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引子 我的目光透过岁月的雾岚,隐在此间的时空窥视泛黄的历史。越过黄浦江上呜咽的鸥鸣与汽笛声,我模糊地看到了那个风雨前夕的清晨…… 那时候宣姑姑不姓宣,她姓林。 【正文】 第一部:清风破月花弄影 青灰色的下弦月缓缓沉向地平线,上海租界福开森路,一幢影影绰绰的花园洋房和一株株枝叶婆娑的法国梧桐,尚笼在幽蒙蒙的晨雾之中。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静谧的晓色,洋房二楼的卧室内,惨叫声倏忽变成嘤嘤挣扎,一位小脚老妈子将冒着药热的手巾死死捂在挣扎者的口鼻上,手巾下的挣扎之声渐弱渐熄,老妈子额间渗出豆大汗珠,头也不回地唤身后小丫头:“玉灯儿。” 老远的门口,玉灯儿托着氤氲冒热气的铜盆子怯怯立着,不听见唤她,只恓惶地望着大铜床,脂光粉艳的绸被绸枕堆云腾雾,上面雪白地卧着一位女子,不知因何脱得那么精光,一束小腰,细的几乎可怜。 实不知这女子为何横心求死,一再奔窗口跳楼,以至于她和姚嬷嬷两人制她不住,非覆了谜药才安静。 玉灯儿晓得这是一位女学生,洋学堂女子惯穿的月白小衫与黑褶裙凌乱地散落在地毯上,只不晓得为何撕烂,钮袢四散纷落;也不晓得这位陌生的女学生是夜里几时送到公馆里来;适才离去的四少爷脸上挂了彩,许是给她挠的。 身后叩门声响起,玉灯儿回神,中年女佣在门外款言道:“姚嬷嬷,闵总管来了。” 姚嬷嬷牵绣被给床上女子盖了,拧着小脚过来,将尚在冒热气的手巾丢进玉灯儿铜盆里,正经嘱咐:“守着别要离开,醒来唤我。” 姚嬷嬷去了,玉灯儿轻轻将铜盆放下,犹豫地伸出指尖,拈起地毯上落着的一方白绸,是方才姚嬷嬷从床上抽出来的白床单子,上面凌乱洒了不多的几粒血滴子,一滴、两滴、三滴……猩红触目。 玉灯儿纵然年幼,但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撞见过老爷太太的床帏私事,故也晓得这些血滴子的来历,知道床上这位女学生可惜,从今往后,就不再是女儿身了。 闵总管慢条斯理的声音由未关实的门缝漏进来:“楼上这位林小姐,今后就是这公馆的少奶奶,你们好生伺候着,顶好是别出一星点儿的差错。四爷虽与金家订了亲,到底金姓少奶奶还没过门,这林小姐也就不能算作外室,不要有那眼皮儿薄的,高低眼待人。就是目下林小姐有些气性,你们也要耐着些性儿将就她,只要对上四爷的脾性,你们做下人的,有的是好处。” 晨风拂动着窗口的月份牌,一页一页轻轻地翻阅着。 月份牌底下的紫檀柜上,那镶铜描金丝的相框散发着幽幽乌光,相框里的人:一身戎装,灼灼英挺!玉灯儿将眼惶惶移开,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尊人相,乃是四少爷本人。 楼下声音依然漏进来,想是总管吸了一口水烟管,缓慢道:“少奶奶醒来,也该着个伶俐的老妈子说劝说劝,总放谜药,实不算办法,把脑子弄坏了不是妥处。” 祖籍北方的姚嬷嬷操着圆滑的北腔道:“谁说不是呢您呐,这样想不开也是一时,来这样富贵气派的公馆做少奶奶,哪有个横要寻死的理儿……” ------------ 清风破月花弄影 1 稀薄的晨曦由窗口一寸寸懒懒漫进来,漫过青铜色的留声机、漫过描金镂花的大铜床脚柱,最后落在玉灯儿坐着的一张花木杌子上,自鸣钟一次又一次响起,清晨不在,正午过去,窗外由晴和转为阴霾、继而飘来淡烟似的细雨,直至午后,床上的女子方才颤颤启眸。 玉灯儿急忙掀铃,唤了姚嬷嬷来。怕有不测,姚嬷嬷遣玉灯儿再次备了谜药,林映月睁眼对上那明晃晃冒着热气的大铜盆,顿时洒泪,痛说求死不能。 “少奶奶,醒了?”姚嬷嬷立刻陪上好脸。 林映月被‘少奶奶’三个字越发刺痛了,恨她张口污人,几乎再次冲动寻死,到底惧了那大铜盆里药气腾腾的手巾,哀哀闭了眼转开脸,气若游丝地流泪。 姚嬷嬷款言相劝,说四爷少年有为,人才一表,是奶奶你造化大,才得修来这样的福气,千万该惜福才是。 姚嬷嬷再要说什么,林映月打断了,闭着眼痛声道:“告诉戎长风:若放我出去,我当被狗咬了;若继续囚我,只有一死!” 如果出不了这座洋房,她定心自裁,跳楼不成,绝食了事!一个女学生失了身子,合该死了才干净。 窗外雨势渐大,雨点夹着飓风向玻璃窗扑打着。老妈子又张了几次口,均被决然堵回去,终于没奈何,没颜落色地退出去了。 …… 林映月是午后近夕放出来的,风雨如晦的大街上,寥寥路人行色匆匆,雨线连着天与地,形成一个巨大水瓶,她被淹在里面封上瓶口,天旋地转间她迷路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今日迷路了,她或者根本不晓得要上哪里。 海关大楼的钟声遥遥响起时,眼前已是浩浩外滩,江边汽笛拉着呜咽悠长的哀调,凄厉不能卒闻。 肯跳下去吗?面对滔滔江水她自己问自己。 没有答案,眼泪早已刷刷地流下来。 戴着斗笠的安南巡捕趋身走来时,她蓦然失惊,后退了几步,惶惶低头,转身离去。 再次蹒跚于风雨大街,雨势越来越紧,上下衣物全部贴在身上,她呆子一样拖着脚漫无目的地朝前蹒跚,记不得怎样走进那条装着木栅栏的弄堂里的,刚看见茹晓棠,便顺着亭子间的门柱昏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在茹晓棠床上,茹晓棠焦急地攥着她的手臂:“月儿,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月儿!” 她的眼睛黑而绝望,许久之后终于翕动嘴唇:“你去告诉澹台,”声音弱如蚊蚋,“不能和他走了,不要再等我。” 茹晓棠焦急道:“你昨夜去了哪里?出什么事了……” 林映月凄惨摇头阻断了茹晓棠,闭着眼痛苦地将脸偏开,哽咽地说:“……,快去。” ------------ 清风破月花弄影 2 茹晓棠情知事情不好,也不好再问,关照几句,拿起手袋欲去给澹台传话,林映月却奄奄唤她。 不用映月提醒,茹晓棠也已想到了什么,回身立刻向窗户去,警惕地从窗口望出去。 外面雨小了,一辆老式别克敞篷车在细雨中静静泊着,三个穿黒绸短打衫、中分头的便衣探子,其中俩个在对过屋檐下含着烟互相对火,另一人煞有其事地看着弄口张贴的万金油广告。 茹晓棠心惊,攥着手袋返回床头,不无紧张地说:“戎长风的人在外面。” 说完又悔,再没见过林映月那么惨的眼睛。 看着这双眼睛,她心尖锐痛,内疚像无边无际的海,将她淹没了…… 茹晓棠是在盯梢人离去后,深夜去弄口那家五金铺的,五金铺还没有上门板。守门的阿来四下看了看,放她进去。 进门向地下一层的密室去,几乎有些踉跄地,她扑上去一把抓住‘大姐’的手臂,下巴颤抖着说不上话来。 他们的组织只大姐阿来与她直线联系,不多见过别人,大姐曾雪琴干练镇定,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茹晓棠嘴唇瑟抖:“月儿她……她,被戎长风‘欺负’了。” 大姐眼睛一凌,却又马上释然,拿开她的手,淡淡道:“是了,那就是了。” 小棠闻言一惊,一时不知如何理解大姐的漠然。 曾雪琴无视她的惊疑之态,兀自向门口人吩咐:“阿来,你尽快将此事报与戎三少爷知道。”她说:“究竟是同父之兄,戎三少爷料的这样实,这位四少爷戎长风果真性急!” 茹晓棠听到‘戎三少爷’越发心乱如麻,手绢不由攥紧了,不安地来回在地上走:“月儿怕是给我毁了,毁了!” 曾雪琴道:“你不告密,她未必逃得脱这份劫数,遇上戎长风,自然是砧板上的肉,跑不了了!” 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叫住阿来,道:“你去码头一趟,最迟今夜零点,一定要把话给澹台斯玉带到。” 阿来领命出去后,曾雪琴对茹晓棠道:“我们需要澹台这个人,必须立刻争取他。戎三少爷分析的有道理,年轻人一旦摔跟头,必向自己的反面走,林映月这次出事,澹台必然倒戈!” 茹小棠正在悔恨连连,憎然道:“昨天若能助他二人逃出上海,不是照样争取到他,如今月儿……” “错着,”曾雪琴惯是老大姐的口吻,“澹台一旦得了林映月,必然远渡出洋,想他为国效力是不可能的。”说到此,她慨然道:这些公子小姐,哪里懂什么爱国悯民,非是切肤之痛,不能知道国难家仇四个字。 茹晓棠心中一凌,忽然顿悟大姐的初衷便是要戎长风糟蹋月儿,促使澹台斯玉与戎长风反目,进而倒戈相向、投入对立组织中来。 而大姐的所有命令又是来自上面的头目——戎三少爷。 可是,戎三少爷是映月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啊!想到这里不免煞煞寒心。 ------------ 清风破月花弄影 3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她不是第一次后悔加入组织,而今天,比任何一次都悔!可事到如今已是势如骑虎,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我回去看她,别要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讪讪转身要走。 “她不会。”曾雪琴说,“我虽没有见过这位林小姐,但就阿来查来的资料看,这位女子倒不像是刚烈之人,若有死念,也不过是刚刚吃了亏那阵子,到了现在,她不会舍得。” 茹小棠情愿此话被曾雪琴说中,微微点点头去了。 回到亭子间,满屋漆黑,一丝人气没有,像是盛尸间,她陡地不安,上去抓住林映月的手,林映月的指尖颤了一下,她揪紧的心方才渐渐松开,轻声说:已托了表哥去码头见澹台,必定此时话已传到。 林映月一动未动,眼睛在黑夜里瞎瞎地睁着。 夜漏声声,二人共卧一张闺床,林映月一夜不曾动弹,但茹晓棠知她彻夜未眠。 第二天醒来,茹晓棠惊了:人间不能有这样瘦得快的,一夜的工夫,林映月薄成一片纸,苍白地展在床上,真个不是死人,也是活死人了! 作孽啊,是自己助纣为虐害惨了人! 茹晓棠合该自悔,然曾雪琴所说的“逃不脱”,又不无道理。 是三个月前吧,林家祖父寿筵那天,林映月被戎长风的人‘请’出家门。 记不得如何上车的,落座的一瞬,黑布条落在眼上封实,满目漆黑地向前,直至满目漆黑地坐在一张硬木椅上,不知身处何地,知道身边有卫兵立着,但阒然无声。 终于有了人声,却只闻其声,不辨其字,说话声在院子里,且仿佛是绕着回廊一面谈话一面向这里走来,回廊那么近却那么百转千回,声音也忽远忽近千回百转,当终于可辨时,林映月听到父亲的名字。 “林讳道托病不来!” 此话刚落,一幅官腔接去话头:“这个老遗少乖张得很,祖上被前朝皇帝抄家抄掉了胆,直至如今是提到政治就禁口、见到兵卒便掉臂。托病不来,你以为他真病?” 从者说:“或是避讳染指国事,装病也未可知!” 那官腔似有一声冷笑,说平生最憎这些漠视国事苟且偷生之人,“我告诉你,林讳道这个人最是刁恶,不要被他的假清高蒙蔽,该打压就打压,不要客气!时局好时他们坐享盛世,时局一旦有变,他们第一个缩了头做乌龟。什么名门之后,不过是头村牛!” 林映月脸猝然发烫,为人子女,背后听到别人如此辱亵父亲,自是比听到骂自己还羞辱!她心下忖忖地攥着手绢,想起屡屡‘请’父亲来的这所机关,其顶头长官是戎家的四少爷,这说话的莫非是…… ------------ 清风破月花弄影 4 想到这里愈发不安,戎家人她概没见过,虽然与戎三少爷指腹为婚,但人与人之间的缘法最是奇怪,该到见面的时候千山万水赶来相遇,不该见着的时候,同在一座城也老死不相逢。 疑虑间外面传来声音:“他家小姐和那位得意弟子还是屡请不动?” 来人越行越近了,声音越来越清晰,另一人回说碍于林小姐是未过门的三少奶奶,不好相强。好歹今天又去请了。 “什么三少奶奶!那林家老太爷就是红楼梦里的焦大,拿死人撑腰,死人订下的盟约能作数?” 映月心房别地一跳,脸煞红煞白,羞愤难当。 “我正要问你,老三又生事了是不是?” 答话的人欲讲不讲地打着呵呵,还是说了出来:“您久不回公馆,家中事确是知道的少了。”后面的话映月不听犹可,听了立刻浑身发抖。 原来,戎三少爷坚决要与林家退婚,曾给林父写信承望玉成其事,熟料遂愿不成,反倒被戎家老爷获悉,狠狠惹出一顿家法。 映月指尖发抖,心中哀哀一声:糊涂啊,父亲。怎能将此事瞒的铁桶般,叫她丝毫不知!退婚也并不见得丢身份,她还年幼,再找人家不难,况时代更迭,林戎两家早已不相称,落势的林家空留贵胄虚名,家道却早已清贫的令人难堪,跟如日中天的戎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不惹着嫌弃! 脚步声已经近在窗外,声音更加清晰:“不问政治清心寡欲这种话,他不要叫我当面听到,谅他是什么学界泰斗,我也不能客气。若说清心寡欲,别人也许能有,他姓林的断没有,这种做过老爷少爷的人是最不能穷下来,骨头轻,攀着富室不放,上海无人不知老三闹婚变离家出走,姓林的装聋做傻不站出来解约,仗着什么媒妁之言痴心妄想,不是下贱是什么!” 映月一震,一股酸液猝然涌上眼膜,洇湿了黑色的蒙眼布! 此时军靴的声音进来了,明显停了一下,显然不想到林家小姐已经在此。 映月颤抖着慢慢站起,扶着桌沿瑟瑟立着,羞辱之心已经将她击垮。 下贱!下贱!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了。 来人也已意识到什么,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哪里收得回。 戎长风去正对面的上位坐下,先没有说话,看了眼立着的人,细小身量,封着眼睛,穿着一身新制的行头,略嫌宽了些,就显得衣服里的人更娇,还是个孩子,仿佛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 再看那行头,虽是簇新却极其寒素,但正因这寒素才衬出触目的地方――由那墨色布袍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团似的一双手臂。 戎长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脱着雪白的手套,罗副官示意卫兵摘去林小姐眼上的黑色蒙布。 有一道流光倏忽由眼前划过,戎长风脱着白手套的右手忽然停住了。再也没有那样一双重瞳,从黑暗中乍见光亮产生了刹那的失明,尽管粼粼汪着一层水泪,却安静地张着一双大眼适应光明,简直就是一个长着灵瞳的盲女。 ------------ 清风破月花弄影 5 空间中有几秒钟静默,最后,他将手套往桌上一丢,像对所有造访者一样居高临下地客气一句:“失敬的很,林小姐,这是敝舍规矩。”指的是封眼之礼。 林小姐那双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的眼睛没有向说话者投过来,只默默低下眼帘。 戎长风没有赘言,遂问随侍:“澹台少爷呢?” 话刚落音,门外来报:“客到!” 澹台斯玉到了。 作为男人,这澹台斯玉是个漂亮过分的人物,轮廓有点像蜡像,说不清英俊在哪一方面,只是夺目,谁也比他不上。 比之林映月,澹台更是被用不客气的手段‘请’来的,一来就忿然,只是猛地看见映月也在此,倒顾不上自己情绪,只怕映月不要被这些强人吓着。 师兄妹目光相遇的一瞬,戎长风说话了。 早前,戎长风的那位罗副官已经请过林父数次,也请过澹台和映月两次,意思也都讲透,只是林家门风所囿:只做学术,不涉政,不议政。 也许戎长风的判断是对的,林家确实是被一场场政治冲击弄冷了心肠,从曾祖父起,就立言后人宁做平民布衣绝不从政,而作为林父得意弟子的澹台斯玉,除学识学问外,将林父的脾性品端也皆各照单全收了,坚决不涉政治。 戎长风显然是最憎此类国人。 对淡漠国事之人,他不单单是厌憎,简直是蔑视,所以适才对林父的那番激进之语也就不足为奇。 他自然不是罗副官的风格,没有如罗副官那样长篇大论地谈党・国如何需要破译人才,也没有谈乱世当头,无国岂有家之类高论,他言简意赅,开场犀利:“我看了二位的资料,条件甚好。” “谢谢。”澹台冷冷的,不劳师妹,全权代言。 “澹台先生算学了得,林小姐精于日语,配合起来是为至佳。” “抱歉,无法胜任。” “你没有选择权。” “什么意思?” “只有我选择你的权力,没有你选择我的权力。” 澹台神色一紧,陡地怒目而睁,林映月也不由的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其实在来之前她就明白这里的强制性质,什么是特权机构?她是有所了解的,但是真正临到跟前,还是骇然。 戎长风接下去仍旧是意到拳到、手起刀落的词锋,没有一丝商量。话毕不作任何安排,扬长而去。 临行时,林映月方才看了眼这个人,高拔太甚,将就只看到戎装领章处。领章上缀着军衔,是什么官衔她不懂,但是足够叫她心怯,和所有平民一样,她是有些惧官的。 而她再也想不到,这个连脸都没有看到的人,就此走进她的生活。 欢迎各位亲批评指正,我比较犯糊涂,…… 还有就是这个书的链接暂时不出现在红袖页面上,亲们最好收藏,以便阅读 ------------ 清风破月花弄影 6 她与澹台就此被扣。 俩人很快被‘请’到另一套院落,发送电报的蜂鸣音嘀嘀嘀嗞——嘀嘀嘀嗞——,纷乱急促,声音与声音在空中互相交叉碰撞。 他们在这官方所谓的特权部门的实验室囚禁了整整三日,澹台誓不就范,义正言辞地一再申明技术有限、无力效劳。 映月不是不明白澹台因何誓死不从,破译事小,身家自由是大,情报人员是黑差,一旦做了,一辈子回不了头,便是奉养双亲娶妻生子亦身不由己。这样的恶业怎能叫人生受。 僵持到第三夜,上面不客气了,澹台被拉去用了刑。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从铁窗钻进来,映月毛骨悚然,当两个手持雪亮尖枪的卫兵前来拖她时,她已浑身瘫软到连反抗都不能够了。 拖进四壁煞白的刑讯室,几条虎视眈眈的狼犬冲她狂吠,远处白炽灯下,澹台奄奄一息地吊在绞架上,旁边阴阴地立着几个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一脸恶煞,凶锋毕露。 更叫她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脚下和身旁,胡乱扔着几幅沾满血污的刑具,有的竟沾着黏黏的肉末。 眼如鹰隼的特务头子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踱步,见映月恐惧不能自持,说:“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小姐这样聪明,用不着他们帮忙吧?” 映月浑身战栗着,对方说:“上峰有令,合作者免刑!林小姐,怎么样?” 映月愈发战栗,好半天才颤抖出声:“我,我要见你们长官。” 那戎家四少爷,总不能全然不顾世交之情吧。 很快,她被卫兵带了,在狗吠声声的夜色里到了一处旧式洋楼的所在。 刺眼的灯光从门口漾出来,左右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屋内亦空敞稀声,卫兵将她带到二楼书房门口时,她心跳加剧,想起三天前戎长风的阴戾之气,自己哪来胆略来触他的凶锋。 然而已经来不及退却,卫兵替她开了门,走进去时,那门便在身后阂拢。 房间很大,远远的,一个书生气度的人侧立在西式壁炉前烧文件,左手在身后,右手拿文件,一本一本地放入火中,火苗忽忽向上窜着,映着那人的脸庞,竟是戎长风,出人意料地穿着一袭长衫。 映月的心蓦然一松,再没有这样的衣服能叫观者平静了,祖父叫中式长衫为君子衫,再怎样凶霸之人穿着这等雅袍也要谦和三分。 林映月忽然镇静了下来,戎四少爷此时恰也走过来,态度儒雅清癯,竟是颇有古风。 这样的人怎会一再强人所难! “林小姐,请坐。”戎长风招呼侍卫看茶,此时罗副官夹着卷宗喊一声报告走进来。 戎长风回到书桌后坐下,罗副官将卷宗呈上,公事化地说:“那几个嘴硬,现在快要打的断气了还是不招。” 戎长风看了林映月一眼,接过文件沙沙签字,边签字边淡淡地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林映月一震,只觉指尖一跳,茶盏啪地落地。 ------------ 清风破月花弄影 7 是林映月说服澹台就范的,她承认自己没骨气,但眼见的在劫难逃,不做退步未免吃亏。 澹台一直是许多党派暗中争夺的数学奇才,且绝非虚名在外,他仅用半日功夫便破出了电码、锁定了敌台目标。戎长风惜才,允了澹台提出的两项条件:首先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没有破译任务时,准他外出;其次立刻放师妹回家,另行筛选翻译人员。 林映月下山时已经双腿发软,那监狱一样的情报机关一阵阵回放在眼前,戎长风立在壁炉火光前的情景阴阴闪现,火光映亮的那张脸突兀跳进脑际时,一股不祥的感觉煞煞袭上来。 事情似乎是有步骤的,先是冰人来家闲叙,把戎三少爷这几年与家族的斗争毫不避讳的抖了出来,据说三少爷是铁了心要打破包办婚姻制度,为了反抗家庭专制,如今已在外边私定新婚,戎家老爷戎敬裁虽然暴怒,但儿大不由爷,哪里服得管束! 林父听懂媒人的弦外之音,也深知戎三少爷闹婚变不是一日两日,虽戎老爷戎敬裁不肯负义,但子弟叛逆,做父母的也没奈何。 林父这里实在应该主动解约,之前按下不揭,是老旧思想作祟,怕坏女儿名节,但如今看来,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也便起了退婚之心。 然而与夫人商量时,夫人甚受打击,连着几日掉眼泪,林夫人说不信三少爷就真那般忤逆,能违祖上的遗愿,便是没娶亲前先放一个人在房里也不算什么,值得闹起婚变来?全是做爹的教女无方,在家认几个字罢了,偏是送到外面念什么洋学堂,坏钞而外,沾了好些个坏风气,论什么新派新思想、讲什么男女平等、社交公开,十六七要出阁的年纪了,还不懂的些避嫌,跟澹台少爷成日影不离灯的,叫人捉去了把柄…… 映月听到母亲的怨词没得辩说,又受不得家里的怨艾气氛,每日学堂里散了学都要在茹小棠的亭子间磨到起了街灯才回家。 那茹晓棠单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姆妈过活,茹家姆妈是被正室与姨娘夹击,受不得气,早年搬出来的,原是跟男人使气,结果后来竟没能再搬回去,把心一日过的比一日清冷,生无可恋,日日在那珠帘隔开的内室吃斋念佛,从不出来照应来客,好在这个家实在没多少客,来来去去不过就映月一个,也不见得失礼,倒给两个正值花季的豆蔻小女腾出了空间,整日价说不尽的闺蜜私语,喁喁而语间就把一腔轻愁淡化了。 这种单调的闺言蜜语是她们全部的消遣,或许也是那个年代众多女子的唯一消遣。在我的想象当中,民`国的少年女子,她们是无端端就有些可怜见的,腕白肌细,弱骨纤腰,没有一处是有力的,吃饭只猫儿似的一点点,走道儿也像轻梭梭的雀子,她们不懂泼辣是什么样子,她们到老也还是小的、弱的,她们是无声的,飘渺的,影子似的…… 林映月就是这样一道影子。在我的想象中,十六岁的林映月,日日用一条长长的粉绸缠着自己发育过甚的酥xiong,缠过的胸平下去了,也就卸去了千斤负重,当她走在旧上海的弄堂里时,便是一个身子单薄的少女的影子…… ------------ 清风破月花弄影 8 是的,她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少女,影子一样的朦胧少女,她十六岁的心还小着,还不能过早预料人间的变数,她安详地怀着一颗处子之心,在略带古香色的闺阁背景里,影子一样行云流水地活着。 戎三少爷闹婚的事不能压倒她,暗中明白澹台于她情钟,终身之事仿佛不必犯愁。 茹晓棠也常常打趣她,“澹台少爷是伯父的爱徒不错,不过,一日三登门,频频去府上造访,却也可疑。怕不是冲着恩师去的呢!” 映月知她话里有话,却懒得回敬,偶尔驳几句,也不过是作势,总辨不过晓棠的样子。 晓棠挖苦:“咦?嘴笨了呢!” 她笑着咬牙,恨恨骂一句,也就完了。 说起来,她绝非口齿不伶俐的女子,打小就话多,喋喋不休,趴在父亲膝上,眼睛光光的,天上的星,水中的鱼,草里跳着的蛤蟆蚱蜢,都要问问清楚。大了,跟父母话少了,知心话全留给同学闺蜜,却也是闺蜜里头话多的人儿。不过这些时真有些默然了,难免是为退婚的事,茹晓棠心下有数,便有意开导。 这日薄暮,茹晓棠又讲澹台:“澹台斯玉这个人,祖籍苏州,客居南京。据说祖产颇丰呢!” “可不是,祖上给他留下的遗产有半座城呢。”映月先是不理,后来故意配合她,看她怎样向下说。 晓棠哈哈笑,把手一拍,道:“你看重的是他的家室,还是他的人?”说着已从床上跳开去。映月捏着粉拳追打,“跟他什么相干,什么看重!” 茹晓棠打趣归打趣,但她明白映月对澹台的感情很模糊,如果她猜得不错,那么映月对澹台仅仅只是普遍女子的那种婚嫁意愿,只想终身有靠,并没有多少实心实意的情爱在里面,虽然映月从出生就有了婚约,但她不是一个情窦早熟的人,或者说她被婚约束缚了心性,知道终将是戎家的人,趁早掐灭了少女该有的思春之心。 倒是澹台的心思在外人看来极为昭彰,且不说他随林家父母入了洋教,单是那双眼睛就说不尽的深意,即使看着映月地上的影子,也满眼仁风习习。 在茹晓棠看来,映月对于戎家退婚的事,难堪是难堪,却也想得开,澹台的家世不输戎家,秉性根基又了解,所以退婚一事,焉知非福。 若说把家世与秉性联在一起考虑不是一个十六七女子该有的心机,那也就不对着,映月是十足的海派小姐:不会活着委屈自己,完全懂得替自己打算。 茹晓棠深知映月心思,难免兜兜转转总把话题拉到澹台斯玉身上,“留过洋的男人真真不同,三番请师妹看电影,双双坐在黑影儿里,不害臊!” “映星生日里凑个趣,岂是单请我!” “这样最缺德,恋爱着人家,把人家弟弟骗来当幌子!” 又!映月恨不过,银牙碎咬地笑骂她将来不得找着好姑爷,准给阔少爷做姨太太。 这是坊间最流行的诅咒,若是生分些的女孩子之间,这便是大忌,在所有女学生的阶级观念里:姨太太就是下贱的代名词,不比戏子姘头交际花强到哪里。女儿家一旦沦落姨太太的行列,一辈子的下贱身份也就定了格,也就完了。 林映月再没想到这句话能应在自己身上。 ------------ 清风破月花弄影 9 罗副官二次来请时,她刚与茹晓棠挽臂由学堂出来。 前次在破译机关的经历因为受了严诫,从不曾对第二个人讲过,当下见了罗副官,也不便多推辞,别过茹晓棠上了军车。 直接去的不是先前的机关,确是灯火辉煌的礼查饭店,脚一踏进去就感觉入了梦,脑子撞在云朵上,一切皆是模糊不清。 后来忆起,只有杯光灯影的闪烁,在大楼顶层阔大的餐厅里,迎面是戎长风,时髦的西装配锃亮的皮鞋,高蜓的白衬衣领子,丝质的花领带,完全是一幅生活优裕举止自如的商绅派头。 谈了什么简直不清楚,他向她谈起属相,天气,也谈这座饭店接待过多少要人,包括南北战争中著名的五星上将…… 刀叉反射的光影在灯光下变幻莫测,空气好像随着他的语音怪诞的飘摇。林映月承认那是一种煎熬的倾听。 整个过程都是戎长风一个人在讲话,而整个过程也绝没有谈破译,请她来不是为了公务,为了什么她不清楚,只记得进餐所用的金属小匙轻轻握在手心里,微微的凉意。 也许直到回家时也不明白所为何来,但若说真不明白也就笨了,不是她了。 她料对了,戎长风的车子第二日傍晚便泊在她回家必经的甬道上,那样整肃冷静的人,追起女人来手段一点不逊。 她立刻恼羞成怒,岂有此理,三少爷不要,四少爷要,简直荒唐透顶! 虽是愤然,实在还是想不到更糟的,几天以后,有人来找林父。高高个儿,挺体面,戎装笔挺。来人自称廖副官,腰里掖了把手枪,但是彬彬有礼,说是找林先生谈学问。 他们到书房里去谈,林父最怕政界军界的人登门,不明白今日这位有何贵干,心里直打鼓,料想没好事儿。 廖副官喝着茶,十分谦和地说:“我是扬州老家,跟令堂同乡。” 他笑得很和气,林父略略客气几句,唤人给他续茶,一面喝茶,一面寒暄。 林父很纳闷,不知这位副官究竟所为何来。怎料廖副官一味攀亲戚,只不说实质。直到把林父与他攀成甥舅关系,才渐露正色,拿一双精目笑盯着林父说:“林先生,我是给戎四爷办事来的。” 林父不吃惊,破译机关需要数学专家,戎四爷差人前来游说多次,想是这次又换了人来尝试。 林父谦然回绝,说人老脑衰,实在不好胜任。 怎料廖副官连连摆手,说不是为此事而来。 林父一愣,廖副官赫赫一笑,字斟句酌地慢慢道明来意。 廖副官知道这是件麻烦差事,却也没料到林父能发那么大火,话没说完,桌上茶盏被一掌拍得跳起老高,林老先生直指大门,瞠目怒喝:“滚!” “马上给我滚!” 林父气的浑身颤抖,三日不能回复正常,万没料到戎长风竟要映月做小。饶是家世衰落,也落不到给人做小的田地,况还是给戎家少爷做小! 更放肆的是,戎长风并未有家室,何以谈得上纳小?偏又是纳兄长的未婚妻,简直是奇耻大辱。 ------------ 清风破月花弄影 10 而戎长风却是认真要做成这件事,所谓先礼后兵,廖副官无功而返后的第三日,林父便上了通敌罪的a极名单。 林父不怕陷害,只怕家族受辱,女儿被人虎视眈眈地觊觎,实在是块大心病。 若戎家老爷戎敬裁这时候出面倒好些,偏戎老爷出洋不在沪上,回来怕是误了大事,而三少爷的婚约料定终要作废,也不必等戎老爷回来商议,作速给女儿找个人家打消戎长风的邪念为是。 林父的要求不高,只要给映月做正室,家世普通些的男子也可以,不是不看好澹台,也知道他对月儿有心,但澹台是有婚约的人,虽然他拒不承认包办婚姻,到底家中大人不许解约,至今还在拖着。 林父是老派人,深知坏人姻缘伤阴鸷,故绝不赞同他娶映月,发心要给女儿另找夫婿。 然而终身大事岂是那般容易,加之林父现有通敌之罪的传闻,旁人避之不及,哪里还敢与之联姻。 独独澹台不惧,他一直苦于对映月恋得无望,侥幸现在戎三爷悔婚了,他怎么能容映月再许别人。 澹台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在男女问题上,不是胆怯之人,向恩师恳求不允的情况下,作速回南京请父亲出山,不料竟然坏了事,父亲首先不同意他退婚,更不愿与赫赫戎氏触礁。 与他平辈的表兄骆家明也劝他三思,万不可与戎家少爷争锋,骆家明道:“从古至今,政治人物什么样的女人搞不到手,只要被他看上,保证让你家破人亡,躲都不及,你怎能挺身淌这浑水!” 可是情钟如澹台,怎能听得进劝。 见他笃意娶林家小姐,澹台老爷怒了,索性喊出家佣男丁将他扣留,直至三日后,澹台才拼死跳窗逃了出来。 而戎长风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有些嚣张太过,既不拖延,也不迂回,不论林家答应不答应,自管遣了媒人送去礼金给林父,并定了农历十七接映月过去。 映月虽然仅是少女见识,但到底逼急了也要反抗,情急之下听从了澹台的建议,两人出逃,欲避开这桩丑姻。 然万万不曾料到,竟被茹晓棠出卖,出走不成,更遭了戎长风的毒手…… 茹晓棠坐在床沿前,呆呆守着薄如白纸的映月,预见终有一日,闺蜜之情势必瓦解,世间不有不透风的墙,她的告密岂能永远瞒住。 门铃在响,她低叹一声惴惴起身,是林家姆妈找到弄堂来了,请入屋内后,林太太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示意,没有说什么,冷静地寻了针线,给女儿补好钮袢,带她回家。 午后的马路,太阳斑驳地透过树缝落到地面上,正是浆洗赶制冬衣的时节,半条街的人家都传出棒槌敲击砧板的声音。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慢跑着,车上一前一后坐着面目麻木的一母一女,映月木呆着一双眼睛,直到夜深不曾说过一句话、进过一口饭,林太太对着窗户纸上女儿的剪影,凄凉道:“月儿,择个日子过去吧。” 林太太情知不甘,但从一而终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颤声道:“谁让遇上这般没有王法的东西!” 姆妈去了,夜漏声声,留在屋里防她轻生的奶娘悉悉索索地躺在榻上不放心,只管借着残月瞧过来,她睡在一片月光下,嘤嘤的,总算颤着肩膀哭了出来。 ------------ 清风破月花弄影 11 时值阴历七月底,中秋在即,历来风俗有讳:失身的姑娘忌在娘家过节。 林家父母作难起来,林家虽已皈依洋教,但究竟是中国人,约定俗成的东西无法改观,戎长风也颇通风俗上的忌讳,不日之后,亲自登门,以聘取正室的礼仪放了定,择定八月初九的吉日领映月过门。 这些映月丝毫不知,更不知澹台日日来家求见,均被姆妈回绝。 初二日奶娘吴妈先露的口风,乍一听要她跟戎长风走,映月生生一恸,哭自己昨天还是父母的宝贝囡,今天就已是父母急待泼出去的水。 可是哭过恸过,还是得替自己拿主意。她毕竟不是母亲辈的旧时妇女,失了身就认命,她接受的是现代西式教育,受到西风的长久薰染,在这件事上轻易屈服是不可能的。 而林父也早料到女儿不会顺从,林父子嗣来的晚,三十有五才得了映月,溺爱也是极端的,故格外任性些,表面虽然淑静,心里的倔强可是百人之中少有这么一个。 映月当夜噙着眼泪收拾箱笼,打点行李,原是要搬到福音堂住,但想到只有女儿身才可做得修女,她谅是没有资格了,索性向南京去,去找曾教授她外文的古牧师,古牧师的基`督教堂需要中国翻译,或许暂且可以容身。 翌日出发前,母亲哭尽了留她不住,林父深知阻拦无用,只在书室叹息,传话出来说:“想散散心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出门安全为上,让阿绪陪去罢。”另嘱阿绪去给小姐买了头等车厢的包房,放女儿走了。 映月从未独自远行,想阿绪同去送送也可,主仆二人登车后,阿绪先还不言语,过了午时就话多起来。 “咱逛逛,待初六七返回,初九你可就要过门子,可不能任性!” 映月望着窗外缓缓而过的房舍苍树不言声,阿绪可就实话实说了:“澹台少爷的事已经是祸,小姐不能再给老爷添乱了。” 映月心下一顿,不知所言何故,澹台有什么祸事?此时恰车行到一处临时站点,列车停了,外面站台上列队立着整肃的大兵,仿佛有些不对,映月正要看出去,听到阿绪接续了刚才的话在讲:“澹台少爷被军方查出通敌的罪名,通敌的罪名不比偷盗抢劫这些名色,举出来就是掉脑袋的大案。” 映月一惊,不由向阿绪看过来。 “据说前日已经问了罪,是在国外就有了瓜葛的,你想想,那时候老爷最是与澹台少爷走得近,老爷结识的人又杂,能逃得脱嫌疑吗?” 说到这里,阿绪被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打断了,火车重新开行,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出车站,阿绪继续道:“这次听说是南京政aa府下了严令,要严惩严办!” 说着,阿绪又格外有深意地压低声道:“昨儿我去送水,听孟股长跟老爷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戎四爷不出面,谁也压不下这件事。’小姐你,也该懂事些才是。” 映月已是听的手心冰凉,眼前发黑,此时走廊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军靴声,咔咔行进,恍是照着这里的方向列队而来,再一听,果真在门外分左右立定了。 紧接着,一双皮鞋的声音出现,同着车轮的哐通哐通声,那皮鞋渐行渐近,直至走到门口,驻脚了。 几乎是在刹那间,映月的心揪住了。 门开了,是身披黑呢大氅的戎长风。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 自鸣钟响了九下,玉灯儿起身向少奶奶的卧室去。 推开乳白色的门,屋内一股细香袭来,大铜床上的人,又白又软,象一种没有骨的虫,懒懒卧在一片脂光潋滟的丝绸中。 玉灯儿先将无线电拧开,这是少奶奶的习惯,一睁眼就要有声音在那里响着。 《凤凰于飞》软绵绵地从无线电流出来, 玉灯儿觉得,少奶奶的世界就是一个软绵绵的世界,吴侬软语、衣料脂粉、小女儿情调、还有无线电里嘤嘤的曲子,所有这些软绵绵的东西堆砌成一个少奶奶的世界,别人学不来,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是长在她身内身外的。 少奶奶的身体蠕动了一下,但没有要起的意思,玉灯儿不敢去唤,到浴室放洗澡水。 庞大的浴缸摆在盥洗间中央,仆妇把暖气片的铜栏擦的雪亮,到处不敢有一丝的灰尘,少奶奶的两大特点:肉白、喜洁。 水放好了,少奶奶有些不愿起。 是极不惯早起的,莫不是茹小姐约了今日来,定要睡到午时。 终究起来了,披着长长的绸衣去洗浴,像画儿上的旧时女子,脚无声息的,从画中离去。 玉灯儿上手去整理大床,四爷的睡袍睡衣,少奶奶的轻衣软缎,明艳鲜亮的绫罗绸缎,水一样由床上淌到地下。 吴妈这时敲门进来了,吴妈是少奶奶由娘家带来的,是从小儿奶她长大的奶娘,因此格外啰嗦些,这时进来说:“起来了?把奶钵里的羊乳热到八成儿暖再给她喝,温不吞的喝不得,仔细坏了肚。” 少奶奶许是在浴室听到了,说:“不喝羊乳,别要给我热!” 吴妈立刻说:“那打些豆浆?还是熬些粥?” “不用,我不吃。” 少奶奶不爱用早餐,可这是吴妈的大忌,吴妈自己少吃少喝可以,少奶奶短一顿不吃都是大事,总要唠叨不休。 吴妈走向浴室,隔着门便要数落,少奶奶料到了,嫌唠叨,说:“吃些点心好了。” 吴妈没有退出,必要等着少奶奶出来。少奶奶自来戴着两件金器,颈子上是细丝一样的链儿,左脚踝松松地也缚着一圈细软的链儿,都纤细如丝,光线暗些时,几乎不容易看到,只隐约看到有金光在那颈和足处闪啊闪。 这两件金器却是吴妈看重的宝,据说是少奶奶十五岁及弈时请来的护身,要戴到十八岁才可卸下,吴妈每日都看一看有没有弄折或弄污。 吴妈看过金链儿,伺候少奶奶用过餐,方才去了。玉灯儿拖过杌子坐到床边,给少奶奶补蔻丹。 少奶奶今日选了亮银色的蔻丹,斜斜歪在床上,把一双柔荑交给玉灯儿。 玉灯儿接过来,仔细又仔细地,将之前的水红色蔻丹洗去,又仔细地将亮银色的匀匀涂上去,刚涂毕,就有大脚女佣来回说:“茹小姐来了。” 林映月拿回手看了看指甲上的亮银,吩咐让茹晓棠在客厅稍等,最后才起身慢吞吞地去换衣服。 起初跟了戎长风的那阵子,她谁都不见,包括过去密如姐妹的茹晓棠。 消沉了好久,秋天过去,冬天过去,及至春节过去,新的一年来了,心才算慢慢想开一些,至少是愿意出来见人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 茹晓棠在楼下用茶,只觉得鼻翼间传来阵阵幽香,巡视一遍,才看到露台上笼着一钟晚香玉,虽是白天,花香却也浓烈。花钟下散了一地的花瓣,并不显着凌乱,倒有种写意的诗境。 心里纳罕间不由又把客厅看了一遍,蓬荜辉煌,敞阔适意,零星陈设着一些青花瓷古玩,虽然清丽典雅,却富贵逼人。虽是外室,可是不输大公馆的气派,倒像某些政界要人的官邸。 戎长风没有敢把林映月带回戎家,安置了这样一座藏娇之所,却又不十分地去掩人耳目,所以熟人不知道的也少。 茹晓棠暗想:戎长风并无家室,虽是有婚约,到底他家三爷已经开了悔婚的先例,映月若是肯用些心,蛊惑戎长风悔婚扶她做正室也未可知,不知这半年多过去了,映月可也适应了不曾? 正想着,映月从楼梯出现了,冉冉走下来,家常穿着一件细绸小衣,脚上趿着暗红色绣花拖鞋,左足踝上那细渺的金丝链闪着若有若无的晶茫,因为太细看不清,叫人疑心是天生有那么一圈儿皮肉在发光的。 茹晓棠起身,唤声‘月儿’。月儿幽幽一笑,那水眸莹洁的昔日风致便犹然眼前。 可是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惨笑,映月和她执手相坐,先未说话,就已难过地低了头,道:“晓棠,你看我做了姨太太……” 说着又摇头,“不,或许连姨太太也不如,我们过去看不起姨太太,现在我自己成了这种人,哼、哼、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公馆里仆妇来去,说话多有不便,茹晓棠提出去逛永安公司。 俩人到了永安公司却没有心情进去,只在外面沿着百货橱窗慢行,路上有人婚礼,映月不看,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茹晓棠知道月儿见着婚礼触心,一辈子一次的风光场面给戎长风掐断了。 “他对你好吗?”茹晓棠轻轻地问。 映月苦笑,多半是凄然的,是不说也罢的苍凉之意。 茹晓棠叹息,不知从何安慰,语意模糊道:“总会适应的,月儿。” 月儿苦笑,她说从没想过适应,她只知道恨! 她喃喃出声,讲起一件事。 事情是去年刚到公馆时发生的,她无意中看到衣架上吊着的马裤腰带,那里悬着戎长风的佩枪。她自己也不明白,从第一眼看到它后,心就开始无休止地记挂,她并不知道要有大事发生,只是象受着幽灵指使一般,在一个雨夜的凌晨时刻,她颤着恐惧的身心下床去摘下那把枪,沉而重的枪到手后她意识到自己用不了它,但是毫无距离地把枪指在对方的脑门上不会再有打不死的,至于扣动扳机无非用上最大的力气,没有扣不动的。 她把枪口紧紧对准了正在沉睡的戎长风的鬓角,只听‘咔吧’一声,戎长风睁开了眼,斥:“你还真开枪!” 不用说,枪里没子弹…… ・・ 有点不对劲,这几个章节我码得不顺,我调整调整,力争回复正常状态,今天可能就这一章,我先码一个第五番外,不放心大豆肚子里那俩小豆,明天见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 茹晓棠听罢,真真替她后怕,劝道:“你别要再倔下去了,那是半年前,现在总该好些了吧!” 映月凄然地慢行着,答非所问地道:“我和他,不过是个短局,只要有机会,我就走人!” 茹晓棠着急:“你能走到哪里?你能走向谁?难不成你还真相信革新派那些反包办反桢襙的鬼话!” “我不信,可是守着一个男人就是守着桢襙了么?就是遵守从一而终的妇德了么?” 映月有些激动了,可是很快低沉下来,她眼目迷离地向前行,“那时候我们讥笑别人做姨太太,可是如今我做了人家的姨太太!” 说到这里,她黯然垂下眼帘,口中喃喃道:“这本来就是一条堕落之路,守在这里堕落和走出去堕落没有两样,晓棠,是这样的,你不懂、你不懂!” 她还想说:‘我十六岁就被他糟蹋了啊!那种恐惧你们谁能体味!’ 可是没有说出来,眼泪已经蒙蔽了双目。 茹晓棠叹息,柔声道:“难不成,你还在做着当正室太太的梦吗?月儿,做人不总是如意的,该认命时也得认啊!” 映月苦笑,仿佛与天做对般的,她非常极端地说:“是的,我全部心思就是做正室,过去在乎,现在更在乎,甚至成为一种心病,我恨戎长风,我是林家的后代,我是千金小姐,可是我做了妾做了下贱的姘头!”她又在重复这句话。 茹晓棠无言以对,想过去那个细声细气、稚声稚气的少女月儿在这半年里长大了,她变得更倔了。 可是茹晓棠又想,女人终归都是一样,起初委委屈屈不情不愿,架不住男人逐日逐月的浸润。况那戎长风,外边人传,也是一个极圆通的人,在外做长官是说一不二盛气凌人,在内做少爷却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极会为人,据说连下人都不得罪。哄一个女人归顺,那还不容易么! 茹晓棠这么想着,也就说:“我劝你还是想开一些,实在不行你可以继续读书,进门前他不是答应过吗?许你继续读书!你怎么可以自己放弃呢!” 林映月垂首:“我哪里还有脸去见人!” “你只是做了姨太太,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这样作践自己!我见你绫罗绸缎不是活的好好的?” 映月苦笑:“绫罗绸缎?这最是冷冰冰的东西……” 她喃喃的,一边迷茫地看着远处一边自言自语:“我只是不愿太对不起自己。“ “那不就好了吗?这样想对着呀!” 映月却冷笑了,“自然对着,不对的是我的心,它已经裂了一个大黑口,永远补不好了。” 一语至此,茹晓棠心中沉重的不知如何是好,二人默然前行,脚下的梧桐叶子旋着细风移位。又是一个早春时节,去年今日,奶娘还是唤她叫孩儿囡囡,今日此时就……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 二人缓缓走了一段,茹晓棠打破沉默,问她日日作何消遣,可也出来走动? 不等映月回答,茹晓棠知道自己扯远了,暗嗔自己怯场,此行所为何来?不入正题,竟无休止拉起家常。 她斟酌一番,终于问起戎长风,然而映月一语带过便再无下文,完全没有办法将话题继续,更没有办法引到传说中的57号机密重地上。 好在大姐料到此事费难,给她的时间尚多,今日与映月一会,算是个开头吧。 她心中是矛盾的,没有想到组织要求她再次接近映月,她也曾为此痛苦不安,但是毫无退路可走,从第一步踏进组织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今生不再是自由身,除却前行,没有后退的可能。 她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完全不是探戎长风的时候,家常话还是得说的,见映月身上是过去不曾穿过的软料旗袍,不由道:“刚就要问你,这衣料少见的很,是印度来的么?” 映月说是戎长风跟北平带回的绸料,“说是瑞蚨祥的,我觉着花色还好,就裁了件。” 茹晓棠不禁笑了,说:“我当你和他从不过话呢!” 映月脸腮微微一红,说倒也不至于。 在戎长风面前,她原是很沉默,心中有恨,话极少,有问略答、不问不答,像个阴郁的孩子。 那时候她惧戎长风,始终记得他就是那个绵里藏针、动辄把人拉出去活埋的恶霸! 然而同席同榻久了,总那么生硬也不能够,恨归恨,她也不能全放在脸上,也许倒叫戎长风看透待逃的心机,于自己却也无利! 于是渐渐肯过话了,只不过太辛苦,说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话。全是敷衍,再就是使气,别人看不出,他二人自己明白。 “我料他不能由你不声不响,就是他肯将就,还有你家姆妈呢!”茹晓棠说的是映月的奶娘,自小就是以姆妈相称的,因是从小儿奶她长大,待她比亲娘也要格外疼热些。 茹晓棠说:“早上我去时,你家姆妈还跟我说起来,嫌你素淡,说:来也大半年了,该怨该恨也淡些了吧,女人不晓得低头,只一味认死理怎么成,叫我多劝着你些。” 映月默然,奶娘是被戎长风洗了脑。 在这个世界上,多数人都长着两幅面孔,一副出现在公务里,一副回归到生活中。戎长风便是一例。 家里仆佣就没见他生过气、黑过脸。于是奶娘忘了他过去的嚣张。 当然换句话说,即使他仍然嚣张,奶娘也希望她认命,好生跟他过下去,以求今后得个名分。 旧派妇女大抵如此,只知道认命。然她是不能够,自来就委屈,身子是不由自己了,心却不受他摆布,恨照样恨着,料是不会有恨完的时候。 写到这里该给大家露个底,本文不虐,之所以某些过程看着虐,是因为许多事情我们不知道,只有戎知道,也许戎也不知道,只有他那位有婚约的金知道… ------------ 姣花软玉弄眠床 5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更加默然了。茹晓棠鉴貌辨色,也不再言语。 二人垂睑而行,终于无趣,叫了黄包车返家。路上却遇上一拨游行的学生,堵了路,不好通行。 回头见后面也已人潮涌动,返回绕路不可行,只好坐在黄包车上侯着。 前面的一堵空墙下,拥着一大群人。墙上醒目地横着一幅白布黑字的条幅,上书“爱国演讲团”几个大字。有穿了爱国布学生服的青年男子拿着一面小三角旗子,高高地站在人丛之上大声演讲,一群女学生在下面眼疾手快地散发传单。 这些青衫黑裙的女学生让映月不由有些失神了,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每逢新一届毕业生离校典礼,她总会羡慕他们手中那刚发下来的毕业文凭。 多少次跟晓棠说:若我也拿着那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去照相就好了。 晓棠说那还不容易,总有那么一天啊。 可是她的心里却莫名的有种不踏实,好像怕赶不上这种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现在不必问为什么了…… 想着想着就呆了,许久才突然回神。 是被几个忽然冲进耳膜的字眼撞醒的,抬头去听时,那穿学生装的讲演者正在激烈地口沫横飞,她努力搜寻刚刚触到她心尖的词汇,终于等到了,演讲者重复道:“忍耐、屈服、退让,这不是被欺侮者应该有的思想。” 林映月怔了一下,无端端被人说中了真病,她定定地看着那位演讲者,心里想起一部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段子:“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若对方来打你,你只懂得退步。他更以为你可欺,接着第二顿打就要受了。倘若他打你时,你奋起抵抗,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点苦呢?天下只有奋斗、努力,在积极里面找到出路的。决没有退让、忍耐,在消极方面可以找到出路的。” 映月眼睛越来越痴,忽然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她几乎是瞬间便决定重新活过的,首先要重返学堂,这是接触外界保持激进最好的途径。 一念生起,再也按捺不下,决计跟戎长风交涉,晚间跟戎长风说起,戎长风的态度有些搪塞,这让她沉下了脸。 她惯于变脸子,而戎长风也惯于视而不见,对付对付就过去了,实在对付不去,才肯迁就几句。 这时候戎长风觉出她变色,只做不看见。 他这个人,自负是有雅量的,也自负是会生活并且懂生活的。别人说他两张脸,那不是胡诌。高高在上六亲不认,那是在办公桌后的事情,一旦离开那里,他就只是一个食`色`性均不能免俗的寻常男人。 这样一个男人,你让他总守着一个冷冰冰的女子自然不合初衷,他也哄她,希冀博她一笑,若是博不来,也便作罢,毕竟是个日理万机的人,叫他像干工作一样全力以赴地对付女人,那是不可能。 但是在一起刚刚半年,毕竟新鲜着,所以他肯迁就她,这一点,是连奶娘吴妈都看得出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迁就,映月的态度就比初来时大为改观,过去把委屈总憋在肚里,现在却化作牢搔从口里流露出来。 在奶娘吴妈看来这发牢搔不是坏事,人与人之间的心结说到底就怕闷在心里不开脱,只要肯往外面倒,自然有倒完的一天。 ------------ 姣花软玉弄眠床 6 说到牢骚,难免讲话太多,映月并不很在行。和戎长风说话,她只惯于简练,此时戎长风一再敷衍,她也是料到的,便道:“当初你怎么对我父亲讲的,他老人家自然是个村牛,也不是全听不懂人话!” 大概读者还记得,这‘村牛’二字是首次见面前,戎长风不意说出来的,他自然知道映月对此耿耿于怀,此时见她引用出来,知道今天是有真气,怕她讨旧账,便不能敷衍,叫进罗副官,安排他去接洽校方。 罗副官走后,他点上一支烟,笑道:“瞧着吧,一准儿给你办好!” 答应的如此干脆,倒叫映月有些意味阑珊,仿佛想发火却找不到一根儿导火索。横是把一腔子火顶回到自己心窝里,不撒出去也是不受用的。 手上的绢子给她烦躁地绞着,绞来绞去,竟绞成一只老鼠模样。 自小惯会用手绢折老鼠,几乎无意的,就绞出一只鼠来。 映月和戎长风一样,面孔也是长有两幅,一幅已经为人妇,然而毕竟年纪轻,另一幅还是孩子囡囡。此时心中烦乱、闲着又沉闷,拿了戎长风的一条丝质领带缚了‘布鼠’,去引睡在沙发下的小猫。 怎知猫困极,只是向后缩了缩继续睡去,丝毫不为所动。 她起身往沙发上一坐,领带缚着的布鼠一丢,跟戎长风要钱。 先说修饰房间,永安公司新到了镀金边儿的留声机、窗帘要换英国进口的布料、真皮沙发不喜欢现在的颜色…… 想想家具也换清一色的花梨木更衬些,再就是卧室的水晶吊灯不可人意……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敛钱的念头,发心要储财。身边处处兼寡情,父母为了名誉将她给人,没有什么可信可托付,金钱是她的安全感,她能抓住的就这么一点东西。 有朝一日离开这里,能靠的也就只有钱。 戎长风靠在沙发上,正夹着烟看电文,并没留心去听,因而没答言。 她总不听见回应,向他看过去,“不给么?” 戎长风这才听到,“什么?” 她又重说一遍。 戎长风道:“你伸手要钱,那是急件军火令,我哪有个不办的。” 戎长风祖籍是北边,仍保持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将电文向茶几一放,在烟碟子里磕了磕烟灰,说:“每次报这么多账,为难你怎么想得起,今儿盖花园,明儿挖鱼塘的,不就是在攒钱?” 这种挖苦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冷笑道:“自然要攒!一个姘头,今天不知明天…… 这句话戎长风最怕听,知道她今儿是成心寻衅,立刻递降表,“罢、罢,我不惹你。” 说着,避开她,上楼去了,临行拿了领带缚着的布老鼠,一路上楼一路唤玉灯儿,把领带让玉灯儿拿去熨。 ------------ 姣花软玉弄眠床 7 映月呆呆坐在沙发上,深知自己敛钱就像报仇,有人说敛钱最能治疗心理创伤,敛到一定数量自然就不痛苦了,不知为何,她的痛苦从来不减。 吴妈从餐厅出来,见她脸上不好,又见四爷入了卧室,不由説她几句,“尽是拌嘴,总这样怎么成呢?” 见她不驳,吴妈试着多劝几句:“纵然四爷有些错处,你别要一般见识,谅谅也就过去了……” 吴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望下说,然而映月丝毫未闻,缓缓起身,心事重重地回卧室了。 戎长风在卧室换睡衣,昂着头正在系颈间纽子,见她闷闷走进来,说:“撒撒气就算了,别没完呀!” 她怔怔不闻,影子一样去梳妆台前坐下,拈起一把小牙梳在手上,也不梳头,只是看着镜中兰泽的青发出神。 上午在马路上见到的游行队伍浮出脑际,那有力的字眼一遍遍在她心中碰撞。可是不知为什么,那种初次听到的震撼感已经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愁阵阵…… 戎长风什么时候到了身后她不知道,无声息地,他捉住她一只腕子,从镜子里看她一时,笑道:“干什么又生气,就是不为别的,也该为你找着一座金矿高兴吧,我不就是一座让你天天来挖的金矿么!说:要大洋还是要法币?” 不能不承认,钱是奇怪的东西,映月忽然就停止了神思,回过头来,说:“不要法币!” 戎长风呵呵笑了,“大洋就是好的么?四爷有更好的你要不要?” 映月止不住就动了心,知道戎长风要开保险柜了,他的保险柜置在衣橱靠壁上,里边有货,她亲眼见过大明隆庆皇帝的玉玺。 可是戎长风惯于猫戏老鼠,说完就笑着走开了,也不去开柜,倒入了盥洗室。 从盥洗室刮了一遍脸,出来后,映月已经换了细绸小衣,身子娇娇的,像只刚出窝的雏雀,戎长风笑了,见她两只雪白的小臂全露在外面,便伸手去捉了一只在手,低头用鼻子去嗅,轻轻道:“睡吧。” 映月不肯,从他手中抽出腕子。 戎长风知道她心里惦记什么,倒做大起来,“去,给我拿支烟来。” “要纸烟还是雪茄?”映月说着就去床头的圆几上取。 “雪茄。”戎长风带笑向保险柜去。 映月取出一支锡筒装的雪茄烟,划火柴燃了,给他送去。 戎长风的保险柜已经开了第一重机关,等映月过来了,拿过雪茄咬在嘴上,竟又是一番废话。“玉玩意要不要!” 有个不要的吗? 映月不说话,拿眼睛看他。 戎长风呵呵笑了,攥一把她的脸子,继续去开锁。 三重锁开完后,里边还有两道机关,左边一道,右边一道。戎长风开了左边的。 映月小小有些失望,从来不曾见他开右边的,就特别想他开右边看看。 ------------ 姣花软玉弄眠床 8 不过开左边也胜过不开。他是个精明剩下的人,手牢着呢!机关打开只一瞬,简直不容映月窥视半秒。就啪地又阖上了。 然而他手上已经有了东西,是羊脂玉的,大半截握在他手里,只余根部露在外面给她看,“认认上面的篆字,什么时候的东西。” 映月凑上去瞧着,也看不懂,大概不会是近代的。 戎长风又叫她使手摸了摸,手感是好的。只是他不肯露出上面那一截,不晓得全貌,叫她好生渴想!急于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好东西。 戎长风却啰嗦,把烟蒂给她,叫她送到烟碟子里。送完回来,又给她讲这宝贝的出处、来历、价值以及神秘之处,见她实在渴得紧了,才拿过她的手,要把东西放进她手心里。 东西刚贴着手心,他又拿开了,道:“要这个,还是要大洋?” 映月也不说话,只垂涎地望着他手里那半截儿宝贝! 戎长风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将东西放进她手心里。 月儿已是迫不及待,双手捧来细细端详。 可是只一眼,她的脸色骤然一变,像烫了手,砰的一声,东西舍地下了。 戎长风大笑起来。 原来,竟是一只羊脂玉的‘春宫儿’, 工艺是精湛不过,一男一女两个人儿,清清楚楚的教缠在一起,连吓体的不雅之处都雕刻的淋漓尽致。 她又羞又气,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见得眼圈儿红上来了,戎长风赶快把她拉到怀里。 “不能哭、不能哭,看这是什么?” 说着,塞到她怀里一把“小黄鱼”,也不知从哪变出来得,足有十几根之多,分量自然不用说,沉得映月差点捧不动。 她含着泪花捧着,虽然心中羞臊,却也给这黄澄澄的金条给镇住了。 自生下来就没见过这样多的金条,真是心也跟着跳起来了,只是眼上还含着泪花,倒不敢妄动,怕眼泪花掉到金条上,给戎长风看见又是一阵挖苦。 戎长风还不知道她吗,掏出裤袋里的手帕给她擦,说:“逗你的,值得哭鼻子吗?要是这样,金条不给了就,拿来吧。” 她一扭身走开了,将那沉甸甸的小黄鱼放在梳妆台上,拉近杌子轻轻坐了,一根一根轻轻拿起来,虽然她不懂成色好坏,但也满心激动,爱不释手,像个小财迷似的。 戎长风把地毯上那栩栩如生的春宫儿收起来,淡笑着上床了,随手拿了一支雪茄咬在嘴上,一面抽一面看梳妆台前的人。 映月在那里不厌其烦地比对着那些宝贝,那样子既是喜欢又是忧愁,忧愁藏不好给人窃了去。 足有一支烟的功夫,她坐在哪里检视着,最后奈不住戎长风催她就寝,恋恋不舍地抽了一条绸手绢包了,结果捧着起身时,一把没有捏住,手绢漏了一角,哗啦啦一声,撒了满妆台,还有几根,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毯上去了。 戎长风道:“这下好了!有一根钻地缝跑了!” 映月不听到,只顾蹲身去捡,捡起来点一遍,够够的,又使手绢包,这回包了一个紧,拿刀也撬不开,捧着向壁角的大柜子去,打开柜门,打算往小匣子里锁,却又不放心,下意识地回头瞧了戎长风一眼。 敢情她还防他偷呢! 戎长风料她得有这么一下,笑骂道:“别找骂了,赶快收了睡吧,你那鬼相!” ------------ 姣花软玉弄眠床 9 月儿也不尴尬,好生收了金条。 阖上柜门后,又倚在柜门上不动了,想明日该换个好地方存着吧。 戎长风隔着烟雾看她,小小的身子侧倚在柜子上,像是要在那里生根了。 露台上传来一声细柔的呢喃,是睡鸟的梦呓。 戎长风道:“听听,你的小雀子都睡觉了,你还不睡。” 他这么一说,映月才想起,光忙着发财了,忘了自己的小雀仔,不知玉灯儿可曾给它喂过食儿。 她离开柜子,去露台上瞧,也没有扭开露台上的灯,却也看得见,红铜笼子里,一只小小的珍珠鸟,缩在笼底下不动了。它身上的羽毛,在月光下罩着一层深紫的幽光,像落了一层霜,怪可怜见。 外面传来戎长风的自言自语:“真是个聪明孩子,不大点儿的一个人,倒懂得积蓄黄白,再大就该漂洋过海远走高飞了……” 听他这么一说,她倒心紧了一下,戎长风的眼睛毒着呢!或者还是自己掩饰的不好,给他看透了。 她这么想着,就不声不响走了出来,乖乖上床。 戎长风却皱了眉:“就这样上床么?快洗一把手吧!” 月儿真是肯听话,就去盥洗室,洗完手出来了。 戎长风也看出她今日格外听话,大概是金子使然,道:“好孩子,你总这样肯听话,四爷好东西全是你的,你只管放心!来,快睡吧!” 他胳膊一动,不小心触掉了台灯的扑落,月儿弯身去捡了,还不及给台灯罩好,戎长风的大胳膊就把她弄到了床上。 他身上烫烫的,还不晓得他想干嘛么? 她说:“做晤得。” 戎长风不管她,只冷笑着松她衣钮、褪她缎裤。 他七岁来到上海,沪语听了无数,最细软莫过于怀里这个人的口音,做唔得!又为什么做唔得! 他恨道:“小南蛮子!” 月儿扯着小绸裤不给他脱,他问为啥做晤得,月事来了?月儿不讲,做晤得,反正就是做晤得! “看,又不听话!”戎长风声音变得温柔,“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 开始来时,她怕他,由他摆布,恨死也不敢吭声不敢反抗,如今做大了,十回倒有五回不肯。 向她求欢,百般推脱,然而唯其如此,他才更觉动兴,此时想着她杏仁儿大的小脸和床上扭动的样子,两腿间忍不住就是一热。翻身起来,抱她到床中央,扯落绸衣,按定了,又去摸小裤,月儿力短不能护持,尽管手上极力攥着,经不住他把手衬起了腰,忽地扯了下来,光光润润,肥肥白白的阴户儿露出来了。 她不敢叫,只咻咻喘着气,脸已经潮红,不大点的小下巴,反衬着下面的大xiong部,他来不及饱看,已经饧成一块,用膝盖分开她两腿,就要攻入。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0 月儿情知护不住,认命般地转开了脸,松了手胯不再妄想挣扎,瘫在那里,由他摆布。 可是,台灯显得忽然那么亮,她的肩白花花一片,叫人不由心酸。 桃红色的亮纱绸裤火焰一样映在灯下,戎长风扯得急,没有放进薰笼里,还在床头堆着,恰触着指尖,她蠕动指尖拈过来,将一片桃红蒙在了脸上。 但是揉在乳上的大手忽然离开了。忽地一下,桃红从脸上飞了。 她叫了一声,很轻,很急,不为飞了的桃红,是身子疼。 她这一叫,戎长风动作轻了,也算知疼识痒,吓体出入间,温热的拇指覆过来,覆在她肉肉的唇上,轻轻搓着。 她缓缓闭上眼,可是心里却看到自己上下跳动的乳,和架在上面的那个庞大的影子。 她的心揪着,影子不能晃,一晃就痛,呻yin随着疼痛出现。她害怕自己的呻yin,隐忍细柔,像露台上那只娇小的珍珠鸟,总是那么悲哀无望。 一切皆枉然,连匣子里的金条也寡然,她陡地感觉到自己一无所有,一个一无所有的玩物…… 戎长风尽兴后,习惯性地靠在床头吸烟,本来想着要睡,不料却话多起来,等她从浴室出来,道:“昨天万福记的账房去我那里兑账,我倒吃了一愣,我哪有许多洋货跟他买过,倒值得他上门讨要!谁知道是你这个小鬼办得好事!” 他举着烟,笑骂道:“谁教的你这样坏!一个劲地算计我的钱袋!” 映月装着卸耳垂上的环子,不言声。 阔人家的小姐奶奶们惯是只开销不掏钱,绸缎店、洋货店、甚至下馆子吃饭,都只记在公馆账上,哪有自己拿现钱出来的道理。她没有公账可记,自然记在他身上。 戎长风却也知道她是为此,并不见责,只是另有嘱咐。 月儿躺下后,他道:“我办事的地方不是可以给外人知道的,你明白?” 月儿一点便通,回应道:“不能给外人知道的地方我没去过,给万掌柜留的地址准不怕人知道!” 他有两处办公地,通常给人知道的那一处不过是个幌子,真正隐蔽的,是57号。本来映月连这个数字号也不该知道,可是去年那一次破译经历却让她无法做一个不知情者。她也仅仅是知道一个数字而已,至于地址方位,她并不清楚,值不得他这样警惕! 戎长风知道她有一丝丝反感,也不向下说了,点到为止,谅她也已领会,其实提醒这个,未必是怕她乱讲地址,而是暗示她连这个名号也不许提。 他捻灭烟,扭了台灯要睡了,锦被里触到月儿,觉出她又在抽搐。 她惯要在房`事之后来一阵腹痛,这简直是叫人头疼要命的事。戎长风从后面搂过她来,使左手去她腹上揉,口上说:“真你是个麻烦人!毛病这么多。” 还斥说:“我一个做大事的爷们,成天给人揉肚!” 老早就催映月看这毛病,映月跟大夫讲不出口,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子,因为房`事受疼,也有脸讲给大夫说么? 此时月儿受着疼也不接言,只是奄奄吐凉气。 她的肚子又温又软,隔着细绸小衣揉上去,手上就像过着油,他禁不住笑了,“明儿去看!好不好?十六七岁怎么着,过去女人十三岁就养孩子!”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1 映月一听,害臊了,腹痛也给这羞臊逼回去些。 偏戎长风没完,又说阮玲玉和东家少爷同居时,只有16岁。 映月再也不愿听了,从他怀里躲出来,自己把着床沿睡了。 戎长风笑着将她揽回来,也识趣不再讲话,大手随意地放在怀中人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映月那圈金丝,一面摸着一面闭了眼,半睡未睡间,心里不知想些什么,思绪倒跑到57号去了…… 映月觉得颈间怪痒,拿开他手,嗔道:“仔细弄折了!” 已经快要睡过去的他没有听真,半晌才模糊道:“弄折了再买一个给你。” “你兑钱好了,你买的东西我是不戴的。” 他哼哼了一声,“那你等着,一个子儿再不给你。” 事实上,在经济政策上,戎长风对映月是有限制的,如今的民`国社会已经开放到何种地步他再清楚不过,受过西式教育的女子多有了自我启蒙,让她们乖乖屈服,像笼中鸟一样认命地生活,已经不可能。林映月太过倔强,一旦经济独立必是想入非非,飘洋过海逃到外国去也有可能。就拿之前冲他开枪一事就证明她有多不理智、有多么不懂克制,是想到便要做到的人物,不防可是不行…… 他冒着‘不仁不义欺男霸女’的恶名弄到手的人,轻易叫她卷着钱跑了,那才是大笑话! …… 昏黄的月光晕染在帘子外,屋子里的陈设影沉沉地静默着,偶尔的,露台上传来睡鸟轻微的呢喃梦呓,夜越来越深,二人逐渐如梦了…… 翌日将近午间,映月才醒来,玉灯儿擎着一只鸡毛掸子,在房间里无声无息地掸衣橱、掸妆台,见她醒来,便去扭开无线电…… 无线电里正在播报社会新闻,阮玲玉自杀了。 映月一惊,愣了好久,最后才慢慢缓过来,徐徐下床了。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透过历史的雾岚我可以看到,许多事件在这一年发生又消弭,血腥冷酷的政治谋杀、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以及一代名伶的香消玉殒,但是映月明白,这些都不能打乱上海滩的节奏,待雨过天晴,十里洋场依旧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她生来是上海滩的女儿,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太过惊异,事情发生了,她当一桩市井新闻听一听,怔一怔,不过尔尔…… 或者说她个人的经历让她整个人变麻木了,其实麻木了才好,就不会像某些人一样,轻易地选择死,终究死是不好的。 她情愿苟且地活着,一抹轻飘飘的影子似的活着。 午后,这抹影子走出小公馆,在绿荫斑驳的梧桐树下叫了洋车,沿着一路喧嚣的市声,去位于静安区的林家公馆。 戎长风早起给奶娘留话,说上学的事,要跟林家老爷太太知会一声才妥。 映月知他刁滑,他是料定父母会反对此事,想借风拦阻她。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2 洋车在梧桐树下飞跑着,斑斓的树影投在车上人的额角发梢和脸腮上,光影斑驳间,她出神了。这半年来,她想逃,但父母在那里牵制着她,戎长风以父母为枷锁禁锢了她,父母一天不离开上海,她就一天不能放心逃离。然而父亲终究是为她的事伤透了心,虽然囿于从一而终将她给了戎长风,但老人的自尊心被摧毁了,上海成了伤心地,已经起了举家出洋的意念。 月儿舍不得离开父母那样远,但有时又盼着他们尽快起动,父母兄弟一旦出洋,留她一人也就轻便了。 无所顾念了。 有时候想想,戎长风毁掉的岂止是她一个人!她做了小,父辈引以为傲的贵族光环成为笑料;有她这个给人做小的姊姊,兄弟的背景也添了一注败笔,将来提亲也掉价了,走在人前也矮了。 她怨父母轻易放弃她,可是更多的时候,却觉着自己是个罪人,无端端连累了至亲之人…… 一路凄然,直至车子在乳黄色的石库门洋房前停下,才回转神来,她下来车,正遇上姆妈要出门,见她来,又转回家来。 戎长风料得真,映月讲起读书的事,父亲没说什么,姆妈先就不悦。 “出了阁的人,哪有再去念书的道理!” 映月一听就不高兴,嘟囔一声:“多了。” “那是些什么人?旧军阀的姨太太、银行家的外室、能有个登样些人么……”林太太说到这里却觉着不对了,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女儿现在不就是姨太太外室么?怎么讲怎么不对了。 于是就叹气:“别要胡来了,你就好生待着,他那少奶奶一进门,也就该带你回戎公馆!你若任性胡闹,给他们府上捉去把柄,在老爷太太跟前参你一本,还回得去么?你一辈子只做外宅不成!” 林太太说起戎家就心堵,那姨太太的名分又何尝比外宅高明些个,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做了小,林家算是给他们坑苦了! 可是气归气,究竟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劝女儿随运又能哪般!各人有各人的命,映月怕是命定就是这么个造化。做父母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囡晶莹漂亮,可是林太太自来就没有为映月得意过,每听人赞女儿鲜美就忧心,仿佛料到她要跟着那张脸吃亏似的! 林太太拿起团扇胡乱摇了几下:“念书你是别想,早前就是念书害了你,乖乖呆在家不会落到这份田地!” 映月才不听,背手靠在门框上,看树枝上唧唧溜溜鸣啭的雀子,一会儿跳东,一会儿跳西,一会儿又扑扑着翅膀飞走了……谁能管得了她呢?她根本就已经是定心要读了。 再回家,就日日催戎长风兑现,戎长风显然不乐意,延宕了大概一周时间,拗不过她日日生闲气,只好办了。 所有手续一一办妥,就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 这一日,她去找茹晓棠,仿佛又回到过去的学生时代,晶亮的阳光缀在梧桐枝叶上,投在地上斑斓的影,她踩着踽踽的步子,从这影里走来,声音细柔地叫了洋车,坐上去,一晃一晃地、向前……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3 太阳响晴,黄包车穿入市声喁喁的弄堂,不知哪户人家的二楼放着唱片,声音从窗户飘散到浮光氤氲的街道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有些触心,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不曾到过这里了,此时踏足而来,竟是忽然一片茫然。 茹晓棠乍见她来,也是一愣,到底是欣慰的,忙忙叨叨地请她入室。 她把怀中的油纸包抽出来给小棠:“出门晚,误了盛福记的点心,买了几斤鲜荔给伯母进鲜。” 晓棠嗔她客气什么,执手叫她快坐。 茹晓棠去倒茶的当儿,映月向那挂着淡粉帘子的窗口去。 弄堂里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对过洋白铁铺的榔头敲得有一搭没一搭,后弄堂深处偶尔飘来一两声胡琴,戏班的女学生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从那弄口望去,仿佛有两个十五六岁的茹晓棠和林映月,散学一起挎了书包走进来,又一起挽臂去照相馆子拍小照…… 这熟悉的弄堂啊,自己那姣好的少女生活也是在这里终结的。映月失神地倚着窗框,记忆的洪水泛滥了,当初赴南京投靠古牧师被戎长风半路截到后,他们并没有返回上海,而是径直去了南京,戎长风说不拂她的兴致,陪着到南京散散心,好替她暖痛。 她当时呆呆的,知道自己眼圈红了,心在一截一截向地狱沉下去,灵魂煞煞远去,留下一截尸身呆在那里。 到南京,回上海,她皆如木偶,回到家,姆妈反倒比之前哭得凄厉,眼泪如抛沙一般。不晓得前世造了什么孽,女儿给人家做小。 奶娘也眼泪涟涟,独她沉沉呆坐不言语也不哭,直到那时候,十六岁的她才明白,过度的悲伤人,看上去会是无动于衷的。 她无动于衷地看罗副官陆陆续续送来的红绸红衣红鞋,无动于衷地任凭奶娘给她试衣又剥鞋,直至初八日傍晚才忽然象疯了心,冒着大雨雇了黄包车向茹晓棠的弄堂赶去,是在半道上遇到撑着油纸伞匆匆回家的茹晓棠的,她几乎跌向茹晓棠的胳臂上,紧紧抓着茹晓棠的手臂,泪和雨一起流着,声音惨厉:“小棠,我做姨太太了……” “晓棠,我做姨太太了!” 只这样一句话,她自己都听的那样惨烈!于她来说,人生的光彩在那葱茏的十六岁就向她宣告了终结。她哪怕既不要名士,也不要达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礼待她的男子;哪怕是个穷儒,只要给她正室的名分,让她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就满足了;这也完全不可能了…… 她在大雨地里哭得地动山摇,最后顺墙滑坐了下去。当第二天戎长风来领她走时,奶娘急的团团转,她眼皮上的红肿敷了一盒粉都盖不住…… 茹晓棠沏了茶来,她回转神,接过茶不去喝,看着茶盏里游弋的绿叶说戎长风允她去读书。 不想茹晓棠却叹息,说:“映月,我退学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4 映月不解,别过仅仅半月时间,晓棠怎么就…… 茹晓棠苦笑,原来,她的父亲破了产,上下又有正妻和姨太太生的少爷们要养活,对于她这位外宅的小姐,只供生计已很不易,哪里供得起读书。 映月闻此,甚为惋惜,没有密友陪伴,读书也索然了,说:“你好歹要把这个学期念罢才该退啊!” 茹晓棠说:“话是这么说,可家里离不开我。” 见映月不解,茹晓棠照那下着卷帘的内室抬了抬下巴颏,说:“她病了。” 茹晓棠在儿时是唤正室太太叫亲娘的,弄到后来就不知怎样唤自己真正的亲妈了,只是‘她’字替了。 “什么病?” “肺上的毛病。” “你父亲怎么说?” 茹晓棠冷笑,道:“自生自灭!” 映月心中一寒,再也说不出话来,茹家父亲自然不至于实口这么说过,但总归意思也是这样罢,一个破了产的人,自顾尚且不暇,顾得了一个弃妇! 娶妻娶德,选妾选色,姨太太以色事人,能有几时好?她深深喟叹。 这时里间咳嗽声起,茹晓棠进去照应,等静下来方才出来,本来要说什么,却看见映月满脸倦容,不由道:“月儿,你不大精神吗?” 映月也知道自己神色萎靡,却是不便诉苦,含糊说夜里睡不好。 她也确是夜里没睡好,戎长风正在盛年,自然床`事多,况他又是世家子弟,深谙风月。这最是不堪,她人小身子小,便是戎长风轻手轻脚曲意爱护,也依然觉得大象身下压小猫,是在受着非人的折磨。 半年了,她在这种事上一点不能适应,经常事毕都珠泪连连,腹痛难忍。搞得戎长风常常尽兴之后便是败兴,这种时候一点不愿加好话给她,甚至冲她发脾气,斥说他已经小心又小心,再疼只有算了不做了。 他有时候也轻言细语跟她说几句话:你就一心嫌着我吧,做晤得,做晤得,你心里越是推脱,那个地方就越干,不疼才怪! 他近来买了药,在事前涂抹,但那种药最是要不得,正正经经的女儿家,叫人塞了油腻腻的药剂到那里边,活活羞死。 因为这个,她也不能不想着有朝一日走人,这些药叫她越发觉得床上的事尽是下流,自己整个儿就是给阔少爷暖身的姘头…… 她神色清凄地望着水中绿汪汪的茶叶,越发觉得重返学堂也意味阑珊了。 这时里屋又传来嗽声,肺病最不讨喜,虽然映月不见得怕传染,到底做主人的多心,茹晓棠拿了手袋说:“出去走走吧,顺带我去买些止喘的药剂来。” 二人步行由弄堂出来,都没什么话好说,信步而行,渐渐行到金陵中路的热闹所在,人多,不免有些拥挤,一辆汽车在身后叭叭按着车笛。 映月和茹晓棠避到边上去,怎料擦身驶过去的竟是戎长风的汽车,由敞亮的车窗望进去,里边坐着一位摩登时尚的妙龄女子,戴着白俄女人的帽子,红唇殷殷,芙蓉满面。 茹晓棠不由纳罕,道:“这是什么人?”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5 映月怔了好久,后来不大肯定地说:“是他的姘头吧。” “他有别人?”茹晓棠替她心酸。 映月不知该说什么,她不知道戎长风有多少女人,最后说:“我不知道,有吧。” “他有没有别人,你心里怎能没有一点约摸?” 映月低头,轻轻道:“我不知道。” 茹晓棠顿住了脚,映月未察,兀自仍向前行。 “戎长风青春多少?”茹晓棠走上来。 “我不知道。”她再一次这样回答,她只知道戎长风近日机关上有了变动,他比之前消闲得多,如此消闲不像是受了提拔,被下放了也不一定. “要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这些你都该知道的。你不知道便是不用心,不用心怎能以心换心!” 映月不由转脸看她,诧异得说不上话来,心头蠕蠕窜起一股心酸,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和茹晓棠不在同一条人生线上,茹晓棠虽长她一岁,却还是过去那个有幻想有憧憬,以为世间有男女情爱的少女,而她已经是走在行将萎谢的路上的一朵小花,早就看穿了人间情爱,什么是以心换心? 茹晓棠这句话在她听来简直是孩子话,但她还是羡慕她的,羡慕她有份年轻的心。 她慢慢转回脸,迷茫叹息,说:“戎长风于我有什么心?不过是个玩物,犯得上用心?” 口气里透着凉凉的酸涩,茹晓棠却将这种酸涩理解到了别处,觉得映月未必全不在乎,什么恨戎长风、什么要逃出去,不过是无奈女子借以消愁的牢骚罢了,在这男权社会中,男人的薄幸从来无法规避?而女人除了私下发发牢骚,又有什么办法。 车子在远处停下了,那妙龄女子下车入了电影院,个子高挑,步态昂扬,高抬的下巴更是像只傲然白天鹅,映月不由道:“不大像,哪有这样大小姐派头的姘妇。” 茹晓棠道:“现在姘头个个儿都是大小姐派头。” 话一出口,林映月噤口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茹晓棠没有影射之意,却不偏不倚射中她。 茹晓棠却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想着映月今天算是抓住戎长风把柄了,回家少不得要有一场交涉的。 茹晓棠算不行,到现在没有洞到映月心态,映月不会因这种事跟戎长风打麻烦。 吃醋的事情她不屑于做,叫自己掉价,也抬举戎长风,况且她每日除了加意防范行`房之苦就很吃力,哪里顾得其它。他若外面有人肯将她饶放,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这夜戎长风没有回来,第二日晨间映月被露台上的珍珠雀吵到,因而格外早起,午间用过膳,反倒又去小睡,这一睡就睡迷了,梦里听到有人唤:映月、映月,可就是醒不来。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6 戎长风的习惯是进门便要朝空荡荡的客厅唤:“映月!映月!” 唤罢,停在客厅玄关处换鞋,边换鞋子边又是两声:“映月!映月!” 奶娘就会迎出去,有时候说:“月儿在卧室。”有时候说:“月儿荡街去了。” 戎长风听了会“哦”一声,然后除去外衣外套,到一楼的书房取烟支,出来时又问:“映月呢?” 奶娘只好唤:“月儿,月儿!”或者遣佣人们作速去马路上寻…… 月月如此、日日如此、渐渐映月就不爱听,她总是想到散学的孩子进门便要唤娘。 今日奶娘说月儿在楼上睏觉,戎长风哦了一声,径直入了卧室。 脂光粉艳的大床上,月儿一团云雾地睡着,戎长风一面把戎装向衣架上挂去,一面说:“醒醒了、醒醒了,大中午的睡什么睡!” 可是睡着的人比婴儿还黑甜! 他就过去推她:“嗨,嗨,金条给人偷了。” 月儿微微一颤,噌地睁开眼! 戎长风大笑起来,不过很快收声,板了脸,问:“上礼拜三你去宝丰银行了?” 映月已经清醒,不过给他这样一问,又翻身继续睡了。 戎长风知她佯装迷糊,冷笑了一声,先不说话,拿了浴袍去盥洗室。 哗哗水声在盥洗室响起时,映月起床了,哪有乖乖躺在这里等挨骂的道理!上周在宝丰银行买了公债,料是给他晓得了。 抓了一件绸衣随便穿上,挽起手袋,拔脚就要出门。可是慢了一拍,戎长风在里边唤她送干毛巾进去。 大中午洗什么澡!她皱了眉,还是抽了一条手巾送进去。 浴室水雾腾腾,戎长风在水喉下冲澡,见映月刚刚还是睡衣睡裤眯在床上,现在就已经一身外出绸衣,知她鬼精,便道:“怎么,要跑了!” 她嘟囔说父亲病了,回去看看。 戎长风才不听她胡吣,扯过手巾,说:“你去银行了?” 映月说:“没去额!” “你做公债了?” “没做额!” 戎长风给她顶得要咽气! “好哇、好哇……”他转过身去冲澡,恨道:“出门打听打听,四爷我是哪一路身家,是缺钱花的爷吗!我老婆抛头露面去揽钱!嗬!新新!” 他一面淋着水一面恨恨:“四爷我什么妖怪没见过,倒叫一个黄嘴小儿反了天,嗬!新新! 他一个劲恨恨着,映月充耳不闻,只是犟头八脑在那儿立着,就像他常骂她小南蛮子一样,他每冒一句北平腔,她心里就骂一句北鬼佬。反正不要听。 “再做公债给我知道,你试试!” 他口气仿佛是硬了,映月稍稍有点怕惧,不过还是抗抗着,背手往门上一靠,脸子一鼓,她就会这两动作,戎长风光着个身子,回头恨道:“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大开着门,我冷不冷!”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7 于是映月就挪脚要走。 他却没好气道:“哪儿去?” 映月站住,他说:“宝丰银行的公债我替你冻了,没了,别要再去现眼!” 映月眼睛一张,立刻变了脸子,要跟他辩,又苦于自己理短,索性一转身走了。 戎长风料她恼了,八成儿又要赌气回娘家,听到外面门嘭地阖上,他马上吼: “站住!” 没反应。 “回来!” 没反应。 他扯过浴衣胡乱套上,开门向楼下望时,已是空空荡荡,又回身去窗口望,映月的身子踽踽出现,他手上还抓着湿手巾,情急就掀起一面窗纱,把湿手巾扔了出去,他本是神枪,扔个手巾把子更不消说,直直就落在映月肩头。 映月回头,先看身后,又看左右,最后才抬头看窗。 再拿黑脸给她看必然掉头就走,戎长风换了态度,“月,回来!” 映月瞪他一眼,拂袖而去,冻已经冻了,还要再揽他一筐淡话不成! 窗户上的人说:“话没说完,回来你!” 她先去宝丰银行核实了一遍,结果戎长风并没有冻结公债,她倒实实放了一回心,不过既然给他晓得了,迟早会干预,她也只好趁着此时套现,丢开这桩事体罢了手! 街上很热,从宝丰银行刚出来,太阳就吻红了她的脸。 热归热,却也没有叫车子,沿街观景般地慢行,实在拿不定主意该上哪去。父亲生病有一周了,看着像是小恙,却总不见好,她该当回去看的,但又犹豫,因她每次探看,都愈发引得父亲伤怀,想来这病总归还是心病! 倒是不看见她的好。除此而外,她近来心中忽然生了一种疑影,父亲仿佛有事瞒着她。然而究竟什么事,她又猜不透,会不会跟戎长风有关?或者,是那件事情发作了…… 她一个人慢行漫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说:“你看,你看。” 她无端就觉着这是在说她,抬头却对上两只镀银铬的汽车灯,大白天竟然开着极光,像对惊异的大眼睛在那里一闪一闪,再向上看,就看到一位穿洋装的年轻小姐,一面上车,一面指着她叫司机看,那司机不是男子,竟也是一位小姐,梳着简丽的发式,研究式地向她瞅过来,那眼神她却懂,是觉着她美。 她不由的攥了攥手袋,有些羞涩地低了头。而看她的人也已发动引擎,马达轰鸣中,车子在街上放肆地转了个u型弯,扬长而去了。 她抬头去看时,只看到一抹蜜桃色的影子,在上海,见过许多颜色鲜艳的女士车子,像这蜜桃色的却不曾多见。 不能不承认,她心中有些歆羡,就想:专门给小姐们开的车子,里边一定也是彩色的么!一定也是香的么!一定好贵的么! 她这种歆羡的眼神给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发觉时,那个人已经去得远了,坐在一辆豪华黑色轿车的后座上,脸转向这边看她,眼中仁风习习。 她陡地一惊,“密斯特鸿。”这四个字从她脑子忽然划过。 仿佛心有灵犀,对方知她认出了,得体地脱下礼帽,远远向她点了个头。 车子倏忽拐弯,消失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8 她看见的是一位雅士,姓甚名谁不晓得,但是她管他叫‘密斯特鸿’。 还是去年初春,学堂里散了学独自回家,路上遇见商学界人士联合请愿游行,在传单飞舞、振臂高呼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无意中扫过她脸庞时忽然像是受了一震,定住了。 她明白自己美丽雪白,对别人的注目习以为常,但还是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不想却也煞煞一愣,不曾见过男人竟能英俊到慑人心魄! 对方很快意识到失态,收回心神,大方地递传单给她:“参加爱国运动是每一位国民的责任!”口中说着与所有发传单人同样的这句话,眼睛却仁风习习地看着她。这种眼神叫她又是一震,立刻粉颈低垂,匆匆说了声谢谢,去了…… 后来她也暗嗔自己,哪有收传单还给人道谢的。 也不晓得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她横是紧张,直至到家后仍然心如撞鹿,如果说斯文儒雅的澹台师兄曾叫她生过些许好感的话,那这个人绝不仅仅是好感,茹晓棠那时候总是讲她情窦未开,她真个也觉着自己混沌未凿,可是茹晓棠却不晓得她也会有如此瞬间迸发的一刹,不需要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就只一眼,却砰然心动,一缕轻魂被摄了个净。 谁也不能明白,谁也不能明白,那叫一见钟情,她有过的,就那一次。 那种刹那倾心的事情是有的!有的! 她不好讲给闺蜜听,自己一个人回味了好久,有时候窗下温书,这个人就蓦然跳进脑子里,存之惘然,挥之又不去,真真扰过她一阵子。后来从惊鸿一瞥这个俗套里摘出一个字给他做名字做记号,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叫‘密斯特鸿’。实料到与此人只是那匆匆的惊鸿一瞥,不承想今日又遇,虽然短暂依旧,却将他看真了,去年还是热血青年模样,今日竟已持重许多,不仅持重,且是富态了,想来前程得意,看得出已是商绅大佬的局面了。 她又回想,那辆车子之前是泊在对面马路上的,没有错,蜜桃色车子不曾走开时,它已经泊在那里,她脸一红,才知被他注目很久。 想想自己没有不妥之处吧,低头看看自己穿的不好看吧,然而正看着,就笑了,这是干嘛额!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自嘲摇头,实在就是一个路人! 立刻意未阑珊了,向前叫了黄包车,想着去茹晓棠家磨到天黑罢了。 而正是这个炎热的午后,她看到了另一个茹晓棠。 黄包车未到达弄口时,一位浓妆艳抹的苗条女子由弄口匆匆出来,挽着漆皮玻璃包,随便招过一辆车子便坐上去,顺着一条细弄歪歪扭扭去了。 因是隔的远,映月没来得及细看,但她断定那是茹晓棠不会差,她的打扮真叫人诧异,竟是舞女的形式,又想到她近来家况惨淡,难不成…… 茹晓棠侥幸没有与映月正面相见,但如此装扮的她,却遇上了戎长风。 ------------ 姣花软玉弄眠床 19 大上海的夜,是莫衷一是的模样,如人般长着若干面孔。旖旎沸腾歌舞升平是一面;缠绵悱恻醉生梦死是一面;另有一面是如映月那一路的,在碧纱窗下听着雀子呢喃、辗转心思久久不能入睡的;余外一面许是弄堂深处的寻常人家,夜交三鼓,无论如何是已经如梦了…… 茹晓棠是从寂寂深弄走入旖旎沸腾中来的,她还有些生疏,像老牌舞女那样腰肢软浓地摇到男士身边,她还看不大惯。她只略显青涩地摸着纸牌静坐一隅,远观红男绿女交臂起舞。 她来百乐门已经七日,目前的任务仅是适应这里的环境,尽量夜夜出场、混到人人眼熟,以图后事。 不是难为人的任务,于她来说倒也小可。无非坐在那里等客人发出邀请,然后欣然起身,旋入舞池。 问心不是当真沦为舞女,她是不至于真心惭愧的,倒是由这奢靡天地走一遭,也算人生路上的一种见识。 百乐门之于她这等平民女子,无异于一个玫瑰般的梦,它是摩登上海的一个浓缩版,午夜的旖旎风情在它的怀抱中绽放,音乐奏响,灯光射出,名媛绅士翩翩旋转,交谊舞蹁跹、爵士乐鼓荡,漫说舞者与观者如痴如醉,连空气也醉了,置身其中,茹晓棠每每都会恍然游神,不晓得身处何乡。 而今日的她却无心观景,舞池内灯红酒绿,她只是定定地望着诡谲的灯光发呆,今晨与大姐曾雪琴的对话给她的震动太大了。凡人只当戎长风霸占映月是出于色心,今晨才知并非那么简单。 天知道她当时听到此信是如何吃惊,此时细细来想,戎长风虽是拔扈,但外界多说此人理性非常,况留过洋从过军的他是经过文明淘洗的进步人物,为了月儿绝色,就不惜犯众怒将她强占,实是可疑。可是若非如此又是为了什么?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内幕,映月身上到底潜伏着多大的机关,引得这么多人受了她的连累。 想到这里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纸牌,月儿啊月儿,究竟是我出卖了你,还是你牵累了我。 是的,她早已意识到,若非映月这位闺蜜,她的人生之路将永远不会与党派这种字眼挂上钩,她们这类小儿女许是不够大方和高尚的,素来不曾想过担当国事天下事,像伟人名流一样谱写史诗改造天地不是她们做人的意志,唯人间烟火中的小情小调是她们的专好!安安稳稳过日子于她们来说就是理想中的理想。可现在,映月离她想象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她亦离向往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无端被改变的,必有映月的父母,她料到,林家父母已经被未知的险境笼罩了?根由是什么她看不透,但是她隐隐晓得,真相正在一步步揭开……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0 不知怔了多久,手中的纸牌已经尽数脱落,空气中弥散着暧mei的香味,一曲激烈的爵士乐结束后,音乐开始舒缓,灯光也由之前的橙红转为柔和的宝蓝,朦朦胧胧地由玻璃地板穿越而出。 这个时候,她眼神一跳,看见了戎长风。 舞池的正对面,戎长风手持高脚杯架着腿坐在沙发里,见她看过来,微微抬了抬杯致意! 并没有趋来问候,目光转向了流光溢彩的舞池。一面慢慢摇着杯里的冰块,一面面无表情地观赏,霓虹灯在他脸上明灭,明一下、暗一下、来去倏忽、亦真亦幻,。 茹晓棠神思游离了片刻,想到自己暗地里的身份,只好收整心绪,婉婉起身,向戎长风走去。 近前还不曾开口,戎长风就彬彬点了个头道:“茹小姐高乐。” 明明看出她做舞女,偏说的中听,仿佛她像他们这种有钱人一样是来这儿消遣的,或也是出于体谅的本意。 “四少爷,您消闲。”茹晓棠还算得体。 戎长风请她落座,随便聊了几句,茹晓棠主动说家况有变,生计困顿,只好走这一步补贴家用。 戎长风的反应也算体恤,道:“世事无常,美人落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这么一句,不再多言。照理说,多数男人好歹会虚让一声,此种情况下随口来一句‘有事尽管吭声’也是常事,可是戎长风没有,他是不揽闲事的人,不爱乱许人情。 略略聊了几句,后来出于礼貌,他说:“茹小姐,请。” 她们一起下了舞池,手握入他掌心时,茹晓棠无端震了一下,他的手大而暖,又透着富贵人的细腻。不由叫人想到他也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接下去手放到他肩处时,派立司西装的质地也是实根根的,有着触手的凉和暖,竟也是可感可知的真身男人。 之所以有这种反应,是因为茹晓棠今日把戎长风想的太阴了。 或许不是今日,有段时间了,她加入组织以来,对戎长风的做派大有风闻,平素雅人深致近乎风趣的他,在党派中却有‘追命风’的恶名,手段既毒且辣,是一个寡情绝义的冷血人物。 这样一个人,她就想不到其身上也能传递出寻常人的柔和度。 可分明的,他此时就是一位倜傥风雅颇为享受荣华富贵的男子,谁能看透其心其内究竟是黑是红?谁又能参透他为何以追命风的速度将映月霸占? 不可否认,人活着需要在各种环境下变换角色变换面孔,但是如戎长风这样极度翻转面孔的人,不知算不算是城府太过近于歼…… 这个夜晚,戎长风在舞厅待的时间不短,他没有带女伴,但是大班邀他跳了几支舞,舞技很好,修养不俗,是个成熟的男人,可以用优雅形容。 他是那么闲适,仿佛确是来消遣的,但是第二日晨间到联络点见大姐曾雪琴时,才知来沪秘密接头的党派高级代表以及一部分重要的进步人士昨夜被57号一锅端了,地点就在百乐门三楼的包间内。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1 这个消息让茹晓棠惊骇不已,想想昨夜戎长风的闲适,谁能料到背后竟已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 阅人无数的金大班昨夜特意摇到她跟前,夹着烟漫不经心地跟她说了几句淡话,或许像她这种初涉舞场的雏儿,是最惹男人眼馋的,金大班暗示她要精明些个。 想是她与戎长风小坐一时引起了金大班的猜度,特来提点她的,临去时,金大班看着手指上袅袅飘升的烟线道:“戎四爷为人顶漂亮,在玩女人上面也不例外,若是看中了,多管他要些钱没关系,唯是不能缠他,春风一度,萧郎陌路,否则他震怒起来,女人家可就不利。” 金大班的思维走偏了,料定戎长风昨夜是来玩女人,并且瞄上她这位雏儿了,却不知背后已是凶光血影。昨夜被抓之人,有一半人已被就地枪决,作为57号最高长官的戎长风周璇其间竟胜似闲庭信步,不可谓不歼险!此时想想,好生胆寒! 茹晓棠不由得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忽然惊觉自己其实走在刀尖上。 曾雪琴仿佛看出她所虑,叫她放宽心,原来,组织上为了安全起见,预先将人员分割组编,即使昨晚被捕的同志受不过酷刑叛变,也不会牵连到她这支小组内的人员。 曾雪琴又提醒她,当初虽是她提供了映月澹台私逃的口风,但送信到罗副官那里的并非她本人,戎长风完全疑心不到她与党派有关联,大可不必自乱阵脚。只是昨晚之事,对党派打击很大,组织决定她们的工作暂告一段落,蛰伏不动,以观其变。 茹晓棠因为心慌,没大听进去。出来后有心去映月那里探探情况,又想多是不便,戎长风昨夜行动,今日必然在家休养,遇上倒不好。 她料得不错,戎长风正是要回家小憩,车子入了公馆院内,迎面看见花架下有个映月,怀里抱着小说书,也不看书,脑袋倚着花架只管兀自轻笑,不知遇见了什么喜事,呆一阵,笑一下。 见他下车来,惟不过来招呼,还把眼睛轻轻闭上了,不过仍然春风在面,脑袋倚在花架上喃喃自语:“道奇、福特、司蒂倍克、纳喜……”全是汽车的名字,不晓得这是做什么。 “瞧,这是什么。”他走过去轻轻一声。 映月微开双目,见他大手握着一只翠红相间的花翎子鸟。 “哪儿来的?”那语气真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带稀罕不稀罕的。 戎长风也不扫兴,正要讲这鸟儿来历,佣人邱妈却从花园出来打他们身边经过,见着戎长风,愣了愣,道:“四爷,您这是打哪来?怎就湿了一裤的泥?” 映月低眼一看,才见他两裤腿的泥,想是还沾了荷叶残根,拈去后留下了一片一道的痕迹,真不像平日那个风流倜傥、一丝不苟的他了。 戎长风只说不碍事,叫老妈子去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2 原来,他来家之前,先回了趟大公馆,戎长风未必是个好人,但孝却是极孝。母亲昨日差人唤他回家有事相嘱,今日再累也要先见过母亲方可。 不过他到底没见成母亲,回家后,先是丫头说太太在做功课,侯半个钟点就完,他闲来无事,想着去看看东首小楼建的怎样了,这一去就惹了一身泥。因是东首小楼建在荷花池边,池边垂柳依依,尽招着远近鸟儿前来栖息。他走去时,恰看见一只腿上缚着白线的翠羽翎子,白线给柳条儿挂住了,一时飞不开。 想是别人缚着顽,给它跑掉了,也是一时心到,映月向来爱这个,意欲捕了带回家,给月儿作耍! 差佣人去捕好了,偏他害怕耽搁时间给那鸟儿飞去,自己就屏息上去采拿,鸟到手了,人却失脚掉荷池里了。 糊了一裤腿的泥,去换,怕丫头们多嘴,见母亲更是不好看相,只好径直上车回家。 他这时候把经过跟月儿一说,自己嘲自己道:“拿去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儿穷心。” 映月接过来,以手抚之细看,青翠的羽翼、殷红的嘴子,黑溜溜的眼珠子,真是个伶俐的雀儿。 “好不好?”戎长风问。 映月不言,也不见多欢喜的紧。 戎长风扫兴,人不能总做冷板凳,冷板凳坐长了,屁股倒不觉冷,心就冷了。 他背了手,“不要端着了,赏个脸笑一个吧。” 映月就笑了。 这一笑倒叫人意外,他手下间谍多的很,人说间谍的表情比戏子的表情多三倍,这黄口小儿林映月也不是只一幅脸孔的人。 有这种笑的时候,八成儿又有好差事派给他。他就不便揽了,说困了,进屋去了。 连着两夜没有睡过觉,上楼洗了澡,准备小睡片刻。 刚迷糊着,映月就褪了鞋子悉悉索索爬上来,小鬼似的在他耳根子底下轻轻唤:“四爷,四爷……” 戎长风闭着眼乐了,什么时候这东西跟我这么热乎了,难为她肯这么装蒜,也强如冷冰冰,四爷我可不爱看! 他模糊嗯了一声,看她下文如何。 “我有一桩心思,怀着这心思,我夜里夜里睡不着,日里日里睡不着,这么着我就受不得了,我这里给四爷请安,四爷好歹替我把这桩心思圆一圆。” 戎长风没有睁眼,想这小嘴倒是甜甘,继续听。 “做公债我是不对,我也晓得了,已经退出来了,你骂我,我不怪你,可这桩心思你得开恩,要作揖,要磕头,都行,求四爷帮忙。” 戎长风乐了,“那就照直说吧,什么事?” 映月定了定,脆脆道:“给我买辆汽车。” 呀呀,了不得!戎长风睁开眼,“干什马?” “我要开车!” 戎长风笑了,重新仰面闭上眼,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无限疲惫地说:“我的儿,快快外面去,叫四爷好睡!”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3 他认真是要睡了,本又困极,不消三分钟就迷糊不清了,感觉里,映月还在耳朵底下厮缠,他也顾不得理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屋子里静的出奇,珍珠鸟仿佛也睡昏了,醒来时窗外已是狂风大作,拳头大的雨点啪啪敲在玻璃上。 