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 当时清梦在 ------------ 第一章 封后大典 新元四年八月初二,悦帝新封镇国公之女为后,在天安殿行册封之礼。 那是大梁国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册封,以至于不多时日,坊间便急功编纂了数十本小册子,诸如《妖妃祸乱天安殿,新后险中逃生》《悦帝的那些闹心女人》……夜夜巡演,描绘那场腥血暗流的封后大典。 可是借着正史强说八卦,终究是要出事的。 功名阁内,身着明黄帝服的悦帝崇靖看了眼奏折,冷哼一声:“宣女史。” 女史,执掌文书也。 大梁后宫一共六名女史,分管不同,各司其职,这执掌封册赐禀之事的女史名叫杜嘉宁。前一任死的突然,她尚未学完所有事宜,便匆忙上任。 先天不足,后天畸形。 彼时,她跪在功名阁内,尽量翻着眼皮,想瞅一瞅悦帝的表情。 “啪!” 一堆折子摔在她跟前,头顶响起冰冷的声音“杜女史,你好好看看!” 杜嘉宁翻开折子,一行行看去,只见上头字字控诉民间黑作坊编排帝王家事,为赚钱肆意抹黑皇家,其中还摘录一段原文“那妖妃扭尽腰肢,缱绻在悦帝身上,软软叫到‘皇上,你真要封那木头做皇后’……” 呃,还涉及彤史。 杜嘉宁偷偷抹了把汗,这样四通八达的人才,不进宫执掌文书实在是可惜了。 “如何?”悦帝撇了她一眼,声音里充满威严。 “回皇上,不堪入目。” “那你还看这么久?” 杜嘉宁眼角一抽,正色道:“臣想看清楚这些作坊的丑陋面目,好着手纠正他们的三观。” 悦帝哼了一声,剑眉微微蹙起。 “臣立刻也写一本小册子,交予司记司。”杜嘉宁抬起头,拱起双手,目光诚挚:“请求皇上下旨,立即销毁市面上的黑册子,只认可臣这一版本,不出半年,八卦就止了。” “准奏。”悦帝嘴角勾起,带着浅浅满意。 帝王心,海底针。 杜嘉宁磕首谢恩,半年之后有多少新鲜热乎的消息?谁还在意封后大典上那一出,估计求黑作坊写,他们都不写。可怜悦帝还不知道,以为自己是多重要,真可怜啊。 “你打算如何写,先说与朕听听。”悦帝靠着龙椅上,打量她。 杜嘉宁伏在地上,封后大典她在场,事情确实不太好写---镇国公之女薛馨受封,宓妃借祝贺之名,突然闯入,她手下人踩了薛馨的裙角,宓妃上前训斥,一巴掌甩下去却将镇国公送的玉尊甩碎了。正当薛馨要发作,她忽然捂住心口倒地,一时间兵荒马乱。 宓妃向来有心疾,薛馨只得忍着。 宠妃可以嚣张跋扈,皇后却只能端庄贤淑,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继后,与皇上尚无半点感情。 “图梁新元四年,悦帝纳新后,取恭德镇国公之女薛馨,于八月初二在天安殿行大礼,时日恩典隆盛,宓妃携后宫诸妃拜见,新进拂裙宫女不甚绊倒薛后,然薛后温恭良善,只嘱其用心,礼毕,与后宫诸姐妹相谈甚恰。” 悦帝点点头,杜嘉宁松了一口气。 刀尖上谋生,就得当自己是瞎子。 “这里是白御史搜集来的全套册子,你带回去好好研究,写的篇幅长点……”悦帝沉思片刻,抽出倒数第三本,晃一晃:“按这本的思路写就好了,有些情节你也看不懂,还是不要全给你了。” 杜嘉宁头一嗡,什么情节她看不懂? 上前接过悦帝手中的小册子,上头赫然写着“后宫 宓妃传”,嗯,看名字还是挺正经的。 “连谢恩都忘了?”悦帝瞥了她一眼,嘴角浮笑,像深沉湖面上倏然闪现的水花,瞬间归于沉寂,意味深长道:“这差事本也落不到你头上,但朕对那些人不放心,你回去好好写,写完有赏。” “叩谢皇上。” 杜嘉宁告退,行至功名阁第二扇窗时,偷偷朝里瞥了瞥。 她瞧见里面的人下巴微抬,鬓发遮住了侧脸的弧度,只见到阳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上,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再向前走一步,这样的影像就不见了。 功名阁第二扇窗上有个万字,透过下面稀薄的窗纸,正好可以瞧见里面的人,这是杜嘉宁很久以前就发现的。 “嗨,活着回来啦?” 来人活蹦乱跳,一把夺过杜嘉宁手中的册子,叫嚷到“后宫 宓妃传?杜嘉宁你想死么,私藏这样的东西,不怕那妖妃一杯毒酒赐死你啊?” “这是御赐!想死的人是你吧!这样直呼她!” 杜嘉宁欺身去夺,不想对方滑溜的像条鱼,一下子跑了。 “说说,今儿皇上对你笑了几次,说完我就给你。” “两次。第一次笑容淡淡的,像清茶融到人心里,第二次笑像流星,短暂而明亮,难以忘怀。”杜嘉宁已经沉浸在小情怀里,册子打在她手上,才猛然回过神。 看看张牙舞爪的余汐,掌管彤史的女史,杜嘉宁叹了口气:“写惯了重口味的人,当然不能理解这种小清新。” “哼,一次淡淡的,一次短短的,跟没有差不多,说不定是人家嘴抽一下,你也当成宝。”余汐一副不屑的表情,嘴撅得老高,低声说:“皇上可不是会小清新的人,在我了解的范围内。” 杜嘉宁狠狠瞪了她一眼。 想当年她俩一同入宫,多么纯真无邪的小姑娘,不想余汐执掌了彤史之后,变得如此重口味,啧啧,选择行业还是很重要的。 “再说说,这次吩咐了你啥差事?”余汐问。 “喏,这个,我要写个思想纯良、三观端正的,放到宫外去,维护皇家清誉。”杜嘉宁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余汐皱眉,半饷才说:“娘的,让你别搞这么小清新,你偏偏不听!这下好了,你知道这有多难写?你把皇上写好了,宓妃呢?你写错一个字就是个死!你要是偏着宓妃写,那新后呢?就算新后脾气好,镇国公那边怎么交代?你要是都写了……就算你把这里头的人都写好了,那些原先期待这个故事的读者,也会喷死你!” “读者量没有这么大吧!新后和宓妃会看这些东西么,我只是放出一个皇家版本出去,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杜嘉宁有些发抖。 余汐抖抖肩,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尽管吐出来!” “嗯,从明天开始,我会每天为你上一柱香。”余汐转身,声音幽幽,落在贯通的长廊里,直接挑战杜杜嘉宁的神经---“还有就是,以后遇到不会写的情节,尽管找我。” 看着余汐欢快的身影消失,杜嘉宁浑身一阵战栗。 ------------ 第二章 海棠无香 事业心极强的杜女史忙活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带着手稿赶往功名阁。 通传公公宣进,她行至第二扇窗户,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里头的人通身漆黑,正执笔疾书,举止间似乎颇有急虑。 杜嘉宁心中咯噔一下,来错时候了,悦帝心情不好,看东西肯定诸多挑剔。她大步跨进功名阁,跪地拜见,呈上手稿。 “臣完成了开篇,特地请皇上示下,是否需要修改。” 悦帝凝眉不语,形势不大明朗。 杜嘉宁偷偷瞟了他一眼,脸色阴沉,眉目冷峻,心道完了,她的女史生涯又要添上一抹黑色了。如此一想,不禁又大胆地瞧了一眼,只见悦帝的鬓发飘飞,墨黑的领口滚了双面金线,白皙修长的手指,执着笔,连骨节都可以看得清楚。 大梁朝,敢这样偷瞥天颜的人,肯定不多。 “爱卿,你是要看清楚朕的模样,然后写进册子里,供坊间插画么?”悦帝沉声说道,手里还捏着杜嘉宁的手稿。 原来他都发现了,呃,杜嘉宁把头埋的低低的:“臣实在惶恐。” “谅你也不敢,把手稿拿回去。” 杜嘉宁上前去拿手稿的间隙,看清楚了悦帝的指甲,饱满修齐,叫人看得极舒服。她接过手稿,恭恭敬敬退下,又问:“皇上,可有什么地方不妥?” “就这样写吧。”悦帝已然翻开案桌的奏折,语气不咸不淡,不知是没意见还是懒得提意见,待到杜嘉宁一脚出了功名阁,沉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写一点朕的容貌也无妨,省的坊间的册子都将朕刻画成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头子。” “臣遵旨。”杜嘉宁俯首答话,心中一阵狂跳,继而一阵怅然---每次都是这样例行公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公事,怕是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 惆怅啊!惆怅的紧呐。 杜嘉宁站在功名阁外,惆怅地看阔大的天空,那哀怨的眼神,就像是十二年未被宠幸的采女,眼巴巴幻想着阁内的九五至尊。 “杜大人……杜大人……”悦帝身边的老太监周方低低叫唤。 “嗯,我这就走。”杜嘉宁甩开他的拂尘。 临了,又回头看一眼,却是周方褶皱的老脸。 杜嘉宁在司记司坐了一上午,写了一出悦帝连夜批阅奏折结果累倒的戏,从她整个面圣的情况来看,悦帝的意思大抵是将他描绘成一个勤政爱民、私生活极冷淡的年轻皇帝,事实上,杜嘉宁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下午,司记挽月说新得了一盘栗子糕,请她过去同享。 杜嘉宁入宫时,教习姑姑便是挽月,短短十多年,挽月从原本要放出宫的宫女升为正六品典记,羡煞了六宫人,有恩师如此,杜嘉宁乐颠颠地跑过去。 没想到,余汐也在。 除了栗子糕,还有四碟果点,胭脂桃肉脯、松仁酥糕、瓜柳点翠丝、香芋丸子。余汐正一手捏着丸子,一手抓点翠丝往嘴里塞,见到杜嘉宁连连点点头:“你啊!再来迟点,香芋丸子就没了。” “师傅,我来了。”杜嘉宁先问候挽月。 随后一转身,冲余汐挤眉弄眼:“你昨晚又站到午时么,这么狼狈?” 余汐被丸子卡住嗓子,连忙松了点翠丝,拿水来灌。 “呵呵,我们杜嘉宁也学会那话赌噎人了……”挽月笑呵呵命人给杜嘉宁上茶,回头见到看了眼的余汐,指着说道:“铁定是你,教坏了她。” “我还被教坏了呢?找谁呢!”余汐说。 “口无遮拦,小心哪天惹祸上身。”挽月正色数落她,余汐和杜嘉宁要好,挽月心疼爱徒,连着余汐也备受“泽被”。 余汐终于喘过了气,扶着杜嘉宁的肩膀,拍拍胸口:“没事,我今天已经烧过香了,你一柱,我一柱,月师傅一柱。” 杜嘉宁一头黑线:“栗子糕在哪呢?怎么没看见。”挽月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杜嘉宁转移了话题。 栗子糕色泽鲜亮,酥糯香甜,入口即化。 “嘉宁,听说皇上最近宣你了,怎么回事?”挽月问。 “嗯,是主动找了我一次,教我纠正坊间的一些传闻。” “胡闹,这是京官的事,找你有何用!” “可能皇上不想动粗。”杜嘉宁放下手中吃食,端正坐着,与师傅对话,她一点都不敢马虎:“也可能是皇上认为这是件小事,一开始便没有放在心上,又觉得什么都不做任之发展不太妥当,所以让我写个册子传到宫外去。说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劳烦京官呢。” “还以为你糊涂了。”挽月挑了块色泽上乘的栗子糕给杜嘉宁:“如此看来,也算没白教你。” 年时深秋,早过了栗子时节,库存有限,这样上品的栗子糕实在不多见。 “她呀,月师傅你可不知道,她其实……”余汐的脚突然被狠狠踩了一下,吃痛的哆嗦了一下:“很聪明……嗯,可聪明了。” “你怎么了?” “腿抽筋。” 杜嘉宁对着有些疑惑的挽月,报之浅浅一笑。 从司记司出来,余汐一直在抱怨,嚷嚷脚痛,杜嘉宁只得允诺她送她一对珍珠耳环,来封住她的口。 “别说啊!不许告诉第三个人。” “愚昧!这年头想当皇妃的人可多了去,我上月还记录了丽欣宫一宫女侍寝,就在宓妃眼皮子底下爬上了龙床,前儿进了位份呢!”余汐瞥了瞥她,满面写着不屑:“就你这样的姿色加手段,就永远只能做个八品的女史。” 杜嘉宁心中乱马奔腾,匹匹都想踩余汐的脑袋。 “再加你这样的脑袋,我每天给你烧八柱香都没用!” “我有着这么不济么?”杜嘉宁歪头问她,心中起了汹涌的大潮,眯着眼睛,故意放慢了语速:“你就没听说这样的故事,初入宫时单纯无邪,历经九死一生,变得腹黑狠心,不,是狠而无心。” “那你得确保生得下来。”余汐摇摇头,嗯,这话听得怎么有些耳熟?“还有,得应付了各种情况,比如现在向着我们走来的那个人。” 余汐玉手一指,只见周方摇着拂尘,缓缓而来。 “两位大人好,皇上传您前去九州宴。”周方这话省略的太不像话,前一句是向余汐和杜嘉宁两人,后一句直接直勾勾地望着杜嘉宁。 “什么事?” “大人去了就知道,老奴只是传话。”周方细软略显苍老的声音,游走在渐渐暗去的天色,显得分外暧昧。不等杜嘉宁再问,已是绝尘而去。 杜嘉宁心中咯噔一下。 最近的天总是黑的特别早,有些反常啊! 余汐拍上她的后背,顿了顿,换上一副生死离别的凄婉神情---“成长去吧!少女!” ------------ 第三章 有你啥事 九州宴是皇上吃饭的地方,当杜杜嘉宁一身官服出现时,褪去龙袍正在用膳的悦帝着实惊了一跳。 他的玉箸停在半空中,被夹中的那块鸭肉,卤汁一滴滴落到盘中。 杜嘉宁不明白悦帝这么晚找她干什么?目光只敢打量到他跟前的碗碟。 一滴,又一滴。 最后那块饱受折磨的鸭肉落到盘子中,随之一声清脆的筷子击打桌面的声音,悦帝若有似无地低叹:“赐坐。” 座位在下首,桌上四大碟,远远望去,金黄翠绿泛光泽。杜嘉宁抹了抹额头的汗,虽说大梁朝民风开放,但是皇上大晚上宴请女史,还仅仅是请她一个,这不禁有些叫人浮想联翩心潮澎湃啊! “臣……”杜嘉宁咽了咽口水,略微矜持了一下:“臣还是站着吧。”。 “随你的意。”悦帝沉声说,四下的小太监上前撤掉座位,他瞥了一眼,道:“留着,不用撤。”椅子一脚已经搬动,小太监慌忙松了手,躬身退了下去。 于是,悦帝在上头用膳,杜嘉宁悔青了肠子在下面看着。 偌大的九州宴,只听见他咀嚼的声音,杜嘉宁数着自己鞋上的须须,数到一百便抬头看一眼,悦帝的吃相真优雅,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杜女史,你长点心,朕叫你来不是想看你这身官服的。”悦帝突然开口。 呃,叫我来吃饭么? 杜嘉宁摇摇颤颤,拱手道:“臣,不太明白。” “你看着朕!” 正待喘气的杜嘉宁,不妨一口气噎到了,急急抬起头,只见悦帝神色冷峻,斜倚着一副黑黄纹虎皮,穿了骚青色的衣袍,手执一盏描青纹的酒杯,眼神颇有些玩味。 她顿时低下头,将鞋面上的须须重头数了遍。 “朕的意思是,你多了解一些朕的生活起居,写出来的东西才不至于离谱。”悦帝轻轻抿了口酒,随手一招,周方上前:“朕吩咐你办的事,怎么还不见人?” 原来不止传召了自己一个,杜嘉宁心中小心嘀咕,难道把管理文籍史册的白玉招来了么,她是六个女史中文笔最好、心思最密的一个,当年太后都称赞过她七窍玲珑心,这是要让她来指点指点自己么? 如此一想,杜嘉宁心中倒有些窃喜。 白玉来了,她就可以坐下了,品格端庄如白玉,宫里人是不会非议的,言官说不定还会大赞女史贤良与君夜谈国事…… 杜嘉宁的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浮于脸上。 却见悦帝无丝毫表情,盘子的鸭肉怎么都吃不完,偏偏他还喜欢把鸭肉夹一会儿,任卤汁一滴滴落下。杜嘉宁怎么都觉得这只鸭子走了大运,能够被皇上亲睐这么久,还被夹着…… 她闭上眼睛,无限神思那种幸运的鸭子,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忽而又淡下去,仿佛勾着人,丝丝侵入到肌肤里,令人筋骨舒畅。 四处望去,还是一如寻常。 杜嘉宁心中纳罕:方才自己闭眼的那一刻,上了什么鲜羹雨露么,味道这般好? 她正打算抬头瞧瞧悦帝的桌子上是不是多了碗碟,却不想殿外传来一阵整齐有律的脚步声,珠翠银铃交碰如仙乐,清晰可闻。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却渐渐小了,只听珠玉脆响与女子的清笑。 “皇上,可曾怪臣妾来晚了?”一分娇嗔,二分薄叹,不见容颜已觉得柔媚入骨,杜嘉宁不觉往侧边退,跪身行礼,口中却说不出半个字。 这是宓妃,封后大典上依稀见过。 只是那一日的她嚣张凌人,完全没把新后放在眼里;这一刻的她娇媚薄嗔,似乎要把悦帝融化进骨子里。这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女子,幻化自如犹如仙人入凡,杜嘉宁终于能想象余汐在说“凭你这样的姿色”时内心的鄙视,她现在恨不能立刻找个洞钻进去,好过生生受折磨。 挽月教了宫中礼仪,教文书撰写,教人生哲理,却独独没教杜嘉宁如何做一个女人。 “怎会,爱妃来的刚刚好。”悦帝千年冷酷的脸上化了。 宓妃径自入座,旋身看向悦帝,娇俏一笑,微微俯身致谢。 待到半饷过后,她才恍若回过神来,闲闲道:“原来杜女史也在这里啊!” 她一直在这里,好不好?果然除了悦帝,宓妃不会给任何人好脸,杜嘉宁心中一阵小鼓击堂,面上却无比诚恳:“给宓妃娘娘请安,宓妃娘娘万福金安。” 宓妃看了眼杜嘉宁,眼波一转,又看向悦帝,突然痴痴笑道:“看来臣妾打扰皇上了……”她尾音拖的很长,却又不完全说尽。 杜嘉宁直直叫苦,哪里惹上了这尊神! “就是她这副小性子吃醋劲,统统给朕写到册子里去。”悦帝饶有兴致。 “皇上和娘娘感情深厚,恩爱有加,臣虽拙笔写不出十分之一,但必定竭心尽力,不辜负皇上和娘娘的厚爱。”杜嘉宁抿抿嘴,一段话说完,牙真酸。 宓妃一阵轻笑,不再言语,因为她看见悦帝眉头舒展,仿佛颇为受用。 两人又是说了一小会儿话,似乎觉得不够排场,宣来了宫廷乐师,一数溜的长排坐下,抚琴的抚琴,吹箫的吹箫,丝竹笙笛样样如十八般武器排列,真是够排场! 挽月从未教过杜嘉宁声乐,就连这些乐器,都是她自学成才识得的。 至于演奏了什么?杜嘉宁完全不知道,只觉得极其隆重,极其符合在座的两位人中龙凤。 她一直站着,到现在还在站着,不一样的是之前站在殿中央,现在站在边边。 宓妃席上的碗碟由之前四个增加至十二个,身后齐齐站了四奴四婢,她动了面前连个碟子的菜,其余一概没碰,闲暇之余夸赞了乐师夜无生的琴技见长,暗讽了那个在她眼皮底下爬上龙床的郑宝林,虚问了新后近来的身体状况。 杜嘉宁终于明白悦帝宣她来,是让她增长撰写经验的。 一腔紧张热血无声化成水,她抬眼看看那个镶金缀玉的华服美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有恃无恐的得宠,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 第四章 折辱惊惧 喜欢一个人,便要连同他的狗也一并喜欢。 那句话是这么说来着么?杜嘉宁在心中思考了很久,她看着宓妃的身影,怎么也不能将理论付诸实践。 所以,当意识到悦帝与宓妃这顿饭可能要吃很久,并且吃完还有事儿要干之后,杜嘉宁狠一狠心,双目一闭,欲上前请辞。不想身侧蹿出只人影,生生抢在了她前头。 一身月白色的水衫,身形轻巧,恰似一阵风。 “奴才近日新得一首曲子,愿借此良辰美景献给皇上和宓妃娘娘。” 他言罢,扬首待命,一张极冶魅的脸上目光灼热,仿似不是在请求皇上应允,而是他早就准备好的非演奏不可,也深知必然会得到同意。果然,皇上点头不语,看向宓妃,只听宓妃说道:“方才刚夸赞了你,就给你个机会演奏吧!若讨不了皇上欢心,本宫可是要罚你哟!” 原来他就是乐师夜无生,白白糟蹋了这么低调的艺名。 夜无生谢恩,一瞬间笑得灿烂,起身回席时目光对上杜嘉宁,轻挑风流别有深意,又在落座的那一刻归于安寂。 琴声拔地而起,音调极高,继而众乐附和,悠悠渺渺。 杜嘉宁听在耳中,不断回味夜无生投递给自己的眼神,待到空气中弥漫满满的缠绵之音,宓妃娇羞掩面,她才恍然大悟:那个眼神是嘲讽!嘲讽她深埋心底不为人知且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夜大人何时也学会替人呈情了,若不是您弹得宫怨如此凄婉,本宫还不知道这歌姬的唱词里含有这样浓烈的情意,皇上……”宓妃转向悦帝,低低叫唤,面色似有羞意仿佛那是多么提不上台面的事:“可见写词之人情深意苦,皇上您近来的红鸾星动可厉害……” 杜嘉宁浑身一颤,赶紧看向悦帝。 “不合规矩。”悦帝沉沉说了一句,咂了一下嘴,面色阴冷。 “季寞的少女怀春自是常有,何况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她哪还顾得了规矩!怕是连廉耻二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宓妃满面不屑,瞥了眼杜嘉宁:“这词写得可真是深呢?说不定还是个了不得的女子,皇上可真不考虑么?” 杜嘉宁脸色通红,耳根发烫,青衣官服下更见清晰,她的手蜷在在阔大的袖子里,紧紧的,凉的发汗,只觉得脚下都站立不稳---歌姬所唱之词原是她所作,悲叹深宫宫寂寂、冬雪严寒,竟没想到被翻出来了。 如果她淡定一点,大可为自己辩解。 可是内心早已乱作一团,久久藏匿的心事被人揭露,她虽身在后宫,权谋斗争也见过不少,可在男女之事上实在单纯得很,尤其对方还是九五之尊,当着众人面这样羞辱她,她能强自稳住就已然不错。 “嗯,照爱妃的意思,朕是不是要将宫中女子统统纳入后宫?”悦帝放下玉箸,径自从阶上走下。 皇上站着,谁还敢坐着? 众人纷纷下跪,杜嘉宁淹没在一众乐师身后,身体剧烈地颤抖,额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心中直祷告:不要叫她,不要叫她。 宓妃攀上悦帝的膀子,见他面色冰冷,于是闭口不言。 只见夜无生重重磕头:“皇上息怒,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自请罚去一月月银,封琴一月。” 悦帝似要开口,话到唇边,又噎了回去。 众人齐齐道:“请皇上息怒。” 杜嘉宁有些头昏,做皇上真好,生气了有这么多人哄着,他笑大家就陪着他笑,他怒别人就不敢乐呵。从来没人想过,这一幕中她也是受伤者,她惊得五脏如火烧,还要在这里跪着祈求饶恕。 “杜女史!”悦帝发话,眼神瞧着九州宴的雕花大门,语气冰冷:“今儿让你来就是学着,日后如何写你该知道了吧。” 杜嘉宁俯首,撑着地面的双手骨节发麻,低低地应了声“微臣谨遵皇上教诲。” 日后如何写?是指描绘他生活的册子,还是那些怀春的诗词? 她摇摇头,待到众人齐呼“恭送皇上”“恭送宓妃娘娘”,她轰然趴到地上,浑身上下的气血涌到头上,脑袋有些胀人。 九州宴的水晶磨石冰凉彻骨,渐渐消去杜嘉宁身上的紧张,冰凉的风吹进殿内,灯火摇摇晃晃,趴在地上看见水晶磨石上倒映的自己的影子,两行滚烫的泪水滑落,溶摊在地上,将影子扭曲。 她嗅嗅鼻子,吸了口气,默默从地上爬起来。 这是九州宴,皇上已经走了,她不能再待在这里。 阔大安静的殿内,还剩一人,一身衫子月白似水却暗藏毒蕊,手抚鬓发,微微含笑看着她,就是那天杀的乐师,自以为是得了她的词,自以为是到皇上面前来演奏,自以为是…… 杜嘉宁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经过,被他一把拉住胳膊,她抬脚向他踢去,虚晃一招,双手推开了他。 “等等!”夜无生叫道。 “身手真矫健。”夜无生追上她,这回不敢再拉她,只身挡住她的去路:“不管你如何想,我都解释一下,奉命行事,奴才得罪不起任何一位大人。” 杜嘉宁盯起夜无生来叫一个凶猛---有这么神气,并且身心俱全的奴才么? “原以为你胆子有多大,没想到这么一点事情都承受不住。”夜无生说道,半饷见杜嘉宁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于是知趣地让开了路。 黑夜寂寂,九州宴外的木槿在风中稀稀疏疏作响,杜嘉宁抬脚跨一步,回头问道:“是宓妃让你这么做的吗?” 声音轻轻,落在风里瞬间没影,不是质问、不是生气,是单单求证一个说法,还是这样悄悄,生怕被旁人听去,又落得满城风雨。 “你心里有答案。”夜无生冶魅的脸上浮现一丝狡黠,目光转向遥遥的天河,自顾地说:“你心中的想法也是要不得的,这是深宫,那人高高在上,不会与你匹配。” 杜嘉宁抬脚离去,无声无息。 她没有听见许久之后,夜无生怅然地又加了一句“明知不匹配,还是义无反顾。” 这当然是后话,直到很久之后杜嘉宁才明白夜无生今夜这些话的意思,可是现在她单纯地以为夜无生是听从了宓妃,要将她扼杀。九州宴上她孤身一人,没有人帮她,她仰慕的人认为她不合规矩,她所有的一厢情愿是要不得的。 不合规矩。 呵呵,真是一个笑话。 杜嘉宁仰首撕碎尚未写完的册子,素白的纸片纷纷洒洒,落在她曳地的裙裾旁边。忽然,她蹲下身子,把头深深埋在双膝里,通明的灯火和低泣,使隔壁素来睡不着觉的余汐如烙饼一般翻来覆去。 ------------ 第五章 云书情谊 日上三竿,廊下悬挂的木铃沐着细碎柔光,静静不语。 杜嘉宁打开房门,便看见一袭鹅黄锦衣的余汐坐于台阶之上,正呆呆望着院内养荷花的黑色大缸。杜嘉宁在她身旁坐下,大冬日里,缸面上连片残荷都没有。 余汐不瞧她,目光仍停留在那黑色的大缸上:“陪我去云书楼。” “我还没用早膳,你平日里不是不去那些地方么?” 余汐转过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你昨夜睡的好么,现在有没有觉得精神好些?” “嗯,还行。”杜嘉宁为自己扯了个谎。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睡得一点都不好!”余汐跳起来,抓住杜嘉宁的衣襟,像小孩子一样嚷嚷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光我睡不着,有声音我睡不着,有人我睡不着!我今晚还要值班呐!” 杜嘉宁嘴角抽了抽,眼皮又跳了跳。 “快点去吃饭,吃完跟我走。”余汐瞪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那黑色的大缸上。 “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吗?” “嗯,你看那些大缸,油黑油黑的,多像那些漆黑的夜晚,我拿着笔,有时是在宫殿内,有时在廊檐下,有时在行宫,有时下雨,有时刮风……我记录过的彤史加起来有几十口大缸了……你怎么还不去吃饭?” 杜嘉宁摆摆手,一溜烟回到房间,拎了个小布包在手里:“我们走吧!我边走边吃。” 余汐叹了口气:“别为皇家省粮食,没人感激你。” “我为你省时间。” 杜嘉宁说着拉着余汐,向院子外走去。她瞥了眼那口黑色的大缸,他有后宫三千,美女如云,加起来几十口大缸都装不下,喜欢他是一件自虐的事情。 云书楼是大梁后宫的藏书处,修得极其先进上档次。 一楼为些打发闲时光的书,供无聊的宫女或者久无圣宠的嫔妃观阅,而这些人的权限也仅限于第一层。第二层为大梁朝当今较为专业的书籍,涉及军事农业之类,一般人上不来。 杜嘉宁和余汐站在三楼上,俯瞰底下一切。 余汐摸着下巴,咂咂嘴:“我从不知道云书楼还提供这个服务,真是……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皇上来着看书,结果正巧看上了哪个宫女或者后妃,然后一夜宠幸?” “皇上要的书通常会有人送过去,皇子倒是常来这里,前朝就有一个失宠的贵人在这里遇见了八皇子,二人日久生情,结果贵人被赐死,八皇子被废。”杜嘉宁缓缓说道,顺手指了一下:“你看南边那个穿紫衣服的,我每次来都看见她。” “她打皇子的注意?可是我们大皇子才六岁!”余汐眯了眼看去,那女人长得着实老了些,摇摇头:“太凶残了!” 杜嘉宁径自推开三楼的门,这里都是先前的史册文书,由白玉和她师傅掌管。 今天正好是白玉当值,她打开所有书柜,任杜嘉宁和余汐二人观阅。 “我想知道彤史放在哪里,我要前朝的。”余汐望着满目书籍,皱眉问道。 “右起第二十三列,第九个阁子里。”白玉微微一笑,亲自带着余汐过去,那一副平淡自如的样子,令杜嘉宁偷偷捂着嘴笑。 “哎,我跟你说,这才是大家风范,不要老瞧不起彤史,这可关系到皇家繁衍和血脉传承的正经事,比你那些赏赐什么的深厚多了。”余汐一把拿开杜嘉宁捂嘴的手,她翘起的嘴唇还来不及松下,又被余汐狠狠鄙视了一番。 白玉取出厚厚一摞,交到余汐手中,问:“不过,余汐妹妹,你要这些前朝的彤史做什么用?” 余汐捧在手里,嘟嚷着嘴:“还不是上头,说我最近的记录重复,跟几年的前没什么差别。这难道怪我?皇上就做成这样,难不成要我去告诉皇上换个姿势?那肯定是不行的,又不能不顾上头的意思,所以我就来找前朝的记录,看看能不能在辞藻上做些突破。”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白玉也笑了。 余汐一人捧着巨头彤史仔细啃读,难得她看了那么多依旧面不改色,时而从身后掏出笔来记录。远处的白玉给杜嘉宁斟了一杯茶,柔声道:“昨晚在九州宴,你还好吧。” 杜嘉宁抿了一口茶,黯然问:“宫里都在传这件事么?” “皇上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给宓妃脸色,还罚了第一乐师夜无生,你知道宫人是最喜欢看热闹的。”白玉提起碧色纹花小茶壶,给杜嘉宁添了茶,清色的茶溶在瓷白的杯子里,她微微一笑:“不过盛传最厉害的是那位唱曲的歌姬,都说她当庭唱曲惹怒皇上,我从两句唱词里却知晓,那是你写的。” 白玉抬眼看她,眼神清澈如茶,却让杜嘉宁为之一颤。 “不过,那位歌姬已经死了。”白玉慢慢说,还想给她添茶,被突如其来的手打断,白玉遂松了小茶壶:“真正知道内情人若要说昨晚就说了,所以,你现在是安全的。” 杜嘉宁心生一股惧怕,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依稀记得那位歌姬的声音、容貌,依稀记得她穿了一身七色炫目彩衣,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死了,因她而死,何其无辜?自己又是何其罪过?猛然锥心,被重重一击,她犯的错,做下的孽,却要了旁人的性命。 早就知晓深宫不易,稍有错误,就可能人头落地。没先到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才明白这种错的可怖,承受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可能是身边亲近的甚至是丝毫不相关的人。 “我们六个女史,虽师从不同,执掌不一,却也有同僚情分,我知你执念最深,才想适时提醒你,不可逾越啊!”白玉放下茶杯,看了一眼苦苦奋战的余汐:“别看她大大咧咧,一大早就找了我,说怕你想不开,我便让她领你到我这儿来。” 杜嘉宁望了望余汐,心中涌上一阵酸楚。 待到白玉覆上她的手,温润暖和,杜嘉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咬牙道:“我记住了……” ------------ 第六章 幼时初澜 杜嘉宁谢过白玉的挽留,独自出了云书楼。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锦鲤池,池面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尚可以见到薄冰之下流动的水纹和成双的锦鲤。她驻足而立,不觉神思千里。 世间没有毫无由头的爱慕,情之所起,是在那遥远的日子。 那时的她才入宫,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宫女;那时,他还是太子崇靖。 她与众多小宫女住一起,由于毫无背景,身量瘦弱又不常说话,经常被其他小宫女欺负。那一回午后大雨,她们住的屋顶漏雨,管事姑姑差人来修,却发现少了一桶泥,于是指了她去库房取。 大雨滂沱,宫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擎着巨大的油纸伞,一双小宫鞋踩在水里哒哒作响,过了许久,周身还是那些树、那些花,她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雨水像刀子打在她的小脸上,膝盖以下全湿了,她蹲在雨里哇哇大哭。 “你是谁?”太子崇靖就这样出现在雨帘里。 “西四库杜嘉宁”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仰起脸看一身红色锦衣的小崇靖,只觉得是那样光芒万丈。 崇靖忽而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杜嘉宁后来再没有看过的景象,他颇为得意地说:“今天,你是第一百个看到我呆掉的小宫女,呆得连请安都忘了。” “嗯。”杜嘉宁仰着小脸,依旧没有请安。 “再让你看一会!”崇靖伸开双臂,穿了几层小袄略显臃肿的小身体,慢慢转了一圈,像是在展示多么得意的宝贝。作为大梁朝的太子,未来的皇上,他确实应该比常人更得意。 “你能帮我弄一桶泥么……”杜嘉宁小声的问。 “你说什么?” “我要一桶泥。”杜嘉宁声音变高,规规矩矩给他请安:“你长得如此漂亮,出来带这么多人,肯定很厉害,帮我弄一桶泥吧!我天天给你请安。” 雨帘里的崇靖,身后跟了八个奴才。 黑压压的一片,在雨水中犹显得阵势逼人。 “你!”崇靖左手揣在袖子里,右手一指,一个在雨里淋得湿漉漉的老太监赶忙应着:“去给她弄一桶泥来。” 或许是得了夸赞心情好,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这对于太子崇靖来说,只是动一动嘴的事情,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小小的杜嘉宁却牢记了,她开始知道宫中上位者的权利,这样令人仰慕。 后来,她每日去那条路上等,却再没有见到他。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崇靖,轻而易举应了她要求的崇靖,再也没遇过。 后来,她离开西四库,遇到挽月,进入司记司,成为执掌封册赐禀事宜的女史。 再后来,先皇驾崩,太子继位,号称悦帝。 一切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杜嘉宁对于崇靖的爱慕崇拜,不管是当初小手一指命人去取泥的小太子,还是而今执掌江山不苟言笑的悦帝。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的爱是源于他的地位权利,还是为因为他这个人。 后宫情事愈显复杂,上位者的权利愈大,也愈可怕。 杜嘉宁向池面投了枚石子,薄冰顿时被砸了个窟窿,细碎的裂冰声逐渐传来,整个冰面轰然碎裂、没入水中,像极了无力凫水的人慢慢沉入池底。 她长吁了一口气,毅然回头。 到了云书楼,白玉说余汐早就回去了,笑说她根本没那耐心看书。 杜嘉宁邀请白玉下去她那玩,又说了一会儿的话,才离开云书楼。她慢慢悠悠回到住处,只见一个小太监冲她走来。 “嘉宁姐姐,你可怜可怜奴才吧!”小太监说得凄惨,伏在地上磕头,摇身一望余汐紧闭的大门:“奴才一直跟余女史搭档,这眼见着天黑要去报道,可她把自己所在屋子里头,奴才怎么叫都不应。”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半个时辰前。” “唔,她刚去云书楼吸收了前人精华,可能在屋内消化,我进去看看。余女史的职业操守向来不错,你现在廊上的椅子坐坐,不会有事的。”杜嘉宁宽慰了差点要哭出声的小太监,取了钥匙打开余汐房门,却见余汐裹着厚厚的被子蜷在床上。 她上前隔着被子,咳了两声:“看来效果不错嘛,害羞了?” 被子动了动,余汐探了个头出来,发髻凌乱,纯色微白,抖抖道:“去把门关上。” 杜嘉宁连忙把门关上,故意笑道:“有什么悄悄话,要把门关上说,嗯?” “前朝的彤史太凶猛了,怪不得那些老太太不满足我写的呢。”余汐低着头,声音发颤,双手攥紧了被子,又向后靠了靠:“给我倒杯水。” 杜嘉宁端来一杯热茶,递给她,却在接的时候一下子洒到被子上,余汐惊得跳下床。 “你怎么了?手抖成这样子。” “你今晚能帮我代班么,我不想去。” 杜嘉宁握住她冰凉的手,隐隐觉得不对劲:“怎么了?你可一向不缺班的。是那些彤史导致的么,你看见了什么内容?还是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我得烧点香。”余汐顾不上杜嘉宁的话,自顾自光着脚,跑到观音小像面前,颤颤点燃三柱香,嘴里念念有词:“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余汐!”杜嘉宁一把止住她,眉头蹙起:“放下,你平时烧得已经够多了,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你没看到?你看到了什么!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让我帮你……就算你想出宫嫁人,我也可以去求月师傅,你听到了吗?” “嘘,小点声……”余汐捂上她的嘴:“马上就要报道了,你先去帮我代班。” “为什么不让采水去,她是你徒弟。” “不不不,采水会问东问西,别人就会知道了,你去,你让小德进去领物品,然后跟着他走,站在帷幕后头记录就成了,不会显眼的。”余汐双手捧在胸前,嘀嘀咕咕:“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今天没去,这样太明显了。” 杜嘉宁紧皱着眉头,不知所措。 此时的余汐就像一个被困住的小兽,丝毫听不进任何话。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如能通神的巫女般念念有词又神经兮兮,时而还警惕的看向门外,又偷偷收回目光,闭上眼祷告。 “好吧!我代你去。”杜嘉宁将她扶到床上,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余汐闭上眼,将被子拉过头顶。 枣色撒花锦被覆盖在余汐单薄的身体上,杜嘉宁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一颤,将这种预感从脑中挥去。