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一、玉府独酌 更新时间:2008-10-02 月暗周山。皎洁的月华附着在林表,使得遥远的绵山光微幽淡,又落向悄无一人的阡陌芜径,落向幽暗的护城河,斜斜挂上城头城墙,这高空大地,一片清冷无声。 玉清存在这样的夜里,独自一人在自家庭院里默默喝酒。灯火微明,花气清寒。 不多久,长廊那边传来橐橐靴声,转来两人。余管家提一盏小灯,头前引路,后面跟着长身一人。 “存卿――”那人低声轻唤。 玉清存身子一僵,这样称呼他的,除了当今的皇上还能是谁?他竟来了…… 玉清存转身屈膝,正欲跪拜,却被那人扶住。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喝酒?”君成眼神亲和,嘴边含住一抹微笑地看住玉清存。 “清存无非一酒徒。”玉清存敛首起身,不着痕迹地闪过君成的手臂,说话时神情淡漠,心思仿佛仍在远处,不曾也不欲收回。他扫了一眼余管家,老余欲言又止,眼里透出惶惑不安。玉清存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知道凭一老余如何挡得皇驾?尽管他早吩咐过,一律不许来人打扰。余管家将手中的灯笼挂上树枝,静悄悄地退了开去。 君成笑道:“还在生我的气?” “清存不敢。” “此时只你我两人,可不必拘礼。今日之事,那刘殷是放不得的。他犯的可是谋逆之罪,是可忍,孰不可忍,存卿想是明白的。” “清存明白。”玉清存望向灯光下显得黢黑的花树,暗暗叹了口气。他举步走到花边,抬手抚弄花枝,神情惘然。眼前恍然又浮现出刘殷愤慨的面容。刘殷的话顿时又在耳边做响:“你身为大景朝臣子,不思复国,只知苟且于君成手下,还有何面目见我等弟兄!”玉清存唇角浮出一个深深的苦笑。 良久,沉默。 月光下的玉清存,一袭淡色的长衣,衬得高瘦的身材风流挺拔,似弱不胜衣,偏又别生出一股傲然的气势,如冬天里的一株寒梅,清华不可逼视。 “存卿――”君成走到玉清存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上玉清存的肩头。玉清存身子蓦然一抖,仿佛才醒过来一般。 他一边斜踏半步,一边转过身来盯着君成,深黑的眸子在夜晚的月色里愈加漆黑闪亮,“你,为何不杀了我?” 君成一愕,眼里瞬息闪过一些什么,随即哈哈轻笑了几声。 “玉清存,天下风流尽揽的才子,朕求贤若渴,如何舍得杀了?” 黄色的灯光半落在君成身上,玉清存抬眼看着衣饰华贵的当今帝王,一时无言。 这君成自建国以来,安抚百姓,长年征战之后的各行业已经开始恢复元气,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野内外赞声一片,又谈何光复大景?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 玉清存慨然走到石桌边,伸着手臂,动作僵硬地给自己又斟上了一杯,送到嘴边,一仰脖,一气喝下,“你要我一酒徒有何用处?!” 这几年,他君成,排异己,杀忤逆,将一干曾经的王侯将相逐杀的逐杀,贬谪的贬谪,却独独对他玉清存丝毫未犯,反而拜为图龙阁大学士,尊为新朝第一才子,诸多爱护,令他做声不得。 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里担着闲职,从不过问自己的职事,只把酒一壶,逢人邀醉。而君成也并不责怪,只微笑以对,更为说道:是真名士也。 自新朝建立以来,玉清存只做了一件与政治有关的事:请君成免去刘殷等的死罪。眼看着昔日朋侣一个个地零落,玉清存只希望能尽可能地留住他们。 而君成头一次地,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是啊,他怎能答应?刘殷他们这一年多来,打着复国的旗号,四处起兵讨伐君成。而他,竟然妄想凭着君成平日里显露的宠溺,想做个大救星,岂不自取其辱? “存卿存卿……”背后忽然传来君成低叹似的话语,“你可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之时?” 记得,怎么不记得?玉清存想起五年前看到的那个模样俊秀的青年将军。 ------------ 二、那年城郊 更新时间:2008-10-02 那一年,玉清存方值弱冠,却已文采风流,名动京城,正是少年意气,踌躇满志。其父当朝右相,玉府一家在朝中颇受敬仰。 只是景朝其时已是江山浮摇,战乱频仍。皇帝性情暗弱,朝中各种势力相互勾结,彼此倾轧,各方都想乘乱占据舞台,横霸一时。朝堂里各自为阵,朝堂外流寇四起。 玉清存、刘殷等年龄相若的几个年轻才俊,常常聚做一处,指点国事,慷慨激昂。玉相却总是不许玉清存参与这些聚会,道是清谈及祸,未足成事。因此对玉清存的行动严加管束。 玉清存少年心性,如何拘束得?如此,每每偷出门去,只打点好一切,于玉相归家之前返回罢了。 这一日,天气清朗,众人约在城郊五里外的松风冈上溪回亭里聚会,玉清存照常偷偷溜去了。 溪回亭风景宜人,登亭一望,四下青松苍翠,冈外河流,远处村陌,尽入眼底。微风送爽,襟袖沁凉。抚栏静立,俗虑莫不尽消。更何况,好友侧畔,俱皆雅好歌赋,往来酬唱,偕以琴酒,其乐无穷。不觉就看日渐偏西了,玉清存陡然惊醒,赶忙辞别众友,独自一人一马,匆匆往城中赶去。 行至城外一里处的林子,忽然斜刺里冲出六七人,拦住了玉清存。 玉清存勒住缰绳,放眼看去,只见为首一人身架粗壮,却神色浮滑,显是酒色沾尽之辈,余者更是形容委琐。 “哈哈,头儿,居然碰到个雏儿,长得可真不赖。”其中一人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 “是啊是啊,看他衣着光鲜,哥几个运气不错,合着今儿个发财了。”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为首之人笑得更是淫亵,“嘿嘿,天下竟有这般美貌的哥儿,我说兄弟伙,咱能放过不?” “自然不能,哈哈――” 玉清存听着如此不堪,冷哼一声,举起马鞭兜头向他们打来,一抖缰绳,意欲冲将过去。却不料,这几个贼人十分老道,仗着人多,早将马儿撂倒,一声呼哨,玉清存滚落马鞍后,被三四个人拧住胳膊,按在了当地。 挣扎中,被那头儿一只手扣住了下颌,被迫抬起了面庞。 “啧啧,这好皮囊,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给我搜!”一面忍不住抬手轻轻抚弄玉清存的脸颊,口水都要流出来,眼里兴奋而淫邪。 那几人更是趁着搜身,乱捏一把。 玉清存羞愤交加,一口唾沫就往那头儿面上呸去。那人一偏头躲开了,扯住玉清存的欲打他一耳光,却被那头拦住,“别打坏了,少了趣味。” 叱――的一声,玉清存的衣衫被撕开了大半,上半身袒露出来。凌乱的衣衫,光洁的肌肤;散乱的发丝,涨红的脸色,此时玉清存的俊美更增添了一份难言的魅惑。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贼人侵犯,他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慌乱,更是一片茫然。正在无措时,君成来了。 这日就那么巧,城中的警卫正是君成负责。 君成心思细致,当此动乱之际,他不仅巡视城内,连城外的周边地区也不敢大意,带着一小队士兵一路勘察下来,也就这么凑巧地救了玉清存。 待将贼人都拿下了,君成方才有时间看清了玉清存的模样。 其时夕阳大半已隐入霭烟,一抹淡淡的霞光透过疏疏的林木,斜映在玉清存的身上,林中回风旋起玉清存月白色的衣袂。尽管有些狼狈,玉清存天生的一份清华仍然掩盖不住。 那一刻,惊艳自君成眼底掠过,瞬息而没,他随即神色平淡。 玉清存见君成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指挥若定,身手敏捷,待静下来后更见他眼神清亮,面目俊朗,气度不凡。 君成走过来,略略犹豫了一下,随即解下外袍,递向玉清存。 玉清存微微一愣,立刻红了脸,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过来吧,自己堂堂男子竟然被人视同女子般地来照顾;不接吧,这一身委实狼狈。他只得毫无表情地谢了声,接过了君成的袍子,假装无视脸上的热度。 看着玉清存白玉般的肌肤下浮起片片红晕,更衬得面目俊美异常,君成不由痴了,一时伸着手竟忘记收回。 一丝羞赧夹杂着恼怒飘过玉清存的眼底,君成顿时惊醒,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别处,再转回目光时已是微笑地看向玉清存:“小兄弟没受伤吧?” “还好,多谢搭救。” 君成看着玉清存有些清淡的神情,不由又微笑起来,他轻轻拍了拍玉清存的肩膀,说:“如今流匪众多,小兄弟出门还是莫要单身一人的好。” 他目光平和,言辞亲切,念及适才见他挥洒自如,玉清存也已抛开了那一些些的不豫。 两人一路回城,言谈间知道了各自的名姓。谈及当今的情势,却是十分投机。 ------------ 三、何似当初 更新时间:2008-10-02 玉清存从不将他视作平常兵士,虽然现下君成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城警卫统领。他见君成论及天下,颇有见地,于是每回同友人相聚时,都会邀君成一同前往。 而君成,只是在玉清存面前口若悬河,每到聚会,却总是微笑地倚在一旁,看着他们热血沸腾,从不参与其间。 每当玉清存吟出一篇佳作,神情或低回或清扬,轻风拂袂,眸底异彩流动,整个人似平地添了光华一般地耀眼。这时,君成总是有一瞬间的出神,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难懂起来。 他们来去偕同,这君成说是同伴,不如说是玉清存的护卫。两人一时过从甚密。直到君成被调用到边关。 分别时,君成要求玉清存不要再独自频繁地外出,说时表情恳切,玉清存为友人深谊感动,终于答应下来。他又岂会不知,这段时间以来君成其实是充当了他的护卫。 池水焉能困龙鳞。到了边关之后,君成屡建奇功,官阶越来越高,逐渐成为手握重兵的将军。而此时,他的野心也显露了出来。 君成道:天下,能治之者得之。 而两人之间自此隔阂也越来越大了。 玉清存乃是抱着一份书生式的忠诚,渴望通过实施明政来解除江山危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君成欲取而代之,夺取江山。 然而,君成终究是得到了江山,那一日,他拥兵八十万,势不可挡地攻破了景朝的都城,天下从此改姓。 君成道:清存,成王败寇。我已没有退路。难道,你希望我死么? 玉清存无言以对。 自此天下再不见了神采飞扬的才子,只多了一个沉湎酒肆,大醉后狂歌当哭的“真名士”。 玉清存轻轻呼出一口气,悠悠收回了对往事的回顾。说起来,君成待他确实不薄。且不说往日情分,即是如今,他玉府一家老小受惠还少了么?玉相自改朝以来,即托病不出,病榻缠绵半年之久,已于一年前辞世。临终前,望着跪于床前的玉清存,玉相久久沉默,终于长叹一口气,闭目不再言语,不多时就去了。 玉清存心里沉痛,他明白老父不言之意。念及此世,只怕要抑郁终生了。倾力扶持君成,那是不忠;与刘殷等一样作为,那又是不义。斯世何世,又何为生就这满腹才华? 玉清存心下悲苦,连连灌下了三杯酒,这抬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正欲仰头喝下,一只手按住了他。 “存卿,这又是何苦?” 玉清存推开那只手,慢慢转身看向君成,迷茫得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但见微光之下,君成的面容俊朗如初,却一身龙袍华丽流光。玉清存张着双眼,楞楞地看了半晌,忽然流下两道泪痕。他神色惨然地吟出了一句:“人生――愿止于初见。” 君成乍见玉清存的眼泪,不禁一惊,但听他接着说了这么一句,更是心下大痛。他走上一步,伸出双臂,就将玉清存揽在了怀中。 感受到怀中人比往昔消瘦许多的身躯,君成更加着劲地抱住了这清冷的身子。 酒意冲击之下,玉清存情绪越发难以控制,他任由君成抱着,伤痛之下已不知身在何地,只倚着君成抽噎出声。 “清存,难道我得了天下,不该是能让你如鱼得水,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抱负么?这――这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 四、松冈琴音 更新时间:2008-10-02 七日之后,城中百姓蜂拥去到午门前。这是刘殷等人斩首示众的日子。秋风萧瑟,玉清存一人一马一琴,悄悄地离开了京城,来到了昔日朋侣常做聚会之地――松风冈上的溪回亭。 溪回亭依旧是满目苍翠。更昔日吟咏犹在柱前,历历笔划,如梦前尘。至此境,有谁能禁? 玉清存凭栏良久,一身悲怆,无尽伤怀不绝涌来。他不禁猛然回身,拾起心爱的伏羲琴,左手轻按,右手五指向弦上堪堪挥去,一声清响,随后更是绵绵不绝。闻之渐若裂帛,铿锵而欲夺人魂。 如此一番之后,琴声慢慢转为沉郁,但听他更和琴高声唱来: 临秋山以流涕兮,伤去日之无回。 高木郁郁犹接云兮,惟只影以空徊。 昔日朋侣今为鬼兮,傍清溪更谁陪。 何生我材于当世兮,与霜电使悲摧。 天之高迥莫我应兮,将终日以推杯。 瞻前路之晦暝兮,尽西风之城隈。 唱罢,一串滚拂音,坐倒弦旁,泪流不止。他这一哭,正值风卷秋冈,作弄得松愁溪泣。玉清存自昏蒙中放眼看去,这天地草木似皆欲失其光华。 也不知过了多久,松风渐歇,玉清存恍惚间似听到“铮――”的一声琴声。他心下诧异,转目四顾,却见林木萧萧,沉静如初,并未见到有人。 正当他以为自己听差,欲待不去理会时,那琴声又铮琮而起,从容传来,听去雅淡忘俗。这琴声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似乎响在四面,宛如飘渺来自天际。玉清存不由起身,茫然四顾,依然是不见有一丝的人迹。 玉清存细听琴声,但觉一时如身置空茫大地,长天遥山,客衫彳亍,渐行渐远。忽而视界开阔,万里涛卷,不尽长河,浩浩东流,更孤鹜斜阳,忧思无限。正心神欲倾之时,又闻歌声清朗,冉冉而出,却依然不知何处传来。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歌毕,复自调转宫商,悠悠未绝。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玉清存喃喃自语,眼色痴迷,“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他似有所悟,人之一生,只如那晨间清露,转瞬成烟。看千古江山静存,为人者,不过天地间匆匆一行客罢了。则此,忧也罢,欢也罢,又何需久久萦怀? 玉清存只觉胸中块垒,略有脱解,一股浩然之气自心底渐渐涌起,不禁对此歌者心生激赏。这时溪回亭外风轻云淡,漫山松木訇声隐隐。高木参天,山息清冽。 他转身坐下,扶琴膝上,轻舒长臂,又操一曲。神情清澹而悠远。 山势巍峨兮云阶无尘。 草木清芬兮适此良辰。 林涧为神兮杳渺其人。 但反复吟唱,心下逐渐怅惘。而那如自天外的琴声此时早已终止,四下里只有玉清存的琴音嗡然,歌声不已。那亭下溪流泠泠而去,亭风渐渐清寒。 ------------ 五、西域沈放 更新时间:2008-10-03 四下里只有玉清存的琴音嗡然,歌声不已。那亭下溪流泠泠而去,亭风渐渐清寒。 玉清存歇了琴声,坐在那里,神情寂寥。 就在此时,但见一人携了一琴,自亭外几十米处的一株高树上轻轻飘下,静静地自林中走了出来。 玉清存惊异地看向此人,只见来人年纪比自己略大一些,丰神俊朗,卓尔不群。着了件青色衣裳,以一根同色系的丝带不松不紧地束着,衣袂飞扬,整个人看上去显得轻松自如,又是说不出的凝然干练。 玉清存一向自许容貌气质,而此人不过是往那里随意一站,便令人觉得出尘之极。 虽然他的五官相较玉清存而言,并不算得俊美异常。却长得十分地干净,教人一见即心生亲近。 那人走上前来,待至玉清存跟前时,也是微微一楞,只不想却见到这般俊美的人物吧。 他含笑着向玉清存拱手为礼,说道:“西域沈放,多有打扰了,冒昧之处尚请原宥。” 西域?沈放。这人竟是来自西域的,却这般地出色。玉清存不觉心里微妙地一动,有些欣喜,有些心折,还有一丝自己一时也未及明了的情绪,裹挟着在心底蛹动,几乎藏不住,竟不知觉中泛起在了眼眸之中。 “在下玉清存,沈兄如此人物,欢喜还不及,如何怪得?得兄琴曲相劝,实在是多谢了。” “不知沈兄将欲何往?”玉清存说着,将沈放让进亭来,二人坐定。 “也没个定处,只是奉方――师傅之命,一路游学东来,不想在此处得遇玉兄。果然是中土多才俊,如玉兄这般的文采风流,世所罕见,沈放有幸了。”沈放眼中的欣赏之意流露无遗。 玉清存心里高兴,道:“如此,不如沈兄且在此地盘桓一二,也好教清存多加受益。” “不敢,倒是沈放得识玉兄,应该多多请教才是。” “沈兄叫我清存就好,你能留下来,是清存的福气。现在天色将晚,沈兄请与我一同回城,就在舍下歇下,来日共谋清谈。” 沈放略略踌躇了一下,笑道:“还是不打扰府上了。沈放性情疏狂,习惯了一个人来去。我就在城中择一客店住下吧,来日一定常去叨扰。” 玉清存见他这样说道,倒也不好相强。想起琴曲相酬之时,沈放的琴声飘渺无定,全然听不出来自何方,再见他后来飘身下树出林,显是身怀绝技,想必这沈放确有为难之处吧。 于是,两人相偕,一路言笑回城。 “看沈兄相貌不类西域人氏,如何去到了那里?” “哦,沈放原是孤儿,幼时江湖漂流,所幸后来为师傅所救,自此携去西域,悉心抚育,师恩着实深重。”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师傅常对我说中原物华天宝,嘱我一定回来多加领略,以增识见。两年前师傅见我略有所成,即命我成行。这两年行遍大江南北,确实很有收获。尤其今天……” 说到此,他停住话头,面带微笑,看向玉清存。玉清存会心一笑。 “彼此彼此啊。” 行近城墙,玉清存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君成,想起那个五年前的黄昏。同样的时辰,同样地也是从溪回亭返回,更是同样地新认识了一位友人。 想到这里,玉清存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只希望与沈放之间不会出现那样的隔阂,希望这份情谊能长相守望。 沈放见玉清存忽然神色黯然,不由问道:“清存何事忧怀?” “不提它了,已经没有关系了。”玉清存释然一笑。 他这一笑,竟仿佛天地粲然一新。在夕阳的映衬之下,沈放只觉得眼前的玉清存光彩照人。那一瞬间,这一向对万事不萦于怀,总是显得那么淡定自如的沈放也不觉出神了一会。 感觉到沈放的目光,玉清存转头笑着向他看来。沈放这才醒来,两人相视一笑,沈放即浑如无事一般地轻轻转头看向前方。 两人至城中后分手,玉清存独自一人骑马回玉府。长街清冷,各家门前已上灯火,天色苍蓝。 远远地,只见老余神色焦急,正在府门前徘徊张望。一见到玉清存回来,老余赶紧上前揽住缰绳,接过琴来。待他下马后,老余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前皇上传公子入宫觐见。” “说了什么事么?” “没有,只说让公子一回来就去,晚膳就在宫中传用。” ------------ 六、请赐闲身 更新时间:2008-10-03 玉清存稍俟歇息,换了身衣衫,就提步去向了皇宫。 今日刘殷问斩,君成这么急着找他,估计是与此事有关了。玉清存在心里轻轻叹息着。 与君成五年的情谊,他待他真是不薄。君成君临天下后,百姓安居乐业,其治理天下的能力确非寻常。抛开陈念,自己对君成一直不肯原谅,不是很有些迂腐的么?丈夫处世,达济天下,穷善其身。君成所为,利在百姓,其功当垂千秋了,又何必耿耿于他并非贵胄王统? 这样想去,玉清存不觉就有些惭愧起来。更何况,当时的景朝混乱一片,推行明政不过是一纸空谈。 入了皇宫,重睹旧朝景物,玉清存又不由感慨万分。这朝代更替,人事真如东去之流水。细想去,着实无情得很。 耳边倏忽又闻沈放的歌声,“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眼前仿佛浮现风中的沈放携琴而立,身姿修长挺拔。真是神仙般的人物,玉清存含笑想道。 君成远远看见玉清存进得殿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存卿――”待走近了,仔细地看了看玉清存的神色,并无异常的哀伤。便携住玉清存的手,笑道:“存卿,可知我一直很是担心你呢。” “清存惭愧,叫皇上挂念了。” 听此言,君成脸上惊喜交加。这两年玉清存一直冷淡相对,今日竟然言语缓和。 “存卿……”他一时有些激动,竟不知该如何继续。他紧握了一下玉清存的手,说:“先去用膳,一个人去到了城外,也不叫人跟着。却回得这样迟,定是饿坏了吧。” 玉清存见他的关心很是真切,不禁有些感动,顺从地让他牵着自己走出门去。 桌上,君成满是喜悦,不时地看向玉清存,倒叫玉清存一餐饭吃得很是不安。 好不容易吃完了,君成拉着他,却是向着他的寝殿走去。殿内锦幕轻挽,红烛高烧,安适与温暖的氛围扑面而来。摒退了宫人后。 “存卿,你终于――”君成欢喜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玉清存忽然抬头,幽深的黑眸紧紧地盯住了他。 “皇上,请皇上答应为臣一个请求。” 君成一滞,见玉清存神情郑重,不禁呆了片刻,转而笑道:“清存,只你我两人在,怎么不直接叫大哥了呢,还这样郑重其事起来。” 略顿了顿,他微笑地接着说道:“清存有话直说无妨。” 玉清存轻轻侧过身,看向别处,“皇上英明,谋利于天下,清存这两年虽动辄呼醉,却也是看得清楚明白,旧日种种,还请皇上既往不咎。只是――”他说到这里停住,复转过目光来注视着君成,烛光之下,眼中光华莫定。 君成看着玉清存,神情喜疑参半。 玉清存略略停了一下,继而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只是望皇上体察臣心,赐清存一个闲身。” 君成神情骤然失落,沉默了半晌方道:“清存是要离开我么?” “不是,清存只是不想身肩一官半职。”玉清存看着他,仍是坚定地说了下来。 君成幽幽地看着他,他有些哀伤地坐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说:“清存终是不肯帮我……” 见他如此神情,玉清存心里也不觉有些伤感,他身子动了动,似欲上前,“你――”却终于垂下眼帘,道:“没有清存,皇上也一直做得很好。”他轻轻咬了咬牙,便不再做声。 君成久久地看着玉清存,目光逐渐柔和,过了一会,说:“也好。清存能如此理解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复又道:“不过,若是我遇到了难题,作为兄弟,清存一定会帮我想想办法的吧?” 玉清存百感交集,轻轻点了点头。 烛光之下,玉清存面目清俊,眼底尽是一片流光溢彩。但见他一袭白衣,风华绝代。 看着这样的玉清存,君成不自觉地楞楞出神,他喃声自语道:“清存清存,真是我命中的魔障,幸耶不幸?……” 玉清存听到,一时呆立在当地,垂首不语。 ------------ 七、相思如许 更新时间:2008-10-03 正当他回思百转,忽然大片阴影压来,还未及抬头,就被君成拥在了怀中。他一惊,正欲挣扎推开君成,却听君成在他耳畔辗转低叹:“清存……唉……清存……” 那声音竟是压抑着那么多的痛苦。玉清存的心下一片茫然,不觉停下了动作。 这竟是怎么了?他想道:我确实是有苦衷的啊,玉清存毕竟是景朝闻名的名士,若是如今折节转奉,将会招来多少骂名?如此要求无非不欲明里参政,我又岂会对你不闻不问? 想到以往的冷淡,而君成一直宽容,如今自己虽然开解,却终究不是鼎力支持,想来君成定是情难以堪。玉清存停住的双手,不由也抱向了君成。 他想略做一番抚慰。却感到君成的双臂猛然加力,更加紧地抱住了自己。耳边呼吸忽然沉重,热息侵来,玉清存只觉眼前一花,就被吻住了双唇。 头脑一片空白之后,玉清存羞恼交迸,使力推开了君成,踉跄地扶住了桌边,面红过耳,只觉心跳不已,一颗心几乎要突出腔子去。他大口喘了几下,以手指着君成,“你、你、……” “你”了半天,却不知如何说下去,只得重重地甩下袍袖,掉头欲走出殿门。 还没走上两步,就被君成一把拉住。 君成目光灼灼地看着玉清存,哑声说道:“我?我怎么了呢?” 玉清存忿忿地扭头不理,只欲夺回手臂走开去。 