屋子里很暗,他唤了几声月儿,听不见应声,玉灯儿却闻声上楼来,在门外轻轻回话:“少奶奶荡街去了,” 他立刻皱眉,这么大雨,逛什么街!一边下床一边扯了一颗烟,正找火的当儿,又听见玉灯儿在门外说:“罗副官在楼下。” 想必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然罗副官不会干等着他醒床再报,找着火,点燃雪茄,才下楼来。 这时候恰电话响了,多是公务,罗副官已经去接,他向一楼的书房走去。 进门先随手在报栏抽了一份报纸,打开第一眼就看到一幅油印小照,戴着博士帽,打着齐刘海,眼目楚楚,笑靥微微,是教育消息栏里的简短新闻,上说:本埠商界名流金隽年女公子鹤仪,游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日本大阪,近日得文学硕士回国。 什么新闻,岂不是旧闻! 打开前页看日期,却是上月的旧报纸,放下报纸,恰罗副官敲门进来。 “什么事!“问的是方才的电话。 罗副官答说是廖生来电,储备库人手不够,想调几个过去。 戎长风没说什么,看样子要暂时搁着,于是罗副官又道:”左金义找您,着我先来通报一声!” “又是他!” 阴雨天气,屋子里不甚亮快,戎长风先示意罗副官把电灯扭开,然后道,“拿几块大洋你去,替我打发他走人!” 左金义是他的旧交,原是北大文科生,早些年南下到上海闯荡,属于时运不好,干一桩赔一桩,祖产给他败了一个光,吃饭都要成问题,一月得有五六趟来他这里化缘。 罗副官也知道左金义的景况,不过他说:“这次并非前来化缘。” 戎长风抬眼看他,烟去碟子里磕了磕。 罗副官道:“不然我就推了,只是,左是替那三图来的。” “那又怎么?”戎长风知他话里有话。 “昨晚那位白脸瘦高个,化名苏仰庐的,刑讯室审出来了,实名那贝额,乃那爷的第十子,全少爷是他。” 戎长风顿了顿,仿佛已经想到些什么,不过还是没有言声,把烟缓缓放进嘴里,是叫罗副官继续说的意思。 罗副官道:“那爷跟林先生的交情您是知道的,目下托左金义来,未尝不是探路,要紧时候恐怕要托林先生出面,到时就不好办了。” 不必向下说,戎长风已经悟透,林那两家有生死旧盟,那氏祖上于林家有过重恩,虽然照林父的性格,是不肯与他戎某过话的,但人命关天的大事,那爷若求救于他,他恐怕也无法推脱。 想到这里,戎长风犯难地起身了,他披着一件黑缎面睡袍,腰带松松地拖着,吐着烟在地上踱了几步,心想林父若来张口,也确是难办,驳谁的面子也不好驳林父的面子!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4 罗副官建议说:“与其到时为难,倒不如许了左金义,见一见那三图,从萌芽掐灭其念想为是。” 正合戎长风之意。 “不行见见罢。”他的话是和烟雾一齐冒出来的,透着点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拍板了,安排一小时后在霞飞路的办公点见面。 罗副官领命后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说:“金小姐……昨天找您……” 正在为那三图思虑的戎长风被他这句话打断了思绪,重重抽了两口烟,先是没说话,后来道:“不是去西湖了?” 罗副官道:“已经由杭州游湖回来,昨日找您是为着一桩小麻烦。” 原来金鹤仪闯了祸,本是车技不熟,偏喜好驾车,练了不到一月,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尽往闹市区开着跑,昨日一个不巧,撞了。撞了平民也小可,偏把租界巡捕房的哨所给撞了,当场就有两名安南巡捕压在倒塌的哨房,所幸没有伤亡,但巡捕房到底震怒,扣了车子,要从严查处。 听罗副官这么一说,戎长风立刻皱眉,这种事只消金老爷一个电话也就完了,何必要他出面。 不等说话,罗副官就猜到他的意思,说:“也是怕金老爷生怒,不肯给家里讲。” “那不还有几位金少爷嘛!”戎长风自然也只是这么说说,罗副官却也知道,一笑而过,知道有他这位未婚姑爷呢,金小姐哪里肯找别人。女人嘛,不过是小题大做借题撒娇! 戎长风不说话,雪茄在嘴上冒浓烟,忽然笑了,说:“开车像螃蟹,横着爬!别说撞倒巡捕房,哪天撞进黄浦江也不一定,你说是不是。” 不等罗副官回应,他向烟碟子里摁灭雪茄,道:“先办正事,通知左金义。” 罗副官告退出去后,戎长风又续了一支烟,烟雾升腾间,他望着玻璃凝神,狂风暴雨卷着窗外树叶呼啸而至,在玻璃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嘶鸣。他知道:暴风雨总是要来的…… 换过衣服出门时,映月还没有回来,吴妈想是焦心,在客厅外的廊檐下一个劲地向着街门张望。 见他出来,问声您出去啊?也就不多话。 雨势越来越大,他问映月可带了伞?吴妈答说走时天不阴着,也就没带。 看看表,天还早,他说街店那么多,映月总该懂得避避雨,不至于倒叫雨淋着,您进去等罢,着了凉倒不好! 吴妈也点点头,只是不放心进去。 他的车子向霞飞路去,尽管天阴,车窗上又尽是雨水遮着,可他还是拉上了帘子,这就是一种习惯! 帘子拉上,只有汽车夫面前的挡风玻璃露明了,这时候,一辆栗色的本特利e型车穿街而过,几乎是横冲直射,车轱辘带起的水浪有一米高,连他这边的汽车夫都吓了一跳,急速刹车,还是给水浪溅了满玻璃。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5 该车在上海滩是颗明星,乃是皮二小姐的座驾。 皮二小姐是金鹤仪的表亲,生来两大乐子,一为驾车,二是驾马,跟金鹤仪趣味大投,但凡金鹤仪回国,二人没有一日不在一起的,方才也是车子开得狂,否则他就给她们看到了也不一定。 他现在可没有功夫应付这些个人,车上有报纸,他随手打开,但是光线太暗,又放下了。 此时左金义已经到了霞飞路的办公处,与他同来的是那家的狄管事,那爷年事高受不起惊变,昨夜少爷被抓,已经给老爷子骇得起不来床,而那家的全少爷虽排行第十,却是家中独男,遇着大事,向来没有兄弟可供商议,今日无奈,只好差老管家出来接洽。 左金义听狄管家把这些苦衷一讲,心里着实恻隐。凤凰落架不如鸡,想当年那爷得势之时,趋炎者叠肩擦臂,附势者吮痈舐痔,今日却落得连个帮闲的都没有,如此寒薄,怎能不叫人感慨。 左金义这个人,穷是穷了些个,却是友朋之间公认的好人,叫花子只要逢着他,总不会空走了去,便是逛窑子也格外要比别个多舍钱!曾经占过一卦,说他发不了财跟心善也有关系,可这心善能改得了吗?横是没办法! 此时听了那爷家况,再想想自己的落魄,倒颇有同病相连、心心相惜之意,况且今日要帮的忙不是等闲,乃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可叫他真没法敷衍。 看看狄管事,年事也已不轻,挂着一对大圆眼镜、老眼昏花地由镜框上边瞧人,精瘦的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身上的马褂还是洪宪年的旧东西,这些行头把他一装扮,整个就一老古董,整几句八股文或许还凑合,让他跟戎长风过招,那是没得事。 这样一来,左金义觉到责任更大,他更得替那爷好好打算打算了,于是他认起真来,为了寻找突破点,先在内里把戎长风品了品。戎长风这个人,对什么事都不重,嫖?他有,可是没瘾;赌,也来,可是放开就忘;戏?也听,可是,不听也没什么;阿芙蓉呢?那是从来不玩! 跟所有男人一样,戎长风爱权爱女人。爱财不爱呢?当然爱,但是钱对于他这种家财万贯的世家子弟来说,却仅仅只是个数字,他不会为了钱这种东西湿鞋,能叫他松动的除非人情,且是要大人情。 所以想到这里,左金义就犯难了,看看狄老者脚下那只描金箱子,知道里边有细货,可这东西能打动戎长风吗?他可不敢保定。 狄老者陪着笑的脸像一粒风干了的土豆,牙掉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松的快保不住,说起话来满嘴走风:“那爷有吩咐,打戎四少爷这里办完事,请左爷到锦江小餐喝一喝。” 又说:“左爷上过饭,咱们还有个薄敬,那爷虽是不比先年富足些个,必也要措处妥当,断不能叫您白受累。” 难为狄老者,陪着谦卑的笑跟他讲这么许多客套话,左金义连连回礼,说:不相干、不相干。 正说着,外面滑入一辆黑色的八缸福特轿车。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6 左金义见那车泊下,忙说:“你老且在条椅上坐,我去跟他过过先声再论。” 狄老者知道必是戎四爷到了,他们此时是在一楼楼厅的会客长椅前,狄老者就坐下了,心里却在琢磨这戎四爷到底何许人物,狄老者知道,戎四少爷是旧军阀戎某人的四公子,这位小爷的名声多,一种是盛气凌人阴戾之徒,一种是虚怀若谷谦谦君子,究竟哪一种是真,可就不知道。 人从车上下来了,负责撑伞的是车夫模样,身披戎装的自然是长官模样,不用说,这就是大名鼎鼎戎某人的四公子了,只是这个人看着倒与年纪不符,身长体大,官派十足,仿佛已是而立之年。 左金义迎上去了,戎长风端着架子跟他点了个头径直上楼,全当没有看到不远处那位不时用大手帕子擦脑门的古董老头。 左金义随戎长风入了办公室,他这个人最是一点子好,人穷心善、且人穷气不短,便是到友人处化缘也从来不卑不亢,仿佛本来就该着给他。 他抖出两支三炮台,“若不嫌弃,抽老弟一支贱烟。” 戎长风接过来先放下,脱了白手套,拿起烟点上,喷了一口,道:“多日不见,左兄近来得意?” 左金义嗐嗐一声,道:“破产之人,一个大钱挣不来!什么得意!” 戎长风去办公桌后坐下,“那就照直说吧,什么事?是酒债,还是嫖账?多少钱,包在我身上。” “哪里,哪里,”左金义道了声惭愧,说我今儿可不是来跟戎兄借钱。 “嗷?”戎长风慢条斯理地欠身去磕了磕烟灰,也不急。 左金义瞧了遍办公室,觉着狄老者待会儿在这里过钱过货不大好看相,于是说:“这儿讲话倒不大方便,不知戎兄肯不肯赏脸,咱们同到外面吃个饭。” 戎长风打断了他,说:“那倒不必,我这人最怕吃糊涂饭。如果吃到一半,事情我帮不上忙,那时怎么办?吃不是,吐出来也不是。你就有什么事照直说吧!” 左金义无法,抽了几口烟,实心实意地替那爷说了一通好的,他也没料到戎长风竟真愿意把狄老者见一见。 也不用他出去唤,戎长风掀铃传了副官来,遣副官下楼去请,并且道:“旗人礼多,爱穷讲究,你提示提示,上来千万别行礼,我受不得那个!” 可是狄老者哪儿能啊,一进门就要行礼,戎长风扶住了,“不敢当不敢当,老先生,使不得!” 就这一句,狄爷心里竖了大拇指,这小爷是位君子,差不了。 不过老人到底怯场,进门说的尽是些不中用的废话,恭维也十分老套,少年裘马衣履风流必然封疆拜相之类,惹得左金义直摇头。 老了,大场面虽是没少经见过,但是应酬如今的少壮派,横是没法了。 民`国物事太多了,金丝马褂、三炮台烟、安南巡捕等等等等我记得不多,本文引用都是百度来的,可能有年限不对的地方,许把清朝的用在民`国,望大家指正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7 狄总管晓得跟不上年轻人的趟,到底心中作急,一路地说下去,先是攀旧情,说那爷跟如夫人的父亲林老爷是世交。 此言被敲门进来的罗副官恰恰听到,想这老者算是犯了四爷的忌讳,不晓得这‘如夫人’‘姨太太’之类的称谓可是当着四爷称不得。 少奶奶憎那偏房的名分,连带四爷也敏感,他从不提姨太太这仨字,说差也没有那么说过,这种称谓在小公馆就是人人心知肚明的禁语。 好在狄总管究竟词穷,缩口不言了,钱能通神,还是叫钱替他说话罢。 描金大箱子在地上放着,那宅上讲究的宝贝全在里边了,只要能救出独子性命,要老太爷的脑袋也不含糊。 左金义有眼色,推说近来白银市场看跌,约了人在老城隍庙分析行情,先行告退。 左金义走后,罗副官大有深意地呈上一份新到的卷宗,戎长风见他神色有异,便加心去看了看,原来卷宗文件上是刚刚送来的审讯内容,头里就是那全爷那贝额的情况,竟压根儿不是什么党派人士,只是恰恰昨夜醉了酒误入了包房。 戎长风心中有数了,将文件合上向桌面一丢。 这个动作很平常,可罗副官却明白了,他是不会当下答应狄老者放人的,这一回倒是非卖林父一个面子不可。 他的做派通常如此,不可能叫顺手人情从他手上轻易跑过。 罗副官退出后,狄老者一样一样地献宝,在戎长风桌上摊开七八套的锦盒与檀木匣,里边是些古玉、字画、元丝、锞子,还有佛像,牙雕,甚至将大捆的套模葫芦、澄泥蛐蛐罐也带来了。 这还不够,最后又由袖内取出一只绸包,打开绸包,里边是黄澄澄的小金鱼。 “四少爷,您上眼,”狄老者小心地炼词:“这是咱们那爷府上存了上百年的宝,不是今儿孝敬您,我老朽这辈子怕是没福气看上一眼。” 戎长风一直看着老者将宝贝一件件轻轻捧出来,一件件放好。 直至老者开口,他莞尔了。 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那些小黄鱼,“抱歉的很!” 他道:“若说全少爷不在我这里,那是托词,可是事关军机,无法通融,原因不便讲,老先生意会即可!军法苛酷,营私舞弊乃是掉脑袋的大罪,那爷的吩咐,晚生恕难从命!” 他的北平腔里带一点斯文的海派口音,语速不急也不缓,直把一个狄老先生说的脸刷地灰了。 几乎就要给他下跪,这时候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罗副官跟了戎长风数年,戎长风把他的敲门声也辨透了,急事是一种敲发,缓事又是一种敲发,虽然别人听来都是一样的沉稳而平常,但戎长风却能立刻辨出缓重。 “什么事?”他连‘进来’都没喊,直接问什么事,不知为何,心上忽然一紧。 罗副官进来,看眼狄老者,也顾不得回避,说:“少奶奶出事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8 月儿给车撞了,或者也不是给车撞的,是什么撞的,还说不清。那嘭的一声是从洋车后面来的,仿佛头上打了一个雷,她一震,人忽地向前跌出去,好在洋车下着遮雨的皮帘子,雨帘将她的跌势缓冲了一下,不至于甩出很远,当下拍倒雨地上时还有一星儿知觉,洋车夫就重了,给甩出三四米开外,当下血流成河。 侥幸的是都没有送命,戎长风赶到金神父路的广仁医院时,月儿还在昏迷,脸上的血还没有清理完,手肘跌破了,还在向外渗血,膝盖骨也给血和泥糊着,整个人血污模糊叫人看着十分惊心。 戎长风本来不知是死是活,进门一个箭步上去,先试鼻息,呼吸还在,才松下气来。 他扯了扯嫌紧的领口,稳住神,头也没回地吼:“肇事车呢!人呢!” 虽然碍于病房里有医护人员,口气还是没有压制到平常,看看床上的人,走时活泼泼地跟他要汽车,回来一身血,这……他心里在骂娘了! 罗副官知他怒起,忙将目光投向旁边立着的黑制服巡警,巡警见副官看他,立刻说:“调……还在调查……” 除此之外,巡警没有别话可答,好在警察局的头儿及时赶来了,也是刚知道出事的是戎四爷的爱妾,忙来献勤,进门前帽檐上还盛着雨水,脱帽便甩了众人一身。 “四爷,这是怎么说,在咱的地盘上它敢肇事逃逸!您别着急,没有逃过去的理!火速翻出来正法!” 局头马上部署:全警出动,缜密排查,天黑之前务必缴获肇事汽车! 戎长风挥手,多少透着烦躁,谢过局头,叫罗副官带众人下去。 此时医护人员已将血迹伤口处理完毕,月儿没那么血肉模糊了,可混身透湿,且蹭着好些个污泥,绣白花的绿缎子鞋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哪儿去了。因为是巡捕房送到医院的,家里佣人都还没到,这些都顾不到。 戎长风将那一只湿鞋从月儿窄窄的脚上剥下来,托护士给她换病号服。 换好病号服挂上药水,护士退出去了,戎长风立刻过去握住月儿的腕子,看着她好一阵,最后唤:“月、月儿。” 月儿一动不动,耳朵上的血又微微渗出来,他掏出帕子摁住了,想说:要汽车咱买!火车也行,你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呐。 话没说出,罗副官轻轻叩门。 罗副官进门后说:庶务科的小孙在外面,是刚从霞飞路办公署赶来送话的。罗副官说到这里,看眼昏迷不醒的少奶奶,才道:“金小姐要见您。” 戎长风当然不可能这个时候见,可是罗副官不至于这样无眼色,这种时候传话进来,必然有所谓,戎长风向他看过来。 果然,罗副官话中有话地说:“恐怕……您得见一见!” ` 在此感谢度娘贡献:金神父路(routepererobert)上海市卢湾区瑞金二路在1943年以前的路名。 写也许并不麻烦,查资料简直累死我,天天要把度娘浑身上下地搞一气,等我写完,她被搞成残花败柳也不定。还有许多资料,改天一并列出来鸣谢度娘,也感谢各位看文的亲,谢谢大家 ------------ 姣花软玉弄眠床 29 映月醒来,已是午夜,戎长风披着戎装在地上来回走,手和烟像是长在了嘴上,拼了命地抽着,以至于他成了一座大烟囱,一团又一团的浓烟从他那里冒出来。 没有发觉她醒来,直到她轻唤了一声,才顿住了脚,看过来。 “月儿。”他说,脚却没动。 月儿气若游丝地看着四外的白,道:“我怎么在这里。” “你受伤了。”戎长风终于过来,握住她的手。 月儿仿佛想起来了,自己给车撞了,她的眼睛慢慢地由白墙移到他脸上,“我还活着?” “可不是,你还活着。”戎长风不如平日那么快人快语了。 月儿喃喃着,仿佛仍在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汽车撞到都没有死么……” 戎长风的瞳仁有那么一下微跳,不过很快平静,他重新握住月儿的手,连腕儿握住,“不是汽车撞到。”他说,雨天不辨路,洋车夫跑得急,撞到了路牙上。 月儿眼睛一凌,仿佛受了天大的一震,呆呆地看着他!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起身又去划了火柴点烟,背对着她说,车夫傍晚醒来招了,不过没事就好,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月儿像雕塑一样静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 她什么都没有说,从这天起,她通是成了哑巴,张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活在那里,直至出院回家亦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沉默叫人揪心,奶娘为了引她开怀,嘱她下楼走一走,猫儿下了崽子,一团一团的小崽子,月儿不去看看么? 她无声,奶娘又嘱她拾掇拾掇念书用的物件。后天该进学了罢?奶娘陪着小心:毛笔买了么?书包买了么?又说:要剪学生发么不是?姆妈不再拦着你,明儿去剪一个? 她无声无息,难过地低着头。 戎长风隐隐意识到什么,心中非常不安,终于有一天,她说话了,仿佛是哀求地,声音细弱无助:“少奶奶过了门,你就放我走吧!” 说完这句她就哽咽了,说:“我怕!” 她偏开了脸,眼泪掉下来。 戎长风觉得被什么利器狠狠袭了下心,静了一刹,忽然一把将她填到了怀里,大手在颤抖。 月儿知道自己给车撞了,一直就知道。那栗色车子从暴雨中闪过的一刹,她就明白了。 栗色车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车上的人,出事当天的上午她已经见过车上的人。 不,比那一天更早,在宝丰银行的马路上,那开着蜜桃色车子的小姐,她歆羡那鲜艳的车子,没有去想车上的人,可是她们有了缘,次日上午去置办学堂用的纸墨笔砚,在太古路再遇,依旧是两位小姐同行,虽然换成栗色的车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们,可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冒出来,为什么那样眼熟呢?她想起一个人来。 但是她不能肯定,回到家径直去翻旧报纸,打开一份印有油印小照的小报,那戴着博士帽,眼目楚楚的女子,正在相片里看她。 是戎长风的未婚妻金鹤仪。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0 月儿害怕,意识到自己是别人的眼中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根本没有能力自保。戎长风一日不放她走,她一日不能安心。 戎长风不可能放她走,一直在安慰她,给她说决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叫她不要害怕,叫她放心。 但是她的恐惧不能少,越想越害怕,有时候想想,要能象个小鸟似的振翅飞掉该多好!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每天都在梦里吻自己存起来的那些大洋钱,不知什么时候它们能带她逃出去。 可是,父母呢? 想到父母,她就总归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大洋钱也帮不了她! 戎长风始终没有再就车祸一事做解释,越解释越乱,事情就那么过去了,究竟是谁想害月儿,仿佛除了金鹤仪不会是别人,可罗副官却觉着未必。 当时金鹤仪的车子是被后面突然冲上来的一辆黑车别到洋车上的,这个细节本来很值得推敲,但是四爷知悉后却并不重视,只是问起金小姐为何绕道从福开森路回家,罗副官答说:是皮二小姐要去给一个朋友送东西。而那天皮二小姐因为逛街乏了,特让金小姐开车,她自己在副座靠着。 这句话本是很简单,也仿佛没有任何意义,但四爷听了这些话,却再也不问什么,只说:“此事过去了,不许再提了。” 四爷轻易将此事搁置了,但金小姐却疑窦重重。 事情平息后,金鹤仪二次来找戎长风,戎长风推故没有见面,是罗副官接待并送走的,那天金小姐精神虚弱,抚着栏杆才能下楼,上车前,她站住了,托罗副官转告戎长风:“出事的那位林姓小姐是四爷的‘好人’,这一点我今日刚刚听闻,但当时我并不知情,蓄意撞她根本谈不上。” 她说:“我今天所以来,是想告诉四爷,人命大于天,我便是心存嫉恨,也不至于将她治死,便要治死,也不能笨到亲自去开车撞她……” 这话不无道理,抛开金戎两大望族的名誉不论,还有四爷那一关要过,一旦撞坏少奶奶,再想得着四爷的好脸色是万不能够了,是个成年人就能想通这个道理,自然差不了。 那一阵罗副官确实意识到金小姐是冤的,但是这只是一刹的意识,作为多年从事谍报工作的他来说,转换多个角度看问题已成习惯,将事情再整个反过来思考,就会发现:焉知那辆黑车不是金小姐故意使出的烟幕弹呢?但转念再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金小姐贪乐好享受,却不是猖狂恶毒之人,起码给他的印象是这样。当然若再已谍报人员的心态看人,人又会分为两张脸,一张在明处,一张在暗处,焉知他看到的不只是外面一张脸…… 总之事情的真相不得而知,真相只在少部分人心中,或者只在四爷心中。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1 罗副官想的没错,戎长风在这件事上已经心如明镜,但是他有苦衷,只能按下不揭。 因此也就格外内疚,事发之后他对月儿是万分地存着小心与温存,学堂休三日小假时,他特特匀出时间带月儿去了趟南京散心,像新婚佳眷一样拜会高朋、游园逛景、购置衣料首饰,企图用加倍的物质和时间来偿还对月儿的歉疚。 在南京的三日,不论走到哪里,他始终像位体贴的丈夫与长者,完全放下了长官架子。 他生来老成,相貌虽然风雅,却比本来年纪看着要大许多,而月儿白净,生的雪团儿一般,分外显娇。有时候想想,他那么大,月儿那么小,就由不住想更疼热她些,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给月儿一个正室的名分,可这是一种奢望,他早已经失去了这份权力,想到这,他只能无奈地叹息。 由南京回来后,生活又返回了之前的情形,月儿不是忘记了心中的委屈,也没有忘记那种害怕,只是一味的需要再忍受下去,父母牵累着她,她还得跟戎长风拖下去,哪天到头了,也就散了。 念书的事正正经经地开始了,月儿很能适应,只是戎长风照旧不大乐意,稍有晚归,就斥:“不念了,出了阁的少奶奶,念得哪门子书!” 话虽如此,她只当不听到,有时睡到半夜想起明日要用的宣纸没有裁好,就着急推他醒来,他愁不过也得忍困起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下床,划火柴点一支雪茄,嗵嗵抽一气,然后拿出宣纸,替她一张一张裁就,再一沓一沓地放进书袋里。 因为有他,裁宣纸就不被月儿放在心上,十回倒有九回要在半夜想起来,他不知骂过多少回:记不住裁就别要念了!折腾人! 骂归骂,他却长了记性,往往上床前都要去翻翻书袋和宣纸,省的半夜起来。 不过看到书袋里一张宣纸没有,还是忍不住生气,环眼一睁:“怎回事呢?你?” 那种狠样,简直是恨其不争怒其不兴! 这也小可,最遭罪的是写大字。月儿念书纯是为了解闷,求知是没有想过的,半个月的大字通是攒到最后一夜才想得起,临阵磨枪也须有功夫才可,她一个人自然来不了,难免又需戎长风助忙,分一半宣纸给他,再蘸一管狼毫给他,好赖要写完写够,以应付明日交差。 半夜三更的,戎长风一边骂一边写,一边抽烟一边写;她充耳不闻,一边打哈欠一边写。有一次她写着写着睡过去了,戎长风只好将她剩下的也拿过来,直直写到破晓才结,次日同僚会面,见他倦容满面,戏问是否夜战美人床,他不禁自嘲而笑,“美人没有,倒是练上了书法,写了一夜大字。” 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隔日就有人献殷勤,敬赠一套明代文房四宝,弄得他啼笑皆非!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2 日子就是这样似苦似乐,且浓且淡,不惟不叫人厌倦,却颇有细水长流的好处。几乎就叫人记不得前尘遗留下来的种种疑影。 戎老爷戎敬裁出洋游历近一年的时间,家中事务通不晓得,归沪邮轮上猛地听到四少爷纳了三少爷的未婚妻为小,几乎背过气,横是气了个大睁眼。 戎敬裁一世风流,妻妾成群,但在其他方面却是位极其讲究孝悌忠信的旧式人物,三少爷抗婚数年不允,怎料老爷出洋一年,猫去耗子反,非但悔了林家婚约,还将林家千金小姐挝过做了四少爷的小。 知子莫若父,不必细究,也知两个恶子是冲着林家落了势才敢如此猖狂,唯是如此,才更是背信弃义,大逆不道! 说起来,戎老爷此次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内,就是为着替三少爷毕姻。三少爷乃风是戎老爷第一位续弦杜氏所生,九岁时,由戎林两家祖父指腹,订了尚在襁褓的林家小姐为婚,本是指待林小姐十五及笄之年毕姻,不曾想三爷抗婚不娶,只好拖后二年完姻,戎老爷此番便是为着筹备婚事才作速赶回来的,不料事情已经一塌糊涂。 抵沪当日戎老爷大发雷霆,着人速速传三少爷四少爷来见。 三少爷去了南洋照理生意,四少爷倒是服帖,知道逃不过,也早等着这一天了,回来不加申辩,一味领骂。 老爷一派旧军阀的做派,吹胡子瞪眼,娘了个巴子不离口,恨不能将恶子拉出去杖责,直直斥到用膳钟点仍腹胀如鼓,无奈生米煮成了熟饭,吹也无用,打也无用,只是一肚子恶气豁不出,怒极拂袖之间,骨瓷文玩嚯朗朗扫在地上,“置你老子于不仁不义!滚!” 戎长风趁势退出了,受伤不重,只手掌溅了一片瓷渣,绽开一道血裂子。不过有这一场骂,也就完了,悬了一年的心好歹是放了下来。 回母亲房里包扎时,已经风轻云淡。 戎太太乔氏一直脸色发白,既惧着老爷,又疼着儿子,半天捏着一把汗,到现在才稍稍安帖了些,吩咐丫头老妈子赶快给少爷包扎止血,针眼大的伤倒弄得合家仆佣人仰马翻。 戎长风受不得这份夸大,简单清理了伤口叫人退出了。 戎太太也惴然坐下,劝道,“近来好歹安生些个,仔细再惹出老爷气,又是一顿捶楚!” 口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只管怨老爷,少爷这般成人了,便是有些个错处,也不该掷瓷瓶到他身上,万一伤着门面,可怎么是好! 乔氏乃是三少爷生母杜氏亡过后,戎老爷所娶的第二位续弦,只生养四少爷一子,老爷妾室多,自来对她没有多少恩情,故乔氏一心都在四爷身上,儿子是其精神支柱,乃至于爱子之心甚于天下所有妇人,漫说骂是不曾有过,便是轻轻抱怨一声也不忍,往往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人说夫主为天,丈夫就和凡人仰仗天的一般,是做妇人的终身倚靠。但在乔氏来看,却是少爷为天,少爷才是妇人的天,比天还要大的远着去。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3 林家小姐的事也曾听闻,情知造孽,却不曾当面责备过,深知木已成舟,也只好一味护短,总归少爷跟老爷有办法把事情圆回来。 但是少爷的婚事叫乔氏挂心,四少爷只小三少爷一岁,年纪已是不轻,但一直碍于三少爷不娶,四爷的婚事也不能办在长兄前边,故而一再的退后,直把四爷拖到了如今的年纪。这就罢了,此时却又冒出林小姐,越发不知要有怎样的周折了。 想起来心中就作急,待事体平息几日后,乔氏试着去问老爷:“难不成又要退婚?” 之所以如此发问,是因四少爷之前退过婚,原本是订了北地望族冷氏冷小姐的亲,后来不知何故,老爷带四少爷赴东洋公干,回来就退婚重聘,联了金家的姻。但退亲之事并非老爷所愿,记得当时老爷怒气冲冲回来,吹胡子瞪眼,见人就发脾气,乔氏陪着小心问起四爷因何退婚,老爷环眼一瞪:“为何?”桌子一拍,“你去问他呀!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 乔氏不解,什么事叫老爷这般发怒,是四爷在东洋遇上金家小姐变了心意?那也不会,老爷重义,连落了势的林家婚约都不肯解除,怎容四爷解除冷家旧盟! 回头问起四爷,四爷只是推过不提,倒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直至如今,这桩事也是一件迷,老爷和少爷均绝口不提,仿佛竟是一桩不体面不光彩的事件。 但是隐衷虽有,林家小姐破了身子,总得有个说法,照之前乔氏的猜测,老爷必是要退了金家的婚,娶林小姐为正。毕竟林家势败尤荣,也是地道的大家小姐,屈尊做小,那是交代不去的事! 怎料老爷却又是环眼一瞪,“退婚!你去问他,金家的婚退得退不得!” 这一来乔氏越发疑影,究竟什么隐情,连老爷都没了法子! 她想问问仔细,却不敢触老爷的凶锋,人世间的夫妻多种多样,像戎老爷与乔氏这样的夫妻却少数,不知怎的,老爷见她就憎,仿佛前世有宿仇的一般,与她全无半分情分,自过门到如今,老爷不曾与其像夫妻般的对话过,当初刚刚过门半月,老爷就纳了一房新妾回来,之后接连纳新,她从来都与老爷是陌生人,莫说多余话懒怠与她讲,便是正眼看她一眼,也不曾有过,乔氏一直为此不解,甚至曾经特去道观占过一课,及至道士占她前世亏欠于戎,今生前来还债,才死了心,好歹她的命不是太坏,得了四少爷,有他,乔氏什么委屈都不记着了。 而四爷也确是孝顺,重话都不曾向母亲说过,这日恰遇闲暇,他绕道回来公馆,给母亲带了一些药参,与母亲稍坐一时,听说父亲又纳了一房八姨太,不禁闭口噤言,出来后一直心神不佳,想他的母亲,妄为贵族人妇,倒不如平民农妇冷暖相知,实为可怜可叹!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4 他也体会母亲的心境,丈夫不睦,将他这个做儿的看的比天重,母凭子贵,除了指靠这一点,哪里还奢想什么夫妻恩情?女人生在这个国度确实遭罪,他感叹! 从公馆出来已近黄昏,无心公干,径直回家了。进门唤月儿,月儿不在,他去书房看了一时电文,再下客厅时,念书的人仍然未归,窗外彤云密布,似有酿雨之意,看看早过了散学的钟点,再不回来,就得着人去找了,正想着,月儿远远地由街门进来了,兰衫黑裙,怀里捧着一盆绿油油的文竹,书袋在手臂上挂着,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向里走,也不知道一个人在瞎叨叨些什么。 进门戎长风问她:“到点不回家!哪里逛来着?” 她急于安置手上的盆花,随口说去外滩了。 戎长风知道她就是胡答应,不悦了,道:“瞎逛!” 月儿正要上楼,听他忽然声气不好,倒站住了。 他问:“去外滩做什么?” “做什么?”月儿想了一会儿,“不能说。” 戎长风噎住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右手端着雪茄吸了一口,自言自语踱步走开了,叹:“还是孔老夫子说的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月儿见他摆文,不像有什么怒气叫她领教,捧着花儿上卧室了。她摸透了戎长风,他至多也就是音高话不重,她没受过他的重话,所以不惧他,也不爱受他管教,有时候来过问,十有八酒给他来个美人垂首不吭气,反正我不吭气你也难为不着我。 戎长风果然也没什么,用餐时就笑了,月儿吃食儿细,吃汤如小猫抿食、食菜如游鱼唼喋,往往他不看见还好,看见就由不住笑骂,“好好吃!咽药呢你是!” 月儿不听,还是吃得不紧不慢。餐后回卧室,到露台上修花弄草喂雀子,好一阵磨蹭,夜深才洗漱上床了。 戎长风由书房回来,见她还没有如梦,眼睛在被子外面睁着,黑溜溜的,就知道今日又有心思,也不去扰她,径去洗漱,上床后笑问一句发什么呆,也就罢了,并不等她回答,拔了烟兀自靠着床头吸,也不知为何心生一念,忽然说: “早要问你一句话,到嘴边就忘,今儿忽然想来了,我问你,你不要恼,也不要害羞,好好答复我,成不成?” 月儿听他这样说,仿佛问的话挺郑重,倒颇想听听是什么事情,“你说呀。” “你该知道,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好歹是要怀上小孩的。” 戎长风说着,吸了一口烟,回头问:“是这个话不是!” 又问:“你怎么回事?总不见动静?” 月儿先听见他说怀小孩,便扯了被角,将脸蒙得紧紧的。此时见他紧着追问,愈发脸腮红破,拈着被角不出声。 戎长风知道她要害羞,把手去那被沿上剥开,露出红红白白的脸来,“为什么怀不着,有毛病?还是你在捣什么鬼!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女学生,听着那些妇女会的教唆,总干一些歪拉骨事件,你做什么了?” 月儿又要把脸埋进被子里,却给他的大手掰住了,“问你呢!”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5 月儿虽是羞极,却挣不脱,情急失口道:“莫非你敢生!” 戎长风一把将她放开,“怕什么!四爷我什么都不怕!” 自然月儿明白,他的正室少奶奶还没过门,外宅就先行生出头子头孙,谁依呢! 他却无所谓,划火柴又点燃一支雪茄,夹在指间道:“记着,四爷什么都不怕,你若生出来,四爷准保比先前更疼你!懂不懂?” 月儿越发羞了,就抬臂捻了灯,卧室里忽然黑下来,露台上的珍珠鸟呻yin了一声,仿佛也歇了,她侧转身,轻轻攥着枕头,在黑暗里定睛思索,生孩子,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毫无退路了,她明白的很。 戎长风摁灭大半截雪茄,将她揽进怀里,忽然无比和气,说:“妇女会那种糊涂地方你不要去,好生做你的少奶奶,你先前做了什么,我没有证据,不能随便冤你,但是如果你做了,现在给我停住。你不要与我为难,我也就算没有白疼你。” 他的声音温和起来:“你不听人常说:夫妻乃是前生注定,月下老将赤绳把男女的脚暗中牵住,便是海角天涯冤家宿敌,也要赶来凑在一处成双配对。既是这么天定的夫妻,就要传宗接代,是不是?” 他向日跋扈,可是在床上,哄女人的话没有不会的。饶是月儿存有异心,有时也难于招架,不由喃喃道:“我和你也算夫妻么?” “这是什么话!”他将月儿的小手从绸被中拿出来抚摸,“叫我说,只有你和我才是夫妻,别的都是世俗,不提也罢。” 月儿不知怎的忽然烦上来,“那既是这样,你退婚吧。”心想总归我离了你还要找丈夫,你虽坏些,也强如再醮。 戎长风一下子语塞,半句话也不说了。 月儿知道他就要这样,委屈忽然就涌了上来,“不见过你这么低心的人,擒住我这么个弱的,你一锤敲死,罪过也算小,发心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我颈子上锯来锯去,生不好生,死又死不去,教我零敲碎受,比那阎王的十八重阿鼻地狱更煎熬!是前世做了什么孽,遭你这样报复……” 她向日不是很多话,可是但凡回嘴,那就不好招架,嘴快堪比打闪!戎长风说不过她,只好叹:“你这张嘴哎……” 放开她的手,不说了,睡了。 月儿却辗转不能睡,不然今日也不会跟戎长风多这些口舌,实在是心上有事管不住嘴,今日在外滩路遇见了那辆栗色车子,开车的不是金鹤仪,是常与其结伴的那位小姐,本来她要挪开眼神躲了去的,不想却被对方的眼神震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饶是她涉世不深,她也明白,那种眼神叫嫉、叫妒,甚至叫恨! 她怯怯离开了,一路都在惶惶思索,该小姐非金小姐,怎么也不该轮着她来恨自己啊!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6 然而她自然也想不到,那双眼睛不单对她既恨又妒,至恨的却是金鹤仪,此时这双眼睛就在盯着金鹤仪。 金公馆堂皇气派的侧厅内,金鹤仪镇静地立在窗前,避开皮二小姐泛红的眼睛,望着浓墨般的窗外淡淡道:“霓表姐,你喝多了,早些回去罢,再不然,就在这里歇一夜,叫赵妈去铺床……” 皮二小姐呆呆的,全然听不到,只一径地喃喃自语:“我和他青梅竹马,我和他青梅竹马……”仿佛是真喝醉了。 金鹤仪哀凉地苦笑,“霓表姐,不要再说青梅竹马,我替你难受,”看着窗外影沉沉的树干树叶,她怔怔失神道:“我们都是父母的棋子,谁又有什么办法。” 皮二小姐忽然冷笑了,“好委屈!”可是忽然的,皮二小姐的眼睛杀过来,沉声道:“亮一亮你的手段罢。”她渐渐渐渐眯上了眼,连耳垂上的钻石坠子都仿佛静止不动了:“他去了一趟大阪,回来立刻许了婚。亮一亮你的手段罢,你做了什么?” 金鹤仪无奈地摇头,“你大半夜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么?”她缓缓转过脸来,“霓表姐,不要再闹了,你于他有恩,这差不了,可是,”她摊开了手,“他于你有情么?” 此话一出,皮紫霓的眼中陡然掠过一股悲哀,金鹤仪明白此话刺到了她,不由叹一口气,转脸向窗,语重心长道:“霓表姐,二十四岁,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大姐与你同庚,已经五个孩子的母亲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你做了什么?”皮紫霓的声音明显虚弱了,但仍然不甘心地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金鹤仪只是一味做听不到,她兀自说:“一箭双雕,你就这样狠心么?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连我都算计么。如果林映月真死掉呢?我固然名誉扫地,你呢?真能嫁给戎长风么?为什么女人总要为感情昏了头呢!” 说到这里她颓然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身,看着表姐,疲惫而语重心长地道:“霓表姐,这样闹值当吗?无端害人性命,震惊戎家,这样值当吗?” 皮紫霓倒笑了:“震惊戎家……震惊戎家……”忽然,她噌地抬眼,目光再次杀过来,一字一字道:“戎宅震惊算什么,某些人有朝一日要震惊上海滩呢!” 金鹤仪仿佛听懂此话的弦外之音,眼光略一跳,究竟稳住了,定定看了她一时,道:“表姐,你可以回去了。” 皮紫霓却眼目如钩地一步步逼过来,直至逼到她面前,立住了,眼睛盯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脸孔慢慢慢慢逼近她的耳畔,压低的声音仿佛一道阴暗的气流,“你真那么善良么?见了叫花子舍钱,见了煤孩子赐食,金鹤仪,你是什么人?”忽然,她的声音急转直下,“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7 金鹤仪淡淡笑了,说:“你喝多了。”不待皮紫霓回敬,她便扬声道:“赵妈,送客。” 老妈子碎步由外边来了,“二小姐不多待一会吗?”一面虚留一面已经由衣架取下二小姐的大衣,双手举着,上来伺候。 可是皮二小姐死死盯着金鹤仪,以至于老妈子举着大衣不知所措,正诧异间,皮二小姐忽然笑了,冷冷地收回目光,拿过老妈子手上的大衣搭在臂弯,且不作别,站定了向金鹤仪道:“咱们,往后头瞧着吧。” 说罢看她一眼,昂首而去。 走出金公馆,情绪反而更加激动,手在发抖,跨上轿车后,三番没有打着引擎,最后转动点火,手上几乎已经发汗,钥匙腻得握不住。 车子终于发动,她舒了一口气,然而转眼间就是攻心攻肺般的烦躁袭上来,脚下油门一踩,车子径直向福开森路去了。 罗副官是在凌晨三点看到那辆栗色轿车的,不然他也不会巧遇,有一份急电要报给四爷,恰小公馆的电话又接不进去,只好冒夜赶来。 远远泊在路灯下的栗色轿车该是看到了他的车子,但是纹丝未动。他只当不识,径直去那厚重的黑漆大门前掀铃,院墙很高,墙头大面积地垂着影沉沉的藤叶,高大的梧桐树静默地立着,将门口的路灯遮去大半,前半夜下过雨,此时路上仍有一汪一汪的水,远处的车子一动不动。罗副官不是不听过四爷与皮小姐的典故,不过那是少年时期的旧事,他并不甚清明,只是晓得四爷尽量避着她们,包括金小姐。仿佛是避免金小姐问起外宅养娇之事,但是金小姐太聪明,从来不问,一幅委曲求全的样子,至于四爷倒有些愧意。金小姐实在比皮小姐本分,自车祸之后,金小姐便戒了车瘾,不再驾车了,偶尔去去舞厅,到底淑静了许多,仿佛一心预备着与四爷毕姻,然后规规矩矩做一位当家理纪的少奶奶…… 正想着,仆役来应门,他进去时,眼睛的斜光向远处扫了一眼,那车子亮了大灯,等他进院走入客厅,才听到外面车子启动并沙沙开行的声音,此时,睡眼惺忪的老妈子已去楼上唤四爷,他兀自去沙发坐下了,奶娘吴妈在里间许是受了惊动,一面系着肋间的纽子一面走出来,且走且问:“可是月儿又闹肚子了?” 话刚落音,四爷下楼来了,罗副官立刻起身:”四爷,上峰急电。” 他一贯称自己的长官为四爷,这是他们这个行当的潜规则,说白了,他们是隐身人,他们的衙门是代号,职务是代号,他们本人是代号,而他们要对付的人和事也是代号…… 戎长风是军界要人,但官居何位,只有少数人清楚,而他最公开的名号就只一种:四爷。 不论党内党外,还是社会名流、坊间帮派,都管他叫四爷,在上海滩,四爷是个震耳的名号,声势也许并不逊于戎家老爷戎敬裁,若说少年有为,那完全当得起,也许正是这势头太重,才将他压得面相老成,多有人看他已够而立之年! 四爷披着件黑锦缎睡袍,夹着很粗的雪茄走下来,面色十分疲倦:”书房说吧。”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8 书房里有一座落地钟,钟摆勤力地摆动着,轻微的声音愈发衬出室内的沉寂。 四爷在书桌前坐下,罗副官趋前将卷宗上标有‘密’字的封条打开,取出电文呈上:“南京方面截获一份敌台密电,是由上海发出的信号。” 四爷拿过电文,蹙眉去看。 罗副官习惯性地压低声附言:“由此推断,‘扶桑’目前很有可能已经抵沪。” 四爷一面吸烟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电文,眉头在烟雾中紧蹙着,没有接他的话,但是罗副官知道,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果然,四爷摁灭烟,吩咐备车,即刻赶往57号,召集全体涉密人员开会。 到达57号,仍是浓夜,静谧的会议厅是一个宽大的长方形房间,正面挂着孙中山的巨幅画像,军装笔挺的军官们已经在长形桌前分左右坐定,戎长风走进去后,在正对面孙中山像下坐定,女抄录员坐在右首,手握钢笔准备作会议记录。 首先是由罗副官通报‘扶桑行动’的内容,其实扶桑这个代号于在座各位并不陌生,早在数年前扶桑行动就已萌芽,此人直接受命于日军头目冈村宁次,移驻上海是其多年计划,为的是收罗军方情报,为日军进攻中华做内应。 但是罗副官今天要强调的却不止于此,罗副官说:“根据上峰密电分析,此人来华,其中很重要的目的是窃夺‘庚子地图’。” 听到此话,在座人员向他看过来,他说: “庚子地图绘制的是军事要地还是财富重地,目前还不甚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它的价值非常高,我们所了解到的只有一点:这份地图刻在一尺见方的石板上,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石板地图目前已经流失为三部分,而其中一部分,现在就在扶桑手中。” 他看着各位说:“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挖出扶桑真身,阻止地图落入敌手。”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请四爷讲话。 戎长风来时穿了一件长衫,置于此间倒仿佛武人之中的雅士,也许长衫使然,他的态度也不似通常的严厉和生硬,他先未讲话,逐一看了看每一个人,最后道:“目前‘扶桑’已经现身上海,此际特召各位前来,希望就今后的行动做一个小型的规划。此番座谈,重在听取每个人发表的意见,你们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必拘于会议形式。” 虽然没有规定发言人顺序,但在座各位还是依照军衔次序发言。每个人讲了十分钟至半小时的话。戎长风坐在那里沉默不语,非常仔细地听着,显得冷静而耐心,与他平日居高临下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罗副官隐隐觉得,四爷对此事的态度有些特殊,不单单是今日,早在扶桑刚刚萌芽时,四爷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天了,虽然对付间谍是他们的天职,但四爷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有些异样,就如霸娶林小姐并非单单出于美色目的一样,他对石板地图的态度绝不单单出于公务的考虑,出于什么罗副官不知道,但是他确定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 姣花软玉弄眠床 39 由57号出来,已是上午九点,戎长风径直打算回家,罗副官却提醒说该去见老爷了。 这一提醒,戎长风才想起,父亲昨天传唤他,不知又是什么事情,本是困极,但父命不敢违,遂先叫司机向杜美路父亲的办公处去了,不曾想这一去,直直晚间用过膳才出来,回家月儿已经洗漱过,正在卧房的露台上摆了书桌用功,一沓一沓的书本码在上面,她埋头奋笔疾书。 这种求知若渴的现象倒是少见得很, 他进门招呼也顾不得回应,嗯了一声,便不理会了。 他换了睡衣过来,系纽子的当儿,看见茶台搁着的汝窑茶具上,拓着刘松年的西湖春晓图,便随口道:“你向日念着要看一看西湖,过了生辰,我安排人送你去逛逛,去不去。” 月儿先是没顾得听,后来仿佛忽然听着了,抬头说:“哎,去。” 她手上的一沓稿纸密匝匝写着外文, 戎长风脸色一沉,上去扒拉一下,“你这是干嘛呢?” 不等月儿答,他说:“挣钱呢?” 他眼毒得很,不用细看,便断定那些稿纸都是翻译来的东西,想想近来月儿小心翼翼的,必是揽着翻译的活儿在干。 月儿要否认,可是脸上的神色出卖了她。 他拿起看了看,是介绍民俗文化的,由中文译成日文,她给自己取的笔名是:密斯特鸿。 他一点没表情,将稿纸一掷:“这间书局在哪?我明天就给它拆了。” 他是两张脸,在家向来好脸,但是他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这点很多人做不到。月儿说:“你当我是挣钱么,不过是怕荒了那点外文。” 随口又往一边儿岔话,“怎么想起去西湖?什么时候去?” 戎长风知她狡辩,不爱跟她生气,走开了。找了根烟点上,说过了七月七去吧,回头又说:“早些睡吧,行不行,我今儿乏了。” 月儿看出他不大高兴,灭了台灯上床了,一夜无话,第二日却双双起了个大晚,奶娘看看时间不早了,心想旷学就旷一天好了,有四爷在,也不好去唤她。还是戎长风忽然给雀子吵醒了,一看天色,说:“误点了。” 映月一听,立时睁开眼,屋中大亮,知道要迟到,忙披了一条绸衣去沐浴。 洗漱罢坐在妆台前缠胸,她那恼人的大`乳,从十五岁起就是一种累赘,日日起床头一件事就是裹胸,成为人妇后,本是不再压制它们了,但是上学后就有些不像样。 戎长风见她重操旧业,不由生笑,把那丈来长一条粉绸由地毯上拈起,道:“缠它们做什么?活受罪!” 他还记得第一次,上上下下把她扯光了,却扯不开她一圈又一圈的抹胸带子,缠得真厚真紧,直把一个xiong部子裹到一马平川,以至于他刚开头放倒她时,怀里硬绷绷的,以为她人小,身子没发育。怎么也不想到一圈圈撕开后,跳出一对白滚滚兔子来。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0 这事本来可以引为床帏笑料博她一乐的,可是不能提。她对那件旧事不是耿耿于怀那么简单,说出来扫兴! 戎长风真真是洞悉映月的五脏,那初yè的噩梦是从不曾由她心中消隐过的,她至今会梦到那一幕,茫茫夜色下,澹台在码头等她,可提着箱笼匆匆出门的她被黑衣探子在弄口截住了,似乎中间有一段失忆,记忆总是直接跳到那陌生的卧房,戎长风把她囚到床上…… 也不知为什么,今天戎长风想到那一幕,她也想到那一幕,心情格外灰淡,仿佛没有开了个好头,以至于一天不顺遂,先是怕误点,坐了戎长风汽车去校,往常从来不坐,害怕学生们瞧出些什么,可偏偏今日首次坐就给人看见了,刚下车,身后就有人嘀咕:“莫非这又是一位姨太太学生?” 学校是有姨太太学生,多是银行家的小老婆、旧军阀的嫩妾,虽然各自遮掩,究竟许多人心知肚明,到底不甚体面。 她被这一声嘀咕扰得心下不安,不待散学就回家了,不要在那里念了。 戎长风说你也太没有长性,爱念你念,不念没别的学校找给你! 话虽如此说,究竟还是另找了学堂,适应一段时间后,还算能接受,渐渐也就安静了,勤勉上学,风雨无阻。而礼拜天通是要到福音堂,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位真诚的教徒,只是希望把时间拿众多的事体填满,惟其如此,内心的空虚也才仿佛少一些。 戎家的总管闵东床通常是少来这所外宅的,然而近段时间却来的勤,每次来都钻进戎长风书房半天不出来,也不知商量什么,来时带一包东西,去时又带走。 戎长风的脸色忽然不及从前,烟瘾也异外大起来,映月没有上心,也就不问,或者她对任何事件都有心理准备,所以泰然自律。 茹晓棠找了洋行里的事做,会面的机会不多,但到底和她相厚一场,七月初七她的生日竟还记得真,这天下午送了小礼物来,因戎长风在家,小坐片刻便推说有事告辞。 茹晓棠去后,戎长风叫她换衣服,讲好今天去饭店晚餐,餐前要去照相馆子拍照,早要出发的,竟好一阵耽搁,先是林家姆妈遣阿绪送来现蒸的寿桃,后又茹晓棠造访,直拖了两小时不能成行。 月儿挑了件青绸泛绿意的旗袍,戎长风嫌素,拔了件冰光细丝旗袍叫她穿,明晃晃的,乃至胸bu愈发彰显、乳线愈发脱跳,倒是圆圆的衣领服服帖帖,象两只小手,轻轻地贴着柔腻的颈子,仿佛呵护。 戎长风很喜欢,夹着雪茄没有走开,一直看她将碎钻镶蓝宝石的耳钉戴上,又打开蜜枣大小的香水瓶,蘸一些香水到耳垂背后,轻轻扫开,一缕沁凉的白兰花的香气氤氲而生,然后松松绾了绾乌云,便了了。 虽然脸上淡妆未施,却奕奕粲然,两片唇瓣不雕自饰,娇红欲滴,光着白腻的手臂,挽过银色的漆皮玻璃手包,踩上银色的高跟鞋,哪里还有少女的样子,通是一个少奶奶派头。但腰还是少女的软腰,从戎长风面前过去时,甚如一条软龙游了开去。 到了照相馆子,月儿不大放得开,因为有戎长风在一边看着。 他今天西装革履风流倜傥,雪白的衬衫映得眉目清瞿,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连眼神都分外干净。后来照相师过去给他施礼,先捧一句行间惯话:“你先生人物风流!”又问:“今日来,要跟少奶奶合照一个吗?” 月儿晓得他不会来这个,嫌肉麻。可是他却说:“要的。”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1 从照相馆出来,坐进汽车,刚刚拐出戈登路,满街的市声扑面而来,戏园子、皮货铺、珠宝店、各各商号,名目种种,有的商家大白天闪着霓虹灯,直把一个已经声色靡丽的大上海染得益发喧嚣,可是不知为什么映月脑子有些木,缓缓而过的绚烂市景一丝没有入眼,只机械地印入脑间一些干巴巴的霓虹广告:绸缎哪里好?瑞蚨祥。月饼哪里买?冠生园。卷烟抽哪个?哈德门。 直至戎长风拿出一方白丝绸小包才回过神来,去看时,戎长风已经展开白绸: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跳脱露出来,柔腻亭匀,气韵高雅,令人眼亮。 戎长风拿过她的白手,缓缓纳入翠镯内。 她长着一身好肉,一双皓腕更是不雕自饰,便是枯铁缠到上面,也要被衬为莹洁美玉,更莫说这沁光翠镯套上去,顿时艳绝。 映月心中喜欢,夸赞的话却说不出口,只是再也不肯脱下来,真心抚摸着。 戎长风侧目,“端什么端!赞一个嘛,怎的夺了就算。” 月儿不知叫她赞镯还是赞他,说:“感恩戴德、必当报效。” 戎长风说:“捣什么乱,好好说。” “好好说是怎么说?” “四爷好不好?” 月儿说:“叮当响的好人。” 戎长风指指镯子,道:“这个事情怎么样?” 月儿说:“这个事情办的俏!” 四爷笑:“好孩子,极会说话。” 不过他又说:“嘴上说着好的,心里揣着坏的!” 话虽这样说,手却拿过她的腕子抚摸。月儿不给他不住住地摸,抽出来,说:“到了。”抬眼去看,果真到了。 是订了礼查饭店的座头,方方正正的包房,点着一对对樱桃红的西式壁灯,覆着电蓝冰纹的织锦桌布,幽然清雅,像外国电影里的场景。然而进去刚坐下,就听到隔壁响亮的谈话声,细一听,里边竟有金家三少爷金蔼荪,也就是金小姐的三长兄。 许是刚刚落座,金蔼荪大叹在家被姨太太们争风吃醋地吵,吵的他头疼,今日出来躲躲。 又说他那位正房太太性子弱,压不住台,不主事,家里被三房姨太太闹的鸡犬不宁,真是苦不堪言。 戎长风有些坐不住,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随即叫来堂子退餐,要换地方。 映月不明所以,起身时,又听到隔壁道:“老兄,我痴长两岁,我倒要奉劝你几句,俗话说:若想富,开俩铺,若想穷,讨俩媳,安置几房外室,消遣消遣,那无所谓。讨回家里,那是没得找罪受的苦差,你还是少来。” 这话真是不受听,她霍地脸色暗了,倒没想到隔壁有戎长风的妻兄,只是好端端的心情,兜头浇了个灭,自己不就是供人消遣的外室吗?她垂了眼帘,随着戎长风退席而去了。 也不知今日是戎长风背时,还是她不顺,换到汇中饭店后,迎面看见之前她与茹晓棠巧遇的那位乘戎长风汽车的妙龄女郎。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2 更不妙的是,与这女郎暧mei同行的,竟是一位面目甚熟油头粉面的俊俏男子。 映月细看一眼,立刻认出是红极一时的昆曲名角玉清霜。 戎长风自然也看到了这俩人,映月瞧他一眼,见他果然颇为扫兴,但也不能再换饭店,他悻悻回头给副官说:“去订一个乳油蛋糕来。” 这时对方也看到了他们,倒笑了,随即跟同伴道声失陪,便向着他们过来,梳了一个耀眼争光的爱司头,扭黑的头发,雪白的脸子,裸臂穿着赤金拔丝的坎袖旗袍,袅袅娜娜,富贵海棠一样冉冉而来。 映月眼见的她近身,心想下面的戏她可不乐见,怎知她料了个偏,女子刚走近就平平常常地唤了声:“四哥。” 轧姘头也有称哥唤干爹的,可映月的思想就是再没跑偏,陡地意识到她并非情fu姘头。 果然,戎长风背了手看远处立着的玉清霜,一幅长兄如父的态度,说:“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戏子出出进进,成什么体统!你倒是顾点体面。” 原来女郎正是戎家五小姐戎沛琳,是外室所生接回戎家的,自小在正房乔氏身边长大,乔氏视其如己出,故反倒像位嫡出子,性格十分浪漫不羁。 戎沛琳仿佛并不听见长兄的训诫,只是端端地打量映月,叹了声:“真是神仙人儿!” 是叹映月美。 戎长风也不便一直板着脸,料想家里人通是晓得他在外面养着这个人,也没什么可遮掩,今日被五妹撞见,自然也就不能不着一言走开,给映月介绍道:“这是五妹。” 映月早听说戎家五小姐捧戏子,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女子,心下十分尴尬,勉强示礼。 五小姐却是甚觉投缘,说:“你我初会,该当互赠信物的!不拘那些了,”五小姐说着翘起玉指捋了一枚金戒指,也不管这信物二字用的合适与否,爽利将戒指给月儿戴了。 月儿哪有第二件东西给她,直接就抹下腕子上那只玉镯。 “慢来,慢来!”戎长风拿话拦住了,还要说什么,戎五小姐早就参透,笑骂他小器,自然知道那镯贵重,笑着给映月戴回去,转而对自己四哥道:“今儿你的生辰,母亲一早就说念着你了。厨房做了寿桃,你若不回家走一趟,仔细讨骂的。” 林映月蓦然一怔,怎的戎长风跟她同一日生辰。 总算把五小姐开发了去,一行人才入餐厅。 餐后回家,到了卧室,戎长风把那翠镯看了看,带着点训诫的味道说:“你知道这镯是哪儿来得?” 显见的是怪她随便拿镯赠人。 他说:“我实跟你说:这是西太后手脖子上戴过的东西,若是知趣的,你就好好留着,戴不戴由你,给别人,那你傻大发了。到时后悔了,我寻不出第二只给你。”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3 “果真这样好么?”月儿轻轻问,也并非要他真答,将镯子脱下使一块白绸手帕包好,妥帖收到自己的绣匣中。 戎长风去衣帽室换衣了,过一阵子出来,踩着镶金丝的拖鞋,披着黑色织锦缎睡袍,腰带也不曾系,就去找烟抽。 月儿坐在妆台前卸着耳钉,见他到处翻火柴,想他的烟瘾实在一日重似一日,手边抽斗里有一盒火柴,她拣出来给他送去,他接去后笑说:“多谢。” 月儿随口说:“不谢,倒是你不翻那些抽斗,我得谢谢你,每次翻得不成贼样。” 戎长风抱歉一笑,燃了烟去书房了。 月儿继续对镜理妆,妆台上有一只又细又瘦的羊脂玉瓶,插着一只行将萎靡的水仙,不大中看了,她起身去露台掐了一只新鲜的插上,轻轻坐下,也不记得再理妆,左手轻轻托着腮,对着水仙发起呆来。 奶娘这时候进来了,看她穿着家常小绸衣,说声仔细着凉,便取了一条长绸衣给她披上。 她正要说不甚凉的,却给外面轰的一声吓回去了,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奶娘将她搂入怀内,待声响平息,才慢慢松开,忙问:“可吓着了不曾?” 月儿脸色没回过来,轻轻问:“什么声响?” 奶娘说:“对过王公馆的太爷没了,今夜封棺,想是他们那边放炮仗,不消怕的。” 月儿方才放下心来,说这又是北地的习俗,没了人倒要放炮仗。说着看见奶娘手上有东西,道:“手里拿的是什么?” 奶娘笑了,“我正是拿来给你瞧瞧的,月儿今日生辰,四爷倒给众人都派了礼,最是给我的重些,我倒不过意。” 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那帕子给月儿瞧,是一只纯金老年福寿镯,黄灿灿的,好不晃人眼。 月儿使手摸了摸,说:“好看!” 这时候玉灯儿上来唤,说四爷请到楼下月台上宵夜呢。他们回来本是不早了,又在卧房耽搁许久,戎长风却不想歇,叫厨子做了几样菜,摆了果馔时鲜,唤了奶娘到月台上吃一钟。 奶娘只是意思意思,吃了些喜糕,便离席去了。 仆佣大多都歇了,映月也困,加之吃了一些酒,略有薄醺,坐在黑夜里呼着小猫一样的呵欠。 蒙蒙月色笼在露台上,晚香玉的香气绕身而流,戎长风的烟火一明一灭。 “月儿。” 忽然唤了她一声,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结果戎长风没有了下文,倒起身去看鱼缸。 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发出呼噜呼噜的眠音,戎长风一只手吸烟,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撒着几粒鱼食,引得大鱼撮圆了嘴游弋唼喋。客厅不开着电灯,只疏疏燃着几盏蓝幽幽的壁罩,他的脸在这朦胧微光里飘渺不定,像梦一样迷离模糊。 微醺的月儿从这梦里经过,一缕青烟般的上楼去了,直至立到卧房的露台上,才觉出自己仍醒在废历七月初七的夜里,残月挂在树梢,窗前的月份牌一动不动,今日是她和戎长风共同的生辰,是有些巧! 身后的台灯开了,情知是他进来了,也没有动身,笔墨纸砚影沉沉地在案上静默着,铺好的宣纸给镇尺压的端正,仿佛等着她落笔似的,她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拈起翠管,在砚台抿了抿,落笔时,却顿住了,戎长风的气息已经在她耳边,默默的,他的大手从后面上来,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四列大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颤了一下,笔从手中不翼而飞,身子给他抱紧了,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妥协:“就这样,好不好!”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4 他的声音本是那样的温柔,月儿却陡地错乱,要有大事发生了!几乎是下意识的,这一念像针尖一样冒出来。平日他也偶尔哄她一哄,那全是图嘴上一时之快,此时却是…… 映月不愿承认这是发自肺腑的一种感情流露,但又无法将它刻意歪曲。唯是这样情真意切,才更让她害怕,仿佛料到了什么,她的嘴唇在颤:“就,就怎样呢?” 戎长风犹豫了一下,缓缓说总在外宅不算事。 月儿心上一惊,他要弄她回戎公馆了,换句话说他与金小姐要成婚了。 前次说怀小孩,现在说连理枝,他要的不是短局,是定心要她一辈子做姨太太了。 她的心密密地惧上来,玻璃里有他的影子,眼波那么软,仿佛连影子都妥协了,几乎已是恳求,完全不是他,完全不像他。 他何尝有过这样的低姿态!他何尝有过这样软的眼神!可是,越是如此不像他,越叫她焚心,离那一天不远了,对她的凌迟就要加紧了。 他紧紧箍着她,“月儿,”他的声音如梦呓:“当初我是鲁莽些,可是我太过中意你,那些粗鲁已是没有办法纠正,我也不愿意纠正,便是鲁莽,也强如错过你。”他喃喃重复:“我是太过中意你、太过中意你……” 他没有讲话讲第二遍的时候,可是现在讲了第三遍! 她的身子在发颤,他呓语般的声音仍在耳边,“但凡有些办法,我也不忍委屈你,可是世俗归世俗,情意归情意,名分虽差些,感情却是独在你一人身上,我是如何疼热你,你是懂的……” “我不要你的疼热!”她几乎是一把将他推开了,声带有些破音,但是极力稳住了,一字一字道:“什么都别说,叫我走便好,我当是命里该有这段孽缘,我自有认命不计前事。跟你回去,终有一日成了仇!那是办不到的!” 她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一只浑身是刺的小兽物一样对峙在那里,满眼的义无反顾苦大仇深! 他看着她,很久不着一声,最后默默走开了,皱着眉去床头吸了一支烟,沉吟一时,叹道:“月儿,冷静些。”姿态非常之低,几乎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脆弱,他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化她,恳求她体谅他。每一句每一字都包含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无助,与他平日的秉性大相径庭,与他平日任何一张脸都不同,是突然冒出来的第三张脸。 月儿一句劝词不要听,若搬她回公馆必要有一场爆发,她明白戎长风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竭力要在事前将她哄到服帖,戎公馆不是这座无名小宅,是容不得一个姨太太造反的。 可是她笃定回戎公馆是不能够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在他温和的劝化声中,她将自己锁进了浴间,再也不要听到那一字一句的哀恳之语。 一夜无话,因为早前订了去杭州的车票,第二日她迫不及待地走了,害怕他突然而来的温柔,那不是温柔,那是凌迟。 戎长风本是拔了几个副官带几个兵随她同去,她不愿意,带了养娘丫头、兼林家的阿绪起动了。 ------------ 姣花软玉弄眠床 45 绿水凌波,西湖的风景丝毫没有看在眼中,雷峰塔禁锢了白娘子,如今它终于倒掉了,可是戎长风不会倒,他像佛一样伸手便是五指山,她再怎样精明伶俐,跳不脱他的樊篱,孙行者压在太行山,纵有观士音替他揭去封皮,究竟紧箍咒随他一生,怎么办呢? 她一点办法没有。 原订出游十日,不到一周便起身返沪, 回到上海是一个细雨纷纷的傍晚,因是天阴着,街上店铺早早便开了电灯,晕黄的灯光映在疏阔的街道上,显得十分冷清,他们一行人乘着三辆带雨篷的洋车,先要向林家去。转过静安寺路时,眼前忽然煊赫起来,前路黑压压堵着大片的车子行人,因为飘着细雨,行人有顶着汗衫,有披着雨披,有撑着油纸伞……成堆成片地挤在一处,分外显着拥堵不堪。 然而堵自管堵着,却无人前来疏通,倒是忽然有一队巡捕赶了来,嗵嗵跳下车,一片声地撵逐路人,肃立站岗。 这些穿着号衣,贴着番号,挂着铜哨警棍的巡捕无人敢惹,车辆路人纷纷退避,给中间让出一条宽绰有余的通道,透过通道望出去,远方不辨楼宇院落,只是一片灯火辉煌,金银焕彩,花灯烂灼,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正望着,忽然一只巨大的炮仗在半空绽放,映红了半边阴空,接着,浩瀚的烟火煞煞升起,噼噼啪啪大小爆竹连声爆响,锦幡喧天、银龙飞舞,直直放了半个钟点不住声,奶娘将月儿搂入怀里,玉灯儿也使手捂住了耳朵,两只孩童似的大眼向着天空张望着。 爆竹总算平息后,周遭人方才开始议论纷纷,原来是人家的婚礼,白天已是举行过西式礼仪,婚礼在礼查饭店举行,仪式之浩大,场面之豪阔,轰动沪上。光女傧相就有十位之多,除名流要人顾某某的女儿章某某的女儿韦某某的女儿外,还有英国法国美国小姐数位。观礼来宾更是汇聚沪上政界商界乃至帮派各界人士,宾客的轿车绵延数公里,由黄浦路一直停到北苏州路及东百老汇路。 人们嘈嘈议论,月儿却有些冷,身上衣裳薄了些,急待回家,正等的不耐,后面又有巡捕喝道而来,中间通道再次让了让宽,有衣着体面的脚夫挨次负重而来,显是办喜事的人家统一置办的行头,几十位脚夫皆是蓝色短打配黑色软裤,腰间俱扎着大红的喜带,一担一担挑着胳膊粗的蜡烛,一筐一筐抬着碗口大的鲜花,像是装点礼厅用的,足足过去三十多担还不完,脚夫之间又有长袍马褂的数位家仆随行监工,手撩着长袍快步如飞,一面照着不要撒了花,一面又监督不要掉了蜡,大阴的天,直热的满头是汗…… 这一众人刚刚过去,后面又传来一串叭叭汽笛声,回头望去,一溜豪华汽车披彩戴金地由细雨中鱼贯而来,这一时,远方旺宅忽又华灯乍起,回神一看,竟是又在空中放出房子大一朵花火。紧接着便闻得隐隐细乐之声.密密欢笑之语。 一辆辆汽车总算过去,此时巡捕开始放行,马路开始松动,一位须发皓白的老人,上来行礼道:“我动问一声,这可是哪家爷的豪宅?” 阿绪说:“咱也不知道,正也要打问一下呢。” 旁边的洋车夫却接话了,“这是戎家戎敬裁老爷刚刚落成的新公馆哩!恰恰赶上小爷四少爷大婚!娶得是报业代王金隽年的千金……” 这一章始终不能写出来,我比大家更受不得这个,不过只要坚强,会过去的,柳暗花明总关情,未必有人在这章打击下还愿意跟文,不过我也许得继续写,总得拨开云层拉出日。工作将忙,本文不会太长,讲完圆满的故事就撤,感谢一直陪伴的你,谢谢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 先是罗副官得知映月返沪的,当时罗副官正在戎公馆的宴客大厅,听到此事后,自然而然地按下不报,四爷送少奶奶游西湖,意在使其避开婚期,殊料她照直在这一天回来了。今日大婚,虽然四爷先前有过吩咐:军中有事第一时间报上来,不可因为婚礼耽误。但这种私事还是暂且搁置为好,以免扰了四爷心境。 他向大厅深处望去,因为该宴客大厅太过敞阔,足够一座小教堂那么大,故由门厅看到中庭竟有遥遥而望的感觉。四爷的面目也因此有些模糊,但总体是醒目的,可以看到他举止裕如,一派随和。 其实四爷此时心情不畅,中午57号报说电台密码被盗,电文被敌台截获,导致南京高层下午三点的一场会议被人投掷了炸药,有三名党`国要人受伤。这是足以叫四爷丢掉乌纱帽的玩忽职守罪,已经发了一下午的肝火。罗副官一直担心他无心应付今天的晚宴,怎料此时却是彬彬有礼,纹丝不乱。 情况稳定,罗副官悄然退出大厅,出来在门厅透了口气,雨后的空气非常宜人,花园旁边的走道上仍有汽车陆续驶入,他拔了支烟待要点上,后面走出两位豆蔻小姐,其中一位是戎家六小姐戎沛萝,六小姐向他点了点头示礼,携同伴钮静文降阶而去,走不远钮静文回首看了罗副官一眼,转而给六小姐说:“我见过这个人。” 六小姐笑道:“又胡说了,你来上海刚刚两个月,怎的就见过了罗副官?” “巧得很,上个月在永福记牛肉庄遇上的,还有四表哥。” “那没错,只要四哥在的地方,他必然在。”六小姐说着,后面有汽车灯光照了上来,她们下意识回头,整幢的大洋房像座大灯笼,红艳艳地放着光亮。而大厅口缓缓泊下的汽车便是刚刚灯光的来源,有人正在下车,身材修长、举止雅达,只一眼就叫人惊叹风采脱俗,六小姐细看,竟是三少爷回来了。 钮小姐也认出三少爷,看着三少爷款款入了大厅,说:“三表哥这个人,是人没有不夸他君子的,这样一个人,同谁都做得朋友,却单单忌讳林家那位小姐,他二人是命里犯冲也未必。” 说着话,二人已经继续沿着甬道前行。 六小姐心中也感叹,三少爷是戎家在外界最得人心的一位男丁,也是戎家最富有的一位子嗣,他的财富并非承袭戎家祖产,而是源于他的生母,一位豪门望族的独生继承人,偏是她寿数不长,刚刚产子便亡过了,而三少爷一出生便取代其生母,成为该豪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本来林家小姐是有幸得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金龟婿,怎料三少爷横是不看好那桩婚事,定心破坏,到底是遂了他的心。 想来此事也是天定,归根到底还是林家小姐命运不济,生就做姨太太的命数,六小姐叹道:“那林小姐真真是个有命无运之人。” 钮小姐说:“有道理,若是有运与三少爷见过一面,好事也就成了。” 六小姐倒不解:“那又怎见得?” 钮静文道:“林的相貌少见。” “你见过?” “嗯,便是永福记牛肉庄那次,你们四爷带着她。” “是很好看么?” “好看。” “比罗真真好看么?” “嗯,要好看些。” “比七妹呢?”戎家七小姐是出名的美貌。 钮小姐笑了,“不用比哪个,我告诉你四个字你就明白。” “哪四个字?” “惊为天人!” 六小姐笑了,“有这样好?” “有。”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 六小姐道:“若果真如你所说,三爷有朝一日见着她,可就后悔莫及。” 可是说到这里,六小姐又忽然转折:“不过也未必……” 她并不向下说,钮小姐却明白她所指,三少爷有句名言,叫做:“选色如选诗,总觉动心难!” 不论对方皮囊如何鲜美,设若不能叫人砰然动心,也只能算是庸脂俗粉,他看不上。 此话由前`朝名士袁枚文集托化而来,原句为:“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 三少爷将它翻用,变为:“选色如选诗,总觉动心难!” 此言在沪上流传多年,人们传来传去,以至于她们闺阁中的人也有所闻,这种话自然不宜做小姐的谈论,平日从来闭口不提.但钮静文与六小姐最是相厚,无话不谈,此时兴之所至,就道:“三少爷的生活也太过理想化,不肯半分将就,岂不知人活世上哪能那般遂心!怕是如今也还不曾遇上‘动心者’罢。要我看来,老天是成心弄人,早一日安排他会一会那个‘林’,他的‘动心论’也就成立了,如今错过,你瞧着吧,今生也难应。” 六小姐说家里也有过安排他们见面的想法,但是三少爷执意不从,他反对包办婚姻藐视帝`制,连带就瞧不上林家那些前`朝遗物般的古董人家,横是要退婚。 钮小姐听六小姐这样一说,叹道:“三少爷素来稳重而大雅,叵耐这件事办的不美。” 六小姐笑了:“都是命罢了,未必见了面一定倾心,他见过的美丽女子也不止三五,现在想想,哪一个不是绝色?” 钮静文不作声,过了很久忽然说:“我母亲说,三少爷生母十月怀胎时,在门首遇着一位化缘姑子,莫名就卜到腹中子平生将有‘二伤一运’,此话你可听过?” 六小姐说自然听过的,“一为幼年母亡,二为盛年色伤,三为中年位极人臣。” 钮小姐道:“幼年母亡这已经是应了,这色伤一说……” 六小姐笑道:“我却不信这些个,多是姑子胡诌,撞住了前边那一桩,难不成三项都应?他只是商贾之人,将来做得一位泼天豪富就罢了,一个完全不问政治的人,何来位极人臣之说。再说‘色伤’一论,他那样华彩之人,他不伤女子就罢了,岂能被女子所伤。你看看去年那位罗真真,又是吞金,又是嗑药,闹得满城风雨,到最后还是没有嫁进来,那不是人中凤凰怎的。” 钮小姐却摇首:“现在的党派秘密的很,人说杜月笙都与南京方面有关联,莫说三爷这样清白从商的人,免不得党派要吸收他进去。你或许不知,三少爷在北平读书那阵子,天天闹游行,整个一位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也是如今经历的多了,才修炼成现在的心静如水,这也不过是表面颜色,其实内里究竟如何,却也难说……”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 六小姐沉吟道:“果真那样,也便是命中注定,躲也躲它不过的,好在色伤之后还有官运,也算慰藉,强如女子,一生也没有多少盼头。” 钮小姐亦叹:“可不是,做女人总之是遭罪。” 六小姐顿了一下,忽然噗嗤笑了,想她二人今日怎样如此酸气,不过一十八岁年纪,这些话讲的也太老成了,笑过之后倒先飞红了脸。静文也蓦然自醒,老大羞着了,红着脸忙忙像别处岔话,说:“昨儿在大西路遇见司马少爷,跟范丽琪身子贴身子同骑一匹马,好不成样子,我有心告诉七妹,又怕不当。” 六小姐敛笑,柔声道:“不说为是,你也知道七妹为人,冰一阵火一阵,跟司马恼时,勉强也能听得人劝,一旦热起来,就姐妹不是姐妹了。” 钮小姐说:“也是。” 这时已是浓夜,二人信步而行,不觉已到西院的回廊之上,对面洋楼里的灯光璀璨潋滟,光线隔着花园穿花渡柳地射到回廊上来,钮静文抬眼望去,花园所终处是两幢联体哥特式洋楼,灯火辉煌地掩映在一株株高大的梧桐之后,这正是四少爷的婚房。 二人近前,闻得窗户漏出阵阵欢笑声,想是伴娘都在,她二人迈上白玉阶,上楼时,六小姐轻轻说:“叫我说,四哥与新少奶奶很是般配,他二人都是少年老成的性子,大凡小事必是一拍即合。” 钮静文道:“可不是,昨儿姥姥还说四少奶奶年纪虽轻,却很好性子哩。” 说话间已距小客厅不远,门并不关着,只听见七小姐戎沛扬说:“还缺静姐姐和六姐姐呢,三三快去前边唤一声,好歹要来见过新嫂嫂。” 六小姐忙说:“正来了。”应声间人已进门。 七小姐先执手牵过钮静文,给新少奶奶及诸位伴娘介绍:“这是北平姑母家的表小姐。”又说:“这是六小姐。” 金鹤仪执手问好,倒十分可亲。为了配合四少爷的着装,她穿着一身颇为夺目的洋装,纯白色的长裙,到处滚着赤金色的蕾丝边儿,近于外国的豪华宫廷装,她肌肤雪白,颈脖颀长,穿起来真像王室贵族。 金鹤仪将伴娘一一介绍罢,众人安坐,有几个天性活泼年纪又偏小,像七小姐那样的,丝毫不拘,巧嘴欢舌地跟新少奶奶闹喜,过一时五小姐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们家的美男子回来了,你们不去看看么?” 戎家的美男子仿佛很有名,立刻有人说:“莫非乃风少爷回来了?” “可不是,”五小姐进门,“三爷回来了。咱们走,到前头去。” 小姐们含羞带笑地起身出门了,六小姐和钮静文本不欲去,不想四少爷从外边走进来,她二人也就起身。 戎长风道:“静文哪里去,好生坐着。” 钮静文和六小姐只是微笑,也不说话,双双告辞出去了。 众人一散,偌大房间只余新婚二人,他站在屋子中间,向新娘道:“你今天累了罢?”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 金鹤仪面带微笑,扶一把椅子站在那里,身后是玻璃窗外反射进来的彩灯光,红不红,绿不绿,是一种雾蒙蒙的靛紫色,虚虚地笼着她,整个人柔和许多。 戎长风说:“累就歇一下。我瞧你眼睛红了,凌晨起来装扮,这个风俗并不好。” 她说不碍事,温和地看着他,“前边还在跳舞么?” “还在跳。”他走近了,身上有些酒气,眼睛也有些红,晓得是吃酒吃多了,她道:“酒席都撤了么?” 戎长风说:“三爷回来了,正要重摆一桌,我这就过去。” 新郎婚夜醉酒,最是不吉,她道:“你不要醉,好么?” 这种小女子的口气真不像她的秉性,原来,立在阳气太甚的男人身边,不由的你就要低下去,她这样想着,倒越发有些恍惚。 戎长风没有答话,有撒花时遗留下来的一小片彩金碎屑在她肩头挂着,他替她拂去,说公务上出了点事,需要去南京一趟,明早必须出发,实在抱歉,回门之礼不能出席。 新郎缺席回门大礼成何体统,她怔住了,后来却说:“没关系,正事要紧。” 她明白自己语气中的豁达,可是偏不喜欢对方受感动,抬眸真心地看着他,其实她的眼睛并不红,而是非常大,深深扣进去有海洋色,是男人都会被淹掉的。 “几时回来?”她问。 不待听到回答,一眼看到他满肩的金银纸屑,道:“不是才换过衣服么,怎的又……” 戎长风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披金挂彩好生夸张,忽然金鹤仪又笑道:“哪个促狭鬼,这样捉弄你。” 她说着就来卸他的胸花,去看时,原来胸花下面的条条上写的是‘新娘’二字。 他道:“又是五妹作怪。” 不知为何,胸花的别针有些涩,金鹤仪好一时摘不下,暗香浮动的发丝触到他颈间,痒痒的,暧mei异常。他有心自己去摘,正待抬手,敲门声响起,闵管家不等听到应门,便一步跨进来,“四爷,祸事了!” 俩人双双一惊。 闵管家道:“皮二小姐沉了明湖,淹杀了!” “什么!”金鹤仪失声,话未落音,戎长风已经大步出去,闵总管一手撩着袍子,一手以大手帕擦着脑门,一面疾走一面给四爷说:“不然也发现不着,是丫头三三去给后头老姨奶奶送喜糕,路过明湖给东西绊着了,低头一看,竟是女鞋一只,晓得不好,忙来报与米四,米四着人去瞧,方才发现有人跳杀,打捞出来看时,已经半些儿活人气也无有……” 戎长风阔步走着,“老爷知道了不曾?” “贵宾尚在,不便报与老爷知道……” 戎长风打断,安排先不要声张,老爷那里暂时不要报知,客人散去再做计议。 ------------ 朦胧月下月朦胧 5 赶到明湖边的小望楼后,皮二小姐直挺挺地展在那里,戎长风一试鼻息,已经全冰,不有半分存活的希望,他当下就难过地偏开了脸,半天没有转过来。 闵管家知他触心,也不由老朽叹息。皮二小姐与四爷发小,因是性情刚烈似男子,四爷一直视其为手足,不曾动过男女之心,可是合家都晓得二小姐于他情深,拖到许大年纪不肯出聘,甚至曾于游行动・乱之中为他挡过枪,是有福也难遇的红颜相知,其忠贞刚烈之状人所共知,怎料末尾来了如此一大败笔,断送自家性命不论,却自绝于四爷大婚之日、淹杀于戎氏新建豪宅之中,这叫戎家情何以堪!又叫四爷余生何以心安! 想着这些,闵管家只是摇头叹息,通是无可如何。过一时罗副官赶来了,究竟是四爷的心腹之人,罗副官不必四爷吩咐,进门马上屏退众人,迅速戴起白手套,蹲下去仔细检验尸身。 皮二小姐不可能是自杀,这是罗副官的忖度,而戎长风更确定这一点,他太明白皮紫霓,她便是恨他怨他,也绝不会成心叫他一辈子不得安心,她固然任性,却不是这种完全不计后果之人。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罗副官的检验结果却是一丝外伤没有。除却间谍手段,无人能够做到杀人不留痕,他眉峰一跳,将大半截烟蒂朝地上一扔,立刻传三三米四进来问话,盘查今日人员往来情况。 米四回说今日赴宴者皆是乘车而来,大小车辆俱都持帖入院,徒步进ru公馆的通是没有,这就不消提了,余外闲杂人等便是运花传蜡的脚夫跟舞厅伴奏的白俄乐队,脚夫是早先就退去了,当时二小姐还不曾来,剩下那些乐队,是有专人照管的,吃茶出恭皆有固定待客室,不曾去过大厅之外,完全可以排除嫌疑,除却这些,若说有人越墙而来也不像,今日墙外墙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莫说贼人难进,鸟也是飞不来的。 戎长风问二小姐几时进院,先后见过谁,去过哪里。 米四说二小姐进院也不算晚,只是进来后将车泊在花园便道上不熄火,亮着大灯好一时没有下车,后来几时下的车,又去见了谁,通是没留意。 丫头三三战战兢兢,说整个晚上,横是没有看见过皮小姐一眼,大厅小厅侧厅,茶室闺房园子都不曾看见过。 正说着,门外传来高跟鞋急促的声音,金鹤仪颤声道:“霓表姐几时来的,怎的一夜都不曾见过她!”只听闵管家说:“正查问此事呢,四少奶奶莫要进去为上,新人见尸,不是好兆头。” 金鹤仪顾不得这些,提着长裙破门而入,尸身已经蒙了白布,她不敢扑上去,只是霎时伤绝,难过地偏转脸子,帕子抵着唇洒下泪来。 四爷靠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抽烟,满面疲惫,一声未出。皮二投湖前已经断气,这种猜想不会有错,可是她素日没有仇家,究竟谁会害她,实在有些想不通。 ------------ 朦胧月下月朦胧 6 这里阴气习习、疑雾重重,而前方大楼依旧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男人们的谈话题材由军事政治转到公债金券,渐渐又转到轮盘赌、咸肉庄、跑马场上面,气氛祥瑞热烈,通是叫人想不到后边出了人命祸事。 前去看戎三爷的小姐们走了空,原来,乃风少爷招呼过客人,已经同某位多年不见的友人入了书房叙旧,横是没瞧见一眼。带队前来的五小姐陪众人跳了一时舞,因是身上泛热,抽身要回房换衣,走出舞厅,不见贴身丫头三三守在外面,正要变色,三三却喘息着由外面碎步进来。 碍于大厅有人,五小姐先没说什么,径直出去了,拐上通往后楼的小径后才道:“又是八少爷唤你去装烟?他的丫头手折了还是怎的!说你多少次,别招惹他,他操的什么心你不懂还是怎的!” 三三本是受了闵总管严诫,不许将变故说与前头女眷。此时虽然给五小姐斥得为难,也只是不作声,怎知五小姐话头更重了,“早看出你这丫头不安分,明儿回太太速速配个人打发出去,哪天干出好事来,倒是我这根上梁不正带坏的!” 此话一出,三三臊的抬不起头,知道后面还有好话来斥她,由不住就嗫嚅道:“不是的五小姐……” 见五小姐住了口,她犹豫一下,才踮起脚去五小姐耳边耳语。话没说完五小姐就已惊得不能动,愣在那里半天说不上话来,末后也想不起换衣服这桩事,转道去了望楼。 一进门,只见四爷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脸色灰败,连她进来也未曾觉出,后来许是顾到前边宾客众多,新婚二人久不露面欠妥,才终于驻足做安排,留几个仆佣在望楼看守,其他人各归各位,待客散再来料理。 安排罢仆佣,又指挥五小姐搀新娘回去理妆,打起精神待客,务必将晚宴应付过去再论! 这晚一直忙到漏下三鼓客人方才散尽,家眷孩童尽数歇息后,戎长风返回望楼,罗副官已经传了军医军警在后院待命多时,四爷一到,军医军警马上动作,验尸验车、勘察现场、撰录口供、直直折腾至四更天气方休。 前边戎老爷戎敬裁听说皮二小姐在明湖寻了无常后,晦气得直要骂娘,大手一挥,命天亮后合家返回旧公馆,新邸即刻封门停用! 前后乱作一团,西首洋楼里的金鹤仪由五小姐作陪,在婚房焦躁地来回走步,觉也不能好生睡下。 天未亮时四爷回来换衣,说先去办公署处理公务,之后直接去南京,就不回来了。看到金鹤仪憔悴不堪,有心宽慰几句,碍于五妹在侧,也就没有做声,换过衣服便去了。 五小姐想他整整两夜不曾阖眼,不由有些担心,去月台向下望时,他刚刚从门厅出来,步伐依旧是不变的稳健而持重,无来由的,五小姐就有些感动,她看着四哥慢慢下了白玉阶,又一个人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点燃。灯光从侧面打过去,穿一身笔挺戎装的他身型卓雅,竟是少男一般挺秀。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着急过。 ------------ 朦胧月下月朦胧 7 五小姐见他如此,不由喟叹:就不累么? 其实累是有的,往常太累时,他习惯在车上闭一闭眼睛聊做休憩,可是今天睡不着,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赶赴南京受命,皮二的案子只好交给罗副官,不是不挂心,但也隐隐预感到这桩无头案将是一团迷,真相大白的一天将遥遥无期。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后来久久没有查出头绪,几乎被人遗忘之时才又忽然浮出水面,这是后话,且说眼下,戎长风到了57号后,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一些急务要务,便起动去了南京。 但是事情非常蹊跷,也许谍报体系的性质往往就是真真假假虚实难辨,他此次渎职非但没有受处分,反倒官进一阶,除继续主持57号这座庞大而隐秘的谍报机构外,又特别升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军界政要,赫赫飚腾、官高位重,是真正的壮哉有为。 人未回沪,报纸上已经吹捧的沸反盈天。将门之后、龙骧虎步、英姿勃发、气冲霄汉等等赞誉之辞不一而足、甚嚣尘上。全上海都知道戎氏望族又出官星巨头,他本人尚在南京,家中就已宾客盈门,恭祝之人络绎不绝,连带岳丈大人金隽年也甚为体面,金氏公馆一时间也是门庭若市,同僚友人纷纷登门向金翁道贺,恭祝乘龙快婿闻达高升。 相比之下,林家就有些门庭冷落,林父已由报纸上得知戎长风平地起山,并没有多少感触,只是林父近来身患不明之疾,欲要登载一则下课启示,却碍于报纸连日刊有四少爷的新闻而拖住了,对方正在兴隆上升之时,他林某人作为半个岳丈,在此时黯然登载下课启示,两厢对比就未免悬殊太甚。 由此斟酌,就只好暂时搁置。 不觉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日闲来拿起报章翻阅,四少爷的新闻总算消隐,却又看到金家老爷的酬宾启示,说本埠商界名流金隽年贤婿戎君某某,荣升军界贤达,承蒙各位友人礼祝,故以虔诚之心,治薄酒一樽,谨表谢忱云云。 后面的日期看不甚真,正要戴起镜子细细来看,夫人和月儿敲门进来了。 “老爷,你替月儿看看,是不是减些药才好,许是吃药太多伤了胃,只是不愿吃饭。” 林老爷和所有前朝遗少一样,贵族的架子虽然消磨殆尽,但是贵族遗少的风范是丢不去的,比如他们都会几笔山水,并且画出来很耐寻味;他们鉴宝有道,但凡一件古物,瞧几眼就可断定真假;除此之外,还有一项是研读医书作为消遣,从而懂得医术,并且自己能开方配丸药。 月儿身子骨纤细,自小并不是很壮实,但凡小恙,都是林老爷自己动手调养,通不曾用过外医,竟也常是手到病除,独独此次难缠,伤风已经七日都不见痊愈。 (郑重注明:此章涉及官职官位沪西学堂兼为虚构,严重架空,不必深究) ------------ 朦胧月下月朦胧 8 把脉的当儿,月儿轻轻偎着姆妈,对面墙上的字画是张大千的老虎立轴,画面上枯松倒挂、怪石嶙峋,一只斑斓猛虎迎风长啸,煞然下界,有如一头活虎扑面而来,月儿猛地一颤,倒将林太太失了一惊。 “莫非打冷子么?”林太太忙挝过她的手来握了握,手指并不发凉,又要去额间试温,月儿却回神了,缓缓抽回了手。情知自己身子委实虚脱的紧,不然不能白日生癔症。 林老爷倒不在意,一意诊脉,逆料病情如此顽固乃心思过重所致,取了桂眼大的圆药一丸,唤来奶娘,吩咐将药丸用温黄酒研开,趁热送下,略可安神。 月儿见诊断已毕,便要别过父母同奶娘一同退出,起身时,林太太说:“看帕子掉了。” 她还不曾听真,早有丫头蹲身拈起递与她。 她接过,慢慢纳于袖中,手迟脚慢,精神甚是不济。 林太太见状不由摇首,看着她与奶娘一前一后出门,又一前一后由窗下离去,不由叹道:“近来总是不肯言语,这样子,怕是又起了糊涂心事。” 林太太明白,但凡女儿不言不语不吭声,必是心上拿了真主意。可是这些个主意最是要不得,做母亲的实在不可坐视不管。 夜间临睡前,林太太去月儿闺房探视,月儿正倚在眠床上服药,见她进来,轻轻唤了声姆妈。 林太太说只管喝药罢,起来作甚么。又见药钵中药粒囫囵,便拿过来重新用银匙研化一遍,方才叫她服下。 服过药,丫头捧了温水伺候漱口,又端来沐盆伺候净手净面。洗漱停妥,林太太坐在床头替她将小衣纽子系好,又牵被子将腹部掩了以免受凉.末后将女儿搂在怀里抚摸片刻,说:“你是给我惯娇的,动辄使性子,可是这回不能胡闹,听姆妈一句,可好?” 月儿自然晓得姆妈所指,只是不吭声。 姆妈款言道:“诚然姨太太是条坏路,却也要从一而终才是,纵然不甘心,到底该讲究个贞节,于妇人来说,这是大于天的道理。若是由着性子胡闹,就实在不是聪明人的作为……” 这些话自然语重心长,月儿只是听不进,她晓得戎长风就要来了,这是谁也不能有的预感,并且预知不会再远,就在明日。 她的预知丝毫不差,戎长风就是第二日返沪的,罗副官在接到南京电报后,一早去车站迎候,此次四爷返沪,并非公开的行程。只带着几名贴身护卫悄然归来,其用意罗副官明白,是不愿太受关注,也是想在纷忙多日的情况下腾出空间休憩调整一时。 火车抵沪是早间,四爷披着戎装,夹着雪茄,由车上走下来,罗副官还不曾近前,就有旅客先行认出四爷,忙忙凑上去作揖奉承,说:“四爷恭喜,恭喜四爷。” 四爷微笑着点头,说:“好,好。” 虽然轻车简从,官架子却还是显而易见,看得出仕途得意,走时的不快多少是削减一些了。 还没上汽车,便问皮二的事什么情况,罗副官说一点蛛丝马迹没有查出,不过调查仍在进行。又说皮家那边只当二小姐是自裁,恸心之余倒不曾来闹事。 四爷算是放心,接着问少奶奶回来了罢。 这个少奶奶自然不是金姓少奶奶。 ------------ 朦胧月下月朦胧 9 罗副官如实相告,说大婚那日便回来了,因是您忙,就没有告诉。 说着,已经距汽车不远,汽车夫下来替四爷打开车门,罗副官请示去办公署还是回家。 四爷说去林公馆,便钻进轿车。 罗副官倒诧异,四爷何以料到少奶奶不曾回外宅,却在娘家? 戎长风已经一言不再发,只是靠了座背闭目养神,他的人,他能不晓得什么脾性么!想是返沪第一日就奔娘家去了,再也算不差! 到达林家公馆后,林老爷不在家中,月儿又不出闺门,只好林太太一人到中厅照应,他这样大的一位政要,也尽算是屈尊了,至少该有位男丁出来作陪,也没有。 林家公馆是中式格局,朝南一排素色的木制镂花小格窗,对着前弄堂。走进去,中庭的正面是八仙桌,配着两张红木镶玉太师椅,下首摆着两个放鸡毛掸子的高高的青花瓷器和两张待客的红木椅,戎长风不便上坐,在左首落座了,丫头看过茶后,林太太才出声,说月儿那日由西湖回来触了风寒,来家不愿再行走,权且歇了在这里。 戎长风关切几句,闻得里间微微有嗽声传出,那么弱小的声音,却像锤子击在心上一般,甚是攻心。这种情况下若是还能维持官架子,未免就是奇迹,他的脸上露出忧色。进去探视也不可,林家虽然落势,规矩却还大得很,便是兄弟手足,也不好随便出入闺房。 倒是月儿不知如何想通了,过一时扶病走出来。 林太太见她病体轻弱,行来动去似三月杨花般虚浮,忧心道:“好些了不曾?” 月儿不答,在中厅椅子上慢慢坐下。 林太太见她要跟四少爷有交涉的样子,恐她执拗,说:“若是身子见好,就随四少爷回去罢了。” 言外之意自然是有话家里去说,娘家门上争论起来,不成道理! 月儿不闻,她气若游丝,缓缓道:“母亲,回去哪里,这不是我的家么。” 她并不要姆妈接声,当然,她晓得中秋又快到了,她不会赖在家中,她早有一番话预备在口边,开话前匀了匀气息,道:“孩儿申报了住读,身上好些,就搬去学堂住。” 林太太微微蹙眉,看一眼四少爷,只是拿起茶盅,没有任何表情,倒好像拿月儿无法,只仰仗她这位做母亲的去开劝。 林太太只好道:“甚么话,走读便罢了,住读万万不可,给人笑话。” 月儿道:“母亲糊涂,莫非这比给人做外宅难为情么?旁人笑话与否,我是久不稀罕了。在学堂对付几时,北平国立师范金秋招生,孩儿打算去投考。” “越发胡说了”林太太不喜她继续讲下去,说:“你是已经出阁的人,有话跟四少爷和和气气商榷,使气胡闹,没的就是办法么,这些住读考学的话,你再不要提,不当理。” 月儿一顿,仿佛说那好吧,转而向戎长风道:“四爷我倒有些话,不如趁着今天讲清楚。” 戎长风温和地道:“你说来我听。”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0 月儿看着他道:“人说小姐做妾,不如活埋。四爷可是定心叫我跟你去么?定心要我一辈子半死不活么?” 月儿虽然声音轻弱,林太太却意识到箭在弦上,果断截住她的声音,说:“月儿放肆,家母面前使气!成何体统!” 林太太向日恩威有度,此话虽然不是最重,却叫月儿低了头,她本是起了哗变之心,却也不敢在母亲面前造次,给姆妈这样一喝,立时美人垂首,默然了。 林太太见女儿乖觉,待要劝她回房去,门上有丫头来唤,说少爷中午不回来了,要太太听电话。 林太太向戎长风说你且宽座,便走了出去。 林太太一去,月儿才敢抹眼泪,她穿一件细绸小衣裳子,翠袖笼着两株雪藕样的小手,小手给泪打的水样湿。可想而知,戎长风什么心情,只是移步近前后,也不好撮哄,只将一块手帕展开置于月儿面前的桌上,道:“这是相片,取回好些时了。” 月儿有心掼到地下,却有人路过门厅,正是奶娘,待要进来跟四爷问好一声,月儿窘那照片给奶娘看见,低头去看时,桌上已是空空。 戎长风给奶娘道声辛苦,也就无话,今日通是谦和有余,言辞不足。 奶娘刚刚退出,林太太进来了,见女儿攥着帕子忍泪,甚为揪心。便对戎长风道:“四少爷敢是来唤月儿回去的,她若不肯,今日也就罢了,好在老爷略通医药,守着也倒方便调理,待身子好了再回不迟。” 戎长风固然知道月儿憎他,留下来也是惹嫌,便客套几句告辞了。 上车后脸色非常差,倒不是有什么火气,只是一筹莫展。 想月儿顺顺归来那是不可能,对她用强又不忍心,事情实在难办! 回到霞飞路办公署后,看了眼月份牌,据中秋也就十几日的时间,拖着不算办法,须是作速解决为上!怕是不想用强也得用!不由就想到林老爷身上,这个人总是他手上的一道锦囊,或者说,人不能被人抓到小辫子,否则一辈子鬼缠身。 戎长风尚在青年,但他做官做人却有一套‘老经’,比如他乐于跟有毛病的人共事,对方小辫子捉在你手里,什么时候不听话都能治住他。所以他共事不喜干干净净的人,没有用,又不是找女人。 思虑间,罗副官敲门进来,报说市政总长不知如何得到他返沪消息,着人送来帖子,邀他携新婚太太出席上海市长的述职晚宴,时间就在后日。 这是完全推不掉的应酬,罗副官报完后等着回复。 四爷却半晌无声,披着戎装立在窗前,虽然背对着他,却也看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烟瘾特别大,一支没吸完另一支就拿出来等着了,后来终于停下烟,却也没有说话,摆摆手让他退出。 可是刚退出,又叫回来,问林老爷在闸北学堂的书斋退了不曾。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1 罗副官说不曾退。 四爷说你去安排一下,我明日登门拜访。 罗副官领命,又问:“市长官邸的晚宴您看怎样答复。” 四爷走到办公桌前,摁灭雪茄,道:“准时出席。” 末了又说:“去请巴好古老先生来。” 罗副官倒不明白为何请巴翁,巴翁如今八十有五,是前朝探花,除了吟诗作赋无一作为,四爷唤他何意? 殊料四爷正是要他吟诗,或者说是作赋,八股文也可以,为的是应付林老爷。 四爷说,跟林讳道这些个遗少打交道最是麻烦,不依他们的礼数走,落一个瞧不起的不是,依着他们的礼数走,又太过迂腐,见面先需投拜帖,啰嗦事情! 自然四爷是个要么不做事,既做事就不肯苟且的人,拜帖既然要投,就一定要考究,知道林父看不起白话文,特特请遗老巴翁来赐墨。 罗副官领命而去,其实过去四爷见林老爷从来没投过拜帖!而今这样诚敬,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换句话讲,他敬别人一尺,别人就得回馈一丈,这是从来不变的铁律。所以他的诚敬一般人消受不起。 拜帖是傍晚送至林公馆的,月儿正在碧纱窗下静坐,心里照旧是在筹划自己的事,她已经转了心机,深知成事不在言多,她的态度早就表明,戎长风再清楚不过,不消再与他消磨口舌,戎公馆她定是不去,小公馆的门也不会再登,他若用强使黑手,她也只有誓死反抗。而目下敌不动我不动,只消沉默,总之还是老主意,我不吭声你奈何不着我,你展爪来拿罢,脱不了鱼死网破。 她心里是铁样刚硬的,望着窗外连眼睫都不动一下,可是当罗副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她的心陡地紧缩,不晓得罗副官是来投帖子,不论来做什么罢,总是于她有关的,她无来由地恓惶起来,仿佛自己是只鸟,前面一张巨大的黑网阴阴伏在那里,等着收她,怎么挣都不可能挣得过。 恓惶的心情带进了夜间,这晚的梦十分紊乱,她意外地梦见密斯特鸿,梦见澹台斯玉,她渴望他们带她走,可是伸手去牵时,却什么都抓不到,失意彷徨间,她误入戎长风的书房,墙上有一幅张大千的虎画,那虎画与父亲书房的猛虎不同,正闭着虎目安谧休憩,但是蓦然间它睁开了眼,凌空跃起,煞神出界般向她扑来。 她失惊叫了出口,心跳嗵嗵间,发现天已大亮,低头看看自己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香气微微,是自己的卧床,吴妈闻声进来,“月儿,怎么了?” 