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02章 人间洪涯境,时值天皇伏羲于中庭开宴,邀众神赴会。 宝光升华,五色天香,百花齐放,群鸟高歌。中庭正是仙华袅烟,繁花似锦,席上伏羲引荐一白袍仙人,立于火神祝融之后,温和沉静,文雅清润,名为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奏乐助兴,一曲引动天地欢歌,日月同晕,天道降令,命之司乐,后举世奉为乐神。 ※※※※※※ 琴声断绝,天华渐消,此宴之主事过后,席间热闹才刚开始。 太子长琴原为凤来琴灵化体。昔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制琴,共成三把,名皇来、鸾来、凤来。后来凤来化灵,具人之形态,能说人语,祝融便托请地皇女娲用牵引命魂之术,使此灵成为完整生命,更以父子情谊相待。 此次乃太子长琴正式出现于众神眼前,意义格外不同,伏羲为之开宴广邀神灵,一则因其乃地皇女娲施法而成,一则便是洪涯境许久不曾有新面孔,正好借此同欢。太子长琴更得封乐神,想来有天道所眷,因而当祝融兴致勃勃将儿子介绍予众神之时,众神无有不悦。 却不知是因难得的仙家景象而如痴如醉,还是那新上任的乐神风华令众神倾倒。 辰湮立于偏庭一树梨花之下,青衣纤素,墨发拂袖,静谧淡然,亘古如常。 宴已赴了,面子也给了,众神虽讶异于青华上神难得一见的行踪,总道是天皇所邀,礼数而至,不当做其他。因为明了她性子,前行便刻意让开这一处,不曾扰她清静。她立足之地原就偏僻,与中庭热闹对比,更是仿佛彼方喧扰如隔世,独得这一处清寂。 辰湮心情不错。方才那一曲,听得悬梁绕耳,余韵不绝,让她想起了鸿蒙之时、天地未开前的记忆。自本体与精魂分离以来,心底空寂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如梦魇般无法脱解,而她方才,却是再次有了初生时的圆满之感,虽然……本体仍旧不在她身上。 雪皇:“阿湮阿湮,便就是他罢!” 辰湮收回视线,慢条斯理敛袖拂去肩上梨花:“……是他。” 雪皇跳脚:“糟糕,凤来化灵,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你本体的气息了。” 混沌莲子已经与他融合在了一起。辰湮静静望去的时候,视线透过时空界限勘破琴灵魂魄,只能模糊感受到新任乐神心脏部位浅薄的烙痕存在。 莲子生于混沌,本无形体,除了她之外,亦不能与任何事物相融,只能噬灵而存,这“融合”,只能说是勉强共存罢了。当然,那是她的本体,即便融于对方骨血、魂灵,气息却始终不曾消失殆尽,她当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即使……它现在已不属于她。 雪皇在她的肩膀上蹦来蹦去:“阿湮阿湮,你又在想什么!总要想办法把你的本体拿回来才是!那是你的本体啊!天地间最古老最尊贵神祇的本体啊!” 辰湮淡淡道:“莲子泽灵而生,寄居之木成琴,他既是天生琴灵,得莲子筑体,便该是天命。” 雪皇暴躁:“你压根就是不在乎罢!那是混沌青莲的莲子!天地间最尊贵的根脚!别把自个儿的本体说得这么掉价好不好!” 辰湮的声音越发寡淡:“你为我抱不平?好,那便毁去他琴体,剐开他血肉,再散掉他魂魄,待他彻底飞灰烟灭才能将无所寄居的莲子掘出[三国]七步成湿。” 雪皇:“……你够了。” “那便走吧,”青华上神振了振衣衫,又拂落肩上一瓣梨花,敛起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离去,“梧桐树下埋的酒已经能喝了,你不是惦记几百年了?” 