君成仍然拉住不放,却轻巧地绕到玉清存面前,微笑着说:“清存,我只是――很喜欢你。” 玉清存楞住,张着眼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君成唇边的笑意愈发地深了,眼里一派欢欣,闪亮的黑眸看住玉清存的眼睛,更如自语般地恍惚说道:“是的,我喜欢你。……早在五年前遇到你的那一天……就开始喜欢了。” 玉清存身子晃了晃,不由退了半步,依然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却又做声不得。 君成放开玉清存,侧过身子,抬眼瞧着烛火暖光摇曳,神情痴然,继续轻声地说道:“五年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一个男子,五年不改……为了他,我更加卖力地施展所能,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只想着能从此无愧地拥有那般美丽无匹的人。” “清存,”他转过身热切地看向玉清存,“你可知道,当我得了天下,却见你日渐沉郁,我心里做何滋味?可我一直相信,以你玉清存这样的才华,定会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顺应天意民心,你定会支持我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清存,我很高兴,我的梦就要成真了。” 玉清存无力地坐倒椅中,道:“都是男子,怎能……” “男子又怎么了?清存,我对你全然一片真心啊。男子?男子又有何不可?”君成说着,脸上露出君王般的睥睨之气来。他笑着看向玉清存。而后者,只觉心乱如麻。 沉默良久,玉清存终于站起身来,躬身说道:“皇上,时辰太晚了,容清存先行告辞。” 君成伸手扶住玉清存,感觉他身子微微一颤,于是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这么多年了,清存竟然从未察觉到我的心思,是我的失败呢。不急的,我等着你。” 出得宫来,玉清存心思一片恍惚,竟忘了牵马,也不顾余管家惊疑的神色,只一人沉沉地走向长街。 京城毕竟繁华,已近中夜,长街两边犹有摊铺招徕生意,更不时有人家笑语传来。而青楼酒肆,更是灯火通明,笙乐隐隐。当此时,玉清存只觉心下烦乱,渐渐走向比较清冷的地段。 他看着前方,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走得毫不自觉。他步速虽然不快,余管家却被他落下了较远的一段距离。 老余在街道里穿行,又要拉着马匹,防止撞到人,又要盯住玉清存的走向,倒闹得个手忙脚乱,眼睁睁地看着玉清存离他渐渐远了。 玉清存的心头尽是缠绕着这五年来与君成的点滴。细想之下,才发觉君成对他确实并不一般,似是脱出了朋友君臣的眷顾之情。他越想越惊,也越是心乱,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他喃喃自语:“两个男子……这……如何能够……” 这两年,他对自己全然地放逐,逃避现实,可君成的深谊他还是知道的,他的苦恼也半是因了这点。君成今日一语惊人,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他对君成,究竟是有没有一丝一毫那样的感情呢? 这君成,在他所交之人里,确实是佼佼之辈,如今更是帝王之尊,气度自然不同一般。至于才识,以前就了然的,现下看新朝兴旺之气盎然,这也是不必提的。只是,如何能有那样的感情? 男子与男子。玉清存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容来。一张完全不同于君成的面容。那是沈放。 若说君成的清朗是一份尊贵,这沈放的则是一股出尘的气质,可拟之崖巅青松,傲然而洒脱。 这沈放,虽说是游荡于江湖,却丝毫不见沧桑气息,他站在那里,勃勃然无限生机。这究竟是何等的人物,能如此游弋于岁华的洪流。 想到沈放,想到今日的琴曲相劝,玉清存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向往之情。他的烦恼似乎暂时地远去了。一抹浅笑旋起在那清俊异常的脸颊。 正忧喜辗转间,突然身子似撞在了某物上,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斜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 玉清存茫然看去,却见清冷的灯火之间,一人当街含笑地看着他,长衣飘拂,神情一派悠然,却不是沈放是谁。 “人生何处不相逢。”沈放的笑容亲和温暖。 玉清存却在最初的一刻呆楞后,随即突兀地脸上发烧。他有些神情狼狈,竟然抽手逃也般地走掉。 身后的沈放,略不解地看着他慌乱的背影,若有所思。 ------------ 八、高楼独醉 更新时间:2008-10-03 京城这些天气候异常地晴朗,秋日薄云,山河清目。 玉清存却意绪阑珊,怀轩楼上独自握醉。 六七天了,自那晚偶遇沈放,而他落荒逃去,居然再不见沈放的影踪。这些天玉清存凭着印象,在当晚遇见沈放的路段一家客栈一家客栈地寻访,却终是不得。这沈放似乎是从此消失了。 玉清存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挂念如此,许是常年蜗居京都,所见皆热衷钻营之辈,而这沈放则出奇地散淡,浑身上下通是不着一丝俗气。更何况清歌啸怀,幽曲多思,这沈放显然是一矫然不群者。 玉清存默默地给自己斟酒,这楼里楼外众生熙攘,皆为他视若无睹。他心里懊恼不已。那晚居然就那么从沈放身旁走掉,沈放会做何想?这一错肩,来日杳杳,只怕再无重逢之时。而君成,怎能对他说出那番话来?这可真是贻害不浅…… 这几日君成对他也曾有所召见,却均被他借故推脱,君成倒也不逼迫。只他自个儿每逢深夜,念及总是不知所措。他对君成,着实从未那般想法过。 这倒好,玉清存的唇角浮现一丝嘲讽,原本自己已然想通,打算此后略尽绵薄,以酬君成这几年照拂之意,更令自己满腹才华也落个出处,谁想发生这等事。玉清存想不出今后该如何面对君成。看来此生却是无望施展抱负了,玉清存暗暗摇头轻叹,这造化竟是弄人如此。 这边玉清存一筹莫展,那边却听楼下众人正在乐道着什么。 “芳雅居……那林芷君……好一个妙人……清倌儿……” “那琴师……据说也是个极貌美的……玉大人……” 耳畔飘过一些零星之语,玉清存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并不怎么在意。 “自然是玉大人更为美貌!”忽一人突做高声。玉清存闪眼望去,只见一人,神情忿忿,正拍桌立起,激动地瞪着另一人。两人皆文士打扮。 “还玉大人么,没见皇上已然下旨,同意他闲散在家?至于方子斐,琴曲高妙,人物风流,我看决不在玉清存之下。”但听另一人闲闲说道。 这时几个邻桌就有人也出声附和起来:“确实确实,我可是亲耳听过方子斐弹琴,不同凡响啊。” 却也有不同意的:“当年玉清存,曲意高华,今上更是曾誉为天下第一才子,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其人更是貌若潘安。” 竟一时讨论不休起来。 玉清存微微一哂,也不为怪。倒是方子斐,真如众人口中所言,也可寻访一二。 想到此,玉清存唤来小二,轻声命他将胡掌柜请来。 怀轩楼是他邀醉之时的常来之所。此地专出一种美酒,名曰珍珠红,乃是以葡萄汁酿成,佐以玫瑰花浆,不知哪里来的秘方特别调制而成,更浸以新生竹干,贮之经年。其色泽银红,入口香醇,清冽宜人,端是京都闻名遐迩的独家制作,一众文人趋之若骛,玉清存也是十分地爱好。而那掌柜老胡稍通风雅,对玉清存推崇备至,两人自是甚为熟悉。 胡掌柜身材微胖,一双眼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却气度沉着,倒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见他笑如春风地走上楼来。 “玉大――”两字甫出口,胡掌柜却微微一顿,转笑道:“玉公子,久不见了,胡某甚是想念。”说着于玉清存对面坐了下来,“不知公子唤胡某来所为何事?” 玉清存微笑道:“清存想向胡兄打听一人――方子斐。” 胡掌柜稍稍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方子斐,是啊是啊,我看此人值得公子结识。” “哦?正要听个端详。”这胡掌柜也算识人无数,看来这个方子斐有点意思。 “芳雅居前些时日来了个叫林芷君的清倌儿,清丽无双,更难得的是颇有才艺,诗词曲赋,皆有涉猎,不几日便已声名大振。鸨儿如获至宝,更着意栽培,这不四五日前又招了个琴师,也即方子斐,此人琴艺高超,那鸨儿因重金请来,使悉心调教林芷君。虽不过三五日,闻者皆道林芷君琴艺大长,方子斐更是传为奇人。” ------------ 九、青楼寻访 更新时间:2008-10-03 走进芳雅居,玉清存四顾一望,不禁对自己一番好笑。他可从没想到自己某一日,也会踏入这等青楼场所。 进得门庭,玉清存指名要会方子斐,众皆愕然。一鸨儿模样的中年女子迎将上来,吃吃笑道:“还是头一次碰到,进了我们这里不找姑娘,倒找一个琴师的。” 她挨上身来,声音娇腻,道:“公子好相貌,我们这里有很多妙人儿,定能将公子服侍得周周全全,找一个琴师干吗?”复低头抛了个媚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好小倌儿呢。”说罢,又拿帕子掩口吃吃地笑。 玉清存未等她近得身来,已自旁挪了一步避将开去,忽然听到这番言语,顿时面上通红,咳了一声,冷声道:“在下玉清存,特来会见方子斐先生,麻烦嬷嬷代为转达。” 那鸨儿听得,一时错愕,不禁赔笑道:“原来是玉公子,这可真是贵客啊。红儿,楞着干吗,还不赶紧去给玉公子上茶!玉公子,您稍待,老身立刻前去将方先生找来。” 那鸨儿一脸巴结地说着,即转身笑着自去了。 玉清存轻轻松了口气,坐将下来。却转头四顾,但见不知何时楼上楼下拥来了大群的女子,虽远远站着,却指指点点,巧笑顾盼,议论不已,眼里尽是好奇与赞羡。玉清存不觉又如坐针毡。 在这京城,谁人不知玉清存风流华采,人物俊俏,不知是多少名门淑媛的梦里人。只可惜,玉清存为身世家国,根本无心于此。这几年更放浪形骸,可不知被多少人恨念不已,又伤了多少的芳怀。 今日竟然来到青楼,让这班脂粉堆里打磨的女人们亲眼看见惊人的样貌,哪能少了一番评头论足。 好在那鸨儿不多时便回转来。却见她陪笑着道:“可真不巧,方先生今日已教授完毕,辞出门去了。” 玉清存听得此言,只得站起身,打算退出。却被鸨儿叫住:“公子留步,我家芷君闻说公子来到,特央老身代为求见。芷君愿为公子抚琴一曲,还望公子肯允。” 玉清存正欲举步,听这话,复又转来,心想既是那位的徒弟,听她弹来,也知一二。便留将下来。 随那鸨儿转入后厅,但见亭榭树木愈走愈见出雅致,却与前面大为不同,若先进得这里,怕是难以相信这是勾栏之地。不多时,便见到了林芷君。 这林芷君果然姿容出众,但见她一袭淡淡的天青色长衣,亭亭立于当地,敛首为礼,谈吐清雅,“芷君见过玉公子,芷君陋质,能得公子雅听,芷君之福也。” 声音宛如出谷莺雏,轻柔婉转。脸上几乎不施脂粉,眸底清亮,眼波只一转,便令人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林芷君见到玉清存,也是一阵称奇,不道却有这般美貌的男子,倒叫天下女儿如何为情。 “姑娘过谦,闻说姑娘琴艺非凡,清存亦有心切磋,今日幸会了。” 一番客气之后,林芷君坐到一张琴前,敛目清心,略顿一会,就见她轻轻抬指,神情一片宁静地向那弦上抚去。 这间小小的二进之室,素帷低垂,四面临水。轻风吹来,帘幕飘拂。琴声中,玉清存踱到窗边,凭窗远目,沉吟不已。但觉这林芷君的指下竟然隐有山水清音。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如此,其品性之高洁真乃少见,其身世遭际怕是甚为可怜。 一曲弹罢,林芷君起身为礼,道:“让公子见笑了,还请公子善为指点。” 玉清存转身回礼,乃正色说道:“姑娘非是俗人,清存也就直言了。姑娘琴声清和雅正,少见的泠然之气。不足者稍欠熟练,气息略有不稳处,若假以时日,必当不同凡响。未想于此地竟能得聆如此清音,也是不虚此行。”脸上一片慨然。 复又言道:“琴者,器之大雅也。一支琴曲仅仅奏出倒也不难,习之者只需反复演练,即可称熟手。所难者,延出曲中意境。是须琴者当抚时必身临其境,复牵引自身情绪,融入其中,妙手转合,浑然而发。当此际,曲耶身耶,物我两忘矣。如此,方为神品。” 林芷君听得此言,神色间一派向往之意,不觉痴立良久,口中喃喃言道:“物我两忘……” “公子所言,竟与方先生一般无二。今日可惜,若得见到方先生,公子必会与之相互知音。” 林芷君浅笑嫣然,言下一片至诚。 玉清存含笑说道:“如此,还望姑娘代为邀请,清存明日定当再次造访这位方先生。” ------------ 十、岂不思君 更新时间:2008-10-03 翌日,玉清存果如约前来。林芷君却一脸愧然,说道:“先生今日竟然身有急事,教罢芷君,匆匆而去了,临行嘱为代致歉意。” 玉清存不禁好一阵失落。林芷君又道:“芷君愿为公子献上一舞,还请公子暂为开怀。” “如此偏劳姑娘了。”玉清存只得略有些郁闷地坐下来,端起酒盏,浅浅喝将起来。 林芷君轻声唤来随侍丫鬟,教将室内重新略为布置,一幅几十尺见宽的素色纱幕横垂室内,将这厅间一隔为二。 林芷君轻轻退下后,换了身舞衣出来,宽袖束腰,发髻高耸,气质高华。玉清存一见之下,不由精神为之一振。但见她袅袅婷婷地步至纱前,此时隐约见那幕后坐了一人。 “铮”的一响,从那幕后传来一阵琴声,林芷君随之起舞,大开大合,舞姿端庄肃穆,望之真不似一个青楼女子。 玉清存心下赞叹,却蓦然发觉这一琴曲如此耳熟,正疑惑间,忽听林芷君曼声唱道: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竟然是那日溪回亭前沈放所作之歌。那琴曲,自然也是当日沈放所奏之曲。 玉清存不由一下站起身来,复又强抑着坐下了。目光自林芷君身上转向那端坐于幕后弹琴之人,失神地紧紧盯住。一盏满斟之酒犹拿在手中,却浑然早已忘了,但斜斜握住,竟不知酒浆已然漏将出来,溅湿了衣衫。 待林芷君一曲舞毕,玉清存再也忍不住,两步冲到纱帘之前,微微吸住了一口气,略定了定神,即猛地撩起纱幕。 但见一人白衣高冠,端坐那里,正自抚曲,悠然未绝之中,却抬头冲着跨将进来的玉清存粲然一笑,一挥手,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见他气质如同夜色中的皎然之月,却正是沈放。 玉清存但觉满室光华,心头鹿撞,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神情惊喜不定地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沈放站起身来,神情洒脱地走至玉清存面前,轻施一礼,笑得没心没肺。只听他一脸无辜地说道:“怎么,清存,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沈放了么?” “啊――”玉清存啊的一声醒来,抑制不住地颤声道:“沈兄,怎么竟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呢?”沈放笑得好生捉弄人,“看来清存还是不想见到我啊……”并语气在“还是”两字上落下重音。 玉清存听到这话,想起那晚的相遇,脸上一片通红,略略尴尬地说道:“啊是,沈兄看来也是慕了那方子斐的名声……” “哈哈哈……不错,沈放正是为了这个方子斐而来,沈放可不想清存老是因他郁闷。” 玉清存一时莫明所以,转头见林芷君此时已含笑站在帘内。见他望向自己,林芷君轻轻走上来,微笑地施了一礼,道:“玉公子,沈先生原就是那位方子斐先生。” 复又歉然说道:“公子可莫怪芷君,芷君也是今日方才知晓。又应先生要求,所以如此一番。”说罢温柔地与沈放相视一笑,清丽动人。 ------------ 十一、之子何求 更新时间:2008-10-03 沈放上来携住玉清存的手,一起走到外间席上坐下。林芷君上前略伺整理,添上了一副杯箸,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放抬手替二人各斟了一杯酒,端起杯来敬向玉清存,道:“子斐原是我的表字,方子斐,乃是将放字略加变化。得再见清存,沈放心底着实欢喜,还请清存莫要怪责。”说罢,仰头先自饮下。 玉清存忙也饮下,道:“沈兄哪里话来,见到沈兄,清存不知有多高兴。这几日清存到处寻访不得,哪里知道沈兄竟然隐在这里。不知沈兄又为何改换名姓,倒叫清存一顿好找。” 沈放笑道:“沈放长年游走江湖,全仗琴艺与武艺。有时行到一处,为接济盘缠,便如这般做个琴师或者武师。又不想为名所羁,所以如此了。至于名姓,符号罢了,改了也就改了。” 他说得浑不在意,玉清存却心有所感。试想这几年,他可不正是为名所羁么?若非如此,就事论事,只怕他早该不再固执着不为君成所用了吧。 为人一世,于世事当冷静而对,评价之际原不可牵涉了个人感情;于自身则当尽力从己所愿吧。 至于己之所愿是否美好,是否值得穷一生之力而从之,则要看各人平生之素养与追求了。 玉清存想到君成,当日他傲然地说道:“男子与男子,又有何不可?”确实,人之情感,最难拘束,只须无害于他人,更能相悦于双方,又有何不可?说到底,与旁人而言,真正是“干卿底事”。 玉清存一时十分地惭愧起来,他自幼饱读诗书,当可算览遍各家言论,却只知因循,未成自家面目,倒不如武行出身的君成了。他不禁对君成更添了几分钦佩。 见玉清存默然想着心事,那沈放倒也不去相询,两人之间竟无一丝拘束。这令玉清存日后想起,疑惑之后不觉想到,恐怕沈放对他早已存了一份相知。 记得初逢之时,玉清存无限苍凉地临风悲歌,若没有一份了然与洒脱,只怕也不会有后来的琴曲相劝。 古人所谓高山流水,投契之交便是如此了吧。这世上知音难觅,又何必问其出身来历,亦不必纠缠于读书之多少,所历之丰富或简单。俞伯牙若不是使钟子期读书,子期怕是不会因劳瘁而亡。 以一樵子,却能领会士大夫的琴声,其心性的高洁显而易见,有读了一辈子书的也不能做到。所谓殊途同归,得大道者原不必拘泥一途。 更何况,既然相逢,即当珍之惜之,何故放之经年不闻不问,铸成遗憾?想子期墓前,江风呜咽,这一旷古奇遇竟终以如此悲音,伯牙何堪?闻者何堪?虽千古流去,其哀未衰也。 只怕两厢长随,才是正理。共同游返于书籍与人世,但有所得,即相为欢谈,人世之乐,除此而何? 自然,伯牙许是有伯牙的难处。世事譬如洪流,又几人不辗转漂流其中,更何况当其时政况浮动,兵事频仍。只后人则不可重蹈其旧。似此眼前人,如何不怜取? 玉清存眼底不由光华流动,他抬头看向沈放,说道:“盘缠?如此,为何不来清存处?要不,你就教我武艺吧。”说着,轻笑起来。 沈放闻言愣了一下,就笑起来:“却也是。那就这样。只是我已答应了芷君,这琴课却是不可落下的。嗯,如此甚好,沈放竟然平添了一桩进帐。哈哈……” 两人相对抚掌,欢欣之意漫溢出去,直向那四面的烟水远远传了去。 ------------ 十二、碧却更无声 更新时间:2008-10-03 自那日重逢,玉清存与沈放两人即约好,每日教罢林芷君的琴,沈放便去玉清存处教他武艺。 沈放道:“以清存这般年纪方才学武,已过了最佳之时。不如但学些实用的擒拿反擒拿术,并常自习以轻功,遇有不测,或可抵挡一二。” 玉清存自是以为然。同沈放学武也无非一个借口,希望两厢厮守。只是沈放教得倒是十分认真。 玉清存因熟习音律,便不时亦前往芳雅居,或在一旁候着,或抚弦一曲,亦对林芷君略加点拨,三人相互切磋,不觉林芷君琴艺大长,他二人亦感所获非浅。 而在玉府,这两人每日里除却教习武艺,便是长相高论,总是合契无比,端是其乐无穷。如此倏忽而过两月余,林芷君的琴课亦快完毕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芳雅居那水榭上更是明光流溢,四围水波荡漾,园池山木,无一不令人心生愉悦之情。 逢琴课略事歇息时,就见林芷君忙前忙后,殷勤招待两人。 玉清存手捧一盏茶茗,斜斜地靠在露台的阑干处,水风轻送,浮起他素淡的衣袂,容色间一片清宁悠远,望去几不似凡人一般。他似凝神远眺,却不时仿若不在意一般飘过室内一眼。 他淡淡地品着茶水,心底却逐渐沉郁起来。他看见,这些天来林芷君望向沈放的目光越来越是万种柔情;而沈放对她,亦是温情脉脉。 他无端地有些嫉妒起来,嫉妒林芷君娇好的女儿身。这两人望去,却也真是一对璧人。 难道自己对沈放也超出了知交的情谊了么?他忽然想到君成之待自己,心下又是惶恐又暗暗地有一丝欣喜。 男子与男子,自己居然也同了君成那般。是那些时日对君成的情感思量过度,还是自己原也是隐隐地喜欢男子? 可凭心而论,以沈放的才貌气质,此情又如何不令人心喜? 他只觉脸颊上一阵热气涌来,赶紧转身伏在了阑干上,用力地握着茶盏,却见那盏中茶水轻微地颤动不已。 里面沈放见玉清存行动突兀,不由看了他几眼。正欲起身走向玉清存,却听一旁林芷君柔声说道:“这杯茶适才斟的,且换下。芷君已命人去取了珍爱的“碧却更无声”,稍后待芷君亲为调来,先生可尝尝滋味如何。” 沈放转眼看来,微笑着说道:“碧却更无声?好名字。却从未听闻,沈放倒真想立刻品尝起来。” 林芷君脸上一抹淡红,眼波流动,敛首浅笑道:“这名字是芷君所取的,先生自然未曾听说。” 复又眼神迷惘地轻声说道:“芷君家乡气候温润,尤为宜茶。有茶人巧手,将那茶叶编做团花之状,待饮时但见一朵悬于水中,静静绽放,颜色青绿,瓣叶可爱。当开放完全,渐渐沉落至底。芷君凝视良久,见那绿意慢慢转去,至为暗褐,而那一朵宛转犹静待杯底,不禁忽生感慨,乃为命名。” 说毕,蓦然醒转,转目看向沈放,含笑着说:“此茶清香可口,向为芷君所爱。后芷君远离家乡,是嬷嬷厚意,前些日特为芷君前去购来,今日恰好运到,怎可不殷勤献上?芷君这就去调来。”便轻盈转身自去了。 “碧却更无声……”沈放细细地咀嚼着这名字,目光不经意间向窗外看去,扫过露台时,却忽然看到玉清存正深深地看着自己。他一愣,便举步笑着向玉清存走去,说道:“这名字颇有些伤怀之意呢。” 玉清存只不语,眼神却更为深邃地看着他。此时的玉清存沉静异常,别有一番动人心魄之美。 沈放看着这样的玉清存,略略无措之后不觉心底微微一动,似有什么被悄然拨开。两人之间竟一时无语,相互对视。 “二位先生,请进来品尝?”忽然传来林芷君一声轻唤,但见她手捧一盘,上面两个盏碟,正盈盈笑语。那两人方自醒来。沈放不觉轻轻舒了口气,迈将进来。玉清存略顿了一顿,亦随后进得室内。 教罢琴课,玉沈二人相偕而出,向着玉府行去。 玉清存似无意地说道:“芷君姑娘兰心蕙质,却不知如何流落至此。” 沈放道:“芷君确实不比寻常。据说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战乱之际零落一人,辗转为人卖入芳雅居。”言下亦不胜感慨。 玉清存垂着眼,略默了会,又轻笑着道:“不如清存将她赎出来,成全给沈兄,亦免她‘碧却更无声’之恨。” 沈放闻言惊讶地笑了起来:“清存怎说这样话来?沈放已惯游荡江湖,身无长物,居无定所,不要害了人家?更莫说芷君根本无意于我。” 玉清存笑道:“若说无意,倒也未必。”见沈放又欲辩言,忙笑着抬手安抚,并接着说道:“不过清存确有赎她之意呢。” 沈放忽然看着玉清存,也笑将起来:“我看清存与芷君一起,才真个叫珠联璧合。” 玉清存不意被沈放如此回说,登时满面羞红,急道:“清存哪里有此私心?的的是见她风尘沦落,有心扶助一把。” 沈放哈哈地笑起来,道:“看把你急得!” 复又敛容沉吟道:“清存能够如此,确是一番善举。只那嬷嬷如此看重于她,怕是要多费些周折。” 玉清存道:“嗯,好赖要做成此事。” 之后某日,玉清存果然未曾食言,将那林芷君赎将出来。并出资助她回转家乡,好一番地安顿。 ------------ 十三、雉朝飞兮 更新时间:2008-10-03 再说那林芷君自沈放二人辞出后,一人独自倚坐窗前,望着池水残荷幽幽出神。 她今日对沈放说出“碧却更无声”的来历时,只觉站在室外的玉清存,投来的目光那样地清冷。以她身为女子的那份直觉,那目光敌意隐隐。 碧却更无声,林芷君淡淡地笑了一笑,这玉清存,又何须紧张如此。即便是自己对沈放柔情深种,最终的亦不过无声而已。 自那日流落烟花,她早已对今后的落寞了然于胸。身陷于此,即便是她林芷君如何地心性高洁,如何地才情清馥,谁人又会看重。世人眼中,她无非是个烟花女子。 