她满脸虚汗淋漓,吴妈抽下肋间帕子给她好生拭一遍,口中道:“身子虚最易惹着邪祟,是做梦了么?” 她任凭奶娘拭着,心中只是记着那只猛虎,由不住吓怕,又仿佛它在预示着什么,十分的惶惧。 父亲是傍晚唤她去书房的,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进去时她的主义很真,任何人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可是出来时她的心已经死了,想象中的爆发与反抗尽数夭折,必须跟戎长风走。 ------------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此章节未予显示。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此章节未予显示。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3 她这样想着,婆婆却不放话,倒是姑太太帮闲说了句:“这种事,老爷少爷们但凡不提出来,只要提出来,就不是能拦着他的。” 老太太却依然不接茬,过一时外面传来无线电的声响,正唱着一出折子戏,咿咿呀呀好生伶俐,老太太就仿佛有些记不着地上立着人了,缓缓阖上眼,神思跟着戏词飘了去。 乔氏见状,晓得老祖宗不允,只好告退。 她一走,老太太却笑了,依旧闭着眼对姑太太道:“瞧着吧,那小子今晚要来。” 果不如然,晚膳过后,四少爷笑吟吟来了。 老祖宗与姑太太相视一笑,说:“好孝顺孙儿,晓得来看看我这老骨头!” 显见的是挖苦,只是口气里就也藏不住喜欢,半嗔着叫人伺候清茶。 四少爷白衣胜雪地穿着一身软缎中式功夫衣,足上是千层底的缎子鞋,超逸出尘,比平时年轻十岁,细白的牙,微微一笑时真是雅人深致,“见天儿惦着来瞧您呢,哎吴妈,你歇着,我替祖母装两筒。” 丫头老妈子掇椅的掇椅,取烟的取烟,忙乱个不了。 姑太太道:“你倒会巴结,现放着烧烟的这样多人,用你!” 他哪里理会这些个奚落,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老太太道:“嗯,专专跑来就是为我烧烟的么?我看我没有这样的老福!” 四少爷拿起烟膏轻轻一吹,笑道:“祖母骂我了,好容易今日得闲,还不该来伺候怎的!” “嗯,好嘴,”老太太回头对姑太太道:“这嘴儿甜甘!” 姑太太咬牙笑道:“从小就是个以嘴养嘴的东西儿,他不甜甘,再没甜甘的!” 老太太笑得呵呵的,食指照孙儿额上一摁,“快起来吧,你个鬼精,仔细烫了衣裳,我不用你装!快给吴妈装去!我问你,谁把你教的这样坏,新媳妇过门不三日就要娶姨太太!” 四少爷只是笑,也不说话,也不把烟膏给吴妈,倒烧得专心致志。 赖皮!老太太心中笑嗔,然而却又满心的宠纵与知足,管他统帅三军的老爷还是杀伐决断的少爷们,只要进了这个门,通要变成孩子,这就是老来福。 老太太道:“都说民`国政府不许纳妾,怎么就治不住你么这些个爷!” 姑太太见老祖宗要开审,笑道:“吴妈翠官你们都出去,盯得咱们四爷话都讲不出。” 仆妇笑着退出了,四少爷笑道:“六姑饶我嘛!” “快悄悄儿的!我待要饶你哩,可是我想到那凤仙花红就恨,今日算你撞在我手上了。” ---- 明天上架,闲话不多说,我尽量多码,最近脑袋很木头,谢谢你一直包容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4  ‘凤仙花红’还是四少爷幼时的案子,正是七岁八岁无敌顽皮的年纪,姑太太大婚回门,姑爷大中午给人灌醉,浓睡于侧厅不省人事,这倒叫他这位小少爷眼亮了,把丫头们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使了许大辛苦用锤凿成稀泥,鬼祟旋进侧厅,将那花泥轻轻放在新姑爷鼻尖上,又慢慢地按得结实。{{}}姑爷睡起一觉来,那花已荫干掉在一边,浑然不知脸上变出一个血红的鼻子,照旧笑吟吟走入宴客厅招呼宾朋,闹了个哄堂大笑,这倒罢了,只是那凤仙花红岂是一日两日散得去的,姑爷直直捂着大红鼻子在家歇了一月才出得门。 想起这些,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说起他调皮捣蛋的典故来,那叫个罄竹难书,老太太道:“照说都是少爷,那几个通是没这个顽皮,日日爬高上低的,真是狗见了他都嫌,趁早要夹着以巴躲得远远的。” 四少爷摇头:“罢呀么,多少年了还记仇。” 姑太太道:“那是,当你就这一桩案子不成?” “罢了罢了,说正经事。”老太太截住了话头,道:“你要接姨太太进来,我也不是定然不允,只是时候不妥。{{}}少奶奶刚进门才几日,你自己考量考量,这行得来么?” 四少爷赔笑说:“她不管。” “哼,不管,是管不了罢!”老太太嗔他,“别没良心,你便是接了姨太太进来,也务要一碗水端平,若敢偏袒一点,我不能依你。” 四少爷以笑作答,意思是那不会。 老太太继续道:“你别要好的不学,偏照你那灰心失意的父亲行事,你父亲若非给那杜明月害他一遭,也不是后来这个样,这你们通是晓得的。” 话到此处,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姑太太听出是太太由老妈子陪着走来了,起身迎了出去。 太太乔氏进门后,老太太叫她不要多礼,坐下罢了,回头继续跟孙儿讲话,“这件事情,我别的不虑,只是两点叫我不踏实。我一则疼那知书识礼的好孙媳,二则顾虑那林家小姐的身份。她来了能规规矩矩低下身子做小么!家里人怎么样待她是个合适呢?” 说到这里,又问乔氏:“媳妇你说呢?” 乔氏向来没主意,此时只是微笑思索,姑太太倒在一边插话了:“也是四少爷你糊涂!本本等等娶个姨太太也罢了,偏生讨一个大家出身的小姐来!叫人低了不是,高了不是。{{}}媲” “可不是,”老太太道:“低了,她委屈;高了,又乱了纲常。免不得合家大小都要攀扯一个你高我低,这最是要不得。” 这个家世世代代膜拜世俗礼节,便是戎老爷那样的武人,也经常对家眷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一切也就都乱了。 可是纲常这种东西,四少爷想是最为映月所不容的。 老太太道:“你若执意要领她进来,我便只好将规矩放在前头,不管公侯小姐还是小家碧玉,进来做姨太太必要与其他姨太太一视同仁,不可有例外,若果然这个能遵守,你便接她进来,不能遵守,就赶早儿打消念头。换句话讲,这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个人遭人嫉,总归不是好事。{{}}” 四少爷说这个自然。 老太太道:“再说你,娶一个也罢了,这回依你,将后不可再胡闹,休要照你父亲那般荒唐,一个接一个讨进来,弄得家里乌烟瘴气不成道理!齐人之福这种话最是歪论,多福不是福,你千万记得!” 四少爷说那是。 老太太没有话讲了,吸了一口烟,静在那里想还有什么遗漏,其他人谁也不敢贸然吭声,屋子里静了下来,一只白猫悄悄地掀了帘子进来了,蠕蠕挪动着雪白的肥身子,在脂光粉艳的姑太太身边躺了躺,又不甚合心,倒起身蹭到乔氏怀里了,乔氏没有撵它,仔细将它抱着了。 老太太到底想不出别的来,回头问乔氏:“那孩子你见过不曾?可也伶俐?” 乔氏说不曾见过。 老太太便问四少爷,“可也聪灵?” 太太姑太太全看向他,倒仿佛看他怎的能说出口。{{}} 他无视,问祖母可还要再烧一泡来吸,祖母说:“问你聪灵不聪灵!” 简直是故意奚落,他无奈,说:“可以。” “这是什么话。” 他一笑,干脆说:“比我聪灵!” 老太太笑剜他一眼,“那不成精了?” 众人皆笑了,至此,老祖宗这里算是通过,又略坐了一时,告退要走间才想起一件事,是要给月儿另立厨房,老太太一听,问:“难道忌口么?” 他说:“可不是,胎里素,自幼儿不食荤。” 姑太太在一边问:“莫非不下馆子么,是谁说来着,见着你们一道下馆子么?” 四少爷说:“下馆子也是清素!” 老太太说你也不嫌麻烦,吃饭都吃不到一处去。{{}} 不过到底不算什么,也就允了,翻了翻黄历,由老祖宗做主,定了废历八月初九的日子进门。 四少爷去后,老太太乏了,由姑太太扶着躺到眠床上,闭眼之前叹:“戎家这些个爷啊,谁沾着他们都要把脾气磨没了。” 又对乔氏说:“我改日传少奶奶来说话,你且明日先开导开导,莫要使她生暗气,伤了身子却不好!” 是少不得要对新少奶奶有一番安抚的,姑太太一旁说:“不用操这份心,四少爷那张嘴,十个少奶奶也给他哄进云里雾里了!” 乔氏只是含笑坐在那里,自然晓得少奶奶那里是早已经通过了。 不过到底安抚几句是要有的,翌日着老妈子去唤少奶奶来见,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商量姨太太进门的事宜,怎么行礼、怎么服侍、拔几个佣人,这种种事项最好全凭少奶奶定夺,她这做婆婆的也就落个清静。 少奶奶洞悉其内,说四少爷全都安排好了,这边连厨子带仆妇放六个人到姨太太房里,余外有一个奶妈子要跟进来,总共是七个服侍的。 乔氏想这是不是多了些个,正要说什么,却给外面一阵脆笑声截断了,凝神细听是五小姐,乔氏的脸沉了下来:“昨晚一夜未归,不成规矩。” 五小姐穿了一件蜜青色满身印着蝴蝶花瓣的旗袍,皮鞋嗒嗒地走进来,笑着问金鹤仪道:“你看看,这是我新制的一件旗袍,好不好?” 金鹤仪不待出口,乔氏已经轻斥:“横是不学好,一个大家小姐。开衩要得那样高!你倒说说,昨晚去了哪里!” 五小姐自小在太太身边带大,视其如己出,或宠或斥都是亲母一般,五小姐赔笑道:“不是在扈家打牌连了通宵嘛……” 乔氏没好气,又不便当着儿妇发作,瞪她一眼。这时丫头来传话,说老太太请太太过去有话说,金鹤仪听见,先起身告退,五小姐也就一道出来了,二人沿花径漫行,五小姐道:“四嫂跟妈说什么呢?在你屋半天等不着。” 金鹤仪道:“四爷要把外边那个人接家来。” 五小姐不提自己见过林映月,这种事两头不讨好,搀不得言,只说:“怎么,这就要进来么?” 金鹤仪说:“可不是,闵管家正着人拾掇池子边儿上那套小洋房,初九日进来。” 五小姐听了,倒诧异:“怎的要住池子那里?跟正楼隔着老来远。” 金鹤仪说:“远才好,照四爷看来,怕是这也嫌近呢。”说完却又意识到语气不对,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五小姐知她拈酸,宽解道:“别往心里去,横竖你是正室,当家理纪,俗务应酬全是你,前日市长官邸的晚宴你也去了,不是谁说来着,看遍全场,再没有你们二位夫妻夺目的。夫唱妇随,这也就够了,想多没用……” 话虽这样讲,五小姐却也明白,过去四爷捧过一个青衣,那到底成不得什么气候,可让一位有身份的小姐来家做姨太太,终有一日架空正室太太也未必。林映月的小姐身份又非等闲,虽家道中落,究竟渊源厚重,追溯起来,身世之高贵不是金戎两家能及的。虽说胜者为王败者寇,曾经的贵族随着改朝换代已成历史,但贵族血统是永远受人迷信的,将这样一个后代放到家里来,本就有违平衡法则,若使她当个正室犹可,若要做了偏房,料定不得太平。 而她却也知道,那林映月此时比少奶奶好受不到哪里去,显见也是受了强迫。 总之四爷这桩事只他一人受用,于少奶奶和姨太太来说却都是砒霜。 ...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5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15 江边的汽笛声是这座城市的背景音,悠长哀怨,遥遥呜鸣;教堂的塔尖闪着盏盏金光,鸽子振着翅膀,吹着明亮的哨音飞向天空,多么自由啊…… 玉灯儿仰面望天,大眼睛随着鸽群缓缓移动。残颚疈晓 少奶奶常常望这悠悠高飞的鸽群,“多么自由啊……”这是少奶奶所言,这不是玉灯儿所言。玉灯儿也从没觉着不自由,虽是人家从小儿买来做丫头,但从没想过自由是什么。 少奶奶不自由,她说她像圈在笼子里的鸟,或者笼子不够保险,还剪了她的翅膀,缚了她的腿脚,不得动弹。 玉灯儿看看教堂边上那黑漆锃亮的四门小轿车,汽车夫靠在椅背上打盹,四爷的吩咐,不论少奶奶走到那里,她和汽车夫就跟到那里,少奶奶说她就像断了翅、缚了脚的鸟,活着不如死了得好峥! 说这些话时,少奶奶的眼里老憋着一大汪子水,掉也掉不下来,就那么汪汪储着。 连她看着都觉可怜。但是她不晓得少奶奶因何厌四爷,四爷和气、宽大,待下人都不差,会待少奶奶差么?当然也有人说四爷是冷面魔王,她可就晓不得了。 夕照洒在她的脚下,洒在门厅铺着马赛克的地坪上,也同样洒在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上,窗内站着一个细小的女子,她石化般地立在那里,连眼睫都一动不动,她是前些时已经自认做回小姐身份的月儿,她一度曾不许别人唤她少奶奶,拒穿戎长风的衣裳,拒梳****的头,她剪了女学生样的齐耳短发,刘海剪成月牙儿,下面是湖水一样的眼睛,穿着青蓝小衫黑裙子,白色****下踩着绊带儿的圆头黑皮鞋。通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学生客。 可是这番苦心俱是自欺欺人,她想象当中的爆发与反抗倏忽夭折,眼见得就要如提线木偶一样走进戎家大公馆,做名副其实的姨太太了。事到如今上天给她的还是那句话:一点办法都没有! 生命就是一团委屈! 进去的时候是薄暮,戎老爷正在宴会大厅宴客,花园旁边的走道上汽车鱼贯而入,都是慢慢开着。整幢的大洋房像座大灯笼,红彤彤地吐着光芒,花园周围也是灯火环绕,灿如星带…… 这些煊赫辉煌月儿一些儿没看见,她呆呆地直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由着闵总管一路把她带进去。 按礼数轮不上戎长风亲自领她见家亲,所以闵总管把她送至金鹤仪房中。 金鹤仪已经等在那里,穿一件雍容华贵镶满水钻的宝蓝色旗袍,手上夹着一只细细的外国纸烟,说:“来了?” 月儿没有言声也没有点头,眼睛是死的,不看任何人、不看任何物。 金鹤仪看看她的学生裙、黑皮鞋,大登不得台面,问:“不换件衣裳?” 她看着桌沿儿木木摇头。 “那走吧。”金鹤仪走在前,“先去见老祖宗,礼数你懂?” 自然是指给老太太磕头的事,那些做妾的规矩在来前吴妈都教过了,在她看来,拿那些卑贱的繁文缛节叫她遵守,简直比杀她还残忍,脚拖着她向前,心里不知道有多恨戎长风。 戎家人口多,公馆几经扩建,到如今已是气势恢宏的大别墅带,主建筑是一座主楼与两座副楼,又有后楼与角楼罗列其后,俱各分长幼而居,老太太、老爷戎敬裁和太太居于主楼,姨太太及子女门皆住副楼及后楼。 二人向灯火辉煌的主楼走去,名叫凤芽的小丫头恭恭敬敬随行于身后。 主楼的宴会厅今天盛宴隆重,笙箫歌舞的靡靡之音已经沸腾盈耳,她们只好由后门进去,老祖宗冷氏的房间想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静室,刚刚迈脚进去,外面的笑语喧哗就立刻消音了。 冷氏不算高龄,却向来穿旗装,看着十分庄严隆重,偏又昨日伤风,精神大不好,此时面无表情地坐在高高的红木大椅上,象西太后一样戴着又长又尖的金指套,听到金鹤仪进来,并不抬头,缓缓呷着仆役奉上去的牛奶。 月儿磕下头去,面前是粽子一样裹缠严实的小脚,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腐朽沉闷。 给老祖宗磕过头,又给坐于下首的太太乔氏磕头,起来时满眼是水。 买妾看手脚,金鹤仪扶了她的小手送到老太太面前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颤得无法站立。许有一个月不曾见着月儿了,可是不论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15,第3页 什么时候见着,她都是他的。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6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16 他过去抱住她,可是没有,这只是他下意识的激动,他并没有抱住她,他只是走过去,将烟含在嘴上,腾出手去给她擦泪。残颚疈晓 可她哀绝地偏开了脸,他的手停在了空中。 地毯是纯白色的羊绒,脚脖子淹进里面一寸多深,木木然的,她到了床边,就是坟墓她也已经进来了,进来了…… 在云雾一样的丝绸堆里无声息地卧下去,仿佛真入了坟,身痛、心痛,都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过来抱住她,侧躺于身后抚她的头发,光滑如丝,带着法国香波的味道,他缓缓吻了下去,脸淹没在她温热的颈脖间,固然是有一万种愧疚在心头,一时却不晓得从何说起,他倒笑了,其实是心虚,耳语般地道:“倒好像跟我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妩” 月儿肩膀有明显的一颤,静止片刻,她的目光一截一截转过来,看向他的脸上,不动了。看着看着,戎长风忽然觉出不对来,究竟还是晚了。 一声惨叫!几乎惊动了对面小楼里的人。 吴妈闻声进来时,戎长风已经在地下,左手捂着右肩,血从指缝向下流箬。 吴妈失惊,“怎么?四爷,怎么了?” 四爷摔门出去,吴妈立在当地惊慌失措,看着门,又看月儿。 月儿口角衔着血丝,坐在金晃晃的丝绸堆里,精神病患者一样露出一丝惨笑。 “你这是、这是、”其实还有什么猜不着,吴妈苦叹一声:“月儿呐……” 什么都没法子说了,吴妈作好作歹安顿住她,担心四爷不好,下楼去看,管家闵东床已经来了,吩咐旁边的听差米四作速去找纱布酒精来。 米四很快拿了纱布来,同时赶来的还有少奶奶,进门便问出了什么事。 戎长风见金鹤仪来,脸色更差了,斥米四多事,吩咐众人别要再大惊小怪,小事一桩,惊动了老爷老太太却不好。 闵管家接过纱布酒精替他包扎,揭开浴衣,才看到肩头的肉简直颤颤的要掉下来,碎碎的牙印儿印在上面,众人皆惊心,该使多大劲咬的!闵管家连忙拿纱布盖住了。 金鹤仪不必问,也晓得怎么回事了,恨恨扔下一句:“现眼!” 走了。 余外人都大气不敢出,捧药的捧药,拆布的拆布,忙个不了。 月儿始终没有再动一下,朦胧睡了。这夜睡不实,却做了长长的梦,梦到幼时父亲带她游太湖,暮色迷蒙,自己的小手拿着一个饱满的莲蓬,送到长衫飘飞的父亲手中,莲子的清香荡漾在鼻翼之间,她想对父亲笑,父亲的脸却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戎长风的脸,忽然,昏黄模糊的暮色沉忽忽地向湖面压下来,仿佛是黑重的天劈头塌下来,她猛地惊醒。 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天光,有莲叶亭亭地站在窗台上,像是正欲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些什么,梦境忽然一扫而光,她只不明白,如何莲叶能长得这样子高。 披衣下床,临窗一看,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才发现这座洋楼紧邻荷花池,池子里有极袖珍的小船,飘飘浮浮地停在柳荫之下,并不能乘人,仿佛只是取个景。有一对锦鸭,在那里洗澡,欢欢快快地把脖子插进水里,连带钻进半截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无忧无虑,煞是自在。薄雾在水面上静静地流动,几位窈窕少女正沿着荷花池向洋楼走来,那女孩子皆是她这般年纪,衣袂飘然地,倒叫她仿佛身在梦中…… 正看得出神,奶娘敲门进来,因是不见她在床上,便轻轻唤:“月儿、囡儿……” 月儿有些睡沙了嗓子,软软应了一声道:“姆妈,我在这里哩。” 奶娘已经将近浴室,又循声转过脸来,隔着微微拂动的香云纱帘看过去,月儿倚在露台上看荷花。 奶娘昨夜给她吓得一晚未阖眼,此时也顾不得伺候早膳,只是忙忙上来劝她千万不能再使性子,“嫁夫从夫,四爷是你一辈子的依靠,你不敬重他罢了,怎能放牙咬他!” 月儿垂了颈子不说话,一根白细的指头只管在窗沿上划过来,划过去。 奶娘说:“凡是男女都有个两头里担待,每常你逞性子时,姆妈是怎样劝你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16,第2页 来,妇人家单要温柔和气才妥,你不听也就罢了,如今又怎能凶神般闹起事来!” 奶娘忧心道:“你闹得浅了还好说,万一失手闹了大,那男人家的性子有甚么正经,变了脸就没有体面。捶楚你一顿还算好的,若是那干脆冷了心的,再不进你屋,投奔了别处去,你该怎的办。” 月儿道:“可又来,姆妈又不曾看见我的心,倒像我怕是怎么?情管叫他投奔别处,我不稀罕。倒是他若不走,我咬得他离门离户!” 奶娘忙说:“阿弥陀佛,月儿你可不许这般糊涂,夫主为大,捧都捧不及,断没有个撵的他离门离户的道理!” 自然月儿也是气话,咬是再不能咬他,跟他寻隙滋事也不是明智,此时处境,只有不抵抗才是真正的抵抗,从今往后除却规规矩矩做姨太太断不能贸然行事,只有稳住戎长风叫他不得防范,才可施行后计,她再明白不过这个道理,昨夜那一口通是恨极失了神志,再不会了的,忍。 奶娘说,“昨日下午我先你一步进来的,四爷许也是焦心,衙门也不曾去,单在家里等着,那桌案上的水仙你看见了不曾,月台上的珍珠雀仔看见了不曾,通是他从那边搬运来的,你欢喜的物事一件没落俱都运来了,便是你使手帕子叠的那些个布耗子他也不许我拆,原封不动带来了,妆台上卧着的那不是?” 奶娘又说:“到后来闻说你进来了,坐也坐不得了,背着手楼上楼下好一番走动,不也是挂心怕你受着闲气么?那样不是有心的?晓得你食细,专专叫人买了刚由苏杭运来的青笋,本是待要同你一起用膳,谁知你竟翻了脸!晚膳也不曾好生吃的……” 月儿不爱听,截了奶娘话道:“这些都不说也罢,单说他许不许我继续念书,我昨日托您问,您可问了不曾?”奶娘作难道:“我试着问问罢,叫我说这是胡闹,你倒告诉我,你打量还念几个年头?” 月儿答说:“不敢望多,只再念一年便好!” 奶娘却笑了,说:“傻孩子!” 一年该养出娃儿来了,还念甚么书!当然这句话奶娘没说出口,羞着她倒不好。 窗口有细风,奶娘替她添了件睡披,正待又要说什么,玉灯儿来敲门,说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同姑太太家的表小姐来了。 “快快梳洗罢。”奶娘催她,“别要小姐们等久了,不成个礼数。” 见她仍要来那身女学生的衣裳,真真看不下眼了,怨她:“出了阁不开脸不照妇人打扮也就罢了,总穿这种衣服,简直要让这府里的人当怪物!” 作好作歹劝她收了那学生衣裙,去衣橱拣了新衣出来。 出得客厅后,月儿才明白,方才由窗口看到的窈窕少女们原来就是戎家小姐们。 戎家小姐都听说月儿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真超尘出世,煞为绝艳! 本来她近来消瘦许多,偏奶娘给她穿了彻底的绸帛,愈发显得小身子弱不胜衣,可是那种出世风流人所未见,小姐们竟不约而同都想到三少爷见着她势必跌足大悔。 六小姐静小姐长月儿一岁,七小姐与她同庚,九小姐小她一岁,正是同龄人凑到了一处,通是跟她对了缘法,执着手好一阵喁喁问候,直直坐到午间才去。 吴妈见戎家这么多少女嫩妇,不由私下对月儿说:在这种大户人家为人处世要特别当心,切不可树敌! 月儿不言语,但心里明白是这么回事,大家庭复杂,她是晓得的,莫说老爷太太姨太太,便是下人也在私下勾心斗角,总而言之,她自由自在的昔日生活彻底要被颠覆了。 下午的时候四少奶奶金鹤仪遣丫头过来问候,说还缺什么用度,只管跟她去讨。 是一句客套话,却使得屋里所有仆佣都赞四奶奶知书达理好人缘。 戎长风照旧是日理万机,第三日便有出外公干的急令,临行前夜,金鹤仪听老妈子说四爷在姨太太房里歇了,不由心下冷笑,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伤还压根儿没好呢,就犯贱!这可就是男人! ·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7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17 她不愿把心多放在这上面,纯是自寻烦恼!恰又婆婆乔氏召唤,传她过去有话要讲。残颚疈晓便由丫头老妈子陪着,冒夜去正楼。 太太一向晚眠,此时正拨着一串佛珠独坐,闻得走廓有声,想是少奶奶到了,不料却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翠官,是老太太遣来传话,叫明天着人去唤三少爷回来。 乔氏晓得老太太近来发闷,自前几日伤风后,脸色一直不好,坏在又给四爷的小姨太太勾起了心病,近来甚是惦记三少爷,成日念叨,此时夜半来传话,必是一时起意不能安睡,以至于赶不及天明。 乔氏倒也不延宕,当下着老妈子去闵管家那里,务必明日唤三爷来家走一遭。殊料闵管家回说三爷下南洋了,走时在老祖宗那里请过安的,想是老祖宗忘记了。 乔氏一听,倒隐约想起这样一件事来,看看已是静夜,便暂时搁置没有回禀老太太。回头屏退丫头老妈子,对已经等候片时的四少奶奶道:“荷花池那边宁靖罢?妍” 荷花池近来是月儿的代称,因为那幢小楼建在荷花池畔,因此得名。 四少奶奶道:“宁靖。”姨太太啖了四爷生肉的那桩事通没有讲,给太太知道,难免也就给四爷知道,刚进门便搬嘴,也就欠聪明! 太太说:“姨太太要念书,你可晓得。祉” 她说不知。 太太摇头叹息,道:“今晨四少爷来讲这事,我倒愣了半天,这是天下奇事嘛!我通是没话说,他却笑说没什么,想是已经定心要允了。明是来给我商量商量,实际主意早定好了,只是怕传到老太太那里不好交代,才来我这里过过明路的,也是自小我对他太宽了,如今一味胡来,全没有半分惧惮。” 乔氏的口气像是抱怨,其实那里能拗得过她那四代王,已是默许罢了。 金鹤仪也深悉此情,倒说:“随他们去罢,我却不计较这些。一个小姐身子来家做小,不称心那是有的,四爷少不得要撮哄些时日,摘星摘月亮的,恨不得给她许下半边天来也未必,拦阻也是没用的。” 太太只是摇首,想这姨太太别是真应了老祖宗那句话罢,难不成又是一个杜明月? 落地座钟的钟摆剥剥有声,金鹤仪见太太若有所思,也就不言语了,太太起卧的这间敞厅,醒目地置着一副猩红的洋式睡榻,上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手边的朱漆小几经过改装,作了临时烟榻,对过几上置着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娇羞的水仙,此时正欲眠欲睡,以至于叫人想起那荷花池边的人,大概也睡了罢…… 荷花池畔夜风习习,月轮高高推在树梢,秋虫歇了,嫩蛙眠了,只有檐下栖息的夜鸟偶尔梦呓般呢喃一声,小楼门厅外的壁角嵌着黑铁镂空的壁灯,光线如曦,幽幽笼着门口一方天地。 吴妈不曾眠去,一直操心月儿,恐她再生事端。 直至夜过三鼓,走至中庭,看看走廓深处的那间卧房,无声无息的,倒不由口中念佛,想是安生了。 翌日吴妈亦是大早地起来,四爷出来用餐时脸色甚好,吴妈益发放下了一颗心。 伺候四爷走起,吴妈也没有进去惊动月儿,前些时在林家本是戒了贪眠的习惯,今日却又返了来,可是晚起就罢了,怎料她直至中午也不见出来,玉灯儿本待进去拾掇卧房,不想门却从里边反锁着,吴妈倒有些疑心。 到门上唤说:“月儿不饥么?起来用过午膳再睡罢。” 月儿倒也应声,声音软绵绵的,却说不饥。 吴妈一发诧异了,又听她的声音不是由床上传来,倒像是在月台上,“这孩子!” 吴妈嗔一声,遂叫玉灯儿到楼外窗口望上一望,莫非顾了看花,连饭都不要吃了么? 玉灯儿去了一遭回来说:“少奶奶看花是没有,却是洗了床单子,正在晒单子哩。” 吴妈道:“灯儿可是大中午说起睡话来,床单子几时用少奶奶动手洗来?” 是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养小姐,大件没洗过,那里倒要洗床单子! 可是吴妈刚说完,忽然就噤口了,仿佛蓦地想到了什么,拿起针黹再不说话。 可是玉灯儿那里懂什么,她十四岁,男女之事虽也隐约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17,第2页 晓得一点,究竟是懵懂的,兀自喃喃道:“床单昨儿才换的,少奶奶月事也不在今日,蹭着什么了,要洗……” 她的话给吴妈打断了,吴妈好生恼怒,斥说快去捉了大白猫回来,仔细窜到前头大楼里生事。 玉灯儿倒愣住了,不晓得向来和气的吴妈怎的就斥她起来,到底不敢再吱声,走出去寻猫去了。 玉灯儿前脚出去,四爷后脚进来了,原本早间开拔去南京的,不想临时有变,改到午后了,故午间回来用膳。 四爷还是过去习惯,进门便唤:“映月,映月。” 吴妈说:“月儿在卧室。” 四爷哦了一声,去书房走了一遭,出来时夹着烟,又说:“月儿呢?” 吴妈于是放下针黹,去门上唤:“月儿,四爷回来了,出来吃饭罢!” 月儿不言声,吴妈也不多唤,知道四爷免不了要回卧室,便不着一声走开了。 四爷进门时,没想到门锁着,唤月儿开门,倒顺当开了,人刚进去,门又啪地锁了。 吴妈收起针黹入了餐厅,看看菜还不曾端上来,就嘱咐厨娘说端上来罢,想是要来吃了,话刚落音月儿就不声不响进来了,自然是饥得很了,早起也没有用过餐,这都大中午了。 月儿脸子红破了一般,只是低头细细用餐,通不言语一声,吴妈说四爷怎的不来吃呐? 月儿说他过一阵子来。 吴妈再也不问不言语,出去了。 玉灯儿抱着老来大的猫由甬道上回来,远远看见月台上的少奶奶换成了四爷,正在那里晒床单子,把那床单子又是抻又是抖的,好生忙乱! 这回她更讶异了,不过横是没敢再跟吴妈告诉。 四爷出来用餐时已是午后,厨娘将菜重新做了一遍,吴妈知道事情妥了,才叫玉灯儿去卧房拾掇打扫,床单子已经平平展展铺在了床上,就像没洗过一样,玉灯儿怀疑自己原就看差了。只是往近处细看时,才发现布稍上还有些微湿意。可也不晓得这是做甚么! 四爷是午后起动去南京的,少奶奶又在床上眠过去了,玉灯儿在中庭给吴妈认针,不晓得吴妈什么意思,绣得是一副大挂件,上面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光着屁股,手里捧着大金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刚刚午后绣好了,说待少奶奶醒床后挂到她那卧房。 谁知末后去挂,却给少奶奶红着脸恼了,少奶奶说不要,吴妈好声劝她,说林家太太吩咐绣的,为是邀个彩头来着。 争执间,外面有大脚老妈子来唤,说静小姐来了。 少奶奶丢开那彩绣出去了。 出来后,原来不单单是静小姐,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也在,是来唤她去看话剧的,月儿微笑说好,简单换了件旗袍,一道出来了。 静小姐刚升入圣约翰大学就读,因是父母皆在北平,不放心女儿住读,将她安置在祖母身边,在戎公馆拔了一处闺房,权且住下了。 学校今日话剧公演,本是单约了小姐们前去观看,临行时想到四少爷前日嘱她们多与月儿一处走动,便来唤她同去。 许是同龄易相交,几个人一路融洽,头前尾后问询个不了,车到大学时,已是和睦如姊妹。 进到学校大礼堂后,满堂男子向她们齐刷刷望过来,花里挑花,马上就从群星中找出最明的月亮来,灼灼的眼光叫月儿低下了脸。 六小姐心想,往日这种眼睛是该盯向七丫头的,今儿却变了。 七小姐并不嫉妒,笑着捏了捏月儿的腕子,“瞧,前面第三排,是静丫头给咱们占的位子。” 一行人向那里走过去,刚落座,台子上便起了乐声,话剧正式开演了。是外国版的‘娜拉’。 本来月儿为周遭的眼光所拘,甚是心上不专,怎知后来什么都觉不得了,待‘娜拉’摔门而去时,学生们激动不已,她却颤颤地哭了,一个弱女子,没有任何财产,没有任何地位,但是她拒绝继续做丈夫的“玩偶”,毅然出走,多么伟大呐……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8  “怎么了?”六小姐很久才发觉她在掉泪,诧异地向她看过来。『雅文言情吧』()爱残颚疈 她也不说话,倒扶着身边静丫头的肩啜泣起来。 六小姐一愣,正待询问,见七小姐也在那里攥着帕子拭眼泪,九小姐也是眼泪汪汪的,六小姐忍俊不禁,见静丫头正在好笑地看她,两人不约而同,噗地笑了。 静丫头冲七小姐脸子拧了一把,“几时变得多愁善感了,向日看苦戏都不曾掉过一滴泪。” 七小姐娇嗔地打开她的手,手帕子摁着眼睛笑了,“我不晓得怎么了,看着看着就哭了,我们做女子的太委屈了,娜拉才是好样的。妪” 月儿也低下脸拭去泪,七小姐说的对,娜拉是好样的,她含着泪再次抬头向台子望去,台子上那简易的幕布白光光的,她倒仿佛在眼泪中看到了曙光。 她晓得,总有一天她会成为另一个娜拉。() 话剧结束已是近夕时分,七小姐提议下馆子,月儿觉着甚好,过去因为姆妈管束严谨,她长这么大,除了儿时随父亲下过馆子,余外就只跟四爷下过,跟女伴一道下馆子,通是不曾有过,想想现在真是一种进步唱。 七小姐说:“去吃山西馆子吧,有道不错的菜,叫木须肉,鲜嫩滑腻,比咱们公馆的大菜好很多。” 月儿听着肉倒有些作难,还是六小姐想起月儿胎里素,自幼不食荤。于是又改了素食馆子。 到了馆子,几个人要了一个包间,俩俩携手走进去,斯斯文文坐在一起,喁喁谈一些女儿家的琐细,简直像是回到了十五岁的光景。 月儿有些恍惚,仿佛身在梦中,进了戎公馆竟是入了女儿堆,这是她断不曾料到的,倒仿佛得着一份不期然的收获,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其实已经不是女儿家,去此刻不远的前几个月里,她总像个小姨太太一样由戎长风带着,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喧耳的奉承声,认识戎长风的人非常多,不论珠宝行,抑或饭店洋行,只要走将去,还不曾踏进门,里边就一迭声唤起四爷来。()老板认识他、店伙认识他、连门口扎幌子闲遛的人也认识他,他们扬声喊四爷您大驾,然后给四爷沏茶、让四爷吸烟、给四爷讲行当、讲生意经,怎么热闹怎么来。四爷完事了,他们把四爷送到门外。扬声道:四爷慢走,少奶奶慢走…… 她不喜欢那种场面,不适合她,也不属于她。 而今戎家小姐们给她的感觉却是一种不期然的自由之境,令她心情蓦然开阔了许多,以至餐后回到公馆,仍然不觉困倦,倒想着去花园走走,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都说乏了,回去歇了,只静丫头神采奕奕,倒也想去花园散散步。 二人沿着花房一路向前,径直走上一条回廊,正是一处清静之地,大楼那边的余光遥遥照过来,恰够行人辨路,回廊两边花木扶疏、树茂草香,在清静的夜色中,益发有个情致。() 俩人一时并没有说话,且脚上穿着绣花缎子鞋,走起路来足下无声,横是没有想到要遇上怪事,二人携手在一条露椅上坐下,静丫头刚要说话,却猛地听到花木深处有人窃语,月儿也蓦然听到了,二人对视一眼,急忙起身要走,不想暗地里的声音却离她们近了,仿佛是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望这边来的,她二人倒不敢贸然行走了,瑟瑟坐下。 里边的人并没有走出来,却是传来急急的喘息声与讨饶声,一个男子声音说:“四爷娶了少奶奶,明年就该我娶了……温家的小姐我看不上……来了我不稀罕她……我要你做正的,三三……我疼你,你不晓得么……” 这些话说的甚是急切,同时伴随着口舌交缠的声音和女孩挣扎的声音,更不堪的是,那里传来解衣带的声响,女孩苦苦挣扎道:“使不得,八爷使不得……” 可是她的声音被什么覆住了,只剩下弱弱的呻吟,后来忽然被什么袭击到似的叫一声,然而又陡地收住了,显是怕人察觉,忍了。() 可是男子的喘息声愈加粗重,女孩只是隐忍地呻吟。 外面的这俩女孩吓怕地偎在一处,心嗵嗵跳着,两人都红破了脸,只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厢的人悉悉索索去了,直至一丝儿声响再无,她二人才颤颤走出园子。 她们二人,一个寄人篱下,一个是低下的姨太太,贸贸然撞到这样一桩事,自然于己不利,事情过后只字未敢再提。只是愈发觉着大公馆污秽不堪,再不肯去园子里转了。 戎长风回来已是半月后,月儿与小姐们已经甚为融洽。学堂也还继续去着,这是跟戎长风交涉好的。()姨太太念书,社会上是有很多,但在戎公馆是个先例,人人看着新奇,然而惮于四爷在家里地位特殊,通是不敢告知戎老爷和老太太。 金鹤仪料到事情瞒不过多久,也不急于做那讨嫌的告密人,倒落得宽厚开通的好名声。 老爷是数月之后才见到月儿,这日赋闲在家的戎老爷,一面听着闵总管报账一面信步走上月台,一眼看见松荫下,有一女子像从古画上走出来一般,手折了一枝幼菊作耍,细细软软的小身子,袅袅娜娜,远望倒有几分杜明月的样式。 老爷端着袖珍紫砂壶啜饮一口茶,问身边闵总管:“家里怎的来了一位女学生?是小姐们的同窗吗?” 断没想到是四少爷的小妾,闵总管一答,戎老爷环眼立刻一瞪:“胡闹,姨太太上什么学!去,让四少爷来见我!” 闵总管回说四少爷近来到南京公干,不在沪上。 乱套乱套,早就料到娶林家女儿做小有的麻烦,逆料四少爷是亏欠不过,万般应承,竟许她读书。 戎老爷说四爷不在,唤那小姨太太上来! 月儿通是不晓得给老爷看到,此时正走去找静丫头说话,刚进静丫头房间,静丫头便招手让她过来,道:“得着一本好书,你快来看!” 月儿过去端详一番,原是她看过的一本集子,掩卷问道:“七小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吗?我去她那里扑了个空。”静丫头道:“你近来怕是难见着她。” “怎么?又去参加妇女会了?” 钮静文抿嘴笑着摇摇头,神秘地附到她耳上,“她恋爱啦!” 见她悄笑,又嘱咐:“千万不可说与别人知道。” 月儿笑说不会,又问七小姐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钮静文说出一个上海无人不晓的名字。 “不好来!”月儿失声道,“那样子老!” 钮静文笑了:“怎么会是他!是他家少爷嘛!” 两人同时咯咯笑起来,钮静文拿一根细指头在书皮上默写并念出声:“司马小楼!” “就是这个人!” 这时九小姐进来了,见她二人鬓角贴着鬓角在谈笑,道:“寻你不见,你倒跑这里了。” 钮静文回头,一面唤丫头给九小姐掇一把凳子,一面道:“她寻老七,你寻她,每天见面不算,还日日这样寻来寻去,这样子亲热,让老妈子熬一锅浆糊把你们粘一块好了!” 九小姐笑吟吟坐下来,月儿与三位年轻小姐近来确是亲蜜有加,吴妈前些日还跟四爷说:到底是个孩子,几个月就混的熟熟啦。 小姐们之间谈闺阁言语,也谈学堂趣事,谈论外面男女社交时,月儿就不好附言,只垂颈看书。 钮静文的书房因在一楼,故前来传话的米四在甬道上便看到三位妙龄女子贴腮贴鬓地坐在窗下看,小丫头进来传话说老爷要见月姨时,月儿老大有些着慌,九小姐抬头看见米四远远立在甬道上等着,急忙嘱咐月儿:“别怕,只要说话甜甘就行,爹就爱叫人捧!” 月儿怯怯道:“你们唤老爷叫‘爹’么?”她不晓得北地人怎样称谓,怕待会儿唤差,其实姨太太不该唤爹唤父亲的,她却不晓得。 九小姐说是的,我们称爹。 月儿点点头,惴惴不安地去了。 戎老爷是位旧军阀,因后来投奔了孙先生,在北伐中立过功,故现在的势头不输先年做军阀那阵子,是大上海呼风唤雨的人物,秉性也风流,五十多的年纪,看着却不过四十出头,家里姨太太很多,外面女人也不少,多数是来的快,去的快,三五回合一拍两散。 那个啥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朦胧月下月朦胧 19 与子弟的少年老成不同,戎老爷可是一位盛年风雅人物,唯其不显着迂老,倒十分精壮,至今仍是处处受妇人欢迎的一位爷!其行事风格是霸道中又可以随和的,并非完全的武人粗俗。(.COm)舒榒駑襻 月儿隐约也听过此类说法,只是由不住心下忐忑,浑是一点都放不开。快到主楼时,心上更是惴惴然,来戎公馆也有数月,她向不曾进过主楼,戎老爷排场大,便是官邸大楼,也在门厅两侧设着雄赳赳的马弁站岗,等闲是不得进入的。 她本来胆子细,此时更是心慌,低头进入大厅,大厅像市政公署的大殿一般敞阔,行了好一时才到得一扇高大的柚木门前,吴妈教的那些礼节,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通是忘记了,也不晓得该当怎样称呼,呼爹总是没错的,待米四退去,只她一人进入中庭后,心中煞是无措,也不敢抬头看人,走到当地,乖乖巧巧伏在地上,猫儿一样轻轻磕了一个头,怯声道:“月儿给爹磕头。” 真是我见犹怜啊,戎敬裁本是满面威严,这当儿也缓和些了,见这孩子雪白干净、楚楚一团,不忍苛责,换了腔声道:“来家住得还惯吧!” “还惯。”声音蚊蚋一般,戎老爷更板不起脸来了,见月儿仍跪着,叫她起来妪。 她起来,只往上看了一眼,看见老爷养着一部时髦的胡子,左右两撇硬硬的向上翘着,一副旧军阀的派头,月儿不由就有三分害怕,听到老爷说:“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在戎家做妇,与姊妹亲眷解闷罢了,断没有出去读书的先例。” 她低着头,说:“嗳。”声音很低,近乎无声,惟命是从的样子。 老爷说:“如今社会,妇人在外面交际娱乐不算什么,跳跳舞进一进电影院这都小可,单这读书不成规矩,免不得招人闲论,最是不当!丛” “爹说的是。”嗫嗫嚅嚅又来了一声爹。 其实她是不懂做姨太太这方面的礼仪,戎老爷自然也晓得是这个缘故,不知者不罪,所以这也就是歪打正着,这一声声的爹倒叫老爷觉着孩儿般的,颇是懂个事体。 这般乖觉,倒叫戎老爷有些不过意,回头对闵管家说:“这孩子倒也甜甘!” 闵管家说:“是,是。(本章节由随梦网友上传 .com)” 老爷背着一双手,又问今年几岁,记得三爷大她九岁,还不及几个小姐的年纪,再看她纤弱不胜衣,仿佛还是父母呵护下的娇儿,这般伶俐,倒也可怜。 又说小姐们会按钢琴,你学着什么特长没有? 月儿还不知怎么答好,闵管家就在一边说会下棋,四爷从来赢她不过。 老爷笑了,道:“四少爷让着她罢了,你当四爷真赢不过。” 回头又捻着胡子想了想,问在哪所学堂念书,念些什么? 而不等她答话,老爷又说念化学文艺什么的都是大无用!女人家念了书无非要能叫人看出来,那就一定要学几句外国话。问月儿学了外国话了没有,不要象五小姐,念上十多年书,回国买船票还买到意国去,生生倒换了七个翻译员才回得家来! 月儿答说:“小时随父亲在日本国,会说日本语,现在学了英语。” 戎老爷捻着胡子赞许地点头,说:“我知道林公学问大得很,你这个伶俐劲儿也差不了!” 转而又对闵总管说:“现在愿意读书,倒也是个上进的心思!”仿佛是在向闵总管征求意见, 闵总管说:“是,是。” “那就念罢,”戎老爷这句话倒来的突然,月儿心下一顿,听老爷继续讲话,戎老爷纯北平口音,说:“跟七小姐一般儿大,禁住不让你念,你也不欢喜,处处检点些就是了。” 见她仍有怯意,叫她与小姐们好生相处,放心玩耍,不必太拘着。 闵总管将袖子一抖,夸张地替月儿大大作揖,说老爷真是开恩。 月儿也意外,从中庭出来后还怔怔的,没想到老爷这般开通。但她也忧心,想自己其实还哪里有脸上学,前些日学校召开恳亲会,断没想到被戎长风知道了,结果那天来的都是父母尊长,独她来的是丈夫,一身戎装,正襟危坐,那么大的一位高官横空而降,骇得校长腿都软了,简直轰动全校。 他自己后来也说这是有生以来干的最率性的一件事,话是说的好听了些,其实自己也晓得干了件费思量事件! 明知他是故意,那天回来月儿趴在沙发扶手上大哭,斥他没有干不出来的事,又气吴妈嘴多,跟他念叨什么恳亲会。 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听了,无不觉得滑稽,但又不好说别的,只劝说:他也是图好!又劝她快不要多嚷,传到四少奶奶那里,没得就打翻醋瓶子。 七小姐说:“你之砒霜,她之甘霖,四爷对你好,你不稀罕,但别人照样会恨你,所以凡事你只放在心里便是,切不可叫别人的眼睛看了去,反倒给四爷添乱。” 三位小姐因为皆是庶出,人情世故上分外有些阅历,说的确是不无道理,这种话吴妈也每常提醒她,她不是不懂,可别人都当戎长风待她好,实不知他操的心全不是好心。当初允她读书只是一时撮哄,而如今时日久了,无不担心老祖宗那里交代不下,劝她退学那是行不通,情知她最怕给人晓得自己是姨太太学生,才故意为之,是迫她自动退学的打算。这种心机,她再没有能够猜错的。 实在恨的肉颤,到现在想来依旧心上发堵,由老爷那里回到荷花池小楼后,唤来听差叫小玳瑁的,拿了信笺差他去给四爷发电报。 旁边的吴妈一听发电报,停下了手上的针黹,道:“你这孩子,电报可是随便拍的?没得让四爷担心,以为家里出了大事!” 月儿不闻,把电报内容撰好,妥善叫小玳瑁去发。 小玳瑁应下去了。 吴妈见她任性,也没辙,说:“别要捣乱罢,扰了四爷的正经公务倒不好!” 当然吴妈也是嘴上这样说,伺候四爷一年多,多少也品出来了,四爷便是再看重月儿,也不有叫她扰过公务的时候,有闲时是另一说了,但若手上有公务,那便整个人都像失踪了一般,非是出了大事急事,是断不会破例放下公务来顾她的。吴妈问:“又生出什么事来?至于拍电报!” 听她说是要换学校!吴妈嗔怪:“前儿说是不念了,今儿怎又变卦了?” 吴妈不是嫌她上学不好,只是见不过她那身学生打扮,这戎府从上至下没人瞧得过她这身打扮,私下颇多微词,只是碍于四爷,没人太敢指摘罢了。她自己却不开窍,一任我行我素。偏四爷又一味图省心,劝了她几次不见效,也就由她去了。 吴妈唠叨:“叫我说,念书念书,越念越输……娶你来家,四爷可也大受累,女人家图个安稳罢了,怎的就不爱叫人省心……” 吴妈也是深悉四爷待她不薄,叫她委屈做小,四爷自然很有愧心,所以如今是一味从宽,通不给过她一个高声大气,便是偶尔拌嘴,也不过是个浮泛意思,并不曾动过真气。 这在男人家的行径里,本就是难得了,吴妈劝月儿不该跟他拗,着急弄冷了人心,倒无可挽回。 此话自然无用,月儿的心已经是与戎长风背道而驰,隐隐觉着自己与戎长风像在暗中博弈,戎长风对她实行的是怀柔政策,而她实行的是不抵抗政策,总有一天要见分晓! 也许人是有预知能力的,冥冥中她总是有一种疑影,戎长风的种种温存都太不符他的秉性,有时候对你太好,倒仿佛有个陷阱等着你似的。 当然,这种感觉她并不确切。 戎长风回来是在三日后,因在院外遇到金鹤仪的陪嫁老妈子赵妈,知道不去正室那里露个面会生闲气,故先去东楼换了衣服,喝了一鈡茶出来。 到了月儿房里,吴妈说月儿同九小姐听戏去了,留话说吃了馆子才回来。 戎长风看了一会子报纸,也不见月儿回来,着玉灯儿放了洗澡水,兀自去洗浴了。 由浴室出来,听到外面问:“他回来了?” 随着话音,人就进来了,穿着一件水红绸小衣,周身滚着葱嫩的绿边,梳着女学生的短发,额前月牙儿似的一蓬刘海,白白脸儿,溜圆的黑眼睛珠子,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戎长风看见,一手扯了过来,便搂住在怀里,把鼻子凑着她的脸,道:“哪里跑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好香的脸。” (原计划周末出两更,结果手头有事,那么争取周一更新一万字吧)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0  月儿推开他,叫他再寻一个学堂给她。 戎长风口中答应,手就要来松她的衣钮,她连忙避开了,出门到餐厅请厨子,原愧没有在外头吃馆子,正饥得紧。 厨房做了三菜一汤,戎长风也未曾用过晚餐,过来坐到她对面,扶起筷子,刚去夹菜,月儿就伸出筷子来,把戎长风的筷子按住,半笑道:“你先别吃,先找学校。” “捣乱,黑天半夜,哪里去找?” “给教育总长打电话!” 戎长风笑了,扶起筷子去夹菜,道:“孩子话!媲” 吴妈也在旁边嗔月儿:“都是场面上的大人,怎么能跟你们孩儿囡囡似的,若是想了哪本书看,不管夜里日里,只管爬起来敲开七小姐静小姐的门!” 月儿低下头,也就不说话。 餐后玉灯儿伺候洗浴,月儿发现自己的左臀有些青紫,按着怪痛,浑是想不起怎么有的,后来细想,才记起昨天跟茹晓棠去照相馆子,在门框上磕了一下。忽然也就想起澹台师兄来,玉灯儿说前些时见茹晓棠在码头送一个男人登船,听玉灯儿的描述,那登船之人甚像澹台,可昨日向茹晓棠问起,却说久没见过他。 不知澹台现在何处,当初她连累澹台坐班房,后来虽然释放,却也心灰意冷,无意留在上海,如今去了哪里,竟连父亲也没有消息。 她忘不了最后见澹台的那一次,她已经进了戎长风的外宅,而澹台刚刚出狱,他在福音堂等了三个礼拜见到她,为的只是给她留一句话:他不会婚娶,永远等着她。 她现在有些不能相信,澹台真在那里等着她吗?她已经是戎长风的姨太太,他还会等着她么? 她不由失神起来,想到出洋、想到娜拉、想到远走高飞…… 不知过了多久,外室的钟声响起,她猛地回神,低头看时,浴盆里的水已渐渐溢上来,连忙关了水喉出浴。 卧室里,戎长风已经换了一件轻飘飘的蓝绸袍子,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烟,正在那里看她的书,书崭新崭新,不见得怎样研读过,倒是掖了不少标本——银杏叶子、死蝴蝶、水仙花瓣……不小心就要从书页里掉出来,戎长风将大手小心地拢住,才没有滑出来。 放下书,又去翻书袋,仍是一派坏书生的作为,里边尽是小镜子小梳子小粉盒子,哪里有半点念书的样子! 他丢开去,更衣了,随手从头拿起笔记簿子来看,也是多数空白,并没有什么课题内容,只前页记着一些煽风点火的摘要,是妇女运动的演讲,看着就生气。 见她从浴室出来,说:“什么女权运动妇女运动,最是这些东西误导人!” 月儿不回嘴,掀灭灯睡下了,戎长风摸黑把簿子放回原地,回身过来亲热。 她攥住小绸裤说:“做晤得。” 戎长风道,“做唔得是不是,那不要寻学堂了。“ 月儿一滞,想了想,慢慢松开了手,说:“明天一早就去办!成么?” “好,好,一早办!” 殊料戎长风半夜给电话叫醒了,戎公馆大楼小楼前前后后拴了二十多台电话机,通常夜半打进的,多是来找四爷。 这夜的电话是廖副官廖生打来的,先是打到了四少奶奶那里,四爷不在,才又打到了姨太太这里。 戎长风一般很是醒觉,稍稍外面有些响动便要起,也是一种职业习惯。 电话没有扰到月儿,戎长风听完电话没有再入卧室,去书房换上戎装,叫人备车要出行,不想汽车夫夜半发了急症,正在那里腹痛难忍,他急务在身,要了钥匙自己驾车出来了, 廖副官没有想到四爷亲自驱车来,57号建于深山之中,方圆几公里都被纳为军事重地,用于操兵演练、整队拔营,附近寥落有几处村落,每到深夜格外静寂,狗吠声都十分稀少。 夜色中出现两柱汽车灯光时,廖副官正背着手在57号庶务大楼的照明灯下焦心地来回踱步,那远路上的两柱光愈来愈烈,看得出车速相当快,门卫大兵刚刚打开黑铁大门,车子便直直驶了进来,入院后依然保持原速,绕着操场转了大半圈,最后停在庶务大楼前。因为速度快,停下来时刹车片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四爷的汽车夫向来没有这么猛的开法,廖副官十分诧异,正发愣间,却是四爷从驾驶位走下来,廖副官马上回神,立正敬了一个礼,四爷没有说话,把车钥匙交给他,二人进了楼厅。 一句话没有讲,四爷直接进了会议室,在大总统巨幅画像下坐下,秘书很快给他端黎。他挥手说不必。 马上进入正题,他向已经等候片时的各位军官道:“今晚临时把你们叫来开个碰头会,有几件事要说一下,第一件事不必多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扶桑的电台已经在上海寻找落脚点,主要目标是在法租界,目前我们的精力一定要高度集中,严密监控租界出入人员。我首先把这个情况传达给你们,希望诸位提高警惕,尽快挖出‘扶桑’!将其正法。第二件事很重要,最近南京几次来电来人,都说到一个新情况,‘阮生’再次出现!并且已经在上海有组建新地下组织的迹象。”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而在座的各位也都提高了注意力,阮生是敌对党派的重要人士,长期以来一直在遥控着宁沪津粤的党派活动,多年来南京政府一直在密切关注此人,但是这个人极其狡猾神秘,屡次在关键时刻逃脱,以至军警的数次抓捕活动都以失败告终,更诡谲的是,对方频频放出烟幕弹混淆视听,以至于这个人的性别年纪也一直不能确定。 四爷不讲话了,示意廖副官将夜里收到的电文给各位传达一遍,廖副官传达之后,总结说:“这是一个很严峻的情况,诸位知道,阮生是一个重头人物,建立了多个地下组织。而此次在沪上是要建立最大的地下联络站,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极大挑战,南京方面要求我们尽快把他们的地下组织情况摸清楚。务必要尽快实施行动,逮捕阮生,以绝后患!” 会议厅紧邻译电科,发报机一直在嘀嘀嘀作响,女科员拿着刚译好的文件前来敲门,经过情报军机处处长审阅,又送到四爷手里。 四爷过目后,双眉蹙了一下,电文显示党派组织往上海派了不少人来,筹划于下月中旬召开秘密会议,届时阮生将要出现。 四爷放下电文,十分严肃地公布了电文内容,最后授意抓紧时间布控,在海陆码头以及铁路关口等各个角落撒网,下决心到时将党派人士一网打尽,务必生擒阮生其人。 接下去是一番严密筹划与部署,气氛十分整肃,会议结束后已是黎明,戎长风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刚坐下,检验科科长卢连科敲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份报告书,汇报说近日有新的化学制剂研发了出来,碍于四爷外出公干不能签发生产文件,请四爷过目一下。 戎长风翻了翻那些报告书,没有马上签字,他向阑放心底下人的工作,非要亲力亲为地看过之后,才肯放话! 此时见报告书上写着该种化学制剂不仅适用于军事方面,更可以广泛应用于国民医疗界?本是一种书面话,竟惹得他皱了眉,将报告书向桌面一丢,说:“严禁夸大其词,我们只服务于军事,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什么社会医疗!” 他到底不能放心,叫卢连科下去安排,过十分钟他到后楼检验科亲自看看。 十分钟后卢科长捧着一件崭新的医护白大褂来请,戎长风自己拿过白大褂套在戎装外面,到后楼看了一遍,果然差强人意,卢连科看出四爷脸色,忙陪着小心讲解一番,一直讲到外面晾台上,四爷背着手立在晾台的石灰膏阑干前,本阑悦,恰又看到楼下有送菜的农夫由门禁老兵带着走进来,推着手工造的木轮车,停在大餐厅门口。 楼下卸菜的农夫并未注意到楼上鹰隼般的目光,只是临去时看到对面楼上穿着白大褂的人,人高马大,气势凌人,白大褂里穿着军服,领章上缀着的军衔在朝阳的照射下熠熠发光。虽然离得远,可也叫人生畏,卸下菜急急推车走了。 四爷一直立在阳台上注视着那个人,直到其离去,他才离开晾台,下了楼,往餐厅那边走去。 罗副官恰站在那里立着,四爷过来,在餐厅前停下。罗副官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停顿一会又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似乎发怒。 而不远处的门禁老兵注意到四爷在向自己走来,主动迎上来,面带笑容。是一种带着惧怕的笑容,他似乎从四爷大踏步的脚步和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恐惧。果然,四爷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骂:“是谁让你放外人进来的!” 老兵挨了打,动也不敢动,说:“那、那是附近菜农……” 四爷早已扬手叫他滚,吩咐罗副官马上派人跟踪那位农夫,翻一翻他的老底,设若稍稍与农夫身份有出入,立刻抓进班房审讯! 难免是太过警惕的,不过这也是涉密机构必须具备的警觉性。 他沉着脸回到办公室,燃起雪茄时,又开始深思阮生这个人,可以说这是他从事谍报工作来,遇到的最狡猾的敌人,也许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全力对付的就是目前的两个人物:一个扶桑,一个阮生! 关于阮生,此人确实诡谲,包括党派人士也甚觉神秘,茹晓棠早先就已听过这个人,组织内对其的称谓较57号要尊重许多,常称其为‘阮先生’。 确切来说,阮先生是她们党派的最高领袖,是居于戎三少爷之上的人物,大姐曾学琴没有见过这个人,据说戎三少爷也未必见过此人真身。 但是党派是如此神秘,除却她这样的下线成员是透明人而外,上面的每一位成员都是迷雾,谁也说不清谁是谁。多数联络都是通过电台与手信,即使真正面对面,也未必晓得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也许阮先生远在天边,也许又近在眼前,也许是男,也许是女,也许年轻,也许老迈,再也许组织中的大姐曾雪琴或者戎三少爷就是‘阮先生’,也许某位赫赫有名的政要商贾是暗地里的‘阮先生’,甚至于阿来或者洋铁铺看门的那位老者也有可能是‘阮先生’…… 总之组织太过神秘,她永远不可能参得透,也不愿参透。 在这种坏境下,知道的事情太多,无疑是一种危险,她已经加入党派一年多,自百乐门舞厅‘抄共’事件发生后,组织一直没有给她安排过具体任务,为了打掩护,舞女还继续做着,另外曾雪琴为她找了一份在洋行做抄写的工作,生活看似是平静的,但是她总有一种忧虑压在心头抛不开,那便是戎三爷的组织身份为她所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全上海目前只有四人晓得戎三爷与组织有关联——曾雪琴、阿来、五金铺看门老者以及她茹晓棠! 对于一个无意长期从事党派工作的人,知道太多内情无疑是一种负担,她总是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惶惑感——戎三少爷会不会为了身份安全将她灭口呢? 自然是极有可能,一种党派的成长与发展要牺牲多少人,一种信念的维护要委屈多少人,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打心眼里没有所谓的民族大义精神,她也不想谱写史歌做英烈,她只想安安稳稳过小女子的生活,她不想为那些摸不着炕见的理想信念牺牲自己!可是有些事情她横是做不得主了,包括她个人的生命与自由! 她是在一个午夜失踪的,戎三少爷的安排。 但是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她无法清晰地忆起失踪的过程,也无法反感戎三少爷的作为!在她失踪前有一个场面太深刻了,以至于永远覆盖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恐惧。 失踪前夜,茹晓棠参加了一场有生以来最为盛大的酒会,那是一场高档的西式派对,地点在市政宴会大厅。 派对下午四时开始,服务员端着酒水穿来梭去,国人、洋人、政界的、商界的,但凡有些名堂的人悉数到场,包括戎长风以及他的太太金鹤仪。 而茹晓棠等人作为外邀舞女,由金大班带领,在侧厅侯场。 晚上八点钟,舞会开始,茹晓棠和众舞女出场时,舞会已经进行了一半,舞池里灯红酒绿,乐声靡靡,一对对男女旋来转去,她顾着巡梭戎长风和他的太太,也就没有留意场子里的人。猛然看到大姐曾雪琴与阿来时,她几乎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朴素沉稳的大姐曾雪琴打扮的如同豪门阔太太一般雍容华贵,而一向沉默寡言的阿来竟一反常态,变为一位油头粉面、倜傥的富贵公子哥。 他们没有与她谈话,也没有向她看过来,当然她也明白,故很快移开了眼。 当与铁道处马处长交臂共舞时,她无论如何收不回心神,叵耐马处长十分健谈,一面跳舞一面问询:哪里人氏、今年几大、父母健在否等等,她赔笑敷衍着,胡乱回答几句,正说着话,突然看到门廊那头,穿西式制服的侍应生正引着一众客人迤逦而入,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格外醒目,其人年不过三十岁,但架势煞是引人注目。 她见过的人中,相貌可以称之为惊人的,女的莫过于月儿,男的便是眼前这位男士,说他英俊算是浅薄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人的风采相貌,乍然一见,竟如神祗! 不少人见了他都围上去,跟他交头接耳,俯首笑谈。马处长见她注目那里,便告诉她,此人就是下午在这里搞派对活动的主人、鼎鼎大名戎某人的三公子、中华船务商会会长戎乃风。 茹晓棠一惊,重新向那里望过去,在司仪和秘书的引领下,戎乃风分别与舞会上的很多人一一握手,包括曾雪琴和阿来。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1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1 乐队换曲时,茹晓棠与马处长点头离开,手握一杯咖啡独自坐在角落。残颚疈晓她注意到,在舞池的正对面,戎乃风正和市长夫人攀谈着,彬彬有礼、目如点漆。那种形貌,真真是二郎神下界,了不得! 她自然见景生情地想到月儿,本来该是多么相称的一对璧人,偏偏戎三爷容她不下,可是设若戎乃风能够见过月儿一面…… 她这样想着,马上就摇头了,世上有多少事是经不起假设的啊,她不由得就在心中叹息了。 无论如何,都是造化作弄人! 她很希望问问月儿有没有见过这位‘二郎神’,当然过去没有见过,她是晓得的,但是进戎公馆也已许多个日月,难不成就没遇见过一次么妾? 她的好奇心上来了,决定第二日就去找月儿,可是她再也想不到,第二日她自己失踪了,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她由上海消失了。 而原因很简单,组织暂时不需要她继续工作,她留在上海只能是一个不稳定因子,并且戎三少爷将节点掐的非常及时,在她没有暴露身份的时侯及时将她雪藏了。 后来月儿去弄堂找过她一次,可是邻里都说搬家了,连同她生病的母亲也搬了,像是回了宁波老家,但也不确定芗。 月儿十分诧异,晓棠若是回老家或者换居所,好歹要与她说一声的,怎的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呢。 正待她疑惑不解时,茹晓棠却来了信,说母亲病重,回宁促急,未及与她联络,勿要挂虑。也是组织上的烟幕弹,月儿自然不知,倒也将这件事搁置不提了。 她跟七小姐九小姐入了同一女校,起初因为身份的缘故,她有些忐忑,所幸七小姐九小姐体谅她,不用她嘱咐也把口风守得很紧,断不叫别人发现她是姨太太学生,三人在校同进同出,愈发亲热,但是好景不长,学界闹了一场大风潮,老师罢课,学校也暂时停学了。 没有学校可去,幸而有小姐们陪伴,倒也不至于太孤寂,只是需要有些避讳,唯恐被四少奶奶多心,仿佛小姐们厚此薄彼,倒连累小姐们。 这天因是戎公馆叫了唱戏的来家起堂会,小姐们都去听戏了,偏房小妾入不得正堂,她便落了单,偏身上有些乏力,仿佛小有伤风,想着回家给父亲看看,配些药丸服用。 但是心里只管想着回去,人却不好往外面走,到大门处必要经过公馆的花园大道,她甚觉不便。今儿老太太请了众多远亲近友来听堂会,一辆辆载着富家太太小姐的汽车逶迤由花园大道驶进来,给她们看见总是不大舒服的,再或者给她们暗地里评头品足一番,就更是不好意思,这也罢了,又据说今早三少爷回来了,万一路上遇见,倒显着难堪。 左虑右想,只是不敢往外走,午间用过膳,兀自卧在床上眠了一觉,醒来竟愈发精神不济,正是午后空寂之时,窗外淋着些小雨,小楼里除了奶娘再没有一个人,仆佣都去前头助忙兼蹭热闹去了,偌大客厅只落地钟的钟摆在那里咔咔地摆着。 她倚着卧室门出了一回神,到底忍不住要外出,想那三少爷又不晓得我是谁,我也不晓得他怎样相貌,见着怎样? 这样想着有些放心了,撑着精神净了净面,挽起手袋拿了一把伞出门了。 三少爷倒不曾遇见,却遇见花枝招展的朱文苏,朱文苏是她的旧同窗,也是四少奶奶金鹤仪的表亲姊妹,今天是四少奶奶请来听堂会的,朱家太太头里已经来了,此时与她同来的有皮三小姐和朱二小姐。下车后,汽车夫一人撑着两顶伞,左手顾朱小姐、右手顾皮小姐,自家却给雨淋的睁不开眼。 朱文苏隔着雨丝望到她,立刻笑意盈腮,春风满面地上来寒暄,分别将皮三小姐朱二小姐介绍了一遍,后来介绍她时,只说了句:‘我同学’,便就仿佛不言而喻,皮三朱二立刻双目灼灼,月儿好不自在,好在四少奶奶的贴身丫头率了几位听差持伞来迎,皮朱三位小姐这才做辞入了主楼大厅。 走出马路时,她神色十分黯然,遇见朱家小姐仿佛比遇见三少爷还叫她坏情绪。 她踽踽走着,公馆大门处不许黄包车停放,直直走出老多远才叫了车,一双绣花缎子鞋沾了水,脚心凉丝丝的,仿佛有条小蛇沿着脚踝窜了上来。 正提着裙子要上车,却看见了戎长风的汽车,习惯性地下着黑色的车窗帘,人不知在里边闭目养神还是怎么,总之没有看见她。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1,第2页 ;饶是他看不见就罢了,汽车夫也呆着两只牛眼朝前驶着,车子倏忽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车轮碾过积着雨水的马路,煞煞溅了她一腿的污水。 她立刻眼泪下来了,头也没抬地对洋车夫说到静安寺路。 她是完了!即使有朝一日逃出戎公馆这座樊笼,也是那脱不了紧箍咒的孙行者,下贱身份会如影随形地跟她一辈子的,登不得堂见不得客,再得宠的姨太太也是表面好看,心里的苦说不出! 回到林公馆,姆妈正在中庭待客,她进去照了个面,出来去书房看父亲,父亲不在,她稍坐了一时,起身上楼,也不晓得上来做什么,在楼梯口呆了呆,木木然地入了自己的闺房。 闺房依然有少女的气息,只是阴雨天气里,满屋子都暗着,一只家养大白猫本来在床上睡着打呼噜,猛地见她进来,扔崩跳下去,从门口跑了。 难道猫也见我嫌么? 她愣了半晌,想真是时运不济狗也憎! 她呆不下去了,下楼去见姆妈,走到中庭窗下时,却听到又有来客,是父亲旧交宋理事家的二小姐近日结婚,家仆特来送请柬。 宋二小姐与她曾在一所学堂就读,仿佛与她也是同庚,不料也就这样早要嫁做人妇。 只听姆妈问:“许得是那家少爷?” 听差讲是财政司司长的三公子,因是俩人都还年轻,毕姻之后要同赴外洋深造。 姆妈赞说好姻缘,之后客套几句,听差退去了。月儿神情木讷地立在镂花木窗下,姆妈出来后,她也没动,只看着地上叮叮溅落的雨花自言自语:“小时候人人都一样,活着活着就有高有低了,我就是命不好。” 姆妈知她听到宋二小姐的婚事,心中叹息,以手替她掖起耳边发丝,说:“做人无非要自己变通,若是总跟别人比,一天都活不下去。” 说着,又以手试她的额,“脸色这样敗,敢是身上不好么?不要在雨地里立着,仔细凉着。” 同姆妈到中庭落了座,姆妈问戎公馆还是日日那么多客人吗。 前些时吴妈回来说:戎公馆日日锦绣夜夜喧嚣,戎老爷需要应酬,隔几日就要办一场宴会,而大少爷大少奶奶的客更是不输老爷,每天下午四五点钟起,直到翌日早晨为止,宾客不绝,牌声不停,烟榻上面也是雾雾腾腾吞吐不绝。 月儿对此并不曾留意,此时姆妈问起,她也答得含糊,心情低落,连话也不愿多讲,勉强等到父亲回来,把了把脉,包了几丸草药,做辞家去了。 到了戎公馆,已是傍晚,因为下雨,天黑的格外早,戎公馆各处的灯早已烈烈开放。 灯火辉煌的雨天里,堂会还没有散,经过主楼时,鼓点铙钹夹着笑语欢声传入耳中,只觉得这些欢声笑语于自己来说格外冰冷。 她走的脚踪不快,却也已经将一双缎子鞋湿透了,到家奶娘怨怪,说大雨天不该出去。 她不吭气,只觉冷得很,把沙发上酣睡的大母猫抱到怀里暖自己的身子。 奶娘伸手过来翻开她的领子摸了摸颈子上的细金丝,说:“我下午盹了一小会儿,怎的就梦见你把它给丢了!” 月儿说这不好好的在这里么。 奶娘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仔细拈了拈那细如发丝的金丝,然后给她收好领子走开了。 到餐厅看了看,出来说:“四爷下午回家来着,说是要去南京公干,见你不在,便出去了,许是在前头堂会上见过太太老太太就走了,留话说去半月才回来!” 她只管抚猫儿的脊梁,问:“七小姐来过么?” 她晓得七小姐是不会一下午呆在堂会上的,奶娘果然说:“七小姐静小姐都来过呢,见你不在,空走了一回。” 她听了就要披上一件绸衣出去,奶娘说:“又疯了,饭还不曾吃过,怎的就要走!”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2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2 奶娘说着,也就转脸唤厨娘,问菜做好了不曾? 回头又拿下月儿的绸衣,说:“到吃饭时候就吃,空了肚子可使不得。残颚疈晓” 在饮食上月儿向来拗不过奶娘,只好放下伞,移步去餐厅用膳,奶娘知她今日不快,想是因为不能进堂会勾起的,有心开导她,在一边坐下来,说:“八个金刚抬不动一个礼字,你既来了,总要认命,不消为些没要紧的事生气!” 月儿不语。 奶娘又道:“待四爷也该诚敬些,别要拿大,那夫主好比女人家的……妾” 月儿截断了话头,不愿听这个说教,“姆妈不消再说了,月儿晓得呢,天是王大,他是王二,除了天就是他,冒犯不得。” “你看也说的是个什么话!”奶娘瞧出今日有真气,并不是宽劝的正当时候,便搭讪着添菜添汤,也就把话隔开不提了。 月儿简单用了点菜,就要起动,一个人不敢走花房那条长长的甬道,自是需要玉灯儿陪了去的,奶娘取出一件大红猩猩水绸斗篷给她御寒,又打发小玳瑁跟着,拿水月灯给她们路上照明甓。 天仍飞着些细雨,月儿提裙,玉灯儿撑伞,小玳瑁持灯,三人冒夜向东首七小姐房间去。 所行的甬道夹于花房和主楼楼体之间,正是四外灯光都照不到的地方,雨夜里浓黑一团,便是提着水月灯也不济事,紧当心慢当心,玉灯儿还是不时地踏在水洼里,小玳瑁弯着腰直把灯上那点儿微光照在少奶奶的脚面上,也不够辨路的。 行得很慢,只听对面隐约来了人,正打着雾彤彤红蒙蒙的照明灯笼沿甬道走来,细听却是闵管家的长子闵金临的声音,恭恭敬敬道:“三爷,您慢着些儿,这里想是给雨冲了池子,倒了一本芭蕉树,仔细绊了。” 三少爷仿佛应了一声,也或者没应,只是听不真。 月儿心里陡地跳起来,却听对面闵金临在黑暗中扬声问:“前头是谁?” 小玳瑁忙答说:“回闵爷,是四爷房里的玳瑁,送少奶奶去七小姐房里。” 小玳瑁说罢便知失口,一向只在荷花池小楼内称姨太太做少奶奶的,在人前自是不当礼。 倒是闵金临知他是偏房里的听差,料他陪着的是姨太太,说:“敢是陪着月姨么?”又说甬道上倒了芭蕉,行起来仔细些个。 说话间,人就近了,闵金临的灯笼亦是照脚不照面,两行人面对面黑雾雾地相遇,只互相在黑夜里点了点头,月儿低着头不曾抬起来,心中乱着,眼睛里看到红灯笼映着的一双外国皮鞋,很大很大,可想而知人是多么高,只听闵金临说了声:“月姨您走好。”就过去了。 心上的那团紧渐渐松下来,却也仍旧恍惚,也不再晓得要当心脚下,只木木看着自己那一双缓缓移动的绣花缎子鞋,小小的、窄窄的,上面绣着一朵看不清的海棠花…… 一路恍惚,到了七小姐闺房才给屋里的笑声回过神来,九小姐和静小姐也在,听说四少爷今晚远走南京,七小姐就留她在房里歇夜,并说九丫头静丫头都要在这边过夜。 她并不婉拒,在七小姐这里留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丫头伺候脱了红绸斗篷,钮静文就揽了她,同坐到一张椅子里,九小姐有些心急地抖着一条湖色纺绸手绢,对七小姐笑道:“接着说,接着说,别打岔!” 原来,七小姐和九小姐方才正在说交际花陈曼明与那贝额的恋爱故事,被她一来打断了,这时又重新拾起。 月儿听到那贝额,插话道:“这位那贝额可是那三图那爷家的全少爷?” 七小姐说:“不是他是谁!说起来,这个人差一点就要认四少爷做干爹呢!” 钮静文道:“尽胡说了,四少爷年不过三十,怎的要有他那么大的干儿!” 七小姐笑了,“说起来你都不信,是四少奶奶讲起的,也是好笑得很,说不晓得那全少爷得了四少爷那样好处,横是要来认她做干妈,许是想着认了干妈,四爷就自然是干爹了,不想后来给四爷知道,老大给了个不客气,说认得那门子干爹!趁早不要来我眼前晃!” 七小姐笑了一遍,又说:“你们也晓得,四少爷虽然不反感别人捧着他,但捧得过了头,也就瞧不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2,第2页 上!” 静丫头听后不无感叹地说:“这样一个人好像是有些谄媚过分,但是用情却那样深。真是人分两面啊!” 原来,那撒贝额与陈曼明情笃多年,为了迎娶陈曼明,撒贝额与家族抗争五年把婚离了,孰料陈曼明过门三年后,却突发急症一命呜呼了,更可怪的是,撒贝额由此灰心,决然出家做了和尚,一度轰动上海滩。 静丫头沉吟道:“一个人,完全没有短处是不可能的,虽然谄媚些个,但是总归有别的优处。事分两头看,他这样子情重,我倒觉得很可敬佩!” 七小姐也说确是如此,又说那陈曼明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作为一个女人,生在这样的社会中,却有幸得着这样天高地厚的情意,一个风流不羁的世家子为她遁入佛门,可见恋爱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九小姐脸子薄,不好意思讲这爱呀恋的字眼,只微微笑着听她们讲,眼目中却是无限的遐思。 七小姐说:“明国以来提倡社交公开、婚姻自由,可是真正能够做到自由婚姻的寥寥无几,真正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婚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想那贝额出家遁世或许有些极端,但他争取自由与用情专心,却为青年人做了榜样,爱情总是该当叫人珍惜的,不该拿浮泛的男欢女爱来亵渎它的神圣……” 静小姐点头称是。 她们二人滔滔不绝地论道起来,月儿欲要问什么,却红着脸不好意思问,后来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恋爱是什么样的呀?” 房间里的人同时一顿,静丫头向她看过来,满眼深意,没有说话,晓得她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悲剧人物。 但是九小姐就年少未泯,笑微微道:“四爷跟你不是恋爱吗?”月儿哑然。 七小姐晓得九妹此话无知,圆场道:“对的对的,只要有情分就是恋爱!” 月儿听了,低头一语不发,有什么情分?自己就是一只玩偶罢了,各人活在各人的内心世界里,小姐们自然体会不到她的苦楚,或者在小姐们看来,男女之间的床帏密事都可能是美好温存的事情,可是于她来说那最是蹂躏,又是摸、又是揉、又是……怎么讨厌怎么来。这也不尽兴,枕头下放着****册子,把她像无骨虫一样折来叠去…… 小姐们自然还是一张白纸,与小姐们同龄的她却已经被戎长风写满了涂满了…… 她有时候真觉得自己不洁净,晓得自己长着一身好肉!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她的命或许就是这身好肉给坑的!有时候压在戎长风身下觉着干脆叫他揉碎死过去算了,可是翌日醒来,还是巴巴的要活着。 她喃喃道:“我羡慕你们。” 七小姐倒笑了,说:“羡慕我们?羡慕我们什么?羡慕我们将来不必做姨太太么?那可不一定,只要我瞧着那个人好,姨太太我也甘心,强如给我胡乱配一个花柳病的少爷。” 她说的好生伶俐,倒把一屋子人全逗笑了,静丫头道:“你是要做司马少奶奶的,那里就要做谁的姨太太!” 这话倒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生性刁钻的七小姐说得红了脸,笑啐道:“你这个促狭鬼,我没有好话骂你呢!” 静丫头正要回敬,门外却传来托托的高跟鞋声,五小姐的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已经进来,“七妹,让我来你这里暖一暖,好冷得慌!” 说话间,人进来了,披着葱绿的印度绸单斗篷,身后跟着落汤鸡一般的丫头三三,三三一手提着五小姐的银练钱袋,一手提着一把绿绸伞,冻得跟小鬼似的。 众小姐起身给五小姐让坐,七小姐唤丫头带三三去换衣,三三不见五小姐放话不敢去,而五小姐早忘记她,五小姐的话匣子已经打开合不上,说刚从前头堂会上下来,雨下大了,来不及走回自己后楼那边,进来躲躲雨。 她道:“我就准知道你这里热乎,夜夜一大帮子可人儿聚在这里,赛如一堂大戏热闹呢!瞧瞧这些个女儿家,那一个不是貂蝉西施再世。”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3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3 静丫头牵五小姐手让她上座,月儿去对面跟七小姐坐下了,七小姐移臀给她腾了腾位置,向五小姐插话道:“五姐姐莫要说这些了,说说近日可又有什么好去处带我们玩。残颚疈晓” 这个家里,五小姐与七小姐最是两位个性中人,尤其五小姐豪放,一位大家小姐,却颇有男士风范,是最不惧世俗的一个人,月儿第一次下舞场便是她领去的,她的好地方多得去了,小姐们最是欢喜跟她神游。 五小姐说:“倒是又有一处宝地,不过月儿去不得!” 在这个家里,月儿是个异物,自来就不要小姐们唤她姨太太,俱呼月儿罢了,有一次给四少奶奶听见,说真是乱套了!不过也就一笑置之,并没有说什么! 月儿诧异,问:“是个什么地方,怎的就不许我去!妾” 五小姐先没说话,打了个哈欠,一只柔荑轻轻一抬,身边垂手立着的丫头三三便会意,打开怀里抱着的银练钱袋,双手颤抖地取出银光闪闪的烟盒子,因为浑身透湿,冷得只打哆嗦,两手颤抖地由烟盒子里取出一支极细的外国纸烟,给五小姐奉上,又划了火柴去五小姐嘴上点燃,两手通红,抖得很厉害,静丫头看不下去,说,“菊子快去带三三换件衣裳来,瞧她冷得!嘴唇儿都紫了!” 五小姐也摆了摆手上的烟说去罢,三三福了福,随彩凤出去了。 五小姐优雅地夹着烟支,吐出一口烟雾,先对七小姐说:“不许对太太讲!”是只她吸烟的这件事甓。 七小姐说:“我几时那样嘴多!” 五小姐笑笑,这才开始回答月儿的话,她道:“讲的是警备司的俱乐部,俱是社会名流与军界人士,罗副官就去过那里,若带你同去,给四哥知道准得骂人!” 月儿一听这样,道:“是去不得,回头顽是没顽成,倒揽他一筐淡话!” 静小姐插口道:“常见报纸上说,蒋先生发起新生活运动,打击奢靡之风,禁止公职人员跳舞,怎的警备司倒有了俱乐部?” 五小姐说不清,只说:“既然有,自然有个道理!” 静小姐道:“四少爷也去那里消遣么?” 五小姐说:“有应酬时自然也去,不过是少些!” 在座都晓得,他现在的官位,已堪称沪上三巨头之一。向来官高位重的人,无形中就要爱惜名誉与影响,生活作风上也就免不得有许多节制,除却名流晚宴,等闲舞场自是不便出入的。 静丫头想到此处不由说:“做了官的人究竟是有得好处!” 五小姐说:“罢呀么,那算什么好处!你不见四奶奶如今有多端庄么?不那么着,走出去便压不住台,瞧着也就不像高官太太!年轻轻的,干嘛那么不自在!我却嫌那些个麻烦,身份地位是有的,但是总那么端着,也就累了些!” 谁也没搭这个茬,月儿就说:“既是四爷不大去,那么我去也没什么,只要别遇上罗副官。” 五小姐说:“那位罗副官倒也不是常去,只是在那里边有个‘好人’,八成儿还要娶回家的。哎,罗副官有家室了么?” 月儿说仿佛是有的。 静小姐不关心什么骡副官驴副官,打断她们问道:“四少爷也跟别人跳舞么?” “跳舞算什么事!如今社交公开,自然跳呀!” “那……”静小姐似乎要问什么,却看了眼月儿,没问出口,拐弯说:“男人去风化之地久了,可是要染上坏习气,月儿你该管他一管呢。” 别人一听,都笑了,七小姐笑斥道:“倒好像四少爷也有叫别人管的时候!他不管别人就够好了,不是我说。” 月儿对此话一笑置之,故意说:“叫四奶奶管他好来,我这样一根葱似的弱小,拿得住谁来?” 五小姐笑骂了:“狗!骆驼倒大,钢针倒小,一针扎下去,拿得住住的!” 一边说,一边大家笑得花枝乱颤,门外有脚踪声,只听有人压着嗓子说:“三三、三三,八爷叫你去装烟,你走得开么……” 不等话毕,屋里的五小姐就斥出声:“三三回来!” 三三连忙进来,五小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3,第2页 姐道:“蒜大的东西,横是不成器,放着那么多烧烟的不使,巴巴儿来唤你去装烟,你手上有蜜是怎的!不许去!” 月儿和静丫头对视了一眼,想到之前园子里的事,都默默移开了眼。 五小姐又叫外头的人进来,外面一个大脚丫头提着湿漉漉的伞,低着个脑袋瑟瑟地移进来,五小姐劈头劈脑给了一顿好骂,没好气地打发去了。 这一来众人甚觉扫兴,觉着五小姐什么都好,唯是待下人不善,同没个大家小姐的和气劲儿。小姐们各各要歇了,五小姐也就起辞回去。 月儿同九小姐入了里间的铜床上歇息,那大铜床辉煌夺目,床上挂着湖水色秋罗帐子,用银帐钩挂着,床上面铺着四五寸厚的虎绒春秋毯,叠着一条水红绸被和一条葱绿绸被,通像她过去在父母家的闺房,看着就舒心。 她除了里衣卧上去,丫头菊子替她搭了水红绸被子,本来阖眼就要眠过去了,怎料七小姐和静丫头在隔壁厢哗哗笑起来,过一时,静丫头穿着长及脚踝的睡袍撞开门跑了进来,一面笑跳着一面叫:“九妹、月儿、快救我……” 话没说完,七小姐捏着粉拳笑骂着追进来,循着静丫头的胳肢窝搔个不停,静丫头触痒难耐,直是讨饶。月儿跟九小姐好容易才劝开来。 原来,静丫头方才拿司马小楼打趣七小姐,不小心说了一句极脸红的话,把七小姐羞得无地自容,俩人因此笑闹起来。 月儿一听是这个缘由,就笑道:“七丫头总赖别人提司马小楼,其实心里还不知有多愿意呢!” “好哇,你也学得这样坏了!”七小姐一面说着,一面就双手上来向她两肋下乱挠.月儿最是惧痒痒挠,给她一阵乱挠,直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求饶,静丫头帮着拉劝,饶是如此,也给七小姐挠了个解气方休。 总算撵了七小姐和静丫头出去,月儿和九小姐方才安卧。外面雨声淅沥,月儿倒给方才那一闹走了困,睡意全无,耳中听到九小姐也醒着,她问:“司马小楼什么样子,总是听见这个人,却从来不曾见过。” 九小姐说司马长的倒也还好,不过他是沪上四公子之一,声色犬马,有名的********,七小姐跟他接近,必是要有的苦头吃。 事情真让九小姐说中了。未出半月,七小姐跟司马小楼便黄了。 是戎长风由南京回来前的那一夜,她与静丫头同寝,待要睡下,七小姐同九小姐来了,进门踢了鞋子便向床上躺下去,倒不像平日里的笑意盈腮。 静丫头诧异道:“怎么了?敢是身上不好么?” 见她懒懒不待答话,又问:“再不然是跟司马闹气了?” 九小姐忙使眼色叫她别说,却给七小姐一眼扫见,半寐着一双眼笑嗔九小姐鬼祟,超然地说:“那里还有什么死马死驴,早拖着缰绳给人牵去了!” 原来,司马小楼已经跟任黛黛任小姐好上了。 事实上,司马早前就已经与任黛黛打的火热,无人不知的事,偏只蒙她一人在鼓里,近日也是巧合,忽然撞破了,气了个挣,想着寻司马的后账,叵耐又虑到自己女儿家一个,给人知道了也不体面,究竟后来气不过,要跟司马讨个说法,孰知竟连司马面影子都摸不着,凭空蒸发了。 自然晓得是在有意避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无可如何,暗地里也曾掉眼泪,只是平素刚强惯了,在人前就死活不肯示弱,此时她依旧口气淡淡的,丝毫听不出失意。 月儿疑惑:“倒看不出你难过来!” 她哼了一声,道:“我难过?为了他?不值!” 七小姐告诉月儿说司马小楼跟谁都没有长性,“你们瞧着,过不了几时,任黛黛准给他踢开了。” “还有,”七小姐放低声音道:“乔小姐才亏呢!被他……亲过嘴……” 话一出口,几个人全脸红了,齐说:“真够缺德的!” 七小姐说司马出了名的爱玩儿、会玩儿、花街柳巷风化之地无所不去。“所以说我才不难过,不过是不服气!哎——”七小姐忽然叫道:“有了!” “什么?”静小姐和月儿齐问。 七小姐从床上坐起来,兴奋地说:“柔情胜水呐!”她莫名其妙地呼出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3,第3页 这样一句,然后把眼睛直直地照月儿看过来。 众人都看她,一脸诧异。 “他最是着迷柔情胜水的女子!他总这样讲来!” 听着的人都莫名,说:“那又怎样?” 七小姐哼的一声,道:“他玩弄女子,咱们就不能顽他一顽?” 地上的人都怔住了,这可了不得,从来只有男人家去外面玩的,可断不听过女子也去顽,还是去玩弄男人! “怎么玩?”三人齐发问。 “给他找个柔情胜水的女子治他一顿?” 月儿说:“什么样的女子才是柔情胜水啊?” “你啊?” “我?” 七小姐忽然抚掌大乐,“对呀,你就是柔情胜水的女子,看你的眼睛,水汪汪的。” “坏人!”月儿啐她,“亏你不害臊,想出这等事来。” 九小姐和静丫头搂在一起偷笑,七小姐却绝不是玩耍,正色道:“我是说正经的呢!” 说着,她给几位亲密女子细细剖来,把静丫头和九小姐说的好不痛快,齐说可行。独月儿说使不得使不得! 不过口上这样推拒,到底心里觉得好生新奇,不免也是蠢蠢欲动。 “只是不要被家里发现才好!”九小姐道。 “那是自然,”七小姐道:“首先就不能给六小姐知道,乖乖六小姐,心眼太多,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烦她那份优柔!” 静丫头回护说:“那里,她不过是想的周到些。” 七小姐不谈她了,说正经的:“其实咱们什么事情能让家里发现过!上次请沪美生被人发现了?还是去四马路溜达被人发现了?” 沪美生是当红的一位角儿,是五小姐某次心血来潮,携她四位冒充天津来沪走亲戚的小姐,请沪美生在馆子里吃过一次饭。五小姐因是太太带大,胜似嫡出小姐,自然比她们这些庶出缺少顾忌,加上性子又实在淘气得出格,所以没有不敢玩的事,而四马路也是五小姐怂恿她们去的,四马路是上海有名的花柳之地,她们跟着五小姐化了妆去溜达过,还险些被当做妓女调戏。 说起这些,三人又是好一阵笑,七小姐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问月儿成么? 只是月儿说:“我柔情胜水么?四爷说我是一头小母狼来!” 静小姐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笑说:“这样子人最厉害,有人说你柔情胜水,有人说你小母狼,两种角色加起来,那还了得,不把司马小楼治死才怪!” 月儿推她一把:“去,别浑说!”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4 贵妃榻上是绫罗绸缎的洪流,梳妆台上是胭脂花粉蕾丝手套攒花发箍。 绣墩上坐着玉灯儿,捧着大大的梳头匣子,里面陈列着翠玉手镯、钻石耳坠子、猫眼项链、米珠煤玉…… 玉灯儿张着那双十几岁的大眼,看少奶奶和小姐们在衣镜前喁喁说笑着,反复换衣裳、换首饰、试帽子…… 少奶奶今天笑意盈腮,小姐们今天也比往日透着点兴奋。 外面四爷回来了,还是老习惯,进门便唤:“映月!映月!” 少奶奶和小姐们乱了,七手八脚地剥鞋子、褪衣服、卸首饰,玉灯儿嗒着两只眼睛莫名地看着,客厅里吴妈说:“月儿在楼上。媲” 少奶奶和小姐们的手更忙了,四爷进来时,少奶奶小姐们已在窗下端端正正临大字,玉灯儿怀里捧着的首饰匣子也消失了,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谁拿去的,回神时自己的手已在案前磨墨…… 四爷一走,宣纸立刻推去、狼毫立刻掷开,衣柜翻了个掉个儿,小姐们少奶奶又拥到衣镜前,举着衣服一件一件挨个儿试,一个个兴奋的像是要去干坏事的小孩子…… 七小姐见玉灯儿看得怔怔的,不由失笑,拿过玉灯儿手上的绸衣叫她出去,门阖上后,七小姐笑说:“瞧咱们跟打仗似的。” 静丫头一面给月儿头上插花一面说:“可不是?把月儿武装起来就是要投入战场!” 众人笑起来。 她们要实施行动时却不巧,四爷始终不出远门,他是一只毫不知情的大猫,却无意识地看住了这群躲在洞口窥视的小老鼠。 四个人偃旗息鼓地等待了几日,四爷终于去南京,这次是要带月儿去的,月儿推说近来身上不好,不宜外出,也就对付过去了。 四爷前脚刚走,四女子的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七小姐把司马小楼惯去的地方排列的清清楚楚。 静小姐的建议是:一开始月儿不宜太活泼,该高贵些个才是,循序渐进地:由高贵而雅静、而清纯、而俏皮、而若即、而若离、而…… 大家完全同意,行动开始了。 第一次设计的宗旨是惊鸿一瞥。是在一个礼拜天,七小姐探到司马小楼这日要携了任黛黛以及他那一群跟班儿去兰心大戏院,于是四个人胜券在握地叫了黄包车匆匆赶去,四辆花枝招展的车子前后一溜飞奔着,看着竟是十分壮观,孰料来了个不巧,待她们进入戏院,司马小楼的人马早已杳然无踪。 第二次则是在西郊的跑马场,她们未穿马裤不许入内,待匆匆换了衣装赶来,司马又已飘飘去也,四人遭此失败打击非但没有灰心,反倒受了刺激,情绪愈发高涨起来,誓要拿下司马!不罢不休! 第三次是在礼查饭店顶楼的舞厅,这次她们早早到了,直直等了三个小时不见司马来,只好扫兴撤退,然而正当她们从礼查饭店出来之时,恰恰有一溜漆面乌黑的司蒂倍克轿车驶了来,总共七辆,一串流星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地停住了。 只听台阶上有人由衷赞了一句道:“好车!” 七小姐却不觉叫了声:“糟了。” 这一声出口,再不用多说,小姐们都晓得是司马来了。 月儿到底不经事,竟有些紧张,攥着绢子唯是不往前站就罢了,却来了个美人垂首,端端走到静丫头身后了。 这时,前面车里跳出一位戴克罗克斯圆框眼镜、丰致楚楚的人,恭恭敬敬地去将中间车门一开。车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美男子,这人白净的面孔,穿着一套矫健的马装马裤,明知饭店门口立着大量美人,横是目不斜视地进去了,傲气十足,一丝儿不曾看到她们。 正当她们大失所望之时,着人却又忽然站住,哎了一声,退回来。 月儿很没出息,脸子红破了,晓得司马是要过来与七小姐寒暄,但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高贵了,她想逃! 白手攥着绢子那个撕啊,七小姐也死死撑起精神,端起架子,预备司马上来给他个西太后般的尊傲。 不想全是白搭,只听司马说:“久违。” 七小姐正要回敬,却见司马正与一位提着绅士手杖的老洋人点头示礼,老洋人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与他握手,用纯熟的中国话道:“久违久违,司马少爷。” 也就仅这一句,然后作别,径直去了。 后面众多的跟班陆续从汽车走下来,分别跟七小姐点了个头,一一进去了。静小姐身后的月儿丝毫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七小姐暗中嘀咕说:不行再返回去得了,反正他没看到我,想是刚来的也不一定! 孰料刚这样想,迎面就上来一位殿后的跟班,这人一见是戎七小姐,忙拿下帽子点头,说:“miss戎这就走吗?不多玩一阵子么?” 横是没法再进去了,一行人灰溜溜回家了,小姐们都觉着好没面子! 回到家后,月儿对七小姐说:“那司马倒不像你平日所讲的那类登徒子。” 七小姐笑了,说:“他那个破落户最是善于伪装,除非捧戏子直来直去外,每场恋爱的开场白与结束语都是相同,但凡首次交结女子,必是千篇一律的鬼话:讲舍下家教如何如何严、家父规矩如何如何大,怎样不准在外面胡为、怎样为家教所限,不敢冒然结交女性!哄得女子呆呆的,可是但凡要结束恋爱关系时,照旧还是这番话,总之迫于家教压力,他是不能不从,说起来好像颇有苦衷,只好如洋人那般,拜拜了事!” 七小姐说罢,又道:“今天没有带女伴,必定是已经跟任黛黛吹了。你们看看,我之前料得不错。” 众人都勉强一笑,其实这次失败,浇灭了大家的劲头,都意未阑珊了。后来七小姐全力鼓劲,总算又重整河山,怎料司马却带着一位交际界的新欢,打着他老子的旗号,从铁道部挂了一趟专列出沪奔北平顽去了。 小姐们彻底灰心,总算完败! 月儿尤其灰败,觉得自己纯是活得无聊,做这些极无意义的事。她不是不知道七小姐九小姐们做这种无聊之事只是对枯燥生活的一种调剂,而她除了算做调剂外,简直也是在寻求麻醉,等待父母出洋的她一直在麻醉自己,仿佛这样才能在戎家暂居,否则不及逃离,人就枯萎了。 她一边嗔自己无聊,一边随小姐们继续取乐。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5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5 陈仁财只是赔笑作揖,实不知该当怎样答复。残颚疈晓 司马又道:“孟老板满师了么,归师傅管么?” 陈仁财道:“回七爷,不曾满师,只是她那位杨师傅染了大烟膏,除却包银也就甚么都不管!” “那是至好,师傅爱钱,要钱就好办。咱们来它一个速战速决!” 陈仁财一听速战速决就为难,袖着手嘿嘿无言,司马看出他的心思,道:“你陈先生不懂,唱戏出身的人不好逗,一天一个花样,最是难闹。娆” 陈仁财带作揖带赔笑,照例呵呵无言。倒是边儿上有一位唱戏出身的交际花卓三白冷笑着出声了:“七爷好富贵人家!好有根基的大少爷!好斯文的性情儿!好遣词造句的口才!” 司马倒是一笑,知她言中带刺,道:“怎么个好性情、好口才?” 卓三白望天漫说:“那些个唱戏出身的姑娘虽是欠着些儿金贵,却也是人养父母生的实在东西儿,台上唱戏,台下为人,难不成唱了戏就不****,连德性也败坏了么?怎当的七爷就把这些个人讲的一个大钱不值!柑” 司马坐在那里,突然停下抽烟,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孟浪、孟浪。一句话,把三白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的是顺口胡话,得罪,得罪!” 说毕,又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卓三白给台阶就下,笑对陈仁才道:“其实孟老板也是过分持重,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交一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这话最讨好,司马道:“对头!”转而又向陈仁财道:“就是这个话!” 陈仁财赔笑道:“那是那是,孟老板能交您七爷这样的贵友,那是再没有的好事……” 司马笑骂道:“老陈,又要废话了!” 也不说什么了,从身上掏出一张烫金名片来,交给身边的句洪才,“洪才,你的差事来了,你去跟老陈走一趟,领个信儿来。” 又对陈仁财道:“你到后台和孟老板说一声,就说我司马请她用个夜宵,不赏光呢,没有关系。请她打听打听,我司马老七是不是码头帮子上不得台面的人,能不能亏待她?快去,快去。” 陈仁财句洪才点头哈腰去了,包厢里有一位叫马空山的,把茶几吃了个狼藉不堪,瓜皮果屑一大堆,司马见状,顿时皱眉,他马空山却浑然不觉,仍在那里啃着浆果。 司马没有直接骂他,且回头跟左手边的文耀祖道:“怪道今日这间包厢蓬荜生辉,原来有元帅人物罩着!” 文耀祖不解,两只眼睛,只管看着七爷。 司马拿扇子柄给他脑门一敲,指了大吃特吃的马空山道:“那不,天蓬大元帅!” 全包厢人都笑了,几位年轻交际花也知道天蓬元帅是猪八戒的别称,都咬着手绢笑起来。 马空山自己也跟着笑,手上捧着七零八落的果皮果核,忙忙撇开,撩了长衫的下摆给嘴一擦,给手一抹。哈腰趋前,上来给七爷讲笑话,七爷连忙亮起手止住,“别过来你,下巴处是什么?” 大家去看,那里沾着淋淋漓漓一片明黄的果浆。 司马把扇子唰地一收,笑骂道:“掉价,掉价!成不得气候!” 又说:“跟着七爷我混不出个齐整样儿,你这是没救了!” “那是,那是,我还得七爷紧着****呢!”馬空山擦着脸。 “你是我儿么!我****你!” “哎?这样说来,确是我的不对,不然小的现在就认了七爷做爹罢!”说着就作势要给七爷行叩头大礼的样子。 七爷抬脚踏过去,笑骂道:“狗才,怪狗才!真心认爹么?先去喊孟老板一声妈!” 馬空山来了个窦尔敦急睁睛,一声“得令!”转身就走,作势要冲后台去。 司马笑骂:“别现眼了,还不快回来,你个龟儿子!” 众人兼笑,接着又是马空山自出洋相给七爷取乐,包厢一片热闹,全然不是看戏的行家,戏台子上咿咿呀呀锣鼓丝弦,他们这里只是故我消遣。 倒是待句洪才由后台归来后,这里安静了,句洪才撩了帘子进来一看,司马七爷带着笑容在那里看戏,嘴角衔住了一枝烟卷,上面青烟直冒,那是说明他听得入神了,偶然听到好处,他也缓缓地鼓着两下巴掌。 旁边文耀祖与邓占先,一个穿哔叽西服,一个穿卡其袍子,全斜靠了沙发背向戏台望着,俩人每叫一句好,就互相议论几句,微微地点上两点头,仿似对于孟老板所唱的,是极其欣赏的。有时看见七爷鼓掌,一个包厢轰地全都鼓起巴掌叫起好来,真真给孟老板捧足了场子。 直把这一出戏听完,孟老板退场了,七爷才看见他进来,指了指身边座头叫他坐,道:“你的事情办得好。” 句洪才脱下礼帽,哈腰趋前,笑道:“七爷怎样知道办好了?” 司马道:“你不见么,孟老板一出台,就对着我这个包厢飞眼风。这不成了么!说吧,孟老板怎么答复的。” 句洪才得了夸奖,笑道:“孟老板说听候您差遣,卸妆完就‘得’!” “答应了?” “可不,答应了。” 司马笑着立起来,道:“还是我‘楼大爷’行,不绕那些拐弯路,给她来个实捣实,也就成了。老文,我们走。” 说着就要撤,要先一步去大世界舞厅候着,抬脚时,想想又不能全部撤,说:“洪才你留下,到时儿搬了孟老板一起走!” 句洪才一声未出,呆呆定在那里像施了定身法,司马倒是一顿,仔细一瞧,他两只大眼放着精光,众人见状都是一愣,皆各顺他的目光掉转头去。 这一眼,让司马小楼陡地酥倒在那里。 后来想想那无疑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出其不意地,那红黄粉绿、花团锦簇的女人堆里,端端然坐着一位遍体纯素的白娘子,幽然婉转,眼波欲流…… 司马不得动,好半天才呓语般道:“我们该去给戎七小姐问个好来……” 此言一出,他自己还没动,跟班就全起身了,谁不晓得七爷的心思哇!这边七小姐看到那边起身拔营,料定是要过来招呼,怕给几位少奶奶看出些什么,连忙起身,将手作扇,哗哗扇着脸颊,说太热了太热了,问静丫头要不要先回家,静丫头会意,招手唤了月儿九妹同回。