!” 七星和长老不同,长老对巨子尚有商量的时候,而七星则绝对听从命令,天机什么都沒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又把那一小块月光还给了她,仿佛沒出现过。 到了第八天,牢头來给她送饭,她想了想,问:“领主登基了吗?” “哎呦,夫人,还叫领主呢?皇上昨天登基大典,顺利着呢?”说着对着天拱了拱拳头。 她看看他一脸恭敬的样子,说:“你为天堂会干活多久了,倒是很拥护云天!” “夫人,皇上的名讳咱现在可不能说了,朝廷现在也不叫天堂会了,我一直都在这里看牢房,给以前的朝廷看,也给现在的朝廷看,其实谁当皇上对咱们这种小民來说无所谓,但是我当然是拥护当今皇上的,不打仗了,百姓就该过好日子了,有什么不拥护的!” “但愿如此!”她随便吃了两口饭,就放下让他拿出去了。 牢头端着盛饭菜的托盘往外走,还沒走出去,只听到外面太监的声音大声通报:“皇上驾到!”他赶紧把托盘放在脚下,深深跪下伏在地上,白灵月本來是坐着,听到声音就站了起來走到门边,腰板不自觉就挺得笔直,眼睛盯着外面入口的门,她刚刚听说昨天云天已经登基,就想到这一刻应该快來了。 云天一身崭新的龙袍,站在大牢这种灰颓的地方显得非常不协调,他淡淡对地上的牢头说:“你下去吧!”见他端起托盘弓着身子往外退,目光停在只动了几筷子的饭菜上,转头闲闲看着牢房里面的白灵月,问:“怎么,胃口不好!” 她最受不了他这种假惺惺的熟稔,冷冷答:“不劳领主费心,哦,不,现在应该叫皇上了,要不要我对你下跪!” “白灵月,现在普天之下只剩下你一个人敢这样和朕说话!”云天倒并沒有生气的意思。 “大概,普天之下沒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想死,而且是被你处死!”她甚至冷笑了一下。 “怎么,真的动了情,想陪吕弈去,朕倒是很替金羽不值!”他也冷笑:“可惜,吕弈也沒有死,他大概是不舍得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这件事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收了谈笑的虚假表情,盯着云天,不说话。 云天的态度却仍然沒改变,淡淡笑:“灵月,你离开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你斗不过我的,可是你就是不听,执意要走,那么久应该想得到,会有沦为这阶下囚的一天吧!” “是,我想到了,我败了,那你就來杀了我!”她坦然直视。 他摇了摇头,说:“你有沒有想过,如果重新來过,你是有可能胜的!”他故意停顿,看了看她才接着说:“五年,你是唯一能跟我匹敌的对手,如果你还有五年时间,我也沒把握可以战胜你,你明白吗?如果你可以提前五年去帮他们,也许现在,我们的位置是对调的!” 她的心里震了一下,沒错,如果给她更多时间,是有胜算的,可是世事沒有如果,她说为自己活五年,也许她这一生都败在这五年上面,他是要她为爱上金羽而后悔吗?她绝对不会为这个后悔的,定定地不许目光游移,她慢慢说:“如果注定是死,我不会让自己后悔着死去,你到底是想怎样,如果只是想杀了我,何必卖这么大关子!” 云天的态度却似乎是异常的缓和,淡淡说:“灵月啊!你和朕,向來是可以商量的,我们再谈一次条件,如果你可以杀了吕弈,并且答应我不再和金羽纠缠,我可以保你和整个墨家平安!” “皇上!”她重重咬这两个字,脸上是挑衅般的决绝:“您大可以杀了我,杀了吕弈,这样也就沒有人和金羽纠缠,您还可以趁机灭了墨家,不是对您更有好处吗?” “白灵月,你不要不识好歹!”他忽然沉下脸:“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朕作对!” “为什么?你不明白!”她冷笑着向后退了几步,像是要更清楚看到他:“云天。虽然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不喜欢,可是我对你不是沒有过幻想,单氏王朝早已沒落,我也希望你是一个可以报希望的人,可是你让我看到的只有变本加厉的残忍,我问你,大成二十五年,天堂会北撤,当时在霖城有驻军带领当地百姓抵抗,你是不是屠过城,大成二十六年,西线侧面战场临时决定后撤,你是不是下令让伤病军人掩护,然后整个把他们扔在了战场上无人接应,大成二十七年,西北大旱颗粒无收,你下令不许当地百姓出门乞讨,承诺救粮会送过去,可是粮食装上了车是不是又运到军队,你甚至还封锁消息,说当地百姓死于瘟疫,同一年,你在朝中发现北方奸细,随之展开大清洗,借机除掉很多对你忠心耿耿的老臣,仅仅因为他们不够听话,大宏元年,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说,柳申究竟是谁杀的,云影恐怕也想不到,你会对自己的重臣下这样的毒手吧!还有,龙彬的死你也有责任吧!你明明知道他是金羽那么重要的亲人,你可以把他调回來的,可是你还让他在最危险的地方,你是想让他死,金羽就可以心无旁骛为你卖命吧!你从來都不拿人命当人命,可以你负天下人,天下人不能负你,为了你自己的目的,你连妹夫都可以杀,仅仅因为他对你用处不大了,我只不过是随便说几件,这样的事情皇上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得到天下,我不敢想会怎么样!” “巨子大人,果然是明察秋毫,这些沒人再提的事情,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云天似乎并不为她的指责感到惭愧,只是眯着眼睛现出一点危险。 她已经被他的压迫感抵到底线,仍然撑着这口气死盯着他继续:“云天,我承认你通晓帝王之术,有驭民的本事,也有让人臣服的力量,但是那是不义的,我,墨家,不能认同你!” “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就是判定义与不义的标准,白灵月,我真沒想到你还这样天真,你就是因为这些事情而与我为敌吗?我以为,我们总有些私人的帐可以算一算!”他仿佛在逗弄爪子下面的猎物。 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硬碰硬,提高嗓门:“要算私帐吗?你在我和金羽之间搞的事情,我就不说了,我也知道你不想在他身边留我这样一个软肋,我只是希望你能尊重他的意愿,你在子安逼我杀墨者,这笔账我一直记得,而阮家敢打念萱的主意,你不要说跟你沒关系!” 这一次他的愤怒忽然也升级了,斥道:“你的孩子的命是命,墨者的命是命,那么你杀了我儿子和侄子,逼死我四哥,这笔账怎么算,白灵月,不要在我面前装得道貌岸然,你比我强多少,你是怎么在战场上杀人的,你是怎么对吕淑娴的,你是怎么对那些背叛你的长老的,还有,那次吕弈他们去杀金羽,你把他约出去,就应该知道他们会杀了阮胜晴,对不对,这些人真的都该死吗?你是真的拿人命当人命吗?你想想,你凭什么指责我!” 她是想为自己辩解,她想杀人吗?沒有人比她更厌恶战争,但是如果要把这些罪名扣在她头上,她又怎么摆脱得掉,她咬着牙盯着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如果她也是这样的不干净,那么她宁愿自己此刻就燃烧起來,然后和他同归于尽。 云天本來是怒目瞪着她,等着她反唇相讥,她不说话他反倒又缓和一些,说:“灵月,你看到沒有,我们才是一样的人,一样狠,一样能成大事,这天下,只有你配与我为敌!” “不一样!”她打断他,听着他缓缓的声音,心里就烦躁,倒不如刚刚怒目相视舒服:“皇上接下來是什么打算!” 云天不恼被打断,倒带着一点嘲讽的眼神看她,似乎是嘲笑她终究还是得与他合作,说:“接下來要分封王爷,前提是金羽要娶云影为妻!” “很好的安排,我相信如果不是云影自己爱上了柳申,你是从一开始就想把她嫁给金羽的!”她也带上一点嘲笑。 云天沒理会她的态度,继续说:“我不想为难你,我知道这样的牢房根本关不住你,你如果不是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说法,不会等到今天,去把吕弈杀了,你出去以后,就当你从沒去帮过前朝,只要你不再与金羽纠缠,我不会找墨家麻烦!” ------------ 子棋,子棋 “我本來就无意和金羽纠缠下去,只要你让他不要再找我,至于吕弈,让我去见他,杀了他吗?你就不怕我和他一起越狱!”她还是想要跟他挑衅。 “如果要越狱,你早就走了,连他一起,你放不下的不还是墨家吗?这一点,我们也很像!”云天从龙袍的袖子里掏出她的匕首,放在牢房外面的桌子上:“我们都是有使命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是迫不得已,我想你理解我,那么就去完成你该做的事!”说完转身出去了。 牢房的门被打开,云天留给她的是一个一眼看去就知道武艺不凡的侍卫,他在前面走,带着她向吕弈的牢房去,她把匕首握在手里,冰凉地抵着小臂,仔细观察这个侍卫的步伐,她是有能力攻击他的,可能有一点困难,但胜算也不小,她可以杀了他,救出吕弈,然后两个人一起跑,沒有人能拦得住他们,但是……云天说得沒错,她最放不下的还是墨家,她若是死了,墨家有人管,她若是越狱,墨家面临的麻烦就大了。 幽深地牢的门被层层打开,吕弈就被关在那最隐蔽的牢房里面,最后一道铁门打开,白灵月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湿霉的味道,只觉得浑身湿冷,接着才看到一小束天光下面的人影,这牢房非常大,那一小束天光來自牢房顶上极小的通风口,映着牢房里面飘忽的微尘,吕弈坐在正中央一块勉强可以称作床的铁板上,扭过头來,距离很远,似乎并沒有表情。 她想自己是在暗处,他看不清楚的,于是快步上前去,她这才发现他是闭着眼睛的,而身后牢房的门这时候重重合上了:“子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吗?他身上还穿着她做的那件衣服,只是已经沾了许多血污,头发乱蓬蓬,脸上也都是血和污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手戴着铁镣,用铁索连着铸在铁板上,而他的眼睛一直都闭着,有血污的痕迹自眼角垂下,看起來应该已经瞎了。 “子棋……”她再叫一声,声音已经颤起來。 听到她的声音,吕弈的身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复而又平静了,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低低说:“你來了!”说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她。 她并沒把手给他,而是一把拽起他长衫的下摆,那下面沒有脚,小腿下面什么都沒有,断口处血已经不再流,只是凝结着深深的血块,中间露出一点森白的骨头。 “别看!”他拉开她的手,衣摆又遮住了伤口。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哽咽。 “他们怕我跑,也怕我自杀,所以就……其实我不会跑,也不会寻死,我一直等着你來,我的命还有一点用!”他说得很平静。 她一时说不出话來,她想过他如果是被俘为什么不跑,但她想不到他们会这样残忍地对他,怎么可以,她拼命保护的人,怎么可以受这样的伤害。 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很不平稳,他再次伸出手,说:“沒关系的,解紫岑之毒的痛苦,我都忍过來了,何况是这样,我求他们不要砍掉我的手,这样我还可以摸到你!” 她马上把沒有拿匕首的那只手给他,紧紧握着,努力压制住眼泪好开口说话:“子棋,你等一下!”说完松开他的手,快步走到门口,重重敲着那扇大铁门。 带她來的侍卫给她开了门,她马上阴沉沉说:“我要一盆干净水,温的,再要一块布巾,干净的,现在就要!” 他大概是领到了一步不能离开这样的命令,杵在那里不动,她马上就火了,喊:“你不想去也不会让那些狱卒去啊!你脑子不会转啊!” 侍卫一低头,出去吩咐人了,她转回身來再到吕弈身边,一边用匕首帮他把手上的铁镣撬开,一边快速说:“听我说,我救你出去,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我们逃得远远的,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我照顾你,治好你,相信我!”她是在他耳边用最小的声音说的,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计划,给她一个时辰,她可以召集七星过來,大不了是鱼死网破……本來这一切并不在她的想法中,但是看到这样的他,她就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这个时候吕弈微微侧了一下头,他耳力本來就好,目盲之后就更好,一点点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白灵月敏感地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但他什么都沒表示,而是说:“不,我不要这样活下去,我之所以一直都沒有死,只是还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这时候牢房的门打开,那个侍卫端了水盆和布巾进來,送到他们跟前,放在铁板上,恰看到刚刚被她撬开的铁镣扔在上面,不由停顿了一下。 “怎么,不可以啊!是你们的皇上让我來的,匕首也是他给我的,如果你怕出什么意外怪到你头上,就老老实实到门口去站着!”她一见这人就想骂。 等到侍卫出去了,她才把布巾浸湿了,一边小心给吕弈擦着脸,一边说:“你说!” “阿络!”他仰着脸任她擦:“我來到这里之后,有几个人來看过我,他们叫你灵月,那是你的闺名吗?我都不知道!” “那不重要,我是你的阿络!”她急急说着,已经把他的脸擦干净,他的肤色更加苍白了,几乎泛出青色來,脸侧还有一些擦伤,她用手抚着他消瘦得不像话的脸,紧紧盯着他再也睁不开的眼睛,那里曾经有一双带着水色的温和的眸子,他们怎么可以……她拼命控制着眼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哭,但就是觉得一掉下眼泪來,很多事情就失败了。 他淡笑着摇摇头:“不要再因为可怜我,就说这样的话,我只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黄琮曾经跟我说过他有一个订了亲的未婚妻,他一定会回去迎娶,因为那是一个他不娶的话会抱憾终生的女子,关望岳,也就是郑洛,也与我说过,他爱一个女子,举世无双的女子,为她他才会投奔军中,想要闯出一番天地再回去找她,沒想到这两个人都是你,我也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都那么爱你,但是娶到你的人是我,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感觉幸运。虽然是名不副实的,可是就这样有你在身边,也很满足,我曾经想过这一生就这样过去,是值得庆幸的,但是我现在更庆幸,因为你爱的人终究不是我,所以我死后你不会太难过,也不会沒有依靠,我喜欢你,爱你,我这一生最后一刻你都在身边,我沒有遗憾了,我总是弄不明白,自己这辈子为什么而活着,可是我终于可以死得有点意义,现在,阿络,你凭良心告诉我,你一直以來只是可怜我,并沒有爱过我,对不对!”他说得不快,声音也不大,只是低低地诉说着。 她本來是微微弯着身子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还在帮他擦着手和胳膊,这一下忽然站起來,把布巾往水盆里一扔,声音放得很大:“不,吕弈,你听清楚,我白络对天发誓,沒有对你说谎,我爱你,我不会让你死,你听清楚!” 他微微笑着,伸出手去找到她的手,接着就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摸索,肩膀,脖子,终于摸到她的脸,手指就在她脸上仔仔细细地摸,似乎想把每一个线条都牢记住,终于停下來,用手掌抚着她的脸颊,说:“杀了我,他们就会原谅你,我已经是废人,不愿意自己这样活下去,这交易值得!” 她为了不让他摸得太费力,又弯下了身,盯着他狠狠说:“要死我们一起死,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死在战场上吗?现在也一样!” “不,你要活着!”他的脸上露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表情:“只有活着,才能达到目的,你还有墨家,还有你沒完成的事,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而我,能活着听到你说一句爱,就算是气话,也知足了!” “不,不是气话,是真的,我爱你!”她真的受不了了,眼泪马上就控制不住。 “好,是真的!”他似乎是在敷衍孩子,微笑点头。 她忽然也明白他必须离开她了,也许她会來到这里,就已经决定杀他,可是怎么下得了手呢?她怎么可能杀他,她看着他的样子,尽管他已经被她整理干净了一些,可是仍然和从前判若两人,那个身手诡异无法战胜的,眉目精致到要让女子羡慕的吕弈,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可能成为阶下囚,她身体微微颤抖起來,努力想着她还能替他做什么?颤着声音问:“子棋,你现在想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他一点也沒有她的紧张情绪,轻轻摇摇头,道:“我知道的,这种事情会有感觉!” “子棋!”她再也忍不住,俯身亲吻他的额头,眼睛,脸颊,然后轻轻吻住他,闭上眼睛,眼泪就掉了下來,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她不得不这样做,这个吻,带着一点血的腥味和眼泪的咸涩,她却感觉到甜,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吕弈的双唇轻柔缠绵,从容不迫,一点点地吞噬着她的冷静,渐渐不知身在何处,只有他们两个人,任何事情都抛到一边,直到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拿起了她扔在一边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血一下子喷了出來,她想要伸手抓住他却抓了个空,只感觉眼前一片血红,他说出的最后三个字是:“活下去……” “子棋,子棋,子棋!”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声嘶力竭地大喊,直喊到眼前黑暗一片, ------------ 井水不犯河水 再次醒來她感觉到颠簸,微微睁开眼睛,确定自己是在一个马车里面,头很疼,轻轻动一下,才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披风,让自己坐直起來,晃晃脑袋,感觉到喉头一阵腥甜,不由咳了出來。 金羽听到马车里面的声音,让马靠路边停下,掀起帘子对她说:“你还是先休息一下,你的头直接撞到了地,可能会不舒服!” 她盯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眼前,也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來她并沒离开过,目光空洞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她终于回到现实,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她从狱里出來,她去见吕弈,然后他死了……不,他真的死了,光芒猛然聚拢到她眼睛里,她仍然是盯着金羽,忽然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再也忍不住,一张口,一口血就喷了出來。 “灵月!”金羽急忙上车揽住她,用袖子帮她擦着嘴边的血迹:“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带你去景姑娘那边,你忍一忍!”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太激动,闭上眼睛提起气來,感觉七经八脉都还是顺畅的,微微推开他,说:“我沒事,让我下车,别再让我看到你!”声音还沒什么力气。 “灵月,你听我解释!”他不松手,又怕哪里伤到她,不敢真用力。 她顿了一下,攒足力气,也拿出全部的勇气,终于冷冷望向他的眼睛里,说:“金羽,有什么好解释,刚刚你就在那个牢房旁边,你就是想看着我怎么杀了他,如果郑洛的死,我可以勉强原谅你,那么这一次吕弈,绝对不能,你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吕家人,他的亲生父母是墨者,我们墨家欠他的,你不知道,他对我对萱萱有多好,他从來沒得到过我,就算我愿意,他也怕我不能回到你这里而不要,可是你的女儿,是管他叫爹的,你不知道,你老婆找人杀了萱萱之后,我的精神完全崩溃了,是他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让我好起來,你欠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们是敌人,你要在战场上杀了他,我无话可说,为什么又要俘虏了他,这样侮辱他,为什么还要我亲手杀了他,因为我的缘故,他在战场上都不敢对你下死手,你就这样对他,你对得起良心吗?”她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头也越來越疼,可是她不能让自己弱下去,提起一口气硬挺着。 “你听我解释!”他心疼她这个样子,却也并不畏惧地直视着她:“我沒想到事情会这样,在战场上,他和我一交锋,就对我说让我带你走,那时候我就已经想到设法不杀他,但是我带走你安置好之后重回战场,他已经被俘了,而我从战场上下來,才知道你被抓进大牢,这一切都不在我的控制之内……我一直在求皇上放了你,沒顾到他那边,等我去看他的我时候,他已经被动过刑了,他那样的人,那样活着太痛苦了,我又想找机会快点帮他了结……可是皇上说他最后想见你一面,只要你去见过他之后,他就可以被处死,你也可以出來,我也不知道是让你去杀了他……我得到消息已经晚了,我赶过去只是想确定你沒事,你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我过得也不好,我知道自己沒保护好你,也知道他死了你一定会怪我,这些帐你都算在我头上,沒关系,如果你气,就捅我一刀,再气,杀了我也沒关系,只要你好过一点!”他说着拿出那把还带着血迹的匕首,递给她。 她接过那把匕首,只是接过去握在手中,并不动,她心里面特别委屈,觉得他这个认错的姿态是在欺负自己,她怎么可能对他动手,两个人僵持了半天,她才低着头开口,声音一下一下震动着她的胸口,让她感觉疼:“金羽,你刚刚就在旁边,也听到了我说什么?我爱上了吕弈,我说过我会一直只爱你,我沒做到,是我的错,就算我们互不亏欠吧!从此以后再不要有任何瓜葛,你去娶了云影,好好做你的王爷,我带着墨家遁入尘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在说什么?这样骗我,骗你自己,你不难受吗?”他去握她握着匕首的手,感觉她手指冰凉,马上紧紧包裹住她的手。 “不,如果说三年前,我们离别的时候,我说的话确实是勉强的,是在骗你骗我自己,那么今天就毫不勉强,今天的白灵月,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人,更不是十八岁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想跟着你的那个少女,也许,也不再是你爱的那个人!”她逼迫自己抬起头來,逼视着他。 他也紧紧盯着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三年里,我每一天都在盼着你回來,就是这一个念头支撑我走到今天,现在你回來了,你让我怎么放手,今天的金羽也不是从前的金羽,我不再会因为吃醋就和你翻脸,不会听到你说让我走开我就不见你,这个世上,沒有人比你我更近,我听得到你心里的声音,你说你爱上别人,我原谅你,你对我永远不要说会有亏欠,郑洛的死,吕弈的死,或者其他什么人,你愿意算到我头上都可以,我欠你的越多,就有越多要还,他们都已经离开了,你要怎么样,只能让我把我欠你的都还上!” 是啊!沒有人比他们更近,沒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抚慰与伤害都來得最直接,她可以说自己爱上别人,可是永远无法说已经不再爱他,她总是有勇气离开他,就是因为两个人的心一直不分开,她再次告诉自己不能示弱,道:“他们都死了,活着留在我身边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他们都沒有可能了,所以你再不会介意了,可是他们都因我而死,也都跟你有关系,我怎么可能再跟你在一起,这个你有沒有想过,你不要逼我!”她说完就挣脱开他的手,不顾他的阻拦,横冲直撞,独自下了车。 刚刚在车里面说话太用力,她已经忘了自己头晕,到了外面一见阳光,才知道头是疼的腿是软的,还沒走两步就感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金羽赶紧奔过來把她抱起來,她只是晕了一下,马上就醒了,想要挣扎,他稍稍用力就阻止了她,说着:“你现在生我的气,我不怪你,你现在不想见我,我就不让你见到,直到你愿意见我为止,但是你记着,我是一直在等着你!” 他把她抱回车上,面对着她定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把她垂在脸上的发丝挑到耳朵后面,顺势摸摸她的脸,犹豫之后终于还是说出來:“还有,是他……吕弈,他也拜托过我照顾你。虽然这样的托付我不愿意接受,但是你知道了可能会好过一点,我去见他,他说他沒有碰过你,说让我放心接你回來,他这样爱你,这样的对手即使已经死去也很难战胜,你对他动情我也不怪你,我只是要你想想,你这样折磨自己,痛的不仅是你和我,他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你不要说了……”她一眨眼,眼泪就掉下來,侧开头躲过了他的手。 他不再说什么?出去再次驾起车,向贫民区而去。 金羽把白灵月送到了景郁在京城开的医馆里去,按照他自己的承诺,放下她就走了,一点不多停留,她又住进了医馆的后面,景郁自然是让她先养好身体,给她把了脉熬了点调身体的药,才陆陆续续跟她唠叨她在牢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大战结束,军队差不多是打到什么都不剩,前朝臣子有的自杀了,有的归降了云天,有的跑了,现在还不好说会怎么样,云天登基称帝,国号天享,年号承祚,时间也是仓促了,太子和王爷都还沒有分封,连皇后的位置都还沒定,墨家的势力已经隐藏了起來,等待她的下一步命令,景郁把符令往她怀里一塞,说:“这东西还是你拿着!” “为什么?你拿着沒什么不合适,你不是说过以后都跟着我吗?反悔了!” “当然不是,我以后肯定一直都跟着你,但是你别把这种事情再压到我头上,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决定就行了!”景郁嘟着嘴坐在一边。 “怎么,不愿意承担墨家的责任!”她险些被她逗笑了:“但是你本來就是长老,很多责任本來就是你的!” 景郁被她堵了一下,开始不讲道理:“反正这个责任我不担着,你以后再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也别再说什么你死了墨家靠我的话,我靠不住!” 她是真的笑了出來,敷衍着点点头,景郁看她这个态度,根本不是当真的样子,索性也不理她了,两个人这样坐了一会儿,白灵月心里面到底是有事,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才发出声又问不出來了。 景郁看她一眼,说:“你是想问金将军这几天做什么了,是吧!” “他自己,沒跟我仔细说!”既然被看出來,她也就承认了。 “我听天机说,你不让我们救你出來,就知道你在里边挺淡定,有你的打算,但是金将军差不多是疯了,皇上不放你,也不让他去看你,他求了情沒用,马上就让程彦联系墨家,组织人想办法救你出來,我跟他说你要是想出來肯定早跑出來了,他偏不听,还说墨家不管他就自己派人去,他一大将军,派人劫狱算怎么回事啊!他不顾后果咱们还得顾呢?我只好派人去了,就知道你不会出來,他实在沒办法,到皇上寝宫外面跪了三天三夜,皇上才给他准话,登基大典之后肯定放你,他才算是踏实了,我这几天就一直想,是吕将军比较爱你,还是金将军比较爱你,这两个人可真都够让人揪心的,对了,吕将军怎么样,我听说他沒有战死!”景郁说得很无所谓似的,故意想看她的笑话。 她听着金羽这几天的反应,本來已经心软了,她本來就那么容易偏向于他,在云天宫外面跪三天三夜,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就好像被贯穿了一样疼,可是景郁一问起吕弈,她顿时清醒了,沒可能了,他做再多也不可能了…… “吕弈他死了!”她闭上眼睛,那最后一幕就又出现在眼前:“自杀的,用的是郑洛留给我的那把寒冰匕首!” ------------ 心思暴露 景郁初听说死了,还沒什么感觉,再听下去,吓了一跳,差不多也明白怎么回事,惊呆住沒反应了。 “景郁,你说我还怎么和金羽走下去,就算他再爱我,我再爱他,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我原谅不了自己!”她咬着牙,咬得咯咯响,就是不让自己哭出來。 景郁本來就是想逗她,沒想到问出事來了,反应过來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想哭就哭出來吧!别这么难为自己!” 她夺回自己的手,用力摇了摇头,把额头抵在床柱上,用力地顶,终于用身体的疼缓解一点心里深深的痛。 她出了狱來到这里的消息,自然是金羽身边的人知道得最快,隔天程彦和叶儿就一起过來看她,程彦进屋单膝跪地,道:“参见巨子大人!”他老婆可不管这一套,上來就抱住白灵月大哭了起來。 叶儿见了自家小姐,分外激动,好不容易才收了眼泪,不停嘴地讲起这些年的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自己的事情说起來自然是滔滔不绝,但她还沒忘记目的,故意添油加醋地说起将军这些年过得多么不好,因为和自己的夫人关系不好,金羽身边的一些细致活,都是她照料的,一來她是程彦的妻子,放心,二來她从小就跟着白家,金羽曾经很直接跟她说,要她照顾只是想留一点点她家小姐的气息在身边,所以她对金羽这些年的痛苦和自我折磨特别清楚,开始这个话題要是沒人阻止她,说一天一夜都沒问題。 白灵月是本來就知道金羽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的,程彦每一次送來的消息都不会少了金羽的近况,而叶儿的角度则更为感性,她是不忍心听也不忍心不听,眼看着巨子大人的脸色越來越难看,程彦终于也觉得差不多了,拽拽妻子的袖子,小声说:“你少说两句吧!”又转向巨子问:“巨子您是不是累了!” 白灵月愣了愣,回过神來摇了摇头,说:“程彦,这些年委屈你了,以后你想要怎么样,我记得你以前说,仗打完了想要带着叶儿回乡,现在还想吗?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走,现在谁都知道你是墨者,你也太危险!” “多谢巨子大人成全!”程彦本來是站着,这下又是一跪。 “你什么意思啊!”叶儿却忽然冲上去拽他:“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不管小姐吗?皇上给将军和长公主赐婚了,我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不管小姐!” 程彦还是跪着,接着说:“多谢巨子大人为程彦着想,只是我们已经想好,还是留下來,有将军在沒什么危险的,我们都想再为巨子做点事情!” “你们……”她沒想到会这样,愣了愣,最终叹了口气:“如果是已经考虑清楚了,那这段时间你和景长老交接一下,以后你來做东南这边的长老!” “谢巨子!” 把这对小夫妻送走,景郁回过身來就咬牙切齿:“你逼我拿符令是吧!我偏不拿!” 她淡笑着摇摇头,根本不为这件事担心。 国家刚刚建立,各方形势都非常不稳定,白灵月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着急了,反正墨家人散下去就好像水滴进了海里,找不出來的,静观其变为上,她每天在医馆里面帮忙看病整理草药,处理墨家的事情,倒也算是清闲,而最让她心烦意乱的当然还是金羽,他信守自己的诺言,并不出现在她面前,但是他每天傍晚处理完政事都会到医馆的后门站着,一直站到她们屋里熄了灯,他才牵着他的马离开,天天如此,她几次让景郁出去打发他走都沒用,就这样竟然过去了半个月,她了解他,她要是不出去见他,他十年八年都能坚持下來,可是她怎么忍心让他等那么久呢?就算是宣布死亡,也不能那么残忍。 景郁由于是医者,对养生方面有自己独特的坚持,每日三餐的时间都非常固定,金羽差不多每天就正好是在她们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到來,而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白灵月也不可避免地感觉紧张,这天时间又差不多了,却迟迟沒听到后面的马蹄声,景郁看着巨子心神不宁的样子就想笑,故意拿出怪怪的表情,说:“我去做饭了啊!” “你看着前面,说不定有人看病,饭我去做!”她起身到后面去。 她身后景郁追了一句:“厨房是更接近后门一些!” 她随手摸到一个胖大海,沒回头直接扔了过去,景郁正被砸到额头。虽然巨子大人沒用力,但还是疼得景长老龇牙咧嘴,一边故作镇定喊:“你沒砸着!”一边自己捂着额头找化瘀的药膏。 金羽的马蹄声,一直沒有出现,她告诉自己说,不來了也好,省得她每天都烦,可是他真的不來了,半个月就沒耐心了,她又难过,她到底是想怎么样,她也被自己搞糊涂了,混乱到不行,似乎只有这个人,能让她失去控制到这个地步,一不留神差一点错把醋当成酱油,她狠狠把醋瓶子敦在锅台上,真想抽自己一嘴巴。 景郁看看天色不早,就把前面关了门,回來菜刚好出锅,她不等开饭就先尝了一口,说:“不好吃,水准大失!” 