雪皇似是还震惊于她的淡然,没注意她转身的动作,一个不慎滑下肩膀,发现自己在坠落的时候连忙旋身悬停在空中,羽翼一掀,又飞回她肩上。 雪皇不满嘟哝:“真是的!从来就没见过你对什么东西上心过!” 雪皇:“这次更离谱,连本体都不要了……” ※※※※※※ 中庭宴会正兴。众神举杯畅饮,欢声笑语,好不自在。 太子长琴始终立于祝融身后,温煦矜持,含笑如沐春风。忽地眉宇微蹙,似有一种不曾有过的情绪萦回于心间,仿佛什么东西透穿胸膛,细密的知觉似疼痛又似欢欣,陌生而绵远。 下意识望去,却看见偏庭处一树梨花正盛,雕栏画廊有芳草如茵,灌木丛锦,一人离去。 仅仅一个背影,一抹青痕,便让人觉出一股无法描绘的重量,仿佛是首亘古绵延的岁月长歌,幽谧沉寂,静默悠远,在时光中永存,天地间任何事物都不能撼动丝毫。 太子长琴:“父亲,那位是……” 祝融顺着他视线看去,却是轻笑:“阿,想不到上神竟来赴宴,不过也合该如此——她可是亲眼见着你降生的。” 太子长琴讶异:“嗯?” 祝融:“那是天地间最特殊的一位神祇,名唤青华上神。” 太子长琴:“最特殊……上神?” 祝融:“开天辟地后第一位神祇,如何不特殊?昔混沌生青莲,青莲生盘古,盘古开天地,青莲孕莲子。混沌青莲虽湮灭,却留下了那一粒莲子,盘古死后,莲子化灵,便是青华上神,之后才有众生。” 祝融顿了顿:“先天诸灵,大多应运而生,降生即为神,与鸿蒙之后草木禽兽化仙成妖不同。青华上神承自混沌青莲,甫一化灵身上便具开天功德,可谓与天地共生,与日月同时,世间万物莫能与之相比。天道甚爱之,予其自在逍遥,青华上神身上不具神职,是以,诸神皆敬之,而不尊之。” 太子长琴有些许疑惑:“既是如此崇敬,为何诸神皆避之?” 祝融哈哈大笑:“青华上神居于太易宫,无故不出,千百年不曾见其一面亦是常事。上神性疏寡,喜安寂,身边唯凰鸟雪皇常伴,却是极好说话的,诸神敬之因而不愿扰之,但若长琴有缘得见,亦是无须多虑,那未尝不是场机遇。” “凰鸟?”太子长琴心中一动,“便是上神肩上那一只灵鸟?” 祝融:“不错。那凰鸟来历亦是不凡,是为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其母为盘凤,统领天底下所有飞禽,当年获罪于天,被罚永守天南不死火山,后陨落于彼处。盘凤托孤于青华上神,故凰君初生即伴其左右,永生不离。” 青华上神……天地间最初的神祇……凰鸟雪皇……永生不离…… 太子长琴将这些话语记下,抬眸又看了那一树梨花,却见彼方华光已散,花落如雨,仿佛,忽然之间缺了什么。 ------------ 第03章 混沌青莲生于混沌,亡于混沌。其所生盘古尚且为天所忌,化身万物而陨落,连一丝精魄都不存,更何况是母体青莲?茫茫混沌,无光无暗,五行疾烈,毫无秩序,在这等不曾有生命存在的恶劣地域,亿万载才得破土而出,青莲又怎甘为天道所弃就此湮灭?那一粒莲子,便是她赌上一切所做的最后的挣扎。 她赢了。天道无法抹煞莲子的存在。辰湮睁开眼睛的刹那,天地哀鸣,山河咆哮,风云呼号,雷霆霹雳,日月昏色,星辰昭明,极岳纵横,江河奔流……盘古命终陨落,烛龙力尽沉眠,青华始得化灵。 然后才有众生。然后才有众生。 辰湮生生背负上母亲强加给她的天命,茫然于此世却无法找到属于自己存在的意义。那是无止尽的孤独,亘古洪荒的缄默六道众生全文阅读。只能眼睁睁看着。看万物成形,看众生有序,看神祇孕出,看河山锦绣,世间繁华慢慢露出端倪。 然而,青华上神,上神,这洪涯境内哪一位神祇都背负天命而生,一睁开眼便能找到自己该处的位置,唯独她没有,唯有她没有天命。守着这盘古所开的世界,那是母亲的,不是她的。纵然星辰地幽宫中虚空命盘轮转逆回,天地阴阳力量不竭,却始终不曾有属于她的那条命线。 她为这个世界所排斥。混沌不存,莲子遗落,天道之下,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辰湮也已习惯了这般寂寞的存在。