以一个烟花女子,得有此类品格,其实残忍,更是悲哀。 而那沈放就如来自山林的清风,只极为偶然地拂过身周,不过是供她留作余生之怀想,她又哪里能够留驻。 林芷君念及此,不觉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流下。 那日嬷嬷将他领至她处,但见他面目清朗,眼神清明,神情洒脱,更亲耳聆听到那宛如仙乐般的琴声,一颗芳心早是不容自主地倾慕不已。 林芷君不禁长叹一声,此时回顾,真不知自己是幸耶不幸。不幸者,陷落风尘;然得遇沈放这类男子,更得沈玉两位奇才调教琴艺,不亦不幸中之大幸乎? 一阵凉风袭来,池上梗叶颤动翻卷。林芷君鬓丝飘拂如波,一身素裳贴住身躯,衣袂欲飞,更见得瘦影可怜。娟娟好女,造化弄之。 她怔忡良久,不觉又想到玉清存。这两朝之风流人物,果然是人间罕见。自己于女子中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标致,却也不及他风华之十一。 至于玉清存之对沈放,身处风尘之地的她,倒没特别的惊异,青楼里也是常见有一些小倌儿。更此情世上亦并不少见,无非是大多不欲人所周知耳。 玉清存含蓄冷峭,于情事上却显得全无经验。林芷君常常瞥见他投向沈放的目光,迷惑而惶然,却又抑制不住地欣喜与激赏。 而当沈放略有察觉,向他看去时,玉清存则往往转而看向它处。 今日后来,也许是她显得过于殷勤了,当她再一次为沈放奉来茶水,正欲递向他时,竟被玉清存夹手拿去。玉清存手一拿到茶盏,就楞在了当地,而她也因吃惊顿住了,却未及松手,气氛一时甚为诡异难堪,两人都有些失措起来。 正当相互茫然对视,不知所措之时,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地就将那盏茶拿了过去。两人一齐转头看去,只见沈放已经浅浅喝将起来,面上波澜未惊,并仍继续地说着适才的话题。 沈放一直从容自若,也不知他是否知晓玉清存的感情。 对她,沈放总是极为温和,尊重有加,从未有丝毫对待烟花女子的轻慢。 只是她看到,当那两人言论相投之时,沈放眼中的那份欣喜却是全然地由衷而发。 不过是迟早的事吧,林芷君有些感伤地想道。并深深的落寞潮卷而来。 不几日,即是当初约好的琴课结束之时。于是她生命中这份短暂的开怀与澄净,便会再无寻觅处了罢。 她心里伤痛难禁,起而转身坐到琴案旁,一曲《雉朝飞》幽幽而起。 翻覆两遍后,意犹不足,不觉清声和琴而唱道: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注:这首引自古诗《雉朝飞》) 直唱得秋阳惨淡,水色凄寒。林芷君满面泪水,跌落弦上,随着手指的弹动飞溅而出。 ------------ 十四、春事良难久 更新时间:2008-10-03 玉府。遏云亭前,疏疏几株苍松,意态古拙地撑向长天。 松间空地上,沈放正在一边比划,一边纠正着玉清存的招式。 亭中横伏一张黑色漆面的弦琴,正是玉清存心爱的伏羲式桐琴。 半个时辰下来,玉清存已是一身大汗,面色略略苍白。 这几年他忧思郁怀,酗酒无度,体力着实不济。虽经沈放两月余的悉心教导,毕竟时日无多,也只是比往日稍加强健,倒也难以急在一时。 沈放含笑着叫停,走近前来,取过汗巾,就往玉清存额上擦去。 这本是两月来很平常的举动,沈放做得也十分地自然。可这日,玉清存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触动。隐秘的甜蜜阵阵涌来,他站在那里,不禁轻轻合上了双眼,一动不动地任由沈放将脸上的汗水一一擦去,只心底仔细地体味着这一刻的无限温馨。 蓦然一阵凉意侵来,玉清存忽然惊觉,赶紧睁开眼睛,却见沈放不知何时停住了手,正出神地看着自己,眼里情绪流动,却令人无法明了其中含意,似怜惜,似倾慕,又似叹息,更别有一份冷清。玉清存不由怔住了。 沈放见玉清存睁眼,立时醒来,眼里的情绪刹那隐没。只听他轻咳了声,转而微笑着温声道:“清存却也不必着急。拳脚招式间稳住气息,将那内功心法熟稔于心,施展起来方能运转自如。若只一味提气斗狠,不得其法反受其害。况你身骨的恢复还须时日。” 又道:“今日就到这里。时已深秋,小心寒凉,清存且先去沐浴,换了这身湿衣。” 玉清存只得轻轻低首“嗯”了一声,辞了沈放,转身满腹心事地离去了。 目送着玉清存远去的身影,沈放悠悠地站了许久。一阵西风吹来,木叶声微。 忽见沈放撤去外衫,一拍腰间,寒光闪烁,一柄长剑已如出海矫龙般地舞将起来。 但见他剑走轻灵,身姿矫健而潇洒,却暗劲激尘,平地带起了一股气息,使得四围高大的松木亦枝柯微颤,松针摇动。 忽然剑势直指向遏云亭中,但听“铮”的一声,竟将那亭中琴弦激响起来。余响未绝中,沈放已然沉声歌起。歌曰: “空山无甲子,草木自青黄。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歌声感慨多端,并于低唱中每每激弦,琴声低沉空蒙。使人闻之悄然愁生。 也不知歌舞了多久,沈放但觉心绪渐已平伏,方才收了剑势。额上已见微汗。 待转过身来,却见玉清存不知何时已倚立在转角处的廊柱边,默默地看向这里。 沈放心里微微一凛,今日自己竟是心神不定而至如此,竟未听到玉清存走近的脚步声。 他拾起长衫,犹豫着要不要向玉清存走去。却见玉清存已举步向他而来。 沈放怔怔地看着他一直走过来,心知他必是已然听到歌声,一时倒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玉清存直逼近到沈放身前两尺以内,方立住脚步。 他紧紧地盯住沈放的眼睛,低着声音问道:“‘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沈兄,这说的是谁呢?谁在每每跂望?沈兄么?”说到此,他略顿了顿,复更如耳语般地接着问道:“还是说的——清存?” 这“清存”二字甫一出口,就见沈放脸色忽地微微一变。 沈放吃惊地看着玉清存,竟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却见玉清存眼里竟然微微泛起了些喜色来。 沈放赶紧移转目光,侧身看向别处,语声淡然地道:“不——哪里……”却不料一阵淡红早已涌上面来,不禁停住话头,不安地暗暗看向玉清存。 见到这样的沈放,玉清存心里又是轻松又是略略地酸楚。 他踏上了一步,离沈放更加地近来。只听他轻声说道:“原来沈兄竟是知道清存了……” 沈放越发地脸红起来,他身子一动,正欲起身而去,却被玉清存拉住了手臂,继而一股浴后的淡淡清香侵来,玉清存竟已轻轻地半靠在他的怀中。 沈放的身上散发出如青松般的气息,他每出汗时便透出这样的味道来。玉清存轻嗅着,半晌未语,渐渐地,竟欣喜之余无端地感到一阵忧伤来。 沈放楞在当地,手上的外衫已滑下地来,犹浑然不觉。一片迷惘中听见玉清存轻叹似地说道:“却又为何‘春事良难久’呢……莫不是信不过清存?”他略离开些沈放,抬头向他看去。 沈放略低头看向玉清存,但见他面上一片绯红,沐浴后未干的长发愈加地黑亮,衬得一双眼睛更为幽黑深邃。 此时的玉清存难以言表地俊美异常。却只立在那里,沉静而忧伤。 沈放心里一软,不觉长叹一声,伸出臂来,轻轻将玉清存拥进了怀中。却并未回答。 遏云亭前松亭静立,只偶尔有轻风吹来。 他两人衣袂轻飞,静静地拥在那里,时光似已停了流转一般。 ------------ 十五、辗转忧欢 更新时间:2008-10-04 沈放择居的客栈,人不是很多,却倒颇为雅净。因他素好自在,便包下了一个小小的廊院。那芳雅居的鸨儿总算舍得花费,他便也不短缺这些银两。 这小院里植有几株丹桂,因是渐渐近冬,花已开残,只尚余丝缕暗香。 这会儿正晨气清冷,沈放起来推开窗,正欲稍加活动筋骨,却蓦然看见院内桂花树下站定一人,背对着他不知在沉思着什么。但见那人身形高瘦挺拔,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暗香浮动的晨烟中,虽是背影也见得气质高华。却是玉清存。 沈放一时停了手,一怔之后,便眼底涌动的尽是感动与怜惜。他转身去拿了一件长襟,轻轻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待至跟前,伸手将那长襟披在了玉清存身上,轻唤道:“清存何时来的,怎不叫门?” 玉清存身子微微一颤,转过身来看向沈放,眼中华彩流动,几分喜悦几分羞赧。他呐呐地说:“……一早便来了,……昨夜一夜难眠,心里满是欣喜,却是不敢相信一般……”越往后说越是语声低微,几不可闻。却早红了脸儿。 沈放闻言心下更为感动,一伸臂,揽住玉清存双肩,只觉他身上甚凉,便说道:“外边清寒,且进屋去。” 进得屋来,见室内十分简洁,只桌椅床几等一些必需之物,另有一张长琴竖悬于西边壁上。前有一张长桌,置了一些笔砚。玉清存过去看时,见桌正中略凌乱地叠着几张纸,显是近日所写。但见字迹端正俊逸,笔划间却是别有一份不羁,正所谓字如其人。 待沈放洗漱完毕,玉清存便过来伸手替他束髻,仿佛最自然不过的事一般。沈放也由得他。 玉清存见那长发如同自己的一般乌亮,便细细地梳理来,心中只是欢欣一片。 沉默一会,沈放看着镜中玉清存,略事犹豫,便开口言道:“清存,昨日未及作回复,那首歌……” 话未说完,却见玉清存忽然停住手,神情有异,他不禁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去,但见玉清存面色微白,似是极为害怕听到这话一般。 他心里不忍,便一时住了口。轻轻转回头,无事般咳了一声,又道:“清存如今一身清闲,日后可有打算?便一直在京城么?” 玉清存暗自松了口气,见他这样问来,不由有些欣然地道:“近日清存原正打算着于城郊购置一些田产村墅,或租赁或躬耕。日后……”说到此,他微微顿了一顿,即含笑续道:“日后我二人吟诗作赋,田园乐耕,山水琴音,岂不快哉?”说着脸上一派向往。 沈放为其感染,不由也神往一番,轻声重复道:“吟诗作赋,田园乐耕,山水琴音……”却逐渐有些怅惘。他看了一眼镜中的玉清存,仍自沉浸于畅想之中,不觉亦笑道:“真如神仙一般了。” 玉清存回过神来向沈放一笑,抬手将发冠簪好。待见沈放站起转来,只觉他英姿轩昂,神清气爽,真男子中少见的风华。不觉瞧痴了。 沈放含笑看来,见他如此,不由笑意更深,说道:“清存每日里瞧着自己,还不够么?这天下只怕再没比清存好看的男子了。” 玉清存闻言低头而笑,复抬眼认真看向沈放,说道:“沈兄才真正是无人能及。” 沈放一呆,又是一阵感动,不由握住玉清存的手,柔声道:“还沈兄么?清存叫我子斐吧。” 玉清存红着脸轻轻点头。 沈放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的玉清存,只觉人物光华,风姿绝代。想到竟能得此心意相投之人,不由十分感慨,一时眼底柔情无限。便拉过玉清存,轻轻拥住。 玉清存亦回抱住他。正沉迷间,忽听沈放在他耳边说道:“清存,既如此,日后一定要相信沈放才是。” 玉清存身子一震,只觉他这话似是誓言一般,却又隐隐含着难测的风雨。他心里喜忧参半,不觉松开怀抱,怔怔地向沈放眼中看去。 沈放见他神色惶然,却并不深问,不禁轻叹一声,复将玉清存紧紧拥住。 ------------ 十六、幸也偕翔 更新时间:2008-10-04 一连几日,玉清存皆是如此清晨赶到沈放居处。两人一齐用了早点后,便携手向芳雅居而去。 那林芷君见玉清存这几日的神情不同,再看他与沈放之间,再无往日的刻意逃避,不觉心下恍然,看向两人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玉清存只含笑以对,沈放则更为坦然。 半月之后,这一日,已是林芷君的最后一次琴课。时已入冬,便离了水榭,去到了一处暖阁。 暖阁外一株红梅,已结了些细小的花苞。天气已自萧寒。 林芷君一早便梳洗完毕,备好茶点,只待沈玉二人前来。 但见她一件轻红衫子,却神情略为抑郁。今日以后,好怀安寻?念及此,林芷君神色便有些惨然。 待三人坐定,林芷君便奏起早已准备好的琴曲――《凤翔千仞》。 但见她运指熟练,泛按自如。跌宕处,千山巍巍,白云缭绕,其境仿如历历在目;高古处,则沉思低吟,令人怀想不已;或清丽或活泼,或自在或沉峻,无一不恰到好处。一曲奏来,宛见一凌空翱翔之凤,其间之率真执着、之自由欢欣径自盈满心怀。琴者听者俱皆沉醉。 弹罢,阁内良久无声。 沈放不觉欣喜地道:“芷君此曲,尽得其神矣。京华一带,再无及者。”玉清存亦含笑称许。 林芷君闻言微微笑道:“劳两位当世高人指点,芷君敢不勤勉以为。一切尽是两位先生之功劳,芷君着实感激不尽。” 说罢,唤来小鬟,亲手斟上两杯酒,一一敬到沈玉跟前,却略带凄戚地说道:“这段时日以来,芷君受益匪浅。只今日之后,何时再有如此清怀?此一曲特为两位先生而献,不尽祝福钦慕之意。” 沈放闻言也不觉心下有感,但言道:“若非芷君素志高洁,此曲如何奏得?切莫看轻了自己,沈放所见女子中,芷君当得奇女子之称矣。” 玉清存欲言又止,心想赎她之事尚未与那鸨儿言及,此时倒也不便提起。待做成后,自有分晓。便只安慰道:“我与子斐皆在京中,芷君姑娘但可宽心,来日定会有再见之期。” 那林芷君听得,只含泪轻轻点头,却未多想。 这一日却在芳雅居盘桓多时,直至将近黄昏时分方才散去。 出了芳雅居,沈玉二人径去了怀轩楼。论及世人浮生,不由又是一番感慨。 只觉两人得遇知音,足慰平生,更有何余憾。 一世名利,转头成空,心力交瘁之后所剩者几何?岂如相知相守,载歌载行,如此一生,其乐无穷,胜之前者太多矣。 如此言谈相悦,不觉夜已深沉。两人辞出了怀轩楼,沈放先行将玉清存送回了玉府,自转向客栈行去。 一路上长街清冷,寒风卷动人家门前的旗幡。只不多一些店铺尚开门纳客,灯火星点。 沈放心绪犹自热切,也未觉几多寒意,反觉甚为适爽宜人。 如此一路而行,却到一处暗巷时,但听风声裂袂,似有三个人影向这边飞掠而来。沈放心下警觉,放慢了脚步,细辨之下,只觉有两人气息略重,另一人却几难察觉呼吸。不由微微一凛,不知是否针对自己而来。却仍若无其事般继续前行。 却见那三条人影果然停在了自己的前方不远处。但听正中一人沉声问道:“方子斐?” 沈放停住,立在那里,静静地向那三人看去,清声说道:“正是。阁下何人,找方某所为何事?” ------------ 十七、不辞而别 更新时间:2008-10-04 玉清存一觉醒来,天已大光。 昨夜怀轩楼上言谈甚欢,不觉多饮了几杯珍珠红,竟是一夜无梦,好睡至此。玉清存心情极好地翻了个身,眯着眼继续赖床。窗外传来阵阵松木的清息,这气味令人怀想沈放。 刚刚余管家前来说道,那乡墅已经购置好,只等玉清存前去察看,不久即可入住。 那是一座气氛恬静的庄园。庄后松山,庄前农田,并一条河流于庄侧宛转而去。 想到日后两人一起居住的乐趣,玉清存一个跃身,从床上起来。一边快速地洗漱,一边乐滋滋地想着一会见到沈放,必要同他一起去看那庄园。 他用完了早点,歇了一会,还没见沈放到来,不觉有些好笑起来,心想,这沈放居然也会因酒误点。 他独自一人携琴来到遏云亭,略弹了几曲,但闻松风清淡,心思逐渐沉静。不觉想起与那沈放相遇种种,唇边便浮起一缕欢欣,指下亦铮琮奏起初遇时,沈放所唱之歌。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这沈放胸襟着实阔大,起一句浮想联翩,乃是自喻展翅之大鹏。玉清存反复轻抚这两句,临风极想,似见一云中鹏鸟,冉冉西来,所瞰之天下万物,无不欣欣向荣,这自是其人心境开朗所致,所谓心喜则目中一切皆喜乐安好。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弹到这两句,玉清存脸上的笑意更深,只可惜他自己却是不知,此刻的他是如此温柔迷人,哪里还是当日那个辗转怀伤的不遇之士。“君子卓荦,缥缈轻裳。”轻吟此句,一阵甜蜜涌上心头,在沈放眼中,他竟也是这般地出尘?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是啊,生于尘世,又何能免了忧喜?这世上诸多悲欢,原是自然存在,就仿佛天地之有日月,炎凉自然更替。更千古以来,世事莫不逝如流水,即便是炎凉难耐,亦终将一瞬而过罢。 则如此,于短短之一生,又何不长歌而乐,欣然而往? 这道理,循来又怎能不知,只当日身迷其中,竟惶惶不知返也。所谓关心则乱,眼见得一个个昔日好友唾弃远引,身边更无一人能解,其间苦痛难言,若教立时拔身脱开,也真不能。 当彼时,沈放如此歌来,听其歌,感其诚,更视角瑰丽开阔,襟怀奇宕不羁,只怕闻歌之时已然倾心矣。待见其人仪表脱俗,亲近之心何能免之。 此后,愈是言深,愈觉两人心性如此相投。念及此,玉清存第一次,对这上苍之神感激无尽。由是,这世上一切,莫不静好,竟心中一派祥和安乐。 当这玉清存渐渐从冥想安适之境思返时,抬眼却见日头已将近午,而沈放,还是不见人影。 玉清存一笑起身,打算前去客栈,心想待见到沈放,看不好好一番嘲笑。 来到客栈,推门一看,却是一怔。这房中空无一人。件件东西尽如前日般地摆放,却独独不见沈放。 玉清存心下诧异,忙跑去询问店家,皆道自昨晚就不曾见到其人。 他心中一沉,首先浮上心头的竟是那句“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这沈放,竟是不辞而别了么? 那句诗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纠结,为此亦隐忧不断。却又不敢问明,只想着两人情已日好,那无非是当日沈放犹疑未决,一时感慨而已。更想着沈放既也情钟于他,并挑明之后依然如故,若说有甚难解之隐衷,也是不像。 却不料今日竟无声无息地别去,思来不正是“春事良难久”之所兆么。 他一个人坐在沈放房中,愣怔许久。见那桌上纸字仍随性放置,望之宛见当日沈放含笑看他一眼,潇洒挥笔的模样;那镜前木梳亦夹着几丝断发,静静而卧。却愈看愈思,愈觉得仿如梦境一场。急切间又寻不来沈放,不能切实地触摸到,几乎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当真发生过。 却又心底抱着一线希冀。沈放不是说过要相信他么?许是有它事缠身,不定这时已去他家寻他去了呢。 想到这里,玉清存赶紧抽身,疾向自家府门而去。 进了门,问了老余,却道并未见到沈放来访。玉清存一腔热切倏然落空,竟不知所措,昏沉沉独自步到房中,竟午膳亦无心去用,只空坐于窗前,也不知想些什么。 ------------ 十八、忧思切切 更新时间:2008-10-04 这日午后,风声骤紧,不几时,竟簌簌漫天飘起了雪花。 这雪下了三日。那沈放亦不见了三日。 这三日玉清存不断差人前去客栈,都回说未见其人。 前一日,更去了芳雅居,但抱着一丝希望,或者林芷君知道一二消息。 林芷君却是一脸的讶然,说是自那日离去,还未见过先生。却也不相信沈放会是遇到什么不测。这两人对沈放的一身功力,只怕比他本人还要信任有加。 林芷君安慰道,或者先生是遇到某个琴中奇人,攀谈之下,忘了时日,这于如沈放那般不羁之人,当是有其可能。 听此言,玉清存心下更为黯然。忘了时日,也不该忘了他玉清存吧。 林芷君见他脸色黯淡,悔之不及,忙自转说道:“先生且自宽心,沈先生必是有事耽搁,不几日定会前去府中看望先生。先生又何必无端烦恼。”说罢,更抿嘴而笑,倒叫玉清存一番脸上发烧。 他这三日茶饭不思,宿寝难安,倒是急坏了老余。 玉清存自小聪颖端方,这老余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扬名天下,看着他忧欢辗转,看他便如自家儿子一般。如今见他多年忧思堪堪才卸,又如此抑郁担忧,不禁心疼不已。 这一日,便忍不住在玉清存面前劝道:“那沈公子来历不明,虽人物非凡,终究不是靠得住的。”说到此,暗暗看了眼玉清存的脸色,复嗫嚅着说道:“这几年,皇上对公子颇为善待。如今公子赋闲在家,皇上亦时有厚赐。皇上待公子倒是甚为真心……公子又何必为了那沈公子如此……” 话未完,便被玉清存淡淡投来的一眼给逼得咽住了。 玉清存听老余说出这番话来,心底其实颇为恼怒,只毕竟是老余,才勉强压下。二十多年来这老余在玉府忠心耿耿,是自玉相年轻时就一直跟随着。 他长叹了口气,转过身依然看向窗外,却并不言语。老余见他如此,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这雪自那日午后,竟越下越大,如今厚厚地覆了房屋地面。便如同要掩去了旧迹一般。待融化后再新生些什么罢…… 玉清存看着外面的琼枝玉柯,想到老余所说,那沈放却真是来历不明。自与他投契以来,竟从未想过问及这些,只一片欣喜于知音难觅。 但想以沈放之磊落率性,神人般的气质,若说靠不住、相信不得,却是令人难以想象。 他忽然记起沈放的那张琴亦如旧地悬于壁上。沈放若真是不辞而别,如何会搁下它?这张琴是他心爱之物,游荡江湖一直带在身边,那日初逢就是以它琴曲相劝。 种种迹象看来,只怕沈放当真是遭遇到了什么。 …… 玉清存不敢深想,只觉一下心绪如麻。 君成,他蓦地想到,难道是…… 这几个月来,君成也曾来寻过他几次,却总是逢他去了芳雅居。事后,听余管家说起,君成得知他常去芳雅居谈琴,并没在意,只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存卿琴道痴迷,平日从不涉足青楼的,竟也不顾地去了,也是一桩奇谈。 后来得知他开始学武,还为他开始注重身骨,很是夸赞了一番。 对他的托词罔顾传召,亦一如既往地并不责斥。反确如老余所说,时时赏一些奇玩珍品,体贴之意溢于言表,令玉清存颇为尴尬。 某日更送来南疆贡品――一对玉如意。殷殷之情,尽在其中。玉清存随即修书一封,令传赐宦人带将回去。信中婉拒之意甚是明确。 君成只一句话:你未得中意之人;我依然钟情于你。 言下相候之意亦是十分决然。平日相待,竟依然如故。 想到这里,玉清存忽然记起,最近半个月,似乎没见君成有所动静起来。这半个月,正是他与沈放二人情益日密之时,他每日清晨即赶去沈放那里,更两人形影不离。倒是忽略了君成的异常。 玉清存一时再也坐不住,传人备马,也不顾已是掌灯时分,急急地直奔宫门而去。 ------------ 十九、皇宫夜宴 更新时间:2008-10-04 御书房灯火通明。 撩开厚厚的帷幕,玉清存口称万岁,拜倒见驾。却早被迎上来的君成笑吟吟地扶起:“存卿来得正好,朕正要为你引见一人。” 才进门时,玉清存便瞥见房中尚坐了一人,只觉身影熟悉,一时也不及细看。见君成如此说道,便转目向那人看去。 这一看,便生生怔住。但见那人温文含笑,眉目间清宁出尘,竟是三日未见的沈放。 玉清存惊喜交集,不禁一步上前,捉住沈放的手臂,语声微颤,道:“子斐……你竟真的在此……。你……还好么?”眼中竟微微泛起水光。 “我还好。倒是清存,三日未见,望去甚是憔悴……”沈放反手轻轻握住玉清存的手,暗叹一声,眼中翻腾着怜惜,关切,神色间尽杂着柔情与喜悦。 这一颗心终于落地。一路上想到君成素日的手段,他额间直冒冷汗,不住地加鞭催马,往日短短的路程竟觉长成无限,只生怕猜测正中,而沈放已然遭其暗害。 现下见他神完气足,仍似平日模样,看来事情并不如己所料,竟是错怪了君成。玉清存心下有些歉然。他站在沈放的身侧,深深看了沈放一眼后,转看向君成,略不安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们认识。” 君成眼底神色莫辨,轻轻踱了两步,微笑着道:“是啊,方子斐,芳雅居闻名京都的大琴师,存卿的知交。”说到此,他停住脚步,笑意更深地看向玉清存,道:“存卿,你可知他是谁?” 玉清存一楞,同时忽觉沈放握住他的手略紧了一紧,他轻侧头看了眼沈放,亦回他一握。复向君成浅浅笑道:“皇上,方子斐即是沈子斐,沈放沈子斐,子斐乃是来自西域。” 君成扫了眼他俩相握住的手,看住玉清存,含笑着顿了几秒,忽仰头哈哈笑将起来,道:“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复又看向玉清存,道:“存卿,你这知交乃是朕六年未见的同门师弟。” 玉清存大感出乎意料,不由转头看向沈放,却见沈放正含笑看着他,静静地点头,眼底却似隐隐涌动着许多言语一般。 玉清存心头刹那掠过诸多情绪,却一时抓握不得,不由一阵迷惘。 却听见君成继续说道:“朕今日真是高兴,来来,存卿,难得咱三人碰到一处,须不醉不归,如何?” 说着便命上酒。却是一壶温好的珍珠红。 更摈退了宫人,只他三人,坐定。 但见君成一派欢欣地说道:“今日但叙旧,二位兄弟均勿拘礼。”说着,更亲手替沈玉二人各斟上一杯。 他执起一杯酒,向着沈放笑道:“净莲师弟自幼博学多才,更善悟佛法,深得师尊真传。大新光泰寺已然修讫,望勿再辞师兄恳意,来日愿得师弟鼎力相助。” 沈放脸上淡淡的,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玉清存讶然问道:“净莲?!光泰寺?!”