一行四人携四个贴身小丫头刚出来,还不待下得楼,那边人马就已悉数开赴楼下大厅,马空山因为赶得急,险些儿一个趔趄扑到地上。 司马的人马众多,她们这边也不少,连小姐带丫鬟半云半雾堆下来,仿似一班仙子自天而降、仙娥、美姬、美女飘飘荡荡,仿佛从云端落下来一般, 当先就是那年少的‘白娘子’,一身瑞气、遍体祥云,高高在那楼梯之上,由众美簇拥着,降阶而来。 司马饧成一块,跟班儿皆各扑飞向上赶去朝见,他却定住了脚,呆在了楼梯之下。 文耀祖见他不济,无奈做了急先锋,走上前摘下帽子来,哈着腰向楼梯上的‘女儿班’点了一个头,“七小姐、九小姐,您们近来好哇!久不见着您二位啦!” 司马这才回神,‘白娘子’一行已经近在面前,相距两层楼梯,眼波漾水地看着他,那神秘艳异的双瞳,像月亮掉在湖水中…… “我们还好。文爷好,七爷好。”七小姐不像西太后,而是像个急于撮合佳偶的媒婆,料到文耀祖要让她介绍同伴,果然文耀祖看着月儿和静丫头道:“几位贵友都是miss戎同窗么?” “那里,是北平来的亲戚。”说着,把了静丫头的手道:“这是表亲静小姐,这是姨亲月小姐。静丫头、月儿,这是密斯特司马。” 司马忙施礼,因为太过激荡,他下意识实行的便是新派礼节:握手。 当他伸出长手来的时候,中间指头上露出一粒晶光闪闪的钻石戒指。 静丫头抢上前一步,接过去他的手握了握。 不要他碰到月儿,吊着他! 静丫头握手,月儿施礼,轻轻说:“好。” 司马呆目,亦说:“好!” 掩蔽,‘白娘子’款移莲步,安详移去,余外人等亦逶迤随去,仿似化了一股青烟去了。 司马有如做了一场黄粱大梦,过好一时才道:“耀祖啊,端的她是人还是鬼?” •·· 也许看文的亲没有几位,不过还是抱歉,让你们几位久等了,百迦老丑无能,异外弱质,体力活一点也做不来,忌不掉讲故事的瘾,每次乐淘淘开坑,却每个文又都要在半道上后悔,精力实在太糟糕!不过弃坑也就太欠揍,还是坚持吧,希望你们也能继续支持下去,前天熬夜弄出那一万字,导致病了一小下,所以断了更,抱歉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6  长风映月,朦胧月下月朦胧26 话说月儿同小姐们兴奋地回到府上,本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谈司马,不想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未曾进门便笑着道:“七小姐九小姐,你们回来了不曾!” 小姐们立刻止住话头,七小姐起身去迎,人已经由门口进来了,是大爷新纳的姨太太‘徐来’,惯喜到小姐堆里凑趣! 她笑吟吟进来,众人皆起身让坐。『雅文言情吧』这位姨太太徐来,本是进门不到三月,却甚是为大少奶奶所不容,镇日在那里指桑骂槐,然这徐来也不是善茬,恃着大爷的宠不忍不让,加之这东楼地方距老爷老太太所居的主楼甚远,故大奶奶姨太太三天两头鸣金开火码! 徐来此时叹说命苦,白读了许多书,做了人家的小,镇日受这窝囊气。 几位小姐们没的言语,只七小姐勉强婉劝一句半句,也不过是个敷衍。据说徐来是很有一肚子文化的,曾在日本国留洋,得了三个学位回来的。 这样一个人找位得意佳婿本等是不成困难,怎料给大少爷遇见,一见倾心,横是要强娶。原本大少爷是出了名的惧内,不曾想为了娶徐来为妾,竟也跟大少奶奶翻了脸。人都说这位姨太太手段了得,不然怎样迷得大少爷乱了本心,连母虎似的大少奶奶都不惧了。 此时小姐们暗暗端详,见这徐来果然耐看,虽然姿色只算中上,却唇红齿白腰细肉白极有一番风流韵味,加上口才伶俐性情随和,大少奶奶横是敌她不过的。” “怎样穿不成?”静丫头问。 “他回来就穿不成。”原来,四少爷最是瞧不上女人一身白,说是晦气,严厉禁止的。『雅文言情吧』 月儿说:“七小姐借一身衣裳我穿罢。当真穿这白裙回去,没的又要惹一顿海骂!” “四少爷不也偶尔在家穿着一身白色功夫服么?”七小姐一面吩咐菊子取衣一面道。 “那是,”月儿说,“他是代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向是这样!” 静丫头笑了,用一个食指,对着月儿的鼻子,遥遥地点着笑道:“他是代王,你是他麾下的小妖怪!” 月儿并不习惯别人拿四少爷奚落她,连回敬都懒得有,只是忽然想起什么来,起身去妆台上取了自己的手袋,打开来掏摸,掏摸间,有东西自手袋里掉了出来,竟是一条卫生带,七小姐看见,问说:“月信到了么?怎的随身带着这东西!” 月儿脸子一红,捡起收了,说快要到了,带着好防备。 月儿扶了玉灯儿的手轻轻走着,心中骇怕间,却忽然闻得一种似有似无的声音,只一瞬,她陡地紧张起来,再也听不差,那是电台的声音! 几乎是停了下脚,她凝神细听,却一片寂然,连晚虫也眠去不响了。 她问玉灯儿小玳瑁,可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玉灯儿小玳瑁皆说没有! “像发报机的声响有没有?” 玉灯儿小玳瑁说更没有! 她茫然不言了,定了定,指尖轻轻触上耳梢,想莫非是自己听差了? 沉吟间,足下动了动,继续移步向前,须臾行至荷花池,门厅的黑铁镂空壁灯照着小小的一方天地,奶娘立于灯影下张望,月儿瞧见,便也将方才的疑影丢过,行过去说:“姆妈何必出来等候,夜深露重,凉了却不好。” 在中庭褪下斗篷,进到卧室时,戎长风已经洗浴过,穿着一袭睡袍从浴室出来,见月儿进屋脱去了外面的夹衣,手臂白白的,只穿一件水红的小紧身儿,越发显得娇小玲珑。他一把拉过来带进怀里:“想四爷不想?” 他如今更是个忙人,只有在上了床的时候算是消闲下来,还是像过去一样,在床上最会讲好听话,现在虽没****,也已有了前奏。 “想来,想你回来给我救穷!”月儿愿意对他假以辞色,远走高飞必要有钱才是保障。再者来大公馆许多时,这勾心斗角的地方更叫她懂得曲柔宽致的好处。柔软走遍天下,刚强寸步难移,这是再不能差了的。“近来穷得苦!半个低钱没有!”她一面说着一面习惯性地把小手去摩挲戎长风的口袋,那里揣着美金支票和纯金的签字钢笔。 戎长风好笑地看她要怎样,她果然失望了,进门太着急,连他穿着西装还是睡袍都没顾得看,上手就摸。 戎长风哈哈笑起时,她已经由他怀里避开了,没钱便罢了,断不能叫他触她。戎长风每次****都像饥苦百年的鹞鹰,设若有一张大口,他足是能一口吞了她的。 人们常说女人是玩物,她全部理解在床帏之事上,能避则避! 她躲开了,可是四爷龙性起了,怎容她推拒,****后听她又有了月事,甚为恼怒,说这倒可怪,前次回来有月事,今日又有,捣什么乱! 月儿也不解释,总之不肯,就是不肯。 戎长风摩弄片晌也便丢过,欠身去床头柜取了一支雪茄点上,靠床头默默抽起来,月儿正要模糊眠过去了,却听他问:大爷的姨太太常来闲坐么? 她模糊说:“来过。” 四爷默了默,过半晌去弹了弹烟灰,说:“跟小姐们一起作耍罢了,这些来历不明的姨太太,你不要近她为是!” 听不到月儿应声,也就不再说话,在黑夜里抽完烟,月儿已经呼吸匀净,睡稳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却出了一场闹剧。一大清早,四少奶奶的陪嫁赵妈带着几个大脚妈子闯进客厅,进门便指着玉灯儿啐骂:“碎蹄子反了天了!” 奶娘不知事出何因,忙上前赔笑。 原来是玉灯儿早上在大灶上拿错了粥,把四少奶奶的燕窝错拿了去,月儿这里虽然有素食厨子,但是下人的饮食通是去大厨上端用! 这赵妈本是金鹤仪的乳母,胜如生母一般疼热,或是母性太切,又或是四少爷宠爱小老婆太过,使赵妈气不忿!虽然当着姨太太面不敢造次,然下人面前总是要占些上风撒一撒胸中恶气的。 叵耐许久寻不着嫌隙来发作,今日玉灯儿错拿,正是瞌睡来了枕头,借势不依了。贼骨头碎蹄子地一通海骂,浑是没有想到四爷昨晚半夜里回来,又据说姨太太昨日是在七小姐房里歇了,只当今日主子通不在家,索性骂得毫无顾忌。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7 (女生文学 ) 斥罢玉灯儿,又把矛头指向吴妈,道:“您老也是下人里边为尊的,丫头子呆笨些该当调教,粗手笨脚算是小可,尊卑礼数总得告诉告诉!便是你们这边的姨太太,该提醒时也当提醒提醒,嫡庶有别,贵贱分明,坏了规矩不算大事,却好道也就笑破他人口!” 接着难免有些指桑骂槐:“上没个上,下没个下!只管把这好端端大户人家的门风给坏了!” 这赵妈合该惹事,通不知四爷姨太太在卧室,只当是单对着这帮老妈子丫头排遣,就把话说的分外不中听,把那不该说的也顺着嘴溜出来:“有些事,我们姑娘脸子嫩说不出口,我却不怕!一个汉子,给姨太太霸住得牢牢的,成二三个月,面也不得见!回回进门便朝小老婆房里钻,知道的人,是说男人们都爱小的,不知道的,只当姨太太给他灌了什么枕头风……” 月儿坐在梳妆台前气的手发抖,几乎捉不牢梳子。 戎长风火冒三丈,黑着脸,光着脚,满地找鞋,鞋就在床脚他看不见,最后一步跨到门口,大喝:“玉灯儿,鞋呢!媲” 老妈子一听四爷在里边,煞煞魂飞天外,有如气球扎了大窟窿,倏忽跑了气。 穿了拖鞋出来时,赵妈早带着一帮仆妇散去了。他脸色铁青地返回卧室,气狠狠向浴室去,连连说着:“不像话!不像话!”手上抓了胰子,在脸上打了满脸胰子沫儿,拿起剃须刀刮脸,耳朵却留意月儿的动静丫。 月儿捏着梳子,坐在梳妆台前木头一般不声不响也不动,眼见的镜子里的脸模糊不清了,忽然,她往前一扑,双臂奋力一扫,稀里哗啦,梳妆台上的瓶子罐子化妆品统统摔下去,有撞到桌角上的,打了个粉碎, 戎长风手上的剃刀停了一下,料道要爆发,并不意外。出去安慰也是碰钉子,将就把脸上胰子处理掉,才出来。 闻声赶来的吴妈打开门一看,叫了声:“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何至于啊!” 月儿趴在妆台上呜呜地哭,吴妈不去管她,忙手忙脚地指挥玉灯儿清理,一再嘱咐四爷仔细脚下。 四爷上去正要劝几句,话没出口,就被喝断:“滚!贼砍头的东西!雷劈脑的畜生!” 四爷哪里当着下人给人这样骂过,顿时脸上煞红煞白,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当着吴妈玉灯儿,驳回去,怕点起月儿更大的火气,不驳回去,扫了自己的威信。拾讪着满屋子里找火柴,找到了,自去擦着吸烟。 吴妈看了,甚为不过意,无奈不敢相劝,悄声退出了。出门后在门口立了立,听到四爷出了声,想是劝月儿息怒,月儿却着实来了气,也不气别人,只恨四爷造了孽,恨上心头,只一味切齿地骂、血沥沥地咒。那一声一声的咒语叫吴妈心上万分紧张,想四爷便是再怎样溺爱,给她这样咒诅也未免要灰心一二。 叵耐吴妈不好进去干涉,提着个心自去拿了针黹做活。 十几分钟之后,卧室忽然激烈起来,砰砰地摔起了东西。 仆佣全愣住了,吴妈连忙放下手中针黹,正要起身,四爷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军衣军帽和皮带,大步往门口走,一面走,一面叫吴妈别管她,砸吧,砸完算! 他今天也最是背时,一早有电话来说手下人闯了大祸,要连累他这个做长官的乌纱帽,究竟问题有多严重还没弄清楚,正烦乱间,又横空来了老妈子撒野放肆,虽然月儿受了委屈,但一句劝慰听不进,一味血沥沥地诅咒,他此时的心境,怎能伏得下! 早有好事者将事情传遍了戎公馆。六小姐七小姐闻讯赶来时,卧室门正大敞开着,四少奶奶金鹤仪软款的声音传出来:“想我从头到尾也没差待了你,老妈子的闲嘴淡话,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心里气一气也就算了,值得这样大动干戈的,越发叫他看着我不是人,教唆着老妈子欺负你!” 转而又说:“吴妈你老人家也是成心!明知四爷在房里,提个醒儿也就挡了赵妈妈的嘴,横是不咸不淡浑搅,叫她不知就里出了丑!” 那吴妈只是一味赔礼,横是不敢分辨。 二人一听,连忙转身返回,几位年轻姨娘来探望,见势不对,也掉头走了,只老太太冷氏着邓嬷嬷过来传了一句话:“消停些个吧!”只当是姨太太在这里恃宠作威! 月儿屈抑难言,默默闭了门户饮泣。 六小姐七小姐直等中午才过来探望。月儿在枕上掉眼泪,六小姐说:“你也真是,弄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将后委屈的时候多着呢!若要计较起来,还有个完的?在这种大家庭里活着,无非就是个忍字!” 吴妈附和:“谁说不是呢,会活的人,就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七小姐只是不作声,想这个家乱糟糟实在陈腐可憎,一家之主的老爷有那么多姨太太,成天争风吃醋闹的没完,几位少爷又各有偏房,四少爷这边算是清静的,也是暗流涌动锋芒森森,四少爷夹在中间纷乱无策,人都说他为人处世最圆通,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人物,谁知有了家室,竟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今天这样一闹,月儿唯不能声张,还要生生压抑下受了的委屈,真是苦得紧。 正在出神间,玉灯儿进来说:“前头传话过来,有电话打进来找七小姐。” 七小姐起身,六小姐也随着要走,临行嘱月儿想开些,别为这些没要紧事情生气。 二位小姐去后,月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吴妈牵绸被给她盖好,小心翼翼地说:“眠一阵子好来,别要气坏了身子!明天映星少爷的生日,免不得回去庆寿,脸色这么着,叫太太看了也难受。” 月儿淌着泪不言语,过一阵细细说:“您替我买只锁片送回去吧,明天我不回去。” 不等吴妈说什么,她睁开眼问:“这月的月钱放了吗?” 奶娘含糊说:“我买了就是,钱是有的。” 月儿晓得奶娘敷衍她,怕她伤怀。自从外宅搬回公馆,吃穿用度按着公馆的等级来分配,她比在过去一律酌减了,姨太太的等级是低,这也罢了,总归有戎长风私下递钱给她,可最叫她失面子的是吴妈过去在林家拿的是一等仆妇的月钱,如今反倒降为下等,在她房里伺候的其他仆佣就更不消说,她也无意中听到过仆妇暗地里抱怨:投胎投了穷命,做下人也得不着好差,伺候了姨太太! 吴妈每每对她晓以大义:别要为银钱跟四爷闹气,他私下给你添补就完了,至于账房上划得那些月钱使费,都有则例放在那里,这样大的公馆,四爷也不能不按规矩来,他指使账房多划一些给你没什么,可是设若给别人知道生出嫉恨心来,你反倒在这公馆不好待,你要体谅四爷才是! 月儿对此从来只能苦笑,她心里再明白不过:万事都能找出理由来,钱供得少了,理由是怕众人看着生嫉,不方便供给了;可是谁又能肯定这不是下坡路的开始,现在是钱供少了,慢慢又将是男人的心不比过去热了,再后来或许是失宠了,最后来就要彻底入冷宫了。古往今来,女人的地位从来都是这样的演变过程,且每一步都有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或是恐遭人嫉、或是礼制有限、或是顾全大局……所有理由都是那样的冠冕堂皇,一步一步地将女人压制到弃妇的地步…… 吴妈常说:女人一辈子单靠夫主不是个长久,子息才是一辈子的真靠。可是吴妈不晓得,庶出的孩子是贱命,只看这宅子里的几位庶出子就叫人伤怀,同是老爷的血脉,庶出少爷见了嫡出少爷们便像见着皇上恩公,卑下猥琐的样子叫人不齿,可是他们不能昂起头,他们一旦昂起头朗声朗气说几句话,连下人都会私底下啐:没礼法的东西! 这就是等级,叫你高,你就高,叫你低,你就低,甚至贱!戎长风生生将她由高打到贱,为什么,他凭什么摆布她的命运! 此时去听电话的七小姐也颇为月儿叹息,想她一个千金小姐,怎的这般时运不济,年纪轻轻做了妾室,连下人的气都要受!她正自想着,闻得前方有人唤,是丫头菊子,上来说刚才打电话的人等不着七小姐就挂了,现在又打来。七小姐一面去接一面想着会是谁,再没想到会是文耀祖同父异母的妹妹文耀兰来邀她去游湖的,七小姐不必多想,知这电话必是文耀祖的授意,而文耀祖自然又是经了司马小楼的授意。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8 她料的不错,此时文耀祖正奉了司马七爷的召唤,匆匆往礼查饭店赶。爱残颚疈到了七爷的包房推门而入,外厅人语喧哗,几位公子哥在麻雀桌上哗哗洗牌,每人腿上坐着一位外面叫来的妓女,这些人里却没有司马小楼,耀祖问道:“七爷呢?” 话音刚落,司马从里间卧室出来了,穿着一件绸睡衣,两手插在口袋,口里衔了烟卷,在皮沙发上一坐,道:“怎么?约到了吗?” “戎七小姐说近来不方便,过些时罢。” 司马把烟一拔,很不满意,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白指望!” “莫非洪才也走空了!娆” 司马更是哼了一声,说:“那根废柴!” “你啊,这么办!”司马思忖似的把手抬着,烟在指间冒着烟线,却无话了,想不起‘这么办’到底是怎么办!闭着眼想一想,睁开眼,道:“只管杵那儿盯我干嘛?你说怎么办!” 文耀祖直以为他这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出来什么好主意,只不曾料到他狗屁没想出,倒反过来问他要主意琨。 耀祖哪里有个甚么主意,恰恰这时句洪才来了。穿着一袭文人似的海青长衫,高握着一份报纸中了举人似的嚷进来:“成了、成了,七爷成了!” 司马见他手里高高握着一卷报纸,问道:“敢是报纸上刊了那位美人的小照?” 句洪才一看,才发现自己死死攥着一份报纸,嗨嗨一笑,把报纸掷开了。 “村货!”司马笑骂,把腿一架,“快快说来,怎么个‘成了’?” 句洪才往司马身边一凑,道:“是兰少爷啊!兰少爷给咱找着了!” 原来,司马今天一早就欲去戎家拜访,意在侥幸能见着那美人一面,叵耐苦于拜访没有由头,直接去拜访人家小姐自然不成,戎家兰少爷虽然相识,也不过十来岁时打过个照面而已,冒然攀结甚是可疑,然而司马七爷心急若焚,尽管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旧友,却也厚着脸遣人去传话求见。 哪知那戎家兰少爷是戎家最抬不上桌面的人,乃是戎老爷的义子,这就罢了,最要不得的是不检点,年纪轻轻,得了严重的花柳病,轻时还好,恰恰近日犯得严重,出来进去都由丫头搀着。就特别不愿接待这位连眉貌也记不清的高朋,早间见人来传话,借口说去了南京,推开去了。 谁能料到句洪才左套右绕上窜下跳横是把兰少爷给套住了,今早传出话来说三日之后便返沪。 司马当下便叫听差送来衣服,特特挑选三日后会面的行头。 阮鸿儒说穿一套猎装甚有野风! 司马立刻要不得,冲着美人去的,要甚么野风! 马空山认为穿那身大总统黑呢装最宜,空山说:“七爷生来就是:隐隐君王相、堂堂帝主容,再将那辣装一穿,简直就是袁大总统再生!” 司马笑骂:“哪个不能比,偏拿坐了八十三天的假皇帝比我!没得你是咒我,得不着美人,最后来个短局!” 马空山连连赔不是,旁边的苏文豪苏大公子摇着扇慢口道:“要说起服装美来,我却是懂一些,叫我看,七爷穿长衫才是最最上乘,儒雅显贵、彬彬君子。象我这一身儿,” 苏文豪把长衫下摆撩起来一洒,故意摇起扇子做个古人状,道:“在街上走,人们通说是颇有文人东坡遗风。” 司马冷笑,说:“文人你到不甚象,通像个搔客!” 到底司马七爷最终决定穿长衫,为的是像个谦谦君子。 三日后见着弱柳扶风的兰少爷,好一阵攀谈,把兰少爷窘得一头雾水,横是想不起自己哪里出色,忽然见爱于这位司马大少。无奈病体不能久扛,眼见的司马一面放眼环视尊府,一面不知所云地闲叙,不能撵客走人,苦苦扎挣陪伴着,盼不走这位贵客,心里实在苦。 司马直到午间不得不走了,才起身告辞,兰少爷有恙在身不能远送,差人送客。 也是司马福至,走到荷花池时,端端看到那掩映在亭亭莲叶的窗户里,幽幽地立着一个人,乌云乱绾,幽怨凄婉,湖水一样的眼睛深深地忧伤着。那么憔悴,却是任何明艳之人无法比拟,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憔悴的绝艳。 他看呆了,脱下帽,微微点了个头。见他住了脚,听差不由疑惑,正要问七爷您是遗落了什么东西不是,不料横空窜出一只毛团儿大的白狮子狗,上来就咬,煞煞啖了一口,疼的他叫苦不迭…… 立在窗内的月儿见状虽也一怔,却也不好出去看个究竟。见司马只是破了裤脚,不见得伤到皮肉,也便不当事,她这时候才想起前些时跟七小姐的事情。自那日着赵妈的气卧倒后,她五日不曾出门,奶娘好不忧心。奶娘此时正端了鲜羊奶进来,见她总算肯起床,又劝她出去走走,跟七小姐她们说笑说笑,也就过去了,总躺着仔细糟践了身子。 她不吭气,后来说:“晚上把客厅大门拴上,看他就憎。” 吴妈知道她在说四爷,笑嗔:“没见过这样气性大的!” 吴妈又道:“给个台阶就下罢了,何必苦挣!你也该想想,这些日不全是你在闹,他给你个高声儿不曾?你看他夜夜回家,不是为着你,能这样回得勤么?自他发表司令后,哪次不要有个三天五日才能回得家的。” 吴妈把羊奶交到她手里,又说:“昨晚他给你说话,你就不该恼着不理!这么些天了,再大的气也该撒完了!” 又说:“你不听六小姐那天说的多在理,在这大家庭,单要忍耐才对!” 映月心中苦笑,忍着!忍着!我生来就是为忍来的吗?她看着杯子里的羊奶,怔怔出神,她知道,自己就是碰破头,也要冲出这座牢笼! 别的全都靠不上,只有靠自己,世间的礼法是给强人做靠山的,实如妇女会的演讲说言:民国的法律已经不允许纳妾,可法律岂能管得住有钱的老爷们,纳妾的照样纳妾,狎妓的照样狎妓!法律管不了,就只有自己抗争! 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被父母牵扯着,空余一腔决心,行动跟不上,就这样拖延又拖延、等待复等待,将时光静静送走了,年节已经过去,她又长了一岁,她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有与小姐们闲话闺密、相携看戏瞧电影,用种种琐碎的消遣来麻醉自己。吴妈见她面色依旧不好,也不好再说教,搭讪着抽了大襟上的手绢,替她拂了拂额边碎发,说:“去找七小姐坐坐,前些时不是也快快乐乐的!” 月儿想:我真快乐吗?小姐们的快乐或许是真,只因她们的人生尚未定型,可她的人生已经给糟蹋的面目全非。走在哪里都是一个怪胎,在学校是唯恐别人探到底细的姨太太学生,若放弃读书留在家中,学姨太太们抽大烟搓麻将,那更完了!永不要妄想逃离了! 她有时候真是感到前程未卜,生无可恋。包括此时,她是丝毫气力都没有了,只想着沉沉卧在床上,不声也不响,恨不能与世隔绝。 小姐们来探视多次,见她萎靡,也不好邀她出去,司马的事也就暂时搁浅了,这日午后,静丫头正在窗下看书,七小姐九小姐相携由花径走来,七小姐进门便道:“不得了,司马找上门来了!” 静丫头掩卷道:“是怎么个事情?” 七小姐说:“是前日来的,在后园子里跟兰哥儿小坐,回时在荷花池遇上四少***狮子狗,给咬了小腿。” 静丫头失惊,“咬坏皮肉不曾?” “还好只是撕破些儿裤脚,不曾伤到皮肉!四少奶奶好生过意不去,让到前楼客厅看茶管待,午时才去呢。” 静丫头松了口气,说:“真伤了皮肉可就不妙!” 七小姐说:“这倒不打紧,只是他往家一来,咱们的事情可就难办!” “这是怎么说,俗话不是讲:上门的买卖好做么,怎的你却嫌起来了。” 七小姐手上握着一条水红绸手绢,在她面前的绣墩上款然坐下,道:“你是有所不知,他这个人色心如狼,作急跟兰哥儿打听起来,可就要坏事!” 静丫头闻言沉吟道:“也是,给他晓得月儿是家里姨太太,倒真是不体面的很了!” 又问:“那怎么办?” 七小姐说:“正在发愁呢!月儿若是肯出去也便好了,恰是近日一再的卧病!” 话到此处,窗外传来五小姐的高跟鞋声和斥骂丫头三三的声音,七小姐不知怎的眼睛一亮,笑道:“有了!” ------------ 朦胧月下月朦胧 29 静丫头九小姐齐看向她。八戒文学 她道:“给他放一枚烟幕弹好了!” 见静丫头九小姐茫然不解,她笑了,拉了静丫头的手,让她把身子就过来,却对着她耳朵,轻轻说了两句话。静丫头夺了两手,向怀里一收,对她笑着呸了一声,“坏不坏你,又把三三拉进来。” 九小姐还不大明白,问:“是什么主意?” 钮静文给她说:“七丫头要把姨太太这件事给遮过去呢!媲” “怎样遮?” 钮静文笑向七丫头道:“你说给九妹听。丫” 原来,七小姐要以五小姐的丫头三三为替身,打一次马虎眼,不叫司马把月儿的身份疑心到姨太太上面去。 不过九小姐闻言却说:“何消这么着,七姐姐多虑了,想想你那位北平的姨姐名字里不也带着月字么,这个谎怎么都不该破了呀!” 七小姐道:“话虽这样说,究竟稳妥些不会差!” 其实七小姐所虑完全不是多余,司马这日到家后,就有跟班由戎公馆的下人口中探回消息,说:戎小姐们向日同行的女伴确然有北平来的亲戚,不过另有一位绝色美人常常相伴,这美人不是别个,乃是戎四爷的爱妾。 司马听了倒也没有深想,再也想不到小姐们算计他。倒是马空山存了份小心,说还是仔细打探打探为上。然而正要发动人马去打听,却遇见了戎家小姐们。 那日实是七小姐成心要跟他碰个头,闻得他去西郊公园骑马,特特率众赶了去,也没有刻意寻过去招呼,只信步闲走,三三夹在其间不明究里,一径只管撕着手中绢子。她本来相貌十分水秀,又给小姐们精心装扮了一番,愈发出众了,从后背看去,窈窕纤细,好生袅娜。 司马究竟是入了圈套,骑马从后面上来时,很快认出前面婀娜一片的女儿班乃是戎家小姐们,再一细看,有一个背影十分软款,立刻有些激动,想那必是月小姐无疑。 不过这次他的架子倒是端得很稳,实是前次戎公馆一行太扫兴,当着美人面给狗啖了,十分败他大少爷的面子。他乃风月惯家,情场上向是进退裕如,等闲女子是与他较量不得的,用不得三五回合必要败阵。因为深谙情场要领,晓得男人不能低了身段,故今日就做大起来,停马不前,先着马空山打头炮去观望一番,回来再做计较! 马空山爽利滚鞍下马,抱了外洋舶来的望远镜,操小道去窥探,过一时擦着汗回来,悉数报告说:“乃是一行四女子,丑俊不一、长短不等,静小姐手里拈着个绿草帽、九小姐攥着块红手绢、七小姐怀里抱着只白毛狗,连人带狗,共计五众。” 又说面生的那位美人不是戏园子里所见的白娘子,是另外一个,不过也颇有几分颜色。” 司马登时扫了兴,无心情去跟七小姐招呼,拔转马头拐了偏径而去! 七小姐起初已经知觉他在身后随行,不成想久久不见近身,久久不闻马踪,一阵胜似一阵着急,终于忍不住,装着理鬓,转回头去看。 红日当空,树静风轻,哪里有什么司马大少! 她不由气得跺脚,“那呆瓜居然没有认出咱们!” 静小姐九小姐闻言,也就美人回眸,纷纷转脸回顾,一条浓荫大道上果然空空如也。众人都扫兴,又拐弯走上另一条侧道寻觅,仍不见人踪。七小姐干脆没有心情走了,将怀中叫‘挠挠’的白毛狗往地上一掼,使手绢掸了掸旁边的露椅,将手绢在上面一撂,坐下了。 除三三恭恭敬敬立着而外,其余一干人都忽然偃旗息鼓,静小姐亦掸了掸露椅坐下,九小姐扶着一株老柳,使手绢哗哗地扇着风,想这七姐姐也太过浪漫,竟兴起摆布男子的念头,还不如凉快看场电影哩。 正在心灰意冷、花颜黯淡之时,忽闻得密林中传来隐约如轻雷般的响声。 “是马蹄声。”七小姐话未落音,静丫头九小姐忙忙理鬓整衣,还是慢了半拍,一骑膘肥体壮的纯种英国马由花木掩映的夹道上穿花渡柳迎面而来,那马跑得并不快,却触得小径两侧花瓣如雨,纷扬落下。那骑手一身麂皮骑装,矫健前进,及至望到她们,一个急扯缰,远远勒住了马,倒没想到她们也拐上这条道来。 七小姐立不得立坐不得坐,恨这司马来的好不是时候。 最后还是立了起来,慢条斯理,抽出帕子在身上掸了掸,将‘狗挠挠’重新抱起,抬头时,只见司马骑着马远远从东来,却是不紧不慢好生闲在。 这公园本来就美得如同皇室林园,偏他夺目非常,乍一看倒有些不敢相认。 近身后也没有下马,在高头大马之上点了个头、问了声好,一身猎装把身材衬得极端健美,又是那么年轻英俊,骑在棕色的悍马之上,活像外国电影里那种金发电眼的多情王子。 以至于三三仰面看的都有些失神! 他没有脱下深棕色的麂皮手套,抬了抬手中马鞭,问:“这位是?” 三三见是问她,倒低下了头,眼目错乱地落在马蹬处,他所穿马靴的靴腰与手套一样柔软,像外国小羊皮,细腻非常。 不知为何七小姐没有答言,却说了声:“七少爷消闲!” 恰这时‘挠挠’从七小姐怀里尖叫了一声跳出来,箭一样穿林而去,三三不晓得挠挠给七小姐暗中掐了一把,拔脚便去追, 七小姐见她走去,甚为得计,随口跟司马敷衍了几句,待三三走远完全听不到这边讲话时,才说那位是她们家四爷的姨太太。 司马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这就是四爷的爱妾,怪道四爷宠幸,果然是个好人! 他欲作辞走开,却习惯性地礼让了一句,说既然到了家门边,不去坐坐么? 他家距此处不远,是上海滩一座名宅,被誉为中国的凡尔赛宫,是曾在法国学工兵的祖父亲自设计建造的,整座府邸气度雄浑、雍容华贵,据说颇有欧洲皇家园林的风致。七小姐曾经受邀替司马六小姐做过伴娘,晓得那座豪宅惊艳,倒想着给静丫头九妹也见见,也不管司马此时是实让还是虚让,径拿眼睛去看静小姐,仿佛说:去就去,怕怎的? 静小姐倒没什么,她是大学里的人物,社交公开早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九小姐却几乎绝倒,想这七姐姐越发疯了,一个女儿家怎好随便去男子家中! 九小姐说:“静表姐去吧,我和三……我和她带着挠挠回家。” 七小姐知她顾虑,倒也恰好能支开三三,欣然答应。 司马见两位小姐真要登门,倒暗暗叫苦,不虚让那一句好来。 九小姐三三抱着挠挠做辞而去,三三从头到尾不晓得今儿这是干了个什么事体,也不好回头看看静小姐与七小姐,只缓缓随着九小姐向公园门口去,到了出口,却滞足不前了,看看身上的绫罗绸缎,她那颗少女的心自是喜欢的,在公馆是不能这样穿戴的,倒十分留恋。 不觉就红了脸子吞吐道:“九小姐先行一步,容三三在这园子里多呆一时罢。” 九小姐料她是欢喜那些衣裳,想多穿一阵子,倒也体贴她的一颗心,微微点头,由她去了。 九小姐走后,三三返身向园子深处闲步,不知行了多久,身上略乏,便拣了一幅干净露椅坐了下来,还不待拭一拭额间细汗,便听身后细竹林里有人说:“这个狗少!明明是在这里骑马,怎就找遍不见其踪!” 隔着细竹林,声音有些飘忽,但也足够听真,只听又有一人接口道:“只怕这园子太大,错过了罢。” 前者说:“且不找他了,咱二人歇它一歇!” 紧接着那边窸窸窣窣坐了下来,后者问:“罗会长,敢问您这位同窗好讲话不好讲?肯拿出钱来支持爱国会么?” “这也不好说,就是碰运气罢!” “敢问这位爷着实手头宽裕么?” 那人笑了,说:“孩子话了不是,你只听这司马二字就该明白他是谁!” 听者仿佛倒有些糊涂,想了想,说:“我却不明白?” 那人就说了:“映星你是书香世家,不留意商政两界的事,这司马小楼乃是一位大军阀的独生孙儿,其祖父民`国初年在北洋干过督军,下野后南下来到上海,独资开办了各色新式企业,又在外洋起了数家商号,财发得要溢出来。你说宽裕不宽裕!” (注:凡尔赛宫一段属于架空与臆造)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0 (猫扑中文 ) ( ) 那叫映星的人闻言大喜,说:“这倒好,十有八玖这回不会空走了!” “也难说,”那人有些拿不定,说司马老爷子受过政治冲击,下野后对政界冷了心,乃至于性情大变,对所有国事政事天下事惧不关心,奉行‘独善其身’,绝不染指外界,并且深憎外人游说,向来有人前去攀附,都会吃闭门羹。 这番话叫听者凉了半截,失落地说:“那也许还是碰钉子!” “碰钉子没关系,总是要来试试的!若侥幸能说动司马小楼的爱国之心,弄几万块钱出来不应该困难。这个狗少,去年花九万法币买了一匹大不列颠纯种马,轰动了名流上层,何况咱们这是请他出钱做正事?想想还是可能的……” 说到这里顿了下,忽然扬声道:“卢兄,幸会、幸会!丫” 想是遇见了熟人,二人起身招呼了,寒暄之后,那姓卢的人问:“这位小爷是?” “这是会里的书记员林映星。媲” 这个名字倒令竹林这边的三三愣了一下,她隐约晓得四爷姨太太的名讳是叫林映月,这林映星的名字听上去,倒仿佛是她兄弟似的。 她料到没错,这位林少爷正是月儿亲兄弟。因是参加了学生爱国会,跟着会长罗三化出来替会里筹措经费的。 罗三化此时正在树荫下与姓卢的寒暄,后说来这里寻司马少爷,叵耐遍找不得其踪,那卢先生道:“你倒是迟了一步,我先才看见七爷同着俩位女子,由公园南门出去了。” 罗三化一听,连忙抱拳做辞,速速携了林映星向北边角门奔去, 想是司马的汽车在南门泊着,而司马府邸正是距北边角门近,三化一面走一面说:“真真狗少,半米长的路,也值当开汽车来,映星快走,咱二人由角门出去,抄近路截他,或许比他先到也未必!” 说罢提了袍子便走,果然所言不差,俩人到达司马府邸附近的林荫大道时,身后一辆汽车叭叭鸣着车迪驶来了,回头一看,正是司马大少的那辆‘阿尔法罗密欧’。 车速不快,三化老远就抱拳赔笑,不想车子并未停一下,嗖地从他们身边驶了过去。 罗三化抱着个拳定在那里,然后气的直摇头,望着冉冉而去的车子叹气道,“什么同窗之谊!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正叹着,那车子却在前面停住了。 他二人见状,连忙拔脚走上去。 “老罗,知道就是你!”司马亲自驾着车,说:“上车。” 罗三化见后座有女子,倒有些不便。 司马知他顾虑,道:“院子里的花园大道有数公里,莫非你老兄走着进去?” 罗三化呵呵赔笑,向后面女子说一声:‘借光、借光。’也便上车了,跟映星同挤在前头副座上。 司马自是精通女人心理,晓得小姐们不喜给人知道身份,故就不做介绍,他家的仆人早就望到车来,远远打开大铁门候在那里,绿意盎然的花园大道笔直地映入眼帘。 呜的一下子,汽车驶进去了。 果真是东方凡尔赛,迎面而来是大树参天,郁郁葱葱,绿阴中女神雕塑亭亭而立。玉带似的人工池上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沿池点缀的铜雕塑更是丰姿多态,美不胜收。 司马没有带诸位参观府邸,倒径直率众入了餐厅,还不到薄暮时分,用餐着实是早了些,这种客气明显有些过了。静丫头由此看出司马对她们这些访客的态度,冷淡也说不上,不过热情更说不上。 不由的她的脸色就略有不快,无奈刚进门不好即便做辞走人,勉强坐下了。再看七小姐,样子竟丝毫不尴尬,但却隐隐有种发狠,仿佛在说:你司马大少自管端着!咱们走着瞧! 司马家的餐厅大得像座小城堡,仆人众多,统一蓝白相间的着装,像礼查饭店的侍应生一样垂手立在那里,好似一队队纹丝不动的兵马俑。 也不晓得饭是由天上掉下来还是怎的,众人刚落座,菜就来了,煎炒烹炸,蒸烤烙炖、西餐中餐、色色齐全,好在餐桌是由东通到西的宴会大长台,还不至于能摆满。 罗三化是位落魄书生,生性豪放,见酒菜从来不作无谓的客气,叵耐今日心中有事,也就无心用餐,更不顾虑有女子在座,措辞道:“老同学啊,罗某今日来,可是有事相求?” 司马提醒道:“你老罗是万事不求人!”这是罗三化读书时期的豪言壮语! 罗三化唉地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意思是说快别提了!如此叹息之后,是一不做二不休,道:“可是今天不同,我是找到门上来求你,我老罗求你来啦!” 司马一摆手,伺候桌子的‘兵马俑仆众’全都悄没声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老兄,我可是要声明,咱们见面只叙旧,什么爱国会赈济会,严禁出现在餐桌上!你说我不爱国,那好了,我不爱!” 实际等于堵了他借钱的口。 罗三化倒把手一抬,“哎,不行,这话不该你司马七爷讲出来,那爱国是所有国民的事,不能只我们穷鬼爱国,您富室大少爷却一推二三五!” 他说着,把头摇的跟泼啷鼓似的,“说不去、说不去!” 摇着摇着话音就高了,看看‘狗少’家中这幅朱门酒肉臭的派头,更是不平衡起来,话头就有些收不住:“赫赫有名唐先生赵先生,甚至帮会杜先生都在捐助学生社团,更何况你也是热血青年,当真就没有一点爱国心么……” 他又讲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大道理,却被司马含笑打断了。 司马面色和气,道:“就是来跟我讲这个不是?” 罗三化把眼一张,不卑不亢,挺着脯子:“对啊!” 司马笑了,笑得很好看,眼睛弯成月牙儿,拿起手边的铜铃给他亮了亮,然后轻轻一摇,进来几条彪形壮汉。 “把他给我扔出去。”他说。同时噗地划燃一根火柴,点了手上的烟。 “哎哎慢着。”说话的是七小姐,她一直在注视罗三化旁边的那位少年,着实面善,横是想不起哪里见过,她道:“敢问这位少爷贵姓?” 对方虽然小受惊吓,却也斯文得体,道:“在下林映星,是罗先生的学生。” 七小姐一听,下意识地看向静丫头,静丫头已经明白了,也正看着她,仿佛说:你真是多嘴!这下怎么办! 七小姐颇尴尬,微微笑着点了个头,回头说:“密斯特司马,给个面子,支援爱国会几个款子,就算是我的人情好了。” 司马眉毛一提,有点费解:“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还是划了款子给罗三化,三化心急,没有留下用餐,自去随管家领了款子做辞而去。 罗三化去后,司马笑说:“miss戎也参加社团么?还是另有缘故?” 七小姐说:没什么缘故,就是觉着他们不容易。司马不以为然地笑笑,不说话了,自去切盘子里的牛排,送进口里一块后才说:“我倒觉得那位林姓少年很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七小姐反问。 “是啊,那日戏园子见过的月小姐,你们不觉着跟这林少爷很有肖似之处么?” 其实他真的是无心之语,倒把七小姐静丫头吃了一吓。 他倒实在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题才如此,此时顺势道:“对了,月小姐哪里去了,怎么今日不曾与你们几位结伴?” 七小姐不知忽然哪里冒出的恶作剧心态,含笑道:“哦你是说那只‘兔儿精’么,不晓得哪里去了,我们也找她不着。” 司马纳罕,“哪里有什么‘兔儿精’。什么‘兔儿精’!” 七小姐忍着笑道:“我们那日同行的月小姐,乃是七月七在半道上捡来的一只玉兔,不成想带回家后就现了人身,据她自己讲,乃是广寒月宫替嫦娥娘娘捣药的那只玉兔精,那日捣得不耐烦,丢下药锤下界玩耍。恰恰遇上我们收留……” 司马哈哈笑,“胡说胡说,断没有这个道理!” 知道七小姐作弄人,也不问了,自去饮食。 七小姐却说:“不信是不是,那你瞧着吧!” 她是随口这么说的,不成想真就给司马见识了一次成精妖怪。 猫扑中文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1 (猫扑中文 ) ( ) 是一个礼拜后的事情,月儿终于不再卧床,精神渐觉回转。戎长风带她外出公干,她不肯,又开始穿梭于小姐们的闺房中,学堂还没有复课,能消遣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丫。 对司马之事已经模糊了,听七小姐再次讲起来,她倒觉得仿佛已是经年旧事一般。其实七小姐对那件事也已经不大上心,起码不会像之前一样处心积虑地寻觅司马行踪了,风水轮流转,这种状况已经反过来,过去是女探男,现在是男探女。 不过这一天的相遇双方倒都不是蓄意,实属巧合,几位百无聊赖的小姐突然想要起堂会,又想要自己扮相过过瘾,于是向玩票的兰少爷借来开脸的油彩、扮戏的戏装,欢天喜地地玩起西皮二黄来,自编自演了一出小剧,叫做:九尾仙狐。 在家起会恐人生笑,于是躲去西郊马场操演。西郊马场乃是二少爷戎朔风的地盘,名为马场,其实就是一处未尝细致修整的公园。 而正因为未经人工修饰,园内假山溪水林木皆保持了天然姿态,故十分有个野趣!小姐们也不曾带着丝弦鼓乐,只清唱罢了。 司马那日恰恰在此骑马,忽闻得前方假山背后柳林深处,有娇笑嬉闹之声,正欲驱马前去看个究竟,不成想那山凹里忽然变出一个人,十分突兀,那里本来有一株嫩柳,活脱脱地,就仿佛那株嫩柳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穿着戏里狐仙的一身素裙,说不尽那唇红齿白、柳腰弱躯,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司马。 正是他久觅不得见的月小姐。 马空山见状,连忙夸张地扎煞了两只大手去护住七爷。 七爷给他一惊,倒回过神来,诧异道:“这是干什么!” “小的怕您受惊坠马!” “胡说,胡说,她又不是鬼!媲” “她虽不是鬼,莫非您就不曾听过晋公子无名氏见美女惊心坠马的典故么?” “倒没听过,见了美人不开怀罢了,岂有惊心之理!” “可不是,这晋公子虽是阅女无数,却偶遇惊世绝色,因其婀娜太甚,看得太呆,就坠下马来。” 司马笑骂:“狗,你快快离得我远些!” 抬头再看,那月小姐哪里还有个踪影,浑是轻烟一样散了个干净。 张着两只手的马空山也大为惊异,看看四外无人,听听周遭无语,又奔到柳林深处寻觅一番,拐进假山石凹搜寻片刻,到处没有人踪,急的跌脚大恨,心想这戎家小姐也忒诡谲,整日价如此撩拨,还叫不叫我们七爷吃个整饭睡个整觉了! 原来,月儿方才猛可看见司马小楼,忙忙丢了罐儿撇了瓶儿,捂着脸跑了回来,说不好得很不好得很,那司马小楼在外头。 说着就手忙脚乱剥换衣裳,急急叫九小姐帮忙擦褪脸上的油彩。 正穿着一身秀才行头扮着风流才子耿去病的七小姐也老大羞着了,又是急着剥褪戏服又是急着抹拭油彩,最后害怕来不及,静小姐拿主意,捧起行头和手袋向角门隐去了。 马空山四处寻不见小姐们踪影,回来对七爷说:“七爷呀,莫非这世上真有妖精不成,怎的片刻功夫就遁了这么个磬净!” 司马却晓得是小姐们是害臊,躲了去了,笑说:“你不见她那身衣裳是戏装么?八成儿是戎家小姐们在这儿扮戏呢,给咱们撞见了。” 马空山自然也算到是这个缘故,还是连连摇头叹气:“妖怪、妖怪!” 偷眼瞧瞧七爷,那样子也免不得是已经给妖怪摄去了魂魄,坐在马上只是沉吟不语。 马空山凝神略思,笑了,哈腰向七爷道:“七爷您婚动了!” “轰动?” “嗳,您婚动了!”马空山给他解释,说他们北方老家管婚姻开动叫‘婚动’,一旦婚动,就是姻缘到了,管你是十八还是八十,必要成婚了,挡都挡不住! 他真真是算进了七爷的心里,七爷想不笑都难,说:“这个自然!” 他这样说着,心里倒叹:想来缘分是天定的,他少小订的婚约,成人后待要毕姻,不料对方小姐却一病呜呼,没了。乃至婚约取消,另觅佳偶,怎奈成年男子在这种事上比不得少年时,已经由不得父母做主,多少家小姐都考察过了,没一个中意的。 如今倒好,端端儿从北平来了一为月小姐!美轮美奂、娇俏可人,再没有更称心的了。便是已经许了人家,也要将她撬过来! 他这份心思就仿佛让戎七小姐扒开肚皮看见了一般,此时正坐着黄包车往家赶的七小姐含笑对身后几辆车子上的小姐们说:“你们瞧着吧,司马端不住了要!” 果然,不出三日,司马托人来请七小姐,说家里刚从外国买来彩色电影片子,是一个叫马摩里安的人拍的世界上第一部彩色电影,专专来邀请七小姐们去瞧瞧新鲜! 九小姐照例是不去,静小姐口上不说话,心里很愿意。着实想看看司马一步一步怎么个‘死法’! 只是月儿说:“缓几日才好,四少爷回来了。” “怎么这样早?不是说此次南行要半月才回来么?”七小姐不无遗憾地问。 “不晓得了……”月儿摇摇头,不再有话,转过身替大花猫挠脖子。她穿着一件细绸仿古小衫,翠袖很长,笼着白皙的小手,只微微露出十指尖尖,七小姐见那绸袖扫到桌面上,便以手替她挽了挽,不想竟露出一块晶莹娇小的手表来! 七小姐如同见了绝世佳人一般吸了一口气:“好精致东西!”她拿过月儿的手来看了看,问哪里买来的? 月儿说四爷拿来的,不晓得从哪里买的。 七小姐低头再去抚摸那小表,说四少爷好眼光。九小姐静丫头也过来瞧,水钻璀璨、精光潋滟,好个出类拔萃的物件。 静丫头不由纳罕说:“这表怕是等闲买不到呢!”又要说四少爷总是能给你弄来稀奇东西,出口时却咽了回去,仿佛这种话含着打趣的意味,不宜当着月儿面讲。 不晓得为什么,她们自来不能将月儿当四少爷的女人看,她给人的感觉太模糊了,或者说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位过客,或者是一股青烟一道影子,不晓得哪一日便会消失。 钮静文在对月儿的审视上超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敏锐度,她精确地意识到:在小姐们眼中,月儿有如一只温婉的幼鹿,但在四少爷眼中却是一只迅捷的小豹,稍有闪失,便会纵身而去。 四爷待她是好的,可以算得上是爱护,但是细细观察,却又令人犹疑,叫她看来,与其说那是爱护,倒不如说是一种不知所措。 他的内心未必像表面一样潇洒与达观。 月儿卧病的那几日,四少爷多在府上,有一日听说罗副官要去北平公干,她有家书想捎回,便去主楼大书房找四少爷,书房门没关,远远看到四少爷披着戎装坐在那里,薄暮时分的书房晦暗不明,淡淡的夕照斜穿进去,光影疏离地越过一列列影沉沉的书架,落到四少爷的侧脸上,他低头用胶水细致地粘一沓照片,一点一点、慢慢地对缝,然后小心翼翼地涂上胶水,用嘴轻轻吹……样子竟比女孩子还细心,真是从来不曾想到位高权重的他也有注重琐碎的一面,敲门进去后,四少爷虽然及时用文件盖住了照片,还是让她眼尖看到了,竟是月儿使气撕坏的合影…… “你想什么呢?”月儿见她凝神,轻轻问道。 她一时回神,顿了顿,笑道:“没什么。” 月儿不说什么了,一只白细的小手,在水红的绸袖上抚过来,抚过去。看看暮色将近,便要起身,说回去吃罢饭再来。静丫头七小姐晓得四少爷也许要回来,便绝口不挽留,九小姐却不开窍,说叫厨子做一份素食好了,省的回去再冒夜过来。 月儿这个人,你不能虚让她,总归不爱回家,所以一让就留,今天也不例外,留下了。她若顾虑四爷回家不回家,那也就不是她了。 用罢晚膳,几个人又喁喁许久,她仿佛料到四爷要回来,早早便说困,丫头铺好床,便歇了。到底四少爷回来了,小玳瑁挑着水月灯来唤少奶奶,她一声不吭,丫头菊子只好回说已经眠过去了,小玳瑁独自挑了灯回去。 猫扑中文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2  静丫头情知月儿是故意,与七小姐同榻安卧后,由不住轻轻问道:“莫非月儿还在跟四少爷生气么?” “没有吧,你倒怎么看出她在生气?” “你看么,四少爷回来了,她却留宿这里,这不是有些冷淡?” 七小姐笑了,说:“倒好像几时见她热情过。{{}}媲” 静丫头一顿,想想倒也确实如此。 七小姐打着呵欠说:“这么久了,你还不晓得她么……”七小姐没有把话说尽,钮静文却也晓得她的话外音,月儿对四爷什么样,她们都明白。人的感情是勉强不来的丫。 二人唧唧哝哝,谈罢月儿又谈起五小姐,听到侧楼传来人语欢笑声时,又谈起大少爷的姨太太徐来。静小姐说徐来到底是惧了大少奶奶罢,久不闻那边吵闹了。大少奶奶昔日的通宵宴会也重新开张了。 七小姐倒说:“你原来不知道?” “怎么?”静小姐诧异。{{}} 七小姐说:“那徐来哪里是给大少奶奶降服了的,是因为那位听差的缘故,拿不起精神跟人斗气罢了! 所说的是前阵子的事情,公馆莫名死了一位听差,正是伺侯徐来的一个小厮,被人饭里下了药毒死的,至今没有结案,徐来受惊病了一场,至今不大精神呢。 静丫头晓得听差遇害一事,却不曾听说徐来卧病,“怪道近日少会,原来是抱恙!不过那听差着实死得蹊跷,皮二小姐也是……” 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森然,夜里不兴讲这个的,噤口了。 七小姐也不说了,听听里间,九小姐跟月儿早睡实了,七小姐呼了个呵欠,说睡吧,刚落音,里间传来月儿的梦呓声,娇声娇气的,说:“密斯特鸿,请等一等。” 外面这俩人一顿,忽然就搂住笑成一块。月儿或是身子虚,经常梦呓,这她们通是晓得的,往常听到过她梦里啐四爷、怨老妈子,倒从没听到她娇滴滴地唤一位男士。 这二人细细分析那四个字:密斯特洪,百家姓里发hong的音大概只有这个‘洪’,月儿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人呢?再细细听,还在继续呢喃,只是声音弱了下去,不大清晰了,但依旧是莺声沥沥,痴痴浓浓! 二人凝神细听间,又闻得最后来了细细一声长叹,倒仿佛与梦中人失之交臂后的无限怅然之意,“罢了、罢了……” 静丫头和七小姐又笑搂到一起,明日定要臊她一臊的。{{}} 翌日起来时,月儿和九小姐已经洗漱过,正在碧纱窗下围棋耍子,静丫头七小姐正要揶揄月儿,前头伺候老太太的丫头却来唤七小姐听电话,原来是司马托人打来的,想确定一下她们是赏脸还是不赏。 七小姐想都没想,便说今儿下午便去。 四爷在又怎样?四爷也管不着月儿的行踪啊。 回到自己房里后,月儿已经给静丫头奚落的粉面红腮,她进来说起司马倒替她解了围,月儿忙说:“去也好。” 又说四少爷日间去司令部,回来通常是夜里了,想想也不碍着什么。{{}} 静丫头情知她是刻意岔开密斯特洪的话头,笑道:“你现在倒是话多,方才为何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月儿嗔她:“你红楼梦看多了!” “哎哎,”酷爱明时的九小姐立刻插进话来,“锯了嘴的葫芦这句话可不是曹公的首创!”她说着便举出早于红楼梦的明代,果然这句话早在曹雪芹之前已经在几部集中出现过,不过大家自然不关心这个,合家上下都知道,九小姐这个人资质很平,经常脑子跟不上别人的趟,常常别人三分钟理解的事情,她要十分钟,几乎是算得上笨人一类的,可她本人并不自知,就拿眼下说,分明静丫头七小姐齐心在奚落月儿,她横是看不明,认真要跟大家谈文学,真是拿她没办法。 小姐们给九小姐的国文理论听的十分乏味,终于七小姐笑着打断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下午穿什么?” 她问这话时是看着月儿的,她是主角,自然要妆扮的像样才是。 月儿不曾答,静丫头倒先说话了:“上次那条西洋白裙最好,前几日看的英文还记得不曾?” 七小姐说:“最头疼英文,我几时看过英文!” “不是说你,”静小姐也没看她,只对月儿说:“想起了吗?” 月儿面含微笑,也不答言,心中却浮现出那本里的场景:少女苔丝穿一袭洁白的长裙走在田野上,右手拿着一根柳条儿,左手握着一把白花儿…… 好诗情的。{{}} 不能说不美,可是她说:“回来还要脱换,好啰嗦。”她看着静丫头,四少爷不准女人穿一身的白,她说过的。 静丫头自然明白,说不打紧,换罢了。 七小姐也说:“四少爷不过是那么一说,哪里就是认真不许你穿呢。好看就得了,讲究那么多!就咱们国家讲究红喜白丧,人家洋人结婚偏是穿白呢!” 静丫头哎了一声道:“你们别说,好看是真好看,漫说女儿家穿起来飘逸,男人穿了也颇眼亮,你问九妹,上次我俩去荷花池,远远看见四少爷穿着一袭白衣在月台上,显得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多。{{}}” 七小姐笑说:“他还不到二十八岁,本来就是年轻人,你们总把他看得那样老成!是吧,月儿!” 月儿没接茬,五小姐的声音倒在楼道里出现了,气鼓鼓的,进门还在骂人,“我愿意搓麻将我搓,愿意玩票我玩,碍着谁筋疼,巴巴儿去老爷那里告黑状!” 众人都晓得她在骂八爷,这公馆里,她嫌不过八爷。 她进来,也不等让座,一屁股就在上位坐了。 七小姐故意笑着撵上去:“干什么干什么,人家让客了吗?你就坐!” 五小姐拿手绢哗哗扇着风,气犹未消的样子,“一边去,不用理我!” “偏理你!”七小姐过去抓她的痒痒,俩人立刻哗哗笑闹成一团。 月儿不愿坐着了,可想到四爷外出公干将近十天没回家,昨夜刚回来就给他落了单!怕是要着恼!回去短不了揽一身骂,倒不如等他走了再回。 又坐了一时,看看日照中天,想四爷此时大概离家了,便起身做辞出来了。 孰料回家刚入客厅,奶娘就嗔她,其实她在七小姐那里留宿又不是一次两次,奶娘无非就是怪她晾了四爷。 看奶娘的样子,料是四爷还在家,准知道要生一场气,去开卧室门时,大白猫比她着急,忙忙跑来要先挤进去,以至于给她不小心踩了爪子,煞地一声惨叫,吓得人心抖,四爷正在满世界找火柴点烟,听见惨叫头也没回一下,她更紧张了,蹲身拽住猫尾巴,拉过来佯装验看爪子。 “越学越好了!”预期的雷声响了,“谁兴的夜不归宿啊!” 月儿假装不听见,抱着猫去露台上给雀仔换食。 “说你呢!”声音更高了,过去他对她向来不高声大气的,便是高声,也是佯怒,不曾认真跟她发过火,今天这样,倒真有些瘆人。 她到底不经事,竟也怕上来,把手边的一只活纽子解了又扣,扣了又解,只是说不出话。四爷过来推她一下,“说!” 她往后缩,“轻着些儿,你的手重!” “重,我还打你呢!” 她说:“睏过去了,没觉出玳瑁唤,你去问七小姐!” “谁稀罕问她!越来越没规矩!我问你,谁半夜给你写大字!掉进荷花池谁背你回来!半夜拉肚,谁陪你臭烘烘跑厕所。说!” 月儿只管垂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愿领情。是的,他是陪她写大字了,掉进荷花池是他背回来的;半夜拉肚子,也是他陪着上厕所的,可是若要邀功,她觉得没办法领情!未必嫁了别人就遇不上这样一点待遇!比起他的大恶来,这些小好算什么!一个女子,身份没有了,地位没有了,小恩小惠能弥补这种彻底的摧毁吗?她越想越犟了,掉一次荷花池够了,我不会成天掉进荷花池,再拉肚子我也不要劳你大驾陪我上浴室,大字不消说,更是不用你再写,学堂已然罢了课…… “快着些,莫讨打!” 声音不好,但是月儿却没那么怕了,是啊,怕他怎的!还能真打她么?她走开去,往妆台前一坐,不吭气! “说!” 就不说! “戎月月!” “我不叫戎月月!”他给她取的名字,听见就憎,谁要你取,又不是没名字! “林映月,”四爷明显口气降了下来,他是气极失了口,才照床上的唤法随口唤成了戎月月,其实这个时候哪里能这么唤的,一旦唤出口也就没威信了,还恼什么恼!开门走了,“回来算账!” 结果这晚他出了事没能回来。不过这是后话,先说这日下午,清风徐徐,几位小姐坐了车子向司马府邸去。 ...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3  临行时,才想到准备欠充分,比如说话就是一个问题,月儿那一把细小的吴侬软语,怎么都不该是一位北平小姐的口音啊? 想到这,小姐们犯难了,之前横是没有想到这个。{{}} 静丫头说:“跟四少爷在一起久了,多少会几句吧,无非少说几句应付应付罢了。丫” 月儿只是摇头,“说不来、说不来。”静丫头哪里晓得,四少爷平日说的话,通是用不上,长的她学不来,短的不能说,比如四爷说:‘捣什么乱!’这不必讲,是不能用的;比如四爷说:‘好孩子!我的儿!’这更不像话! 没办法,只好尽量少言,静丫头教了几句简单的,比如‘好,你好,谢谢,密斯特司马’等等短语的正确发音,她认真学了学,可是前面的好说,后面‘密斯特司马’就不行,非讲成密斯特马才能发对音!中间的‘司’字太捣乱,浑是像走路遇上大石头,到那儿就要绊跟头。所以念了许久念不成! 七小姐说:“算了算了,待会儿见了尽量少说话,不说也行,沉默是金,对不对。{{}}”也只好这样讲。 去的时候是午后。司马公馆里静悄悄的,一点也不像戎公馆那样沸反盈天的喧腾之气,而唯其如此,才显出一种王宅气象,非常的静默有规矩。 他家和戎家一样,钢琴,话匣子,色色俱全,在司马书房里,七小姐和静小姐都去翻看他的电影书刊,月儿却给窗外的景致所迷,走到晾台上,在西洋铸铁花洛可可式扶阑前站定,放眼观望,近处有欧式女神雕塑和喷泉,远处有中式拱桥与楼阁,长廊漏窗、美人蕉栏杆……真个好风致! 司马应付七小姐静小姐一时,终于向晾台过来,月儿今日到底没穿白裙子,她穿了女学生那副行头——百褶裙、绊带黑皮鞋,不言不语、静若处子媲。 司马很是喜欢这个样子的月小姐,前两次太过仙气高深,叫人攀爬不上。 他走过去问月小姐:“月小姐可也爱好电影?” 月儿要答言,又想起不能说话,于是露出一种天生哑女式的微笑,再确切些可能就是类似于蒙娜丽莎那一笑。{{}} 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她早又转脸望景,外面有一只梅花小鹿,此时正在草坪上望着她们,口里衔着一支花,好看的紧。她不由得就要惊赞出口,出口前没忘记背一背静小姐教授的那几个单词:好、你好、谢谢、密斯特司马。 她细细说:“密斯特马,好看!” 司马说那是他们家六小姐未嫁时养来作耍的鹿儿。然后说:“我不姓马。” 月儿只做没听到,这时候两个仙娥般的丫头从屏风后出来,一位托着沐盆,一位托着白玉盘,盘里是水红的果子,只有珍珠大小,横是不晓得是什么果类。 丫头先请七小姐静小姐净手,然后请她二位拈了几粒尝鲜,又过来请月儿净手。 司马先没有解释那果子的名目,待她品了一粒后,才说:“这是家父从外洋带回来的。{{}}”又说生在雪野,却能在冰块中存至夏日不坏动,是罕见的雪原火果,十分难得。 夸得这样神奇,她不能总拿蒙娜丽莎的微笑来敷衍,多少需要言语一声的,在心里把单词又过了一边,说:“密斯特马,好吃。” 司马终于笑说:“我不姓马。” 月儿却早就把眼看向外面了,说:“树林子……”马上缩住了口,说好不讲话不讲话,她不小心就失口说了出来,好在这三个字不清晰,没听真也不一定,可是司马分明很耐心地等她下文,她只好努力用静小姐式的口音把话补全了,说:“夏天,树林子,胖了。” 司马倒没听过树林子还有胖瘦,笑道:“你的意思是,树林子夏天就胖了,冬天就瘦了,是这个话不是?” 听不见月儿答言,随她眼睛望出去,对面木栏栈道上,临风立着一个人,梳着时髦的烫发,穿绛色绸缎旗袍,上面绣着翩翩欲飞的大蝴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 月儿问:“姨娘?”虽是不会北平话,但若两个字两个字地来,还是能对付的。 司马说:“姨娘?怎么会!” 原来,司马太太是位颇有手段的女主人,家中是不兴纳小的,虽然子息八女一男,却均是司马太太一人所生。而刚才的少妇乃是家中钢琴教师。 月儿听了,对司马太太肃然起敬,对这个家一下子生出天来大的好感!怪道进来后发现如此安静规矩呢。叵耐不敢多言,要不然她的话可就多了。 这时七小姐哎了一声,二人回头,原来是七小姐从书册里翻出一张少女小照。司马连忙上去要拿,又不好径夺,终究作罢,说是跟别人借的书,怕是把照片夹进去忘记了。 他仿似有些尴尬,搭讪着请月儿落座,晾台上有一架大凉伞,伞上绘着蓝天大海椰子树,伞下是玻璃钢圆几和几把藤椅,他二人在藤椅坐下,丫头又飘进来伺候茶点。{{}} 司马取了一瓶汽水给月儿,月儿恰是渴得紧,谢过后,咕嘟咕嘟喝掉,也不知为何,平日饮茶吃咖啡通像小猫儿,今日竟毫不斯文。司马见状笑了,又取了一枚蜜柑,将皮剥去,送到她的盘子里。 月儿谢过,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正要吃,却见司马看她,马上放下。 司马知道把人家看不好意思了,转脸去看七小姐们,不想她却说:“哎,你吃。” 一只肥肥的小白手托了橘瓣给他,他谦了谦,不知说什么好,心里被那小白手震得晕头转向,简直拘谨起来。 他拘谨了,她却忽然大方起来,眼睛水黑,又大又亮,只管看着他。以至于瞳孔变得越来越黑。心想:真是个进步家庭,不娶姨太太! 司马见月儿尽是望她,心想客气什么!也便看着月儿,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有点大胆,有点勾留,有点不自在。 这时候听差来敲门,把他的眼睛敲开了,进来后说:有一位林少爷求见。 “林?”司马倒想不起自己几时认识一位林少爷。 他问:“没名片子么?” 听差说:“年纪还轻着,怪斯文,没有名片子,只是说叫林映星。” 月儿身子一起、颈子一低,攥着绢子端端走到了静丫头身后,仿佛映星马上就要进来似的,仿佛静丫头能给她遮住似的,扫兴得很。 司马没留意小姐们花容失色的表情,只是想不起这个林什么映星是何许人也,看看这里有客,对听差说:“你回说不在。” 听差却恭了恭身道:“说是替您那位同窗罗三化来的,罗先生中了枪,现在医院停着呢?” 司马一愣,听这口气像是没命了,抬脚就要向门口跨去,想起客人来,忙停脚说:“三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七小姐唯恐林映星进来,连忙点头。 在前楼中庭见了林映星,与其同来的还有几位穿黑色爱国布学生装的少年,原来是罗三化率领学生集会游行,被当`局放了枪,现在生命垂危,做手术急需重资,但罗先生在沪上没有亲戚,林映星说:想来想去只想起您这位同窗,不得已才来求助。 司马背着手在地上又着急又恨铁不成钢似地来回走着,“好,好,革命吧,这下把命革了。” 话虽这样说,到底人命关天,作速提了款子出来,使了一位家仆去医院照应。 打发这帮学生走人后,又转回书房,不想已经人去楼空,丫头说小姐们已经做辞回家了,留话说多谢七爷款待。 司马倒诧异,“我在前庭,怎就不曾见着她们出去?” 丫头回说:“小姐们是由角门去的。” 司马倒也没有多疑,想小姐们不走正门走角门或是为了顺道看看景儿罢。 这时候马空山与牛东床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方才他二人在晾台隔壁厢的一条镂花铁缝里偷觑,将七爷和月小姐看了个真,此时二人连连大叹着进来了,牛东床举着袖子说:“不妙。不妙。七爷呀,这位月小姐是个结巴。” 司马嗔他无礼,不过心里早有些疑影,这月小姐着实话少,即便说一句半句,也是两字两字来,整句子通是没有,且很像洋人说中国话一样僵硬。 马空山说:“七爷,东床讲得有个道理,这月小姐也太不肯讲话了。” 牛东床道:“不肯讲话便也罢了,每次张口前都要对对口型,世上的结巴通是如此!” ...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4 马空山说:“不妙、不妙,若给太太晓得,怕是娶不成!” 东床也说:“那是那是,相貌虽好,大大一个结巴,七爷快快讲与太太,另谋别个女儿 司马道:“可又来,你又不晓得她准是结巴,这就讲与太太!” 东床听了,晓得七爷不甘心,便不敢再多嘴。 司马问:“叫你们看来,这月小姐够有几岁?丫” 马空山说:“好道也有十三了罢。” 牛东床与司马齐齐笑骂,说:“真真你是眼瞎了!媲” 马空山嘿嘿无言,他哪里真是看月小姐只有十三,不过是逗七爷一乐罢了! 牛东床说:“叫我看来,保管有十六了。” 司马背着手沉吟一时,后来说:“昨日卜来的婚嫁吉日是哪一日来着,我怎就不大记得清了?” 马空山连忙向前:“是下月二十八!” 牛东床窃笑,说:“也太快了些!” 马空山说:“越快越不嫌快!是不是这样,七爷?” 七爷背着一双手但笑不语,旁边人不必思量,也晓得那是正合我意的意思! 牛东床却说:“这么早上门求亲不大稳妥吧!总该验验是否结巴!” 马空山问:“怎样验?” 东床略略一忖,说:“这个却难,直接去问,未免伤人和气,叫她讲话,她故意不吭气 司马道:“你倒怎的看出她故意不吭气,我只看她是腼腆罢了!” “七爷您怕是想差了,您前后回味回味,起先进门看茶,您与她三位同坐,月小姐一气未曾吭声,但凡问一声,也全权由那戎钮二美代答,后来总算与戎钮拆开,去晾台观景,却不言只笑,您屡次提说不姓马,她却只是一味推聋,照旧沉默不言,这还不是故意么。” 司马闻言,可就真有些忧上心来,坐向椅子上,细细回味方才情景,试图琢磨月小姐是不是真结巴。 牛马二人见把七爷说闷了,不由凑到一处出谋划策,叵耐想出来的每一计都是下下策,后来马空山说:“看来还得唤来春娇少爷商议商议。” 东床说:“这个好办,春娇已是来了。” “你怎知春娇来了?” 你不听刚刚咱二人进门时,丫头由外面四散飞跑,叫说鬼来了么! 空山大悟,“那快快去请。” 原来这春娇面貌奇丑,青面獠牙,但凡不相识者初见,俱要骇得腿软筋麻,便是熟人,也只挑日间与他相会,夜半是不敢领教的。然而这样一个丑怪,却甚会讨人好意,又出奇的有计谋,极擅拉皮条,沪上许多公子哥都深喜与他交道。 他本是司马家的常客,只因丑,司马专专嘱他今日不要来,怕惊了美人的驾! 怎料如今却用得上他。 过一时春娇来了,先是吓跑雏鹿,再又丫头不肯奉茶春娇也不计较,每常他来,丫头通要躲个磬净。 听牛马二人将‘结巴’一事叙了一遍,春娇立刻蹙眉,他虽面貌丑陋,却是杨柳腰、美人声,有着一把娇娇细细的嗓子,“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 “可不是,正想着请春娇出个主意,验她一验!”马空山说。 “这个容易。”春娇说,“唤她再来一次,先将戎钮二位拆散,无人替她代言,只好自己用嘴说话。这若不济,还有办法,可以使炮仗在她身后炸响,女儿家冷猛一着怕,自然惊叫,再没有个哑笑不言的道理!你不记得上年仙仙小姐给炮仗冷不丁一吓,脱口就说:“哎呀我的娘耶!可吓死个人来!有这样长的一句话,也情管验出嘴拙嘴不拙!” 春娇兴起,又说:“这若还不济,就只好我春娇出马,冷不丁往她面前一站,再没有个吓不坏的。一旦吓坏自要失惊,投进七爷怀里求护持那是不当礼,便就只好开口呼救,一旦开口,这就验出来了。” 牛马二人拍掌大赞,给司马斥断了:“胡闹,胡闹,又非东西物事,一个闺阁少女,怎好试验。” 春娇心想: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想试验人家,却不愿落个莽汉的名声。 司马小他二岁,辈分却是叔辈,故春娇常对司马称叔。 他信口奉承,道:“叔叔一向忠厚,自然不忍恫吓美人,只是婚姻大事,通是要做的周全,倘或验得她真是哑巴也不妨事,只要七爷愿意,如实告诉太太,也还有得通融,切莫到娶得那日才给人晓得是个半哑残疾,那时再说可就嫌迟了。” 牛马二人也在旁边附和,说七爷为人腼腆,瞧不上歪手段,您只管交给小的来办,保管办的风响。 司马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只含蓄地笑着,连连说:“不斯文,不斯文!” 到底是个允肯的意思了。于是马空山着人再去联络miss戎,说电影片子未曾看见就走了,七爷甚是不过意,邀她们再次赏光。 此时小姐们已经回到公馆,正在七小姐房里言笑闲谈,今日与司马会面虽然落了个落荒而逃,却叫她们又惊又兴奋,唯其没有达到什么目的,才叫她们不甘心,一心想着再戏他一戏。 此时静丫头正给六小姐讲今天会面经过,原先六小姐是不晓得这回事的,后来九小姐呆笨说漏了嘴,给六小姐晓得了,却并不曾笑她们,竟也怪觉得新奇,此时笑问:“司马必是又装正人君子了。” 静小姐说:“装是装了,不过露了馅儿。”她说起司马书中的那张小照,照片后面写着敬赠司马少爷,落款是‘仙仙’,这倒罢了,可笑的是日期竟是昨天。 六小姐闻言笑骂:“可气可气!” 七小姐也觉着又可笑又可气,想他司马遇见仙子般的月儿,该当吃不下睡不着才对,怎就还要勾搭别个。着实可恨!觉着有些失败,仿佛这场暗斗毫无成果。或者说这也是小姐们不甘心的一个原因。必要争回这口气才算! 恰这时前楼丫头来唤七小姐听电话,想必是司马,七小姐还没有起身,静丫头便说:“若是约你会面,只管答应。” 七小姐说:“那是自然,一并唤了鲍仙仙同去更妙!”原来,那小照上叫仙仙的,正是七小姐的旧友,七小姐定心要携仙仙月儿一齐出马,窘司马一窘,看他怎样下得台。 月儿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只是托腮望着窗外。七小姐走后,静丫头笑说:“你是怎么了,现在已经不在司马公馆,不必沉默是金了!” 月儿却也不听见,洁白的牙齿咬着一根花枝,眼神儿有点迷茫地瞅着窗外!静小姐觉得她有点失神,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突然对静小姐说:“司马家不娶姨太太呢……” 静小姐没想到她竟是在为这个失神,正要说话,九小姐来了,进门便说:“怎的一回来就隐在屋子里?你们不去看三少爷的未婚妻吗?” 六小姐说:“我一直在家里,怎么没听说三少爷带了人回来。” “你只管书,哪里留意外面的动静,三少爷下午回来的。” “不是父亲去了北平么,他带回未婚妻又有何用!”六小姐暗嗔九小姐脑子呆笨,怎就当着月儿面讲什么未婚妻,况这‘未婚妻’三字用的实在不当,八字没有一撇,算得哪门子未婚妻! 三少爷有了人只是三月前的事,据说对方姓常名映霞,本是一位进步学生,却因其父经商破产,而一度沦为舞女,所幸命中有运,给三少爷遇到了,供其继续读书,并助其父母重整生意,如今常家已经视三少爷为准姑爷,叵耐戎老爷这里不同意,事情一直拖着。 月儿不喜听到此事,怎料九小姐横是悟不到六小姐的弦外之音,说:“正是因为父亲不在,才敢带回来,必是想从老太太这里入手来说服,自然老太太允了,父亲也不好再拦着!” 六小姐却淡笑着向静丫头说:“那必是老太太已经开恩了,要么也不能带进来让人随便瞧。人都瞧过了,还能不允么!老太太也没有这样糊涂!” 静丫头只是笑笑,并不掺言,她是外来人,不便参与人家的家事,只是一个人在心中嘀咕:这个常映霞也真真进步的太过了,家中大人还不曾首肯,怎就敢随着少爷登门入室。不过这样想着,又暗暗否定,明知道现在的新式男女,结婚不上六个月添出小孩的都有,俱是世风改变的缘故,更何况三少爷认识的人通是一些所谓的进步青年,别人看他们的行为有错,他们偏不以为然,一径的我行我素!未婚登门,于他们来说也只是小可之事吧。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5 这时候七小姐进门了,想是在外边已经听到这里的议论,进门便说:“老太太不是糊涂,只是宠孙儿太过,少爷们但凡惹了祸就找老太太求情,老太太也不问原委,一味护短……丫” 口气淡淡的,显见的有话不便细说,月儿晓得是碍于她在的缘故,正要起身做辞,丫头菊子进来传话,说四少奶奶请月姨太太过去有话讲 月儿借势作别,走出小楼时,正遇上徐来,左手挽着一只漆皮玻璃包,右手提着一把绿绸伞,戴着一只流行的大檐儿草帽,正由外面回来。 见徐来只顾赏花,不曾望见她,便转身由竹林小径绕道而去了,避免与徐来寒暄。 对于徐来这个人,她近来忽然有些生疑,前些日回父母家的路上,无意间遇见徐来从一家东洋旅馆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位油头粉面的男子,徐来一面走一面斥骂该男子,形色匆匆,气急败坏,与平日的风流婉转大相径庭,简直是另外一张面孔。 当时的情形让她隐隐意识到徐来这个人有来历。 但是明哲保身,她是通不曾向别人讲起过此事的,并且也不愿与徐来走得太近,她想做一个普通人,过普通人平淡静谧的生活,她不愿接近有来历有背景的人。 她一面回想一面转出竹林小径,迎面望见老太太的丫头翠官,正恭恭敬敬地领着一位妙龄女子走来,远远的,女子与她四目相对,她还不待反应过来,对方已是脸色大变,更令她吃惊的是,对方的表情太突然,仿似遭了雷劈一般! 月儿万分惊讶,想我与她素未相识,如何叫她远望便惧! 走近后翠官恭敬行礼,给她二人彼此介绍。原来这位陌生女子便是三少爷的未婚妻常映霞,是由翠官带了去给太太请安的 双方微微点了点头作别。常映霞美极,但是月儿没有留意,只记得她惊惧异常的表情,当时对方并不晓得自己是谁,如何就有这样反应媲! 她不解!心思恍惚间,已经到了东楼四少奶奶的客厅,里边有药香飘出,叫她蓦然回过神来。正要敲门进入,听到老妈子在里边轻声言语,听得出是大少奶奶贴身老妈子宋妈的声音,说:“赵妈妈,四少奶奶服药有些日子了,底下人都说是调脾胃,我倒问一句不当的:这药可是助胎的?” 接口的是四少奶奶的奶娘赵妈,语意十分含糊,显见是不便如实相告,宋妈便说:“赵妈妈不必多心,我这样问自然有个缘故,四少奶奶年轻,羞于讲论这些个,我们一把年纪的人,怕甚的,赵妈妈我说来你听,若四奶奶果真是在调理胎气,我劝你别要用卢医生的方子,静安寺路蒋医生的顶灵验!以往我们大少奶奶便是用着蒋先生的方子……” 赵妈妈给她说动了,先说:“莫非大少奶奶当初也不好开怀?” 宋妈说:“可不是,儿女上好艰难来着,成婚三年头上才见得喜!” 赵妈说:“怪道二奶奶家的小少爷占了长孙,原来大奶奶开怀这样迟!” 转而又压低声说:“也不瞒老嬷嬷您,四奶奶服得,正是这等药!” “你看么,我算着就是这等!” 赵妈叹息,说四奶奶也成婚将近一年了,老祖宗几次过问不见有喜,甚为着急,三月前传了卢医生来诊脉,诊过脉不声不响留了草药。叵耐这药不济事,横是不见转机。 宋妈说:“这倒可怪!四奶奶不见有喜罢了,姨太太那边也没动静……” 眼见得说到自己身上,月儿脸子一红,不能再等,敲门进去 老妈子见她进来俱都不言语了,微微示礼,然后唤丫头带她去侧厅见四少奶奶。 侧厅的绣榻上,四少奶奶异常疲惫,一只手托着鬓角,一只手抚着匈口,蹙着眉闭着眼,在那里连连喘息,觉出她进来,才撑精神起来,先挥手屏退丫头,然后让她坐,说:“今日找你不见,你可知四爷出事?” 月儿说:“不晓得。” 四少奶奶见她愣都没有愣一下,不由一顿。她见状,觉出自己态度过于平淡,于是问:“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四爷遭人暗击,所幸司机替他挡了枪,只伤到肩胛骨,伤势虽然不重,到底叫人心惊,而今正在医院护理。四少奶奶刚由医院回来不久,精神十分不好,话也无力多讲,只是一味后怕,连连说:“离心口就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一个不小心,就、就……” 月儿不知该说什么,仿佛是该安慰四少奶奶的,但是她讲不出口。不是不擅虚与委蛇,但是在四少奶奶面前横是没有办法假以辞色。 四少奶奶一再地叹息,后来嘱她不要声张,怕惊着太太老太太。 见她点头,又嘱咐说:“你明日一早去探视,我在太太老太太跟前请过安,随后便到。” 她应下,见四奶奶没有别的交代,便起身告退。 四爷的事未曾叫她挂心,她心中只存着一张有如雷劈的面孔,她仔细回味过往,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曾经与常映霞有过谋面,更没有共过事,生人见生人,怎么会有那样惊恐的反应。 百思不得其解,疑窦在她心中泛滥,以至于夜间虚梦重重,一会儿是风雨中迷了路,一会儿是黑夜里遭遇强人打劫,战战兢兢一刻未得安宁。也不晓得是夜半几时,呓语连连中,她梦到露台上的窗户开了,一条黑影落进来,回身掩好窗,向屋中走来,并没有走到床头看她,一径向保险铁柜走去。 开锁的声音很快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从容冷静的翻找,许是搜索未果,黑影旋到了衣橱壁柜前,又是一阵沉稳镇定的翻拣,依然未果,黑影垂首顿了顿,仿佛思忖了几秒,去墙上壁角乃至挂画后轻轻叩击,似乎在扣听房里有无暗门暗室,那‘笃笃’的叩击声合着座钟‘剥剥’的钟摆声,此起彼伏,森然可怖。 有一刹那,她觉得这不是梦境,拼命挣扎着要醒来,却虚软无力,张口呼叫,却发不出声音,不知抗争了多久,终于变换了梦境,雨来了,黑影消失了。 翌日醒得格外晚,饧眼看钟时,已是晨间九点,也不晓得为什么,奶娘没有来敲门唤她用早膳,她一夜大梦,以至于醒来后依旧心有余悸,许多梦境都消弭散尽,唯有一条黑影更加清晰地跳出脑际,她下意识地转脸看露台,紫晶色的纱帘静静地垂着,窗外雨声淅沥,雨滴‘剥托剥托’地敲打在荷叶之上,仿佛敲击在心房上,衬得屋子里格外沉寂,紧张与恐惧一阵一阵袭上来,她抱了抱肩,慢慢起身,披了一条绸衣,赤脚去窗前查验,窗户紧闭、窗栓锁得牢牢的,哪里有人进来过! 她不由抚上额,想自己夜里又梦靥了,害的虚惊一场。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捏着绸衣赤足走回床前。 敲门声响了,想是奶娘唤她用早餐,她收了收心神,正要去开门,奶娘已经同玉灯儿托着餐盘进来。 她陡地打了一个寒战,登时呆若木鸡。 奶娘见她满面惊恐,连忙放下餐盘走上来,“月儿,怎么了,是身上不好么?” 她已经颤抖起来,定定看着门锁,身上一阵寒似一阵,手颤抖地抬起来,指着门锁,口上却说:“奶娘……您怎样进来的?” 因为恐惧,她的声音在发颤,她说:“……我栓着门锁,卡着门闩,您是怎样进来的?” “又犯糊涂,”奶娘以手试她的额,忧心道:“你哪里锁着门,我和灯儿这不是一推就开了么?” 月儿惊惧后退,连连摇头:“不,不可能,我锁了的,我不会记差,我锁了的……” “月儿,你是伤风了么?敢是夜里踢开被子着了凉?”奶娘扶她在床沿坐下,问:“可觉着身上软?可觉着鼻塞?” 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惊惧地着看那门锁,忽然挣脱奶娘扑过去,门锁、门闩细细检验,并无撬损痕迹。不,不可能,她攥着衣襟,想,想……想破了脑子,终于理出一些头绪,急忙又到窗口检查窗栓,她的推理是:那个黑影先由窗口进来,走时先锁好窗,然后开门由门厅走出去…… 她又向保险箱去,保险箱锁的牢牢的,纹丝不动,她又向衣橱壁柜去,打开来,一格一格的抽屉,一沓一沓的绸衣,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但是她明白,她确定,门是锁着的! “奶娘,”她又是突兀地一声唤,双手噌地捉住奶娘手臂。 ················· 五小姐说:作者哪去了,还用不用我照场,不用就听戏去了 月儿说:作者要月票去来 五小姐说:给便给,不给便罢,颠颠儿跑去要,没得不是臊一鼻子灰,不是我说!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6 “您几时起床?”她抓住奶娘的手臂,“为何今日早餐这样晚?” 她怀疑自己中了谜药,否则不会睡至九点才醒,如果那条黑影由门口离去,必然奶娘和玉灯儿也被下了谜药 可是奶娘说:“今日礼拜天不是么,我和灯儿一早赶去望弥撒,因为走的早,没有唤你……” 她闻言无语了,过一时缓缓松开了手。 奶娘见她神色迷茫,问是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缓缓转过身去。是自己记差了,一定是记差了。只是一个梦,一定是个梦。她心中这样重复着,并不晓得是真心承认是个梦,还是为了叫自己安心媲。 心情平静下来后,想起四少奶奶嘱她去医院探视一事,自然是晚了许多,还是默默起身了,出门时雨不是很大,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去外边叫车,家中汽车她是从来不用,怕生闲气,也不爱看汽车夫那种不愿恭敬却不得不假意恭敬的神色。 没人愿意伺候姨太太,姨太太身上贴着低等商标,未必抵得了一位上等仆妇体面! 在外宅时,她曾想着让四爷买汽车,然而置身戎公馆后,她连汽车也轻易不肯坐了,环境改变人心,大公馆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约束了每一个妇人的行止。她能保留读书的权力就已经算是一项壮举,若别个方面再不谨慎,恐怕是要吃亏! 其实说起来,她如今的待遇已经与初来戎公管大不同了,不晓得老太太是怎样知道她房里用着七八个佣人,传话过来说不合规矩,给别人看了有失偏颇。爽利撤了去。留下来的半大不小,除了五十多岁的厨娘和五十多岁的奶娘而外,玉灯儿十四岁,小玳瑁十三岁,不是老就是小,什么事都办不来 过去生病有人请医生、天阴有人送雨伞,现在只有奶娘,生病是奶娘、下雨是奶娘,出出进进只有一个奶娘。 大公馆里分工严,人心大多冷漠,遇着急事找人帮忙很难,久而久之,就干脆不愿张那种口。偏是小楼紧邻荷花池,每逢暴雨就像遭水灾,大雨冲进客厅,小玳瑁一个男丁不济事,只好奶娘玉灯儿上手助忙,一个老人家,又是排水,又是疏漏,好生难为。 她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恨自己造化低,连奶娘都要带累。 有一次也是暴雨天气,客厅又被大雨漫了,奶娘拧着三寸小脚忙前忙后,恰那日戎长风回来了,见不像事,火烈烈传来闵管家发了一通脾气。 可是奶娘料到要坏事,他发脾气没什么,怕是合家都要说做姨太太的不开通,在男人跟前使低嘴,以至于叫管家挨骂。 而戎长风自小在大家庭长大,还不明白这种逻辑么?发完脾气也就意识到了,自那之后再不意气用事。碍于老太太的规矩,不好从家里再拔佣人过来,便从司令部遣了两个炊事兵来家照应,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讨个明路,来一日不来一日的,难免有些暗地行事的嫌疑,叫人很不是滋味! 如今连奶娘都说:清官怕遇家务事,四爷在外面那样一个精明官人,到了家里也就张天师抄了手,横竖没有办法。 他虽没办法,哄人却还是好的,有时候夜间把她搂在怀里叹气,说:倒好像成心叫你来家受委屈来了。口气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衷,令她十分反感,过去在外宅时,她尚且可以听一听他说话,或者说那时候她还存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想他若能悔婚,她便是委屈,也还落个正室名分,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她一丝希望都不存了…… 心中慨叹间,已走到外面马路上,因为有雨,过往车子并不多,侯了一时才叫住一辆带雨篷的洋车,上车时还是蒙蒙细雨,不料刚行出一条街,雨就大起来,先是小拳头一样大小的雨点打在雨篷上噼啪作响,后来风雨钻着缝隙向车蓬内注水,面前的塑胶帘子扑沓扑沓来回拍打,一直拍到她的腿上,以至于未曾下车,已经将鞋袜湿透 总算距医院不远,风雨如晦的大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立着身穿军用雨披的卫兵,洋车停下了,左右一打问,才听说是戒严了,车辆不得通行,她只好下来步行通过,远远望见警备司令部的军车时,才意识到街道戒严是因四爷在此住院的缘故。 医院严密封锁,远处近处都立满了卫兵,大门口有哨兵站岗,并不晓得她是谁,因此请她靠边站。她正要解释,头上的雨伞却被一股急雨吹翻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鼻子一酸,不去了! 她转身就走,却被后面的声音唤住。 是廖副官在号房望见她,连忙迎出来。 病房在一幢二层洋楼上,她进去时,丫头凤芽和赵妈在地上恭敬地立着,护士刚为四爷抽过血,为了防止出血,四奶奶白皙修长的手正替他握着手臂,用一团医用药棉轻轻摁着针眼,并小声询问着什么,看上去是那样的夫妻情笃。 四爷见她**进来,说:“怎么不坐汽车,快擦一擦吧。” 大妻小妻同处一室,等闲是做不到自如的,月儿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再多言语。他看着月儿,月儿看着四奶奶的手,他于是拿开四奶奶的手,自己摁着棉球了。 过一时医生进来会诊,各各穿着白大褂,为首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专家级老者,斯文儒雅、态度和蔼,先与四爷握手,又对四奶奶说放心。戴起听诊器前,才发现护士没有清场,于是请罗副官回避,又对侧面立着的月儿赵妈等人说:“老妈妈与丫鬟请到隔壁宽座……” 话是普通不过,却叫许多人红了脸,就连罗副官也尴尬了,看看四爷骤然发黑的脸,晓得最难堪的是四爷,好在姨太太不声不响随老妈子出去了,罗副官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素色绸衣给雨湿了一半,发梢滴水……确实不比凤芽齐整多少,而戎家的丫鬟是赛如寻常人家的小姐风光的,老先生错将姨太太认成丫鬟在所难免…… 医生走后,四爷的状况十分不好,脸色非常难看,伤口忽然发炎,整个人高烧到三十九度,但他不愿别人在身边关问,一直闭着眼不吭气。 四奶奶是个聪明人,晓得四爷想清静,给罗副官嘱咐了一番,便做辞回家,罗副官送至门口,打着伞将四奶奶送上汽车,又待丫头老妈子一一坐上去,才返回病房。 姨太太是早已经走了,来医院前后没有五分钟,便低着头离开了。 四爷烧得厉害,但是一个铁打的大男人,还不至于叫一场高烧拿住精神,他进去时,四爷睁开眼看过来,不过他晓得四爷并非看他,是看姨太太有没有进来。 他于是恭敬地说:“四爷,四奶奶回去了,少奶奶早前也已经走了。” 这种称谓不伦不类,但是起码迎合四爷的心情,罗副官一向如此称谓。 四爷想是非常失落,半天没有说话,罗副官以为他睡着了,不想他却出声了:“你前些时要娶姨太太,办了不曾?” 罗副官在军备俱乐部有一位红颜知己,前些时想娶回家,不想给四爷训了一顿,不便再操办,暂时搁置了,怎料四爷此时又莫名问起来,他倒有些赧然,说:“我知错,四爷。” 四爷闭着眼没有言声,过一时才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做人的罪没受够,那你可以娶。” 他一愣,还不及说话,四爷便说:“你出去吧。” 他不敢言声,退出了,想起上次四爷训他时,那最后一句感叹。当时也是一个雨天,四爷背对着他立在窗前,颇为感慨地说:“我现在的情况,还不够你一个教训么!” 四爷很少与他推心置腹地谈私事,所以那一刻他很受感动。 他明白四爷的状况,所谓‘情义’二字放在四爷的婚姻中最为贴切,他的‘情’在姨太太那里,‘义’在正太太那里,可是闹到现在,是姨太太对他无‘情’可言,他对正太太的‘义’也维持起来非常艰难。表面看着还算体面,内中已是落了个四大皆空!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遗憾! 月儿不止一次听到过四爷说遗憾,可是遗憾算什么,比起尊严,遗憾算什么? 此时月儿步态散乱地蹒跚于风雨如晦的大街上,从医院出来后,她忽然非常的想家想父母,想到要哭的地步!医院离父母家并不远,走到大门口时,她迫不及待地去敲门,敲的手指发疼,始终无人前来应门,紧闭的大门让她产生了无家可归的悲怆感。 两年了,她回不了家,她常常在夜半大汗淋漓地醒来,心中尖锐地疼痛,她多么想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哭一哭,可是梦中的大门始终紧闭着,有如此时面前的这座铁门,它冰凉地紧闭着,不言也不语,煎熬着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她终于绝望了,贴着大门,像小时候那样,咬着手指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7 (女生文学 ) 不晓得是怎样回到家的,进门已是午间,奶娘见她一身水湿,连忙上来:“月儿你去哪来?怎的淋了这一身的水?快去换换,这样的大雨天,准要触寒!” 说着,马上吩咐玉灯儿放热水给月儿净手净面,又吩咐厨娘熬姜汤给月儿祛寒丫。 玉灯儿扶着少奶奶去卧室洗漱时,罗副官来了,是四爷不放心,遣他来看少奶奶到家没有。 此时见少奶奶已经回来,罗副官放了心,对吴妈传达四爷的吩咐,说下午要遣几个兵来疏菏池,今夜怕是有雨,还请吴妈妈和玳瑁醒睡一些。 临行又说四爷有嘱咐,夜里若是打雷,就请吴妈与少奶奶陪床。 吴妈点头应下,送出罗副官,姜汤煎好了,吴妈亲自端了去卧室。 月儿已经洗漱过,正卧在绸被里出神,见端进姜汤只好勉强起身,一点一点细细服用,奶娘在一旁说:“难为四爷,晓得你怕雷怕炮仗,嘱咐让我陪床,都说男人家粗枝大叶,你看他就有这样心细的时候……” 见月儿轻轻蹙了下眉,奶娘不说了,浑是拿月儿没办法,寻常夫妻俱是日久恩重,单单月儿混沌一团。 月儿将姜汤饮尽,接过玉灯儿奉来的温水净了净口,卧下时才觉出身上有了热气,脑子也略略清楚了,想起上午冒雨去静安寺路,那时候有多糊涂,父母前些时迁居,旧公馆已经闲置,她竟不记得了! 轻轻叹息间,听到奶娘说七小姐来过,见她不在便去了媲。 若是往常,她必然问个不了,而今只是不语,白皙的小手在水红绸被上软软地搭着,身上不好、心上不好,哪里都不好。 一觉睡到午后三点,天气已经放晴,睁眼后向窗外望去,亭亭荷叶沐在太阳底下,知了‘热啊热啊’地叫个不休……上午的瓢泼大雨简直像是一种幻觉。 客厅传来七小姐的声音,走出去瞧时,才知静小姐与七小姐已经等她许久了,一直在客厅沙发上看玉灯儿绷花。见她出来,七小姐含笑道:“一早去了哪里,叫我好找。” 她只说去父母家走了走。 怕惊动太太老太太,四爷的事不许声张,她也不便多嘴。抬手唤吴妈上茶,七小姐却说不必,邀她出去走走。 她起手试了试额,并不发热,想自己向来体弱,竟没有被上午的大雨浇出病来,益发像是一场幻觉了。 可是有种刺心的东西不是幻觉,像一条小蛇一样吐着尖利的细舌舔舐她的心口,实在无心外出,婉拒了。 萎靡了几日,日日在家捧着本,某日七小姐发现书签仍在前页掖着,不由问:“日日见你捧着这本书,怎的今天才看到第三页?” 七小姐并不要她回答,本就看出她近日心绪欠佳,想是跟四少爷怄气了,或者受了正室的挤兑,于是开解道:“我看你最近心上有事,不要总闷着,出去走走,跟静丫头开开玩笑,听五小姐吹吹牛,陪我做做坏事,情管就把愁苦排遣得无影无踪了,听我的,别总憋屈自己。” 她讲得干巴脆,月儿不由笑了,说:“做坏事是好话么!亏你讲得出口!” 六小姐在一旁说:“我倒惦记你的坏事呢,司马怎样了?若是再约你们去府上,算我一个,我也去。” 七小姐一听司马就来劲,笑说司马昨日打电话来约,她没理会,她一心想着把月儿和鲍仙仙放在一起窘一窘司马,而鲍仙仙自然不肯随着她去司马府邸的,必要选个能与鲍仙仙碰面的地方才好! 六小姐说:“那容易的很,去跑马场,鲍仙仙隔三岔五都要去骑马。” 七小姐说:“不妥,会遇上五小姐。” 九小姐插口道:“那是,给五姐姐知道了,全公馆也就知道了。” 七小姐说:“倒是后天是个机会,我晓得鲍仙仙后天跟丽娜去城隍庙。” 月儿在那里听着,不知不觉就插嘴说:“莫非你主动约司马不成?”正如七小姐所言,听听别人吹牛,开开玩笑,心里郁结的东西真就暂时可以忘一忘。 “还要我约么?只要他来一个电话,我回他一句要去逛城隍庙所以顾不上奉访。还怕他到时不赶了去么!” 众人都笑,说:“那还得他肯来电话呀!” 七小姐却满有把握,说:“瞧着吧,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总要来电话!” 果然第二日司马来了电话,照直就钻到七小姐圈套里去了。 去城隍庙那日天气不热,因为晨间落过雨,甚至还有微微凉爽之意,然而静小姐还是带了一把白团扇,以备忍笑不禁时遮一遮儿。 临行七小姐问月儿:“只会两字两字讲北平话么?好歹来几句仨字仨字的,要么听着怪假得慌!” 月儿倒敢应承,说三字三字也来得,只要别四字。又问:“然后呢?” 七小姐叫了:“嗳呀呀,你千万别‘兰后’,有‘然’字的话你千万别讲,横竖要讲成‘兰’!” 这个月儿晓得,因为四爷时常笑她这个‘兰后’,有时候晚上故意对她说:“兰后!睡觉!” 六小姐说:“这都小可,只是那司马小楼准会去吗?” 七小姐说:“准去。不去我不姓戎,把戎字全给你,你一个人姓两戎!” 六小姐笑骂她:“快别贫了!” 七小姐料得没错,司马小楼早到城隍庙附近了,也不到热闹处逛,流星似的码了七辆司蒂倍克轿车在马路上,专候戎家小姐们到来。 司马西装革履白脸净面地坐在车里,架着二郎腿,像静小姐一样,风雅地摇着一把湘妃扇。 牛东床马空山罗春娇带着一干人,望风的望风、布局的布局、踩点的踩点,忙的个人仰马翻!小姐们到位后,他们这里已经完备。 见小姐们冉冉而来,司马刷地收了扇子,正了正颈间的领带,下车了。 早有听差上前去帮小姐们开发洋车钱,司马笑容可掬地点了个头,说:“miss戎、miss钮,巧。” 静小姐六小姐也说:“巧。” 略略寒暄几句,司马说他也正要到里边逛逛,叵耐巷子够长,不如坐了车子一起进去罢。 七小姐哪里肯,她明知鲍仙仙在夹道看皮货,怎能随司马由正马路穿行。 婉转道:“我们没什么,只是月小姐从小儿养得娇,身虚力怯,不敢乘汽车。” 司马倒是一愣,“莫非月小姐不曾坐过汽车么?” 月儿在心里找了找三字经,轻轻说:“一起、一停、骇得慌。” 旁边的马空山张开的口真有些合不上,心想这可真够娇气女儿,娶了她怕是时常得七爷背着走? 总之她们步行由夹道去了,其实恰恰中了牛马罗三位狗头军师的计,夹道里有重大布局,挤散小姐们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事情总要慢慢来,不可刚见面就起哄,那样可就不够斯文。 闹巷中市声沸腾、人流密集,叫卖声、笑闹声嘈嘈不绝,补碗的、箍桶的、捏面人的、变戏法的、看西洋景的、拔牙的、相命的……兴兴头头、热热闹闹,足算得上是上海滩市井百态的一幅“清明上河图”。 月儿虽然也常来此处闲逛,却次次都透着新鲜,此次也不例外,瞧着地摊上的鼻烟壶、牙霜、针箍、鸡毛帚……件件有个趣,心下几乎忘记所来为何。 好在七小姐一人韬略数人受益,久久不见鲍仙仙,又回头见司马在家丁的陪同下做观光状,不由就着急,附到九小姐耳上说:“鲍仙仙不像在这里,八成儿走了,你快去下个弄里寻一寻,见着见不着,迅速回来报个信。” 九小姐咬着手绢笑,只是不肯动身,她一个大家小姐,横是没干过通风放哨的事,见七姐姐嗔过来,才挪脚去了。却也不白走,过一时匆匆回来,低声说:“快走,快走,鲍仙仙上了九曲桥。” 可是月儿却拖了后腿,她看中了卖扇子骨挂件的小摊,正在那里检视挑选,七小姐眼见的司马走上来,心上着急,跟静小姐嘀咕说:“不成器,不成器。” 司马已经上来了,月儿刚刚拈起一枚指头肚大小的玉麒麟,眼风活得不得了的家丁立刻去荷包里摸索大洋,要替月小姐开发买卖钱。 七小姐知道要有一番谦让推拒,怕误事,忙说:“走吧走吧,一个玉玩意儿,挂在扇子骨上不嫌沉重?” 月儿一来看见司马上来结账有些着慌,二来看见七小姐一个劲地使眼色,慌乱中就有些发笨,顺着七小姐的话势便莺沥沥地来了个三字经:“嗳呀呀,拿不动。” 手一松,玉麒麟真个就拿不动似的掉回摊布上。 三字三字来,竟比二字二字来的顺口,可是小姐们俱都知道她是情急之下失了态,造作了! 月儿自然早已醒悟,一时间羞的满面通红,把头一低,臊不搭的,转身就走,来前九分捉弄司马的心思就减了八分。 司马和家丁惊得不能动,家丁还特意拿起那枚玉麒麟掂了掂,比鸡毛是重一些,比一只碗却轻百倍。家丁于是恭维:“七爷,少奶奶究竟是大家小姐,力小得很呐。” 家丁会讨好,已经称月小姐为自家少奶奶。 这时候挤在人群里的牛马罗三人见小姐们有离开他们控制范围的迹象,提前发动谋略了,小姐们正在人流中走着,忽然间天兵天将降临,又是舞狮又是踢鼓,身边招架不来,头上却又过来长长的一列黄绸龙灯,既非元宵也非庙日,不晓得何以就出来这些物事来,一个个壮丁似的莽汉,又是喝道、又是扯皮、本来拥堵的人流给挤得人仰马翻大呼小叫。前后不得进退。 月儿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准确地落了单。 站在台阶上慌乱无措时,司马上来了,还算要脸,讲不出太过假惺惺的话,问了句月小姐没事吧,其余通是家丁替他讲的,“月小姐怎的跟戎小姐们挤散了?”“是哪里来了这样一群发丧的冒失鬼!”“戎小姐们照前边去了吧,好办,准找得着,月小姐请跟七爷后头走,小的前头给二位开路。” 刚抬脚,句洪才上来了,故作巧遇,说走来此地逛逛市场、看看行情,又说生意不好做,跟七爷你不同,高门旺户、财源恒通,尽是享福,老弟我是辛苦的紧呐! 旁边家丁极力宣赞,说:“句爷怕是不曾听说,进来我家老爷又办了几件洋务,如今算起来,统共有三十个银行、二十个交易所、一十个铁石矿……” 司马却文雅,风轻云淡地笑道:“嘴脸,只是夸大!”倒仿佛志在小富即安,境界看起来很高。 “诶,”句洪才道:“我知道七爷你向是不愿露富,可那是咱家本事,便是不说,也是挡不住别人眼睛的,上海滩谁不晓得司马望族的泼天豪富!” 说着又摇头:“七爷你这人各方面都好,单是一点不妥——稳重太甚!!” 司马觉出蹩脚来,头上显微开始冒汗。心下只盼句洪才别再开口,恨罗春娇冒失,不与他商议就设计出这么多蹩脚细节。 句洪才是看出七爷不悦及时闭口了,然而另一拨人马又挤上来,是齐福寿,摇头耷脑地说挤散了少奶奶、扯丢了姨太太,正在苦苦找寻。又说:“七爷啊,老弟我当初听你的劝好来,不该娶这来多姨太太,守着一个少奶奶过,那才是福气呐我的七爷唉!” 司马听出又是罗春娇的‘来使’,汗又开始冒,看看月小姐,低着个头,红着个脸,看样子已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叵耐这位齐少爷比句洪才更无眼色,口若悬河地向下讲:“当初娶头一个小的时,家母就劝我,说你也该向着好人家的行径学一学,远的不说,你只看看司马家的七爷,那是甚么积福积善的大人家,那是甚么英俊大雅的公子哥,偏是为人忠厚、不近女色……” 司马听不下去了,说:“来褔来福,弄口还有多远,太乱了这里边……” 家丁说:“不远,不远,说话就到!” 齐少爷没眼色,继续向下说:“我如今吃了亏才晓得佩服七爷。” 回头苦着脸对句洪才说:“不佩服怎么办?你还记得么?七爷说甚么来着?看,你不记得了,七爷说: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呐我的句爷呀!” 司马听的肉跳,他没有想到罗春娇设计的如此恶俗,这不是帮衬,这简直就是起哄!汗冒上来,掏出绢子擦了擦!家丁眼尖看见了,七爷热了么,热了好说。爽利扒开人群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细弄,人不多,前后稀稀落落几家店铺,仿佛一下子由上海掉进了乡间,几乎有些回转不过心神来,句洪才与齐福寿也像空气似的蒸发了,家丁也消失了,司马微微放下心来。 再看看月小姐,脸腮赤红,恓惶之下现出孩儿气,并且忽然仿佛是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那种。满眼望穿,急切想寻到小姐们。 有一时耳边传来呼唤声:“月儿、月儿……”声音仿佛来自路边的麻油铺。 月儿如逢甘霖,正要应声,却记起七小姐谎说她是姨妹,于是少气无力地应一声:“七姐姐,我在这里哩。” 那人扒开帘子一看,竟是别个——二十上下的一位妇人,只因天生小嗓,就差听了。 妇人道:“应哪个?哪里是我家月儿。” 月儿含羞带臊,以袖遮面,只不好说话。 司马说不妨事不妨事,继续找找。 月儿也便低头继续走,一双小脚,错乱地前行,司马晓得她心慌,已是内疚,又见她握着个绢子只管乱撞寻人,脚下穿的是一双绣花绿缎子鞋,上面给人踏了一脚,明显有个污泥鞋印,怪可怜见…… 司马内疚,深感今日这些个事办得下作。 心想空山东床千万别要再放炮吓她了,此念刚起,只听‘通’的一声,仿似天蓬炸塌了,吓得月小姐面无人色。 可不是怎的,身后炸起了炮仗。 司马见月小姐吓得几欲昏厥,几乎上手护她一把,只是不敢。好在月小姐自己撑持住了,听听炮声未曾再响起,瑟瑟抖抖说:“哪里响这么大声噫……” 司马也没注意到她这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只是颇为关切地问:“没事吧,月小姐?” 月儿连摇头也不会了,吓的六神无主,只管问:“哪里响这么大声噫……” 司马说:“只是个炮仗,月小姐怎就这样吓怕?” 