亘古的注视,漫长的守候。太易宫中冷寂,一觉睡下,便能磨去无尽的时光。 可有一日,永恒不变的命轨出现一道小小的偏差。 世情寂寥,百无聊赖,她睡了一觉,睡得过头,一眼睁开,两百年匆匆而逝。祝融取了榣山之木去制琴,雪皇终于将她唤醒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神祇眼光,自是不同凡响。榣山只要有一棵树在,就无它树能入火神眼目,那便是雪皇常栖的梧桐木。那是青华上神当年亲手栽下,千万载的时光,凰鸟栖身,流火灼焰,聚山水之灵气,日月之星华,已成榣山之眼,若非天道压制不能生灵不能化形,想必这世间又将多出一位法力高强逍遥自在的仙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她能将她的本体混沌莲子封印在梧桐木之内。 说到混沌莲子,这可是连辰湮本人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她自莲子而生,那是她的本体,化灵得出的瞬间便借其明了这世间前因后果,可是天道威压在前,却逼得她连自个儿的本体都带不得弃不得,天底下又无物可威胁到它之存在,为恐徒惹是非,便只能找地方将其埋藏。 祝融取木,自然要打破封印,莲子本无智,却有知,论起狡黠来又有何物堪比——这般,如何不会将自己附在桐木上随其而去逃脱囚牢?青华上神赶至火神宫,却正好见着琴成,共有三把,名为皇来、鸾来、凤来……最后只有凤来化灵成形,个中玄机可想而知。 这洪涯境的神祇无人知晓,青华上神却是一眼便看穿了凤来本体的奥妙。 琴身五十弦,可堪引动天地之威,欢则天晴地朗,悲则日晕月暗,若是五十弦齐奏,则万物凋零,天地重归混沌。 ……重归混沌。 原本这于她是极大的诱惑,天道底下终于出现了能改变她漫长宿命的契机,若混沌再开,她便能成就另一朵混沌青莲,再生盘古,再开天辟地,历经又一场庞大的轮回,然后彻底超脱——那便是属于她的道。可她证道的那日便是天道崩盘、众生湮灭、世界摧毁的时刻,这也就是她与天道永远不能化解矛盾的原因……然而漫长的时光中,随波逐流,亘古遥立,所有的不平都变成了麻木,她却觉得,哪怕是重开一个世界又如何?此生终不能证道,也罢。 可太子长琴的存在,还是让她感觉到了危机。她不怕天道压制,却怕莲子想要证道,扰乱凤来琴之天命。 她拥有克制的意识,莲子却是魂灵深处烙记的本能,在本能面前,她也不能保证这克制能维持多久。 总归,莲子是取不回来了,它目前之宿主却处在个连自己也不明了的危险境地。 辰湮:“凰儿,你需得替我多加看护于他。太子长琴得莲子筑体,天命已隐隐脱出天道掌控,凤来弦动惊天地,虽有司乐神职,却不是非他不可。这般大神通若得大自在,不免又会是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天道绝不会放任这般存在,许是又会有算计……” 雪皇:“你想多了吧?” 辰湮:“……罢了。” ※※※※※※ 青华上神不再沉眠网游之无双教皇最新章节。 平静的心出现波澜,她是那样渴望又厌恶着那无法控制的欲念。想要改变,又恐惧于改变;她的期盼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磨难,对于她自己却是救赎,她的躲避让这个世界安全,却让自己在挣扎中无法解脱。 可是最终她也只能在她的太易宫中,静默而沉寂地等待着,就像亘古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的那样。天池中的鎏焰青莲花开花落便是一年,年复一年看着烟消云散,万物生死兴灭,有时候都能感觉时间似乎缓慢得近乎悬停到不再流动,有时候世间千年又恍觉弹指一瞬,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了。 