这光泰寺不是大新的皇家寺院么?他心下不安到了极处。 君成却笑着向玉清存看来,道:“朕师弟法号净莲,乃是西域一带有名的得道高僧啊。怎么,师弟不曾告诉清存么?”说着,脸现迷惑地看向沈放。 玉清存霎那间只觉焦雷过耳,只震得目瞪口呆。 “得道高僧……净莲……”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君成的话语,却似失魂一般地瞧着沈放。目光逐渐地凄然起来。 那沈放见他如此神情,不觉心似大锤捶过一般地疼痛起来。他一下站起,似欲步向玉清存处,却又勉强顿住,只沉声说道:“清存,须记得沈放说过的话……” 话未完,只听玉清存神色惨然地道:“记得什么?‘春色良难久,缘何每跂望’么?”他目中含泪,只拼命抑住,哽声说道:“原来是这般的含意……” 既如此,却又为何接受了清存呢,他心头辗转着这疑问,却怔怔地瞧着沈放,终是无法问出。 他心神大乱,接过君成递来的一杯酒,抬手就饮将下去。目光触处,正看见君成关切的眼神,他一时再也抑不住,只觉得无尽的伤痛与委屈刹那间猛地卷来,不禁躬下身,扶住案角,身子便渐渐滑落下来。朦胧间看见沈放一步跨将过来,神色大变,口中呼喊着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他茫然抬眼,欲伸手抚向沈放,却发现四肢沉重无比,但觉眼前交叠着沈放与君成的面容,渐渐模糊不清,终眼前一黑,晕将过去。 待醒来时,已在玉府。老余一脸担忧地守在床头。 窗外颜色漆黑,室内燃着盏烛灯,时已深夜。 见他睁开眼睛,老余惊喜地道:“公子,你醒了?!皇上送来的药果然有奇效。” 玉清存茫然地看向老余:“药?怎么了,老余,我病了么?” 老余扶他倚坐在一个靠枕上,一边转身去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莲子粥,一边心疼地笑着说:“怎么不是病了呢?公子,你都昏睡了三天了。” 三天?昏睡?玉清存低头默了会,渐渐想起那晚宫中发生的事来。 “现下已近三更,丫头们抵不住,我叫她们各自歇息去了。公子赶紧用了这粥,补补精神。”老余舀了一勺粥,递到玉清存的唇边。却见他黯着脸色,并不张嘴。便低下碗勺,温声说道:“老余驽拙,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公子如此。但凡事皆有因,终得养足了精神,才好一一探得。公子高才,必不会无端亏损了自家身体。”略停了一停,复低低地嘟囔道:“自沈公子失踪以来,公子已近七天不曾好生进食了,如此,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哩。” 玉清存长叹一声,只安慰道:“老余不必担忧,清存知道好歹。待吃了这粥,你也赶紧歇息去吧。” 老余临走之前,指着桌上几帖剂药,说道是皇上所赐滋补之物。君成嘱道:每日服用少量,待完时自会再送来。 ------------ 二十、悠悠我心 更新时间:2008-10-04 半月后积雪化去,天地自一片洁净莹白中,又恢复了旧时的萧瑟。店铺街人又自安于行走生活,世事循流不已,别有一番冷漠。 出了府门,玉清存心绪郁郁地于街头闲步。不觉行到当日沈放投宿的客栈前。他楞了一楞,暗自轻叹了一声,便举步走将进去。 小院里,桂叶凋尽,枝桠斑驳,冷冷清清,于冬日的寒光中竟那般地凄凉。玉清存痴立枝下良久。那人那事,终究不过梦来一场。则如今往后,着甚自相抚慰。 只记忆中沈放的面容清晰不散,他怔怔地瞧着那扇房门,几似不多时便得见到沈放含笑打开,迎风而立。他记得那一把长发黑亮,便如何竟是个得道的高僧? “玉公子。”一声唤,来自身后。 玉清存茫然转头看去,却是店主,含着些小心翼翼的笑容,有些不安地走将来。 “方先生十多日前便退了房,这里已无人居住。”那店家说道。 “哦……”玉清存神情恍惚地道了个“哦”字。 那店家见他如此,忍不住便道:“玉公子竟不知道么?如今街坊暗相传道,那光泰寺住持方丈与这方先生长相极似,都说其实是一人。京都闻名的大琴师居然一夜间成了皇家寺庙的当家和尚,着实想象不到。” 他见玉清存不语,便继续絮叨道:“那日光泰寺布道法场,好生壮观,当真是皇家寺院,气象不同。净莲大师年纪轻轻,居然就当了那里的住持。据说当日他捻珠含笑,妙相庄严,直如东渡之佛祖,不知迷倒了几多善男信女……” 玉清存心头剧震,脑中倏倏而来的尽是沈放超拔出尘的身姿,昔日种种,无限之情意,一时俱化作大片疼痛,他不禁微微呻吟了一声,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那店家见他神情有异,惊了一下,赶紧住了嘴。这方玉两人关系不同一般,玉清存更是今上恩宠之人,他平头百姓一个,任谁都得罪不起,俗话说祸从口出,便不敢再多言语。 玉清存辞了那店家,脚步微显踉跄地走出客栈。清寒的街道上阴风扑面,这冬日尚漫长,这寒气彻骨至此。 这变故次第而来,玉清存初是忧惧交加,饮食难安,后又惊痛莫当,他原本不是个强健之人,这半月来更是身形憔悴,神色间隐隐一缕沧桑。 虽说是早已知道,当从那店家口中切实道来时,这感受究竟不同。却原来并非梦境一场,在在皆是人间实历。 ------------ 二十一、薰和殿前 更新时间:2008-10-04 薰和殿厚帏暖帐,虽是冬日,亦随处可见绿意。 这日冬阳薄淡,人但行于阴处,便觉寒气侵骨。可毕竟是见了些阳光,多少沾了些暖气。 午后,君成携了玉清存的手,闲话庭中。但觉玉清存手指微凉,便命人取了件貂裘长袍来,亲与披在了玉清存的肩上。 那貂毛雪白,不杂一丝别色,与君成身上所着的一模一样。却是件崭新的。长袍式样简单贴体,待玉清存穿上后,更见得人物俊逸,说不出的风流华美。 君成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清存近来清减许多。身骨才好了一些,怎么就不练那武功了呢?净莲所授自是不同,当继续习练方好。” 玉清存却仿如未闻一般,微垂了双眼,虚看向不远处,只是不语。 君成也不勉强,只看着玉清存的眼睛,缓缓地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忙于光泰寺授受大典,也未及前去探望,不知清存是否按嘱服用送去的丸药。清存可知那日病倒,已是伤及心肺,此后当有周身麻痹等不适之症,那丸药最是有效,切不可忘了服用。”说着眼中尽是关切之意。 玉清存听到“光泰寺”三字,神情未变,却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情绪,早被君成收入眼中。 但见玉清存轻轻点头,仍是郁郁寡言。君成向前踱了两步,行到一树腊梅前,伸手抚了抚沁香的花瓣,轻轻揽过花枝,微嗅着清冷的香气,静静说道:“清存还在怪净莲么?……” 他轻吸了口冷冷的香气,微顿,之后接着说道:“师弟一直甚是灵慧,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亦时有惊人之论,深为师尊尘远大师喜爱。其于十岁那年钻研佛法,一日,忽向师尊提出,要皈依佛门,经诸般考察后,师尊居然同意了。师尊门下只朕与师弟,自此一俗一僧。”说到此,他略停了一停,似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近着那清冽梅香,他神色间仿佛也熏染得甚是清冷。 玉清存听他这番言来,亦心思远出,神情迷惘地低首看着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听君成复继续言道:“到朕六年前拜离师尊,前来中原,师弟于那一带已是颇有名气,虽是年轻,亦为人尊呼一声‘大师’。两年前朕书函遥致师尊,欲请师尊不远万里,来此助朕住持光泰寺。师尊因年事已高,不耐跋涉,乃命人辗转找到其时正云游四方的师弟。师弟此番前来京都,当是师尊意下,为助我来。” 他顿了顿,眼中情绪意味难明,转轻声说道:“只不知师弟为何那般打扮,亦不径来寻朕。倒是机缘巧合之下,被朕寻了来。朕万想不到清存的新交竟然便是师弟。” 放开梅枝,他转过身来走近玉清存,看着他温和地笑道:“师弟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当是有其思虑之处,清存还请莫再于心耿耿。” 玉清存低首不答,心里但一瞬掠过溪回亭前沈放所言。 “不知沈兄将欲何往?” “也没个定处,只是奉方――师傅之命,一路游学东来,……”他心下恍然,原来当日沈放话语顿处的“方”字却是“方丈”二字。可又怎地“没个定处”?分明是特地前来京城。玉清存心底一痛,赶忙转抬头,欲抛去这疼痛。却恰和君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君成见他抬头瞬间眼底发红,尽是沉痛悲苦之意,他的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凌厉。却只抬手轻轻抚了抚玉清存的肩背。 默了一会,他微微用力扳住玉清存的肩,看住他的眼睛,黑眸忽然更为幽暗起来,但听他轻声却十分清晰地问道:“清存,为什么?!” 玉清存一时不知所以,茫然地看向他,见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眼底渐渐现出隐微的痛楚,如同被伤到的野兽一般,逐渐清晰而猛烈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朕离你这么近,你却只想着不知在哪里的别个?为什么那人根本无法给予,你还在苦苦惦记?为什么你一直全然无视朕的一片深情?为什么?!朕堂堂一个大新天子,竟比不得一个出家的和尚么? 玉清存看着他眼中怒意逐步盎然,却慢慢镇定下来,只静静地回看着他,即便是瘦弱的身躯几乎抵不住君成的劲力,却仍立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神情淡漠到仿佛他自身已不再存在一般。 见他如此淡漠,如此决绝,君成心头似万箭攒空,疼痛而心寒。 他忆起那年城外的第一次相遇。斑驳的夕阳下,那个衣衫被撕去大半,神情却依然高傲的美貌少年,肌肤致密而光洁;狼狈,却清冷高贵,不可轻忽。那迎面而来的致命媚惑,从此令他沦陷。 复又忆起溪回亭畔的光华万丈,忆起数月的相随相护,忆起那个新朝第一才子的种种疏狂与忤逆…… 五年的相思。 总以为天下之大,谁还能胜过帝王;总以为精诚已极,伊人可待,谁料想漫长的五年竟敌不过短短数月。 “为什么?!”这句为什么在这般的淡漠与决绝之下,竟是虚弱至此。 他疲惫地垂下手臂,转过身,停了半会,终说了句:“好生将养。朕会时常看望你的。” 那高大的明黄色背影,一瞬间竟是萧索已极。即便是拥有这世间的万千荣华,又能如何?独独的那一个,却永远不为所有。 玉清存听得这句,不觉愣怔了许久。眼中逐渐涌起无限悲凉之意。 他默默地看着君成略显蹒跚的背影,走进薰和殿,渐渐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后。良久,轻轻解下那件貂袍,转身,渐行远去。 ------------ 二十二、浮生若此 更新时间:2008-10-04 玉清存自那日皇宫归来,便离了玉府,举家迁去了城郊的庄园,只留了一两个家丁,守在那空府中,行些清扫看门事宜。 临行前,他遣了余管家前去芳雅居,与那鸨儿洽谈,嘱咐务必要将林芷君赎将出来。三日后,余管家终于完成了任务。 这一天,是那林芷君辞出芳雅居,从此脱离乐籍,清白一身之日。众姐妹嫉妒者有之,艳羡者有之,轻忽贬损者亦不为少数。倒是那鸨儿,却是有一些真心相待处。 但见那鸨儿执着林芷君的手儿,拢过她的双肩,流泪说道:“我的儿,你这般人物总算是得了个好开脱,也是天道有情。只往后零丁一人,还须好生照料自身。母女一场,不免高兴之余又得些担忧。”说罢,拭泪不已。 旁有一女,见此情景,只不知咸淡地说道:“嬷嬷何至如此?芷君这一去,那叫飞上凤凰枝,自有那玉公子收着,哪里还需我们这些污浊的人平白地担忧了去?只日后瞧也不愿瞧咱们一眼吧。好个清白的身子,却不羡煞我等?” 那林芷君听了鸨儿的话,正自亦有些伤怀。这虽然脱去了乐籍,又怎能抹杀了曾经的经历,这前路,正不知尚有多少坎坷相候。却忽然听到那番言语,不由正了脸色,从容而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来?芷君有幸,得了玉先生如此相助,此恩此德,今生不敢或忘。只先生对我,从未有半点不洁之思,芷君亦不敢轻薄相待。姐姐这番话,不要污了玉先生的清名么?”她微微顿了一顿,复继续言道:“芷君此去,亦不过另一番飘零,又何敢生些清高无端的自许?这一世,做了女子,但沾了这青楼之名,姐姐以为芷君尚能如意到哪里?且再休说这等无情之语,平白伤了往日情分。” 只说得那女子一阵羞惭,自人群中悄悄退了去。而那鸨儿,亦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心弦,却哭得更是汹涌起来。 林芷君扶过鸨儿,待她坐好,便自盈盈拜了一拜,含泪说道:“自芷君来到这芳雅居,得嬷嬷着意相待,此次更不惜减了银两,如此成全,芷君但不知此生当如何为报……今日一别,再难相逢,嬷嬷但请善自珍重,芷君来生再报厚意了……”说罢,亦流下泪来,俱哭做一团。众皆唏嘘,各各相劝了多时,方自渐渐散去。 此时,一青衣仆童走将前来,却是一早就遣去玉清存处投送相谢请柬的。那童仆上前作了个揖,说是玉先生说了,姑娘返乡车马已然备好,这一番相助,原是不忍芝兰之质受此沦落,但请早些离了苦海,一些个俗礼只都免了罢。更因近来身体一直欠佳,就不亲为相送了,愿姑娘一路顺风,此后平安喜乐。 林芷君听罢,不觉怅然。沈放之事,林芷君早已听闻,心知玉清存此时不愿见她,必是不欲因之忆起旧事,徒增伤感。想到这两人原已看着情投意合,眼见着是个好结局了,却忽然变生出这许多难料之事,真不知天意究竟如何。她不觉长叹一声,略略思忖了片刻,便移至案前,提笔写了一函,并取过一些碎银,一齐与了那童儿,托他再为劳累一番。那童儿喜滋滋地道谢而去。 林芷君独自痴立于房中,脑海中一时尽是这几月来三人的种种。她怔怔想了半晌,不禁心生萧索之慨。人之一世,但能几许自主?不过是天意播弄,草草了却了罢。深情也罢,无情也罢,到该了时终是如梦一场,如轻风拂过,淡淡微波,只弹指间已了无痕迹。 浮生若此。 ------------ 二十三、溪回亭畔 更新时间:2008-10-04 城郊,延伫园,退思轩中。 玉清存背对着满壁的书册,立在窗帏前,久久不动。身后案上散放着林芷君写来的信函,寒风袭来,那纸张便零落飘于了地上。 “……芷君身陷风尘,平日里不知见过几多人事。但如沈先生般的风骨,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欺诈亲友之事。芷君虽不知沈先生为何隐却了身份,却因旁观,对其相待先生之深致看得十分明白,这世上只怕再无如两位先生这般的相互知音。但请先生暂且宽怀,一切自有来日分晓。……” 玉清存心头缠绕着林芷君的话,唇边只淡淡浮出一抹讥苦。 还得有什么来日,又能分晓些个什么呢?他早已做了那光泰寺的当家住持,大新朝推崇佛事,光泰寺住持的地位之高几乎不亚于朝堂上的王公将相。这些日子以来,传来的听闻中尽是他竭力相助君成,整日埋头打理各类传经诵佛事宜,大新朝已是几乎全民信佛,君成的江山一日比一日坚固。 他心中,还有丝毫玉清存的影子么?玉清存三字,只怕他再也不会念及。 这些时日以来,他每日里或读书,或与邻近农家闲话,有时亦独自抚琴一曲,只将自个忙起来,使不去思那烦扰之事。或许,日子一长,便可以渐渐忘却了吧。 只这林芷君一信,竟忽地教往事翻腾起来,并全然按捺不住不绝的痛苦。玉清存只觉手足又将沉重起来,赶紧挪到案旁几上,取过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将下去,坐了一会,方自好转。 他这病甚是奇怪,也曾另请一些知名大夫看过,都道是不该会有此类症状。他们将那丸药摆弄了许久,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后玉清存便也不去管它,总之有君成的这些药丸可以制住,亦不必过多担心。 想到君成,玉清存心下又不觉黯然起来。那日辞出宫后,隐到了这乡间,只打算自此后默默了此一生,将那诸多故事皆远远避将开去。不想君成依然不时派人前来问寒问暖,那些丸药更是从未间断过。 这君成,究竟是如何想法? 只不论如何,他玉清存今生已是负了这君成了。情事竟是这般地教人无奈,却为何爱上的尽是不爱自己的。他三人之间,怎一个苍凉了得。 这一日,玉清存思前想后,终自难安,便携了琴,欲悄悄地出了庄门,独自排遣而去。 余管家见他如此,坚决不许。只终是拗不过他。只得替他裹了件厚厚的风氅,并随着他一起出了门。 玉清存却是又去到了溪回亭――这历历往事的见证之地。 溪回亭下,除却苍松,林草树木尽是一派凄黄。这日阴寒,风烟笼野,苍苍茫茫,望之满怀萧瑟之意。 玉清存扶琴膝上,对着这寒山野雾,调转宫商,不尽感慨凄凉之音。正所谓:拂来凉手指,一曲一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清存歇了琴声,茫然地看着亭前的林木。那里曾经走出过风姿卓尔的沈放。 正出神间,忽见林烟之中青衫一闪,玉清存不觉一下站起,恍惚间几以为沉浸往事过久,乃至出现幻觉了。待凝神看去,果是有个青色人影。那人见被发觉,转身就欲匆匆离去。 玉清存陡然心跳若鼓,不自禁地起身向那人追去。追至亭下林边,只见那人步子越发地快将起来,他不觉大叫出声:“沈放!” 但见那人闻声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却并没转身。 玉清存紧赶几步,亦停了下来,只痴痴地看住那人。 只见那人一身青布棉袍,戴着一顶风帽,肩上却负着个药筐,里面采放了些草药。身材挺拔,自然有一股凝而不发的气势。 两人各自默然站立。余管家赶紧收拾了亭中物事,赶将上来,扶住玉清存,将他跑散开的风氅紧住,欲言又止,只轻声唤了句:“公子――”便疑惑地向那青衣人看去。 那青衣人缓缓转过身来,轻抬手,将风帽拨下,便双掌合十,施了一礼。他手掌上挂了一圈佛珠,风帽下一根头发也无,只几个香疤赫然头顶。正静静地看向玉清存,没有说话。眼底无波。 老余忙展眼看去,但见眉目宛然,正是往日的沈放。他心下恍然,赶忙恭声回礼,口中称道:“净莲大师。” 突觉玉清存身子一颤,竟抑不住地抖将起来,他赶紧回身扶住了玉清存。 玉清存看着这样的沈放,陌生,却又那般熟悉。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和尚模样的沈放。风来,沁寒的林气冉冉腾舞,但见他黑眸沉静,眉宇间清华一片,一身的和尚装束,他却依然如故地出尘之极。 净莲大师!一时间,旧日今朝,重重叠叠,裹挟着巨大的悲伤一齐涌上心头。 玉清存抵受不住般地后退了一步,忽然浓重的疲惫席卷而来,但觉手足沉重感再次侵来,一个不稳,直直地倒将下去。老余一惊,抢上去一把没拉住,却随他一起坐倒。再一抬眼,赫然看见一缕血丝正渐渐溢出玉清存的唇角。老余不由大惊失色,悲声呼道:“公子――”只急得无措当地。 净莲亦是一脸惊骇,奔将过来,扶起玉清存的上身,伸指便往他身上点去。玉清存咳了一声,艰难地吞咽了几下,终于止住了血流。 净莲拿过玉清存的手腕,手指切向腕脉,略一沉吟,便向老余问道:“余管家,那药丸可曾带了?”老余抖抖索索地终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丸药,哽声问道:“是这个么?”净莲接过来鼻端一嗅,点点头。却看着那药丸,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欣慰,又似痛恨。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将那丸药放入了玉清存口中,并低头缓缓地替玉清存按揉四肢。 玉清存半躺在净莲怀中,又闻到他身上那近似青松般的气息,不觉感慨而沉迷,过了一会,方渐渐缓过劲来。他抬眼看着净莲的侧脸,见他低垂着眼仍在按揉,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亦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玉清存呆了半晌,方说不清悲伤还是惊喜地迟疑道:“你――” 净莲闻声抬头,却见玉清存表情极其复杂。他停了下来,只深深地看着玉清存,眼里隐隐浮动着难明的情绪,似怜惜似无限柔情,直教玉清存不敢猜测。 良久,方轻声说道:“清存,你当相信于我才是。” 玉清存闻言怔住了,心头掠过大片的迷惘。这话耳熟之极,却不知哪里听他说过。玉清存心下苦苦思索,蓦然想起那日客栈中,沈放于他耳边轻声说道:“清存,既如此,日后一定要相信沈放才是。”他心中兀地大震,只定神看住净莲,眼底尽惶惑已极。 余管家一旁看着,心疼得几要滴血一般。这孩子,竟然喜欢一个人,到如此地步。他不禁哀求似地看向净莲。 净莲却已站起身来,只注视着玉清存的眼睛,淡淡地说道:“当日所教武艺,还请玉施主莫要搁下了。施主保重。”说毕,轻合掌,微微躬身施了一礼,抬手系上风帽,竟自转身飘然而去。 这一声“玉施主”,犹如大锤一般重重击在玉清存心上。这净莲,前后不过瞬间,却言语态度几判若两人。玉清存心痛之余,全然不解。他愣怔地看着净莲远去,张口,却欲呼不得。眼见得那青色的人影渐渐隐没于林烟野雾之中,再无觅处…… ------------ 二十四、君意何如 更新时间:2008-10-05 四月,延伫园。 这日清晨,玉清存刚刚练完武艺,堪堪一身大汗。余管家一旁赶紧递过汗巾与茶水。玉清存接过汗巾大致擦了擦,又略喝了口茶水,只觉通体舒爽,不由心境愉悦。这几个月来,他遵照净莲的嘱咐,将沈放当日所教的武艺一一拾了回来,每日演练,体质渐渐强健。 他将汗巾递回时,抬眼见却看到余管家脸上十足欣慰的神情,一时顿住,接着就向老余微微笑了一笑。 余管家见他这样一笑,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起来,内心很是激动。这孩子,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想通了。见他每日勤于练功,身骨强壮之余,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似乎是放开了那些事哩。 待沐浴后,玉清存换了身春衫,踱到退思轩中。 四月的天气,芳菲将尽。漫天的柳絮,轻扬飞舞,这次第,引人愁生。 看着窗外的景致,玉清存脑海中不觉又浮现出两句诗来。“春色良难久,缘何每跂望”。他轻轻低吟着,沈放与净莲,两种形象不断分开重合,却是那样扑朔迷离。 那日溪回亭前,净莲一时深情,一时淡漠,每想起,总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清存,你当相信于我才是。”相信什么呢?相信你其实仍然爱着我么?可那一身的僧装,又将如何解释?更何况,随后的那一句“玉施主”,又是多么地冷淡。 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又确实是那前一句,给了他莫大的支持。由此,他真的如净莲所嘱,开始练起了武功。也许,前路真会有什么惊喜吧……他清晰地记得那日净莲脸上的焦虑关切,清晰地记得他说那话时眼中无限的柔情……只这柔情,几乎令他无法确认。 玉清存思虑翻涌,眼底情绪变幻莫定。 不论如何,随着这日子的推移,他内心的不确定,以及因这不确定而来的挣扎,确是逐渐地累积起来。那净莲,终没见有任何的动静。甚至,依然听到他为新朝做定了一桩桩功绩。 光泰寺毕竟是皇家寺院,建筑恢弘。 高大的山门后,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宽阔而笔直地向上延伸,尽头是几座错落高矗的佛殿,香烟缭绕,使得近山林木蓝雾氤氲,好一派庄严气象。 玉清存一袭长衣,风中浮袂,此时正立于大殿前。但见往来香客虔诚敬佛。于殿中,和尚们诵经之声悠扬苍茫,听来不觉令人生出几多怅惘来。却扫眼间并未见到净莲身影。 听说要找净莲大师,又见玉清存气质出尘,天生就的一段风流华美,那知客僧不敢怠慢,着人传了话进去。不一大会,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面目清秀,双眼中透着机灵,颇是可爱。 但见他略蹦跳着来到玉清存跟前,带着些好奇地问道:“玉先生么?”一边那双眼早上下将玉清存溜了个遍。玉清存微笑点头,那小和尚见到,不禁一呆,只觉炫目不已。