月儿说:因为幼时给炮仗炸过脚趾头,所以格外怕些。 司马一愣,“莫非月小姐缺脚趾头?” “倒不缺,只是破了些儿皮。”月儿瑟瑟的,先是碎碎向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一只白手无所适从地抠着腕子上的小表,那种样子是个男人就受不住,司马看着简直眼里拨不出来。 过一时问:“现在没事了吧?” 月儿摇摇头,到底是脸灰着,瑟瑟地问,仿佛孩子问大人:“不炸了么?” 司马连忙说:“不炸了、不炸了。”回头唤:“空山,空山,东床,东床。” 唤时都不来,正要作罢,却都撇了炮仗赶来了。 空山举着袖子说:“有有有!” 东床说:“在在在。” 二人卷着长袍马褂,像那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飞跑而来。 起哄!起哄!司马皱眉,也不好斥骂,说:“去,看看哪里放炮仗,作速停下,惊了路人却不好。” 合该造化低,牛马二人刚刚得令而去。司马回头时,春娇按着计策老远来了,夹着个水红条幅,端着个油绿画轴,走到跟前,故作巧遇,唤声叔叔,谄媚一笑,獠牙毕露,鬼见也要骇得跌跟头。 月儿未曾四顾,听得叫问,抬头一看,忽见春娇丑陋非凡,老大心惊,前行前不得,后退退不得,战兢兢,捏着绢子只管心抖。 司马见月儿吓怕,忙道:“不消生怕,这是我家侄儿,春娇少爷。” 月儿怯怯侧身:“好春娇,真个丑得紧!” 司马忙忙赔礼:“将就也是头一面骇人,看看就不丑了!” 春娇却不晓事,笑道:“哎?这位小姐可是浦东人,口音跟我家姑父相似!” 司马满心盛怒,恨这春娇,人都吓成这样了,还问什么问,哑巴我也要娶! 这时候七小姐九小姐总算寻来,老远望到他们,二人匆匆赶上来,近前后,九小姐陡地打了个寒噤,偏转开身,一句话说不出来,七小姐也给春娇吓了一跳,到底不至于惊心,过去捉住月儿:“到哪里去了呀你。”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8 七小姐话音刚落,来福跑来了,“七爷不好,戎小姐昏过去了 众人皆惊,连忙去看,月儿也回转心神跟着去,问九小姐说:“你们跟六小姐也挤散了么?” 九小姐脸色惶惶的,说:“是啊,一眨眼的功夫你们就全不见了,只剩我跟七姐姐。” 司马十分担心,设若真出什么事,那可是他的罪过,他焦虑地问来福:“miss戎如何就昏过去了?丫” 来福一面带路一面说:“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小的方才跟句爷齐爷闲走,忽然遇上钮小姐,满面着急,怀中抱着戎小姐,上前一问才知是昏过去了,小的作速就来找您了……” 七小姐无心说话,但猜想是人群中太热的缘故,总之今天的事情统统扫兴。 他们一行赶到另一条弄巷,句洪才已经临时征借了一家洋货行的条椅供六小姐坐卧,六小姐已经舒醒过来,脸色灰白地躺在静小姐怀里。 七小姐上去握住她的手:“是怎么了?怎么就昏过去了?媲” 六小姐醒是醒了,话却讲不了,钮小姐代答说:“不晓得怎回事,我俩朝前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我还没看清对方,六小姐就低低地惊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此话一出,别人还没有讲话,罗春娇先就唏嘘:“噫!噫!莫非还有比我更丑的人?真个还把人吓昏了!” 众人都没理他,一心替六小姐着急,想着送六小姐去医院,但身边男子不便将她运送到汽车上,司马吩咐听差作速找几个壮实女人,好把六小姐弄上车。 六小姐却虚弱地摇头说不必,没有事情 七小姐见她讲出话来,连忙叫人倒水给她。 司马也忙说快去快去,马空山很快捧来水,水杯里外都是茶垢,司马一见便嫌,更不必说女儿家,六小姐不待饮水,先就恶心过去也不一定,司马把水一挡,叫来福快去隔壁买新杯来。 三分钟后,新杯新水到了,月儿轻轻喂到六小姐嘴上,六小姐抿了一点点,然后轻轻推开水杯,闭上眼睛喘息。 七小姐性急,说:“不要紧吧,是看见了谁?至于昏过去!” 六小姐脸色刷地又白了,七小姐见状立刻噤口,不料六小姐却缓缓睁开眼,看了看七小姐,气若游丝地说:“我看见魏三了。” 小姐们个个脸色大变,月儿手中的水杯险些骇得掉地。 七小姐先是吓得目惊,后来忽然呸呸呸,向地下连连啐了几下,说:“晦气晦气!”又说:“胡说胡说!” 魏三便是戎公馆死去的那位听差,原是伺候徐来的,给人药死了,尸体抬出戎公馆时,七小姐的丫头菊子正撞上了,回来跟七小姐说好骇人的慌,尸体上蒙着白布,一只又青又黑死人的手,耷拉在担架下。 静丫头晓得六小姐是看差了,好声道:“莫要自己吓自己,你我二人同行,我通是没看见什么魏三。” 为叫六小姐安心,静丫头又对七小姐们故意说:“倒是后来走过去的那个人跟魏三很有几分肖似,只不过此人下颌处有一粒黑痣,魏三可是没有!” 此言甚好,六小姐听后,果然神色见缓,过一时软软地问:“果真此人下颌处有痣?我竟不记着!” “可不,老大一粒黑痣!” 六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口上说是我自己作怪了,神色却还是有些犹疑 这日回家后,小姐们送六小姐进房安歇,待她神色转回正常,才放心告退。 回到七小姐闺房后,月儿问静丫头:“果真你看见那个人长有黑痣么?”她看出静丫头是为了安慰六小姐才那样说的。 静丫头道:“我哪里见什么黑痣呢?通是连那个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六小姐就已经昏倒了!” 月儿哦了一声,说:“我料你是诌来的话。” 七小姐在一旁说:“不拘真话还是假话,反正对付过去得了,原就是六小姐臆造!” “那又怎见得?”月儿问。 七小姐笑了,尖尖食指在她脑门上一戳,说你呀,也糊涂了不是?不是臆造,难道真是死人复活了? 静小姐也轻轻地叹道:“六小姐最近太过焦虑,身子虚的很了,今晨还跟我说头晕呢……” 七小姐说:“不晕才怪!一夜一夜不睡觉,丫头琉璃说,整夜听着她咳声叹气呢!” 原来,六小姐下月就要出阁了,男方是望族子弟,虽然年岁不大,却名声不佳,有说捧戏子,有说狎妓,虽然没有抽大烟的名声,却瘦得一把柴样,她们暗地里猜是玩得太凶,淘坏了身子,有了什么脏毛病也不一定。 “我告诉你,”七小姐说,“设若不是婚姻这件事吃了亏,六小姐也不会同咱们出去疯,她向来是这个家里的乖乖女,怎么肯瞧得上咱们这样闹,你们难道不觉着反常?” 月儿没有言声,但是她知道六小姐是无处排遣,或者也是试图寻找反抗的门径,可是她那个性格实在不可能拯救自己!虽然这桩婚姻叫她醒悟了些什么,但是她已经被礼教束缚的太深了,想跳出去是不可能。 静丫头也不言语,一味神色凄然地倚着窗,过很久才叹息着说:“可怜她一生好洁非常,到末后却……” 七小姐更是惋惜的无以言表,正话反说道:“不可怜她!她是自找!该!” 又说:“长着个嘴,只用来吃饭,正经事上大气不敢吭一声,抗议几句怕什么!劝她多少次了,只是落泪,通是没个响亮话!换做是我,悔婚没商量!老爷不答应?不答应我哭、我闹!哭闹不成,还有办法——逃!” 静小姐不由笑了,“说得好!我倒要看看你自己的事怎样对付!” 戎家最近正替七小姐考察姑爷,这早不是新闻了。 月儿也道:“这是怎么了?忽然这样着急!六小姐还没有办清楚,就张罗七小姐?” 静小姐听她这样问,很城府地没有言声,九小姐却一向实在,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说着,声音不自觉就低了,她说:“五小姐在老太太那里参了一本,说八爷下作,想着她的丫头三三……” 九小姐说到这里又觉着自己多嘴了,红着脸停住了,七小姐也嗔她:“别胡说,都是乱猜,谁知道真不真!” 原来,公馆里有人传言说:五小姐在老太太那里告状,老太太没有在意她的话,反倒想起八爷的婚事,要作速办,再不要落个三爷四爷那样的晚婚。早婚早得子,老太太是这样想的。但前头还有五六七小姐挡着,总不好就先给八的办!虽然四爷把婚事办在三爷前面是个先例,但到底是当时年岁拖得太大,才不得已为之的,而今八爷年岁尚轻,急煎煎办在姊妹前边不成个道理!再者五小姐的名声也是老太太的心病,想女大不中留,不要把底下几个小姐也放坏了才不上算!于是作速发落,五小姐是不好打发了,她那名声,怕是一辈子要在戎家养老了,底下几个总还是规规矩矩,且六小姐是早前就有婚约的,男方早想着迎娶,叵耐六小姐想多念书一直拖着,而今老太太一发话,爽利定了日子! 七小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好在我没有定过亲!叫我早嫁也行,不过我必要自己看得上才行!” 众人都笑了,九小姐说:“呀呀,不嫌臊得慌!” 七小姐回敬说:“火都要烧着屁股了,还顾得什么羞!” “哎对了,七小姐为什么没有婚约?”月儿忽然想起问,仿佛他们家大都是在十五岁前定亲的。 七小姐笑了,仿佛有些不便谈,后来又觉得没什么,索性说了。 原来,是因为三少爷的缘故。三少爷幼年随戎家三姑在国外,十六岁才归国,许是习惯了外国人的婚姻法规,张口闭口抨击中国的婚姻制度不人道。以至于后来抗婚造反,叫戎老爷冷了心,同时也对旧的婚法制度失了信心,故而底下几个没有订亲的子弟就都搁置了。 月儿闻言有些尴尬,无话找话地说:“其实如今的民·国社会,不兴定娃娃亲也不兴早婚了,留洋回来的女子,二十老几才嫁人呢!偏你们家还兴这个。” 七小姐立刻笑着回敬:“倒好像你们家不兴这个似的!” 月儿脸子一红,岔开话道:“我早要问你,你和六小姐九小姐怎的没有出洋读书?” ------------ 朦胧月下月朦胧 39 听月儿问起留洋之事,七小姐不由苦笑了,是快甭提了的意思 旁边九小姐却代答:“还不是沾了五小姐的光……” 九小姐没有将话说全,月儿却也悟到了,隐约也听说过:五小姐出洋三年,学问通没学到,却恋爱了六次,原先的婚约也因名声的缘故被男方退了。因此老爷下了狠旨!今后子弟通通不许留洋。 七小姐说:“其实戎家在留洋这种事上并非全不受益,二少爷在英国学的是经济,回来很是干出一番天地来,四少爷在德国学得是工兵,自不必说,也派上了用场!可是谁让生的晚呢,到我们这里什么都掐断了。便是在国内多念几年书,老太太都颇有微词。” 九小姐说:“是呢,老太太读书不多,却晓得秦始皇的愚民政策,不是说了么——读书越多越反`动。丫” 九小姐的一句‘愚民政策’触动了月儿,想戎家的家教算得上什么愚民政策呢,不过是口头严谨了些罢了,哪里有自己母亲那般严苛,漫说像戎家小姐们一样骑马跳舞参与男女社交,便是多结交几个闺友也是不容许的,人人都说她娇气,吃饭只猫儿似的一点点,走道儿也像轻梭梭的雀子……殊不知这通是母亲压制的结果,上海开埠已经几十年,沪上有几个像她这样子守旧的? 可是她就是这样子,才活了十几年,就把自己活旧了,她出生在陈独秀提出新文化运动的那一年,而如今正是蒋先生提倡新生活运动之时,沿着一个个‘新’字走来,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子变成摩登淑女,却独她是一个旧旧的人,简直就是一件古董。如果不是遇到戎家这几位小姐,她会生锈的媲。 所以有时候想想,假如有一天她做出划时代的举动,那要感谢戎家小姐们的启蒙,她们使她见识了新天地,开阔了新胸怀,过去的她,严谨说来,或许也不完全是受了母亲的束缚,真正束缚了她和母亲的,是那个婚约,母亲的严苛与她的乖觉都是为了那场婚姻;都是为了更适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室少奶奶;都是为了从来不曾谋面的三少爷不是不亏,是真亏。 为什么老天不在合适的时间下给她安排一个合适的好人呢?比如司马小楼就不坏,也许下得定义有些早,但是她很笃定。今天分开时,司马趁别人不注意,给她递来一只洁白的手帕,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又收回去了,说声对不住,又从裤袋里换了一条更崭新的出来,虽然是男士用的帕子,却比女子的还清爽洁净,原来,之前那一块不是最新最洁净的,他温和地说:“擦擦鞋再走罢!给人踩了印子” 给她擦鞋的帕子比他自己擦脸的帕子都干净,对她来说,能不是好人么……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问你话呢。”静丫头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耳边的碎发,看她。 她回过神来,没想到仅仅失神片刻,竟已漏听了小姐们的谈话,不由转脸向静丫头道:“什么?” 静小姐说:“问你听过四少爷讲德国话么?四少爷在德国学的是工兵,那他德国话讲得必然好!” 月儿想了想,说:“有听过,不好听!” 七小姐在一边笑了:“反正四少爷什么都不好!” 自然是挖苦,无人不知月儿与四爷不卯,从她口里就不可能听到四爷半个好字。 静小姐也晓得,笑道:“哪个问你好不好来?不过是问你听没听过罢了!” 月儿就也不言语,只管抚着身边的白猫,以至于白猫呼噜呼噜困得要死。 她不仅听过,还学会几句德国谚语,有一次听到无线电里讲戎长风又兼任了哪里哪里的代厅长哪里哪里的代部长哪里哪里的名誉会长哪里哪里的名誉校长等等等等头衔……就有些按捺不住,拧了无线电咕哝了一句戎长风教过的德国谚语:“上帝让谁灭亡,总是先让他膨胀 戎长风听着没有生恼,反倒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地说:孺子可教! “四少奶奶的法语才好听,软绵绵的,你们听过么?”九小姐说。 静丫头倒笑了,说:“听了的,昨天我去看她的脚伤,恰恰有法国女朋友在,她俩人用法语对话的。”还想说四少奶奶似乎比那位地道法国女子讲得更优雅,不过碍于月儿在侧就没有这样说。静小姐最是心眼多,任何细节都能顾及到,不会在月儿面前赞四奶奶,也不会在四奶奶面前赞月儿。 九小姐却始终是无心,说:“四少奶奶英语也讲得好呢?哎,菊子,放些水,我净净手,蹭了好些个花粉。” 九小姐入了盥洗室,静小姐说:“四奶奶不是在日本学习过么,倒仿佛并不会讲日语。” 七小姐正在案前插花,一面照花一面问:“有么?在日本读书过么?” 静小姐说:“还是去年在报纸上看到的,说游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日本大阪……” 月儿倒插了一句,说:“仿佛听四爷讲过,四少奶奶并不曾在日本读过书……”她刚说到这里,窗外就有玉灯儿来唤,请她回荷花池那边听电话。 月儿去了,静丫头问七小姐说:“我分明记得报纸上说四少奶奶在日本读过书的……” 七小姐说:“我却不记得。” 这时候九小姐由盥洗室出来了,已是听到她们的谈论,道:“四奶奶说了,那是报纸乱捧,她压根儿不曾在日本读过书,去也不曾多去过,生平就只去过一次,那一次恰是四少爷也去了,四少爷去日本也是生平那一次,是为了营救金老爷!” 静小姐笑说:“你倒晓得多,金老爷出了什么事,倒要四少爷去营救?” 九小姐说:“莫非你不知道么?是宣统皇帝给日本人拿到伪满州那阵子的事。金老爷被困在伪满,后来又被软禁到日本,是父亲同四少爷去斡旋营救的。” 静丫头更莫名了,道:“金老爷被软禁我倒不晓得,不过皇上去东北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事啊?” 她记得四少爷与冷家退婚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事情,那时候四爷与四少奶奶还没有婚约,换句话说,金隽年还不是四少爷的泰山大人,怎么轮得上四少爷去营救他! 九小姐明白她所想,说:“你兴许不晓得,金老爷于四少爷有过大恩呢,我是隐约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据说金老爷救过四少爷的命。” 七小姐在花前插口道:“嗯嗯,这个我倒知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四少爷就是这样的人,少年时皮二小姐替他挡过枪,第二次是金老爷救了他一命……” “这算什么,还有呢!”声音来自门外,说话的是五小姐,因为穿得是缎子鞋,走进来时没有了昔日的高跟鞋音。 她们见五小姐进来,都起身让座,五小姐哎的一声,“月儿呢?不是说在你们这里么?” 七小姐说:“刚走没多久,你没遇上么?” 五小姐说怎么就走了呢,又让我扑个空,仿佛还要说什么,又不耐烦地挥挥手坐下了,先不提月儿了,说:“四爷命大,远不止七妹方才讲的那二次,你们最近是不是有阵子不见四爷了?” 七小姐静丫头知她有后话,点了点头,说:“是好久没见。” 五小姐夹起细细的外国烟,待丫头三三划着火柴点上,才说:“四爷住院了!” 小姐们一愣,“有这等事?我们通是不晓得?” 五小姐说四奶奶怕惊着太太老太太,有意瞒着家里,她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又说四爷命大,第三次有人替他挡了枪。 听见挡枪,小姐们都是一惊,料不是平常之事,静小姐小心地问:“是遭人袭击么?” 五小姐道:“暗杀!” 周遭人倒抽凉气,五小姐却又说:“不过不打紧,已经好起来了,白虚惊一场!” 小姐们闻言,才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没事便好。 不过九小姐说:“真是一点不曾听说这事,月儿也不曾讲,我们还一起出去作耍,也不见她忧愁,莫非她也不晓得么?” “正是讲这个呢!她怎么不晓得呢!出事头一日四奶奶嘱咐她去探视,勉强去医院呆了五分钟不到,之后再也肯去了!” 静丫头不着痕迹地回护说:“月儿就那样,好在四爷身边不缺的就是人,也有得照料!只是四少奶奶的脚伤我也见了,连卧榻都离不了,去不得医院吧?” “可不是么,四爷倒是贪心,忙不迭的,一个月内娶了俩老婆,到出了事谁都不到跟前!”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0  七小姐笑嗔:“看你说的,倒像四少奶奶成心不去似的,她恨不能插着翅膀飞到跟前呢。╔ ╗” 五小姐夹着细细的烟支道:“哪个不懂,要你来教!”又道:“我不过是这样一说!况且四奶奶去不去又怎样,四爷岂是稀罕她去的?不去反倒遂了他的心!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众人无奈地笑笑,并不加以言论,谁不晓得四少奶奶的情况呢,表面上,她倒也是四房里的正室少奶奶,可是细加琢磨,也就不过是个外人。四爷官高位重,不可谓不算大人物了,这类人对于儿女情长的事情本来就不似平民看得重,或者女人于他们来说,只不过就是解闷罢了,哪里有个真心疼热的。便是解闷,也还有个姣花软玉般的月儿在那里,四奶奶傍得着几回? 静小姐说:“女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有身份就得了,想太多,没的是自寻烦恼!” “谁说不是呢,”七小姐附议,紧接着还要说什么,却给五小姐打断了,只见五小姐引颈望窗外,隔着碧窗纱唤道:“米四,过来。丫” 米四在老远的甬道上行着,听见唤,抬头向这边望过来,五小姐撩起碧纱,“叫你过来,不听见是怎着?” 米四弯了弯腰,说正忙着给大少奶奶传话去哩,他赔着笑,只是不肯过来媲。╔ ╗ “笑什么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见米四慢吞吞的,五小姐立了眉:“快着些!咬不着你!” 米四终于近前,隔着碧纱窗立在外面,听候五小姐差遣,五小姐问:“你和闵管家去医院了?” 米四一愣,笑说:“没有。” “别傻笑,四爷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太太那里我不告诉,你说,四爷气色可好?” 米四笑了笑,才说:“好,看着不碍事了。” “四爷吩咐什么了么?” “都是吩咐管家的,不曾吩咐小的。╔ ╗” “你没长耳朵?” 米四呵呵笑了,说:“四爷吩咐给太太定期叫牙医。” “母亲好久没犯牙疾了,要他惦记!说,还有什么?” “还有给太太装冰炉子和风扇。” “还有呢?” “还有给荷花池姨太太也装冰炉子和风扇。” “别等我问一句你说一句呀,还有呢?” “还有给荷花池姨太太装护窗。” “还有呢?” “再没了。” “好哇,除了亲妈就是姨太太,再没别的惦记,没见过这样自私的人!” 五小姐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米四也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 五小姐挥挥手,“去吧去吧。” 米四去了,丫头过来把窗纱放下,给五小姐掸了掸身上,又给五小姐掇了椅子过来,五小姐掖着裙角坐下去,“听见了么?男人就这德性,都是爱小妾不爱正室的。” 静小姐说:“世上的事大多难遂人意,叫我说,若能调一调便好了,调成爱正室不爱小妾,那样正室也欢喜了,小妾也欢喜了。” 七小姐道:“看你说的,莫非世上小妾都不爱夫主么?你当所有小妾都跟月儿似的别扭呐!” 五小姐说:“月儿别扭是真的,别的就不说了,怎的孩子都养不出?” 小姐们谈这个自然有些口羞,只笑着聆听不言语,五小姐却没什么,径直向下说:“前儿听说老太太那边又犯嘀咕了,说老四这边是有什么邪祟作怪不成,怎的少奶奶不开怀,姨太太也不见动静。╔ ╗” 其实静小姐和七小姐也犯过这种嘀咕,月儿跟四少爷的时间是比少奶奶还要久的,在外宅就足足一年,回来又将近一年,到如今还是一派静若处子的模样,莫说生养孩子,简直她自己就还是个孩子! 五小姐说:“叫我说,四爷也是活该,八成儿现在也后悔寇老板那件事了!” 静丫头一听寇老板,道:“正要问你呢,四爷跟寇老板断了不曾?” 五小姐冷笑,“哪里还有个不断的理?他现在不是热着家里这个小的么?” 七小姐说:“少爷们的事哪里说得准,二爷不也热着家里三姨太么,不照样养着唱戏的!” 五小姐淡笑一声,不言语,只管将烟送到唇上。 七小姐却想起了什么来,轻轻问:“寇老板打胎是前年中秋的事吧?” 五小姐抬头想了想,慢慢说:“可不是,前年中秋来着!” 七小姐不说话了,眼睛向静丫头看过去。╔ ╗ 五小姐见状倒有些奇怪,问:“怎么?前年中秋不对么?我记不大清了。” 静丫头说:“你没记差,是前年八月十五,且正是月儿进四爷外宅的时候。想是四爷得了月儿,就……” 她不便向下说了,五小姐却替她说了下去:“就喜新厌旧了,是不是这个话?”五小姐带笑不笑,也不要答复,兀自道:“男人哪个不是这样!” 小姐们都默然,寇老板的事她们不然也不能知道,通是五小姐结交的人广,许多梨园弟子都是她的座上客,包括寇君柳寇老板也一度是五小姐的密友,五小姐起先也不晓得寇老板是四爷的人,后来寇怀了四爷的孩子才抖包出来,因是四爷不许生下孩子,寇君柳求五小姐向太太老太太求情,她不奢想进戎家的门,但希望留下腹中骨肉。怎知五小姐不待将话带到太太耳中,四爷已经派人将事情办了个干净。 七小姐叹息:“寇老板必然伤透心了……”这样叹息着,寇老板的模样就在脑际浮现出来,还是最风光的时候,寇老板穿着葡萄紫的双丝葛长衫,戴着黑油油的瓜皮小帽,一身男装,由戏台子上摇着扇走下来。是刚散了戏,脸上的胭脂粉,还没有洗干净,后面一大群老妈子跟着。但凡有人上去献殷勤问好,她只瞟一眼,唇线微微有那么一丝笑,便过去了…… 那是何等的风光而自得,那样的时候也是最有性格的时候,本是女戏子一个,却偏生不爱红装爱男装!而偏生又能穿出那份比红装还妩媚的神气来……可是如今,怕是黯淡如灰了罢…… 昔日蒸蒸日上!而今江河日下!这就是宠妇与怨妇的一步之隔! 七小姐想着,不由自言自语道:“做人不要有感情好了,也就不会为情所惑!” “那是,”五小姐接去话头,“像月儿,那多自在,正眼不瞧四爷一下!他也没辙!” 又说:“你们怕是还不晓得,月儿进戎家这个门之前,很闹腾了一番来着,死活不依,后来求到了四奶奶跟前……” “还有这等事?”七小姐和静丫头都有些惊诧,说:“她那时又不认得四奶奶,怎样能见得上!” “见有何难?只要主意真罢了,戏园子等不着去马场等,四奶奶也不是西太后,何愁见不上……”五小姐说到这里停住了,只听外面有声音唤:“七小姐,我有没有落了帕子在这里。” 正是月儿,五小姐脸色微微一顿,料想刚才的话给月儿听去了。 没错,月儿是听到了,不过也不好讲什么,进来只当不曾听到,说四少奶奶传她过去,顺道来取帕子。 帕子恰在五小姐手肘处的桌沿上,五小姐拈了帕子放到她手里,道:“我来七妹这里找你不见,我是来告诉告诉你,抽空去探探四爷,他怕是心上不好,脸沉得跟什么似的,罗副官陪在跟前大气都不敢出,我今天上午去探视的,虽也说了几句话,到底勉强得很!总共跟我没说五句话,倒有三句是问七妹和九妹,我算傻笨的,也晓得他其实是在问你,你是怎么了,怎的不肯去看他一看,不怕他作恼么?” 月儿说了声‘晓得了’,又说四奶奶在等,不便久留,作别出来了。 她脸上一直有些发烫,断料不到当初求四奶奶的事情给五小姐知道了,那件丢脸面的事情她是真不愿意给人抖出来。如果说当时父亲叫她没有完全灰心的话,四少奶奶让她彻底死心了。她记得四少奶奶迎头给她的第一句话,其实就只三个字:“你出去!” 她当时傻了,以为听差,后来四奶奶说:“你出去,听见了没有,你出去!” 四奶奶指着门口道:“赵妈、杨妈,把她推出去!” 赵妈走上来道:“林小姐,别要怪我们小姐性子坏,您不该来,您这不是来求我们小姐,您是看着我们小姐不够难受,来添一笔……” ...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1 “不要废话,推出去!”四少奶奶简直是暴怒,一眼不曾看她,断然拂袖而去。 天晓得她当时有多羞惭,若非结伴而来的茹晓棠扶她出去,她就不会动了。人一激动就会办傻事,她生平做过的最幼稚的事情就是那一桩,所以如今,事情不到十拿九稳的把握,她是不会冒然行动了。 忍耐,她轻轻对自己说。现时现状,不抵抗才是最大的抵抗!除了忍耐,别无它法。 她这样想着,神情就有些迷离,以至于定定地立在一株紫藤花架下不动了,直至一个纤细的声音传至耳膜,才回过神来,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翠官,正从后楼过来,见她在这里出神,轻轻问了声好丫! 月儿颔首回礼,移步前行,二人恰是同路,免不了有几句客套,听翠官说三少爷此时正在老太太那里,她不由就怔了怔,老太太因为喜欢清静,近来由前楼搬到侧楼居住,她去四少奶奶那里免不得要路过侧楼,万一遇上三少爷…… 翠官见她足下见缓,茫然有些不解,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心里暗暗嗔自己失口,倒是月儿忽然又转了心绪,为什么要害怕遇见三少爷?难不成今生永远躲着不要见着么?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醒悟,实在没有道理躲避。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脑间跳出常映霞那种如遭雷击的表情,这个印记的浮现,让她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她觉得自己非但不该躲着三少爷,倒着实应该见见三少爷。 这位乃风少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横竖与我不卯媲? 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软缎轻衣,想自己也是眉周眼正、软躯纤腰的一个正常人,如何偏就使这个人这般嫌弃自己呢? 她越想越足下见缓了,然而尽管缓慢,还是到了侧楼,她倒是想见着三少爷,叵耐这个人与她实在太无缘分,直到与翠官作别走到四奶奶的东楼,也不曾遇见谁。 进楼时,四少奶奶的丫头凤芽迎出来,说:“金家太太来探四少奶奶的病,现在里间叙话,四少奶奶有吩咐,请姨太太且回,明早在来。” 如此最好,她应下,轻轻转身去了,刚走上绿廊,就看到玉灯儿碎步疾行而来,老远就唤:“少奶奶。”玉灯儿作速走过来,说林家太太来电话,要少奶奶回家一趟,太爷不大好了! 月儿一听祖父不好,倒是一慌,回到荷花池也未作收拾,同奶娘一道向林家去了。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世上的人家通是一样,或多或少要有些不如意之处,林家太爷年近八十,因为患了一种老年人的糊涂病,神智有些模糊,一旦发病就扬言要发动兵变推翻老蒋,扶持溥仪恢复帝制。见女子不缠足便破口大骂,见男子不留辫子便上前采打,替林先生林太太生了不少闲气,因此从不敢叫其外出,向日在后楼禁锢着。 月儿一路上担心祖父,到家后,却又不敢近身,怕祖父打她,她亲眼见过祖父采打大脚丫头,也亲眼见过祖父拿住一身戎装的戎长风,呼叫着说:‘俘获老蒋了!孙文垮台了……’这是前年春节的事,所以去年春节来拜年时,戎长风便不敢穿戎装,刻意穿了一袭长衫前来…… 想到这些,月儿就有些怯怯不前,毕竟疯人无状,疯起来谁也招架不得。 然而她断想不到,祖父今日绝无疯相,亦不像临近弥留之际,虽然气若游丝,却脑清心明,冷静非常。她无声无息地进去,祖父却仿佛有心灵感应,弱弱启眸,向她缓缓看过来。 “月……”声音苍老而微弱,没有一丝疯病的迹象,这种状态令她惊愕,仿佛过去的疯状是假象的一般。 “月……”苍老的声音再次出现。 她怯怯应了一声,犹疑而缓慢地走到榻前,祖父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气息微弱但字字清晰地道:“命在它在,命亡它亦在……” “嗳。”她乖觉地应着。 ‘命在它在,命亡它亦在,千万保护!万千保护!’这是听了千万次的话,也是祖父患疯病后的口头禅,家中人图省心,但凡听到祖父喃喃嘱托,便好生答应,像安抚小孩子一般,谁也没有深究过什么,至于‘它’是什么,一直没有答案,父亲说是指祖父多年研究的那些刻着甲骨文的龟皮骨片,别人也就不再深虑。 祖父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只是眼睛渐渐闭上了,月儿紧张地攥紧了手帕,以为祖父要无常了,怎料父亲却一派沉静,轻轻掖好被角,叫她一同出去。 “祖父没事吗?”随父亲进到书房后,她不安地问。 “不必惊慌!”父亲在书桌后坐下。 月儿不解,祖父已经如此虚弱,怎样父亲还是如此气定神闲? 林父看出女儿所虑,道:“至快也要过了中秋,或者就在阴历二十三,此时无妨,虽是虚弱已极,但大限未到!” 月儿一愣,到底略略放心了些,垂首静了片刻,欲言不言的样子。 林父看出她有话要问,却说:“月儿出去罢,为父歇一歇!” 月儿没有动,见父亲拿起茶啜饮,才挪脚向门口去,然而一步比一步缓慢,走到门口停住了,忽然她回来了,扑在父亲膝头,不知何时已经满含热泪:“您准备好了吗父亲?我们走吧父亲,我们到美国到南洋,我们离开这里,父亲,您说过的,祖父若是大限,您无所挂碍,必要远走,您说过的父亲……” 父亲纹丝未动,一言未发,默然地望着窗外的夕照。 父亲的沉默让她心紧。“父亲……”她的声音陡地变的虚弱,方才那刹那涌现的冲动被父亲的无声消耗着,心中有一股豪情正在一截一截委顿下去。 父亲终于出声了,“为父还是那句话,做汉奸的女儿更难堪呢?还是做四少爷的侧室更难堪?孩子你要斟酌!” “可您不是汉奸!” 父亲并不言声,但是沉郁的目光说明了一切,月儿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垂下了头,低低地道:“您是冤枉的,在那份名单上画押的当夜您就由伪满脱身了,您没有为关东军做过任何事情,这是事实,心中无罪,为何要苦苦在意那份名单……” 父亲上过通敌罪的A极名单,她一直以为那是诬陷,但是万不曾料到父亲有隐情!当她明白幕后有苦衷后,她那时候已经入了戎长风的外宅。 “孩子……”父亲的话像回音一样悠远,“历史是一团迷雾,无凭无据的野史尚且可以被人衍化为正史,又何况那份名单上确有为父的名讳与指印!” 林父沉沉地叹息,悠悠道:“一个人一旦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便绝非一生或者两世可以洗脱冤名的,有人万古流芳,有人遗臭千年,为父既是清白,不能背此罪名带累祖宗历代清名,固然身体可以远走高飞,恶名却留在这片土地,为父又如何能苟安于人世……” “可是父亲……”月儿哭了,她不明白,父亲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洗刷罪名,她又什么时候能逃脱那个沉重的家…… 她的肩膀一起一伏,脸深深地伏在父亲双膝上,抽噎难止。父亲的大掌慈和地覆上她发顶,“孩子,为父不曾因为那份名单牺牲你,你该明白!” 月儿明白,不是父亲牺牲她,而是她连累了父亲,若非戎长风觊觎她,父亲的旧事未必有人去挖掘,戎长风为了得到她,先从父亲入手做工作,轻易不能得逞,才千方百计挖出父亲的陈年旧事,然而父亲正是戎长风过去所说的硬骨头,固然父亲在乎那份由伪满流转内地的黑名单,但是并不能拿自己的女儿做交易,而戎长风正是摆布不了父亲的这份硬气,才一不做二不休霸占了她!父亲再怎样硬骨头,也跨不过礼教观念的束缚,还是让他得逞了。可是,戎长风仅仅是因为贪色而觊觎她么?她越来越疑惑这一点了,她越来越不能相信了。 “当初我是鲁莽些,可是我太过中意你,那些粗鲁已是没有办法纠正,我也不愿意纠正,便是鲁莽,也强如错过你。我是太过中意你、太过中意你……”这是戎长风说过的话,可是她不能信,戎长风是如何狂热的一个工作奴,他会腾出大片时间专门俘获女人么?他会为了一个女子做那么多处心积虑的事情么……如今她已然是他的人了,为何答应父亲的事一再推故不肯兑现,他在等什么……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2  她的脸慢慢抬起来,泪眼迷离地望着父亲,“父亲……我不能信……还有什么事情……究竟还有什么事情……” 她不必讲的太清楚,父亲是明白她所指的,这些话这些疑问她已经问过无数次。 空间里是一阵静默,过了很久,父亲说:“不要多心……” 仅此而已,父亲不多讲,声音也极其平静,在这黄昏时分的大书房里,父女二人是那样的迷茫,但是父亲的无声不代表无语,父亲的内心在说什么,月儿看的真切,父亲在说:若非贪色,又图什么呢,女儿有什么可取之处,文弱迂腐的父亲又有什么可取之处!这个没落的家族又有什么可取之处…… 月儿缓缓移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花几上的一株仙人球,是的,她有什么可取之处!父亲有什么可取之处…羯… “婚姻大事乃是天定……”父亲的声音悠远而荒凉:“该遇到谁,那都是我儿的命,嫁夫从夫,这是古训真言,不可一味想着离经叛道,这不是聪明人的思维,父亲不会赞同,你母亲也最是挂虑这一点……” 夕照的余晖从窗台斜斜射进来,一列列红木书架使得光影疏离,书房中晦暗不明,月儿无声,其实父亲不必一再声明,她是明白的,即使那份名单不在戎长风手中,父亲也不容已经***于人的女儿胡闹。从一而终,父母永远跨不过的是这四个字,做汉奸的恶名父亲不能承受是实,但是家风败坏的恶名父母也不能承受,他们已经被传统观念浸透,今生无法改观了累! 可是她不能,谁都体会不到她生活在四爷与四奶奶之间有多么憋屈,她可以委屈一时,但不能委屈一生。下午四奶奶传她过去有话要讲,不必想,她晓得要讲什么,四奶奶要她去看四爷,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 四奶奶脚受伤是在半个月前的一日,也恰是她这个姨太太被医生当丫头撵出病房的那一日。所以这半月来,正室少奶奶与侧室姨太太均不曾去医院探视过,而四爷受伤的时间是刚从南京公干返回的第二日,讲得直白一些,就是四爷一个月没有行`房,床`事亏空久了,四少奶奶脚伤不得行动,便要将她这个小妾送过去给四爷暖房…… 这种猜想有些不上台面,可她笃定自己不会算差! 说起来叫人难于相信,岂有正室少奶奶甘心要小妾亲近丈夫的,可四少奶奶是个例外,或者说四少奶奶贤德的有些太过,她是学贯中西的洋派女子不假,但在丈夫面前却比旧式女子迂腐更甚,其对四爷的顺服用言听计从千依百顺来形容算是浅的,唯是吴妈说过的那句“夫主是天”才更为贴切。 有时候月儿会想到红楼梦中贾赦之妻邢夫人,只知承顺夫主以求自保,贾赦要讨小,刑夫人一马当先去张罗。那时候想想是多么荒唐而不真实,可如今她晓得了,此类妇人不单古时有,现今也不乏其人,四奶奶便是一例,虽然说不上替四爷张罗纳妾,到底是丝毫不见反对,仿佛是出于故意讨好的心机。看得出,四爷是感念这份苦心的,对四奶奶的敬重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月儿少有机会见到,但从别人言辞中不难发现,他夫妻二人是十分和谐安宁的。 月儿常常会产生一种怀疑,四奶奶莫非是为了获取四爷的敬重才忍气吞声么?除此而外,实在叫人不能想得通,也实在无法不疑惑。首先学贯中西的千金大小姐不会甘于做一个傀儡太太,更不会纵容丈夫宠妾,毕竟女人都是女人、毕竟如今是民`国社会,岂有如此贤良古典之妻!便是古人也懂得嫉妒与争宠!四奶奶作为现代青年女子,如此开明大度,实在匪夷所思! 月儿与静小姐的关系比较相厚,迷惑时也向静小姐倾吐,她不明白四奶奶如何能做到如此达观。而静小姐分析的比较武断,她说:在妻妾共处的大家庭中,正妻能不能保持心里平衡,完全取决于这家男主人能不能驾驭这个女人,而四爷那张嘴,自过去就是出名的,哄一个少奶奶驯服,不在话下! 月儿闻言只能沉吟不语,不管怎么样,是四爷驭妻有方,还是四奶奶生来开明,都是叫她尴尬的,每次四奶奶传唤她,她都为难,四奶奶那种主母当家的派头,更衬出她的贱妾身份,所以她是能远则远,能避则避,通是不敢近前。 今日传唤算是避开了,她深惧四奶奶的嘱咐,若是再嘱她去看四爷,她只能拒绝,抛开暖房之事不论,还有上次探视时的那件事堵心,她不能再登医院的门,实在无法面对那些医生护士,给他们错认成丫头没关系,不见面也就不尴尬,但是如若再去,难免给人看到,他们会怎样瞧她呢?看,这是戎四爷的小妾,那日给大夫认作丫头片子了! 想到此,她不免脸烫,从而又疑心,莫非四少奶奶叫她去医院,是成心叫她受窘么?四少奶奶也是女子,换位思考,经了上次那种羞辱,谁还有脸去医生护士面前露脸呢? 可是月儿也许忘了自己的身份,她的身份已经不是林家小姐,而是戎家小妾,小妾有争脸的余地么?通是没有。 接下来的事,叫她才悟通了这一点。 这日告别父母回到戎家后已经入夜,玉灯儿迎上来说四少奶奶传话,叫她不管回来多晚,务必到四少奶奶哪里一趟。 月儿心想:不是要我明日过去么,怎样又变了? 到底不便拖延,唤了小玳瑁在前持灯,一路向东楼去。在花径上遇见静丫头,静丫头上来执住她的手,说正是要去荷花池找她的,说罢又屏退小玳瑁,仿佛有话要讲,待小玳瑁走远,才回转头来轻声问月儿:“是要到四少奶奶那里么?” 月儿听她声音有些异样,就不由有些敏感,想是不是她傍晚回娘家这一阵子出什么事了?不免有些忐忑,微光中点了点头。 “不是下午就唤你去的么,怎的没去?” “是金家太太在四少奶奶那里探病,故传话出来叫我明日再去。” “这倒没事,只是你晓得她为何唤你?” “不晓得。” “你揽着祸事了!”静丫头忽然说。 月儿心中一骇,想自己除了小姐们,素不与人相近,揽着什么祸事了? 静丫头说:“四爷今天下午传话要你送睡袍到医院,你没有去,你遣四少奶奶的听差海青送去了,有这个事情没有?” 月儿低下了颈子,四爷屡屡唤她去医院,叫罗副官来请了多次,她只是推病不去,想是推得多了,四爷生愠,近来好几天不吭气,不想今天下午又叫海青回来传话说要睡袍,自然不是真缺着睡袍穿,无非是变相地叫她去医院,她岂是肯去的?索性将睡袍交付海青送去了。也不晓得静丫头如何知道了这事,想到这,她不由抬起头来…… 静丫头见她不语,问:“是呀不是?” 月儿声如蚊蚋地说了声是。 静丫头说:“你遣谁送不好,偏遣四奶奶的人去送!” 月儿不解,心中甚为可怪,四少奶奶有讲过,四爷的伤不便声张,府里除了总管和海青晓得四爷受伤外,再无人晓得,且海青当时恰要返回医院,她便顺道托海青带去了,这有什么不妥么? 静丫头知她混沌,叹了声气才讲清缘由。原来是海青送去睡袍时,恰遇上四爷心情坏,冲他发了好一通脾气,赶出来,不许再去医院!海青是四奶奶由金家带来的陪嫁小厮,与戎公馆的家养小厮还不同,是与四奶奶宠辱同体的,四爷这样一通骂,就仿佛骂在四奶奶身上了一般,恰海青被赶回来时金家太太正在四奶奶那里探病,一听缘由,先就不忿,说林家姨太太也是成心,跟男人赌气罢了,怎么嫁祸别人! 月儿越发不解,说:“这如何谈得上嫁祸呢?再者,又怎的说我是跟四爷赌气呢?”是啊,让听差送东西很平常,虽然她今日确是有些缘故,但那也只是在她自己心中,别人怎就能看透她是赌气? “你前次在医院给人错认,是不是?”静丫头怕她受窘,故问的含蓄,不过月儿听懂了,顿时晓得是四少奶奶将医院那件事说了,她脸上陡地一烫,像是被人剥脱了衣服般的,顿时羞赧难当。丢脸的事情该当捂着才是……捂着才是……她攥着绢子,心里反复这样念,可是现在分明晓得,四少奶奶不容她捂着,给她亮了个洞天雪白。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3 钮静文知心地说:“你实在大意了,遣自己的小厮去送不行么?如何遣四奶奶的海青去,四爷不将气撒在海青身上也便罢了,可是四爷到底发了这么大的火,怎能不叫四奶奶又气又臊……” 月儿定定的,只觉得今天的夜晚特别黑静小姐这些话她几乎没有听到,四奶奶为什么要抖出那件事叫她丢脸?一个答案,是‘妒’!这证实了她长久以来的揣测――四奶奶不是不妒,四奶奶是不在四爷面前妒。 她茫然地抬头,天上没有一粒星,“这就是祸事么?”她料想不是这样简单丫。 可是静丫头道:“这还不算祸事么?” 月儿漠然,这算得什么祸事,四爷发了火,干脆四奶奶也发火好了,太太老太太、全家人都发火,把她撵出去好了。 静丫头没有看出她的心思,道:“你这番去她那里千万伏个低,别要再呕出别的气来!” 忽然一股冷风吹来,面颊上落了两滴水,静丫头下意识地叫:“哪里的水?” 话刚落音,天上轰隆隆滚过一片雷,月儿往静丫头怀里一藏,紧接着雨点啪啪打下来,二人且不说话了,速速向有灯光的地方去。跟静丫头分手时,后面有人唤:“少奶奶,少奶奶,吴妈妈叫我给您送伞来。” 月儿听出是小玳瑁声音,也不驻足,只想作速去见四少奶奶,是刀是枪就痛快些来吧,她不愿憋着了,她要爆发了媲。 可是她断想不到,到了东楼,客厅里灯光潋滟、一派融和安详,四奶奶哪里是静丫头所说的又气又臊!四奶奶很闲适地半靠在贵妃榻上,她的秘书上官秀珠小姐亲密地坐在扶手上给她读报 见月儿进来,四奶奶含笑说了声:“你先坐,我这里剪一份新闻,稍等一等。” 原来是报上有关于四奶奶的报道,她要剪下来做收藏,上官小姐一面扶了扶金丝眼镜一面对月儿说:“我们后天举事,要办一场贫民接济会,到时姨太太你一定要去一个,你可是我们社里的在册义工,不捧场可说不过去,四爷和市长先生都替我们剪过彩支持过。” 四少奶奶也道:“是的,姨太太一定要去一个。” 她们所说的接济会是四少奶奶最热衷的社会活动。说起来,四少奶奶在四爷跟前通常是贤德娇妻之态,但在外界却并非忸怩做作的家庭妇女。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四奶奶便是如此。对内是开明识礼的女主人,对外是一派大家风范的官太太,知性大方、雍容高贵,在社交方面总能给高官丈夫挣足了面子。加之热心慈善,更是受社会各界的爱戴和仰慕。 四少奶奶对慈善的热心是由其父金隽年那里传袭而来的,金翁是沪上知名的慈善资本家,素有‘金善人’的雅称,但凡开办童婴堂、赈济水患、帮扶贫困等慈善事业,金翁总是一马当先。四奶奶受其影响,办了一家慈善救济促进会,会内一应事务全权由上官秘书主持,上官秀珠来家的时候不多,据说与四爷眉目勾留给四少奶奶看见过,就不大喜她往家中走动。 不过这些洋派女子也都是双面人,心里有无芥蒂,面上可看不出来,此时她二人喁喁合作,不可谓不融洽,倒是把月儿晾得有些尴尬,月儿轻轻抿了一时茶,看看四奶奶的状态,哪里是静丫头所担心的那样,有气是不像有气,而病态也通是没有,眉目含春粉面带笑,一派闲适。月儿见状不禁向贵妃榻的榻尾看过去,这一看,她倒有些意外,紫色流苏的绸毯下露出四奶奶的病足,虽然裹着纱布,却也丝毫不见肿胀。她不由有些诧异,四奶奶是那日由医院回来下车时崴了脚的,据说是一路挂虑四爷的伤,因此心思恍惚,就不小心扭伤了,之前月儿也来应景看望过几次,四奶奶伤得重,地也沾不得,使绸毯盖着,也不曾看见伤势,今日无意看见,竟不像是很重,怎的就说连地都下不得呢…… 她正出神间,听见四少奶奶问说几点了,原来她们已经整理好报纸,正在收尾 月儿见是问她,看了看腕表告诉时间。 四奶奶说:“那还早得很,上官你把电话机子帮我拉过来,你歇去罢。” 上官秀珠替四奶奶置好电话,跟月儿点了点头,抱着一沓文件出去了。 四奶奶也没有与月儿讲话,只是摇电话,电话摇通后,说:“罗副官么?” 月儿一怔,但是后面的事情更让她吃惊。 四奶奶说:“我待会儿打发姨太太过去,你安排一下。” 说罢挂了电话,唤丫头说:“叫汽车夫备车,送姨太太到医院!” 回头对目瞪口呆的月儿道:“坐我车过去吧,他今儿发了大脾气,生着病的人,别叫他不顺心!” 月儿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心中颤抖道:好,很好,好得很。她手心发凉,浑身发颤,这种情况下礼数抛得一干二净了,但还是稳住心神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下,一面起身一面斩钉截铁地说:“四奶奶要没别的,我先回去歇了,医院我不便去,恕难从命!” 她没有即刻转身,因为晓得今天发生冲突是不可避免了,她做好了准备。 可是她断想不到,四奶奶一言未发,轻轻燃了一支细细的外国纸烟,并不去抽,任凭烟线在指间环绕,望着烟线看了许久,才缓缓启口,“我一向是抱着‘大做小,万事了’的主义,只要四爷好,我受些委屈没什么,照说姨太太去不去看四爷,不该由我来操持,可是海青替我挣了四爷的骂回来,我高低难做人,我赔罪,自然我是有些个纵容四爷,设若没有他只有你,我是多余话也不愿对你讲的……” 月儿打断:“四奶奶,不劳您讲,我也不愿意听,告退……” 不及转身,只听“砰!”的一声,一只牛皮纸袋掼在她脚下。 “想给他知道么?”不待月儿看清是什么东西,四奶奶便出声了。 纸袋上的字迹跳入眼帘的一刹,月儿顿时呆若木鸡。 “不要问这东西怎么到我手上的!我不会回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出去吧!汽车备好了。赵妈,送客!” 不晓得是怎样离开四奶奶客厅的,也不晓得是怎样上车的,上海的夜歌舞升平,可是她的心中一片黑暗,车窗外雷鸣闪电、狂风暴雨,她觉得自己就是这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一丝方向都找不到了…… 这时候医院里的罗副官正在指挥卫兵迁居,他们迁居很麻烦,虽然是医院,但临时设了总卫处、副官处、庶务处以及一支卫队驻扎,迁起来不是不繁琐,但四爷要换病房,也就只好从命。 其实最初入院时,院方为四爷安排了后面一处官邸式病房,独楼独院,环境清幽,本是医院隔壁的一座民间公馆,经征用划为医院资产的,用来接待特殊大要。可四爷嫌换房麻烦就没有去,怎知今日听说少奶奶要来,却冒夜要搬过去。 新房纯粹不是病房,是比寻常人家的公馆还要齐整一些的,一寸多厚的羊毛地毯和金黄丝绒的欧式沙发,在水晶吊灯底下,十分的亮。罗副官还派人去买了花,将窗户边沙发旁露台处的花盆架子、大瓷瓶子里都插好鲜花,屋子里镜子又多,由镜子反射一看,四处都是鲜花。 四爷进来一看,先就脸色好了许多,然后走进卧室,明晃晃的大铜床上,崭新的绸被卷得齐齐整整、鸭绒软枕上绣着金色的黄龙,床头是一轴海棠春睡图,玻璃砖大穿衣柜与梳妆台辉煌夺目,仆妇给卧室撒了些许法国香水,淡淡的,十分诱人,四爷说了声:“副官费心了!” 只这一句,罗副官便晓得四爷心情大好,下午的暴躁消弭无踪了。 四爷吩咐做五样素菜一样素汤,傍晚用餐潦草,没有吃好,打算等少奶奶来再小酌几杯。 露台上摆好了棋局,预备好好输几盘,博少奶奶一笑。 罗副官知道,跟少奶奶下棋,四爷是从没赢过的,有一次在客厅博弈,四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上却还在下棋,亏少奶奶认真,只管托着腮在那里思索棋路,横是不晓得四爷闭着眼敷衍她…… 罗副官正想着,见四爷换上了黑锦缎睡袍,想是要洗澡,忙唤老妈子放水,洗澡房里的墙是花瓷砖砌的,比礼查饭店里的还要讲究。四爷洗了澡刮了脸,出来时恰外面的车灯从窗口闪进来,料是少奶奶来了! 少奶奶下车时,一个小兵正捉着一只绿油油的翠鸟由医院过来,是由病房带过来的,原本仅是一只纯灰色的普通雀仔,藏在病房窗口的香樟树上鸣啭,四爷不知为何兴起,着人捕住,用白线缚着脚,使罗副官去太古路的洋人染坊染了油绿色,拴在病房的床腿上,想是预备用来哄少奶奶作耍的,怎奈少奶奶一直赌气不登门,原先的绿毛倒淡了许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4 罗副官从客厅迎出去,派了一位老妈子去扶少奶奶入室。然后指挥卫队戒严,正要唤警卫来训话,四奶奶的司机走上来请示,问有没有别个事情吩咐。罗副官看不见这个人也就把之前的事忘了,看见了就忽然全想起来了,还是两小时前的事,四爷听到姨太太要来,倒是脸色大润,可后来听到是四少奶奶打发来的,就变了色,说:“横是扯淡!” 他当时只是没敢吱声,四爷这句话的意思他看得通通透透,是说姨太太要来她自己会来,用得着四少奶奶指派么?他跟姨太太过夜,倒要正室少奶奶撮合,捣乱嘛这是! 见四爷愠恼,他陪着好声说:“怕是您下午给海青发火……” 四爷打断说:骂海青是因为他笨,与少奶奶来不来有什么关系!浑是捣乱! 自然罗副官也明白,世上姨太太跟夫主闹气,没有正室插)60进来管的道理,越管越乱恳! 再者四爷的情况又比别个更为不同,他与姨太太是热时也热、吵时也吵,姨太太闹气的时候多了去了,恼也恼过,闹也闹过,无非是今天闹完明天和,恼得长一些也有十天半月和了,没有过不去的事,拖几天也就完了!而如今四奶奶插手进来,没的会叫姨太太觉得受制于人,倒像是把一桩感情矛盾升级为阶级矛盾了,仿佛夫主和正妻联合起来压制小妾一般!实在不起好作用! 刚刚看少奶奶低着头慢慢下车、慢慢入室,至始至终低着颈子,就知道受了委屈。这一来,四爷怕是又盼来‘难星’一颗。 四爷也料到这个光景了,心中并不轻松,知道四少奶奶事情办的不俏,甚为过意不去,直至月儿从门口进来,一双小手握着一只水红绸的帕子,也不往前,也不往后,停在门口楚楚可怜,不声不响,只是低着个头,他知道委屈大了让! “进来,在那儿做门神么?”他笑着,尽量掩饰心中的不安。“来,看这是什么?”月台上有一对雪白的乳燕,唧唧咕咕地挤在一起要睡觉,和那只染色绿雀仔一样,这乳燕也是从病房外那株香樟树上掏摸来的。他取出一只放在月儿手心,才发现月儿双手冰凉。 “怎么,伤风了?” 月儿不吭声,他摸了摸额,不像是伤风,或是雨天的缘故,说:“吃点饭,洗个热水澡,情管就热过来了。” 月儿放下手中的乳燕,轻轻向床头去了,定在床头,却又不动了,捏着个帕子,不知在想什么。 戎长风知她今天是委屈大了,叫她轻易开口是不可能了。不由叹息了一声,燃了一支烟,吸了一时,然后走过去,想说四爷叫你受委屈了,终究没说出口,倒抚着她的弱肩道:“雨天凉,你穿这一件单衣,不冷么?” 月儿的肩颤了一下,仿佛给他的大手烫到了。 他被这一颤,到底是弄得轻松不起来了,抽了一口烟,微叹了一声,样子也是无奈的很,“我这个人呐,最是怕你!……唉!”他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想自己原本是天不管地不管的一个人,可是看她委屈,真是煎心! 人的心理有时候真是连自己也剖析不清,半月前中枪那一刻,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娘老子、也不是自己储下的黄白财物,单单是想:完了,遗书来不及写,月儿死了男人,又落不着遗产,死了也会给她咒不完?” 他是个军人,未必怕死,但毕竟是个肉身凡胎,牵挂总是有的…… 他又抚手到那小肩膀上,“去餐厅吃一些,好不好?” 月儿不曾出声,敲门声响起,是老妈子,恭敬道:“四爷,廖副官请您下楼。” 一听廖生冒夜来见,知道必是公事,给月儿说:“我去去就来。” 楼下有间侧厅,权且做了密室,廖生汇报说就在半小时之前,技侦处发现一瞬电波信号,目前具体方位不能确定,但大范围确定是在愚园路一带。 戎长风问:“电码呢?” “没有截住!”廖副官说,虽然此次比前几次发报时间长,波段略长,但是依然是极其短暂的,无法获取对方电码。 57号技侦处捕捉到敌台信号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对方显然是比以往任何对手都狡猾,采取了一系列技术措施应对他们的侦查,从电台的波长、呼号到电码密语都在经常变换。而且发报几率很小,每次发报时间又极其短暂,以至于技侦处侦查起来十分困难,每次都大失所望。截不到对方电码,自然也就不能确定是党派地下电台还是扶桑地下电台,至今没有什么收获,但是今天能够锁定大范围,着实算是不小的进步。 戎长风沉吟一时,忽然说:“廖生,传我的话下去,从现在开始,严密关注两个地方。” “是!”廖生立正,听侯长官吩咐。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四爷说出来的两个地方,竟然一个是警察署,一个是戎公馆! “这……”廖生立刻愣住了,虽然戎公馆地处愚园路,但党派与扶桑应该没有那么大胆潜入! 四爷见他不解,也不解释,径直走开了,走到门口却说了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 廖生又愣了一下,终于似有所悟,于是立正敬礼,说:“是!” 见四爷就要出去,廖生连忙道:“四爷请留步。” 原来,他还有一件事情要汇报,是代主席吴庭芝的夫人吴余碧华及小姐吴云泥由外洋归国,邮轮不日将抵达上海,吴夫人与吴小姐在沪上将驻留三日,因为身份特殊,南京方面指示由淞沪司令部全权负责保安工作,为了安全起见,杂牌军以及警署巡捕房一律不予启用。 戎长风说:“让罗副官安排一下!” 廖生应下,又道:“届时上海市长将举办欢迎晚宴,特邀四爷携四少奶奶出席,不知您预计几时出院,能否赴宴?。” 四爷正要说能推就推了吧)21却又想到代主席吴庭芝的分量不轻,又转口道:“到时再说吧!”廖生走时,窗外的雨正哗哗下大了,四爷去餐厅看了一遍,吩咐上菜,然后上楼回卧室,本是要唤月儿下楼用餐,不想进门后却愣住了,明晃晃的大铜床上,一条水红绸缎被子光滑如油,他过去撩开绸被一看,衣服已经剥脱了个干净,软浓浓的一个小身子卧在那里,只等他来摆布,清滴滴眼泪却挂了满腮。 再怎样成功的男人,看到这一幕,也失败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把被子掩上了。 在露台上抽了半晌的烟,直至漏过三鼓也没有动一下,到底夜里也要睡的,上床后,月儿已经噙着眼泪眠过去了,他本来抬手就要熄灯,可是不知怎么就转过脸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娇小雪白地卧在水红的锦缎里,像露台上的乳燕般气息微微地眠着,那样子纵是钢铁心肠的大丈夫见了也会化为柔软,到了这个时候,不由你不回肠荡气,怎样还忍心恼她?他浅浅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看见你,我真是又可气又心疼,四爷的造化,摊上这种罪……” 看了很久很久,他才将月儿搂过来,从床头取过一片水红绸肚兜,撩开绸被给月儿戴,她有爱闹肚子的毛病、也有扁桃腺发炎发肿的毛病、还有闹经期小腹痛的毛病……总之常常唤疼唤痒,不是头疼就是脚痒,其实是娶了个病娘娘不假…… 他极致细心地研究了一下肚兜的戴法,先是戴反了,本来是脖子处,他给她戴到肚脐处了,拿下来重新戴,大手触到软肉的一刹有些发懵,月儿的身子处处娇小,唯是一对奶)60子,浑圆雪白,颤颤巍巍,两只乳兔般白花花地乱颤着,他有些受不住了。月儿或是正梦见了什么,先是微微呓语,后来就翻身,一个翻转,背对了他,他因而看到她圆滚滚的小屁股,再也忍不下,人类的本能袭上来。 没有任何征兆,一只圆圆的***落进了他温热宽大的手掌中。月儿睫毛颤了颤,恍惚中仿佛有兰花的气息从床头漾来,后来眼睛就慢慢睁开了,饧眼看到面前的脸时,唇忽然被覆住…… 她生来柔软,两片唇也不例外,饱堆堆的,戎长风觉得自己的唇像落在两朵棉絮上,略略搜索,又逮住一条小鱼,它光滑温软,甘甜清香。 他呻楚一声,说:“月儿……” )B7 公告一般发在评论区,更新变动时,大家请留意评论区,谢谢,卡得灰心,每天卡到半夜一两点的话,第二天简直没办法去上班真是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5 一番云雨之后,身下人轻如一朵棉絮,又亲抱了一时,才觉出腹部还隔着一层水绸肚兜。他掀开去,一把小腰触手盈握,小细腰的主人又白又软,卧在又软又虚的绸被绸枕中,仿佛睡在软绵绵的云堆里,浑身不着一丝,手上却捏着一条水红绸帕子,他不禁笑了,抽出帕子来,拿过她的一段雪臂,嗅了嗅,轻轻将帕子掖在腕子上的翡翠镯子里。 忽然就有些怜其荏弱,后悔方才粗鲁,吻着她的发顶,声音模糊道:“不要这样,笑一笑,或者打四爷两下……” “好不好……” 他愿意她撒撒气,她使气撒气他不曾厌憎过,更是从来都纵容她那些小奸小坏,平素求欢,攥着小绸裤百般不肯,或是假装来月事,万般推托,便是偶尔允他进去,也唤疼唤痒不许他用力,那种时候娇而生动,至少是不与他见外,而现在这个样子…… 这一夜他是没少讲话,但没有得到半句回应,后来略有困意时,才发现她早已不声不响眠过去了,一只白细的小手软软地搭在绸被上,他忍不住就想捉过来抚摸抚摸恳。 可她最近养了水葱似的长指甲,他没敢触,怕断了赖他。 …… 一夜无话。翌日天刚亮吴妈便打点衣物,是要给月儿送去,有家常穿的,有就寝穿的,还有几件换洗小绸衣,足足将一只藤条箱装满了。昨夜四奶奶传话过来,说姨太太此去日久,须是着一个贴身丫头过去照应才好让。 而吴妈晓得月儿脾性,在外久居,丫头实属其次,衣物才是紧要。月儿好洁非常,漫说数日不换衣物,便是一日不换也受不得。 打点停当,看看窗外暴雨哗哗,想这等天气怕是不易叫到车子,须是着小玳瑁先行唤一辆为是,怎料正要出卧室去唤玳瑁,月儿竟进门了。 浑身湿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一般。 吴妈一怔,碎步上前询问:“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衣裳淋了这样湿……四爷不使汽车送你一送么……” 月儿不语,只顾低着颈子向浴室而去。料是跟四爷怄气了,吴妈也就不便细问,跟上去时,浴室已响起刷刷的水声。 吴妈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是要洗澡么?那你开一开门,好道也要姆妈给你放了热水再洗,仔细凉着……” 话到此处忽然神色一紧,仿佛觉出不对,下意识将耳附到门上——里边哗哗的水声中夹着隐忍的哭泣声传出来…… 而与此同时,医院里正章法大乱,警备司令部在医院设哨半个月,今天忽然全部撤哨。所有驻军与卫队整装待发,军用卡车军用轿车在滂沱大雨中浩浩起动,仿似大军拔营,场面十分壮观。 罗副官昨夜本是回了家,然天刚亮,就接到总务处打来的电话,得知四爷下令撤哨,他十分惊诧,匆匆赶来时,卫队已经撤离,只留几位便衣殿后。 四爷正在客厅上药,两位护士,安安静静,一位敷药,一位拆纱布。 罗副官情知四爷此时不宜出院,却也不敢多言,四爷面部看不出怒色,那是碍于有护士在,而尽管如此,罗副官还是看出了四爷的内火! 护士退出后,四爷‘当’地将手上的点烟器丢在茶几上,说:“安排一下,回警备部。” 罗副官不得不说了:“四爷,枪伤不比别的,公务可以暂缓,您不愿住院也就罢了,好歹回公馆修养几日再……” 他的话给四爷挥手打断了。 四爷颜色不好,不回公馆,警备部有他的办公套间兼卧房,再拔几个警卫服侍,四爷说:“就这样办!” 如此也就不能再多言,罗副官只好从命。 怕有遗漏,出发之前难免要各处检点一番,罗副官已是晓得少奶奶离去,故他亲自入卧房替四爷检点查看。 遗漏倒是没有,只是情形灰败,一进门,白线拴着的雀仔蹦在了脚上,他正要俯身去捉,却又蹦到了地毯上,也不晓得毛上怎样淋了水,一身的翠色淋下去一半,成了一只半绿半灰的丑怪东西; 露台上的乳燕也跑了一只,余下一只缩在棋谱上‘咕咕咕’地唤,黑白棋子撒了一地…… 他看着这等景象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晓得因何一夜功夫,就衰败至此! 四爷是再没有进卧房一下,待医生们会诊之后,带着几个便衣,轻车简从地冒雨回警备司令部了。 看样子是跟姨太太制气了,不过罗副官晓得,对于姨太太,四爷现在是怎么做怎么不对,远也不对,近也不对。造化! 卫队全部撤哨后,罗副官最后走的,临行时问老妈子:“昨夜四爷跟少奶奶吵架了?” 老妈子说:“好好的,不曾吵。” 这倒可怪,既不曾吵架,怎样就激出四爷这样大的闷气。 他算不行,只晓得吵架事大,就不懂夫妻不吵便是死水一潭,冷漠更甚。 四爷一向不怕少奶奶闹,不闹才棘手。 今早他是气坏了,天不亮给雨声唤醒,睁眼时触到怀里的小身体,白软娇气,免不得又引出一回床事。事后他去浴间简单清洗,进去时映月不着一丝赤)60条)60条地卧在绸被中,然不过二分钟冲洗毕出来,便见映月上下绸衣齐楚,正低着头向门口去。他一愣,看看窗外,天才刚只蒙蒙亮,“干什么起这么早……” 再一看,她双手挽着手袋,倒像是要走的样子,他蓦然有些发愠,晓得她根本就连身子也没清理,道:“不要洗一洗吗?越来越邋遢了……” 月儿只是不吭气,来时什么样,走时还是什么样,低着头,闭着口,一双小脚一点一点向门口移,只想脱身…… 那一刻他真是扯过来毙了她的心思都有,在她看来,她就是来伺候床事的,完事就该走了,全无半点夫妻情分! 后来她出去了,他不是拉不住她,可他没有,着气拔了一支烟,伫在窗前默默地吸,细小的身子在窗外的雨帘中出现了,脚步碎而疾,掩着口,颤着肩,不必想,是再也忍不住了,哭得非常恸! 还是那句话,再成功的男人,见到那一幕,也失败了……罗副官不晓得这些,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四爷下令撤哨,也就只好从命,回到司令部后,他先行摇了电话给四少奶奶,告知四爷出院的消息,以免四少奶奶再打发听差去医院照应。 接到罗副官电话时,四少奶奶正与大少奶奶沈凤虞闲坐话家常,听到四爷出院,又听姨太太一早便离去后,四少奶奶不禁蹙眉,料是映月触恼了四爷,挂上电话说:“横是没见过这样姨太太,见着四爷跟见着债似的,只是躲着不愿理会……” 大少奶奶沈凤虞问:“是什么事?” 四少奶奶将罗副官的话陈述一遍,沈凤虞立刻笑了,道:“管她,爱理不理,她不理不是好事么,怎的你倒愁起来!” 四少奶奶叹道:“我是为四爷有个顺气呀,我这个人,凡事图好,可凡事做不对。” 沈凤虞道:“你哪,一味伏低……不上算,改一改才好!” 四奶奶说:“也是为了他省心啊,漫说平素那些小事,便是祖上的规矩也为着他不知破了多少例。夫主不给小妾父母拜年拜节,这是千古传下来的规矩,可到了四爷这里也便不作数,每到年节,四爷就蹙眉叹气,高声也不敢给姨太太一下,凡事讨好不迭,就跟欠着她什么似的,我看在眼里替他难受,索性不讲究什么规矩了,你为难,你去拜一拜好了,两边长辈跟前,我替你遮着,可是,可是……” 沈凤虞听着荒唐,把纸烟一点,喷一口烟道:“你也太纵着他,哪有官高位重的爷去给姨太太家拜年的!妾的娘家亲属不能与夫主家成立亲戚关系,这是古来宗法,便是如今民)60国社会,也不曾有变,不然妻和妾还有什么分别!” 沈凤虞吸一口烟,又道:“你是为了丈夫好,可你要晓得,男人有几个识好歹的,你一味地为他好,他十个二十个姨太太也敢娶回家!你不是白操心吗?哎,说起这个来,我倒有个事情要知会你一声。” 四奶奶闻言,不由向大少奶奶注目。 大少奶奶略略放低声音道:“老祖宗琢磨着要给四爷再纳一房。” ------------ 朦胧月下月朦胧 46 四奶奶黯然摇首,“这个事情我知道。” “那怎么?你不气?”沈凤虞真真诧异。 四奶奶叹息:“气也无用哪,一则我不主事,二则我这样……莫非耽搁四爷不成?” 沈凤虞知她指的是久久不孕一事,道:“照说也不算什么,我莫不也是结婚三年才开的怀么,有什么可急!老太太虽是老年重子嗣,不过也透着些糊涂!” 四少奶奶不言语,过好一阵子才说:老太太和太太不愿纳外边不明不白的人,老太太替四爷相中了闵管家的女儿,太太相中了荷花池的玉灯儿,不论哪一个,她是不愿阻拦的,落个省心罢了恳! 话虽这样说,到底口气拈酸,沈凤虞不好再讲下去,随口聊一时别的,也就做辞去了。 沈凤虞走后,四少奶奶唤来海青,交一只锦盒给他,吩咐送到姨太太那里。 月儿接到锦盒已是中午,早间回来洗浴之后便眠过去了,海青送来东西时,吴妈没有唤她,一觉眠至午间,醒来时见一只大锦盒放在床头柜,打开一看,里边竟是昨夜那只牛皮纸袋让, 她心房一跳,‘噌’地将纸袋攥紧了,第一反应是作速起身,寻了一把剪刀,颤抖着手将纸袋内件一一剪得粉碎,一面销毁一面脑中飞速在想:四奶奶归还此物是什么信号?莫非四奶奶当真不会去四爷那里揭发她? 她心跳着,想世间真有如此宽大之人么?自己是姨太太,该是正妻的眼中钉才是,四奶奶何以会将她饶放? 实在匪夷所思! 她想了许久想不通,但不言谢终究是不对,午后雨势渐弱,她撑了一把油纸伞去四奶奶那里。 到了四奶奶客厅,还不及讲话,四奶奶便晓得她所为何来。正在与人通电话的四奶奶挂了电话道:“我不是不愿揭发你,我只是惜人命,你好歹是一条生命,因为我的揭发送命,那也就是罪过,谅你也是一时糊涂干下的事,回头仔细想想,原谅你这一次!你去吧。” 这一番话似乎不能不算个理由,但月儿心中愈发茫茫然,直到返回荷花池也依旧茫然不解,她简直被这件事绕昏了,一点头绪都没有。 回到自己客厅时,奶娘迎上来说丫头菊子方才来传话,七小姐请她过去一趟,说有事相商。 她无精神去,着玉灯儿去给七小姐传话说明日过去。 实在身上乏得很,她向来身虚力怯,受不得戎长风的蹂躏,但凡夜里有床事,翌日便寡无精神,今日更甚,腿软眼饧,异常不济,只好回房小卧。 睡是睡不着,只静卧在那里想心思,难道四奶奶真的如社会上宣扬的那样慈善,慈善到连情敌的命都不忍毁掉?当然,那件事情如果给四爷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她揪紧了心,而与此同时,有一种意念陡地跳出脑际:四奶奶不是不告诉四爷,是时机不到! 可是转而又觉着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歹自己是暂时逃过一劫,如若四奶奶有朝一日揭发了她,也给了她缓口气的余地…… 想到这里,她微微吐出一口气,总算是把一颗瑟抖了一夜的心稳住了。 这时奶娘敲门进来了。 “月儿……”奶娘唤她一声,似乎有话要讲,回身掩好门后,满面忧愁地走过来,突兀地说:“月儿,四爷不是坏人,你别要由着性子做事……” 月儿倒一时怔住了,奶娘今天的説劝不像平日,仿佛话外有话,其实奶娘今日一直神思恍惚她是看出来了,只是…… “姆妈……您是,您怎么了……” 奶娘忧心地看着她,半晌才说:“昨天月儿和老爷在书房的话姆妈听到了……” 月儿一惊,好半天说不上话来。 奶娘也说不上话,只是忧心,昨天下午老爷本是一番善劝,劝月儿嫁夫从夫,不可一味想着离经叛道,好好过日子。可是没有想到后来忽然急转直下,在月儿的苦苦哀求下,老爷陡地冒出几句话来,吴妈当时听了立时手脚发麻,便是此时脑间回味起那几句话也心颤,老爷说:“现在不是为父不走,而是走不了,不是为父不尝试着走,而是打草惊蛇更加被动,再者月儿,你的婚姻与为父的事并无干系,便是为父有朝一日要走,也不会带你离开,易夫再嫁,那是比赌博更料不准的事,婚姻之事是天定,切记走一处不如守一处……” 老爷有什么祸事吴妈不晓得,可是老爷与四爷不睦吴妈却听出来了,仿佛是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吴妈从昨日到今日一直心神不宁,昨晚一夜没睡,她终于还是不能平静,她此时牵住月儿的手臂,苦苦道:“月儿,姆妈是妇道人家,姆妈只用妇道人家的眼睛看人,老爷是好人,但四少爷也是好人,兴许别人认他是坏人,可是只要他对月儿好,就是好人!月儿,姆妈活了这么大岁数,便是眼神再不好,也……” 吴妈的话给月儿阻止了,月儿说:“姆妈多心了,父亲只是一时口急,哪里就真有什么祸事呢?况且,父亲与四爷并不敌对……” 是的,四爷从不承认他与父亲敌对,他答应为父亲洗冤不能兑现,也只说是收不全证据。虽然她深知这些都是狡辩,但他不承认,也就不能完全将矛盾公开升级,维护现在的礼貌或许是唯一的办法,起码不会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打草惊蛇! 若果真打草惊蛇,便愈发难以逃走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道:“姆妈,您我二人在戎家切不可谈论此事,免得给好事者听去……” 吴妈也倒听话,或者也是年长之人的一份谨慎,噤口不说了,二人又静坐一时,吴妈退出了。 奶娘走后,月儿静静卧下了。 窗外雨声淅沥,显得光线晦暗的屋子里格外寂然,壁上的描金相框里有四爷一幅戎装照,肩章在晦暗的光线里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色,眼眸也染着一层幽深的金属色,她虽然只是一面想着心思一面无意识地将目光落在那副照片上,却也不愿多看,猛可转开了头,可是忽然间她的眼神跳了一下,呆了一瞬,迅速转回脸去,照片比平日稍倾斜了些,是的,朝左斜着。 她犹疑地挪身下床,走上去仔细端详,果然照片有移动过的痕迹,头皮煞地麻了一下,接下去就听到自己慌张的唤声:“姆妈,姆妈……”吴妈和玉灯儿在客厅沙发上绣帘子,听到唤声,忙忙放下手中针黹来看。 月儿脸色发暗,抓着奶娘手臂问:“姆妈可曾动过这画。” 吴妈说:“不曾动过,是怎么了?” 月儿给吴妈看移动过的痕迹,怎料吴妈大不以为意,说:“想是卡榫松了,鸡毛掸子触着也要晃一晃的。” 又说玉灯儿日日掸尘埃,或是手重,使它移了些许位置。说着顺手捉过一只鸡毛掸,伸上去触了触,果然微微有些摇晃,月儿见状,茫然怔在那里,想自己莫非是多心了? 奶娘退出后,她再也躺不住,阴阴然有个黑影飘进脑际,她想起那个梦,想起黑影在墙上壁角乃至挂画后轻轻叩击,似乎在叩听壁上有无暗门暗室,那‘笃笃’的叩击声此时就响在她的脑际,她不由的就向那副照片走过去,犹豫地伸上手去,屈指叩击,声音是实的,又摘下照片,在壁上叩击,也是实的,可是她仿佛来了一种冲动,转身去将床头的海棠春睡图也摘下,又将奶娘的胖娃娃绣幅摘下,一一叩击,皆是实音。她终于停下了,呆在那里有些恍惚,不晓得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心里仿佛住进一只鬼,扰得她乱乱的…… 玉灯儿细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少奶奶,七小姐来了。” 她本是无心见客,却也推不得,只好理了理鬓勉强出去了。 与七小姐同来的还有静丫头,二人神色忧郁,见她出来便说有事相商,于是三人上楼到小客厅。 “是什么事?”落座后,月儿执手相问。 静丫头蹙眉叹息,“六小姐送医院了你不晓得吧。” 月儿一愣,转而关切地问:“几时的事情,我一点不晓得。” 七小姐说是昨夜的事。原来,六小姐四鼓起夜去浴间,不想一头栽倒地毯上人事不省,幸而丫头陪床,才不有耽搁,及时送至医院了。 月儿闻言甚惊,忙问碍事么?可醒过来不曾。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 在软绵绵热腾腾的歌舞之声中,静丫头九小姐笑得满眼是泪,恨不能有个照相机子,把司马与矮太太起舞的景象拍下来,矮太太虽矮,可是腰粗赛过大象;头顶虽然只有司马腿高,但精力充沛奔放,是一位真心跳舞的老太太,司马给她绕得眼花缭乱!全舞场的人都停下来为他们叫好! 月儿心想司马可算栽了,问心怕是已经羞死了罢!不过出丑并不影响他的华彩,虽是给胖老太太标得慌乱不堪,却也仍然不失为翩翩佳公子,七小姐恨他风流成性,可是这样的男子不风流,也就可怪。 七小姐在旁边鼓着个嘴恼恨恨的,说这是来看司马小楼出风头还是来看毛得寿。 牢***间,静丫头忍着笑暗暗戳她,见她回头,拿下巴向不远处点了点,她顺着看过去——一个身穿白西装的干瘦男子,对着月儿饧眼偷看。 那样子,如痴如蠢,半个身子已经酥化了,横是一只色中饿鬼恳。 七小姐心想这必是毛得寿了,心中疑惑间,春娇上来行礼,说:“七姐姐,那白西服少爷正是毛得爷,你看他黑猪嘴、雷公脸,活脱脱一个痨病鬼,比我们七爷可是天上地下!我们七爷,人长得好,舞跳得好,又富得流油…… 春娇黑洞洞大口数说个不休,在来去倏忽的七彩霓虹灯下,愈发丑得紧,七小姐悻悻地说声:“晓得了。”便一心盼他走开。 恰这时乐曲停顿,舞池里的司马如蒙大赦,求饶似的把老太太送回座位,和一旁的熟人寒暄两句,然后收拾笑容,整整衣襟,向角落里来让。 春娇见他过来,先就忙忙迎了上去,说:“叔叔受累了,不该请‘阿芙萝拉拉’跳舞,邀舞伴呀,该当先看看小腿长短……” 司马连忙截断:“去叫酒来。” 说话间已经见静小姐向她颔首示意,月儿见他过来,也含笑让坐,他谦了谦谢过,落座后相视一笑,就有一种明丽的感觉袭上月儿心头。月儿为这种感觉感到晕,实实在在的,既是明丽又是清爽,很觉舒心。司马不是戎公馆懦弱卑琐的庶出八爷,不是患着花柳病的戎家义子兰哥,也不是霸道寡情的四爷……他是一个鲜活明朗的人物,包括他背后的家庭也是一个清爽而明丽的所在…… 兀自出神间,司马已经与小姐们寒暄好一时,后来掉过头来请月儿跳舞,月儿婉拒,说不太懂跳舞。 她其实琢磨着该走了,毛少已经看过,再待下去万一遇上熟人,戳破自己身份就不妙。 她所虑不差,竟真真遇上熟人,是去更衣间补妆时的事,她在隔间内理鬓,忽听外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紧接着有侍应生道:“戎太太,这边请。” 她陡地一怔,蓦然意识到是戎家人,隔间的门上装着玻璃窗,她轻轻地撩开上面的白纱帘偷睛去看,一道穿旗袍的身影,软龙似的飘了过去,不是徐来是谁! 可是这不是最惊讶的,最可怪的是徐来入更衣隔间的刹那,她的手与那位侍应生飞快地交握了一下,月儿一怔,分明看到有一个纸团从徐来手中转到侍应生手中。 她蓦然有些疑诧,不该再看下去,但还是忍不住向那侍应生多看了一眼,该男子身量不高,留着小平头,一身舞厅制服打扮,但是令月儿疑惑的是,他的眼神格外沉着,绝不像寻常侍应生的目光…… 她想尽办法从更衣间旋了出来,回到舞厅后,心跳依然狂乱,知道自己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好在没有给对方发现,否则无意中又树了敌。 她催促七小姐走,恰司马说家里最近有新的电影片子,请几位小姐赏光,她便自作主张地应下了,走得及时,侥幸没有被徐来撞见,出门时回头扫了一眼,脂光粉艳的徐来恰恰由过道里摇了出来,她急忙转回脸去。 出得米高梅,司马提议说小姐们不必叫车,坐他的车子便可。 七小姐说给人看着不好。 司马竟是早有准备,说他的车子在后弄,那里清静无人,又非常近,只消一分钟便到。 也不晓得是司马有神力,还是小姐们全是鬼附身,通是没有拒绝,乖乖随行到了后弄。 司马的跟班真多,但轮不上哪个讲话,春娇早就赶上前去呜哇瞎指挥,还不待反应过来,小姐们就坐进了前面一辆车子。 回头看看,月儿竟又被孤立了,小姐们反应过来要下车,却见月儿已经俯身上了最后一辆车。 倒是司马不过意,其实他也被孤立了,尴尬地说:“哎怎么……” 看看前头车子已经起动,他只好上车,颇抱歉地说,“弄错了弄错了,该请小姐们同坐一辆车……” 话这样讲着,偷睛扫一眼月小姐,她却并不见怯,随手拈了一份报纸,垂首而阅。 司马也就放下心来,刚要说什么,月小姐却忽然盯着报纸说:“真是怪事,”说着,拿报纸给他:“你看你看!” 原来,是一则结婚启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男方在启示中郑重声明将永远遵守一夫一妻,誓不纳妾! 司马阅后把报纸双手还给她,笑道:“你可知这位新郎龙问鼎是谁?” “谁?” “是我三姨夫的四舅父的妻外甥!” 月儿微笑,似乎蓦然将徐来一事抛到脑后了,她道:“一夫一妻是真好!” “可不是,而今三从四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夫妻双方应该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既然女子只能嫁一男,男子也合该只娶一妻,且妻子绝不是丈夫的附属品,妻子应该是丈夫的知音才是。” 说出这番妙论,绝不是司马口才好,实是从昨天就开始背诵这段话,不想这么快就有机会念出来。 此话妙哉!月儿报纸也不看了,一双晶眸只管凝睇着他,瞳仁亮亮的,颜色逐渐逐渐加深,仿佛把他印到瞳仁里去了。他给看得无处抓挠,记得上次月小姐造访时说喜欢猫猫狗狗,便道:“我家出了件奇怪的事,照说猫狗下崽要在二八月,我家大猫却在昨日生了。” “哎?”月儿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司马立刻说:“你爱白猫么?那找一只给你啊!” 他的口气那样清纯,月儿蓦然想起儿时的玩伴,不知是什么鬼附了她的身,一双精瞳又开始凝住他不放了。 司马也大胆看住她,有一阵不敢看了,打算撤,可是心里却在鼓动:客气什么?就看。 于是四目勾留,看个不了。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此情此景,暗呼不得了,人说狗对毛、人对眼,这么快就对上了,可是忽然他大叫:“不好了!” 司马和月儿一惊,唬了一跳,四目拆散,问司机:“怎么了?” 司机说:“戒严了。” 司马心中恼:戒严也值得大惊小怪! 司机却不晓事,刹车一踩,说:“七爷您看。” 司马月儿双双抬头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月儿噌地拿起报纸挡住了脸。 就在前面的大马路上,军警荷枪实弹地伫立着,有一队卫兵正在逐一查验过往车辆。这也不算什么,叫月儿受惊的是带队查车的竟是廖副官。 她心下大骇之时,司马却说:“不相干,不相干,查一查就放行!” 回头对月小姐说:“稍微等一等,想是‘吴夫人’跟‘三公主’抵沪,警备司令部戒严,咱们车子不会受阻的。” 见月儿不言声,一张报纸把脸挡了个大严实,报纸几乎贴到眼睛上,像耳聋眼花的老年人一样看得辛苦,不由道:“是字小些不是?不容易看见么?” 报纸后面的月儿说:“近视眼。” 同样紧张的还有前头三位小姐,好在七小姐急中生智,打开车门唤一声:“廖副官!” 廖副官闻声看过来,见是戎家小姐,颇有修养地过来招呼。 七小姐说:“前面戒严么?廖大哥。” 戎家小姐从来不这样称呼,廖副官受宠若惊,忙说:“七小姐静小姐九小姐,您们这是去哪里。” 七小姐说:“我家六小姐住院了,作急送些衣物过去,” 想到后面还有三辆车,又道:“有几位同窗听说生病,都要去探视探视,这不,后面三辆都是。” 廖副官见她如此说,又见车牌均是沪上特殊牌照,于是二话没说,向军警挥手,是马上放行的意思,军警迅速撤去隔离墩,车子重新发动了。 第二辆车上的春娇本是要下车通融,见七小姐已经搞定,也就频频点头大赞,“七小姐豪放大气,女子男相,必有厚福!” 此时馬空山却贴在车窗上看后面的车,击掌笑道:“看,月小姐臊上了,一路拿报纸捂着个脸!怕七爷看哩。”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  静丫头说:“醒是醒过来了,身子却是大不济,她呀,总归还是忧心那桩婚事,若毛少爷真个像外头说的那般龌龊,六小姐嫁过去可算完了……” 七小姐截过话头,对月儿道:“我们也是刚从医院回来,作急过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刚刚我二人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合计好了,一定要恳请老祖宗开恩,解除这桩婚约!羯” 说着,她执住了月儿的手,道:“请谁去劝说老祖宗呢?这是个关键问题。我们也忖量过了,诚然太太能跟老祖宗説劝几句,但到底太太是个万事不插手的性子。余外就只少爷们有办法,而少爷们里头,三少爷和四少爷又略比大爷二爷亲切些,所以只好由你跟四少爷讲一讲,他是受过外洋教育的,大概不会忍心看妹妹掉入狼窝罢!” 月儿闻言犯难,她不好说跟四爷正在冷战,只说四爷病中,恐怕误事。 不想七小姐道:“不急,医生讲,六小姐需要静养一月,早间老祖宗已经传话到毛公馆,婚期延后了,等四少爷出院后再办并不会误事!” 这样一来,月儿也不好再推拒,只是轻轻道:“昨天听丫头翠官说三爷回来了,七小姐何不先求三爷助忙。这种事,到底早比迟好!” “快别提了!”七小姐说:“三爷是回来过,可是,给老祖宗请过安就走了。他在城西有座公馆,但凡回沪,一向是在那里住的,我二人今晨去寻,听差说一早就乘了轮渡走了,这一走怕是半年也回不来?你或是还不晓得他那个人,忙得像只陀螺,你进门多久了,可见过他?必定没见过,连我都只见着他三次罢了……” 月儿摸着自己细白的手背,犹犹豫豫道:“毛家少爷真个不端正么,若是冤枉了他,却也不好。” 七小姐说:“这个不消多虑,我想好了,咱们女儿家固然不便打听男子品行,不是有司马能使么,就托司马去打听,是虚是实一问便知,再也差不了!” 静丫头舒心道:“你算是使对了人,趁着司马现在殷勤,你使他探究‘蒋宋秘事’也不会碰壁!累” 七小姐紧抿唇郑重点头,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坚定地说:“一定要救六小姐!” 静丫头也十分有信心地点头,鼓励似的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可是月儿却显见的心神不在这上面,她以手按额,面色十分困顿。其实不止此时,刚进门那阵就看出她今日精神不佳,七小姐替她掖起鬓边碎发,问:“你是怎么?身上不好么?打进门就见你犯困,敢是昨晚没睡好么?” 月儿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拿指尖一点一点摁额际,别人看着仿佛是泛着头晕,其实她是下身有异。 或许是心理作用,每次房事之后就觉得私处又肿又烫,牵连浑身都觉不适。戎长风人大身体大,私密地方也不例外,故每次行`房不像行`房,像是拿胳膊粗的‘大`棒`槌’捣楚她一顿。 想到此,她糟心地叹了一声,虽然微不可闻,七小姐还是察觉了,不由道:“想我也是与你同龄,向来不生病的,你却隔三岔五卧床不起,该当请医生好生诊视一番,配几副进补的中药调理调理才好……” 此话再平常不过,月儿面上却起了红云,手也不好再摁着额。 静丫头见状,不由暗思:同龄归同龄,月儿毕竟已为人妇,每常四爷回来,月儿必是精神萎靡,究其原因,不外是男女之事,亏七小姐鲁直,使月儿受窘…… 她岔开话道:“闲话靠后,你且告知司马,趁着四少爷卧病这几日将毛少爷打听妥当,待四少爷出院后也就不误事!” 七小姐说:“可惜今早他来电话时,我没有想起,不然就跟他说了,这一来,要等明天了!” 七小姐有言必行,翌日司马小楼接到七小姐电话倒是欣喜,说打听毛少爷么?好啊!没问题!作速去办,三日之内见分晓,漫说猫少爷,便是狗少爷驴少爷也不在话下! 然而挂了电话招空山东床来商议时,东床却说:“此事不宜作速,这是接近戎家小姐的好机会,三日将消息递给她们,不可惜得很么!七爷想想,喂猫喂食,吃完一抹嘴掉头就走,还爱搭理咱一下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司马点头:“说的也是!”不过又说:“人家万一着急,咱们按着不表,岂不误事!” 空山笑道:“看七爷说的甚么话,那些小姐们吃得饱睡得暖,哪里能有正经事情着急,不外是少女思春、顽皮捣蛋罢了?能是甚么正经!” 东床连连点头称是:“有道理有道理,那戎七小姐最是刁钻,空山你或许还不知,先前七爷跟任黛黛任小姐吃咖啡给她看见,爽利雇了街口的煤黑子把汽车轮胎扎了大洞,自那之后七爷就远她,不是如今出来这么一个月小姐,咱们七爷走道也得绕开戎公馆才敢!那七小姐啊,实在刁钻太甚!” 司马笑骂:“狗!我几时走道还绕开戎公馆!” 过一时春娇来了,问:“叔叔怎的打听起毛少爷来?” 司马也不晓 得戎七小姐因何打听毛少爷,忖度说:“毛少爷乃戎家六小姐的未婚夫,所以就打听打听!” 春娇眼冒精光:“莫非叔叔不爱那月小姐了,又看着六的好了?” 众人全笑了,司马斥:“嘴脸!只是胡说!” 斥着,望向窗外雨线,到底又想起什么来,说:“我七爷为人忠厚、不近女色,还有那叫什么?”他向东床问道,“避仇……避色……怎么一句话来着……” 东床晓得他是在挖苦春娇前次的歪主意,笑着补充道:“是避色如避仇来着。” “对对对,避色如避仇、避色如避仇!这等正派,岂是今日看上这个明日看上那个?合着我就是一个和尚罢了……” 春娇含羞道:“叔叔素来不记仇,怎的跟侄儿计较上了。这次放心交与侄儿筹划,情管办得风响!” “快快离得我远些儿,办得‘驴响’也不用你办了!一个炮仗险些儿没把月小姐小魂炸碎,还来捣乱!”司马说:“七爷我这次要稳着来,不要你们那些歪门邪道!” 他也是言到行到,当日便着人查探毛少爷行踪,晚间给戎七小姐去电问要不要先相一相毛少爷容貌,七小姐自然说要的要的。于是司马请她们次日下午到米高梅舞厅,毛少爷到时在那里跳舞。 次日天气晴爽,七小姐早间去问月儿身上见好不曾,能否去米高梅看毛。 月儿身上好多了,四爷也没有电话打来,清静之间心情也回转了许多,听七小姐一说,觉着看毛倒在其次,只是想起司马就觉有趣,说:“去呀。” 于是四位豆蔻少女雇了一溜黄包车,呼呼地向米高梅去。 九小姐和月儿到过舞厅,但比之静丫头和七小姐,她二人还属生客,不是很会跳舞,坐在卡座里只管看人家跳,衣衫鬓影笙歌曼舞,颇有个趣。 七小姐静丫头今日也格外矜持,尽管有许多男子向她们伸出了绅士般的手,却无一例外地婉拒了,只顾梭梭看人。 有那么瞬间,舞厅里的许多眼光都瞟向了门厅的入口处,艳羡之态简直像在对谁行注目礼似的。她四位觉出气氛诧异,转头去看时,才发现门口进来了一众人,为首的正是司马小楼,小楼本是漂亮人物,加之有春娇陪衬,愈发显得俊刮,几乎瞬时成了舞厅的焦点,许多人都认得他这位大名鼎鼎的司马阔少,纷纷点头致意。 因为之前七小姐有嘱咐,舞厅里要避些嫌疑,他便没有上来与戎家小姐们打招呼,兀自到已经约好的座头落座,周遭电眼频频飞来,他却视若无睹,接过侍应生的玻璃杯,一面看着舞池一面慢慢摇着里面的冰块,表情文雅地只做观赏,待完全稳住气场后,他开始动身了,其实他对跳舞极在行,不露一露这项舞技实在辜负今日好时机。 邀请年轻女子同舞是不合适的,遍看舞厅,才望见一位白俄老太太,虽然肥胖如牛,到底是这舞厅唯一的老年人,物以稀为贵,他欣然上前相请。 老太太倒格外赏脸,见他伸出绅士之手,立刻响应,将一只大号肥皂似的胖手啪地拍进他手心,呼地起身。只是这一起立了不得,竟是八`九岁孩童般的身高,司马一惊,动也不能动。好在老太太手快,双手齐下地标住他,一个侧身,一个旋转,二人很快转到了舞池中央。一老一少,一高一矮,进而成为最耀眼的一对儿。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 他们这里笑着,前后车里的人却心跳嗵嗵,七小姐担心后面的司马会多嘴跟廖生打招呼,紧张得手心直捏出一把汗。 坐在后面车子里的月儿更惧,眼见得车子缓缓趋向廖生,她在报纸后急切地说:“密斯特马,别要同廖官打招呼!” 司马说:“月小姐想来是有些惧官,不消惧,廖生是我三姨夫的四舅父的妻侄,自己人!” “使不得唉……”月儿作急,在报纸后臊不搭地说:“那是我家四,四表,表哥的人,不大方便唉。” 司马想这月小姐果真有点结巴嘛恳! 正想着,车子也就过去了。 一列列荷枪实弹的卫兵从眼稍徐徐闪过,月儿紧张得气都屏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报隙看到没有大兵了,才偷舒一口气,放下报纸,以手扇了扇红破的腮,说:“怎的戒严?还洒水清道!让” 司马笑了,“你看了这半天的报纸,竟没有看见头条,是吴夫人和三公主今日抵沪,”他说着抬腕看了看表,说:“快了,四点靠港,这阵子市长及市长夫人怕是已在码头迎候了。” 月儿正要问谁是吴夫人三公主,却没轮上开口,司马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道:“说起你们四表哥来,很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月儿一慌,忙又拿起报纸来,高度近视般地贴在眼上看。 幸好报纸捂得及时,司马第二句话更突兀,他说:“你们四表哥宠着一位姨太太是吧。” 月儿在报纸后说:“密斯特马,几点了?” 司马看了看表说:“三点了,你们四表哥怎么个有意思呢?我说出来你怕是都没听过……” 月儿说:“密斯特马,法币要贬值了。” 司马一顿,“几时的事,我昨天看报还说稳定上升,怎么今天就说贬值,我看看。” 月儿心想:把报给他,看着报兴许就顾不上讲四爷了。于是她把报纸推给他,自己去看窗了,脸烫烫的,真不想去司马家了。 看着报的司马忽然笑了,问月小姐读女中还是女高? 月儿觉着这是淡话,但是比讲四爷要好些,她拿后脑勺胡乱答说:“女中。” 司马笑了。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话呢,原来报纸上关于法币的新闻,虽然含有贬值二字,但通篇读下来的文义却是‘法币绝不贬值’的意思。他没想到月小姐竟像他家三姐一样,但凡文章带有几分文言文的样貌就念不懂了。 其实月儿哪里是念不懂,她是根本就没念,只不过是眼睛什么都没撞见,只撞见法币二字和贬值二字而已。 司马把报上那则略带文言性质的新闻给她翻译一遍,说不是贬值的意思,又说:“你们女子不爱读书的占多数,我家六姐就最怕念书,书包装着小梳子小镜子,上课不是补粉,就是梳刘海,到毕业,斗大字不识两萝筐,哎,你们家五表姐也是……” 月儿好不容易脸色缓了一些,可是一听‘五表姐’,嗖地又红了,司马见状倒愣了一下,心中连连检讨,怎能这样直白地说女子缺文化呢,看,人家脸红了。 于是赶紧不说了,旧话重提道:“你们四表哥有个事情特别有意思,我给你讲讲。” 月儿给针扎了一下,道:“密斯特马,快到了吗?” “快了,还是去年腊月的事,有一天你们四表哥跟姨太太在太古路素食馆吃饭……” 听到这一句,月儿不打岔了,她虽然不敢谈四爷,但是想知道外界是怎么传她的事的。 “你们四表哥那天可能也是喝了点酒……” “我们惯叫他四爷。”月儿实在扎耳,所以纠正。 司马于是说:“你们四爷领着姨太太吃饭,吃到半道,隔壁厢吵了起来,是万利银行的龙先生带姨太太吃饭,给泼辣太太赶来掀了桌子……” 月儿心下一怔,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看来不是随便诌的,莫非司马见过她,于是她问:“密斯特马那日……也在那家饭店吃饭吗?” “没有,不是我,是王文山讲来的。”原来,王文山正是龙先生的秘书。 月儿听着真有些心跳,想世界真小,说不准哪天她就给人戳破身份了。 其实去年腊月那件事真是啼笑皆非。戎长风带她去吃馆子,本来好好的,想是公务上讨了彩头,他那天兴致特别好,随从未带,司机未带,自己驾车去素食馆。叫了几钟清酒正在小酌,猛然间隔壁哗啦啦掀了桌子,一个恶扎扎的女人声音尖利地飚起来。 “个臭姨太太臭)60婊)60子)2C哪个准你跟姓龙的出双入对跑出来吃饭!” “个臭卖)60肉的,千人骑万人摸的臭姨太太,装他)60妈)60的小)60妖)60精!” 有人进去解劝,却更是火上添了油,母狮声音更拔高了,“老娘告诉你,做姨太太的娘)60们儿全他)60妈是贱)60货……” 四爷有些火,啪地拍下筷子,叫进堂子,“谁在隔壁撒野!” 堂子说:“是万利银行龙经理的太太来了!” 四爷一听,服了,挥挥手叫他下去。 万利银行龙先生是出了名的靠老丈人发迹,也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其太太绰号‘铜八万’,有名的敢说敢打敢闹,偏是这样一个妒妇有个毛病——惧房!怕不过房)60事,一沾房)60事就杀猪般疼得叫唤,没办法后来给龙先生纳了一房姨太太,这姨太太不必说,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此时打是没听见打起来,但骂是比打还难受,一阵比一阵骂得难听,一阵比一阵骂得响亮,活象雌狮咆哮!扰得四外不得安宁! 若是饭店仅是平常食客也就罢了,偏是有个四爷,又偏是四爷带着她这个姨太太!这就不妙! 再者‘铜八万’若非一口一个臭婊)60子臭姨太太,兴许也无事,再或者臭婊)60子臭姨太太也可以,少骂两句,撒撒气也就完了,偏她骂上劲来,一口一个千人骑的臭婊)60子、一口一个万人摸的臭姨太太,甚至于后来图了痛快,加上了黏黏腻腻污污臜臜的脏字眼,简直叫人无法卒听。 月儿在这壁厢红破了脸抬不起头来,四爷也怒气冲冲一再地拍下筷子,说:“妈的,妈的。”你说你吵架归吵架,干嘛不住地拿姨太太三个字来作践。月儿眼见的四爷坐不住了,合该出事,铜八万在关键时候机关枪似的冒出一句:“出双入对,敲断你的腿,你当老爷少爷们买姨太太图你们什么,图的就是你那臭x!” 猛不防的,四爷冲门而去。 月儿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听到隔壁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先是隔壁的门“哐”地给脚踏开了,紧接着四爷炸雷般的声音出现:“姨太太怎么了!姨太太不是人!姨太太挖你祖坟了……” 究竟儿是老子养得,接下去,戎敬裁戎老爷经常三不离嘴的那些话从四爷口里冒出来:“妈拉个巴子、他奶奶的、他姥姥的……” 那“铜八万”先是被他镇住了,但到底后来醒悟,忽然撒气泼来。 “呀呀,怎么咋?你敢是小)60妖)60精的姘)60头怎的?姓龙的,你看看你看看,现世现报,活活你是大乌龟大王八!” “放你的狗屁!”四爷怕是恨不能揍人了。 龙先生早就给母狮吓成儿子了,忽然四爷又猛虎出界般地冒出来,一狮一虎,直把个龙先生更惊得六神无主,“好菊子,好四爷,消消气,消消气……”他老婆叫菊子。 饭店经理也赶忙劝:“龙太太,不要闹了,你看惊了戎四爷!” 然而铜八万龙性触发了,哪里管什么姓龙的还是姓戎的!“呀呀,个公公爬)60灰养下的龟儿子!你管的哪门子闲事!” 四爷吼:“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 究竟是有人怕闹出大事来,不知哪里冒出一大帮汉子,有的还穿着白大褂、系着白围裙,想是饭店全部人员出动了,洪水一般涌进隔壁包厢,呼呼地将铜八万抬了出去,铜八万越发不依了,在空中叫骂:“说你怎嘛啦!不是玩意儿,护着姨太太?哼,做姨太太的娘儿们就是贱,你们家的姨太太更贱!” 月儿在这边厢听得出四爷气坏了,轰的一声,隔壁的饭桌又遭了一回殃! 而铜八万直到被抬出大街还在叫嚣:“姓戎的跟姓龙的,老娘一时半会死不了,看看你们怎么当王八!活王八……” 后边的事月儿不知道了,因为怕引起人们关注,她趁乱偷偷走起了,出外边叫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遁去了。 )60 下一章临时觉得有问题,我再修改修改,大家别等,明天早上看,谢谢,这一章也来不及修改了,抱歉 ------------ 罗衣叶叶绣重重 4 想起那一幕臊死人了,亏司马还要讲给她听,死活不能听的,她岔开话道:“密斯特马,刚刚你说吴夫人三公主,是谁?哪里的夫人公主?” 司马笑了,这月小姐啊,北平话讲不好,上海话也讲不来,生生给他改了姓! 他停住关于四爷的话头,道:“月小姐不晓得吴夫人么?” 月儿说不知,“只知道蒋夫人。” “三公主听过么?恳” 月儿茫然摇首:“不听过……” 司马耐心地说:吴夫人便是代主席吴庭芝的夫人吴余碧华。 月儿一听吴余碧华,就明白了,社交界很活跃的一位夫人,报纸上常见的。既明白了吴夫人,三公主也就想起来了,三公主是吴小姐的绰号,生平有三大爱好,网球、跳舞和马术!且来的都很精,被人唤作网球公主、跳舞公主和马术公主,合称三公主让。 很巧的是,这位三公主与四少奶奶金鹤仪认识,据说是之前在巴黎读书时俩人有过泛泛之交。四少奶奶曾向七小姐们讲起这位三公主的轶事,别的记不真了,倒记得三公主穿衣既考究又前卫,大至时装皮鞋、小至香水口红、件件不可苟且,必是国际大牌才肯使用,吃的东西更是非常讲究,每一顿都会按照合理的营养要求进行搭配,几点用早餐,何时下午茶,几时用晚膳,俱都制定着严格的时间,恪守小口进食,无声进汤的原则,筷子夹菜只送到牙齿,汤匙送汤仅沾唇边……便是做学生时,也不能破例,是当时法国社交界著名的中国贵族大小姐。 想到这些,月儿不由就想:这三公主生活如此精细,来沪做客,伺候她的人可有得受! 她倒不曾想到,伺候三公主的差事落到罗副官头上了。 罗副官此时正在码头部署警力,邮轮还不曾到,码头已经全线戒严,闲杂人等不得近前,平日游荡在码头的警察、脚夫、掮客都被暂时清场,包括前来候船接船客的人群也暂时被遣散到隔离区,务要等吴夫人三公主离岸后才准靠近码头。 此时除军警协警列队伫立外,码头上只市长公子及几位家仆侯着,据说市长公子仰倪与三公主有同窗之谊,而此次迎候吴氏家眷更有攀姻之意。 罗副官对攀高之事向来嗤鼻,所谓齐大非偶,攀高联姻,无异于给自己上枷锁,何必! 他背着手向浩浩的戒严队伍回望了一遍,一切整肃、纹丝不乱。正待回头,一辆吉普军车带着一辆深绿色的军用大卡车远远驶来。 吉普车和大卡车在远处的临时哨房略停了一停,接受军警盘查后,又重新发动引擎径直向前驶来,罗副官见状蹙眉,近前才看见带车的是46师的侍卫长胡季方。 他大步迎过去,胡季方与他素来相厚,下车后二人让了一支烟,略略寒暄几句,罗副官问军用卡车怎的开至码头来,胡季方苦笑道:“别提了……”先不细谈,吸一口烟才道:“是给三公主来拉狗的!” 知道罗副官莫名,胡季方的下巴向远处的市长公子点了点,说今晨市长夫人特特致电他们师长,要调用一辆卡车,当时未曾说是运狗,是知内情的人暗地说的:三公主有仆妇十多众,爱犬19只,仆妇就罢了,有的是小轿车搬送,只是那19只爱犬不便输运,只好请军车出马…… 罗副官不曾听完就蹙眉,说:“胡闹胡闹!”