白灵月拿着筷子,一下打在她脑袋上,看到她额头上涂着药膏的一片红,就并沒用力气,只是说:“再挑三拣四,饭都不给你吃!” “你这是恼羞成怒你知道吗?”景郁也矮了一下头,当然是沒打疼:“你说说你,他來了你让他走,他不來你又魂不守舍,你到底是希望他來,还是不希望他來啊!” “你还想不想吃饭!”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 “你看看,心眼这么小,哪有个巨子的样子!”景郁抓起筷子,欢快地吃了起來。 白灵月拿她沒办法,气结,还是不得不坐下一起吃,两个人都不出声,饭吃到一半,后门外的马蹄声就显得挺清楚,景郁贼贼一笑,说:“來了啊!” “吃饭!”白灵月瞪她一眼,大口把饭扒进自己嘴里。 “别噎着!”景郁才这么一说,她就已经把自己噎得直翻白眼,拍着胸口好不容易把这一口白饭咽下去,喝了一口景长老假好心递上來的水,碗筷一扔,出去了。 天已经黑了,只有一些从屋里面露出來的光映在他身上,映得他黑色的锦袍一点点亮光,当年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变成了今天成熟淡定的中年男人,当朝大将军金羽,牵着自己的马,定定站在后门外窄小的胡同里面,只是这个画面就让她眼眶发烫。 她一步步走近,看清了他脸上,那种宠溺的微笑,好像他是刚刚才到,不是在这里等了半个月,她再次听到内心的叫嚣,她是那么渴望他,在这个世上,这种渴望她只会对这一个人产生…… 她还來不及好好骂自己一顿,他已经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终于肯见我了!” “你先进來,我们谈谈!”她说完,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转身进屋了。 屋里面景郁早已经把碗碟收拾起來,自己也躲了出去,她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水,说:“你以后不要再在后面站着,让别人知道要怎么说你这个大将军!” “哦,你什么时候开始管别人怎么看了!”他沒等她让就坐下了,也不等她发难,先把最想说的话说出來:“灵月,把你心里面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最不能原谅我,然后我來想办法补偿你,可以吗?或者,你说你不再爱我,我就走!” “沒有,金羽,我沒有什么不能原谅你,你也沒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如果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一直是我要离开你,我把孩子带走了又沒有照顾好她,我还……嫁给了别人,这些我都对不起你,不是你的问題,我也还是爱你的,这些我想得非常清楚了,但是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站得离他不近,希望可以保持情绪不被他左右的一个距离,用诚恳而悲哀的目光望着他,在决定这一次见他之前,她已经想好要坦诚相见,他们是无法欺骗的,但是他要真切地明白她的处境。 他站起來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我明白,灵月,我明白这么快让你转变不可能,我愿意等,反正仗打完了,我们再活几十年沒什么问題,你慢慢想,慢慢让那些都过去,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接受我了,可以回來了,都可以!” “你别这样行吗?”她几乎是哀求着望着他,他一走近她就预感到自己会受不了,他怎么能这样呢?他这样不逼她胜似逼她,她怎么舍得看着他这么等。 “这样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多了,以前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还能不能回來,无望地等着,现在我至少看得到你,知道你就在这里,真的已经挺满足了!”他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不由自主就伸出手臂想要拥抱她。 她也差不多是沒过脑子,身子就往他怀里栽,两具身体贴在一起她才想到不对,急急挣脱开他,说:“别这样,我有我的不得已,你也有你的不得已,你们皇上不是已经赐婚了吗?去好好娶了云影,当你的王爷,退一万步讲,她能帮你,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你娶了她,朝里面那些人至少沒人再敢说什么?” 她这样一说他就笑出來了,并且笑得很满足,再次拥抱她,说:“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你,不用替我想这么多!” “我……”她说这些,沒有想到就暴露了自己的心意,似乎再也无法推开他, ------------ 和好 他抱着她就不松手,两个人的身体默契地贴合着,心跳在同一个节奏上,往日的气息笼罩下來,仿佛从未分开过,她几乎想要认输了,他大概就是她人生的死穴,只要遇到他,她就无法自控,错过一次还能再错一次,不到粉身碎骨不回头的,他把她按在怀抱里好一会儿,觉得终于满足了一些,才在她耳边说:“跟你说正事,前朝有一小股文臣逃到大南边,又扶植了个小皇帝,这事你知道吧!什么意见!” “你们要灭就灭,反正不成气候!”她是知道这回事的,一拨吕党的旧臣在南方蛮夷之地成立了个小王朝,自立正统,还让顾然联系过她,她的命令是让顾然马上撤回來,在别处找点营生,不要再掺和这些事,当地墨家的分支也得到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参与此事。 “真的,皇上还说你不可能和我们合作呢?”他声音里面有一些惊喜。 “不合作也要有不合作的方式,我总不会跟不可能有前途的人合作,这次还是要派你出征!” “说不定吧!其实这次剿灭他们,也是要杀一儆百!” “儆不到我!” “这么说我现在抱着的,还是我的敌人!”他玩笑起來。 “沒错,觉得不妥你就松手!”她的嘴永远是硬,本來就觉得这么一两个回合她就败下阵來,非常的不舒服,何况两个人拥抱着谈这种事,怎么说都是很奇怪。 “我才不松手!”他把脸往她颈窝里埋:“下次见面你说不定又不让我碰了,好不容易得着机会,怎么能放手!” 她实在是想咬他一口,连下一步棋都布好,这样她还怎么抗拒他呢?她这样一想就觉得他实在可恶,于是真的付诸实际,抬起头在他脖子上一口咬下去。 他仅仅是僵了一下,一声沒吭,等最初那下最疼的感觉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咬吧!不高兴别在心里憋着!” 她松了嘴,这一次的想法是把他大卸八块,可是瞪着一双杏目盯着他一会儿,她却忍不住吻了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她从來沒想到他们还可以这样,她还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她真的要为他做出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吗? 到了睡觉的时间,她还真担心他不走,因为他若是不想走,她不知道怎样拒绝,还好金羽非常君子地告辞了,而且说外面起风了不让她出去送,自己走出去还替她关上了门,她终究是不放心,想要开门看看他,走到门边却听到院子里金羽和景郁在小声说话。 “多谢景姑娘了!” “怎么样,我的办法有用吧!” “金某日后定当厚报!” “算了,又不是大事,再说不都是为了巨子她吗?” 听到金羽上马走了,她猛地推开门,景郁还來不及收起脸上那个窃笑,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慌忙解释:“其实,我就是跟他说,试试晚一点过來,沒有别的,就晚了半个时辰而已!” “景长老!”她眯着眼睛盯着她:“出卖巨子是要付代价的,进來,接符令!” “你开玩笑的吧!”景郁做好了马上就跑的准备。 “不要让我去抓你!”她转身进屋,景长老只好万分委屈地跟着她进了屋。 自此之后,金羽每天傍晚都会过來,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说话,或者在附近散散步,适可而止的亲密,到了时间他就走,日子看起來似乎是平静了,只是他们从不提两件事,吕弈,和萱萱,甚至有的时候话題就要绕不过去,金羽还是会巧妙转过去,他似乎比她更敏感,更怕这些事情会伤到她,可是白灵月心里是不可能平静的,他越是无限地包容她,任何事情都不再计较,她越是觉得愧疚,愧对他也愧对所有人,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呢?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但她差不多是完全忘记了云天曾经威胁她不许再和金羽纠缠,而她再想起这件事來,是因为见到了云影。 战争中云家和墨家曾经互相把潜伏在对方阵营中的奸细清除掉,这个阶段墨家正在渐渐恢复自己的消息网,但还并不完整,所以并不知道云影为了抗婚,已经和她的皇帝哥哥闹得天昏地暗鸡犬不宁,她把云影让到屋里面坐下这一路上,却已经明白得清清楚楚了。 “白姐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嫁给金大哥的,我哥以为他当了皇上就说什么是什么?我从來都不听他的,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云影一坐下就嘟着嘴赌咒发誓。 有些人大概就是一辈子不会长大,几年不见云影看起來成熟一些,可一张口就还是小孩子做派,白灵月看着她心里面就暗暗摇头,这也就是云天宠着她,要不然她哪里是她哥哥的对手,她给云大小姐倒了茶,淡笑着问:“为什么不想嫁给金羽!” 云影听她这样问,眼睛睁得老大,叫着:“姐姐你难道希望我嫁给金大哥,谁都知道他喜欢你,他为了等你回來对那个阮胜晴不闻不问,生了儿子也不理,当然那个阮家小姐本來就挺讨厌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碰第二个女人,我干嘛嫁给他!” “你是因为这个!”她笑出來。 “当然也不是!”云影知道自己说错了,脸红:“我当然也忘不了阿申,为了阿申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让别的男人碰我!”说完就有点难为情,掩饰着喝一口茶,马上说:“这个茶好,我上次在哥哥那里喝到的就是这种,我管他要他还不给我!” 她这么一说白灵月也有点难为情,她平时不太喝茶,茶叶是金羽拿來的,显然又是云天赐的贡品,讪讪笑着说:“金羽拿來的,我也不懂!”缓过情绪才收起笑意直视她:“那你们干嘛不结婚呢?你要是嫁给别人,怕是都不能为柳申守身吧!而你哥哥是不会浪费了你长公主的身份,由着你守寡的,我和金羽,是不可能再结婚的,你哥哥不同意,我也不想了,影儿,掏心里的话,我希望你能帮到他!” 云影很少经历这种气氛,怯怯看着她,小声问:“你们不是都和好了吗?你都回來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在一起啊!我什么都不会,我嫁给他,能帮他什么啊!” “我和他之间的问題,一句两句说不清,我也会一辈子都爱他,不会再有别的男人,但是我不能留在他身边,你现在是长公主,金羽他虽然战功赫赫,但毕竟是贫苦出身,还是会有人说闲话,你嫁给他至少就沒有人再敢说什么?” “你连这个都为他想啊!你不会是因为这个不嫁给他吧!要不然,你也不要走,我可以嫁给他,但是你们还可以在一起,不是挺好的!”云影很是感动的样子。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影儿,白姐姐这些年做了什么?真的沒有人告诉你吗?我曾经和你哥哥为敌,差一点就毁了他的霸业,他让我活着我已经很感谢他,回去帮我告诉他,我说到做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们的婚礼就好好准备吧!” “和哥哥为敌,那也就是说和金大哥也是敌人了,你们……为什么?” 她本來还想说,云舒云痕云旗都是她杀的,但是一看大小姐的表情还是不要说了,只是说:“这些事情你还是不懂得好!” 她猜云天一定会知道云影來找过她,然后这件事很可能也会让金羽知道,但是这天以及过后几天,金羽过來都沒有提,两个人照常说笑,仿佛是多年夫妻,又仿佛是新婚燕尔,她知道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两个人都不去面对现实,这是无法持久的,可是她又不想做那个先面对现实的人,既然她是打算好要离开的,又何苦提前痛苦呢? 这个时候这个刚刚建立的王朝已经对南夷地区的小朝廷发起了进攻,凌大人他们本來就带了一点残余军队,举起旗号之后还有一些忠于前朝的人去投奔,又在那边得到了当地夷族的支持,竟然还有一点抵抗能力,在第一次交锋的时候出其不意打败了朝廷的正规军,云天认为这一定是轻敌所致呢?于是决定派金羽去督战,振奋士气速战速决,一举拿下这个反抗势力。 金羽领了命令在皇宫里议事到很晚才出來,这天到白灵月这里的时候就比较晚了,她们已经吃过饭,见他进來她马上问:“吃过饭沒有,给你热饭吧!” 他摇摇头,对她伸出手,脸上有些莫名的疲惫和哀伤,景郁一看这个架势,马上就退出去了,金羽拉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叹口气说:“明天又要出征,陪我坐一会儿!” 她明白他是讨厌战场,不愿意再打仗,心里面心疼他,同时也明白云天这个时候派他出征也是有目的的,只是什么都不说,握着他的手,侧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他收收手臂搂紧她,说:“灵月,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仗打完之后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告老还乡归隐山林!” “嗯!”他只是问这一句,她心里忽然之间狠狠动摇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她现在不敢想,但是如果真的可以,她是不是也可以放下心里那些障碍,和他平平淡淡了却这一生。 “我那个时候沒有想过,但是现在也觉得那样不错,你知道我和前朝为敌,帮助皇上打下这个江山,为的是我自己的家仇,不是为什么将军王爷的头衔,功名利禄我都不稀罕,现在既然是了却了这些事情,我们就走吧!说白了我只会打仗,可是我又是真的不喜欢打仗,倒不如去学种田,到时候我们再多生几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小日子!” ------------ 回子安 她本來也在跟着他的话,想象一幅和美的田园隐居生活,可是他一提孩子,她就怵然一惊,但是也不想再逃避这个话題,马上开口说:“羽,萱萱的事情我真的很自责,我沒有保护好她,你肯定怪我,我自己每每想起來都心痛到不行!” “不怪你,这件事我毕竟也有责任,我竟然沒发觉阮胜晴有阴谋,幸亏她死了,否则我可能会亲手杀了她,我知道你难受,我跟你一样难受,你知道我那段时间怎么过的吗?就每天喝到烂醉,直到看到你出现在眼前为止……” “羽……” “好了,不说我,我都不敢跟你提孩子,怕你难过,现在能跟我说说,萱萱是什么样的吗?我想知道她和我梦里面是不是一样!” 不怕,现在有他和你分担,不用再怕,她这样告诉着自己,开口:“她爱笑,不爱哭,说话特别的早,就是个小人精,学什么都特别快,才三岁就会背诗会认草药甚至会一点下棋。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就算病恹恹的也不哭不闹,特别体谅人,她长得像你,特别是眼睛,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睛……”她跟自己说别哭别哭,但是控制不住,声音越來越颤,眼泪很快就淌了下來。 “好了好了,不说了!”他慌忙给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眶却也开始发热:“我们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别哭,我在这儿,以后都不要再让你哭!” 她点着头努力收了眼泪,在刚刚的情绪里缓不过來,只想依靠着他,抬头傻傻问:“我们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当然会,我们要生好多孩子,我耕田你织布,我们再在院子里养些鸡鸭什么的,过年就能吃肉,好不好!”他用手掌擦干净她的脸,捏了一下她哭红了的鼻子。 她被那个过年吃肉逗笑了,忽然又清醒一点,觉得他所描绘的不过是一个幻象,问:“那,皇上肯放你走吗?从知道你叫他八哥开始,我就觉得他不会放你!” 金羽被这样一问,正问到症结所在,沒了笑意,顿顿才说:“八哥,早就不这样叫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总要试试!” 她给他点了头,可她已经感觉到他们不可能成功,云天怎么会这样放过他们,何况她的身后还有墨家,难道要他放弃一切,而她仍然做这个巨子吗? 送走了金羽,她把景郁叫到屋里來,问:“你跟我说实话,我还有沒有生育的可能!”虽然沒人正面告诉她,但她知道自己生萱萱的时候就很困难,对身体伤害不小,后來一次怀孕打胎药下得过猛,又是一次伤害,要再生孩子不是易事。 景郁看着她。虽然是难过的表情,但也是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真的沒希望!” “沒有,你那一次生产对**伤害很大,我和师父本來以为你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能第二次怀孕已经是奇迹,不会再有第二次奇迹!” 她刚刚沒有对金羽说起这件事,一是不肯定,二來似乎是想跟自己赌一次,如果她还能生孩子,就再为两个人的未來争取一次,不管是对是错是成功是失败,再拼一次,而现在,这个现实摆在她面前,她倒也就冷静了,面无表情地说:“帮我收拾点东西,明天我回子安看看,以后的安排等我的命令!” 景郁被她这个冷冷的表情镇住,点点头“哦”了一声,什么都沒多问。 已经是深秋天气,一路走來满目苍夷,白灵月从不知道深秋是可以凄凉萧瑟到这个地步的,这个国家的战争创伤需要慢慢恢复,墨家已经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而子安城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洗劫,更是一片萧条,人口所剩无几,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是老弱病残,秋风吹起厚厚的落叶在街面上划过,空气里面都是生涩的味道。 她勒着缰绳让马慢慢在街上走,街两边的店铺大都沒有开张,主街拐角处,黑漆漆紧闭着的酒楼也并不显得不合时宜,她抬起头來摘掉斗篷的兜帽,仰望着上面“天堂居”三个字,这么多年竟然沒有变,只是蒙了尘模糊许多,那是金羽的字,勒马拐弯,向白家酒坊的方向而去。 酒坊却不是荒废了的样子。虽然大门紧闭,但门口很干净,很显然是有人住的,她下马推门,院子里一个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正往里走,听到声音回头來,两个人都愣住。 “东家小姐!”男人仔细看她,试着叫,然后快步跑了过來。 她这才看清这个人左边的袖子是空的,跑过來的时候就在身后晃荡着,但是她实在是沒认出來这人是谁,只是一脸茫然盯着他。 “东家小姐认不出了,我是小李啊!也难怪,这人从战场上回來,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刚回到酒坊的时候,更是沒人认得我!”小李说着就要帮她牵马。 “小李哥,!”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李伯的儿子,比她年长一些,很小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玩过,她十六岁回到酒坊他已经去当兵了,中间回來过一次,她印象里是个昂头挺胸很精神的小伙子,而今却成了残疾又驼背满脸沧桑的中年人。 “可不是吗?您是认不出我了,但是我认得出您,您变化可不大,我两年前就因为沒了这条胳膊,从军队里出來了,回到子安沒处去,老婆孩子早不知道哪去了,只好再投奔酒坊,我爹也早沒了,大家可怜我,让我给白家看着院子,大家都说小姐你一定会回來,我们得给您看好了家业!” 听到这里她眼眶就热了,问:“大家都在吗?你们这些年还是靠酿酒维生!” “在,只要活着的,都在,这年头酿了酒也卖不出几坛,都是叶儿那丫头拿钱过來,她说是她们将军给的,说这酒坊一定不能沒了,咱也不知道是什么将军,不过说來奇怪,这子安城每次过兵,都沒劫了咱们酒坊,也算是造化了!” 她心里明白了,是金羽替她保护着这个酒坊,让她即使在战乱过后依然有一个可以归依的处所,她在前面院子里看了一圈,她和灵玉原來住的房间上着锁,下人和伙计们的屋子则住满着人,不仅有从前的老家人,也有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难民,大家看着人老实,又有能力帮一把,就留了下來,看过了这些又到后面作坊看,作坊并沒有处在工作状态,但打扫得很干净,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生产,大家都站在一起看着她,那些认得她的悄悄跟新來的介绍着:“看见沒有,这就是咱们小姐,会功夫,厉害着呢?从前做男装打扮,经常在咱们子安城里帮助人的!” 她忽然想起墨家关于尚同的理论,也许墨家追求的就是这种沒有差等的感觉吧!本來以为自己不激动,可是一张口要说话却有点哽咽:“谢谢大家,这里是我的家,也是大家的家,我今天忽然明白了一些事,从今以后你们都是我的家人,白家酒坊是大家的,真的谢谢你们!” “小姐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大家能在这战乱中活下來,不都靠了在这酒坊里面吗?大家是托了小姐的福!”大家赶紧劝阻她,又说一些闲话,怕她真哭出來。 “王妈,你快带着丫头媳妇们做饭,把你们养的鸡宰一只,小姐回來了,咱们得吃点好的!”很显然小李在酒坊里面算是个管家,指挥着大家。 “哦,不用了!”她从激动的情绪里面缓过來:“大家不必为我特别准备,平时你们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我一会儿到街上去转转,晚上还要出去的!” “无论如何,这顿接风饭不能马虎,我的东家大小姐!”大家已经忙活开了。 谁都不许她插手,她就只好出去,也想要再到别处看看,于是信步出门,沿着街道走,其实处处都是一样,家家门户紧闭,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沒有,街上只有单调的风扫落叶的声音,她脑子里面有点空,什么都不能思考,只是一直向前走,隐隐地终于听到一点人的声音,再向声源的地方走一段,竟然是孩童朗朗的读书声。虽然有点寥落参差,但很显然是从书塾里面发出來的。 这样的时候,还有先生教书,还有孩子念书,她快步循着声音走上去,并沒看清到底走到了哪条街上,书塾的门是开着的,她走进去沒有发出声音,屋子里面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摇头晃脑念着《论语》,塾师把书挡在面前,跟着他们的声音微微晃着头,终于念完了一段,孩子们停下來,塾师说一句:“很好!”把书从脸上移开,抬起头來,就看到了站在最后面的白灵月,两个人同时深深愣住。 黄琮。 黄琮给孩子们提前散了学,把她请进屋里面,她这才发现这房子正是黄家的老宅,只是曾经的高门大户,已经破败到认不出來,院子里的杂草根本沒有清理,屋里面勉强收拾到可以住人,只有当做学堂的大厅还算整齐,黄琮忙活着烧水给她沏茶,她看他拿出來的茶杯都是积了尘土又带着豁口的,只能说:“你别忙了,这么多年不见,坐下说说话吧!不差这一口水!” “不行不行,有朋自远方來,怎么能连茶水都不招待!”他不听,还是自己忙活,很显然是笨手笨脚的。 “好了,那我帮你!”她抢过茶杯來利索洗好,递给他:“黄兄,你这些年怎么样,何时回到子安的,你这里这么乱,你就自己生活,也沒娶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某……”黄琮此话一出,两个人顿时都有点尴尬,白灵月沒搭腔,黄琮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过一会儿清清嗓子,才接着说:“我还能干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自从出了大牢,就隐姓埋名到处游荡着教书,战乱的时候,也沒人想着念书,勉强活下來,以前不敢回子安,这也是刚回來沒一个月,这不是,招了这么几个邻里的孩子上课……” “你家里人都到哪儿去了!” “沒了,我父母在现在的朝廷占领子安的时候自杀了,家里人也就散了,一个都沒剩下,哎,不说我了,白……”他叫出來才发现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 “叫我灵月吧!是想问我这些年的情况吗?我嫁了两次人,现在是,守寡!” ------------ 为你做点事 从一见面,黄琮就注意到她一身素衣,之前也听说过墨家巨子白络与吕将军联姻的消息,于是问:“莫非是吕将军已经……” 白灵月自萱萱死了之后就再沒穿过黑白颜色之外的衣服,而现在这个时候穿素衣,也应该讲是在为吕弈戴孝,可是在热孝期间,她已经被金羽抱在了怀抱里,哦,她是怎样的女人,她克制自己不想下去,看着黄琮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点肃穆悲哀。 黄琮眼眶渐渐就有点红,自己用手沾了沾眼泪,叹息:“好人不长命啊!” 说起吕弈來,白灵月心里面一阵阵的不是滋味,似乎在遭受着审判,不知该说点什么?更沒有立场说什么?脸色越來越难看。 黄琮看她这个样子,以为她是难过得说不出话來,赶紧换了话題,问:“你这次回來,是看看,还是不走了!” “这次是暂时看看,或许以后会回來,还沒有决定,现在形势未稳,墨家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定下來!” “我以前,真的沒有想到你是墨者,而且是巨子,还和你说过很多傻话,现在想起來,真是可笑了!” “哪里……”她话还沒说完,就听到外面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喊:“黄先生在不在!” 黄琮对她拱拱手表示抱歉,急忙起身出门应付。 外面來人问:“黄先生,前日邀您写的那份赞颂咱们太守英明大德的文章,您写好沒有,我们可是连碑匠都找好了,就等您写好了往上刻了!” “官爷,上一次黄某就沒答应啊!我就是个穷教书的,沒名沒势,怎么敢给太守写文章,不要再消遣小民了!” “黄先生这可就谦虚了,您中过状元,这事情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吗?你要是好好地合作呢?我也不会给你说出去,你想想看要是真让官府知道了你是谁,你还有命活着吗?” 白灵月这个时候已经判断出了來者是谁,一个曾经在吕弈的手下小将,在云天发起总攻之前叛逃,想不到竟然在子安当差,她想了想,就迈着方步走了出去,问:“是谁沒命活着了!” 高等兵吏打扮的人,看着她一愣,脱口而出:“夫人!”接着就吓得变颜变色。 “我们见过吗?”她故意淡淡打量着他:“黄先生是我的朋友,是谁沒命活了,你想清楚一点!” “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他低着头赶紧退了出去。 她看着这人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抬头正看到黄琮盯着她,脸上是一点好笑的表情,她摆摆手,说:“酒坊里大家在等着给我接风,你一起來吧!” 酒坊里的人们不懂得什么墨家什么巨子,却知道黄公子和小姐是有过婚约的。虽然小姐很显然是嫁过人,又不能和平常家女子相提并论,看起來两人也只是普通朋友,但大家还是非常热情招待了黄琮,还特意开了坛好酒,黄琮是不胜酒力的人,三两酒下肚就开始迷糊,嘟嘟囔囔说着:“灵月,你当年就不应该救我出來,我就不应该活到今天,你说我这样像缩头乌龟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我就是不敢死,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一丝牵挂都沒有,怎么就不敢死,敢情我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不如我爹,对不起我爹,他生了个沒种的儿子……”说着就开始哭,白灵月越听越难过,心里也记挂着事情,赶紧让人把他送回去了。 她也喝了点酒,但只是更精神,还一点醉意都沒有,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牵上马出來,向城外的村庄奔驰而去,村庄里面的情况和城里差不多,男子稀少生活困难,村外田地无人耕种一片荒芜,许多人家都出外乞讨了,沒有亮着灯的房子,也沒有狗叫声,,已经养不起狗了,她牵着马在师父的旧宅门前立住,齐廉已经在门口等着她。 齐廉是何长老的门徒,子安城的六个墨者死后,他继承了这个长老的位置,但也一直都沒有进城,就在附近居住,看到白灵月,又看到她手上的铁戒指,他单膝跪地,露出自己右肩上的刺青,道:“参见巨子大人!” “起來吧!这些年辛苦你,我知道守着子安,比在任何地方都难都伤心!”她说着就要推门进院子:“我这次回來,是想看看这个地方还能不能住人,收拾收拾,也许我会回來!” “巨子,这个院子有人打扫!”齐廉说得有点犹豫。 “什么?难道转卖出去了,这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她之前并未交代过要保留这个院子。 “不是,沒人住,但是有人定期过來打扫,师父过世以后我们都以为这个院子荒废着,沒人过來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我去查了是谁在收拾,才知道金羽将军一直派人在这里,不让院子荒掉……”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 什么?他竟然做了这么多,她深深震撼,这一刻几乎不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对吕弈产生过愧疚,只是想要再见到他,对他说点什么?推门进去,一个整洁的院子展现在她眼前,她还记得上一次來这里,她來给父亲奔丧,怀了萱萱,她对师父说,若她做了对不起墨家的事情,请他原谅,那个时候这院子里还满是杂草,可是现在却沒一丝尘杂,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径直走到老槐树下面,师父的墓旁边,是郑洛的坟冢,两个坟冢都收拾得很干净,同样是金羽帮她把师兄葬在了这里,她从未來看过,双膝一软,她一下跪在墓前,喃喃:“师父,师兄,月儿回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得起墨家,但是我真的是尽力了,你们可以体谅我吗?如果不能,就让月儿下半辈子都留在这里陪你们好不好,月儿会为了墨家付出一切!”说完深深拜下身去。 静默了一会儿,齐廉在她身后说:“巨子大人,您别太难过……” 她直起身來,还是跪着,盯着两个墓碑,问:“齐廉,你说我是不是墨家的罪人!” “您当然不是,您为墨家做的事情,我们都很清楚!”齐廉回答得带着急切。 她摇摇头,说:“我失败了,我现在应该尽力保全墨家,但是心里面,我却不想就这样认输!” “巨子大人的命令,天下墨者惟命是从死不旋踵!”齐廉忽然也单膝跪下。 她站起來低头看着他,问:“你师父因我而死,你就不怪我吗?” “为巨子而死是墨者的光荣,对巨子怎么能说怪,请您收回刚才的话!”齐廉低头回答完,又抬起头來和她对视,似乎是为了告诉她他沒说假话。 她这一刻有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來的感觉,墨者的忠诚应该让她感动,可她感觉到的只是压力,她,能用什么样的行动來回报这个忠诚呢?“起來吧!”她淡淡说着,向紧锁着的房子走去。 院子的状况虽然很好,但房子一直都锁着,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发朽了,钥匙一直在她手里,她把房门打开,里面黑洞洞,一股生寒的味道冲出來,阻住了她走进去的欲望,回头说:“齐廉,我在京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应该不会很快回來,你找人把这房子翻盖一下,正面堂屋这么大就够了,再大一点当然好,但是侧面厢房最好再扩大一些,但是院子的大小不能大变,明白了吗?”其实她知道齐廉是最善于工程方面的事情,交给他肯定沒问題。 他点头领命,即使觉得有点奇怪,也并不多问。 她在子安逗留了几天动身回京城,一进医馆景郁就冲她使眼色,她沒明白过來已经进了后院,金羽直直地迎了出來,她诧异道:“你不是应该在战场上吗?怎么……” “我怕你跑了不回來!”他不由分说,伸出手臂牢牢抱紧她。 两个人拥抱了一会儿,他微微松了手,她才说:“说真的,我不是沒想过就这样跑了!” “那为什么又回來了!” “因为我回去子安,看到的还是你为我做的事!”她的眼睛里,爱意无法掩饰。 两个人回到屋里,她从惊喜的情绪里面缓过來,还是问:“你不是应该在战场吗?” “我是去督战,又不是真的去指挥,看看就回來了!”他轻轻带过,帮她拧了一条布巾,直接往她脸上擦。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这个动作让她更奇怪,顺势就接过來,自己把脸和手擦干净了,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回來的!” “刚到了沒半个时辰!” 她吃了一惊,抬头仔细看,才发现他也是满脸奔波后的尘土,把布巾重新洗干净拧了也往他脸上擦,他不躲也不接,就让她给他擦,她擦干净了脸再擦他的手,抬起头來两个人刚好对视上,一下子都笑了起來,可是才笑了两声,她恍然间想起最后在那间空旷的牢房里,她最后一次见到吕弈,也是帮他擦了脸和手…… “怎么了?”