但歇了会子,方道:“先生请跟我来。” 一路上,小和尚叽叽呱呱,有些兴奋地不停说话。说道自己叫做觉慧,几个月前净莲来寺住持,见他清灵可喜,便将他收在座下。如今负责净莲大师的平日生活,但有一些关于大师的杂事传话等等,一概由他周旋传递。觉慧言下甚为得意,说到净莲,神情更是十分的景仰。 但见他大眼睛看向玉清存,眼珠儿骨碌转了几转,甚是奇怪地道:“大师从来不在净室里接见外客,即便是皇上来了,也只他自己到前头大殿去迎见。今日却叫我将先生引去,好生令人奇怪……” 玉清存却只微笑不答。觉慧心下疑惑,见他如此,却也不便细问,这后一路便走得有些沉闷起来。 ------------ 二十五、方丈别院 更新时间:2008-10-05 这方丈别院离寺庙的正殿却是颇有些距离。玉清存跟着觉慧入谷,过林,后觉地势渐高,那别院竟另筑于一个山头,与正殿遥遥相望,却又隔着森森林木。 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达。但见院落宽敞,四面围着三四间禅房,院中几株高木,清净安宁。只隐微地听到远处的经声,这别院,却是自成气候。 觉慧将玉清存引至一处,待茶水等打点好后,说是大师叫先自安座,一会便将前来。便辞了玉清存,自离了院,向那前殿而去了。 玉清存独自坐于室中,心头恍惚,想到呆会即将见到净莲,一时竟有些无法相信。却停了一会,仍不见人来,不觉起身步了出去。只觉四下里颇为安静,似是再无其他人等,难道这里竟只住了他一人么?他心下疑惑,便随意走去。 却几间房中皆不见人影。待步到最后一间,隐隐闻到淡淡的药香,房中似有声响,便轻轻推开那门。 里面一人身形挺拔,高大矫健,正背对着这个方向忙碌着什么。听到门响,那人转过身来,眼中带笑地说道:“片刻即好。”正是净莲。 这山中阳光轻淡,绿意深重。玉清存见那净莲站在房间深处,只微微一笑,竟仿如一朵莲花于极静中渐次绽放,那般圣洁,那般美好。他立在门边,一时看痴了,心头突突乱跳,一句“子斐”哽在喉头,几险险呼将出来。 净莲走近来,含笑说道:“还站着干吗,随意坐会?”几缕阳光轻落到他身上。 玉清存回过神来,这才悟到这是净莲,不是沈放。沈放总是一头乌丝,簪着高冠,素衣飘拂。这净莲头上却是一根发也无,更一身僧装。虽笑容依旧,早不是当日那人。他心下一黯,进来觅了个坐处,但低头坐着,愣愣不语。 尽管有所准备,他心中却依然无法接受当初那个风流不羁、深情款款的沈放,竟是这个方丈服饰,佛珠谨然,弃绝了七情六欲,与红尘中的他两处立命的净莲。 净莲见他坐下了,便自转身又去忙他的去了。他来回走动着,动作快捷利落。似是心情极好,竟不自禁地轻轻哼着歌儿来。 玉清存抬眼,视线紧跟着他,见他似是在配制什么草药。看他宽阔的背影依稀如故,两人间的全无拘束亦是同了当日,却过去种种,已不复重现。他心中伤痛,听到歌声,不由有些恨声地说道:“光泰寺的住持,还需亲自配什么药么?” 净莲一楞,转而看了玉清存一眼,含笑说道:“这药,确只能我来配的。” 玉清存微觉难堪,复又低转头,不再言语。 净莲见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儿,净了净手,向玉清存走将过来,低下身来,柔声说道:“那就暂不去管它,我来陪清存说说话。” 这话语宛如旧时一般地温存,玉清存不觉心里一乱,抬头却见净莲眼中尽是脉脉柔情。他有些迷乱地立起身子,看着净莲,深黑的眸子里情绪汹涌。 净莲笑道:“嗯,面色好多了,清存看来听话了……”话未完,已被玉清存揽住颈脖,瞬间吻住了双唇。净莲一时呆住未动,只觉那吻冰凉而颤抖,却又那般地纠缠,激烈。 净莲立在那里,渐渐觉得一股狂潮于心头奔涌而来。他双手扶住玉清存的头,略略挪开,但见玉清存微闭着眼皮,神态痴迷,气息急促,晕红的面颊俊美无双。 玉清存正半陷疯狂中,忽被拉开,顿觉一阵羞惭。他惶然张开眼,便欲急急退去,根本不敢看净莲的脸。正当他欲挣脱时,却被净莲一把拦腰抱住。他一手扣住玉清存的后脑,便亦激情无限地吻将下去。 这下轮到玉清存呆楞住。他只觉净莲的怀抱那样紧致,净莲的双唇缠绵热烈,那股浓烈的气息几乎要淹没了他,不觉晕眩之中陡然升起了深重的忧伤来。这忧伤如此无端,却又如此强烈,直教人立时满怀悲怆。他拼命地忍住眼泪,伸过双手,亦紧紧地回抱住净莲修长结实的身躯。 一个多时辰后,夕阳遍了漫山。玉清存踏着一径的落花,神情悲伤,他恍恍惚惚地渐渐走出方丈别院,走出光泰寺。 身后的山头上,静静立着净莲。他注视着玉清存远去的背影,眼中沉静,却又似隐有几分怅惘,几分深情。 玉清存的心头,一路回荡着与净莲的对话。 “不做这和尚了吧。” “不行。”是他温和而坚定的拒绝。 玉清存盯着净莲,全然无法理解,适才那般的激情缠吻后,他如何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来。难道他净莲不是如他一般地爱着么? “为什么?”他神色哀伤地问道。 “清存,你相信我。再用不了多久了。”玉清存只觉心头一空,他竟如此不能信任于他。两人间,有什么事,竟是他玉清存不能担得的?! 净莲见他神情凄凉,眼中一恸,拥住他,轻轻安抚着他的肩背,却依然说道:“……真的不行。现下不行……” 玉清存挣开他的怀抱,含泪看向他,问道:“究竟为了什么呢……”说到此,他忽做恍然地说道:“是了,光泰寺的住持,大新朝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是清存冒昧了,竟不通时务至此。”说罢,竟哈哈笑将起来,愤激之色溢于言表,那眼泪却是再难止住。 净莲闻此,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淡淡说道:“清存,你只须相信我便好。” 玉清存又是悲伤,又是气愤,再也不能待下去。但见他惨然一笑,哽声说道:“既如此,告辞了。”便转身跌撞地出了门。 那净莲身子一动,却终于没有转身。 高兀的山崖之上,净莲僧袖飘拂,孑然而立。身影是那般地孤单,心头却涌动着无法动摇的坚定。与玉清存相知时日虽是不长,那份由衷的投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尘世间的纷纭给扰乱了。他始终相信,玉清存终是会理解他。而这世上,除了对方,他们俩,谁还能再有别的知音…… ------------ 二十六、踽踽独行 更新时间:2008-10-05 玉清存离了光泰寺,机械地往前迈动步伐,茫然不辨方位,只一步一步地,仿佛天生下来就这么一直走着一般。忘了身外,亦忘了自身。低头,只看见一副躯体在运动着,而那灵魂只于四周浮动。他盯着自己的躯体,想道:这便是行尸走肉么。 他满心里只一个愿望,只欲走向一个不为人所识的地儿。还是得有人,有房屋,即便是山水无情,但须沾些人间烟火,他也好支持下去,以安静地仔细思索一番。 终究是难以独活的浊物罢,他这般地嘲笑自己,笑容凄凉而惨淡。 这发生的种种早乱了心绪,如今更是乱了走势,心底迷迷茫茫的大片混沌,他该走向哪里。 净莲说:“不行……真的不行……现下不行……”他不知道当彼时自己是如何地心痛。 这些时日以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沈放成了净莲,他不明白,不明白沈放为何不告诉他一切,为何又要接受他……这些也罢了,他玉清存终是跌进去了,无论如何,教他放弃了那份几成了人生寄托的感情,确实很难很难。 那日溪回亭畔的话语犹然在耳,那深情尽管扑朔迷离,却也是一份真切的感知,这些,曾燃起了他的希望。而今日,那四唇纠缠的热烈,那相互无间的拥抱,难道不是他沈放钟情的证明么?可为什么前一刻尚两心交融,下一刻,心却被生生地扯开,而那样的鲜血淋漓,不曾为他看见。 他承认,他说出那句关乎名利上的猜测,确实也是一种残忍,他心底对这猜测也是不信的不是么。可那时,他只想用尽最大的气力,去砸破净莲那坚硬得如同铁铸般的拒绝。他口不择言,他筋疲力竭了,却怎么也不想放弃。那是他最后的努力。 可净莲竟自转过身去了,真个如铁铸一般的了。之后,又是那般冷淡的口吻。 玉清存觉得自己已是立于悬崖之缘,而那净莲却仍在一下下地捶击过来。 情到深处竟无情么?看着他是那样地近,伸手可触。可他的心呢,已是遥不可及。他转过身去了,他没有看见自己伸出去,却阻在半空中的手;他没有看见那手是怎样地从颤抖的伸展,转成绝望的垂落。 “不行。”玉清存耳畔回荡着这句,那声音、那决绝,如钟磬,击开了水面,在他脸上镂成难以消融的苦涩笑纹。他抵受不住那股疼痛,不禁躬起了腰背,喘息着顿了一顿,方再次蹒跚前行。 那身影,于漫天的柳絮中,仿如凝束了世间全部的萧索。看他如此人物,竟是这般地黯淡沉痛,擦身之路人亦不觉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久伫。 不行,不做和尚不行,难道叫他玉清存日后就这般苟且偷情么,这倒是行的了? 自他做了和尚,何曾有一句解释?他明知道那对他的打击多大,他不是亲眼目睹了么?到如今,还是不愿解释,他将他玉清存的命看得忒也硬实了吧。 他也知道,那净莲当是想只手揽过一切烦扰吧。对他玉清存,无论是今日之净莲,还是当日之沈放,终是有情。可他已经承受不住了,他已经亲口要求解释了,他净莲又为何仍然坚持不说,这是不相信他玉清存,却教人情何以堪? 将他这般地隔开,究竟是对他的保护,还是对他的伤害?他玉清存不是一个弱质女儿,需得他沈放这样对待。以他俩般的投契,合力去面对一切,该是此一生最好的生存模式。有什么,竟不能坦诚相告?如此,又说什么知音,谈什么今后。今后,他还是玉清存么,还是那个能一直立于爱人身侧的、与之相融却又守得一份独立的玉清存么?既如此,还需要他玉清存么,他沈放一人于世,亦已足矣…… 玉清存满怀萧瑟,只觉前路无望,渐渐升起了此残生的念头。想他这一路行来疲累之极,怎不心念若灰。这一生,功业之心已然销残,知音之交亦至如此零落,他看不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双脚渐至麻木,腰背酸疼。于夕阳隐落山际时,他终于累倒在街头的一株斜柳下。柳絮儿飘扬轻忽,辗转半空,零落一地。玉清存靠着柳树,垂头坐着,神飞天外,双目空洞而茫然,只直直地盯着已然落地,却犹在风中打着旋儿,试图再次借力飞起的柳絮。 这柳絮儿是如此无力,却又那般地顽强。这真是一出注定的悲剧。玉清存迷蒙地想着。 ------------ 二十七、似谁怜卿 更新时间:2008-10-05 这柳絮儿是如此无力,却又那般地顽强。这真是一出注定的悲剧。玉清存迷蒙地想着,直到眼前出现一双明黄流艳的朝靴。 那靴子的主人蹲下身来,伸手将他轻轻扶了起来。他神情混沌地盯着来人看了半晌,方认清是君成。 “……你怎么来了……” 看着君成,他心底不觉涌上无限感慨。面前这个人,这个天下的君王,这个几乎可以任意杀伐予夺的帝王,对他,却一直以来,是不尽的照拂与关切。不论是何目的,终是对他玉清存一腔情意。如果说此时的他还有甚未了的心愿,那便是且于此世,还了这份情意罢。 玉清存这般想着,心底尽是哀伤与悲苦。 “适才从张丞相府上转回。”君成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实际上,自玉清存出了光泰寺,他就一直轻车简从地跟着了。一路上,几多犹豫,终于一直隐忍着。看着玉清存在前面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便亦失魂落魄地跟了一路。 那净莲,竟是如何地待了他?见他那样地伤痛,他却不知他这边是如何地心疼而愤懑。君成有些伤感地想道。 大约八九岁时,师傅自中原带回了彼时尚四五稚龄的沈放。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清俊可人的小小孩童,当日是如何地绕在身周,一声声地稚声唤他“师哥”。他确实喜欢这个小师弟。也没人不喜欢他这个聪颖可爱的师弟。 直到他渐渐成长,渐渐超出了所有人的期望,那份常人难及的聪慧越来越显现出来。渐渐地,他君成不再夺目。是那时开始的么,他渐渐不再希望每日看到师弟的身影,他开始避开他,只埋头习武读书。他看到师弟聪灵清澈的眸子,渐渐闪烁着了然的光芒,他越发地独自走了开去。 师傅向来夸他沉稳大度,也是个不世出的人杰,说他定有一番成就。他在那段时日,确实更加地沉稳大度了。除了与师傅一起,那时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他想他的成就应当在别处,他希望终有一日走将出去。为此,他日夜勤奋,将自己铸炼就一身的文武全才。 而师弟,此后对他是越来越尊敬,却也是越来越清淡。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师弟,只觉得他俩越来越是了两类人。他看着他优游于世,仿佛是天生来挥霍自己的聪慧一般。常人自然有的关于名利关于功业的念头,从不曾在他心中驻留过。可他,却依然活得那般自在,到哪都能将自个打理得快乐自如。他想,师弟应是个极通透的人,可他却始终瞧不透这个通透的人。对这师弟,他是不自主地暗羡,又不自主地排斥。 他终于走了出来,这世界是如此广阔。而为他打开的那扇门,亦呈现出了那般的斑斓。他投身其中,没多久,就放出了夺目的光彩。 当他登上雄伟高旷的京都城楼,下瞰着万众欢呼,那天下之大,无出我右的豪迈顿时喷薄而来。 继而,当稳坐于金殿之上,接受群臣膜拜山呼万岁,那份威严庄重,亦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态度。以此帝王之尊,使得他既能纳下一切不豫,又无法容得一丝丝的违抗。 他能容得玉清存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却容不得有人夺了他心爱之人。 他是帝王,所以,他必得不出则已,一出必胜。 那日,他授意怀轩楼的胡掌柜,于“珍珠红”中做了手脚。 这事很平常,那胡掌柜原在他手下听命,夺取江山之际,这胡掌柜收集情报,索拿要犯,当真是功不可没。“珍珠红”,更是一项惑人的工具。若非是此人为人一向低调,声明只欲做个江湖生意人,他本是可以入朝为官。他君成对功臣的赏赐,与对逆贼的责罚一般,向来不会手软。 那药,对有武功之人有效,对常人却是危害不大。当日沈玉二人怀轩楼上一番畅谈,哪里想到会不知觉中饮下了毒药。 ------------ 二十八、满城风絮 更新时间:2008-10-05 对那方子斐,他原不甚在意。一个江湖琴师,如何能与他天下之王相提并论。及至后来闻知此人身怀绝技,亦没有重视。他君成出师以来,还未曾遇过敌手。他这江山,可是他一枪一拳地真切打下的。权谋心术,武功阵法,这些,他足可傲视天下。 只当他听说玉方二人形影不离,神情亲密,才渐渐坐不住。难道竟还有人强过了他君成? 他虽然命那胡掌柜先自下了药,却心里仍是没有确切的打算。若是传闻属实,这方子斐,倒是杀不得。杀了,只怕再难挽回玉清存的心意。可不杀,终究难平胸臆。 斟酌再三,他终于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方子斐。待见到真人后,是杀是留,再做打算。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竟将他比了下去。 却再没想到,那方子斐竟然就是师弟沈放。他这才恍然记起沈放叫做沈子斐。这师弟,竟如他命中的克星,六七年过去了,终究逃不开去。 这对手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居然是沈放,那他君成,还能有几多胜算?那一刻,他阴霾的心中多少有些气沮。 可师弟不是出家了么?他记得师傅回信中提到,住持一事,将会请他师弟前来相助。见沈放一身儒士打扮。他渐渐心里有了计较。 然而,延请入宫后,无论如何恳劝,甚至露出威迫之意,沈放,只是不答应入主光泰寺。说是师傅曾答应过,此事全随他自愿。 他亦无法,只得暂时扣留着,他想玉清存终会前来的,到时再如此那般一番,只看他沈放如何收场。 那日的玉清存,震惊悲伤。君成自他眼中看到的尽是对沈放的一片钟情。而他那师弟的眼中,也让他头一次见到了惶急与伤痛。这两人,竟是如此情根深种。他玉清存可曾知道,当日见他那样伤心,内心搅痛的哪里只沈放一人。 而今日,即便是沈放着回了僧装,是个切实的和尚了,玉清存却依然深情未改。可那沈放竟做了什么呢,教他伤心若此! 君成在车中思虑不定,心潮翻涌。眼见得玉清存终于停下了,却一脸的灰暗。 这般模样了,为什么当日不选择我呢?若是我,怎舍得你如此落魄,便是倾尽天下所有,也定要教你一世喜乐安好。君成看着颓坐于地的玉清存,心底暗暗发誓,此番必要得了他,只此后慢慢教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吧。他君成实在是看不得他如此伤心了。你既是这般地不开心,就由不得你如此作践自己了。 他打定了主意,便下了车,来到玉清存身旁,扶起了他。今日一定要带他远离了净莲种种。 他默然地将玉清存扶入马车,却没招到玉清存的反对。君成不由心下暗喜。也许清存他终于想明白了吧。 玉清存有些认命一般地随那君成牵住手,登上了君成的马车,向那繁华深处的皇宫金殿渐渐驶去。 他懒怠的双眼,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另有一个灰衣人,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目送着他们远去,那灰衣人方不觉轻叹一声,声音里透出几许迷惘,几许惆怅。 风,猛地大了起来。一街的风絮,逐渐漫了那灰衣人的周身,漫了他与那马车间慢慢增长的甬道,终于裹挟着那辆马车,一点点地消逝出了他的视野。 风卷残英,这天气,竟是如许地潮湿而沉郁。 ------------ 二十九、只道能酬 更新时间:2008-10-08 到了宫门,玉清存身心疲累,四肢早已麻木沉重,根本无法下得车来。君成心下明白,赶紧命人去取了那药丸,亲自喂将下去。歇息了一阵后,方能扶着玉清存勉强下了车,却向着自己的寝殿渐渐行去。 玉清存虽看得明白,却并不言语。但见那君成眼底不自禁地流露出喜色,他心头不由一阵苦涩。好赖他玉清存尚有人存念着吧。 这一路经过薰和殿,御书房。旧日种种,但瞬间一一浮现脑海。“子斐,子斐……”他心里默默叨念着,眼中渐渐涌出痛苦的神色来。却自暗想道:今生看是就此错过了。但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他心中浮想,脚下却是未停。复又想道:隔了四五月,他终究是又回来此地。当日那貂袍却是解与不解,不曾有任何分别。 正行间,君成的寝殿已然入目。看那层层暖帏,流光高烛,在在如昔,却半年情事,恍然一梦。玉清存不觉停住了脚步,看着那高大华丽,暮色里依然夺目的宫殿,他略略瑟缩了一下。从今后,真个要断了过往么?这一跨入,只怕是再难回头……他不禁转头,欲看向身后,仿佛那身后有着什么,令他走到这里了,竟又万分犹豫起来。却不期然地撞见了君成的视线。 却见君成微微一笑,道:“清存,这样疲累了,怎还不赶快进去歇息一番?”玉清存心中隐隐作疼,只暗叹一声,便随着君成,举步迈将进去。 他二人堪堪跨入殿门,正要向内行去。却见里面转出一人来。 但见那人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浅浅的黄色衣衫,相貌甚是英俊。细看去,竟有几分玉清存的模样。若说玉清存是一份风流华美,这年轻男子便是一份风流隽逸,只如了那春日的山竹,青翠挺拔,态度修美。 玉清存见他气质清新,见到自己时,眼中微现惊异欣赏之色,却眨眼间了无波痕,只黯淡了神色,低垂了眼皮,走上前来,略施了一礼,便很快看了君成一眼,竟自转身出了殿门而去。 玉清存暗向君成瞧去,却见他此时正带着几分迷惑与怅惘,立在当地,看着那男子渐渐远去。 玉清存轻咳了一声,带着疑惑地问道:“这位却是――?” 君成立时回过头来,脸上隐隐几分尴尬,亦轻咳了一声,方笑道:“那是新及第的状元云纵。朕出宫前宣了他来议事,不想他到此时还未离去。” 玉清存心下恍然,这云纵分明不是简单的状元而已。瞧他适才的行止,只怕是君成相中之人吧。不然,哪得如此地轻慢于帝王跟前。他不觉暗暗苦笑,只觉自己此来实在可笑之极。说什么了却心愿,酬报君成,却原来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泱泱天下,又岂只有他玉清存独放光华?且莫说沈放,君成,今日这云纵,亦不是个平庸之辈。如此美质,假以时日,只怕亦是一段清华无双吧。 如此亦好,玉清存自嘲地想道,君成既已找到喜爱之人,他俩之间曾有的情债便烟消云散,他玉清存从此亦不必再空自负了一段愧疚。此后,于君成,但致祝福罢。 ------------ 三十、惜非同道 更新时间:2008-10-08 君成便要扶着玉清存去到牙床,玉清存却只说道歇歇便好,便径去坐在了椅上。见此情形,君成眼中一紧,却又拗不过玉清存,只得命人端来酒菜,置了一席,两人对酌起来。 那酒是玉清存向来喜爱的“珍珠红”,那菜,虽说是便席,却也是精致异常,十分可口。 玉清存这日耗神极大,这三两杯酒一下腹,脸上不觉就烧了起来,看去红艳艳得,眼波流动下,竟是十分地媚惑起来。君成看着这样的他,就有些移不开眼神。 君成抬手替两人各斟了一杯后,向着玉清存举杯示意,眼中满是深情地说道:“这两年,与清存还是头一次这般坐到一处喝酒吧。朕心里很是开心。”说罢,便仰脖饮下了。玉清存闻言亦不胜感慨,亦随着饮下了这杯。 但见君成又斟上了一杯,说道:“朕心里又很是难过。今日清存那般伤心地坐于街头,可知朕心中几多疼痛?朕的心思清存早该知道了,朕但有一息尚在,便决不许心爱之人如此受苦。清存,到如今,你为何仍是如此执拗?” 玉清存听他提到今日之事,心下难过。低头默了半晌,方道:“终是自家择的路,苦乐皆罢,终须走将下去。” “还要走将下去?!朕不许,再不许了!”君成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不禁将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桌上,酒浆溅出来,洇湿了桌面。 玉清存见他忽然火起,亦是一愣。待要倔强相对时,却心底念起这几年,乃至这些时日以来,君成对他确实是情意深重,不由心下一软,只觉那酒浆不仅仅洇湿了那桌面,亦仿佛洇湿了他的内心一般。 他眼中一片潮气,长叹一声,道:“清存早已是欲罢不能了……” 君成看着他,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倾过身来,一把抓过玉清存的手腕,紧紧攥住,低吼道:“朕究竟哪里不如他?净莲他那般待你,究竟他又有什么好处?” 玉清存凝视着君成,竟如不觉得手腕上的疼痛一般,他想今日就此了却了吧,但能够向君成说个清楚明白,怎样的疼痛也都值了,总好过日后还教他亦这般沉迷伤痛。他玉清存实在不是个能负债之人。 这般想着,他便静静地看着君成,缓缓地道:“皇上,皇上不觉得清存与您,原就是不同类的人么?皇上英明睿智,敢作敢为,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清存着实钦佩。于权谋机斗,皇上是深谙此道,更是颇为爱好,这本是帝王该当具备的资质,清存虽然不喜,却也无可指摘。只是清存,确然不耐一生皆浸淫于此。清存只是个安于职守,勉力勤业之人,只期盼日子平和安乐,心境清净祥和。若与皇上一起,只怕清存将终身烦扰。皇上愿意清存如此么?至于净莲,最初他是沈放之时,便是将这理想之境带至清存跟前。如此喜好相同,所逐相类,清存便是想不倾心也难。他如何便成了净莲,如何总是不肯明言相告,清存始终相信他是隐有苦衷。我与他日后如何,但凭天意罢。”说到此,他不禁眼中又起了一阵雾气。略停了一会,便复转眼看着君成,道:“更何况,皇上已有了云纵相伴。那云纵,依清存看来,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皇上应也是心底明白的,且善为呵护才是。又何必将诸多心思,白白花在了清存身上。” ------------ 三十一、难辞算计 更新时间:2008-10-08 这一番话,听得君成心潮起伏,不觉手上松了下来。他抬眼看着玉清存,却见如此俊美人物,便如何舍得就此放手,不由甚是不甘地复又抓紧了玉清存的手腕,眼中尽是灼灼炙人的闪亮。但听他暗声说道:“不成。朕不能就此放手。清存,你可知道,那云纵,正是因了几分像你,才为朕注目。今日,你原已是心意暗许了,却为何忽然变了心思,必是因了那云纵,他出现在朕的寝宫,这教你犹豫了么?清存,但有了你,那云纵,便不在朕的眼中。”