想好歹都是军人,做这等琐碎差事!实为讽刺! 胡季方说:“可不是,我们师长知情后左右为难,恐给民众看去后又是一番非议,这不,特特指派我来办这件事,意在尽量不要声张……” 罗副官沉吟:“市长夫人一向与四少奶奶走得近,这次竟绕开四爷去请你们师长帮忙!这倒可怪!” 胡季方笑了:“请哪个不是一样,四爷更是谁也不爱得罪的主,求到四爷头上,四爷照样答允。” 二人无奈地摇了一番头,这一篇儿也就翻过去了,抬首向码头望去,一身白色西服的市长公子迎风立着,正举着望远镜观望邮轮,人高马大、英俊卓然,倒也不像纯粹的纨绔世家子。 胡季方背着一只手,缓缓抽烟道:“看上去这倒是位腼腆少爷,遇上吴家这一位,可也够他受了!” 胡季方说那是一匹烈马,遇不上强悍的驯马师,恐怕是制不住! 而这匹‘烈马’此时正懒懒地倚着乳白色的邮轮阑干吹风,她的脸被一只巨大的太阳眼镜遮去半数,身上肌肤却大面积裸)60露,上身只穿一片橙云色抹)60胸,下身是海水蓝色的法国短)60裤,白色镂空皮鞋里露出涂着亮红色豆蔻的指甲,是上海最大胆的社交女郎也不能比及的摩登。引得这德赛威尔号邮轮上的水手们心神荡漾,都想到甲板上来看一看。 而相比她身上这颜色灿烂的服饰,她露在太阳眼镜外的半张脸却不甚明亮,邮轮越向前行,脸色越暗。 旁边半躺在太阳伞下的吴余碧华女士一面摇扇一面听着船上的无线电,而眼睛却看着心情不好却仍能保持姿仪万方的女儿。 说服女儿弃洋归国,是吴夫人的一桩功劳,只是女儿那一身外国人的装束叫她费脑筋. “泥泥,”吴夫人开口了,先示意仆妇将无线电声音钮小,然后起身道:“邮轮很快就要入港,国内不比外洋,换一换衣服才好、那件洒金线旗袍是意国裁缝做的,款式妙得很,再不然那件法国宫廷装也不错!” 吴夫人走近女儿,摸一摸女儿海藻一样纷飞的发丝,说:“仰倪少爷倒是真心一片,这次到了上海,难免他要来接,好歹你要礼貌一些!” 三公主缓缓扇着小帕子,岔开话道:“我宁可嫁仰倪,也不要嫁卫三粗!” 吴夫人笑了,“怎就这般嫌着世煌,世煌雅得很,你别要听人闲论,哪里是个粗人!” “不成!雅也不嫁!不要这样早结婚!”“早吗?”吴夫人道:“郑司令的灵燕小姐、马主席的黛微小姐、戴若诚的娇娇小姐,都是与你同时出洋,前年俱都回国成婚了,哪里你就早了!”吴夫人摇摇头,又道:“上海金善人的小姐不也与你有旧,去年回来嫁了戎敬裁的公子,如今已是司令太太了……” 三公主蹙眉,“罢呀么,嫁得都是些又老又蠢的男人,母亲也好拿来做比方,若是父亲非要我嫁卫三粗,掉头就回法国!” 说着还要使气,却给吴夫人的秘书打断了,吴夫人秘书霍晓农从船舱出来,硬着海风走上来说邮轮即将入港,请夫人小姐稍作准备,预计半小时后登陆。 三公主到底晓得国内保守,虽然没有照母亲的意思穿旗袍,却也换下了之前那一身短打,摘下了太阳镜。 然而上海天气热得很,为了保护雪肌,她把法国上流女士的帽子面纱手套都用上了。 邮轮靠岸后,罗副官看到的是一位身着法国宫廷装的贵公主,手戴白色丝绸手套、头戴蕾丝法国帽,帽上有面纱,遮在若隐若现的白脸前,虽然卡车已经运了十几只狗,可她怀里依旧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儿狗。 这三公主与众位前来迎接的先生太太包括仰倪少爷一一颔首示礼,甚为得体,直到坐上汽车后依旧气息温和,只是得知军方安排她们下榻大饭店后,不满意了。包括吴夫人也含笑说不必住饭店。 也是考虑到安全的因素,吴夫人希望住进军方地盘,饭店戒严工作做得再好,毕竟闲杂人多,是不大安全的。 这倒让负责接待工作的罗副官犯难了,原本饭店已经安排部署妥当,这一来就要打乱重来,而军事地盘内,可以接待贵客的只有一个地方,上海人惯叫它军爷饭店,虽叫饭店,实际是征用了前朝富商的一座私家宅园,过去叫做‘淞沪后花园’。四爷接任后,改名‘竹园’,本是警备司令部用来接待外国顾问的地方,所以之前没有想到安排吴夫人去那里入住。 此刻临时有变,罗副官只好调转路线,在市长及市长夫人、领事及领事夫人等等等等众多迎接者的陪同下,伴着夫人小姐,搬着仆妇佣人,运着一卡车的狗,浩浩荡荡照‘竹园’去了。 路上,罗副官派了一位侍卫官开快车火速回司令部报告四爷,想着是叫四爷有所准备,吴夫人下榻“竹园”,就等于登了司令部的门,作为司令部的当家主人四爷,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起码举行一次会晤是必须的。 ------------ 罗衣叶叶绣重重 5 (猫扑中文 ) ( ) (这章5000字,大家记得翻页) 侍卫官火速赶回司令部,不料却扑了空。 四爷不在。警卫说两点钟时还在办公,后来他进去送水,办公室竟没有人了,也许是去了57号。 侍卫官立刻摇电话给57号,结果也没有四爷,转而又给戎公馆去电话,仍然未果。 看看时间一阵阵过去,侍卫官十分作急,想四爷出去时连警卫都没有告知,这样神秘,会不会是……他想到那上面去了。不过后来又想:四爷大白天去饭店与女人开`房不大可能,妓`院是更不可能去,想着想着,会不会与寇老板重修旧好了…… 侍卫官也是着急,瞎思瞎想,几欲去寇老板的公馆去寻,到底后来没敢媲。 他这里心急着,那边吴夫人三公主在众人的簇拥下已经快到“八音竹园”。 四爷是找不着了,怎么办?只好由副司令容炳锟出去迎接! 司令部就在“八音竹园”隔壁,但因为军事重地,地盘很大,外跨方圆几公里,容副司令坐车过去,还是用了五六分钟才到,好在赶了个正着,刚下车,客人的车队就远远来了。 众人下车后,容司令上前解释说四爷一时没有通知到,失礼失礼! 吴夫人晓得自己临时改变主意打乱了人家的安排,一时间有些不周到也是有的,并不介意,依旧是之前那‘有凤来仪式’的微笑! 三公主更是混沌不明,刚刚在车上听说司令部的头儿姓容,哪里知道非‘容’乃‘戎’,更不知道面前这位容司令口中的‘四爷’是何许人也,她只晓得面前这位就是金鹤仪的乘龙快婿容司令!于是隔着面纱细细地端详这‘容司令’! 好司令!头大如鼓,眼大如铃、口大容拳,鼻大容蒜!年龄至少四十,身高至多六尺! 苍天唉! 如花似玉的金鹤仪唉! 心中长叹二声,三公主糟心地低下了头。 …… 罗副官见三公主神色有异,想是旅途劳顿,好在市长夫人也提前考虑到这一点,故将‘欢迎晚宴’订于第二日晚间举行,抵沪头一日是没有任何派对安排的。 吴夫人三公主在众人的簇拥下住进“八音竹园”正中的那所乳白色花园洋房后,市长及市长夫人、领馆理事及夫人也不再取扰,纷纷告辞散去。 罗副官是最后离开的,之前安排好的保卫工作和后勤工作此时又重新做了部署,虽然“八音竹园”本身就是军事管制地,但为了妥善起见,罗副官还是由司令部调来几支卫队临时驻扎,负责巡视工作。 部署完毕,看看时间尚早,他驾车去了57号,径去向四爷汇报情况,怎料四爷仍然不在。去庶务科找四爷司机,没进门便看见司机正在喝茶看报,他没有上去询问,四爷遇刺受惊后格外谨慎,外出时不通知警卫也不用司机,一律自己驾车。 可是今天四爷是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的,不会莫名走开啊? 正在纳罕间,却见廖生夹着一袋公文远远而来,二人寒暄一句,罗副官问说可曾见着四爷,廖生说:“四爷去“八音竹园”了。” 罗副官一愣,“几时的事?” 廖生说:“两个钟点前吧,你不见后院那辆‘道奇’不在了?” 罗副官还是不解,“四爷去竹园做什么?” 没有外宾时,四爷是向来不去“八音竹园”的。 然而廖生说:是南京来了几位同僚,还有一个外国人,据说是四爷在德国时的旧友! “这倒可怪!我刚从竹园过来,怎就没看见四爷。” 廖生拔了一支烟给他,说竹园那般大,遇不见也正常,不过后来又说:“四爷该是在后园吧。” 罗副官也忽然想到了什么,与廖生对了个火告辞,作速去“八音竹园”。 八音竹园的后园有一道宽敞的后门,可以进车,后门钥匙只四爷有,所以他若从后门进去,是连竹园的传达室也未必能知晓的。 开车去八音竹园的路上,罗副官想今天做的事情尽是费力不讨功,先是安排好的饭店及警力计划全数取消,后又侍卫官遍寻四爷不见,怎知四爷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心里想着事情,车速就不由有些快,直至驶入市区也没有减速,好在他行的路属于法租界的管制地段,行人车辆并不多,因而不大操心路况。 可是正所谓平地摔跟头,他在这样宽阔清幽的大道上,也竟险些被人撞上来。 是在驶出丁字路口时的险遇,他本是打算降速转弯,怎料正要换挡,忽然一辆乳白色跑车嗖地从面前横穿而过。 他着慌奋力耧转方向盘,车轮“吱——”地来了个急刹车,尽管反应及时,他的胸`口还是给惯性摔到了方向盘上。 气急骂娘了,转脸望过去时,却是一顿。 火是没处发了,那是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该车在上海再知名不过,是司马大少的座驾。罗副官不是惹不起阔少爷,只是这司马小楼虽是纨绔,性情却从不惹人厌憎,彼此是打过不少交道的,再者司马五小姐与他同窗,他岂能为这等小事变脸,况且自己只是受惊,又不损伤什么,哪里好发作的。 他摇了摇头,稳了稳心神,重新发动引擎。 可是忽然的,他有一下愣怔,然后陡地回头向‘罗密欧’驶过去的方向再次望去,车子早无踪影,可是他还是愣了几秒,刚刚从‘罗密欧’后窗回首望过来的那双眼睛怎么仿佛有些熟悉呢? 熟悉倒不算什么,可是,那双眼怎么有点像少奶奶…… 他犹疑着,又向空荡荡的大路望了一眼,心中纳闷,转脸巡视附近:在丁字路口的左首,是一条林荫大道,林荫大道的尽头处,绿披如流,浓荫如盖,掩映其中的,正是司马阔宅‘东方凡尔赛’。刚才那辆车子正是从那里驶出来的。 再看看附近路况,才发现自己的车身是早已对着司马来路的,换句话说,司马小楼是不可能没有看到这边有车子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蹙眉,模糊记起那‘罗密欧’是忽然间加速朝前驶过去的,这是为什么? 怪事! 当然他唯一的解释是:司马大少刚刚抽过阿芙蓉,正亢`奋着呢!而那肖似少奶奶的眼睛也自然不会是少奶奶,怎么能是少奶奶呢?不可能嘛!没有道理嘛! 他算不行!! …… 此时从林荫大道发射出去的司马小楼正连连冒冷汗,一手握方向盘,一手腾出来摸到手帕,拭着额道:“姐姐唉,这是怎么说……” 原来,方才看到罗副官车子时他的车速根本不快,非但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因为他当时正与小姐们说:“哎,前边是小罗。” 怎料这一提示不得了,坐在副驾座的七小姐身子一竖,眼睛一睁,大呼:“快,加速,快!” 他一愣,不待反应过来,七小姐就兜起裙子,伸过腿来,‘哐’!一脚踏到油门上,“呼”地一下,车子就飞过去了。 司马的眼睛直到此时也活不过来,是呆直的,刚才只要慢半秒就撞飞了,妈妈呀…… 他一面拭额一面就要将车停到路边缓口气。 可是小姐们哪里肯,连连叫:“快走快走,仔细追上来!” 七小姐更甚,她双手握着他的胳膊,一面急惊风似的望着后面,一面紧催:“快,快送我们到路口,我们叫洋车回去,快……” 司马是怕了她了,忙忙遵命,快到路口时,才回魂问道:“miss戎怎当怕起小罗来……” 七小姐给他问得回不出话,还是静丫头变通,替她说道:“并非怕他,只是舍下家教甚严,与密斯特司马同行,未免惹人猜测,给罗副官传至四爷那里却不好……” 司马一听,也理解,于是请小姐们自便。 乘着黄包车回到家的小姐们,一个个心虚后怕、花容失色,在七小姐房间落座后,九小姐说:“今天怎的这样背时,去时遇上廖副官,回时遇上罗副官!出门没看黄历还是怎的!” 月儿攥着帕子拭汗,气软身虚地道:“乘司马汽车耶这是头一次,切切耶,不可再有第二次,一粒脆胆给廖生罗生唬碎了要!” 她这样一说,倒把众人逗得“噗”地笑了,看看她,一幅娇滴滴捧心之态,知道是真给吓坏了,静丫头连忙牵过她来坐下,好生安抚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等七小姐九小姐入盥洗间净面时,静丫头小声打趣她,说:“你心里只当戎公馆是座牢笼,日日想着挣脱呢,当我看不出来么。怎的倒害怕给四爷知道你在外面顽皮?给他知道了,把你一休,不是很得计?” 月儿笑着撕她的嘴,嗔她浑说。心想,绿帽子不比别个,真出来这等事,四爷有个叫她好走的么,不待走人就给他活埋了。 活埋也到底是一个人遭殃,恐怕是连累司马一家人给她垫背! 这时候恰九小姐由盥洗室出来了,说:“司马家的兰花真旺,比咱们家的兰花旺多了!” 静丫头说:“是啊,兰花很旺,草皮也异外齐整。” 小姐们到底还是少女心性,后怕归后怕,却只是不肯跟司马断了往来,人家的东西啥都好,人家的电影片子他们戎家也有,可就是觉着人家的好看;人家公馆有‘丽湖’,他们戎公馆也有‘宁湖’,可就是觉着人家的水清; 其实都是胡说,哪里人家的就都比自家的好,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往日清一色的少女世界里,添了男子,心态就不一样,心态不同,看事情的眼睛就不同,以至于今日在他家的‘丽湖’荡舟时,看着满湖面漂着的小鸭子小鸳鸯都仿佛格外活泼,实在有个趣。还有司马那些跟班们露骨的吹捧也叫她们忍俊不禁,总之出去比在家里强多了。 想到这些,连月儿都笑了。 还是静丫头想起正事来,说:“六小姐今日好些了吧……舞厅见了那毛少,我一发是不存希望了,你看他那个贼也似的眼!” 九小姐也说:“是呢,我是不大以貌取人的,却也瞅着毛得寿不卯。” 七小姐也净了面出来了,说:“不好不好,料他定是非赌即嫖的废料,嫁个有妇之夫做姨太太也强如嫁他!” 九小姐笑了,“是呢,姨太太未必就不好,哎,”九小姐忽然放低了声音,看看四外没有旁人,神秘地说:“你们知道么?八爷爱三三。” 月儿和静丫头齐说:“不知。” 说完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垂首饮茶。 七小姐倒也常听五小姐拿八爷作法,知道是有那么一点暧`昧,但不晓得究竟真不真,。 九小姐说:“八爷替三三爹娘置了房产,退了乐籍,户口转了商界,拿出银子扶持他们做小买卖呢,外面人传的有眉有眼,只是咱们府上蒙在鼓里。” 七小姐闻言纳罕,不过也信有其事,嘱咐九小姐不要乱传,万一给五小姐晓得,三三受一顿捶楚是小,撵出去配了人可就不好。 七小姐又说:“八爷虽是性情弱了些,到底心眼不坏,咱们别坏他。” 九小姐说:“唉,你怕还不晓得,五小姐其实早知道了!” “五小姐知道了?”静丫头抱定宗旨不议论人家家事,还是没忍住。 九小姐说:“是啊,也是我那丫头小白鹭说的,说八爷常给三三买东西,衣料、绢花、书、笔、绣花缎子鞋,白丝袜子……但凡出门,就没有空手回来的……有一回稀罕,大夏天在街上遇见冬天才有的大冰柿子来,可惜只剩了一只,八爷宝贝似的买了回来,亲自带小厮去水井打了现凉水,将柿子好生浸了,端端等三三去吃,怎料给五小姐知道了,故意打麻烦,十天不许三三出门,结果柿子等坏了,臭得满家不能闻……” 七小姐静小姐闻言,且不说五小姐心硬,反倒齐齐叹:“八爷待三三真是好啊!” 月儿一听,心想,此言差矣!买些零碎东西就是待她好么?她自答:不是那么回事! 她对纳妾这种事情的偏见就改不转。 七小姐说:“怪道三三那小东西如今越发出挑,成天给五小姐那般作践,脸子依旧粉扑扑的,原来心里美着。” 七小姐这样笑叹着,并不觉着八爷跟三三有什么龌龊之处。少爷把丫头收房做妾多的是,不过真心爱护的又有几人,难为八爷倒是一片赤诚! 静丫头心中很纳罕,去年与月儿在花园偶遇八爷私通三三后,她一直对八爷没有好感,不曾想到八爷待三三竟是实心,想这世间之事,均是不可凭主观去武断的。三三是府上出了名的弱仆,性子格外内向,漫说主子们虐待她,便是同一阶层的仆佣也看她不起,可是这样一个弱女子,却得着一位男子钟心的爱情,实在是件幸事。 她这样想着,不料九小姐也是想到了三三的软弱上,九小姐说:“别看三三平时弱性子,听说在八爷跟前却很娇,敢在八爷跟前使气使小性子呢……” 七小姐笑了,回头问月儿:“你跟四爷使性子么?” 七小姐算是糊涂,月儿跟四爷岂止是使性子那么简单,连吵架都是家常便饭。 说起吵架来,月儿就不由要蹙眉,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能吵,本来从外宅搬到戎公馆的那几个月是吵得少些了,怎知后来一日一日渐渐又吵回原状。 是真能吵,有时候睡到半夜,忽然坐起来吵架。这还小可,更要命的是行`房时吵架。 行`房行至一半,她受疼不禁,不让继续使用,叫他停下。他哪里肯,不仅不肯,并且气不过,环眼一睁,辣辣呵斥:“到了这个份上你叫我停!我能停下我不是人,我是神!下辈子你做个男人试试,停下停不下?” 于是,她一边哭泣一边扭挣,他一边呵斥一边律`动,到后来是一边吵架一边行`房,吵到完事拆开后还彼此气不忿,继续吵,吵到双双眠去…… ` 今天更不了6000字了,不过明天更一万字,大家晚安 猫扑中文 ------------ 罗衣叶叶绣重重 6 (今天总共一万字,分两章发布,谢谢各位亲) 这种吵架她是忌不了,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其实她吵出口的同时已经着了戎长风的道,事实上每使一次气,每吵一次架,就跟他近了一步。 这个她不懂! 所以戎长风常说她是‘小聪明’,而他是‘大智慧’,小聪明是斗不过大智慧的。 …恳… 此时西天彩霞绚烂,气温渐觉温柔,午后的毒热一过,人人都格外精神些个。 小姐们摇着团扇、软语细言,十分闲在。 而同样是妙龄女子,下榻“八音竹园”的三公主却寂寥无趣让。 沐浴一番之后,三公主抱着一只叫‘珍妮’的雪白的毛毛狗信步走出洋房,放眼一看,绿树流披,满园翠色,好个清爽之地。 来时在汽车上听仰倪少爷说这‘八音竹园’有半个皇家园林般阔大,此时望去,竟真是漫漫绿无垠,汪汪花如海…… 闲步至后院碧水泉时,回首一望,竟记不真来时路,对此倒也不忧,虽然不曾带丫头出来陪伴,但是远近兼有园丁点缀,不愁返不回别墅。 独自继续漫行,听着淙淙泉音一路向里,先是一带丛林,又见一汪清溪,溪上一道竹筏,对岸两把竹椅,仆妇席地编着竹管、园丁傍溪撑着竹排,极目远眺,竟又是竹林深深。 这才想起来,这花园本就叫做‘八音竹园’,顾名思义,竹,才是这园子的主景。 果然,放足而行,远近皆是汪洋般的竹林,一脚踏进去,立时有一股沁人爽意拂面而来,顿觉红尘荡尽、疲劳无踪。好一个清凉世界。 风过竹林,苏苏有声,她不由轻轻阖上眼睛,体味清风拂面的清洌缠绵。 可是隐约的,有朗朗笑语人声穿水渡林而来,抱着‘珍妮’循声走去,却见林深处有一重花瓶式角门,由门而入,先是弯弯曲曲的花墙走廊,转弯不下五六回,才现一汪池塘,池内一泓碧水,镜子一般清亮,绕过池塘,又是一座八角门,转过此门,才见一座朝南的水阁。 水阁三面开窗,人语更加清亮。 她抱着珍妮上前,款款伏到窗槛上看去,才发现这水阁只是一道做成竹窗式样的屏障,里边并非屋宇,竟仍是漫漫竹林。 只是此竹林非彼竹林,是经过人工修葺的,显得干净明亮,竹林中央辟出一方绿地,三位男士席地而坐,高谈阔论。 她远远望着不能看清面貌,但大致辨得清上首是一位黑衣外国人,左首是一位黑衣中国人,右首较为明亮,乃一袭白衣,虽眉貌不清,却也看得出俊逸非凡,仿佛一位白衣秀士。 正眯眼细细瞅,那白衣人忽然一顿,仿佛觉出周边有异,立刻转脸,照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这一看,让三公主怔住了。那张脸,蓦然让她仿佛看到法国经典电影里的那类不食人间烟火、却又魅力四射的男士的脸。 白衣秀士仿佛跟另外二人说了句什么,起身向她而来,近身时,问:“是谁?” 她有些出神,呆呆道:“是泥泥。” “妮妮是谁?” “是吴庭芝的女儿。” 空间里有一阵静音。 后来他说:“失敬,吴小姐!” 可是她说:“那么你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后面有脚踪声踏着竹叶向她走来,并唤:“四爷。” 回头一看,是罗副官。 罗副官匆匆跟她点了个头,然后向白衣人立正敬礼,说:“报告四爷,吴夫人意欲住在军方地盘,因为是临时决定,没有联系到您,属下……” 白衣人说:“没什么,带吴小姐去吧,这里曲折,仔细吴小姐迷路。” 罗副官马上立正:“是!”然后说:“吴小姐,请。” 三公主见白衣人背操了手就要离开的样子,不甘心,脱口就问罗副官:“四爷是谁?” 四爷正要走,但见罗副官搭不上话来,便索性道:“四爷是戎长风!” 说罢,去了。 …… 三公主一动不动,身后的罗副官等了一时,后来终于说:“吴小姐,请。” 三公主这才仿佛回神,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一时,可是忽然的,她给他来了灿若春花般的一笑,然后昂首走了。 罗副官怔了一下,仿佛这时才意识到没有戴面纱的三公主是位极美的女子,一对吊梢眼下是挺翘的鼻子,面相虽是高傲的,不过眼神里散着一股天真,缓冲了那份倨傲。尤其刹那露出一笑时,眼梢向上一扬,简直灵异。 沿竹林小径向别墅返回的路上,三公主总算想清了戎长风是谁,她问身后随行的罗副官:“你们四少奶奶明日参加晚宴吗?” 罗副官说:“不巧得很吴小姐,四少奶奶受了脚伤,明日不便赴宴!” “哦……”三公主说,“我们认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轻灵地走着,她的走法是外国少女的走法,腰肢不扭也在扭,并且一只手总要去逗一逗路过的竹叶. 仿佛竹叶是只小鸟,她美丽的白手随意挑)60逗它们一下。 罗副官戎装笔挺地随在她身后,感觉有些辨不清这种女孩的国籍。她梳的是外国式卷发、穿的是路易十四时期的宫廷长裙,上身紧而窄,腰身收成细细一束,下面却忽然膨胀,以至于造成臀部夸张地翘起来的视觉效果,裙摆上面有大量褶皱和花边,点缀着无数丝绸打成的花结。非常华丽。 罗副官从后望去,就简直有些眼花。 这种衣服,只在外国名画中见过。 三公主第二天见到戎长风,就是这副打扮,以至于戎长风隔着宴会殿堂看见她时,以为看见一只昂首挺胸的天鹅,上细下粗,并且高高撅着臀! 她其实是最后到场的,由一群年轻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而来,步入宴会大厅时,第一眼就望到远处正与母亲吴余碧华交谈的戎长风。 许是宴会大厅太过庞大,以至于她觉得与他仿佛是隔着旷野般遥远的距离。 在母亲吴余碧华的目光召唤下,她走了过去,吴余碧华介绍道:“这是小女。这是戎四少爷。” 戎长风说:“幸会。”她说幸会,抬手用指尖碰一碰戎长风伸出来的手,算是完成握手礼。 戎长风说:“上午去拜访吴夫人吴小姐,恰吴小姐出去了。” 她晓得,上午他去尽地主之谊拜访时,她恰恰又去了昨日竹林,因而错过了。 这时候吴夫人望到了一位外国旧友,于是向戎长风点点头,手持高脚杯去与旧友攀谈。 吴夫人走后,三公主说:“四爷是德国学的工兵?” 戎长风怔了一下,倒不为德国履历一事,而是她称他为‘四爷’。 “客气,吴小姐!” “不是客气,我知道全上海都称你为‘四爷’。在上海,‘四爷’比戎司令更响亮!” 他倒不解,不明白吴小姐倒怎样晓得这样清楚! 吴小姐知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地一笑,她怎么不知呢,昨晚她就将他了解了个大概—— 祖籍北方,少壮派,时下最年轻的军界大要,除却淞沪警备司令部而外,他主持的涉密机构在华东华南可谓是一家独大、手眼通天; 生活方面:去年成婚,成婚之前有一外室,乃是其兄三少爷的未婚妻,目前已经娶回家中做妾;外室之前有过一位戏子,乃沪上名伶,目前已经分开;至于戏子之前,都是消遣解闷的浮花浪蕊,不值一提。 所以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有一妻一妾。 她心中想着,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回头看着偌大的舞厅说:“上海不愧是东方巴黎,这样华丽的地方,恐怕法国上流人士也少见。” 戎长风看了看舞池,说:“是费了些心思。” 面前的场地奢华明艳,是一座宴会大厅与舞厅的结合体,最显著的是大厅内雕有二十几尊白玉人)60体塑像,均是意大利雕工,一对对舞者环绕白玉雕像回旋起舞,衣香鬓影、流光潋滟,不是名媛绅士、便是中西贵胄,出席者皆是社会名流…… 戎长风啜了一口手中的红酒,他今日身负要务,因此心思并不在舞会上,然而三公主仿佛看出他的状态,说:“四爷不请我跳支舞么?” 他眉峰一抬,心想这到底是给外洋浸透过的女子,直性! 将红酒放到侍应生托盘后,他十分绅士地与三公主滑入舞池。 三公主身体轻盈,在他怀里仿佛一只无骨的鸟,叫他不由地想起了月儿。 三公主觉出他有一瞬走神,说:“四爷或许不知,我与金鹤仪金小姐认识。” 四爷先是没有听到,后来明白了,温和地低下头看她,说:“嗷?” 他倒不知四少奶奶认识吴小姐,他向日忙于公务,与金鹤仪交流很少,这些闺间琐事更是不曾涉及。 不过他问:“吴小姐与鹤仪同龄?不太像!” 三公主注意到他称少奶奶为‘鹤仪’,不算不亲切,但是比之通常所用的‘内人’二字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 三公主说:“我小她三岁!” 四爷说,“好年纪。” “倒仿佛老年人讲出来的话!”吴小姐说。口气忽然就仿佛认识十年之多的样子。 四爷心中一顿,有些不太习惯这种口气,而吴小姐却又说:“听说四爷前些日子受了伤?” “是的。”又说:“刚出院。”他觉出自己答得机械,也觉出他们的谈话似乎逐渐要超出初识之人的谈话范围,他说:“吴小姐,上海的气候还习惯吧。” 吴小姐觉出他这句话意在往开拉距离,抬头看着他,久久不作回答。 觉出异样,他低头,却撞见她水滴滴的红唇。 …… 他不着痕迹地抬起了头,此时是慢舞,并不适合他这种忙人。好在乐声很快止了,走出舞池后,仰倪少爷双手分别拿着红酒迎了上来,后面随他一起走来的是36师黄师长,四爷把吴小姐交给仰倪,与黄师长握手寒暄。 仰倪少爷递一杯红酒给吴小姐,二人一面品酒一面说话,爵士乐响起,仰倪少爷将红酒交给侍应生,向她伸出绅士之手。 到底盛情难却,三公主略顿了顿,还是将手放了上去。一个侧身,一个旋转,二人转到了舞池中央。 而她的眼睛始终在寻觅四爷的身影,终于远远望见了,他正在与母亲吴余碧华以及市长太太说话并且握手。有些不对!看到他们握手,她蓦然觉着倒仿佛是做辞要走的样子,恰这时舞步旋转,一个大旋,她看不到他了,再旋回来时,人已不见。 一曲终了,遍场都没有了四爷的身影,半小时后终于望到罗副官在大厅门口巡视保卫工作,她大胆地走过去。 罗副官见三公主过来询问四爷,心中有些异样,不过还是告知:说四爷已经由车站出沪了,挂专车去了北平。最快七日后归沪。 三公主几乎没有掩饰她的失望,转头便走掉了。 这一天三公主是提前退场的,知女莫若母,吴夫人想是已经洞悉其心,她中场离去时,虽是失礼,但也不好当着外人说教,给市长夫人解释说想是水土不服,身上有些不适,提前告退了。 舞会散场是夜里九点钟,吴夫人回到“八音竹园”,本是先要去女儿房间的,不知为何又忽然改变主意,转身回了侧厅,去盥洗间简单洗浴一遍出来,穿着一件条纹紫绸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由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炮台烟,擦火柴吸着了,便靠在睡榻上,望着天花板,兀自想心事。整整把一根烟卷抽完,她才慢慢起身,对镜子掠了一掠头发,重新扑了一些粉,然后由老妈子陪同去三公主房间。 三公主正在浴间沐浴,留声机放着瓦格涅的交响乐,格架上有一份报纸,吴余碧华拈起翻了翻,看到戎敬裁的油印照片,养着西方人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想是用胶水捻过,直挺挺翘起。简直看不出丝毫老态,完全不像年过半百之人。 这时候听到身后的浴间门开了,吴余碧华头也没回地屏退丫头老妈子,看着报纸道:“泥泥,你让晓农调查戎四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三公主知道母亲要问,是有准备的。但是当下她没有说话,双手托住自己刚刚洗过的头发,去床头取了发网给它一裹,头发高高砌在头顶。“无须我说,你也知道,戎四少爷有家室。”吴夫人向沙发走去。 “有家室也得离掉!” 平地起闷雷般的,空间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声。 吴夫人一惊,蓦然驻足。 女儿却若无其事,在衣橱上的镜子照了一照脸,用手将鬓发理了一理,又把背对着镜子,回过头看看后影子。 吴夫人想是气极,反倒平静了,说:“偏有你这种傻孩子,你当世间男人同女子一般爱感情用事么?” 吴夫人在沙发上坐下,擦火柴吸了一根烟,“离婚?有那样简单?太太懂政治懂经济懂外语;姨太太身家清白绝色美艳,放着这般齐人之福不享,倒肯是散伙重娶么!” “不散也得散!” 又是简短而毫无道理的一声。 身后的母亲几乎有些维持不住贵妇人的雍容,柳眉蓦然倒立,可是三公主不惧,她已经做好斗争的准备, 是的,不散也得散!昨天傍晚看见他时,她就知道她完了,当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隔在竹窗外的她一动不动,好吧,我完了,她心里想。 她呆子一样端详那个人的背影,年纪二十八)60九,三十。不可能没有家室。 好吧,有家室也得离掉!当时冒出心头的便是这句话。 她爱上了那个人。并且,不可救药。 ------------ 罗衣叶叶绣重重 7  知女莫若母,吴夫人知道要出事了,对付这个从小顽劣似小兽物般不服管束的女儿,用强硬手段是从来行不通。 吴夫人渐渐按下心头火,静了静,然后道:“不要太过自负,你要他离婚就可以离么?首先你父亲不是蒋先生,便是蒋先生也没有权力干涉属下的婚姻问题,情感这种东西岂是命令来得?除此而外,你靠什么来促使他离婚?靠你自己么?若是这样,那你不智。戎马倥偬之人,或许有时间哄你开开心,可没时间跟你论感情,到后不是自取其辱也叫人看轻了!母亲劝你还是少来。”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三公主恍若未闻。 她是横了一条心,不到黄河心不死羯。 翌日是她们驻留上海的最后一日,她使母亲的秘书霍晓农查些具体的事情给她,霍晓农两头为难,只好向夫人请示,可是夫人说:“要你查,你查给她好了,她认定的事做父母的一向拦不得,我也不拦她,吃点亏,也就长大了。” 霍晓农的人脉很广,除戎四爷的公务不便探究外,他的个人生活情况问起来并不费难,姨太太自是不值一提,而重要人物不外就是他的少奶奶和父亲,这些人的事情不消一日便摸了清。 在离沪的专列上,霍晓农告诉三公主,戎四少奶奶为人精明圆通,在公众场所中,永远雍容高贵,并且从来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说话。其与戎四爷是社交界公认的一对壁人。戎四少奶奶除却在内当家理纪在外待客应酬而外,也没有太多值得论道的内容。 戎敬裁老爷却是有故事的一个人,十六岁遵从包办婚姻娶了长其三岁的妻室,生育两子,怎料人到中年发妻不幸去世累。 其后本是已另许婚约,殊料偶然遇到游商杜氏的独生女儿杜明月,一见钟情,立刻退了前面婚约,去杜氏门上求亲。 当时杜父尚且是经济有限的小生意人,女儿给戎敬裁做妻自是攀高无疑,怎料杜明月却不从,原来,她与表兄古少爷早已暗订终生,誓不另嫁。 当时戎敬裁已是据守一方的大军阀,为了娶杜明月,先是扶持杜父做大了生意,后又遣散家中妾室,甚至于请来媒妁证见立书起誓:永不纳妾……这些行不通,后来是拿枪管子指着杜老先生才得以娶到杜明月。 这番手段难免是粗放了些,但新妇过门后却是千般爱护万般体贴,兜出自家半数资产,去扶持当时还是小商小贩的杜老先生,直直扶持到杜氏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大商。故后来杜老先生虽然有侄儿过继名下为子,却在去世时立言将财产悉数留给外孙戎三少爷。并且遗言说:没有戎敬裁,断不会有杜氏财富! 只这一点足够看出戎敬裁的爱屋及乌。 许多戎家老仆忆起当年的杜明月,无不感叹说:那是被戎敬裁当孩儿宠爱的,怎么使气怎么胡闹都是一味包容。 戎老爷爱她过甚,以至于形成依赖,几乎养成无她相伴无法入睡的习惯,行军也带着娇妻。 这种种宠爱自然是难得的,但谁知那杜明月却是世间少有的烈性,一再逃跑被抓回,戎家自娶她过门,从来没有解除过卫兵把门的习惯,以至于直到如今也不能变,现如今戎老爷早已弃政从商,自家大楼门厅处却依然用警卫站岗。 说起杜明月的烈性,那真是空前绝后,最后一次逃跑是在产后半月之内,襁褓婴儿嗷嗷待哺,她竟狠心发足而去。但是此女薄命,单身逃出北平城后,却遇上义军兵变,流`亡中不幸中了流弹身亡。 戎敬裁赶到时,尸身已凉,堂堂七尺男儿,那时候竟一个跟头栽倒地上昏死过去…… 杜明月的尸身是戎敬裁一路抱回北平城的,发送盖棺前戎敬裁留下了爱妻的一缕头发,夜夜置于枕下…… 杜明月死后,戎敬裁一个月没有下床没有讲话。 但到底心灰意冷,恨人生无常、怨女子无情,从此妻妾成群,生活放荡不羁…… 三公主听完此番旧事,唏嘘不已,想不到女子中竟有如此烈性难驯之人。 她倒也想不到,其实杜明月比传言中还要刚烈十倍,有一件内幕霍晓农没有探到也不可能探到,原来,杜明月在进戎家门的前夜,将身子给了表哥古少爷,以至于新婚首夜戎敬裁没有见红,震怒之下,杜明月本是做好准备受打,不料一介武人戎敬裁竟只是气得发抖,没有斥她半句…… 此事虽然不曾流传外界,但戎敬裁对杜明月的苦恋也已显而易见。三公主听完戎老爷的故事愈加精神大振。 她尚属少女心性,是对爱情充满幻想性的年纪。子随父性,既然戎老爷那般重情,儿子必也差不离。她完全有信心使戎长风爱她比戎敬裁爱杜明月更甚!她不是没有恋爱经验,圈里许多人知道,高官戴某某的公子曾为她自杀,巨贾唐某某的公子为他逃婚……她不是没有魅力…… 至于离婚,戎长风未必完全办不到,他本身就不是安守本分之人,不然也不可能纳哥哥的未婚妻为妾…… 三公主越思越信心满怀,她在这里 筹划着夺人夫婿,竟有人遥遥感应到了,是四少奶奶。 四少奶奶几次梦见说四爷外面有了人,本来浮梦不值得在意,叵耐频频梦起来就扰人心神。 讲给秘书上官听,上官说怕是身虚多梦,请了医生来诊视,后来开了中药按日服下,却也管用,服过几日来,梦通是少了。 不觉数日过去了,这日午间小睡,先是模模糊糊看见四爷回来了,后又带着一个女子进门了,再后来家中就张灯结彩娶起亲来,新郎穿着绸褂绸衫,模模糊糊看不清脸,待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四爷! 她猛地一惊,睁开了眼。 午后的卧房安安静静,丫头凤芽枕着手臂在桌前打盹,明明是一场梦,她却心神错乱,近来脚伤已经痊愈,走路是早可以了,她坐起身来,趿上了织锦拖鞋,也不唤翠芽,径去客室摇电话。 电话打到警备部四爷办公室,无人接听,后来打到罗副官那里也不通,不甘心,于是留话给警卫室通知罗副官回电话,过一时罗副官回过电话来。 四奶奶问四爷由北平回来了么?怎样电话也不曾打到家里一个。 罗副官说四爷也是昨日刚回来,想是积务太多,就…… 四奶奶心想,通常外出回来首要的是处理案头公务,他既不在办公室,哪里就是积务很多,她问:“四爷现在在哪?” 罗副官略略犹豫了一下,四奶奶立刻捕捉到了,只听罗副官说:“四爷下午去营地巡视。” 四奶奶听出他在说谎,不过也没有追问,只问:“伤口好全了吧?” 正听见罗副官答说好多了,门口响起高跟鞋声,是大少奶奶沈凤虞来了。 四奶奶招手,“你快坐下,等我接个电话。” 沈凤虞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自管接好了。 四少奶奶又询问些什么,然后悻悻挂了电话,去沙发坐下后,唤丫头来沏茶。 沈凤虞见她面色仿佛有异,问说是不是足伤又犯痛。 四奶奶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过一时才说:“我哪里是足痛,我是心痛!” 她不是很爱牢搔的人,本来是心痛四爷一直未曾回来看看她的脚伤,可是话到嘴边却拐了弯,只说四爷久不回家照个面,不晓得是外头有人了还是怎么? 沈凤虞说:“快别气这些个,少爷们戒得了饭也戒不了色!管那多干什么,白生一肚子气!” 正说着,五小姐来了,想是听到她们刚刚的话尾巴,问:“是谁惹四嫂生气了!” 沈凤虞把四少奶奶刚才的话转述一遍,不待五小姐接口,便哎的一声,问:“四爷跟寇老板还在一起么?” 五小姐说:“早没有的事了,分开两年了。叫我说,四嫂你犯不着为这种事操心,女人无非要的是一个身份,莫非还指望男人专一么,男人的爱情岂是靠不住的?当初捧着寇老板,可有了月儿之后,爽利就撇开了,不是我讲他薄幸,男人都这样。你瞧着,这回若是外头再有了别个,爽利月儿也就又被撇了……她们一个个被撇被弃,总归你正头妻还是正头妻,说到底,女人图什么都是虚的,身份才是最金贵!” 沈凤虞接去话头道:“可不是,就是这么个道理!” 四奶奶摇头苦笑,忽然又问五小姐来时可见着姨太太不曾,丫头说近来姨太太日日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在外面乱交际,毕竟年轻,四奶奶怕她出去太多惹人闲话…… 问这话时,茶几上正巧有份报纸登着沪上一则花边新闻,是城西某富商的九姨太姘戏子给逮到后,活活被打死了,官司到今儿没打完。 五小姐不曾答话,沈凤虞笑了,放下茶盏道:“姨太太交际怎的?出了毛病给四爷撵出去得了,你倒操心这个。” 四奶奶说:“话不是这么说,到底四爷不体面!” 沈凤虞说:“你啊就爱闲操心,一会儿梦见丈夫外头有了人,一会儿担心姨太太不听话……叫我说,管他,爱怎怎!” 五小姐听见四奶奶梦见四少爷外头有了人,倒好笑,说:“你梦见这个了?我倒要去问问姨太太,看她梦见不曾……” 五小姐说着就笑哈哈地起身,当真告辞向荷花池去了。 午后时分,吴妈和玉灯儿在外面菏池洗晒,客厅里静悄悄的,许是图凉快,月儿在侧厅的碧纱窗下眠着,穿着水绸小衫水绸小裤,气息微弱的如同一只小雀子。五小姐顺手从花瓶掐了一只水仙叶子,蹑足走过去。悠悠南风吹动窗外荷花,送来一阵清香。窗下人眠得一动不动。 五小姐伸着水仙叶子去她粉团儿似的脸颊上微微扫,她触痒蠕了蠕,口齿不清地说:“四爷,我再不敢了……” 五小姐一愣,倒觉得收获了一份意外的耍子;于是又将水仙叶子轻轻伸上去,不至于将她扰醒,微微触痒便立刻收手。 这回她又蠕了蠕,娇气地说:“四爷,真个不敢了。”仿佛是有些吓怕似的,又补充道 :“四叔叔四大爷,别杀我,真个不敢了……” 五小姐正要哈哈大笑,却又听见她忽然急叫似的唤:“密斯特鸿,……救我……” 随着这声叫,月儿腿一蹬,醒了。 五小姐却愣住了。 月儿睡眼迷蒙地看着五小姐,想是一时不能从梦境回归,过好一时才轻轻问:“五小姐来了?怎么不唤我醒来?” 说着也就慢慢起来,脸蛋粉粉的,唇瓣肿肿的,仙子下来也比她不过。 五小姐往榻上一坐,捉过她粉团儿似的一只裸臂,问:“密斯特洪是谁?” 月儿晓得自己又梦呓了,含糊搪塞道:“梦见有个外国人叫密斯特鸿!” 五小姐料她也是胡梦颠倒,笑了,道:“四奶奶梦见四爷外面有了人,你梦见过不曾?” 月儿说:“没有嗳,我是梦见他打我。” 岂止是梦见四爷打她,方才梦里四爷简直要毙了她。她和密斯特鸿私会给四爷逮着了,吓人得很。 此时晓得那不过是个梦,但是好乱的慌…… “起来啦,别要再睡了,向日吵着要我带你们玩,今天带你们去百乐门,快些儿收拾,迟了可不去了就!” 这时候七小姐静丫头也来了,见五小姐果真在月儿这里,静丫头笑说:“老七说你今儿带着我们玩,害的我跟先生告了半天假呢。” “好哇,你随着七丫头厮混吧,她们停了学,连累你也上不成!” “哎,”七小姐道:“我正要跟月儿说这个呢,学堂要复课了,就在下周。” 月儿眼子一明,说:“那倒好,停的也太久了些,合该复课了。” 说着,她去推开侧面的两扇小窗,蛙声阁阁的,屋子里顿时更加沁凉。 五小姐见七小姐静丫头已是穿着一身新绸而来,便紧着催促月儿更衣。讲好三点出发的,此时已经超了三点一刻。 月儿更衣倒也简单,三分五分便停当,手袋也没拿,只捏着一块小帕子便出门了,走出荷花池时,九小姐也从柳荫下走来了,腮上扫着两抹淡粉,一只大号粉蝶儿般地飘了来。 她和月儿打算今天不仅去舞厅看舞,而且要下舞池学习跳舞,昨儿就讲好了的,因此加意打扮了一番。几个人都喜喜欢欢的,绫衣绣裙,袅袅娜娜,朵朵新菏般冉冉向百乐门而去。 不过这日其实怪扫兴,正可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傍晚将近六点之时,百乐门忽然开始清场,说有贵客包场。 五小姐七小姐本是暴性子,凭什么叫我们退场,正欲发作,却想起今天的舞票本身就卖到了这个钟点,想是原先就有人预定了晚间的场子,不走纯属无理取闹,也就无可奈何地退出来了。 怎料刚出门就愣住了,门口立着两列挂盒子炮的卫兵,再一看,更愣住了,平日人流如织的街道此时陡然空空荡荡,更可怪的是清道夫正在乘着军用车作速给马路洒水清道。 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远处就隆隆驶来一连串军车武`装车,车子老远便停下了,一个个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接二连三地由车上跳下来,列队跑步、向前分散,隔一段距离立一个,眨眼的功夫便由远及近地布满了站岗的卫兵。 接下去是一串小型军车驶进来,此次下车的是军官模样的人,负责清场,指挥卫队迅速封闭线路,马上实施道路管制戒严。 包括小姐们在内的所有舞客被请到侧路上绕行离开,人们缓缓行走着,但目光统统望向远处的管制地段。 有懂军务的人暗暗议论说:“看出来了吗,房上还伏着狙击手,看来今天这位来客不是一般人。” 小姐们闻声像附近楼顶望去,果真分布着许多狙击手,再留意,又发现周边2000米内分散着便衣,真不知今日这位来客是何许人,竟做到如此防卫!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8  (各位亲,本章5000字,今天有点卡) 道路管制很快部署完毕,一条空荡荡的大路等着贵客到来。『雅文言情吧』 戎家小姐们早可以叫车离去,可是因为好奇,就稍稍缓了缓脚步,看着由上到下、由远及近的武装护兵,七小姐嘀咕:“搞特权,真讨厌……” 话未落音,远处传来叭叭警笛声。 很快的,一串警务车驶来,中间夹着五辆福特一辆道奇,道奇车子里显然是重要客人,车头插着小三角旗子,车子两端站着两个护兵,十分地威风羯? 小姐们知道主角来了,不由驻足张望。 车子渐次在百乐门停下,先是卫兵嗵嗵跳车,打开门,有人下车来,小姐们一看,吃了一惊,几乎齐齐道:“原来咱们是给四爷撵出来的?累” 四爷向后面车去,请贵客依次下车,为首的是一对外国夫妇,陪同者是位中国人,年纪在五十左右,穿着中山装戴着金边眼镜,威严中又有几分儒雅,看那份派头必是南京来的大要。 这几位必是主要客人无疑,然偏偏最夺目的不是这三位。 最夺目的是位中国小姐,精光绝艳,长着古典型的樱桃小口,着一袭金鱼黄的紧身长裙,十分紧,裱在身上了一般,以至于腰裱成小葱般细,胸和臀却异军突起,唯独脚下洒着鱼尾巴似的裙摆,放出金光闪闪的鱼鳞般的光芒。 这种装扮已经很是夺人眼目,然当她转身时,更是引来一片惊叹,原来,那裙的后面挖着狭长的V型,直直开到腰际,一片雪背慷慨暴`露,给人看得真真切切。 不过这只是一瞬,众人细看时,客人皆已被请入百乐门,倒是四爷最后入门的,进门时对门口的副官交代了句什么,才走进去。 小姐们议论纷纷地回到戎公馆,直到在花园甬道上遇见兰哥兰少爷,才知今天在沪上活动的有法国勃鲁姆政府的二号人物及其夫人,此人因是‘绥靖政策’的积极推行者之一,因而遭到俄`国左翼政党的追杀,来华半个月的行程,在天津第一站便险遭暗杀,而上海是来华访问的最后一站,南京方面指示高规格接待、强严密保卫。加之陪同者的分量也不轻,乃是南京三号政要杜某人。因此这一行人走到哪里,保卫工作就做到哪里。格外隆重。 小姐们听了,想那百乐门的贵客必是这三个人无疑。 可是五小姐说:“不太对,政客怎么会往舞场跑呢?你就拿四爷来说,自打做了警备部的头儿,再也不便往俱乐部舞场那些个场合去了,毕竟要顾及舆`论!” 静丫头却说:“也难说,也许他们下榻百乐门三层的旅馆,连带把下面舞厅清场了也不一定。” 小姐们议论纷纷,心想就算百乐门的贵客就是法国二号人物,那不是还有一位中国小姐么?那位小姐又是谁呢,却是猜不透! 回到七小姐房间后,七小姐有些促狭,嘻嘻笑地偷看月儿,说四爷跟那条‘鱼’跳舞是免不了的,可是,他的大手该往哪儿搁奈,哎呦,那光溜溜的雪背,白得跟银子似的…… 月儿倚着静丫头的肩当枕头,听她这么说,也只是笑,孩子似的了无心机,仿佛晓不得七小姐在酸她。 倒是静丫头偏过脸来问肩膀上的人:“四爷几时出院的,怎就没听你讲过,我当四爷还在住院呢。” 月儿正要说我也不晓得,听见外面有人唤菊子,问:“月姨在七小姐这里么?” 听出是海青的声音,月儿起身推开纱窗道:“海青什么事。『雅文言情吧』” 海青抬头看见她,躬了躬身道:“四奶奶请您过去一趟,着小的来唤。” 她心想又有什么事,口上说:“就来。” 作别小姐们出来,一面沿花径向东楼去,一面想四奶奶唤她何事,是不是又要使她去找四爷?转而又想到四爷,刚刚静丫头问四爷几时出的院,她倒真愣了一下,是啊,四爷几时出院的? 她横是想不到那天四爷与她同一日离开医院。 此时想到最后一次去医院距今已有十多日,这十多日四爷一个电话没有给荷花池来过,也没有着罗副官回来传什么话。单是有一天下大雨,忽然赶来两个勤务兵,想是怕荷池涨水才派来的。 以她对四爷浅显的了解来看,四爷目前这个态度,是对她有气。 五小姐常说:我们四少爷心大,处处让人,尤其你,简直给他容让坏了。 奶娘也说:“四爷连下人都不得罪,真是宽大。” 这些话实在有失偏颇,四少爷真的就那么有容乃大么?这个她还真不敢恭维,或者说他对谁都可以容让,独是对她不能宽大。她一旦惹得他狠了,他比谁都会闹情绪,这十多日不露面,便是又恼了她。笃定如此,差不了。 心里嘀咕着,不觉已经到了东楼,进去后,四奶奶正在听电话,见她入室,马上挂了机走上来。 “映月,你来,”四少奶奶一面唤着一面在沙发上坐下,并说:“你坐。” p>说着划了火柴燃了一支烟,心事满腹的样子。 “你坐你坐。”四奶奶将火柴向茶几一丢,蹙眉吸了一口烟,然后夹烟的手指去摁住了眉心,闭上眼,也就不动了。 许久不说话,后来才叹出一口气。 唉——深深地叹了一声,道:“你怕还不晓得,四爷外边有人了。” 月儿一怔,心想数小时前五小姐才说四奶奶梦见这种事,怎的此刻的口气倒仿佛不是梦到那么简单。 果然,四奶奶开始说话了,是吴副主席的小姐在追求四爷,并且大张旗鼓毫无顾忌,认识不过才几日,就坐飞机追到了北平,昨天四爷返沪时,又跟回了上海。 月儿一发不解了,不过才几个小时,四奶奶何以这样快就已经连人确定了! 这种神速她不是首次体味到,在许多事情上,四奶奶显示出超人的透视力,仿佛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她是真怕这种感觉,因为保不准自己也给人家看的嗵嗵透透。 “吴小姐你晓得吧,‘三公主’便是她。”四奶奶没有察觉她在走神,一径向下讲,说此人最擅挖墙脚,一挖一个准!并且只恋爱不结婚。但是四奶奶知道四爷对女人的吸引力,三公主便是再傲,也不会是只想着跟四爷谈恋爱而不结婚。所以此事必须马上制止。 “四奶奶是怎么知道的?”问完就后悔了,不该问的别问! 果然四奶奶只做不听见,去烟碟子磕了磕烟道:“再娶一房可以,但是这个人绝不可以。” 月儿啜着香片茶,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每一句每一字都掂量一遍,看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听完了,她平静地道:“照说这也不算什么,老太太作急想替四爷再纳一房,这三公主好歹是门户清白之人……” 话没讲完,就给四奶奶打断了,“好我的姨太太!” 四奶奶冷笑着看她:“就有你这样的傻人,一山不容二虎,把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姐们一个个娶进来做小,离家反宅乱不远了!” 月儿却也不至于发笨,自己算得什么‘虎’,能与三公主比肩?四奶奶口上仿佛是为了家庭大局,心中实是骇怕三公主撼动她的正室之位罢了。四奶奶捍卫主权没什么,可月儿最怕把主意打在她身上,推她上去打前阵,这就不妙。 于是她试探说:“四爷若是娶,谁也拦不得呀。” “你去找他!”四奶奶倒是干脆。 月儿一怔,拿茶盏的手几乎震了一下,听见四奶奶说:“你去给他把话撂下:他前脚娶吴云泥,你后脚就走人!” 月儿蓦然不再吃惊了,几乎有些可笑,想四奶奶必是急疯了,忽然天真起来。 她说:“哪个男人有了新欢还在乎旧人留与在!” 四奶奶却仿佛对什么事情已经洞若观火了似的,笃定地说:“也别说这些个无用的,我只告诉你,你去拦他,必能拦得。” 月儿心想:越发可笑,哪个一心逃跑的姨太太会去干涉夫主结新欢? 可是四奶奶到底是长着透视眼,将她看透了。 只见四奶奶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看着指尖上缭绕的烟线,心中想:他便是有了新人,莫非就会舍了你么? 想到这,她不由就有些失神,望着烟线兀自喃喃,喻意很深地道:“他舍不起!” 月儿只听到她口上这四个字,却不晓得她心里那句话,所以听不懂,有些莫名。而四奶奶也忽然回神,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失神导致了失言,有些茫然,夹着烟定定看了她一时,然后含糊地说:“你试着去劝劝四爷吧,成不成另一说,好歹经心些个……” 月儿心想:我也不怕他娶,我也不要去试。 不过到底看出四奶奶这句话是收尾的一句话,急于脱身,口上便也胡应承,说:“好的。” 说着,放下茶盏,做辞去了。 四奶奶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茫然,心想:就有这样的姨太太,一点忙帮不上,像个外人似的闲事不管、洋洋故我。 事实上四奶奶明白,四爷是不可能不仁不义地停妻再娶的,顶多也就是给三公主一个偏房的名分!但是三公主能像林映月一样安静么?自然不可能,三公主一旦进门,必将一步步地来颠覆她这个正室少奶奶的地位。当然这或许也不是四奶奶最担心的,只是三公主要想动她,就必要不择手段地来窥视她,而她最忌讳的就是那种身边有眼的感觉,要不得,绝对要不得! 所以她决不能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子进门。 可是,阻止三公主进门,却只能靠她一己之力,帮手是找不到的,姨太太不消说了,只胡应承不作为,而家中太太老太太恐怕更是乐见其成,毕竟三公主是高官之女,娶了也体面。 她这样想着倒真真愁上来,怎么也不曾料到,后来太太老太太闻得一点影信后,竟是极口不满,到底姜是老的辣,老太太说尽娶小姐做偏房算不得体面,只能 将门户搅成一锅粥!做人图个安宁,攀高的事却也不稀罕去做! 当然这是后话,且说当下,四奶奶吸着烟卷,凝神思索半天,又一次摇电话给罗副官,问四爷巡营结束了否,可在警备部不曾? 罗副官并不晓得四奶奶已经洞晓一切,依旧说还不曾回来。 四奶奶也不怒,说:“有劳副官转告四爷一声,叫他晚间回家一趟。” 罗副官在电话另一头颇不过意,连说好的好的。挂机后摇头叹息,说:“难办难办!” 在他办公室坐着的侍卫官吴闵江笑了,方才的电话他听到了,也晓得罗副官为何作难,笑问:“四奶奶莫不是觉出什么苗头来吧!” 罗副官一面叹气一面拔出烟道:“若是吴大小姐继续这样大张旗鼓地闹腾,四奶奶迟早得知道!” 罗副官一面叹气一面点着烟,说:“这可是带累人!” 吴闵江晓得罗副官是抱怨这桩艳遇带累了他,弄得他这个传话筒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不替四爷遮着,四爷不悦,替四爷遮着,又惹恼了四奶奶,横是难做! 吴闽江的手上正在卷纸烟,一面把烟丝摁进纸卷里,一面只是笑,说:“你是四爷跟前的红人,红人就得有所担当嘛!不然怎的你老兄发达晋升了,我们就干瞪眼没份儿呢……” 不过这到底是玩笑话,转而正色道:“你也别犯愁,这种事总归是私事,不是咱们做属下的能进言的,能遮的你遮,不能遮的你也别硬遮,犯不着得罪四奶奶。这次四爷去北平是我跟杜秘书全程陪着,叫我看,这个三公主是中了魔道,到最后事情会弄成什么样,谁也难说,也许以后咱得管三公主叫四奶奶也不一定……” 罗副官把指头弹一弹烟卷上的灰,说:“我唤你来,就是要问问这个事情,三公主是几时追到北平的?是个什么经过?” “敢情你还不知道呢?” 罗副官说快别提了。他道:“四爷昨天回来时,我是两眼摸黑,眼睁睁见四爷跟三公主双双抵沪,实在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如今四奶奶打来两次电话,我通是没得应付!” 吴闽江卷着手上的烟,头也不抬地笑道:“咳咳,这件事情没有瞒住别人,倒把你这心腹大红人瞒住了。” 吴闽江嗽了两声,说:“其实啊,若说三公主是追到北平的,这还欠妥,说实话,这个‘追’字暂时还用不上!” 罗副官倒是一愣,转而冷笑,“你少来,我这是问你正经的,你少跟我绕,不是去追,她端端跑去北平做什么!” 吴闽江说:“做什么那是人家心里的意图,咱们看不见,当然,就算咱们就猜到了,咱们大家伙心知肚明她就是去追四爷的,但人家口上不是这么讲的呀!” 他这么说着,就给罗副官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四爷达到北平的第四日,三公主就空降了。本来四爷这次行程不是机密行动,行踪容易确定,所以三公主径直就到了六国饭店。 “不过请注意:是‘到了’六国饭店,不是‘找到’六国饭店,你要说人家是冲着四爷去的,那可也不对,人家三公主是下榻那里,你拦得住人家跟你住同一家饭店么?不能吧,所以说,三公主说:‘巧了,四爷你也在这里。’这句话不是我胡诌,是我和四爷在楼下大厅碰上三公主时,我面对面亲耳听到的。” 听到这里,罗副官嗤鼻,“横是啰嗦,你总归是说三公主暂时还没有明确表态,是这个意思不是?” 吴闽江说:“是啊,所以别人说人家是追,也就是揣测嘛!” 罗副官笑了,明白吴闽江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说三公主滑头着呢,要慢慢地来渗透四爷,而不是冒冒失失来碰壁!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9 吴闽江见他似是领悟,也就笑了,道:“这个三公主啊,看样子是有步骤有计划地来了,若是直突突跟四爷吐露心曲,万一给拒绝了,也就再无余地.可这三公主如今施行的是曲线套近的路数,先接触后深入,哎,四爷要返沪了,三公主说:‘我也恰要去上海,能不能借光搭四爷的专列啊?’这你没办法拒绝;哎,你心里刚想着她这是借口,可回了上海才知道,人家是赶回来替法国那位二号人物作翻译的,人家在南京时已经订好今日的行程,不过是赶了个巧而已……所以我看四爷现在已经给弄糊涂了也不一定……” 罗副官闻言,呼了一口烟出来,昂头想了一想,一句话设说,笑了。去烟钵弹一弹烟卷上的灰,心里道:老吴啊老吴,你这样看四爷,怪道你做不了心腹红人。 四爷能给一个小女子弄糊涂吗?罗副官笑了。四爷见过多少女人,单凭眉梢眼风就能看透女人心思!哪个能将四爷绕糊涂! 其实罗副官明白,四爷在八音竹园首次看见三公主时就意识到了什么,后来在舞会上更是洞察其心,但是四爷可能接受这个事情么?那决不可能。 四爷骨子里有好)60色的公子哥习气是不假,但是玩归玩,他是不可能招惹身份特殊的女子的,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甩也甩不开,那不成了累赘恳? 他不会惹那个麻烦! 再者他现在也未必如过去那般爱好‘风)60月’,毕竟做了大官与做小官时不同、毕竟成了家的男人又与单身汉子不同。角色不同,担当也不同,从而心态也不同。对女人,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余外制约他的便是姨太太,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倒不是怕姨太太吃醋,也不是怕姨太太闹,他是怕跟姨太太的距离越拉越远、越走越远……想到这里罗副官忽然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忽然就想到姨太太上面去了,更想不到的是,自己为何将四爷看得这么通这么透让! 他倒实实震了一震!要知道平时他是完全没有闲工夫去细加思考四爷婚姻问题的,更没有存心去琢磨过四爷对姨太太有几重几轻,此时跳出的这种意念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判断。无意识地,他就把正室四奶奶忽略了,直接想到的就是姨太太。同时他也明白了,许多事情,你虽然不去存心留意,但日日在一起,难保你的心就没有体味到,这就是个不知不觉产生的过程,就这么回事! 吴闽江的纸烟总算卷好了,他纯属是卷着玩似的送至嘴上一抽,嗵嗵冒起浓烟,笑了,然后道:“留过洋的女子究竟是见识广,了不得,韬略大过男人家!” 罗副官闻言,却是一声淡笑,明显是在笑他蠢,罗副官摁灭烟蒂道:“给法国二号人物提议去百乐门跳舞的是哪个?” 吴闽江说:“我倒不知,刚刚庶务科还在说这个事情。我正要来问你,是谁提议的,怎么就有这种事!” 罗副官卖关子道:“这个事情怎么样?是好,还是糟?” “你看罗君说的甚么话!这事蠢到家了么!建议政客去舞场,这是妇人做耍子么,横是胡闹!” “这就是三公主的提议!” 吴闽江说:“喔,真是……这个真是……” 罗副官又是一声不以为然的淡笑,原来,三公主上次离沪抵达南京时,恰赶上南京方面宴请法国夫妇,宴会上三公主与二号夫人聊得大热,约好数日之后在上海陪游,这不,今儿就陪上了,并且提议到不夜城百乐门去乐一乐。 “就单只这件事就办的孩子气,把军车军警调过去保护他们跳舞,四爷不定怎么窝火呢!” 可是刚这么说着,就听到廖生的声音出现在楼道里,廖生正在给警卫发话。 罗副官凝神一听,说:“廖生不是在百乐门负责警力么,怎的回来了?” 吴闽江也诧异,扬声唤:“廖生,进来!罗副官这里!” 廖生在楼道里答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给警卫交代什么,过一阵才进来,摘下军帽便过来要火,罗副官递火柴给他,问:“你不是有执勤任务,怎么跑回来了?” “撤了!”廖生正在点烟,含糊不清地答。 “撤了?”罗副官莫名。 廖生点上烟,右手甩着火柴,道:“咳,咱们全给蒙在鼓里了!” 不等罗副官细问,他便说起今天的事情。 原来,百乐门一事纯属烟幕弹,法国二号在华的最后这几日被俄)60国左)60翼政)60党和国内‘共)60产)60国际’人员盯死了,据可靠情报显示,外国左)60翼与本国的‘共)60产国际’成员已经联合出动敢)60死)60队,誓要将其暗杀在中国。 从昨日起,沪上各大港口机场等地都布满乔装埋伏的敢)60死)60队成员,因为情势危急,故不得不采取调虎离山计,高调宣传法国二号人物的行程,并不惜出动重兵制造现场,为的就是将敢死队由港口飞机场等地引开去。 而之所以选择百乐门,是因百乐门比之其他大饭店,规模小许多,警力军力布置起来容易许多,法国人跟南京政要杜先生从百乐门正门进去后,直接就从侧门通道出去了,留下跳舞的均是法领事馆的一部分官员及家眷。 然尽管设计如此周密,后来还是发生了一件事,此事发生在警力撤退的当口,百乐门刚刚解除戒严不过三分钟,舞厅内便有一对法国夫妇遭到暗袭,当场毙命。而开枪者存在侥幸心理,没有及时撕下藏在领口的氰化钾,趁着混乱期冀逃走,却被军方提前布置在舞场的便衣及时扑上去摁倒控制住了,目前此人正在受审!而‘法国二号’乘坐的飞机已经由龙华飞行港安全起飞…… 廖生说到这里,吴闽江已经冲罗副官笑,仿佛说:你看怎么样?三公主办的可是孩子事不是? 罗副官也着实感到费解,恰这时窗外传来汽车声,转头去看时,暮色幽蒙的司令部大黑铁门处,照进两束汽车大灯的强光,罗副官把手上烟一掐,道:“四爷回来了!”说着便拿起军帽要出门,廖生吴闽江也不便再呆着,各自散了。 罗副官下楼去迎四爷时,没想到四爷已经不在,他问司机:“刚望见四爷回来了,怎的眨眼就不见了?” 司机说回办公室了。 他闻言马上转身去办公室,司机恰也要到二楼庶务科,罗副官与他同行间,问了声:“杜先生呢?” “杜先生连夜回南京了。” “那三公主呢?” 司机向来不苟言笑,此时平平道:“吴小姐回八音竹园了。” 罗副官一怔,敢情这三公主还要继续住着呐! 说话间到了四爷办公室门口,敲门进去,见四爷也是刚在办公桌后坐下,正伸手去烟筒子里取烟,四爷取出一支雪茄,在茶几上顿两下,罗副官连忙掏出口袋里的火柴,擦着了一根,俯在四爷身边,给他点烟。 四爷就着火吸着了,看他一眼,道:“沈冒翁的案子结了么?” 他说结了,想想公务上并没有急需汇报的,于是说:“少奶奶打来电话要您回家一趟。” 四爷抽着烟顿了一下,转而赫赫一笑,说了声:“倒稀罕!”仿佛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罗副官见状,晓得四爷是听错了,或者是自己没有说清楚,于是纠正道:“是四奶奶打来的。” 四爷没话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嘴边,只管蹙眉吸着。 罗副官说:“四少奶奶问今晚能不能回去一趟?” 四爷也没有说什么,又抽了一时烟,然后拿起电话给四奶奶拨去,说公务忙,改日回去,又问了问脚伤如何,便挂了。 挂了电话,见罗副官还没有退出的意思,便问:“还有什么?” 罗副官嗽了一声,然后炼句道:“寇老板来电说,她家兄弟在北平干不下去了,看您能否设法帮忙在上海找个缺……” 四爷打断,“缺能不能找着,自然能找着。可是能这么办不能?” 四爷俨然是不快,甚至有些恼火,嘭地将手上的一份文件丢在桌上,很堵心的样子。 可是究竟也没得办法,过一时,他自己叫自己消气,想了一想,平心静气地说:“你去告诉君柳,钱我能资助几个,拿着钱她自己找人托关系可以,可是叫我替她兄弟谋缺,讲出去总是个把柄,办不来。”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0 罗副官正要应下,廖生来敲门。 ‘进来。”四爷声音很响。 廖生进来了,仿佛有急事,上来就要讲话,又意识到身边有人,转脸一看是罗副官,便也不回避,对四爷说:“四爷不好,从百乐门捕回的犯人竟招出林少爷来!” “哪个林少爷?” “是林映星林少爷!恳” 四爷无话了,实在心口堵得很,林家人从儿子到女儿到老子爷爷都很会捣乱,捣他的乱。他爱他们家女儿,可是没法爱屋及乌地爱他们全家,这家人太别扭! 他问:“林少爷参与敢死队了?” “倒也没有,只是说参加了‘第)60三)60国)60际’。让” 四爷来气,“这个犯人合该枪毙!杀人的党派分子他不招,偏招出这些不相干的!”他敲着桌面道:“这叫避重就轻!” 他说着,又恨恨点着一支雪茄,重重吸一口,然后说学生会那些黄嘴儿胡乱参)60党参)60派的要十有万,你一个个把他们全抓来么?搞不好明天学生又全跑到街上游)60行! 廖副官知道事情难办,但是犯人一招,刑讯者都听在耳朵里,你当)60权)60者不下令抓捕,没得要叫人背后起微词。 四爷哪里能不懂这个,所以心头起火,发文下去抓捕林映星是不能,但是不抓又明显是恂了私情…… 廖副官说:“您看是……” 四爷不耐烦了,说:“你先下去、先搁一搁。” 廖生走后,四爷蹙眉抽烟,过一时问罗副官,“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办?” 罗副官知道四爷为难了,不是特别为难,四爷是不会向他这里要意见的。 罗副官摸着下巴思索一时,说,目今学生给人哄上船的很多,加这样一个帮派、入那样一个党派,说是爱国救国,其实不过是个名头,压根儿什么都不懂,更谈不上反)60动,并且有许多学生啊,盲目地以为参加什么革命或者党)60派就是一种赶时髦、就是爱国,起哄着发发传单喊喊口号罢了,根本就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其实是受了坏人的教唆,盲目凑热闹,论起本性,却还是一片单纯混沌,够不上触法,能饶且饶了也就罢了! 这自然是罗副官逢迎的一种说法,他当然晓得四爷需要一个台阶下。 四爷抽着烟,似是没好气地道:“谅他年少,此次就算了,不过你去林家讲一下,不抓他也该叫他知道有这么回事儿,是不是?你去,现在就去。” 罗副官脚下一磕:“是。”马上走了出去。 罗副官出去后,四爷觉得之前给枪打过的肩头隐隐作痛,那里不仅给枪打过,还给姨太太咬过,造化! 这时候外面天色已昏,夜幕即将到来,想着唤警卫传菜进来简单吃几口,正要摇铃,警卫却敲门进来,说八音竹园的管事陆旅长求见。 四爷料是三公主差遣而来的,有心推一推,终究没有。 陆旅长进来后,见四爷正在筛烟筒子,想是里边没烟了,他放下烟筒子,从桌沿拿起半截雪茄对付着要抽。 陆旅长也是一时糊涂,竟看不出四爷是缺了烟,直至看见四爷寻火柴要点手上那半截雪茄,才反应过来,忙说:“四爷是要抽烟吗?我这里有。” 说着,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烟来,递了一支到四爷那里。 四爷一看那烟,不是雪茄,抽不惯,便将烟一推道:“我有烟,不客气。” 那陆旅长却一再地让,四爷觉得盛意难却,只好微微点了一个头,将烟接过。一面抽,一面问来为何事。 陆旅长说吴小姐计划后天回南,离沪前,也就是明天,想请四爷吃个便饭。 四爷说:“嗷?后天要回吗?”他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要是领悟不到吴小姐那份‘美人心曲’,也就不是他了。 可是这种心曲他领教不起,若是吴小姐尽快收手,倒是彼此省心。 陆旅长说:“是的后天起身,吴夫人已经派人来接。” 四爷把中指弹了弹烟灰,将大半截摁在烟钵里,说:“如此好得很,你去安排一下,订一家饭店,明日宴客。” 陆旅长应下后,却没有走的意思,脱下军帽挠着脑门儿颇为头疼地说:“吴小姐生性洒脱,属下这边做起保卫工作来很是费神……” 四爷见他吞吞吐吐,知是心有苦衷,必是吴小姐不好伺候,便道:“什么事,但说不妨!” 陆旅长这才讲起来,原来,吴小姐反感卫队与保镖,觉着走到哪里卫兵跟到哪里实在没有自由。刚才用罢晚膳时,吴小姐说要去国泰看电影,并且明令禁止卫兵跟随,只携一个丫头和司机去了,虽然陆旅长尽快派了便衣去盯着,毕竟担着风险,十分作难。 四爷听完,静了静,然后说:“对付明日一天也就完了,你那里不必出警了,我派吴闽江带人过去。” 他想,吴小姐不带卫兵出行也不无道理,越是人多,目标越大,反倒是轻车简从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况且上海也没有什么相识之人,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呢。 可是他倒也不晓得,吴小姐在上海还真有相识的人,有点巧,这个人是司马小楼。 而且这天的事情也巧,若非戎家小姐们去看夜场电影,司马小楼是不会到电影院的,所以事情还得退回这天傍晚来讲——这天傍晚月儿由四奶奶房间退出后,正迎上七小姐由前楼接电话回来,不知为何,她料是司马小楼的电话,笑问:“又是司马?” 七小姐说:“除了他还有谁。” 也许年轻人都是自来熟,这些时她们几乎日日跟司马有交集,她们其实已经忘记接近司马的初衷是什么了,只是觉得一起是个娱乐的意味,蛮有个趣。前几天小姐们甚至随司马去了十分偏远的薛道山,以至于夜里很晚才赶回来,好在戎家的姨娘姨太太们经常听夜戏,有时十二点多钟才回来,故也没有引起门禁侧目。 但是有这么一次就得把人惯坏,近日小姐们通是在晚间也不能乖乖在家呆着了,也学着五小姐的样子出去看夜戏或瞧电影。 今日虽是从舞场撵了出来,却早就又商议着要去看夜场电影。月儿说:“别要让司马去电影院,给五小姐看见怎么好!” 七小姐说:“五小姐刚刚已经去大少奶奶那里打牌去了,不去看电影,哎,四奶奶唤你什么事?” 她一时噤口,倒不怕给四爷抖包,但是四奶奶叫她去打头)60炮的事就有些说不出口,因此敷衍几句,把话绕开去了。 二人作别回去用晚膳,吃罢晚膳小姐们很快就又聚齐了。 七小姐叫了家里的汽车,一起坐着去了国泰。 司马倒好,竟比她们也早,并且已经替她们买好了电影票,春娇做司仪,拿着票安排小姐们入座。 好个春娇,不紧不慢,到后又把司马月儿捉在了一处,不过现如今大家都熟惯了,不再像之前那么敏感,也就懒得计较,黑灯瞎火间、也就各就各位地坐下了。 可是万想不到正对着司马月儿的身后坐着个三公主,把他二人的对话听了个真。 他们当然不知道,坐下后,电影没看几眼,只是低着嗓子闲话,月儿说:“密斯特马,昨天托你的事……” 她只说一半,司马就晓得了,由裤袋里掏出一只帕子,双手交给月儿。 月儿打开,接着电影的微光一敲,是一把钥匙。 她妥善包好,问:“果真是万能钥匙么?任何锁都开得么?” “开得,月小姐只管去开,断没有开不了的。哎,我昨日就想问月小姐,敢是丢了钥匙么?拿锁去配一把也容易!” 月儿不说话,低着脸只管将钥匙包包好,放入自己手袋后才说:“不是丢了钥匙,我们家穷,我要去偷人!” 司马笑了,知他戏谑,便道:“果真月小姐缺钱,我倒可以帮一帮忙!” 月儿简直有些坏,凝着他道:“怎么帮?我想要你们那座凡尔赛宫,肯么?” 她晓得自己坏,甚至算得上缺德,她想利用司马,这是忽然产生的意念,也是司马对她太耿直,凡事都敢对她讲。前几日他说国内要有战争了,他父亲正在迅速转移资产,或许到今年年底就要居家迁至国外。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1  长风映月,罗衣叶叶绣重重11 如果司马真的举家出洋,那戎长风的手再长,也害不着他。殢殩獍晓 她心里因此就升腾起一种只有少女才可能有的异想天开。 她记得那贝额那少爷为了一位交际花离婚,那么司马就不敢抛开世俗娶她吗?小(说)者原创首发。 她总之是起心动念了,竟幻想最后向司马坦白身份,然后与司马私奔,并且有意无意地向这种方向努力。 当然,这种努力很有可能失败,可是她是这样子心急,抛开种种前情不计,最紧要的是四奶奶手上抓着她的把柄,虽然暂时放她一马,到底是个隐患,一旦那天揭发了出来,她必是受死不迭纩! 所以,魅惑并且收服司马的想法即使到最后落个空,她也要试试。就当是为了求生吧,她还有什么选择!她其实早就慌不择路了,只是极力叫自己稳着,只有稳,才能避免引起别人的警惕。 可是她又明知道自己对司马不是爱情的心意,爱情于她来说,至今也仍是空中楼阁,她不晓得爱情是什么样,但是明白自己对司马的心情不是爱情,也许只有密斯特鸿带给她的那种刹那爆发的心跳与冲动才是爱情,但密斯特鸿那么遥远,也就不现实。 生活总是现实的,先顾命要紧徂。 当然,与司马私奔之前,她必须偷出父亲的通敌名单和证据来,戎长风给她看过一次,在戎公馆前楼的大书房里,戎长风拿出名单和证据给她解释,说不是他不作为,而是证据不全,办不来。 但是不全也强如没有,她要偷出来。 她自己脱身之前,必须先让父母兄弟离开。小,说,者第一时间更新。 她是真犯了急,脑子给大大的一个‘逃’字压死了,思维是否周密就顾不得去想。只是懵懵懂懂地一面幻想司马一面暗地筹谋! 可是名单能偷到么?她不由地捏了捏手袋里的万能钥匙! 她想着心思,老半天没有说话,司马也不打搅她,定定地看着她的小手,她的手象牛乳,在昏瞑的微光里更加柔腻,真是好手…… 二人的沉默倒叫后面的三公主扫了兴,她不是急于探取他人隐私,也压根儿没注意到什么钥匙或者其他,她单只是想听听这个曾经叫戴次长的小姐伤得上吊的********怎样用花言巧语哄别人,可是没想到的是,司马小楼的花言巧语一句不曾听到,反倒听见那女孩子伶牙俐齿地撮哄********! 这倒可怪!她心想。 旁边陪同而来的丫头见她侧着耳朵死劲儿听前头人讲话,也试着侧耳去听,然而那二人把声音压得太低,给电影扰得一字听不真,不过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必是情侣。她又去看看自家小姐,依旧在侧耳细听,一眼都不去看电影,单只对人家闹恋爱的人感兴趣。 过一时,前头人又开始讲话了,丫头倒是听不真,可三公主听着了。 只听司马情不自禁地问:“月小姐,你就没有一个姓么?为什么MISS戎说你姓月名月字月号月。你们明明逗我,女子那有甚么字和号。你究竟全名叫什么,就告诉告诉我,好吗!”本文来自小。说。者。 月儿道:“我姓梁,叫梁月,你倒过来叫月亮也可以,就是这个名,你爱信不信!” 司马笑了,说:“我自然不能信,但是你信洋教我看着倒是不假,你们说的话也许就这一点是真的,你那圣经说得很是不错,你该知道,信洋教的人都有一个‘教名’是不是?那你的教名叫什么?” “我没有。” “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不好。” 司马笑,“怎么个不好。” “不好就不好,没有原因。” “那你给我取一个总不会不给面子罢!” “你又不信教。” “明天就信,你信什么,我就信什么。” 月儿脸不红心不跳,随口赠他一个名字:“保罗,叫保罗吧。” 司马小楼一听,便去口袋里拿出一只名片,在电影院黑黝黝的光线之下指了上面司马小楼四个字道:“明天我把名片全改它一遍。” 司马小楼简直是着了疯魔,从第二天起就真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罗衣叶叶绣重重11,第2页 叫保罗了,散了许多名片出去,沪上许多人都晓得他改了名号。七小姐九小姐更是抱着一种讥笑的心态,保罗长保罗短地叫开了。 不过这是后话,且说当下,司马收起名片子,架起腿,看了一眼电影屏幕,回头又道:“月小姐,我也给你取了一个名字!你猜猜看,是个什么好名字呢?” 月儿正要阻止他讲。他早料到,先说出话来堵住月儿不让她说,道:“你姓也没有一个,我就只好连姓给你取好了,连名带姓,我直接给你吧!” 说着又拿出一沓名片子来;“喏,这是你的名字,也是你的名片子!” 月儿料定不是能看的东西,不接,道:“那个要看!” 司马微微将脸侧过来,低下头:“那我念给你!” “别念!”月儿拿一粒瓜子抛在他鼻尖上,他一躲,口里已经低低念了出来:“司马小月。” 月儿再胆儿大,也脸红了,待要不理他,却不知怎么给鬼操纵了心,拿一双含笑带嗔的眼睛睨着他,口上却银牙碎咬地碎碎念念碎碎。她勾搭男人的本事不多,只会拿眼睛凝着他,所以,在昏暗的微光里,她凝着他,他也凝着她,俩人又对上了,四目顿时勾留。 可是,一把扇子柄猛不防在司马肩头敲了一下。 司马吃了一吓,惊道:“是谁?” 回头一看,以为看错了,好半天才说:“三……吴小姐。” 可是三公主却不看他,目光只是去留意那女子,这女子,刚刚看侧面晓得是个美人,没想到转脸看到全貌竟美得令她吃了一惊。 可是只是一瞬,该女子‘噌’地转回了脸去! 她恐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个美人便是戎四爷的小妾。 月儿着慌转回头倒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此时她也并不知道这个人是三公主,但是知道她就是今天傍晚去百乐门的贵客。 她到底有些坐不住了,跟男人嬉闹之时遇上外人,多丢人啊。心下羞赧,便要离席,司马晓得她受了窘,也便停下了与三公主的寒暄,道声失陪,起身同月儿走了。月儿在前,出去后听司马说方才的女子是‘三公主’,她着实一惊,想今儿这是怎么了,跟这三公主这样有缘,从傍晚到晚上,竟连见两面。好在只她晓得三公主是何许人,而三公主不晓得她是何许人,否则可就乱套了。 此时七小姐们也出来了,月儿没有跟小姐们说起三公主,怕越讲越话多。而司马是特别能懂得她的情绪,也就只字不提。 月儿心下忡忡地回到公馆,心里一再惦记着包包里的钥匙,或是心急人胆大,她决定夜半去前楼。此时去不得,大厅的警卫要到十二点才撤岗。 到家后七小姐叫众人都到她房间去,月儿推说身上乏,兀自回荷花池了。怎知刚换下衣裳,静丫头就来了,似是有话要讲,但却不出口,与她下了一盘棋后,才说:“你是怎么了?我觉着你近来是着了魔怔!” 月儿不解,说:“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静丫头看着她,摇摇头,然后才好声道:“你和司马的态度有些不妥,别人不留意,我可看得见,叫我说,这样使不得,咱们出去交际无非为了散散心解解闷罢了,你若存了别的心,那可就不智。” 月儿脸子一烫,低下头把猫抱在怀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静丫头也不愿太叫她受窘,兀自又说:“司马存的心也不妙,他已经认了真,就拿韩少爷一事就看得出。” 她所说的韩少爷是前阵子冒出来的一个人物,正在追求七小姐,而此人是司马的旧日同窗,杭州人士,前些时来上海办事,结果就住在司马家不走了,一心开始追求七小姐。 不必想,这自是司马的花头,想是要为他和月儿的前途扫清绊脚石,避免七小姐拈酸吃醋。 他倒是真得计了,七小姐明知事情来得蹊跷,却不由自主地向韩少爷那里陷下去,到今儿已经压根儿记不得跟司马之前的恩怨了,甚至有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庆幸感。 事情演变至此,实在与当初的构想背道而驰,这倒没什么,只是月儿的状态令静丫头担心,今夜前来,就是想提醒提醒她,好叫她醒悟。 可是话没说几句,忽然被外面杂沓的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长风映月,罗衣叶叶绣重重11,第3页 脚步声打断了,她二人凝神一听,仿佛声音进了客厅,二人不由的一怔,飞快对视一眼,起身向外边去。 大家可以到者查看本书最新章节......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2 “祸事了吴妈妈……玳瑁在么?快……吴妈妈……叫玳瑁去唤闵管家……寻不见闵管家……唤几个懂水性的……祸事了……” 说话的是厨娘的声音。『雅文言情吧』 月儿和静丫头打起帘子走出来,见厨娘正满面恓惶地向沙发上的吴妈扑过去,身后还有另外两个老妈子在那里抚着胸口连连呼气,仿佛受了大惊吓。 不论受了什么惊吓,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总是造次,月儿脸子一沉。然而待厨娘把话说清楚,才知实在是情急。 原来,是有人投湖了累! 是这几位老妈子刚刚发现的,刚才老妈子们正要回后院小楼歇宿,老远看见前头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像是一个丫头在月亮地里慢慢行着,正待要细看是谁,那丫头却嗖地消失了,速度之快,胜如打闪。 老妈子们一愣,细看时,才看到那里正是宁湖的转弯处,一株老柳在月亮地里默默立着,方才的丫头便是由柳树那里消失的羯。 这本是寻常之事,或许丫头由那里转弯了也不一定。可是走近后忽然听得一声闷响,‘噗通’一声,仿佛是有人掉进了水里。几位老妈子顿时警觉,惊诧地对视一眼,发足便向明湖奔去。 转弯走近明湖,月亮地里看见水面微微波动,抬头再望望前路,长长一条明湖小径上空无一人,这条湖边小径既直且长,便是男人家拽开大步走,也需一二分钟,方才的丫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几秒钟的时间便走脱尽头,不消说,必是落水无疑? 老妈子着慌呼人来救,叵耐后院小楼俱是老仆妇居所,男仆及壮年之人皆在前院侧楼歇宿,情急老妈子们返身去唤人,怎奈都是三寸小脚,赶了好一时才赶到荷花池,距前楼还极远。怕误事,才冒然撞进姨太太房间找小玳瑁,好叫他小胳膊小腿儿快些去唤人来救…… 静丫头和月儿听罢,十分惊怕,但是她二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说:“若是不意落水,怎的就不晓得呼救呢?必是有意跳杀了。” 老妈子怎么能不晓得是这样一回事呢,但到底那样说出来不受听,谁晓得赶明儿府上怎样处置此事呢,到头来不说你好心救人,倒说你给府上乱传闲话也不一定。 在大户人家呆久了,人心都是铁打的。『雅文言情吧』 这一夜后楼固然不安宁,但果然如老妈子所预见的那般,男仆打捞尸身之时,闵管家挨个儿吩咐仆佣不许声张、不许乱传。月儿和小姐们自然是近前看一看都不敢,只等明日天亮后再问个明白。 静丫头告辞要走时有些怯,也是心理作用,夜半听见有人投湖自杀没有个不怕的。 月儿使玳瑁和玉灯儿去送,临行前请奶娘取了一件红绸大氅给静丫头披了,说:“不如今晚到七小姐那里歇着,毕竟人多壮胆!” 静丫头一面换鞋一面抚着胸`口说:“人多也不管用,我今夜怕是要学兰哥兰少爷了,通宵不眠才好,睡着定要做噩梦!” 兰哥兰少爷是个阴`阳颠倒的人物,从来只在上午睡觉,晚上却灵醒异常,不是去舞厅,便是去赌博.除了看病必须要在白天外,他没有‘日生活‘,他只有‘夜`生`活’。 想起兰哥,月儿倒觉得今夜像兰哥一样无眠的人恐怕不止静丫头,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她这样想着,旁边的吴妈就看她,倒不是看出她有心事,只是觉着面色有异,恐是给投湖一事吓到了。 静丫头走后,吴妈安排月儿歇息,铺床时问月儿可吓着不曾,明日中午的寿筵还去罢? 月儿说哪里有做儿女的不去给父亲上寿的道理! 姆妈笑了,委实是自己啰嗦了些,一味只当月儿还是过去那个孩儿囡囡,动辄就给吓碎了小魂儿。 明日是林老爷的寿日,月儿前些时就买好了寿礼。其实林老爷向来不兴做寿,往常只简单在家治几桌酒席便了,今年却不同,要大办。也是近几年教授的学生多了,颇有几个成了气候的,今岁非要替恩师做个齐整寿宴,不由得恩师推拒,老早便在礼查饭店订了席面,预备好生庆一回。 这是一番好意,林家人也都不好推却,但是月儿却颇是为难,父亲与戎长风过话很少,加之妻妾有别,妾室的家亲办寿,没有道理邀请所谓的夫家赏光。所以父母通常在年节生辰都不言声,戎长风若是不主动去,父母也不来讨那个嫌专门请。 一个出阁女子给父亲拜寿却是单身一人,其状自是荒凉,再者又当着那么多学生弟子,委实尴尬。 吴妈仿佛知道她此时想的又是这种不痛快,有意插话道:“明日穿得喜气些好罢,断断别要穿那女学生的衣裳。” 月儿没有言声,兀自蹲下身去找缎子鞋。 吴妈说:“明儿好歹穿一双高底子的皮鞋,别要穿这小绸子鞋。” 月儿说:“晓得。”这软底子鞋她哪里是要明天穿呢,过一阵子就要穿。 姆妈替她铺好床后,又去铺开睡榻,是恐她因为后楼投湖一事害怕,要陪她歇夜。不想月儿 却说不必,她不怕的。 其实她怎么不怕呢,心里瘆得要命,可她不能退缩,正因后院出事,今天才更是她的机会,府里的仆佣必是忙着后院的人命要紧,前楼想是大不管了。 奶娘退出后,她把灯拧灭了,攥着钥匙坐在床头,心里一下一下地静数钟点,当夜半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露台上的雀仔停止了呢喃,小楼里独她醒着。牙开门缝侧耳细听,侧室的奶娘与玉灯儿俱都睡实了。 她退回卧室,将四爷的黄铜手电拿出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倒有点壮胆的意味。 蹑足出得客厅,拉下门闩出得台阶上,一股夜风忽然从袖子里灌进来,吹得她的衣摆呼啦啦地响。她下意识地侧了侧脸避开风头,身上打了个寒噤,心头愈发揪紧了,想到了赶鸭子上架这句话。 昨夜还被天上雷声吓得睡不着觉的她,今夜竟冒夜去偷人!原来,胆量这种东西是能被逼出来的。想到此,她的足向前迈了出去。可是猛然的,她的脚顿住了,一道微渺的尖音从耳际划过,“滴滴嗞——滴滴嗞——” 她心头一紧,是发报机的声音。 她几乎掉头要回去,可又没有,戎公馆出现发报机,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万事不管,她管好自己就是了不起的壮举了,闲事她是从来不管的。 双足又开始碎碎向前,不过耳朵还是由不住地留意空中的波音,想来这电报近来发送必定是频密了些,今天上午去七小姐房间时,在东首侧楼遇见丫头三三,三三当时正在仰着脸端详侧楼的顶楼。她问在看什么?没想到三三说:昨夜五小姐跳舞回来晚,想吃莲子羹,着她冒夜去大厨房端,路过侧楼时听到滴滴嗞滴滴嗞的声音,倒像电影片子里的机器声音,她就奇怪,怎样侧楼里会有这种声音。 她当时闻言一惊,也同时想起自己曾无意中听到过一次,想:戎公馆必是真有电台无疑了。但这是惹祸上身的事,亏三三懵懂,竟敢随口说出来,她想着旁敲侧击地提醒提醒三三,然正要开口,却听到五小姐连斥带骂地唤三三,三三脸子一变,忙忙作别而去了…… …… 想着这些,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眼睛却盯着渐行渐近的正楼。 夜色中,戎公馆的主楼建筑显得格外巍峨庞大,她像夜行者一样沿墙根走近后,照直闪到了门厅处的大理石圆柱后,四外一看,确定无人,才作速向门口去。 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她手心冒出了冷汗,司马的钥匙果真管用,门顺利地打开了。 她像影子一般从门缝进去,返身掩好门,再向前时,竟颤抖得挪不动脚,大厅如一座小教堂般阔大,遥远的正对面有一架外国钟,平日看着有一人高,此时却被黑暗吞没了,只余钟摆的声音在磕托磕托地响着…… 她此时不敢打开手电,怕暴露,手电必要在书房才可用,于是摸黑向通往书房的楼道去。 戎长风在荷花池小楼也有一座小书房,但是通常不作使用,偶尔写信办公都是要到正楼这间大书房来办。她此时一面向里行,一面手脚发颤,不知为何,黑沉沉的楼道竟是越行越远,大厅的钟摆声始终在身后,磕托、磕托、磕托…… 她有些考虑不周,不该穿一条月白色旗袍出来,此时夜半时分,黑黑长长的楼道里,飘着这样一道白影子,连自己都是感到突兀而恐怖的。 飘到书房时,门锁再次被她打开了。 闪身进去,迅速掩上门,月光透过窗外的梧桐树照进来,把摇晃不定的梧桐叶影子印在门上壁上,这里反倒比楼道见着些微光。可是掩好门回头时还不曾立稳,头皮唰地一下炸了起来。 书桌后坐着一个人。 · · 才三四天的功夫,大家竟给了这么多的月票,我真的非常感动,郑重地感谢 最近开始慢下来了,昨天和今天都是下乡回来才有时间码字 但是感谢各位的等待与鼓励,我会继续坚持的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3 “啪。『雅文言情吧』”她手上的黄铜手电失惊掉在地上。 在她还不曾昏倒之时,桌后的人缓缓说话了,他手上必是夹着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月姨受惊了。” 可是,她到底没出息,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地就要昏倒下去,然而对方身手不凡,箭一样上来接住了她。 …… 醒来时已经在书房套间里的卧床上,房间里依旧没有钮开灯,黑蒙蒙的,月光透过窗口的梧桐树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晃动着的梧桐叶子累。 “月姨醒了?” 一个痩削的黑影走到她面前,背着手,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平地说:“那么,就请回吧。羯” 她慢慢坐起来,不知为何,恐惧没有之前强烈了。 意识到自己至多昏过去一分钟的时间,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不会伤害她,或者说对方就是给四爷看门的狗。 但是她不明白,平日病弱无能的兰少爷,如何竟是四爷的心腹? 而今天傍晚还是奶油小生的兰哥兰少爷,此时为何如此阳刚! 不必说,这又是一位长着两张面孔的人…… 她的心不由的再次恐惧起来,不该来,东西没有偷到,却撞破了别人的机关——撞破了兰少爷,也撞破了戎长风。戎长风如此警惕,在家都要安插一个双面人,这间办公室在夜半都要派人看守,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间办公室里有什么…… 其实这些她不愿撞破,也不愿真的弄明白,换句话说,她不愿惹祸上身! 不愿意,真的不愿意,她渴望平平静静地活着,别出任何变数…… 她定定地从兰少爷黑蒙蒙的脸上挪开眼神,最终一言不发地下床,慢慢地向门口去,可是开门的一瞬却顿住了,她攥了攥手心,斗胆转过来,“兰少爷,我什么都没有带走,请你……” 她想说请你不要将今晚的事告诉四爷可以么,可是出口间及时意识到此念的幼稚。于是她转了口:“我什么都不会讲出去。” 她不是口上这样说,明哲保身,她确实什么都不会讲出去,兰少爷还是过去的兰少爷,四爷还是过去的四爷,她今夜什么都没有撞见,. 可是兰少爷没有给她面子,或者说兰少爷不相信这句承诺,他背着手站在那里,一言未发。梧桐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摇曳不定,他看了她一时,然后打开门,“月姨,请。” 不晓得怎样回到荷花池的,她无法低头,害怕看见自己身上波动的白裙,自己像黑夜里的幽灵,吓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从正楼回到荷花池几乎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跨进卧室时,她在黑蒙蒙的当地站住了,缓缓转身,四爷的挂像浴在月色中,本是沉黯不清,她却分明看到那双眼在深幽地看着她…… 她终于撑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到地毯上…… 这一夜固然不眠,辗转反侧无法平静,翌日清晨用过早餐后才略略眠了一时,醒来后奶娘已经准备好赴宴要穿的旗袍,玉灯儿正在细心地熨。 见她醒床,玉灯儿忙去扭开无线电。 想是吴妈听到无线电的声音,晓得月儿醒了,放下针黹进来,说太太来过电话,老爷和映星已经去了礼查饭店,虽然开席要在十二点,到底你要早些过去才不失礼。 她摸了摸床头的水红湘绣旗袍,问几点了。 奶娘说十点多了。 “后院淹杀的是谁?”她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来。 吴妈走过来,压低声说:“还不晓得是谁,姆妈怕惹闲话,没让灯儿和玳瑁过去,厨娘早间给警署叫去,还没回来。” 她看了奶娘一眼,不再问了。洗漱后没有穿上红艳的湘绣旗袍,而是穿了一件古色古香的纱衣。 临出卧室时姆妈正在跟玉灯儿挂相片,见她从更衣间出来,数落说:“夜里好生睡着不乖么,四爷的照像好端端在这里挂着,你摘下它做甚么。” 她没有言声,扫了眼那副照片,恰对上四爷的眼睛,心中陡地一跳,仿佛这才开始为昨夜的事情害怕了。 她惴惴然的,攥着手绢心虚肉跳,本是要出门,却鬼使神差地上了二楼,由二楼又上了瞭台。 荷花池小楼最上边的这座瞭台,四面皆窗,且并不装着玻璃,东西南北皆可观之详尽。四爷常常夜半醒来起床,拿着望远镜离开卧室,她没问过他去哪里,可是不知为何却晓得他是上了瞭台。 此时站在瞭台向南望去,恰恰望到正楼书房的后窗,从这么远望过去,那后窗仿佛是隐藏在梧桐树后的一只眼睛,阴阴地窥视着什么,并且有薄薄的窗纱在神秘地晃动。但她晓得这是臆想,戎公馆占地辽阔,正楼与荷花池隔着足有寻常人家的五六重院子那般远,是不可能看到窗纱的。 一股风从袖子里灌进来,身上的白裳鼓了起来。她的心突然别地一跳,下意识地转脸向侧楼望去。 侧楼顶 层的窗玻璃给太阳照耀着,流金撒银般反射着闪闪的极光。三三说前日听到发报声出自那里,兰少爷没有听到么? 她转脸再次向正楼书房望过去,确是据这里远了些,但那种声音莫非兰少爷一次不曾听不到么? 不,听到了。她忽然确定。兰少爷听到了,只是四爷按兵不动,还不到扑灭的时候!电报或许并不像她昨夜想的那样发得频密,她听到过两次,三三听到过一次,也许仅进行过这三次或四次也未必,如果这样,四爷是无法锁定方位的。 是这样,必然是这样。 她蓦然觉得这座公馆不是平日看到的那个样子了,这偌大的戎公馆,明里暗里藏满了眼睛,不是一个大家庭,而是一个小社会,此时她才意识到,某些人委曲求全营造着表面的宁静,或许只是为了掩护内中的暗流涌动…… 可是,昨夜的声音是从侧楼来的么?不像。 她凝神抬起头,茫然地忆了忆,那道发报音微渺却也尖利,虽然一瞬即逝,但不是从东边来是一定可以确定的,她觉得是由西首发出……肉皮忽然一跳,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西首除了荷花池这座小楼,再无楼宇! 有种头昏目眩的感觉袭上来,她抚着门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头顶上方飞来一列鸽群,哨音尖利、飞快地掠过天际,她不敢再望正楼,也不敢望侧楼,在鸽哨鸣音下,慌不择路地奔楼下而去了…… 她是真昏了,一路满脑黑线,怎么也捋不通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从小楼里奔出之后,迎面跟人撞了个满怀。 ‘我没看见……”还没抬头看清是谁,她就慌得直摇手,可是对方却躬了躬身,径直走了。 是八爷,神情比她还呆滞,并且拄着一根棍子,由一个丫头一个小厮扶着,气若游丝地向前去了。 她愣了半天,觉得自己在梦游,从昨天开始,一直像是在做梦,一切都如此荒谬。 她究竟顾不得思想别人的事情,惴惴然地转身走了。 脑袋很大地到达礼查饭店,四外都是汽车,惟她坐着黄包车,饭店的门童盯着,黄包车不能近前,车夫远远便停下了。 她下车开发车钱时,才发现忘记带手袋,手上除却一只帕子什么都没有,好在车夫向日在戎公馆附近接活,晓得她是戎家的人,客客气气地说改日碰上再给好了。 她一再地道谢,车夫刚刚离开,身后就有汽车喇叭‘叭叭’地响,她连忙往边上让了让,车子擦身而过,虽然没有抬头,但也看见草色的车身,是两辆军车,但是中间夹得是一辆黑车。 也许是敏感过度,她忽然就有些慌,立刻转身向来时路走。 没错,她觉得这车里有戎长风,她现在不宜见他,昨夜的事兰少爷必定已经向他汇报了,可是她还没有想好对策,怕说出的话于己不利,酿成大祸,此时决不能见他。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可是后面唤,“月儿。” 可不是怎的,车上确是戎长风,因为三公主反对保镖绕身,故今天轻车简从地来就餐。方才看见月儿,他先是一怔,随后马上叫车停下。虽然官架子要紧,但也不能携着别的女人从自己老婆身边扬长而去,那未免不成体统。 他下车唤她,怎知她越走越快了,明知她故意,索性道:“林映月。” 这一声叫月儿不能再继续走了,脚一顿,然后慢慢回过头来。 这时三公主也下车了,见她回眸,真真一惊,这不是昨夜撮哄司马小楼的那个女子么? · 今天下乡去岢岚,回来太晚了,更新也晚,岢岚大家听过吗?改天我给大家讲讲岢岚的故事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4 三公主一怔,见官高位重的四爷放下架子去呼唤这女子,甚为诧异。先是想这女子既跟司马调)60情,又受四爷关“海天中文”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注,莫非这是上海滩的一位交际花么?不过很快否定了,这女子身上毫无风尘气,再者四爷也不可能为一个交际花而行此降阶之礼。 那么是戎家小姐么?也不像。 她犹疑着,远远看到那女子的白裳上错绣着水仙,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移步间带起一阵细风,纱衣轻飘飘地飞起,整个人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朵云,绵长而不自知地冲击着人的视觉……三公主有瞬间的失神,象所有为美色所迷的男子一样,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月儿本来紧张,看见三公主出现更为心惊,想想昨夜,电影院光线虽暗,也必然是给三公主看见了长相,怎么办?怎么办! 身后的马路两边,站着一排排的梧桐,正午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身上,晶片似的,烁烁摇动,把她晃得昏昏沉沉,电车当当地过去,覆盖了所有琐细的市声,她觉得耳朵像失聪了一般,忽然什么都听不见…悴… 四爷过来牵住她的手,先不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带她给三公主看。他貌似亲切,手上的劲道却似铁钳,她受疼掰了掰他的手,支吾道:“轻着些儿四爷,你的手重……我自己能走……揪扯怎的……” 三公主听见此话更为诧异,四爷得体地道:“这是内人,这是吴云泥吴小姐。” 三公主一愣,断不能相信这就是四爷的姨太太峙。 月儿心下万分紧张,三公主的出现无异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情何以堪。不过她还是强自镇静,轻轻伸手与之握了握。 手与手接触的一刹,三公主有些气馁,姨太太的手又小又白,如婴儿般绵软无骨,不知四爷刚刚攥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再看姨太太的腕子胳臂,肥白如瓠,竟是还存着一点点褪不去的婴儿肥。三公主不愿想到我见犹怜这四个字,但是它自动跳了出来。 女人总是敏感的,加之四爷用‘内人’二字做介绍,料想这姨太太得宠得很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介绍毕,四爷问月儿来这儿干什么,月儿还没说话,他便说:“想是昨夜睡足了,今儿好精神,大中午出来荡街的!” 月儿见他这样挖苦,倒仿佛问题并不是很大,只是三公主又是个难题,三公主既是与四爷有染,不告一状是不可能。四爷和三公主两面夹攻,简直无路可逃了。既是这样,浑没一点办法了,也就忽然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情,所以便松下气来,说父亲在礼查饭店做寿。 四爷一听,说这怎么办?后来想想林父总归是没有事先通知他,此时推开吴小姐的应酬,也是失礼,看看表还不到12点,于是决定先应酬三公主,为了避免林家人看到他跟三公主吃饭起歧义,索性叫月儿也暂时不要去寿宴上,招待罢三公主再说。 