她跨出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想余汐正探出脑袋看她,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嘉宁,谢谢你。” ------------ 第七章 观录彤史 暮色朦胧,灯火暧昧。 暖红的纱帐悠悠起伏,女人缠绵的软语缠绕在整个空间里。 杜嘉宁耳根发烫,面色赤红,生生等待一场人事的开始,对观录者来说,需要极大的镇静和定力,尤其是观录者是还未人事过的姑娘。 透着纱帐,杜嘉宁看到悦帝身着墨黑长袍,胸前绣着繁复的乌金祥云,他倚在雕花檀木椅上,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撩拨今日荣恩的郑宝林。 就是那个在宓妃眼皮底下爬上龙床的郑宝林,虽看不清她的面色,却从她一身窄腰露肩乳色薄纱裙,也猜得到这刻必定妍媚至极。悦帝一向喜欢这款,宓妃这样,她身边的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杜嘉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彤史册,向前翻动了几页,一页一页写详细记录了他宠了哪个,除了宓妃和今日的郑宝林,还有皇后、萧贵嫔、静婉仪等人。杜嘉宁手指滑过一张张厚实的纸,越翻越无力。 帐内的悦帝突然咳嗽了一声,只见郑宝林攀附了上他的身体,原本露肩的薄纱此刻已然齐胸,莹白的肌肤露在盈暖的空气里。 身后的小德悄悄提醒杜嘉宁:“可以记录了。” 杜嘉宁提笔,连脖子都红了个透,这就是余汐口中所言的“功夫”么,真是上乘啊。她提起笔记录下此刻的时辰,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心却跳的更厉害。 一不力压群芳,二无手段功夫,三非高官显贵之后,入后宫真是件千难万险的事儿。 “刚才那声咳嗽,是皇上跟你们的暗号么?”杜嘉宁悄悄问身旁的小德,眼见郑宝林柔软身肢陷在悦帝怀里,悦帝也伸手环住她的腰,二人呼吸一阵似一阵急促。 小德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往常都是余大人自己掌握进程。” 两人声音极低,却依旧传到了悦帝耳中。 他沉着脸向帐外瞥了一眼,不想郑宝林随之扭了身子,密密吻上他的唇。二人身子紧贴在一起,亏得那张檀木椅尚且够结实。 这都是前戏,还未真正开演。 杜嘉宁头埋得低低的,只觉得整个头皮发麻,心中如有千万只虫子噬咬,没想到悦帝离开功名阁,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迷 乱的声音灌入耳中,气血上涌,杜嘉宁阁下纸笔,强自捂住双耳。 一旁的小德颇为担忧,于是小心地碰碰了她。 虽听不到声音,但收到小德提醒的信号后,杜嘉宁还是抬起头看向帐内的缠绵的一对男女,脑中迅速转移思路---不知道余汐到底怎么样了,六年彤史当值,她从未缺过差,今日交给她,不知是发生了怎么样的严重事…… 思及此,她猛然想到这会不会是余汐故意为之,故意让她来观录一次,好断了念想。 看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宠幸别的女人,还能继续保持幻想,要么是爱得深沉、要么是爱的太浅。 自己现在是何种感觉?杜嘉宁自问,得到一堆杂乱如麻的答案,跳在最前面的念头是:快些离开。可惜不能离开,余汐将这事交给了她,她二人的官位就此搭在上头,甚至性命。如此一想,杜嘉宁似乎有些看清,平日看起来浅薄的身家才是最重要的。 于悦帝,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的感情。 帐内两人终于从檀木椅上转移,郑宝林的薄纱褪至腰间,一双浑圆紧贴着悦帝的胸脯,就在他们离纱帐最近的时候,杜嘉宁清楚地看见悦帝脸上的表情---深沉中夹在着丝丝愉悦,而在她清楚的瞬间,似乎又带了些惊怒。 肯定是看错了,这事对一个男人来说就算被强了,也不至于惊怒,更何况他是皇上,谁敢强他? “出来!”悦帝一瞬间将郑宝林撂在床上,自己站在床边,开始系纽扣。 周方颤颤巍巍不知从何方冒出来,甩着拂尘:“皇上,有何吩咐。” 难道真的被强了?郑宝林的确实主动了些。 “女史出来!” 这一怒原来是因为她,早该意识到,她能看清楚他的表情,自然他也能看清楚她的面容,尤其是她眼睛还睁那么大…… 杜嘉宁和小德,连带周方都跪在地上。 床上的郑宝林倒是淡定得很,扯一床薄絮盖住身体,坐于床沿上。她肯定想,等会还要继续,就不麻烦穿衣了。 却不知正背对着她的悦帝,纽扣基本扣好,抹了抹脖颈上的胭脂印,脸色黑得犹如夏日暴雨来临前的乌云,浓墨阴沉,随时可能炸开雷。 “女史余汐重病,不能下床,心中尚且念着彤史记录之事,本要强撑着过来,臣担心她将病传染给皇上和小主,所以斗胆替她前来。臣与余女史素来交好,对于彤史之事略知一二……”杜嘉宁句句道来,平日瞎话说多了,此刻,现编这么长一段也没有喘气。 久久没有人说话。 悦帝突然起身走动,到方才那张檀木椅,郑宝林的外衫还褪在椅脚旁边,他蹙了蹙浓眉,走到对边的那张椅子旁,拿起水青茶壶倒水。 “给朕出去。” 屋子里又一阵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臣这就滚。” 不待悦帝开口,杜嘉宁急溜溜向外退,生怕他突然反悔,到了门口,只听周方说道:“那么,奴才要不要找其他人来记录。” “你以为朕很有兴致么?”悦帝瞪了一眼,声音沙哑,眉眼严苛,墨黑长袍烘托他的气势如雷霆大神下凡:“摆架回养心殿。” “这个,彤史女史很快就到……” “回养心殿!” “皇上~~” 三种声音交汇,杜嘉宁扑通跪在地上:“臣有罪,请皇上和小主责罚。” 郑宝林弄了弄手指,等悦帝发话;周方弓着身子等着要不要去让徒弟宣女史过来;杜嘉宁和小德眼望着地板,等着逃过一劫。 室内氛围一时窘迫。 悦帝冷凝着脸,似积郁着盛气不得而发,茶水抿了两口,扔在桌上,回头看看跪在地上的杜嘉宁,脸色顿时绷得更紧。 周方见势头不妙,忙不迭出门招手,涌出十几二十个内监宫女,提灯引路,排仗宣仪,拥着悦帝浩荡荡离开郑宝林的春深苑。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德叩谢天地,杜嘉宁五味杂陈,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但更多的是弄不清楚---宫内六名女史虽各司其职,但事务皆有互通之处,相互代班也是允许,为何她今日就触犯了龙颜? “都下去吧!除了皇上,我这儿晚上不留人。”郑宝林不知何时披上长衫,闲闲说道,脸色淡然自若,就好像今日皇上根本没来,她正打算脱衣就寝。 ------------ 第八章 夜也无声 杜嘉宁并没有立刻离开春深苑,她绕着小路将昭和宫逛了一圈。当慢慢了解这座宫廷,就会觉得很多事情难以解释,而这些事情之间又隐隐存在丝缕的勾联。 比如郑宝林可以安然在宓妃之下存活,是因为她住在昭和宫,得主位钦妃的护佑。钦妃是宫里头资历最长的妃子,诞育大皇子,虽一直饮药为生,却是无人敢得罪。薛馨为后,特地来昭和宫赠礼看望。 再如昭和宫地处西极,临近西华门,彤史记录悦帝甚少来这个地方。今日帝幸,乃是为了郑宝林,可是又未真正宠幸。 旁人看着多种揣度,此中深浅却只有上位者知晓。 或者复杂牵连之至,或者简单得可笑。 杜嘉宁一路行来,自己清晰的脚步声落在心上,偶来传来守夜宫女的窃窃私语。绕了一圈,诚如宫里传言:昭和宫冷清,这种冷清并非门庭冷落无人问津,而是位于云端的不近人情。夜色沉沉,阔大宫殿除去一二大灯,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 如果余汐执意想助自己断了念想,来昭和宫是最好不过的。 寂寞的繁华,寂寞的余生。 回望一眼春深苑,纵使佳人妍媚如斯,于他眼里不过而而。 昭和宫外灯火通明,照耀着火树银花,越走越远,人声渐起。路上偶有路过的宫人,问安纳福,杜嘉宁觉得就这样,就像现在做女史的日子,不要从前的困苦,不要今后的迷茫,像现在这样就好。 月光倾泻,路旁一支腊梅恰好绽放。 她凑近了,馥郁芳香化在鼻尖。 回身才发现,身后立了一个人,一双桃花妙目灼灼,面色含春,嘴角带笑,浅青色纹竹长袄,外罩银白披风。 正是上回见过的乐师,夜无生。 出现在此情此景中,杜嘉宁不禁有些发笑,还真是应了他的名字。 瓜田李下,自避嫌疑。 杜嘉宁拢了拢夹袄,从他身侧经过,长发掠过他的披风,如夜间突然降落人间的飘雪,轻轻而又轻轻。杜嘉宁加快脚步,消失在小径上。 夜无生也没有向上次那样拦住她,任由她快步离去。 就像宫内两个从不相识的人,偶然在一处遇见,然后各自离去。 到了女史院,已然接近亥时。余汐的屋子内漆黑一片,杜嘉宁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着余汐今日的状况,半夜将她闹醒也不好,不如等到明天天亮再来。 一夜好梦,梦里腊梅盛开。 晨起,杜嘉宁出门,见隔壁余汐仍没起来,浑然不觉有何不妥。直到辰时三刻,余汐的房门仍旧紧闭,她才取了钥匙去开门,不想房内空无一人。 她急急出院寻找,不料同一个人撞在一起。 抬眼一看,不想是采水,余汐的徒儿。 “姐姐可是找我师傅?”采水尚小,音调里满是稚嫩:“昨天夜里师傅跟我说了好多话,她的样子很憔悴,今天一大早就去功名阁了。她说她不再当女史,要我好好……” 不等采水说完,杜嘉宁已经飞快离去。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余汐不是故意让自己去观录一场彤史,而是真的有事?杜嘉宁啊杜嘉宁,你怎么可以这么糊涂,昨晚就应该敲开她的门啊! 带着一心悔恨,杜嘉宁来到功名阁外。 周方似乎老早就候在殿外,一见她来,连招呼都不打:“张掌记真是越发闲了,女史们有事个个都直奔功名阁,当皇上是什么?整日为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算计么?回去吧!无诏不见。” “我这就回去,请问公公,余汐女史可出来了。” “早走了,皇上可没有那闲工夫。” 杜嘉宁刚想张嘴问,皇上有没有生气,余汐走时是什么表情,周方已经板起满是皱褶的老脸,抽身进屋子了。 开了一半的嘴,合了合。 杜嘉宁匆匆返回女史院,找了便,也没有发现余汐。问采水,她只道什么都不知道,再问,她却是一副要哭的样子。杜嘉宁着急,顾不着安慰,径自离开女史院,宫里这么大,余汐会去哪里呢? 锦鲤池?画堂?百里食坊?云书楼? 一个个否定掉,杜嘉宁精疲力尽,在宫里从来都是莲步轻移,哪里一下子跑过这么多路?她坐在八角亭内,望空无一物的湖面,心中忽然又想到一处来---司记司,她的师傅挽月那里。虽然挽月对余汐严苛,但是好歹也算半个师傅。 杜嘉宁来到司记司,挽月正在和检查一些册本子,听明她的来意后,合上本子长叹了一声。那一声满是沧桑,而又无奈。 “你们也该长些教训。女史代班虽是允许,但是上头毕竟没有明文政策,你被皇上撞见,她当然要去请罪,连着你一并要罚。”挽月顿了顿,神色稍缓:“不过,皇上对后宫一向仁慈,你又言明她病重,想来是也无大碍。” “余汐昨天去云书楼,回来一直怪怪的,我是担心她这个。”杜嘉宁道。 “她看了什么书?”挽月神色突然很严重,语气紧张,片刻之后许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你知不知道她看了些什么书,然后变的异常?” “彤史,前朝的彤史。” 挽月唇齿骤松,看了满面焦急的爱徒,引导着问:“假使是你遇到惶恐难以应付的事,你会怎么办?” “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心情好了再出来见人。”杜嘉宁思索片刻,回到道。 “余汐丫头跟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她活泼,没皮没脸,重口味……” 挽月摇摇头:“这些都是表象,其实你们是同一类人,你有她欢快的一面,她也有你深沉的一面。徒儿,对于和你一起长大的人,你都如此不了解,你识人的本领教为师担心啊!” 杜嘉宁心中一震。 “趁我还没死,还能保护你,多学学吧!”挽月撇了撇嘴,像慈母一般抚上她的头,道:“再想一想,该去哪里找她。” 确实是,入宫多年,杜嘉宁自以为看清楚不少,殊不知宫廷这么大,人际如此复杂,她又能懂得多少?看到的越多,不明白的也就愈多,她现在自以为所不明白少,正是因为看的不多啊! 杜嘉宁告别挽月,回到女史院,用钥匙打开余汐的房门。 大衣柜后头,棉裙的一角安静地卧着,她在这里。 原来她们都一样,习惯用藏在最熟悉的地方,偷偷忍受,等一切都好了之后,才带着笑容出来,将恐惧、眼泪、软弱都深深藏起来。 “余汐。” 一只脑袋从大衣柜后头探出来,咣当,酒盏落地。 ------------ 第九章 恍然如梦 日头正烈,阳光穿过镂花的窗户,打在余汐和杜嘉宁的身上。 “为何躲在这里,不愿见我。”杜嘉宁取过她怀里的酒壶,将最后的一点酒倒进嘴里,清冽醇口:“味道不错,在哪里讨来的?” 余汐瞅瞅了她,笑道:“那年被太后的狗咬,先皇后给的赏赐。” “你留了三年……” “是啊!三年了,我担着疯掉的风险换来的酒,最后一口被你喝了,这情意怎么还?”余汐嘟起嘴,情绪已然平静,颇有往常的姿态。 她起身,走到梨花木架下,伸手逗逗金丝笼的八哥:“那就帮我照顾它吧!不准饿着,不准渴着,更不准哪天炖了吃了……如果它不幸跟不惯你,翘掉了,请把它埋在我常去的百里食坊的那棵歪脖子树下面。” 她没有回头看杜嘉宁,而是径直走到红漆长方屉旁,抽出抽屉:“这都是往年我生辰白玉送给我的书画墨宝,这家伙从来不问问我喜欢什么?尽按照她自个的喜好送礼物……现在便宜你了,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看,不过里头有些插画挺好。” 余汐忽而回身一笑,叫人分不出真假。 直到她猛然跳起脚来,大叫道:“杜嘉宁!听清楚了没有?” 杜嘉宁眨了眨眼睛,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却强自忍住:“你求了这么多年出宫,皇上允了么?我可没攒下钱给你送嫁妆……” “我的确请辞,皇上允了,但是不是出宫,而是去西四库做教习宫女。也不动动脑子,我要是出宫嫁人,能不带上我儿子么?”余汐指了指金丝笼的那只八哥。 八哥被训得颇有灵性,立马附声叫唤“儿子”“儿子”…… “以后跟着姨娘好好过日子,娘会想你的。”余汐搂着金丝笼,八哥的小喙伸出来,啄余汐的嘴:“皇上宽宏,没有责怪昨晚的事,是我一意请辞,不想再干这么重口味的活儿,还是夜班,睡眠得不到保证,人老的快。” “这些年做彤史女史,得到的灰色赏赐不少,加上俸禄,下半辈子不用愁了。去西四库虽然做宫女,但还是领头,我的日子不会难过的。”余汐将金丝笼递给杜嘉宁,并着那些书画,一股脑儿塞给她。 离别的场景,送别的双方都在强装欢颜。 当杜嘉宁看见余汐躲在衣柜后面喝酒时,她就明白一定发生了大事,这件事大到余汐慌了方寸,乱了阵脚,忘了烧香拜佛求福运。 她开始明白挽月所说“你和她其实是同一类人”,这么多年她都只看到余汐欢闹的笑脸,猛然看到她这样沉重,这样寞落,竟然觉得心口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心疼得厉害。 “嗯,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儿子,协助采水工作,明天我就去云书楼,把你看过的彤史都看一遍……”杜嘉宁说。 余汐脸色霎时白了。 杜嘉宁望着她的反应,猜中了,是那堆彤史,让她变成这样。 两人默不说话,安静了一会,只听金丝笼里的八哥叫道“吃饭”“喝水”“烧香”“吃饭”……余汐嘴角抽了一下,把八哥提到门外的院子里,转身回房,低声说“不要碰那些东西,不要让人知道你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门大敞,西北风急,摇动一树光秃的枝桠。 “先回答我,你如今对皇上的情意如何?”余汐问。 “他曾占据我所有的想象,仅仅是想象而已,如今,我深知后宫里容不得想象。”杜嘉宁回答。 余汐凄凄一笑,似有所安慰。 “你现在所听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推测。如果我不幸言中,你可能就因为知道这个秘密而丧命,或者就算你不知道,他日有人得知我知晓一切,你也可能因为与我过于亲近,而被灭口。”余汐望着门外呼啸的风,压低了声音,她故意将门打开,就是好看清门外的情况:“你害怕么?” 一窜风涌进门,吹拂起杜嘉宁领口的绒毛,迷了眼睛。 “掉脑袋的事,怎会不怕呢?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位于虎口,也要竭力生存。”杜嘉宁慢慢说。 “顺康二十三年十月初四,帝幸丽安宫,美人常氏侍寝。夜,皇后薛氏病重,太医院齐聚景仁宫,无策,后薨。是夜天降大雨,帝悲痛,举宫齐哀。”余汐望着门外,面无表情说完一段,道:“你能看出什么问题么?” 杜嘉宁摇摇头。 “一般人是看出来的,这是大记,而祥录里记载先帝临幸常氏,不到一刻钟便去了景仁宫,先帝的彤史最短也要半柱香时间。常氏此月只这一次被临幸,后来就有孕,不足月诞下皇子,一步步从美人做到贵妃,最后荣等太后之座。可是在先帝下葬一年后迁陵,太后却触棺而死,你相信后宫里有这样深的感情吗?死后一年殉情?” “你想说什么?” “我被太后狗咬的那次,清楚地记得太后羞怒之下说了一句‘畜生,连你也要逼哀家吗?’,她已经是太后,做到了天下女人最高的位子,谁还敢逼她?就在那之后的数月,太后触棺,就算她想死,何必选择这么激烈的方式?” “或许她在证明什么?她与先帝情深意重……” “想掩饰的,往往才是真相。她这样做,本该被文官大加歌颂,坊间的册子该翻倍涨价,可是你还记得那段时间么,平静的不得了,会是谁压制了这一切?谁能压制这一切?”门外的风愈急,扇动着大门哗哗作响,呼的一声,两门紧闭,余汐看了杜嘉宁一眼。 “你说过,彤史是关系到皇家繁衍和血脉传承……”话一脱口,杜嘉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常氏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到来后触棺明志,无人敢言,这个秘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或者有多少人往这一方面想:“可是?这毕竟没有证据。” 余汐笑笑,脸上分明写着:一切都是猜测。 很多事情难以解释,可是牵连到一起时,似乎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余汐站起身,推来门,西北风小了很多,宽敞的院子里多了许多残枝碎叶,她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八哥拎回屋子:“我离开,因为我胆小。” “但是,不要为我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羡慕,羡慕我在最及时的时候抽身。” ------------ 第十章 如何是好 杜嘉宁略略一凝神,只觉得此刻的余汐恍然陌生,似一夜间长成的老练沉稳。她回忆师傅挽月的话,才觉得醍醐灌顶---师傅虽不知道何时,却早就料到结果。哀叹自己身在其中,却始终不明白。 不过半月,余汐就从女史院搬出。 她走的低调,只捡了细软和贴身衣物,平日喜爱的小玩意儿悉数留给了采水。她笑着望前来送别的杜嘉宁,露出两排米齿:“万事小心,不该沾染的绝对禁止。” 昔日俏皮全无影踪,杜嘉宁心内涌起一股难言之涩。 只握一握她微凉的手,咬牙道:“各自珍重。” 大抵是一个有些哀伤的分离,皆压抑着情绪。原以为可以一起共事到老,安享宫中生活,却不想突然如断线的珠子说散就散。这一别,一个为官,一个为奴;一个在南,一个在西,离开的遭贬,留下的却未必幸运。 杜嘉宁将悦帝早些时日布置的戏文册子交予周方,代为呈上。 自己则站在功名阁最上一层台阶,俯瞰整个宫廷。当初觉得每一座宫殿都修得精致,焕发光华,锦衣华服之人掌握生杀大权,可以随心所欲。如今却陡然生出一股悲凉,纵使位于云端,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可怖的猜测,犹如雨后疯长的藤蔓,一层一层,蔓延扎根。太后所生的孩子,当今的悦帝,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血脉! “皇上请您进去。”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如往常一般苍老平静,却教杜嘉宁生出一身冷汗。 这样的惊问,终究是猜测。 且任由这些藤蔓疯狂发展吧!密布、缠绕、绞杀,最后慢慢腐烂,烂在心底。 杜嘉宁缓步走进功名阁,踏入沁凉的大殿,才回头望了望,阳光漏过“万”字祈福窗,零星点点,丝毫不教人觉得温暖。 “册子写的不错,可想要什么赏赐?”悦帝语调颇有些轻快,浓眉舒展,说话时俯瞰杜嘉宁,亦没有忙于其他事,似有心要赏了她。 杜嘉宁低着头:“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朕让你说你就说,拘着礼做什么?”悦帝笑道。杜嘉宁这才抬头看他,只觉得是那样失望,这样一副天子威严,浓眉鹰眼,不知道是藏了怎样的祸心。 这样想着,竟不觉皱起了眉。 直到悦帝走到她身边,独特的龙涎香缠绕在周身,杜嘉宁才猛然惊醒。 “真有趣,朕想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悦帝的声音很低,霎那间盈满警备,他仔细打量杜嘉宁,锐眼如鹰,似乎要一眼看穿眼前的女子。 明明是对她那样了解,为何刚才那一瞬间嗅到了嘲逆? 她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 只听杜嘉宁语气平和,微微红了脸:“臣方才在想一份大礼,可是转念一想,若说出来皇上必然会嘲笑臣,区区一个女官,竟有这样逾越的要求。” 说完,杜嘉宁又似自嘲般翘了翘嘴巴。 这话悦帝果然要受用很多,他料想眼前这个胆小呆笨的女官,不会有什么悖逆之举,稍稍顿了顿:“君无戏言,尽管提,朕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逾越的要求。” 他特地在“逾越”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杜嘉宁蜷在袖子里的手颤了一下,尽数落在他的眼里:“臣要的大礼是,希望在正月十四,臣生辰那日,皇上允许臣出宫游玩半日。” 沁凉安静的功名阁突然响起悦帝的发声大笑,这样的笑声,让他身后一向老态持重的周方都不禁抬眼瞧了两眼,杜嘉宁一颗悬着心落回膛内。 “朕当你要如何逾越呢?竟是出宫玩这样的小事。”悦帝笑说,踱步回到龙椅之上,徐徐道:“一个弱质姑娘出宫不免危险,朕派两个人保护你。余女史刚离职,你若再出事,不免影响后宫日常进程。” “谢皇上恩旨。” “你出宫,顺便帮朕了解下民风。”悦帝举起她写的那本册子:“朕即日便让人印刷,流于市井,到正月十四,正好你去看看效果。” “谨遵皇上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皇上重托。” 悦帝沉声点头,待到杜嘉宁退下,他仰起脸,沉思片刻对周方说:“去安排。” 功名阁外寒风呼啸,冰冷的漆金纹龙圆柱挺立。 从前眼巴巴算日子想着来一趟,见他一面,此时却一刻都无心待下去。杜嘉宁紧了紧外罩的紫色小袄,从功名阁最上头一层台阶走下去,却见宓妃被宫人扶着迆迆而来,鸾凤钗翠,长裙及地,通身气势慑人。 杜嘉宁避让与一侧,躬身请安。 不想,宓妃却忽然停下身来,睨了她一眼,幽幽道:“好了伤疤忘了疼,看来是教训不够。” 还是九州宴的事,杜嘉宁心中愤愤,却不敢反驳。 此处是功名阁,寻常嫔妃根本进不去,只见宓妃遥遥立于门前,不会儿便有小太监掌门请进。宓妃进入,身边的姑姑留在外头,杜嘉宁看一眼,她居然下了台阶,向自己走来。 “大人安好,宓妃娘娘近来得了一宗卷,想请大人前往丽欣宫帮忙品鉴。” “微臣近日协助彤史女史的交接工作,怕是不得空,误了娘娘的事。”杜嘉宁瞧了一眼那姑姑,生的眉目精明,吐字清晰,不禁又道:“宓妃娘娘冰雪聪明,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拟之,实在是不敢有辱娘娘圣听……” “今日未时,奴婢在丽欣宫等大人。”姑姑打断杜嘉宁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口气说。 主仆一气,传言不虚也。 “容我回去准备准备。”杜嘉宁见躲不过,便应了。 迟早要面对着这些,何不从容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就算自己言行再慎,总会被有心人挑出刺来。比如这次,宓妃明显是上回吃了亏,要讨回来。早知如此,倒不如不避让请安,快速溜走得了。 杜嘉宁在女史院内翻腾,护膝,护腕、护背、润肺润心的茶水、丹药,从内到外武装好之后,苛刻的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气色如常,四肢健壮。 ------------ 第十一章 螳螂捕蝉 丽欣宫在前年进行了大修,富丽之气俨然。 殿内更是绚丽夺目,珠帘垂地,兽型铜尊香烟袅袅,宫人衣着靓丽,皆屏息凝气。 杜嘉宁裹着一身寒气闯入,温软香暖的气氛霎时凝固,姑姑揽英上前,牵引她进入侧房,对着一推卷宗让她坐下,并不见宓妃。 “劳烦大人先看着,娘娘马上就到。” 揽英说着,示意四下的小太监,杜嘉宁翻阅卷宗时,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她背对着紧闭的大门,一束阴影投在她的身侧,她浑然不惧地一页一页翻动,只觉得卷宗无聊之至---哪个高官被斩了,谁谁谁升迁了,哪个主子入宫受宠……翻阅至最后,杜嘉宁手头一软,卷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身后站立很久的人发出一阵唏嘘:“毛手毛脚!” 杜嘉宁回身一看,差点栽倒在地上,那人竟然是宓妃!身着寻常衣服,一缕青丝挽于额前,淡妆之下,一股疏离清妩流露而出。杜嘉宁定了定神,将卷宗从地上拾起,躬身请安。 “本宫今日就给你长长规矩。”宓妃说道,指尖划过案上染灰的书页,眼眸沉浸在内:“身为女史,如此不爱惜书物,可见平日未必尽忠职守;方才见你翻阅,亦是心浮气躁,不知心思何在,真真是教人疑心!” 侧房不似主殿暖和,杜嘉宁长跪于下,地板冷硬。 “别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宓妃一声拔高,凤眸睨她,严厉冷苛,杜嘉宁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安宁,心知宓妃不让自己受点苦不会罢休,便做埋头思考状。 “女史宫规可还记得?” “记得……” 宓妃玉掌怕桌,细声道:“本宫让你回答了么?” 呃,杜嘉宁一阵冷汗,那不是个疑问句吗?这屋子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她眼睛四下瞥瞥,惊觉屋子里真有第三个人---揽英姑姑!她是何时进入的,侧房的门根本就没有开。幕帘摇曳,杜嘉宁才恍然意识到内堂里还有人。 “心急气短,如何当得御前的差?”宓妃道。 “娘娘所言极是。”这是揽英姑姑,垂头敛眉,应了宓妃的话,流畅自然。 这二人主仆,好歹有数年,心思琢磨的早就通透,岂是她初来乍到可以比拟,更何况今日宓妃有心刁难。 只见宓妃小山黛眉一挑,示意道:“去示范一下。” 揽英立刻领命,来到杜嘉宁身侧,谨声道:“大人请看好了,正确的跪姿是如何。”她边说着边屈膝跪下,动作柔缓,后背挺立,含胸低头:“大人可看好了,在主子面前行大礼时,须得严谨,分毫行差不了。” 久在宫中的老人,身体每一部分都是软的。 杜嘉宁看着揽英,面上身上照着她做,心中却是兔死狐悲的酸涩。如此严苛的要求,小心翼翼,这就是为人臣子,为人奴仆的下场么? “这样就对了,把卷宗拿到她跟前。本宫想帮皇上分忧,可是这上头写的乱,你看着,然后誊写出一份简稿,天黑之前完成。”宓妃起身,揽英虚扶了她一把,无声无形跟在后头,宓妃居高临下托了杜嘉宁的下巴:“可要认真些,若写出的让人不满意,本宫可要考虑着女史差事,你是否当的了呢?” 她清笑了两声,走进内堂,揽英在她前一脚到达之前便打好了帘子,她若有若无的说道:“听说西四库可正缺人……” 幕帘晃动了两下,人连带着声音消失无踪。 杜嘉宁按着揽英方才的跪姿,丝毫不敢倦怠,幕帘之后可不知藏了多少眼睛。她低头将卷宗从头翻阅到尾,脖颈酸痛,伸手揉了两下又立马放下,来来回回看了两遍,估摸着时辰向幕帘之后叫了句:“请示娘娘,卷宗上内容微臣已了然于胸,是否可以提笔写了?” 果然,幕帘之后走出一个小宫女,捧着笔墨。 “娘娘可没让大人起来。”丽欣宫连个小宫女说话都是铿锵有力,杜嘉宁顿时觉得心中一阵怒火,要她跪着写么:“娘娘说钦妃娘娘当年跪书十行书,笔墨流畅,言辞动人,大人不如效仿。” 无奈只得摊开纸笔,挽月当年训练自己时,也颇为严厉,却从未有过这样变态。 钦妃娘娘是否跪书过十行书,杜嘉宁不知道,她只知道钦妃久病不出,宫中却扣了很多事情在她头上。 久跪之下,膝酸背痛,若不想落下残疾,低头行书定是不行的。 杜嘉宁一手提着纸,一手挥墨,卷宗放在地上,抬头低头之间,脖颈已不如方才那般。宓妃宫中的纸张颇厚,悬在空中书写,倒也不觉得轻飘。 在仅限的空间内,杜嘉宁又是甩墨,又是翻书、一会儿还拿起纸左右看看字迹如何,尽可能活动筋骨。虽说膝盖上带了护膝,她可不想来一趟丽欣宫就残了。 一纸写好,上交。 小宫女面无表情打幕帘之后走出,道:“皇上临幸丽欣宫,娘娘已备下,请女史大人先行告退,今日就到这里。” 杜嘉宁俯身谢恩,暗自吁了口气。 扶着丽欣宫侧房的祥云轩柱,抖了半天,腿脚才利索。望着丽欣宫渐兴的灯火,她几乎要感怀地流出泪来---这临幸可真来的及时啊! 漫长小径,从丽欣宫至女史院几乎横跨了整个后宫。 杜嘉宁停在花坛边上歇脚,抖手、摇头、摆腰……亏得天色渐黑,无人瞧见。她自顾做完一系列动作,全身经脉略微畅顺,才抬脚离去。 花坛四周青柏耸立,并各色树木,枝桠横斜,在夜间看来颇为鬼魅。 杜嘉宁凝神望了一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 心下一紧,在脑中竭力搜索,竟一时间空白! 夜风忽的一声,吹动树枝哗哗作响。 她抬眼,察觉身侧有黑影闪过,只一瞬,消失在青柏后头。想起,那忘记的事是:余汐留下来的那只八哥一天没有喂食了。 杜嘉宁着身往回赶,却是嗖的一声,黑影从她的右侧闪过。 她骤然停下,头脑冷静,那意识到却始终没想起来的、分明是在丽欣宫一闪而逝的念头---那个传话的小宫女,第二次出来时,眉眼间流出紧张,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一丝异样。 那是同情! 环顾四周,杜嘉宁凭耳力听去,除去呼呼的风,自己的呼吸、还有窸窣的布料摩挲声。 她立刻转身,折回丽欣宫。 ------------ 第十二章 黄雀心思 她起初极力维持从容步伐,到后来心下愈紧张,脚步也开始混乱。 此处月黑风高,前不着宫后不着殿,草木鬼魅,警觉的第六感贯通全身。若有人存心要害人,此处再合适不过,四处闪躲的黑影莫不是也存了这样的心,杜嘉宁如此一想,恨不得脚下生风。 那个小宫女明显是听到了什么?不禁意流露出紧张怜悯之态。 若宓妃那一刻在幕帘之后,吩咐人在杜嘉宁回女史院的路上下手,此时此刻,皇上在她宫中,竟是连人证都省了。 随着杜嘉宁脚步加急,身后的动静亦大起来。 一草一木皆似浑然间有灵,刷刷作响,一阵冷暗阴森的力量从后头袭来,杜嘉宁终于弃了小步子,拔腿向前跑去。 额上渗出密密一层汗,唇齿发颤。她想大声呼叫,张开了嘴,却喊不出一个字,只瞪大了眼睛,向前方望去---丽欣宫还有多远,她不过是个女官,对悦帝存了那么一丝妄想,就要如此痛下杀手么? 可怜她兢兢业业,欲效仿班昭,承女史之道,不曾想会折在一个奸妃手上。 身后那人似乎也不再隐藏,脚步声沉重,紧随之后。杜嘉宁步子迈的快,风直从脸上挂过,冷凉冰凉,她从头上拔起簪子,握在袖中,身后或许是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或许是个会些粗使功夫的侍卫…… 夜凉露中,小径之上杂草蔓延。 杜嘉宁一个磕绊,心下大慌,踉踉跄跄向前栽去,正庆幸没有倒地,却眼前一抹黑,暗影正立其眼前,蒙住脸面,露出一双三角眼睛,生的肩膀浑圆,四肢强壮。 “女史院所有人皆知我今日来丽欣宫,若我夜深还未回去,你的主子定然脱不了干系。我虽轻微,但集女史院一院女官力量,皇后娘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杜嘉宁强自镇定,言辞义正,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已经隐约看到丽欣宫的灯火,就差这么一点。 那人三角眼微眯,神经这么大条,不知跟他理论管不管用。 他向前一步,两臂垂下。 杜嘉宁退后一步,却又刚好绊在方才那圈草茎上,一下趴在地上。那人轻蔑地一笑,大步向前,手掌如砖劈下来,雷霆之间,杜嘉宁不顾后背火辣沉痛,拿起手中的簪子戳中他厚重的脚,他吃痛的收回了手,三角眼内燃起熊熊怒火。 一个侧身,杜嘉宁从他身边爬过,没跑几步,就大声呼救“皇上,您在里面吗?臣有事……”她一句话尚未说话,一个身影从侧边花丛闪出,捂住她的嘴向内拖去。 她举起手中的簪子,胡乱向那人扎去。 “你再扎我,就把你丢出去!”那人松了手,却是个熟悉的声音。 惊魂甫定的杜嘉宁,望了手中滴血的簪子,转头一看,心中顿时一定,随之又立刻跳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宫廷乐师,夜无生。 他不回答杜嘉宁的话,径自走出去,一阵飞沙走石,修长手指直抵三角眼的咽喉。对着蒙面的三角眼,低声道:“你主子的吩咐,已经做到,快滚!” 三角眼微微一震,随即调了身。 “为什么不把他的面巾扯下来,为什么把他放走,他要杀我!”杜嘉宁要上前追,被夜无生拉住,她大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刚刚差点就死了!” “是么?”夜无生淡淡问,随手揩去手肘上的血点:“好大的力气,差点被你扎个窟窿。” 他神色闲淡,相比满脸惊怒的杜嘉宁,像一个久经杀戮的谋士。 “我看他更像把你引到这里来,让我一个机会……”夜无生嘴角浮笑,桃花眼泛波,语气也开始变得不着边际:“就你这样的小短腿,膝盖绑着护膝,手无缚鸡之力,杀你还失手,实在无颜做男人。” 杜嘉宁不着声,上下打量夜无生。 他一身绘纹撒香水青长袍,单薄衣裳,鞋面干净,鬓发纹丝不乱,恰似要去御前演奏。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太监!”杜嘉宁疑问。 夜无生有一瞬失神,笑道:“就如我第一看到你,也会认为你是个女人,而不是分辨,你是后妃还是女官。” 狡辩之词,杜嘉宁且不论他这画外之音,想想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花坛到这里少说也有数段路程,那人若想害她,何必容她跑到这里? 是那人欲擒故纵,还是故意诱导、让她认为主谋在这里? 杜嘉宁凝视夜无生:“那你是专门在这里等兔子?” “皇上与宓妃娘娘共进晚膳,我当然要前来祝乐。‘专门’这一次可用错了,你福大命大,恰好碰到我出来,哎,女史院真该好好谢谢我,若不是我,又要损失一位女史喽!”夜无生笑得轻松,仿佛真是突然出来,碰上了这看似惊险的一幕。 从不知道,他除了弹奏一首好琴,还身怀武功。 只听夜无生又笑:“大人把自己比成白兔,可无生并非猎人。保重,出来这么久,皇上和娘娘要问罪了。” 他笑的百媚横生,又别有用心。 杜嘉宁望着他单薄水青袍子在寒冷的夜里摇摇远去,心中不禁疑问万千,上回他帮着宓妃戳穿自己,现在又救了她。是三角眼引她到此,误导是宓妃主使害她,还是夜无生此番再绕,替宓妃开脱? 哼哼,劳烦他们如此费神折腾了。 宫内的人,真是闲的发慌,玩黑猫逗鼠。 杜嘉宁伸手抚了抚后背,三角眼那一掌实在下的重,倒现在还在作痛,可见是并不全如夜无生说言。他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这宫中,除了宓妃,她还得罪过什么如此肆无忌惮的主子,敢公然在宫中行凶。 她扯掉腿上的护膝,选择了一条稍微宽畅的宫路回行。 总不能待在这丽欣宫门口,一晚上不回去吧!保佑不要再出现暗影之类,杜嘉宁思索下回出来,定要再带上个人,一个人实在太凶险。 夜色浓重,风凉透骨。 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杜大人请留步。” 杜嘉宁顿时怔住,还有谁? ------------ 第十三章 异梦横生 周方从容地站在夜色中,拂尘纹丝不乱担于手臂之上。 “杜大人请留步,皇上有请。” 杜嘉宁惊诧于此时此刻见到他,接连一串事情,让她头脑不甚清醒:“不知所谓何事,教公公跑一趟?” “大人宫中遇袭,娘娘深以为意,特请了旨,请大人前往说明。”周方语气平和,不急不缓,果然是御前的人:“既然到了丽欣宫门口,大人不妨进去,留下嫌隙可不好。” 消息够快,只是不知道今晚她若丧命于哪一处阴沟草丛,是否传得这样快。 杜嘉宁心中咯噔,随着周方进入丽欣宫。 悦帝与宓妃并坐于席上,威严气度不减当日在九州宴。杜嘉宁心情沉重,埋了头行叩拜大礼,如灌了满满的铅水,压抑地人喘不过起来。 “才出门,就遇上这样的事,杜女史打的一手好算盘啊!”