他说着,便有些焦躁起来,微一用力,便将玉清存带到了身边,一伸手,已然扣住了玉清存的身子。 玉清存心下着急,却仍然镇静地看着君成,道:“皇上以为强迫会有意思么?清存今后只会恨您。” 君成一楞,却忽然仰头哈哈笑将起来。玉清存只不言语,冷冷地看着他。但听君成笑了一会,便面带诡异地笑道:“清存,朕不会强迫于你。适才你已饮下了三四杯酒了。清存可有兴趣知道酒中有些甚么?” 玉清存脸色大变,正在此时,但觉一团热气从下腹腾起,愈是着急,这热气便行得愈快,转瞬间,竟全身被烧着了般。他不禁颤声地道:“你,你竟是下了……春药了?” 但见君成含笑点头。玉清存不由面如死灰,到头来,他两人之间,还是得这般地令人无法怀有纯美。君成,终于算计到他身上来了。 君成见他神色惨然,不觉亦是心下一痛。他一把搂过玉清存的身子,紧紧抱住,但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若不是你这般执拗,朕便如何舍得如此待你……朕便是不信永远得不到你的心。但天长日久,你终会明白朕是如何爱着你的……” 玉清存闻言心中气恼,只猛烈地挣扎起来,但想着若能及早夺路而去,或尚有几分脱身指望。只是他如何是君成对手,且不说现下中了药,便平日里,亦不能敌过君成。只两下挣扎缠斗间,已双双倒向了锦床之上。 君成此时双目赤红,但按住玉清存,一只手已经撕下了他的衣衫。烛光下玉清存上身大片肌肤裸露开来,明光流动处,愈显出年轻身体的紧致、充满弹性。君成不由呼吸急促,眼前恍然掠过五六年前,第一次遇见玉清存时的情景。这眼前便是他思念了将近六年之久的躯体。君成只觉一阵欲潮席卷而来,晕眩中他忽而想狂暴地蹂躏这身体,忽而又想朝圣般地膜拜这由来渴望的人儿。他看着身下的玉清存,即便是愤怒之中,发丝散乱,面目如血般地通红,却依然是俊美不可方物。他不由倾下身来,轻轻地吻住了玉清存的唇。 此时玉清存体内的热气已经无法抵制,君成这一吻下来,温柔而缠绵。他不禁一阵迷乱,心头尽是沈放的影子,与那光泰寺别院中的激情缠吻。欲望涌来,他忘了挣扎,忘了身在何处,亦伸过手,抱住了君成。 君成感到了玉清存的变化,一时更为兴奋起来,他紧紧地抱住玉清存,便要沿着他的颈项一路吻将下来。 却忽然自玉清存身上跌落下来。 玉清存茫然地看着君成满目地欲望与怒气,滚落在了他的身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床头此时立着一人,全身黑衣,便连面目亦裹缠在黑布之中,只一双黑眸,暗淡的烛光之下,闪闪发亮。 那黑衣人一把扯过锦缎的被单,将玉清存裹住,提着他,几下飞纵,便出了皇宫。 ------------ 三十二、欲走天涯 更新时间:2008-10-08 延伫园。天阴。 玉清存将案上一叠文书推向余管家,道:“这些年来,余叔为我玉府倾尽心力,清存不才,未能光大家业,荫福于你,反教你处处为清存劳神。今日清存有意散去家财,就此远走他乡,这延伫园及城中玉府就转至余叔名下,以做你养老之资,也遂了清存一番心意。” 余管家闻言大惊,转眼瞧去,却见那些文书赫然竟是田产房契之类,不由老泪纵横,道:“公子何出此言?老奴无能,但得守着公子一生安康,此生便再无他愿。这,这究竟是为了甚么,公子竟然生出这等念头,却叫老奴日后泉下如何面对玉相?” 玉清存心下黯然,这番决定于他,亦不是轻易下得。只是如今与君成这般情形了,这京城还如何待得?只盼着得早日散了去,或可不致罹祸玉府众人。 两日前,他曾细细追问余管家,得知那夜与君成一番纠缠后,是翌日清晨被人放至延伫园外。据老余言道,只闻得敲门声,待开了门,却只见玉清存一人倚坐阶前,尚在昏睡之中。门外晨气清凉,目力所及,未见他人。 他依稀记得有人将他救出了宫外。那晚中药后记忆模糊,只一些画面片段,似见到沈放的眼神,无限温柔。 他心下明白,救他的定是那沈放。却为何将他送回园来,复又不闻不问。难不成他以为发生了这等事,他玉清存还能继续无知无觉地待在京城么?那沈放,终究是不愿舍了一切,只和着他玉清存一处的。 每思及这里,玉清存便萧索已极。实在是了无生趣,若继续待下去,还得有什么意义。这种种,逼迫着他,不得不就此离去了。 余管家见劝他不得,心底暗暗发急。只得一边随着玉清存的心意,助他打点行装,一边暗中派人疾去通报君成。只望那新朝的皇帝,或能留住了他。 晚春天气,残花逐水。几许春色,便这般只做了一瞬。 玉清存行囊简便,只随身携了那张伏羲琴,一人一马,渐渐远离京城。 正行至一条小河边,看垂杨老矣,残红轻絮,野外溪流,寂静远逝。极目处,长天寥淡,但不知春将归往何处。他不觉默然立在河边,出了会神。 终于,他轻叹一声,拉转马头,便要继续前行。却听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玉清存转眼看去,但见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负着一人,正洒蹄向他这里直奔而来。玉清存不由心头一紧,竟说不清是喜是悲,只不觉间放下了正欲抖缰驱马的手,立在当地,静静地看向来者。 却见来人一袭黑袍,风里飞扬,眨眼间已到跟前。黄金冠,淡金衣,高大俊猛,却是君成。玉清存看清后,心下放松的同时,不觉泛起了些微的失落来。 君成拉住马头,停了下来。他脸上一片焦急后的轻松。他看着玉清存,微微犹豫了一下,便翻身下了马,行到玉清存马前,带住他的马缰,道:“清存且稍待,朕有话说。” 玉清存见他如此,只得也下了马,随着他一起走到小河边。 ------------ 三十三、拂却相思 更新时间:2008-10-08 风轻轻吹来,拂起君成鬓边的些缕游丝,使得他看上去略有些憔悴而柔和。这一直悠然而明断的君王,仿佛天下事无不在握的新朝帝尊,披着一袭黑袍,竟犹如裹挟了大片的沉郁一般。玉清存看着君成的侧脸,心底有些淡淡的感慨。 君成望着远去的河水,脸上隐微浮现出一些尴尬,但听他轻声缓缓言道:“那晚……是朕的不是……” 玉清存心中一软,不忍听他这样说下去,便打断他说:“不要再提了,清存没有怪您。” 君成回过头来,眼中释然而惆怅,玉清存却轻轻侧开眼神,亦望着流水,不复言语。 河水轻哗,天地间仿佛能听到残英触地的声响。马儿们轻轻咀嚼着青草。一只雀儿忽剌一声飞掠而过。 “这两日,朕仔细想了下清存那晚所言。”说到这,君成停住话头,抬头望住青天,复轻喟一声,道:“唉……天道弄人,竟教朕遇得了你,却得不到你的心……事到如今,朕亦不再想逼迫你了。此后,但随你任性所之,朕便好生看着你,护着你罢。但要你开怀安好,亦不枉与你几年的情谊。”言下竟不绝的伤感。 玉清存心中震动,回眼看着君成,见他神情萧索,心下亦是一恸。却只默然而立,任凭心头飞过难言的伤痛迷惘。这天下,尽是一般的伤心人…… 君成自伤怀了一会,便低转头,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玉清存的肩膀,道:“清存,就不必远走他乡了。……你放心,朕此后决不会再相打扰。” 玉清存轻轻摇头,道:“倒并非因此担忧。这一年来,发生这许多事,又何必再于此地,镇日空自烦扰。皇上如此相待,清存心领。只是我意已决,皇上还是请回吧,今后清存必会长相祝福。” 君成眼中尽是失望之色,他不觉冲口说道:“净莲呢?他不是恢复武功了么?怎地不在你身边?净莲,又怎会任你就此离去?” “恢复武功?他失去过武功?”玉清存满目讶然,甚是疑惑。 君成呆楞了一瞬,自觉失口,不禁脸上涌起尴尬之色。他轻咳了一声,有些艰涩地道:“若非如此,当日……只怕宫中不能留他三日……”他暗暗扫了玉清存一眼,但见他正看着自己,眼中情绪复杂。 玉清存见君成向自己看来,便转开眼去。他微眯着眼看向天际,轻轻吁了一口气:原来他竟是失去功力过。则那次溪回亭前遇到之时,只怕亦尚未全然恢复吧,不然,怎会那样轻易被自己瞧破了行藏,接着更被自己赶将上去叫住…… 正沉思间,复又听君成迟疑地言道:“那晚即是他将你带离宫中。若非功力已恢复,只怕不能那样轻易……。你……那次所中的药毒,看来亦是净莲替你解去了……”说时竟不觉带出了一些酸意来。 玉清存有些茫然地看过来,道:“是吧,应是他帮我解去的……” 君成见他如此,便有些苦笑地说道:“清存那次所中的春药乃是宫中秘制,必得与人交合方可解去……” 玉清存心里一惊,便有些怔怔地看着君成,竟自无语。他心头巨浪翻涌。必得与人交合?……自己这两日,除了往日常有的肢体沉重感外,身上并无其它不适……难道当日竟是…… 玉清存想到此,不禁心里一抖,竟不敢往下想去,登时便欲找到净莲,去问个端的。只又转念想到:既这样了,却又为何那日撇下他呢……他的心中复又一片黯然。 ------------ 三十四、挥手自兹去 更新时间:2008-10-08 君成仔细地端详着玉清存的脸色,见他虽是看着自己,却早是神飞天外,便含笑说道:“清存,就随朕回转吧。净莲,应也是不愿你就此漂泊他乡的。”他上前携了玉清存的手,牵过两马的缰绳,便欲往回行去。 玉清存方回过神来,他抽回手,仍是摇头说道:“事已至此,他……未必如你所想……”说到此,他沉吟了片刻,终于没再继续说将下去。只神情淡然地依旧坚持离去。 君成万料不到他如此倔强,心头一痛,只觉自己已退却了万步了,却连日后远远观望亦不可得。只看他心意决绝,亦是无法,但默了一会,便解下腰中玉佩,道:“如此,清存且带着此物,日后若有难处,但持此佩,可于新国任一城邑官衙求助。” 玉清存见那玉佩雕成云龙之状,前后正中分别刻了一个“新”“君”字样。他心里感动,却不肯受下,只说这番远去,原是欲做个朝野布衣,又何必与官家再生瓜葛。 君成闻言,心下一黯。却蓦然升起一股豪气来,道:“好吧。日后朕便让这天下遍是太平,不论你在何处,皆能平安康乐。” 玉清存抬头看向君成,但见远山长天,君成的面容此刻竟是熠熠生辉,他心底又是感动又是高兴,他二人,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不豫。一时间,恍如又回到当初那般相互投契,阔论天下之时。他抬手抱拳,有些哽咽地说道:“君……大哥,就此别过了。” 君成听得这句,亦不觉眼中晶亮湿润,见他转身便要离去,忽地心头一急,便上前一步,一把拉过玉清存,便紧紧地拥住了他。 玉清存一楞,却在尚未有所反应时,已被放开。但见君成转过身子,口气淡然地道:“走吧,不然怕要错过宿头。” 玉清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了句“保重”,便上马绝尘而去。 这边君成再也抑不住,两行泪水顺着英挺的面颊缓缓而下。只听得那马蹄声渐渐远去,方转过身来,久久凝伫。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君成忽然面色一僵,似是忆起了什么,但见他急切地翻身上马,竟是向着玉清存远去的方向追将过去。 话说玉清存一路前行,如此走了一段,却渐渐慢将下来。他耳边又响起君成方才所言,“必要交合方可解得……”。他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如此茫然若失地复又行了一段,便拨转马头,向着光泰寺的方向驰去。 却方自奔了一会,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急。扭头看去,却是君成又赶将上来。 玉清存不觉有些尴尬,却听君成遥声叫道:“清存慢走,朕这里有一物你必得带上。”他疑惑地停将下来,但见君成勒住马缰,那马一阵人立嘶鸣,方停在玉清存身边。 君成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药瓶,递向玉清存,说道:“这药你带上,但服过这粒,日后便不复有麻痹之患。” 玉清存心思怔忡不定,伸手接过后,正沉吟着如何解释改道的缘由,却见君成笑若清风地说道:“这回,真地要就此别过了。清存日后且自多加保重。”说罢,也不待玉清存说话,便掉转马头往回驰去了。 玉清存望着风烟中那个远去的身影,心下怅惘不已,亦是感慨不已。却不料诸多事后,他二人尚能如此,亦是此生一大幸事吧。 ------------ 三十五、痴怀谁解 更新时间:2008-10-08 既决定了,玉清存不觉愈来愈是急切起来,一路上,不断加鞭。但见野山迷蒙,霭烟四起,玉清存一骑踏尘,瞬间没入苍蓝的暮气之中。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此时恨不能立时见到净莲,但问个清楚明白,便自此两相撩开手去,亦余生无憾了。 待得到达山门,安顿好鞍马行囊,玉清存便行色匆匆地拾级而上。到得大殿,因是记得路径,他便自行向那别院转去。 正疾步而行,忽听身后一声急唤:“哎――停住了!” 转头看去,却是觉慧。但见他气喘吁吁地赶将上来,一把扯住玉清存的襟袖。 “喂,你!――啊?!玉先生……”觉慧一脸忿忿,正欲发作,却瞧清了是玉清存。他不禁一呆,迟疑着缩回了手,复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先生。只是大师才刚主持完一场佛事,正自后院歇息,嘱咐我等不得前去打扰……” 玉清存却在听到那句“才刚主持完一场佛事”后,蓦然心下一凉。却原来这一路全是空自念了一场,他那里一切照旧,何曾因他玉清存有过丝毫变化。 亦无非是他自家将那晚的事看得严重罢。那净莲,却是并未在意。佛家所谓舍身渡人尔。或者,根本即不是那净莲为他祛除的毒性。种种,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痴念罢了。玉清存心中痛极,脸上却是浮出些笑意来,竟是讽味十足,望去苍凉无比。 觉慧那边正睁着双溜溜的大眼,小心地瞧着玉清存的脸色。他知道净莲大师对这位玉先生自与别人不同,却是不想有甚开罪于这俊美高华的玉先生处。却蓦然见到玉清存脸上惨淡之极的笑容,不禁吓了一跳。他有些瑟缩地后退了一小步,嗫嚅着道:“玉先生……大师说道,待歇息完毕自会转来……大师一向不喜有人……擅闯后院……” 山径上微风卷来,玉清存的纶巾于风中轻轻飞舞,面容看去忧伤而美好。他略低转过头来看向觉慧,微含住些笑意,却声音有些暗哑地说道:“小师父,我既来了,便见见他罢,只当面告个辞。一切怪责,自有我一力担承。” 觉慧听他这般言语,竟自心头涌起一股浓烈的哀伤来。他一时大惊,赶紧双掌合十,垂下眼念了句佛,暗道罪过,怎可妄生情根。待抬起眼时,却见玉清存已自飘身向着通往别院的小径而去了。 他张开口,欲呼,又止。只愣愣地看着玉清存的背影,只觉今日这俊美异常的玉先生竟是如此悲伤。他立在那路口,却似被那悲伤感染了一般,动也不动,茫然若失,竟自忘了不可妄动情根的佛戒。 大殿前的香烟源源升起,于空中缭绕不绝,和着漫山的阴沉暮色,任是青翠犹存,竟亦是如许地空茫而凄迷。 ------------ 三十六、别院惊变 更新时间:2008-10-08 轻轻推开那间药房的门扇,淡淡的药香味逐渐漫将出来。山间的薄暮,光线欲暗,玉清存的影子极淡地铺于房内地上。 待到了这里,他却忽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只斜斜地倚在门楹边,脸色略有些苍白地向那房内看去。 房中一人,正自端然趺坐于榻上,微垂着双眼,只着了一身青布中衣,僧装打扮。正是净莲。 玉清存默然地凝视着净莲,他二人间不过几尺的距离,却仿佛天涯之遥。若心不在时,欲近,又如何能近。 他苦苦地抑制着心头的悲苦,半晌无法移步,亦不能移开眼,不去看净莲。 正是这个人,吟唱着“生之瞬兮,长歌未央”,将极致的洒脱带到他的身边。是这个人,如天外仙客般地飘然而来。是这个人,于风中抱琴而立,清风般的微笑,端凝而挺拔,是超越了季节的生气勃勃。是这个人,挥毫,品茗,抚琴,授艺,把盏,笑谈……各各的记忆片段尽是难忘的生动美好。 却教他如何舍得。 却为何偏要做这日夜青灯黄卷,六根清净的和尚。那样的洒脱开阔,却亦为何泥了这般的模式。这般的人物,如何便拘在了枯寂的寺庙之中。 便做了这和尚也罢了,却又为何犹自柔情款款,又为何能有那般地激烈缠绵。 玉清存突觉一股怒意卷上心头,径自大步踏入了房中,伸手就去推那亦良久无语,顾自端坐的净莲,口中恨恨地问道:“那晚又为何救――” 话未完,却吃惊地看见净莲竟随着他这一推,应手斜斜倒向榻去。 他不禁一声低呼,赶紧抢上去,扶住了净莲。却见净莲已然睁开眼来。 那目光,却是如昔一般地清亮。面色,亦是如常。看去并不似受伤的模样。中毒,亦不似。 玉清存心中惊惧而疑惑,只觉净莲倚靠在自己身上,竟似无法自主动弹一般。四近无人,正自惶急无措,却见净莲凝视着自己,尽是安抚之意。他心下略安,便将净莲轻轻放在榻上,站起身来。 但见净莲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神色似欢喜,又似欣慰,目光柔和而深情。 此时暮色渐深,房中已有些昏暗,只净莲的眼眸闪亮着,光彩流动。玉清存心头有些迷乱,这个人,不正是当日的沈放么? 他不觉低下身来,伸手轻轻抚向净莲的面庞。那清俊的眉眼,如雕刻般的五官,是沈放。确实是他。 正痴迷间,手指却在触到净莲额际时僵住了。那曾经无数次梳绾的乌发,却是再不见一根了。这,不是沈放,是净莲呵。 他呆了半晌,突然似是记起了什么一般,起身去取灯盏,点燃。复回至榻前,伸出手去,便欲去解净莲的衣衫。抬眼间触到净莲疑惑的目光,却一低头,轻咬牙关,也不言语,径自去解开了。 他取过灯盏,就着光亮,便向着净莲袒呈的身上看去。却见光洁结实的躯体上尽布着一些青淤淡紫,似是咬痕,又有一些似是掐印。再翻过净莲,看他肩背部亦是如此。更下体伤处令他一阵心悸。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伤痕,心下明镜一般。那晚,不是这净莲,又能是谁,替他解了那春药之毒?! 他痴立于榻前,竟不觉那灯盏滑下,滚落于地,渐渐熄灭。房内,复又处于一片昏暗之中。 过了一歇,方听见玉清存幽幽说道:“子斐,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长叹了一声,复将净莲衣衫合上系好。取过被褥,轻覆于净莲身上。 并拾起灯盏,仍是点燃了,置于案上。之后,便自有些疲惫地坐于案旁椅上。他无语地看着净莲,却见净莲脸上一片安宁沉静,只深情地凝视着自己。他心底却尽是悲伤,并深深地震撼着。 ------------ 三十七、斯别何堪 更新时间:2008-10-08 良久,忽听玉清存缓缓地低声问道:“子斐,那晚救我,并为我解毒,是因为……佛家子弟,救人苦难么?” 此言一出,他清晰地看见净莲神色震动,眼底满是不能置信与急切,却苦于不能言语,无法动弹。 玉清存心中亦不知是何情绪,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这样的净莲,复接着问道:“那是……因为爱么?” 但见净莲此时一派欣慰之色,他神情恳切地望着玉清存。玉清存却心头伤痛,轻轻转开头,去看那跳跃闪亮的如豆火花。并轻声说道:“子斐知道清存早将你看做生命一般地爱着么?……那夜,闻知你其实却是个出家之人,清存只觉天地仿佛都已塌陷了一般。” 他眯眼虚看着灯火,心头掠过那日之后的种种,神色间迷茫而怅惘。但听他语调低沉,仿如喃喃自语般地接着道:“那夜之后,清存本想远离了一切,远离了你,想着或许时日可教我忘却了伤痛,亦忘却了你。……只是,一当再见到你,便所有誓念不复存在了。一心里,只念着你的嘱咐,你的好。……竟如飞蛾一般,明知不可能,明知前面便是烈焰焚身,却依然地向着你而去了……直到今日,你终究不肯舍了这寺庙……却又何必如此待我,更何必坏了自身清白,破了佛戒……清存一直参不透……到如今,亦无力再去参详了……” 说到此,他暗暗长叹了一声,回过眼来,看向净莲。却见净莲痴痴地直眼凝视着前方,神情迷惘而哀伤,竟眼中隐隐含泪。 见他如此,玉清存只觉心头伤痛更加着力翻涌起来,他便欲站起身走将过去,却又强自按捺住。狠着心肠继续说道:“清存此来,其实是来向子斐道别的。清存于这京城,得了业念,又绝了业念。更于此得了至爱,复又失了至爱。这里,再不是清存存身之地,若继续呆着,不如即刻死去。只偏生清存是个懦弱的人,这性命虽不甚爱惜,却就此抛弃了,也是颇难。” 他正欲再接着说下去,却见净莲闭上了眼睑,一行眼泪缓缓却不绝地滑落枕间,灯光下,面色灰白,竟如毫无生气一般。 自认识沈放以来,他总是含着笑意,或尔雅,或诙谐,说不出的超凡脱俗。此时的这般模样,却是几时见过? 玉清存霍然立起,带动着灯花摇曳欲灭。无边的暮色侵染了这天地房舍,这室内,越发地光色惨淡起来。 他心痛如锥刺,竟踉跄着扑跪至榻前。他,竟让这天下无双的人儿这样地伤心流泪了。 他抱住净莲,颤抖着吻去那泪痕,在净莲的颈侧痛苦地流泪道:“为什么?子斐,清存这一去,不是使得你少了旁骛,安心参佛么?我若继续留在这里,不知道将会为你招来多少凶险,子斐,你会身败名裂的啊……你既不能与清存一起,又何不让清存就此离去呢?” 却觉得那泪水再吻不完,他急得抬起头来,看着净莲,失措地看着他脸上绝望而遗恨的表情。 蓦然,净莲睁开眼来,急切地望住玉清存,眼底尽是恳求之意。 玉清存心头混乱,他从未见过这般脆弱无助的沈放。即便已是个光头和尚了,这昏光之下,怎样看去,都是当日的沈放模样。 可是,如何还能继续待下去?他这一走,才是他二人间最好的了结方式。从此后,各自虽是内心痛苦,终可得一份表面安宁的生活。 他无法想象,某日两人的私恋之情大曝于世时,净莲会有怎样的命运。即使是稍加设想,便会令他不寒而栗。 是时候了,当去矣。 ------------ 三十八、清宵情迷 更新时间:2008-10-08 是时候了,当去矣。 玉清存这样想着,便掩面站起,背转身去,满面泪水地哑声说道:“子斐,清存告辞了。忘了清存吧,只当是一个业孽,从此解脱开去罢。” 他顿在那里,片刻后,便决然地向那门外行去。 却在推门,反身关门之间,看一阵夜风吹向屋内,灯花猛烈地摇动着,那榻上静卧着的净莲,眼睁睁地看过来,看去竟是那般地孤单,绝望而凄凉。 他忽然再也止不住地心疼,这一别,天涯苍茫,此生只怕再难相见了。可他,却是那般地爱着这房中的人。 他的心激烈地敲打着胸腔,尽是无法遏止的悲伤与激情。他就这样万般犹豫地立在门外,失神一般。混乱的脑中却猛然涌起一个大胆而不顾一切的念头。 “……乃是宫中秘制,必得交合方可解得……”那一夜他已全然记不清了,但看那净莲身上的伤痕,中了药的他是如何的疯狂,却是可以想见的。净莲为他,竟如自残一般地不爱惜自己。 那么,此刻就让他玉清存,来好好地回爱他一番吧。就算是最后的疯狂,亦可留给余生一个蜜想,再了无遗憾。 净莲见他复又转回来了,以为他已改变心意,不觉欣喜若狂。在那昏黄温暖的灯光之下,他看去,竟是不自知地动人心魄。 玉清存不觉气息浊重,他抬手轻轻揭去净莲身上的薄被,蹲下身来,带着朝圣般的虔诚,与积蓄了满腔的爱意,捧住净莲的面庞,细致而热烈地吻那清俊的五官。却渐渐腾出一只手,缓慢而深重地抚上净莲的身子,所到之处,衣衫尽解。 净莲心中一怔,却在瞬间明白。他挣扎着,努力地要大睁着双眼,却见玉清存根本不与他对视,不由绝望已极,心知再无可挽回了。但见他满目悲伤,含恨不已。却为何明明一切就快结束了,偏这时玉清存来了,他却无法起身开口。 他正不住地悲哀着,却忽然一阵悸动自下身传来,竟如火一般,立时便燎遍了全身,似要燃尽了他才罢休。却是玉清存一路吻去,含住了那里。 那案上的火苗似已扑将过来。他无法阻止玉清存,亦无法抑止自己身体的反应。 那样强烈的快感,使得他再也无法思考,即便此时全身丝毫不能动弹,却依然能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令人晕眩的冲击。似置身于山间温泉,浑身暖洋洋地,只懒懒地感受着水波的漾动,幸福而甜美。 玉清存抬起头来,眼中红丝缕缕,亦不知是伤心来的,还是欲望所致。他看着净莲周身肌肤红晕满布,看着净莲胸腹急剧起伏,看着他眼神沉迷而茫然,听他喉咙深处隐约发出轻叹似的呻吟来。不觉又一阵激情涌动。 他立起身来,见净莲躺在那里,那长年练武的躯体,修长结实,那般地健美,充满情欲,处处散发出属于年轻男子的诱惑。只那眼神却略略黯淡,无奈而饱含柔情地看着自己,别有一份绝望之美来。他再也忍不住,亦自卸去衣衫,俯下身去。 热烈的亲吻,激情的拥抱,犹如不竭的浪潮,执着而疯狂地冲向山崖。 要怎么样,才能释放胸中已胀痛的柔情。要怎样,才能与最心爱的人真切而紧密地纠缠,发出至为满足的叹息。 灭顶的狂乱中,玉清存渐渐坐向那里。他深吸住一口气,见身下的沈放亦已眼色昏乱,额间身上,汗水涔涔,青松般的气息如潮水般漫溢开来。这一刻,他只想放声哭泣。 这幸福,如何便这般地令人怀伤。 这上天,竟为何不让他两人就此合做了一体。 或者,就让这短暂的相聚,漫长至无限,亦是好的吧。 山外,亘古的长空,一派墨蓝,无月。零落的星辰,倒使得这夜空更为幽暗。