金羽敏感注意到她的情绪。 “沒事!”她压抑下自己的想法,给他一个微笑:“对了,你是怎么想到帮我维持着酒坊和我师父的那个院子的!” “其实当初,是什么都沒想,就是觉得以后你肯定会想念这些地方,那如果都被破坏了,你应该是挺难过的,我那时候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不然心里就空得难受!”他展臂搂住她的腰:“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挺有先见之明的,好像是早就把后路铺好了一样!” 她是被逗笑了,转而问:“你和云……皇上说了你想隐退的事情!” “还沒有!”说到这个他有点躲闪:“但是应该沒什么问題,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希望开国的老臣早早交出权力,否则肯定沒好下场!” “你这算是明哲保身!” “功成身退,巨子大人,小的以后就是你背后的男人了,到时候你是门派首领,我什么都不是,你可不能嫌弃我!”他的手掌很热,贴在她背上,她用自己的手臂围着他的腰,舒服得想要哼出來。 “什么叫什么都不是,你是我男人!”她笑着在他耳边呵气。 金羽也笑了起來,爽朗的声音在她耳边震动,在笑声的背后,两个人却都知道事情远远沒有这么简单, ------------ 为爱拼一次 几天前当她面对黄琮的时候,觉得在吕弈尸骨未寒的时候,自己已经投进了金羽的怀抱是不道德的,可是只有面对他,她就发现她是真的无能为力,情何以堪也变成了情可以堪,她怎么可能推得开这样一个男人,她从看到他第一眼就在和他相爱,她对吕弈到后來可能并不再是简单的合作和怜悯,她也确实爱上了他,但是那和与金羽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和吕弈,就像是两个人在冰水里面前行,要用力在对方身上汲取热量,而金羽会让她燃烧,让她失去理智,让她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还是不得不走下去。 他把她含在怀里,手只是在她背上轻轻揉,就足以让她面红心跳,主动把自己的身子贴上他的身躯,在他怀里面动两下。 “巨子大人,你这是明显的挑逗!”他的嗓音已经沙哑。 “那么,金将军是受不住了!”她极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他一收手臂夹疼她一下,才放开她说:“我会努力克制,等到迎娶你的那一天,灵月,我知道你可能不在乎,但是在我心里,我始终都欠你一个像样的婚礼!” 他说到后面就认真了,她也不再玩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羽,不要说这种可能沒有办法兑现的事情,我不会因为你还沒娶我而拒绝你,其实我觉得,我们现在能这样在一起,有一天是一天,也挺好的!” 他却忽然生气了,捏着她的肩膀低下头來逼视着她,道:“白灵月,你不能总是给我这样的承诺,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我不会再要,我要我们下半辈子都在一起,我要你和我一起努力争取!” “好!”她看着他的眼睛,根本沒发觉自己答应了什么? 他再次拥抱她,两个人各怀着一点心事,却都有点想掉眼泪。 “我刚从南边回來,这几天肯定比较忙,也许不能每天都过來!”金羽在心里面盘算着他的计划,嘴上又不能让她听出破绽。 “嗯,知道了!”她不是不怀疑,只是不想说什么?“羽,我跟你说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确定,我恐怕是不能再生孩子了,我以前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 “所以什么?”他马上打断她:“所以你就不想嫁给我了,你觉得我是在乎你还是在乎孩子!” “我只是觉得很……抱歉!” “你是应该对我道歉,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能让我心疼!” 他说得恶狠狠,她听得却是甜的,整个人仿佛都漂浮起來,半天才说:“我是想说,所以你下次來的时候,把你儿子带來好不好!” “你见他干什么?”他马上冷了下來。 “你还怕我虐待他啊!他是你的骨肉啊!我不能生孩子了,他以后就是你唯一的骨肉,我不应该见见他吗?” “我只是,怕你会想到些什么?连我都不愿意见那个孩子!” “你这是什么当爹的,看來这孩子只能由我这个后娘疼了,说好了啊!下次來的时候就带來,要不然我自己跑到你的将军府去看!” “你倒是快,连当后娘这事情都想到了!”他看着她笑,心里面酸酸涩涩的,却又有点甜,后娘,希望这个女人这一次是说话算话。 金羽说自己还有事情,在这里吃过晚饭就走了,景郁出去把门窗都关好,回來坐在春色未退的巨子面前,问:“子安那边什么情况!” 白灵月发了一下呆,把子安城的情况说一下,自然就要说到金羽做的那些事情。 景郁看着她,问:“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啊!” 她又发呆,刚刚金羽在这里时候对她施加的影响渐渐褪去,冷静和理智回來,最后凄然一笑,嘲讽自己似的说:“我要是说,我沒打算,你怎么看,我的心是不是太软了,这种个性不应该做巨子吧!” 景郁不回答,却说:“要说你运气真是不错,遇上的男人都是对你一心一意,都是为你什么都可以做!” “可惜我不是一个,可以为一个男人付出一切的女人!”她幽幽地叹。 “要我说,你还是应该为自己拼一次,既然你们这么相爱,他又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就不能放下心里那些负担吗?” “现在的负担,不单单是我心里的,我去为我自己的爱情拼,墨家怎么办!” “墨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垮,这个你清楚,如果是要再有所作为的话……反正最后墨家也还是墨家,何必计较那么多!”景郁其实是沒什么道理了,知道自己说的不对。 白灵月看出她的窘迫,也就不再讲明白,只是说:“如果真的让我提起一口气來拼的话,我还是会选为墨家拼,云天不会放过我,从哪方面讲都不会,我也很想知道,他要怎样才满意!”白灵月这个时候完全清醒过來了,顿了顿接着说:“传令下去,让七星处于备战状态,随时等待命令!” 景郁望着巨子说起云天时候,忽然变得冷静又阴沉的脸,恍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刚才,在巨子问她墨家怎么办的时候,她尽管不情愿,但是也想到如果到了沒办法的时候,她可以担起这个责任,可是看到白灵月这个表情,她就知道自己还不行,她有时候比白灵月还要心狠,但是她沒有这种勇气,这种挑战不可能战胜者的勇气。 金羽说不能每天都过來,结果就是三天不露面,最近程彦临时被调到别的地方,不能给她提供金羽的行踪,她明明知道这也是很正常的,可是却莫名其妙地不安,到了第三天傍晚,她想起自己说过,如果他不把他儿子带过來给她看,她就自己去将军府,于是沒多想就出门了。 金羽从不邀请她到将军府去,因为云天赐给他在京城的宅院,正是吕府的旧宅,他想她是不会愿意看看的,白灵月轻车熟路骑马到吕府门前,门上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大将军府”,府里面正在对一些房屋和院子进行翻修,有点乱,她径直往里走,门口忽然跑出一个小厮拦了她问:“这位娘子您从哪里來,我们这是大将军府,不能随便出入的!” 她自然可以选择退出去从后面翻墙,但是已经走到这里也就直接说:“我找的正是金将军!” “我们将军还沒回來,要不然您改天再來!”小厮仍然对她非常怀疑,不想让她进门。 “那么,就把你们程侍卫的夫人叶儿给我叫出來吧!就说我姓白!” 她一说她姓白,看门的小厮就有点慌张,金将军苦苦纠缠吕弈遗孀的事情在京城怕是沒几个人不知道,就是这么个女人,看起來也沒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啊!小厮一边往里跑着给她通报,一边再回头仔细看看她。 叶儿是小跑着出來接她的,一见面就马上拉着她很是热情地问着:“小姐你怎么來了,我前两天还在和阿彦说,我们应该再去看看小姐呢?” “我想看看将军的儿子,他让我自己过來看,我就來了!”她算准了以叶儿的心思,猜不出什么不对來。 果然叶儿马上就更加热情似火地说:“哦,小少爷啊!刚吃了晚饭,正和我们家小虎子玩儿呢?我带您去!” 她心里却起了疑,叶儿的表现太热情,好像有点刻意,仿佛在隐瞒她什么?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问:“这个孩子一直是你在带!” “不是,以前在燕城,是请了奶妈带着,这不是刚來京城沒多久吗?奶妈沒跟过來,我家老大就比他大一岁多,我带着也是方便!”说着就领她进了一个小院子。 这院子很小,位置也偏一些,沒有进行施工,忽然间很安静似的,院子里面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着什么?叶儿赶紧跑过去唠叨着把两个孩子抱起來:“我的小祖宗们,这大冷天的怎么玩上泥巴了,虎子,让你好好看着少爷,你怎么带他玩这个!” 两个小男孩都站了起來,个子高的那个被骂了,一脸的丧气,个子小的才两三岁的样子,不明白怎么回事,表情很是懵懂,这是白灵月第一次见到金念椿,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却不敢碰他,这孩子虽然满手是泥,脸上也花了两道,但是还是能看出來长得和阮胜晴非常像,她心里努力跟自己说,这怎么说也是金羽的孩子,一定也有像他的地方,可是她都把这孩子盯哭了,也沒找出來,念椿一哭叶儿马上來哄他,又是抱又是亲,终于止了哭才把他抱进屋里洗脸洗手。 白灵月也跟着进屋了,看似不经意地问:“将军最近很忙!” “啊!啊!忙,忙着呢?都很晚才回來!”叶儿对着自家小姐讨好一般地笑。 果然是出了情况,她看看叶儿,说:“程彦呢?把他找來我有事问他!” “哦,哦!”叶儿如蒙大赦一般跑了出去。 她在房间里,帮叶儿照看着那两个男孩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起萱萱,她仍然在观察念椿,这孩子的脸上有一种生硬的表情,一看就知道缺乏父母关爱,说到底只是个孩子啊……她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这不是时候,金羽极有可能马上需要她。 还好程彦很快就來了,她劈头就问:“金羽在哪儿!” ------------ 江山佳人 “巨子……”程彦满脸为难。 “我在问你,回答我,他在哪,程长老!” 她声音变得严厉,程彦马上就怕了,赶紧说:“将军在大殿外面跪着,已经三天了……” 又來这一招,他难道不知道云天的心是不会软的吗?她这个时候反倒冷静了,面无表情地对程彦说:“现在马上帮我求见皇上!” 这些天天色都不太好,天黑透之后起了风,沒多久就下起了冰凉的秋雨,从宫里來接她的轿子到达将军府再把她抬到宫门口,她已经感觉脾胃皆寒,下了轿撑起伞,她回头看了看几个穿着蓑衣的轿夫,就直直向着皇宫正殿走去。 金羽还在大殿外面跪着,整个人都早已经被雨水浇透了,还是一动不动的,白灵月远远看到他的背影,心里面就一阵酸,怕自己哭出來,急急走过去,把伞罩在他头上,说:“站起來!”说着伸出手搀他的胳膊。 “灵月!”他是下了命令,所有人不许告诉她这件事的,可她怎么还是來了,他被她扶起來,可是腿跪了太久,几乎站不住。 她就一直扶着他,直到确定他自己可以站直,才把手里的伞塞到他手上,说:“你这样沒用的,我进去和他谈!” “灵月!”他向前一步,似乎想要陪她。 “在这里等我!”她伸手擦擦他脸上的雨水,他的脸冰凉,她的手也是冰凉的,这样的温度,让人瞬间感觉绝望。 大殿里空空旷旷,宫女太监都被打发走了,云天坐在最高的龙椅之上,大声道:“巨子大人,朕恭候多时了!”声音在殿堂里回响着,让人脊背发寒。 她感觉到这个大殿里虽然空,但实际上暗处隐藏的侍卫一点都不少,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她忽然就镇定了,盯着他说:“做皇帝的滋味,和原先想象的,是不是一样!” “巨子大人前來,怕并不是來和朕讨论这件事的!” “好吧!直奔主題,云天,你要怎么样才能放我和金羽一条生路,你和我一直都在讲条件,这一次你也把你的条件摆出來!” “白灵月,现在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敢直呼朕的名讳,就这一条,我就可以杀了你!” “你早就可以杀了我,可是你从來沒当真想杀我!”她大胆盯着他,决定放手一搏,也就不再顾忌什么? 云天眼睛里面的怒意明明灭灭,最后竟然暗了下去,他缓缓走下龙椅,她也毫不退缩地瞪着他一步步靠近,直到两个人面对面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他才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把莲儿送给我的时候,我沒敢深想,后來你派人刺杀我,可是派去的人都根本沒有杀我的能力,最后你派了莲儿,我心里就起了疑,因为她是不可能对我下手的,而你已经把我抓进了大牢,仍然还是放了我,我就确定了,因为你不至于顾及金羽就留下你应该杀死的敌人!” “你知道得够晚了,朕却是见你第一面就想问老天,为什么是金羽先遇到你!”他已经靠得非常近了,可还是再向前,伸手就捏住她的下巴:“就因为知道朕不舍得杀了你,你就这样有恃无恐地要朕放你们一条生路吗?” “那么,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再拿金羽当做自己人,从一开始就费着心思破坏我们,这么说,是我破坏了你们兄弟的感情,如果他死在你手里,也是我害的,是吗?”她竟然笑了出來,当了皇帝的云天身上暴戾的气息更加浓重,却更激起她反抗的欲望。 云天其实最喜欢的,就是白灵月身上这种孤勇,比如现在,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却能笑出來,他放开她的下巴,低声问:“我倒是一直好奇一件事,你既然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为什么你从來沒有告诉过金羽,你就任你们之间出现误会裂痕,也不会在他面前搬弄我的是非,如果他知道一切,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让他知道,然后离开你吗?离开你他去哪里,他的家仇怎样才能报,他和我立场从來就不同,我也不要求他和我站在一起,因为我爱他,我不能阻碍他完成自己的事情!”她的脸就和他的眼睛不到一尺的距离,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的,沒有一丝畏惧,也沒有一丝掩饰。 爱到,为他考虑一切吗?云天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听她如此坦白地描述对金羽的爱,他心里好像有冰凉的小刀片划过,占有欲猛然膨胀,他放低了一点姿态,说:“留下來,朕就让你们都好好把这辈子活完!” “你是说,让我嫁给你,然后和你的王爷,而且是妹夫偷情吗?”她不为所动,反而笑得更开,寂然的皇宫大殿里,宛如一朵昙花。 “你……为什么我不可以,你连吕弈都可以嫁,为什么我不可以!”他忽然爆发,一爆发就忘了该自称“朕”,两只眼睛燃着火瞪着她。 “吕弈和我沒有夫妻之实,你可以吗?你可以把我摆在你的后宫里,却让我从身到心都忠诚于我爱的男人吗?你把我留下,我们三个都会痛苦地过完下半辈子,如果你真的对我有心,这心比你对其他女人多一点,就成全我的心意,我爱金羽,这是无法改变的!”她不再笑,只是冷冷盯着他。 云天却忽然大笑出來,大声说:“成全,你们都要朕的成全,那么谁來成全朕,朕当了皇帝,却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不仅是你,还有金羽,我曾经也真心拿他当弟弟,真心希望我们***下这个江山,然后一起守住江山,就连云影,现在都恨我,天下人都归顺于我,我最在乎的却都要离开!” “你的江山已经成全了你,一个人,既然是在霸业和感情之间选择了霸业,就不要说这种话,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是吗?我不信,就算我得不到你,我也不会让你和金羽逍遥快活,我沒那么懦弱!”他本來是逼视着她,忽然又缓和了,向旁边走了两步离她远了一些:“其实,你不应该和金羽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你们互相不能服从,而且,他不如你,我不答应他隐退,他就只能跪在外面风吹雨淋,而你就会进來和我针锋相对,你说人不能什么都得到,可是你不是也想什么都要吗?你不是也既要金羽也要墨家,甚至要和我为敌吗?” “我在來这里的路上,已经想过,如果你提出的条件是让我放弃巨子之位放弃墨家,放弃和你争斗,为了金羽我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准许我们两个人隐姓埋名去过寻常人的生活,但是看起來,你不想要这样的交换!”他离远一点,她就微微松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平稳有力。 云天冷笑了一下,说:“爱他到这种程度了吗?都忘了你对苍生的爱了,巨子大人可很不称职啊!” “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不在乎你欠了别人什么?但是我不行,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但是我总要对得起一点什么?墨家可以放弃与你为敌,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相信报应!” “我不信!”他回答得非常浅淡,不得不让人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 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一段距离直视着,云天气场强大,却沒把她压住,他最后收了目光,说:“來陪朕下两盘棋!” “然后呢?” “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他招招手,就有人送上玉石的棋盘和棋子來,摆好就又退下去了。 她发现自己现在也沒什么办法,拈起冰凉的白玉棋子,她自己也是在举棋不定,她和金羽是想要云天答应他们离开,哪怕是放弃一切干干净净离开,但是她现在明白云天是不可能答应的了,那么他给她的准确答复会是什么?他也应该放弃了留下她的想法了吧!那么他们最终会怎么样。 她坐下來陪他下棋,两个人什么都不再说,云天的棋路杀伐凌厉城府又深,她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应对,这棋下得很慢,直到棋盘上摆满了棋子才分出胜负,她输了一个子,外面雨还在下,看看大殿上的更漏,已经是深夜了,她有一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冷暖之类更是沒有感知,只能一步步向前走,看一眼从容收着棋子的云天,还沒开口,他先说了:“再來一盘!” 云天的一生中,从來也再也沒有遇到一个女人,能像白灵月这样,让他既渴望得到又完全不愿强迫,他清楚这个女人不爱自己,而要得到这样的女人,唯有得到她的爱才能留住她,但他不能像其他爱着她的男人那样为她付出一切,甚至是一点都不行,他习惯得到,付出不是他的事情,所以他必然是要伤害她的,他要用伤害來让她牢记自己,要让她体会到和自己同样的孤独与痛苦,这就是他要为她做的事,只是在他的回忆中,他时常会记起这个夜晚,金羽就撑着伞站在殿外,她低着头极其认真地和他下棋,她仍然对他恨之入骨,只是不得不这样,陪他一个晚上。 第二盘是和局,夜色沉沉,四周寂寂,只有更漏的声音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响声,她忽然觉得云天是在等什么?可是他能等什么呢?于是第三盘棋她就下得有点心神不宁,下着下着巨大的漏洞连自己都发现了,这时候天色开始转明,雨已经停了,外面有鸟鸣的声音,云天一颗子落下去,她就是满盘皆输,他手指夹着一枚墨玉的棋子,也正是把手伸向那个方向…… “报告皇上,京城禁卫军忽然集结在皇宫外,皇宫已经被包围起來,大人们來上朝,都被挡在了外面!”一个侍卫忽然跑进來跪在地上禀报, ------------ 血战 她忽然就明白他在等什么?他一定知道金羽是有逼宫的打算的,而他既然知道,就一定也有防范的准备,他只是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她盯着他,他却沒有看她,只是伸向那一处死穴的手又缓缓收了回來,说:“从南方得胜归來的军队昨晚驻扎在朱雀门外,一个时辰前就应该进城了!” “云天!”她忽然站起來,却不再说下去,他是想让金羽死吗?那么好吧!是他逼她的,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这时候金羽也走了进來,她立刻站到他身边,他却又给云天跪下了,道:“皇上,您对金羽恩重如山,金羽也绝对沒有半点不臣之心,我带兵逼宫是迫不得已,我只是想要功成身退,甚至可以不拿朝廷一两银子,皇上为什么不能成全!” 云天已经登上了他的龙椅,稳稳坐下,说:“你派來围在宫外的禁卫,应该已经被缴械了,金羽,朕曾经拿你当亲弟弟,你真是让朕失望!” 话音落地皇宫侍卫队整装列队而來,前头押着一个人,正是京城禁卫军队长。 “跑!”來不及感觉失望,金羽马上推了白灵月一把:“我不会有事,你快跑!” 白灵月也來不及怀疑他,起身就跃了出去,侍卫长看到这个人影,马上下令:“放箭!”密集的箭就飞了过來,她脱掉最外面的外套在身后旋转,打掉那些箭,险险保护住自己,更多的箭就擦着她的身体飞过去又落下去。 云天及时阻止了皇宫侍卫们,而金羽,早已经被捆住了。 白灵月逃出皇宫就想明白了,金羽是因为自己轻功不好,怕两个人一起会都跑不掉,所以才让她跑,那么他怎么办,随便找了一匹马奔回景郁的医馆,进门第一句话:“马上召七星过來,上次西南送來的钢刀,全给我找出來,给我的银针淬毒,还有,我要一张天牢的地图!” 她是清早回到这里,而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墨家各种一直沒有动的线都被利用,这天晚上云天会在什么地方,金羽又被关在哪一间牢房,消息全部都保证确凿无误,七星各自带好自己的武器,整装完备,一一把七星书放在了桌子上,鱼贯而出,消失在夜色里,白灵月把巨子戒指放在那一摞书上面,盯着景郁说:“我如果回不來,你知道该怎样做!” 景郁只是盯着她,连头都不点。 她在身上捆了八把特殊锻造的钢刀,八十根淬过毒的银针和寒冰匕首分别贴着她两边的小臂,她也和她的马蹄声一起,融入了夜色。 通往金羽牢房的路很长,天牢的构造七弯八拐,机关重重,更重要的是无数人把守着,白灵月早就忘记了她不敢见血这回事,一手一把钢刀红着眼往前杀,既然云天是这样逼她,那么他们的公帐私帐就一起來算好了,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每一根筋骨都会自己动作,仿佛不用她的控制,向前砍杀的也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命,而只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手里的钢刀虽然经过特殊锻造,但是砍得多了还是有缺口,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感觉到刀钝了就直接扔掉抽出一把新的來,火热或冰冷的血液在身边飞溅,她感觉不到怕或者恶心,只是麻木,心里面也只剩下了一个字,杀。 而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墨家最精锐的力量也正在和大内侍卫们展开生死决斗,七星同时出动完成一个任务,在墨家的历史上极其少见,上一次很可能是两三百年前了,而只要是七星共同完成的,就沒有不成功的,因此七星就相当于墨家的神话,但是七星也从沒完成过弑君这样的任务,这一次,对这个神话也是挑战。 白灵月來到了最隐蔽幽深的这座牢房门前,她已经连续杀了一个半时辰,体力有些透支,身上也有一些小伤,此刻所有外面的人都被她放下了,一片寂静,她松开手里的两把布满豁口的刀,踉踉跄跄奔到那扇门前面,拔出匕首把门锁撬开,铁质的大门一开,正对着她就是金羽,他被靠着墙吊在上面。 “羽!”她向前跑了两步,完全沒有靠近他,就感觉后背忽然一凉,背上已经结结实实扛了一刀,而埋伏在这个牢房里的杀手马上从各个暗处现了身。 她摸向腰间,才发现钢刀已经用完了,回身险险躲过背后的第二刀,同时找到一个窄窄的空当,匕首一下伸进去,直取对方喉咙,而她回过头來面对更多杀手的时候,匕首已经归位,双手各执八根银针,一下抛了出去,一个杀手离她太近,她要抛针所以不能躲闪,肩膀硬生生再抗一刀,可是好像不知道疼了,她就这样用她的银针和杀手们缠斗,身上的伤也越來越多,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少,八十根银针全部抛出去,世界终于安静了,整个屋子全部都是尸体。 “羽!”她抬头看着吊在上面的金羽,他应该是被灌了**,一直都沒有醒。 她把匕首抛了上去,匕首钉在了墙上割断绳子,高大的男人一下子掉下來,发出不小的声响,看起來也该醒了,她刚要跑向他,忽然一个铁笼从上而下刚好罩住她,她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云天已经从另一扇暗门里走了出來,身后跟着一个侍卫,而墙边,金羽也醒了过來。 “灵月!”金羽手脚都还被绑着,甚至站不起來,趴在地上眼睛盯着她的方向,努力地向她移动。 “羽!”她也紧紧盯着他,从铁笼里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去,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云天。 但是云天已经开始说话了:“白灵月,我低估了墨家的实力,你知道你今晚杀了多少人吗?我放了一千精心训练的杀手在这里,而我大内侍卫足足两千人都被你的七星杀了,三千条人命啊!这就是你们墨家的非攻!” 白灵月转向他,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侍卫。虽然一身男装打扮,但是她已经认出來那是莲儿,只要看到她,她就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真奇怪,这孩子似乎越來越像她了,莲儿手里拎着一个布袋,走到云天面前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是一些看起來很奇特也很精巧的兵器,七星的专用兵器,如果不是他们已经死了,这些兵器就一定会跟他们在一起,她盯着地上七星的武器,现在倒是不会难过了,只是抬头望着云天说:“可惜,他们还是沒能杀你!” “那还要感谢你,为我培养了最好的侍卫!”云天看一眼莲儿:“自从她和吕弈交过手,就发誓要让自己成为武功最强的人!” 她再看莲儿,莲儿也在注视着她,她点点头,对自己的徒弟说:“很好!” 云天知道她是在故意表现得忽略自己,低低问:“白灵月,你后悔了吗?” “我后悔沒早杀了你!” “你就这么希望朕死吗?” 她沒兴趣回答这样的问題,惨然一笑,说:“云天,你彻底赢了,如果你一定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的话,那就给我们一条死路吧!你应该就是在等这一刻吧!逼到他逼宫,逼到我弑君,也就可以耗尽墨家的力量,这样我们都必须死,连救我们的人都不会有了,你满意了!”她说完再望向金羽,不需要说什么?一个眼神,两个人已经做好共赴黄泉的准备。 她毕竟是战了太久,身上伤又多,血一直在流,身上的夜行衣已经被血浸透了,站着说了这几句之后,终于撑不住,扶着罩住她的铁笼,头顶在上面,轻轻一咳,血就咳了出來,云天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还是问:“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吗?” 伤一经发作起來就会非常猛烈,她已经站不住,靠着铁笼滑了下去,声音也变弱了:“如果,你能成为一个爱民的好皇帝,我当然不想杀你,可是你会爱吗?就算是对我,你都是这样的,我怎么敢幻象你会爱民!” 云天走了过來,低头俯视着她,说:“我以为至少你是懂的!” “我不懂!”她已经沒什么力气,血不断地从身上的伤口和嘴里淌出來,她用手蹭了一下嘴边的血,对着他倒是笑了。 云天看到她这个笑,心里面就有一种特殊而猛烈的感觉涌动,这个女人,越是濒临绝境越是让他心动,他不再看她,仰起头道:“不能同生,便要同死吗?世上沒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们两个谁都不许死,朕要你们一辈子不能再见面,就这样陪朕好好活着,金羽,你和云影的婚期不变,除了不再有实质军权,其他都不变,白灵月,朕也答应你不会找墨家的麻烦,如果你们自杀的话,我就让这个天下不得太平!” “云天,你不是人!”她撑起最后一口气猛然站起來,一根针直直冲着他的喉咙而去。 “皇上!”莲儿本來是紧紧跟在他身后,情急之下一把把他推出去,那根针就扎在了她头上。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有八十根银针,其实还多出來这一根,这是一直藏在她身上的,用于最后自尽的银针,白灵月最后一根针发出去,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看着中针的徒弟,有气无力说着:“自己拔出來吧!这根针沒有毒,也沒扎到穴位上,沒事,我以前有沒有教过你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你就是这么学的!” 云天确定莲儿沒事,逼近她,伸手进去捏她的下巴,说:“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让你活着!” “你在问我吗?刚刚我还在让你杀了我!”她还能笑出來,并且笑得很甜,带着这个她笑扭头去对上金羽的目光,金羽一直在向前移动,但是他手脚都绑着,身上显然也有伤,还差一些才能到她跟前,两个人的目光就在空间里面胶缠,这大概真的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对,不怕死的人都应该活着!”云天放开她站起來,喝一声:“來人,带金将军走!” 她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到金羽,可是伸到最大还是差一点,两个侍卫走了进來,拽住他的腿就把他往外拖,他已经沒什么力气反抗,只是挺着身子,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热烈不舍,也带着愧疚,什么感觉都有,却能让她一目了然,她也沒多少力气了,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但还是在用力说:“你们不要拖着他,你们让他站起來,让他站起來!”直到体力全无,她自己晕死过去, ------------ 嫁娶不须啼 白灵月再醒來已经回到医馆,身上的伤全部都处理好,景郁正坐在她床边抹眼泪,她看着她艰难开口:“这不是还沒死吗?哭什么啊!” “死了倒好,一了百了,省的让人担心!” 据说她是被她自己的马驮回來的,满身是伤不省人事,这一下就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一次失败的弑君行动之后,很多事情倒是都有了结论,白灵月慢慢地在医馆里面养伤,下了几个命令下去,首先是一年之内在整个墨家选出七个天赋好的孩子,准备培养新的七星,再有就是所有墨者解除戒备,深入民间隐藏墨者身份,墨家和朝廷的对抗全面结束,一个月之后,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金羽的婚礼也很快就要到了。 子安送來消息,老巨子的旧宅翻修了一半,勉强已经可以住人,有一天景郁问她:“我们还呆在京城多久!” “到呆不下去为止吧!”她只是觉得她在京城一天云天就一天不会放心,那么她就一定要呆下去。 全城人都知道这是金将军娶亲的日子,长公主出嫁,实在也算一件大事,白灵月自然是躲在医馆里面不出去的,花轿游街很远,也绕不到她们所在的贫民区,只能听到很遥远的吹吹打打的声音,那热闹的场面,她沒有想象,其实这一天早上,那只青鸟又飞到了她面前,金羽写了几个字给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而她心里面并不感觉凄凉,把纸条收起來,把鸟收进了笼子里。 夜色渐渐沉了下來,已经是冬天的天气,即使在南方,寒冷也在所难免,何况她是大病初愈,裹着棉衣坐在院子里发呆,觉得头发紧得慌,伸手拔掉木钗,秀发就柔柔地散在了肩膀上,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想金羽,她只是想要这样放空自己,放松下來把一切都忘记,什么都不想了,就这样呆一会儿。 “你沒事吧!外面冷,进屋吧!”景郁把前面门关了,过來碰碰她。 “你先去吧!我自己呆一会儿!”她眼珠都沒动一下。 景郁也知道她今天肯定是要伤心的,就什么都不说,在院子里给她挂好灯笼,转身进屋了。 她的脑子里交错着一些画面,金羽最后被拖出去,目光还死死地盯着她,她的男人,怎么能落到那么沒有尊严的境地呢?还有吕弈,被致残到那种地步,还活着见她最后一面,甚至是她师兄郑洛,直直倒在她面前……她想起很多人,何长老,常长老和巫长老,聂穹,还有身边的景郁……她任自己胡思乱想,从这里蹦到那里,似乎是停着,又似乎跑得飞快,直到墙外面出现一个声音,很大声地调侃着:“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她一抬头,來人已经跃上了墙头,从人影看是个男人,手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 她一根银针飞出去,來者在半空中用手里的东西一挡,她本來也沒真用力,银针擦着过去了,发出一个撞击的声音,这人也落在了她眼前,云翳。 “云七!”她脑子有点迟钝,倒并不显得吃惊:“这一次又是谁派你來的!” “这一次,确实有点复杂!”他也不理会她的态度,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摆在她身边的石桌上:“这个,是金羽给你的,这个是老八给你的,这个是我给你带來的!”他最后把自己刚刚抱在怀里的酒坛推到她面前。 桌子上的两样东西,金羽给她的是他曾送给她的那枚云家玉佩,云天则把她遗落在牢房里的寒冰匕首还给了她,她沒有碰这两样东西,而云翳带來的那坛酒,坛子上被她的银针划出來的痕迹还非常明显。 “我喜欢这个!”她拍拍那坛酒的大肚子,起身去厨房拿了两个粗瓷碗。 “你有眼光!”云翳给酒开了封,又走到屋檐下面,伸手去拿那个收着青鸟的鸟笼:“我來这里,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宰了这个小东西!” 白灵月从厨房里走出來,正好就看到他把鸟笼摘了下來,手里一只碗顺势就飞了过去,正打在他手的骨节上,自己则在鸟笼落地之前飞身过去接住了鸟笼和那只碗。 “他们不是说你劫狱的时候伤得很重吗?怎么下手还这么狠!”云翳自己揉着刚刚被打到的地方,呲牙裂嘴:“你舍不得这鸟,难道你还想跟金羽联系!” “鸟我可以给你,但是我有条件!”她从容把鸟笼挂好,回身去倒酒。 “什么?”他手还在疼,自然沒好气。 “我要我的自由,我希望除了和金羽联系这件事之外,云天不要干涉我做其他事情,当然,我是不会再造反的,这个他可以放心!”她把酒端起來,一碗送到他面前。 云翳接了酒碗,过去把石桌上的玉佩拿起來在手里掂,说:“把这个东西挂在门口,相当于免死金牌,哪还有人敢打搅你,这东西我们八个人的都不太一样,这世上就这八个,谁要是偷了去才是死路一条!”说完又放下了。 白灵月但笑不语,举起酒碗示意他喝酒,于是他就在她的碗上碰了一下,两个人一饮而尽,才在桌子两边坐了下來。 这酒劲儿很足,一大口闷下去,从头热辣到底,回味却非常甘醇,一点杂味都沒有,白灵月大叹一声:“好酒!” 云翳笑笑,道:“那是,这可是我从京城最好的酒坊搞來的佳酿,不过我听说过,有一种酒叫天上人间,不知道这个酒比之如何呢?” 她看出來他是想逗她说金羽的事情,她就偏不中计,敲敲酒坛,问:“什么最好的酒坊,你这坛酒,是贡品吧!”她当然知道是云天让他來的,金羽不能动这种手脚,最近连叶儿都不敢來看她。 “不愧是酿酒世家的传人!”云翳一双眼睛观察着她的神色:“其实,我们家老八对你的心思,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就算你要那个后位,他也不是不给你的!” “是吗?”她斜他一眼:“我要后位做什么?做皇上得不到的女人,多有意思啊!”说完自己就笑出來。 “真的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家老八啊!那么喜欢金羽,你放心好了,昨天小九还在赌咒发誓跟我说她和金羽不会做真夫妻的,金羽呢?虽然说只是让我把玉交给你,沒说什么?不过你对他也应该是有信心的吧!” “高兴的应该是你吧!”她再斜他一眼:“老八老八叫得那么亲,我倒是一直在怀疑你是不是云家人!”她后來派人调查过云翳,他庶出于五姨太,十六岁母亲去世那一年被赶出云家,原因是他对她未成年的亲妹妹有不轨行为,这些事情当然是家丑,墨家还是查得出來,但是更深入的却查不到了,他长得也不像云家人,云家血脉很强,不论是什么女人生出來的男子,都会继承那个不变的宽而略微突出的额头和高眉骨,他却一点不是,而他现在年届不惑,都未曾娶亲,可以想见他爱的女人真的是他妹妹。 “你调查我啊!”他也预料到了,只是玩笑一般问一句。 她也就是笑笑,忽然又正色看着他说:“你跟云影说,她毕竟是嫁给了金羽,金羽的那个儿子就拜托她了,那孩子我见过一次,很显然是缺乏父母关爱!” “你操心的事情还真是多啊!”云翳白她一眼:“我说,我看着你也不是特别伤心的样子啊!我今天早晨见到金羽的时候,他那样子就是心已经死了,什么都不关心了,你可倒好,什么事都记挂着!” 白灵月闷了一口酒,扭头问他:“云七哥,你是不是特别想听我说一说,我是多么的爱金羽,我可以告诉你,那种感觉,就是看到他站在那里,就想要上去抱住他不放开,当知道他也一样爱我的时候,就感谢上苍到想掉眼泪,人这一辈子,遇到一次这样的感情,就算是不能长相厮守,也应该觉得幸运了,云天总说我和他才是一类人,我从來不承认,但是我跟他有一点确实是一样的,我们都不能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我们身上都背着更重的东西,所以金羽现在可以消沉,我却不能放任自己!” 云翳看着她,眼睛里面的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有点亮,但是什么都沒说,夜里确实很冷,呼出的气形成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两个人仰望着沒有星星的夜空,靠酒取暖。 白灵月收起來刚刚有点认真的神情,笑一下,说:“你想听的我都说了,你也说说你的事情作交换吧!你有多喜欢云影!” 云翳也也笑一下,道:“就是,希望保护她,看着她一辈子都长不大,其实小的时候,小九依赖我比后來依赖柳申更甚,她最小,老八虽然疼她,但是他就是那样脾气,差不多就是我把小九带大的,老八后來知道了我的身世,因为我对小九太过亲昵,才一定要把我赶出云家,又找了柳申陪小九,她才刚成年就把她嫁出去了,其实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爱上一个小孩挺奇怪的,可是直到现在也沒有第二个女人让我那么想守护,离开云家后我还是会经常和小九偷偷见面,她就是这样单纯,认为哥哥就是哥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和她沒有血缘关系,我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最庆幸的就是,我不是她哥哥!” 他真的不是云家人啊!她在心里悠悠地想,不知不觉酒已经喝了不少,目光微微有点晃,而在灯笼的烛光下,云翳脸上的轮廓被放大了一些,她恍然觉得有点熟悉,他的细长眼睛和颧骨的轮廓,竟然有点像……“你父母到底是谁!”脑子里灵光一闪,她忽然大声问。 “你沒查到!”他懒散看她一眼,似乎她早就该知道的:“我母亲自然就是我母亲,我父亲是常弋,你们墨家的常长老!” “什么?真是这样!”她猛地身体前倾盯着他,这一天里难得吃惊了一次,其实她之前也这样怀疑过,但是按照云翳的年龄推算,他应该是在五姨太嫁进云家第一年就出生的,而常长老和他娘似乎是几年之后才相遇,而她刚刚会重起疑心,是因为她忽然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吕弈, ------------ 再不会离开 “真的!”他轻描淡写地扭过头來,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其实我父母,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只是我母亲门第高了些,而父亲只是一个家奴,我母亲因为家族的利益而不得不进云家做妾,父亲因此出走江湖,他们当时都不知道我母亲已经有孕,母亲是进了云家才发现有了我,她就拿我当云家人生了出來,他们可能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面,我父亲也有了妻子,可是他又被派进了云府,后面的事情你也应该可以想到,这样的两个人,加上我长得根本就不像云家人,不清不楚总是难免,最后连我那另外的爹也知道了,可是我爹好像真的是更爱他后來的妻子吧!他只是希望我能好一点,所以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他向墨家隐藏一些云家的秘密,同时向云家提供墨家的情况,而云家则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养大,这事情知道的人真的很少,云家也一直待我不错,但我母亲抑郁而终,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不想留在云家了,小九的事情当然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我不想见到我的亲生父亲,不是恨,就是不想见,可是他临终的时候我还是在他身边,他说他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我和我母亲,对不起他妻子,对不起墨家,可是他终究还是墨者,这一点从沒变过,我一直在等你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告诉你这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瞪着大眼睛听他讲完故事的另一面,眼眶有点热,沉默了一会儿消化掉这个故事,才问:“这么说,你和吕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什么?”这次轮到他吃惊。 “嗯,他是常长老和巫长老的孩子,在吕府里面被折磨长大,连常长老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墨家亏欠了他,我想要补偿他,所以才会不自觉对他好,如果那也是一种爱,我不否认我爱过他,其实如果我真的和金羽和好,以后的日子里我都会觉得自己亏欠吕弈,所以,可能现在也是一种很好的结局!” “他……”云翳酒也喝了不少,忽然被这样一个消息冲击,心绪难平,他竟然曾经有个弟弟,这个弟弟和自己一样,不被亲爹承认,他甚至和他交过手,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其实他还好一点,他至少知道亲爹是谁,大家心里都明白,说是不承认,隐隐地也牵扯着许多,而吕弈根本就沒有这样的机会,心里面长久存积着的辛酸忽然涌了上來,他借着酒劲忽然想要倾诉:“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这个云家人的身份,我宁愿自己就被全天下人知道,是个家奴和姨太太的儿子,沒有什么尊贵的身份,只要我走到哪里都能叫他一声爹,哪怕是抬不起头來做人,我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过穷苦日子,也不想每天存着偷偷摸摸的心思!” 他眼里泛出泪光來,白灵月心里想,他今天來,说不定是想逗她哭出來,结果却是自己先扛不住,她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欣赏男儿泪,举起碗來说:“喝酒!” 云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收起快掉出來的眼泪,和她碰碗,一口闷下整碗,这一次是被酒劲儿冲得,眼眶又有点红。 白灵月看着他的样子,说:“又是一个被墨家亏欠了的!” “你不亏欠任何人!”他喝多了,反倒收起了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头,认真看着她。 她微笑着摇摇头,说:“你叫云翳,你弟弟叫吕弈,你们的名字里面有一个字是同音的,也正是你们父亲的名。虽然好像有点忌讳,可也是一种隐秘的联系,就像我和我师兄,他叫郑洛,我叫白络,其实他们平时都是叫我月儿,但是我师父说之所以要取这样两个名字,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让我们的生命联系起來,就算是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可以替他活下去,所以,我是自己的白灵月,更是墨家的白络,我师兄因我而死,我就必须替他活下去,套用你父亲的话,我这一生也可能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我爱过的人,我也可能不能完全对得起墨家,但是不变的就是我必须尽力做好这个巨子,所以,其实我从來不敢想我和金羽真的有未來,这样彼此铭记,已经很好了!” “你活得可真累!”他忍不住伸手想摸她的头。 她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掉,反问:“你活得不累!” 云翳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沒人活得不累,尤其是我家老八,活得最累,他要死要活打这个江山,纯属是沒罪找枷扛!” 她被他对云天的这个评价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道:“你和我这样的人,还活着真是奇迹!” 他笑够了,凑过來小声问她:“有沒有什么话带给金羽,我可以冒死帮你传一次话!” “谢谢七哥好意了,不过沒必要,我想说什么?他都明白!”她不躲,两个人面对着面对视,说话呼出的白气喷在中间,都能闻到对方的酒气。 云翳不笑了,退回去拿起酒坛,把里面最后一点酒倒进两个酒碗里面,举起來说:“沒有酒了,我也该走了,我要是在你这里过了夜,老八说不定真把我宰了,最后一碗,敬你,让人佩服的女人!” “七哥客气了!”她并不端起碗,只是正色看着他:“最后拜托你一件事,据我所知吕弈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我想要他的骨灰!” “我去想办法!”他又举了一下碗。 她这才端起自己的酒碗,与他相碰,道:“谢谢你,七哥,不管是谁让你來的,我还是谢谢你今晚來陪我喝了这么多酒,以后有用得到我白灵月的地方,一句话!” “一样,以后用得着七哥的时候,也别客气!”两个人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云翳沒忘记到房檐下摘了鸟笼,然后起身就要从墙头跃过去。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从來不走门!”她在他背后大声问。 “聪明!”他立在墙上回头笑。 “最后还有一句话!”她对他喊:“祝你早日让你家小九明白心意,然后给金羽带一个明晃晃的绿帽子!” “谢了!”他一起身就沒影了。 云翳走掉之后,世界忽然变得过分寂静,忽然之间的静默让人感觉诡异,她知道冬夜很冷,可是似乎感觉不到,刚刚喝的酒在体内的作用沉淀了下去,她发了一会儿呆,才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石桌,那上面的碧绿色玉佩此刻显得黑沉沉的,而寒冰匕首则散着冷光。 三天之后,早晨白灵月打开门,一个磁罐就放在门口,她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满满的骨灰,缓缓把罐子抱起來,低声喃喃:“子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金羽和云影结婚之后,云天很快就分封了王爷,除了金羽之外,云五云六也自然有份,云七和云家断了关系,又不在朝中为官,并沒有封号,但云家已经死去的几个哥哥都追加了王爷,由他们的嫡长子继承王位,封了王也就封了封地,如同当年承诺过的,金羽的封地真的在燕城,他虽然失去了兵权,可地位反倒因为这段婚姻提高了,另外云天又封了他的妻子中现在家世最显赫的当了皇后,这个女人的儿子也封了太子,这样,建国的任务似乎就彻底完成了,金羽的封地一确定,云影马上就带着她自己的用人赶往燕城,一方面避开和金羽有名无实夫妻的尴尬,另一方面她也不想见她的八哥,而云影前脚走了,云翳后脚就跟了过去,反正他是來去自如的人,沒人管得了他。 这些事情都并不出人意料,可还是有一些事情出乎意料的,比如白灵月以为,像程彦这样一个已经暴露了身份的墨者,她和金羽已经是这样,自然难以在羽王府里呆下去,可是他竟然奇迹般地仍然留在金羽身边做侍卫长,这样一來,金羽的一举一动她还是一清二楚,她甚至知道云影离开之后,有人张罗给他纳妾,他是怎样板着脸拒绝,而这件事竟然被云天默许了。 墨家巨子白灵月现在的生活很简单了,局势稳定下來,她不再需要处理太多事情,新的七星人选暂时选不出來,她每天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寡妇一样出门买菜料理家务,帮着景郁处理医馆里的事情,闲來无事翻一翻七星留下來的七星书,她自然是不会到任何金羽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仍然留恋生活在和他比较靠接的地方,其实已经沒什么留在京城的必要,可是她不想走,她甚至怀疑自己有一种打一鞭子走一步的个性,好像沒有让她离开的动力她就动不了。 她不走,却有人來投奔她,过年之前灵玉带着已经长成了可爱的小男孩样子的龙槐从燕城跑过來,见到她就搂着她哭了一通,说着:“姐姐你好狠心,这么多年都不联系,连封信都沒有,你在这里这么久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长公主告诉我,我还以为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好好的不就行了,哭什么啊!”她拍着妹妹的背,转头看到龙槐:“哎呦,龙槐都长这么大了,來,让姨妈抱抱,龙槐都不记得姨妈了吧!” 说到了孩子,灵玉也渐渐收了眼泪,说了说孩子,又说了说这些年的情况,灵玉自白灵月南下之后,就住在那个城南的小院里,金羽曾经提出让她到将军府去,但是他们都考虑到阮胜晴会找她麻烦,直到阮大小姐死了,她才以弟妹的身份住进燕城的将军府,自己一个独立的小院,有下人伺候,沒什么事情就是专心养育孩子,倒是沒怎么见过金羽,她得不到堂姐的消息,沒人告诉她也沒处打听,她这些年,就相当于和龙槐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过來了,这一次是云影去了燕城,才告诉她白灵月的情况,她也就马上决定过來。 灵玉是性格极好相处的人,沒几天就和景郁熟络了,龙槐也是被教地很好又很聪明的孩子,但是遗传了龙彬性格里的那种踏实,很是沉默听话,倒并沒让白灵月时时想起自己那个人精一样的女儿,这个年因为有了灵玉的张罗而显得格外热闹,三个女人加上一个小男孩,很充实地过完了这个春节,白灵月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沒好好过一个年了, ------------ 鸩酒 但是这对母子在这里住到过了十五,白灵月还是开口说:“灵玉啊!要不然你还是去投奔羽王府吧!你看在这个贫民区里,我们地方就这么点儿,而且你去那边也是名正言顺,沒人敢说什么的!” “姐姐你嫌弃我们!”灵玉扁起嘴:“我不是來当客人的,你就拿我们母子当家里的一份子,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的,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都沒问題,这样你和景姑娘专心照顾前面医馆的生意就好了,你要是还觉得我们是吃闲饭的,我这里有银子,我可以上街做点小买卖……” “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打断妹妹:“我是为你想,你在这里粗茶淡饭布衣荆钗的,你自小也沒受过什么苦,再说你为孩子想想,他马上就该入蒙学了,你要是在王爷府里,什么条件都好,对孩子的前程也有好处的!” “我不,我不想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也沒希望孩子能怎么样飞黄腾达,我就想跟着姐姐过最普通的日子,龙彬把我们丢下了,我们就和他们再沒有关系了!”她说着就要哭出來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愿意留下当然好了,人多了也热闹,姐姐还希望天天都看着你和龙槐呢?”她无奈,拍拍妹妹的头:“但是你也得去羽王府拜访一下吧!说到底金羽也是龙彬的大哥,你这么多年都蒙他照顾的!” “姐姐,你不是想让我去拜访金大哥,是你自己想知道他的情况吧!”这一次灵玉贼兮兮地笑了出來。 私底下,景郁也偷偷问巨子,灵玉和龙槐都很好,她为什么想要赶他们走,而白灵月,只是摇摇头。 自分开之后,白灵月其实从來都沒有真正担心过金羽,她了解他,明白他重感情不会妥协,但也断定他不是会一蹶不振的人,消沉一段时间之后,是会恢复到看起來正常的,反正事已至此,无法再改变,他会把痛苦压抑到心底,然后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手上的消息,他两个月里面一直过得浑浑噩噩,除了必须处理的公事之外,每天都靠一个人喝酒打发掉晚上的时光,就当大家全部以为羽王不行了的时候,他恢复过來之后的作为,让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扳倒了阮家。 阮家不是老实商人,在战时就偷偷和前朝重臣有联系,私底下做过许多重要的买卖,就是现在也偷偷包藏了一个有利益关系的前朝罪臣,还曾经顶着朝廷禁令,多次趁着战乱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趁机发国难财……许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明实,阮正贤不能不认,其实这些事情,或多或少哪一个大商家都有一点,只是如果单拎出來就感觉罪大恶极似的,阮家很快就被查抄,抄出來财产多得惊人,阮家真不愧是首富,经历了战火竟然还有这么厚的底子,这正是国家建立,威慑大家氏族的好时机,云天做出彻查严办的姿态,最后竟然下旨满门抄斩,阮家彻底垮了,国库一下充实许多,全国的大商人都闻风而动,赶紧向新的朝廷示好,金羽找到这个时机收拾了他想收拾的人,下手稳准狠,大家甚至都不知道那些证据是什么时候跑到他手上的,而且更沒人想到他会掀出阮家來,毕竟他的前妻就是阮家大小姐。 街面上自然是有人议论,这样做是不是忘恩负义,于是阮胜晴和他感情很坏的事情自然就被推论出來,接着关于金羽的各种从前的流言又都被翻出來,当然也包括他和墨家巨子扑朔迷离的恋情,这时候金羽迎风而上,他又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更加吃惊的事情,在云影去了燕城有沒有给他戴绿帽子还未可知的情况下,他自己先出现了生活不检点的问題,他和他身边的一个女侍卫同进同出毫不避人,却连纳妾的意思都一点沒有,,莲儿成为了他公开的情人。 白灵月虽然也很吃惊,甚至有一点点难言的失望,但是她更多是担心,自从知道他把莲儿要到自己身边当侍卫,她就觉得事情很诡异,莲儿显然是云天的人,这个谁都知道,她在他身边,只能是监视他,而他竟然主动要这份监视,也许他把莲儿当成是白灵月的替身,但这也太危险了,而她另外一个隐秘的感觉是,就算是莲儿,他也不会真的和她发生什么?因为那终究不是她,这种错误他不是沒犯过,可她这次是自欺欺人一般想要信任他。 “真的假的,我倒要去看看!”白灵月沒什么表示,灵玉却很是不平:“上个月去王爷府拜访的时候,还是伤心憔悴的样子,这一转眼就找了新欢,而且是莲儿,莲儿这丫头也太沒良心了吧!这种事情都做得出!” 灵月笑笑摇摇头,似乎是随她便的意思。 “姐姐,你怎么能这么镇定,我真的要去看看,你有沒有什么话带给他!” 她还是淡笑,想了一会儿,说:“你告诉羽王爷,阮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叫他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了!” 灵玉说做就做到羽王府去拜访了,她所见到的金羽已经和上一次的大不一样。虽然还是有些消瘦,整个人却已经从那种消极的状态里面走了出來,眼睛里面隐隐带着熠熠的冷光,而莲儿就站在他身后,任谁來都不走,她跟金羽客套了两句,眼睛就看向莲儿,问:“莲儿,你还认不认得我!” “龙夫人!”莲儿微微一低头。 她本來是预备了风凉话的,但是莲儿态度生硬又不卑不亢,她反倒沒话说了,转而对金羽说:“我姐姐让我带了话给大哥!”说完又看莲儿。 金羽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光亮,却完全沒有让莲儿走的意思,直接说:“你说!” 她沒办法,把话带到了,金羽也只是点点头,沒说什么?她就不明白了,姐姐的态度她本來就迷糊,金羽也是这样不咸不淡,难道这两个爱了这么久的人,就这样结束并且走出來了吗? 而就在白灵玉去拜访金羽,为她打探虚实的时候,白灵月也终于想明白金羽为什么会留莲儿在身边,他要让云天放心,让他感觉自己还可以信任,,这确实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題,那么他们两个,就都这样吧! 灵玉是在羽王府里吃过晚饭才回來的,一回來就跟姐姐唠叨:“我看这回是真的,我们说话那丫头就站在旁边,说什么都不回避,晚上吃饭还一起吃,吃过了饭大哥进书房处理公事,她也跟进去,这也有点过了吧!” “好了,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管别人干什么?”她笑笑摸摸妹妹的头。 “哎呀!”灵玉烦躁地挣脱一下:“姐你是真不生气啊!” “金羽他也是正常男人,我怎么能要求他离开我就不要女人了,这也太过分了,再说莲儿本來就很像我,他找像我的女人,我还怎么生气!”她一直轻轻笑。 “这可不是你的论调!”灵玉撇撇嘴,不理她了。 “灵玉,你想回子安吗?我想过一阵就离开京城回子安去,再也不來京城,再也不理这些事情了,你跟我走还是留下!” 灵玉本來是不理她,这一下忽然來了精神,抓着她的胳膊兴奋问:“真的吗?我们回家,真的可以回家!” “嗯,回家!”她拍拍妹妹的脸蛋。 师父的旧宅还沒有整修好,她忽然下了离开的决心,就一心等着那边的消息,只要可以了马上就动身,她并不很清楚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决心,是身边多了灵玉还是金羽和莲儿的事情,总之她不再想呆在这个是非之地,先前想和云天赌气,现在也觉得沒意义了。 这期间叶儿终于获准可以來看看她,灵玉去买菜准备午饭,她和叶儿聊天到一半,忽然问她:“金羽和莲儿,是不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來了,其实一直都是信任他,觉得沒必要问的。 叶儿顿时好像做错了事情,低头抬眼偷偷看她,终于还是点了头,支支吾吾说:“王爷和……和莲姑娘是睡一个房间的!” 她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心里却忽然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金羽,难道还是把这樽鸩酒饮了下去吗? 两个月之后,齐廉送來消息,房子翻修完毕,随时可以入住,她早已经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马上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却又出了状况。 这天早晨打开门,莲儿就正正跪在她的门前,见到她马上伏下身去一拜,道:“徒儿知道愧对师父,但是现在只有您可以救徒儿,求师父出手相救,莲儿來生做牛做马报答!” “出了什么事情,进屋说!”她心里面忽然猛地动了一下。 莲儿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允许她生下來,她想要保住孩子,走投无路只能让白灵月救她,白灵月心里是转了几个弯的,首先说这孩子是谁的,这个莲儿就誓死不说,说是她知道了就不会原谅她,还有这事情云天为什么不管,如果是他放莲儿在金羽身边,莲儿出了事他也该负点责任的,她想來想去沒什么结果,最后对莲儿说:“我可以收留你把孩子生下來,你不说是谁的也沒关系,但是我希望是金羽的,我们马上就要回子安去,你就一起吧!” 莲儿再次给她跪下了, ------------ 回家 已经是草长莺飞天气转暖的季节,墨家巨子带着三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回到家乡子安,却并未如计划,住到修葺一新的乡间老宅去,而是在她家的酒坊落脚了,酒坊已经重新开工做起了生意,一进院子就能闻到酒香,大家对东家小姐的回归当然高兴,尤其还带着玉小姐,很有些团圆的味道,回到家灵玉也活跃许多,好像又找回了少女时候的娇憨,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一切都沒变过。 龙槐被送进了黄琮的书塾,灵玉开始着手照顾这一大家子人,也帮忙照看酒坊的生意,先前倒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才能,也是回到了家心劲儿足,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 景郁之前來子安,仅限于跟着师父拜访老巨子,这一次是要定居,自然沒有靠着巨子吃饭的道理,着手准备以她的医术养活自己,酒坊旁边的房子沒有空出來的,再说医馆离酒坊太近也不是回事,白灵月帮她找了一个稍远一点的店铺,是黄家旧宅沿街的一间,黄琮用不上,连钱都不好意思要就给了她们,她早就给医仙谷的师兄弟们传了信,要他们运药材过來,药材送到再简单打理,医馆就开了起來。 白灵月抽空去看了师父的旧宅,修整好的房子看起來沒什么?但实际上坚实不少,再住上几十年沒问題,她一直等着这房子修好才回來,回來了却暂时并不想过來,新的七星选拔仍在继续,她想要等到七星选出來,莲儿也生育完了再说其他事,她将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属于郑洛的玉佩埋进了他的坟墓里,心里默默跟师兄说:“哥,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我下半辈子都守在这里,能不能赎罪呢?” 而吕弈的骨灰她埋在了院子地底下,墙根下与师父师兄的墓成对角的位置,但并沒有立墓碑,她用手一点点把土填平,手掌展平了覆在上面,低声说:“子棋,现在终于安静了,我很快就会來陪你!” 她前脚回到子安,后脚朝廷就专门拨款要求子安建一座祠堂,再在城中心建一个大牌坊,说是子安这个地方经历了太多战乱,牺牲了太多将士,要用这种方式抚慰忠魂,祠堂建得慢,位置也在城边上,牌坊却是很快就立起來了,就在最热闹的主街中心,那上面云天御笔亲书四个大字:往事泉涌,白灵月提着刚买的菜,抬头看着那个被人们交口议论的牌坊,心里面不禁苦笑,云天对她,还真是不依不饶。 她并不在意就走了过去,转头向另一边看着自家原來的酒楼,沒有转卖给别人,自然沒有开张,最近有人來问她酒楼还要不要,如果白家不要了,后面有人等着买,为什么不要,白家做酒楼生意也是很长时间了,她心里打算着什么时候把酒楼开起來,反正现在沒什么事情,开起來了交给底下人打理就行,以后事情多起來说不定就顾不上了。 于是回到酒坊吃午饭的时候,她就把这个打算和大家说了,酒坊里面的师傅伙计当然都非常开心,马上赞成表示愿意帮小姐把酒楼开起來,第一个提议就是把那块天堂居的牌子取下來,重新把白家酒楼的牌子挂上去。 “我觉得叫天堂居也挺好,不麻烦了,找个人把那块牌子取下來重新油一下就行!”她笑得非常自然。 “小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小李带头,大家都附和她,也沒人想到她是怎么想的。 “对了,小李哥,这酒楼开起來,第一任掌柜我可是不敢交给别人,你就当帮我一把吧!酒坊里的事情我看交给灵玉也可以了,你可得帮我打响了第一炮!” “这还有什么说的,小姐一句话的事情!”小李用他的独臂拍拍胸口:“小姐您回來了可真好,大家做什么都有劲头有奔头!” 他这样一说大家又都附和着说这段时间的开心,夸完了她又夸玉小姐,一片热闹,而白灵月马上注意到坐在她身边的莲儿一直低着头不出声,也不吃菜,一副有些内疚的样子,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徒弟碗里,说:“怎么了?又胡思乱想什么呢?整天闷闷不乐的对孩子不好啊!” 莲儿偷偷抬眼看她,小声说:“师父,你对我太好了!” “说什么傻话,都说你像我,我怎么不觉得自己有你这么别扭!”她拍一下她的后脑勺,笑出來。 形势稳下來,子安的人口开始回流,一些逃出去的老居民纷纷迁回來,加上朝廷的扶持政策,也有外地人跑來定居,毕竟,如果不打仗的话,子安真是个很不错的城市,城里面几个大酒楼都重新营业并且生意很好,白家酒坊的生意也就越來越好,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白家酒楼终于顶着“天堂居”这个名字重新开业,从楼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酒帘,写着“白家老店”四个大字,就和朝廷立的牌坊遥遥相对着,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开张第一天酒是免费的,自然客人多得不行,人声嘈杂热闹,小李在下面來來回回招呼着客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热情的笑,白灵月站在二楼包间里面凭栏而望,一眼望到的就是那个牌坊,现在已经是仲夏季节,路边和商铺门前都种了植物,绿叶肥厚花朵鲜艳,这个城市如此迅速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好像还是从前那一个,并未发生过那么多故事,而她还是倚在栏杆上的酒楼主人,是多少年之前,那时她整日穿着男装,就好在街上打抱不平,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子安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呵呵,果然是往事泉涌,云天还真是可以刺激到她,但是她不能让自己陷入回忆,然后难过到不能自拔,那么云天就达到目的了,她不能让他得逞,子安曾经是她不敢面对的地方,而她既然选择回來,那么就会让自己好好生活下去。 她正在一个人发着呆,身后包间的门却被轻轻扣了几下,她打开门,黄琮站在门口拱着手笑道:“白老板,恭喜了!” “黄兄真是会开我玩笑!”她侧身把他让进來:“你也來讨一杯酒吗?那小妹可得拿出白家百年陈酿招待!”回來这段时间,她和黄琮走动也算频繁,已经是兄妹相称了。 “不敢当不敢当,你也知道我不善酒力的!”黄琮自顾坐下:“你还真是能干,才回來这几日,白家往日的兴盛就又回來了,不像我,什么都不行!”说着就饮尽了白灵月倒在他杯子里的酒。 “你这是有意嘲讽我,你们读书人从來就是看不起做买卖的,当我不知道!” “不不不,我是真心觉得惭愧!”他把玩着手里的骨瓷酒盅,趁着一点酒力,问:“灵月,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很多次说,如果我们能再次在这个酒楼相遇……” “黄兄,你觉得景郁如何!”她意识到了他下面的话,马上打断。 “景姑娘医术高超妙手仁心!”黄琮并不坚持自己的话,顺着她的说。 “就这样!”她笑了笑:“我可是听说,你的学生都快要把她铺子里的山楂和冰糖吃光了!” “顽童性劣,总是叨扰景姑娘,我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黄琮起身拱拱手,酸腐劲上來,总是让人难以招架。 白灵月也同样觉得好气又好笑,转而说:“那么我妹妹灵玉怎么样。虽然她是守寡,还带着孩子,但是绝对是个好女人,又很能干,肯定帮得到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琮曾立下重誓,此生非你不娶。虽然我知道现在我配不上你,但是我也不会违背誓言娶别人!”他摆出读书人的硬气劲,一样是酸得可以。 左躲右躲还是让他把这个话说了出來,她暗暗叹气,说:“黄兄你先不要说这种话,我希望你娶亲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你应该找个好女人好好把这辈子过完,不要说这种话增加我的内疚,而我这辈子不能再嫁人了,我的心里已经够满了,再嫁人我自己先要撑不住!” 黄琮看她的眼神本來有点躲躲闪闪,这一下定在了她脸上,想了一会儿,忽然自嘲地笑一下,说:“我这样落魄样子,哪里有女人肯跟我!” 白灵月觉得他是在说给自己听,可是又觉得是多心,最终是什么都沒说,只是又给他添了杯酒。 白灵月有心撮合黄琮和景郁,是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点不一样,于是就试探试探,黄琮不搭茬,但态度迂腐得不很正常,景郁闻出味來则直接拍着桌子跟她说:“你别把什么男人都往我身上拍,你自己不要的就想给我,想得美!” “你就因为他和我有过婚约,所以不想要!”她好笑。 “才不是,我听他说一句话回去牙酸半天,嫁给这种人沒几天就咬不动豆腐了!” 景郁这话说出來,白灵月还沒怎么样,灵玉先在一边笑了出來,给她递眼神示意她说得好,白灵月也哼了两声,说:“他……哎,沒看上算了,你自己随便吧!” 灵玉出去忙了,景郁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巨子大人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拿抹布擦了桌子,又把抹布涮好了晾起來,完全沒有再说什么的意思,眼看着她就要开门出去,才一个忍不住,问:“你沒什么要说的了!” “还说什么?难道让我给你准备嫁妆!”白灵月绷着笑打开门。 景长老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耍了,抓起桌子上一个东西,看也沒看就扔了出去,可怜景郁的功夫也就是个一般情况下能自卫的程度,巨子大人轻轻松松接了飞过來的点心,回头对她说:“谢了!”说完赶紧闪出房间,不忘把门关上, ------------ 最后,最初 这是新的政权建立的头一年,各方各面都有一种百废待兴的感觉,朝廷几次颁布减免赋税等宽松的政策,给百姓安居乐业创造条件,民气一片欣欣向荣,连白灵月都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或者说是侥幸,她希望云天可以把这种局面维持得长一点,好日子总是多一天是一天。 不知不觉秋天就來了,天高云淡,风开始变得凉爽,树上的叶子黄了还沒有落,各个长老送來消息,他们遴选出的新七星的人选已经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送來给巨子亲自把关,莲儿的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景郁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定期给她检查,开了补药给她吃,而她自己则一直都非常安静,白灵月特别留意过,莲儿甚至沒有向外发过任何信息,她不是不奇怪的。 在距离莲儿正当的生产时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墨家十大长老终于为了新七星的出现而再次聚首,十大长老现在清一色是三十岁左右的人,再沒有上年岁的,白灵月穿着巨子的玄衣,戴着戒指,站在乡村老宅的院子里,对面前的长老们和他们带來的孩子说道:“今天这件事,我应该先向整个墨家道歉,七星作为我们墨家的王牌,本來是代代传承的,但是由于我错误的决定,七星在同一个行动中全部殒命……” “巨子,你不要说这些了!”程彦在下面打断了她。 其他人马上应和,大家都不想听她自责下去,她也只好接着说:“现在沒有七星了,我决定亲自培养新的七星,请大家放心把你们选出來的孩子交给我,我会让他们成为不可战胜的力量!” 接下來她一个个地看他们带來的孩子,除了景郁之外,每一个手下有墨者的长老都带來了一到两个他麾下墨者的子女,已经经过他们的精心挑选,都是身体条件非常好,脑子聪明性格又稳重的,如果巨子选不中,他们也可以收做自己的门徒,白灵月最后留下了六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安排在先前已经收拾好的厢房里住下,另外马前带來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她什么也沒说交给景郁照顾,这样这次集会就算是完成了,她也不再端着巨子的架子,边走向厨房边说:“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下厨我们好好吃顿饭,我带了两坛好酒过來!” 众人齐声称好,这时候门外忽然传來急促的马蹄声,酒坊里只有当过兵的小李会骑马,他独臂揽着缰绳,在门前勒住马自己也险些掉下來,不管不顾大喊着:“小姐,景姑娘,莲小姐情况不对,你们快回去看看,可能是要生!” “什么?”她只用了瞬间发愣,马上下命令:“景郁你骑我们骑來的那匹马先走,我和小李随后就到,马前你带來的孩子你先照顾一下,齐廉看顾好剩下的孩子,厨房里酒菜都是现成的,大家自己动手吧!”说完一跃上了小李的马。 景郁领了命令就先走了,她们骑來的那匹马脚力好一些,她一个人骑也更快,白灵月和小李这匹马跑得不够快,到达酒坊的时候,孩子的哭声已经从里面传了出來。 “怎么样!”白灵月奔进里面带起一阵风。 “还算顺利!”景郁已经给孩子擦洗了身子,用小被裹上。 床榻上,莲儿刚刚生了孩子,头发贴在脸上几缕,气若游丝,微睁着眼睛望着她,白灵月接过孩子抱到她身边,说着:“看看,这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 “师父,我……”她似乎想说话,张开了嘴却沒有声音,表情非常痛苦,完全不同于刚生过孩子的那种虚弱。 “景郁,怎么回事,不是说顺利吗?” “她下身一直在流血,止不住!”景郁沉着脸,说得非常冷静。 “怎么会这样!” “中毒,食母草!” 她这才低下头仔细看着这个孩子,也才意识到这个孩子早出生了一个月,可是一点不比足月的孩子瘦小,甚至更健康的样子,食母草,这种毒可以下在怀孕的任何时期,有把母体的精华转移到孩子身上的作用,也会相应提前产期,而最重要的,就是生过孩子之后母亲会死,孩子一旦降生,就再沒有补救的办法了。 白灵月缓缓抬起头,盯着景郁,景郁本來还有点糊涂,但也马上就明白过來,大叫着:“不是我下的毒,我就算再不喜欢她,还不至于对一个孕妇做手脚!” “我知道不会是你,但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不可能一点都沒察觉吧!” “她前一阵确实有点虚弱,我也奇怪以她的身体,不至于有那样的反应,可是我问她她也不承认啊!今天赶回來我再问她,她才说她吃过食母草,这时候说什么都沒用了!” 白灵月站起來把孩子交给景郁,又回到床头握着莲儿冰凉的手,问:“是云天下的毒,是吗?” 莲儿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眼睛睁得很大却空洞沒有焦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微微起身,非常费力地,终于还是点了头。 “你真傻啊!你真是比我还要傻!”她俯身抱住她的徒弟,真气缓缓从后背注入,她想让莲儿好过一点。 “师父,我……后悔……”莲儿挣扎着最后的力气,努力吐出这几个字,身子在她怀里一沉,就再也醒不过來了。 她从來也想不到,有一天连莲儿也会让她掉眼泪。 莲儿沒有亲人,丧事很简单,草草下葬了,她们赶紧买了只有奶的母羊喂养孩子,带着这孩子住进了她师父的老宅,一个院子大大小小全是孩子,她从此开始了真正的隐居生活, ------------ 番外之景郁(一) 本文的正文还有最后一章,沒有结束,番外发生的时间刚好在两章设定的时间之前,所以插在这里~~~ 她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师父到家里面來给久病的父亲看病,药开好了母亲问诊费多少,师父说她要他们的大女儿,父母很痛快就答应了,家里面五个女儿,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所谓,后來她问师父,为什么要她,师父说:“我在门缝里看到你,觉得这丫头性子应该直,心也够硬,对我的脾气!”她的师父巫神医,就是江湖盛名的医仙谷谷主,这一年她十一岁,相当于被卖进了医仙谷,从此就和家人断了联系,生命也因此而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在医仙谷里,她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不是最有天分,也不是最喜欢医术,但是她最得师父喜爱,沒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对脾气,全谷上下都知道师父是个怪人,入谷沒多久,她就听师姐说起师父年轻时候的情事,其实所有人都不太清楚,师父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两个人不在一起,传说有一个孩子,不幸早夭了,又有人说师父和吕晋关系不一般,差不多每年都会往吕家跑一趟,那样一个弄权的奸臣本來是遭江湖人唾骂的,师父却几十年如一日地交好,小辈们喜欢偷偷说这些事情,但是那些亲眼见过些事情的老人,却都三缄其口,景郁那时候年幼,不大参与讨论,也不大想这事情。 她十二岁成了师父的关门弟子,这年冬天就被带到墨家,结识了英武的郑洛和俊秀的白络,巨子大人的两个弟子,彼时三个人年纪差不多,两个人拉着她教她拳脚,那时她明白了,她未來的使命并不是继承医仙谷,而是继承师父在墨家的位子,那一年她沒有见到师父的丈夫常长老,可是她既然是进了墨家,就总会有见面的机会。 十三岁这一年,师父有事逗留在京城,她只身前往子安拜见巨子,这一次她见到了常长老,但是沒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她同时见到了后來困住了她许多年的那个男子,聂穹,他是郑洛在江湖上游走带回來的,据说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那一年二十出头的聂穹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带着江湖少侠的一种锐利气息,对在场所有人爽朗笑过,单膝跪地说:“我愿意加入墨家,从此以后对巨子惟命是从死不旋踵!”其实墨家上层引领江湖中人进入墨家是很平常的事情,据说师父就是常长老带进來的,所有人都要说这八个字,可是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这八个字有这样清晰而沉重的力量,那一年她毕竟是年纪太小,他,不可能注意到她,可是这颗种子在她心里面埋下了,便在寂寥的岁月里生了根发了芽。 这颗种子其实她自己并沒发现,自从做了师父的关门弟子,在医仙谷中的时间并不多,倒是在京城多些,她每日接触的各色人等不少,美的俊的器宇不凡的也时常有,对好的东西要欣赏,她以为那都是一样的,那一次初见之后,墨家徒增了许多变故,郑公子出走,老巨子病逝,白公子主持墨家却一定要等郑公子回來再定夺巨子之位,她再也沒有见过聂穹,偶尔想起这个人,或觉得是很奇怪的感觉,可也沒深究过,不过那时候,她学医多年,倒是已经察觉到一直以男装示人的白公子是女子。 这期间曾经有一次,师父忽然说要外出几天,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她,走的时候神情很不对劲,回來更不对劲,她是性子很直的人,也有着正常人的好奇心,但是她在师父身边,一直是很沉默的徒弟,师父不说的她从不问,可是后來想想,,那次师父应该是去找常长老了,而两个人一定又是不欢而散。 与聂穹,再次见面却是五年之后,常长老忽然病倒,巨子急令师父赶往燕城,京城的事情就交给已经成为了长老的聂穹,她从未见师父那样紧张过,匆匆把事情交代下了,带着她就上了马,她与他未说上一句话,但是从他的目光里面,她看出他根本不记得两个人之前见过。 真正让她震撼的,是这一次燕城之行,师父从來沒有亲口跟她提过常长老一星半句,她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这样浓烈执着,两天两夜沒有歇脚,从京城一路奔到燕城,她下了马几乎站不住,而五十多岁的师父扔下马直接往里冲,四目相对的一刻,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了两个人,可是这两个闹了一辈子别扭的老人,见面才沒几天,又开始吵架,这些事情师父是从來不跟她道明原委的,其实也不是吵架,两句话不对头,马上进入冷战,从两个人驾轻就熟的情况來看,应该是一直如此。 终于有一天,师父带着她來到巨子的小宅,并且发誓再也不踏进常长老居所一步,于是更让她震撼的感情展现在了眼前,巨子和金将军,她从來沒见过两个人能这么相爱,事实上她后來也是再也沒见过,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才和白灵月熟悉起來,那时候谁都不知道,两个人以后要相扶着走过那么多事情,成为最亲密的伙伴。 那时候她偷偷想过,如果能有一个人,与她像巨子与金将军那样,她会觉得此生无憾,在这件事情上她是羡慕白灵月的,巨子第一眼看中的男人同样看中了巨子,可是她第一眼看中的男人已经不记得她了,但即使是这样的两个人,竟然还是要分开,当她看到巨子抱着孩子登上马车,金将军送了三日终究是要分离,又想到师父和常长老这一生,心里面仍然在向往,哪怕最后是要为这份情死的,也想要尝试一次。 “丫头,你喜欢聂穹,是吗?”在马车里,师父忽然问她。 她一惊,红了脸,还是不得不点头。 “他不是你的菜,如果可以,丫头,为师希望你一辈子不要碰感情这东西!”师父说完这一句,就又不说话了。 她想要追问为什么?可是似乎,她已经有了答案。 得知常长老病逝,师父很快就进入了衰竭,她探了师父的微弱的脉息,就明白沒有回旋的余地了,竟然就这样追随而去,感情,究竟是一种多么热烈的东西,她伏在师父床侧,自觉地保证着:“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好这个长老,不辜负您的期望,谷里的事情师兄师姐们也一定会处理好,您就放心吧!” 而师父微微张开眼,对她说的是:“丫头,别委屈了自己……”这是师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 番外之景郁(二) 师父过世之后,巨子带着聂穹赶赴战场,她除了照顾萱萱就沒有其他事情,生活的空虚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想念一个人,而这个人往返于战场和峦城之间,沒多久就和她见了面。 “景姑娘你也不用每天闷在房里,尽可以出來到处看看。虽然这峦城距战场太近,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但是四周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巨子特意让我嘱咐你别闷坏了!”聂穹在酒楼上如是对她说,小包间在楼上临着街的位置,桌子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哪里,我也不大喜欢游玩,现在照看着巨子的女儿,偶尔能帮街坊四邻看看病什么的,挺好,叫巨子不要惦记!”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心里跳得像打鼓一样。 “巫长老的弟子,果然是妙手仁心!” “聂长老真会说笑!”她不可能沒脸红。 聂穹长她许多岁,又在江湖上行走了许多年,她是怎么回事,他一眼就明白,却绝不点破,只是对她愈加温和有礼,纵使大风大浪过來的女子,也很可能扛不住聂穹那几下子,何况是初出茅庐的景郁。 可是他只是对她态度很好而已,谈不上有好感的暗示,她是沒能力看透他,也拿自己沒办法,只能,相思成灾。 相思成灾,她觉得更有理由相思成灾的人是巨子,她,应该是非常牵挂金将军吧!可是她怎么还能跟他打仗呢?那时候她和所有人一样不理解巨子为什么一定要忽然转变立场帮助南方,她更不能理解,她怎么能够狠心把那个孩子打掉,她赌气不给她开药,结果让她后悔莫及,白灵月竟然会那样伤害自己。 白灵月对她的影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从來沒把她当成过榜样,她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可是她一直跟在她身边,眼睁睁看着她为墨家毫无保留地付出,她对别人的心软,对自己的心狠,不走到绝境不知道回头的个性,都让她深深震撼,一个人,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 所以在聂穹來找到她,跟她说希望她可以把巨子的打算告诉他的时候,她第一次有勇气抬起头來直视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巨子毕竟是年轻,我怕她什么事情考虑不周坏了大事,特别是她对吕家姐弟的态度,我已经觉得不妥……”他这样解释。 “是吗?那你自己去问巨子好了,巨子是通情达理的人,又信任你,不会不说的吧!” 聂穹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爽快回答:“好的,那我就直接去问巨子好了,景姑娘在吕府里面还住得习惯吗?” 话題忽然转开,他声音也忽然变得温柔,她又不敢看他了,低头答:“很好!”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怀疑了他,可是这个人在她心里埋了这么久,并不是一点怀疑可以拔除的,偶尔巨子拿她开玩笑,她还是免不了面红心跳。 她问过白灵月,为什么信任聂穹,回答是他是师兄的朋友,她信师兄,也就信他,她也是知道白灵月和郑洛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是因为这个信任聂穹实在并不可靠,巨子不去查他,她却动手查了,毕竟她回到了京城她就是这一方的长老,那个棱儿直接受她命令,如果白灵月都不怀疑聂穹的话,把这个人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景郁,其实是更沒理由怀疑他的,可是她还是问了棱儿:“你应该是会察言观色的,聂长老对吕淑娴是真是假,你判断不出來吗?” “长老,其实我觉得聂长老是挺认真热情的,每次看吕大小姐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只是吕大小姐沒对他太正眼看过!” 不一样是什么样,她想要知道:“下一次聂长老拜会吕大小姐的时候,你想办法知会我一声,我就去看一眼!” 后來她想起自己的这一系列行为,似乎是在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尽快死心,她不想逃避他对自己无意又时常挑逗利用这个事实,她想要的是正确的结束,她去看了那个眼神,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聂穹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她一定不会像吕淑娴这样爱理不理,更不会像巨子这样放手离别,而第二个念头就是她不要再喜欢他了,不仅仅因为他喜欢别人,更因为他既然能看得上吕淑娴这样的女人,就证明他不值得她喜欢。 可惜这样想想很容易,真的要狠下心來忘记一个人则很难很难,那段时间她长久保持的平静外表之下翻滚着什么样的心情,连白灵月都不知道,就在白灵月和吕弈开始不明不白,勾引了吕淑娴又逃跑那段时间,她心里面的挣扎沒人知道,她似乎是有些恨他,但恨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师父说的沒错,感情这个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 她偶尔还是能见到聂穹,还是不能平静面对他,她不知道结束是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定会有一个结束,他來找她撕破脸的时候,她就以为那是结束了,他冲进來怒视着她,问:“我和淑娴的事情,是你告诉巨子的!”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查你,若不告诉巨子,我查你做什么?”她面对他愤怒的脸,反倒是平静了,从心底涌出一丝狠意來,似乎在说,好,这一天终于來了。 “我跟什么女人在一起,是我的事情,她凭什么干涉!” “凭她是巨子啊!墨者对巨子惟命是从死不旋踵,这个你很清楚,难道你觉得这个事情墨家不能管吗?” “那么她白灵月嫁给金羽的时候跟谁商量过,得到过谁的许可!” “她是巨子!” “她是巨子,如果不是郑洛让给她,她会成为巨子,你知不知道郑洛为了她牺牲掉多少,她竟然沒心肝地嫁给别人,还有她现在和吕弈的关系,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可怜郑洛还为了她赔上命!” “为朋友抱不平吗?”她冷笑一下:“我可以同情你,可惜我是巨子的朋友,沒法认同你,你以为谁都愿意做这个巨子吗?巨子为了墨家牺牲多少承担多少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同样冷笑:“真沒想到白灵月还有这样收买人心的功夫,也对,她连淑娴都沒放过,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别急着为她说话,还是自求多福,小心哪一天就被你的巨子给卖了!” 可以了,她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也不会牵挂这个人什么?在气头上她相信这一页彻底翻了过去,她彻底结束了自己这段无望的单恋,可是沒几天,当她再次想起这段对话,竟然理解起他來,他不是不忠于墨家,只是不喜欢害郑洛死掉的白灵月,那是他生死之交的兄弟,真的是可以理解的,这是怎么了?她实在懊恼自己,他已经露出了那样的嘴脸,怎么还会替他开脱呢?她已然不能原谅自己了,但是她沒有想过自己真的会有一天亲手杀了他。 白灵月的匕首逼向他颈间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巨子心软了,她在白灵月身边时间久了,知道她根本就下了不了手杀他,于是,她拿起剪刀冲了过去,她不会多少武功,可是身为医者最清楚什么地方一击致命,她沒有慌乱沒有手软,非常成功杀死了她平生杀掉的第一个人,她爱的第一个男人,看到聂穹倒下去,她只有一瞬间的吃惊,接着就觉得这似乎是注定的事情,她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一个结束,才真正决绝。 在聂穹死后,她反复想那一刻的自己,其实如果换一个人,同样的情况,她也许是下不了手的,正因为是聂穹,是这个害她矛盾自责辗转难安的男人,她才会如此的义无反顾,这样,是爱吗?她明白不论是师父还是巨子,她们都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所爱之人的,也许这就不是爱,只是年少的一个梦幻,梦醒來发现现实太残酷,索性把梦打碎得干干净净,可是这时候的她,明明白白觉得,自己这一生,难以再爱其他人了,又或者,她天生就是对别人硬得下心肠的人,和巨子正相反。 她真正发现自己心肠硬,是杀掉吕淑娴的时候,当棱儿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就决定杀了吕淑娴,蓝岑彻底断了,任那女人在毒发的时候怎样求她,都无动于衷,她是亲眼看着吕淑娴用刀剖开自己的腹腔,挣扎许久才死的,呵,这是怎样的狠心,巨子一定是做不到吧!她终于想起师父收她为徒的理由,性子直,心也够硬,,果然是硬的,她想,她是对自己有信心,可以完成答应了白灵月的事情,一直跟着她,杀掉她不忍杀掉的人。 从此她就真的像随身的丫头一样跟在了巨子身边,心无旁骛,看她开心也看她伤心,看她艰难走着这条路,看她为了墨家还一笔笔的债,看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上绝境,特别是念萱死在自己身边之后,她已经认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巨子,她们已经成为了最好最亲密的伙伴,无可替代的互相信任,很多次白灵月都在冒险之前把墨家托付给她,巨子这个位置,她沒想过,也对自己沒信心,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接受她的嘱托,那么多凶险的事情,她也曾想,但凡哪一次巨子不能回來,会怎么样,她能担得起墨家的重担吗?也许船到桥头她也可以牺牲那么多,思虑那么多,但是她的万幸或者是白灵月的不幸,她只是一次次医治好她遍体鳞伤的身体,然后再跟着她一步步走下去, ------------ 番外之景郁(三) 万事尘埃落定,她跟随她回到子安,以为从此以后就是一成不变的安静日子,两个人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可是她错了,她想不到白灵月竟然想把她嫁出去,更想不到,她的生活里,会出现黄琮这样一个人。 她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巨子和这个人有过婚约,两人在很早以前私交还不错,而且他的命也是巨子救下的,所以白灵月才会借黄家的房子给她开医馆,她认识了黄琮之后,觉得他如果真的和巨子在一起,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金羽吕弈那都是什么样的人物,配起巨子來还显得勉强,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而且他那副酸文假醋的样子她也看不上,年岁不小了,就因为沒结过婚,一张口就是小生怎样怎样,和她说话就沒敢抬眼看她一眼,拱着手簌簌索索的,好像谁欺负了他,一两句话的事情,放在他这里十句八句说不明白,绕來绕去不知道什么意思,不和他说话还好,说上两句就觉得牙根酸,要命的是他那个房间里穷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竟然还要取个名字,在门口贴着用小篆写的“憨墨斋”三个字,那字体拗得生怕谁认识。 她和白灵月说这些的时候,并沒意识到这根本是不关自己事情的,干嘛这么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呢?白灵月沒点破,只是淡淡说:“黄琮有黄琮的好,你慢慢就知道!” “谁要慢慢知道!”她并不知道她的样子有点矫情。 黄琮有黄琮的好,她还是沒看出來,这人本來就迂腐,对底下的小孩子们就更是迂腐至极,沒听他说过一句顺溜话,孩子们也不怕他,有时候在课堂上就吵闹起來,她在医馆里都能听到,不过……他倒是不喜欢拿戒尺吓唬孩子们,医馆的后门和他的院子是连着的,她自从医馆步上正轨就难以再回酒坊去吃午饭,黄琮把厨房让给她,自己在院子角上搭了个炉子,她这才发现他做的菜就是放了盐的白水煮菜,实在不知道他怎么咽得下,立刻站起身來再去炒个菜,两人从此在一张桌子上吃起了午饭。 再后來她实在不能忍受在酒坊住下去,酒味太重了,她一向是不胜酒力的人,睡一夜下來,醒來的时候反倒比睡前还不清醒,于是就在一次午饭的时候向黄琮提出再跟他租一间空房住下,也方便打理医馆,黄琮的反应让她有点意外,只见他拱起手來道:“小生明日就找些工匠來,把这院子一分为二,景姑娘尽管住下,莫要提租金的事情,小生每日吃姑娘一餐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嘶~她偷偷抽了一口凉气,看了看这个院子,一分为二,真有想象力:“筑墙就算了,我也不是信不过黄公子!”她努力笑着。 “这不是一个信任的问題,事关姑娘名节,不得不慎!” “我们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个,如果这事关黄公子的名节,你就找人筑吧!”她吃饱了:“哐”地放下碗留着让他洗。 黄琮因为筑不筑墙的问題挣扎了许久,最后竟然跑到酒坊去问了白灵月,白灵月忍着笑问他:“你为什么犹豫!” “我是觉得应该筑,毕竟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会有人说闲话,可是我又觉得如果筑了墙,景姑娘会不高兴……”他和白灵月说话,酸气总算少一些。 “那么你是觉得你的名节重要呢?还是让我们景姑娘高兴重要!”狡猾的巨子在这里偷换了概念,暗自得意。 “这……自然是名节为大,我也是为景姑娘考虑!” “我的建议是,黄兄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尤其是未來!”白灵月一个沒忍住,还是逗起他來。 黄琮立马憋了个大红脸,说不出话來。 她看到预期效果,也就作罢,拍拍他的肩膀说:“以黄兄的个性,会跑到这里來问我,就说明你已经有了倾向,不是吗?” 她说得高兴,他却忽然愣住,接着非常慎重地向旁边移了一步,又站定。 “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男女授受不亲!” 白灵月瞬间有一种揍他一顿的冲动,让他知道男女授受之后是什么后果,但是转念想到把这么个人交给景郁去修理,实在是妙,动手的冲动就消了。 墙确实沒筑起來,所以景郁也愈发发现黄琮其人是多么的……欠打,这一日她刚刚出诊回來,就听到学堂那边有衙役过來收税,自己也就到里间去拿钱准备着,只听到那边黄琮的声音:“这是三个月的税款,您收好!” “就这些!” “这是按朝廷规定的数目交的啊!一文不少!” “黄先生是糊涂了吧!怎么是三个月,明明该是四个月!” “衙役大哥休要拿小生玩笑,年初朝廷刚刚颁发的收税制度,按季度每三个月交一次,小生记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前也是交在了您手上的!” “怎么着,你这意思是我搞错了,你这是抗税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衙门去法办!”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摆明了是想要好处,景郁听不下去推开后门进院子,摆出一脸的笑,说:“衙役大哥,來收税啊!给,这是这个季度的,我刚才听说要交四个月的,那是不是说下个月的也一起交上,那您可得给我们写个字据,还沒听说要提前交税这么一说的!” “呦,景姑娘,您这就住进黄家院子了,我怎么沒听说两位办喜事啊!”衙役其实也知道今天这竹杠敲不成了,她后面是白灵月,而白灵月是不能惹的主儿,只能顾左右言它,讥讽讥讽。 “你……”景郁还沒反应,黄琮先出了声。 “衙役大哥,咱们太守夫人的体虚之症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前些日子开了副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你帮我问一声,要是不见效我再去看看!”她倒不急,悠悠说着,轻轻笑。 衙役明白了,就算不靠那位神秘的白家大小姐,这个景姑娘照样不好惹,讪讪笑着说:“景姑娘开的药,必然是药到病除!” “那么衙役大哥也可以在巡夜的时候,到景郁这里來讨副药,看看能不能治好你这个欺下瞒上欺软怕硬的病,顺便还可以看看,我和黄公子是不是清白!”她故意瞥了他一眼。 “你这是……”衙役摸不准她的意思,偷偷抬了头。 “黄公子,我听说一个书生半个医,说得太深了你怕是不懂,巴豆总听说过吧!可巧我师弟刚刚给我送來了一批上好的药材,我正不知道这子安城里哪一位上了这么大的火!” 黄琮不想笑,但是唇边还是沒能完全憋住。 占便宜不成,反倒被奚落了一通,衙役收了钱赶紧走了,景郁是知道巨子有回乡下的打算,有意在这城里竖起自己的威信,免得日后事情麻烦,所以本來也并不是争尖的人,最近做事却处处要占上风,几乎要把这城里的医者都得罪尽了,打发个小吏根本不在话下。 看到衙役走出去,她松了口气,黄琮本來站在她身后,她一回身,他马上拱手说:“景姑娘,还听在下一言,莫要招惹这些小人,后患无穷!” “你是君子,我不是,我倒要看看这些小人能把我怎么样!” “还有,姑娘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名节,姑娘是洁身自好的人,不可以信口开河,坏了自己的名声!” “坏了名声能怎么样,嫁不出去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要嫁出去了!” “女子保留名节,当然不全为了婚嫁,这女子的名节乃是女子立身之本……” “白痴!”她忍不住说粗话打断他。 “姑娘教训得极是!”他还是拱着手不抬头的样子。 她真恨不得踹他一脚。 也许是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景郁从前顶多是个说话比较直接的女子,结识了酸腐的儒生黄琮之后,竟然变得一天比一天粗野,动辄骂脏话,她自己还沒有不好的意识,总觉得她沒有真的动手就已经很不错,不过她倒是发现,自己的这种粗野很得孩子们喜欢,相对于满口仁义道德的黄先生,书塾里的孩子们更喜欢赖在随和又大度的景大夫的医馆里面,以致课间休息跑到这边來,上了课还不回去,黄琮只能登门找人。 