宓妃侧身偎着悦帝,翘起玉指,斜斜指着她:“得亏没留女史在本宫宫中,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声音娇软,十足的讽刺。 杜嘉宁不语,无心回答,黑的都说成白的,她是正二品皇妃,怎么说都成。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皇后失职。”悦帝沉声道,手肘搭在案桌上,凝视跪在地上一语不发的杜嘉宁:“你说。” “臣午后给宓妃娘娘查看卷宗,编写简稿,完成之后回女史院,在途中遇到暗影,后背被打了一掌。恰好夜乐师经过,救了臣。”杜嘉宁一五一十说来,她不知道哪里是重点,亦不知道哪个细节可能影响到结局:“臣并无大碍。” “哼哼,途中遇袭,却在本宫门口受了伤,这途中可正巧啊!”宓妃道。 难道要说从一开始就疑心是你的手下,想到最危险的地方保命,所以一路跑过来么?如果在花坛那被袭,她到现在还能活着么?杜嘉宁在心中念叨,这些当然不能说,诽谤皇妃要关大狱。 悦帝凝眉,手指在桌上敲击。 一声一声,如滴漏一点点流逝,他沉思了够长的时间。 “夜无生。”他却叫了乐师,眉头没有一点开展,声音更加冷峻:“你所看到的如何?” “回皇上,奴才适才出门,看见一团人影打斗,细看之下发现是上回见过的女史大人,所以出手相救。那伤人的东西,奴才瞧的不真切。”夜无生那一身绘纹撒香水青长袍,不知何时又罩了层月色乳白衫子,说来并不全是事实。 座上的人笼罩在光华之内,脸色严肃,俯看底下众人,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他,在最难的时候亦没有犹豫这么长时间。一张张绝色容颜,在他脑海里闪过,又一一否定掉。他将敛眉下跪的那个人收入眼底,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此事疑点颇多,又发生在爱妃宫内,不得不重视。”他顿了顿,明显看到下跪的那人身子微微一颤,狠了狠心:“将杜女史收交司正司,待本案查明,再另行决定。夜无生,你协助调查。” 杜嘉宁猛一抬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是受害者,害她的三角眼不知何去,反倒将她交予司正司!悦帝是瞎了眼,还是被色昏了头?她知道的再清楚,不过就是今晚这一场面,他坐拥整个宫廷,后宫里几处势力他还不清楚么,要把她关起来! 宓妃的清笑又传来,得意极了。 杜嘉宁抬起头,心凉,以才侍主,不如以色示君王。她苦心在女史位上劳作数年,到头来却不及美人一闹,真真是教人心凉。将她交予司正司,可曾考虑过她的声名,这分明就是信了宓妃说言。 那样绝望恨恨的表情,直到杜嘉宁被太监请出去,都凝固在脸上。 悦帝望着空空的宫门,宫门外深深的夜,夜中若有似无的伤心。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惊,杜嘉宁那样失望的眼神,定格在夜色中,他竟然发现自己也有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时候。 “奏乐!”宓妃击掌示意。 流畅的乐声响彻丽欣宫,片片音符飞跃,仙乐飘然云端。 杜嘉宁呆在司正司的暗房内,看了一夜的星子,忽明忽暗,像极了无常的命运。受害者反而被关着,正是连说理的地儿都没有了。 晨起鸟鸣,杜嘉宁斜倚着墙壁睡着。 挽月说通了典正,让她进来瞧瞧,一见爱徒这般模样,不由得心疼。给她披衣,关窗,烧茶……一系列做完,发现杜嘉宁睁着眼睛看她。 “醒了?地上凉,快些起来。”挽月给她递了杯茶。 热气腾腾,煞是温暖。 “师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关到这里。”杜嘉宁问。 挽月叹了口气:“也是我的过错,一心教你才德,却从未教你察言观色、辨识人心。此番,你除了为自己鸣不平,还有什么要说的。比如你遇袭,可想过是谁人主使?” “我想过或许另有其人,可是除了宓妃,我没得罪过其他人。”杜嘉宁道。 “徒儿,这宫中并不是与你正面起了冲突,才是敌人,有时你妨碍到旁人,或者即将成为旁人的阻碍,也会陷入危险之中。甚至你安守本分,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也不一定安全,只要你有利用价值,就会有人操纵你……” 挽月望着傻傻的徒弟,心中慨叹,本不想告诉她如此丑恶的一面,却看当前的形势,不说是不可能的,但愿她能早些开窍。 杜嘉宁将茶端到一遍:“师傅,如果我出去,能给我后宫品阶表么?” “如果你想出去,就必须把昨晚的事情想清楚,在哪里遇到暗影,长相如何,身材如何;救你的夜无生说过哪里话,事后宓妃是什么反应,包括皇上身边的周方,你都要回忆清楚。”挽月口气骤紧,明白到时候了,要让爱徒真正领会到她的意思:“这件事,若处理得好,未尝不能令你高升。” 杜嘉宁眼望着窗外,眼眸黯淡,回答:“我并不想升官发财,甚至连圣面都不想见。” “那就学习自保。”挽月正色。 是啊!自己保住自己,除此,还有什么能更要紧呢? ------------ 第十四章 不知君心 夜阑露重,功名阁灯火未灭。 悦帝双眸紧闭,眉头拧成川字,双手交扣,沉声道:“查到了么?” “皇上猜得未错,敢在宫中如此行事,还企图嫁祸他人,除了她,谁也没这么大胆子。”周方小心翼翼,查看悦帝的脸色:“行凶之人,已经被扣下,是个不入流的侍卫,没什么功底。” 他躬了躬身,谨慎问道:“要不要老奴去安排?” 悦帝骤然睁开双眼,目光狠煞。 “不用,朕亲自去一趟。” 他厚重的手掌慢慢滑过龙椅,一把抚上冰凉的玉玺,对着满案的奏折,两眼泛红:“太后死了,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提小灯,悦帝黑衣随服,仅由周方跟着,向昭和宫行去。 主殿偏门处尚掌着灯,值夜太监见了悦帝,低声请安,竟无丝毫惊讶,仿佛是一早就知道而守在在这里一样。 “娘娘在后园等候。”值夜太监道。 悦帝冷哼一声,未计较他的狂妄无礼,快步向后院走去。 清浅池塘,一树月光,美人立于明亮灯火中。 “你早就朕回来,连偏门都留好了?”悦帝非常不悦,被人洞穿心事、猜透行动,对一个帝王来讲,太失败。 “因为臣妾知道,皇上和臣妾一样,等不急了。” 她幽幽说来,面上无一丝表情,只见苍白。长发散落肩头,不饰一物,唯有华贵的锦服,显示她的身份不一般。 “那么,你能否猜到朕今夜来,会做些什么?钦妃娘娘。”悦帝讽刺地说出她的封号。 “反正不会是宠幸。” 钦妃瞥了他一眼,神色冷淡,充满不屑。 “臣妾在帮您啊!宓妃这些年过得滋润,不给她尝点苦头,怎对得起皇上当年那一手血腥。” 悦帝不动声色,双手负立身后:“比起沈寻,你确实过的比较滋润。” 钦妃突然僵住,下一瞬明白过来,即向悦帝扑过来,被周方一把略倒。她倒在地上,忽然发出凄惨的笑声:“我怎么忘了,你是何等阴毒之人!” “知道就好。”悦帝眼中精光烁烁,揉捏着手中的枯叶,道:“你最好安守本分,不要再做出今晚这样的糊涂事,朕可以考虑让你活久一点!” “崇靖!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昭告天下吗?!”钦妃奋力指天,直呼悦帝名讳。这样大逆不道暗藏玄机的话,悦帝顿时怒上眉头,他扯过钦妃的头发:“别以为有良亲王撑腰,就敢嚣张,朕想杀你,比捏死一只蝼蚁都简单!” 钦妃被扯到发根,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她死死咬住嘴唇,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骤然松了她,悦帝冷冷哼了一声。 “想让你弟弟沈寻生不如死,就尽管闹!若想昭告天下你所知道的的一星半点,就尽管试试,看看朕如何对付你们!” 含了极大的怨气,悦帝不再多言,快步离开昭和宫。 月色明灯之下钦妃深深闭上眼睛,唇齿间留下重重的血腥味,悲愤自语:崇靖,就算失去所有,我也会活着,看着你如何被天下人唾弃…… 这一夜,悦帝宿在养心殿。 第二日正常早朝,昨夜那场暗潮涌动的对话,仿似从来没有发生过。宫内的人一如既往,该喝的喝的,该吃的吃的,八卦未止,流言更疯。最火热的莫过于---女史企图勾引皇上,被宓妃娘娘打入司正司,正审着呢! 流言往往基于框架,故事血肉其实模糊的很。 三日过后,宫内人一致认为勾引皇上的那个女史是余汐,被罚去西四库做宫女,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丢了。 杜嘉宁听了,一笑而过,对愤愤不平的采水说:“口舌是最无谓的计较,尤其是这种底层的,上位者只会让你知道他们想想你知道的事,这些流言不知含了多少人的掌控……你若为你师傅鸣不平,就好好做功课,不要让彤史女史之位落入她人手中。” 采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起一推书籍。 在她埋头啃读之际,杜嘉宁抽身去喂了八哥,这只橘色小嘴的八哥饿了三天,现在见人都不会说话,只顺着一边瞪了滴溜的小眼珠瞧人。 物尤如此,人何以堪。 在司记司三日,出来之后,她何曾不是变得沉默。 虽未受皮肉之苦,心中却似油锅一般的煎熬,典正来传她问了两次话,受袭时间、地点、袭击人的音容、打斗的情形、她自己的想法……问之详细,不可想象。 每一晚都数星子,方能入睡。 第三日,不知神奇的典正是如何从那些杂乱无用的供词中,判定她无罪,并且神奇地抓到了凶手,并绳之以法。杜嘉宁很乖巧地谢了典正司法公正、宓妃气度过人、皇上英明神武,就差感谢本朝十八先祖。 她出司记司时,夜无生恰好完成协助调查。 她说清白人家不上公堂,平白惹了一身非议;他笑她想法天真,世间没有一点非议都没有的人,更何况这是王朝权利聚集的宫廷。 “师叔,我看不懂。”采水在外叫唤,打断了杜嘉宁的神思。 她走去,看着伏在桌上认真看书的采水,心中突然有了一些不忍:真想告诉她,这些书籍中东西,看看即可,宫里生存需要的是权谋。 “这是一种笔法,以简短的语言叙述很大一件事,通常用于大记,也就是你平日所看到的的那些。与之相对的是祥录……”杜嘉宁终究没有告诉采水。 窗台上的水仙开放,散发一室清香。 采水读了一会书,便跑去窗台前观看,那样一盘清水,竟然开除了这样美丽的花。她还处在对什么都很好奇的阶段,一如当年的杜嘉宁。 “大人,这是典记大人让奴婢送来的。” “放下吧!替我谢谢典记。”杜嘉宁接过宫女送来的礼盒,师傅挽月在司正司待了半日,言辞恳切,这其中必定做了诸多努力。 杜嘉宁拆开礼盒,发现里面握着是一枚圆镜,照着自己的素颜脸庞。 再一看,圆镜之下压了张纸条,那上面赫然写着:后宫品阶表。 ------------ 第十五章 皇宴缭乱 大梁后宫,一后二妃,两位贵嫔,四位婉仪,三位宝林,若干女官。 悉数列在上头,经纬分明。 杜嘉宁细细看过去,每位主子下面都有一行小字,比如皇后薛馨---镇国公之女,新元四年入宫,性温和,知书达理,为继后,无出。钦妃---前朝骠骑将军沈达年长女,顺康三十九年入宫,诞大皇子,素有隐疾,孤僻冷傲,深居简出。宓妃--- 她惊了一跳,将表拿到明亮的地方仔细看,确信上面所书为: 市井之女,拜左相为义父,擅以多面示人,入宫多年无出。 宓妃竟是这样的出生!杜嘉宁心中喟叹,市井之女,能够做到二品皇妃,而且盛宠不衰,是何等的厉害角色……以多面示人,连师傅都用这样不确定的字眼形容她,便是如同带着面具在后宫行走,欺瞒了所有人。 想到此前所经历一切,杜嘉宁生出无限的后怕。 再望后面看去,分列萧贵嫔、姜贵嫔,二人皆出生朝中贵臣,萧贵嫔诞育两位公主,姜贵嫔诞育二皇子,两者离妃位只有一步之远。 静德安齐四位婉仪,挽月将她们分列于不同势力之下,一笔带过。 杜嘉宁笑了笑,位高位低,这般显而易见。 她记下所有之后,将它放到火盆上,鲜红的火舌蹿起,燃烧白纸黑字的同时,照亮杜嘉宁的脸庞。 数日之后,挽月来到女史院。 她一脸喜色的告诉杜嘉宁,除夕夜将至,宫里头四处张灯结彩,忙碌欢闹,她可以借除夕皇宴的机会见一见后宫诸位主子。 “我告诉你再多,终究须亲眼一观,你心中才能有直观的了解。”挽月见她意兴不浓,劝解道:“难道你要安于暂时的风平浪静,待到下一次灾祸来临么?” 杜嘉宁托着腮,摇摇头。 自从出了司正司,这一连数天,平静得出奇。 典正的徒弟甚至邀请她去喝茶赏梅,可是她终究有些意兴阑珊,辞了去。 “不敢,除夕皇宴,我只是在想我以何种身份出现……”杜嘉宁以手敲桌,沉思道。 “按例,正六品以上女官均得出席,到时,你站在我后即可。”挽月看了她一眼,颇和自己心意,接着说道:“你注意各位主子的神态举动,每一年皇宴都是宫中新的一年的风向标,哪位主子得宠、哪位主子失意、妃嫔之间谁与谁结成帮派,只要心思玲珑,都可在皇宴中瞧得出来。” 杜嘉宁点点头,为之一振。 在这个皇宫里,安逸是短暂的,只有不疲不休的斗争。 除夕那天降了大雪,鹅毛般,覆盖了整个宫城。 依旧没有阻挡参加皇宴的人的脚步,九州宴济济一堂,银碳在炉子里烧的通红,香火烟燎,笙歌艳舞,只一层宫墙,便是冷暖两重天。 杜嘉宁站在挽月身后,将满座的锦衣裙钗收入眼中。 本以为今日宓妃见她,会出言讽刺,没有到她只瞥了瞥自己,便装作没看见扭了脸。杜嘉宁才猛然明白,在今日的场合,宓妃若与自己一介八品女官纠缠,实在是丢了自己身份。 再看她着装清雅,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后妃女官中,尤是突出。 “臣妾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芳龄永驻,千岁万福,这是臣妾的一点心意,特此献上。”说话的女子从席上站起,身边的宫女将她所言的心意上呈。 众人的目光都注视到那宫女所捧托盘之上,除夕之夜,向皇上进献物品,这分明是赤、裸、裸的邀宠。 眼见悦帝从托盘中取出物品,是张薄纸。 席间发出一阵嘘叹,似按捺着讽刺便要发出。 却听席上传来雍容的声音--- “原来是二皇子殿下的书画,姜贵嫔教导有方了。”皇后脸上露出笑容,继而赞赏起画上的内容:“情深意浓,是个盼望父亲的孩童,这小人一双大眼很是传神……” 悦帝沉沉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座下的姜贵嫔借此谢恩:“永康一直念着父皇,时常涂写画画,臣妾深为同感,特取了这一福献给皇上,愿皇上福寿安康。” “贵嫔和皇子,朕都记得。” 悦帝短短一句,几乎惹得姜贵嫔泪水直下。 挽月掷了桌上酒杯,神色平和,向着身后的杜嘉宁问:“你如何看?” “感人至深的一幅画……好巧妙。” 杜嘉宁眼看姜贵嫔谢恩落座之后,神色比之从前更加恭谦,对一旁似有怨语的安婉仪,只微微一笑。 这样的人,又诞育皇子,怎会到现在都未封妃? 耳目众众,这样的疑问只有等到皇宴散去再问师傅,杜嘉宁正了正身子,目光落到斜角之上的一张空座位,那本该是为钦妃安置的,她却称病未至。 空座之后,按品级,该是四婉仪。 杜嘉宁目光注视这四人,想着如何才能分辨静德安齐,却见其中一人放在桌上的手悄悄塞起一团褐黄纸包,自如地端起酒杯饮酒,而后向席上看了一眼,默默放下酒杯。 挽月的坐席在妃嫔之后,落在斜角。 看不清前排人的神色,却可以看清楚她们的一举一动。 “皇上,臣妾吃醋了,二皇子的画可得到皇上的称赞,今后臣妾可再不敢已知画自称了。”杜嘉宁心陡然紧起来,这刚刚塞起褐黄纸包的婉仪,一副娇嗔之态。 “安婉仪妹妹,不如当场做一幅画,跟二皇子殿下比比,看谁更好?”这话说的刻薄,二皇子只有五岁,何来比试一说。 却听座下的安婉仪一副赌气,道:“画就画,谁怕!” 悦帝似乎也被她的俏皮模样逗乐,挥了挥手:“罢了,把画墨端上来。朕倒要看看,你如何超越这一幅。” 他举起画,座下的人忍不住掩笑,那画笔稚嫩,上端一个太阳,一个长着胡子的大脸,以及一个露出牙齿的小脸。 安婉仪看了跺脚,却撅着嘴拿起画笔。 “师傅……”杜嘉宁悄悄碰了碰挽月,这样娇憨可爱的安婉仪,真是不简单,不仅让悦帝乐了,还让众人如此开怀。 挽月目视前方,脸色分明不像那班人轻松。 杜嘉宁默默闭口,亦看向作画的安婉仪,心道:且看着吧! ------------ 第十六章 雾里看花 安婉仪生的小巧,眉眼间自有一股清流之意,她今日穿了一身景红色镶白绒小袄,蹬着鹿皮小靴。执笔之手上戴着琥珀细花链,丹青笔墨,挥洒之间,既含小女儿娇轻之态,有极富书画洒脱之意。 席上悦帝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这样一个娇巧丽人,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杜嘉宁凝眉沉视,那一双偷偷塞起褐黄纸包的手,执起笔来竟是这样流畅。 “安婉仪这画,教人看的这样累,还不如二皇子的明了简单……”座上宓妃笑道。 刚停笔的安婉仪,被呛得耳根发烫。 她微微俯身:“令娘娘费解了,嫔妾这副画临摹前人的《豆花蜻蜓图》,寓意古朴。” 好个不着痕迹的暗讽,众人噤声。 杜嘉宁想起那张表上,对宓妃的描述,市井之女,安婉仪这话分明这就讽刺宓妃的出生,识不得书画。 “这画我倒认得,为徐熙所作。熙以落墨显荷叶蕊萼,然后敷色,故而具备古朴风骨,为古今之绝笔。安婉仪若想以这一副工笔浓墨比之,倒不如说自创,省得平白污了徐熙之名。” 宓妃一语说完,立于大殿中央的安婉仪面红耳赤,心中不甚恼羞。 “这样颠白到黑,低劣临摹之画,比不上婉仪这一身装扮来的惹人心悦。”宓妃丝毫不客气,又重重往安婉仪伤口上戳刀子,这位自称知画的后宫才女,顿时颜面全无。 ”宓妃才识过人,婉仪日后可要多多请教才是。”席上皇后发话,她看了看神色淡然的宓妃,又望了望窘迫的安婉仪:“既然做好了,就呈上来了吧!也让本宫和皇上仔细看看你的一片心意。” 安婉仪神色,这才稍稍缓和。 她摈去要上前呈递的姑姑,亲自走到御前,将画卷铺展。柔白双手抚平画上每一处横皱,细致入微,神色庄重。 见此举动,杜嘉宁心中猛然一惊,眼皮突突跳起来。 只听悦帝闭眼轻嗅,道:“好香!” “臣妾方才磨墨之时,不甚将袖中香粉落入,因此这画中每一处皆有香味,皇上您闻,此香是否怡人沁脾,不似方才那般沉浸在悲痛之中。” 安婉仪徐徐解释,众人皆恨她这一招出奇,俘获圣心。 不想悦帝却薄怒上梢头,抓起一侧姜贵嫔方才呈上的画,交给周方:“去鉴。” 想起悦帝见到那幅画之后,神色骤然变得柔和,直至哀苦。杜嘉宁猛然明白,姜贵嫔应是在画墨中参杂了催泪之类的草药,而安婉仪知道她的用心,所以如法炮制,用香来提醒悦帝。 好一招不着痕迹。 只是不知道姜贵嫔这样巧妙的心思,如何被人看穿了。 杜嘉宁悄悄看了眼师傅,只见她神色轻松,仿佛也瞬间明白,脸上只写着:等着看好戏。 “贵嫔娘娘,您不是也不小心落了什么香在画中吧……”安婉仪故作惊诧,可是那神情分明是幸灾乐祸。 姜贵嫔一语不发,只沉沉坐着。 连悦帝的神色都变得严肃,望着她,油然生出一股失望。 “回皇上,此画无异常。”周方快速从后头进来,小声回禀:“画师和御医都鉴过,一切正常。” 安婉仪脸色霎时变白,无法相信的看着周方:“你说什么……” “回小主,并无异常。” 不愧是宫中混久的,安婉仪顿时收敛起惊讶和追问,带着笑容,改口道:“看来这样不谨慎的错误,只有嫔妾才会犯,姜贵嫔娘娘久在宫中,比起嫔妾来可真要稳重很多呢。” 她笑着说,可任谁都能听出言外之意。 杜嘉宁望着这瞬间扭转的局面,反败为胜的姜贵嫔神色恭柔,并不见任何欣喜。难道她真的没有在画中放东西,分明看的是这样真切,安婉仪在座上将香藏入袖中,趁人不注意悄悄融入墨中,企图拆穿姜贵嫔。 “妹妹说笑了。”姜贵嫔语调轻轻,像久经风浪的平静,又像无力回击的懦弱。 安婉仪怀了必胜之心,要在悦帝面前拆穿姜贵嫔,却没有到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她悻悻回座,低头不语。 皇宴之后的数个夜晚,悦帝如众人所料,对二皇子分外亲近。 那一场母慈儿孝的上演,在安婉仪的反推之下,更打动悦帝。一连数日,姜贵嫔宫内红烛高照,宫内人走路都是飘的。 “她明明该输……”杜嘉宁喃喃自语,将手中的米粒,一粒一粒排开:“可是?画作鉴定的结果却是正常……是有人说了假话,还是这一幅画在途中被人调了包?” 她将米粒喂八哥嘴中,转头问:“师傅,哪里出了问题?” 挽月笑笑了:“你如何认定那幅画,就一定有问题。” “按安婉仪的神色和举动,她应该是事先得知姜贵嫔会在画中做手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如法炮制。她一无子嗣,二来圣宠不隆,敢这般行事,必是得了可靠的消息。”杜嘉宁看着师傅脸上并不动容,又加道:“重要的是,皇上不是轻易流露感情的人,可当时他看到那幅画,脸色变得很快。” 挽月不置一词,伸手去逗八哥。 “被比自己位分低的女子嘲羞,却不发怒,如果不是性情好,那必是心虚。”杜嘉宁顿了顿,又道:“我一直在问,姜贵嫔诞育二皇子,为何没有封妃?” 挽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欣慰道:“孺子可教。” “这一年,新后入宫,后宫势力大概要重新划分了……姜贵嫔曾有过一次封妃,那时先皇后恰好薨逝,悦帝伤心取缔了一切大典,包括她的封妃典礼。后来事情过去,宫中新人增多,她资质平平,就再无人提及此事。”挽月说是脸上露出惋惜之态,仿佛在回忆昨天的事:“这次,怕是有人给了她指点。” “哪是何人给了她这么拙劣的指点……” “又犯傻了,我如何知道?”挽月嗔她,覆手八哥的小嘴:“我若连这都能看的出,岂是今天这个位置?” 杜嘉宁掩嘴而笑,扭股糖似得:“真希望您这会是太妃,好罩着徒儿。” 挽月指着她的鼻子,反呛道:“我是没指望了,到盼着有一天我徒儿能位极后宫,让她师傅享享福。” “那到底是谁给了姜贵嫔指点?” 杜嘉宁顿时不笑,一头黑线。 ------------ 第十七章 风流画师 千画堂内,一阵阴风吹过。 正在作画的年轻画师不由得一哆嗦,口里含着的狼毫小画笔,猛然摔在画上,浓墨四溅。 他从身后掏出一枚铜镜,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脸庞,伸出玉指,揩去眼角沾上的墨汁,又看了看,才满意地将铜镜塞回去。 “啧啧,叹落笔无意,成天然画作,天眷我才啊!” 他正在创作一幅黑云乌雨,那突然落下的画笔,正好点了一抹浓重的乌云,并着四下飞溅的墨汁,恰似星星点点的雨。 自恋的笑声穿越千画堂,直让前来取画的杜嘉宁纳罕:谁人这般不要脸? 师傅与她分析,假设姜贵嫔的画有异,经御医和画师共同鉴定为正常,那么只能一种可能---画被人掉包了。周方是御前的老太监,买通他的可能性很低,画是先送千画堂,后经御医查看。所以,很有可能这画在刚至千画堂时,就被人换了。 “姜贵嫔在千画堂可有人?” 当杜嘉宁说出这句话时,挽月默默点了头。 千画堂顾影,与姜贵嫔同乡,当年姜贵嫔风头最浓之时,曾提点了他。使他能在千画堂众多丹青高手中有一席之地。 “这般明显的关系,皇宴之上,难道没有人怀疑吗?” 杜嘉宁没有想到众人磨猜了这么久,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简单,挽月却微微一笑:“怕是现在很多人想起,可惜证据都一销而光了,而我们现在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仅仅是猜测。 杜嘉宁想到不久之前,曾有人同样跟她说过这句话。 猜测而已,这深宫竟是这般被猜测充斥。 但是,杜嘉宁想要一看究竟,不管是否有证据,不管这个猜测与她是否有实质性的相干,她都想去,去看看这个宫廷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她来到千画堂,期望会一会猜测中的调包之人。 “小生顾影最近真是忙得很呐,频频有宫娥前来探视,气质型、可爱型、妖娆型、清纯型……啊!真是一一俱全啊!”杜嘉宁立于门前,尚未开口,就听年轻的画师咋咋呼呼,只见他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清秀中带妩媚,透着丝丝呆愚之气,唔,是我喜欢的型!” 这样自报家门,公然调戏,还未曾遇过。 杜嘉宁咳了几声,正色道:“我是司记司女史,奉皇上之命编撰戏册,来你们这寻几幅插画,不知可有合适的。” “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顾影说着,随手从案上捞起一本书,正是杜嘉宁替悦帝写的、已获得通行许可的小册子:“再添点春宫,就更好看了!” 杜嘉宁冷了冷眼,没想到流传这么广。 “修订版。” “唔,要我的自画像么?我免费奉献。我还会画春宫,二人的、多人的都画得来,保管精细入微、栩栩如生……”顾影抚了抚鬓发,一本正经地推荐自己:“不要找千画堂的那些老家伙,他们恨不得把女子脖子都裹起来。” “不知有没有一种画,能让人看了立马情绪波动,觉得这本书非常好。”杜嘉宁不动声色,暗暗使了把剑,直至姜贵嫔那日的画。 顾影正忙着翻箱倒匣,嘀咕自己的自画像去哪里了。 猛然听到这样的问话,止了举动。 “有啊!在画墨里加入蛇床子,人在看画的时候嗅入,能立马兴奋异常!”顾影笑着说,眉眼自如,教人看不出异常:“不过我不能去找这味药,被人发现了,会被宰掉的!” 他说得欢娱,没有丝毫不安。 杜嘉宁瞥了瞥嘴,这人长了一副什么样的神经,先是自报家门、后是直接说出在画墨中加料,不知道要自避嫌疑么?既然他自己这么直白,索性就再直接点吧!看看他还能说什么。 “那么,除夕皇宴,你觉得姜贵嫔娘娘的画墨里搁东西了么?” “我不知道,那画都交给那帮老家伙了,那晚上,我正跟一个小宫女谈情说……探讨人生。”顾影总算有点收敛,耸耸肩,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这些话,已经有不少人问过我了,不过像你这样的直接的,还真是没有。” “那因为你没有一上来就调戏人家,不过看我品级低。皇后的人,你敢调戏么?” “没有,那嬷嬷……” 顾影猛然意识到自己入了套,改口又不是,停下又不是:“那嬷嬷对我没兴趣,我调戏她也没用。” 他抬眼看杜嘉宁,眼波横流,秋水洞穿。方才那话分明是在说,我调戏你,是因为你对我有意思。 如此轻浮的**,杜嘉宁满心不屑。 “事关重大,我还是去找那些‘老家伙’给我插画吧!顾画师,你好生歇着。” 顾影显然没料到如此失败,看着杜嘉宁拂身而去,失望地说道:“穿衣服的姑娘,我也也会画……不要走啊。” 待人佳人无影踪,他继续叼起那支狼毫小笔。 在那张黑云乌雨画作上,狂乱地增添黑墨,好一幅黑暗无边的画卷。 “近来,都有哪些人去过你哪里?”密室之内,悦帝背手负立,神色严峻,九五至尊的威严丝毫不减,一侧跪着年轻的画师。 “姜贵嫔曾找过微臣,赏赐金银无数,被微臣毅然拒绝;安婉仪在路上堵了微臣,貌似很生气,但修养还好,没对微臣动粗;后来,皇后娘娘传召微臣去景仁宫,问了诸多皇宴之上的事情,微臣一概不知,皇后娘娘仁慈便放了微臣……期间,有过三五个太监对微臣旁敲侧击,都吐血而归。” 顾影跪在地上,身上墨迹未干。 “果然不出朕所料,她们不安分啊。”悦帝抬头,望向密室之顶,似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眼里精光扫过顾影,沉声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情况?” 略微的沉吟落在密室内。 “尽管说来!” “还有一个人来过千画堂,对姜贵嫔一事很感兴趣。”顾影沉吟间颇有顾虑。 “是谁?” “司记司女史,杜嘉宁。” 悦帝额上青筋骤显,本是他命人临时换了姜贵嫔的画,好看一看后宫中新的动向。那看似温柔的皇后薛馨,并非一点野心没有,可想镇国公心思不纯。却没有料到,她竟然也来打探这事,出乎意料…… ------------ 第十八章 主动出击 杜嘉宁回到司记司,将在千画堂所经历一切告诉挽月。 不想挽月气急,劈头盖脸问道:“谁让你去千画堂?就算去,你怎么能这么直接的去找顾影,那是个烫手的山芋,如今碰不得!” 被唬了一跳,刚想塞入嘴中的枣儿又放下。 “我一去便碰到顾影,他还自报家门。”杜嘉宁小声说。 “他那是在明处,不怕!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就这样去了,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么!为什么不动动脑子,不反复思索几遍?”挽月鲜少发这么大的脾气,更别提是对自己心爱的徒弟,她是气,更是急。 “可是我验证了一点,皇后找过顾影。当日我见安婉仪行事之前看了席上的皇后,之后皇后对她又诸多帮衬,她们是一伙的……”杜嘉宁絮絮说来,希望师傅能满意她所获得的有利消息。 没想到挽月脸色愈见难看:“你以为现在,皇后不知道你去找过顾影么?” 声音尖锐,夹裹着担忧和恐惧。 冬枣落了一地,杜嘉宁松了松手:“那我现在怎么办?” 挽月在室内踱了两步,这样的紧张神态,只在竞考典记那一晚出现过。 “你与她们素来无交集,如今,你照往常样子行事,以不动应万变。”挽月声音中夹了几多无奈:“就当做你是因为好奇才去,好奇过后,也就没了。” “会有这么严重,毕竟我什么都没有做。” “替死鬼,听说过么?你露了一丝一毫的心思,她们久经宫闱,哪里看不出,到时候将你往人前一推,你就是无心也会将你说成有意!真担心教你这些,你还没命领会。” 杜嘉宁倒抽一口冷气,从前学课业,师傅可都夸自己聪慧。 如今,到嫌弃自己迟钝来了。 “这几日,千万不要莽撞,要小心行事。” 挽月最后又嘱咐了一遍,才慢慢离去。 留下杜嘉宁对着散落一地的冬枣发愁,她印象里顾影是那般直性子的一个人,怎么卷入后宫之中?满地的冬枣,她一颗一颗拾起来,当初师傅跟她提到顾影这个人时,只说的如何重要,为什么没有提醒她不要去触碰呢? 如果一味躲避,还不如弃了这女史之位。 同余汐一般,退居西四库,做个教习宫女,远离这深宫上层的险恶。 她终究没有余汐所走就走的勇气,涉身其中,这繁华热闹教人如此贪恋。她心中隐隐有对某种东西的渴慕,只是压的很深,深到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接连的几天,杜嘉宁往返于女史院与司记司。 两点一线,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余汐留下的那只八哥突然开口,说了句“烧香”。杜嘉宁眼皮楞了好久,把它拎到香炉前,嗅足了香火之息。 次日清早,杜嘉宁才意识到八哥有预言的能力。 她一路去云书楼,途径锦鲤池,遇见了安婉仪的仪仗。 本来躬身请安待仪仗离去即可,没曾想安婉仪竟来落了轿,行至她跟前。 “给安婉仪请安,婉仪万福金安。” 堵在她开口之前,杜嘉宁抢道,将礼仪做全。 “呵呵,本宫最近不好的很,哪里的福安。”安婉仪一身娇杏锦服,火红镶边绒毛衬得她脸色红润:“不知杜女史可以什么祈安祷福的好法子?” “微臣只知书目,实在无甚好法子。”杜嘉宁恭道。 “罢了。”安婉仪巧笑一声,上轿离去。 临幸,她含了几分深意看杜嘉宁,似春风化雪,又似祈求良方的渴切。 杜嘉宁低着头,待她走远才起身。 她默默向云书楼行去,安婉仪下轿与她低语,不论什么样的话,落到旁人眼中,都是不浅的交情,这分明是要拉她下水,陷她与不利之地。 身处弱势,无法避免。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搅得更浑浊些,教人识不清。 杜嘉宁在云书楼取了两本书,毅然向丽欣宫行去。然而,丽欣宫宫门大敞,却不是任何可以进入的。 在门口跟太监废了半天口舌,那势力的太监就是不让进。 眼见的借宓妃之力不成,心中计划泡汤。被人拦在宫门口,那么更坐实了她与安婉仪有私,情急之下,杜嘉宁对守门太监说: “本官上回在丽欣宫受袭,司正司虽已查明,但如今本官想起一些细节来,想要与宓妃娘娘探讨,若公公不让进,本官去功名阁便是。反正,那晚皇上是亲自问了这案,相必心中够重视。” 那太监闻言心动,财大气粗地道了句:“等着!” 便遣了身边的小太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小太监满面堆笑,打着千儿:“杜大人,请!” 杜嘉宁一脚踏入,心中顿时觉得踏实。 安婉仪不是要显露她与自己有来往么,那么,就让众人看看,除了安婉仪,她与宓妃也有来往。 “说吧!想起什么细节了,要赖上本宫!”宓妃斜斜倚在贵妃榻上,长发散落,不施粉黛。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杜嘉宁竟然觉得有有那么一丝,温暖…… “司正司抓到的那个侍卫,作案动机是瞧上了微臣的美貌,微臣觉得不实。” “那杜女史该去找典正,来我丽欣宫作何?”宓妃懒懒说。 “微臣是觉得那人打赏微臣,实则是为了陷害娘娘您。”原本只是为了进来说一两句话,随便找的借口,可如今杜嘉宁看着宓妃这一副沐着阳光的模样,竟然觉得自己所言有几分相信。她真的要害过自己么? “本宫知道了。杜女史请回吧!” 宓妃将覆在身上的雪狐衾裘向上提了提,头向一边歪去,慢慢闭上眼睛。 安定容闲,竟有一种高山白雪不争之态。 她识得徐熙的画作,认得作画笔法,丽欣宫布置华丽不失格调,她人前显贵,如今这样却似落寞的深闺名秀。 杜嘉宁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她退出丽新宫,宓妃身边的揽英姑姑出来相送,在宫门口对她说:“记得宓妃娘娘的恩德。” 杜嘉宁一愣,而后躬身行礼说道:“微臣谨记在心。” ------------ 第十九章 西施怀病 杜嘉宁正欲抬脚离去,却听正殿之内传来一阵惊呼---“快宣御医,娘娘心疾犯了……”,这也太巧了吧?杜嘉宁顿时觉得头顶乌云密布,似一盆大雨要从头浇下来。 “大人请回吧!娘娘心疾是旧病,并不碍事。”揽英看了殿内,似乎早就习惯这种场景:“等会太医来了,大人在这里反倒添乱。“ 她说得言辞恳切,眼里却透着几缕精光。 丽欣宫并没有通常主子病倒的慌乱,众人有条不紊,揽英姑姑不慌不忙进殿,留杜嘉宁一人立于宫门口。 想起那个贵妃榻上沉默的长发女子,杜嘉宁心中为之一动。 “擅以多面示人”是师傅对她的评价,那么这今日所看到这一面,就是她柔弱哀宁的一面么?杜嘉宁在自问。师傅要她这几日小心行事,小心了三天,今日似乎又惹上麻烦了,怎么好端端又发心疾了呢。 封后大殿上,宓妃曾发过一次心疾。 那时候隔着众人,看的尚不清楚,只以为她是临时装出来的脱壳之计。今日看来,竟是有些真切---宓妃真有病。 杜嘉宁一面想一面走,未行多远,只听身后脚步急促。 “杜大人,皇上有请。”是那方才在丽欣宫门口打千传话的小太监。 “皇上?” “正是,皇上现在在丽欣宫看望娘娘,听闻大人刚走,所以传召。”小太监生的口齿伶俐。 “是,就来。”杜嘉宁忽然提不上力气,从腕上摘下一枚翠玉镯子,塞到小太监手中:“小哥哥,能不能麻烦您去司记司一趟,找到我师傅挽月,告诉她我现在的情况……” 小太监收下镯子,打了个千,灵巧说道:“奴才明白。” 杜嘉宁定了定神,按原路返回。 行的极慢,待到丽欣宫正殿门口,那传话的小太监居然神速般回来了,见着她便说:“奴才去了司记司,未见着典记大人,不过已留话给那儿的大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贱名,戴中,娘娘都称呼奴才小戴子。” 杜嘉宁点头,如此“灵巧”的小戴子,看来日后前途无量。她默默走进大殿,见宓妃依旧躺在贵妃榻上,长发散落,只是双眸紧闭。 悦帝陪坐她身侧,凝眉看受苦的美人。 “臣参见皇上,参见宓妃娘娘。” 悦帝侧身看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边,青丝梳成,玉带横腰,脸面一如从前干净,只那眼中添了几多复杂。他收回目光,嘴角动了动:“大白日,到处乱跑做什么?” 杜嘉宁瞅了瞅一旁的揽英姑姑,她面无表情。 又低头看了看悦帝的衣袍,那尚且是明黄朝服,他下朝不久。 “臣……顺路过来看看,没什么要紧的事。”杜嘉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为什么来丽欣宫,因为安婉仪故意与自己亲密。安婉仪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她去千画堂见顾影让皇后知道了。她为什么去千画堂,因为在那场皇宴…… 似乎无穷无尽的顺延。 “臣并不知道宓妃娘娘病情这般重,否则定在一侧侍疾。”杜嘉宁补充道。 “还好。”悦帝淡淡,太医正为宓妃施针,他目光落在细长的银针之上,教人猜不出在想什么。 杜嘉宁见并没有怪她之意,便在一侧站着。 本想入丽欣宫避难,不想宓妃发病了。 杜嘉宁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强悍,主位卧倒,自己全然无事,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得意。这得意尚未维持几口气,便后继无力地灭了。 “皇上,臣妾刚从外头听说,宓妃娘娘病了,特带了宫中的山参过来瞧瞧。哎呦,这脸惨白惨白,病得不轻呀!” 来人正是安婉仪,换了身宝蓝林花长袍,外罩乳白银面小袄。 她将山参交给揽英姑姑,径自走到榻前,却被悦帝冷冷的眉头吓得止了脚步。 “臣妾……也是听闻,所以顺路过来看看,皇上若是不高兴,臣妾走便是了。” 这话跟杜嘉宁的倒是有些相似,都是“顺路”。 “你的消息到快!”悦帝连瞥都懒得瞥她:“禧徽堂离这儿也是顺路,个个睁着眼说瞎话!朕当然不痛快!” 杜嘉宁悄悄向后退了退,将殿内四下的奴才都瞧了个便。 她开始怀疑,这里有安婉仪的内线,将她片刻之前说的话告诉安婉仪,否则何来“顺路”一说?还惹得悦帝将她们俩归入一类,龙颜大怒。 “皇上这样说真是吓到臣妾了,今早去锦鲤池看冰花,与这岂不是顺路?而且臣妾路上还遇到杜女史呢!”安婉仪一副委屈的表情,粉嫩的小脸嘟嘟:“杜女史,你说是与不是?” 杜嘉宁深深闭上眼,这是死活要拉她入派啊! “是,臣确实见过婉仪。” “皇上,您看!您冤枉臣妾了……”安婉仪娇语纠缠。 悦帝明黄的帝服耀眼夺目,天家威严在他身上展露无遗,安婉仪的娇语似乎更令他不悦,他一甩手,带着几分斥责:“宓妃病榻之前,岂容你胡闹!