周遭再无别响,似都屏息着,不去惊动那药房深处的春华。 室内的灯火早已熄灭。至为热烈的喘息为浓暗掩住。这山间的夜晚似亦随之率动起来。 一阵风来,微云暗了群星,竟自簌簌落起了细雨来。 这一番新雨过后,但不知明朝,可否长相执手,共赴晴明。 ------------ 三十九、青城闲居 更新时间:2008-10-09 春天,大新朝治下,青城。 春水柔波,堤岸新柳。这一日晴光潋滟,遥山烟翠,但万里长空碧彻,一行白鹭斜飞。 柳丝垂处,泊有一舟。舟上坐有一人,一身青衣,神情悠然而恬淡,正自垂钓。 “先生,先生。”忽然柳丝一动,钻出一个小脑袋,却是个七八岁的小童,相貌清秀。只见他笑嘻嘻地夸入小舟,一屁股坐到青衣人身畔,惊走了正在咬钩的鱼儿。青衣人看着水面上一阵波纹渐渐荡开,无奈地转头笑看着那小童。 “修儿,又来调皮了。怎么,今日布置的作业俱都完成了?” “完成了完成了。抄字五十遍,诵读经文一篇。全完成了,要不,先生这就去检查?”那小童笑得促狭,他知道先生上完课后,最是可亲。先生午后爱来河边垂钓,这是他一日间最大的休闲时光,但这时,是决计不会放弃了去检查他作业的。 “嗯――若是做得不好,明晨可是要受罚的。”青衣人微笑着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笑容有些宠溺。 明晨,不是还有一个晚上么?到时再去用功吧。小童乌黑的眼珠转了转,随口应了,并回了先生一个无比纯净的笑容。 这青衣人容貌端雅,十分俊美。虽是一身平常的装束,却也见得人物风流,气质出尘。却正是当年的玉清存。 自那夜离开光泰寺,他改名方独,一路往东南方向行来。他虽然忍痛离开了净莲,但那夜净莲恳求而绝望的眼神,久久挥之不散。令他最初的数月不住地心境低落。每经一地,亦不敢多做停留,只想远远地走开。 如此半年,终于在这个江南小城留驻下来。 这地方名曰青城,其实不过是个不大的村镇。这里四面环山,地处僻远,民风淳厚。因重山遮蔽,道路险难,与外界甚少联系。 于玉清存而言,却是个理想的长居之地。 他在这里每日以教书为生。这里生活虽是简朴,向学之气却是风行。村人对读书人十分尊敬,对这个外乡来的方先生更是敬仰。这方独容貌美丽,博学优雅,为人又十分和气,遇有出不起学资的,亦不嫌弃,那些村人无以为报,乃平日里不时送些柴米等物以谢。日子过得清闲而恬静。 对诸多往事,亦渐渐不再多思。终究,是自己选择来的,既离了,就只得过这般离的日子罢。 学生中,这小童颜修,聪敏伶俐,最是可造。只是这孩子天真烂漫,尚不知勤学向上,令他父母伤透了脑筋,几年来,不知求请了多少先生来教授,皆不能改。半年前玉清存来此教学,这颜修竟独独对他倍有好感,但是方先生所教,必不会懒怠以对,倒是让颜家大大地松了口气。 此时颜修正眨巴着大眼睛,缠着玉清存不停地问这问那。 “先生,山外是什么样的?我娘老是说,天下最厉害的就是皇帝,读书读好了就能与皇帝一起,那是做人最大的福气。先生见过皇帝么?是个什么样?是不是像东街的张叔那样?我可最怕他了,老追着打我屁股。”颜修说着噘了噘小嘴,很委屈很不满意的模样。 颜修口中的张叔是东街上的一个屠户,长相粗豪,确有几分威猛的样子。颜修老爱捣乱,每每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某次他竟然偷偷打开栅栏,将张屠户家养的几头小猪仔追得满地跑,有两只还因此掉到了池塘里。那次挨了顿好打,吓得颜修好长时间不敢去东街。 想到君成清朗英俊的模样,若是知道村野孩童将他想象成张屠户,不知会怎么想。玉清存不由失笑起来。 “皇帝么……很好看,很有本事。”玉清存含笑地道。 “很好看?有先生好看么?”颜修甚是好奇地问。 “嗯,比我好看多了。”玉清存笑得甚是温和。一阵春风拂来,水光在他脸上荡漾不定,显得他的面庞清澈而娴静。 比先生好看多了?颜修严肃地垂着小脑袋,心里有些不信。方先生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人了,就像……仙人,嗯,就像仙人一般。他小小的心里肯定地想道。 “先生见过皇帝?那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是他太厉害了么?”颜修问到这里,想起张屠户生气时可怕的样子,心有余悸地问道。 “呃――”玉清存沉吟着,想着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了,先生一定很不喜欢他。”颜修扬起小脑袋,得意地笑起来。 玉清存一愕。却听见他继续说道:“因为――我就不喜欢张叔。”说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玉清存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 颜修看着玉清存舒展的笑容,只觉得这样的先生简直好看之极,不觉就呆呆地傻看起来。 玉清存忽然不见他说话,便笑着摸了一下那小脑袋,道:“怎么了?” 颜修正欲回他,却听岸边传来一阵急唤。“先生!方先生!”跑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 玉清存与颜修一齐看去,但见那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道:“方先生,刚刚王大人传话过来,叫先生今晚去他府上赴宴。” ------------ 四十、府门酒筵 更新时间:2008-10-09 “先生!方先生!”跑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 玉清存与颜修一齐看去,但见那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道:“方先生,刚刚王大人传话过来,叫先生今晚去他府上赴宴。” 他说的王大人是青城的县令王守诚,此人甚是推崇玉清存,曾起意请玉清存到他衙中任职,在玉清存坚持婉拒之下,方才作罢。只每每邀他一起小聚,于公事上常相请教,玉清存亦是坦诚相待。今日却是因了新任的府尹大人下来例行督察,便设了个接风宴,并邀了些当地俊彦作陪。 玉清存跨进王守诚的府中,但见张灯结彩,人影穿梭。这王守诚这回排场弄得倒挺大。玉清存微微一笑,便继续向内行去。到得厅堂,众人尚未入席,正自闲话。 玉清存一踏入,众人的目光一齐转来,皆为他出众的气质惊叹莫名。但见玉清存一身雪白的长衣,眸色清亮,唇边一抹淡然的笑容,端如月华一般地明澹沉静。 众皆愣怔中,王守诚满面笑容地迎将出来,将玉清存引至端坐正中的一人跟前,道:“方先生,这位是府尹刘大人。――刘大人,这位就是下官适才提到的方独方先生。方先生博学端雅,是青城一带少见的高才啊。” 玉清存含笑揖了一礼。那刘大人却似被强烈的光华耀了眼般,但见他傻在当地,直楞楞地看着玉清存。王守诚轻咳了两声,那刘大人方回过神来。却起身上前,抓过玉清存的手,笑道:“免礼免礼。方独,好,好名字。好……好样貌。”并轻轻地,抚弄般地捏了捏玉清存的手。眼中垂涎之意甚为明显。 玉清存不意这府尹如此恶俗,一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一边就不禁向那王守诚看去。王守诚显然亦是意料之外,见玉清存看来,便有些面色尴尬,赶忙传令即刻开席。 一场酒席甚是无趣,那刘大人有些纠缠不休,玉清存勉为其难地应付了几句,便托辞早早地离去了。 待至家中,随意看了些书,正打算就寝时,那王守诚竟然来了。 王守诚一进门,便叹了口气,道:“方先生,今夜守诚思虑不周,惭愧之至。却不料酒宴散后,那刘大人一定命守诚明日前来与他作伐,……他……竟是看中方先生了……唉……”说到此,摇头不已,一脸的痛恨无奈。 玉清存呆了半晌,心知此地不可再留了。略思索了一番,便转到案旁,提笔写了一笺,封好,交于王守诚手中,道:“这半年多来,蒙王大人诸多照拂,方独心下感激不已。今日之事,方独只好明日一早便自起身辞去。只怕此事会遗祸大人,方独此笺可于危难之时呈启皇上,到时自然逢凶化吉。” 王守诚一听他要走,不禁急道:“此事尚未到此地步。虽然皇上不禁男风,可亦曾明文规定不可强迫,于律条上对此处罚甚严,料那刘府尹亦不敢轻犯。” “话虽如此,惟此人卑鄙无行,王大人乃他辖下,日后必生事端。方独一走了之,大人可将一切罪责推至方独身上,如此,或可得免。实在无法,则或用着此笺。” 王守诚听得这番话,不觉无语含愧。复又心中暗自疑惑。此笺竟可保他平安,却不知这方独竟是何等来历…… 玉清存见他神色,心下明白,便含笑说道:“方独只一个请求。” “方先生请讲,守诚必倾力以为。” “方独知道大人心中定多疑惑,还请大人原宥,方独自有苦衷。但无事时,尚请大人毁去此笺,勿相拆看。” 王守诚闻言,起身郑重言道:“方先生高义,守诚岂有不知。但请放心,守诚必不会私相拆看。” 方独含笑谢过。这半年,与这王守诚相交,知此人性情耿直,是个忠信之人。不然,亦不会有此一笺。 但听那王守诚复又言道:“明日守诚定竭力拖延时间,好叫先生不致匆忙。” ------------ 四十一、晨山漠漠 更新时间:2008-10-09 翌日,天尚微光,玉清存便早早地携了行囊,独自一人,复又踏上了漂泊之路。这一路山径崎岖,与来时心境自是不同。但觉林气寒凉,一路的冷冷清清。 玉清存想起君成当日言道:“朕便让这天下处处太平,不论你在何处,皆能平安康乐。”他轻轻地笑了。天下之大,尽能藏污纳垢,任凭这君成如何地英明神武,终是有力不能及处。 然,君成所颁的那条罚令,却多少令玉清存心怀感念。他当日行走江湖,因是人物俊俏,亦引来不少觊觎者,若不是有此严令,只怕是他的那点功夫,颇难自保。 正自匆匆而行间,却身后传来一声声呼唤:“先生,方先生,且停一停。”却是颜修与了他父亲,急急赶来。 昨晚那刘大人失态丑闻,早被私下传开,这颜修向来早早到学,却发现房屋空空,急返家追问。邻里一合计,便知端的了。那颜修哭闹着一定要去见玉清存最后一面,颜父无法,兼之玉清存为人亲和,便携了颜修,带上乡亲们的一些别礼,匆匆赶将前来。 颜修一见到玉清存,便哭着扑到玉清存怀里。玉清存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只说道:“修儿日后要好生读书,切不可再自贪玩。” 颜修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道:“便学好了,又能怎地?那皇帝一点也不厉害,先生这样的人还不是被迫得远走他乡?” 玉清存闻言一楞,却不料小小孩童,竟能思虑至此。他蹲下身来,轻轻理了理颜修有些凌乱的鬓发,温声说道:“修儿,治理天下,只皇帝一人是不成的。修儿好好读书,长大后到皇上身边去帮他。到那时,先生这样的人,不是再不会受迫了么?” 颜修垂头想了想,又问道:“先生为何不去帮皇上呢?” 玉清存见他又问起这问题,不觉复又沉吟起来,一时未及作答。 颜修却接着问道:“先生不喜欢皇上,是喜欢别的人么?” 玉清存一呆,眼里逐渐流露出一些冷清来,不觉看向远方,轻声说道:“是啊……是喜欢……别的人。” 颜修见玉清存神色间似甚是伤心,虽有些不解,却也不敢再追问。只忽然小嘴又一瘪,哭道:“我喜欢先生,我长大后要和先生一起,不和那皇帝一起。” 玉清存不觉笑将起来,伸手拍了拍颜修的肩膀,道:“修儿先要把书读好,日后再决定是和先生一起,还是和皇帝一起,如何?” 颜修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日后读好书了,一定出去找到先生。想到此,便使劲地点了点头。 玉清存见那小脸上一片坚毅,欣慰的同时不觉亦有些怅惘。 这书读好了,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人这一世,纵使才学出众,泱泱史流之中又能留得些甚么?这书读好了,真的便是正理了么?真的便可造福天下了么?看这天地万物,便真的需得世人来如此那般地施为一番么? 诗曰:遥遥蓝嶂烟,汤汤去流水。微生行几时,造化恒如是。 复又曰:举翮千年下,沧桑看逝水。行止复如何,惘然非与是。 ------------ 四十二、北地逢知 更新时间:2008-10-09 自那日离了颜家父子,玉清存心下感慨多端。并复又江湖漂泊,再无了定居一地的闲散平静,这一路行来,不觉甚是凄惶。 这长路漫漫,何时是个尽头,又何处是我归乡…… “先生不喜欢皇上,是喜欢别的人么?” “我喜欢先生,我长大后要和先生一起,不和那皇帝一起。” 这小小孩童稚语,细寻去,竟关乎人生真意。这一生,名利与至爱,究是孰重孰轻?要和所爱之人一起――这稚子天性,或当是生之本原? 玉清存心里怅惘不已。未料半年的平静竟只一副外象,却原来,沉痛依然,爱恋依然。 崇州。亦大新朝的一个繁华之地。时已渐冬。 玉清存一路北上,青山渐远,平林漠漠,朝夕风烟,忧思难却。却多了份流浪的沧桑来。 但见此地车水马龙,各行业甚是兴旺。古人云:大隐隐于市。玉清存暗自苦笑了一声,或者,此地可做另一定居之所。 何况,这一路为避祸日夜兼尘,并心境抑郁,他已不慎染上风寒。后更北地霜寒,病势渐有加重趋势。他,必须歇一歇脚了。 这一日,虽阳光薄淡,天气却也是难得的晴好。玉清存服过一帖药后,自觉精神不错,便踱至一处酒肆,沽了一壶清酒,坐于一旁独自闲酌。 他正自神情迷惘地看着外边人群熙攘,却蓦然眼前一花,一人走到近旁,问道:“打扰兄台了,不知小弟可否于此坐下,同酌一二?” 玉清存凝目看去,却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高鼻深目,淡碧瞳色,含笑站在当地,略略倾身,做了个极优雅的姿势,正自请座。却是个胡人。 这大新朝因是皇帝出身西域,两地交好,新朝境内常见西域人等,或游玩或贸易,因此遇到这样一个少年,玉清存并不惊异。倒是因了沈放之故,对那些西域人颇怀好感。 他见这少年相貌俊秀,虽是胡儿,却说得一口好汉言,谈吐亦甚优雅,便起身亦含笑为礼。二人共同落座。 “兄台气质高雅,人物出众,一见之下,令人倾慕,还望兄台无怪小弟冒昧。”那少年热情地道,言下尽是敬赏之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弟亦算领略了一番南朝人士,似兄这等人才,尚是少见。” “谬赞了,惭愧。敝姓秦,单名一个存字。我已老矣,哪似兄弟年纪轻轻,人物俊杰。” 秦存?那少年眼里光亮一闪,却笑道:“秦兄如何言老?我看秦兄亦不过稍长四五岁耳,正是盛年。” 玉清存微微一笑,“尚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那少年看着玉清存,忽然就一笑,竟有些顽皮之意,却见他略倾过身来,轻声说道:“小弟拓拔台。” 玉清存一楞,这拓拔氏乃是西域王族姓氏,不想这少年竟是一个王子之类。他拱手微笑道:“幸会。”这才转眼见到邻近桌旁尚自坐了三个胡人,看来是这拓拔台的护卫吧。“原来是小王――”话未完,却被拓拔台打断道:“小弟汉名沈台,秦兄就叫我沈台吧。” 沈台?玉清存忽然心里一乱,这拓拔台来自西域,却亦取了个沈姓,只不知和沈放会有甚联系。他心里暗暗沉吟了一会,却蓦然轻松起来,暗道自己实在胡思乱想,西域部落众多,无非是凑巧的事,竟也会联想一处。 他却不知那拓拔台,早暗中将他这些犹疑之色全收入了眼底。 只听拓拔台言道:“小弟乃是私自出来游玩,不想惊动太多,秦兄见谅了。”说着,站起身来轻施一礼,态极诚恳。 玉清存忙亦回礼。方双双落座,攀谈起来。原来这拓拔台一年前偷偷南下,是为了寻访友人。却于数月前忽然收到家中急信,只得匆匆赶回,竟未及访得其友。 之后,两人渐渐谈起新朝风土人情,文化政治。言谈间,那拓拔台不禁对玉清存钦佩不已。但见他喜色动于言表,不觉日渐偏西。这两人,竟自聊了大半天。 只听那拓拔台叹道:“南朝确是人杰地灵,今日与秦兄欢谈如此,学到了不少。只因家父急召台返,竟不能多留几日。但家事一了,必来此处相访秦兄。” 玉清存亦久未如此畅谈了,见这西域少年年纪虽轻,涉猎却颇丰,不觉生起惺惺之意,竟将这少年看得甚是亲近起来。他见时候不早,这少年即将起身道别,却心下略作沉吟后,貌似随意地说道:“西域亦多出众人物,当今皇上,光泰寺住持净莲大师,俱都来自西域。兄弟年纪虽轻,亦是不凡。” 拓拔台闻言,凝目静看住玉清存,微笑道:“光泰寺住持早已易主,两年前的事了,秦兄竟然不知?” 玉清存心头一阵迷惘。他,竟早已不是那光泰寺住持了么?却是为了什么?他去了哪里?还好么?两年前?是自己离开京城之后么?――是,为了自己么?…… 拓拔台见他瞬间失神,亦不出言打断,只笑意莫明地看着。 玉清存猛然省起,忙强笑道:“彼时正在偏远山区,竟未听闻。但不知是何缘故,那净莲大师又去了哪里?” 那拓拔台垂头一副思索状,却回道:“这倒不知了……据说净莲是忽然辞去不做的,之后便飘然而去,无人知其踪迹。”言罢,见玉清存一脸的怅惘,便暗笑地问道:“秦兄与那净莲大师是熟识?” “呃――只是听闻其人极是超拔出尘,却是不识。” ------------ 四十三、霜重崇州 更新时间:2008-10-09 辞了那拓拔台,玉清存心神恍惚地往住处行去。时已渐暮,路风甚寒,街头灯火渐明,市人们犹三两成群,沿街店铺又自迎来黄金时段。 玉清存只觉又有些头重脚轻起来。这回去的路竟有些漫长起来。 “是――玉先生?”路旁传来一句疑惑的唤声。玉清存转眼看去,但见一个女子偕了个小鬟,正自站在一家缎铺的门前石阶上。铺内烛火明亮,背光之下,却是看不清面容。 “啊!竟真个是玉先生!”那声音充满了惊喜。女子一阵疾步行到玉清存跟前。但见一身素布衣裳,只简单挽了个发髻,却甚是清丽动人。竟然便是一别两年多的林芷君。 再次见到林芷君,玉清存只觉往事种种,一齐涌上心头。他本就有些心神恍惚,这时震惊之下,气血翻涌,竟自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一句话也未及说得,脚下虚浮,几乎摔倒。 待至林芷君居处,饮下了一碗姜汤,方自略加好转。 林芷君甚是惊疑地问道:“玉先生得了什么病?怎不好生将养一番?衣裳也甚单薄。” 玉清存回看自身,因出门时,并未想到会回得这般晚,身上穿得确实不多。却只淡淡地说了句:“不碍事。” 只疑惑地问道:“芷君如何竟在此地?当日不是回返故乡了么?” 林芷君拾起银剪,略事整理下灯花,微笑着道:“芷君所历,哪里藏得住。回到家乡,不过更添一场伤心罢。由是当日出了京城,便自取道北方,见此地亦甚繁华,杂处其间,或不引人注目,便就此住将下来。” 玉清存听得此言,不胜悲凉。这世上,存身立命,竟致如此艰难。思及自身这两年来,不亦一番辛酸么?但俊彦人物,苟不与俗,便得这般磨折起来。又几人能如沈放一般,优游于世,自得其乐。 念及沈放,想到今日听闻其已弃了住持一职,不觉心中又是一阵大痛。 却难不成,当日竟是自己全然地想错了么?那沈放,原不是如何在意光泰寺的住持一位。当日,他竟真的别有苦衷么?是因此,方才有那晚求恳而绝望的眼神么? 而自己,竟是自绝了幸福,那般地轻易! 想到从此后,人海茫茫,何能重逢,玉清存眼中一片灰败,这生年,实在已了无生趣。 林芷君见他神色有异,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所言。便含笑安慰道:“先生不必担忧。这两年,芷君但凭着一手女红,与那缎铺言定,每日里拿些绣活,倒也不愁生计,日子过得尚还自在。” 玉清存点头道:“如此便好。”见她这居处,乃一小小庭院。复又有一婢女相伴。室内布置虽是简单,想来她只是崇尚俭朴,日子当是确如她所言,尚还自在。 只想到当日林芷君曾对沈放脉脉怀情,若非他介入,竟遂了她心愿,亦未可知。不禁看着芷君姣好的面容,欲言又止,终于迟疑地问道:“芷君仍只一人么?” 林芷君闻言,一抹淡笑浮起,但微微摇头道:“这世上,便如先生与沈先生的知音,尚未得执手共度,芷君蒲质,于此何敢多加妄想?但盼着这日子便这般安宁,亦无论清寂了……” 复又看着玉清存,轻叹了一声,道:“玉先生离了京城,沈先生亦随即离了京城……芷君实难相信,沈先生不是个重情之人……只怕,其中隐着极大的苦衷。” 玉清存听到,心下痛极,又一阵猛烈的咳意袭来,不禁转垂了头,强自抑住,却止不住地轻咳起来,终于不能忍住,直咳得双目赤红,腮上亦一片病态的红晕。 林芷君一惊,伸手向他额头触去,竟是发起热来。急得唤来小鬟,命去请医抓药。玉清存摇手止住,咳得话语断续,只说道自家已备有药剂,便要还家。 林芷君心知他心中亦是不绝的悔意,但见他情绪低落,怕他思虑郁塞,便含泪劝道:“先生一定善自保重。那沈先生离了京城,必是寻你而去。但养好了身子,不愁再无见面之日。” 玉清存心下黯然,对这相逢之期,已自淡漠。便再见到他,又如何面对那一片深情。当日错肩,全是自己一力造成。其时若能多耽些时日,只怕一切疑惑已然云消。 更何况,这一病久久难愈,却是冥冥之中,自有罚数。 但见这天地景致愈见萧瑟,这人生况味便亦见得索然起来。竟这一去,沉沉心事,只懒怠了治病,静候起去日来。 ------------ 四十四、真耶梦耶 更新时间:2008-10-09 如此几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亦难支持,这玉清存已是病骨支离,形销骨立。 林芷君劝过多时,只不见效,便要将他迁入自家庭院,就近照料。那玉清存只是不肯,更不允芷君常相探访,只道是惟愿自处。 没奈何之下,林芷君只得暗自担忧,但隔三岔五地探视一二。好在玉清存尚不拒绝服药,但她来时,所奉汤药,尽数饮下。只她每回来时,见那前次走时余下的药包丝毫未减。 北地风寒,此时已入漫长冬季。 半个月后一日,天色尚自沉暗,玉清存却已醒来。听窗外风声轻嘶,屋内越发地清冷寂静。他斜倚枕上,目光黯淡,但觉得再寂寥,亦不过自己内心了。 痴想良久,冷意侵来,不禁又一阵剧烈咳嗽。待一口痰出,满嘴腥味,细看去,痰做淡红,竟是杂了些鲜血。他楞了一下,随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性命当真耐得熬煎,竟也捱得半月余了。 却在这时,门外似有些响动。不想那林芷君来得这样早。转念间,玉清存已披衣下得地来,将那口血痰匆匆掩去。 待得开门,却未见到林芷君。玉清存心下疑惑,却转眼之间,见屋外树旁,倚立着一人,披了件赭色的薄皮袍。 见到此人,玉清存一时怔在当地。 铅色的天光中,寒烟枯木,气象衰淡。这身形如此熟悉,这情景却如同梦寐。 听到门响,那人忙站直了转身含笑看来。但见他神情憔悴,却极是俊朗夺人,但站在当地,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万物不复存在一般,是那般地震撼,那般地清绝。 玉清存不能置信地看着那人,突地便两行泪水,不绝而下。但依然地扶门而立,竟无声悲咽。当此时他已忘了身在何处,渐觉脑后一轻,摇晃着便要向后摔去。 那人,便是他一别两年的沈放。 沈放未料竟见到这样消瘦的玉清存,一脸的笑容顿时凝固。见玉清存脸色苍白,泪水长流,他心头亦是万种心事缠绕,亦不觉惊痛泪下。正要上前时,忽见玉清存摇摇欲坠,忙自抢上扶住。却见玉清存半合着双眼,目光迷离,气息微微,竟满面泪痕中虚弱不堪。 他赶紧抱起玉清存,合上门,坐到床间,掌抵玉清存后心,默运内功。见玉清存渐渐缓过劲来,方心头略安。他解下身上皮袍,连那棉被一齐裹住玉清存。于起身升起炉火后,复又坐回床上,揽过玉清存,静静地拥入怀中。 玉清存半躺在沈放怀中,神情迷茫,犹不能相信。不觉伸过手来,抚向沈放面庞,轻咳着疑道:“子斐?真地是你么?” 沈放抑住心头伤痛,略略歪过脸颊,贴住玉清存的手,却带着欢欣的笑容道:“是我。子斐,终于找到你了……” 玉清存闻言又流下泪来,低声喃道:“真的来了……竟不是梦境?……天意怜我么……”却看向窗外,语意中辨不出是喜是悲。 这半月来,他以为今生已是再无相见之期,但想着种种过往,便止不住地心头疼痛,仿佛心已缺了大块一般。这满心的残破感,这天地莽莽之叹,身似飘鸿,却又何处是故乡? 当日分别,总以为那人便在京城,自己无论漂泊哪里,心却终有个定处。谁曾想,到如今,两处茫茫,即便是如何地期冀重见,却又到哪里觅得人来? 他心里难过,却不想教林芷君看出,但她来时,汤药照旧。只她去后,却哪里还有心思调理自身,惟时时沉浸在伤心绝望之中。亦不敢有些许奢望:或者某日上天垂怜,那沈放真个寻了来。每稍稍虑及此,即转开心思,竟渐渐觉得自己于人于世,再无可留之理。且不说君成如今已有了那云纵。于沈放,待自己去了,他至少还有个林芷君吧。且悄无声息地走吧,这人世,无论功业情爱,终究是一场空。 这一生,于他人,又能有怎样的深重影响? 他如此这般地愈思愈悲,竟再难走出。如今沈放真个来了,却自家身子已然羸弱不堪。竟落得悲喜交加,愈加地惘然神伤起来。 沈放轻轻吻住他的额头,紧紧合了下双眼。