其实黄琮对学生们是极好。虽然和其他书塾先生一样板着一张师道尊严的脸,但心底里是拿孩子们的成才当件大事的,哪个孩子家里近期有些困难,他当即减免几个月学费,更有甚者家里穷得不行,孩子想上学只要求他一求就可以了,于是人善有人欺,也是有人赖着不交学费的,所以这样一來二去,他每个月也收不上多少钱來,勉强够吃穿用度,衣服是穿來穿去那么几件,破了就自己粗针大线缝一缝,寒碜确实是寒碜。 一天吃饭的时候,她抬眼就看到黄琮衣领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随口说:“以后你的衣服穿破了,拿给我帮你补,好歹是个先生,这样出门不丢你们孔圣人的脸吗?” “谢过姑娘了,大概孔圣人也想不到会有我这样不争气的弟子!”他略带着笑意。 她沒想到他还能开玩笑,趁着气氛不错,接口就说:“我帮你做件新衣服吧!我看你的衣服起码也穿了七八年了!” 他忽然就很生硬,头埋得更低,说:“景姑娘抬爱了,黄某消受不起!” “你有病!” “姑娘教训得极是!” 下一次,再这样,绝对要打,她暗下决心, ------------ 番外之景郁(四) 这天课间在医馆里,她正给邻居大婶看病,孩子们呜噜噜就跑了进來,吵吵嚷嚷的,她习以为常,笑笑写下药方,起身去抓药。 “景姑娘,这些孩子们天天往你这里跑,你也受得了!”大婶被吵得头疼。 “习惯了,我喜欢孩子,热闹!” “难得呢?景姑娘这么喜欢孩子,自己却还不曾婚配,实在可惜,都是这打仗耽误人!” “谁说不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怕是不易嫁出去了!”她是无心搭话。 “别这么说,景姑娘人又标志脾性又好,关键是这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应该有好些人上门提亲才是啊!” “还真沒有!” 但凡上一点岁数的妇女,对这事情都特别热衷,大婶一听这个,马上嚷起來:“哎呦呦,真的啊!那我可就把这事情揽下了,我本家有个侄子,小时候订了亲,沒娶过门就死在了娘家,接着这战乱起來了,娶亲的事情就耽搁了,他读过些书,就有些挑剔,他家里现在正为他这事情着急呢?人沒的说,一表人才,家里也清白,有点底子,战乱都沒败尽,你看怎么样!” 她本來是无意,听到这里倒觉得有意思了,看似随意地说:“领过來我看看啊!” “你看!”大婶一惊。 “我已经无父无母,和白家小姐只是朋友,不是自己看谁看!” “好好好,过了这一两日,我身子轻快些,就去把我那侄子领來!” “要抓紧啊!小心有人捷足先登!”她这样说着,手上把主要的两味药减了减量。 刚把大婶送走转过身來,就见两个小男孩不知怎么扭打到了一块儿,她急急冲过去拉架,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已经都哭了起來,她虽然不曾为人母,但是到了这个年龄,又带过萱萱一段时间,对小孩子特别有耐心,仔细擦着两个孩子的小脸,从药匣子里摸了两块冰糖塞进他们嘴里,笑得满脸慈爱地跟他们讲不能打架的道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黄琮已经过來寻找不回去上课的学生,看到她这个样子,站在门口呆住,一时好像被这个画面震撼了,景郁哄好了两个孩子,抬起头來才发现他,笑着让俩孩子跟他回去上课,他却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你怎么了?”她一向是无畏直视他,觉得他的眼神很不对。 “沒什么?”他忽然醒过神來,恢复到拱手低头的瑟缩姿态。 她差不多是一目了然的,摇摇头,沒头沒脑叹了句:“你啊!配不上我们巨子!” “在下也配不上景姑娘!” 好,机会來了,她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脚。 这个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好脾气,她算是看清了,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学堂里面学生们还在朗声背着书,她忽然破门而入,把刚刚给他做好的衣服兜头扔在他身上,厉声道:“黄琮,我跟你说,你最好今天散了学以后就给我去求亲,否则我就去相亲!”说完扔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孩子,转身走了。 而黄先生,大概是因为脸红了,好久都沒把那件衣服从脸上拿开。 如果在一起生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写着“憨墨斋”的纸撕下來,至少也逼他写成楷书再贴上去,他要是再酸文假醋她一定要骂,不好使就打,还有他愿意写诗就去写,不要写成了站在院子里吟,他再哼哼唧唧她一样要打,最好预备个什么东西,专门用來打他,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景郁想这些的时候,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兴奋得心里小鹿乱撞,白灵月看着她摇了摇头,黄琮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 其实景郁也很奇怪,她只不过是逼他來求了亲,自己怎么就想了这么远,以前她喜欢聂穹,可她从沒想过真的和他在一起会怎么样,她甚至都沒嫉妒过吕淑娴,好像喜欢他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而这一次对黄琮,是这么不一样,这是爱吗?她不知道,也沒有她曾经见过的,师父和巨子拥有的那种为之生为之死的震撼,她仅仅觉得,这个人还算值得她共同生活下去,也许有些人一生都不会遇到一次真正的爱情,她想她就是那一种人,对别人够狠心,对自己却不够,也许是不幸,也许是,大幸。 新婚之夜,白灵月总算识相沒有带头闹洞房,所以这两个人结婚也就沒人來闹洞房了,黄琮请邻里乡亲喝了两杯酒大家各自散去,他举步推开自己的“憨墨斋”的门。 “景姑娘,你抬爱在下,愿意下嫁,在下不胜感激,你我以后就是夫妻,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他坐在了离她不近的地方:“黄某此生曾立下重誓非白灵月不娶,而今却娶了景姑娘,你也应该看出來,我不是一个能够言出必行宁折不弯的人,其实我是早就该死的人,苟活到现在,从沒想过还能够娶妻,白小姐大概也就是我的借口,我是不能原谅自己当初的贪生怕死,今天你执意要我娶你,你就要看清我是这样一个人,切莫有过高的期望!” 景郁本來还有点忐忑,听了这个话火气就把忐忑压下去了,咬牙切齿说:“你要是再不來掀盖头,我不介意自己掀开,你以前那些事情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你再啰嗦,我不介意让全子安的人都知道你亲婚之夜就被老婆打!” “你……”黄琮险些失语,缓缓才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粗野!”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你要是不那么酸,我说不定也就不这样了……”她开始很理直气壮,到收尾处却有点委屈了,不觉露出一点娇态。 黄琮顿时觉得喉咙有点紧。 “这盖头你真的不掀!”她其实是有点渴,想起身喝水。 他反应过來,上前掀开她头上的红布,顿时愣住,景郁本來就不是凡俗女子,平日里打扮得朴素,尚且能让人感觉到一股灵气,这婚嫁的红妆映衬下,更是灵动非常,使人惊艳,自己娶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佳人,黄琮心头一热,顿时心猿意马,把种种顾虑暂时抛到脑后,低头就在她点了胭脂的唇上印了一下,怪不得圣人也说,食色性也。 景郁被他突如其來的主动吓了一跳,待到他起身,她马上红着脸低下头去,这书呆子……也不是全然沒救,而黄琮本來为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看到她娇羞的样子,心下也宽了宽,这女子,也不是真的豪爽至粗野,至于这一夜洞房花烛,个中滋味就沒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无父无母的人,嫁给父母双亡的主儿,第二天早晨起來自然是沒有给公婆问安之类的繁文缛节,景郁按照自己的习惯起床,一翻身黄琮也醒了,她本來以为自己可以豪放一点,可是一下想起昨晚,脸不自觉就红了,硬撑着说:“我去准备早饭!”就要下床逃跑。 “早饭!”黄某人一脸懵懂,似乎不知早饭为何物。 “你不会是不吃早饭吧!”她瞪大眼睛。 “确实很久不吃了!” 呼,这个人,还真是需要好好照顾,景郁的母性被极大地激发起來,拍拍他的脸,说:“赶快起來,你跟了我就得吃早饭!” 由于先生娶亲,书塾放假三天,医馆也不开张,两个人吃过了早饭就沒什么事情了,景郁拿着杯茶,一边喝一边对着门口她早就看着不顺眼的那三个字运气,黄琮仍然像沒结婚时候一样,认为饭是她做的,碗就该由自己來刷,刷好了进屋,看到新婚妻子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口忽然有一种烫烫的感觉,这些年他一个人辗转流离,勉强度日,从來沒有对家庭的奢望,而这一个晚上加一个早晨,这个女人丝丝缕缕的温暖已经让他产生贪恋的念头,何况,这是一个如此卓尔不凡的女人,忍不住过去揽住她的腰,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这个‘憨墨斋’的‘墨’是墨家的‘墨’吗?” “你认识!”他一惊。 她对于他的低估非常不屑,瞥了他一眼,说:“你就是写成籀文我也认识,写了又不想让别人认出來,什么毛病,换成楷书吧!你写了改天我找人裱起來,挂在门口,这样一张纸算什么?” 黄琮吃了几惊,他沒想到她的学问不差,更沒想到她会为自己想到这样小的事情,抱着她愣了半天,喃喃说:“不是墨家的‘墨’,只是笔墨纸砚的‘墨’!” 景郁的嘴角就勾了起來,这夫妻才做了一天,默契倒是已经有了一点。 “我可是看见了啊!”白灵月的声音忽然出现,吓得黄琮赶紧松了手。 景郁踹了他一脚,扬声说:“你不会敲门吗?长手干什么?” “长手留着撕烂你这张嘴啊!”白灵月施施然走进來,手里面拿的,是一根……鸡毛掸子,她站定了才面向黄琮,道:“黄兄,恭喜了,你也不要怪灵月误闯进來,实在是刚刚在门口敲了门沒人应,才自己跳进门來的!” “敲门沒人应,那你就不会喊两声,长嘴干什么的!”景郁不依不饶。 “你想让我喊,想让街坊四邻都知道你们两个春宵苦短日上三竿还不起床!” “你……”景郁脸红。 黄琮插不上嘴,开始明白自己妻子的粗野是像谁了。 “不要不好意思嘛景长老!”白灵月掐掐她的脸:“适才看到那一幕,巨子我只能是替二位高兴,不过我这个礼物似乎就多余了!”她把鸡毛掸子举到景郁面前:“昨晚人多,我沒拿过來,这可是我亲自杀鸡拔毛,做成的鸡毛掸子,看來你是用不上了!” “用得上用得上!”景郁异乎寻常地热情,马上就接了过去。 “哦!”白灵月用眼睛扫了一眼黄琮,很是玩味。 “我看最欠打的就是你,一大早不说好好歇着,跑來搅合别人夫妻的事情,我看你是太清闲,脑子闲出问題了!”景郁一个翻脸,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打她。 白灵月的身手哪是景郁能追得上的,话音落地她已经站在了他们家墙头上,景郁站在院子里还要骂,白灵月对着刚刚追出房门的黄琮一抱拳,说:“黄兄,交给你了!”接着就沒了影子。 交给你了,是把这个正发怒的女人交给你处理,也是把我最好的伙伴托付给你, ------------ 番外之景郁 从此以后,全子安城的人都知道,黄先生娶了个悍妇,倒也不是她当真有多泼辣多凶悍,而是往那里一站整个人就带着不可进犯的霸气,她什么都不说,就再也沒人敢找黄琮的书塾麻烦,也沒有学生故意拖欠学费,连买菜的都不敢给她缺斤短两,不过在家里,白灵月送的鸡毛掸子确实被奉为了上宾,邻居们也经常能听到黄家夫人忽然窜出的一句:“你再这样酸,鸡毛掸子伺候!”可是黄先生到底挨过几次鸡毛掸子呢?也沒旁人知道。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來,这对夫妻绝对不能说相敬如宾,相敬如宾太累,不如过轻松随意的自己人的生活,黄琮的酸对着自己人收敛再收敛,仍然难免偶尔挨一脚,不过景郁倒也不是全然不喜欢他的酸气,偶尔这酸气也能合她心意,比如黄琮把他的“憨墨斋”揭下來,并沒有换成楷书,而是换了个名字,叫“一心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景郁就觉得这有点肉麻,不过还是……挺好的。 两个人几乎是沒什么秘密,但是黄琮从來都不知道景郁在墨家是个什么位置,听白灵月叫她长老,该是很高的位置,何况她对巨子一直都沒大沒小,墨家的事情,他一向是不敢问的,偶尔有墨者來找景郁,他马上就回避,可也能隐隐感觉到來的人们对她妻子的尊重,本着自己从小接受的官本位教育,他以为位置越高的人权力越大越了不起,而且医仙谷有时候來人送药,言谈之间大家也对她妻子礼遇有加,所以时间越长他越意识到自己的老婆不是个一般人,渐渐他也生出真正的敬畏之心來,景郁慢慢也察觉到他的变化,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本來想跟他解释一下墨家的层级并沒有贵贱之分,她自己和医仙谷关系也不大,只是大家念着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才礼遇她,不过她转念一想索性就让他觉得自己了不起好了,省的有一天他还要翻天。 女强男弱,家里外头事事都是景郁张罗,黄琮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他真正意识到做丈夫的责任,是在景郁第一次怀孕之后,景郁不像白灵月那样,从來不在自己男人面前示弱,即使是平日里她也会偶尔显示弱的一面,但是黄琮是从这一次才真正有意识,她同样是个娇弱的特别需要人照顾的女人,那十个月里,他早起晚睡端茶喂药,晚上她翻个身他就能醒过來,而让他感动的是她仍然沒有恃宠而骄,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想麻烦他,而在景郁这一边,她不是真的不想麻烦他,而是自己怀孕之后白灵月时常进城來看她,如果让巨子大人知道身为七星长老的她因为怀孕使唤丈夫,她的脸说不定要丢在全墨家了。 孩子出生得顺利,她的元气伤得也不是很厉害,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吃白灵月刚做好的红糖炖鸡蛋,有一下沒一下地拿眼睛瞟抱着孩子一脸似笑非笑表情的丈夫,热腾腾的鸡蛋下肚,她气力恢复一些,问:“我说,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该给我们的麟儿取个什么名字最好!” 麟儿,她习惯性抖了一下,说:“就叫黄连吧!” “黄连,这名字也太随便了,不妥不妥,还是应该取个郑重些的名字!”他小心翼翼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轻轻地晃。 “就叫黄连!”她说话用了力,马上喘起气來。 黄琮一见她这样子,马上就服软了,赶紧把孩子抱到她身边,说着:“叫黄连,就叫黄连,黄连黄连,好啊!” 一边白灵月忍笑快忍出内伤了,点点头说:“黄连……好名字!” 两年之后,他们的第二个儿子黄芪降生,对于孩子的命名权,黄琮已经完全沒有争夺的勇气了,小儿子出了满月,一天他忽然问妻子:“你当真沒发觉,我配不上你吗?” 景郁当时正在给孩子喂奶,身边大儿子偎着她玩耍,她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两个孩子都奇怪地盯着她,她收了笑“哦哦哦”地哄着怀里的小儿子继续吃,又伸手摸摸大儿子的头顶,还是从心底里面微笑了出來。 师父,我很想告诉您,景郁这一生,真的沒有委屈自己, ------------ 天上人间无相见 ------------ 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是这个新的政权建立的第二十三年,五年前新一代的墨家七星正式出师,开始各自不同的人生,沒有墨家的召唤将如平凡人一般隐于人世,三年前白灵月给两个门徒主持婚礼,两个沒有父母沒有姓氏的孩子结为了夫妻,一年前龙槐赴京城赶考,一举高中,白家酒楼宴客三天,而白灵月沒有出现。 今年刚过了年,子安的太守就开始诚惶诚恐地头疼,皇上下旨要巡游全国考察民风,子安作为新科状元的家乡,是必到的一站,这是他仕途的重要一役,迎接好了前程似锦,出了差错不仅是乌纱不保,说不定还要脑袋搬家,不得不小心谨慎。 白灵月一身几十年不变的黑衣,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身型精瘦腰板笔直完全不见老态,只是皱纹细密地记载了岁月,在她的脸上沿着眼角与嘴角延展开,形成一种略带威严的形态,目光看似淡远,眼底却有敛起來蓄势待发的锋芒,她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老槐树满树的叶子,夏天已经过去,风开始变凉,叶子都开始转黄,却并沒开始掉,她的手自然地搭在师父的墓碑上,那个地方已经被她摸得非常光滑,多久了,她住进这个院子,除了不得已的情况,极少走出去,这样已经多久了,二十二年了,她已经五十岁,她竟然就这样过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忏悔的时光是不是已经足够,二十二年,她真的从來沒有见过他。 这二十余年中,世事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安居乐业的日子只有五年,那五年里朝廷屡次颁发减免赋税休养生息让利于民的政策,人们过上了好日子,自然感谢皇恩,于是对云天的赞颂在后來的几年中达到历代皇帝都不曾有过的高度,一个地方甚至给他建了生祠,而这种行为一经开始就被不停效仿,几年间全国各地遍布了皇上的生祠,接着政策开始收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集权,而是对各级人口严格的控制,所有人都登记在册,人口流动受严格限制,开始时是赋税加大,到后來农民和手艺人的产出的粮食和用品被国家直接统一收购,然后对在册人口实行配给,不在册的人就沒有粮吃,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组织,不是从前的行会,而是最终全部归朝廷管理的半政府组织,私自做小买卖是不被允许的,而最近颁布的法令则申明,以自家出产的物品到外面和他人交换也是违法。 看起來,权贵的利益并未被触动,仍然过着非常富有的生活,但实际上再大的地主和商人也只是在名义上持有财产,要拿到朝廷颁发的许可才能做生意,由朝廷來保证他们的生活比普通百姓好些,真正的富人已经沒有了,钱全部都跑到了国家手里,白家的酒坊和酒楼,每个月需要多少粮食和食材,要向上申请,赚进的每一个铜板都是国家的,而国家则再根据它的人口和赚钱的多少配给供应,这样的政策有好处,至少所有人都填饱了肚子,沒有贪官的缝子可钻,国库也最大化地得到扩充,而且这样也可以让遇上灾年地区的百姓也有粮吃,但是弊端也是明显的,如果是干多干少都给这么一点,谁还好好干活呢?民众渐渐沒有了积极性,而且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朝廷一心开土扩边,战争旷日持久,人力物力消耗极大,这两年的供应已经有了紧张的趋势,大家还能不能吃饱有待考察。 就在外面风起云涌的时候,这世上唯一宁静的角落,大概就是白灵月的小院,开始几年宽松些的时候,她靠酒坊和酒楼把一群孩子养大一些,过些年严起來,孩子们也能干活了,师徒几个人在村外的山脚下开荒地种粮种菜种棉,自己养禽畜,自己纺线织布裁衣,任何东西都可以自己动手做出來,过的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沒有人敢管她,沒有人敢跑來让她和她的孩子们登记人口,就因为她门口挂着代表皇上身份的玉佩。 二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两个门徒长大了,她送走了七星,现在这小院里只有他们师徒三个人,往日的热闹已经不再,只有最简单的生活,不,是四个人,她回头,走向院子的另一个角落,蹲下身,手掌轻轻碰触着那个位置,子棋,你让我活下來,这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她缓缓闭上眼睛。 “师父,您怎么又在那墙阴面蹲着,小心着了凉旧伤发作,回头景长老又骂我们沒照顾好您!”身后大弟子一边说一边拿了扫把要扫院子。 白灵月回头看看她,不,她怎么忘了,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人,三年前两个徒弟结婚,一年后生了第一个孩子,而现在大徒弟的小腹又微微隆起來,她三个月前听说他们又有了孩子,抄起扫把就给了小徒弟一下,骂:“你这小兔崽子,真不知道心疼你师姐!”而小徒弟早已经习惯,一边躲一边沒皮沒脸地顶嘴:“我就是太心疼师姐,才会又弄出孩子來!” 想到这些她就笑了,近两年,有些时候她几乎都要忘了她是墨家巨子,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这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孩子,她只是个养大了自己孩子的平凡老太太,最大的快乐就是儿孙绕膝,但这毕竟只是有些时候,她还來不及多想,一个小男孩已经扎着手迈着小粗腿从屋里跑了出來,冲着她喊:“婆婆,婆婆!” “哎,云儿乖,婆婆抱!”她说着就把这个并不轻巧的男孩抱了起來。 “云儿,快别让婆婆抱了!”孩子的娘赶紧发话,毕竟师父年纪大了,加上年轻的时候受过很重的伤,一到换季的季节旧伤发作全身痛痒,哪里还能抱这么重的孩子。 “你这丫头,别小看为师,我现在要是动真格的,照样你和你师弟两个人都不行!”她不服老,抱着孩子虽然有点吃力,可也不撒手,心里想着自己在他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在战场上立下了威名,那个时候……她发现人老了果然就是爱说些当年勇的事情,但是她只能自己想想,她从不和徒弟们提及自己的从前。 大徒弟还沒说话,声音先从外面传进來:“师父,您又吹牛呢?” “你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扬声对付小徒弟:“快进來,嘱咐你的事情办妥了!” “景长老说各大长老都已经回话,后天就可以赶过來,您别担心!”他边走进门拴上马边回答,他的师姐兼妻子马上给他倒了碗水,他喝了半碗就递回去,凑过去在妻子脸上偷了个香,全然不顾师父老人家就在一边,结果是剩下那半碗水直接泼在他脸上,他也不恼,还夸张地甩甩脸上的水,跟只小狗似的, ------------ 久埋一步棋 白灵月看着这对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小夫妻就想笑,大徒弟诺虽然跟着她只做村妇打扮,但是眉宇间总是能透着一点特别的大气,做人做事都非常周到,学东西悟性也高,而小徒弟掿则因为一直是最小的,不管是他自己的师姐还是七星,都一面欺负他一面又谦让他,加上他又聪明得紧,学什么会什么?举一反十,在性子上就磨得不够,养成了些老幺的性格,有点无法无天,总有孩子气,长老们大概都以为,她是想要把巨子之位给掿的,可是在她心里面,诺才是巨子最好的人选,可是她更时常想到的是,这两个孩子如果沒有墨家的担子,一辈子只是这样相亲相爱,该多好。 她见小徒弟把脸擦干净了,问:“景郁还说什么了!” 掿转转眼珠,答:“沒什么啊!” 她冷笑:“她是不是又说我脑子有病,我脑子有了这么长时间的病,也不见她给我开副药!” “景长老是跟您关系好,才这样开玩笑!”掿赶紧上來赔笑脸。 “得了!”她一推他凑上來的头:“你们俩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吧!两个人琐琐碎碎商量了半夜,害我也睡不着!” “您要是听见了,我们还说什么啊!”掿笑得卖乖。 “你们就差说唇语了,我什么好耳朵能听得清楚,就是听不清楚才最烦人!”她再给他脑袋一巴掌:“你好好答话!” 师父一声令下,掿就不敢玩笑了,诺也过來站到他身边,当丈夫的这个时候还是有代表权,开口说:“我们还是觉得师父沒有提前交出巨子位置的必要,您要隐退,我们本來就是在隐居,就算把权力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还是什么事情都会请示您,不是一样的吗?” 她摇摇头,说:“墨家所有的事务,你们都已经非常清楚了,这几年我处理任何事都沒有背过你们,你们应该很清楚事情该怎么处理了,师父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不想再带着巨子这重身份,这二十二年,我全心扑在你们和七星身上,现在趁我还走得动,有些必须处理的事得抓紧了!”她说完就望向院子的那个角落,子棋,我在这里陪了你二十二年,你觉得够了吗?我终于决定走出去,你会祝福我吗? 两个人从小就不明白师父失神发愣为什么总看着一个方向,也怀疑过那个地底下埋了什么东西,依着掿的性子,是一定会挖开看看的,不过他师姐关键时刻阻止了他,也算是救了他,这时候两个人见师父又望向那个方向,而且也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这种话,他们之前甚至沒想过师父先前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互视着面面相觑,忽然就有几个极不易察觉的声音在四面响起,很显然是许多高手埋伏在了附近。 “师父!”掿低声询问,神情绷紧,脸上已经完全沒有往常的稚气,处在了戒备状态,而他身边,诺的手已经伸进衣袖里面摸银针。 白灵月听了听声音,却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沒有,摆摆手让他们放松,嘴边噙起一抹笑,说:“來了!” 白灵月打开大门的时候,云天还沒敲门,他穿着件灰色的锦袍,站在离门口两步远的地方,抬头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枚玉佩,在她的房檐下面,被风吹雨淋得表面已经失去原有光泽,尽管有准备,门一打开他还是吃了一惊,白灵月一派寻常农家老妇打扮,身型变化不大,脸却是几乎完全认不出了,她见他是微服的,开口问:“这位老爷,进屋喝口水吗?” “白灵月,你还是一样讨厌!”云天面露薄怒,忽然又笑了,似老友相见。 “你不也一样!”她扬扬头,侧身让他进院子。 其实如果不是一早就断定是云天,白灵月也差不多是认不出他來了。虽然最后一次见面,他也已经四十多岁,可是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活还是让他变化很大,他看起來不像是六十几岁的人,而是更年长,本來就不是高大的身型,发福之后愈加敦实,脸上的皱纹显得有点狠厉,但由于眼皮耷拉下來,目光却不锐利,整个人倒有点麻木。 而云天心里,对自己是有一点气恼的,二十二年沒有见到她,他以为身为一个老妪的她已经不可能再让他的心情产生任何的波动,初看到她变成一个老太太的脸,他也觉得确实如此,何况他此行不是來与她叙旧的,可是她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竟然还是微微愣怔,白灵月一侧开身子,他就立刻看到了院子里的两个孩子,确切地说已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了,但是他特别仔细在掿的脸上仔细看了看,心里却狐疑起來。 “这是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你们叫八爷,这是我的徒弟们,掿和诺!”白灵月大方介绍着。 掿和诺虽然是跟着她在乡下长大,但是成年以后每年都会在农闲的时候跟着长老们到各处游历一两个月,江湖上的人也见过不少,因此连衣服都不用观察,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八爷不是凡人,加上四周全是他的侍卫,身份肯定是不一般的,两个人不卑不亢沒什么表情地叫了人,诺就要往厨房去准备做饭,而掿则要钻进厢房给妻子改进织布机。 “臭小子,今天來的是贵客,你帮你师姐宰只鸡!”白灵月引着云天进屋,还不忘吩咐他。 他们刚进堂屋,云儿就追着一只猫从他爹娘的房间里跑了出來,见到了生人也忘了追猫,仰起脸來含着手指叫:“婆婆!”眼睛看的却是陌生人。 “來!”她抱起孩子,指着云天说:“叫八爷爷!”又转向云天解释:“那两个孩子的孩子,叫云儿,两岁了!” 云儿叫过了人,被放下來就自己跑到院子里去玩了,当然不可能感觉到陌生的爷爷微妙的表情变化。 “也只有你,敢拿国姓给孩子取名字!”云天说得轻松,仿佛并不在意。 白灵月沒搭话,示意他屋里请。 “你这里的日子,倒是过得自在!”他施施然坐进她的房间里,打量着四周。 她关了门,说:“托您的福,我这里是什么样子,皇上您应该是早就很清楚的吧!您这次來什么意思,直接说咱们就别绕弯了吧!” 云天看着她,想笑沒笑出來,说:“朕为什么而來,巨子大人也应该很清楚吧!朕倒是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朕的儿子都死绝了的事情!”沒错,近十年來关于***争在上层就沒有断过,饶是云天女人那么多儿子那么多,却都因为手足相残不是死就是疯,就连孙辈里有些天资的,都被下了黑手,剩下一个最狠的,被云天自己赐死了,而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心里有底。 “好像不能说死绝了吧!不是还有几个不中用的!”她淡淡一笑:“首先我跟你保证,你儿子之间的争斗,墨家完全沒有参与,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我有责任的话,那我也承认我把云旗杀了,你失去了最好的继任者,不过如果你问我看法,我只能说,沒什么看法!”她缓缓坐下,感觉背上隐隐作痛,果然是旧伤要发作了。 “我给你补偿的机会,把我最后一个儿子还给我!”他定定看着她。 她当然沒什么可吃惊的,掿和诺确实看起來都不像云家人,但是云儿是生了一张云家的标准脸庞,他不可能判断错,她冷笑一声,道:“你若不说,我还想要跟你算账呢?我只是想留一个金羽的骨肉在身边,你自己和莲儿有了孩子,就让她來骗我说是金羽的,不惜给她吃食母草,你就这样让我给你养大一个孩子,当我发现那个孩子是你的的时候,我沒把那孩子直接掐死,你就应该感谢我,你还敢來找我要孩子!” “朕承认,朕那样做的时候,确实想不到会有一天朕要放低姿态來找你,要回朕的孩子!”云天并不被她激怒,显然是做了准备的。 她看他这样,也平静了下來,说:“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同音不同字,我知道你一直知道孩子的名字,也一直以为你生的是个儿子,是不是,但是你给灵玉再多好处,她终究是我妹妹,我让她瞒你的事情,她不会说,这两个孩子长得都不像云家人,是不是,我守着医仙谷的传人,不至于非要让自己整天面对一张让自己生厌的脸,所以他们中有一个人是易过容的,我听说亲人之间会有感应,你就猜猜谁是你的孩子,怎么样!”她说得缓慢,明显是挑衅的意思,甚至有一些逗弄在里面。 “白灵月!”云天不出所料被激怒了,一拍桌子站起來瞪着她。 她毫不为所动,坐在那里挑着眉毛盯着他。 他在愤怒中还有一点理智,就是明白她如果真的翻脸不给他孩子,他是什么办法也沒有的,就算他是亲生父亲,可是她从第一天起开始养大的孩子,绝对是会听她的,尤其墨家总是强调服从巨子,而且他之所以会走到这样一步,也是因为他自己不能处理儿子们之间的关系,直接说就是教子无方,他也是作茧自缚,皇上做到他这个份上,他控制着所有人,却连个像样的儿子都沒有,也同样是一种失败。 一拂袖子,云天推开门大步走进了厨房,白灵月从窗口看到他带着怒气的背影,嘴角就不自觉恻恻地勾起來,当她看到那张小脸长成云家人的样子的时候,确实有一种想要抛弃的冲动,但是说白了是不忍心,毕竟孩子无辜,却也想不到,这像是埋了许久的一步棋,竟然还有奏效的一天, ------------ 往事泉涌 云天走进厨房,诺马上对他大方一笑,说:“八爷您屋里坐着跟师父说话去吧!厨房这种地方乱!”边说边切菜,刀工又快又细,最后近乎飞刀一般,把菜甩下了锅,他看着诺麻利的身手,大气的眉眼,以及微隆的小腹,终于又挪开了目光。 “就是,八爷,您进屋歇着吧!您跟我们师父好些年不见了吧!打我记事起,也沒见什么朋友來看过师父,您还是第一个呢?”掿那边,一只活鸡转眼已经变成了白条鸡,时不时的还自己跟自己耍耍花样,逗得妻子在一边笑。 他在两个人身上看來看去,最后还是盯住了掿,女儿他有的是,如果莲儿生的真的是女儿,他也不稀罕要回去,可是掿实在不像他儿子,不仅是长相,云家人沒有一个这种气质个性的男人,而冷静沉着,还是诺比较像他的骨肉…… 两个人迅速又有条不紊地忙活,沒工夫搭理他,他站了站就又返回了白灵月那边,问:“如果他们之中真的有一个是我的孩子,那么另一个是什么身份!”他知道有另一个孩子和他的孩子一起长大这件事,其实并不算早,当时白灵玉给他的理由是,白灵月不让她到小院去,她以前真的沒见过。 “父母双亡的孤儿!”她似乎非常不在意。 “如果儿子是朕的,你要什么条件朕都答应你,如果是女儿,朕也沒时间跟你耗着!”他來之前跟自己说了,这次是不能再激怒她的,但是他激不怒她,自己倒有点急。 “皇上,应该也听说了,两天之后墨家有集会,是关于确定下一任巨子的人选,白灵月这里邀请您到时参加,可好!”她装模作样地郑重其事,微笑着望着他。 “白灵月,你别跟朕耍花招!” “我沒有!”她这次非常反常地沒有反唇相讥,只是无限坦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忽然震撼了一下,二十二年,他被朝政和自己的儿子们伤掉的霸气,似乎全都长到了她身上。 云天真的留下來吃了午饭,他在两个孩子之间看來看去也不敢确认哪一个是他的,因为有生人在,掿收敛了很多,大家安安静静吃完了饭,两个孩子收拾碗筷,他才缓过神來对白灵月说:“今天从始至终,你都沒有问起金羽!” “他的情况,我不用问别人!”她脸上沒有任何不一样的表情。 “不想见他吗?” “不急!” “那么我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两天以后见!” 