你看看你,还有何仪态?” 安婉仪立刻抿了嘴,她皇宴之上才得了冷脸,今日又被训斥,实在是要多祈福了。 “那臣妾告退,这山参留给宓妃娘娘滋补。” 悦帝不应答,她知趣地退了。 久久之后,太医施针布药行了大半的法子。 “如何?” “娘娘心疾为先天带来,如今病发次数愈加频繁,微臣等方才施救,娘娘已无大碍。日后切记忧思多虑,方能保重身体。”太医徐徐道来,倒不像不诚心。 悦帝站起身来,对着揽英及几个大宫女道:“好生照看着,别再出了岔子。” 他眼皮倦态,显然是累了。 刚下朝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便跑到这里,待到施救完成才离开。 杜嘉宁心中生出一丝钦羡,带着股酸涩之意,病西施惹人怜爱,可惜她身体是如此健壮,没有个三灾五难。众人恭送悦帝,她随之下跪。 却听悦帝低沉的语调,从头顶传来: “杜女史随朕来!” ------------ 第二十章 圣心眷顾 悦帝的云龙轿撵在前,宫娥如云,轻履施施而行。 杜嘉宁垂头跟在大队太监之后,心情难以言表,她抬眼瞧瞧了轿撵之上的人,发冠紧致,身形端正,祥云蟠龙的图案佼佼生姿。 让安婉仪走了,让她跟着? 这到底是什么心思,信了安婉仪的话,认为她们私下有图谋,然后对他的宠妃下了毒手?可是印象里悦帝不是这么好糊弄,不可能因为安婉仪几个表面之举,便下了如此潦草的判定。 杜嘉宁暗自分析,猛然发现了落了大队伍一截,又慌忙赶上。 气喘吁吁之际,背后冷汗直冒。 抬头才发现周方横着老脸望自己,含了些许不解。顺着他眼角的指示,竟然发现悦帝侧着身子,大梁朝最为恪守帝王之道的皇帝,在轿撵之上竟然没有端正身形。 不过,这只是一瞬。 杜嘉宁的惊讶疑惑尚未解,悦帝便恢复之前的庄严,留下一个肃穆的背影。 “不知皇上叫臣来,所谓何事?” 沁凉的功名阁,悦帝换下朝服,着了一身海青色袍子,鬓发长垂,腰间悬美玉,立于龙椅一侧,注视着杜嘉宁。 “杜女史,没有什么要汇报给朕的么?” 他沉吟片刻,问出这样的话。 圣人说过:这世间人心莫测,尤其是两种人,一是未出阁的女子,二是帝王,不要随意猜测。 如今,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猜帝王的心,实在是个挑战。 杜嘉宁在心中打了八百下上的算盘,谨慎且诚恳:“臣在司记司受了教训,反思数日,觉得臣着实有错,在宫中行事应当恪守本分,小心为上,不该妄自诽薄皇妃。今日去丽欣宫原意是向宓妃娘娘道谢,说清当晚事情。” “嗯,还有呢?” 悦帝手抚上精雕细琢的檀木龙头,面无表情。 “臣在锦鲤池遇见安婉仪,安婉仪问臣有没有什么祈福的好法子,臣说没有。臣不该如此直白,就算不知也应该先查阅,竭力帮助安婉仪。” “嗯……”一声沉吟,似含了不满意。 “宓妃娘娘病倒,臣不该立刻就走,当留守侍疾。” 杜嘉宁含了一口气,把今日可能惹到他不高兴的事情皆说了一遍,真不知道还有什么。鼓勇气抬头,只见悦帝浓眉凝顿,嘴角含威,一声美男装扮硬是叫他穿出威严之气。 “臣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请皇上指示。”杜嘉宁俯身磕了一个头,触碰到冰凉的地砖,只觉得这一生在功名阁内磕了太多头,这般没风骨地、轻易地下跪磕头,有些教人难以接受。 她头点地,不想悦帝迟迟不说平身。 僵持了片刻。 传来一声无奈之叹,只听悦帝口气平淡:“起来说话。” 这一句当真美妙极了,不闹不怒,不急不缓,如细流趟过杜嘉宁的心间。 “朕问你,五日之前,你是否去过千画堂。” “是。” “所谓何事?” 杜嘉宁顿了顿,看着悦帝的表情,这执掌天下、权谋过人的帝王,没有什么是瞒得了他的,既然他知道自己去千画堂,又特地摈去众人独自问她,那么,她是否应该赌一把? “说来话长……” “朕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说便是。”悦帝看了一眼,目光沉沉。 “除夕皇宴,臣随师傅司记司典记挽月去,宴上姜贵嫔献画,被安婉仪讽刺画里添了料,可是查实贵嫔的画里什么都没有。臣事后觉得很好奇,便以要画之名去了千画堂,恰好遇见画师顾影在作画,与他聊了几句,他告诉臣可以在画中加催泪之药使人闻画流泪。” 悦帝脸色绷起,长鬓掩了他嘴角的薄惊。 “你可知道顾影是什么人?” “姜贵嫔同乡。” 杜嘉宁十足的诚恳,连带目光都不掺杂丝毫犹豫,像交托了极大的信任,去换取一个人的回答。 “谁告诉你这些的?”悦帝转过身去,手握成拳,音调里夹杂了几分压制。 “宫里人都在传……”杜嘉宁撒了谎,却不知自己为何临了改了主意,不想告诉悦帝是师傅告诉她这些的。 一两声不连贯的冷笑,是功名阁从未有过这样的阴森。 悦帝握着拳头,嘴角抽起。 他从每一处入手,细致无微,就是想让身后这个女子单纯呆愚,却不想到如今她也开始有异动,对这些争斗感了兴趣。或许,当初不应该让她入宫,这个鬼魅般的地方怎么能让人心如一? 可是?让她离了皇宫,离了自己的视线,他不放心。 “宫里谣言多不真实,你不要信了,做好你的本职,少一些好奇。”悦帝转过身,略略变了神色,落座于龙椅之上。 如果说这好奇之下权利的驱使,他会怎么处置自己? 杜嘉宁在心中否定掉,她千画堂找顾影,根本是为了多了解一些宫中争斗之势,好在万一之时保住自己。 在圣上面前,居然说了一半的意思。 “这是你正月十四出宫的手令,准你玩一天,宫门落钥之前回来。”悦帝从几份厚重的材料下,抽出一张薄纸,端详了片刻:“那一天西华门会有两个大内侍卫等你,他们保护你在宫外的安全。” 杜嘉宁又是磕头谢恩,接过手令。 那本是拖搪之词,自入宫便没有出去过,哪里知道外头是个怎样的世界,何谈出去玩?她自己都忘记曾向悦帝要了这样的恩旨,忘了悦帝在同意她这个请求时还附带了观察民风的要求。 一番虚礼,不曾料到沦到今日的样子。 杜嘉宁在功名阁外大口地呼气,俯瞰之下,宫墙延绵,一座座金丝楼阁,五彩掩映。从顾影那得知皇后去过千画堂,自以为得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却没想到自己的行踪暴露无遗,可是无论安婉仪如何想拉她---都想不到今日功名阁内悦帝的举动,今日的问话。 都道是后宫女人纠缠斗争,其实又何曾是这么简单。 ------------ 第二十一章 本性步摇 “所以说,我现在安全了?” 司记司内,杜嘉宁捧着手炉,对着暖香鼎内幽幽的火苗,目光凝滞。 身侧同样托腮做思考状的女子,明显不在状态,双唇紧抿,淡淡柳眉成小山态,更像是在思考今日的午饭吃什么。 她叹了一声:“安全,或者不安全,你都在这里,上不了天,下不了地。不如想想,中午请我吃什么?虽说我如今是西四库教**宫女,但也得赶着回去。” 这一日,余汐送她所教第一批宫女入职。 因此,得了空,来司记司看看老朋友。等了半日终于等到杜嘉宁回来,却迟迟不说请她吃点什么?只上了一杯茶水,嘴都淡出鸟来了。 “一趟功名阁加上这张手令,足可见你在皇上面前的脸面,短时间内,她们自然不会有什么举动。”挽月端来一盘四色糕点,她一早陪余汐坐着,深知若不是为了等杜嘉宁,余汐早就回去了:“能在西四库,未尝不是另一种福气。” “月师傅就是豁达,咱俩所见略同,略同。”余汐笑道。 她似乎比当日离开时要轻松得多,有些像杜嘉宁记忆里的余汐。 待到细细想来,才觉得时光恍然。余汐在西四库教出了第一批宫女,而杜嘉宁也见识了这个宫廷的暗潮争斗。 “我总算知道作为宫里的女人,吃的全是这些糕点汤粥,想要吃些肉,那是相当的难!”余汐只含了一枚四色糕点,口里嘟囔,惹得本是板着脸忧思的挽月一下子笑了。 终究是物是人非,昨日不可忆。 从前的余汐恨不能生出两张嘴,如今依旧贪吃,却谨慎许多。杜嘉宁不知道是余汐不知不觉将她的防心带到司记司,还是自己如今惯用了这种想法看人,心中生出很多烦乱,如芜杂的荒草,一发不可收。 “陪我去百里食坊,用你的腰牌给我开个小灶。” 余汐忽然拉住杜嘉宁,抹了把嘴,不由她开口便拉着向外走去,在门口大声喊:“月师傅,我们去去就回!” 出门的那一霎那,冷风呼啸,从绒毛领口蹿入。 透心的寒冷,却叫神思顿时清醒。 杜嘉宁反握住余汐的手,从一早遇见安婉仪起心情就糟糕,宓妃心疾,悦帝训话,这一系列经历让她把情绪压抑的很深。直到刚才,余汐将她拉出,冷风兜头吹灌,才有了一丝的轻懈。 差点为了那些人,忽视了自己身边的朋友。 “你想吃什么?尽管点,都记我账上。”杜嘉宁小跑,一路由余汐领着,在一条她从未走过宫路上:“你只要你不怕吃撑了!” “从我今天见到你,这是最有良心的一句话。” 余汐瞥她,抄手拽下她腰里的牌子。 “曾经我也有过这样一块牌子,如果从新来过,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它。”余汐举着腰牌,讽刺一笑:“我哪里会蹭你的腰牌去吃东西,留下账目,岂不是麻烦!司记司太严肃,人又多,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多话又不能跟说,所以拉你出去。” 四下草木深深,幽长僻静。 “我从前偷懒在这里睡过觉,从没被逮到过,放心。”余汐冲她眨眨眼睛。 “我从没有意识到,有一天事情会变得这样严重,而我偏偏要面对。”杜嘉宁倚着一块竖石,松了身体,垂头叹息。 “在我走的那一日,你便应该想到。”余汐一脸你自找的模样,竟然没有一点同情,她拽起身旁一根草茎,折了小小的一根,剔牙。 这正是一副吃饱喝足、闲着慌的样子。 杜嘉宁抬起头,道:“你是不是需要安慰我一下?” “我拉你出来,主要是想问问我儿子怎么样了,还有我徒弟工作做的怎样……你的这些事情,在等你那会儿,月师傅跟我说的差不多了,在丽欣宫遇袭;被关了司正司;跟月师傅参加皇宴;去千画堂找顾影……” “师傅真是,没把你当外人。” “那是,月师傅一直把我当半个徒弟,你都知道平日我烧香都给她带一柱的!” 两边石阶冰凉,映着斑驳的日光。 杜嘉宁抹了把汗:“你儿子抑郁了几天,今天早晨说话了,采水工作很认真,他们都挺好。” “意料之中。” 余汐摇了摇头:“我料想他们很好,只有你最糟糕。” 她顺手又扯了根草茎,在手中折来折去,嘴角努起,目光仇视远处高飞的鹞子。 “你记不记得我们做小宫女的时候,管教姑姑拿了一堆东西叫我们选,白玉选了砚台,我拿了风筝。姑姑说那时候喜欢的东西,以后会用一辈子争取,白玉沉浸书籍之中,我放浪六宫之外,你还记得你选了什么?” “是支步摇。”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不安慰你的原因,也是我离开却没有让你同我一起离开的原因。我虽不明白为何我与你同进同出,挽月收你为徒却不收我,我也不想去猜测挽月的用意,只是这些年,我自认为不在局中,看的比你清楚。” 杜嘉宁从石头上站起来,后背凉凉的。 “挽月尽力栽培你,想你好,她可以师凭徒贵,这一年她用了心的将你往圣上面前推,不过,也是你有这样的心思。我曾阻止你却发现非但不能,反而几乎令自己落水。”余汐手中的草茎折出翠绿的汁液,将手指染成不合事宜的春色:“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简单,所以我离开保全自己。” “竟是这样……”杜嘉宁怔住。 余汐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以为自己不似宫中人冷酷,却不想亦是要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才会助人。你选择的是步摇,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步摇所代表的一切。” 幽长幽长的小路一眼望不到尽头,草木茂盛,遮挡了大半的宫阙。杜嘉宁和余汐二人共同看去,一个脑中浮现诸多宫廷脸孔,一个羡慕高飞的鹞子。 许久之后,杜嘉宁才缓缓开口: “原以为这一生浪漫,无意凤阙之巅,却没有到本性如此俗气。” ------------ 第二十二章 折子之戏 西华门的武卫雄姿英立,在巨幅漆金匾额下尤显大梁国威。 旭日初阳,让冬日冷风里有了丝丝温暖,此刻的一切景物在杜嘉宁眼里都有些陌生。入宫十三载,第一次出宫。 正月十四,连她自己都太清楚的生日。 昨夜,师傅挽月给她做了碗长寿面,在如豆青灯下与她絮语,那样哀慈的表情,叫杜嘉宁感怀不已。即使她存了私心栽培自己,也不能否认在这个漫漫深宫,她对自己的用心与真情。 挽月说,出宫后一切小心。 这句话,杜嘉宁听得很明白,出宫后天高皇帝远,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算自己倒霉。可是又不能不出宫,悦帝给了手令,六宫皆知,公然违抗圣意或者叫悦帝收回成命出尔反尔,杜嘉宁还没有这个胆量。 索性,悦帝给她安排了两个侍卫,还有些依仗。 此刻的杜嘉宁便在暖阳和风中等待这两个可以叫她稍稍安心的侍卫,可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还是不见人影。她询问了西华门的武卫,从宫门开到现在,并没有什么侍卫来过。 如今,这宫人的效率真是越来越低,不知道要早些起么? 杜嘉宁目测空空荡荡的西华路,心中犯嘀咕。 突见一个飘忽的身影歪歪斜斜小跑过来,冲杜嘉宁招手,似乎还在说什么---及至近了,那是张熟悉的脸孔,穿了二色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蝴蝶绦,脚蹬黑缎粉底小朝靴,脸色是极喜庆的,冲着杜嘉宁微微一拜: “小生顾影!” 含春带笑,满带着快要溢出的兴奋。 这一身装扮加腔调倒像是去唱戏的,杜嘉宁皱了皱眉,向他回礼。 顾影径自向武卫走去,脚步极轻,被急促的喘气声掩盖,他低声说了几句,转头向杜嘉宁道:“小姐,我们走罢!” “嗯?走什么?”杜嘉宁诧异地问。 “看我身打扮,便知我是为小姐贺生的,加上我灵巧机动,身怀绝技,皇上已把护送佳人的人物交给了我,那两个粗笨木头,哪里有小生来的养眼……”他说着从怀中掏出手令,呈给杜嘉宁。 那确是悦帝亲笔,加盖玺章。 杜嘉宁轻轻一笑,道:“上回去千画堂,倒是没看出您在皇上面前这般得脸。” “托姜贵嫔娘娘的福。” 自从皇宴之后,姜贵嫔盛宠不衰,顾影跟着备受青眼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杜嘉宁嫌恶他一副轻佻不羁的样子,心中便很不痛快。 “杜小姐,请随小生来!” “你在画画之前,是唱戏的么?” “好唱两句,在人前面前显摆了,你说我唱的如何。” “挺……好” “……” 二人出了西华门,杜嘉宁心中久久盘问,原先说好的侍卫如何变成了画师,悦帝的心思可谓一百八十度的翻身转弯。 她言语寡少,脸色沉默。 可是顾影似乎丝毫没受影响,从东到西说了一大串,原本该是杜嘉宁出来玩,顾影跟着,一下子颠倒过来,变成花哨公子带着美丫鬟出来逛街。 “哎呀,你到是笑一笑,不然这一众人以为我拐卖姑娘呢!”顾影故作尖声。 熙熙攘攘的街道,顿时有人侧目。 杜嘉宁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顾影顿时笑得得意。 明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这条朱雀街难得的热闹,火树枝头银丝翠缕无数,并着十色的灯笼,如漫天光彩横流的霓霞,引得众人驻足观看。商家赚足吆喝,游人满目琳琅,拥挤的街道像杜嘉宁和顾影这般不情不愿出来的,实在太少。 “我们去那边坐坐吧。”这本是个商量的语气,可是杜嘉宁说来,便直接向远处的茶楼走去。 彼时,顾影正仰头望着花灯,与老板商讨那灯上的美人小了些,听到这话道了声“等会子。”许久不听身后人回答,猛然回头,不见人影,他顿时离花灯而去,在济济人群中寻找杜嘉宁的身影。 他衣着亮丽,十分显眼。 茶楼之上的杜嘉宁默默看他奔走,四处焦急张望,连一贯拿捏的风流姿态都忘了。一连问了数十个人,顾影愈见慌乱,他猛然立在原地不动,目光由街上的人群转到各色屋顶之上,杜嘉宁悄悄关了面前的窗户。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 杜嘉宁清晰地看见顾影仰头望的那一霎那,脸上浮起的严肃,与他风骚入骨的装扮完全不相符合。 千画堂,真是不该去…… 杜嘉宁拾起面前的茶,慢慢饮入口,顾影已然在她对面的屋顶之上,那样急迫地俯视朱雀街上的人群,隔了一层薄纱窗,却唯独忘了看一看对面。 “蜀山云翠雾,小姐真会品茶。” 只顾看窗外的顾影,却未察觉自己对面坐了一个陌生男子。 面目清秀,束发银冠。 “公子,这个座上的人待会就到,如果您想喝茶,我倒是可以请你一杯。”杜嘉宁平静说,她看得眼前的人举止得体,衣着讲究,很像受了良好教养的官家子弟。这宫外果然有人等着她。 “多谢小姐,却之不恭。” 那人笑了笑,不似顾影的风流,没有夜无生的哀隐,增一分则显做作,少一分则欠缺诚意,那样寻常普通、教人舒心的笑容。 原来久就在宫中,正常的笑,是这样难得。 “杜嘉宁女史。”那人端着茶,轻吹茶面之上悬立的嫩叶:“我们曾在功名阁外见过,只是大人从未留意过在下。” “不妨现在说来。” “御史白墨染,曾收集了民间诋毁皇家声誉的画册,大人可还有印象?” 杜嘉宁点点头,她如何不记得,悦帝让她书写,从众堆书册中抽了一本《后宫 宓妃传》给她。原来这一些都是眼前这个人收集的,若没有他,自己也许不会替悦帝写什么东西。 “大人的茶甚好,墨染也该礼尚往来,回赠些什么。下回在功名阁遇见,也好叫大人不要忘了在下。”白墨染说,面上平静无一丝波澜,幽幽道:“请大人看一出戏,如何?” ------------ 第二十三章 谁人入梦 茶楼之上,后厅之中,大红的幔布霎时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浓墨重彩的戏伶吱吱呀呀,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生离死别,折子戏没有开头和结尾,此刻上演的正是残缺不全的高潮---一官样老生,垂垂于台上,大声疾呼。 似乎是功高震住的老套戏码。 “吾皇!老杜三十载辛劳,就这般付与东流吗?” 杜嘉宁手中的茶猛然一倾,诸多唱词她皆没有留意,偏偏是这一句“老杜”叫她心颤。眼角余光撇到白墨染,那人镇定泰然,看戏十分投入。 “这演的是什么?白御史能否跟我讲讲?” “猎人归山,收起良弓;妻儿团圆,惹妾妒恨;公子小姐,无法成眷……这是出大戏,诉尽世间含恨不如意,杜女史若有兴趣,在下愿意悉数道来。”白墨染眼里含了无数的深意,颀长身子默默站起:“今日先告辞。” 他闪进一侧的幕帘,台上老生退场。 那样急迫又担忧,难以抑制瞬间欣喜的一张脸孔出现在面前,是顾影。满堂的喝彩声,映衬这他急红的脸庞,出现的刚刚好。 台上正戏开始上演,青衣小旦,在闺阁中巧笑如花。 “走的那样急,都不等我一下,好没风度!”顾影赶忙坐在杜嘉宁对面,将四下情景收入眼中:“我不就是多看了花灯上的美人几眼么,何至于此撇下我,独自到这里享福?” 顾影指了指这台上台下。 不得不说,白墨染挑了个好地方,清雅有致,水榭亭阁,枝木疏离掩映冬花。戏台古朴,看戏诸人隔着恰好的距离,不相互打扰,小厮端茶送水,井井有条。才上的戏,便有不少土绅抛金掷酒,打赏貌美的青衣小旦。 “纸上观人,不如到这里来。”杜嘉宁向台上指了指,将面前的瓜子推给顾影。 “呵呵,脸小了些,嘴巴鼻子挤在一起,而且妆太浓,不喜欢,不喜欢……”顾影摇摇头,看了尚未动的一盘瓜子,桌上尚未斟茶的空盏,道:“你一直在这里?戏好看么,讲了什么?教我也好好看看。” “一路寻着声过来,戏才开始,茶还未上全,你就赶来了。” 顾影点点头,拾了几颗瓜子。 一颗心落回肚膛之内,慢慢安定下来,才扭头观戏,只觉得无聊之极:闺阁之中的小姐与丫鬟调笑,怀春觅婿,羞羞答答。 再看杜嘉宁,嘴角带着浅浅笑意,他终于全身轻松---这些年在宫中风流之名可不是白来的,那么多他接触的姑娘,大多希望嫁了好人家,得到真心夫婿,原来连她也不能脱例。 于是,他不禁得意地拿捏起手指,招了远处的小厮。 “你们这的瓜果点心,再都上些来,还有把这茶给换了,沏壶暖胃的……我们这座风挺大,给爷拿快毡子来!” 顾影像极了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要求极多。 杜嘉宁没有理会,反正这银子最后都算到顾影头上,她借着小厮的身形挡着,向白墨染消失的地方看了看。深色幕帘,在戏曲中摇曳,进进出出的人们,那银冠却在之后一丝不动,他一直在那后面。 显然是为了躲避顾影。 他是御史,地位品阶都要高于一介画师,如今这样躲着,实在是教人生疑。 杜嘉宁相信他所说“猎人归山,收起良弓;妻儿团圆,惹妾妒恨;公子小姐,无法成眷”是别有所指,相信这情爱正戏之前的折子戏,是他真正想传达的。这是这样不明不白,太高估她的能力。 “你先坐着,我出去一下。” 这回杜嘉宁的话刚一落入顾影耳中,他立马从椅子上反弹,扔下手里的茶水瓜子,快速接道:“我陪你去。” “你跟着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顾影拍拍手,就要跟上杜嘉宁。 “我去方便。” 顾影脸色尴尬,道:“那确实不方便,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摆脱了之后,杜嘉宁走出戏园子,在长廊上站了片刻,果然白墨染出现了。他脸色比想象中平静,眼神清澈:“看来杜小姐对于这出戏,很感兴趣。” 他特意在“杜”字上加重了语气。 杜嘉宁只一笑,双手搭在阑干之上,平视燕角雕檐。 “白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等我很久吧?方才那出戏,我看不懂,若让我自己猜,恐怕要猜个十头八年,如果大人很着急,不妨直接告诉我。” 那略有些无奈、又夹杂期许的诱导。 可惜白墨染不语,望着杜嘉宁望去的地方,不置一词。 “如果您再这样不说话,耗费的时间可是那您的,不要说日后我们能再说上话,就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怕是少之又少。我宁愿浑浑噩噩过完一辈子,不愁不忧,可是您能忍得了压藏着秘密过一生吗?” 白墨染有些动摇,嘴角抽起。 杜嘉宁算了算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微微一笑:“既然大人不说,我便告退了。”说完便抽身返回,一脚踏入门槛,才能后头的人犹豫的声音“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便说,不说便不说。” “罢了,时机未到,你走吧。” 杜嘉宁料想白墨染不会轻易跟她说,只是不曾想他说了句“时机未到”,果然这些人都是混迹官场的,说话滴水不漏。 她嘴巴微微弯起,转身向他:“那真是谢谢您了!” 话音未落,只见白墨染脸色顿时阴沉,目光直视杜嘉宁的身后,显然是措手不及。 按时间,顾影应该出来找她了。 杜嘉宁冲着白墨染露出一排牙齿,一路跟踪,茶楼请看戏,既然你要躲避顾影,不着痕迹地告诉她某些事情,那偏偏不让你如意,就让顾影看见你,让悦帝看见你,看看你到底安了什么心! 不确定对方是什么用意,不如将问题交出,那就让几方制衡。 “不客气,杜小姐走好,在下不送了。”白墨染镇定之后,顺着杜嘉宁刚才那一声谢谢,说出这样的套词。 而顾影明显不能接受,他上下打量了白墨染,似有醋意地说:“哼哼,不让我跟着,原来是到这里会清秀公子了,你对得起我么?” 腔调拿捏的甜软糯粘,似极了春闺怨妇。 “好了,回去跟你说。” 杜嘉宁推搡着顾影入内,身后的公子明显蹙起眉头,背对着寂寥天际,神情失望而苦痛,他受过的良好教育,却叫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 第二十四章 白墨三弄 顾影憋了一肚子的气,觉得自己被耍猴了。抓起桌上的瓜子,一股脑塞进嘴里,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伸手去拿茶水,却被杜嘉宁抢先夺去。 “早知道是这样的苦差事,我就不来了!皇上就是答应给我涨一倍的奉禄,我都不干!”顾影声音高亮,都不怕旁人听去:“你说说你,对得起我吗?” 杜嘉宁扶了扶额,将脸撇到一遍。 “先是一个人跑到这么个好地方来,也不叫我,接着出去一趟,就勾搭上了别家的公子。不是说了让我跟着你,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你贸贸然出去了,万一出事,你说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顾影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仰头弄姿好一会儿。 “你当真不认识长廊上的那个人?”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顾影鄙视地瞧了瞧她,目光一扫台上,停在眼波流转的戏子身上。 彼时,台上原先怀春的青衣小旦已然退下,上来一个刀马旦,媚惑带煞,偏偏众人还很买账。她持了一枚长鞭,在台上兜兜寻寻,口里念唱“凭你个只手遮天,颠倒黑白,也休想夺了我妹妹去……” 入戏深重,顾影不自觉地翘起手指,跟着刀马旦念唱。 杜嘉宁的心思却完全被另一个人盘踞,御史白墨染,顾影竟然不认得他,也是,若不是他自报家门,自己也全然不知道。后宫与庙堂,终究还是有分别。 一股浓重胭脂香扑鼻而来,杜嘉宁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只见两个姿色妖娆、浓妆艳抹的姑娘立于他们桌前,正俏生生向顾影请安。 “小老爷,这您要的。” 小厮恭敬地对顾影说,同时满怀同情地看了眼杜嘉宁,紧跟着到她的身侧,悄声道:“我们这有上好的胭脂水粉,珠钗罗裙,夫人可以一观,价格绝对优惠,保管用了之后美若天仙,再不教男人离了心。” 这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落入顾影耳中。 他噗嗤一笑,顺势将个姑娘搂进怀里,勾起下巴,故作神气道:“听话,给爷笑一个!” 明知他是做戏,报复之前两次舍了他而去,杜嘉宁还是豁然站起身。 “走,走啊!你这会走了,我就不追了,直接回去复命,太难伺候了的主儿,千画堂那帮老头子都没你这么娇气。放心,我回去就说,你在外头看上了一个相好的,同人私奔了,我管不住也管不了,看你到时候到哪里哭去!” 顾影显然是失了耐心,耍起无赖。 那两个姑娘颇为尽力地给他捏肩、捶腿,在行里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当过带着女人出来看戏,结果这般霸气的男人,心里柔情顿时化成水,恨不得让顾影将她俩纳了。 杜嘉宁心里冷笑了一声,真得抬脚就走。 她总算看出来这就是个一头热的家伙,过了这段,就恢复本性,连姑娘都叫上了,要不要给您再叫点花酒?明明就就一个卖画的,偏偏要摆出一副小爷的谱来,到哪改不了。 顾影连看都没看,任由人走出了茶楼。 街上冷风肆意横吹,节日喜庆的氛围扑面而来,由于是下午,朱雀街的人不似一早那般杂多,大部分是闲逛之人。 杜嘉宁对那些时兴的花灯、束子一点不敢兴趣,一条路走到尾,不禁摇了摇头。竟没有寻常后宫女子出宫的兴奋和欢闹,教人好失望。 她又来来回回把这条街走了一遍,还是没有看上任何事物,或者有任何东西叫她起了兴致。她托腮立于街角凝望,心中感叹,原来早已习惯宫中那一方天地下的生活,习惯了体制健全,习惯了等级森严。 这样杂陈的街,这样缭乱的人。 陌生得教人不安,像藏着无数可能的危险。余汐求了这么多年的出宫,出宫后居然是这样的景象,杜嘉宁认认真真拐了一条街,在京都最繁华的商子街停下,这里店铺林立,楼宇高大,街上行人衣着华丽。 可是她能感觉到心底藏着的不安,这分明是不应该出现的心情。 “姑娘,买花灯么?明儿晚上可以去御城河里放,多喜气!”有招揽生意的小伙计,作势便要拉着她向店内走。 “我今天可以放吗?”杜嘉宁凝视这家店的匾额。 “当然,估摸着今晚御城河那边人也不少,好多人都等不急着呢!刚才有个小相公买了两个鸳鸯灯,说要和小媳妇一起去放。我跟你说,我们家的元宵节品是城中最好的,连宫里人都在我们这采办过货呢!” 小伙计说的绘声绘色,杜嘉宁却摇摇头,走了。 留下摸着脑门骂娘的小伙计,说着这么半天,还没有见过这样扫兴的姑娘,连个说句话都不肯多说。 宫外的羡慕宫内,宫内的又有多少盼着满龄放出宫? 殊不知环境是个教人害怕的东西,一旦熟悉了,便会慢慢背改变,乍然换了生存环境,大概会叫苦连天。 杜嘉宁心中猜到小伙计要埋怨她,可是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因为她看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身才颀长,发束银冠。 一天之内见了三次面,这不是缘分,是人为。 “白大人的毅力可真好,这会又要说什么呢?我与同行的公子可在茶楼看戏,短时间内不会来了,大人可以放心。”杜嘉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面对那些姑娘本该感兴趣的东西不感兴趣,偏偏对这样深藏不露的话题很有精力。 白墨染一声苦笑,温润如玉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 “在下对京都甚是熟悉,如果小姐不介意,今日剩下的路程,便由在下引领小姐游历吧!暮色降临时,在下还可带小姐去御城河观看元宵花灯……” “可是我介意。”杜嘉宁打断了他的话。 白墨染面上一怔,自己可从来没被姑娘拒绝过。 今日本是胸有成竹要给她留个好印象,让她记起一点幼时的事,可奈何眼前这个姑娘似乎学足了宫里的心计,竟然用到了他的身上,若不是此刻茶楼里的人已经放倒顾影,此刻,怕是也留不住她。 略微僵持后,他面上浮起温和的笑容:“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 ------------ 第二十四章 白墨三弄 顾影憋了一肚子的气,觉得自己被耍猴了。抓起桌上的瓜子,一股脑塞进嘴里,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伸手去拿茶水,却被杜嘉宁抢先夺去。 “早知道是这样的苦差事,我就不来了!皇上就是答应给我涨一倍的奉禄,我都不干!”顾影声音高亮,都不怕旁人听去:“你说说你,对得起我吗?” 杜嘉宁扶了扶额,将脸撇到一遍。 “先是一个人跑到这么个好地方来,也不叫我,接着出去一趟,就勾搭上了别家的公子。不是说了让我跟着你,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你贸贸然出去了,万一出事,你说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顾影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仰头弄姿好一会儿。 “你当真不认识长廊上的那个人?”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顾影鄙视地瞧了瞧她,目光一扫台上,停在眼波流转的戏子身上。 彼时,台上原先怀春的青衣小旦已然退下,上来一个刀马旦,媚惑带煞,偏偏众人还很买账。她持了一枚长鞭,在台上兜兜寻寻,口里念唱“凭你个只手遮天,颠倒黑白,也休想夺了我妹妹去……” 入戏深重,顾影不自觉地翘起手指,跟着刀马旦念唱。 杜嘉宁的心思却完全被另一个人盘踞,御史白墨染,顾影竟然不认得他,也是,若不是他自报家门,自己也全然不知道。后宫与庙堂,终究还是有分别。 一股浓重胭脂香扑鼻而来,杜嘉宁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只见两个姿色妖娆、浓妆艳抹的姑娘立于他们桌前,正俏生生向顾影请安。 “小老爷,这您要的。” 小厮恭敬地对顾影说,同时满怀同情地看了眼杜嘉宁,紧跟着到她的身侧,悄声道:“我们这有上好的胭脂水粉,珠钗罗裙,夫人可以一观,价格绝对优惠,保管用了之后美若天仙,再不教男人离了心。” 这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落入顾影耳中。 他噗嗤一笑,顺势将个姑娘搂进怀里,勾起下巴,故作神气道:“听话,给爷笑一个!” 明知他是做戏,报复之前两次舍了他而去,杜嘉宁还是豁然站起身。 “走,走啊!你这会走了,我就不追了,直接回去复命,太难伺候了的主儿,千画堂那帮老头子都没你这么娇气。放心,我回去就说,你在外头看上了一个相好的,同人私奔了,我管不住也管不了,看你到时候到哪里哭去!” 顾影显然是失了耐心,耍起无赖。 那两个姑娘颇为尽力地给他捏肩、捶腿,在行里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当过带着女人出来看戏,结果这般霸气的男人,心里柔情顿时化成水,恨不得让顾影将她俩纳了。 杜嘉宁心里冷笑了一声,真得抬脚就走。 她总算看出来这就是个一头热的家伙,过了这段,就恢复本性,连姑娘都叫上了,要不要给您再叫点花酒?明明就就一个卖画的,偏偏要摆出一副小爷的谱来,到哪改不了。 顾影连看都没看,任由人走出了茶楼。 街上冷风肆意横吹,节日喜庆的氛围扑面而来,由于是下午,朱雀街的人不似一早那般杂多,大部分是闲逛之人。 杜嘉宁对那些时兴的花灯、束子一点不敢兴趣,一条路走到尾,不禁摇了摇头。竟没有寻常后宫女子出宫的兴奋和欢闹,教人好失望。 她又来来回回把这条街走了一遍,还是没有看上任何事物,或者有任何东西叫她起了兴致。她托腮立于街角凝望,心中感叹,原来早已习惯宫中那一方天地下的生活,习惯了体制健全,习惯了等级森严。 这样杂陈的街,这样缭乱的人。 陌生得教人不安,像藏着无数可能的危险。余汐求了这么多年的出宫,出宫后居然是这样的景象,杜嘉宁认认真真拐了一条街,在京都最繁华的商子街停下,这里店铺林立,楼宇高大,街上行人衣着华丽。 可是她能感觉到心底藏着的不安,这分明是不应该出现的心情。 “姑娘,买花灯么?明儿晚上可以去御城河里放,多喜气!”有招揽生意的小伙计,作势便要拉着她向店内走。 “我今天可以放吗?”杜嘉宁凝视这家店的匾额。 “当然,估摸着今晚御城河那边人也不少,好多人都等不急着呢!刚才有个小相公买了两个鸳鸯灯,说要和小媳妇一起去放。我跟你说,我们家的元宵节品是城中最好的,连宫里人都在我们这采办过货呢!” 小伙计说的绘声绘色,杜嘉宁却摇摇头,走了。 留下摸着脑门骂娘的小伙计,说着这么半天,还没有见过这样扫兴的姑娘,连个说句话都不肯多说。 宫外的羡慕宫内,宫内的又有多少盼着满龄放出宫? 殊不知环境是个教人害怕的东西,一旦熟悉了,便会慢慢背改变,乍然换了生存环境,大概会叫苦连天。 杜嘉宁心中猜到小伙计要埋怨她,可是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因为她看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身才颀长,发束银冠。 一天之内见了三次面,这不是缘分,是人为。 “白大人的毅力可真好,这会又要说什么呢?我与同行的公子可在茶楼看戏,短时间内不会来了,大人可以放心。”杜嘉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面对那些姑娘本该感兴趣的东西不感兴趣,偏偏对这样深藏不露的话题很有精力。 白墨染一声苦笑,温润如玉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 “在下对京都甚是熟悉,如果小姐不介意,今日剩下的路程,便由在下引领小姐游历吧!暮色降临时,在下还可带小姐去御城河观看元宵花灯……” “可是我介意。”杜嘉宁打断了他的话。 白墨染面上一怔,自己可从来没被姑娘拒绝过。 今日本是胸有成竹要给她留个好印象,让她记起一点幼时的事,可奈何眼前这个姑娘似乎学足了宫里的心计,竟然用到了他的身上,若不是此刻茶楼里的人已经放倒顾影,此刻,怕是也留不住她。 略微僵持后,他面上浮起温和的笑容:“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 ------------ 第二十五章 虚实目的 这话一出口,白墨染立刻后悔起来。 不该这样心急,原本掌握先机,现在处于了被动,果然听得杜嘉宁清泠的声音飘在空中“大人这般掌握我的行程,又处处设防,真得教人难以相信。” 他听了,脸色微变,嘴角竭力保持得体的笑容。 对上杜嘉宁清许深邃的眸子,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博弈,杜嘉宁怀着极不配合的抗拒心态与他对话,而他却铁了心要她认可。 “听过杜祀之这个名字吗?”白墨染眼含精光,双手置于身后,紧紧成拳。 “没有。”杜嘉宁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她有些明白宫中那些上位者,不管是问话还是回答,从来不暴露自己的态度和想法,却能引诱对方说下去:“如果想讲故事,我倒有些兴趣。” “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或者找个地方坐下来。” 白墨染扫视了一下人来人往的街头,心道她也并非一点不可破,那场折子戏在她心中已经敲响一钟,只待剩下的水到渠成。 “当然,那就边走边说吧。” “向那边走?” “西去,一直向西便可……” 一直向西,便是回宫,是直指西华门的路。 作为御史,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白墨染欣然应允,那样子就像没做一点亏心事时的坦然,他甚至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让杜嘉宁先行。 日光渐移,京城街道上的百姓越来越多。 