他心中明白,玉清存这般光景,只怕甚是凶险……待心头恸意缓缓流过,方复含笑说道:“清存,记得拓拔台么?几日前收到他飞鸽传书,方知清存竟在这崇州。一年前我来过此地,却未寻到清存……”言下不胜感慨。 玉清存淡淡笑道:“一年前清存正在江南山城,那里偏僻闭塞,你,又哪里想得到……”乃又续道:“实不想那拓拔台竟是认得子斐。”想到那拓拔台当日言及净莲时故做不知,不禁微笑起来,说:“那拓拔兄弟倒甚是博学,是个人才。” 沈放笑道:“过两日他便亦会前来。他信中提及清存,很是景慕呢。” ------------ 四十五、天不负人 更新时间:2008-10-09 原来那拓拔台与沈放之间渊源颇深。拓拔台是西域鲜卑王幼子,一日随其父见到当时已剃度的沈放,年方六七岁的他立时便喜欢上了净莲。但每日里缠着净莲,如影随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长大后必要与净莲成亲,众皆传为笑谈。 不想他后来竟真的恋上了净莲。他自幼心性好强,更因了这段恋情,誓下宏愿,勤学苦练,必要与净莲一般地博大精深。 净莲于此却并不在意,只觉他孩童心性,日后自然开解。到后来云游四方,早将此事置诸脑后。 两人轻拥良久。屋内渐渐温暖。玉清存亦止了轻咳,见沈放又是一身儒士装扮,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子斐已然还俗了么?” 沈放笑着吻了吻他的双唇,道:“有这般的人间知己,沈放如何舍得不还俗。” 那晚玉清存决然离去后,翌日他一恢复行动,便向君成辞去光泰寺住持,一路寻访玉清存不得。只得先自匆匆赶回西域,在恩师尘远大师的主持下,行了还俗仪式,了却了一桩心愿。 他这还俗一事,在西域一带甚是轰动,拓拔台初时极是高兴,以为终于盼到云开雾散时。却辗转听闻这净莲还俗,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却不是他拓拔台。 当了解了全部之后,拓拔台亦不禁动容,那少年的情怀,哪里受得心爱之人如此沉痛,便自告奋勇,一定要协助沈放找到玉清存。但私心里亦想见见究竟是何等人物,竟得净莲如此相待。这一年来,他与沈放南下北上,便如大海捞针一般。 半月前,天不负人,终于让他找到玉清存。 当时他一见到玉清存,那样丰神俊朗,最初却未想到即是要找之人,但满心倾慕,只欲结交,甚至不惜告知真名实姓。却听到玉清存说他名唤秦存。秦存,清存,竟是如此相似。更后来的几番试探,便知所遇确确实实地就是玉清存了。 当未遇之时,他或者尚有一丝比试之心,待见到真人,竟亦为之倾倒,只心下暗叹,这世上能配得沈放的,怕真地只有这玉清存了。却也不觉有甚不甘之处,实属难能。 玉清存蓦然被他吻住,刹那间离别之夜的种种风情尽数忆起,不觉面红过耳,竟自转开眼,不敢看向沈放。 沈放见他如此,更紧紧抱住,贴脸低笑道:“这时倒知道羞了。那夜却好一番神勇。”言毕,但见玉清存慌乱欲汗,知他此时体质极弱,便不敢复加调笑。却转轻叹一声,道:“清存,你可知子斐与你乃是不解之宿缘。” 玉清存不觉怔住了,不解之宿缘? 见他愣怔的瘦削模样,沈放不由甚是心疼,却抑住满心的酸楚,含笑道:“是啊,所以清存须得好生将养。子斐这后半辈子,还指着你来补偿补偿呢。”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微笑顿住。 玉清存正自想着那“宿缘”二字,忽然听到沈放后半句,不觉又是一阵脸热。 沈放见他眼波流动,虽是病中,亦煞是动人。他心里不由一番火热。却终于说道:“清存先睡会罢,待养足了精神,再听子斐与你细细道来。” 玉清存听他这样说,方觉得疲倦如潮。这小半日情绪大起大落,究是病中,哪里禁得?遂轻轻点头应了,不觉便沉沉睡去。 ------------ 四十六、谁解红尘 更新时间:2008-10-09 沈放见玉清存睡得实沉,知他身心亏耗极大,便赶紧起身去制方、抓药、熬煮、做汤,忙做一团。他心里一股热望,必要将玉清存自凶险中抢回来。 待一切做定,满屋的药香。一钵汤药正自文火中氤氲出缕缕热气。那沈放静候一旁,不时地看向犹自沉睡的玉清存。这寒寂了多日的小屋,终得这般地温暖如春。 那窗外,却逐渐纷扬地下起了大雪来。 这北地的雪来势甚猛,时间不长即积了白白一层来。 沈放望着窗外那辗转而下的雪花,不觉想起那年的一场大雪。正是那场大雪中,他的计划被扰乱了。忆起这两年多来,与玉清存之间的种种,沈放不禁感慨万端。 这人世的情感如此美好,令人难舍。若说生之乐,不正是因了这般的情意么?爱情,实在是人世间至为美好的感情。 记得那年他正在四方云游,却忽然接到师尊的书函。书中提及君成相邀之事,师尊的意思是他若有兴致,就去帮帮师兄;若是没有,也无大碍。 对君成这位师兄,因为深知其秉性,他一向是远而避之,两不伤害。去入主光泰寺,自然非他所愿。然而,造成他成行的原因,却是师尊随后的一句话:此去京城,或将遭逢情孽。汝慧心灵性,若得化解,今生修行未可限矣……。 那几年他足迹遍及天下,红尘间的悲欢较之幼时更为鲜明起来。他游刃其中,渐渐觉出生命自身之美来。若得有大智慧,便如何一定要弃绝了情爱。 只是果然是很难做到了无遗憾的。人与人的心思,不知差了多少,更难免诸多事端造成的隔阻。便是自己与清存这类的相知,亦一时的不慎,竟致两年多的分离。而人生,又能得几个两年。生年苦短,譬如朝露,去日无多…… 窗外的雪更大了,一阵寒风卷起,天地间白色的精灵颤抖着零落了一地。无论是如何地晶莹,但入了世,落向了尘路泥径,便不免一番沾污。这过程思来令人心碎。若得向落空山野林,倒可得个芬芳纯净。 沈放静立于窗旁,默然出神。零碎的雪花飘入,沾上了他的鬓丝纶巾。他抬手拂来几瓣薄晶,看着它们于掌中渐渐化去。一握指,回身看向沉睡中的玉清存,苍白的面容憔悴如斯。他心中暗想:清存,再不许你独自离去了。 他合上窗格,复轻坐于炉旁守着钵药。唇边但含住一抹微笑,淡定端方。 那日行到松风冈,知乃京城一处名胜,左右无事,便举步上了山。正行间,蓦然听得琴声凄恻低沉,更有人悲歌啸怀。 其辞色清穆冷峻,其襟怀高远明澹,其心志却沉郁怀伤。 他本不是个多事之人,却为此人才气吸引,复为其情志所感,不禁作歌相劝。原不过打算如此一番,即飘身而去,因运功使得琴音歌声俱令人难觅来处。 不道那人闻歌之后,悄立良久,竟复作歌表达慕交之意。听他歌来,乍逢知音的欣喜,无寻知音的怅惘,并诗中气息之清灵,竟深深地将他打动了。见那人久候自己不出,那歌声逐渐无限萧索,这等人物,竟令他再难坐住。 而他这一去,便再难回转。当真切地见到玉清存其人时,他恍然悟到师尊所谓之“情孽”,竟是指的眼前这个绝美的人。是的,当第一眼相对时,他便知道了,这是个与己同类的人。这世上竟有这等外相内神俱如此出色的人才。那时,他便已深深喜欢上这个人了。 放弃,他想过,当他一入城即听到君玉二人的逸事,当他念及二十多年的一身悠然,当他忆起经文之中关于爱欲贪痴的种种因果浮沉。 “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只是他无法割舍,再次见到玉清存时由衷的巨大快乐,早淹没了那欲引身而退的决心。犹豫中由着命运的推动,步步而下,向着那颗炽热的灵魂,仿佛那里才是极乐之所在。 那君成,终于发现了他。 而他,竟自在幸福的微醺中,不觉踏入了这位师兄的圈套。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这一旦落入红尘,便劫数纷涌而来了。 ------------ 四十七、世事难料 更新时间:2008-10-09 要论起来,确实是他的不是,他应当早就将自己的身份都告诉清存的。只是那时,他尚未与师尊言及还俗,未成事实的事,他一般不会先自说出。更何况,玉清存当时的兴奋喜悦之中,隐着极深的担忧。这担忧甚至使得他不敢去听去了解实情。那么,便当一切皆大欢喜时再说吧。 只是,谁能想,意外这样快地便来了…… 在那宫中三日,他早知事情会如何地发展。只是他那时半点内功皆无,却讯息如何送达玉清存。待相见之时,言之已晚。 他并不想破坏君成在玉清存心中的形象。更何况对这师兄,他又何尝没有一丝来自幼时的温情。而那天下的君王,当日看着玉清存为了别人而伤痛,又是如何地眼睁睁。即便是苦心施计,又得能挽回多少。他于一旁了然地看着,心中已自涌起无限悲悯。 他原以为自己会冷静沉着,却不料一当触到玉清存伤心绝望的眼神时,他还是心神大乱了,竟未及阻止玉清存饮下那杯“珍珠红”。 君成,果然够狠。竟不惜以玉清存的安危来迫他入主光泰寺。 也许他早就不该对玉清存隐瞒君成的机谋。只是,那君成既能对玉清存下一次手,谁又能保证不会再下二次三次手?他不敢打这个赌。即便是玉清存了解了真相,以他二人当时的状态,又能如何?如此,玉清存不知情更为妥帖,至少君成不会破了脸面。一切且自按兵不动罢。既可拖得一时,天下又岂有难得住他沈放的毒药? 于是,这才有溪回亭畔的判如两人,才有方丈别院的再三拒绝。只是清存竟看不破这些,难道他沈放于他面前,情意还显露得不够么,他竟独自往窄处寻去了…… 沈放看了熟睡中的玉清存一眼,暗自叹息,抬手拨弄了一下炉火。微微跳动的火苗,亦在他深黑的眸中闪烁着。炉火的光亮使得他的面颊更为沉静清朗。 玉清存中了君成的春药那夜,他几乎要忍不住就此带他远走了。白日玉清存一路的失魂落魄,若不是发觉君成紧跟其后,他亦是忍不住便要上前告知一切。看着玉清存上了君成的马车,看着他入了君成的寝宫,他只觉到从未有过的心如刀绞。 君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玉清存当时的如灰脸色,他隐在一旁看见,心中亦甚是难过。他一直苦心孤诣,不欲打破君玉之间的美好。即便他知道这美好无非是一场梦幻。玉清存哪里知道,他平日里的肢体沉重麻痹,正是那次君成乘他心绪大乱之时下在“珍珠红”中的毒药所致。君成,早在迫他入主光泰寺时就已经开始对玉清存有所算计了…… 而这时,玉清存所中之毒的解药就快制成了,到这关头,如何前功尽弃?他只得依旧独自回了光泰寺。 那一日,他十分高兴,终于制得了解药。从此后,再不必受人掣肘。以他的修为,天下之大,自有他二人的去处。为小心起见,他便亲身试那解药。没想到那药劲如此之猛,量虽不多,却也使得他四肢麻痹,几个时辰无法动弹。亏得先试了这药性,不然待玉清存服下后,还不得闹个手忙脚乱?他正心里庆幸着,玉清存却来了…… 天意莫测,竟然最终棋差一招。从此后玉清存远走他乡。 此后辞别君成,更得知那君成竟终是将解药给了玉清存。这,实在令他感慨怅惘不已。 这师兄,倒也不枉了他沈放对之的一番温情,更不枉了玉清存与之的几年情谊。只是,可怜了他与清存,从此江湖漂泊,两无觅处。 ------------ 四十八、执子之手 更新时间:2008-10-14 这两年多,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实属渺茫。只是他不能放弃。这一生,若未遇见这般的知音,倒也罢了;既遇得了,岂可轻易放过。更何况,他始终相信:玉清存,不可能忘了他沈放。单看他那夜瞧向自己的目光即可明白。 而那样的离别之夜,是何等的绝望痛苦。却又是何等的幸福满足。却教他如何能就此抛了这情缘。 他耳畔不觉又响起那日求准还俗时,恩师尘远大师的感叹:“情之一字,最难勘破……为师并不怪你……且好生去罢。” 当日他跪于师前,久久无语。 众生各相,既生于世,又何必舍弃生之美好?但能得个中心和谐静美,又岂非一番修炼?则红尘内外,又何必严加区别?这世上一遭,成大道者,何必只此一途。 这道理他明白,师尊自然也是明白的。此生何幸! 事情的发展一步步地向着预想而去。 清存,不论你在哪里,今生与你一定可以再见。 只这劫数竟还没了结。待重相见时,玉清存竟然沉疴至此。 难道我今生竟要错过你了么? 不!佛祖也罢,天神也罢,即便是众生敬畏,既赋予我此生不凡的智慧,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这沈放正自一旁心潮澎湃,却转眼间,见玉清存不知何时醒来了,正痴痴地瞧着自己,那神情恍似犹在梦中一般。他一笑起身,倒得一碗汤药,端向床边。见玉清存依然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便着手扶他坐起,披好衣物,笑道:“没错,是我。不是梦。” 玉清存闻言,于茫然中渐渐记起睡前之事,不觉低头赧然一笑。 待得服下汤药,听那沈放将旧事一一道来,玉清存怔然良久。却低声问道:“清存这般疑虑丛生的俗世浊物,值得子斐如此相待么……”竟不敢抬眼去看沈放。 沈放闻言,微微一笑,却并不作答。只帮他穿戴齐整了,扶他步至窗边,略抬起窗格,指着窗外渐积渐厚的雪让他去看。 玉清存心下茫然,不明所以。只疑惑地向着沈放看来,轻声叹道:“……竟是下起这般的大雪来……”。 沈放乃放下窗格,复将玉清存扶至炉边,掖紧他身上衣裳,停住,紧紧看住他的眸子,郑重了脸色地说道:“当日的快乐自一场雪而中断,今日便由这场雪续起。清存,只此后一定答应子斐,再不可独自怀伤了。须知,清存喜则子斐亦喜。你我二人从此共进退,同生死,但白头垂老,犹执手言笑。”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玉清存听罢,两行泪水便夺眶而出,心中万般感慨,只满含喜悦地这样流泪点头。 沈放见他如此,甚是心疼,抬手抹去玉清存面上泪痕,却瞧着手上沾着的泪水,满是哀怨地道:“看来,子斐的喜,不是清存的喜啊!却怎地好端端哭将起来……” 一句话,将玉清存说得不由破啼为笑。 沈放凝视着这样的玉清存,心中尽是无限柔情。他微笑着擦去玉清存脸上泪水,轻轻揽过,便将他抱至膝上紧紧拥住。只觉他清减太多,瘦削可怜,便俯在玉清存耳边,轻吻住他的耳垂,语含暧昧地说道:“呃――快些好起来吧……” 玉清存脸上发烧,只紧紧埋首于沈放肩颈间,一阵无语。 他二人久久拥坐炉前,只觉得:冬之既至,春将远耶?! 但无限美好,尽于心间。 便天地间北风嘶吼,终隔在了这般温暖的小屋之外。 ------------ 四十九、独自立春风 更新时间:2008-10-14 江南,流云镇,一处大宅。 正是春华烂漫时节。宅内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站定一人,衣襟如雪,高冠揖天,正自仰面看着满树的桃花,怔怔出神。但见他面目清华,俊美之中却难掩病态的苍白。正是玉清存。 一阵风来,那桃花便簌簌落了几片,飘于襟上。白衣上点点红萼,望去竟似血泪一般,令人触目神伤。 知君每匆匆,花事尽成空。年年相思意,独自立春风。 这桃花这时虽开得正艳,仿如一冬心事,终得尽诉东君之前。只繁华须尽,到得那时,却不曾为东风收去,无非零落尘埃。却又痴心未解,芬芳青泥,犹自孕育来年春色。竟是如何得来的这般执着。又底事这般地执着。 只不知,当眼见得东君愈渐去远之际,那一树空枝是何感想。 玉清存想到此节,不觉心下已先自伤痛起来,仿佛与那假想中的空枝心意交通。 此时宅外隐隐传来青春女子们的踏歌声。牙板笙箫,盈盈笑语。正春阳晴暖,风色微醺。 他垂头看着指间几瓣落红。神情竟是一片黯然。 情之为物,珍之惜之,便可得么?有谁拧得过天意,到该收之时,便如何地珍惜,亦只得眼睁睁地看它逝去。当彼时,许是他人尚初试春怀,正心神俱醉。这人间情事,悲欢错叠,世人由此而不知返也。 因玉清存的病,耐不得北地阴寒,那沈放便于某日一辆马车,偕了玉清存,离了崇州,来到这流云镇上安居下来。 这一住便是两年,而玉清存因是之前不曾好生调养,任是沈放颇精医道,亦是一时甚难根治。 那玉清存见沈放为了自己日夜苦苦研求药方,而这病情总不见大好,怜惜之余便不禁有些心灰气馁起来。他又很能藏住心事,只无人时暗自神伤。 这心境一差,病势更见翻覆。 如今见春光浓酽,竟觉得沈放的大好年华,全为自己一人白白耗费了,便心里有些厌憎起自身来。看这娇好桃花,听那盈盈笑语,天地间万物正自勃然,生命之美令人惊之爱之,却又与自己两无干系。 只不过,若真的便独自走开,却如何舍得那人。 这好一番思绪难定,但满园春色里,他一人长衣风动,却一旁独自拈花怀伤。 忽然,一双坚定的手臂,自身后将他环住。他心头一跳,便不禁亦轻轻向后靠去,霎那间哪里还有适才的忧伤,竟倏然一片柔情漫溢而来。 那怀抱宽厚温暖,叫人贪恋。耳边但闻那人低声笑语。 “一个人跑到这桃花下站着做甚?难不成子斐才离得片刻,便思春不得了么?” 玉清存浅浅含笑,却并不作答。只略仰头倚在沈放肩上,半合着眼轻贴着沈放的下颌,温柔地蹭着,脸上一抹微红。只觉得眼前阳光七彩流动,透明而清新的感触洋溢心间。 沈放见他如此风情,忍不住低头吻将上来。一时间缠绵难分,直亲得玉清存几欲窒息,方放开了他。 却一把捞过,抱着他向室内走去。 那园中桃花静静伫立,似乎更加红艳起来。却又仿佛不胜娇羞一般,一阵风来,便颤抖着又飘落了几瓣,于空中低旋着,漫漫而下。 那宅外的乐声笑语逐渐隐去,但漫街的春息悄声而行,这天地,令人沉迷。 玉清存微微喘息着,齐整的乌发已散了满枕,更几缕零乱缠在了面上胸间。正晕红了双颊,拼力隐忍地承受着一波波的冲击。 他心里早已沉醉,却不肯肆意表露。但朦胧中瞥眼看去,尽是那人英挺模样。 这山一般坚定的男子!玉清存昏沉沉地想道,自己便化作了一泓清溪吧,只要得在这样的人身边。 窗外的花香丝缕沁来,和着室中浊重的呼吸,这气氛极尽糜华。看着身下的玉清存,沈放心底尽是不绝的激情。却见他这般坚忍,便加大力度,一心想叫他放松快乐。即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愿。 颠峰来临之时,玉清存亦不觉轻吟出声。宛如叹息一般。他全身颤栗着,却忽而涌上一阵哀伤,竟是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沈放极是怜惜地伸臂搂过,任他紧紧抱住自己愈加快意地哭泣,只静静地轻抚他的脊背,漫溢的温柔中夹杂了些许的疲惫。 良久,当玉清存自沉睡中醒来时,已是月华冰蓝,幽幽地半泻室中。 回眸间,见沈放犹在梦中,清俊的五官此时看去犹如孩童一般,纯净而疏朗。他心里爱极了,忍不住便在那温软的唇上轻轻吻了数下。 偎着那人修长温暖的身躯躺了片刻,见他总不醒转,知他甚是疲倦,玉清存便自披衣悄声而起。 ------------ 五十、今宵约已成 更新时间:2008-10-14 满院的月华如水,夜的气息湿润而芬芳。玉清存临窗独坐,不觉忆起午后的那场酒筵。拓拔台的笑语似犹在耳旁:“若不是玉哥,拓拔可决不会轻易舍了净莲哥哥。”拓拔台醉后的眼神有些迷乱而不舍地看着沈放。惟其已醉,此言才教人闻来颇多感慨。 玉清存心里明白,这拓拔台确然是真心喜欢沈放。又谁人能不对沈放倾心?除却拓拔台,那林芷君不亦是深自钟情么。俱都是出色的人才。那沈放游荡江湖多年,只怕期间尚有不少情丝徒然暗寄。自己以沉病之身,独得清芬,思来实是不安。 他这般寻思,不觉又转到日间桃花树下的心思。只不知幽蓝的月华下,他清冷而沉静的身姿是如何地与众不同。竟自又往伤感路上想去。 这日拓拔台千里迢迢来探望他俩,道是今后怕再难轻易抽身出门了,他父王十分看重于他,但处置王国事务时均命他一旁随侍,竟是丝毫不许懈怠地栽培起来。 这一场酒筵便有些长别的意味来。也正因此,拓拔竟然醉酒了,竟然趁醉道出了心底惆怅。临辞出门之际,更是扯着沈放衣襟,不舍放手。沈放只得亦出门送了他一程。待转回时便见着玉清存花下沉吟。 这春天的夜晚令人情思萌动,却亦令人不禁忧伤。 爱之,便与之长相守。这是玉清存一直以来的心念。可如今自己这般模样,两人之间便少了很多原本当有的适意开怀。回顾当初,原就是自己一意孤行,平白使两人诸多磨折。当直面沈放的深情时,他心底终是难以挥去一抹愧疚的阴云。 宿缘。则他二人每世皆会得如此磨折么?于他,倒也罢了。于子斐……玉清存想道,既此,翻不若下一世做了山石草木,日复一日,但看着子斐逍遥人世罢,倒也落得两厢自在安宁。这世上岂非无情才是长久?但有情了,便是相互折磨伤痛,其间又得有几多快慰。又何必相扰子斐这般的人物…… 下一世,便做了山石草木罢。他这样想着,不觉喃喃声出。 “不许,清存,子斐可决不许你做了山石草木。”忽然自身后传来沈放的接语,声音清朗,透着坚决。 玉清存一惊,回身看去,但见沈放已然坐起,正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 见他看向自己,沈放便亦披衣起来。步到玉清存身旁,自他身后俯身拥住,温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清存究竟在寻思些什么?难道这么久了,还不知子斐的心么?” 玉清存不由眼底起了一层雾气,他扭过脸去,轻轻咬住下唇,只不住地摇头,心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放但低声长叹,与他两人拥坐良久。 那高空一月,亦无语低瞰。园内花木在这月色中,失了颜色,但幽幽地放出些微光。 这景致,如此恍惚而不真实。 这怀抱,却这般地温暖而真切。 这一夜,天地无声,但悠悠回荡着来自心府的飘渺之音。 子斐,人事如流,便如何地两相钟情,亦终将湮没而去。既如此,又何必守着清存,日夜烦扰? 正是这生年难久,情事无常,才更当珍视得之不易的情爱。这世上,清存便是子斐的至爱。不守着,那才是蠢材一个。 只清存这般病恹恹,不是负了子斐的大好年华? 清存竟总是信不过子斐。你这病,终有痊愈之日。况你我二人情好相欢,清存竟不觉得两相交融之美么?生命之美,亦不过如此。却为何终日郁郁,竟舍得子斐余生独自抑悒。子斐还想着待清存病好之日,与你遍历大好河山,带你去看那塞上牛羊,原草风云。尚有那一壁是高山覆雪,一壁是碧湖宜人的奇观壮景。到那时,但天下之大,又何处去不得。 生年终有尽时。子斐,你我同是男子,将来,不觉得有所遗憾么?那芷君姑娘于你甚多情意,或可择之…… 哈哈……子斐本是孤儿,身世之疑,早无端倪,又谈何延宗续族。倒是清存,玉家单传,或当有此遗憾。 清存早自倾心,决意相随之际便已绝了此念。这人世,战乱疾患,生命之脆弱,譬如草芥虫蚁。性命得存,直是偶然。但一生安好,这所谓后嗣之延续,只怕并非为人之必须。只此为清存一己之念,不欲因之误了子斐。 此言再勿提起。子斐半生,原无谓还俗与否,这一番决入红尘,只为了清存一人。 是因了宿缘二字? 宿缘之说终是虚渺。遇到清存,才是此生至为真切的。 子斐四方云游,看遍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这离合之际,最见出胸襟识见。世间真情诸多层次,当离当合,识人之能自是紧要,然第一等的要事,却是识己。合与不合,瞒不过自身一个心字。 如今回看,不论是潜心修佛,抑或是与君相知,皆不过是一场明性知心。这一步步,便似如沐清泉,便这般地脱出一个子斐来了。则此,怎容得我错过清存? 清存,可记得初遇之时子斐所作之歌么?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如今,有清存相伴,则此长歌,又是何等的荡气回肠。这一生,一些个磨折不豫,与这般的快乐相较,早已不值一提。 便人生只如浮迹一场,又奈我何?我自高昂于天地间。更此后偕行,其乐无穷矣…… ------------ 生如浮迹 大新九年秋。境内西南的一处名山秀水。 这一年玉清存与沈放取道向西,跋山涉水。一路的景致,美不胜收。 如今,秋之为气,草木摇落。却正是收获的季节。丰盈,满足。 这日晴色方好,碧空万里无云。蓝天红叶,分外温暖。 沈放一身轻裳,端凝洒脱,正自头前开道。 这山间草木,气息清冽。奇石崖刻,直是一步一景。玉清存心下赞叹,不觉停了脚步,游目四顾。正觉视界开阔,森森林木尽于足下,一派豪气油然而生。 却忽然瞥见衰草丛中土坡兀起,走近看去,却是一座坟茔。但见杂草丛生,残碑零落,不知湮没了多少岁月。 他怔怔地看着,心头掠过一阵迷惘。 正茫然若失之际,身后传来沈放的呼唤。他转头看去,正触到沈放极清澈的目光。 沈放见他停住不动,便亦走将过来,扫眼间已然明了。却只微微一笑,轻轻揽过玉清存的肩,含笑说道:“走吧,前面正有一好去处。” 一见到沈放的笑容,玉清存一阵释然,无端地心中一片安宁。便亦回笑道:“如此甚好。走吧。” 他两人并肩渐行渐远,于高天清山衬映之下,衣袂扶风,端是飘然若仙一般。 那身后的杂草中坟茔座座,俱都是不知年月的荒坟。更有一些歪倒的残碑,隐约见出当日的铺奢来。到如今,又谁人记起,何处觅得。这功业名利,于岁月洪流之中现出如此的微渺来。到头来,贫富无分,俱化了几尺黄土,与了这山川造化。但了无感知地静对世界。 这天地间,不过是生与非生。 非生无感,兀立静看,虽千万年过去,无谓面目。 生而有感者,但自在适意地了此一生罢。 远处,隐隐传来沈玉二人的开怀笑语。更有一阵清朗的歌声于重山之间历历回荡,久久不息。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