月儿已是鬼上身,神魂不清,乖乖就跟着他走了。 三公主十分扫兴,哪有携姨太太招待客人的,无形中客人也低搭了。不过这种情绪也不便表现出来,依旧盈盈含笑,进入雅厅后,她颔首告退,先随服务生去洗手间补妆了。 月儿也要去,四爷唤住了,“你不要走,你坐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这时罗副官喊声报告进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想是要让四爷过目,四爷一面在餐桌前坐下,一面说:“副官要仔细,有东西不能这样明着拿出来,偷东西的人来了。” 罗副官不明究里,月儿却满面通红,臊不搭地就近在沙发上坐下了。 罗副官退出后,四爷招手叫她过来,“坐那么远能吃着饭么?来,挨四爷坐下……来呀……等我拉你么……” 月儿挪了过来。 四爷指着身边的椅子叫她坐下,说:“你这孩子也是不晓事,偷谁不好,偷四爷!再这样,两口子做不成了,你去吧,不要了。” 月儿忽然心上松了许多,她不怕四爷挖苦,不挖苦才是要跟她来真格的。 四爷说:“以后响雷响炮仗,你别要说怕,说一次,我打你一次。你哪里是个胆小的!” 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钥匙,是她昨夜昏倒时落到书房地上的,四爷问:“哪儿来的?” “城隍庙上花钱打的……”亏她在城隍庙见过修锁打钥匙的地摊儿。 算她侥幸,四爷正所谓是千虑一失,或者是根本不把此事当回事,轻易就叫她混过去了。 见她怯怯的,他伸出食指抬起她的脸,端详。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带愁带梦的大眼睛,仿佛给昨夜的事纠结坏了。 “一夜没睡吧?”他好气又好笑地问,倒像个慈父。 月儿见状,一点不怕了,完全可以确定事情没有她想象的可怕,她却就势来了个恃宠而骄,挣开他的手说:“我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父亲的事你推着不办,是什么心机……” 四爷不理会,解开戎装领口的风纪扣,说:“孩子气,你怎样知道四爷不在办,不出一月,事情就结了,你等信儿罢,四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又说:“上次在医院就要告诉你这个消息,谁知道你是那个鬼相,天不亮就躲阎王似的跑了!”他这样一说,已是冰释前嫌,毫无嫌隙了。 月儿也松了气,想父亲的事真个再有一月就结了么?许是心情松懈了下来,头脑也平静了下来,心想三公主告黑状又怕怎的,她又没有实根根的证据抓在手上,光凭一张嘴说出来就算数么,自己可以不承认的,再不然可以说是七小姐的朋友,见面说说话也不犯着什么吧。 是啊,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全是自己太过紧张,把事情想复杂了,自己唬碎了自己的胆! “愣看什么?那天抽着那根筋了!说!”四爷佯恼着看她。 月儿晓得他是在说由医院哭着跑掉的那次,摸着耳垂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口上轻轻地问:“四爷几时出狱的。” 她本是问几时出院的,但发出来的音却象‘出狱’,说完就知说错了,夫主几时出院,姨太太竟全然不知,现在问起来不是给人添堵么?再傻也晓得此时断不能像平日一样恣意捋四爷的虎须,不仅如此,还要顺毛抚摸着才是。四爷是铜墙铁壁,光凭强攻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刚要柔来制,该服软时必须服软。 四爷哼了一声,把手巾往餐桌上一丢,摸出烟来。她忙拿起桌上的火柴划了,双手给四爷点上。 四爷低头,就着火吸了一口,本来板着的脸就笑了,斥:“小东西!” 月儿顺杆子上,便拿了烟碟子给四爷放到手边。 四爷道:“别这样哄我,虚多实少的,说,今晚来不来月事?”他知道那种事情由她把控,她叫今天来,就今天来,她叫明天停,明天就停,踢天弄鬼不肯给他好气受! 月儿习惯他说荤话,已经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她道:“四爷你这些天去哪来?” 四爷吸了一口烟,说:“去北平走了六七日。” 月儿一听,倒说:“我的环子呢?” 春天时随他去北平,在恒记银楼买了一对珍珠耳环,十分喜爱,怎知刚回上海就脱落了一粒珠子。上次他要去北平,托他带去换。怕他遗忘,特意塞在公文包里,怎料他临时有变没去成,环子忘记跟他收回来,怕是给丢了。她说:“叫你换新的,却把旧的也丢了。” 四爷正在看表,想吴小姐怎样还没补完妆,饭店人杂,不由有些警惕,于是向门外唤卫兵进来,吩咐去看一看。 士兵退出后,他才答月儿的话,说:“你倒怎么知道我丢了。” 说时,去解开贴胸的口袋,“就有你这样麻烦的人,一对环子也值当跑去北平调换,上海的银楼倒不要开了,妇女们全去北平照顾生意罢。” 说着已从贴胸口袋取出一只细绸,打开一看,竟是一对珍珠环子,他拿起来递给月儿,月儿刚要接过去,他的手又往回一缩,“说,今晚来不来月事?” 月儿不睬,径去夺环子。 他怕三公主进来不好看相,也就没有挣,给她夺去了。 其实以他做过谍报人员的敏感性来说,他似乎已经感觉到暗中有一双眼睛,不过他倒晓得这双眼睛不是别人,必是三公主无疑。 他未动声色,抽着烟看月儿将旧环子从耳上摘下,把新环子换上。末了将替下来的旧环子收在一处,找地方存放时,想到没拿手袋,于是就往他裤袋里塞。 他捉住她的手,“别闹,仔细挂破我的裤袋。” 说着,接过去使细绸包了,放在贴胸的口袋里。 月儿低头轻轻地捏摸着耳边的环子,小手白白的,他忍不住想捉过来嗅一嗅,又碍于暗中有眼不好看相,不过还是忍不住,略低着声问:“四爷好不好?” 月儿头也没抬地说:“叮当响的好人!” 他不禁低声笑骂:“每次就这句狗屁话。”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5 (猫扑中文 ) ( ) 月儿听他如此开怀,愈发无所惧了,看出四爷是凡事懒得与她计较,昨夜行窃一事根本不值当后怕。他晓得她只是心急父亲的事,这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军务、敌特、窃国窃权等才是他挂心的…丫… 她平静了,抬起头,笑笑地问:“还有什么?” 四爷见她的眼睛垂涎地看着他的衣兜,不由笑骂:“个傻蛋!莫非我这衣兜是百宝箱么,有东西便放这里!” 要是那样他的胸口还不鼓得跟妇女一样…… 可是月儿还是上来掏摸了两下,上面口袋掏完又去掏下面裤袋,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前儿想着魅惑司马小楼,现在却觉得四爷也需要魅惑。 魅惑司马小楼是为了鼓动他,魅惑四爷是为了稳住他。自己觉得这个计划颇有个道理,所以手就肆无忌惮地一阵掏摸。 可是四爷是个鬼,没有他看不透的女人。只不过他不怕你故意魅惑,因为往往你在魅惑男人的同时,自己也将陷得不浅…… 他就是这样达观,能把女人对他的阴谋当享受,享受她的魅惑,总比面对一个脑筋也不肯动、一味冷冰冰的女人好! 他给她的小白手掏摸得乱翻翻的,又不舍得阻止,看着那小白手哈哈大笑,到底顾虑暗地里的那双眼睛,把烟摁灭,打开她的手,尽量不高声地说:“不要捣乱,东西还多,今晚给你。” 又说:“表现好给你,表现不好,一个不给。” 月儿见他心情好,也不魅惑他了,趁势管他要钱,说:“你上次答应给我十条小黄鱼来着。媲” 四爷只管打开明晃晃的烟匣子取烟,口上故意撩拨她,说:“没有十条,给你一条!” 她顿时脸子一动,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转回脸去。过好一时才说:“雷声大雨点小!”又悻悻地道:“大山临`盆多作怪!” “大山临`盆?”四爷摸出一根烟在桌上顿了顿,“是什么?” 她没好气,“大山生孩子啊。” 四爷笑了,“越发胡吣!你生不下也没骂你,倒叫我生!” 月儿冷笑:“反正你是说一万道九千,到头兑现一块钱。” 又说:“你就像那大山生孩子——天为之崩,地为之裂,嚷得日月无光星辰暗淡,喊得房倒屋坍烟尘滚滚,震得天下生灵死伤无数……最后生下一只耗子。” 四爷大笑,说:“不得了,几时长这么大了,越来越不学好,哪里来这样多歪嘴!” 暗地里窥看的三公主握紧了手,四爷此时年轻了至少五岁,他这种状态仿佛是不对外的,虽然他并不是一味刻板的长官,在外人面前也有率性而为与幽默待人的时候,但总不比此刻这种状态轻松,仿佛在姨太太这里才是真正的赋闲与休憩。 这叫三公主非常揪心,也没有兴趣再窥他二人的黏腻,她收整情绪,款款走进来。 三公主进来,四爷刚刚那份年轻相就不见了,又恢复了官派的持重与礼数,“吴小姐,坐。吃咖啡。” 三公主有饭前喝咖啡的习惯,讲了一次,他就记住了,特意叫侍应生提前磨了咖啡。 他是一惯的恰到好处,得体间又有着成熟男人的随和,三公主也只好与他宾主相称起来,姨太太的出现,将她之前预想的一场暧`昧小宴搅黄了!此时倒完全成了一场中规中矩的请客宴。 月儿看出她这份失落,加上惦记父亲那边,便起身要告退离席,款言款语地说:“失敬得很吴小姐,家父寿宴,恕不能久陪,我先走一步,二位慢用。” 三公主不曾讲话,四爷已经说:“不急,我已叫罗副官到那边知会一声,你我迟些时候再去。” 正说着,罗副官敲门进来了,跟三公主和姨太太分别点了个头,然后向四爷说林夫人有吩咐,叫他二人只管招待客人,寿筵上俱是林先生的弟子,四爷官高位重,过去反倒使众人受拘,不如晚间到家聚一聚好了,总之还有一场夜间小宴,是专门预备自家人祝寿的。 月儿没说什么,看了看四爷,慢慢坐下了。她也不愿去师兄们那里独自露脸。 四爷吩咐罗副官说可以传菜了,罗副官应下要走时,四爷却又唤住了,让他去约一个照相师,餐后去林家照几份全家福。 月儿领悟不到四爷何以会想到照全家福,暂时也没问,只眼目微微地与三公主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倒让三公主感觉陌生,仿佛方才娇俏的女子不见了,倒忽然出现了成熟女子的知性,俨然是当得起一个少奶奶般的。 月儿隐约猜到她所思,不由有些凄楚,她怎么当不起一个正室少奶奶呢?母亲一直就在培养她如何做好一个少奶奶。只不过那些少奶奶学问用不上了,戎公馆将她打入了下下层,一切礼数都免了,便是逢时过节,也不要她去给太太老太太请个安磕个头…… 心绪低迷间,侍应生已经布好菜。进餐时,因为月儿食素,所以许多菜都不适合她吃,况且她食细、口刁,像猫儿,虽然不算馋人,但能对她胃口的实在不多。往常在家,菜根不甜不吃,菜叶不绿不吃,蛋黄不嫩不吃,葱叶焦黄也不吃,统统过滤到备用的碗子里,若是四爷在,就干脆都拣到他碗里。现在当着三公主固然不好那样做,但是因为最近养长指甲的缘故,不便用箸,在家倒好说,奶娘色色都给她夹断夹碎,使银匙一舀便得,但此时在这里,兀自拈着一把银匙,仿佛又娇又病百无一能的古时小姐,舀也舀不住,吃也吃不上,四爷碍于三公主在场,又无法帮忙,看着她不行,不看又晓得她半口吃不着。搅得他也无心吃、吃不成。 她不是来给三公主捣乱的,但给三公主的感觉却无异于蓦然撞进来的一位黑白无常,将她的计划撞得落花流水。 四爷也不是不明白三公主的扫兴,倒有些不过意,随和地问三公主在国外的生活情况。 三公主正在一面用餐一面留意月儿的状态,人们都说她三公主吃饭铺排,恐怕这位姨太太有过之无不及。 听见四爷问,她回过神来,正要简单说说自己在国外的状况,不料更扫兴的事情来了,外面响起隐约的寒暄之声:“罗副官,你在这里?是四爷在这儿用餐么?” 是仰倪。三公主脸色一暗,心想糟糕。 但更糟糕的是四爷也听出仰倪的声音,放下象牙箸,正要唤一声,仰倪已经进来了,一起进来的有霍晓农。 看见霍晓农,三公主不由红了脸腮,好在及时稳住了,她并不起身,坐在那里笑道:“你们二位倒聚在一处了。” 霍秘书完全没有想到三公主在跟四爷吃饭,此时实实有些尴尬,仿佛不小心撞破了三公主的**。不过刚这样想着,就看到微笑起身的另一个女子。 四爷介绍说:“这是内人,这是霍秘书,这是仰倪公子!” 月儿微笑点头,伸手与他二位握了握,仰倪少爷说:“兰亭明日就要与吴小姐回南,我特意请他出来小酌一杯。” 四爷晓得霍秘书是吴夫人昨天派来特意接三公主回家的,说:“兰亭辛苦,我也该请你一请。” 霍秘书说:“四爷抬举四爷抬举!” 口上应付着,心下却惊诧不已,想不到四爷带着小妾出来应酬三公主,当然他同时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坏事了!他和仰倪不该撞见这件事情,四爷带着小妾应酬必是曲线拒绝三公主的意思,即使不是这个意思,单纯是为了应酬而带小妾出来也是无礼之举,哪有带着小妾应酬贵客的道理,岂不是把客人降了格!此事不被外人知道也就过去了,一旦被外人撞破,三公主势必感到大失脸面,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来。 其实四爷此时也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三公主莹然而笑,朗朗道:“仰倪少爷,哪个说明天就回?我正要劳你陪我逛逛永安公司呢!” 她此话是跟仰倪少爷说的,但目光却对着四爷,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并且,她的眼圈渐渐红上来。 她缓缓起身,将皮包夹在肋下,昂着下巴,“四爷,我吃饱了,失陪!”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背影已经在门口,背影依然是花枝招展的,她来时用心打扮过,穿得像只开了屏的大红孔雀,而唯其如此,才更显出此时的凄伤与败兴至极! 她的高跟鞋音在外面响的当当的,屋子里的人一片茫然,四爷先反应过来的,不过也不好去挽留,唤罗副官进来,吩咐带几个人跟着,仰倪和霍秘书也马上告辞,作速去赶三公主。 人们都去走后,四爷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说:“不妙,不妙!” 月儿往餐桌前一坐,问:“咱们怎么办?走还是吃?” 四爷知她挖苦,没有搭理。 她说:“四爷你要娶三公主么?那这回怎么弄?我做二的还是三的。” 四爷噗一声笑了,收住脚道:“别挨骂了!赶紧收拾走吧,吃什么吃!” 猫扑中文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6  可是月儿没有笑,也没有动,渐渐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四爷,我给你丢脸了。” 四爷一怔,没有说话,知道今天得罪的不仅只有三公主,到底月儿也要冲他发话了。他燃起一支烟闷闷抽起来,过许久才叹出一口气,“什么丢脸!不要胡说。罩” 月儿苦笑,喃喃自语:“……不丢脸么……刚刚那两个男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四爷你不明白吗?他们临走连招呼都没有对我招呼一下,连头都没有冲我点一下,如此蔑视,你不丢人么?他们哪一个不觉的我低贱,哪一个不觉得我多余!” 其实四爷何尝不为此窝火,此时更是气不忿,“凭什么觉得你多余,你是我的太太我的妻,我想带你去哪儿都是我的自由……” 月儿打断他,“可我不是你的太太不是你的妻,我是你的姨太太!” “姨太太怎么了!姨太太就低么,我的姨太太和我的妈,高于任何人!” 月儿苦笑,“就算你说的全是出自真心,可事实上我非但不高于任何人,而且比尘埃还要低一层。铜八万说的没错,姨太太低贱、你们家的姨太太更低……包括此时此刻,你自己也后悔事情办得不妥,你自己也后悔带姨太太陪大小姐吃饭失了礼数、你自己也后悔坏了宗法规矩,你的心里已经失悔不已……” 四爷无话可说,不耐地道,“不说这些了,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在四爷心里,你就是我的太太,什么宗法规矩!在四爷这里,四爷就是宗法,四爷就是规矩,该带你出来,照样带你出来,谁他`妈也不要废话……” “那好,”月儿抬起头来,郑重道:“公历十七日蒋`宋美龄回沪,到时有宴会不是么?你必是要出席的,你带我去……我想见见蒋夫人,哪怕一眼也想见见,这种愿望不过分吧,全中国的人谁不想见见第一夫人,更何况我是个女学生,我还有处于爱做梦的青春年纪,我也有好奇心,我也有虚荣心……我的同窗为了见一见胡蝶,在电影公司等了三天三夜,更何况蒋宋美龄是第一夫人、是皇后一样的人物……你不是说过吗?你二十一岁时为了见到孙文大总统而兴奋的彻夜不能眠,我才十七八岁,我也想见一见……” 四爷无声无息,手上的烟也不去吸,任其袅袅地飘着细细的烟线…琰… 月儿慢慢起身向他走过来,站到他面前,“带我见见世面,见见蒋夫人,四爷……”她的话很平静,仿佛请求,但是不知为何,她的情绪像火山喷浆一般要爆发了,仿佛忽然受了什么刺激。 四爷终于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夹着烟默默吸了一口,后来将她抱进怀里。 月儿不要他抱,一把推开,看着他的眼睛道:“四爷你为什么不讲话,你不带我去是不是?” 四爷说:“月儿……” “你不带我去是不是……蒋夫人在汉口接见贫民,在安徽接见孤儿……为什么不能见我?四奶奶答应到时安排七小姐静小姐去参加宴会,为什么我不能参加……” 是的,静小姐七小姐在半个月前就在为这场宴会做准备了,做了六套旗袍三套洋装、购了五双绸鞋五双皮鞋……她们为这一天激动的好几夜睡不着,可是这跟月儿一点没有关系,那样正统的宴会是不可能允许姨太太进入的…… “我为什么不能参加,四爷我为什么不能……” “月儿……” “……因为我代表着腐朽,代表着黑暗,代表着男人的玩物,代表着一切只能被掖着藏着见不得真光的东西,代表的不是‘低’这么简单,而是‘低贱’……我并不比贫民孤儿丫头老妈子光明,她们仅是社会地位低下,不是‘玩物’……” “月儿……” “你别说!”她不要听他说,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疼热她、爱她,在他心里她最重;他知道她在大公馆免不了受些委屈,可是他无法出头来护着她,便是抛开太太老太太这些尊长不能冒犯之外,底下的事也究竟是女人间的琐事,他不好插`口,之所以纵着她同小姐们恣`意作耍,就是希望她有个开解的地方;他从来不派人跟着她,不愿过分侵犯她的自由…… 这些话他在枕头上不知讲过多少次,可是她再也不愿听了,她苦笑着,一字一字道:“我有自由吗?像一只鸟一样,我只在笼子里那巴掌大的地方之内有自由,这也算自由么……” 她看着他,“小姐们是我的开解之地么?可是小姐们出嫁后呢?我生孩子后呢?我还有几天蹦跶……” 说到生孩子,她感到更加焚心,戎家在子嗣上一概承袭旧时规矩,是不允许姨太太带孩子的,姨太太的孩子由奶娘带大,唤正室太太为亲娘,唤生身母亲为娘……所有一切都是对姨太太的压制,越到后来姨太太的人生越灰败,连亲生孩子都不与自己亲热,还能指望什么…… 她凄艳地笑了,悲凉地说:“总有一日,我会成为烟榻上、牌桌后的一员,抽大烟打麻将勾心斗角……这种种种种腐朽沉闷的东西都要临到我的头上来,它们将日复一日地把我磨得人 老珠黄、凄苦丑陋……我将在昏暗的大宅门里渐渐发黄发霉……我把自己的命运看得清清楚楚……我年轻时是你的玩物,到老是大宅门一片枯黄的人体标本……我唯一光鲜的时候正是供你消遣的时候……” 四爷想宽解几句,却插不进话,今天的事对月儿的触动之大是他始料不及的,料到会有一些不快,但是想不到有这样大的反应。 月儿知道他不明白自己所受的刺激,仰倪少爷与霍晓农告辞时没有与她招呼一声,甚至没有点个头,仰倪少爷或许是惦记三公主而大意了,但是如若换做四爷的正头妻金鹤仪站在这里,他也会大意吗? 仰倪的态度也许也不算什么,让她深受刺激的是霍晓农,霍晓农不是大意,告辞时他看了她一眼,但是当她浮起笑容待要颔首示礼之时,他的眼睛却从头打量到了脚,然后面无表情地由她的脚上撤回眼神,去跟四爷客气地告辞。 天知道那一刻她多么惊心!她从来没有这样直接地体味过一个男人对她的蔑视,对方即使看不起她的身份,但也该卖四爷一个面子,但是没有,他们仗着担心三公主的借口而貌似情急地省略了该有礼数…… 如果不是触动太大,她此刻不会有这番长篇大论,她一向擅于隐藏真心,她不愿意让四爷看破她的不甘与内心的反叛意识,可是她此刻真的忍不住了…… “四爷,这是为什么呢……四爷……”她像是精神忽然被打垮了似的扶住一把椅子,低下头噙着眼泪说:“为什么简单的生活你不让我过,一定要让我这样难受呢……” 眼泪刷刷流下来,“去年在头一所学堂时,也是蒋夫人来沪,我和另三个女学生被选进了礼仪组去飞机场为蒋夫人献花,可是临出校门前我被叫住了,有人举报我是姨太太,女校长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至今想起来都心碎,几乎顾不得任何礼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我手里将鲜花抱走放在另一个女学生怀里,教工们七手八脚地将我身上的绶带剥下挂在另一个女学生肩上,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哭都不能够,泪在眼里转圈……四爷,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你说的疼热么……” 四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此时万分心疼是不假,但是传递到她内心的却是无奈,那么深的一种无奈。让她失望…… 这个男人,他强大是真的,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外人几乎没有见过他有无奈的时候,可是在她受委屈时,他从来只有无奈!他束手无策! 她为他牺牲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已经被动被`迫地为他牺牲了,可是这是凭什么啊,她忽然就从一个受人爱戴的千金小姐沦为受人蔑视的贱妇,这是为什么啊…… 若非触动太大,有些话是出不来口的,可是更难于启齿的话她也讲了出来:“四爷,两年了,摸也摸遍了,玩也玩够了,你可以放我走了……世上愿意给四爷摸给四爷玩的肉身有许多,比我好比我强的更有许多,你可以随意拣用……我父亲若走时,我也要走,你叫我走吧……四爷,你叫我走吧……我不想呆在上海,这个地方在我眼中无时不刻都是昏黄的,看不到一线光明的色彩,在这片昏黄中我快要窒息了……” ` 下一章现在写了一半,明天早上九点左右更新,谢谢(一鹤文学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7  她这番话字字如针、针针见血!四爷再强,也被震的心房剧痛,过了很久才说:“月儿,你这番话,四爷听得心如刀绞,如果这种心如刀绞你不能体会到,那我无论如何是失败了,你受委屈,四爷比你更难受……可是人生不是儿戏……四爷娶了你,就是要一辈子做你的男人,你离开我,你去找谁……你是个中国女人,离婚再醮,又比呆在四爷身边强多少……我好歹是拿心待你的……除了母亲,四爷拿心待人没有过……” 月儿苦笑摇头,“你拿心待我,难道拿心待人就是叫人受罪么、目的就是叫人活得又低又贱么!” 四爷道:“你不必太过多心,所谓低所谓贱并不是名分决定的,感情才是夫妻间最重要的是不是?罩” “我连尊严都没了,要感情有什么用!” 四爷无语,过去那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男人横是在婚姻中变成了锯嘴葫芦,他早就对此丧失了信心,所以他对工作的投入比过去更甚,忙起来也就忘了婚姻的纠结,可是终究是要给月儿一个说法的,但是说法在哪里?在一起两年也没有找到一句定心丸,他于她来说,丈夫不是丈夫、亲人不是亲人,就是千古罪人一个。这种状况实在令人怅然! 她又是偷又是哄又是魅惑,他还看不出她存着什么心么? 他语重心长地道:“给不了你正室名分,四爷很愧疚,可是四爷疼你是真的,你固然不愿领情,也看不到四爷待你好,可是假如你真走了,你会后悔……” 月儿受不了他这种自负,几乎有些粗鲁地打断了他,噙着眼泪道:“你放不放我走靠后再说,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不会后悔!你不是我,你不要代我发言。委屈时是我自己委屈,被人蔑视时是我自己脸上发烫,不挨打的人从来体会不到被挨打人的疼与痛,所以今后我会不会后悔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不要妄下结论……” 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抛洒,她看着他说:“你会遭报应的。琰” 四爷缓缓走开了,穿着戎装的背影透着男人式的茫然,他长叹一口气说,“我已经遭到报应了……我并不好受,过去四爷也是一个轻松洒脱的青年……现在这份洒脱与轻松无影无踪了……这就是结婚成家带给四爷的全部意义……” 他的心情不比月儿轻松到哪里,他说:“你受委屈四爷不好受,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改变这种叫人委屈的环境,若说放你走,那是不可能,已经过了俩年了,你还要去哪里,抛开四爷舍得不舍得你不论,四爷最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乱闯,万一出事了呢?”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顿了顿,回身去看月儿,她还在默默流泪,他刚才的语重心长就不见了,说:“不哭了,把脸擦一擦。” 月儿也不愿给人看见泪容,背身去餐桌前坐下了。 四爷重新取出烟盒子,吐纳了一口气说:“进来。” 进来的是廖生,见四爷面色不好,又见姨太太背着身子坐着,料是闹别扭了,于是说话分外提着个小心,他打开手上的一套锦盒道:“四爷,罗副官打电话着我取这件玉玩送来。” 四爷取了一支烟,在烟盒上顿了顿,说:“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是真品!” 四爷看了那玉玩一眼,又看了月儿一眼,回头对廖生说他和少奶奶要去林家,叫廖生把东西带着一起去。 廖生说:“那两点的会议延后吗?” 这句话倒提醒了四爷,四爷说:“唉,我忘了这件事!”脸色更加不好,怪罗副官没有提醒他,他蹙了蹙眉,说不行的话一并晚上再去林家吧,只是讲好照合家福的事也要推到明日了。 廖生领命后还要说什么,却看了眼姨太太没有说。 这时候月儿从四爷身边走了过去。 “映月哪里去?”四爷唤她。 她没答,他又说:“不要走,让廖生开车送你一送!” 这句话让月儿想到自己身无分文,不由就站住了。 见她驻脚,四爷却打发廖生出去了,他还有话跟她讲。 “来,过来坐下。”他说。 月儿没有去坐,面无表情地说:“给我两块钱。” 四爷过来,夹着雪茄的右手抚上她的背,“不急着走,坐一会儿……” 话还没落音,就给月儿恨恨地打断了,她探手由他口袋拿出真皮钱夹,打开上面的铜扣,拿了几张法币便要走。 四爷知她正在气头上,能躲尽量躲,不然辩到天黑也辩不完。今天虽然不算吵嘴,但平日吵嘴有过通宵不睡的时候,而他今天又有要务在身,就真不敢奉陪,于是没有拦她,只说傍晚早些回家,到时接她一起去林家,夫妻二人分开去总是不雅相。 月儿没有应声,红着眼睛径直出门下楼了。 走出大楼时,市声扑面而来,这一刻她忽然就想到了司马小楼,她已经是昏了头,也像是真正拿定了主意,一切成熟或不成熟的计划都要紧锣密鼓地开始 了…… 她向周遭环视,想叫一辆黄包车,却一眼看到一个老妈子在附近可疑地盘旋,老妈子的眼睛不时地向礼查饭店张望,猛可看见她在注视时,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转过了身去。 她注视这位老妈子其实并不是好奇她神秘的表情,而是她认识这位老妈子。 当然对方认识不认识她就不知道,但是她晓得该老妈子是沪上名伶寇君柳寇老板的姆妈。 月儿不算戏迷,唯一喜爱的伶人是寇君柳寇老板,过去她和茹晓棠二人极其迷过寇老板一阵子,每次戏终都要留意后台入口,为的是瞧一瞧卸了妆的寇老板,留意得多了,连寇老板身边的老妈子丫头也记住了……每常看见老妈子丫头出来,就晓得寇老板要出现了,一身男装,倜傥飘逸,简直比红装都美艳醉人…… 此时见老妈子在此,想是寇老板在礼查饭店吃饭。不由也转头向礼查饭店回首了一眼。 寇老板已经有二年不登台了,她多次想着何日一睹芳容,但今日横是没有心情。 她淡淡叹息了一声,转回脸来,向前走了。 黄包车不多,恰电车当当地驶过来,懵懵懂懂的,她就上了电车。 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回家肯定是不要,不知不觉就行出好远,似乎是由租界到了华界,下车后,她走进一家咖啡馆。 正是午后两点多钟,咖啡馆没什么人,放着似有似无的西洋乐,地方很大,都是小方桌子,覆着纯白的桌布,她坐下吃了一杯咖啡,仿佛决心又决心地,终于起身向柜台去。 跟柜台借电话用,可是拨号时却有些心跳,她不爱司马,可是人在有用之时,会显得突然间高大与光辉,此时司马在她心目中就有那么点光辉…… 她到底还是拨了出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娇声娇气的丫头,听见找七爷,仿佛是好奇了一秒,不过终究礼貌地说:“小姐稍等,我去唤七爷来听电话。” 也不晓得为什么唤了那么久,过很长时间司马都没有来,她几乎有些茫然了,要挂电话时,彼端却传来说话声:“是哪位?” 司马的声音在电话中非常磁朗,非常男子气。 不知为何,她竟讲不上话来,或者说,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这样做下去。 “哎,是哪位?”或是听不到说话,司马有些不耐烦,扬声问:“小冬苗,刚刚打来电话的小姐没留名字吗?”一面说着一面就仿佛有要挂电话的苗头。 “密斯特司马。”她脱口唤了一声。 声音不高,口齿也很模糊,而且唤的不是平时的密斯特马,她是第一次唤对他的姓,可是司马立刻听出了是谁。 她在这边仿佛听到他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说:“月小姐,是你。” 他显然欣喜过度,不等她说话,便又说:“幸好我今天在家。” 月儿正要开口,司马又出声了,仿佛在跟她比赛谁说话快,他说:“我刚刚给七小姐打过电话,她说你们今日不方便出来……” 也许是说到此处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 月儿也笑了,她说:“密斯特司马,冒昧来电,真是打扰。” 人在存心求人时,嘴也巧了,从此之后再不会将司马唤为密斯特马了。(一鹤文学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8 (猫扑中文 ) (大文学 ) 司马说:“哪里哪里,月小姐客气。大文学” 月儿说:“不然今日也不来叨扰,昨夜我的猫跑丢了,害我伤心,密斯特司马的小白猫还在么?” 前阵子因为她的那句“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引得司马从各方搜集了许多小白猫,屡次请她去拣用,总是不肯赏光,不意今日来索,司马自是喜出望外。 他说:“真是荣幸得很,只是家母今早启程去了徐州地方,不然招待起来周到些,余我在家,倒要委屈月小姐将就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给月儿一剂定心丸,哪里真是怕招待不周,不过是婉转表达父母不在家中的现实,好叫月小姐毫无顾虑地来家做客。 月儿果然遂心,听见司马要来接她,恐人看见非议,柔声说:“不劳七爷行动,我自己坐车过去便好。媲” 司马知她所虑,也便不坚让。挂机后,他向侧厅唤:“老洪、老洪……来。” 这一声唤,唤来的不只是洪德发,东床空山春娇全由侧厅过来了,直以为七爷有什么好事叫他们消遣,不料七爷却是胡乱安排了几件事叫他们去办。 这些人都是司马肚子里的蛔虫,立刻觉出七爷这是往远支他们。 东床问:“七爷方才接的是谁的电话呀?” 司马正在挽起衬衣袖,似要干什么活儿,随口说了句:“陈家六小姐,唤我出去瞧电影。” 空山说:“不像不像……” “嘴脸,这有什么像与不像,得了,快去办事吧!明日再来扎堆。大文学” 这句话叫所有人都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七爷差他们出去办事,完全是故意支他们走人的意思。 穿着一袭长衫的春娇正摇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啪地一声在左手巴掌心里打了一下,笑道:“叔叔敢是动了龙兴,邀了陈六小姐来家幸她一幸哩……” 司马笑骂:“越发是个满口喷粪的!快快离得我远些儿!” 司马也算粗中有细,晓得月小姐不喜旁观者太多,支开这些人后,又把丫头老妈子也精减了几位。 而后站在望台上指挥仆佣将公馆内外打扫拾掇一遍,吩咐将所有雕塑喷泉、花岗岩喷泉、以及阶梯式喷泉等等远近前后各种喷泉全部开放。 由高处放眼望过去,远处是一列希腊女神雕塑形成的水上林阴路,近处是20个呈阶梯状分布的圆形大理石喷水池。这些水池仿造真正的凡尔赛宫设计,水池中装饰有铜制的小孩,手里拿着装满蔬菜和鲜花的篮子。蔬菜和鲜花也皆各喷射着晶莹的水花,简直像童话世界。 这些事情安排完毕,就剩下拾掇自己了,揽镜自照,不甚理想,于是作速去洗了个澡刮了刮脸。月小姐坐着洋车出现在他家那条林荫大道时,他已经西装笔挺地在石膏雕塑下等候,仆人来福高高地撑着一把阳伞替他遮凉。 车子冉冉而来,呼呼奔跑的洋车夫看上去也是那样的亲切,费心费力地载着童话仙子…… 车子一停,他上去和气地开发了车钱,那态度,叫洋车夫直竖大拇指,说:“这位小爷是位君子人!” 月儿细音细语、白裳飘飞,娇娇地由车子下来,胜如仙子落凡尘。大文学 司马已经将洋伞打开替她遮在头上,待车子离去后,他问是要坐车进去,还是边看风景边步行进去呢? 凡尔赛太大,步行到达正楼至少需要半小时,月儿恰是未穿平底缎子鞋,就歉然一笑,说怕是走不动。 司马含笑,说:“那咱们开车进去。” 他今天拿捏的很好,很成熟。据说多数女子不大看好毛头小子、据说女子也不大喜欢男子多话、据说男子仅是儒雅也不讨女子的好,该是儒雅皆霸气才刚刚好……他真怀疑过去对女子的这些研究就是为了末后统统用在月小姐身上! 行车间,月儿望着满眼翠色和喷着水的一座座铜像雕塑,叹说:“这么美的一座凡尔赛宫,主人却要舍它而去,万一这仗打不起来呢?” 司马笑了,说:“亏你还是四爷的表妹,竟也不知。战争是避免不了了,只要打起来,北平上海是重点冲击对象。” “那你们不怕落个逃避国难的恶名吗?” 司马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说他的祖父在政界受了许多冤,也许是这个原因使然,他这个家族是极端厌倦国事天下事! “没有办法,心里种下了病根,政治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让人冷心的。不过月小姐放心,家翁是一位讲究孝悌忠信的旧式人物。” 月儿没有言声,心想你家太爷讲不讲忠信与我放心不放心有什么干系。倒是他家太爷对政治的冷淡颇与林家上祖相似,从而意识到司马和她也许真是同一类人。 “密斯特司马是冬天要走么?” 司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开车的姿势娴熟而潇洒,不像四爷,连开车都透着一股嚣张与霸气。 此时恰车子到了正厅门口,他熄灭火后,向月儿看过来,问:“月小姐几时回北平?令尊令堂晚秋时节准回来么?” 这句话倒叫月儿微微腮红,前阵子七小姐窃闻司马有心托媒提亲,怕他真个跟家长过了明路去北平提亲,七小姐情急编谎说月儿父母出洋游历去了,月儿暂时寄居沪上,要待父母晚秋回国才返家。此时司马这样一说,心意不言自明。 月儿看了他一眼,面上平静,内心已是起伏,觉得司马在她生命当中的出现无异于一道福音。自家父亲即使出洋,也是不会带她走的,必是要将她留给戎长风。除了父母,她或许还可寄希望于澹台师兄,但是澹台师兄找不到了,这两年她一直在暗中留意他的消息,但是杳无音讯,所有与他过去有旧的人都没有他的消息,连父亲都不曾与他接触过,全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她不能再等也不能再找下去,抛开四奶奶抓着的那只把柄而外,戎长风在怀孕这种事上也一日比一日急,往往夜半吵架,多是因这种事起的,他已经怀疑到了什么,再等下去,是要出事的。 父亲师兄这两条路皆各走不通,就只有靠个人一己之力了,想彻底逃离戎长风必须出洋,留在国内迟早还会被挖出来,到时也许连累更多人。而出洋没有钱是办不到的,戎长风在经济上貌似宽松,实则非常严紧,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是误不住,但私下整点一番,发现自己并不曾攒下多少钱。这是他防她走人的重要手段,她早就看出来了。 她现在的目的并非立刻要与司马结合,或者也并非一定要与司马私奔,但是她希望逃出去后能有个同乡人接应,这个人就应该是司马。 对于司马,月儿太过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笃定司马这个人不坏,他的人和他的家全都令她感到舒服明丽,他的人是昏黄上海中的一抹阳光,他们这个家亦是污浊尘世中的一片绿地,和他在一起轻松有趣,最重要的是司马太太与司马先生也是旧年代的另类,曾经竟也是私奔结合,最后照样为家庭所接纳,养儿育女、恩爱非常。 这叫她不由产生幻想——总之是要嫁人的,她从戎家逃出去,无非也是由一个男人身边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独自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干嘛不为自己设计设计呢?也许男人容易找,但是这样明丽干净的家族氛围不易寻。更何况司马对她有一种近乎宗教式的狂热的爱慕,这一点她深深的体会到了。 所以综合考虑,她觉得自己的筹划完全可行,再或者以上种种都不算她魅惑司马的理由,也许她只是实在受不了了,盲目乱撞,急病乱求医。只是想当然地拿生命赌一把。 对,就是赌一把!就算只是赌,就算最后输,也强如把一生牺牲在昏黄压抑的戎公馆…… 进入正厅时,她的思绪被一团一团雪白的小猫打乱了,司马专专指派了一位老妈子照管这些猫儿,椅子上,茶几上,犄角旮旯花台上……到处是一团一团雪白玩耍的小东西,足足有三十多只,老妈子像管待孩子一样管待着这一大群顽皮猫儿,忙的一双小脚都走胖了。阵仗实在也太大了些。 月儿原本意不在此,但见了这等场面也却不好敷衍而去,象征性地挑了挑,收了两只交给丫头缚在凳子上,其余的嘱咐司马作速送出去,脏了厅室是小,打坏古玩玉器事大。 司马说不必担心,又怕丫头缚不好那两只猫,自己亲手上去拴缚,拿一根粉红绸带认真打着结,手法很轻,不像在缚猫,倒像是在安抚一个婴儿。 月儿顿觉失神,怔怔地看他,时髦的西装配锃亮的皮鞋,高挺的白衬衣领子,侧影迎着一缕干净的阳光,目光下视,睫毛像蛾翅的影,轻轻笼在棱角分明的面颊上,满满的温柔怜惜由他内心漾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感动,往往会发生于一瞬间,这一刻,她承认她有些感动。大文学 猫扑中文 ------------ 罗衣叶叶绣重重 19  因为感动,所以不忍。恍惚觉得自己坏得很,简直是在谋害好人。万一自己的筹划中途夭折怎么办?岂不是坑了司马。他可是拿真心对我哩! 这个意念叫她薄面微红,心下惭愧。几乎要打退堂鼓。用过清茶后,在书房看了一时杂志画册,不着边际地闲叙了几句,便抱着小猫做辞要走。 司马款留,说后面丽湖放了鲜见的水禽,月小姐不妨去看看再走不迟。 她音细如蚊般地说不必了,改日吧。不知为何,竟是连说话的勇气也输了好些个。也许人在决定一件大事之前,总要通过数次推翻与重来或辗转不定的过程吧,总归来之前的决心荡然无存。 今天着实是有些混沌,转身要走时,忽然发现自己手上只有帕子,不见了四爷的法币丫。 这个发现叫她顿时红了腮,放下小猫,右手下意识地纳入袖中去摸寻,哪里有什么法币,通是无了踪影。 司马见状,问:“月小姐是丢了什么东西么?媲” 她着羞侧转身子,不要给他看见腮,一边摸袖筒一边窘迫地‘嗳’了一声。眼睛把大厅的地板左右睃了睃,亦没有什么,便想着返回书房寻一寻,司马意会,便同她一起去书房,心里也不晓得她究竟是丢了什么,探问了一声,月小姐没有回应,只管四下寻觅,神色倒很是焦急。 最终灰心不能再找了,可是没钱怎样回得了家,跟司马借钱那是掉价,说自己丢了钱那跟直接张口借钱有何区别,后来只好不声不响地挪脚出门。罢,罢,自家步行回去好了。 出得大厅后,司马说:“月小姐掉了什么东西?告诉我,好叫仆佣留意。若是找着,我派人给月小姐送去。” 月儿说没什么,不过是只环子。 司马看她双耳,环子好端端地在那白腻腻的耳垂上晃着,忽然就有些疑心,也不知怎么,他忽然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向她的手看过去,月小姐来时一手攥着帕子,一手攥着几块法币,法币呢? 他再笨也明白了。不过他也心细,横是没吭声,只唤汽车夫过来,吩咐作速到外面叫辆车子。 月儿一听,说不必劳动,我自己走出去叫就好。 恰这时有一头雏鹿儿羞怯怯地过来,司马说:“不急,请月小姐看看鹿儿,车子来了再走。” 月儿不好坚拒,脸红心跳地立在柳荫下看了一时,车子很快来了,司马先给了黄包车夫一块大洋,说:“劳驾送这位小姐到愚园路戎公馆,不必找零,路上慢着些!” 月儿心下陡地轻松,暗自庆幸间,口上却说:“我自己有零钱,何消七爷破钞!” 司马说:“客气。” 正待登车离去,家仆来福却远远从汲汲喷泉下跑来,一面挥手一面唤月小姐留步。 月儿和司马皆各立下,双双向他望过去,来福气喘吁吁跑过来,还不待擦把汗,就双手递来一卷法币,正是月儿丢的那几块钱,月儿脸子一红,听见来福说:“小、小冬苗捡着的,想是月小姐掉的,小、小的给送来了。” 月儿臊不搭的,脸子侧到一边去,低低地说:“噫,不是我掉的。” 来福一怔。 司马也一怔,转而忙说:“是我掉的。”说着一把将那卷钱扯过来收进衣兜。 月儿离去,司马以目相送,直至无影无踪,才唉地叹出一口气。不过瘾。 回家路上月儿已经顾不得思考如何一步步接近并且魅惑司马的事,她开始为今天晚上发愁,不知为什么,她一日比一日厌恶床`事,四爷多日不回家,今晚会把她摆弄碎了也不一定…… 说到四爷,倒比月儿早一步回公馆了,迎头就是处理公馆淹杀人的事件,和闵总管在书房商议许久才安排完毕,回到荷花池小楼时,大爷的姨太太徐来正花蝴蝶儿似的从门口出来,迎面看见他回来,忙含笑说:过来寻月儿聊天的,不想等了好一时不见回来。 他随和地客套了几句,徐来做辞去了。 吴妈迎出来,替四爷打起珠帘。 四爷问:“徐姨太太常来么?” 吴妈说:“常来下棋耍子,倒跟月儿投缘的很。” 四爷一面解着戎装的纽子,一面哦了一声,径直入卧室了。 卧室的露台上,丫头玉灯儿穿着一件油绿绫机小绸衫,蓬着一把辫子,额发几乎披到眼梢,手上却拿着一只青瓷瓶儿,正在给雀仔喂水。 本来撮着嘴笑嘻嘻地逗雀子,可是见四爷进来,仿佛中了子弹,脸色一变,丢下瓶儿拔脚便走。 “哎!”四爷一愣,转而赫然震怒,斥道:“横是没规矩!主子不是主子,丫头不是丫头!莫名其妙!” 吴妈见玉灯儿红着个脸匆匆出来,就已经很诧异,又忽然听见四爷骂起来,一发惊讶,忙忙走进来劝四爷息怒,问是怎么了,“这孩子不懂事了?”吴妈问。 四爷横着眉说:“你去问问她怎么了?” 一面脱下戎装一面恨恨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少奶奶调教出来的好帮手。” 若非月儿常常对他不敬,丫头哪里敢这般放肆,见了他不礼问一声就罢了,竟见鬼似的撇下东西就避。 吴妈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想是玉灯儿在哪里听见太太要将她配给四爷做妾的话,害臊不能见四爷,冷猛丢下手上的活计跑了。 当着四爷的面,吴妈也没敢说什么,悄声退出了。回到侧室后,见玉灯儿攥着个帕子睡在榻上,脸红的跟什么似的。 吴妈不禁低低骂了声:“成精作怪的东西!” 见玉灯儿不起来,不由道:“你这孩子,也真是个孩子,别人这么闲嘴一说,你就当真么?若到时不是这么一回事呢?你现在这个样子,今后怎么见四爷!怎么服侍少奶奶!……还不快些起来寻猫去,不然嗑瓜子去……” 玉灯儿还是不动,倒含羞作态拧了身子背对了她。 吴妈唉了一声,无奈地叹气:“也不晓得是哪个搅浑水的,八字没一撇,就到处乱传,这房里原就缺着佣人服侍,这一来,你也快走了……” 她一面摇头叹息一面走出去,四爷正由卧室换了衣服出来,系着颈间的纽子嘱咐说:“月儿回来叫她在屋里等着,我去前边坐坐就来,讲好要去祝寿,太晚也不妥。” 说罢便向东楼去了,四少奶奶金鹤仪见他回来,像久居黑夜的人忽然望见日头一般,原本正跟秘书上官秀珠斗牌耍子,呼啦啦把牌一推,忙忙迎上来。 “你是几时回来的,外面热得很,怎的穿这样多,快,脱下来……凤芽,打开风扇……” 喜气盈腮地接过他的外套妥帖挂起来,又唤:“赵妈,把花茶换下去……来一壶毛尖、再来一壶咖啡……” 四爷跟上官秀珠相视一笑,说:“四少奶奶嘴快吧!” 上官睨笑着瞪了他一眼,好在是没叫四少奶奶看见这道眼风。 四少奶奶只管忙忙叨叨张罗着给四爷斟茶换咖啡,听见他揶揄,笑嗔说:“你这个人最没良心,不理你才好……上官,你吃茶还是咖啡?” 这样一问,反倒是支她走人的意思,上官秀珠拈起坤包,说:“谁要做你们的电灯泡……” 四少奶奶笑骂:“又是一个没良心的!” 四爷说:“你没的是嫌我么?怎的见我来了就去?” 四少奶奶低声笑嗔:“别没正经,人家未出阁小姐,哪里受得住你这张油嘴。”回头对上官道:“不急就再坐坐。” 上官笑说:“我是真该告退了,跟杜小姐约了瞧电影呢?”说着将坤包向肋下一夹,“走了走了,四爷再见。” 上官摇着身子去了,四爷架着腿坐在那里,微笑说:“有空来玩。” 上官秀珠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 四少奶奶看了眼上官秀珠那软龙似的腰肢,戏问四爷:“你是几时跟她黏上的?” 四爷说了“胡说”二字,低头讪笑着吃咖啡。 “你跟她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么?”四奶奶再怎样威仪大方,在四爷跟前也是小女子一个,此时一面揶揄四爷,一面去里间换衣裳。 四爷笑道:“可又来,开个玩笑不行,那我板着个脸进门就好么?” 一面抖开报纸,上下浏览。 四少奶奶很快换了衣裳出来,系着肋下的纽子,要笑不笑的样子,说:“我还真是冤枉了你,三公主一来,月儿也要失色许多,漫说秀珠……” 她在四爷面前一向不以姨太太称月儿,免得生闲气。(一鹤文学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0  四爷从报纸上抬了抬头,见她倏忽间换了脂光耀眼的绸衣,胸面前突兀地挺起两个**,包鼓鼓的,几乎要挣脱衣裳跳脱出来,两片嘴唇也涂得亮汪汪的,就笑问:“你这是干什么,穿得这样鲜亮。” 当然,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这是一句不解风情之言,转而问:“脚伤不碍事了罢。” 四少奶奶先不言声,款款向沙发上坐下,肘弯搭在沙发扶手上,说:“你只管陪着三公主罢了,还记得有个我?还记得我的脚伤!” 四爷一笑而过,抖开报纸继续看,不经意地说:“你也来挖苦我,三公主什么相干,你拿她论事,今天映月窘我,想是受了你的鼓动!” 四少奶奶一愣,以为月儿真听了她的话去阻止四爷,倒有些想不到,不过此时闻言却也合心,捻起银匙替四爷轻轻搅了搅咖啡,双手捧给他,款言道:“不是我说你,纳一个也没什么,可是你要纳进吴云泥来,可是糊涂,真真使不得。” 四爷不说什么,或者根本无心谈论此事,一面看报一面拿起咖啡啜了一口。 四奶奶继续说:“我年轻,心面软,当初月儿进门,是不忍看你作难,又搁不住你拿那些个好话哄我,不明不白就允了。而今你要娶吴云泥,我决计不能依你……” 四爷笑说:“你胡说些什么,吃的哪门子飞醋。” “你不爱听,我也不说了,总归你不能够这般不讲良心……哎,该死我这记性!顾了闲言倒忘了正事。” 四爷头也没抬地说了声“什么?” 四少奶奶说:“我得求四爷帮忙筹一笔款子!” “罢、罢、你们这些人,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只知道要钱,我终有一日给你们抽干了。琰” 四少奶奶觉着此话不受听,脸子微愠,说:“要怕月儿有那抽干的本事,我没那个本事!” 四爷晓得她不悦,放下报纸笑道:“你又要钱做什么?她要钱不过是卖个钻石戴个金片,你最是海口,但凡要钱,没有半座金山打发不开。” 四少奶奶虽是听出他对月儿的回护之意,当下也却忽略而过,只回嗔款言道:“我们慈善总会租的办公寓所给人家收了回去,想着索性购一套寓所到自家名下好了,省得三天两头搬家,可巧戈登路有套三层小洋楼待售,叵耐经费不济,就请你设法,给我们凑一笔,好不好?” 四爷啜了一口咖啡,笑说:“只知道算计我!”说着又拿起报纸。 四少奶奶晓得这已经算是答应,含笑说:“无论如何,请你尽快帮这一忙……哎,是不是忘记加糖?” 四爷说:“不必,这样至好。” 她笑笑,也就不再啰嗦,兀自吃了一时茶,静了静,忽然又想起昨夜之事,“哎,你可知道五小姐的丫头跳湖一事?” 四爷看着报纸说闵管家刚刚已经讲了。 四奶奶说:“这丫头死得蹊跷,怀着两月的身孕跳湖,人都说是二姨娘逼死了她,叫我说浑不可能是这样简单。” “嗷?”四爷看了她一眼,意思是叫她说下去。 四少奶奶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时,最后说:“二姨娘虽是护子心切,怕三三给八爷坏了名声,但是私下打掉胎就罢了,断不至于逼她赴死……叫我说,倒像是给人故意推下去的。” 四爷合上报纸,说:“噢。” 仅此一声,再没有什么言语,端着咖啡起身在地上缓缓踱了几步,说:“不管这些,从简处理,不要闹的太张扬,引得人心惶惶却也不妥!” “可不是,也只好这样。”金鹤仪拿起茶慢斟慢饮,“哎你吃些茶,咖啡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特意托人由杭州带来的龙井,你要不要带一些到办公室……” 四爷仿佛没有听到,不经意地去露台立下了。 近夕时分,残阳依旧灼眼,他抬手遮了下光,适应强光后,意外地望到这座露台正对着大少爷的侧楼。而映入眼帘的,是姨太太徐来的客厅,钢琴话匣子甚至徐来抽烟凝神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诧异间,正要细看,忽然一股软香袭上鼻翼,紧接着,一双软软的胳膊从后面轻轻环上他的腰。 四少奶奶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柔声问:“今晚不出去了吧?” 他有瞬间的僵硬,反应有些不妥,仿佛相当不能适应这种亲昵,颇踌躇了一时,才放平声音,温和地说:“今天还得出去一趟。” 四少奶奶的脸依旧贴在他背上,仿佛是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四爷……” “嗯?” “……,四爷……”四少奶奶没有任何要讲的话,只是为了呼唤,轻轻地唤,这就是好的,这就是好的…… “鹤仪,脚伤没事了吧?”四爷有种不应该的尴尬心情,所以不知觉间就重复了这句话。 她在他背上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了。 四爷拿起她的一只手,将咖啡放了上去,说:“警备部有点事,我得去 一下。” 身后人明显顿了一下,她的手臂从他身上慢慢松开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呆呆地看着他,他正要出言解释,她却忽然掉转头,替他取了外套过来。 由楼里出来后,戎长风在楼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今天不能回公馆过夜,不是回事。 心情矛盾地穿过花径向荷花池去,不意却遇见月儿,月儿抱着两只雪团儿似的小猫,沿着柳荫慢慢向家去。也不抬头,一意抚着猫儿。 四爷忽然就笑了,猛地喝了一声:“咳,掉钱了!” 月儿吓一跳,抬头见是他,话也不说一声,别着个脸子、犟头八脑地走了。 四爷没有与她纠缠,待双双回了家进了卧室,冷猛将她从后面抱上了床,按定便吻。 在礼查饭店时就忍不住了,此时不顾月儿挣扎抵抗,将她的檀口樱唇按定吃了个够。 到底勾起一股燥火,大手哗啦啦解开自己的皮带、脱下月儿的衬裙,又要去剥下私处的小裤时,舌头生生疼了一下。 是给月儿咬了一口。 他受疼一停,月儿立刻从身下钻了出去。 他悻悻的,先点了一支雪茄咬在嘴上,然后才两手提着裤腰下床,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月儿才不理他。 可是他说:“怎么身上有法国男士香水味……” 月儿心下一跳,虽然她连司马沾都没沾一下,照理说,是不会染了香味回来的,但是戎长风若说有,必然是有,他做特工出身,眼是火眼金睛,鼻是天狗灵鼻,稍稍有异便能嗅到。若要与她计较,可就不妙。 想到此,不由变了态度,方才的僵硬活软了些,一中午的伤心沉底了,虚伪逢迎还得有。 她一面系着被四爷撕开的纽子一面低声说:“一个人去瞧电影,旁边坐着一个外国男人,不晓得洒了多少香水在身上,叫人坐都坐不住,提早回来了……” 四爷没说什么,把烟灰去烟钵弹了弹。回头见她系纽子,说:“慢来慢来,别系了,换身亮的、红的,若是还穿这一身白裳,我不同你一处走路!” 月儿格外听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裳,便去更衣。 四爷向她的后背影说:“收拾几件睡衣,今晚不回来了。” 月儿驻脚,回头,“在我父母家睡么?” 四爷笑说:“四爷带你去警备部。” “我不去。” “看,又不乖!” “就不去。” “好好,不去,快换你的衣裳吧。” 他口里说看你那鬼相,心里却想到她和他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两年,起初她怕他,一径记着他是个杀人魔王,便是床上的事也一味忍受,觉着疼也只是偷偷抹泪不敢明着吭一声,不成想后来竟渐渐变的吵也敢吵,闹也敢闹,末后还敢咬他,照这样下去,到最后杀人也来得…… 月儿很快出来了,水红镶钻的旗袍,晶光潋滟,过分华丽了些,倒显得人一下子长了三五岁的样子,隐隐透出点雍容的规模来。 四爷笑道:“这个样子四爷喜欢!”说着,替她取了一双同色的高跟鞋,沿鞋口也是镶满了细碎的水钻,射人眼目。 月儿仔细把鞋子穿了,一面低头端详鞋子和旗袍搭不搭,一面问四爷:“做什么照全家福?”(一鹤文学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1  四爷正抽着烟看月份牌,听见她问,也不说话,直等她将鞋子穿好了,才用指头夹着烟卷,对痰盂子弹了一弹灰,说:“七小姐静丫头常说什么惊喜,四爷也学你们一学,现在不说原因,到时四爷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月儿闻言,意识到他今天格外好情绪,仿佛是有什么好事。问起来,果然是公务上得了一件吉兆,月儿趁势忙说:“四爷四爷,我看好一枚钻戒。” 这是铁律,但凡四爷好情绪,最是要钱好时机,要什么给什么。 可是今天失算,大的跟他要房、小的跟他要钻石,成日价伸手来讨,这就是所谓的齐人之福?四爷问她:“记不记的中午刚跟我要过钱?琰” 月儿悻悻的,知道无望,说:“不记得。” 四爷笑,说:“看你那鬼相,快着些,去得晚照不了像。” “不是说明天照么?” “明天我有事,今天照。罩” “我快不了,我还要去七小姐那里问问。” “问什么?” “昨夜有人在宁湖跳杀了,不晓得是哪个,我要问问。” “好端端说这干什么?不要想这个,省的夜里又吓怕。” “敢是四爷你晓得是谁了?” “四爷不知。”他起码是不愿她今晚之前知道这件事,她胆小,没的行`房时也要见惊见怪。 月儿去盥洗间净了净手,出来后,见四爷换了行头,想是怕祖父采打,故换了一身浅青色长衫,行动间露出笔挺的西服裤管。 因为穿长衫的缘故,四爷今日没有亲自驾车,并且破天荒地没有拉上车窗帘子,汽车夫在前面开车,他同月儿坐在后座,沿街观景,二人都不甚讲话。有一阵月儿忽然讷讷出声:“哎?” “怎么了?”四爷问,并且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原来前面有位阔太太抱着一只白毛狗荡街,仔细一看,竟是铜八万,四爷不禁笑了,说:“这条母大虫!” 月儿说:“你不是说,她不要再撞到你面前,只要撞见,你必要跟她理论!下去理论呀。”这是那件事过去之后,四爷气不过说的话。 可是四爷现在只是笑,说:“什么话,我当真跟她计较也就低了名头。” 月儿淡笑,眼睛依旧看着铜八万胖大的身体,实在是贵妇人派头,尤其撮尖了嘴去吻那白毛狗时的样子,简直就是电影片子里的资本家太太。 耳边听到四爷说:“你看养一只狗都会有感情,更何况人。” 月儿知他弦外有音,冷笑道:“可是这世上实在有活的不如狗的人,你看弄口那叫花子,再看看人家怀里的狗,比得上么?” 四爷晓得她又在借远讽近,十分扫兴,道:“你又不是叫花子。” 月儿扫了眼前面的汽车夫,低声道:“不是又能强到哪里去,起码叫花子不是别人的玩物。” 四爷大为不快,碍于前面有汽车夫,不便与她顶嘴,只是冷冷看着她,仿佛在说:我几时把你当玩物! 月儿不睬他,不去看他的冷脸。 到了林家,自是先向太爷请安,太爷打上次病危之后倒也不曾再发病,将就还可起床行动,此时像一堆生了铜斑的古董似的端坐于正厅的太师椅上发牢***,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又说什么丫头老妈子不缠小脚是伤风败俗……总之疯言疯语个不了。 四爷赔笑上去问候,说:“您老康健。” 太爷耳背,啊了一声,“什么?” 四爷只好又说:“您老身体好啊?” 太爷说:“要复辟了??” 四爷没办法,好在太爷自言自语了下去:“我说什么来着,一定会复辟嘛,那什么,皇上登基了吗?” 见他答不上来,也不追问,只是忙着唤自己的老姨太太,林老太爷存世的有两位老姨太太,俱都六十多岁了,一听太爷唤,二位老姨太太双双拧着小脚走了过来。 太爷抬了抬手杖,“咄,我的朝服呢?拿来我穿,皇上必要召见老夫……” 太爷拱手向东一拜,说:“吾皇万岁!”而后拉住戎长风的衣襟,支离破碎地说:“当初皇上召见老夫,对我说:你的父王……啊,于大清社稷忠心耿耿……有你等忠臣……是我朝之幸事……” 四爷给太爷标着,一步不能动,十二分的无奈,林老爷见他被困,上来解围,不料太爷揪住不放,问:“既是我朝复辟,科考恢复了不曾?” 或是想到科考的缘故,老太爷忽然放开了手上标着的人,扬声唤映星,映星躬身前来,太爷又改将映星标住,嘱咐他作速放弃白话文,改学八股文…… 映星给太爷缠住,四爷与林老爷才脱身,后来照全家福时,太爷又是不依,免不得一番啰嗦哄劝,好歹算是照成了。 简单用过寿筵由林家出来后,已是夜里九点多,汽车之前是有意打发回警备部了,倒破天荒地叫了一辆双人洋车, 两人双双坐上去。 四爷今日沾了些酒,有几分醉意,加之夜风有点凉,他便把月儿搂在怀里,喁喁说了些什么也听不真,后来忽然说:“你祖父真疯么?瞧着不像!” 他说话时的热风呼到月儿耳廓中,有点痒,她把头偏了一偏,说:“不是真疯那再好不过,可是他分明疯得很厉害了,四爷你是眼睛瞎了么……” 四爷呛了,正色道:“不过是一句闲话,值当你说出这样难听话来,盼着我瞎么?我瞎了你喜欢得紧是不是?”恨不过她这种恶声,成日价瞅着机会就毒口毒舌地咒他。 月儿理亏也就没有回敬,一时间谁也不言语了,默然地看着街店橱窗透出来的灯光。 可是再过一时,四爷就仿佛忘了刚刚的小过节,不计前嫌地说起话来,月儿没听进多少,兀自想着心思。出神间,忽然觉出街景不对,听见四爷吩咐洋车夫左转去警备部,她立刻生气,“你干什么,我要回家。” 也是白生气,只听四爷含情说:“四爷就是你的家,你就是四爷的家。” 月儿哪里要听这种废话,可也情知强他不过,认命般地凭他搂着向警备部去了。两年已经忍了过来,再忍数月不是不能够。 她安安静静不说话了,车子经过米高梅舞厅,经过平安大戏院、唐纳德咖啡馆、法国时装店、西伯利亚皮草行、穿过整个夜上海……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烂银般晶亮的玻璃橱窗里闪过一个个不说话的木头制成的外国模特,又闪过小山一样高的乳油蛋糕……十里洋场的奢华风情似乎在这烂银般的灯光下才愈发凸显,让人不由感叹:真真你是个不夜城。 车子嗖嗖疾飞,道路两边流光溢彩的景致迅速倒退着消失在身后,四爷说:“你看这一盏盏霓虹,一幕幕繁华,我们经过它、离开它、一件件抛在身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最终我身边只有你,你身边只有我。想想不是不感动。” 一丝嘲讽的笑纹掠过月儿的眼梢,她什么都没说,只斜倚着靠背默默看街景,一念不生。 她太明白四爷,除了一张嘴,也就什么都没有。 四爷此话刚说完不久,洋车便转入浓黑的大道上,很快进入军事管制地段,之前的霓虹与繁华杳如前世,独余他和她了。 车子大概跑了五六分钟的时候,远处透出点光来,再向前行,警备部那青灰色的岗楼在夜色中浓如墨黑,巍峨地伫立着,岗楼高处悬着鬼魅般的探照灯,一道又一道的极光扫过来扫过去,隐隐有狼狗的吠声在凶狠地咆哮。 月儿的心不由有些紧,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右肩,四爷觉出她的紧张,搂在怀里笑斥:“你就是个成精作怪的东西,前头又不是刑场,要你吓成这么等的……” 话到此处,忽然迎面冲出两道强光,是汽车大灯,自是警备部出来的车子无疑,四爷怕给属下看见低了架子,打住话头正襟危坐,但他的动作显然是慢了些。那车子经过身边时吱地来了一个急刹车!显然是看见他才骤然停下的,想必还是有要紧事向他汇报也不一定,否则不会如此失礼。 四爷待要唤洋车夫停车,可忽然觉出汽车那边无动静,车门并没打开,更没有人下车。而他和月儿所坐的洋车却呼呼地朝前行着,直至相去许远,那车上也没有下来人。 心中纳罕,待回到警备部,唤来号房的值夜军官询问,才知方才出去的是三公主……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2  四爷一听,蓦然变色,环眼一睁:“谁许放外人进来的!” 值夜军官见怒,着慌解释,说三公主只在前方接待区小坐一时,并不曾进入后院。 “我问你是谁许她进来的!”四爷震怒地敲着桌面。 军官紧张:“是、是罗主任接待的。”警备部的下级军官多称罗副官为罗主任。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琬” 四爷怒气很重,解开颈间的纽子,将长衫除去,露出里面的白裳与西裤。 罗副官喊声报告进来百度搜索“领域”看最新章节了。 月儿看出四爷要发火,忙忙躲进了内室藤。 四爷的办公室极大,通常官方办公室不过有两个套间,而他的办公室是三套间。最外面的是办公室,中间是书房,最里间的才是卧房。 办公室和书房极尽简约,标准的军人格调。然而卧房不同,用奢华来形容是浅的,简直是香)60艳。且不说那裸画艳雕的摆设,单是那金晃晃的一张大铜床就十分扎眼,上面绸被绸枕油光水滑、水绸的床单撑得没有一丝皱纹,明晃晃如镜子一般的照耀,叫人一进门就感到眼饧骨软,身不由己。 或者也不是这个诱)60因,根本就是真瞌睡了,昨夜担惊受怕一夜未眠,此时真真困到了尽头,见到床便再也撑不住了。 她捏着手上的小绢子入更衣室,里边有上次来过夜时落下的小绸衣小绸裤,规规整整地在那里叠放着,拈起来给自己穿了。 去浴室冲澡时尚且还能支持,可出来在铜床上刚卧下就星眼迷离睡意蚀骨了,绸被上躺着一条花绸手绢,是她前次落下的。那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仿佛是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记得四爷动了真气,把床头的一盆水仙都掀翻到地上,说老子怎么待你都讨不着你半点好心,老子背到家了才遇上你这么个东西。还有…… 还有什么就全在梦里了,朦朦胧胧的,整个人就如坠云雾般地眠过去了。 外面办公室里四爷正对罗副官大发雷霆,他并非不解风情不通美人心曲的一个人,只是女人跟公事不能触)60礁,一旦碍着公事,纯是六亲不认。警备部过去不设管制,但自他上任后,有一部分该在57号办的事情秘密移到了这里,故重新立了规矩,禁止外人随意进)60入。 三公主下榻的八音竹园,虽与警备部隔墙而居,但那堵墙便是雷池,不可越过半步。过去八音竹园的正门开在这堵墙上,而四爷上任后封堵了这道门,远远地去八音竹园的西首重新造了门,导致如今由警备部去八音竹园,倒足有五六分钟的车程,为的就是将二者隔离,但凡有外宾入住,也就窥不到警备部的事务。 今天三公主冒然造访,实属鲁莽,谍报人员的字典里是没有信任二字的,固然三公主不是什么敌特分子,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谍报人员的警律,可是偏不偏特工老油子罗副官竟然犯此禁忌)2c四爷不发火也怪! 罗副官给他斥了一顿,等他总算有些消气了,才诉苦说做三公主的保卫工作实在费难,尤其三公主今天吃了酒,且开的车又是警备部的挂牌车,加上天黑看不真,她闯进大门时,卫兵已经来不及阻拦…… 四爷其实也不好过于诘责,他当然晓得这三公主是自己招来的,属下夹在当中,哪里有个不作难的!发过一顿火也就完了,只是作速打发这位公主回家要紧。 他问:“明天几点的专车?” 罗副官说:“正要说这个事呢,三公主明天不走了,霍秘书完不成任务,已经回去向吴夫人复命,傍晚刚走的。” 四爷算是服了,烟和话同时喷出口,“这是捣什么乱啊这是!” 罗副官嘿嘿无言,此时后面营房传来熄灯号,想是不早了,四爷摁灭烟,说不管她了,你去吧,但凡打进电话找我,你知道怎么讲! 罗副官脚下一磕,“是。” 罗副官待要退出时,四爷却又唤住了,“小罗回来。” 罗副官回来,心里知道四爷此次必是问公务之外的事,这是习惯,但凡四爷的私事,通常唤他小罗。 四爷又续了一支烟,摁开打火匣点着烟后,才说:“中午从礼查饭店出来时,又给君柳的母亲缠住了,你没有跟她说清楚还是怎么?” 罗副官一听四爷问起寇老板,才想到自己失职了,他说:“今天从晨间到现在一直没有抽出时间,还不曾去给寇老板复话。” 四爷噢了一声,又抽一口烟,然后说:“明天去她那里走一趟罢,老妈子探头探脑地来寻趁我,不成模样!” “是。” “你下去吧。” “是。” 罗副官退出后,四爷吸着烟想了一时心事,待手上的半截烟吸完,才好整以暇,整了整衣服入内室。 进到卧房后,月儿已经睡沉,小身子一团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云雾地卧在那里,仿佛明晃晃的绸被上落了一朵云,是人就忍不住想要触她一触。 于是四爷轻轻地俯身下去,脸搵着脸偎了一偎,一边问“睡了不曾?”一边将手伸在怀内摸她的白)60奶,见她不动,又往绸裤里伸下手去摸了一摸,说:“别装,快醒来,有好东西给你!” 她啦啦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朦胧间觉出他在摩)60弄,叵耐身子给睡虫啮得发酥,口里呢喃说道:“四爷叫我睡一睡……有月信哩……” 四爷已是想起她昨夜做了梁上君子不曾睡觉,本来不要再缠她。不料她竟撒谎撒成了习惯,由不得他就好气又好笑,斥道:“咄!今天若说来月信,可是要扯下裤子来验的。” 月儿给这句话吓得醒了半片,美人垂首不言语了。 四爷见把她弄醒了来,不由大笑,转而放开她,径去浴室洗澡,出来时口上已经衔着雪茄,并且穿着黑缎面睡袍,见月儿假寐,拍了拍她的脸,说:“你给我说说,三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月儿不能装睡,游鱼出听,低低说:“不晓得。” “你不晓得么?四爷告诉你:四爷一表人才,给她看上了,狗皮膏药,打发不开了!嗯,这丫头霸道!”说时,人已经进了月儿的被窝里,把月儿绵绵搂到怀里,戏说:“你看这个不晓事的,四爷生得好是给月儿生的,岂能轮着别人,横是胡来!” 他又开始撮哄她了,这是惯有的上床前奏。一向如此。只要沾床,床下那种狗)60官一样装模作样的臭架子就荡然不存,忧国忧民更是抛到无影无踪,唯剩食色性、色性食,被窝里使棍,床铺上拿人,是个坏人。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窝,声音忽然变得很低:“这么久没见四爷,你不想四爷么?” 月儿哪里顾得听他戏谑撮哄,他的一只大手就够她招架了。又是摸)60乳又是剥衣,弄得她胃中犯呕、心头起毛,就嗔:“灭了灯好来!” 四爷说不灭灯,不喜黑处做事。 月儿作恼,嗫嚅道:“我一向有些儿羞明,你又不是不晓得,若是这么样,我再也不来了。” 四爷说管你来不来,他已经是浪上火来,亲抱了一时,压到身下。月儿生来体软,与之交欢,如卧棉上,十分蚀魂。 他忽然说:“到沙发上。” 月儿还不曾反应,人已经卧进沙发里。通常是这样,一夜间床上桌上沙发浴缸来回颠倒,不知换多少遍……已经习惯,并不吃惊,只盼着快着些儿完事。 她情知逃不过,又不敢过分抗争,心绪难免首鼠两端。 可是猛不防的,她失惊叫了起来。 这声叫把四爷愣了一下,可是还不待抬头,她已经不见了,几乎是提上裤夺门就跑。原来,她刚刚冷猛看见了四爷的‘风)60流)60具’,不足三丈,也够二尺,皇天老爷,她简直唬个半死。平日胡乱给他摆布也不觉什么,可今日硬生生拿眼睛瞧见,实是吓怕。怪道每次都像给它撑裂,原来是个怪物! 她是头一次观到这种东西,恶心不了!被他拿住后,瑟瑟索索死活不肯就范。 四爷不想用强,问是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不肯。略略触她一触,忙忙使手推开,啼啼哭哭个不止。 麻缠了够一个多钟头,四爷火了,一把搂在怀中,采碎了衣钮,剥脱了裤子,露出那个肥肥白白的‘小月儿’,朝了灯一照,小的可怜见,而正因为可怜见,他爽利使家伙捅了进去…… )60 不能写了,我捋不顺步骤了,写的非常费劲,申请再停更,非常抱歉,这样写下去离题八万里了,上次下乡回来其实就一直转不回思绪,但是为了不使大家失望,硬撑着往出写,这个太不负责,我很享受你的陪伴,但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写下去不符我的初衷,没意思。容我仔细规划规划吧,不能继续胡言乱语了,浪费你我二人的时间……我知道读者要拍砖,不必客气,拍吧,我是闹不成了,真闹不成了,抓狂中…… ...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3 月儿着了烫似的哭叫,因为叫得太响,四爷怕外头听去坏影响,拆开俩人身体,独自下床,披上睡袍去外面关好窗,回来按定再弄。舒殢殩獍不过究竟怜其荏弱,弄了两下,便轻下来,吻住她笑骂:“小猖`妇你作死,非弄急了我才歇气!” 月儿觉着大归大、撑归撑,但捅得并不疼,也就不挣不叫了,小嘴咬着手指,乖乖给他用了一用。 许是睏得太厉害,他还没有完事,她就一摊软面似的眠过去了,跟奸尸无异,自然把四爷气了个挣,事毕一脚将她踹醒,叱:“洗去!” 由盥洗间洗浴出来,四爷正靠着床头抽烟,样子是一点都不困,说:“你给四爷倒口水喝,我懒得下地了。” 月儿呵欠连天只装不听见,睡眼惺忪地卧进绸被里纣。 四爷见她这样就来气,眉头一紧,喝:“倒去!” 她卧在绸被里睏得很,海棠带醉般地胡乱应付:“甚么噫……” 四爷恨不能一脚将她踹地上,这也是妻子太太,只知道自私自利,她夜半拉肚子,他一夜不睡地伺候,可轮到他头上,连口水也指望不着版。 “装什么装,下去倒!”他口气简直有些呵斥的意味了。 月儿不得不蠕了蠕,“四爷说甚么?” 他断喝:“倒水!” 月儿不敢再装,乖乖下床捧了水来。 四爷对她哪里能有真气,接过水就笑了,说:“看你那鬼相!” 四爷算刁嘴,但骂她也通常就这么一句,词穷得很。 饮罢水将她搂进怀里后,就又由不住摩弄她,她的小衣裳不禁摩弄,不消半刻便不翼而飞,她不许他摸,说腰酸肚痛,再弄就弄碎了。 四爷说:“我不弄你,我跟你说说话。” 月儿说:“我不想说话,我睏觉。” 四爷不理会,给她说蒲松龄的书,是讲有一位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数家,俱相不中。恰遇一位老太太卖女,此女十四五岁,娇美婉约。官绅见之大悦,以重价购之。至夜入床,喜不自禁,亲抱绸缪,后来以手去扪小妾私处,却是大惊,这小妾竟是男童一个。 月儿本是要睡,听见这故事,却也眨眼睛,心中窃思:我要是给你一摸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四爷见她卧在怀里瞎想,早就参透其心,大笑道:“你若是给四爷摸见是个男童,四爷照样拎起来使用!” 月儿听见便嫌,拈着被角要睡。四爷见她起愠,不逗她了,正色问她近来都在干什么?又说下午遇见徐来去荷花池寻她,是不是二人走得很近。 月儿答说:“徐来常到荷花池不假,可也谈不上走得很近,我不傻,犯不上为她得罪大少奶奶和四少奶奶。” 四爷淡笑,吸着烟道:“跟四少奶奶什么干系!哪里就能因为大爷的姨太太得罪到她头上!” 月儿裹着锦被翻了个身,说:“你装!谁不晓得四少奶奶跟徐来不卯!” 四爷没有言语,四少奶奶与徐来不卯他确实晓得,可是……四少奶奶一向和善,对共侍一夫的月儿都不曾排斥,偏与大少爷的姨太太不睦!这倒稀奇。 这种疑问他不习惯讲出来,岔开话头道:“明天不要回家,在警备部待几日,觉着闷可以去八音花园散一散,再不然也可以去荡街……” 他的话还没说完,月儿就恨道:“狗!把个小老婆圈在身边摆布,也算个人!” 他听见她伶牙俐齿驳回来,倒也不生气,只说:“看你不识好歹,府里淹杀了人,阴沉沉的,我怕你受惊,专专带你出来避一避,倒惹着骂。” 月儿依旧没好气:“不要来你这里避!” 他笑了,说:“你回去吧,回去饭也没得吃!” 原来,厨娘给昨夜跳湖一事受了小惊,一时半会不能上工。 四爷吸着烟道:“最是你麻烦,吃饭也和好人不一样。大鱼大肉你不吃,偏是咬菜嚼草,吃一些桃桃果果为生,猫儿转世的你!这倒罢了,偏又挑食太甚!你数数,自来我给换了多少个厨子……” 月儿给他聒噪得讨厌,嘟囔道:“本来就没有用心找厨子,设若你自己也食素,保管不是这么敷衍……” 一面说着一面就认真迷糊过去了,隐约听见四爷冷哼着说:“叫我戒了荤口随你吃素?你饶了我罢。活着有多少罪还不够,再把口上这点薄福也抹了……” 他是一点不困,后面还絮絮说了许多话,她不大听到,兀自入梦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正睡得沉,懵懂被吵醒后,只以为天已大亮,怎知眯眼睁开时,才发现周遭漆黑,唤了几声‘四爷’,久久不闻回应,觉出不对,忙伸手去身边推,却推了空,四爷不在床上。 她陡地吓醒了,电话铃声在午夜的黑暗中叮铃铃响着,不由就有些恐惧,睡意全无,摩挲着伸手去床头拿起电话听筒,四少奶奶焦急的声音由彼端传来:“姨太太,荷花池卧房的窗可是你打开的?” 她本来就骇怕,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更叫她毛骨悚然,急惊道:“出了什么事?我下午回家只换了换衣裳便走了,不曾开窗……” 四少奶奶似乎有些六神无主,问:“那可是四爷开的么?” 她正要说话,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唤四奶奶,是奶娘吴妈的声音,说:“四少奶奶,四爷回来了。” 四少奶奶闻言,不及与她道别,便唤了声:“四爷,你回来了?”竟是连电话听筒都不记得挂上,她在这边连连问是怎么了,叵耐无人听得见,只闻彼端人声嘈嘈,仿佛十分混乱,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晓得四少奶奶因何夜半去了她的卧房,更不晓得四爷因何半夜回了戎公馆。想必是早有电话打进来找四爷,自己睡得实,不曾听到罢。 不论怎样,她已经骇得眼如铜铃、毫无睡意。 屋子里漆黑一片,挂上电话后,壁角的落地钟恰恰敲起钟声,正是午夜两点,她一发害怕了,颤抖着手去掀床头的灯钮,灯钮没有摸到,倒被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 失惊间,迅速去抓听筒,不想夜黑没有抓准,倒把听筒触掉了,砰砰叮叮地吊在下面,摸索着捞住电话线将听筒拉起来,是奶娘打过来的,想是怕四少奶奶方才的电话把月儿吓着,特特打过来叫她安心的。她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奶娘说:“不是什么事,房里丢了些东西。” “还有呢?” 吴妈说:“没有别事,好生睡罢,天亮回来再说。” 她料到不会只是丢东西这般简单,可是此时一人独居暗房,已经唬碎了胆,哪里敢再多受惊,宁可压下心中的疑虑,也不要多问,总归天亮后就会晓得,现在不必吓自己。乖乖挂了电话,扭开所有灯,坐在床头再也不曾睡去。 房间里除了钟摆磕托磕托地摆动,别无声响。如此寂然,简直叫人头皮发麻,以至于叫她由不住就想到昨夜投湖自尽的人。 与这里的冷寂不同,此时戎公馆正是家反宅乱,荷花池小楼给大兵把守着,除吴妈玉灯儿之外,任何人不许入内。距荷花池不远处的甬道上停着一具尸体,五六位家丁提着水月灯在那里照明,罗副官与数位军医戴着白手套正在验尸。 四爷没有趋前查看,打发四少奶奶归寝后,独自回到荷花池卧房,卧房经过贼人的翻箱倒柜,此时杂乱不堪。月儿隐藏在衣橱里的小金库给贼一锅端了,金银细软一扫而空,想是逃匿慌张,掉了一根小黄鱼在地毯上。 他刚刚俯身捡起小黄鱼,吴妈就来门上传话,说罗副官求见。 罗副官正夹着公文袋立在客厅等候,见四爷出来,立刻打开公文袋趋身而来,汇报说:“军医检验完毕,凶手想是一个生手,扎了三刀才扎中要害!” 正在伺候茶水的吴妈猛的听见此话,连连念起阿弥陀佛来,阖府上下俱都晓得,死者乃是一位六旬老仆,走路尚已趔趄,怎经得起三刀捅下去,真是作孽啊! 四爷拿过检验汇报单看了一看,罗副官平静地给他解释下去,说角楼只有一位老仆两位幼仆居住,该老仆是夜间闹肚出恭时遇害的。毫无疑问,凶手在姨太太房中行窃后,不意被出恭老仆撞见,情急将其灭口。 十天更三万字应该可以保证,可七月七八号有一趟外差,到时也许又需停几天更,真是推不开,所以提前说一下,十分抱歉,真的抱歉,不过弃坑是绝对不会的,咱们慢慢磨它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4  四爷闻言,疑惑深重,今夜凶杀案来的蹊跷,其起因貌似是一场盗窃事件,但究其初衷,四爷不认为仅是图财,他不习惯用常人的思维看问题。 “是五小姐发现尸体的?”按军医的检验来看,老仆遇害的时间是在午夜一点多,可想而知,这个时间死者被及时发现的机率有多小。 罗副官说是的,据闵管家说:五小姐因丫头三三投湖一事伤心,在外面酗酒回来晚,经过花径时,一脚踏在尸身上,骇得尖叫…… “那又怎么惊动这么多人?”四爷问。 罗副官明白四爷指的是四少奶奶,于是解释道:“五小姐说,她当时魂飞天外,失惊拔足便跑,慌不择路地见门便撞,恰撞进了四少奶奶那边。四少奶奶当时正在深睡,给五小姐惊了觉起床,一听事情原委,作速派海青去唤闵管家。琬” 四爷沉吟着去沙发上坐下,说:“能在夜半发现尸身已是巧合,又怎的立刻就断定凶手由荷花池盗窃而来?” 他自然是要问个明白的,于是马上传闵管家来见。 闵管家正在集合府中所有男丁到前楼大厅,一一排查询问,听说四爷传唤,马上向荷花池赶来。进门也不啰嗦,径直把前后事件细细向四爷道来。原来,当时闵管家被海青唤来后,又着米四去后楼叫家丁,米四经过荷花池小楼时,望见荷花池小楼的厅门在月亮地里大敞着,这就已是奇事,上前细看,越发失惊,白玉台阶上凌乱散落着若干大洋和小金鱼,一看便知不好,作速返回禀报,恰四奶奶当时带着丫头老妈子赶了来,见状也是大惊,忙到里间敲门唤醒吴妈玉灯儿,遍屋查看,才知卧房失窃,贼是由窗而来,由门而去,想是在荷池附近不小心湿了鞋,因之留下了脚印在窗台上,千层底儿的男鞋,尺寸39,由此看来个头不会很高藤。 说到此处,闵管家又道:“四少奶奶疑心是家贼所为,老身特特集合府中男仆点验一番,男丁小厮各各皆到,只八姨娘的小厮来旺此时还没有到位,米四正去后楼寻找……” 话未落音,外面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米四慌张而入,迎头便说:“四爷、闵爷,有人落水了……” 四爷猛地睁眼,闵管家向前跨出一步,急问道:“是谁?” 米四说必是贼人无疑,因宁湖边儿上散落着大洋和金条,想是逃遁慌张,失足闪到了湖中,现在已经有懂水性的小厮下水打捞。 四爷看了眼落地钟,时间是夜半两点四十分,据老仆遇害至多过去一个钟点,他忽然起身,“走,去看看。” 荷花池距宁湖甚远,他们快行十几分钟才到,月亮在云影中穿梭,宁“领域”更新最快,全文_字手打湖影沉沉地,格外森然,湖边有四五家丁焦急地盯着湖面上的动静,几个懂水性的小厮正在水中打捞。 忽然湖心有人叫起来:“在这里。” 所有凫水者皆向湖心游去,一时间嘈嘈有声,岸上的人密切关注,不消半刻功夫,尸体被托了上来。 闵管家当先上去辨认,不是别人,正是八姨娘的小厮来旺。 众人皆知,八姨娘是戎老爷去年纳进来的小姨太太,身边伺候的丫头小厮皆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平素虽看着规矩,究竟不比家养小厮放心,怎料如今真就露了马脚。 管家看了看死者的鞋子,正是39号千层底布鞋,不由得就连连摇首,叹说外面来的仆人终究是靠不住,偏是八姨娘近日又随老爷去了北平,来旺没有主子镇着,越发没了管束。 然而这番话,四爷完全不闻,他蹲身下去看了看尸体,抬起一只手示意罗副官把手套给他,把白手套戴起后,翻了翻死者眼皮,问八姨娘的小厮是哪里口音,米四答说像是江南口音。 四爷没有说什么,吩咐仆佣们回避,待周遭清静,他命罗副官亲自将尸身检验一番, 罗副官已经洞悉四爷内心,一般说来,江南男子不懂水性的也少,怎会失足落水而亡?他不动声色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与梅花针,蹲身下去检验一番,尸体状况非常奇怪,与去年皮二小姐一样,没有任何外伤,仿佛完全是淹杀无疑。 四爷一听这个状况,立刻蹙眉沉思,过一时忽然说:“不要声张,连夜抬到57号,剖尸检查!” 不必说,四爷怀疑有人嫁祸来旺。 罗副官应下,立刻传卫兵来抬人,返回荷花池后,四少奶奶的小厮海青正由东楼走来,说四奶奶不放心,特打发过来问询情况。 罗副官随口说贼人乃是八姨娘的小厮来旺,携重金欲逃,不想落水淹杀,事情已明,不必向巡捕房报案,否则府上也不甚体面。 如此应付,是罗副官精明。他再明白不过,四爷除了不疑心自己的母亲,对世上任何人都设防,其父戎老爷也未必能免,更莫说四少奶奶的小厮。 海青闻言告退后,罗副官问四爷可要歇息一时,四爷说不必,随即唤来管家,吩咐不要惊动太太老太太,又将遇害老仆的善后事宜稍做安排,事毕便起身要返回警备部。 上车时,四少奶奶的老妈子赵妈打着灯笼走来,说四少奶奶受惊,身上不好,要四爷过去一趟。 这一来,又在四奶奶房里耽搁了大半夜。回到警备部已是晨间,想月儿早已等不及离去了,不料去内室推门时,门却朝里反锁着。 这倒可怪! 砰砰敲门,里边悉悉索索似乎作急,不知在搞什么鬼,迟迟不来开门。 “你干什么呢?快开门。”四爷声音蓦然有些怒意,月儿夜里着了吓是一定的,但那份吓怕此时绝对不存在了,鬼晓得她在屋里耍什么花头。 门总算打开了,月儿捏着个帕子,不一般的老实乖巧,轻轻地说:“四爷回来啦。” 四爷上下审视了一番,问夜里不怕么? 她说:“怕哩,怕死了……” 她说话时始终不看他的眼睛,觉出四爷审视,才抬眼假惺惺地问:“四爷怎的不管我,不声响地走了……”四爷冷笑了一声,兀自解着戎装颈间的钮扣进屋了。 月儿怯怯说:“那么着,四爷,我走了,我回呀。” 四爷微抬下巴解着纽子,道:“你怎么不问问夜里出了什么百度|搜索“第五文学”看最新|章节事?” “哦。”月儿说:“是出了什么事啊?”她自己不知道,今天真是态度乖顺的有些反常。 四爷不说出了什么事,且取了一支雪茄抽上,回头说:“你偷我什么了?” “什么都没偷,不信你问兰哥……” “少废话,我问的不是前夜,问的是刚刚,你偷什么了?” 月儿究竟不济事,由不住就红了腮,两只小脚怯怯往门口挪了挪,声如蚊蚋般地嗫嚅:“没偷什么呀……” 四爷斥:“拿来。” “拿,拿什么?”她嘴上嗫嚅着,脸却偏在门上,不敢看四爷,两只小脚一点一点向门口挪。 “不拿出来是不是?” 四爷过来了,火气大得很。 月儿有点怕,不过还是侥幸嗫嚅:“没有偷唉……” 四爷一把将她扯过来,下手去她的袖口摸。 月儿着了怕,忙缩着身子说:“给你罢了,揪扯怎的!” 四爷恨恨放开她,说:“那就拿来!” 见她磨磨蹭蹭,喝道:“拿来,偷我什么了?” 月儿缩着身子,嗫嚅说:“没有偷,只是拿。” “少废话,拿来。” 月儿不明白他是长了千里眼还是怎的,如何就晓得她窃了他的东西,心中虽然自认倒霉,却还是慢吞吞不肯把东西痛快交出来,一只小手纳入袖中只是摸,摸来摸去不见摸出东西来。 四爷好气又好笑,恨道:“快着些,莫讨打!” 她情知逃不过,摸出一只钥匙给四爷。 四爷看看钥匙,是他保险箱的钥匙,问:“还有什么?” “再没有了。” “再嘴硬我不客气了!” “真个没有。” 四爷环眼一瞪,喝道:“拿来。” 声音太大,月儿吓了一跳,瑟瑟抖“海天中文”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抖地说:“委的再无。” 四爷只好自己上手去掏,昨天不该轻易饶过她,做贼好比偷情,只要你姑息她第一次,她必然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四爷在她袖中摸捏半天不见有东西,忽然斥:“伸开手!” 月儿把脸子身子几乎贴到门上去,细声细气地说:“甚么都没有唉……” “伸出来!”声音怒得仿佛炸了一只大炮仗。 月儿再不敢心存侥幸,怯怯说:“给、给你好了,厚、吼怎的?” 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捏着一只钥匙怯怯递过来,四爷正要接去,她却故意缩了下手,貌似不小心似的把钥匙掉到地毯上。心里是图自己解气,我偷不着,也不叫你痛快,就叫你低头弯腰去地上捡。 四爷当然晓得她这些小奸小坏,气得急睁睛,她见状方才吓怕,忙忙闪身出去了。 ...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5  四爷说:“回来回来。” 听口气不会与她较真,她顿了顿,又返了回来。 四“海天中文”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爷已经捡起钥匙,风轻云淡地说:“昨夜府里杀了人,你不要回去,省得吓怕。” 见她惊得脸色发白,四爷又故意吓她,说凶手如何如何偷了她的东西、又如何如何把目击者捅了三刀,血流了好些个…… 她听得心惊肉跳,攥着手绢说不上话来,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可后来缓过神时,还是要回去琬。 四爷见唬她不住,道:“老仆在荷花池被杀,你不怕?” 月儿六神无主似的说:“……怕归怕,也得回去看看,莫非舍了家别要了么“领域”更新最快,全文_字手打……” 说完此话,内中就升起一种攻心攻肺的难过,是的,难过极了,钱没了,这两年的委屈总算落了个四大皆空。她忽然虚弱,生无可恋般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自言自语地说:“四爷……你不放我走,好,别放……现在是夺走了我的钱,很快就要夺了我的命……好了……好了……不要放我走……藤” 四爷似乎理亏,好声说:“见财起意,这也是极平常的事,别要胡思乱想……” 月儿‘哼’‘哼’地冷笑,驻脚反问说:“见财起意?这种话四爷你信么?一个姨太太有几个财,不偷别人偏偷我?那个贼已经来了两次,为什么这次才偷……” 她跟四爷说过黑影入屋敲墙叩壁的梦境,四爷当时不在意,此时依然说:“不过是做梦,你怎么就信了?” 他不这样讲还好!月儿陡地发狠,一个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轻易漏过的间)60谍头)60子,岂是真心会忽略她提供的线索,而他之所以一再地故作轻松,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罢了!她再笨也不至于悟不到这一点。 她冷笑:“好,好得很,你继续装下去!可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 她口不择言地警告他:“你既是有那吃刀子的嘴,就趁早预备好屙刀子的腚,你杀过的人你干过的事,一切的一切你自己承担,休要连累我,……” 此话是不是戳到了四爷的真病不得而知,四爷仅是一笑而过,道:“好,好,我听你的,预备一个能屙刀子的腚。你呢,你不要回。中午四爷陪你到外面吃饭……” 月儿哪里要听,恨恨打开门便要离去,四爷叫住,“别走,自昨天见面还一句正话没说呢。” 他赔着好声走过来,道:“我住院这么久,你恐怕连我伤在什么地方也不知罢,我是给人开了黑枪你也不知罢……” 月儿不听,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四爷在背后说:“不问问是谁朝我开黑枪的么?这个开黑枪的人你该知道知道。” 月儿充耳不闻,作速回家。她心里有种猜测:四爷在她的房间里藏着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她猜不到,但必定关系重大,正因关系重大,所以引来某股隐秘势力的关注,从而一次又一次地前来窃取。 再或者这个重要东西并不在她房里,而是在前楼书房,但书房给兰哥把守不得进入,贼人只好来她房里尝试寻找。 是这样,必然差不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笃信过自己的感觉。 思虑纷杂间,已经走到警备部的黑铁门外,招手唤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去,觉出身后有眼,也顾不得留意,作速吩咐黄包车向愚园路的戎公馆去。 戎公馆已经恢复平静,昨夜的事暂时还没有报到太太老太太那里,多数主子仆佣皆各如常,大公馆的气象依旧富丽堂皇,倒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月儿回到荷花池后,径直向自己卧室去,吴妈一夜苍老了十岁不止,双眼含泪地跟进来,说:“这是怎么了,怎的偏偏咱们招着贼?” 月儿叫奶娘莫慌莫难受,看着早已收拾一新的卧室说:“姆妈唉,为何就把屋子收拾好了呢,好歹要等我回来看看再动啊。” 奶娘撩起衣襟拭泪,说:“是四爷吩咐收拾打扫,想是怕你回来看着心酸……” 月儿叹口气不说什么了,只是问起昨夜情景,听奶娘说贼人由窗而来却由门而去,不由就打了一个寒战。她清楚记得梦见黑影入室的那一次,她的推理也是黑影先由窗口进来,走时锁好窗,然后开门由门厅走出去…… 她几乎更加笃定那场梦境的真实性,猜测自己当时必然是中了谜药,以至于昏瞑不清。 奶娘带她到窗前,说:“这里有脚印,方才打扫时,我专专嘱咐灯儿别要擦掉,万一四爷回头又要看。” 月儿看见脚印,愈发惊讶,梦见黑影的那个夜晚是个雨夜,窗台丝毫不曾留下脚踪,怎的昨夜月明天晴,反倒留下了脚印? 她顿时意识到这是有意为之。 听完奶娘前前后后细细的讲述后,月儿有一种大胆而下意识的猜想:贼人昨夜绝非前来盗财,并且入屋并非一次,而是两次,第一次入屋极其从容,像她梦到的那次一样有条不紊,然而没有料到出去后撞上出恭老仆,情急杀人灭口后,又迅速返回小楼盗物,造成图财的假相…… 而这个人正如四少奶奶判断的那样,必是家贼,或者不是一个人,而是潜藏于戎公馆的一大股势力的代表。 想到这里她不由心紧,正要开窗看看外面有无可疑迹象,玉灯儿来敲门,说八爷求见。 月儿一听甚觉可怪,八爷是从来不曾登过她这里的门的,今天怎就…… 她犹疑地迎出去,怎料八爷并未进屋,只在院外白玉台阶下候着。 八爷像耄耋老人似的由丫鬟小厮扶着,身虚气弱地拄着一根木棍,正在白玉阶下盘问玳瑁,问厨娘走的,几时才能回来。 月儿见他如此虚弱先是一愣,转而走上来问是怎么了,八爷气若游丝地向她躬了躬身,抱歉道:“有扰月姨,三三死的冤枉啊……” 月儿一惊,玉灯儿知她不明究里,附声说前夜投湖的是三三,她登时吓得脸色惨白,脑海掠过滴滴嗞的发报音,第六感告诉她三三死得蹊跷…… 这时闵管家的长子闵东临一面擦汗一面匆匆赶来,身后带着两名兴冲冲的壮汉。闵东临上来先向月儿施了施礼,转而劝八爷,“八爷节哀,四爷已经查实,三三确是投湖自尽,八爷莫要到处查证了,惊动老太太却也不好……” 八爷已是哀恸过甚、神志混沌,双泪长流地道:“你们胡说、你们胡说……她讲好夜里九点到我屋里,我好茶好果摆在那里等着她,她怎会半道去寻死……你们……你们……” 闵东临想是受了四爷的指使,不容八爷多嘴,先是示意丫头小厮扶八爷走,见不济事,便使了眼色给左右两名壮汉。 壮汉上前,不由分地架起八爷,作速向前走。 八爷给这二人吓了一跳,后来忽然反应了过来,顿时受了刺激,声嘶力竭地抗议起来。恰五小姐同七小姐静丫头远远向荷花池走来,听见这边嘈嚷,手搭凉棚望过来。见是八爷在闹,五小姐转身便走,怎料八爷辣辣骂了起来,显然是更加激动了,他猛地挣开壮汉的钳制,手指直直指向五小姐,怒吼:“她害死了三三,放开我,我要跟她兑命!我要跟她兑命!” 月儿震惊,呆在那里不能动,静丫头上来,暗暗牵去她的手,低声说:““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进屋吧,昨天就闹开了,没有完的。” 月儿不明究里地看她,见她满眼深意,也就微微点了点头,然而正要招呼小姐们进屋,五小姐却与八爷争执起来,对骂声立刻充斥耳膜,五小姐斥八爷下作,害三三无脸见人而投湖自尽。八爷骂五小姐阴险,杀人灭口将三三置于死地。 七小姐与静丫头无奈摇头,只叹气别无办法! 一辆汽车远远地由花园大道驶进来,人们都没有及时留意到,直至车子近身停下才发觉,从车上下来的是四爷,见八少爷五小姐对吵对骂,顿时沉了脸,响雷般地斥一声放肆。 对骂的两个人顿时噤口! 四爷横眉一立,喝:“都给我滚回去!” 八爷不敢违拗,可是不知什么鬼支使,他忽然大叫了一声:“她是共)60产)60党!” 说着忽然丢开拄着的木棍,一根食指直直指向五小姐:“三三说她是共)60产)60党,四爷……她是共……” 只听得啪的一声,八爷脸上落了响亮的一个巴掌。 ...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6  众人皆惊,不知四爷何时冲到八少爷面前的,他那一巴掌甩下去,八少爷的口鼻立刻出了血,紧接着是四爷响雷般的一声怒喝:“滚!” 五小姐见八少爷吃了瘪,反倒来劲,仿佛受了大委屈,哇地一声捂脸哭了,是要四爷替她做主! 怎料四爷环眼一睁,断喝:“闭嘴!” 五小姐登时收声,抽抽搭搭地往后缩。 四爷黑着脸,命左右壮汉将八少爷架回后楼软禁,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出门。言毕拂袖而去,也不进屋,返身朝前楼方向去了琬。 四爷走后,吓呆了的月儿和七小姐静丫头才回过神来,纷纷碎步上前,好声安慰五小姐,说八爷也是悲极,难免胡言乱语,不消跟他一般见识! 众人説劝着,将五小姐搀入月儿客厅,扶她在沙发上坐下,七小姐开解道:“别要为这些没要紧的事生气,八爷已是理智丧失,你见了他躲开便罢了……跟他吵,没的不是惹一身臊……” 五小姐未开言先点上一根烟,然后也不去吸,两根夹着烟的指头撑着脑门,难受地低下了头,落泪说:“八爷恨我管教三三太严,我是怕她出丑啊,不曾收房就大了肚子……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使得使不得……我是说了她几句,我那不是气极了么……谁成想她就、她就……藤” 五小姐眼泪像抛沙的一般,静丫头说:“你也不必自责,怪只怪八爷孟浪,一个丫头有了身孕,岂是能抬得起头来的,三三这丫头本就性子软弱,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是有的,毕竟罪不在你,千万别要自己开罪自己……” 月儿坐在一边只管让茶让水,一言不掺。 她觉着三三绝非因‘身孕’而死。而四爷公布三三死于自杀也必是另有意图,他一向老谋深算,做事往往反着做,话也往往是反着说,此次界定三三为自杀,极有可能是不愿打草惊蛇,故意按兵不动。 “对了月儿,昨夜你房里失窃,不要紧罢?” 听到静丫头这声问,她才回过神来,说:“不要紧,只是破了些小财,我本也没有多少积攒。” 七小姐说:“是啊,你能有多少积攒,怎的别个不偷,偏瞄上你这里?此贼该死!” 月儿娓娓说:“我这座小楼太孤立,贼人看着容易下手,必是这样。” 这句话自然是月儿在故意曲解,她是不敢暴露真心的,戎公馆如今这样复杂诡异,生活在这里只能装傻充愣,嘴多断断要不得,一旦失口,会如三三一样被人灭口也不一定。 很显然,目前蛰伏此地的隐秘势力绝非为了图财,正如方才八爷脱口说五小姐是共)60产)60党一样,也许这里真隐藏着不同信仰不同观念的各种政治力量。她晓得‘政治’便是‘大局’,‘大局’没有七情六欲,更没有温情而只有威严。