大多带着节日的喜庆,有人将小儿扛在肩上,有人双臂紧挽你侬我侬,有些三五结结群、呼朋引伴……像杜嘉宁和白墨染这般保持恰当距离,恭谨行路,在欢闹的气氛中实在有些扎眼。 白墨染瞧了一眼她,清秀妩媚,薄唇轻抿,颇为认真地目视前方,这样的稚气未脱的神情还是一如当年。可是一想到她今日故意引了顾影出来,还要将他领到宫门口,这样攻于心计却又着实不高明的手段,教他有些伤神。 如果当年他再年长一些,决计不会让她入宫。 可是那时他只有十一岁,虽有神童之名,却依旧是个“童”,只能眼睁睁看着宫里来人将昏迷不醒的她带入宫中,至到再见,昔日单纯的女孩心里却上了一道防墙。 “杜祀之是前朝右相,如果他活到现在,该是与当朝左相一般蜚声,可惜,屈死了。”渐渐走出繁闹的市中心,白墨染开始道来,平静语调中夹杂了些微的感叹:“关于他的言论,如今很少了,本朝编纂的史记里大约有一些,以你的职位,要查看应该不难。” 四周人影萧条,杜嘉宁不说话。 “他是自杀,选择了颇为残忍的刎颈,血溅十里,闻者唏嘘。”白墨染闭上眼睛,神情痛苦,仿佛又重回那刎颈的场面:“三年之后,杜氏一族没落,剩余少许旁支迁出京城。” “他为什么要自杀?”杜嘉宁忍不住,低声问道。 “位极人臣,不得不死。他若不自杀,不出一年,先帝也会下令,以莫须有的罪名除之。”白墨染转头看杜嘉宁,那眼光含了颇多的期待:“一年,很多事情可以改变,你可知他选择自杀放弃这一年光景,是为了什么?” 萧肃的天气,萧肃的话题。 杜嘉宁干笑了一声,失声道:“我如何知道……” 语不成调,夹杂了十足的心虚,她甚至放慢脚步,停滞在说话的那一刻。 “只是讲一个故事而已,这样君让臣死的典故,我现在可以说一筐给你听。”白墨染突然扭转已经营造好的悲伤气氛,开了一个玩笑,惹的杜嘉宁瞪大了眼睛瞧他,若不是手抖几乎要打向他。 他抽身一避,动作很不流畅。 大脑发达,四肢笨拙。他对着杜嘉宁耸耸肩,面上标榜两个字:欠揍。 “杜祀之放弃那一年,选择自杀,史记下笔保留他的声名,他也得以保全他想保全的子女。”白墨染扶上她的肩,一字一句说来,极其郑重:“故事到这本该就完满结束,可惜我又重新将它翻出,因为我想找一个人。” 看了那么多戏本子,杜嘉宁不能相信这样传奇的事会落到自己身上。 “难道我是杜祀之想保全的女儿,是你想要找的人?” 她试探性地问了句,看着白墨染神色由阴转晴,眼神变得迷离,淡淡说了句:“想的美。” 果然戏本子还是戏本子,杜嘉宁晃了晃脑袋,她入宫的后,师傅已经跟她了自己的身世---家里揭不开锅,被卖到宫里,可是这一杜姓…… “我不知道你为何姓杜,但是杜氏再没落也不会送女儿入宫,你就不要胡乱猜了。我与你讲这些事是因为我要找的人牵连到杜祀之的死,在后宫之中,你在宫中有些地位,帮我吧。”白墨染眼睛也不眨,从怀中掏出一枚镯子,拉过杜嘉宁的左手,小心翼翼套上:“这是酬劳。” 镯子色泽乳白,唯有中心一圈血红。 还带着白墨染的体温,戴在腕上,大小亦正合适。 官员之间,私相授受,按大梁律要罚,杜嘉宁想要将镯子除下来,却被白墨染制止:“事成之后,还有重礼相谢。” 原以为是一出感人至深的悲情戏,没有想到还是走向了庸俗的市井戏。 “那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我去哪里找她?” “这个先不急,等我有了更详细的线索再告诉你。切记要保密,不能对旁人说。” 白墨染凝视她腕上的蓝田凤血玉镯,以及她失望和希望杂陈的脸,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我已经找到你,在时机未成熟时不会让拿你的性命冒险,且等等吧!但愿你不要被后宫那样险恶的地方蒙了纯心。 镯子竟然一直保持着温度,杜嘉宁心中实在一惊,从前只听过冷暖玉棋子,可自动调节温度,没有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玉镯。 她好奇地将玉镯扒了扒,许久之后,才意识到:她是被这点利益收买了吗? 正准备开口,却只见白墨染将手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样子。 “还有一样东西给你。” ------------ 第二十六章 难得温情 直到很多年后,梦至凤阙,杜嘉宁看尽繁华,再回首新元五年正月十四时,心中仍旧一阵感动。那一只没有早一点,没有迟一点,恰恰好到来的小兔子灯笼,带给她的不仅是惊喜,还有难以言表的知遇。 她在商子街看中的那只兔子灯笼,红红的大耳朵,滴溜溜的小眼睛。 想看看御城河花灯满湖,蛾儿雪柳黄金缕的情景,被眼前这个人打扰,又被这个人成全。白墨染从袖子中变戏法般掏出一只小兔子灯笼,只有手掌般大小,神态与商子街店铺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本想盛情邀请你放花灯,现在看来,只能送到这里了。”白墨染举头看看远处西华门气派的宫门,兽脑漆金,擎天圆柱,他道:“这只袖珍花灯送与你,可以在兔子背上放蜡烛,点燃了有同样的效果。” 杜嘉宁呆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已至宫门口,在下不得不告退了。” 白墨染说得有礼有节,心中不舍之余却也有一些得意,想要用这一天让她记住他,目的达到了,想要她留意自己身世,目的达到了。效果甚至有些出乎意料,他不知道杜嘉宁在一个时辰前看中过这样的兔子,他只按了她幼时的喜好来准备。 看来,连上天都在帮助他。 “你的小兔子,我收下了,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杜嘉宁将兔子花灯攥在手里,像收了别人好处的小伙计,不解风情地立了誓。 白墨染的脸颤了颤,一个姑娘的想法怎么能这么现实? 但是,他随即稳住了自己。 凑到杜嘉宁的耳边,吐气如兰,幽幽道:“这只灯笼不算在酬劳里,就当做我送给小姐的……生日贺礼,薄了点,还望笑纳。” 他忽然地笑了,一把扯过杜嘉宁身后的满是枝叶的大树,哗啦啦响作一团。 冬日长青满叶的树很少,一扯过后,落叶飘飞。 杜嘉宁晃了晃脑袋上的叶子,因为生辰靠近元宵,宫中事务颇多,她已经习惯了不过生日,陡然听到有人送自己生日礼物,很是惊喜。 只见白墨染手执一枚叶子,含在口中。 那样白润如笋的手指,轻轻抵在薄色唇边,只一抿,清越的声音穿透叶子,飞扬到杜嘉宁的耳中。 最初的一个音调,慢慢连贯串成。 杜嘉宁终于明白,他在为她演奏一首曲子,用他随手摘来的叶子,尽兴吹来。于是静下来听,她所识乐器不多,这样天然的奏法更合心意。 “以此一曲,祝贺小姐芳诞。”白墨染将叶子取出,微微颔首道。 “呵呵。”杜嘉宁傻傻笑了一声,托着脑袋看白墨染手中的叶子,这样清新的曲子,在宫中从来没有听过,想到这里,她脑中竟然浮现一个人出来---宫廷乐师,夜无生,她想:不知道他是否会用叶子吹歌? 此刻,竟是完全放下了戒备。 一如她的本心,带着些微的呆,很容易对某样东西着迷。 她顺手摘了一枚叶子,放在小兔子的背上,然后笑着对白墨染说:“你这两样生日礼物,我都很满意,从来没有这样符合我心意的礼物。” 白墨染嘴角勾起,尽在情理之中,他是谁?八岁享有神童之名,与当时炙手可热的右相小女定下婚约,十六岁时随良亲王征战南疆,成为名动一时的玉面军师,本可走一条封侯拜相的仕途,他却选择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御史。 “那你会记得我么?”白墨染问。 杜嘉宁只以为他在问收了他的礼,是否记得帮他做事,便立刻打起精神,用力点点头,拍拍心口说:“都记在这里呢?放心。” 所以说,智者跟人谈话,通常很费力。要么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要么是解错了他的意思,后一种情况更具有悲剧性质。 “你送我这里,如果皇上看见了,我该怎么说?”杜嘉宁终于恢复了一点头脑,本以为这是个不怀好心的家伙,现在看来还是不错,可惜自己已经把他领到这里,而且顾影也已经看见了他,这可如何是好呢? “实话实说。” “可以么?” “当然,就说我请你喝茶看戏,送你回宫,赠你生日礼物。” 看惯了卑颜屈膝的宫人,乍然听到这样硬气的说法,杜嘉宁心中有些钦佩之意,更确定了白墨染没有不怀好心,于是将手中的兔子抱得更紧。 却没想到忽如起来,被人抱紧。 那是白墨染,在西华门之前,竟然这样活生生把她抱这么紧,不想活命了么?杜嘉宁随之把她推开,气急败坏地问:“你干什么!” “这样的话,如果皇上问你为什么要同我喝茶看戏,接受我的礼物,你就可以说是被受我强迫。” 杜嘉宁看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白墨染,心中钦佩得五体投地。可是转念一想,事实上,她为什么答应去看戏,为什么由他送回宫,为什么接受他的礼物呢……这厮似乎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尽管放心,皇上目前不敢把我怎样。”白墨染说。 智者还有一大无法避免的缺陷,就是自作聪明,喜欢猜人心事。 杜嘉宁不走心地点头,她已经跃至另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顾影武功不弱,她如何能被白墨染强迫?再说,顾影怎么还不见人影,按理应该追来了呀! 只见说什么来什么?一脸红肿、衣衫尽碎的顾影歪歪斜斜向西华门走来,及至近了,白墨染会心一笑,向杜嘉宁告辞。 “你怎么弄成这样!”杜嘉宁惊呼。 “嘘!”顾影急忙喝止她,四下瞧瞧,又轻轻“嘘”了一声。 “嗯,你被人打了吗?怎么看起来很严重?”杜嘉宁压低了声音,靠近了才看见顾影脖颈之间清晰的吻痕,衣衫碎处可见女子抓痕,想到茶楼里那两个娇俏的姑娘,杜嘉宁顿时明白:“自作孽,不可活。” “小姑奶奶,我身上银两全无,值钱的东西被那两娘们掠光,想去佘一件衣服都没有啊!一路上都有人嘲笑我,你就不能同情我一下?好歹,我们也是一起出去的不是?”顾影说的可怜,双手还在极力遮掩两腿之间的春光。 “帮我寻件衣服,颜色鲜亮,这两年的流行的款式都行……小姑奶奶,求你了。” 杜嘉宁点头无语,不忍直视他。 ------------ 第二十七章 橄榄枝来 着秋香色白狐长袍,束攒珠银带,目似点膝,面如猪头,便是此刻的顾影。他低着头与杜嘉宁并立于功名阁外,等待通传太监宣进,向悦帝述职谢恩。 “你可答应我了,在皇上面前,不许提茶楼看戏的事……”顾影不自在地摸摸脸,像小媳妇般心疼:“我自然也不会说你那些破事。” 杜嘉宁瞪了他一眼。 这个心虚的家伙,立马哆嗦起来。 “你武功不弱,如何被那两个姑娘折腾成这样?”杜嘉宁问。 “你个纯洁的娃,当然不懂。”顾影红肿的脸将眼睛挤成一条缝,这话说来时极其猥琐,惹得杜嘉宁对他的嫌弃又增了几分:“牡丹花开,一饷风流啊!” 那尾音饱含的自恋一如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教人有些崩溃。 “真想找面镜子给你照照。” “我自己有啊!”顾影得意说道,从残破不堪的内衫中掏出一枚圆镜,对着自己的眉眼仔细照了照,那折射出的白光差点恍晕杜嘉宁,他惋叹:“我原本奉旨护你出宫,却没有想到遇上那样热情似火的红颜知己,错遇啊……” 杜嘉宁不禁又向侧挪了一步,男子慕色,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他还知道出宫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上午尚且知道执行,对她紧跟不舍,生怕出了岔子。到了下午,就惦记着那些什么牡丹花开,将圣上的旨意都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这下午,相安无事。 那一边的顾影还在絮絮叨叨,杜嘉宁已然打起精神---周方一脸为难地从功名阁出来了。 “两位,皇上这会儿心烦,不如……” 他欲言又止,转头想了想,沉吟道: “不如再等等?” 这等话说出来,杜嘉宁和顾影不免得再等下去,眼见暮色就要降临,功名阁外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就算有,谁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坐? 周方望了眼天,沉沉叹了口气。 “敢问公公,皇上为何事心烦?” 杜嘉宁这样问,只是为了等会面圣时心里有个底,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好提前打好稿子。 却见周方瞅了瞅她,眼里蓄着莫名,语气沉缓:“战事,南疆的战事……” 杜嘉宁点点头,战事,这就不是她能考虑的事了,她能想到的便是宫闱之内,那些妃嫔又要翘首相盼,将宫殿坐穿。 “南疆又乱了吗?”顾影一脸正色。 “倒还没有当年的程度,只是教人忧心啊!”周方的忧虑地回答,只听功名阁内忽然一声摔折的声音,他立刻抽身回去。 这是悦帝生气了么? 看着巍巍俨然的功名阁,杜嘉宁第一次意识到他也有被逼无法应对的时候。那第二扇窗户上头的“万”依旧,不知里面的人现在是何种情形…… “又乱了,为什么说南疆又乱了,从前也有过么?”杜嘉宁问顾影。 顾影立在原地,红肿的脸颊,与他此刻略显深沉的表情很不相称。 “是啊!七年前乱过,先帝在时乱得差点影响国本,我就是南疆人啊!在动乱中来到京城,入了宫做了画师,没想到七年后的今天,南疆又不安分了。”顾影看看她,嗤声一笑:“很惊讶我告诉你这些?瞧瞧你那小气劲!” 顾影绕着她转了一圈:“除了小气,还满是小心。” “当然比不上你的红颜知己,热情开放……”杜嘉宁没好气。 “你当然比不上她们,丝毫不信任我,就连我说一句话就要掂量半天,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是南疆人这话的真假……”顾影挑起被挤成缝的眼,抖出一个不屑的目光,继续道:“反正要在这里等,不如我俩说叨说叨,指定哪一日我就发达了,那时候也不会忘了你!” 杜嘉宁被这话噎到,她确实在想顾影是南疆人这事。 “算了,不问你那些,你没皮没脸,跟人自来熟。” “嗯,上至五十岁的老嬷嬷,下旨牙牙学语的孩童,我最熟的是像你这样的不谙男女之道的漂亮姑娘……”顾影还是为自己积了点口德,换了另外的话题:“为什么是我陪你出宫,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两个侍卫呢?因为那两个侍卫与丽欣宫的侍卫起了冲突,被关了司正司审讯,我正好送画给皇上,于是被指了来。”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杜嘉宁眼前晃了晃,喜滋滋道:“皇上答应给我这月俸禄翻翻,你还是挺值钱的。” “多谢……”杜嘉宁扶了扶额。 “怎么样,我够诚意吧!都告诉你了,该相信我了吧?” “嗯,能猜到你就是这样骗无知少女,有多少宫女上了你的当?” 顾影从地上跳起来:“我就长了这样一副不让你相信的嘴脸吗?茶楼上那货,清淡的像盆水,哪里像我这样浑身上下炫眼夺目?” 他这一串自证声名的话,底气十足。 紧接他的却不是杜嘉宁的满心感动的唏嘘,而是周方沧桑的声音:“两位,皇上有请。” “是你自己提到茶楼,不要怪我,你刚才的声音太大。” “白眼狼……” 顾影促狭了一句,忙闭了嘴。 二人齐齐进入殿内,紧张逼仄的气息袭涌而来,方知殿外发生的一切都轻如尘埃,这里才是真正九重严司,面对的是一个目光锐利的帝王,杜嘉宁冷泠泠打了个寒颤。 “微臣奉旨护送杜女史出宫,一行相安无事,现向皇上回旨。” 几日不见,悦帝脸颊削瘦,眼下乌青。 诚如周方所言,他为南疆的事儿心烦,烦得人都憔损一圈,而目光更见凌厉,如今一语不发地俯视底下两人。 杜嘉宁估摸着是让她回话的意思,于是恭敬答道:“臣出游见了民间风物,城中百姓安居乐业,治安极好,元宵将至,京城两大街道十分繁闹……” “那你玩得可曾开心?”悦帝声音黯哑。 杜嘉宁几乎应声一抖,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皇上心烦不高心,臣子哪里能说自己开心,这不是纯粹找死么?可是这出去玩也是奉了他的旨意,要说不开心,那岂不是拂他的面…… 她用眼角偷偷瞥了悦帝,想从他的神情上找出一点突破。 却只见他冰冷的脸色,教人心内发凉。 ------------ 第二十八章 帝王愤怒 “几日不见,胆子倒大了,连朕问话都不知道回答。”悦帝见她久不说话,脸色变的更加难看,声音冷凝夹杂着压制的情绪。 顾影看了眼她,眼里分明是焦急,这姑娘在外头那么能呛他,怎么到了圣上面前一句话说不说出了?他那一月翻翻的银钱都系在这小祖宗身上啊!怎么能这么戏耍他! 岂料杜嘉宁心中更急,急得乱了章法,这到底是玩得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从来没觉得说话这么费力过,思量如此之久。 “请皇上恕罪,臣初次出宫感遇良多,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正在思考从哪里讲给皇上听,好给皇上分忧……”杜嘉宁闭上眼睛,没法子了,编不出来只能实话实说:“臣在殿外听到皇上摔折的声音,心中颇为惶恐。” 这话回的,顾影气血上涌。 “这些不用你操心,你说了你的。”悦帝面色阴郁,转念仍了手中的笔,唇齿微微一动:“算了,不说了。” 不知道是他自己不说了,还是叫杜嘉宁不说。 只觉得今日种种皆不对劲,杜嘉宁瞧瞧了周方,那尊冰封的万年老脸没有任何提示,再低头瞥瞥顾影,他垂了头一动不动,早已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 “退下吧。”悦帝收回了目光,森冷的语气里似乎含了诸多无奈,无意再问话。这几日他实在有些心力交瘁,西南巡抚上奏年前南疆有诸多规模不等的起义,当地镇压无用,恐担心这些势力形成燎原之势,后果不堪设想。 入定的顾影一下神魄归位,接道:“谢皇上恩典。”杜嘉宁赶忙跟着他磕头谢恩。 悦帝蹙起眉头,仰在龙椅之上,漠然摆了摆手。 二人如蒙大赦,向外告退。 却不料身后的人无意一瞥,目光落到杜嘉宁腕上的蓝田凤血玉镯,眼里立刻燃起惊怒,交杂着南疆渐起的战事,怒火一时冲心。他沉沉从龙椅上站起,竟瞬间没有站稳,趔趄之势下一手撑住了御案。 这样大的声响,杜嘉宁和顾影不由得转身回望。 只见悦帝徒手撑住御案,额上青筋迸现,眼里渗出一缕交杂的悔悟。 “杜女史留下,其余人退出。” 他的声音如夏日闷雷,隆隆滚过,碾压着功名阁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就在悦帝身边的周方,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诧,但随即招了人,原本留在殿内的宫女太监随着他齐齐退出,众人这般大的举动,生生是没有留下一点声响。 顾影最后一眼望了杜嘉宁,绝望的神态,分明是说那翻翻的俸银彻底没了。 这样大的介事,曾经在她出丽欣宫也有过一次,那时悦帝给了她出宫的手令。如今这般重新上演,杜嘉宁深知事情不一样,因为悦帝目光狠痛,丝毫不含情面。 “腕上的镯子,哪里来的?”他问。 “今日出宫遇到御史白墨染,他给的。”杜嘉宁猜不透为何悦帝会注视到她手上的镯子,却记得白墨染说过的话,实话实说。 “哼哼,他为何给你?”悦帝压在御案上的手,臂肘发抖。 “他让臣帮他找一个人,这是酬劳……”杜嘉宁心跳到嗓子眼,说了一半才觉得说错了,应该说是生辰贺礼,可是悦帝这样紧紧逼迫的问话,叫她几乎没有空余的时间编谎话:“这是他强迫臣,臣会立马还给他。” 看着浑身散发森冷的悦帝向自己走来,杜嘉宁慌不择言。 “你们还干什么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问,这些有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他认定他们还会做其他事情,杜嘉宁慌忙想将镯子从腕上褪下,这物什已经与体温融合,急忙褪不下来。悦帝手掌覆上,不顾杜嘉宁手腕被卡的通红,几乎是从她腕上削下来。 杜嘉宁双膝一软,忍住几欲而出的眼泪,跪道:“请皇上恕罪。” “朕问你们还做什么了?”悦帝将镯子捏在手中,目光冷厉注视她,一手捏上她的肩头,加重了语气:“朕问你,他还对你做什么了,你还拿了他什么东西!” 这样有似雷霆的吼问,杜嘉宁一辈子都没有遇到。 她跪在这九五之尊的身侧,仰起脸,肩膀被捏的发痛:“没,没有了……”却只见悦帝冷笑了一声,扬起手镯,狠狠掼于地上,功名阁内三尺见方的青石砖,砸出可怖的裂纹,蹦起的碎渣砸到杜嘉宁的脸上,她不敢避让,只紧紧闭上眼睛。 右脸锥心的疼痛,泪水滚滚而下。 “他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连朕都怕了他!一早在朝堂之上,进言民间抹黑皇室、收集证据的是他,要求朕正视听的是他,可是朕怎么就选了你去完成!南疆奏折怎么就出现的这么巧,正好在你出宫的时候?朕竟然被这竖子给设计了!” 悦帝怒不可遏,颈上青筋直冒。 愤怒之意,还表现在杜嘉宁的肩上,那样恨之入骨。她来不及想那个面目清秀、发束银冠的白墨染是否真得这般厉害,让悦帝进了他的圈套,只觉得痛得发昏,滚热的泪水蒙了眼,她还需跪着不能倒下。 “痛啊……”杜嘉宁终于喊了一声。 悦帝骤然松了手,她踉踉跄跄向后栽去,被他抓住,这一抓正好又落在肩头。他如触电般缩了手,失了重心,杜嘉宁砰得一声倒在地上。 冰凉的青石砖,比不过身子的寒颤。 愤怒的帝王,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满满怒火化成悔不当初。他是气急了,意识到自己居然按着白墨染设计的套路行事,这是极大的侮辱,可是现在这个状况,白墨染是不是也料到,料到他看见这个镯子会发怒,会将眼前这个女子推远? 关心则乱,乱则受困。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掐人尚且如此痛,被掐的人该是何种痛楚? “为什么不编谎话骗朕?从前说谎话都不眨眼,今天怎么不说了?”他失声问道,如果他知道白墨染教了杜嘉宁实话实话,恐怕愤怒地要将功名阁砸了。 ------------ 第二十九章 情难自抑 杜嘉宁惊觉他在同自己说话,挣扎着从冰凉的地上起来,要正身跪在他面前时,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 那手掌之下,忍不住颤抖的身躯,叫他咬紧了牙关。 “臣说的都是实话……官员之间不该私相授受,臣不该收白大人的镯子……请皇上降罪。”那样的骤然勃怒,这样的阴戾的举动,杜嘉宁真切体会到君心莫测,除了实话和请罪,竟找到不到更好的说法。 悦帝嘴角抽蓄,她在颤抖,她不敢抬头,她竟是这样的怕他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原先那个敢偷偷瞟他,敢漫天说谎骗他,敢按着喜好肆意编写他形象的杜嘉宁不复存在,真叫人失望! “这是白大人送给臣的生辰贺礼。”杜嘉宁垂着眼眸,从袖子里掏出小兔子灯笼,放在地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湿了发丝,混着满脸的泪水,像做错事的惶恐孩子,惶恐得叫人心疼。 悦帝瞥了瞥那枚兔子,刚才还说没有收白墨染其他东西,现在又拿出来,他抑下要发起的怒气,只低声问了句:“你喜欢么?” “不喜欢。”她回答的果断,却被留恋的眼神出卖。 “当朕是个暴君么,连这点气度都没有?收起来!”悦帝手捏成了拳,关节咯咯作响,眉眼阴郁如霾,白墨染,你既有胆量做了这些,朕便让你有心做,没命后悔,你以为南疆除你玉面军师,旁人就拿不下么? 即使得了他这样的许可,杜嘉宁还是不敢碰。 “教你拿你就拿着,朕而今就这么叫你畏惧?”悦帝声线拔高,掠过地上的袖珍灯笼,覆上她冰凉颤抖的双手,杜嘉宁不由向后缩了缩身子:“不要乱动!” 她立刻一动也不敢动,垂着头,绒毛小袄簇拥着颈子,一缕青丝垂落。 何曾有过这样乖顺哀怜,记忆里的她都是有些无畏的呆愚。 悦帝顺手握住她垂下的青丝,替她篦于耳后,那样漫不经心的动作,仿似时光都不曾驻留。可是于杜嘉宁来说,却是极大的恐惧,彤史看多了,她知道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心中陡然发颤。 想向侧歪一歪头,却被悦帝顺势搂住脖颈。 他怒极反悲,幽幽道:“你从来就不知晓朕得心意,一点都不曾知晓。若不是你,朕又怎么可能被那竖子设计,可是你是这样的呆,呆得叫朕喜欢,为何这样怕朕,为何……” 悦帝从勃怒变得苦伤,杜嘉宁听着猛然推开他,却被他从后头整个抱住。 惊恐之余,想高声呼救的嘴被他一口封住,浓重的气息压制着整个躯体,横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密地贴合双唇,连一点呼吸的余地都不给,初时尚且温柔有度,后来愈来愈激烈,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入。 杜嘉宁想要推开他,双手被钳制在身后,用了太大的力气反抗,呼吸愈发娇软无力,却激发了他占有的欲望,舌尖肆意领略他未知的境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竟问到丝薄的血腥之息。 他知道被她咬破了他唇,却依旧不停止,由她的唇边滑向颈边,想要粗暴地留下他的印记。 “不可以……”残存的气息,愈加阻止却愈得其反。 轰隆一声,杜嘉宁被压倒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反钳的手束在背后,悦帝似着了魔般亲吻她裸露的肌肤,那样含了一丝战栗却娇嫩无比,腾出的一只手在她通身游走,侵掠每一寸他渴求已久的肌肤。 “阿宁,看清楚朕的心意……”他迷糊说道,动作却无比清醒流畅,胸前的扣子已然被解开,冰凉的空气侵入,随之是他有力的手掌。 就这样失身了?侵辱也好,发泄也好……只要他愿意,连性命都可以拿去。 杜嘉宁忘了肩上的痛,右脸的痛,被他临幸的妃嫔也是这样的么?任他肆意游弄,青石砖的凉意从后背透来,上身的小袄已经被除去,忽然被他抱起,狠狠落唇之际,又要解开她内衫的衣襟。 情至迷意,他忘了缚住她的双手。 她昏昏沉沉,目光落到功名阁外“万”字窗户,不该呀,不该在这个地方呀!一丝清明回归脑际,她猛然拢住已大敞的内衫,玄色肚兜颈带露在空气里,悦帝半压在她身上,沉重的喘息,想要扒开她的双手。 “能不能让我做好准备……” 她双眸紧闭,哀婉求饶。 发丝凌乱,一处处红痕赫然可见,她肩头最初被他捏出的指印也在,流失的理智一点点回来。悦帝平复急促的呼吸,他在做什么?要这样得到她,她已经十分畏惧,还要让她恨自己么? 他嘲讽一笑,如果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世,知道这十三年宫闱生活的安排,她怕是连杀他的心都有,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一种境地? 他猛然捧过她的脸,又一次狠狠吻上。 原已在系扣子的杜嘉宁,楞楞松了手,这一次的吻落唇狠,却十足的温柔,唇舌缠绵,他细心温柔地带她在未知的地方缱绻起伏,像相爱已久的恋人如胶似漆,融合至彼此的身体,牢记彼此的气味。 杜嘉宁想起,曾在很久以前,她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只是当她消弭了这样的念想时,却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与他厮磨。 没有记档,她甚至连名分都不可能有。 所以,及早结束是正确的,至少有一日等她满龄可以出宫,或者有一日当他真正对自己时,有名正言顺的名号。 悦帝恋恋不舍松开她,略有些懊丧,冷静道:“把衣服穿起来,朕以后不会这样对你……”他将头瞥至一旁,苦涩涌上心头,如果无法避免让她知道,至少日后回想起来,还有今日这样的温存。 压制了十三年的感情,这样爆发,也这样熄灭。 他是帝王,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可是在看到她双眸紧闭求饶的那一霎那,心软了,他不想那样对她,不想像对待后宫女人一样对她。 ------------ 第三十章 一池盛景 惊魂未定,气息未匀,额前的汗珠尚未拭去,只听殿外一众洪亮呼声:“皇后娘娘吉祥!”紧接着是周方细蠕的声音,听不真切。 杜嘉宁瞪大了眼睛,失声问道:“我怎么办?” 衣衫凌乱,脸上泪痕尚在。 悦帝蹙起眉头,冷泠泠瞥了门外,接着覆上杜嘉宁的双肩,打开她慌作一团的肢体,替她抚平内衫,一粒粒系好绒毛小袄的扣子,指尖触碰到她微颤的肌肤。悦帝眼光一颤,几欲泫然。 拾起地上冷冰的珠钗,挽起她的头发,斜斜插起。 这样生涩的动作,如同卷了一团乱草,虽小心怀柔,却依旧不成样子。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一丝柔和,道:“先到内殿,不要出声。” 杜嘉宁如梦初醒,快速站起身来,向内殿走去。 一脚踩在碎裂的玉镯上,她才记起眼前这人在半柱香前才发了火,然后粗暴地想要了她,然而……杜嘉宁回头看了一眼,悦帝还保持那个姿势蹲在地上,可是背部脊梁紧绷,像蕴藏了极大的力量。 她进入内殿,背靠着墙壁,杂乱的情愫慢慢沉淀。 “吱呀” 功名阁殿门大开,一丝寒气袭入殿内。 皇后随装简从,只带了贴身的宫女,亭亭立于门口。她只有二十岁,脸上神采尚且洋溢着纯稚,见到皇上,自然露出一副欣喜之状,盈盈道:“皇上万安。” 内殿之中的杜嘉宁,听得这声,心不可遏制地跳起来! “何事?” 悦帝语调平静,周方久在他身边,早已知道何时该让人近来,该以何种理由阻拦,做起来顺手顺心。皇后虽在殿外久等,此刻却一丝怨言没有。 “这是过年几日宫中花销的账簿,臣妾拿来给皇上瞧瞧,顺便问问明日皇上有何打算,虽取缔了宫宴,却也不能太过从简,每月十五皇上都是去臣妾宫中的,臣妾明日是否依旧备下?”皇后笑了笑,她站在悦帝身边,实在有些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皇上为战事烦心,臣妾不能分忧,却也想皇上能开怀一些。” 她着实如外界传言,温柔馨慧。 “一切,皇后看着办吧。”悦帝简简说了句。 “那要不要在锦鲤池放花灯,民间甚是流行,宫中不如也放一放,花灯祈福,兆意美满,愿天佑我大梁万里锦绣。”皇后瞧见滚落在一旁的袖珍兔子花灯,试探建议,没有想到博得皇上眉目舒展。 “嗯,在锦鲤池放花灯,来得及么?” “只要皇上下令,有何来不及,这不是还有一天一夜吗?” 悦帝哼了一声,皇后原以为他生气了,却没有到下一瞬他却笑了---白墨染,你不是送她袖珍小花灯吗?朕送一池给她,满满当当凫满水面,水声灯影锦鲤成双,看比之你的如何,上一仗朕小瞧了你,以后朕可不会了。 帝后的对话夹杂着内殿温润的香,杜嘉宁紧紧扶住了自己的胸口。 终于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悦帝因镯子发怒,因花灯置气,想要那样对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白墨染啊! 那么,杜祀之的事岂是那么简单? 她背贴着墙壁,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脏仿佛要跳不过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步步接近。 明黄色祥云蟠龙的衣角落在眼里,悦帝站在他面前。皇后已经离去,被她打搅的事情是不是继续?他一个人不动声色到内殿来,是准备要…… 杜嘉宁扶住胸口的双手,不自觉抓紧了衣襟。 悦帝嗤然一笑,像是自嘲:“再过一会儿,让周方送你出去。” 原来是这样。 杜嘉宁松了一口,对上他的眸光,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看他,连气息都清晰可闻,乍然发现他的眸色竟是淡淡的褐色,浓长睫毛下尤显风情。 这样的人,怎么忽然那样对自己,怎么会…… “我算什么?刚才算什么……”她垂首低低问。 “你很想要名分么?”他反问。 她深埋着头,沉默,望着他的衣角,迟迟不语。 沉水香弥漫的内殿,悦帝慢慢舒了气,耐心等她的回答。 “臣并不想。” 咣啷,玉碎。 悦帝一手沉沉击中她身后的墙壁,嘲讽道:“这不是你说了算,朕想给你便给你,你不要也得收着。朕不想给你,就是夜夜宠幸你,你也依旧是个女史……丝毫越不得位。” “我,臣谨记在心……”她含着头,那被他卷得像鸡窝的髻突然松了,珠钗坠地,长发落了一肩。 那样满不在乎的声音教他觉得辱羞。 即使他现在给不起,可是她怎么能不在乎!那么不在乎他!不想要名分,就是不想要他,这算拒绝?可偏偏还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恨!他须等,须忍耐。 “你要知道,朕的女人多得是,整个后宫都是朕的,你不过是一时惹了朕的兴趣,比起那些人来你实在差极了!”悦帝抵着墙壁,将她围在自己怀里,那样渴望亲近的人,却不得不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朕对你失望极了,做回你的女史去!” 余汐曾说,先帝一时兴起临幸宫女,事后却不叫记档,传得满城风雨,宫女忍不住羞愤投河自杀,尸身被随意丢出去,先帝都不曾有过一言。 薄幸的帝王。 杜嘉宁摇摇颤颤谢过他的恩典。 正月十五,锦鲤池花灯满湖,池边树上银花雪柳,东风横吹,星如雨,璀璨的夜景绚烂了整个后宫。皇后率领诸宫嫔妃观灯,花灯美人交相辉映,相较容色。 悦帝姗姗来迟,寻便众人,脸色黯然。 这一世盛景,为她,而她却未至。 纷闹的小宫女推推搡搡,笑声盈天,就算看不见她的人,只要知道她在这里,她在这里看这一湖灯火,他也心满意足。可惜,周方悄悄在耳边传报的是,她没来。 女史院内的杜嘉宁,门窗紧闭,辞了众人的相邀。 她趴在桌上子,默默看着漆黑的夜,覆手打翻了一杯水,水沿着桌面,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清晰可闻,脑中时常浮现那人的面孔,他的唇、他的体温、他的嘲讽。 似无穷无尽,点点滴滴到天明。 ------------ 第三十一章 查阅史记 忽如一夜春风来,遍地花开。 宫廷之内,天气乍暖,潜伏冬眠的蛇虫出洞,摇晃着蠢蠢欲动的私心。 杜嘉宁在云书楼三层,藏录前朝的书柜前立定。 抽开一本颜色尚新的史记,褐色的隶笔叫人肃然起敬。 她翻开一页,那上头短短记了史记始末时间:咸福二十年至顺康四十八年,牵涉两代帝王,整整一甲子。 白玉行书挥墨的声音还在耳后,杜嘉宁凝了凝神,小心翼翼向后翻去。白墨染那些话,当时没能想到的,现在一一回响在脑际--- “猎人归山,收起良弓;妻儿团圆,惹妾妒恨;公子小姐,无法成眷。” “你可知他选择自杀放弃这一年光景,是为了什么?” “以你的职位,要查看应该不难。” “……” 第三百二十九页,那几乎一闪而过的三个字,攒聚刺眼的乌黑,停留在杜嘉宁眼中,杜祀之。顺康三十年,进士出身的杜祀之位极右相,风光无限,各地士子纷纷街头贺喜。原来出场是这样荣耀,杜嘉宁急切向后翻阅。 多年的女史功底,教她阅读速度极快。 眼见着厚厚的史记一页页翻飞,片刻之后,只剩薄薄几张纸。 时间已然至顺康四十五年,常氏晋贵妃之位,掌六宫之权,这是杜嘉宁知道的事情,那时她入宫五年,已过黄口之龄,可是只知左相从来不知朝中有右相。 云书楼的三层寂寥清冷,连一点暖意都没有,杜嘉宁抚了抚额头,发现竟然渗了一层冷汗。四下看看,唯见白玉恭身伏于案前,快笔疾书,除此只剩冰冷的卷宗书目。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杜嘉宁快速向前翻去,手指微微一颤,将书页翻至她入宫的那一年,顺康四十年。 静心,一字一句看下去。 她希望能在这一年看到有关杜祀之的记载,可是心中又隐隐有另外一个念头,不要看到。可是在字里行间,她分明看到:右相薨。 顿时血气涌上头脑,手头一软。 厚重的史记摔在地上,惊得白玉从座上站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书摔坏了,可要不少时间修补!”白玉赶来,弯下身子,将史记拾起来,自顾道:“幸亏只是损了一点皮,去尚器局领些材质一样的黄纸回来即可,你可是不小心啊!” “是啊!真是太粗心了……” 杜嘉宁略了略神色,伸手扶住一旁的书柜。 眼底霎那间流出的惊恐悲痛不能自止,如潮水般汤汤涌动,倾泻了一脸。双腿一软,屈膝倒在冰冷的书柜旁,双手犹自前行抓住木屉。 趁着白玉埋头顾弄损坏的封面,她挣扎着起来。 不及告别,跌跌撞撞下了楼,及至踏出云书楼的大门,充斥胸腔的悲痛终于无法抑制地盈满双眼。她蹙着眉头,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感觉如千斤巨石压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心脏在那么一瞬似乎要停止了。 顺康四十年,杜祀之身亡,她入宫。 白墨染,你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说了又要否定掉?如果她仅仅是个普通的女官,悦帝怎会派两个侍卫保护她,怎么会在功名阁内企图对她那样……后宫美貌女子多如浮云,她何德何能能够得此亲睐? 杜嘉宁捧住脸,滚热的眼泪从指缝间流出。 压抑的胸腔,教她几乎觉得窒息就在下一秒,这样得难受。 “哎呦,这不是杜女史么?”娇俏的女声出哪里,每个音里都灌了十足的粉蜜:“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这可教人心疼呢!” 她的话音落地,杜嘉宁松了手,满脸泪痕无法遮掩,声音微微发抖:“给安婉仪请安,微臣在云书楼看了些个书,刚才想来甚是激动感人,所以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教小主看笑话了。” 