有雪皇陪着她。但她不想说话的时候,连雪皇也忍受不了这太易宫中的缄默。诸神从不轻易踏入太易宫,因为此间就仿佛混沌之景象再现一般,除了虚无外什么都无法感受到,待久了连神祇都恐会疯狂,天底下除了青华上神,谁能将这种折磨当做是习惯? 然后那一日,雪皇从榣山飞回。 天地间的最后一只凤凰,当当真真的天道所眷、得天独厚,华冠明羽,耀光灿采,掀翼如白虹贯日,气象万千,掩羽则皎月遮霞,祥瑞宁和,平素里却喜将自己幻化成巴掌大小,银翼华彩,冰雪尾羽水蓝瞳眸,连额顶象征身份的五彩冠也一并玲珑袖珍化,端得是灵秀非凡。 怒气冲冲跑回家,一眼便见到自家那位寂寞的神祇倚着廊柱而立,微阖着双目,额角轻抵石柱,流溢如水的青丝从纤细优美的脖颈间倾泻而下,美之极致,便连怎样美丽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所有的光源都围绕在她身边,柔和而迷离,勾心又夺魄。 台阶下的水池中大片大片的莲花青黛如墨,空气中漂浮着安谧静止的粒子,那是已经很稀薄的混沌气息充溢着此间,它们凝合仿佛实质,走在其中似乎能感受到水波中行走一般的感觉。 雪皇忽然就颤抖起来。 她觉得愧疚。来自灵魂烙印中的愧疚。当年盘凤陨落,她在青华上神庇佑下得以离开不死火山,母亲的一句誓言,将她绑死在这位神祇身边,但她无怨无悔。漫长的岁月里,她们行走于洪荒的各个角落,青华上神给她的感觉却始终飘零如一道随时都会消散的光影,就算着紧贴着身体也会感觉自己永远也抓不住,而洪涯境之后的时光,终于停住了脚步,这位古老而尊贵的神祇却更是无声无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雪皇伴了她几千年,几万年,偶尔按捺不住寂寞的时候,会磨着她出门。在整个大荒顺意地走一走,大约也只能看到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荒凉,相互回忆下洪荒之前那些旧事、旧物,再然后,回到太易宫,又重复那漫长的沉默。 更多的时间里,雪皇根本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这样是否寂寞,是否孤独。她似乎仅仅只是站立着,就已经成就永恒。你能揣度永恒在注视着什么吗? 雪皇:“阿湮阿湮!” 雪皇终于没忍住,折腾地扑进她怀中撒娇,不停地拱着扭着,非得让她伸出手来替自己的捋捋背脊顺顺毛不可。 辰湮:“回来了阿。” 淡淡的话语,习惯性的问候,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总觉得有种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宁馨。沉思的神祇静静睁开眼,动作柔缓地抚摩她的羽翼。雪皇顺势跳上她的手,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又下意识俯下身蹭了蹭她的掌心。 辰湮:“怎么了?” 这一声仿佛开启了哪一个神奇的按钮。雪皇闻言就炸了毛,蹦跳着窜上她的肩膀,羽翼一卷,拿脑袋蹭她的脖子,将她的头发搅得乱糟糟。约莫是觉得她终于带上些活人气息之后,停止动作,愤慨地嚷嚷。 雪皇:“阿湮阿湮!一定要替我报仇!要不然我的榣山就彻底被占了!!” ------------ 第04章 辰湮微微一笑:“呵……怎的?” 辰湮:“谁人惹着你了?” 沉寂静谧的神祇,身形中不自觉散发出的气息却是积淀亘古的威压,即便抬眸侧眼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魔力,常常是连雪皇都不免被带入那心境中呆愣愣不知今夕何夕,可这回显然是吃了大亏,怒火冲天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愤慨不已。 