为了‘大局’牺牲个把小人物的情况古来有之,她不能不加意地做好自我保护,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并且断断不可轻易相信别人,便是四爷也不能信,就算他是真疼她,可是于四爷来说,家国天下必然大于儿女情长,给他做玩物或许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起码不会遭人嫉妒,试想想,谁会嫉妒一个没有地位没有尊严的玩物?逃离戎公馆之前她必须扮好这个角色,切不可参与家族纷争,更不可卷入政治漩涡,如此才可保太平。 或许她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第六感体会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一股神秘的政治力量中,也许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在替四爷担当着什么。这个我不干,但愿这只是自己的一种胡思乱想!她暗暗攥紧了拳头。 经了昨夜失窃一事,她不要在荷花池住着了,必须尽快搬家。 此念一起,心中马上有些作急,想着去前楼的书房找四爷交涉,叵耐小姐们在座,一时也就只能静着。 好在五小姐意识到不可久坐,怕四爷待会儿回来不方便。拭了泪告辞,七小姐扶着她离去了,静丫头却没有走,留下来问询昨夜失窃之事。三言五语之后,月儿忽然问:“静文,八爷说五小姐是共)60产党,会是真的么?” 她与静丫头最为相厚,偶尔有些私密话也就仅对静丫头讲讲。 静丫头沉吟着摇头,说:“不像!” 又说:“五小姐一介女流,又生性奢靡,如此贪图享受的人,哪里是个胸怀国政的,叫我看,反倒八爷像是共)60产)60党,你不晓得么?他就是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四爷禁学的,若说三三不是自杀是他杀,那就首先不能排除是被八爷杀的!也许正是三三发现八爷在通)60共而导致灭口,你想想,谁会晓得三三恰恰要在那个时间去后楼呢?” 月儿双眉一簇,“你的意思是说,他贼喊捉贼,想着嫁祸五小姐……” 话到此处,客厅电话响了,二人静下声来,吴妈玉灯儿没有出来听电话,月儿只好自己起身过去接。 电话接通后,还不曾开口,她陡地就脸色大变。 静丫头见状,忙起身问是什么事。 月儿也不说话,只凝神听电话彼端说话,静丫头走上去时,对方已经收线。月儿心神不宁地放下听筒,对静丫头说失陪,她得出去一趟。 静丫头见她言辞闪烁,知道有事不便言明,也就不多问,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 半个小时后,月儿回到静安寺区的林公馆,父亲一早乘火车去了杭州办事,空荡荡的中庭里只姆妈忧心如焚地坐在那里,见她进门,姆妈一再地叹气,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月儿紧步上前,也顾不上安慰姆妈,直接便问:“映星是给警备部抓去的,还是给巡捕房抓去的?” 姆妈摇着头说:“是给巡捕房抓去的。” “是从家里被抓的么?” “哪里。”林太太声弱气软,“是在太古路被抓的……” “因何被抓?”月儿心急,不待母亲说完便打断了,刚问出这一句,又想到方才母亲来电时嘱咐别要给四爷知道此事,不明何故,迫不及待地问:“为何不能叫四爷晓得?”母亲已是受惊理不清思绪,恰此时听差阿绪焦急地走进来,听她问话,代太太答言,说:“是少爷反复叮咛,切勿让四爷知道此事。” 原来,映星是以苏州徐啸洋的化名给巡捕房抓去的。幸而被阿绪在巡捕房当差的表哥阿彪认出,才得以报信到家里来。映星叮咛务要在今夜之前救他出去,超过晚间八点,则事态不可收拾。 月儿攥着帕子惶惑不安,六神无主地说:“他做了什么?莫非他干了反)60政)60府的事?难道跟了共)60产)60党?” 阿绪说:“便是跟了共)60产)60党,也不是这么样的,前日罗副官来家打过招呼,说少爷跟党派的人掺和,被人供了出来,警备部本欲出警来家拿人,是四爷下令才免了牢狱之事,看样子,四爷不屑抓他,他不过是个学生,即使参党,也必是小鱼中的小鱼,抓他何益?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既如此,少爷此次担心的必不是参党之事,怕是有什么别的事体……” 月儿蹙眉,想映星糊涂,不论他做过什么?凭他一个学生,岂是能瞒得过间谍机关的!也许四爷早已对他的事洞若观火也未必。 不过这只是猜测,毕竟映星在外面做了什么她不晓得,不可妄下论断。她问:“如何跟映星见一面问问清楚呢?” 阿绪说:“见是见不着,况且也来不及见,少爷嘱咐务要在天黑之前救出,否则大事不好!” 月儿一听,心乱无措,说:“若是当真他做了什么挽不回的事,救他出来就能逃过四爷那些爪牙么?迟早是要被挖出来的!”她明白,57号的手段是连警察见了都会哭的。 阿绪说:“这个以后再论不迟,目下最为紧急的是先救人,少爷说只要天黑之前救他出来就能摆脱嫌疑!” “是啊,作速救人要紧。”林太太出声了,她也晓得四少爷在公务上的六亲不认,万一映星真做了糊涂事,宁选投靠党派也不“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能落到四少爷手中。林太太说:“偏生老爷一早去了杭州,剩下你我妇道人家,可去找谁搭救星儿啊……” 话到此处,外面小厮进来传话说:“赵巡长来了。” 忧心如焚的林太太急睁眼,“快快请进来。” ...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7  赵巡长正是阿绪的表哥阿彪,想是作急,不待小厮出去请,便满头大汗地进来了,“坏了太太,少爷被拉去用刑,进的不是刑讯房,是执行室,非是重犯要犯不会押到那里拷问,进门就得送掉半条命!” 林太太受惊站了起来,吓傻了似的说:“什么……” 月儿也骇,无措间她说:“许是巡捕房弄错了也不定,一个学生囡囡,能犯多大的事,还是向四爷讲讲情是个办法!” 林太太一听四爷,立刻回神,坚定摇首说:“不明内因,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阿绪也说:“是的,小心无大错。琬” “那。”月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儿急得乱转,“那怎么办!若是救得迟,他、他……” 阿彪问:“那位罗三化罗先生可找见了不曾?”之前映星捎话回来说:如果实在无计可施,可去学校找一个叫罗三化的教工,让他设法营救,必要时花些银钱,但千万不可惊动戎长风。 阿绪说:“已经打发人去找。藤” 林太太此时慌乱无措,说:“老爷不在家中,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中用,除了这罗先生,一时也想不起还有谁能帮得上忙,小柱子这半天还没回来,不如阿绪你亲自去学校找找……。” “好的。”阿绪应下马上便要出发,月儿忽然唤住了,回头对姆妈说:“阿绪没有经过这种事,孩儿同他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林太太已是六神无主,点头说快去快去。 事实上,罗三化此时已经心急如焚地四处打电话托人营救映星,叵耐别人均怕揽麻烦,一听是去巡捕房捞人,俱都推托的干净。阿绪和月儿找上门时,罗三化正在求司马小楼帮忙,说苏州来的一个学生遇了点小事给巡捕房抓了去,万般无奈,求他方便一二。 司马把他奚落一顿,说八成儿又是闹革命闹进去的,奚落完也不理会,径直挂了电话。 然而罗三化除了他哪里还有别人可找,只好再次拨过去,这一次软磨硬泡不肯挂电话,直直将司马缠得不耐烦了,给警局某位探长挂了一个电话,回头来电说让他自己去警局讲清情况,交几个保释费就完了。 月儿倒不曾料到事情如此简单,庆幸间与阿绪罗三化赶到警局,怎料警察翻了翻档案,给出的答复是:凌啸洋有通共嫌疑,上面有令,不得放行。 接下去事情有些荒唐,罗三化借了电话继续给司马去电话,司马这次不管了,他是公子哥一位,人情世故不是不懂,但凡办事,只愿舍些银钱去打通关节,万不愿落别人的人情,罗三化叫他找警局的头儿通融,那自然不可能。但是罗三化是别无它法,死活赖住他了,实在摆不脱,无奈只好介绍了一位叫麻德栓的人,说这个人兴许能给他捞出人来。 麻德栓不算不好说话,见面后和气得很,说七爷打过招呼,能帮忙一定帮忙,只是天黑之前救出人是当真无能为力,若想这个点儿将人捞出来,那除非请另一个人出山。 月儿阿绪和罗三化同时出口:“是谁?” “这个人是警备部司令戎四爷的外室姨太太。” 阿绪和月儿一愣,阿绪正要说话,月儿却拦住了,示意他不可暴露自家身份,罗先生也示意他不要多言,且听麻德栓作何道理。 麻德栓说:“三位可晓得沪上名伶寇君柳?” 月儿一震,只听麻德栓说:“现在只有寇君柳寇老板能救出人来。” 月儿和阿绪皆惊得说不上话来,罗三化倒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常听人说遇着牢狱之事找寇老板帮忙,莫非是真有其事么?” “是。”麻德栓说:“这个人在戎四爷那里得宠的很,故手面也就宽许多,多少局长科长办不来的事,她只要一个电话便得!” 月儿震惊之余,不相信似的说:“四爷不可一世,岂能由一个女人摆布!” “你小姐差了,那寇老板自然不会直接去求四爷办事,无非只是打着四爷的旗号,向四爷的下属去通融,只要事情不是太大,不会惊动四爷,就都能办的来……” 月儿面色潮红,之前偶尔跟四爷说起戏子,他总是避谈寇老板,原来是这个缘故。想到此她有些脸烫,有一次她没心没肺地说极其喜爱寇老板,四爷明显尴尬了一下,她当时竟万万想不到这上面来。 罗三化看了她一眼,沉吟一秒,说:“既是没有其他办法,那就有“领域”更新最快,全文_字手打劳麻爷联络联络寇老板。” 麻德栓闻言却不急,啜了一口茶道:“这位寇老板能办事是真,但是,那个,呵呵。” 月儿听出话外音,于是说:“麻先生,报酬您看着办?需要多少,我向家母去讨。” …… 事情就此议定,马上开始行动。麻德栓想是经常求寇老板办事,很快联络到了寇老板,不过寇老板并不露面,只派其养母和一位跑腿的男丁出来交涉。 见面地点是在距寇公馆不远处的西餐厅,月儿多虑了一层:既是寇老板与四爷有那层关系,那么自己这位姨太太怕是早被寇老板相去了容貌也不一定,又想想那日在礼查饭店看到寇老板老妈子时,老妈子及时避开了脸,那种表情甚为可疑,所以就越发确定自己不宜露面。独自找了一间临窗的包间坐了,隔壁便是罗三化和阿绪麻德栓。 寇养母久久不来,她坐在临窗的座头望马路对面的寇公馆,简约干净中透着一种欧式的明朗与多情,这是四爷一贯欣赏的建筑风格,从她此时的角度看过去,山墙上砌着轻盈的西班牙风格的螺旋阳台,陡峭的屋顶上却又是英国乡村风格的哥特式连体砖烟囱……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被知情者窥出四爷的痕迹…… 她不觉心中就有些冷意,两年的时间,她一点没看懂这个男人。 包厢只是简单的隔板墙壁,隔壁包厢的说话俱都听得清楚,阿绪客套地让茶让水,麻德栓一面品茗一面闲话,他是人来熟的那一类,这一会儿已经视罗三化为旧友,说:“你罗先生可知道寇老板是怎么红遍上海滩的?” 罗三化并无闲论的心情,随口道:“唱腔好罢。”“唱腔好的人多着呢!”麻德栓说:“实告诉你先生,这个人是戎四爷一手捧红的,” 接着又说起寇老板的身世背景。 某种意义上来说,寇老板也是一个可怜人,五岁被人卖到戏班子里,十四岁被师傅强)60奸,师母醋极将她逐出戏班,小小年纪到处跑龙套,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二十岁遇上生命中的贵人戎长风,才终于熬出头…… 听着这些,月儿蹙眉掐了掐眉心,再抬眼望那座别墅时,就体会到一种与这座城市若即若离似的美丽与苍凉。 失神间,隔壁的包厢开始出现脚步声,麻德栓客套的声音开始张罗。 月儿神色一紧,立刻起身,板壁上有一小块通风口,她将嵌在上面的绵纱掏下来,眯眼望过去,看见一位阔太太,同来的还有一位穿拷绸衫、梳中缝头的男人,应该是位听差,打扮倒像巡捕房的探子。 阔太太穿扮十分隆重,简直像是一位银行家太太,很有气派地巡视一眼,慢条斯理地落座。 麻德栓鞍前马后地奉上一支烟并划火柴替其点上,阔太太把烟缓缓去吸,吸了半根烟卷,将烟卷放在烟灰缸上,又去斟茶喝。喝完了茶,这才开始说话,操着一口纯北平腔,“我说,教书的。” 罗三化一愣,为这种不敬的口气感到诧异,不过还是忍着说了声:“在。” “犯事儿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学生。” “姓什么呀?” “姓凌。” “什么地儿人?” “苏州人。” “能拿出‘子儿’来么?” 他没听懂这句“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话,太太补充道:“咱丑话说在前,我们姑娘可没有白给人办事的理儿!” 罗三化有些反胃,一时对不上话,还是麻德栓陪着好声说了句:“那是,那是。” 阔太太于是继续缓缓吸烟,过一时撩起眼皮,“我说,现在这姓凌的,关在什么地儿呀?” “关在巡捕房。”阿绪给这老太太的气势降住了,露出了下人习气,点头哈腰的。 “犯得是什么事儿?” 阿绪说:“就是学生孩子不懂事,没犯什么大事。” “别遮遮掩掩,到了我这儿你就说实话,不是杀了戎四爷的娘罢?不是这个就甭怕,保管给你捞出来……我说,是不是闹)60共)60产)60党给抓了?” ...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8 阿绪给这阔太太的气势震住了,说:“可能……可能是有点儿闹共)60产……”“别吞吞吐吐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罗三化猛地插了这么一句,看得出,今天在一个戏子的老妈子面前低三下四,令他十分不痛快。 阔太太没觉出这份不痛快,依旧慢条斯理地抽烟,“既是这么着,需这个数!”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罗三化和阿绪不解,但对方也不解释,两根胖指头夹着烟卷道:“得,先过钱吧。琬” 阔太太话音一落,穿拷绸的男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帐来,是要一手交钱一手打收条,显然是久做这项买卖,路数熟得很。 阿绪愣了一下,转而陪笑上前,哈腰道:“因是事情来得急,钱暂时还不大凑手,太太您说个数,我们着人立刻去取!” 对方干巴脆:“八千块现大洋。藤” 罗三化和阿绪吓了一跳,好半天说不上话来,月儿在这壁厢也惊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住了。她跟着四爷攒了二年也没攒到这么多现大洋! 罗三化愤怒地瞪起了牛眼,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哪里能容‘下九流’登天,心中义愤,噌地站起来:“给你八百大洋行不行?” 阔太太的眼睛顿时杀过来:“咦,合着你不是来办事,是捉我老太太来怄气?” 罗三化忍不住了,把桌子一拍:“你望天说价,我就地还钱,有什么不对?” 阔太太也拍案而起,待要发作,却又意识到面前的年轻人绷不住了,看看他那青筋暴露的拳头,怕吃亏,于是冷笑一声,继续坐下吸她的烟卷,慢条斯理地道:“我告儿你,求我们姑娘办事的人多得去了,没功夫跟你磨皮……钱就是这个数儿,一个子儿不能少!爱办不办,老太太我伺候不着!” “你!”罗三化眼珠子气得要蹦出来。 眼见得要起冲突,麻德栓一把拉住了罗三化,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说在明处的话,你老兄怎就怒起来。” 月儿在这壁厢也着了急,怕罗三化冲动,急忙干咳了几声。阿绪会意,上前向寇养母赔礼,“您老且宽座,小的去筹款子,还望寇老板先行救人……” 老太太牛眼一睁,“先交钱后办事,闲话免谈!”说着,狠狠将烟卷摁灭。 阿绪灰头土脸,无奈转到隔壁来与月儿商量,月儿说时候不早了,耽搁不得,破财事小,人命事大,捞人要紧。她向腕子上一捋,四爷给她的那只手镯捋到手上,使帕子胡乱一裹,交给阿绪,说这是西太后手脖子上戴过的东西,莫说八千,八万大洋也换不来,先押给姓寇的,明日拿钱来赎。 阿绪应下转身时她又唤住了,嘱咐一定要立字为据,写的清清楚楚:天黑前捞不出人,退还手镯。 阿绪点头应下,作速出去。前头包厢的人已经不客气,起身要走,麻德栓好歹劝住了。 阿绪进去把镯子奉上,寇养母识货,二话没说,立了字据、带了镯子扬长而去。 阔太太走后,麻德栓劝罗三化息怒,说寇老板女子男相,脾性十分刁钻,她吃的就是这碗江湖饭,况且又有四爷罩着,连青帮见了她都要拜三拜,你怎的竟敢冒犯。 罗三化无奈,叹几声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也就了了。 过一时,马路对过的花园洋房里驶出汽车来,很清楚的,月儿看见后车座坐着寇老板,想是出动去找关系捞人了,盛装打扮,穿的不是过去的男装,倒是脂光粉滟的旗袍,紧紧裱在身上柔媚至极,毕竟是戏子,穿什么像什么,容貌体态并不输月儿。 汽车缓缓而去,车尾在太阳下熠熠发光,车牌竟是军用牌照,看这派头,没少靠着四爷敛财。 月儿心上很不是滋味,倒不是拈酸,就是觉着自己窝囊,二年青春耗尽,落着几个子儿? 阿绪看不出她的脸色,一心惦记着要回去给太太送信,好叫太太放心。 阿绪走后,麻德栓也做辞离去,剩下她与罗三化继续坐在西餐厅等待消息。 四五个钟头过去了,寇老板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一阵比一阵着急,直至天黑下来,寇老板也杳无音讯。后来阿绪带着阿彪来了,阿彪终于探到映星被抓的缘由。原来,映星确实与党派有瓜葛,中)60共的一些重要人士最近潜入上海,今夜八点要召开一场秘密地下会议,而映星便是这场会议的联络员,不知巡捕房从哪里得来消息,及时抓捕了他,刑讯逼供,看样子是要在天黑之前逼出会议地点…… 月儿打断阿彪,说:“这件事可疑,党派组织一向警觉,如何却叫一个学生做联络员?”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 她怀疑共)60产)60党里边有人知道映星跟四爷的关系,在利用映星! 阿彪称是,说他听到消息时,也意识到这一点。 餐厅的壁灯幽兰地燃着,罗三化坐在一边沉吟不语,阿绪蹙眉道:“少爷如果禁不住刑逼招供的话,将是死路一条。你们想想,一旦招供,就是叛变,共)60产)60党能放过他吗?” “这个自然。”阿彪说:“共)60产)60党一旦被军警围捕,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到后自然要向叛变之人找后账。可是少爷此时不招供也活不出去,他是被押到执行室问刑的,不招便是活活打死!” 月儿再也听不下去了,两粒白牙咬着下唇,说:“上当了!上当了!” 众人向她看过来,她不说话,只颤抖着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窗外的黑夜,然后照直像门口去了,阿绪追出去,“小姐怎么了?” 她匆匆朝前走,语速极快地说:“阿绪你回去告诉阿彪罗先生,别要再等寇老板,没有人能捞出映星,我们上当了……” 是的,她此时忽然意识到了,映星的事早已经被戎长风知道了,之所以警备部不行动却让巡捕房抓人,是企图造成一种置身事外的假象,毕竟巡捕房不在他的管辖之下,这就为最后找托词提供了条件,他最后说不知情你也没办法。 阿绪说:“你也别要误会姑爷,这事他怎能推说不知情,巡捕房得到共)60产)60党线索,是不可能不像警备部报告的……”“报告又如何,四爷不去见犯人,怎能知道苏州凌啸洋是映星……不,他当然知道,但他会承认么?他要的就是歪打正着!” 说到这里,她胸口一阵刺痛,映星叮咛不可给戎长风知道此事、不可找戎长风救他,本是怕到了戎长风手里更是没有活路,怎知偏偏戎长风利用的就是他的这种心理。把时间拖到这个钟点已经让戎长风得计,而等她回去,更是八点已过,无可挽救了…… 想到这里,她的脚停住了,看看天色,此时已是将近八点的光景,映星已经招供了,她确定。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兄弟,他是一位白面书生,扎根刺都受不了,漫说被刑讯逼供这么久,所谓的共)60产主义信仰是压不倒刑讯逼供的…… 戎长风得计了…… 她料得不错,戎长风确实洞悉此事,此时他在戎公馆前楼的书房,自上午由警备部回来就没有出去过,再过几分钟军警围捕共)60产)60党,他是不必亲自去的,共)60产)60党已是犹如瓮中之鳖,毫无跑掉的可能。 今天这件事,是自与阮生对峙以来第一场胜利,不能不归功于兰哥对敌台电码的截获,而这个电台就在戎公馆。 他不急着将电台挖出,它现在已经失去为敌人服务的功能,反倒是敌人的一颗炸弹,每一次引爆,炸到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他需要设法留住这部电台,可是共)60产)60党没有那么傻,他们很快会意识到问题出现在电台上,意识到是电台暴露了林映星这条线,他们恐怕很快要迁移电台了……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罗副官夹着公文袋走进来,先汇报说电译科将兰哥前后捕捉到的所有电波信号进行了反复破解,前几日得出有两台发报机潜藏在戎公馆的结论目前被推翻,新的结论是三台。最先破解的是共)60产党的电码;还有一台像是日本方面的,电码极其复杂,不好破解,但也有所突破;最狡猾的是第三个电台,这个电台所用电码完全不能破译,似乎不是寻常排序,有可能是自创电码。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看四爷怎样分析此事。可是四爷没有出声,他的脸在雪茄烟雾后面模糊不清,倒仿佛并不为新发现的电台而吃惊,过一时终于出声,却只是问林映星现在移交到警备部了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29  (这章四千字,亲们记得翻页) 罗副官说已经移交,为了安全起见,暂时关在水楼中,即使共`党有潜伏在警备部的内鬼,也绝不会接近水楼,不会对林少爷的生命造成威胁。『雅文言情吧』 四爷说:“多调几队警力过去看管,林映星绝对不能出事,你明白?” “明白。”说完这句,罗副官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说:“有个事情不太妙,想是林家无处托人营救,竟托到了寇老板那里,下午寇老板去找卢局……” 说到这里住口了,因为四爷的眼睛猛地杀过来! 紧接着是啪的一声,水杯摔到地上,几乎是有些风度扫地,四爷忽然就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这也难怪,他恐怕正愁待会儿怎么跟姨太太交代林映星的事呢,怎料寇君柳又掺了进来琰。 姨太太花钱托情妇救其兄弟,这是什么事呀! …… 罗副官回到警备部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寇老板去电话,想套听一下具体是谁托她办事的,姨太太一日未归家,必定在替林映星活动这件事,若是姨太太直接去托寇老板,事情也就太荒唐了些…… 怎料这番话他没套到,电话接通,寇老板先就讲话了,问四爷替她兄弟谋缺的事办了不曾。 罗副官也想起此事来,说:“昨天就要给你回话的,手上事情多耽搁了。是这么一回事,四爷开出一张支票给你,嘱你跟别人活动活动,四爷直接出面恐怕不方便!” 寇老板冷笑道:“过去怎就从不曾听他说这便与不便的话,如今他的官做大了,这么点小便宜都不肯给我么?我为他落了一身的病在这里,戏不能唱了,半个大钱挣不来,单指望兄弟成点气候支撑门户,四爷好歹得看顾看顾我兄弟,不看别的,也要看在拿掉的孩子份儿上……” 罗副官最头疼听这番话,说:“过去的事寇老板该忘也得忘一忘。” “忘?”寇老板冷哼,“死了就忘了!” 寇老板是横竖不肯放开四爷,至今不向外界承认跟四爷分开……她精明过分,很有女人的一套手段,软磨硬泡不让四爷跟她厘清关系,加上打`胎时大出血,中气不足断了唱戏的路,几年来只管啃着四爷过日子! 罗副官无暇扯闲篇,直接道:“寇老板今天是不是去巡捕房捞一个姓凌的人?” 吃梨园饭的人,人情练达。听他问起此事,知道撇不清,却不愿落个贪小利的口实,于是冠冕堂皇地回道:“有啊。我说罗副官你们做军爷做的没了人情,不就是一个孩子么,能犯着多大点事?值当拿进班房问刑么,漫说是朋友托我帮忙,便是大街上随便碰上,我也不能不拔刀相助!你也不是不晓得我这个人,不是心软,我能落到这份儿上么?早撞进戎公馆讨要公道一百回了……” 又绕回来诉苦了,罗副官有些不奈,心想这个电话打得多余,四爷都不急,他急什么?这样一想,也就无心再讲凌啸洋,寻了个借口挂机了。『雅文言情吧』 而此时月儿自知映星之事已成定局,回去找戎长风也无用了,不抱幻想了,映星后半辈子只能过惊弓之鸟的逃亡生活,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扭转了。 可是阿绪不死心,蹙眉说:“即使招出来了,但四爷可以不发兵不围捕啊,或者现在放少爷出来,尽快通知那些共`产`党人取消开会不也成么?” 月儿苦笑:“你觉得可能么?” 她说:“再者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不等我回去,恐怕围捕就已开始了……” 话未落音,远处的夜空中忽然拉响了尖利的警报声…… 阿绪一惊,转而呆住了,好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完了……” 罗三化和阿彪听到警报,由包厢跑了出来,跑到街上向远处张望,黑夜里透出杀气腾腾的兵戈之象,一阵又一阵的警报拉响,刺激人的耳膜。二人摇摇头,知道木已成舟,别无办法了,无可奈何地跟主仆二人别过,各自散了。 月儿和阿绪死气沉沉地立了一时,大脑一片空白,终于阿绪吐了一口灰气说:“小姐别要难过了,事到如今只好等老爷回来再想办法,小姐且去包厢宽座,我到对过讨回镯子,咱们好回。” 月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这口气无声无息地再慢慢吐出去,无力地说了声:“你去吧。” 阿绪去了,她一个人回到包厢面对窗外,梧桐叶遮了路灯,窗玻璃泼墨般的黑,包厢里只亮着几盏蓝幽幽的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她自己的影子忽明忽暗,心里忽然感到害怕,此时是映星给人利用了,迟早有一天她也要被人盯上,从跟了戎长风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太平日子过不成了,似乎钻进了人生的圈套里。 阿绪知道小姐今天受了刺激,遭遇让人成长,过去无忧无虑的少爷小姐,在这两年都成了真正的大人,烦恼也来了,可是烦恼归烦恼,别出这样大的事啊!他一面叹气一面向那隐在梧桐树后的花园洋房走去,在铁栅门首掀了许久电铃,才有听差出来应门,进入客厅后,迎面就看见四爷风神俊 朗的大照相挂在壁上,不知情的人若是见了,必会怀疑这是四爷的公馆。 他梗着脖子站在门首,也没人上来招呼,心上有气,竟没觉出露台上有人,听到啧啧啧逗狗的声音才看过去,竟是寇老板本尊,穿着松松的绸睡披,头发刚刚洗过,用白巾包着,高高堆在头顶,知道他在,也不看过来,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抱着黄毛哈巴狗,正冲着它吐烟圈。 阿绪挺了挺胸`脯,斗胆说:“寇老板,我是凌少爷的听差。” 寇老板没用正眼看他,一边逗狗一边似问非问地说:“找我有什么事?” 阿绪说:“我是来讨回镯子的。” 寇老板也不跟他多废话,一面逗狗一面唤了声干妈。 干妈应声出来,“姑娘,你唤我?” 寇老板拿下巴颏点了点阿绪的方向,“把镯子还他!赶紧的!”口气不耐烦,嫌他站脏了自家的地。 寇干妈这才发现地上立着个大活人,斜起眼扫搭了一下,哼地一声把手绢一甩,摇着胖臀去里间取镯子,“真他姥姥的晦气,从来没有办不成的事,遇上这姓凌的扫帚星!事情没办成,白折腾我们姑娘受累!” 阿绪见这一母一女朝他摆架子,也懒得跟她们废话,只等着拿了镯子走人,可谁知等寇干妈出来把镯子一亮,他立刻紫了脸。 饶是他眼拙,也看出这镯不是原镯。 “这是假的!”他脱口而出。 “什嘛!”寇干妈一双牛眼登时杀气腾腾地对准了他的脸。 阿绪气极,把身子朝前一顶,吼道:“这不是我们小姐的镯子。” 话音未落,寇干妈啪地一拍大腿,指着他的眼突突突地骂起来,仿佛机关枪扫射,几乎叫人难于招架。 寇老板冷笑,也不转脸看一眼,照旧啧啧啧地逗狗子。 这边匹夫对雌虎,呼呼大吵,可是阿绪到底敌不过吃江湖饭的母大虫,对方气派很大、嗓门很高,横心要将他吓走,那些骂人的脏话整出整入,简直不能卒听,不上三两回合,就将他打下阵来。 见他气得发昏致命,寇干妈一发得意,最后还要震住他叫他死心,冷笑着朝壁上四爷的挂像扫了一眼道:“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姑娘的靠山是谁,敢在这里撒野!滚你娘的臭小丫子蛋!” 寇老板总算发话了,左眼不动,右眼上挺,“咄!甭跟他废话,一条棒赶出去!” 阿绪气得吐血,返回餐厅时双拳还是紧握着发抖,破门便道:“小姐,我们遇上女阿三了!” 月儿闻言,不由的眼皮一跳,“莫非不还镯子了?” “还了,是假的!”阿绪气愤地说。 月儿登时气紫了脸,咬着牙道:“让他们带镯子来这里。” 她哪里还能顾得那些人认得不认得自己是戎长风的姨太太,她必须亲眼验看镯子。 不过这位寇养母倒并不认识月儿,过一时气场很足地来退镯换字据。哪里有什么真镯,月儿接过镯子端详一眼,脸子立刻发紫,啪地一声拍案而起。 “我的镯子呢?” “在这里不是?”阔太太无视她冒火的双眼,慢条斯理地抽烟。 月儿几乎要破口而骂,到底忍住了,“好,好,好得很……” 她气得发颤,今日这是怎么了,兄弟被人算计,自己被戎长风设计,到头又叫一个戏子欺负……这上海滩不是文雅人的上海滩,这上海滩不是讲道理的上海滩,文雅人在这里不能活,不能活。可是,我就不会泼辣吗?我就不会粗俗吗?别逼我!你们别逼我! 小事引发大恨,一股恶火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她反而平静了,咬紧牙道:“这镯真不真,恐怕你说了不算,你需是跟我去见一个人,此镯是他给我的,还需他亲自鉴定过才可收回,字据我权且替你收着,见过他,我自会与你交割清楚……” 寇养母天不怕地不怕,跟她走一趟又怎的。阔太太的气场很大,自带汽车和跟班,前呼后拥的,在月儿的引带下一径向愚园路去了,进公馆大门时,寇养母才有些怯场了,虽然不晓得此地是戎公馆,但给这灯火潋滟堂皇气派的阵仗震住了。隐隐觉着有些不对,直至站在四爷书房的地上,可就傻眼了。 二人相见,四爷比她还不如,脸黑得像锅底,拿着颗雪茄到处找火,火就在手边他看不见。 月儿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一遍,说自家兄弟进班房,怕求不动四爷,托了手眼通天的寇老板,如何以镯抵押,如何立字为据,到头来变出这么一只镯子,劳动四爷验它一验,看看真伪…… 寇养母早就唬得筛糠,一身肥肉掉了半斤,眼睁睁地看她上前请四爷辨认,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四爷一定要好好认认,这镯到底是真是假。” 月儿一面问,一面将左手中指上的钻戒换到右手中指上,并将钻石粒儿由中指的上面转到下面。她是豁出去了,别人骑到头上来了,还斯文什么,客气什么! 四爷已是尴尬至极,哪有心思来敷衍女人争风吃醋的事,他不奈烦地道:“记不清了,收起罢了,辩什么真伪!” “我问你是真是假?”月儿不依不饶。 四爷服了,恨恨说:“真!行了吧!” 只听‘啪’的一声,大耳刮子扇到了他脸上! 一个货真价实的大耳刮子。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镯子摔倒寇养母脚下摔得粉碎,“回去告诉你们寇老板,半个钟头把东西给我送来,姓戎的眼瞎瞧不出真伪,我没瞎。” 四爷岂止瞎了,他简直石化了,他没反应过来,或者他根本不能确认脸上是不是真落了一个大耳刮子。他直直地看着月儿。 而浑身筛糠的寇干妈看着他,看着他那被钻石划破血的脸,投降似的举着手说:“四,四爷……误,误会……” 话毕,不敢多语,停住了,房间里出现一片静音。 而这片静音很快被平地一声雷给炸碎了!“反了!”四爷猛地暴跳,他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文字来源:雅文言情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0 寇干妈在那儿发抖,四爷暴跳如雷,一把将姨太太擒在手上,那架势像后爹揍女儿般狠!把个姨太太吓得跟小鸡儿似的抖。 这时候若是拳头巴掌呼呼砸上去,那自然是叫寇干妈快心的,可是四爷只管破口大骂,手却迟迟不能落上去,骂的声音异外大,大到听不真在骂些什么。 寇干妈替他急,哪有姨太太蹬鼻子上脸扇爷们儿巴掌的,擒住不打,等什么呢! 四爷自己也明白,月儿这么放肆,把他的面子扫光了,不揍她等什么!可是究竟他理亏,今天的事情,月儿本是攒了气,偏遇上寇君柳这根导火索,不爆发是不可能。她已是失了理智,他若回揍,恐怕越发要豁出去,设若大呼小叫地跟他对干起来,难免惊动外边人,到时更是难看。 想到这,他不仅下不去手,骂声也不高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把桌子上的砚台哗啷啷扫地,指着寇干妈大吼:“你他妈给老子滚出去!!琬” 寇干妈投降一般举着手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往后退。 “滚!” 这声炸雷一响,寇干妈才慌不择路地掉头便跑,不想这一跑竟跟正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藤。 来人是戎太太乔氏,身后随着小丫头。 乔氏是刚刚听到公馆淹杀人的事,作急来询问缘由。不想迎门就给人撞了这一下,登时面色更暗,起愠道:“你是谁?冒冒失失跑什么!” “我、我……”寇干妈的脑袋不敢动,眼珠却兼顾乔氏与四爷两方。 四爷见母亲来,怕生事,于是压下火气向月儿低斥一声:“滚出去!” 月儿本是还要作法,见太太来了,也就只好收山。垂着个颈子向太太行了行礼,要挪脚走人时,却听到太太惊讶出口:“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太太快步向四爷走过去,掰着四爷的脸,“怎么了这是,怎么破相了?” 四“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爷见寇干妈已经遁得无踪,随口说刮胡子不小心伤到了。 月儿闻言赶快退出,心上气自己下手太轻,为何就不多扇几巴掌! 她攥着拳走出楼道,走到前楼大厅时,她在门首的灯光下立了立,心想返回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好了,干脆撕破脸算了!可是到底行不通,没那个胆。 此时夜色已浓,她立在门首越想越气,卫兵过来问说:“姨太太有事吗?” 她恨恨甩袖而去,梭梭走回荷花池,进门便奔厨房去,奶娘见状诧异,跟上来问说:“月儿是饥了么?” “不饥。”她头也没回地答,两只小手在橱柜中翻翻拣拣。 “月儿找什么?告诉姆妈,姆妈替你找。” 她也不知自己找什么,先是说找个碗,又说找些药,气得胡言乱语。 奶娘说找碗找药做什么? 她说想用毒药把四爷毒死。 “阿弥陀佛!”奶娘立刻嗔她:“又疯了!星儿的事在空中吊着,你不是正正经经筹划救星儿,却在这里说昏话!” 月儿给这句话点醒了,神色一顿,将柜门撇开,沮丧作罢。 “刚刚阿绪打来电话,说太太急得坐立不宁,要亲自去跟四爷求情……” “那……”月儿忽然扶住门,“那不然就让母亲跟他讲一讲好了,我是不能跟他再去说话……” 她正要说打破了四爷的脸,却发现奶娘在若有所思地出神。 “姆妈……”她轻轻唤了一声,奶娘回神。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 “月儿,你来,你坐下。”奶娘叫她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看看玉灯儿和玳瑁不在屋中,才说:“太太不要去求四爷为好,你也不要去求。” 见月儿不解,奶娘说:“四爷分明晓得星儿这件事,此前他是有意装糊涂,可现在映星给审出这样大的事件,必定要移送警备部处理,既是这样,四爷想装糊涂也不能够……” 月儿不等奶娘往下说,已经领悟,事情本身就是四爷筹划的,她们应该找他兴师问罪才对,凭什么去求他! 奶娘见她似有所悟,便不说什么了,月儿若有所思地说:“若是主动去求四爷,就得被动接受他不知前情的借口,对不对?” 不必奶娘说什么,她自己已“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经点头了,此时去求四爷,无异于给了四爷一个台阶下,他必定会趁势说不知前情,并且托辞会更多。反倒不如别去找他,叫他悬心。相当于无声地告诉他:此事本身就是你前前后后操纵的,你自己收拾好了! 奶娘轻轻点拨说:“你不去求他,他也必得将此事跟林家知会一声,一味装着不吭气是没有道理的。” 月儿点头,她悟通了,不由自言自语道:“那就只好让映星受几日苦头了,马上放出来是不可能。” 奶娘说:“事已至此,不受些苦头也不能够,吃点教训于星儿来说未必全是坏事,再者此时出来不合适,关在四爷那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等四爷把出洋的事安排好了,将他送出去,也就放心了。” 月儿看着奶娘,想事到如今也就只有出洋一条路可走了,她叹了一口气,无声地看着奶娘,不明白奶娘一个妇道人家,何以忽然有这样的慧想。 这时,门哐地开了,二人抬头去看,却是四爷黑着脸进门了,正在门首换鞋,门厅的壁灯给他的影子挡住了,笼着一片蒙蒙的蓝光。 奶娘忙忙起身迎上去,“四爷您回来了。” 月儿噌地起身,没好气地回了卧室。 奶娘看见四爷的脸伤,忙问是怎么了。 四爷牛眼一瞪:“怎么了?给林映月打破了?混账东西!” “这、这……”奶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横是不晓得这是怎么了。 四爷黑着脸进了书房,很快拿着文件袋拿着戎装上衣出来了,也不回卧室一下,径直就向门口去,奶娘见状忙说:“四爷今晚不在这边歇么?昨夜出了事,月儿一个人怕是不敢睡……” “吓死她!”四爷掷下这声小炮仗就走了。 奶娘团团转,不晓得这是怎么了。 月儿这时却从卧房出来了,“姆妈,我睏,我要歇了,待会儿有人来送镯子,您替我收了罢。” 奶娘看看落地钟,已是将近十点,说:“这么晚了,谁会给你送镯子!”月儿说:“会的,送来您收好就罢了。” 她料定寇老板吓破了胆,不出半个钟头就会送回。 不过她是真遇上了厉害人,寇干妈赶回公馆将事情一说,非但没吓着寇君柳,反倒叫她柳眉倒立,气得发抖,“这姓凌的真是姨太太的兄弟么?既是姨太太的兄弟,她干嘛来求我放人?分明是想着坏我!” 寇干妈也气不忿,她家姑娘从班房捞人这种事虽然打得是四爷的旗号,但靠这种不正当事情敛财不体面,所以从来避讳给四爷知道。今天这样一来,岂不是抖包了。这不是姨太太故意败坏她们姑娘是什么! “唉!”寇干妈无奈叹气,“看来这姨太太不简单,速速将镯子退回去为上!” “哼!”寇君柳冷斥:“干妈是活傻了还是怎么?我退给她,岂不是承认调换了她的镯子?我还没傻到这个份儿上!” 她把烟放在唇上轻轻一吸,一股烟雾和一丝冷笑同时出现,她慢慢道:“镯子呢,她已经当着四爷面儿摔碎了,这事儿就结了,我没有什么镯子再还她!” 寇干妈先是愣着,转而有一层一层的笑浮出来,眼放精光地道,“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咱们哪有甚么镯子再还她,她给咱的就是假镯一只嘛……” 寇君柳得了计似的笑了,夹着烟慢条斯理地向沙发坐下去,“干妈呀……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我为什么一直等着四爷?我就知道,谁也不可能得宠一辈子,四爷还会回来的。” 寇干妈说:“姑娘这样聪明,能软能硬,四爷没有道理不回来。哎,那个姓林的,不是我说,她差远了,当着外人扇四爷耳光,猪脑子嘛这是……来,干妈替你点上……” 寇君柳俯身去干妈划着的火柴上续了一支烟,烟点燃了,也不去吸,手指夹了烟支,眼望了烟支上袅袅的烟线,很是出了一会神。然后淡淡地冷笑了,“小道消息说,有个三公主跟四爷好上了,这样一来,我倒有个好主意……” 干妈闻言看过来,“是什么主意?” 寇君柳依旧看着烟线,脸上的笑一层比一层难以捉摸,她说:“是什么主意?现在讲出来还为时过早,咱们先对付镯子一事,喏,您先拨通罗副官电话,告儿他,没什么镯子在我这里。” )60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1 “嗳、嗳、好……”寇干妈应下,将电话抱到沙发上摇起来。 电话接通后,干妈把表情端了起来,虽是出身不高,可她生来有气魄,胖大一堆,颇有太后老佛爷的气势,寇老板待见的就是她这幅不言自威的架势,有气派,像个阔太太,提面子!寇老板顶恨自己唱过戏,她若不是个戏子,四爷就娶她回家了! 干妈四平八稳地把前后事件向罗副官讲了一遍,然后缓缓吸上烟,说:“姨太太找谁捞人不好,偏找上我们姑娘,这不成心要我们姑娘在四爷面前丢份儿么?这就罢了,如今又拿镯子说事儿,想是原就算计好了的,拿只假镯来嫁祸……” 干妈说着看了眼寇君柳,见她吐着烟圈微笑,晓得自己所言正合其意,越发得意,说:“不是冤枉得紧,我们也不会半夜三更打扰罗主任。现在呢,姨太太逼着要镯,我们是拿不出来。戎公馆不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还请罗主任替我们带带话,若姨太太肯饶我们一把,这事就算过去了,若姨太太不依不饶欺上头来,我们奉陪到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该咋咋!” 不等罗副官言语,干妈又说:“这位林姨太太也忒不开通,四爷如今一年也来不了我们姑娘这里三回,林姨太太犯的着吃我们姑娘的醋么?何必赶尽杀绝。琬” 罗副官听见此话,不由顿了一下,此话自然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四爷有没有登过寇老板的门,那只有天知道! 他笑了笑,把手上的烟摁灭,要说话却轮不上,寇干妈说的正上劲。 他等了等,那边没有停止的迹象,他可就不能再等了,正经事一大堆呢,何来功夫伺候这个藤。 他客气地打断对方,敷衍了几句要挂机,寇干妈却不知趣,喋喋道:“四爷毕竟也疼过我们姑娘,虽说如今淡了些个,究竟情分还在那儿摆着,想想过去俩人好时,那是粘到一处拆不开!那是当真的你恩我爱!如今她林姨太太想着灭了我们姑娘,那是妄想!都是四爷的人,她有肉吃,也得给我们姑娘留点汤喝不是?别做的太绝……” 罗副官胡乱敷衍着挂机了,他是最怕管女人家的事,可他是四爷的生活秘书,料理最多的就是四爷的私事,除非四爷打光棍,他才可以不必跟女人们打交道。 可这争风吃醋的事他是真不能管,什么栽赃嫁祸!这是他能断得清的事么! 挂机后看看窗外夜色,想已是十点开外,续了支烟继续伏案工作,刚刚走笔,四爷来了电话,问今晚抓进来的犯人有没有特殊人物,目前审训有什么进展。他详细汇报之后,也不知怎么顺口,就把寇老板刚才的电话提了提。 四爷一听气了个挣,拍桌子要发脾气,却又不好因妇人琐事丢风度,口气平了下去,说:“林映月不懂什么是吃醋,你懂?” 罗副官忙说:“是,我明白。”他当然明白,姨太太闲事不管,哪里懂什么吃醋,便是四爷娶十个姨太太也不含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糊!漫说对一个外室起妒。寇老板算不行,起手就翻错了牌! 四爷郑重地说:“此事虽小,但直接牵扯到林映星事件,只能往下按,决不能再升级!你去告诉君柳,做事情适可而止,我不跟女人计较,但是不要触到我的底线!” 这无疑是一种警告,甚至带着点威胁的意味!罗副官愣住了,四爷对寇老板一向留面子,今天是第一次这样不客气,连他都有些吃惊,寇老板听了就更别说了! 不过他也想到了林映星事件还在那儿悬着,此时绝对不能让寇老板再刺激姨太太了,他马上拨电话给寇公馆,既是四爷放了话,他也不必言斟语酌,把话原封不动地向寇老板传达了一遍。 寇老板听完先是愣住了,渐渐手心开始发麻,寇干妈听见她久不吱声,向她看过去,见她已是满眼泪花。 “唉哟!这是怎么说,罗副官说什么了?惹姑娘这么着……” 寇君柳木木地挂上听筒,咬着牙一动不动,很久才颤抖地说:“好,好……” “怎么了?”干妈一头雾水。 寇老板呆呆地看着茶几上的烟钵,泪盈于睫地将罗副官的话讲一遍。干妈闻言,失落地叹了口气,“到底无毒不丈夫,说翻脸就翻脸!唉!” 干妈感叹了一番,无可奈何地说:“四爷是给迷住了,只管偏袒着小妖精,他就不想想,那姓林的干什吗单找姑娘你来捞人,莫非这大上海就没有第二个能人了?这等动机,是个人就看得出不善,他四爷怎就……唉!得了,镯子退给她罢了……”干妈把脯)60子一拍,“凡事推到干妈身上,你压根儿没见过什么镯子不镯子,是干妈收了她的镯子,是干妈没记真好不好……” 寇君柳冷笑了,她有仇似的盯着墙壁,“哼!退回去!休想!” 她忽然收泪,蓦地转脸看着四爷的照相,说:“不是那姓林的,我就是戎家姨太太了;我孩子就两岁了;母凭子贵,也许过几年我就由姨太太变成少奶奶了!她夺了我的四爷!坏了我的前程,她想好过!没门儿!” 是的,寇老板一直将这二年的蛰伏不动视为韬光养晦,待羽翼丰满要收拾林映月!要夺回四爷的宠爱!她不恨正室少奶奶金鹤仪,单恨林映月,是林映月的出现直接阻断了她与四爷的关系。 “干妈,我苦怕了,我受不了过苦日子,我跟着四爷吃香喝辣住豪宅,受人尊敬受人奉承!让我低三下四过回穷人的日子我受不了……梅筱春说四爷好、说四爷像个爷们,可不是?四爷是真好……四爷的好你们外人看见的都是虚的,我才最晓得四爷有多好……什么乔大爷范三爷!他们连四爷脚丫子都比不上……您瞧着,我得不着四爷,她姓林的休想太平!” 寇干妈口舌没那么灵动了,神色也有些拿不实,料想事情没那么容易,只是不敢扫姑娘的兴,也就不吭气。而此时戎公馆的吴妈不知情,听了月儿的嘱咐,倒认真等着送镯的人来。独自坐在沙发上做针黹,一个钟头过去了,哪有什么镯子送来。吴妈不等了,要到月儿卧房陪床,不想月儿已经反锁了门,只好回侧房睡下,因是挂心映星的事,也就不睏,直至午夜两点也不曾睡实。 朦朦胧胧间电话骤响,起初有些不辨是梦是真,没有起身,后来忽然意识清醒,慌乱披衣下床,竟是六小姐的小厮麒麟打来的,说六小姐在病床上失踪了,请四爷过去一趟。 吴妈一惊,说四爷不在这边,想是在四少奶奶那边。 麒麟说四少奶奶和警备部都已经打电话问过,没在。 吴妈说:“那打到书房去试试。” 想是着急,她这边话还没落,麒麟那边就已经挂了电话。 吴妈呆了呆,然后才放下话筒。她一面系纽子一面向门口去,出到门外台阶上时,一股冷风穿心而过,她抬手遮了遮,抬头向前楼方向望去,想是电话打通了,前楼四爷书房的窗口忽然亮了灯。 再过一时,汽车大灯从外面缓缓照进来,想是来接四爷的,到了前楼处就停了。而闵管家也得了消息,带着众多听差打着灯笼从后院逶迤向前楼去。 人群走过去,四下顿时沉寂,吴妈向后楼望了望,月亮地下,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黑压压的,听差们都去了前面,后面就成了空城,看上去竟有些瘆得慌! 吴妈不由的退回房里,掩好门回侧室了。 许是走了困,躺下去后辗转睡不着,心想六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小姐怎么会半夜从病床上失踪呢?实在蹊跷! 月儿对公馆里的动静丝毫不知,正是午夜两点多,她被白天的事搅得心神虚晃,睡眠极浅,睡下后只是胡梦颠倒个不休,先是三三披头散发地走在月亮地里,接着是映星浑身是血地给人拷打,后来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翻窗跳进屋里来,阴阴的,就站在窗纱前…… 她吓得呓语连连,拔腿想跑,却迈不开脚,苦苦挣扎也无人来救…… 直至梦见有人掐上她的脖子出不上气来,才渐渐由梦境向清醒的路上回归,可是紧张恐惧的心情丝毫不减,鼻端有种似有似无的暗香,这奇怪的暗香逐渐浓重,她忽然打了个激灵。 急睁眼,头皮刷地发麻。一条黑影在她面前,用一根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绳子勒着她的脖子,几乎要勒死她。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2 她眼睛睁大,一声尖叫就要出口,被对方的手死死捂住了,“不许叫,再叫我勒死你!” 她吓得几乎晕厥,但对方及时掐住了她的人中,低沉而有力地问:“地图在哪?” 这一句竟然是日语。她浑身颤抖:“什,什么地图,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啪!”一个巴掌掴了上来,掴得她眼冒金星,口鼻咸湿,一股血腥味涌上来…… “说,在哪里!琬” 她鲜血眼泪一起流,哭着说:“我,我,我真的……” “啪!”又一巴掌。 “说!藤” 她晓得今天没有活路了,哇地哭了,对方捂口捂得有些慢,这一声大哭传了出去,外面客厅很快就出现了呼叫与急匆匆的脚步声,“月儿……怎么了月儿?做梦了?……” 吴妈很快到了门口,拍着门唤:“快开门月儿……做梦了么……月儿……” 黑影死死捂着月儿的口,压低声在她耳上说:“叫她走!” 月儿哭得声噎气堵,脖子上的绳子勒得一阵比一阵紧,她只好顺从地点头,捂在口上的手慢慢松开,她哽咽着说:“姆……姆妈,没事,我,你回去歇……不用管我……” 姆妈没有声音,仿佛是附在门上凝神细听。 黑影示意月儿继续撵她走人,月儿不敢反抗,哽咽着说:“姆妈……去睡吧……我……我没事……” 话未落音,奶娘忽然尖呼起来:“来人哪……来人哪……” 奶娘的声音尖利撕扯,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突兀而惊心!她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几乎瞬间奔到了院子外,声音出现在午夜的院子里时,整座戎公馆都被惊醒了。 黑影震怒,在月儿头上重重轰了一拳,用日语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扯起她的头发便冲门口去。 扒开门闩打开门时,客厅的灯忽然亮了,是刚被惊醒的玉灯儿走出来打开灯钮的,玉灯儿睡眼惺忪地靠着门打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看见一个蒙面人劫持着满脸血污的少奶奶站在卧房门啦啦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口,顿时失声惊叫起来! 是兰少爷先冲进来的,他双手持枪,枪口瞄准黑衣人厉声喝道:“放开她!” 黑衣人用生硬的汉语大声吼:“闪开,不然我毙了她!” 不知他何时将武器换为手枪的,绳子在她颈间挂着,枪已指在她的鬓角。 “所有人都闪开!闪开!” 门厅已经进来一大群手持武器的家丁,可是束手无策,枪在人质脑门儿上指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月儿吓得已经不会哭叫,眼泪却像泄洪般兀自流,她本来不禁打,方才让黑衣人打那几下子,已经把脸打成血团,几乎辨不清眉目。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接着门厅的人群被撞开,四爷冲了进来。 “月儿!”他下意识地大唤,也被她满脸的血震住了。 月儿看见四爷,眼泪流得更急,“四,四爷……”究竟他是强人一个,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出现才算是有了一线生的希望。 黑衣人仿佛也胆怯起来,喝斥月儿闭嘴,他要众人闪开,马上备车送他离开,否则他就打死她。 四爷警觉地看着黑衣人,喘了喘气,示意身后人退出,然后说:“你把她放开,我保证你安全离开!” “不要废话,马上备车!”黑衣人的口音生硬而颤抖,竟也未必是个特务老手! 一直用枪指着他的兰哥渐渐放下了手,仿佛是听从四爷的命令,一步一步向后退,逐渐退出了门外。 四爷允诺许多条件,试图稳住歹徒。可黑衣人不要听,撕裂般地叫骂着说:“马上备车!马上备车!”他明显是恐惧激动,将枪口抵死了月儿的鬓角,月儿疼得惨叫出声,这惨叫将黑衣人刺激到了,惊惶地叩上扳机,手枪几乎走火。 四爷一惊,急忙大叫,“不要冲动,车子就在外面,保证你安全离开!” “闪开,你闪开!”黑衣人终于开始从卧房门口向前移动,握枪的手颤抖不能自持。 四爷一面后退一面盯紧他叩着扳机的手,紧张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他不怕跟老特务交手,老特务是不会伤到人质的。最怕遇上生茬子,一个冲动涌上来,手就不由脑子指挥百度搜索“领域”看最新|章节,那扳机只要稍一用力,月儿可就没命了…… 他举着一只手后退,“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保证送你离开……” 黑衣人自己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叫:“闪开、闪开……” 可是哗的一声,忽然灯灭了。一声枪响,月儿以为自己脑袋开花了,发疯般地尖叫了起来,声音淹没了身边的嘈杂,黑衣人已经被后面扑上来的人压倒,家丁纷纷冲进来…… 灯忽然亮了,黑衣人被兰哥和众位家丁摁在地上。为了预防对方自尽,兰哥迅速搜身,果然从衣领搜到一粒剧毒氰化钾。 这边已经完全制服,月儿那边却出了状况,她可能是吓疯了一时不能回魂,尖叫声一阵紧接一阵,片刻都没有停下过,整个人僵尸一样仰在四爷怀里,手脚腿胳膊痉)60挛般地抽)60搐,仿佛在发羊角风。 刚才兰哥从卧房窗口翻进来,在掐灭电灯的一瞬间击碎了黑衣人的手枪,那一声爆响就在她耳朵上,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月儿,不叫了,月儿……”四爷一再地唤她,她也不晓得,只是尖利地疯叫,四爷怕她真给吓疯,陡地大喝一声:“住口!” 她停住了! 四爷一把将她抱住,拍着背,“好了好了,月儿,好了没事了……吴妈、吴妈,快给她捋腿……”他两只手不够用,一面替月儿擦脸上的血,一面唤吴妈助忙。 这时黑衣人已被众人押出去,兰哥匆匆过来说:“这个人不对劲,身手迟钝,恐怕……” “是不对!”四爷心中早就有疑问,此时作急,忙把月儿交给吴妈,起身说:“马上过审!” 话刚落音,外面就传来一声惊叫,奔出去一看,黑衣人已经气绝,兰哥一惊,冲上去捏开对方的口腔,里边一粒假牙掉了,毫无疑问,牙里藏有剧毒。 四爷一惊,忽然抬头望前楼,说:“糟了!”兰哥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不等四爷说出下文,立刻奔前楼去了。 四爷随后跟上去,匆匆撞进书房时,兰哥已经在四处查看脚印。书房给人翻了个底朝天,地毯上躺着张大千的虎画,是贼人从壁上摘下来的,而隐在虎画后面的暗门已经敞开,里边空空如也。 中计了,敌人用一个烟幕弹潜入荷花池引开众人,偷袭了他的书房。 兰哥跪在地上,正在一寸一寸查看鞋印,四爷的地毯有特殊处理,不留下脚印也难。兰哥查验后蹙眉说:“脚印还是昨夜荷花池的39寸千层底儿的男鞋!” 四爷向他看过去,他说:“印记清浅,除非此人奇瘦,否则不会是男子,必是女人假扮!” 四爷急睁睛,“再看看!” 兰哥说:“没有问题,印记极浅!” 四爷吐纳一口气,挥手叫他关窗! 兰哥迅速关窗闭门,拉上两层窗帘。不必四爷动口,他已经将侧墙立着的大书柜向前移开一米见方的一块空地,洁白的墙上没有任何机关,可是当四爷的手放上去时,却发出滴滴两声响,墙上缓缓开了一个门。 兰哥在外面守候,四爷独自走进去,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过了五六分钟的时间,四爷出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只示意兰哥坐下,同时他也向书桌后坐下。 于兰哥来说,四爷无声也是有声,他从四爷的无声中可以确定:东西完好,敌人窃去的是假的! 他把书柜恢复了原来的形状才坐下来,四爷表情严峻,缓缓点了一支烟。 “兰哥,我给你开个会吧,我们现在可以确定,敌人的行动开始密集了,目前形势非常严峻,敌人非常狡猾,他们不是一两个人单打独斗,而是一支有组织有计划的队伍。但是与之斗争的,只有你我二人。从今天开始,除非我在家,你不要睡觉,必须严密观察、高度警惕,第三个电台究竟是那一方势力,必须尽快确定!你的据点只在书房,荷花池那边不必你分心,今天你已是最大的失职!你现在明白了吗!” 兰哥明白,地图没有完整找到之前,谁也不会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对林映月下手,她一完,地图也就是几块废石,毫无意义了。这一点,不论敌我都清楚。而他和四爷刚才之所以担心,只是因为歹徒是个生手,怕他冲动走火,若论本意,敌人是绝不敢灭林映月的,非但无人要灭林映月,还必须保护林的安全,这是敌我双方的共同意念……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3 “六小姐怎么样?”兰哥问。 四爷说她没有事,已经找到。四爷到了医院时,廖副官已从储药间找到五花大绑的六小姐,虽然昏迷不醒,但气息尚存,四爷当时见状立刻意识到有问题,料是敌方的调虎离山计,马上返身回公馆,果然公馆出了事。 “魏三找到了吗?”六小姐是因看到死而复生的魏三才受惊住院的,这个情况兰哥早前就已向四爷汇报过。 “还没有,”四爷说,“卢大队长一直在暗中搜捕,没有眉目。” 兰哥说:“魏三是家养小厮,即便被敌人收买做了特务,也免不了还要跟家人亲戚往来,如果魏三当真还活着,抓他应该不成问题!琬” 兰哥又说:“魏三是一个重要线索,他这条小鱼一旦落网,大贼也就供出来了……” 四爷夹着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话到此处,电话铃忽然响起,兰哥迅速接通,刚开口脸色就忽然严峻,“什么?藤” 他急睁睛看向四爷,四爷意识到不妙,接过话筒沉声问:“什么情况?” 电话那端的卢大队长说:“魏三被人杀了。” 四爷一怔,仿佛是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放下听筒,不必说,这条线又断了! 他皱着眉沉思,划火柴点燃一支烟要吸,又忽然摁灭了,吩咐备车,要去现场看看。 此时虽是夜半三点多钟,戎公馆却并不静谧,各房都受惊开了电灯,四爷的汽车缓缓驶出公馆后,小厮丫头们掌着灯笼出来问询情况,闵管家烦不胜烦,催促众人回房安寝。 荷花池小楼倒是早早闭了门户,拒绝外人前来问询打探。 吴妈掉着泪替月儿仔细清洗了一番,也不知贼人是怎么打的,偏不偏打在眼眶上,红肿一片,右眼睁不开,怕是敢明儿要发青变紫。 月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夜都在呓语连连。 天刚亮就给人推醒了,是五小姐来看她了,她早听到五小姐跟奶娘的寒暄,本不想起来应付,不想五小姐竟然心急,趁着奶娘出去张罗早餐的当儿,速速将她推醒。 “月儿快醒醒,月儿。” 五小姐的口气异样,月儿不由睁开了眼,手臂立刻被五小姐抓紧了,“月儿,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什么事?”月儿按着疼痛欲裂的脑门犹疑起身。 五小姐拍了拍她的手,先起身去了门口,警觉地向外看了看,然后掩好门回来,郑重地握住月儿的手,“月儿,你明白我是什么人,上次在百乐门就知道了对不对,法国二号人物出现时,我掏枪时你看见了……” 月儿大惊,头疼也顾不得,忙忙撇清:“没有,你不要疑心,我没有看见你掏枪……” 五小姐确实是警觉过分,不是月儿圆滑,她当时是真没留意到五小姐掏枪。 “我没有看见,真没看见,五小姐,你……” 五小姐摇头制止她继续说话,“这已经不重要,便是你不揭发,我也已经暴露了,我今天找你意不在此,我是来求你帮忙。” 月儿一怔,料到没好事。 五小姐从袖内取出一张纸条,“你帮我将这张纸条送出去。” 月儿忽然不客气,起身穿衣,“这个忙我帮不了,请五小姐另请高明!” “月儿。”五小姐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你可以不关心国事,可是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昨天被捕的同志有三十多位,只要有一部分人禁不住酷刑叛)60变,上海的所有地)60下)60党都会面临被清)60剿的危险……” 月儿见她把身份暴露得这样清楚,不由的害怕,一把甩开她的手,“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你不要跟我说这些。” 五小姐知道她害怕受牵连,耐心道:“你不必担心,我们不是坏人,并不会随便害人……” 月儿急了,“我没说你们是坏人,哪个说你们是坏人了!你们是好是坏与我何干,你们这是怎么了,全找上我!我招谁惹谁了……” “不是这样的月儿,我并非照着你来,而是出于无奈!”五小姐很着急,看了看门,语速极快地说:“这次是我的失误造成了同志们的牺牲,电报是我发的,不料被四爷截获,凌啸洋第一个被盯上了……” 月儿一惊,陡然愤怒:“是你把映星引啦啦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上那条路的?” “不是,我并不知道凌啸洋就是林少爷,出事后才知道的。”五小姐说她甚至不知接收电报的负责人是谁,党派人物一贯只有代号,即使有名字,也多是假的。 月儿气愤地喘息起来,五小姐知道是林映星一事勾起了她的愤啦啦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懑,赶快岔开话道:“今天傍晚之前,你务必将纸条送到1号手中,此事于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可是却关系着众多同志的安危,只要纸条到了1号手中,他会设法营救昨天被捕的同志,林映星也就相对安全……” 月儿听她拿映星来诱劝自己,冷笑了,“那些人到了四爷手里,岂有能救出的道理!” “你错了,57号抓人并非为了杀他们。诱他们叛)60变、从他们口中挖到更重要的东西才是最终目的,所以我们完全有时间进行营救。月儿,你可以对任何党派不感兴趣,可是你不可以见死不救,我不愿像传教士一样宣扬我们的党派是如何正确的党派,但我们是好人,我们的付出都是为了拯救国家拯救四万万民众……” 月儿最怕这些大道理,忿忿道:“五小姐不必枉费口舌,这个忙我帮不了,请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叫人了。” 五小姐见她固执,没有时间继续跟她纠缠下去,索性说:“我不想逼你,可是事关重大,我只好做一回小人!” 月儿闻言,心下一跳,眼睛警觉地看向五小姐,仿佛在说:此话怎讲! 五小姐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向国民政府投送了四爷的501计划,证据我们手上都有,如果你不希望暴露此事,就趁早答应我的要求,我没有时间跟你拖!” 月儿大惊,脑中闪现出那只被自己剪碎烧毁的牛皮纸袋,那所谓的501计划,竟然不仅仅是四少奶奶知道……“你想逃走,这我知道。可你不想在逃走之前被四爷灭了你吧!”五小姐语速依然极快,“501计划的暴露,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关系的是四爷的脑袋,你掂量掂量,他会不会饶你。你不想知道太多,可是你已经知道太多。” 月儿惊惧地呆在那里,眼睛发直,一动不能动。 五小姐知道她没有退路,将纸条折好交过去,“千万要小心!” 月儿已经满眼泪花,“你、你们,为何非要扯上我……” “我并不是非要扯上你,可是事出无奈,四爷在我身边安置了眼线,我行动不自由,只能找人帮忙送出去!这是救人性命啊……” 月儿气愤:“……七小姐九小姐静小姐……这么多人可以送……为什么单找上我,你,你……” 五小姐不耐烦,烈烈道:“因为她们没有把柄在我手上,我说服不了她们!这样解释行了吧。”说着,恨恨将纸团摁进她手里。这时门外传来奶娘的脚步声,五小姐连忙示意月儿将泪擦掉。 奶娘和玉灯儿端着羊乳点心进来了,五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起香烟,像平时那样颓废地吸着,脸上是一贯没正经的淡笑。 奶娘和玉灯儿放好早点退出了,月儿已经认输,把脸子一甩:“说吧,送到哪里!” 五小姐又向门口扫了一眼,然后摁灭烟郑重地说:“对方代号1,年纪不详,性别不详,地点在平安大戏院门口……” 月儿恨恨打断,“你都不晓得对方是谁,我到底交给谁去。”百度搜索“领域”看最新|章节 五小姐又恢复了之前的耐心,“你坐下,你听我说。” 她告诉月儿,她确实不晓得对方是谁,党派人士通常都是单线联系,假使她身边的朋友或亲人中还有另外一个共)60产党存在,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而对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这样做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过此次行动是有暗号的,她沉声给月儿念了一遍,叫月儿记在心里,到时只要有人接上该暗号便是1号同志。 月儿狠得牙痒,没好气地将纸团收起,随即便撵她走人。 她却不急,沉声告诫月儿一定要仔细看清对方长相,回来告诉她。 原来,她与1号有过电报往来,但始终没有见过面,她一直好奇1号是谁,是男还是女?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她一直怀疑自己身边的朋友或亲人中还有共)60产)60党,只是不能确定。假如月儿见过此人能描述出大致长相,她必能排除几位朋友或亲人的可能性。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4 月儿收起纸条,正要再次对五小姐下逐客令,却听到外面吴妈说:“四爷,您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五小姐敏捷,立刻抽起烟,月儿也不敢妄动,披了一条睡披起身去浴室,五小姐忽然笑得跟什么似的,一把拉住她,说:“哎四哥,你瞧你瞧,月儿给这一顿打的,你瞧……” 月儿回头一看,原来四爷已经进屋。 四爷一见她的三花脸熊猫眼,倒着实心疼,只是碍于五小姐在侧也不好温存,一面脱外衣一面貌似不经意地说:“五妹不要乱交际,八爷说你是共)60党,我看啊,你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迟早不被共)60党拉去也要被反动组织利用,我提醒你在先,你不要只当耳旁风……” 五小姐不以为意地说:“可又来,你又不曾看见我跟谁往来,怎就说我交的都是狐朋狗友。琬” 四爷哼了一声,说:“嘴硬。” 月儿听到他二人这种假惺惺的周)60璇很反胃,径直去了浴室。 浴室的后窗正对着一株梧桐,蝉鸣像急雨一般繁密,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人的心。她站在镜前一动不动,镜中青紫肿胀的脸并不叫她惊心,所有惊惧都被送消息给共)60产党的压力覆盖了。她呆呆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人声模糊了,窗外的蝉鸣也模糊了,眼皮一阵比一阵沉重,仿佛睡肿了的感觉藤。 四爷缓缓出现在身后,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眼睛里是心疼不假,口上却说,“好了,这下破了相,这是现世现报,你昨天打破我的脸,晚上立马儿就报了!我不过是划破一道口子,你看你,丑的跟驴似的!” 他口上这样说着,手却捉起月儿的一只腕子嗅,月儿面无表情地拿开他的手,转身去了卧室。 她不打算有只言片语的沟通,没有心情,也不愿轻易给他台阶下。 她褪去晨衣,脱下丝绸睡衣,滑落在地摊上,亮闪闪一堆。 四爷微笑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支雪茄在兀自冒烟,说:“昨晚吓坏了吧。” 她一气不吭,将居家绸衣换上,走到露台,面对着窗外若有所思地系着扣,从腋下开始,一直往下,最后系领圈的纽子。 四爷赔笑:“不要恼了!我们来说正事,你说说,映星到底怎么办!” 月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干的好事,你倒来问我! 心里这样想着,口上却谨记奶娘的嘱咐不表态,不给他台阶下,叫他了断。 四爷确实有些尴尬,好声道:“你怪我,我晓得,可是我这次不管,他就一头走到黑了,到时候给南京方面的人逮去,你看还挽回挽不回?对了,上次是他打了我黑枪,这你恐怕还不知道!” 月儿陡然睁大眼睛,又很快黯淡下去。“你是说你在报复他?”她终于冷冷发话了。 四爷笑了,“哼孩子话!”他吸一口烟,“这些撒气的话就不要讲了,现在安排映星出洋是关键。” 他摁灭烟取了一件衬衣要换,随口说:“你去说服你父亲出洋,国内不能继续呆着了,即使共)60产党不找映星的后账,也有隐患,映星年纪轻,做事冲动,这次是向我开黑枪,有朝一日向国民政府投炸弹也有可能,你不怕么?” 或许此话起了作用,月儿终于从窗口回过头来,“我父亲不必多劝,他老人家早想出洋……” 四爷笑了,那样子十分的意味深长。 他正在换衬衣,仰脖子系颈间钮扣,说:“是啊,你父亲口口声声说要走,可是,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么?叫我说,你父亲这是表面文章,是打掩护。当然,这个你先不要跟我辩,我给你一个任务,今天你回趟家,试试你父亲的态度,晚上咱们见分晓。” 月儿一怔,四爷知她不懂,也不挑明,先去浴室刮脸了,在浴室里说:“四爷明天去南京,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不去。”月儿给了这么一句。 四爷可能是在照镜子,忽然就骂了起来,说:“下手这么恨,顶着这张脸,我怎么出去见人,混账东西,四爷我是随便给女人打的么?全没有个上下!” 月儿不听见,心里一再回响着他刚刚那句话:你父亲口口声声说要走,可是,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么? 照理说她不该质疑父亲,可四爷这句话却像巫蛊,忽然把她拘住了。 “刚“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刚五小姐来做什么?”四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刮完脸出来了。 月儿没有答言,她问他到底怎样安排映星的事。 四爷说:“出洋吧,我安排他出洋。” “那现在呢,现在总不能立刻出洋,你就一直把他关在班房里?”她问。 “那你说关在哪儿?哪儿比班房更安全?” 奶娘给四爷送进早餐来,四爷不跟她再辩,拿了一杯牛乳去露台喝。露台上有月儿一张小小的乌木书台,台上置着砚台纸笔,宣纸上胡乱写着几个大字,四爷无意识地扫了一眼,竟是‘戎长风之墓’五个字! 想是月儿恨极写出来泄愤的!他不由的大笑,放下奶杯,从裤袋拿出随身带的印章,在下角郑重盖了章。 “来来,你看,满意不满意?” 月儿蹙眉进了浴室,说实话,今天这幅头青脸紫的形象实在不适合外出,可五小姐要她务必今天傍晚把消息送出去,她简直没得选择。 这时候外面传来吴妈的声音,说罗副官来了电话,唤四爷去听。 四爷去客厅接完电话回来了,面色不如之前轻松,说晚上不能回来了,待会儿就要去南京。 月儿没说什么,用一只冰袋专心地敷脸,期冀能够消肿。 四爷忽然温柔,把她抱到怀里,拔开冰袋,在青紫伤处吻着,说:“死人我见过多少,却不敢看你脸上这些伤,月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月儿忽然笑场,一把推开他,“因为你疼热我呀、因为你心爱我呀……” 她阴冷地大笑着,四爷的脸一阵比一阵难看,他这份尴尬令月儿快心,她陡地收笑,咬牙切齿地说:“我慢慢报仇,活人身上报不了;死人身上报。等你死了,我把你那尸首从棺材里掘出来,砸得它七零八落,烧得它灰飞烟灭,把那骨灰扬在四马路的臭街上,叫你永不得脱胎转世……我,我……” 她恨得牙根疼,四爷心情十分差,燃了一支烟去露台默默地吸,临走也没跟月儿打招呼。月儿从更衣室出来见他不在了,情“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绪才忽然爆发,走到露台上,将满桌子的砚台纸笔呼啦啦扫飞了,砚台哐地溅在门上。 “哎呦!”门外传来一声叫,随即门打开了,先是吴妈着慌似的问:“怎么了,是打了什么东西了月儿?四少奶奶来看你了。” 月儿一愣,还不待反应,人已经进屋来,四少奶奶满面关切地叫:“怎么伤成这样!这还了得!” 四少奶奶碎步上来捉住月儿的手,细细观之,说:“这是怎么了,连连出事,你这里住不得了,跟七小姐她们对付几日罢。” 月儿说不必,她有些口拙,不知为何,现在看着戎公馆每一个人都怕。 “贼是从窗户进来的?”四少奶奶正要过去看窗,迈脚时却忽然一惊,猛地顿住了脚。 月儿见状不安,顺着四奶奶的眼睛看去时,才发现四奶奶脚下是写着戎长风之墓的宣纸,她连忙去捡,不想四少奶奶却噌地转身走了!她忙跟了上去,“四奶奶……” 四奶奶噌噌向门口去,脸色像是来了急症,又像听了噩耗,竟忽然六神无主地将手背压在唇角。 月儿越来越慌张,完全没有想到四奶奶会为几个大字惊成这样,她正要给四奶奶开门,无意中却看到四奶奶满眼泪水,她一震!竟忘记开门,反而将手堵在了门锁上。 四奶奶也知失态,偏开头用绢子拭去,手在抖着,颤声道:“开玩笑……也不是这么个开法……” 她的嘴唇在颤,艰难而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切齿地道:“你,你这是诅咒他!” 月儿早已呆在那里,直至四少奶奶离去仍然动弹不得,她想起模糊的一幕,还是去年,有一天路过四爷书房,明知四爷到南京公干不在,门却半开着,远远看到四少奶奶立在那里,薄暮时分的书房晦暗不明,最后的夕照斜穿进去,光影疏离地越过一列列影沉沉的书架,落到四奶奶的侧脸上,映出那异外柔情的眼目,四奶奶面对的是黑色镂花衣架上的一件戎装,她的手轻轻捧起那件戎装,看着,抚摸着,最后,轻轻地贴到脸颊上…… 想起这一幕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不能不承认,四少奶奶深爱四爷,也不能不承认,她林映月因此便更没有胆量继续留在这个大家庭。 她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过,但她知道,情爱的力量是疯狂的。没有人那么高尚,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去爱别人。 走,必须尽快走,和家人一起远走高飞!她颤抖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5 时间是上午九点钟,她心里乱成一锅粥:逃离的冲动、五小姐的纸条、班房里的映星、还有寇老板扣住的镯子……事情如麻,一股脑向她冲来,几乎撑破脑袋,但同时也让她隐隐地坚强。生活遭遇是能够促使人加速成熟的,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让她的人格产生裂变,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抛却过去的青涩,冷静地应付不可知的将来,可是尽管如此,此时还是由不住地慌张无措,不管怎样,先出门要紧,这戎公馆于她来说,已是真空囚牢,它窒息了她的思维与勇气,她一刻也不愿多待。 惶惑间,抓起手袋出门,迎面碰上奶娘,奶娘刚送走四少奶奶,此时满面忧心地嗔怪道:“你看你这孩子,你看你惹了四少奶奶,这怎么是好,这如何是好……” 月儿不愿再想这件事,她打断奶娘,问镯子送来了不曾? 奶娘说没有,她立时怒火中烧,莫非寇君柳仍敢扣留镯子不还? 她气得手心发凉,总不能像泼妇一样打上门去讨镯子,除了让四爷解决,再无别的办法琬。 扔下手袋,打电话给罗副官问四爷走了不曾,罗副官说已经出发。那她不管了,传玳瑁进来,不顾奶娘的劝阻,执意“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差他去发电报。这样一来,四爷人还没到南京,电报已经到了。 玳瑁拿着电报一走,她挽着手袋出门了,要到父母家看看,急于探探父亲对出洋一事的态度,可奶娘说老爷没有回来,早间打电话过去问安,太太说老爷要今晚才能由杭州返回。 那就不去父母家了,去找司马藤。 她是疾病乱投医,心里逃的意念越强烈,行动就越轻率,逃之前先要笼络司马,这种思维不知对不对,但是不管了,错也要行动,她不能坐在这里巴巴地等待。 如许冲动之下,过去的矜持也淡化了。她返回客厅,给司马去电话约见。可想而知,司马是如何意外,认定这月小姐必是于自己有意,前日刚来,今日就又要来。 司马太太去徐州未归,月儿去家甚为方便,待她到达‘凡尔赛’,司马已经撵走所有门客,连佣人也不留几位。 她也真够自信,鼻青脸肿地出来捕获男人。 好在司马不觉她丑,略略解释几句,就搪塞过去了。 二人临窗坐下,开头有些拘得慌,俩人一面翻着画册、一面闲叙。月儿心急,不满意这种状况,于是主动示好,双波频注,颇有缱绻之意。虽然晓得今天不是摊牌的时候,但进攻之势逐渐雄起,把个司马弄的晕头转向,实没料到月小姐竟已对自己钟情至此,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中午月儿没有回家,二人一起用餐,餐后去后院游廊散步,这时候已经是打得火热。月儿问:“七爷的未婚妻是谁家小姐?一定美得紧。” 司马想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到底没敢,圆滑地说:“迂腐得很,我还没有订亲。” 月儿早知此情,还是惊诧状,一双晶眸,乌灼灼地只管望着他。说:“我家奶娘说,牛鼠是上上婚,是这样不是?” 司马含笑不语。 月儿大方起来,她一面倒退着走,一面说:“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我替七爷介绍一位属鼠的小姐怎样?” 司马笑了,“月小姐又哄我,目前属鼠的年轻女子有三种,一种是长我一岁,是24岁,小姐们里边这样晚婚的少数“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余外一种是12岁,这不可能;最后一种是今年刚出生,更不可能……哎,月小姐常常提到奶娘,敢问月小姐是同奶娘寄居戎公馆的么?” 月儿装聋,一字不说,只管孩子似的退着走,一步一步,很是可人。 “小心!”司马轻轻呼了一声,手臂已经扶住她。 原来,是她退到游廊的红漆柱上了,她轻轻呦了一声,顺势就往司马怀里倒,不料司马却不敢相傍,让开了。 月儿失策,但也不尴尬,轻轻掸了掸肩,然后抬头凝着他的眼看,直把黑眼睛凝成了黑里透绿的猫眼,才道:“多谢。”脸上是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真个撩人。 司马晕晕道:“敢问月小姐,令尊令堂何时归国啊?” 月儿笑一笑,继续倒退走路,说:“好道也得秋凉。哎,为何总是问及家父家母,你今天少也问过三次……” 司马呵呵一声,倒也矜持。 月儿说:“其实说不准,也许下个礼拜回来,这样倒太快了些!” 司马忙说:“没关系,越快越不嫌快。”口上这样说着,心里想只是到头别要猫咬尿泡空欢喜才好! 月儿假装不懂,也不问,只放眼观望,远处草坪喷泉,近处游廊园艺,美不胜收,不由道:“你家真好,水木山石,件件有佳趣,不似戎家,村俗非常!” “哪里哪里、过誉过誉!” “哎,七爷,不好了。” “怎么?”司马不解,看她时,她腮红不语,顺她目光一看,原来自己西裤拉链没拉上。 他大窘,“哎呀,我从来拉得严,可可的今日出丑。” 他红着面急忙低头去拉,不想月小姐忽然飘到怀里,“呀,七爷七爷,蜜蜂蜜蜂!” 她瑟瑟贴在他怀里,发香体香一股脑儿向他侵略而来,他晕天转地,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两只手像投降般张着,无论如何不敢造次。说:“蜜、蜜蜂在哪、哪里……” “那不是?” 他抬头看,“没,没有啊。” “这不是?” 他低头看,“没,没有啊。” “呀、飞了。” 月儿怕蜜蜂扎着似的怯怯离开他的怀,尖尖十指却不肯放开他的衣袖,张目瞧了瞧,没有蜜蜂,说:“七爷好坏,明明看见,横说没看见!” 司马口干舌燥,赔笑道:“真没看见。” 月儿娇痴,也不放开他的衣袖,一双小手乍看是细巧的,细看却肉骨嘟嘟的,将来娶了她,可要好生摸一摸。 司马心里这样想着,由不住就怔怔地瞧那手,尖尖玉指只有妖精才有,七小姐说她是玉兔精,她真个是妖精不成? 妖精挽着他,继续向前去,芙蓉其面,杨柳其腰,逐渐行至水阁处。这时候的司马已经胆壮许多,知道月小姐对他倾心非常,已经到了不能自持的地步。而他颇有一些讨好女子的手段,此时就由不住有些技痒,跃跃欲试。“坐一坐,好吗?”他说,不等月小姐点头,已经将干净帕子向露椅上一铺,请她坐。他自己也随之坐了下去,为的就是能挨她一挨。 晶亮的阳光碎碎地撒满湖面,荷叶上鳞金万点,他苦思如何表达胸臆,叵耐越思越词穷,倒有些反常。 月小姐有些热,他掏出一只帕子递上来。 月小姐接去不使,却只管拈起来观摩,唏嘘道:“好帕子,白绸里印着暗花,七爷好眼力,哪里买的?我倒没见过。” 司马鬼上身,显得很笨,若是平日他必是直接就说:“喜欢给你罢。”此时却只说:是吗。 月小姐说:“可以给了我么?” 司马没听清,张着两只眼看她。 “怎么?不肯么?” 司马回神,问:“什么?” 月儿说:“我太欢喜这帕子了,若七爷肯施予,愿出百块大洋为谢!” 呀呀,这话说的,没想到月小姐如此看得起他的东西,他简直受宠若惊,“你拿去、你拿去,没关系。” 立刻决定明天去永安公司订一汽车手帕,放在家里预备月小姐来讨。 月儿饧眼看他,“当真给我么?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上帝佛祖王母娘娘阎王爷都会联合保佑你……” 他笑,“胡说,胡说。” “咦,这个我也要。”她忽然看见他西服胸袋里折成角的装饰手帕。 司马说:“这个别,这个我已经用过。” “不,”月儿展放樱桃小口,呼道,“用过才好!” 他晕厥不能语,“怕、怕嫌脏!” “不嘛,我不。” 此话出口,月儿先就羞破了腮,太投入了,以至于有些露骨。 司马更是心跳气促,身上的肉簌簌落了八两。 月儿臊不搭的,幸好脸上给贼打的青紫一团,才不容易给司马看出腮红。她把手帕扯了去,展开一看,上面印着外国女人的半裸图案,立刻红着脸抛回来。 司马急忙说:“这是家姐从外洋带回来的,不是我成心买它!” 月儿笑了,说:“狡辩,该打!拿手来!” 司马已是晕头转向,真个伸过手去领打。 月儿笑斥,身子一扭:“谁要打你!”不过还是施以薄惩,回过头在他额上弹了一指。 知道司马已经晕得不辨东南,她更放得开了,把自己的水红绸手绢抽出来,“哪,这是我的,给你罢,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司马哪里还晓得东南西北冷热酸甜,一径给她牵着鼻子走。盘丝洞的蜘蛛精逮到了唐僧,想玩就玩,不玩吃掉。平日对付四爷是那样难,实没料到对付司马会如此得心应手。 她望着远处的肥鸭说:“我小时候经常梦见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长的特别像你!” 司马心下大惊:怪道她第一次见我就拿眼睛凝住不放,原来她乃识英雄于未遇。 他这里感叹着,听到月小姐继续呢喃说:“我虽不肖鼠,但家母请算命人排过八字,竟是与属牛之人是上上婚!” 司马越发激动,拿起手绢擦了擦额头,一些儿汗也没有,可是他大热。 “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不说,没的是嫌我,唉,我来的真是久了些,我该走了。”说着就起身。 司马忙说哪里哪里不是不是,余外连句客套话也不会,眼睁睁看月小姐起身向前走了,他作速跟上去,正好“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到了草坪处,他忙说这里好,草坪真大,我们在这里坐一坐吧。 月儿说:“不好再坐了,时候怕是不早了。” 话虽如此,身子却款然歪了下去。草坪辽阔如旷野,两人坐在上面仿佛被绿海淹没,一时间二人都不言语,司马的心跳更弱了,觉到身边的风儿也娇气了许多,喘吁吁地吹着…… 月小姐嫌他话少,他就没话找话说:“月小姐当真梦见过我?你说我好看倒也不虚,我比你家三爷是差了些,可真也不算难看……” 月儿一怔,“你见过三少爷?” “自然,他在外国时跟我家二姐同窗,二姐久想嫁他,可他早前就有婚约,哎,就是你们四爷现在的姨太太,我在西郊公园骑马时见过一次,很好的一个人。” 月儿知道七小姐拿三三做烟幕弹给司马瞧的事,此时只嗯了一声没有接口。 司马却说:“你们四爷也是厉害,敢娶三爷的未婚妻做妾,一个屋檐下生活,三爷跟姨太太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好!” 月儿半晌没说话,后来说了声:“三爷和姨太太从不曾见过。” 见司马看她,她补充说:“三爷忙得很。” 这时候天已近夕,看看西天,斜阳如血,她想到傍晚送消息给共)60产党的事)2C马上起身,“密斯特司马,我真要走了,改天来。” 司马没看出她情绪上的变化,知道时候不早,也不好挽留,叫来福去唤黄包车。 清风徐来,黄包车顺着林荫大道冉冉而去,司马怅然若失,这月小姐来家撩了半天,他落了个眼饱肚中饥,连手也不曾触上一下,彼时娶进来,真个要…… (小楼即将华丽退场了,明天密斯特鸿出场,谢谢各位的关注。因为暑期出境,码完映月逃离戎公馆的章节后需要停更,预计停二十天左右,抱歉。) ------------ 罗衣叶叶绣重重 36 离开司马公馆后,月儿神情落寞。每次言及戎三少爷,她都无法淡然处之,心里总会搅起丝丝涟漪。不可否认,她不甘心!少女时期幻想的那条粉红色的少奶奶道路不该与她失之交臂!不甘心! 可是一切都与过去的构想背道而驰了,不仅婚姻改变,过去不染政治的决心也被搅乱,譬如此时,她竟要替共)60产党通风报信,真是不可思议啊! 颓然感叹中,黄包车已驶入西摩路. 近夕时分,梧桐树上流连着西斜太阳的光影,然路边的橱窗内却已亮起了晶灯,极光由窗玻璃反射回模特衣服上,烂银般晃人眼。黄包车从街面跑过,这晶亮的橱窗一帧一帧倏忽而过,加之马路上车水马龙喧嚣不已,使她感觉到这城市的浮华,忽然烦躁了。如果过去她热爱这座城市的绚丽,此时就有了一种看透了的灰心,它的华丽多少是轻浮的。 她不喜欢,她转开脸,可是忽然的,她顿住了,然后噌地回头,马路对面的一爿珠宝店被抛在身后,但有一个身影却飞快地映入眼帘,晶亮的橱窗里,雅达俊朗的密斯特鸿正在一面交谈一面付款琬。 “停一下!”她忽然叫。 黄包车在惯性之下向前滑行了几步,停下时,已经距那爿珠宝店更加远。 仿佛鬼上身,她急忙下车,开发了车钱迅速过马路,一面碎步向前,一面急急望着远处橱窗里的人,他已经结完帐,正在握手告辞藤。 她着了急,脚步更加快了。可是不巧,几辆小轿车从面前驶过,叭叭按着喇叭,她只好停下让它们先过去。 汽车过去,她立刻穿行。 过了马路,快步向那爿珠宝店走去时,密斯特鸿开门出来了,目不斜视地向马路对面那辆黑色的罗尔斯罗伊斯走去。她见状傻了眼,刚才不过马路好了,心上连连叫苦。 此时加快脚步还是慢了一拍,对方已经到了路中央,可是忽然的,一只黑色钱夹从他身上落下来,在汽笛与市声喧嚣的大街上,他并不察觉掉了东西,信步过了马路。 月儿没有犹豫,快步过去捡起钱夹。“请等一等。”她急呼。 对方回头,表情一顿,他认出了她。 他立刻要过来,却被一辆当当响的有轨电车挡了路,电车从他二人中间穿过,月儿也不好立在路中央,退回了马路边上。 电车缓缓行去,当当地向前。他们终于又看见彼此,微笑着互相要走向对方时,却又来了一拨汽车黄包车,川流不息的,直直将他二人隔阻了一分钟至多,他和她隔着一条马路望着,有种极力压制的喜悦浮在心头,望一望面前的车流、又望一望对方,怀疑这是一种浮光掠影般的不真实…… 车辆总算告一段落,马路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静,她看到密斯特鸿脸上缓缓浮起的笑意,他高拔儒雅,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可是忽然有一个人横空出世,突兀地从他身后闪出来,一面摘下头上的礼帽一面大唤:“月小姐,月小姐,幸会啊月小姐。” 是春娇,他以火箭的速度跨到她面前时,密斯特鸿才刚走到马路中央。“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月儿有些反应不过来,密斯特鸿也是一愣,他正要继续走过来,不想一辆汽车叭叭鸣着汽笛擦面而过,他无奈再次驻足等待,刚站定,空中忽然砰地一声,她看见他的表情陡地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向她跑过来,可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是人群早就炸了,所有人都开始乱跑、尖叫。 他焦急地向她而来,但尖叫奔跑的人群和车流如潮水般涌在他们中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出去很远,她不愿跑开,拼命甩开春娇的手,可是脚下忽然趔趄,粗粗扫了一眼,竟踩着一具流血的温热的尸体…… “啊!”她尖叫起来,春娇一把拉起她,慌张地向前奔跑,很快混入了尖叫奔跑的队伍中…… 不知跑了多久,直直从西摩路跑到了福旭路,冲进一家古董行,才喘息着停下来。 月儿喘息不已,“是怎么了?是清剿共)60产党吗?”她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她知道今天共)60产党在那边接应她的纸条。 可是春娇说不像,方才看见那些黑衣人有几个面善得很,似乎是青帮里的人,想是又有人得罪了他们,遭到追杀。 春娇喘着气,说完这些就向店里的椅子上坐下去,店伙忙上来沏茶,说:“罗少爷怎的这般忙慌,是遇着刚才那伙放枪的人了吗?那些人到底是便衣探子还是黑)60帮啊?” 他这里正应声答话,那边月儿就要出去,她是敏感过分,觉得青帮追杀的仿佛就是密斯特鸿,她万分担心! 春娇见她要走,连忙相劝,说此时万万不可出去,好歹等上一时,外边平靖在走不迟。 月儿其实也没胆,他这么一劝,就留住了。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走出去,往西摩路踱了踱,街上秩序恢复,此时天色微昏,路灯亮了起来,马路两侧的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恢复风情万种。 月儿茫然,仿佛刚才仅是一场梦境。 上海滩就是这样,一不小心一个转身,就是灯红酒绿与腥风血雨擦身而过,抑或歌舞升平伴着国恨家仇,靡靡之音里夹着暗杀的枪声,这里什么都可能有假,只有善变是真的,一不小心,给人杀了,想想也蛮后怕。 春娇擦着冷汗,急待回家,但到底要先送月小姐回去才好,他问:“月小姐是在戎公馆住罢,春娇送您赶快回去。” 月儿虽是惊魂未定,但也没忘记手袋里的纸条,向横街远处的平安戏院望了一眼,霓虹闪烁,似乎太平。她婉谢春娇的好意,与春娇道别分开了。 快步向平安戏院去,五小姐的纸条已经由手袋取出来攥在手心里,暗号就浮在喉间,随时准备说出来。 正是散场时间,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聚集着招徕生意的黄包车。在嘈杂的人声中,她向门口第二根廊柱看过去,这是五小姐指定的位置,但那里除了一位卖花女没有别人,卖花女背对着她,也不拉客也不叫卖,仿佛低头数钱。 她没有过去,认定1号应该不是女人。她略略走开去些,与第二根廊柱隔了数米远的距离站定,静等可疑人物出现。 然而等了一时不见变化,想是自己来早了,于是揉了揉眉心频频吐气,觉得自己是给五小姐作弄了也不一定,不过她倒真希望五小姐是在作弄她,这可能吗? 她叹了口气,手不经意地向手袋掏进去,摸到那只皮夹,拿出来。犹豫了一下,打开。 钱夹里没有什么特殊东西,第一层第二层码着整整齐齐的法币,体现着它主人的富贵与绅士。第三层里有几张字据,她打开试图看到名字之类的东西,可是这些字据都是空头,她有些失意,想这钱夹恐怕无法归还主人。 最后打开的是半张素描纸,折得极为整齐,背面写着:惊鸿兮?情钟兮?民)60国二十三年、春、沪上、偶遇。 皆是断句,不能领会,她轻轻翻过来看里边内容,竟是一幅人像素描,展开时恰是头朝下,她缓缓调过来。借着霓虹细看,几乎是猛的受惊,她呆住了。 人像素描惟妙惟肖,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呆住够有二十分钟,简直石化了,若非一辆黄包车不小心蹭了她一下,她会在那里生根。 她心情激动,把那素描纸折好又展开,展开又折好,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到最后心情雀跃到突突弱跳。她钟情的人同时钟情于她,这是多么可怪的事!她完全忘了自己的遭遇,忘了自己是四代王的姨太太,她忽然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十六岁…… 她晕晕的,站在黑夜的霓虹灯下兀自紧张着,第一次体会到七小姐所说的爱情是什么滋味,有了这份心情,一切事情都变得明丽了,她忽然想起五小姐的纸条,她拿出来,仿佛也不那么嫌憎了。借着霓虹光看看第二根廊柱下的人,依旧没有变化,她只好继续等待,可是转而一想:1号会不会委派手下人出来接应呢? 她不能确定,但是决定过去试一试。 卖花女仍然背对着她,也不知是不是一直没有转过身一下。 请问,有没有见一个戴眼镜戴礼帽、扶手杖的老先生? 她站在原地把这句‘接头暗语’在心里练习了一遍,然后走上去。 此时夜场电影已经开始,拉客的黄包车夫们都散了,戏院前面的场地变得空荡荡,她在卖花女身后站了站,轻轻咳嗽了一声,想对方听到会回头,不想卖花女一动未动,她倒有些诧异,考虑了考虑,然后犹豫地伸手去卖花女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 卖花女终于缓缓转头,她已经说出‘请问’二字,可是后面的话却突兀地卡断了,她的脸色蓦然大变,惊恐地张着两只大眼,“你、你……” 她嗓子发颤,双脚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忽然,一声撕裂般的尖叫从她口中发出,她拔腿便跑。 卖花女不是别人,是死去的三三。 …… 她发疯般地奔跑,一直奔向西摩会堂,许是神智吓昏了,她不辨东南地冲进空荡荡的圣殿,扑到圣殿中央时忽然停住了,空荡荡的圣殿内死沉沉的安静,仿佛冲进了午夜惊魂的旷野,整个心都揪住了…… 汉白玉祭台上没有神职人员,只幽幽地燃着蜡烛样的壁灯,整个圣殿昏昏沉沉,两面墙壁上也只是昏瞑幽暗的壁灯,隔一段设一盏,阴阴地燃着,灯体是黑铁古风的造型,像一双双枯瘦修长的手,枝枝节节的影子投在墙上…… 后背凉飕飕的,她吓傻了似的原地慢慢转身看,根本看不到出口与入口,她更加恐惧,怯怯后退,直至推到一盏壁灯下,无路可退了。 她想叫,可是不敢叫,壁灯微弱的光从上面倒映在她脸上,她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么可怖,也可以想见灯下的自己是如何的惊恐满面,可是,仿佛是嫌不够恐怖,角落里想起了一丝细微的声音。 她头皮唰地竖了起来,急睁睛向出声的地方看过去。 那里去她并不远,两盏壁灯的中间有一处凹槽,刚够藏身一个人。一个庞大的阴影艰难地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岳……小……姐。”在她惊叫出口之前,对方及时出口制止,口气很轻,仿佛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之人,已经无力语言。 她几乎出口的一声惊叫生生吃回了肚子里,惊恐地望着那团黑影。黑影抚着墙,吃力地喘息,他受伤了,她确定。 “不要出声,岳小姐,是我,”对方说话费力,但他的话是有用的,月儿冷静了些,除了司马一干人唤她月小姐,从来没有人唤她月小姐,可是,她稳住心神,想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却不敢挪脚。 对方知她胆怯,勉力将身子从凹槽内挪出来,脸孔终于到了壁灯下。 月儿一看,立刻吸了一口气,竟是密斯特鸿。她想起春娇在马路上从他身后穿过,高唤“月小姐,月小姐……” 她明白了,密斯特鸿以为她姓苑或岳。她迅速过去,急促地问:“你怎么了“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