安婉仪拭了拭小巧的鼻子,怀疑地问:“看了什么?激动成这样……” 杜嘉宁压下胸中的气,一字一句回道:“郑淑媛的册封典记,她是微臣见过最励志的人物,从宓妃身边的宫女,一步步晋封为淑媛,不仅美艳动人而且聪慧有手段,运气也是十足的好,微臣实在是羡慕她。” 淑媛的比婉仪高一位份,郑宝林因有孕而连晋两级,跃居四位婉仪之上。 若一举诞下皇子,嫔位不再话下。 安婉仪听得杜嘉宁这话,脸色不由得由红转白,十指将帕子扭绞成一团:“没先到杜女史出宫一趟,思想倒变得开阔了,怎得,不想做女官想做女人了?” 这话实在是,轻蔑了天下为官女子。 杜嘉宁闭上眼,淡淡应了一声:“多谢小主夸赞。” 安婉仪脸色由白转青,恨恨抬脚,牵着宫女的手边向前走,三寸莲步没挪几步,她又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若想做女人,本宫的汀芷轩欢迎你。” 杜嘉宁微微俯身谢恩,这不是第一次要拉拢了,可是这明明应该是叫人有所依靠并且是暗中进行的活计,安婉仪做来每次都是理直气壮,而且明目张胆。 且不说这周围四通八达,宫人来来往往。 就是离云书楼不远的畅春台,宫里身份尊贵的妃子经常去那喝喝下午茶,听听戏曲,到傍晚再由小宫女搀着慢慢移回自己宫里。 安婉仪见她只谢恩不提字,便知有些困难。 若强行拉了人去她汀芷轩,于她的营造多年的小女儿娇巧形象也有所损害,而且远处畅春台上拿着西洋望远镜观望的那位怕是要把她的一亩三分地给砸了。 罢了,先走再说。 她扶着小宫女行了数步,疑惑恼恨浮上眉头:“她竟然没死在宫外,派出去的人都是吃屎的么,这么点事都办不了。” 一旁的姑姑抿了口气,自家主子在没人时说话不忌讳,她已经不能再劝什么了。 “原本那两个侍卫已经被宓妃给绊住,谁知皇上会临时派了个有身手的顾影跟着。原想这顾影再厉害,到了宫外他一个双拳难敌我们派出的人,可是谁想半路又冒出个御史公子来,一路把她送到西华门口,这谁还动得了手?” “都是饭桶,一群饭桶!”安婉仪语气急,脚下步子迈得更急:“宓妃这回倒跟咱们一个鼻孔出气,也只有她敢动皇上的人,可恨有人护着那小蹄子……你说,那货做女人这么成功么?” 姑姑摇了摇头:“小主,那是官官相护,您别气着了。” ------------ 第三十二章 结盟顾影 留下杜嘉宁一个人,茕茕立于原地,嘴角慢慢放下。 身侧往来宫人如洪荒,映衬着灌木冬花零星的枝芽,只觉得万物匆匆而过,覆手之间,繁华苍凉幻变,到最后竟然回到最初的出身问题上,杜嘉宁胸中悲怆油然而出。 原本该回女史院的脚步,不知不觉迷了方向。 直到听见一串肆意的笑声,她才猛然察觉,竟然来到了千画堂。那顾影正对着画架端着圆镜放声大笑,见到杜嘉宁后,仔细瞧瞧了镜子,而后抬起来,一把扯下画架上的图画,藏于身后:“你怎么……来看我么?” 杜嘉宁瞥了一眼他的身后,径自拉过椅子座下,道:“帮我做件事。” 她神色平静,淡淡瞧着空白的画架。 “凭什么?上回护你出宫,结果皇上一生气,银子没得到,批骂领了一堆,你别再害我,就让我做个小画师,清心寡欲过日子。”顾影悠悠收起圆镜,将目光瞥到一边。 “真的,你确定……”杜嘉宁直视他,直到顾影头皮发麻,她才笑道:“没有您成全,皇上怕是还没有机会动怒。” 那日在茶楼,送过来的两个姑娘分明有问题,她都能一眼看出来,久经花丛的顾影怎么会看不出来,怎么会蠢到自投罗网?而且还能在她到宫门口,白墨染送完所有东西之后,恰恰好出现? 杜嘉宁拾起掉在桌上的一枚茶叶,细小的嫩叶在指尖旋转,她问:“在功名阁外说过的话还算吗?” 顾影一愣,端详了杜嘉宁几遍,露出几颗极白的米牙:”当然算,没想到你这样通透,只过了一夜就想的这样明白,真是就我意外。” 杜嘉宁慢慢扣紧双手,抿了抿嘴。 如果没有悦帝情难自禁,也许不会有这样的通透。 “想让我干什么?”顾影端来一壶茶,给杜嘉宁倒满:“比不上蜀山云翠雾,凑合着喝吧!” 明知他是讽刺,杜嘉宁还是接过茶杯:“找到白墨染,告诉他我很好,只不过他要办的事让他另外想办法吧。” “你很好……你很好……”顾影重复了两遍,像是突然明白一样,一拍双手:“放心,我马上出宫。” 他原是极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的杜嘉宁的意思,他那日离开悦帝那般生气,皇后后脚就到功名阁,杜嘉宁怎么可能会好?他虽不太清楚白墨染要杜嘉宁办了什么事,可是大约猜得出这样的事情牵涉很大,而且杜嘉宁自己也已经感觉到了。 他微微按了按手,看来押对人了。 “多谢。”杜嘉宁将茶壶推向顾影,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轻风吹起她袖口的绒毛,露出一双成拳的手,漫不经心道:“你刚刚画的是我吗?” 顾影肩头耸了耸,藏于身后的画又紧了紧。 他眼睛转了一圈,道:“既然是我邀请你在先,必然会拿出点诚意来,你要代的话,白墨染午后便会知道。”他忽然挤了挤眼睛,笑道:“不过我刚才画得真不是你,不信……” 他从身后抽出画,展在杜嘉宁面前。 的确是张美人图,可惜图上的人丰乳肥臀、衣着暴露,置身于红绡暖帐中,这样卓越出众的风姿必然不是杜嘉宁了。 “你记得就行,我先走了。”她垂头快步走了出去。 见她走了,顾影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于凳子上,拾起桌肚子里揉成一团的画,慢慢铺展开来,画上人眉眼淡然,带着丝丝忧愁之息,摇头道:“哥的身手不是吹的。” 半饷之后,他拎起那张丰乳肥臀,又摇了摇头。 另一头的杜嘉宁也在摇头,果真人言不可信,一路踏灰拂尘回到女史院,见挽月赫然坐于她屋内,神态颇为肃穆。 “师傅,您怎来了?”杜嘉宁望了望桌上见底的茶杯。 “余汐出事了。”挽月张口说,严肃的神态仿佛宣判死刑的判官,一语定音,将欲弯腰落座的杜嘉宁定在半空中。 她问:“谁出事了?” 挽月撇了撇嘴,额纹扭在一起。 “余汐,她教习的宫女夜香在姜贵嫔宫中偷窃,事后供出是为了孝敬西四库教习姑姑。姜贵嫔报给皇后,皇后盘问了数十个新进宫女,皆一口回答余汐在西四库向她们收取金银,钱交的多就可以进六宫,跟得脸的主子,不交钱的只能做粗活。”挽月缓缓说,脸上心痛并着嫌恶。 “我一直当她是徒弟,没想到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来……宫中这般行事的老姑姑也有,可没像她这样不立名目、落了这么一大帮人口实的我还没见过,蠢的要命!”挽月生气地凝着杜嘉宁,语气丝毫不减弱,痛心且严厉:“跟你一个德行!” 杜嘉宁不知道她指的那件事,却隐隐觉得余汐向宫女收取钱财很蹊跷:“都查清楚了吗?” “查了,也认了。典正看在我俩交情上,派徒弟来告诉我,我这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典正教我们想想办法,新皇后上任,后宫还未出过什么事,余汐闹得这样大,又是她亲自过问的,皇后怕是要拿她立威了。” “皇后?” 杜嘉宁心中咯噔一下,皇后亲自过问了。 “对啊!我知道余丫头跟你交情好,一早在这里等你,结果屋里连口热茶都没有,那八哥吵的我头都疼了。”她皱眉瞪了瞪余汐留下的那只八哥,没一个让她安心的。 她虽求典正晚些把审录结果放出去,恐怖明天一早,阖宫都知晓余汐受贿、挑唆小宫女偷窃的事了。 “师傅,我能见余汐吗?” 杜嘉宁指尖在桌上摩挲,秀眉微微蹙起,余汐教出的第一批宫女入职,按理根本近不了主子近身内殿,怎么有机会偷窃?况且上回皇宴之上那般,姜贵嫔都没说什么?怎么一转头跟一个才到几日的小宫女扛上了,还闹到皇后那里? 这明显是有意为之,余汐退居西四库,与六宫连交集都少之又少,不知那些主子是翻了余汐以前的旧账,还是算了她杜嘉宁的新帐…… “司正司纪律本就严明,这事又在皇后手上,我怕你去被人栽罪名,还是暗中想法子好。”挽月瞧了瞧她,嘴角幽幽藏了一缕笑意:“你要去找什么人,见什么人,就赶紧去,趁这事还没闹到不可挽回。” 挽月心中自然想的是去找悦帝,徒儿这一两月出入功名阁,手指拔拔,有五六回了。这要是去求悦帝,一来既增加了见面次数,二来也可以看看徒儿的分量。 她眼睛眯成一条线,如意老算盘打的叮咚叮咚。 是的,杜嘉宁是快步出了女史院,是去找人,可是不是去功名阁,而是千画堂。更准确的说,她不是求人,而是敲诈她的盟友。 既然一切由姜贵嫔引起,那先找她不是更好么? 那位贵嫔同乡,在除夕宴上帮了大忙的千画堂顾影,在姜贵嫔那里大抵是可以说上话的。 ------------ 第三十三章 微微证明 可是杜嘉宁没想到顾影先她一脚出了宫,找白墨染去了。 看着空荡的画室,她深深吸了口气---就算跟这厮达成协议,有必要这么勤快么?才这么一会会儿,桌子都没收拾就走了,真不知道她是不是要为有这样一个盟友而偷着乐…… 狼毫小笔搁在砚台之上,墨汁深黑透亮。 一侧卷轴细致卷起,坠了淡青色的穗子,晃动着杜嘉宁的眼---这该怎么办呢?余汐向新人索贿,她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可是如何向别人证明呢?那日隔墙听皇后说话,似乎是个温柔和顺的主儿,拿不了后宫妃嫔就要用一个管事宫女开刀么? 杜嘉宁倚着桌子,手抚上案上淡青色穗子,心中一时烦乱。 余汐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 她在心中慢慢画了一个圈,冬风紧吹的时候,余汐曾想淡然地跟将了那个惊天秘密,她说若有一日被人知晓她知道这事,那后果必是一个死……冷意尚在身后,杜嘉宁不觉得打了个寒颤,这一日是这样快地到来了? 她急忙转身,牵动淡青色穗子,竟一拽将卷轴摊开。 杜嘉宁没有留意,匆匆向门外走去。 她要见一见余汐,问一问余汐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如果真是因为余汐知道太多而遭到这样的劫难,杜嘉宁此去就是送死,将自己白白往对手眼前送。危险吗?杜嘉宁扯了扯嘴角,立在阔空的宫道,忽然转身,她才刚刚知道一点自己的身世,头绪还没有理清,怎能轻易死掉? 转身的步伐是那样重,一步一步,像灌足了铅水。 余汐的笑,余汐的闹,她和余汐的总总过往浮现在眼前,司正司黑暗的牢室、潮湿的墙壁、残酷的刑具……这些无法避免地涌进杜嘉宁的脑海,怎么都挥不去,杜嘉宁紧紧闭着眼睛,最后在内心打定主意。 褚沐堂内的迎春绽放正好,细长的枝绦蜿蜒伸展,蕊黄惹蝶飞。红色宫墙,镂花砌成的砖石间,一眼可以看到堂内春光一片,柔软花草遍布,有孩童开心的笑声。 这不大像后宫之景,倒有些农家之彩。 可是又的的确确是诸沐堂,姜贵嫔的宫邸。 杜嘉宁从前没来过,姜贵嫔的宫评向来平平,除了育有一子别无建树。就是这样一个快被人忘记连个话题都引不起的女人,近来颇有些转性的意味。 既然事情始发于这里,那么到这里探一探虚实。 “余汐,我终于意识到,我们变不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杜嘉宁贴着宫墙,默默说道,她尽量隐蔽自己的身形,因为她听见那清脆的童音叫一声“父皇”---悦帝也在。 自从皇宴过后,姜贵嫔的荣宠不衰。 此时此刻,悦帝在她这里。 杜嘉宁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这个女人,神情柔和略显老态,不知是久在宫中的平静淡然还是恭卑无力抗争,可是这样一种状态竟也牢牢牵住了悦帝的心……思绪由姜贵嫔转至悦帝,杜嘉宁胸中一痛,他有这样多的女人,有这样多的孩子。 “父皇,你明儿还来看慎儿吗?” 童稚的声音在从里面传来,充满天真期待。 杜嘉宁向后靠了靠,胸中的痛不止反增,如攒聚了无数的尖针扎过来。 这一连日,都觉得胸痛心跳不过来,不知是被什么扰乱的心性,这样教人难受。 “父皇再见,慎儿和小黑猫一起等父皇来。” “好好听你母亲的话。” “皇上……” 里面的话,到最后竟有些听不清了。 杜嘉宁抓着胸口,觉得天旋地转,乌黑乌黑的天,乌黑乌黑的云,统统笼罩过来,没有一丝光明。最后一丝意识流失之前,她想的不是右相杜祀之,不是余汐,却是功名阁的意乱情迷……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微存的目光瞥见红色的裙角,终于不醒人事。 像做了很长的梦,很沉很沉。 梦里有楼台雨榭,有花园游廊,有成群奴仆丫鬟,有黑压压的宗族长辈,扎小辫儿的女孩追着一团白色的身影,笑着喊哥哥,然后被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孩拦住,这个女孩叫她妹妹……好混乱的梦! 杜嘉宁挣扎着醒不来,满口只言片语,听不清。 最后还是姜贵嫔把摇醒,长眉细眼,薄施粉黛,四股鸾凤金钗斜斜插入鬓中,莲青荷花袖子垂在杜嘉宁眼前,她淡淡落了目光,却不是看杜嘉宁而是叶黄素帐。 而杜嘉宁从梦境中抽回思绪,慢慢认清眼前的形势。 眼前的人是皇宴上见过的姜贵嫔,而她躺得床榻是宫女品置,看屋里陈设应该是个有些脸面的宫女的住所。 她昏倒后,是姜贵嫔救了她? “醒了?”姜贵嫔开口,长眉勾出岁月的痕迹:“早些回去,找个太医瞧瞧,睡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是身体哪不好。” “……”杜嘉宁垂了垂头。 “银风,明天去内务府领一套新床褥。”姜贵嫔慢慢起身,对身后的宫女吩咐,那宫女扭头看了看杜嘉宁身上的被子,扭过头向姜贵嫔感激:“谢谢娘娘恩典。” “谢谢娘娘救命之恩。”杜嘉宁顾不得这背后的意思,赶紧叫住她。 果然姜贵嫔停顿了,背对着杜嘉宁,冷森而拒人千里之外:“不用说了,你来错了地方。” “可是……”杜嘉宁还想说什么?那莲青色的衣袍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随后进来两个年龄稍小的宫女,恭恭敬敬候在杜嘉宁身边。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杜嘉宁掀开被子,脚甫一着地,心猛得一塞。 “耽搁了贵嫔娘娘跟皇上相会,真是有些有故意不去,还请向娘娘陪个不是。”杜嘉宁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发现大人昏倒的时候,皇上已经走了。”小宫女果然要好骗。 “你们发现我昏倒在外面?” “对的,二皇子送皇上走,女婢跟在后面,发现了大人脸色惨白倚在宫墙上,就禀告了娘娘,娘娘说她不好管这事,让我们悄悄……”小宫女的话没有说话,被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强自打断。 杜嘉宁收入眼里,心中立刻明白几分。 ------------ 第三十四章 机巧决裂 宫里头唱黑白脸的,多了去了。 杜嘉宁瞥了那小宫女一眼,你们不就是想说姜贵嫔无力救她但默许手下人施救,一面扮着孤弱一面演着好心,不得不赞叹这一戏码在姜贵嫔手中运用的还真是自如。 自己刚刚醒来时,姜贵嫔一脸若有似无的表情,既不恼又不善意,比起安婉仪之流可要高明多了。明明就是救了她,又表现出一副不客气的样子,派了两个宫女故意透露给她这些,无疑是想把自己藏在背后,而突出另一个人。 是谁呢? 紧紧抓着余汐不放的人,是皇后啊!要拿余汐立威,在宫中树立威严的是皇后。 看来姜贵嫔的军师,真是不简单。 杜嘉宁嘴角浮起一丝嘲笑,这个顾影的野心竟是这样大,在后敢直挑凤座,在前敢勾搭外臣。这样一来,余汐的事情恐怕不是最坏的设想,而是他们布局的第一步。 杜嘉宁到达司正司的时候,典记的小徒弟正在外头发呆。 那个曾经想邀请杜嘉宁赏梅的小徒弟一见到她,便立刻从门槛上跳起来,呆滞的表情顺便变得丰富。 “小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徒弟憨憨笑了笑。 杜嘉宁赔笑,向司正司内望了望,道:“我来找你师傅,你帮我去看看。” 小徒弟见她虽说的平缓,眼里却是焦急之色,上回邀请失败以致师傅的任务没完成,她心中本就有愧疚,听得杜嘉宁这话后就急急向内找典正。 她团团身影消失在两扇铁门内。 杜嘉宁一脚跨入司正司门槛,径直向关押罪人的地方走去。 森黑的虎形兽脑垂着铜环,虎口尖牙划破温暖的空气,教人不寒而栗。杜嘉宁久久凝望这曾经收关过她的地方,典正连师傅的面子都回绝了,大概也不会同意她独自见余汐,要如何办呢? 真恨不能有一身轻功,可以飞身入内。 那样轻越至房檐,矫捷的身手配合一张风流无度的脸,凭空出现在杜嘉宁脑海中,杜嘉宁不禁抹了抹额头的汗。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走到后门去贿赂贿赂守门的侍卫,典正的小徒弟匆匆跑到她面前,一脸正义加自信:“小姐姐,我师傅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都一样的。” 该骗的时候就骗,尤其是这么面对这么呆萌的货。 “我要做的事情可是很严重的,得亲自跟你师傅说,你……”杜嘉宁上下瞅了一下她,故意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你可做不了主,不成。” “哼,我们昨天审的那个案子,钥匙和帐薄都在我手上,你可不能小瞧我的作用!”小徒弟认真的说。 “什么案子?” “就是那个压榨小宫女的……以前跟你很熟的……” 杜嘉宁抽了抽嘴角,这个案子的钥匙和帐薄居然在这个小徒弟手上,早知典正卖师傅这个面子,她何必跟这个小人儿纠缠这么久。 “你有权带我过去么?” “当然有了,我师傅可说你会来找我们的。”小徒弟一面宣扬她在司正司的地位和作用,一面夸奖她师傅神机妙算,杜嘉宁直感叹典正这般年轻,选了个年龄这样小的娃娃做徒弟,这得培养多少年才能出师? 司正司的牢室一如既往的黑暗不见天日,余汐所在又隔得远。 杜嘉宁一路走过去,听得凄厉的叫声,才觉得当初自己在司正司度过的一晚,是何其的优良待遇。快到尽头时,小徒弟朗朗叫了声“余汐,有人来看你!” 杜嘉宁被这一声惊到,这是害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么? 果然,余汐没有出来,她一侧牢室的人倒是探出头来,是一个太监,脸上有明显的伤痕。杜嘉宁看了一眼没敢再看,快步走到余汐的牢室,低低叫唤:“小汐,小汐……” 她从未想到余汐会以那样一副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头发纹丝不乱,衣着整洁,脸色虽苍白无血色但眼眸依旧明亮。见到她之后,余汐深深叹了口气。 小徒弟想要打开门,被余汐制止,她对杜嘉宁说:“我想到你会来,可是真的看到你来,我又想说你傻……” 余汐的声音沙哑,像几日没有饮足水。 她明亮的目光落在杜嘉宁脸上,没有悲伤,没有失望:“夜香那宫女是我教的,可是我从未教唆过她想我进贡什么?外面传的风风雨雨,可是皇后并未对我有什么惩治,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至少不会在这事上揍我。” “啊?为什么?”杜嘉宁犹如掉进了一堆雾里。 余汐透过冰冷的牢笼,握住杜嘉宁的手,深深抿了口气:“我没有做过,她们便拿我没有办法。” 杜嘉宁觉得余汐的智商退到初入宫那会儿了。 这的确算是很正确的因果关系,可是放在宫中就是行不通啊! “余汐,你还好吧!在西四库过的怎么样?”杜嘉宁将手探到余汐的额上,温度适宜,并没有烧坏脑子的迹象。 “把你的爪子拿开,我敢这样说定然有我的道理,你来看我,我明白你的情意。可是你看我并不能帮我什么?反而会让我陷入更可怖的困境,但是你来都来了,事情局面也就定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你走了之后什么都不做,就当我们之间崩了……”余汐悠悠道来,嘴角撇了撇,分明在嫌弃杜嘉宁逻辑思维能力差:“我下狱是因为你。” 那悠悠的语气配着悠悠的眼光,杜嘉宁瞬间有些明白了。 她的脑子转的飞速,如果余汐下狱不是因为知晓彤史中的皇家秘密,而是因为她,联系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些确实可以称为攻击她的一个方式,那么…… “你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我是瞎了眼才来看你,西四库数月,你竟堕落到这般境地!我真是失望透顶……”杜嘉宁声线拔高,眉头紧皱,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唬得一边打盹的小徒弟从睡梦中跳起来。 而余汐悠悠转过身去,用袖子掩住嘴。 这些年戏本子没白看,骂负心汉的词全用到她身上了。可庆杜嘉宁也学会了这宫中的勾心斗角,能在这瞬间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并作出这么出人意料的行为,可是这般机巧,于当初的纯真,是否又真值得庆幸呢? ------------ 第三十五章 太医断言 “杜大人,下官等你很久了。” 斜斜的阳光照在来人花白的胡须上,一双虾米眼闪耀着极不真实的目光,而他一身绣有鹭鸶纹案的官服又表明他没有开玩笑。 来人御医房副医正,章禀祺。 先皇后的御用太医。 杜嘉宁有一瞬间的错觉:这个老头是不是喝错药了,提着药箱来到女史院,这般苦苦等她…… “我与杜大人共事皇上,理当同心齐力,听闻杜大人身体有恙,特地关怀。”章禀祺自然地取出一方素帕,作势要搭在杜嘉宁腕上:“大人近来是否觉得胸口有恙,经常出现心跳紊乱、气短难耐的症状,今日是否还晕倒?” 杜嘉宁楞了片刻,伸手把让他搭了脉。 只见他双眼紧闭,眉头蹙在一起,仿佛面对一个绝症病人般痛苦。 看得杜嘉宁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胸口,好像又有些痛了。这一连日经常出现胸口疼痛的症状,她只以为是情绪激动,没有什么大事,没想到事情会比她想象的严重。 她本就昏倒在褚沐堂,悦帝就在堂内。 而章禀祺在御医房素有清高之名,又曾专为先皇后诊脉,非一般人可以请得动。他这般听命等候于女史院,除了圣意,杜嘉宁想不到其他缘由。 “唔……还没有严重到若伊那个程度,等我开几服药,你好好喝着,能晚病发几年。”章禀祺蓦然睁开眼睛,小眼圆溜溜,随意收起素帕,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好似在给一个患了牙疼的小孩开方子。 看着他轻易断定了自己的病情,杜嘉宁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先皇后那么年轻就去了,摊上这么一个武断且骇人的太医,寿命能长么? “病发了会怎样?”杜嘉宁问,她从心底不能接受这个太医。 “病发身亡啊!”章禀祺鄙视地回答,又摇了摇头,仿佛感叹杜嘉宁无知:“女史掌我大梁书册,理当博学多识,就算没有那么底子,也装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才不丢脸嘛……” 章禀祺絮絮叨叨,笔走龙蛇,已经划好一张方子。 “喏,拿去,去取药。”他将药方甩给杜嘉宁,眼皮撩了一下,道:“你可千万要上心,若伊当年就是不肯听我的,现在你看,没多长活头了……” “若伊是谁?”杜嘉宁诧问。 章禀祺脸上的肉颤了颤,虾米眼眯了眯:“哦,你不认识,是我一侄女。”他说着语调开始柔和,目光在杜嘉宁脸上停留了两三下:“跟你一样,年华正好,可是性子倔得很,又不肯听劝,叫我伤神啊!” 他说的极赋感性,细小的眼眶里似乎濡了泪。 杜嘉宁甚知才高者性癖,没想到今日能亲身一见。 她不过就是这几日胸口疼了几下,情绪波动得厉害,她看古书好些闺阁女子会出现这样的症状,哪有像章禀祺说得这般严重?他自己侄女患病,偏偏要扯到她,好不吉利!这样的太医医术再精,又有什么用呢? 章禀祺自顾自地提着药箱离去,就像他来时一般寂寂无声。 杜嘉宁送了一口气,才从怀里取出余汐悄悄塞给她的纸条,司正司她们大吵了一架,隔着冰冷的铁门,她们还进行了少量的肢体较量,这张纸条就是那时余汐塞给她的。 庄生梦。 纸上的字是用米粒粘成的,第一个“庄”特别大,后头那个“梦”一撇都没有拖下来,杜嘉宁看完将纸揉成团,扔进炭火炉里。 庄生梦,是身世的迷茫吗?庄生不知是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化成自己,可是无论怎样纠结,这都是一场梦,无所谓的荒梦。连庄子这样的哲人,连这后世的数数代代都没有解释清楚。 余汐是想告诉她,不要追究身世? 杜嘉宁在房内来回踱步,余汐的个性确实不会争这些东西,可是千辛万苦塞给她一张纸条,不可能只是劝她放弃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什么深意。 可是她去哪里找寻?如何得知? 会跟姜贵嫔有关系么?余汐身在西四库竟然将这后宫的枝节摸索的一清二楚,可叹当年傻傻的样子都是糊弄人的。 “庄生梦……”杜嘉宁在晚间吃饭的时候,不由自主念叨了这么一句。 采水见她精神恍惚,只以为是工作累的,听得这句后,突然接道:“宁师叔,我也好想师傅。” 杜嘉宁翻动盘子的鸡毛菜,犹不察觉。 “宁师叔,你可以试试宋嫂鱼羹,味道不错。”采水以为饭菜不合杜嘉宁味道,又推荐了一道菜。 “嗯,你说什么?”杜嘉宁回过神来。 “宋嫂鱼羹,鲜味十足。” “上一句。” “我想念师傅……” 杜嘉宁一下子站起身来,靠到采水跟前,追问:“你师傅说过关于庄生梦的什么?” 采水被她突如起来的势头吓到了,但毕竟是在宫里头混的,很快镇定下来,道:“师傅有一本诗集,叫庄生梦,临走时留给了我。” 如果采水通灵,定能够看到一小股白烟幽幽从她宁师叔头上冒出。 “能给我看看么?”杜嘉宁压住内心的奔腾,坐下慢条斯理夹起一根鸡毛菜:“你师傅给你这诗集时,有没有特别嘱咐过什么?” “没有,除了公务,私人的东西就留了这本诗集给我,我很珍惜。”采水乖巧说道。 “上面写了什么?” “古典故事。” “还有呢?” “师傅的个人理想,出宫、嫁人、生子、等死……” 有些地方,采水深得余汐精传,比如此时的一本正经。 “明天带给师叔看看。” “行。” 一顿饭吃出明朗的感觉,杜嘉宁特地尝了尝宋嫂鱼羹,味道确实不错,继而深深觉得采水是个靠谱的徒弟。从前没有收徒,是因为觉得师傅尚在,收徒会分心,现在觉得有一个徒弟跟着,未尝不是件好事。 顺心的结果就是吃得过多,晚上撑着睡不着。 杜嘉宁提了一个小灯笼,在女史院后的芙池消食,一流灯光,烘着池水粼粼烁烁,杜嘉宁慢慢行走,想将这一连日发生的事情连串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立着一个黑影,久久注视着她。 ------------ 第三十六章 终于见面 那人的鬓发垂在胸前,浓白的长袍衬托他修长玉立的身姿,静静地站在芙池边上,蹙着眉看低头缓步的杜嘉宁。 他动了动嘴角,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杜嘉宁没有发现他之前,悄然拂身,隐入繁茂的枝林里。 “皇上,她来了。”简短扼要的话落在幽亮的夜里,闪着教人怀疑的色彩。 悦帝双手背在身后,眉峰一挑,那人自觉地闭嘴,退至更远处,不想悦帝沉吟了一句:“她在干什么……” “奴才看不出。” “哦。”悦帝仰起头,墨黑的锦袍滚着金色的綉边,像如漆的夜空闪过的星子,愈耀眼愈孤单,他空望夜色片刻,慨叹道:“她还能干什么呢?” 这显然是自问,跟在他身后的人遁入夜色中,没有回答。 显然悦帝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亲自走出枝林,迈着极缓慢的步伐,像垂垂的老者每一步都显得迟滞,当看见那个徘徊在池边的人儿后,他停住了脚步。 “站住!”悦帝道。 这一声透着帝王惯有的威严,加上这喝断般的二字,在如此安静的氛围中着实叫杜嘉宁惊了一跳。 她看见黑锦衣的悦帝独自站在芙池对面,脑中一片混乱,为首的念头竟然是赶快逃。 上回一别,他们之间早已超出了君臣范畴。 粼粼池水在月色下泛光,隔着一湖水,杜嘉宁突然拔腿向回跑,悦帝乍然见到,一股怒气自心中升起,随手一招,浓白长袍的夜无生在枝林之后闪现,跃过芙池,拦住杜嘉宁的去路。 “你居然是……”杜嘉宁看着夜无生没有表情的脸,恨不得说你居然是他养着谋士,可是又不忍心说出口。 “不要走了,你走不掉的。” 夜无生用低得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夹杂着奇怪的暗示。 因为走不掉。 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只要他想得到,有什么不可以? 杜嘉宁侧过身子,看了看芙池那岸的悦帝,明明脸色阴沉却没有一丝恼怒的样子,像是在极力压制什么---上一回,他就是这个表情。 “你一直在帮他做事?”杜嘉宁问眼前的夜无生。 夜无生笑了笑,可叹这样的场景,他还能笑得出来,鬓发缭缭,他点点头。 一口凉气灌至胸口,居然是这样! 杜嘉宁又看了一眼悦帝,这一次的目光怀着憎意,带着无力的恨。随着她的目光凝视,悦帝竟然动身走了,大步向前,杜嘉宁以为他是接受不了自己这样的态度而离开,没有想到悦帝绕了一个弯,向她的方向走来。 杜嘉宁后退了一步。 夜无生眸色黯然,向前进了一寸:“他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与其逃不如想想如何应付……”说完,向她身后走去。夜无生是一个尽职知趣的谋士,知道该在何时进,在何时退,无论是政治还是爱情。 森冷的风吹来,悦帝的黑袍被吹的鼓囊囊,他一步一步迈得扎实而稳重,目光像是要把杜嘉宁看穿,那样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 “你就这样不想看到朕?” ------------ 第三十七章 赌你心思 杜嘉宁垂着眼不语,硬生生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双膝落地那缓慢的几秒,她脑中闪过很多画面,从前的、现在的、高高在上的帝王、森冷的宫廷、这些交杂在一起的时候,居然碰撞出这样一幅奇怪而又模糊的画面:陌生的庭院,高高的皂荚树旁,一个沧桑的中年男子身戴枷锁。 那样突兀,冲击着杜嘉宁的神经。 她颤了一下,长发顺着细长的颈子垂到胸前,堪堪欲跌。 “怎么?”悦帝口吻森然,抽出一只手扶住杜嘉宁的肩膀,从前只知悦帝文武俱通,从不知道他的力道这样强劲,一只手几乎要把杜嘉宁提起来,眉头一皱:“你知道了多少?” 杜嘉宁的心骤紧,不可置信地抬头。 浓黑的衣袍映着浓黑的夜色,悦帝一双锐眼闪着同样不可置信的目光,本以为她知道了一些,可没想到看她的反应,竟是知道的不止一些! 白墨染! 悦帝在心中狠念了一声,嘴角却绷严,皮肉不动。 可是当杜嘉宁挣扎着挣脱他的力量,目光掩着在浓长睫毛之下,一句话不肯说时,他终于松开手,任杜嘉宁摇摇扑在地上,这一君臣之礼,她终究还是行了。 “微臣不知。”她顿了顿,单手按在地上:“微臣夜闯芙池,惊扰圣驾,见驾未行礼,二罪并立,请皇上恕罪。” 请罪的说辞,写戏册子写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用在自己身上。 “你的确有罪。”悦帝双手背着,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朕不恕你,你要如何?” “微臣愿意……”杜嘉宁咬了咬牙,本想说辞去女官一职,可是现在她不能,她还要查阅关于杜祀之的资料,还要联系顾影,还要探得宫外那个白墨染,她需要女官这个身份:“愿意以死谢罪。” 这样的错误,自然不用到陪上性命。 杜嘉宁顿了顿,如果她与杜祀之真有什么关联,那早该死了。 这个人留她,必定不会轻易让她死掉。 “你向来稳妥自持。”悦帝脸色严峻,丝毫没有宽宏的意思,目光顺着杜嘉宁细长的颈子向下,看到她单手按地,另一只手却松松垂着,想到刚才心怒气盛,用力过猛,不由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道:“既然这样要求,那朕成全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行君臣之礼。” 杜嘉宁听得,后背一阵阴凉。 他是掌握天下的帝王,他是决策千里之外的帝王,他会以他的江山为重。 “春寒刚过,芙池的水还算暖,朕留你全尸……”悦帝缓缓道来,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杜嘉宁涨红的面庞,养了这么多年,她血液里终究流着老匹夫的劣性,这样冲动,不给自己留后路:“你自己说的,要以死谢罪,朕成全你。” 这样的情节呵……杜嘉宁翻过无数书页---她走到芙池边上,离冰冷的池水只有零点零一毫米,凝着泪眶,抬脚欲死,被身后的人紧紧抱住……这样的情节,他会么? 杜嘉宁默默给自己泼了盆冷水,悦帝不会。 自然,她也是舍不得死的。 “请让微臣死的明白。”杜嘉宁抬起头,给这最后一次君臣之礼画一个落落大方的句号,她目光坚定,与悦帝直视,道:“崇靖,告诉我,前朝右相杜祀之与我什么关系?” ------------ 第三十八章 加大赌注 这句话说出口,伴随着悦帝略喜的表情,杜嘉宁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有胆。”悦帝嘴角抽了一下,敛下双眸:“敢直呼朕的名讳。” “人之将死,其言无畏。”杜嘉宁甩开一贯在皇帝面前的严谨细致,连声音都提高的几个度,目光烁烁,不亚于潋滟的芙池水:“我习惯了宫廷里的制度,习惯了卑颜屈膝,习惯掩藏内心的想法,混迹于偌大后宫,可是这都仅仅是习惯,我的本性并非如此,是么?” 杜嘉宁凝视悦帝,毫无躲闪,目光留恋在他脸上,竟然觉得身后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小半生,竟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他。 “朕的女官果然哲思,驯养不成。”悦帝淡淡道,他欲伸手擒住杜嘉宁的下巴,好扭转她这一副没见过天颜的目光:“既然你这般通透,为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可知道有些事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他语气冷漠,单手钳住杜嘉宁下巴,冷冷一笑“千万别说,你在模仿朕的那群后妃,以此试探。” “不是……”杜嘉宁顺着他的力道,避免他一个不小心,将她的下巴连头扭断了。 “那倒是说说,为何这般大胆,朕才不信你舍得死!”悦帝摔下手,眉峰蹙起:“还是你以为朕看上了你,以此来要挟朕?” “不是的。” “那是什么?” “这……”杜嘉宁的脑子飞快地转,如何才能回到她想要的道上,如何才能让眼前这个人喜怒平衡:“那一天在功名阁,如果皇后没有忽然闯入,也许我还可以装傻做一个女史,可是皇后出现了,她出现之后还对我身边的人下了手,我想过了今夜,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出真相了。” 悦帝微微一怔。 “有人故意告诉我前朝右相的故事,可是我在国史里却查不到太多的记载,后宫有太多人关注我,别人的目光和行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史。”杜嘉宁放慢了语速,一开始担心悦帝会打断她,现在看来悦帝也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些:“这是皇上的天下,右相是皇上的右相,女史是皇上的女史,如果想知道真相,还有什么比从您口中说出更明白的呢?” “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告诉你?”悦帝肃面。 “我仰慕崇靖很久,很小的时候就仰慕,后来知道一切不可能,便痛下决心不再留恋,可是你的那一次的奋不顾身又让我产生错觉,让我错以为我的心愿成真。这样想要得不到,不能亲近,除了我的身世牵连,我想不到其他的。”杜嘉宁顿了顿,眼里蒙了一层水汽:“所以,我想知道,右相杜祀之和我是什么关系。” 这样一段话说完,杜嘉宁居然面不改色。 “你竟是这样想的。”悦帝哼哼一笑,笑得人有点毛骨悚然,作为帝王,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可人说着这样主动赤-裸的情话,姑且算作情话吧!他心内有点抖动。 ------------ 第三十九章 飞蛾扑火 坐拥后宫,阅历颇丰的悦帝掂量了杜嘉宁语气中的成分。 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他的鼻翼微微抽动了几下,拂去脑中所想到的眼前人的小心思,心甘情愿接受这零微的真情:“然后呢?朕若不告诉你,你当如何?” “微臣死而无憾。”杜嘉宁道。 接的太快,有点闪到舌头。 悦帝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杜嘉宁的表现,倒是有几分硬气,像极了当年的杜祀之,朝堂之上,群臣围攻,尚且大义凛然、振振有词,只可惜用错了时候。如果当初,杜祀之听从白先的建议,迟一点行动,或许现在一切都会改写…… “你现在跟朕说话的态度,够死十次了。”悦帝淡淡道,眼角涌上一丝迷蒙,是的,杜嘉宁本该死了,杜若伊也该活不成,是他强行让她们活下来,一个困惑迷扰,一个心内如死水,他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怎么选择?” 尾音拖得很长,散发着蛊惑的味道。 杜嘉宁默默沉思了一会儿。 她清楚,不能再赌了。 崇靖不肯提杜祀之,却也不治她的罪,语气里有诸多迷离。作为一个察言观色已久的女官,她清楚,很少又让这位帝王不确定的事情,而此刻这一切的不确定不是因为崇靖留恋她,而是因为杜祀之这段往事。 看来,的确该找白墨染谈一谈。 “后宫有一冤案,请皇上明断。”杜嘉宁捏了捏衣角,觉得该适时给悦帝提个醒。 “你想说的朕知道……”悦帝眯起眼睛:“后宫之事,由皇后统管,朕不插手。”他眯起眼睛的神态,有点像醉酒之人。 杜嘉宁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悦帝愈来愈近的身子。 不想悦帝却伸手向后,在她后脑之处一抓。手握成拳放在她面前,沉沉道:“猜一下,里面有什么?” 寒春料峭,芙池水清暖,周围的草木要比别处茂盛些。 夜色中飞舞多种小虫,方才还有一只萤火虫从她眼前飘过,她顿了顿,轻轻一笑:“里面什么都没有。” 悦帝嘴角绽开。 即使这空中有这小虫,为你捉一百只萤火虫这种情节,这一生怕是都没有可能遇上。杜嘉宁暗暗吸了口气,戏本子终究是戏本子,如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已经骗不了她,她必须一分一分争取自己想要的。 “你错了。”随着悦帝露出的一排白牙,是轻蔑的嘲弄:“你看!” 他摊开手,一只扑着翅膀的灰蛾,堪堪挥了几下翅膀,飞出悦帝的手心。 很难想象,一个纵观江山的帝王,识得这样不起眼的昆虫。 杜嘉宁扯出一丝笑容:“皇上想说,飞蛾扑火么?” “知道朕会什么会一下子抓住它?” “不知道。”杜嘉宁摇摇头。 “因为你头上的花钿闪闪发亮,这小东西一直围着花钿绕,为一个死物停留这么久,这是可以致命的错误。 悦帝一字一顿,显得认真且严肃。 ------------ 第四十章 啼笑皆非 这是暗示她不要继续追究,否则小命休矣么? 杜嘉宁低头沉思,按照她一贯的秉性,必定顺溜麻利地应和皇上旨意,可是这回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眉头皱得愈紧,心中愈着急,到底要如何回话,怎么回呢? “微臣……”她张了张口,觉得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耳畔有温润的气息---他居然贴着她的鬓发,吐气如兰:“朕知道,你口是心非,告诉朕的是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不回答也罢。” 多年伴君经验告诉杜嘉宁,皇上心内怒了。 如果他对一个人的所有错误不予追究,那说明他想让这个人死。 “知道越多,死的越早。”杜嘉宁泠泠:“读了这么多年史书,微臣见到的例子实在名不可数,我当初笑他们傻,看不开,可真正轮到自己时,才知道什么叫心甘情愿找死……” 当这个“死”字说出口时,猝不及防,唇瓣被钳住。 霸道的气息覆盖上,将杜嘉宁后半句彻底淹没在肚子里,她脑袋有些不清楚,刚才还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吻上了,而且这样不留余地,狠狠吮吸她的味道。 崇靖眉眼很深,此刻紧闭的双眸压着他整个脸,显得深刻。 而杜嘉宁眼睛瞪得大大的,脑子里还在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不要死那么早”,可是崇靖这样的举动,无疑让这个“如果”不成立,两人唇舌相绕,杜嘉宁只觉得绕得头昏眼花。 所以,当崇靖松开她时,看到一幅想吐的脸。 他的鼻翼合了合,还没开口,只见杜嘉宁转身捧着胸口,在芙池边干呕起来,栖在水面的水鸟扑棱棱飞起。 “吐得出来么?”悦帝的脸色有点黑:“章禀祺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 晕眩的杜嘉宁,在记忆搜索了几百遍,才想起章禀祺是谁,那个给她诊脉的太医院副医正,要她好好吃药延缓病发的老头,他还有个侄女,叫若伊。 杜嘉宁勉强站起身:“章太医的话,微臣自然是听的,信的。” “章禀祺性格乖张,医术却是极好,你应该听他的话。”悦帝想了想,摇摇头:“算了,你如何肯。” 他叹了口气,行至杜嘉宁身边,朦胧的月色照的人脸不清楚。他顿了顿:“朕自然有办法,不会让你跟她一样……”悦帝没有说完,杜嘉宁就弯腰吐了出来,污秽之物溅在他墨黑的长袍上。 杜嘉宁伸手慌乱地推开他,却一把被他握在手里。 他站得笔直,一手握住杜嘉宁的手,给她温暖和支持,一手拍打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可惜,力道过重,差点把杜嘉宁的肠子拍出来,他仍不自知,一脸严肃,拒绝杜嘉宁把他推开。 “咳咳,不要拍了……”杜嘉宁终于吐顺了气,泪眼汪汪,擒住悦帝还要继续拍打的手:“要把把我拍死了。” 悦帝楞了楞,脸色霎时黑得厉害。 “你拍的太重了,承受不住。”杜嘉宁解释,两行泪呛着鼻涕一起留下,向他摇摇手投降:“今晚真不该出门的。” ------------ 第四十一章 芙池深秘 “崇靖……”杜嘉宁脸色逐渐恢复,冷静地叫了一声:“你一直在这里,是吗?” 芙池夜色迷人,可是少有人至。 杜嘉宁自从为女史,芙池便寂寂清清,她曾多次晚膳过后前来闲逛,听到过刀剑出鞘的声音,她有过怀疑却从未想过会是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 有一年,女官考试,她因为临场发挥失误,而落的最后一名,被太后当庭训斥,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她不想人前示弱,就悄悄到了芙池,对着清水默默流泪。原以为考试的风波会延长很久,她会被人奚落很一阵子,可是没想到,一切风言在那一夜止了。 现在想来,大抵是悦帝暗中使了力量。 只有他拥有勒令的权限,掌控话语,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这一次,她因为余汐的事情、杜祀之的怀疑、白墨染的搅乱、自己的昏倒……这一系列事情拥然而至,心烦不已。本想在芙池边静一静,没想到悦帝现了真身。 这一藏多年的身影,居然这个时候出现了。 女人的感觉是灵敏的,这么些年,虽是以臣子身份面对他,可杜嘉宁依旧能感受到丝丝暧昧之意,即使他隐藏的这么好。 挽月是宫中资历久深的女官,受过先皇赐书。 悦帝令她收杜嘉宁为徒,再予以进官,师徒二人皆莫大荣焉。 “你一直在这里的。”杜嘉宁道,目光里已微微泛泪,不知是感怀,还是吐过之后不禁凉风吹袭:“只有我不知道芙池的禁令,每每来,只有月色与我,还有隐秘在深处的你,是不是?” 悦帝不语,伸手解开外袍,一把拢在杜嘉宁肩上。 他的眉峰浓郁,沉沉蹙着,像是面对极艰难的问题,以至于在给杜嘉宁紧外袍时,有瞬间觉得使不上力来。 “你下令给所有,禁止入芙池,唯独没有禁令我。” 杜嘉宁向前很久以前,她拉着余汐饭后消失,里芙池百步之遥时,余汐摇头晃脑声称要回去躺一躺,后来再有,余汐怎么都不肯陪杜嘉宁来。 最是一次,杜嘉宁无意间在女史议会中,提了芙池的荷花,结果旁听的小宫女们竟是一片嘘声,扰扰嚷嚷,还是挽月最后镇压了这一骚动,厉色严明会议纪律。 这一切的一切,杜嘉宁从未怀疑过。 只到今天,在这深寂的夜里,唯有悦帝和她,以及夜无生那两句“不要走了,你走不掉的”“他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她灵光乍现,原来这仅仅是为她一个人而开的芙池。 她的悲伤、她的喜悦、她又别于人前的伪装,都展露在芙池里。 而这一切,又悉数落在他眼里。 “所以,你知道我的一切,熟悉我的性格胜过我自己,皆是因为这十年来,我把一切偷埋在这里?”杜嘉宁眼光闪闪,声音有些颤抖:“我口是心非十年,你也伪装了十年?” 悦帝冷冷看了一眼,凄苦全收在眼里,却是不得不说出违心的话:“你应该知道,朕可以容你,亦可以灭你,就像先皇对待杜祀之。” ------------ 第四十二章 她的身份 杜嘉宁心中一阵钝痛,果然是他的作风。 “所以说,我是右相府里的人,杜祀之伏罪之日变是我入宫之时?”杜嘉宁脸上的哀柔胜过之前:“你是知道的,所以才这般对我,是不是?” 杜嘉宁只顾着追问,俨然忘了他是君,她是臣。 而崇靖面色不惊,其实心内早就乱了阵脚,他是知晓这一切,知晓杜嘉宁的身份,才有意安排,可是这一切的安排又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而这,如何跟她说得? 杜祀之是死,可惜隐患并没有根除。 留下杜嘉宁与杜若伊,养在宫中,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牵制对方的人选。崇靖的私心,从来都不仅仅是私心,他必是考虑了很多方面,才做出一个决定。 “杜祀之在认罪之前,早已将家眷转移,你是他留下迷惑先皇的棋子,杜祀之伏法之后,你的身份被他属下揭穿,先皇念你年幼无辜,收入后宫为奴。”崇靖一字一顿,背在身后的手微微用力蜷起:“朕在太后那里见过你,觉得是可人儿,却碍于你尴尬的身份不能收入后宫,于是许你官位,为得有一日你能尽忠。” 这后半段话的意思,杜嘉宁明白。 后宫女官,向来是一个微妙的身份,尤其对于妙龄女官来说。她们不像外朝臣子,朝觐朝退,她们一直生活在后院,皇帝的后院,也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与后妃是一样的,只是后妃有名份,而女官活在暗处。 崇靖口里的“尽忠”,自然是作为暗处的存在。 “朕的回答,你满意吗?”崇靖开口问,眼角余光落在杜嘉宁身披的他的外袍上,竟是有几分犀利:“不如就在这里,如何?” 他自然是随口说道,心中烦乱意火难消。 可杜嘉宁却笔直着身子,站了许久,眼神如洞穿一般,停在夜色中。 单手抓住外袍上的襟带,有些无措。 “哼……”崇靖的冷笑刺破夜空,尖锐地灌进杜嘉宁的耳中:“今天不是很大胆么?难道没有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吗?连死而无憾这种话都能说出口,难道还差为朕暖枕?”他说着,竟是扯过杜嘉宁攥襟带的手。 用力过猛,襟带断落。 这是帝寻常服,断了针线,送与司针司修补。 司针司为了保证本司工作,会记录帝服那一日针补,是何原因破损,几日之内完成。这样简单粗暴的扯断,司针司怕是不会放过。 “竟然是这样……”杜嘉宁口中喃喃,怪不得白墨染会让她在宫中寻人,原来她是个赝品,根本不是杜府的人:“除了为皇上尽忠,我的存在竟是没有一丝一毫意义么?为何我感觉这么多人注视我?” 崇靖的外袍散落之后已经被他自己拿去,担在臂上,慢条斯理道:“朕说过,你是个可人儿。”他的眼光略显轻浮,可嘴角的弧度却暴露他内心的强忍:“朕看上的人,总是会遭些险阻。” 原来,他是故意将她至于风口浪尖。 杜嘉宁仰起脸,对着一天细碎的星子,默默闭了眼睛。 ------------ 第四十三章 皇后传话 身份这一事儿,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以至于顾影从那帮老头子那得知杜嘉宁去找过他,急匆匆赶到差人传信至女史院时,碰上了杜嘉宁闭门谢客。 那日,杜嘉宁斜倚窗前,翻看余汐留下的《庄生梦》,那几近于梦呓无边的文字,叫杜嘉宁大跌眼镜。这样一个东西,何至于冒着那么的风险,传达给她? 暗想前人藏秘于书中,使用特质的纸,经火烤显字,遇水溶现图,还有书中暗藏夹层,或者字句藏头……杜嘉宁绝望地试了九种方法,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彼时,她正翻着一页,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熏烤。 “师叔,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采水焦急地来回走动,白色裙带翩翩,差点把她的脚给绕起来:“我师傅会不会有危险?” “我再看看。”杜嘉宁头也不抬。 “师叔好歹在御前见过几次圣颜,有几分薄面,去帮师傅说几句,也是有用的,好过在这里折腾这劳什子破诗。”采水一脚踩在自己裙带上,扑倒在地:“师叔,去景仁宫看看师傅吧……” 采水说着,小脸红扑扑的,竟是挂着泪珠。 杜嘉宁将她扶起,叹了一口气,道:“我去便是。” 丢下诗集,径自向外,离了采水的视线之后,她寻了一块青石落坐。并非是她不想去景仁宫帮助余汐,而是她去,事情会更乱。在芙池时,悦帝就暗示过,这事归由皇后统管,他人莫要插手。 余汐自己在狱中,亦曾严明:助她最好的办法,是离她远些。 虽然不清楚皇后是何意思,但是余汐现在的身份终究是一个宫女,以国母之尊,对一个宫女步步逼迫,实在有失仪态。 只要余汐今天受审,乖顺听话,便不会有多大翻腾。 杜嘉宁望着地面丛生的杂草,绿葱葱一片,没想到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空气里依旧存了春寒,稀薄的阳光漏过树丫,斑驳在杜嘉宁长发上,她忽然觉得这一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 崇靖在芙池说的最后一句话---“朕说过今晚是你最后一次行君臣之礼,你只管等着圣旨下来。”他说这话时,眼神很认真,极庄重,杜嘉宁每每想到,心中都有不安,她不知道这圣旨是福是祸。 做了这么多年女史,猛然间要她不做了,居然有些舍不得。 正在她惆怅忧心之时,迎面来了一个小太监。 “杜姐姐,奴才来传话,景仁宫有请。”小太监一副自然来熟的笑脸,躬身垂眉见极是流利。 杜嘉宁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这是当年在宓妃宫外,给她传信的小太监。 没想到这小太监眼力极好,见杜嘉宁一副了然的样子,顺着接道:“姐姐,认得奴才便好,速速随我来吧!景仁宫今儿的架势可是从未有过的,正缺您呢!” 杜嘉宁没有随他走,而是冷冷地问:“景仁宫的话儿何时劳烦你丽欣宫的人传了,这是皇后要召见我,还是宓妃娘娘?” ------------ 第四十四章 绵里藏针 那太监顿了顿,避开杜嘉宁的问题,道:“新皇后入主后宫以来,头一次亲自审理案子,各位娘娘小主们都在景仁宫旁听。且说这余氏新罪旧罪并罚,其中牵扯人太多,就连身怀龙裔的郑淑媛都过去回话了,杜大人还不赶紧着?” 他说得神情并茂,仿佛是多么着急的事情。 杜嘉宁便不与他理论,着他前头领路,步履匆忙间将他刚才那番话细细理了一遍:一是皇后亲自审理余汐,架势很大,妃嫔俱在;二是余汐除却从前受贿宫女钱财、以权谋私外,又新增了罪名;三是郑淑媛都被牵扯进来了,以她如今尊贵的肚子,皇后竟然不通融。 而最让杜嘉宁奇怪的是,这一切居然是宓妃的人告诉她。 景仁宫不乏人手,皇后这番动作这般大,不在乎差人传唤她。而且就算宓妃有意与皇后反调,这传话的太监除了传话之外,分明传达了很多其他信息。 这些信息,任何一点都能触动杜嘉宁的神经。 “差点上当了!”杜嘉宁恍然拍了下脑门,现在就乱了阵脚便正好中了敌人下怀,余汐的境况必没有差到何种程度,要她去回话,大抵是想扰乱她和余汐,以此在慌乱中找出破绽“申远,皇后今日起色如何?” 那小太监显然没有料到杜嘉宁能直接交出他的名字,脸色变了变,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奴才在外殿侍奉,没见的到皇后,只听得里面的声音,当真是严厉。” 杜嘉宁不走心地点点头,她料到是这样的回答。 申远,她那次离开丽欣宫,正好听见管事叫这个太监。想他身份不高,却因灵巧在主子面前得脸,圆润通融,各方面都处的不错。而他来传话的目的,可见并不简简单单是传话。杜嘉宁微微凝神,在心中想了如何应付。 及至景仁宫,果真如申远所说,人人屏息肃穆,垂手默立,连殿中诸物都染上一层严煞气息,端的是一丝风都没有。 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墨发高梳,斜簪怒放牡丹花饰,九股凤钗衔着水滴大的金珠,粒粒耀眼炫目。她眉目柔和,薄唇轻抿,一身玄丝镶金纯色衣,外罩穿花白蝶滚边衫,腰间束着宽玉带,更显身姿柔柔。 而她一开口,俨然是六宫之主的架势。 “西四库宫女余氏,教唆新进宫人夜香、柠和、青岚等人偷盗。欺上罔下,贪得无厌,昔日掌彤史便利用职权之便,勾结妃嫔,置皇上安危与不顾。”皇后口气忽然放松,眯了眯眼睛,顺着眼皮垂下的余光,扫了一眼杜嘉宁,道:“杜女史,她的这些事情,你可知道?” “微臣不知。”杜嘉宁面上平静,端视皇后,在功名阁里曾听过她的温柔的声音,此刻,她温柔的话里句句含针。 而余汐此刻,并不在殿中。 杜嘉宁小心翼翼行了一个大礼,又谨慎地回了一句:“微臣与余氏早已生分,这一切事情,微臣皆不知。” ------------ 第四十五章 步入陷阱 “那便起来吧!”皇后朗朗道。 杜嘉宁轻嘘了一口气,没曾想这么轻易饶过她,她抬头之际偷瞄了一眼皇后,画了淡淡远山黛,秀丽端庄。此刻,她的眼光正与杜嘉宁对接,柔沐如一池春水,而在她收回的霎那,杜嘉宁意识到深处的波澜。 果然,位于右二座的安婉仪,娇娇开了口:“杜女史真是识时务,多年姐妹之情说生分就生分,那倒是说说为何而生分?是分赃不均,还是她挡了你的前程,宫里可传言余汐暗慕皇上多年,还有咏雪诗为证哦!” 她说的娇柔,目光暗暗扫向坐上首的宓妃。 夜无生曾当殿为咏雪诗谱曲,当时宓妃也在,那一晚悦帝封了夜无生的琴,驳了宓妃的面子,唱歌的歌姬第二天就自杀了……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不仅记得,而且连根底都挖清楚了。 杜嘉宁不禁打起精神,听听安婉仪到底想说些什么---“微臣与余氏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情分自然是有的,至于后头的事情,还恕微臣不知。” 殿内寂静一片,只听见杜嘉宁撇清关系的声音。 “这话真叫人心寒。” 泠泠一句,从坐上首传来,宓妃掩了掩鼻子,与杜嘉宁对视。她的目光冰凉,今日的装束,犹如天山雪莲般冰冷脱俗:“多日不见,本宫还不晓得杜女史原来变成这样薄情,不知再过些时日,你还记得什么?” 听不出她是何意思,只看见她身后的揽英姑姑,眉色忧愁。 杜嘉宁想到自己曾欠了宓妃一个人情,此刻她说自己薄情,难不成是想得到她的助力?近日郑淑媛因为龙裔而分去大半皇恩,可没听说过宓妃受到冷落,她还不至于落到需要一个女史的帮助。 转了一圈,杜嘉宁清楚安婉仪之流拉拢的心思,却没想不到宓妃此刻的用意。她在这一场审讯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想得到什么样的利益。于是她又暗暗将在座的浏览一遍,目光落在左上的郑淑媛身上。 当日替余汐当值,正好记录郑淑媛,一如当初的柔媚。 按理,她出自宓妃宫中,要么唯宓妃马首是瞻,要么与宓妃撕破脸皮、自立门户,可能难得看到她们今日维持了很久的平静局面。郑淑媛面色红润,竟是一句话都未说,完全是一个旁听。 不对,她是回话加旁听。 不知皇后问了她什么?她与余汐又扯得上什么关系……杜嘉宁默默在心中抽丝剥茧,直到凤座之上的人再次问道:“杜女史,你一直腔调与余氏生分,她的事情你一概不知,那你可想知道余氏是如何说的?本宫又为何传召你?” 杜嘉宁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微臣愿听皇后娘娘教诲。” “呈上来!”皇后对身边的江长安说,脸色严肃,言辞颇不留情面:“你好好看看,究竟是你在说谎,还是余氏在说谎!” ------------ 第四十六章 一面供词 密密麻麻地字迹,一行一行,足足写了三页纸长。这确实是余汐的笔记,连她习惯在“嘉”字上头少一笔的写法,都呈现在状供上,可是杜嘉宁还是不能相信,这供词出自余汐之手。 逼供,一定是逼供! 杜嘉宁身子激动地有些颤抖,一手按在状纸之上,另一手紧紧握成拳头---供词里,极尽细致地描述了她与余汐的关系,收贿受贿三七分成。因为谋求位分不成,余汐转投西四库,自立为主,平日与杜嘉宁暗中联系,收过六宫之中近百人的恩惠。 就连余汐被收押在司正司,杜嘉宁前去探望,这一行径都被记录。 而最令杜嘉宁难以接受的是,供词的最后,竟然将矛头直指她---这一切,她主使,余汐出面,她分的最多利益。 “现在,杜女史与余氏还生分么?”安婉仪眼见杜嘉宁脸色由红专白,生生讥笑:“余氏说她向你提出四六分成,你没有应允,她一气之下与你中断了一阵,自己操手才出现了夜香的事情。事情败露之后,她多次向你求助,而你未答应她……” 座下一片噤声,这些大抵是安婉仪私自审理余汐的后果。 如今来旁听的妃嫔,大多只知结果,不知道这其中这般曲折。尤其是姜贵嫔,听到杜嘉宁与余汐居然有这样一段往来,直抚胸口:“一个小小的夜香,居然牵扯出这么大的蛀虫,真真是教人心惊,还请皇后严惩,以正宫规。” 她平日里话那样少,如今说来,却有一句千金的分量。 “哼哼,贵嫔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安婉仪斜斜瞥了一眼杜嘉宁,笑着说道:“你定是不知道,女史院里有只灵巧的八哥,会说的话可多了呢!” 杜嘉宁心中又疑惑变成微微的怒气,这些细节,她们竟是知道的这样清楚。余汐临走时留给她的八哥,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余汐来探望她之时,神一般地叫唤了几句,这样的事情,若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杜嘉宁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定人罪名,可是要拿出证据,单凭一纸之言,怕是草率!”杜嘉宁目色端正,不卑不亢,她是如何也不肯相信余汐会出卖她,她觉得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微臣没有做过的事情,当然不能承认。” “这么急着要人证物证干什么?本宫还没说完呢!”安婉仪亦提高了音量,杜嘉宁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很不受重视:“放着好好的机会你不把握,现在等着后悔吧!” 她意在指拉拢这件事,杜嘉宁知道,可没见过这么小气的女人,连宫里扫地的老嬷嬷都知道“见人留一面,日后扫地好方便”。谈不拢以后还可以喝杯茶么,何苦这样咄咄逼人,一点都没有才女的样子。 “安婉仪教训的是,微臣当真是有些后悔。”杜嘉宁故意翻了一个白眼,气的安婉仪差点把茶盏甩了,幸亏她身后的姑姑扶着:“不过,微臣还是那句话,与余氏没有瓜葛,这状纸之上的事情,微臣一概不知。” ------------ 第四十七章 山重水复 原以为咬死一个说法,对方就会松口。 没曾想,对方压根就没把你的说辞放在谋划之中,只要你人到场,她们的剧本照常展开,你说是与否,都无关紧要。 在杜嘉宁与安婉仪置气斗嘴之际,皇后微微咳了声。 在这一暗示颇丰的咳嗽之后,居然是宓妃开了尊口,她一副不屑的表情,道“本宫乏了,先会丽欣宫,这案子审成什么样子,皇后早已筹划,用不着这么多人陪着,你一人审便是!” 她说完冷冷拂袖,宽大的浮云绣金裙摆扫过杜嘉宁的脸,那一刻,杜嘉宁终于知道看热闹是何等快活的心情。 尤其是看两个地位很高的女人。 宓妃不给皇后面子,径自出殿,她身边的人象征性地向皇后福了福身子,尾随她而去。而皇后端坐于赤金凤座之上,额上流珠晃动,面如一湖结冰的水:“着尚仪局的王尚宫去丽欣宫,给宓妃教习。” 座下人均低头凝气,不敢插话。 先皇后在时,荣宠那般,都不曾与宓妃计较,对于她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性子也不过问。这新皇后入主后宫时日不多,虽说也有几个追随者,可对她硬碰宓妃这事,还是不敢赞同。 安婉仪欲言又止,将话题拉到杜嘉宁身上。 只听皇后的语气愈加严重:“将你们找到的物证、人证呈上来,若杜女史可以解释清楚这些,本宫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随着她的话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双手捧着托盘,盘上覆一块方素帕。掀开一看,竟是些小巧精致的珠钗簪宝,光天化日之下,闪耀着灼人的光芒。杜嘉宁扭头看了一个人的手中的托盘,掀开一看,不由得又惊又气---橘色小嘴的八哥,僵硬地躺在托盘中。 杜嘉宁伸手戳了戳,鸟尸冰冷。 一股凉薄裹着愤意涌上,为了所谓的她与余汐暗通,居然连只八哥都不放过,生怕他说不出你们想要的么? “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杜嘉宁压制住心中怒气。 “什么意思?你倒是解释一下,这些珍宝是从何而来的,那只鸟儿是你养的吧!已经证明这是替人传信的鸟种,在被主人之外的人碰触时,会自动服粒而亡。”皇后淡淡叙述,眼神睨过一切:“不要告诉本宫,你从来不知道这只鸟脖子上系的铃铛里,有一个毒种子。” 一个太监递上上一枚托盘,握着一个铃铛,从中间开了一条细缝,里面还有半粒毒种子。 杜嘉宁愣了愣神,伸手去拿铃铛想瞧着仔细,被拿太监一下撤走。 这枚铃铛是一直挂在八哥脖子上的,上面有一条细缝,她也是知道的。可无论怎么都没想过,里面又会一粒毒种子,她不敢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 “如何,你倒是解释解释啊!那破鸟是怎么回事,这些珍宝是怎么回事,这些可都是你屋子里的哦!”安婉仪适时的催了一下,语气里不禁意流露出几分胜算,她得意地与皇后对视,嘴角慢慢勾起。 ------------ 第四十八章 如她所愿 杜嘉宁一时失了神,许久之后,才冷凝地回了话---“回禀皇后,这只八哥是前两个月才入的微臣手,微臣从未细细研究过这铃铛里的奥秘,也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八哥,居然是训练有素的情报鸟。” 暗里地传来一阵得意的轻笑。 果然,皇后严厉追问:“既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因何在你房间里?” “这……”杜嘉宁顿滞,两侧灼灼目光炙烤着她,此刻停顿明显让自己处于被动,可是此时说谎必然要用更大的谎来圆,她们既然能找个八哥,必定连底细都查清楚,想来赖是赖不掉的:“这是余汐辞去女史一职时留给微臣的,让微臣代为照看。” 扯来扯去,还是想证明她与余汐关系匪浅,杜嘉宁想不明白,即使余汐受贿,她杜嘉宁受贿,这些罪名定下来,又能如何? 她们的目的是关她几年,还是降职? 前者不可能,因为那沉寂多年的秘密刚刚浮出水面,有人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存在着,让她去揭开一切……如果是后者,那更没有必要,悦帝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君臣之礼。 “哎呦,你们听听,这话说的,就像是我拿了你的银子,但是我不欠你!”安婉仪尖声讥笑:“余氏临走给了你情报鸟,你养在自己房里照看着,你还说与她生分,你还说你不知道一切,鬼才信呢!” “方才,杜女史乍见到托盘中的八哥,那神情确是真的急怒。”姜贵嫔缓缓说,她灰色的眸子低垂,并为在杜嘉宁身上停留:“想来这只鸟儿,在杜女史心中是很重要的。” 这是软硬兼攻、唱黑白脸么! 杜嘉宁沉沉抬头,凝视凤座之上的人。 “念!” 皇后黛眉微挑,对身后的太监吐了一个字。 “八宝玲珑钗两对,新元二年赐予永寿宫;累金镶宝石缠凤簪一枚,新元二年冬赐予永寿宫;银色流苏数缕,顺康四十九年赐予昭仁宫;赤玛瑙六颗,新元五年赐予褚沐堂……这些都是在杜女史屋子中搜出来的,除去一对碧玉凤血镯,余下均有记档。”太监合上本子,恭恭敬敬回答。 皇后眉色蹙紧,眼里却分明流露出“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本宫的铁证硬”的傲恃和清泠,她摆了摆手,凝神看向杜嘉宁,等着她回话。 而杜嘉宁浑身打颤,封赐之事从来由她记录,没想到今朝反被人将了一军。这些珍宝,在皇后言来,全都有记档,而杜嘉宁的印象里从未记录过这些东西,而且钦妃所在昭仁宫,是从未得到过悦帝赏赐的,如何而来银色流苏数缕? 她定了定神,后宫除了女史之外,还有史官。 若她承认没有记录过这些,而史官默默极了归入档案,这无疑是把自己往贪图的坑里塞:“微臣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微臣是冤枉的,请求与余汐当面对质,问她为何要陷害我!” 这话一落,杜嘉宁分明瞧见,坐于一角的郑淑媛露出一个称赞的笑容。 ------------ 第四十九章 后宫群敌 “对质……对质是么?”皇后微微眯了眼,柔和的神色瞬间消弭,只余语气森冷:“本宫问你话,这些赃物,你如何解释?余氏已伏法,交代清楚一切,此刻,正在司正司服役。你若要与她对质,大可等回完话再去。” 她抚上镶金护甲,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嘲笑:“对于你来说,进司正司,不是很容易么?” 杜嘉宁头沉沉,脑中闪现过去给八哥喂食的画面,曾又一次还逗了它脖子上的铃铛,若这真是一只受过训练的八哥,余汐将交给她用意何在?而这些珍宝,连见过都没有见过,分明是刻意栽赃。 “请皇后明察,还臣清白……”杜嘉宁竟然找不到为自己辩解的理由,这一切突然了,令她措手不及,她希望见到余汐,亲自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将一只情报鸟视如生命,又为何在说好的套词中变卦:“皇后娘娘今日传召微臣,竟不是问话,而是问罪了?” 杜嘉宁抬起头,那一刻的眼神夹着些许犀利。 而皇后回应给她的是更为凌厉的目光,薄唇轻启,简短有力地道:“传人证。” 惊讶之中,杜嘉宁回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采水,在她来之前,这个小徒弟还哭哭啼啼要她救师傅,而此刻脸面白净,目光洞澈,教杜嘉宁有一瞬间的陌生---这还是那个胆小单纯的小徒弟吗? 采水从杜嘉宁身侧经过,目光垂落,冷冰冰的,她说: “回皇后,奴婢跟随余氏多年,她的所作所为女婢一清二楚,余氏离职前曾让杜女史代班,其实是故意寻了借口以便离职。奴婢曾听余氏感慨,希望赚足了银子,出宫嫁人,所以才甘愿自降为宫女,能够在二十五岁时出宫。” 杜嘉宁不敢相信,这番话出自余汐一手栽培的徒弟嘴里。 “奴婢有罪,深知余氏收贿受贿,却畏于她的强势隐而不报,请皇后娘娘处置。”采水一字一句说来,还是那张稚嫩的脸,神态和语气却皆是宫中惯有的老练。杜嘉宁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余汐,也被欺骗了。 八哥、珍宝、受贿、甚至那本《庄生梦》,都可能是眼前这个人---口口声声叫她“师叔”的采水所为。 “你的罪自然要罚,先说说你旁边这个人都做了什么。”皇后说。 采水俯在地上,头微微侧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而杜嘉宁对上她的目光,深切的、不敢相信的、还带着渴求,求她不要说出残酷的话来---她是别人安插在她与余汐身边的棋子,安插了三年的棋子,一招启用,必定要杀出血才对得起三年的布置。 “奴婢不敢说……”采水的肩头在抖。 这不像是装出来的颤抖,杜嘉宁不明白她此刻还在害怕什么。 “尽管说,本宫和诸位替你做主!”安婉仪仗义撑腰,颇有几分硬气:“宫中的不良风气,都是你们给带的!皇后娘娘,必须狠狠整治一番。” “说你知道的,不要怕。”姜贵嫔柔声。 …… 几位妃嫔纷纷给采水施以援手,仿佛采水是顶了天大的压力,将要揭露强权一般。杜嘉宁默默沉了心,从来不知,自己在后宫中已经到了竖群敌、引公愤的地步了,这样没一个人帮她说话。 ------------ 第五十章 百口莫辨 而最悲哀的是,她找不到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杜嘉宁垂着头,默默听完采水的“指控”,听皇后威严的声音灌入耳中,座下各怀心思的目光和脸孔。她觉得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百口莫辨,无力与无助袭涌上来,身子顿时瘫软下来。 “这就扛不住了?”安婉仪轻蔑地笑道,“后头可还有呢,杜女史要怎么承受呢!” 还有什么? 殿内凝着冰冷的空气,雕花绘纹圆柱静静伫立,各色脂粉的香味缭绕,愈加冲突着此刻僵冷的场面。坐于下手的郑淑媛用手支撑着头,面色微红,显然有些气息不调,而她一旁的姜贵嫔,只默默看着这场面,不说一句话。 安婉仪的脸上的笑意更浓,要开出花来一样。 “臣妾有一事要说。”安婉仪站起身来,青玉色鹿皮小靴落在杜嘉宁跟前,更为精厉的目光落下,她道:“杜嘉宁勾结外臣,按大梁例律,后宫不得与外朝相通,杜嘉宁身为女官,罔顾例律,理当论罪!” 这是要给定多少条罪,要逼的她不能翻身吗? 杜嘉宁眉头紧皱,勾结外臣,这罪可轻可重,若是喝茶交友,让可能仅仅是警告一下;若是互相往来、秘密传递消息,勾结谋利,最重判死刑的都有。 “女史掌我后宫所有档案,与外臣相较过甚,其心叵测。”蒋贵宾淡淡补了一句,补在刀口之上,“不知婉仪所说的勾结,是何种勾结?” 她说的闲淡,目光似乎并不待见安婉仪。 这也难怪,上次皇宴,两人还是针锋相对,如今即使姜贵嫔归入皇后帐下,依旧是貌和心不和。 “嫔妾并不知他们相较至何种程度,具体还需司正司审查。”安婉仪道。 “与谁私交?” “御史白墨染。” 皇后听得这个名字,面色明显一滞。她这般的表情,教揭举的安婉仪愣了愣,略有忧心地低了头,踟蹰哪里除了这位深藏不露的皇后的凤鳞。 “安婉仪所说,是否属实?”皇后语气显然变得紧起来,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向前倾了倾,见杜嘉宁埋头不肯作答,她又道:“本宫问你话,是与不是,你都得说来。” 竟是有一丝央求之意。 杜嘉宁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可安婉仪小心翼翼退回座上的举动,又叫她相信,皇后对于这事的敏感。 “微臣深居后宫,兢兢业业完成本职工作,何来时间与机会见到御史,更别提私交一事。”杜嘉宁低着头,害怕脸上流露出的不自然教皇后怀疑,“况且,微臣卑微,哪里能攀的上堂堂太傅之子。” 白墨染是白先之子,先帝在时,白先曾任三位皇子的师傅。 这三位皇子中,并没有当今的皇上。 这是杜嘉宁后来在云书阁的档案里查到的东西,那三位皇子,如今只余存一位,便是远在南疆的良亲王,其他两位均已身亡。 “这件事,容司正司查明再定。”皇后不容其他再议,厉声问道:“关于你与余氏收贿受贿,欺上罔下,人证物证俱在,你是否认罪?” ------------ 第五十一章 峰回路转 认不认罪,有什么关系呢? 杜嘉宁太清楚一个主子想要定认罪的手法,必定备齐了前奏,若认罪那就省了后招,若不认罪就严刑屈打。她不知道皇后不会动用私刑,而司正司却不一定,在这皮肉与名誉之间,杜嘉宁久久不决。 受贿不致死。 而且她不会那么快死掉,有人不会让你轻易死。 沉着了一阵,杜嘉宁冷静回道:“微臣没有做过的事情,当然不能承认,珍宝和八哥都是从微臣屋子里搜出来的,可这不定证明就是微臣的。皇后娘娘有人证证明,那若微臣也寻得人证,是否就能证明清白呢!” 皇后显然没料到杜嘉宁提出这样的要求。 “微臣请求知道,这些珍宝的记档,是由那位史官所录,备份何在?微臣还请求,查明这只鸟死亡的原因,是自己啄碎铃铛服了毒药,还是被人强行弄死。”杜嘉宁一字一句说道,慢慢放慢语速,似含着不忍,“微臣还请求见一见余氏,她如何将我拉到这场纷乱中。” 皇后冷冷哼了一声,“这些要求,本宫都可以满足,不过……” 她的话音未落,只听下首一阵凄厉的叫声。 郑淑媛面色紫红,五官扭曲在一起,一手勉强撑着桌面,一手捂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浅黄罗衫覆贴,她的腹部初现圆润。她的表情极痛苦,口里断断续续喊道:“难受……难受……我的肚子。” 安婉仪最初不屑地看她挣扎,可半饷过后,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皇后从未经历过怀孕,只差人传了太医,给郑淑媛送了暖茶暖垫,一面想着叫杜嘉宁快快伏法。哪知郑淑媛的疼的从椅子上跌落,屈膝跪在地上,额上密密一层汗珠,脸色苍白教人心慌。 “皇后,我的孩子!”郑淑媛咬牙叫道,一口气竟是再也没有上的来,昏倒在地。 她一旁的姜贵嫔连忙施手,见到安婉仪裙子上点点血迹,不由得冷仇一口气,瞧了瞧皇后,慢慢启齿:“这怕是坐久了……动了胎气。” “动了胎气?!”安婉仪惊呼,她蹬着青玉色鹿皮小靴,在那滩血色中更为刺眼,“身份低贱的胚子,给她个龙胎,也无命保住!她不过才坐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容易就动了胎气了,福薄命薄,怪得了谁呢!” 不同于安婉仪的嘲讽,皇后眼神中明显流露出忧心。 在她的宫中,正好又是她在审案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于她,是不利的。 太医匆匆赶来时,昏倒的郑淑媛已经被转移到暖阁之中,锦被之下的她,唇色苍白,被汗湿的头发未干。太医瞧了气色,再一搭脉,立刻摇摇头,躬身回禀皇后,“血气上涌,冲了心脉,郑淑媛的身子本就属弱质,不仅是这一胎难保啊。” 太医絮絮说来,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 “本宫要你全力救她,无论什么珍稀药材,只要景仁宫有,都可以拿去用。”皇后的语气愈极,太医哆哆嗦嗦应了命,开始躬身写方子。 而立于一侧的安婉仪嘴角却不由露出笑意,合着姜贵嫔、萧贵嫔、静婉仪众人面色各不一样。暖阁的温度,逐渐升高,只听得一震慑人心的宣声---“皇上驾到。” ------------ 第五十二章 帝后相较 悦帝沉沉目光掠过众人,快步行至郑淑媛身边,见到那一双紧闭的双眸,脸色顿时拉得老长。