雪皇:“榣山!榣山!我的榣山!全都只认太子长琴不认我了!” 辰湮面情不变,纵容地点了点她的额冠:“那般温和沉静的仙人,竟也能惹恼你?” 雪皇在肩膀上蹦跶,愤愤不平:“你让我看护他,他又哪里需要他人看护?放他进榣山奏乐怡情已经很对得起他了极品铁匠!可是一不留神,榣山生灵全被他的琴音勾走,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谁道草木无情? 无智却有知,形难移而伤灵易,最能应和万物苍生、世间气象,实则因人之心境影响所致,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情随身以通天,心通天而染万物,是以乐不动人而草木先动,自然动则天地动。 辰湮淡淡笑开:“他本是琴灵,通应天地自有得天独厚之处。洪涯境之宴你可亲眼见到,便是天地日月皆为他所打动,又何况是一山之生灵?乐神琴音,岂是凡声?想必真真是旷世难寻,才连凰儿都忍不住日日前去聆听,更奈何草木禽兽?” 雪皇扭头跺脚,又羞又愤:“那是两码事!阿湮不许为他说话!天底下那样多的灵山,哪里不好弹琴,他为何偏偏挑中我的榣山?阿湮你且看看他那架势,怎有那般坦然到理所应当的?!” 辰湮:“凰儿你是着相了。” 雪皇:“哪里有着相!!” 她羽翼一掀,倒进她怀中开始翻来覆去打滚撒泼,辰湮连忙环臂抱住,才免去了她一个不慎摔落下去:“榣山就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能占了我的榣山!” 辰湮眼角微翘:“凤来自榣山而生,既受命于天,系乐神司职,若说榣山是太子长琴的道场亦不为过——这本是正理。凤来琴出自之桐木是为榣山之眼,冥冥中仍有几分牵连在,此山于太子长琴之意义,可想而知。凰儿莫这般迁怒于他。” 雪皇一个轱辘翻起来,大怒:“鸿蒙以来名川大岭皆无主,谁先占下便是谁的!天底下谁不知榣山的那棵梧桐木乃青华上神亲手种下?若按阿湮这样说起来,太子长琴不还得恭恭敬敬俯身拜下,称你一声母亲——千万年来,众神皆止步于榣山之前不正是默认了那是你的道场,以示尊重?” 雪皇骄傲昂首,羽翼指天画地理直气壮:“阿湮你的就是我的!” 辰湮默默无语。 雪皇瞪着她的眼珠子一眨不眨,气势非凡:“阿湮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所以说这副求人帮忙还像施舍的小模样是何种心态? 辰湮淡淡道:“如何报仇?” 一有靠山,雪皇立马小人得志:“哼,太子长琴就算了,弹琴……就弹琴!就当给火神点面子!阿湮你就帮我把那条碍眼的水蛇给宰了罢!” 辰湮:“……” 辰湮:“水蛇?” ※※※※※※ 洪涯境中寂寥,诸神闲然,大多与世无争,自找乐趣。 太子长琴也不例外。他自梧桐琴木而生,降生为仙,又因天道司职而为神,初生时懵懂不再,虽堪称聪慧但毕竟年岁欠缺,腹内少了些弯弯曲曲。 新上任的乐神性情温和沉静,平日除去清修,便爱在榣山水湄间奏乐怡情。 榣山本就灵气充沛,因青华上神所值梧桐木与凰鸟雪皇常栖之故,天地轮转,阴阳调和,源源不断的灵气经由山眼交汇压缩,更如氤氲般薄散纤袅,说是旷世难寻的仙山秀岭也不为过。而自太子长琴奏乐以来,生灵万物感琴音之美妙莫不欣欣向荣,榣山之灵气便越发秀丽活跃,两者相融,却当真是人间仙境,绝无仅有暴力军姬。 正如雪皇所说,她自认榣山是自个儿的,隔三差五便跑过去飞一转叫几声宣告自己的主权,再加觉得那梧桐木舒坦,比之青华上神的肩也差不到那里去,出来放放风遛遛自己也觉得挺开心。 