她打开大门让云天走出去,再把他的背影关在门外,听到四周的高手们纷纷撤离的声音,手紧紧抓着门闩突起的位置,半天不能动弹,她,怎么会不想见金羽,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朝廷里面各种斗争纷繁复杂,他一个人为百姓可以过得好一点做了所有努力,每一次云天的决定有差错,他就在朝堂外面跪着,京城里面有人嘲笑他是下跪王爷,可是他还是一直跪,直到皇上改变成命,他老了,身体越來越差,今年过了年回到封地就沒能再返回京城,甚至最近,她直接拿到了他的大夫给出的诊断和药方,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而自己呢?她虽然看起來还算硬朗,心里更是不服老,可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隐患太多,又能撑多久,我们这一辈子,都快要过去了。 她控制着自己强行把眼泪逼了回去,转身,两个徒弟静静站在身后看着她,谁都不出声。 下午她破天荒一个人骑马到城里去,这么多年子安的变化也不小,前些年修了街道,上一任太守最重视这些面子的事情,两边的房屋店铺都经过统一规划,一个个样子极像,只是招牌不同,街上人不少,但是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是骑马的,因此显得特别显眼,所有人都用眼角偷偷瞥她,却沒人出声,巡街的年轻捕快想要拦住她,又被年纪较长的拦住,两个人在墙根下嘀咕两句就走了,她从主街经过,抬头看看白家酒楼的招牌,天堂居,曾经是天堂会的分舵,已经无人记得,金羽年轻时凌厉的字体,也早已成了云烟,再看看对面已经现出旧态的牌坊,云天手书的“往事泉涌”四大个字一如从前,若是往事可以如泉涌,也该可以如流水般去不复返吧!也许时间太久了,往事也失去了它的破坏力,她觉得自己真的不在乎了,淡淡微笑,她沒做停留,直接到黄家才停下來。 停在书塾外面,可以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这些年文字狱的严苛程度史无前例,文人们如果不沦为朝廷的工具就只有死路一条,大牢里面从沒像现在这样装过这么多的书生,当年风气刚刚起來,黄琮就想去捅娄子,要不是景郁和白灵月死死劝住他,怕也是活不到今天的,耳边是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内容不是四书五经一类,而是朝廷统一颁发的蒙学课本,全部都是为本朝歌功颂德的内容,正在读的一篇就是一个著名的御用文人写來赞颂云天如何为了民生疾苦夙兴夜寐地打理朝政,还提到他在街上看到小乞丐,就要救起來,仁爱之心可见一斑,可是?他最后还是亲手杀了这个小乞丐,却沒有人会知道,她心里面默默念着,摇了摇头,下马转头进了旁边的医馆。 景郁年纪也大了,整日摆老师父的谱,让徒弟在前面盯着,自己坐在一边的椅子里头闭目养神,白灵月进门也沒声音,直到一边徒弟叫她了,她才睁开眼睛,白灵月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她差不多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子居然进城來了,她上一次进城起码也是两年之前,控制不住自己站起來,她疑惑问:“你怎么來了!” “旧伤发作了,來找你讨副药!”两个人见了面,还是爱开玩笑。 景郁当然知道不是这样,她的旧伤年年发作,她不是让掿來拿点药,就是直接把她叫到乡下去,什么时候为这事情自己跑过,她引她向后面屋里去,到了后面沒人了,才问:“什么事!” “真的是旧伤发作!” “嘶,!”白灵月趴在床上,狠狠吸了口气,抱怨:“我说,你这施针的手法,可是越累越狠了!” “再狠也是救人的,不然你自己來!”景郁推了她一把,不重,又下了几针,把她收拾老实了。 “你到底什么事,后天就集会,今天还跑一趟!” “上午,云天找过來了!”她还是趴着,说话很小声。 “怎么的,想要孩子!” “还能是什么事!” “你什么打算!” “给他吧!不给他还能怎么办,就算为了苍生百姓,也还是还给他合适,而且这一还,什么帐都了了!” “就这么给他,你舍得,咱们这二十多年就白养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也沒指望孩子们给我养老送终的,现在这样,可能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已经是我的运气了!” “狗屁运气,你这个鬼样子,活该孤独终老,你想沒想过孩子们的感受,你把他们一手带大,现在你说,那个是你爹,你跟他走,跟他去当皇上,孩子说不定还不乐意呢?” “景郁,你真是越老越粗鲁!” “比你强,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活不明白!” 黄琮是让孩子们散了学之后才发现白灵月來了的,二话不说赶紧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东西,下厨努力做点像样的,由于白灵月经常让两个徒弟偷偷给这里送一些他们自己种的粮食和菜,她留下吃饭也沒什么不好意思,只是这儿也沒多少存货,供给越來越紧张,有时候孩子们在家里吃不饱,两个人都分给书塾里的学生了,黄琮小声抱怨了几句当下的情境,景郁就捅他不让他说了,白灵月不是外人,可还要提防隔墙有耳。 她在黄家吃完晚饭往回走,城里面因为马上就要迎驾,打扫得特别干净,人们也都特别的规规矩矩,四处张灯结彩,晚上灯火全都亮起來,照得街道非常明亮,可是街上什么人都沒有,她勒着缰绳,让马慢慢地走在这样的街上,恍然想起许久以前,她问过云天,为什么他一定要用打仗來得到这个天下,他回答说他要一个可以掌控的不一样的天下,他果然是做到了,他创造了一个他想要的天下,他控制了每一个人,天下从來沒这样有条理过,就是曾经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中人,也因为需要吃饭而改弦易辙,大门派干脆投奔朝廷,小门小派则解散了成为普通劳动者,所有人,都沒逃出他的大网,只是这样的天下是百姓想要的吗?现在沒有人敢反对云天,甚至如果有人敢说他的做法不对,全国的百姓似乎首先要不答应,谁敢质疑不会出错的皇上,但是事实上是人们说话的自由同样受到牵制,从前云家的消息网而今变成了庞大的国家机构,鼓励人们检举身边人不当言行的行为又被空前鼓励,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当做罪证,于是人们全部谨小慎微到道路以目的程度。 她摇摇头,夹紧马腹,出城了, ------------ 爱过一个人 回到小院,收拾了一天的事情,明明已经很累却仍然沒有睡意,屋里灯已经熄了,从里面传出掿轻轻的鼾声,她站在院子里面,借着一点月光,默默地对着槐树发呆,身后传來极轻的脚步,诺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说:“师父,夜里凉,回屋吧!” 她回头看着诺一脸温和的笑,摇摇头:“你们先睡吧!我再呆一会儿!” “那我陪师父说说话吧!”诺还是微笑,拉着她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下了。 白灵月很慈爱地打量着大徒弟,最后还是在她的肚子上停住了目光,开口:“其实,师父也不想这么早就把担子压在你们身上的……” “师父,您要是有事要完成,就把墨家交给我和师弟,我们两个谁做巨子都是一样的,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听马长老说,您十六岁就开始独自接手管理墨家,十八岁正式继任巨子,带领着墨家做了很多事,比起您來,我们已经很大了!”诺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腰侧,那里有她的墨家刺青,象征着继任者的身份。 马前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她淡淡笑,又注意到诺此刻的动作都和自己年轻时一样,摇摇头:“师父只是希望你们能成为简单的人,过简单的日子,就行了!” 诺却马上反驳:“若是未入墨家,不了解这些道理,或许可以成为普通百姓,现在师父把这么多事情都教给了我们,我们还怎么可能回到平凡,师父放心就好,我们也想清楚了,您这辈子为墨家做了太多,该是歇口气的时候,我和师弟会帮您扛起來的!” 她有一点心惊,望着诺月光下的脸,这孩子从來就是这样温和,处变不惊,即使是现在这样严肃,也有一种让人心里舒服的力量,很多时候她都明白这个徒弟是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她自己太容易被激怒而处在劣势了,再这样的月光下,她忽然不太想要谈巨子继任的事情,而是想和孩子谈谈心,于是幽幽问:“诺,我每年都让你和你师弟到处走走,可是你们总说最愿意呆的地方还是这里,你们是不是哄我!” “当然不是,外面再好玩,也不如家里让人舒服,师父您对我们來讲就是父母,有家人才是家!” “父母!”她心一动:“你们,有沒有想过,你们真正的父母是谁,你们姓什么?” “沒想过肯定是骗您的,但是我后來跟掿说,既然师父不告诉咱们,就说明这沒什么好知道的,我们是师父的孩子,就跟师父姓白,因为师父是对我们最好的人,一定会做最妥当的安排!” 她有一会儿说不出话來,最后说的是:“我有沒有跟你说过,不要太信任别人!” “师父不是别人!” 她几乎是想笑了,向椅子里面靠了靠,说:“不说这个了,诺,师父也沒有问过你,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除了你师弟,还有七星,七星除了摇光也全是男子,我那时候知道天权跟你关系也很好,为什么你最后还是选了掿!” 忽然被师父问这样的问題,诺有点不好意思,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这种事情好像也沒道理讲,就是想要在一起,再说天权那个时候对我好,可是他什么都不敢跟我说,而掿呢?死皮赖脸的,倒让我高兴!” 白灵月问出來,其实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題,这本來就是沒道理可讲,她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长久地牵挂着金羽,即使把吕弈的骨灰埋在院子里,都不能把那遥远的心收回來,她又是为什么?完全不能对云天动心。 “是沒道理可讲!”她感叹:“诺,师父不是个称职的巨子,年轻的时候,因为爱一个人,做过很多对不住墨家的事情,可是也为了墨家,做过很多对不住他的事,人果然是不能太贪心,想要不负使命,又想要爱情,最后就是什么都做不好,也许我应该和所有的巨子一样,为了墨家和苍生放弃自己的儿女情长,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沒有后悔,不后悔爱上那个人,不后悔为他做的一切,只是可怜他爱上的人是我!” “师父,今天來的八爷,是您年轻时候的爱人吗?”诺从沒听师父说起这些,问得有点小心。 “怎么可能!”她完全沒想到他们会这样怀疑,声音忍不住就大了,缓了缓才解释:“他啊!是老对头了,我跟他的账,还差最后一笔沒算清,我这一生的悲剧,很多事他都有责任,所以不说是仇人就不错了!” “那……”诺沒敢问下去,她本能觉得师父心里面有爱着的人,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也许已经不在了吧……她扭头看了看墙根。 白灵月望着夜空,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比你还年长几岁,可是她只活到了三岁,我经常在梦里见到她,她从來不怨我,不哭不闹的,好像只是知道我想见她,所以才來给我看看,就像她活着的时候那么懂事,她的父亲,我爱了一辈子,哪怕是这么多年见不到,还是沒有止息过,我想再见他一面,真的很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她是感觉到诺的手在帮她擦眼泪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的,她扬着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多少年沒有掉过眼泪了,她竟然还能为他流泪。 “师父,您要去就去吧!不要等到來不及!”此时的诺,心里面迅速猜测着那个男人会是谁,把墨家近期收集來的消息回忆一遍,哪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身体快不行了,但是她一时半刻也理不出头绪來。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白灵月擦擦眼角的泪痕,起身说:“好了,夜深了,快回去睡吧!”说着轻轻摸摸诺的肚子:“女人啊!要学会心疼自己,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明白吗?” 诺沒仔细听师父的教导,她还在思考到底是谁,排除掉已经病危的云翳和一直病病歪歪的六王爷,然后忽然电光火石之间,茅塞顿开,她终于明白墨家为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羽王的消息送來,为什么这个羽王和自己的妻子分居两地这么多年也不纳妾,又是为什么?师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提前交出巨子之位,她在回房间摇醒丈夫和自己消化消化之间权衡,选择了后者,轻轻回屋躺下了。 景郁之所以会骂白灵月脑子有病,是因为两天以后的这天刚好是皇上巡游正式到达子安的日子,按照计划太守要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全套欢迎仪式來恭迎圣驾,城里面不说真的热热闹闹也应该是看起來红红火火的,但是白灵月一定要在这一天召开集会,并且诚心诚意邀请了皇上。 于是这天,太守起了大早带着人马等在城门外,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服,两腿都站得不会打弯了,迎來的只是这次巡游的随从官员们,皇上自己则“有事耽搁了,下午才能到”,与此同时的巨子小院里,十大长老已经到齐,大家拭目以待看着首位上穿着玄衣戴着墨家戒指的巨子大人,等待她开口,可是她似乎还在等什么人。 云天到來之前,依旧是他的侍卫们先布置在四周,但是这一次,他并沒有掩藏身份,外面一个太监的声音高声喊着:“皇上驾到!”接着一身龙袍的皇上就缓缓走近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院,身后两个人,给他抬着龙椅。 不可否认他身上王者之气是很明显的,除了白灵月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时愣在原地,程彦毕竟是经常见到皇上,率先跪下高呼:“恭迎圣驾!”大家这才反应过來,跟着他跪下了,毕竟巨子大人和皇上有过节,而她门前挂着的又一直是皇上年轻时用的玉佩,这事情在墨家不是秘密,皇上这时候出现,也不是说不通的,最吃惊的还是掿和诺,两天前的八爷竟然就是皇上,为什么皇上会出现,皇上和墨家什么关系,这些疑问两个人想不明白,面面相觑一刻,也跟着众长老跪下了。 唯一不跪的就是白灵月,她只是站起來笑着看看他,说:“恭迎皇上,您上坐吧!” 皇上沒说让起來,一院子人谁都沒动,云天径直走到白灵月面前,说:“你从來不跪我!” 她什么都沒说,痛快地双膝跪下去,道:“参见皇上!” 他虽然是那样说,但是沒想到她竟然就跪了,下意识就上前把她了扶起來。 她瞬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在说她的跪他还是领受不起,嘴上却只是说:“今天是我墨家集会,我请您來做个见证,您要是一直不让我的人站起來,我的话就沒法说了!” 云天愣了愣,明白她虽然是跪了一下,却成功先发制人,他只能说:“都起來吧!”而他的随从已经把他的龙椅放在了屋门口最高的地方,于是他就坐了上去。 大家都非常不自然,只有巨子一个人若无其事,开口沉声道:“今天召集大家來的目的,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年岁大了,体力脑力都不行了,该是让贤的时候,掿和诺都是我的门徒,你们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能不能担当巨子的位子,你们來说一说吧!” 一时之间一点声音都沒有,只听到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扫了一眼大家的脸,说:“怎么,见到皇上连话都不会说了,那好,这件事先放着,我说另外一件事,掿,你过來!”她眼睛看向了掿,他就明白是叫他,于是听话走过去。 “跪下!”她命令,他马上就跪了:“我今天要你在为师面前发一个誓,然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师父您说!”掿的表情有点诚惶诚恐。 “我要你发誓,你师姐会是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们会一直不离不弃地走下去!”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诺,发现她非常紧张地盯着自己。 掿则浑然不觉,一时忘了这么多人在,嘿嘿笑出來,说:“师父,这事情就不用发誓了吧!我肯定不会变心的,您在担心什么?” “好,这是你说的,我也不逼你发誓,你听好我下面的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云天:“你姓云,这个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因为现在他沒有了可以继承皇位的儿子,所以希望你可以跟他走,你跟他走吧!” ------------ 不走 一时之间除了景郁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掿跪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瞪着这个突然冒出來的父亲,脑子里面一片混乱什么反应也做不出來,而其他长老一直都认为掿是莲儿和金羽的孩子,巨子念着和羽王的旧情才会收养,根本就不知道她养大的竟然是皇子,墨家竟然养大皇子,他们一时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白灵月根本不管这些人的反应,说:“好了,这件事交代了之后,墨家第五十任巨子,也就只好由我的大徒弟白诺來担任,大家有沒有意见,如果有意见可以提名,我们可以进行推选,不一定是我的徒弟才能做巨子!” 还是沒人敢说话,她盯着这些人,仔细盯了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景郁和一脸不知所措的诺,接着说:“是有意见还是沒意见,你们和我从來都不用这样吧!就算我养大一个皇子,沒告诉你们,你们也不用这样抗拒我吧!” “咳”,程彦顶着压力咳了一声:“那个,巨子大人,我们觉得诺……白诺是可以胜任的!” “好吧!那么白诺,你过來,接戒指和玄衣!”她看向诺,可是诺只是怯怯看着她,沒有动作。 她摘下了巨子戒指,也脱下了玄衣,也并不强求大弟子的反应,回头看着云天,说:“皇上,我白灵月用人格担保,这个孩子是莲儿生的,是你的孩子,你可以放心带回去!”说完又看向脚边跪着的掿:“我希望把符令交给云掿,因为他将是巨子最紧密的伙伴,大家有沒有意见!”她一说完景郁就走了过來,掏出符令伸到掿面前:“掿,不管你以后成为什么人,你终究还是墨者,七星就当是师父送你的礼物,你现在进宫,根基不稳,需要有一点东西握在手里,当然,你师姐作为你的妻子,也会跟你一起走!” 她话一落地,云天忽然上前來,一把抓住掿的衣服,扯得露出肩头,厉声说:“白灵月,你不要和朕耍花样,他肩头沒有墨家刺青,根本不是墨者,你怎么能把墨家符令给他!” “谁告诉你墨家刺青都在肩头!”她毫不畏惧地迎视他:“我的肩头也沒有刺青,当做巨子來培养的墨者,刺青是在更隐蔽的地方的,你以为我沒有胆量把你的儿子培养成墨者吗?” 她话刚说完,掿忽然挣脱了云天的手,扑上來死死抱住她的腰,大声喊着:“师父,您别赶我走,我以后一定听话,一定好好练功不偷懒,不打架,不耍脾气,您说什么都行,您别赶我走!”说着说着一个大小伙子就哭起來。 他一哭,白灵月也跟着鼻子发酸,轻轻敲一下他的头,说:“多大的人了,还哭,是让你去找你亲爹,又不是去死,哭什么?”沒说完声音就哽咽了。 这时候诺走过來,也一下子跪在了她脚边,抬起头哭着说:“师父,我们不走,哪儿也不去,就陪着您,您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们沒有父母,您才是我们的父母,别赶我们走!” 掿还是紧紧抱着她的腿,头往她怀里面埋,喃喃着:“师父,您答应过我不会再赶我走,您不能食言!” 是她答应过,再也不会赶他走,那是七年前,他刚满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年爱慕自己的师姐,看不惯天权总是缠着诺,两个人从小就不太对盘,又有了这么个因由,经常斗來斗去,本來这样的事情她不打算插手,何况男孩子之间斗一斗无所谓的,但是掿到底还是孩子,不知轻重有一次给天权设了个陷阱,天权掉进陷阱时也沒能保护好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她当时一看到那么多血,情绪已经失控,一瞬间想到他是云天的儿子,就觉得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发疯地冲他喊:“你给我滚,我沒有你这样的徒弟,手足相残,这么残忍的天性,走,再也不许踏入墨家半步!” 他不走,死死跪在院子里不起來,所有人都给他求情,诺因为事情因自己而起,求情无效就陪他跪着,两个孩子从黄昏一直跪倒第二天清晨,她也睁着眼睛度过了整个黑夜,她发现自己真的舍不得,就算他是云天的儿子,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是自己的孩子了,天亮的时候天权由天机和天枢扶着,对她说:“巨子大人,要不然我们都给您跪下,只是我们闹着玩儿闹过了,沒那么严重,我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她走到院子里,看着两个跪在院子里的徒弟,诺睡着了,就靠在掿身上,而掿则一直跪得笔直,瞬间她想起幼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和郑洛在这个院子里罚跪,再沒什么原不原谅,走到他们面前说:“把你师姐叫醒,跪了一夜腿不麻啊!早课不用上了!”说着把止疼化瘀的药膏丢在他面前。 “师父,您不赶我走了!”他一脸孩子气地惊喜抬头望着她,一点也不怪她昨天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还不快起來!”她在担心两个人的腿。 “那么师父,您答应我以后都不要赶我走,行不行,我肯定听话,再也不调皮了,您别再赶我走了!”诺跪着上前几步,拉住她的衣摆。 “臭小子!”她的反应是抽出自己的衣服,给了他一脚。 从那以后他确实收敛一些,而且和天权不打不相识地成了最好的朋友,而她和两个徒弟的关系,似乎也比以前更亲厚。 往事历历在目,两个徒弟跪在自己脚边仍然在哭,景郁站在一边也跟着抹眼泪,而云天,已经走了过來,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睛,点点头,说:“很感人,白灵月,你赢得很彻底,但是这就是你要的吗?要朕的孩子叫你娘,不再认我,就这样!” 她怀疑他的血真的是沒有温度的,但是转念谁的亲生儿子对别人这样,谁都沒有好情绪,她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对他说:“屋里说话!”说着把掿的胳膊从自己腰上解下來,扔下一院子的长老和两个从地上爬起來的徒弟。 “我沒想要这样,但是云天,你想要的就是这样吗?让我们所有人都再痛苦一场,然后把他们不想要的人生强加在孩子身上!”她忽然之间变卦了,她不想把掿给他了。 “白灵月,朕沒有小看你,你想要什么条件來换!”云天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盯着她,声音低沉。 她看着他这个样子,他也是马上就要过完这一辈子了,竟然还是这样看事情,感觉自己好像从來沒有这样失控过,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什么条件都沒有,我沒想过他们会这样,放过我们好吗?就让墨家安安静静偏居这一隅,让这两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吧!我也不想他们背那么重,我跟你不一样,云天,说白了我就是个女人,我想为天下为苍生着想,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孩子了,求求你,行吗?我这辈子沒求过你!” 云天冷眼看了她一会儿,徐徐开口:“本來,这也不是我想要的,但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倒是特别想把这个孩子要回去了,我也常常觉得自己对你太过残忍,不过,真的很有乐趣!” “云天!” “白灵月,我对你已经够容忍,这么多年我折磨你归折磨你,我沒动过墨家,你想要这样生活,我就允许你这样,如果沒有我的许可,你以为就凭你挂着个玉佩就可以安安生生过这么久吗?你以为墨家什么动作都沒有我就沒办法把你们连根拔起來吗?我不会动你最在乎的事情,这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尊重!”云天的声音也带上了真正的怒意。 “你只是想看着我挣扎着活着,对吗?想看着我痛苦,又必须活下去,是吗?就因为,我沒有爱过你,那么现在谁手上的的砝码更多,皇上,在你折磨我的同时,你自己沒有丝毫痛苦吗?是因为不折磨我你也还是痛苦,所以才不肯放过我吧!如果是这样,我又凭什么顺你的心,不是应该大家一起痛苦吗?”她已经完全收起了刚刚进屋时请求的姿态,站直了冷笑着看着她。 “你还想见金羽吧!你这个时候让位,就是想再去见他吧!”他忽而又缓了下來。 “你想用这个威胁我吗?我们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了,我现在就骑上马直奔燕城,我不信谁还拦得住!”白灵月已经拍了桌子。 “不用谁拦你,我只要告诉他的大夫多开一味药,他就等不到见你最后一面!” 这房子根本就不可能隔音,何况两个人声音都这么大,云天狠话一出,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杀气,里面白灵月半天都沒有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四周云天的侍卫也都处在戒备状态,这时候打破僵局的却是一只灰色的飞鸽落入院子,景郁过去抓起來,把鸽子脚上的字条解下來看了一眼,又回头看所有的长老,最后把字条给了程彦,让他送进去,屋里面真是一点声音都沒有,程彦壮了壮胆子,轻轻叩门,里面两个正狠狠对峙的人都收了一下气息,云天问:“谁!” “皇上,能让巨子出來一下吗?有重要消息送过來!”他小声回答。 “拿进來吧!”白灵月的声音听起來已经平稳。 拿到这张纸条,看到上面黑色的线,她瞬间紧张了一下,迅速打开來看,上面的话让她的心坠下去,却也松了口气:“云翳去世”。 她还沒开口,已经有云天的侍卫跑进來对他耳语,他脸色微变,抬眼看她,两个人目光对上马上明白是同一件事,侍卫出去了,云天低低说:“墨家的消息还是这么快,要不要跟朕一起去燕城奔丧!” “掿,我一定会给你送去,奔丧,我会自己去!”她盯着他,面色终于完全平静了, ------------ 再相见 这么多年她从沒出过远门,连进城都极少,再次跨在马上长途奔袭,有一种光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就在出门前,所有人都反对她骑马,但是她执意这样,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哪怕是此生的最后一搏,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金羽一起骑马赶赴燕城,十八岁,两个人刚刚成亲,那时的他是她心里山一样的男人,让她沒有条件地恋慕,她又想起那一次常长老和吕弈见面之后病倒,她急招巫长老过去,那时的巫长老也是她现在的年纪,也是骑着快马两天就赶到,那时候巫长老的心里,和现在的自己是差不多的吧!就算是这一辈子的账根本算不清楚了,只有一件事是最肯定的,那就是爱他,根本就不用怀疑,这种爱已经流淌在血液里,随着脉搏跳动。 两天之后她到达燕城,由于云翳算是羽王府的常住客人,又沒有更亲的亲人,灵堂就设在王府里,王府还在原來将军府的地方,低沉的乐声和隐隐的哭声从里面传出來,一院子的人都披麻戴孝,她径直走进去行了礼,看见云影跪在首位上烧着纸,过去安慰几句,却一直沒看到金羽。 从始至终她也沒看到金羽,他不可能不在燕城,而且应该知道她已经來了。虽然她也觉得在云翳的葬礼上见面并不合适,但是一直见不到心里就一刻比一刻不踏实。虽然云翳早前就和云家脱离了关系,又不在朝中为官,可是三教九流朋友不少,即使是现在对人口流动管制严格,他的葬礼还是有很多朋友过來,白天來來往往人很多,到了晚上才安静下來,云影和几个丫环守着灵堂,白灵月也终于有时间和云影好好说上几句话。 云影也老了,但是保养得好,还是看起來要比她小一点的样子,这一脸的悲哀也显得分外单纯,眼睛哭得红红的,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哭着念叨:“我七哥这辈子太屈了,沒有结婚,更是无儿无女,到了最后,还要我这个当妹妹的给他送终,好好一个人,图的是什么啊!我多少次问他,他都笑着摇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是这样的命呢?”她哭得伤心,旁边丫环赶紧上來劝,让夫人别太伤心,小心哭坏了身子。 她听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儿,难道这么多年云翳从來沒告诉云影,他不是她哥哥,难道他就只是像哥哥一样守着她一辈子吗?看着云影这张直到现在还带着点懵懂的小脸,她半天说不出话來,最后只是拍拍她的手,说:“云七哥一直以來,都只是希望你过得开心,你别太难过,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云影盯着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问:“七哥和姐姐说起过我吗?” “说过,他说……”她本來义无反顾,觉得应该让她知道的,可是开了口还是犹豫了,要让她在失去了这个兄长之后承担这样的真相吗?这未免是太残酷了,可是凭什么云影就不该承受一些残酷呢?她心里转着弯,话已经说了出來:“他说你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你从小就跟他很要好!”到底,这样的女人,即便到了晚年,还是让人不忍伤害。 云影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悲伤,愣了愣才喃喃说:“是的,小的时候,就是阿申还沒來我家的时候,都是七哥带着我玩,他总是说:‘小九是最乖的,最听七哥的话,’我也确实是听他的话的,什么都听……可是后來,他忽然就要走,那时候我们感情最好了,我一天见不到他都会难过,我拼命地哭,可他还是走了,只是答应每年我过生日都会回來看我……”云影说着说着就独自陷入回忆,不再出声,表情呆呆的,目光有些迷茫,万籁俱寂,灵台上的长明灯微微有些摇曳,白灵月看着这个衰老了的小小人儿,忽然想要叹口气。 猛然像是想起來什么?云影醒过神來急急问:“姐姐你还沒见到金大哥吧!我跟他真的沒有做夫妻,他现在身体很不好,趁皇上还沒有來,你去看看他吧!他在……” 她还沒说完,一缕幽幽的笛声缓缓地流淌进了夜色,白灵月一惊,徐徐站起來,摆摆手说:“我能找到他!”接着整个人仿佛被魔力牵引,一步步走了出去。 笛声听起來遥远,夜色笼罩着整个燕城,街上什么人都沒有,她如同夜游的人,循着声音而去,脚下亦沒有声音,夜静得离奇,只有幽怨的笛声,是潜入夜色唯一的声响。 笛声渐近,终于停了脚步,她看到的是一扇熟悉的大门,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不短的时间,在这里他们曾有过欢乐和痛苦的回忆,她在燕城南的小宅,他竟然引她來了这里,她伸手轻轻推,门就开了,门发出吱呀的声音,笛声也应声断了,于是在二十三年的离别之后,她再次看到了他。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个头发全白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是她曾经的爱人啊!她看着他,却丝毫都沒有前些天突然看到云天时候那种陌生感,她确定那就是他,只要一个眼神,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都能认得出來,两个人的目光在黑暗的夜里默默纠缠,只有那么一点点,却似乎已经占据了整个生命,一时间谁都忘了动作,半天她才听到他老迈的声音说:“你回來了!”就好像,她一个时辰前刚刚走,只是去买个菜,他们根本沒有分离过。 “我回來了!”她跟随着他的召唤,却发现向前迈的步伐这样艰难,她明明想要一下子跃到他面前,现在却连多走一步都不会了,似乎害怕迈出去一步,这一切就都是幻觉。 最终,还是金羽大步走到了她面前,痴迷地盯着她,捏着她的肩膀喃喃:“真的,是真的,灵月,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他想跟她说这些年自己是怎样支撑着,才终于等到这一天,这是他唯一的指望,他为她活到今天,他有多想见她一面,哪怕见一面就死,他不怕死,却怕连累她,太多太多话想说,看到了却又一句都说不出來了。 “对不起!”她也努力抬起头來贪婪地凝视着他的脸,同样是太多的话郁结在胸口,可是來到嘴边的只有一句,她的声音仿佛梦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懂,我懂……”两个人都已经泣不成声。 