他手掌一挥,制止即将行礼的太医,道:“情况如何,你给朕如实说来!” 老太医惊得直哆嗦,哪一边都得罪不起,惶恐道:“回皇上,郑淑媛怀胎之际正是冬春,寒暖交汇,加之淑媛身子孱弱,这一胎本就危险。今日这种情况,该是淑媛情绪波动,导致气血不畅,微臣已经极力护住淑媛的心脉,今后好生休养也就无大碍了……” 悦帝额上青筋绷起,凌厉眼光剜过太医,这宫里的一套一套他太熟悉了,问他也问不出所以来。看今天的阵势,他后宫的力量都出动了,真是不简单---“皇后,有何要说的?” 语气森然,礼度中带着距离。 皇后谦卑地福了福身,淡淡的远山黛柔和舒展,不紧不慢,“是臣妾疏忽,一心审理案件,没有留意到淑媛的异样,让皇上操心了。今日审理,牵扯到淑媛,臣妾才传她来问话,可她当真是较真劲儿,回完话之后非要等罪人伏法,所以,才冲了心脉。” “臣妾实在是有错,愧对皇上信任。”皇后泫然欲泣。 悦帝要紧的牙关松了松,“究竟是什么样的大案子,要皇后与众妃审着,审出了人命还没有审出结果?”语气中的冰冷自增不减,问皇后,而目光却停留在郑淑媛身上,一把伸手覆在她冰凉的额上。 心痛之情,油然可见。 皇后矜了矜身份,上前一步,对着郑淑媛,这再怎么说都是悦帝的一条血脉,不管生母的身份如何卑微,她都该有一份主母应有的怜悯和悲情,“臣妾惭愧,自请抄录佛经十卷,送与法华寺超度,请求皇上晋淑媛位分,为她腹中龙种祈福。” 这该是下了多大的恨心,贬低自己,又抬高一淑媛?安婉仪心里嘟哝着,看着眼睛都红了,有皇上亲自垂问,皇后这么咽下哑巴亏,她都想替郑淑媛躺着,可惜,天不顾她,入宫这么多年,她居然连一儿半女都没有。 “皇上,臣妾有话要说。” 一直未出声的姜贵嫔悄然上前,将皇上刚刚要应允皇后的话堵在喉咙里---“臣妾以为,这事淑媛自身也有责任,自知身子不适却不言语,她来回话时,皇后便要她以身子为重,协助调查即可,而她偏像是跟谁赌气一般,生生坐着旁听。” “哦?”悦帝依旧抚着郑淑媛的额头,这样苍白无力的神色,像极了一个人,那一年,她也是这样,被他揽在怀里,带入宫中,可惜……“倒是说说,什么样的案子,让朕诸位爱妃这样伤神!” 皇后的微微放松了一些。 今日审余汐,她放出风声。而传召杜嘉宁,意欲将她脱下水、令她不得翻身,这是后话,更是最终目的。她嗅到悦帝对这个女子的不一样的态度,明明很想爱很想护,偏偏将人隔的远远的,她所受过的训练告诉她,这样的女子越早铲除越好。 ------------ 第五十三章 杀心暗起 如果不是郑淑媛骤然小产,皇后应该已经叫杜嘉宁有冤叫不出,入司正司服役了。 铁打的算盘落空---悦帝卷入进来,这罪名是不是能定下来很难说。况且,皇后心内焦急的是更为严峻的是事,如何洗清她谋害妃嫔和皇嗣的嫌疑,维护她入宫以来温婉贤淑的形象。 于是,她含微露笑,“就是后宫女官之间的勾结,臣妾第一次处理,不知罪责轻重,想着从严给宫人一个提醒,才让四品以前妃嫔旁听。” 柔白的脸上,晕起两朵娇羞红云。 安婉仪直叹,镇国公里的女子教习,竟强大到这般地步,可以让人随意做出娇羞姿态,这脸红说来就来,这么自然。 而她毕竟在心里叹叹,不敢说出口。 这是皇上和皇后的较量妥协,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皇上能在这么及时赶到景仁宫,问太医的话不超过两句,必定是在事先已经听到风声。此刻这般问皇后,只是寻一个借口,给彼此台阶下。 她想不通,景仁宫的风声这样紧,悦帝是如何知道的……安婉仪心里尚且清明的小算盘拨的啪啪响,猛然想起那个与皇后置气、拂袖而去的冰山美人---宓妃! 宓妃走的时候,众人只道是甩皇后脸子,没曾想暗地里把皇上招来了! 偏偏赶上郑淑媛动了胎气,这一招正好将在七寸上。安婉仪想想都眉头竖起,她辛辛苦苦跑了这么多次腿,降低身份去和一个八品女官套近乎,被冷了数次的脸面,到头来,居然是宓妃横了一刀,让她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是出自褚沐堂宫女夜香行窃,牵扯出大宫女,也就是曾经的彤史女史余汐,在西四库利用职权之便向宫女索要好处一案,受她要挟的宫女不下二十人。”皇后看了眼悦帝全然无说话的意思,只好继续,“臣妾认为此风不可长,须严惩以儆效尤,因此,亲自审问余氏,不曾想余氏伏罪之余,还道出更为惊人的” “嗯?”悦帝抬起来,眸光深邃,将皇后拢在凤袖之下的双手看的清清楚楚---捏成一团,像受了惊的某种小动物,他忽然心中叹到,皇后较他小了九岁,纵然家族培养再好,这后宫的势力毕竟是从未接触过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起一丝不忍,遂和缓些问道:“那你现在审得如何了?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宫女?” “余汐已经伏罪,现在在司记司,臣妾欲罚她上缴所有赃款,扣除一年俸禄,并且降为二等宫女,是否能够升职看她日后的表现……”皇后缓缓道来,她口中的严惩比起前朝历代,要平和多了。 “你所说的更为惊人的交易,是什么?”悦帝揉捻指间残留的碎发,漫不经心。 皇后屏息一口气,目光凝凝,红绡软帐垂坠出优雅的弧度,那一枚红色的同心结尚且是她未出阁时编织的。入宫之后,本想赠与夫君,可是她的夫君不是寻常人,她得隐忍,所以同心结悬于暖阁之内。 这本是她的寝卧,淑媛当着她的面动了胎气,一时慌乱之下,她想到先把人安置下来。 现在,她有些后悔。 不该让一个淑媛睡了皇后的卧榻,更不该当着中妃嫔的面,与悦帝公然讨论她审案的事,无论悦帝是否顺她的意思,这期间的一举一动都不应该展露在外人面前。这是皇后的颜面,她失措一时,不该继续错下去。 “请皇上退避众人,臣妾单独与您说。” 悦帝兀自一笑,悠然起身,含着不可捉摸的神色,他指向姜贵嫔,道:“贵嫔,淑媛交与你照看,醒来之后,着人送回春深苑好好养着,再不可这样出来。今日之事,也不允许再发生。” 姜贵嫔应了声,跪送帝后。 待一轻一重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缓缓起身,将扶着身边的宫女,长吁了一口气。 另一声冷笑压过她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怪不得都说母凭子贵呢,这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见识都咱们都不一样。”安婉仪倚着青木雕花椅,眼皮挑了挑,“姜贵嫔,其实你早就看出淑媛气色有异,是不是?当她捂着肚子叫喊时你就知道胎不稳,却迟迟不说,是巴不得这一胎掉了,皇后受责?” 四下除了二人心腹,之余床榻之上一个昏睡的郑淑媛。 姜贵嫔脸色滞了滞,显然没有想到安婉仪能看穿她,咬了咬牙,为自己分辩:“皇后当时那般急切,我又不是十分肯定郑淑媛这一胎是否真的有异,怎敢扰乱皇后娘娘?再说,谁说生过孩子,就必须对妊娠之事一清二楚?” 安婉仪抛了一个讥讽的眼神,没有回答她的话。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淑媛自己都没有出声,我哪里敢指指点点?”姜贵嫔又继续道,毕竟安婉仪是皇后跟前器重的人,既然自己选择了皇后这一条船,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你想想,若是你有了身孕,会憋到最后一刻才喊难受吗?这可是龙种,皇家血脉,绑着后宫女人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安婉仪的小靴子停在床榻前,郑淑媛像一张薄纸被锦被覆盖,樱唇紧紧抿着。安婉仪自问了一遍:若自己身患三月身孕,必定当成了宝,一点不舒服都要提出来,可是这个郑淑媛是为何? 她想以身犯险,拉皇后一把? 不可能,实力如此悬殊,这个从宓妃宫中走出来的淑媛,脑子还没有傻到用一胎对抗整个镇国公府。对,是宓妃,她难道是宓妃的人?可是宓妃从来不许自己宫中的人觊觎皇上,这个郑淑媛最初封做宝林时,若不是钦妃收留,怕是活不到现在。 那么…… “那是她自己蠢!”安婉仪得出这样的结论,宫女出身,胆子毕竟小些,皇后与各位有头有脸的妃子都在,她哪里敢说自己不舒服,再加上她一个本就是涉嫌的身份,“你没见到杜嘉宁都被问的没话说了么,这样的阵势,她一介淑媛,哪里受的住!” 安婉仪自是从小娇生惯养,受了专门的教习,比寻常人更系统地懂些宫廷的生存,可是她自骄自纵的性子,又导致她很多时候跑偏了门。 “我总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姜贵嫔不以为然。 “动机呢?” “希望我看错了。”姜贵嫔摇了摇,不与她继续争辩,慢慢抚上自己云袖之上的祥云,柔和细腻的质感,一如从前得宠的日子般丝滑,皇上将郑淑媛交给她照看,这意味着她被他怀疑了么?这些年,宫里人都说她藏愚守钝,其实哪里知道,她真是这样愚钝呵。 连好不容易做个坏事,还被人这么多看穿。 姜贵嫔拉过锦被,将四角按好,免得郑淑媛着凉,又将红绡帐子放下,命人在暖阁内燃一支安神香,香烟袅袅,她沉浸其中。安婉仪早回自己宫中去,独留她一人守着。 时光滴滴答答流转,待到那个骇人的消息传来,姜贵嫔差不多把她的前半生都回忆完了。 ---皇上怒斥了皇后,黑着脸出了景仁宫。 姜贵嫔慌忙赶到正殿,只见一袭宝蓝色宫花一色上衫下裙的皇后,挽了松松的堕马髻,长至肩窝的银珠耳坠静静挂着,妆容清雅,而面色难看,盈盈欲泣。 这是打扮给皇上看的,可是他们最后还是谈崩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安婉仪蹬着青玉鹿皮靴,在殿里走来走去。 姜贵嫔不明白状况,不敢贸然问,只默默站着,等年轻的皇后开口---“当然不能放弃,他已经翻脸,还有更坏的结果吗?本宫立刻书信父亲,请求参谏皇上远离妖女,以皇后为尊。暂时动不了杜嘉宁,本宫就先办了余汐!” 她含着怨气,毕竟年轻,受了那么多教育、憧憬了那么美好的未来,如何能忍受得了夫君为了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与她翻脸? “敢问娘娘,皇上是否同意您对杜女史的惩戒?”姜贵嫔小心翼翼问,比起皇后与安婉仪,她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小心迟钝、能忍的了亏,“皇上终究是皇上,您与他硬碰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是我们做了那么大的努力!其实只差一步,杜嘉宁就要认罪了,一认罪,司正司立刻行刑,毁了脸还是断了手指,皇上到时候想救她都不能救!”安婉仪愤愤,丝毫没察觉已然往皇后悲愤的心上浇了油,“只差一步而已,这个郑淑媛的胎气动的真是时候!” 姜贵嫔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如果是巧合,那么杜嘉宁的命真是太好了。 她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说话。 静静等失落失神的皇后发言,殿内充裕的日光照在她那颗银珠耳坠上,称得她的肩肤柔白赛雪。 “或许,您不该这样穿……” 安婉仪浅浅幽幽吐了一句,姜贵嫔连忙冲了使了眼色,两人自知皇后受冷触,不再敢多说一句,只静默等皇后开口。 “杜嘉宁不是还在司正司么,派人给你送点吃的东西去,记得,留宓妃的信物。”皇后黛眉微蹙,目露凶光,她指名要宓妃的名义,显然是知道谁将皇上引到此处的,这一报一报,当真是逼的紧。 ------------ 第五十四章 帝命他传 冰冷森严的司正司刑房,杜嘉宁对于送来的水和食物没有任何疑心,她觉得此身已入监牢,要害的她人可以歇一歇了。 墙面上绘制可怖的图案,一溜灯火忽明忽暗,闪着教人心慌的光亮。 杜嘉宁屈膝盘坐于角落里,听得铁栏外一声颇不客气的传唤:“零零三一,有人来看你!”这零零三一,正是她坐在牢房的编号,杜嘉宁也是此刻才知道司正司的牢狱分为几种,这种双零开头的,收押的不是死囚就是重犯。 可真是看得起她! 宽大黑袍遮住身形,厚厚的帽檐只瞧得出一张略显干涩的薄唇,迈着小巧而有力的步伐,行至杜嘉宁所在牢狱前。看管的狱卒并没有跟进来,而此通身遮掩的人也没有要人打开牢门的意思。 帽檐之下的薄唇,抿了抿,张口说话之前忍不住蹿出一声叹息。 “师傅!”杜嘉宁惊道。 牢房外的黑衣,将厚厚帽檐掀开,露出熟悉的脸孔---挽月。 “师傅,你当真可以进到这个地方来?”杜嘉宁对于这个权限,感到尤为吃惊,看到挽月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赶紧捡了要紧的说:“采水变节,她们从我屋子里搜出无数珍宝,都是有过记档的,我争辩也没有人睬我,而且……” 杜嘉宁抬眼看了眼脸色阴暗的挽月,有些懊恼地说:“余汐似乎说了对我不利的言词,我不敢贸然与她们强争。所以,被关到这里来。” “你是指望着有人来救你,是么?” 挽月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往日宠溺徒儿的哀苦,冷冰冰地斥责。 而杜嘉宁还偏偏很没骨气地应了声---“是的。” 气得挽月的脸差点歪过去,她将帽檐拢了拢,遮住大半的额头,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穿过冰冷地铁门,递给杜嘉宁,“拿着,这是我从前收集的关于悦帝的信息,他这次未必救你,你必须好好把握。” “还有,不要太过相信身边的人,你说余汐说了对你不利的言辞,要记得无论她是否是被逼的,这话已经说了,你要最先考虑的是保存自己。司正司的人,暂时不会对你用刑,你安分一些,最好装的虚弱,禁受不住这苦牢的湿气,这样,她们对你少些戒备。” 挽月语气严,字字都是救命的警告。 她凝视杜嘉宁,目光在她身后转了一圈,道:“还记得我从前教过的么,防人从哪些地方防起?” “警惕身边最熟悉的最易接触到的东西,可能会被人利用。”杜嘉宁接上。 挽月很欣慰她能牢记教诲,可惜,这纸面上的东西,徒弟还是不大会用到实际中来。想想,现在不是提这茬的时候,但愿这副萌蠢的样子,落到某人眼里,能够救她一命。 “师傅,你能见到余汐吗?”杜嘉宁已经拆开锦囊,“你能见到我,也一定能见到余汐,是吗?典正和您这样熟……” “咳咳。”挽月板起脸,将帽檐拉得更低,遮住了鼻子,只叫人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巴,“我说过你现在最先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就算我能见到余汐,这一来一往,消息传到你这里时,怕是也已经变卦。” “而且,你以为你师傅的脸面这样不值钱,可以求典正多少次?” 挽月没有告诉杜嘉宁,其实她之所以能够进来看她,是因为有皇后暗中示意。景仁宫的人故意透露出风声,说杜嘉宁被关押,但罪名未定,她若不走动走动,怎么对得起这透露风声的人。 也不知道徒儿和皇上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可不可以托付。 挽月在帽檐未遮挡的有限视线里,思考问题,等了许久之后认识到一头扎锦囊中的杜嘉宁暂且是无心分神的,她要说的都说了,该给的也给了,这停留的时间也够了,对上面也好交代。 于是,将漆黑的披风裹紧,独自退出零零三一牢房。 她给杜嘉宁的锦囊,详细记录了这几天悦帝的起居、心情、见了哪些人、喜欢什么的出事风格……杜嘉宁一一看去,发现悦帝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枯燥,多是在批奏折、商讨军国大事,这一连日,他忙着南疆的事情,似乎有些烦躁。 杜嘉宁慢慢收紧锦囊上的绳口,觉得这次悦帝未必腾得出时间帮她。 南疆一直是心腹大患,十年前,大梁曾镇压了他们,赢得边界平和,十年后,他们养精蓄锐、蠢蠢欲动,这个时候出击,皇上哪里有时间管后宫女子争风吃醋?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后,杜嘉宁自己都有些吃惊。 她居然把自己归类到女子的争风吃醋里面,而不是后宫斗争,或者更深远的前后两朝恩怨…… 幽冷的墙壁沁着人心内凉凉的,杜嘉宁歪着头,捧着尚且温热的茶水,忧心忡忡地饮尽。多想暖和些哦,明明已经是春天,司正司还这么寒冷,据说被收押定罪之后,是要服苦役的,她这拿惯了笔杆子的双手,如何搬得动那些重物? 皇后会定她的罪么? 余汐到底在哪里,她为什么会把自己拉下水? 真正的《庄生梦》应该被采水调换了吧,那里面写的什么呢? 师傅给自己悦帝的行踪心情,是要她顺应帝心,为自己赢一条生路么? …… 这一切好烦乱,脑袋很胀。杜嘉宁倚靠的墙壁,越来越冷,而脑子却越来越热,到最后连胃里都翻江倒海,她狂乱地抓住衣襟一角,另一手按上墙壁,满是虚汗的手在墙上赫然留下一个手印。 为什么忽然这么痛苦? 杜嘉宁痛苦的挣扎着,她用尽全力喊叫,喊来人来救她。最后,没有任何人来,她连吐一字的力气都使不上,额上的冷汗直冒,她都看到鼻尖之上密密一层汗珠,从她嘴里杂乱呼出的气息,在这寒冷的牢室之内冒着泛着苍白。 “救我,救……”她终于看到有人来了,是一张男子的面孔,她看不清,能够进司正司监牢重地的,必定不是一般人,她又软软呼叫了一声救命。 待得那人近了,她才在迷离的景象中看清楚,来人是夜无生。 悦帝养在身边的谋士。 某种程度上,他出现意味着悦帝的指示。 夜无生面色冷淡,目光犀利扫视监牢一圈,在那只空碗上停驻---“这里面装的什么?” “水……热水。”杜嘉宁疼的眉毛鼻子皱着一起,见他怀疑这空碗,心中顿时意识到,这水可能有问题,可恨喝的太干净,没能留下一点证据。 隔着铁栏,夜无生凝视那只空碗。 杜嘉宁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可以隔空把这只碗吸起来,然后查一遍,神一般,判定出碗内壁上残留的水渍里混了什么东西……而事情却不是这样的,夜无生约莫凝视了一会子,又扭头瞧瞧杜嘉宁涣散的样子,保持了他静默无声的形象。 在痛苦迷蒙之际,杜嘉宁身后是冷冰,内心是火灼,留在眼里的是夜无生踏出零零三一的无情背影---他再一次这样走了!他没有看到她快要不行了么? 但愿他是出去寻医了…… 杜嘉宁痛苦又怀揣着希望闭上眼睛,热涨的脑袋触到冰凉的地面---我还不想死,还有很多事要做。 刚踏出监牢的夜无生,就听到身后传来头点地的响声,停顿了一下,立刻加快脚步。奉悦帝的命令过来查看情况,本是要暗中进行,不被人发现。可是正巧遇上杜嘉宁那般模样,呼叫了半天都没人应睬,他才现了身。 看杜嘉宁的样子,应该是中了毒。 他只会抚琴杀敌,救人看病,他可不擅长,得赶紧去禀告悦帝以便宣得太医。这后宫的一切啊,他没有想到自己极力避免,到头来还是被卷入,还是要眼睁睁着看着这群人斗的你死我好,让好好如花年龄,蒙上老练的猜忌。 他步履如飞,身形隐暗。 太医来的很快。 可怜那老太医也是一把身子骨,被提溜到这么远的地方,差点没散了架,赶紧号了脉,查了碗里的残存的水渍。 司正司的典正听说出了这样的事,皇上还亲自派了人来,战战兢兢,又是自责又是要献名贵药材。 老太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瞧了杜嘉宁的起色,才敢松一口气,肯定而放心地说:“无碍,这水里被加了强劲的清肠胃药,喝了之后,会有一阵剧痛。这位姑……一开始的症状应该是胃里灼烧,浑身冷汗,并伴有目眩,这样睡一阵过后,将肠胃之中的污秽排除,大抵没有什么事了。” 老太医说着极庄重负责。 典正听着,摸了摸脸上的汗,本以为是被人下毒了,没想到是恶作剧一场,到底是谁这般无聊,在水里下了药。她这个年龄,可经不起折腾。 “太医,你确定这是清肠胃药,不是毒药,她只要睡一阵便没有事了?”典正端详杜嘉宁微有起色的脸,心中虽有些放心,但是忍不住再确认一下,“她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我担不起这责任啊!” ------------ 第五十五章 无言相对 夜无生在听到“皇上跟前的红人”后,不禁浮起一丝嗤笑,哪里有这样受苦受难的红人。他见老太医沉稳地在一旁开药,典正站着指挥忙绿的宫女,静卧与床榻之上的杜嘉宁脸色不似刚才那样惨白,他的一颗紧悬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他收回目光,抬眼瞧了外面的天色。 又该回去了,每次出来的时间都这么短,这样没有自由的生活到何时结束?他又要如何结束? “哎呀呀,您走啦?”典正的小徒弟嚷嚷,一把拉住夜无生的袖子,道:“我师傅可竭尽全力救杜姐姐了,你回禀皇上的时候,可不能说司正司的坏话啊!” 她泛着小眼睛,哀求的眼神落了一地。 “自然不会。”夜无生淡淡道,回瞥一眼躺在床上的杜嘉宁,隔着咫尺的距离,却看不清她的样子,想要留下来,等她醒了再回去复命,可是压在身上的责任喘不过气来,到最后只得摇摇头,“我一定会找到凶手,不管他下的是药还是毒。” 典正几乎应者声打了个颤,“司正司看守再严密,也防不过有心人啊!这笔帐,还请您跟皇上说说清!” “放心。”夜无生丢了一句,飘飘离去。 他习惯了隐藏身影,如暗卫般行事,这一走出,典正和小徒弟揉花了眼也没瞧出,他是怎么走出去的,只看见一个白色身影,忽得就不见了。 典正忧伤地抚上小徒弟的头,夜无生叫她放心,她如何放心的了?这下药一事,会不会牵扯到司正司不说,单单是这位杜小姐醒来后的安置,就让她为难。 她是皇后下令关押的人,择日要受审。 可她又是皇上派太医救治的人,送回牢里万一,再受到迫害,她这颗脑袋估计得寄存到老家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典正怅叹。 这一叹之后,是一声比她还重的叹息,从锦床之上传出。 “小姑奶奶啊,您这是醒来了?想吃点啥?”典正鞠着身子,一脸璀璨。 杜嘉宁的叹息本是要延长,听得这话后,尾音顿时消弭在空气里。她素来知道典正掌宫中最为严正之事,但却有颗顽童之心,这么多年,司正司刑法虽残酷,却由得她的好脾性,带动一司在宫中赢得不错的风评。 她进司正司牢狱牢狱两次,明里暗里受了不少照顾。 看她滑稽的样子,怎么说都不是, ------------ 第五十五章 陷害下毒 “我总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姜贵嫔不以为然。 “动机呢?” “希望我看错了。”姜贵嫔摇了摇,不与她继续争辩,慢慢抚上自己云袖之上的祥云,柔和细腻的质感,一如从前得宠的日子般丝滑,皇上将郑淑媛交给她照看,这意味着她被他怀疑了么?这些年,宫里人都说她藏愚守钝,其实哪里知道,她真是这样愚钝呵。 连好不容易做个坏事,还被人这么多看穿。 姜贵嫔拉过锦被,将四角按好,免得郑淑媛着凉,又将红绡帐子放下,命人在暖阁内燃一支安神香,香烟袅袅,她沉浸其中。安婉仪早回自己宫中去,独留她一人守着。时光滴滴答答流转,待到那个骇人的消息传来,姜贵嫔差不多把她的前半生都回忆完了。 ---皇上怒斥了皇后,黑着脸出了景仁宫。 姜贵嫔慌忙赶到正殿,只见一袭宝蓝色宫花一色上衫下裙的皇后,挽了松松的堕马髻,长至肩窝的银珠耳坠静静挂着,妆容清雅,而面色难看,盈盈欲泣。 这是打扮给皇上看的,可是他们最后还是谈崩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安婉仪蹬着青玉鹿皮靴,在殿里走来走去。 姜贵嫔不明白状况,不敢贸然问,只默默站着,等年轻的皇后开口---“当然不能放弃,他已经翻脸,还有更坏的结果吗?本宫立刻书信父亲,请求参谏皇上远离妖女,以皇后为尊。暂时动不了杜嘉宁,本宫就先办了余汐!” 她含着怨气,毕竟年轻,受了那么多教育、憧憬了那么美好的未来,如何能忍受得了夫君为了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与她翻脸? “敢问娘娘,皇上是否同意您对杜女史的惩戒?”姜贵嫔小心翼翼问,比起皇后与安婉仪,她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小心迟钝、能忍的了亏,“皇上终究是皇上,您与他硬碰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是我们做了那么大的努力!其实只差一步,杜嘉宁就要认罪了,一认罪,司正司立刻行刑,毁了脸还是断了手指,皇上到时候想救她都不能救!”安婉仪愤愤,丝毫没察觉已然往皇后悲愤的心上浇了油,“只差一步而已,这个郑淑媛的胎气动的真是时候!” 姜贵嫔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如果是巧合,那么杜嘉宁的命真是太好了。 她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说话。 静静等失落失神的皇后发言,殿内充裕的日光照在她那颗银珠耳坠上,称得她的肩肤柔白赛雪。 “或许,您不该这样穿……” 安婉仪浅浅幽幽吐了一句,姜贵嫔连忙冲了使了眼色,两人自知皇后受冷触,不再敢多说一句,只静默等皇后开口。 “杜嘉宁不是还在司正司么,派人给你送点吃的东西去,记得,留宓妃的信物。”皇后黛眉微蹙,目露凶光,她指名要宓妃的名义,显然是知道谁将皇上引到此处的,这一报一报,当真是逼的紧。 ------------ 第五十九章 卿本佳人 日头西移,余晖浇在司记司冰凉的墙壁上,暧昧昏沉,整个空气里都涌起一股轻薄的血意。 杜嘉宁斜靠在雕花绘色的廊壁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足足抵到腰间,直露了巴掌大的脸,凄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春晖堂。 这名字听起来像哪位妃嫔的居所,可确确实实是司正司的审讯室,但是又不同于一般审讯室,能够进来这里的罪人都是些有身份、或者与皇上谈得上情面的人。 杜嘉宁冷笑:典正把她安排在这里,看起来,真是费了一番思量。 “谁在哪里?” 杜嘉宁低头的一瞬间,瞥见厚重的帘幕之外,有隐隐绰绰的的人影。 没有应答。 杜嘉宁收回目光,自从醒了之后,总觉得神志有些恍惚,看人看物总觉得有两重影,耳边亦觉得常有人呼唤。 这样糟糕的身体情况,典正是全然不知的。太医诊脉言说无事,若是从前,杜嘉宁断然是不会怀疑,可是现在,她疑心这位太医是宫中哪位娘娘的人。 她分明病得严重,需要立刻救治,却偏偏告诉众人她无碍。 杜嘉宁一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跳动急促,很不稳定。她又伸手探自己的额头,似乎要比寻常温度低一些。这样想着,竟然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怎么都呼吸不上来。 “有人么?”杜嘉宁攀扶着廊壁,站起身来。她这一声气短,帘幕之后,出现明显的晃动。 难道在这里,还有人监视她? 不会的,若是监视,怎么会做出这样明显的动作。杜嘉宁探出脑袋,轻手轻脚靠近帘幕,水流般畅滑的帘幕自上而下垂下,厚重**,这后头有什么?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传入耳中。 杜嘉宁几乎以为自己失了神,仔细听听,室内又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有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你在后面?” 她紧张地问。 因为忽然意识到,自由出入春晖堂,乃至整个皇宫的人,只有一个人,那个高高在上至尊无比的人。 帘幕之后,没有回答。 杜嘉宁也没有前进,这样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此时此刻,她并不希望他出现,在春晖堂这样一个审讯室里,与他见面。 一定是错觉。 杜嘉宁伸在半空中的手,忽然垂下来,原本要扯开帘幕的动作改为轻抚,抚上稠滑的锦红帘子,“你可以洞察一切,知道我没有做那些事,是吗?” 在杜嘉宁伸手触摸的一块,帘幕之后,分明出现一个手印。 一阵热血冲上头脑,杜嘉宁按住帘幕之后的那只手,触手帘幕的丝滑,还有透过几层布帘来自掌心的温度---司记司的经费真足,帘幕的质量快赶上功名阁了。 另一只手的温度,慢慢传递到杜嘉宁的掌心,温暖流淌到心底,多日来的委屈、冷落、不平、悲哀统统融化在这一刻的温暖里。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杜嘉宁头蹭着帘幕,手抵着帘幕之外的那一只手,哭腔欲出,“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帘幕之后,那人低沉地咳了一声,陡然松了手。杜嘉宁如失了重心,跌在阔大的帘幕上,布帛撕裂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满目的锦红入眼,随之一片漆黑。 等到杜嘉宁将坠落的帘幕扯开来,春晖堂空空如也,只剩她。 她忽然变得激动,拽着帘子,凄声叫道:“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难道我的身份这样不堪,我如今的处势这样难为情,让你现身见我一面都不可以吗!” 杜嘉宁热泪滚滚,神色凄厉,脑子如冲昏了一般,只余一个念头:崇靖,为何你总是藏身于暗处,不肯见她一见。 顶上用于悬挂幕帘的珠子,两端是如拳头大小的明玉珠,中间一排碎玉小珠。帘幕坠落之后,一段的大明珠玉也摇摇欲坠,此刻,正挣扎着最后一丝牵连,欲落。 这正下面,恰恰好是歇斯底里的杜嘉宁。 她浑然不觉,滚烫的泪湿了脸,披散的长发将她的视线挡住,她长大了嘴巴,想要再哭喊,可是这一声没有发出。 大明珠玉轰然坠落,一声闷响,冲击力由头顶一直震到心底。杜嘉宁僵愣住,合上嘴巴,仰面望去,无数碎玉小珠落下来,打在脸上,如雪刀子。 刚才的伤心,加上此刻的疼痛,泪水如决堤的水,汤汤而下,很快模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粘上泪水,眼睛连睁都睁不开。 “你……傻啊!”怒急交加的悦帝箭步,立于杜嘉宁身侧,提起大氅,替她挡住纷纷落下的碎玉珠。 威严之息瞬间迫于周身。 杜嘉宁神志迷糊,泪眼朦胧,却依旧可以感觉到这股气息,独一无二的气息,是来自于崇靖。 他终于还是来了,忍不住来了。 杜嘉宁合上眼,任由昏昏金星环绕。悄悄伸手拽住了悦帝衣袖。 崇靖皱着眉,扯开阔大的帘幕,拂去杜嘉宁发上的碎珠,将她抱至一边,道:“你看得出朕在这后头,怎么看不到房梁上要坠的珠子?索性不是海南银珠,否则砸了你的头!” 听得他这样气急败坏,杜嘉宁不怒反笑。 “死了才好呢,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管。”杜嘉宁拽住崇靖的袖子,不肯撒手,满是泪水地凝望他,“这么多人不想我活着,不让我活着……” “闭嘴!”崇靖喝断她。 将缎羽大氅覆在她微微发颤的身上,缎带紧紧系好,有力的手掌做起这些事情来,丝毫不带温柔,像一个暴君。 “你这条命是朕留下的,谁也别想妄动!”崇靖将缎带扎了一个死结,突兀地存在于杜嘉宁的领口,他顿了顿,意识到扎的过紧会出人命,又开始解结。 那一双批阅天下奏折的双手,平日里连自己的龙袍都不曾折过几次,解一个亲手系上的死结,不比做一个纵横的决断简单。 他面目怒红,手脚忙乱,额上青筋几乎要崩出。 而那样的场景,静谧森森的春晖堂,凝满泪痕的杜嘉宁被裹在缎羽金线大氅里,任由崇靖试图粗暴地解开胸前的结扣。 ------------ 第六十章 君也奈何 “不要。”杜嘉宁开口,她原本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但看到悦帝脸上霎时浮现的羞赧,她补充道:“这样暖和,不用解开了。” 崇靖落落松了手,瞧了一眼杜嘉宁,将目光冷冷收回。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难得他这样降低身份为一个女子披衣结扣,居然被嫌弃了。 “自己裹着!”崇靖又鄙夷地看了眼杜嘉宁领口的死结,这小小一结,竟然比朝堂之上错综复杂的关系难解。 而眼前这个如瓷瓶的女子,不正是让他从头痛到脚的死结么!早知道现在这么难处理,当初就不该将她留在身边。 崇靖眉头皱得如小山峰,脸色也慢慢变严肃,“你怎么招惹上那个余氏?且在景仁宫不会为自己辩白一句?” 杜嘉宁知道他会问,逃也逃不过。 以崇靖这样的洞察分析能力,她若想骗他,除非是不想四肢健全地走出司正司。 “比起皇后,我更愿意相信共处十年的余汐。”杜嘉宁语气平静,与面上的挣扎痛苦没有契合点,“我不为自己辩解,是因为我没做过,没有必要为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解释;我不指责余汐,是以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供词,不相信她们给她强加的罪责。” “你凭什么如此信她?相信她不会背叛你?”崇靖严肃森冷的语气,叫杜嘉宁陡然生出不祥预感。 果然,崇靖下面的话,将杜嘉宁的希望撕裂地粉碎,“余氏的出身,你知不知道?余氏去西四库的动机,你清不清楚?留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史采水,你以为真的是个天真的孩子?” 被明玉珠砸了头的杜嘉宁,脑子本就有些昏沉,被这三个连串的问题一问,直接停止了运转。 “难到不是?”全然不走心,杜嘉宁一脸茫然加惊愕。 “可曾想过,连你都感到害羞的彤史记录,采水那个小丫头做起来顺溜的很!余氏为何去西四库,难道仅仅是因为你帮她带了班,朕生气的缘故么!”崇靖脸色严峻。 杜嘉宁瞥了他一眼,心中道:难不成要说她是因为看了彤史得知你不是正统,想要离开避难么?这能说么? “她根本就是为了避祸!”崇靖一句话将杜嘉宁吓到。 余汐去西四库确实是避祸,就是为了避开有一日彤史记录被查,她所知道的秘密被人洞悉,而招来杀生之祸。 “你见余氏肤色白腻,鼻梁高挑,瞳色棕黑,可曾怀疑过?”崇靖在问杜嘉宁的同时,握紧了拳头,直恨的咬牙切齿,“这个女人竟是南疆的细作,在宫里潜藏了十年之久。若不是皇后发现的及时,都让她逃了!” 杜嘉宁不由战栗,隔着厚重缎羽氅,仍旧可以看出她的惊恐。 “你可知道,她每月十六必定拜月?”崇靖眯着眼睛,杜嘉宁几乎可以闻到他心内压抑的愤怒气息,“她记录所有信息,写在一本诗集上,采水跟着她,亦有这样一本诗集。” 崇靖的握紧的拳头,关节嘎嘎作响。 杜嘉宁心中又惊又诧,她从未留意过每月十六余汐是否拜月,但是她知道余汐会经常把自己关起来。而崇靖所提到的诗集,杜嘉宁想到余汐曾向她提起过的那本写满奇怪的字句的《庄生梦》。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诗集?”杜嘉宁问,问完亦觉得这样的问题是多余的,余汐是那样渴望出宫,可是又拒绝各种可以让她出宫的机会。 “尚且不知道,采水已死,余氏受尽刑法,咬死不肯吐露。”崇靖生冷地吐字,这两个花一样的生命,在他眼里,仿佛蝼蚁,他眼中精光一闪,“你可还信她?” 杜嘉宁没有回答。 她的头越埋越低,相处了十年的人,突然变了面孔,她如何能接受,怎么能接受!在余汐离开的那一刻,她几乎要为分离哭出来,而今,告诉她,这个人是个细作! “她为何单单将矛头指向我?”杜嘉宁问。 崇靖耳根紧绷,深沉望了杜嘉宁的眼睛,一字一句:“因为你很重要。” 他说的郑重其事,深情中还带着几分威慑,明眸中流露出深远的忧虑。 “你很重要。”他再次重复,手掌已经抚上杜嘉宁的肩头,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在这一点上,余氏比你聪明很多。” 崇靖说着起身,脸色恢复凝重,“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给皇后去办吧,至于你牵扯进来,只要余氏身份一揭,安在你头上的那些罪名自然不成立。” 杜嘉宁神色一滞,原来他早已处理好。 “不过得委屈你在春晖堂再住几日,余氏那边,朕还有些事情要问。”崇靖按捺着手,神色瞬间低沉了下来,凝思了片刻,道:“你不要再犯傻,在这里好好待着,头还疼吗?” 杜嘉宁方才紧张余汐的事,忘记生生受了大明玉珠一记,现在崇靖一提起,那痛仿佛瞬间涌上来。 她如后知后觉般,低低说:“疼死了……” 崇靖黑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朕先走了,耽搁已够久了。” “别走……” 崇靖没有想到,杜嘉宁会这么直接地叫他留下,心中居然有些窃喜,但仍背对着她,只一语不发。 “心口也疼。”杜嘉宁软语哀哀,教人心怜,她见崇靖止了脚步却不说话,以为遭到拒绝,又降低了声音:“能不能帮我传太医?” 崇靖心中的喜悦遭了雷击,脸色凝住。 转身看杜嘉宁,她脸色略显惨白,黛眉蹙着,留在脸上的泪不知是刚才的还是现在的。她双手按着心口,张大了嘴巴呼吸,而脸色越来越差。 崇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什么感觉,是心一阵一阵绞着疼么?” 杜嘉宁点点头。 这情况居然越来越严重,自从上回在姜贵嫔宫外昏倒,心口绞痛直呼不上气来。杜嘉宁有些相信那个庸医的话了。 此刻,这种痛直抽搐着,一阵一阵,连口里都是寒气。 ------------ 外传 ------------ 第一轮上场展示 大雪族首战,全力以赴! 展示打头阵的作品: 《梦至凤阙》:后宫女史上位记,想知道得罪宠妃怎么混,就戳进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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