太子长琴初次抱着凤来坐在榣山弹琴那会儿,她正窝在梧桐枝桠里睡觉,听闻琴声耳朵瞬间竖得老高,但等到琴声止了才想起来这货吵醒了难得睡一次的自己。大怒。想起自家上神说过要看护于他的话,强忍下。 回头又跑榣山溜达,又遇他。继续怒。继续忍。乐神本体出自榣山梧桐木,青华上神觉得他不一样,她也觉得他不一样,弹琴便弹琴了罢,要是让辰湮知道她为点连鸡毛蒜皮都不算的小事跟人闹起来,还指不定怎么说她呢。 哪知这样一听,竟上了瘾。不愧是天道钦定的司乐之神,那琴声当真是十分美妙,越听越是入迷,哪怕是不变的曲子,也让人每回都觅出些新的感官来。 因而每每太子长琴在榣山弹琴,雪皇便每每偷溜去听。日子一长就不对劲了,尼玛哪爬来的水蛇?! 扒拉着梧桐枝火冒三丈彻底动怒,这明明是她的地盘!凤来琴灵就算了,连一条水蛇都敢出来碍凤凰的眼?!谁给了它的熊心豹子胆?! 忍住!千万要忍住!她要动了手回头青华上神就得让她好看——怎么说都要忍住!得了尚方宝剑再来宰蛇,哼! 怒气冲冲回到太易宫,打滚撒泼没奏效,反倒被自家上神三言两语给压抑了火气,咬牙切齿翻滚不休,得罪了凤凰还敢逍遥,信不信一把火烧死它! 原计划着从长计议,只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一到点儿还是忍不住飞榣山去听琴。 这回不一样,雪皇前脚出了宫门,辰湮后脚就跟了上去。 除了赴伏羲宴的那次,两百年不曾踏出太易宫的青华上神,难得起了兴致出洪涯境。 榣山风光仍如记忆中一般模样,只是灵气浓稠如烟似雾缭绕于此间,和着明媚光色更添几分出尘之气,便是洪涯境亦不曾有这般仙灵。 雪皇悄无声息趴在梧桐枝上,等待着太子长琴按时到了水湄边放下琴,目收万物于眼帘,情和此景,这才开始弹奏。琴声泠泠,此世难寻,碧水清透之中一条黑色的水虺悄然露出头来。 雪皇的怨气登时暴涨,天地间唯一的凤凰爪子扒拉着树枝如视死仇般盯着那水虺,各种羡慕嫉妒恨。 ※※※※※※ 辰湮敛袖静静立于树下,一袭亘古不变的青衣纤素,墨发随风拂过衣间,身形却如同虚无,连氤氲灵气也穿透无阻——这般隐息之术,竟连常年相伴的雪皇亦无法觉察。 看到雪皇找准位置藏好,看到凤来抱琴款款而来。好一番仙家气度,且看长袍宽袖,束发端丽,那气质应和此景此境,一句“温和沉静”,却是道出了骨髓。 紧接着的琴音正是为她都不免赞叹,不管是因太子长琴为她之本体莲子寄宿之故,还是凤来真身可堪引动混沌之因,每每听到,总觉得那些亘古流失的东西又回到心间,这般美妙,怪不得雪皇日日前来。 然后就见到那只黑色水虺,悄然伸出水面,安静地仰起头,沉醉在这琴声中,奇特的金色眼瞳流转着无尽的安详与神采。 一仙一虺相对,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意境之中,竟也如同高山流水知音相遇,无比和谐。 于是连她都忍不住微笑,敢情胡搅蛮缠一番,凰儿压根就不是怨怒于太子长琴,而是不满于这条水虺的存在? ------------ 第05章 太子长琴:“悭臾,何故总是这般小心翼翼?” 温和沉静的仙人将手轻按于弦,止了这一曲的余韵。水湄清幽,风抚满山花树零零落落,灼灼光辉映照远山秀水,柔美和着明艳,光华遍照。 黑色的水虺却像是蓦然才回神般,当下就极为迅速地把自己的身体埋进水里,战战兢兢只露出个脑袋,做贼般鬼祟地往四周瞄了一圈,这才神神秘秘望着岸边的乐神。 悭臾:“为了保命——这榣山可是有个惹不起的存在!” 太子长琴:“哦?” 悭臾又扫视周身一遭,一边保持着随时都可以沉下去逃跑的姿态,一边努力作出给自己壮气的神情,金色的瞳眸微微闪烁,怎么看都带着故作镇定的不自然:“长琴你是不知道,为何一直以来这榣山会是如此静寂。” 太子长琴沉吟片刻,不免疑惑:“确实如此。以榣山的灵性,却无灵兽敢踏足,这些时日来,也只见花木,无鸟兽痕迹,却不知是何故?” 悭臾恹恹地将尾巴打了个圈:“凤凰领地,谁敢放肆?