他们虽然都是老态毕现,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身形变化不大,清瘦,腰杆笔直,丝毫沒有弯腰驼背的样子,是经过了岁月折磨却不肯低头的姿态,两个人用粗糙的手慌乱地擦着对方脸上渗入皱纹的眼泪,身体不能控制地战抖着。 “我是不是变老变丑了!”她问他,试着笑一下。 “沒有!”他展臂拥抱她,等着她反驳。 “可是你真的变老变丑了!”她忽然这样说。 他愣了一下,两个人终于破涕为笑。 “我们进屋吧!外面冷!”她想着他身上的各种伤病,不能在这寒夜里久呆,而他也马上想到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她那一身的伤,该是留下了病根。 屋里面是漆黑的,金羽在桌子上拿了火折子点蜡烛,白灵月往屋里走了几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于是屋子里面的陈设马上闯进了她的眼睛,沒有变,一切都沒有变,和许久以前的布置一模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呆立在原地,听到他缓慢的声音:“我一直都在这里,沒事就在这里坐坐,想着下一刻你就会推门进來!” 她心头颤抖着,感觉到他从后面抱住自己,完全沒力气做出反应,只是感受着了两个人之间浑浊的气息,他们真的太老了,这一切都太迟了:“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來,对不起我总是把别的事情别的人放在你前面,对不起我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最应该做的,只是默默守在你身边。 “不要道歉了,你不欠谁什么?听我说!”他紧了紧手臂:“时间久了,我甚至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你,而且那么多人爱你,你爱的却是我,这样好的感情是会让老天嫉妒的,所以它不让我们相守,但是这辈子可以这样和你互相想念,每时每刻,都有一个人值得你为她活着,也是一种恩赐,你说是不是!” “不是,是我的错……”她几乎说不出话來了。 “你这个人啊!总这么爱担责任,沒有人怪你,你就总说自己有错!”他轻轻笑出來,说着扳着她的肩膀把她扭向自己:“告诉我,这是真的,哪怕只有这一夜,我就满足了!” “我想陪你,到……”到最后,她说不出來。 “可以吗?”他眼睛里面闪动的是狂喜的光。 “在來之前,我见过……皇上,我威胁了他!” “嗯!” “用他儿子!”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孩子不可能是我的,是不是!”他关注着自己的重点。 “可能吧!”她的手忍不住抚上他的鬓角:“但是我倒很希望是,至少我可以帮你养大一个孩子!” 他轻轻摇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我不否认莲儿真的很像你,她甚至刻意模仿你,但是我不可能搞错,只是仍然想要把她留在身边,明明看到了会更心痛,还是想看到!” 她明白这种感觉,就好像现在,她看着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尖在滴血,可是还是不能挪开目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泪,她主动拥抱他,紧紧环住他的腰,说着:“好了,不说了,这些年,你怎么过來的,我清楚,我怎么过來的,程彦也该告诉了你,我们都别再说了,你知道我已经让出巨子的位置了吧!以前我总是把墨家放在首位,总是要你牺牲,以为那才是你爱我应该的方式,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我总不为你想,我们这辈子都快走完了,我只想要这段时间再好好陪陪你!” “嗯!”他抱紧她,喉咙因为哽咽,甚至说不出“好”來,就这样相拥着,直到情绪都平静一些,他的手掌才在她背上的伤痕处慢慢熨过,问:“是这里吧!我记得刀口很深!” ------------ 如果来世 她确实是在犯旧伤,背上那一道也确实是全身最重的伤痕,但是因为对这种疼痛已经有些麻木了,加上见到他想不了别的,并沒在意,他这样一提才注意到,但是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衣服传递进去,就让她感觉特别舒服:“你呢?”她微微和他分开一点,手指滑向他胸口伤痕的位置,其实她知道,他身上的病不止这个,他年轻时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有小量服毒的习惯,后來又常年征战,这些在晚年都会报复回來,何况这些年哪一天他过得不艰难。 他只是微微摇头,再次在烛光里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似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这个样子,就问:“如果是梦里面,你见到我的样子,应该一直是年轻的吧!” “不,就是这个样子!”他还是目不转睛。 她无奈了,只能说:“我累了,这两天一直在赶路!” “我去准备热水!”他终于松手了。 她简单洗了脸,那边金羽洗脚水已经备好了,放在床边,转身对她说:“过來!”说着就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來。 “别,别这样!”饶是这么大岁数,他这样她还是发窘。 “怎样!”他已经按着她坐在了床上,自己则艰难地蹲下:“我好像从沒为你做过这件事!” “其实,不用的!”她这样说着,鞋袜已经都被他脱掉了,脚触到了略烫的水。 他老迈的手皮肤粗糙,指节的动作都不灵活了,这样一双手握着她同样老迈的脚,她自然是沒缠过足,一双天足如今已经是皮肤松弛,筋骨一根根都看得见,两个这样老的人做这么肉麻的事情,他做得自然,她则实在有些难为情,只是想着他要怎样就顺着他,既然年轻时沒有做过,就全当是补上了。 “灵月,你腿上是不是也有旧伤!”他忽然问这个。 她不想承认,最后还是闷闷“嗯”了一声。 “你啊!”他低低叹气,不用再往下说了,两个人心里全都明白,她是有很多让人担心心疼的地方,她的性格太硬太孤勇,事到临头先把自己忘了,可是他爱的不正是这样的她吗?这天下,有谁敢在最后还威胁皇上的,也就只有她了。 他已经拿过布巾來细细擦拭她的脚,她这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其实,这些年生活很规律,伤真的已经好很多了……”但是声音越來越小,显然沒有说服力。 “好了,不是累了吗?快躺下睡吧!”他把水倒了,又把蜡烛熄灭,可是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是想躺上床一起睡。 白灵月眼睁睁看着他坐在了床边的椅子里面,只能说:“你……” “我看着你!”他说得很淡。 她忽然觉得,如果说他们两个人都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他变得很固执,而她变得很沒原则,两个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他这样子她怎么可能闭上眼睡觉,而他就什么都不说和她互视着,最后当然是她忍不住,说:“上來躺下睡!”说着往里面挪了挪。 他脱了外衣小心放在椅子上,动作缓慢地在她身边躺下,直挺挺的,似乎是不知所措,一动都不动,呼吸都非常小心,重逢的时间稍长,白灵月不再是激动得脑子不转,见他这个样子,索性侧身冲着里面,给他个后背。 金羽心里,有一种沒來由的诚惶诚恐,失去的时间太久了,他不能相信一夕之间老天会给他这么多,见她有点闹脾气,他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去,贴上她的后背,然后伸出手臂环住她,寻找着开口的切入点,结果选來选去,选了个最差的,他说:“我听云翳说,你要了吕弈的骨灰!” “嗯,埋在我院子里了!”她坦率承认,不解释更多。 “等我死了,也让我那样陪着你,好吗?”他本來也不是要算账的意思。 她听到这个,不自觉就握住了他拢在自己身前的手,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跟你合葬,云影沒份!” 这才是白灵月啊!他的胸膛因为轻笑而震动了几下,问:“墨家是不是不相信有來世!” “不信!” “但是如果真的有來世,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最普通的女人!” “那我就做一个普通男人去找你吧!” “羽,就算真的有來世,我这辈子欠了别人那么多,來生恐怕也是要还的,我知道我也欠你的,可是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这里,我也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在爱你,这样的感情确实值得感恩,我不知道下辈子,自己还有沒有幸运遇到你!” “一定有!”下辈子,只要一个眼神,我就一定能认出你。 两具苍老的躯体,在黑夜中,相互依偎着入眠了。 第二天金羽醒來的时候,身边已经沒有人了,他心里一惊,起身四顾,房间里面同样沒有人,面对着空旷的房间,他愣得一动也不能动,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吧!可如果是梦怎么会那么真切,还是她再次因为墨家的事情,弃他于不顾,心瞬间坠入了万丈深渊,他沒有确认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留下來,也沒有试图听听外面的动静,第一反应就是,她又走了。 他还沒从愣怔中醒过來,白灵月已经端着托盘用手肘顶开门,走了进來,边走边对他说:“醒了,那就快起來吃早饭吧!这里也沒什么材料,我就熬了粥弄了一点小菜,其实好久沒做饭了,这些年都是两个徒弟照顾!”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回头对他微笑。 她,只是去做饭了……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面翻腾的血气,久久难以平息,这是怎么了?不是从來都最了解她的吗?怎么会忽然之间这么沒有信心,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就确定她离开了,不是说人越老就会越看得开吗?为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患得患失呢?他恍然地盯着她,忽然感觉很不对劲。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她走过來摸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沒有发热之类。 “我以为你走了……”他声音低低,眼睛也垂下去,还是承认了。 她心里猛地震了一下,这一次的重逢,其实是打碎了他长久以來的孤独隐忍,现在的他,真的什么也承受不了了,,他也不该再承受任何,本來该是温存的时刻,她却本能不愿再面对那样的场景,把他的衣服拿过來放在他身边,说:“放心,我再也不会走,不过还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云掿,就是皇上的儿子,跟我的时间太长了,不肯回到他父皇身边去,我打算把两个徒弟叫过來,你沒意见吧!”她说着已经走到桌边坐下。 她刚刚在外面,见了晚她一步赶回來的程彦。虽然她已经不是巨子,还是劈头盖脸骂了这位长老一通,原因就是他竟然隐瞒金羽保留着了这个宅子的事情,程彦也沒想起她不再是巨子这件事,习惯性地挨了骂,拿出临行前掿托他转交的信,其实她在离开子安的时候,是让掿和诺两个人都好好想一想,不必急着做出答复,但是这一封信中,掿已经很肯定说,他和他师姐已经想好,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她身边,还真是固执的孩子。 “你有事就去忙!”他终于平静了,压制住心底隐隐的不安,起身穿好衣服走过來。 “沒什么可忙的,我都想好了,都交给皇上去处理,话说,明天圣驾也就该到了!”她边说边看着他走近,昨天晚上光线太暗,情绪也太激动,她沒注意到他腰上的玉佩,竟然还是她交换给他的那一块,曾经在整个墨家,这块玉象征着她的身份。 他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看看那玉佩,笑着说:“你知道吗?这块玉真的起过作用,有几次我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你知道,就拿着它威胁程彦,说见到这个就像见到你一样,我用这块玉命令他不能说出去!” 她扑哧笑出來,骂:“玩赖!” 金羽看着她的笑,只觉得胸口滚烫,心里柔软得有些危险,其实他已经预感到身体的异样,只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來,侥幸希望能扛过去。虽然完全不想吃东西,可还是端起了碗,吃了两口粥,只感觉胸口一窒,一股血气上涌,他沒忍住,一口血咳进了碗里面,第一反应是想要把染了血的粥赶快吞进去,不让她发现,但已经來不及。 白灵月在他身体微顿的瞬间就发现了不对,此时已经站起來抢步上前拿下他的碗,碗里面鲜红的血液很刺眼,她赶紧先封住他几个大穴护住心脉,捏住他的手腕探脉搏,动作这么快,还是晚了,脉息浮浅又混乱,金羽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眩晕。 她勉强把他扶回床上,也顾不得自己也是一身的旧伤正在发作,缓缓把真气注入他心口,慌乱地说着:“羽,再撑一下,我马上叫景郁过來,我们才刚见面,再给我多一点点时间,行不行!” 病來如山倒,金羽这一口气缓过來,徐徐睁开眼,说话的力气都不多了,摇摇头,有气无力说着:“來不及了,看來真的是沒有时间了,可能我撑着这一口气,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吧!能活着见一面,我知足了!” “不许说这种话,羽,我不要只见这一面,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答应过我不会死在我前面,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许说这种话,我会医好你!”她瞪着他,任眼泪在她脸上流。 而他只是看着她轻轻摇头,似乎还在笑, ------------ 死别 羽王爷病倒了,自然就不能再呆在这个小宅里,王府派來马车,白灵月和程彦两个人扶着他上去,她跟上马车照料他,王府里面还在办丧事,她扶他进去的时候,想到这灵棚怕是用不着拆了,转念又觉得这样想是罪过,她心里明白他不行了,可是就是不能承认。 她和他身边的太医两个人商量着开了方子,药很快就煎好了送上來,她一勺一勺小心地喂进他嘴里面,手止不住地微颤,最后还是交给了一旁的丫环,沒有用,她明白,这个时候什么药都是无济于事的,就算是景郁也沒有办法,她摸着他越來越弱的脉搏,咬着牙不让眼泪往下掉。 一边云影已经从灵堂那边赶了过來,拉着她的手,问:“沒有办法了吗?” 她真的不想摇这个头,可还是不得不这样做,她该怎么做,她拉不住他生命流逝的脚步,命运怎么能这样对她,难道她奔波千里,就是來见证他一点一滴地离开的吗? “白姐姐!”云影的手一紧,眼泪就掉了下來,可是白灵月进了王府之后,就坚决不想让自己掉下眼泪來,好像她一哭,也就是承认了,他必须要离开了。 “父亲!”门口忽然一声喊,戎装的青年奔进來跪在了塌前。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金念椿,之前她知道这个孩子成年之后被派到军中,知道他一直在东北面戍边,也听说了他得知金羽身体不好之后往回请调,但她沒见过他,这是个已经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眉目长得还是像他的母亲,但是他身上有金羽年轻时候的英气,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让十八岁的她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想要托付一生,这个瞬间她想到的是,为什么在她身边长大的,不是这样一个孩子,如果是,至少所有人都可以轻松一点。 金念椿跪在金羽床前,握着他的手叫着父亲,金羽微微睁着眼睛,只说了一句:“是为父对不起你!”就又把目光投向了稍远一点的白灵月。 金念椿注意到父亲目光的变化,回头去看这个陌生的老妇,这时云影已经上來拉他,说:“念椿,起來吧!你爹这辈子苦,就让他好好走吧!” “母亲!”念椿扑在云影膝盖上哭泣,很显然和这个继母关系很好。 也好吧!白灵月松了口气,也不管腿是怎样钻心地疼,缓缓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到他是想说话的样子,于是摇摇头,轻声说:“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懂,我们两个这辈子能有这样的结局,不是最坏的,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放心,刚刚送來的消息,圣驾正在往这边赶,傍晚就应该可以赶到,我知道你想见他最后一面,这世上除了我,你最在意的就是云天,你再等一等!”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最后一句:“我会一直在这里,放心吧!” 她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丝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提到皇上的名讳时,金念椿回过头來,用怎样惊诧的目光盯着她。 金羽服下的药,多半的作用是舒缓痛苦,因而有一些催眠的作用,沒一会儿就睡着了,云翳的丧事还沒办完,云影看这边情况缓下來就又回灵堂守着,下人也都被命令退出去,白灵月这个时候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也不知道伤痛,似乎忘记自己已经五十岁,一心一意守着他,似乎这一刻转瞬即逝,又似乎可以天荒地老似的。 门被轻轻推开又带上,金念椿已经换了衣服,轻轻走过來坐在床边另一张凳子上,盯着白灵月看了一会儿才轻轻问:“您,是我的母亲吗?” 她微微诧异一下,摇摇头,问:“你不知道谁是你的母亲!” “府里的人都对这个讳莫如深,我听说过我母亲家里原來是大商贾,后來倒了,大家都跟我说我母亲死了,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深爱着曾经的妻子,我一直沒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我父亲爱着的人吧!”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的严肃。 她想了想,缓缓说:“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叫金念萱,比你大一年,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死在三岁那年,被你母亲买凶杀掉的,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你是个好孩子,大家都不告诉你,你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概是不愿意你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吧!我和你父亲,相爱了一辈子,却不能相守,我能这样送他最后一程,心里也是知足的!” 金念椿脸上带着些微的震惊,缓缓低头望着熟睡中的父亲,一时说不出话來。 “其实,前代人的恩怨,不应该让你们这些孩子知道的,我们都死了,就都带进棺材是最好的,你也别想太多,跟我说说,你父亲待你好吗?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父亲因为你母亲的关系,待你并不好!”看着这个带着他气质的男子,她忍不住就会慈爱一些,尽管他同样是阮胜晴的儿子。 “可能是算不上很好,有点严厉,对我要求很高,但是我从小就很崇拜他,他在军中的威望,他为人处事是的方式,他的一些坚持,尽管可能有点不识时务,但都特别让我仰视,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他有你这样的儿子,该是高兴的!”她拍拍年轻人的胳膊,低头望着所爱人的脸,我的人啊!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功过是非都是说不清的,这些都不能计较了,可是我怎么能相信你就要这样离开我了呢? 秋日的阳光默默变换着角度,照进房间里的光拉长了又缩短,金羽始终都在昏睡,偶尔醒过來一下,看到她在身边,又很快睡着,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才终于转醒,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要喝水吗?”她马上俯身问他。 他摇摇头,说:“这一次,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用力摇头,怕眼泪掉下,掩饰着说:“我去给你拿药,你想先吃点东西吗?” 他微闭眼睛,表示不用,说:“我想喝酒!” 她还沒來得及做出反应,只听到外面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云天是以一种气势汹汹的大步流星赶到这个房间來的,所有的人都跪下问安,只有白灵月坐在床边,和他对视一眼,又回头和金羽交流一下眼神,接着就站起來离开了,其实金羽和云天的关系,也是很微妙的,云天曾经视他为手足和臂膀,他也一辈子都效忠着这个人,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个,太多原因让他们互相折磨,时间越长越是如此,他们造就着对方生命的悲剧,像是憎恨着彼此,又不能分开,相互排斥又相互扶持着走下來。 白灵月再回到这个房间时,手里抱着一个小酒坛,一迈进门槛,就听到云天苍老而哽咽的声音说着:“叫八哥,再叫一声八哥!” “皇上……”金羽声音微弱,非常艰难。 听到这个声音,她忍了许久的眼泪马上就掉了下來,颤着声音说:“八哥,我替他叫,八哥!” 云天回过头來,两个人俱是泪眼婆娑,云天摇摇头,缓缓站起來走出去,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好好陪他走完吧!”瞬间也是老了许多的样子。 她马上到床边坐下,仔细观察他的情况,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的目光有一些迷离,恍惚地看到她抱着酒坛过來,就好像三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拿自己酿的酒给他,十八岁的少女,笑得耀花人的眼睛……“天上人间……”他呢喃着。 “对,天上人间!”她忍着泪,一掌拍开酒坛的封口,这是她离开子安的时候专门到酒坊去挖出來的,最后一坛,她自酿的“天上人间”。 顾不得酒液洒在了胸前的衣服上,她拎起酒坛灌了一大口在嘴里,俯身下去,逆着他身上散发出來的浓烈的死亡逼近的气息,把这陈酿了许久的酒缓缓度入他口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吻,流动在他们之间的,是醇美的酒浆,他取名天上人间,属于她的,他这一生都在眷恋的味道,陈酿了多年的酒异常甘醇,仿佛真的能令人产生天堂的幻觉,直到全部酒液都被他吞下去,她才把自己贴合的唇挪开,却不敢起身看他,而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似乎这样可以挽留他,她在他耳边说:“恨我吧!” “不,你知道的,我爱你!”他声音很轻,不艰难,似乎还有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來自天堂的光明。 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自己的怀抱里变得沉重,她只是死死抱着他,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去面对这场同样会要了她的命的死亡,眼泪喷薄而出,演变成嚎啕,她只是不能松手,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她也死在这里,让她和他一起走, ------------ 最后最后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边有没有人,是谁把他们分开,她几乎没有了意识,眼看着人影来来往往,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灵魂已经被带走,被安置在角落里,就一动不动呆着。什么也没想,她脑子里面只是一片空白,没有回忆没有思考,不吃不喝不睡,不知道冷暖,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她没有睡着过,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仿佛马上就要走到灯枯油尽。 不知道什么人来看过她,不知道外面在做什么,她陷入了缓慢的死亡过程,她想要跟他走,那是最好的归宿。被一个声音呼唤着,是掿,叫着她师父,一声一声,熟悉的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声音,不想要理会,不想再挣这口气,可是她还是想到了,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弟子的脸庞,皮肤上还带着寒气,似乎更进一步唤醒了她。 由于诺有孕在身,掿本来打算和妻子一同乘马车赶往燕城,半路上得到羽王去世的消息,才临时快马加鞭连夜赶过来,而他没想到,师父竟然已经完全进入绝望的境地。 “掿……” “师父!”他赶紧抓住师父的手,“您别吓我,他们说您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咱们喝点粥好不好?”他说着扶上师父的手腕,那脉搏让他一惊,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吗? “掿,你知道墨者最可贵的精神是什么吗?是献身,别怪师父把这个担子交给了你们,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们成为最普通的人,简简单单过完一生,可是进了墨家,就出不去了,我们都不忍心辜负……” “师父,您别说了,我都听您的!” 隐隐听到外面悲哀鼓乐的声音,她问:“是在给金羽办丧事吗?” “灵堂就在外面,您要去吗?”他站起身想要扶她。 她摇摇头,只是又听了一会儿,才说:“掿,答应师父一件事,我死后,想办法把我和金羽葬在一起。” “您别这么说,弟子不能没有师父!” 她又摇摇头,问:“云天现在在哪儿?” “我听说今早皇上来吊唁过,然后回到燕城的行宫了。” “陪我去见他。”她两脚踩在鞋子里面,很稳地站了起来。 皇上在燕城的行宫,仍然是战时的云府,只是翻修得华丽许多,白灵月是骑马过来的,云掿在她身边,时刻注意着她,其实他很惊奇师父还能骑马,他刚刚探她的脉息,已经非常衰弱了,理应连站都站不住才对。 庭院极深,云天在最里面的房间,他们一路走过去,白灵月的脚步都非常稳健,她已然忘了一身伤病,只是提起这口气,靠着这口气把所有事做完。她让掿在门口等着,就一个人进去了,还把门关了起来,房间里同样只有云天一个人,两人几天前才见过面,此刻却又好像苍老许多的人,默默对视着。 “孩子,我给你送来了,”她走到云天面前,似乎非常平静,“你不用费力*,我教育得很好,这些年朝里面的每一件大事,我们都会讨论,他有他自己的判断。” 云天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皱纹动了动,说:“白灵月,这就是你报复朕的方式吧,把朕的儿子教育成地道的墨者,而朕别无选择要让他继承大统。” 她摇头:“这不是报复,我帮了你,掿的立场,不能说全然是墨家的,他很聪明,眼光从小就很高,虽然现在有些孩子气,但只要一点历练,就会是一个好皇帝,何况还有他师姐可以帮他。他们都是清醒的孩子,你做的对的,他们会承认,不对的,会改正,你可以放心,他们会做得很好,我拿什么事情报复你,也不会拿天下苍生开玩笑。” “这么说你还是想报复朕?这么恨朕吗?” “不是恨,只是无奈,无奈你要控制所有人,无奈你一直不能醒悟这是不可能的。” “照你这么说,朕殚精竭虑为这个天下,竟然是错了?” “你的对与错,不是我来评判,我也无力再和你争辩。我只是要告诉你,当你说爱的时候,你给我的只有痛苦,你一步都不能退让,让我只能和你硬碰硬,我和你根本不同,而你一定要说我们才是一种人,你是天下的霸主,我没办法与你抗衡,可是也不能选择屈服。当你把七星全部杀掉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认输了,我从来没以为我还有能力报复你,可是,是你自己把莲儿送到我身边,是你让我养大你的孩子,我也不想养,是你自己给了我一个报复你的机会。” “是,你不是朕的对手,朕拿你当做对手,朕给你报复朕的机会,是因为朕想让你看到朕,记着朕,就是这样。” “为了这个,多少人命搭在里面?你是万民之主,怎么可以这样做?” “那么朕应该怎样?朕是不是应该放你和金羽去逍遥快活,自己承担着整个天下?那么到了今天,你还会来见我吗?何况朕得到了一个由你养大的儿子!” “不管是天下,还是我的铭记,抑或是掿这个孩子,如果拥有这些,能让你真的满足,我也为你高兴。”她冷笑了一下,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凝结起来,然后压低声音,“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给你的真正的报复。你不觉得奇怪吗?其实墨家我不管也有人会管,我和金羽早就想要死在一起,为什么我又会苟活到今天?因为我必须活着,来告诉你这件事,我的两个徒弟,他们的父亲或母亲,都也曾经是我的徒弟,我的大徒弟诺,她姓单,是前朝国姓,她父亲,也就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也随我习过武,她叫诺,是因为我答应了她父亲,会把她养大成人。想不到是吗?没查到是吗?那个叫静儿的宫女,在刚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就被偷偷送出宫,那时候小皇帝甚至没想过自己会死,静儿生下孩子就自杀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墨者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世。我也不会告诉她,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仇人的儿子,我只是要你知道,你创立的这个国家,将会有一个皇后,是墨家巨子,并且是前朝公主,而他们的孩子以后将继承皇位,你们的血液将流到一处。如果要我来看,我会觉得这是用一桩婚姻消泯了云家和墨家单家的过节,可是如果是你,也许就会把这当做是报复吧。” 云天瞪着眼睛看着她,半天,竟然笑了出来:“你,果然是朕这一生唯一的对手。” 他,仍然在拿她当对手,不明白任何人真正的对手都只有自己,她摇头,不再解释,退后了一步。还不等她说什么,他忽然问:“他们今年都是二十多岁吧?” “二十出头。” “多好的年纪!”他目光遥遥的,像是望着门外的掿,又像是没有焦点,“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刚刚收留了金羽,他才十几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得力的臂膀,我们整夜整夜地在山上围猎,有一次我们一起杀死过一只虎……” 你也会怀念会凄凉吗?早知今日,又何苦要那么多呢?她再退一步,说:“我们所有人,这痛苦的一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走了,皇上。” 她一步步走出去,从他面前到门口,短短的几步,却耗掉了她全部的力量,推开门,脚迈出门槛,就再也站不住,胸口一窒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掿就在门口,马上上来扶住她,用衣袖帮她擦了嘴角的血迹,把她背在自己背上,急急向着外面走,说着:“师父,您撑一撑,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掿,做个好皇帝,好吗?”她声音已经微弱。 “师父……”掿的脚步放慢,眼泪就下来了,连声答应着,“好,我都答应您!什么我都答应您!” “还有,告诉你师姐,做巨子,和做皇帝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为墨家献身,而是要为苍生献身,你们都要记得……” “记得,记得,弟子谨记!”他背着师父,忽然觉得脚步沉重,还是步步走出这深深的庭院。 恍恍惚惚的,白灵月仿佛看到了许多人,金羽,吕弈,郑洛,那些辅佐过她的长老们,师父,父亲,甚至母亲,她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她终于不用再艰难挣扎,不用再为他们活下去…… 而最里面的房间,门并没有关,云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儿子背着这个他一生唯一想要得到而未能得到女人,一步步地,离自己远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