敢撒野的早连魂魄都烧没了,剩下的谁不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就唯恐被‘那位’看不顺眼……所幸她不是常在榣山,我自这潭水中生,寻常注意些倒无性命之忧,只恐一时不慎,太岁头上动土,惹了大难。” 凤凰威压足以通天达地,就算收敛了,但镇着这一座山却是足够。兽毕竟是兽,骨子里的强者为尊始终烙印着。凤凰所隐含的那种炽烈的、正面的力量,在榣山这种灵气积聚之地,更是呈数倍之势辐射开去。正因为感觉到对方的强大,那随意一声鸣叫,甚至就能摧魂散魄,所以在这榣山,无任何生灵敢放肆,寻日里即便是吸收天地灵气修炼也该是要小心翼翼,若是在凤凰降临的时候,更要无比惊恐地隐藏自己的踪迹,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太子长琴缓缓道:“凤凰……该是青华上神身侧的凰君罢。” 悭臾却是好奇:“青华上神?那是什么神祇?” 不知青华上神,只识凰鸟雪皇。 太子长琴一时无言。祝融告诉他,这天底下唯一的凤凰便是那只名为雪皇的凰鸟。悭臾既说到凤凰,那便只有雪皇无疑。至于上神……许真是离得这凡界太过遥远,才会为世者所不知。一位空有无上尊贵却不司神职的神祇,被世人得知已经不易……更谈何家喻户晓。 悭臾:“算了算了,反正与我无关。长琴你还弹琴吗?这般美妙的琴声想也是无谁能够拒绝的。要是不弹了,我就陪你在这榣山走走可好?趁着‘那位’不在,四处逛逛也无碍,不过你得护着我!” 太子长琴失笑地摇摇头:“听你的语气,似乎没有话语中的这般恐慌于她。” 悭臾摇头晃脑理直气壮:“哼,凤凰又如何?我可是要修成应龙的虺!今日她强时不得不避,终有一日我能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到时上天入地,乘奔御风,我又哪里需要怕她!” 太子长琴正想调侃一句志向远大,忽然觉察到一股极其冷冽的气息陡然出现在身侧——心中一惊,先前竟是未曾发现任何事物靠近的端倪! 蓦然间转头看去,却见一只巴掌大小的华羽冰禽如云彩般悬停在虚空中,水蓝色的瞳眸直直盯向潭中,发散着阴森森的眸光。 忍无可忍跑出来的雪皇咬牙切齿:“放肆[综]梦·游记最新章节!” 太子长琴的惊异还未褪去,就见着“嗖”一声,方才水面上只浮出个脑袋的黑色水虺,已然以无比迅捷的速度钻入水中。清澈澄净的潭水瞬间连道波纹都没剩下。 雪皇大怒,羽翼一抑,那水面骤然便结起了冰!巨大的冰层刹那间透底铺陈,雪羽又一掀,下一霎时,一条裹着水虺的笔直冰棍从冰层中贯透上来,晃悠悠悬浮在空中,而水面上的冰层则是眨眼融化消散,宛若出现幻觉一般。 太子长琴还来不及反应,就眼睁睁见到自己的琴友被封在冰块中被抛上岸,那只疑似青华上神灵宠的凰鸟好一幅气急败坏模样,精致绚丽的尾羽抖动的频率却让人忍俊不禁。 雪皇恶狠狠往下瞪:“口出狂言的爬虫!今个儿不弄死你我就不是凤凰!” 冰块化成碎沙整个儿碎裂开去,水虺僵硬地摔在苍苔地上,被凤凰威压击得动弹不得——幸亏太子长琴愣了愣,总算来得及扫袖将悭臾护在身后——碧澈水湄畔起身拱袖的仙人,广袖长舒,黑发悬瀑,有着如远山青黛晕染般的温雅容貌,和着若木绯热如灼的花叶,更觉不凡。 雪皇还得意了不到片刻,就见着视野一花,黑色水蛇已经不见踪影,怒气冲冲抬起头,却被这美景震得呐呐无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雪皇气恼:“你做什么?!又不是寻你,站出来做什么!别以为你是乐神我便不敢动你!” 巴掌大小的凤凰,灵秀不可方物,就算装得再是凶神恶煞,也如何看都看不出恶意,倒像是小孩子无理取闹一般。 太子长琴无奈道:“凰君莫恼,是长琴失礼。悭臾一时嘴快,冒犯之言触怒凰君,却是不该。然悭臾只是小小水虺,天生地养不明世理……还请凰君息怒。” 悭臾还沉浸在被那一下砸的晕头转向之中,闻言却是想也不想反驳:“胡说!什么小小水虺!我可是要修成应龙的虺!” 雪皇被轻易转移了话题,低头冷嘲热讽:“应龙又如何?还不是爬虫!就算是那样的爬虫,我也能随随便便捏死一窝!” 这话听得,着实逆耳。悭臾艰难蠕动的身躯“蹭”一下就立直了,金色的眼睛愤怒似灼:“你凤凰了不起啊!再怎么嚣张,天底下就剩下一只了!一只了!” 太子长琴有种扶额的冲动。这随随便便一句,戳中的可不止人家的心窝。天地间唯一的凤凰,自是高贵无比,可一族只余下孑然一身,岂止一个哀字能道尽……正想着如何化解这番矛盾,现在却觉得这话题着实不好回话。 雪皇果然是愤怒到快炸了:“该死的水蛇!还敢放肆!简直是活腻了!!” 悭臾一边动作利索地往太子长琴衣袍间藏去,一边回吼:“说不过我就改动手了么!活了不知道几万年的老妖怪,这样对付个连你零头都没有的后辈,好意思么你!” 周身压力骤升,连空气都像是要结晶化一般,太子长琴陡然觉察到不对劲,高声喝言:“悭臾!莫再多言!” 雪皇哆嗦到话都说不出,浑身气势放出,压得整个榣山都是瞬间寂声,更奈何水湄边的这小小岸地,哪怕太子长琴都有种灵魂都被震慑的压力。 而在她失去理智彻底无差别爆发之前,虚空蓦地伸出只手来。素白柔荑,纤若无骨,美得让人无法形容,紧接着,慢慢隐现的是皓腕纤臂,青色袖衫,柔谧身形——仿佛雾气消弭,薄纱散落,无半分突兀。 雪皇被那只手一触,便登时泄了气:“阿湮……你怎的来了?” 漠然姿容的神祇淡淡垂睑:“若是不来,怎见着凰儿这般威风?” ------------ 第06章 那只纤素的手像是藏着泯灭一切的力量,轻握了凰鸟身躯在掌心,便也如同全然收纳了雪皇身上那炽烈无形的幽火,只一瞬间,几欲凝成实质的空气便风轻云淡地飘散,榣山地界中可怖的威压似乎压根不曾存在过般消失。 雪皇连尾羽都耷拉了下来,弱声扭捏:“人家哪有……一时没控制住嘛……” 辰湮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冠,略带责怪却掩不住浓浓的宠溺:“越发放肆。若我不在,便恐连乐神都会为你所伤着了,这该叫我如何向祝融交代。” 她说着自然地抬起头看向彼侧,温和沉静的仙人在片刻的愕然之后已经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正恭敬颔首,然后视线交汇,这一眼,彼此都是微怔。 辰湮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下一秒,清晰地听到心跳的声音,胸膛处原本空荡荡的地方被塞满,鼓鼓涨涨得让她想起初次听他琴音时的感觉,好似那些亘古洪荒岁月之前丢失的东西,在某一个恰当的时间里,悄然回返。 太子长琴却再次感受到那陌生又绵远的知觉,似疼痛又似欢欣,魂魄好像被一只手死死攒紧,那痛楚仿佛里面忽然多出了什么,它在慢慢扎根,散发着愉悦的低鸣,可仔细想要探究,又觉得那都是幻觉,无迹可寻。 她是上神。青华上神。天地间最古老最尊贵的神祇。 脑海里缓慢回荡那轻淡如风般难以捕捉的声音,她唤他乐神,却唤他父火神为祝融,亲疏可见——不知道为何想到这些,可识海中浩浩汤汤奔涌过去的陌生情绪却容不得他继续探寻。 黑色的水虺从他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望着视野中几乎灼伤它眼睛的神祇:“你是谁?” 被悭臾的声音陡然唤醒,太子长琴这才想起此刻处境,赶忙躬身行礼:“长琴失礼,还请上神恕罪。” 辰湮还未开口,雪皇已经不耐烦出声:“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恕罪恕罪!” 她在辰湮手上蹦跶,才寡掉的胆儿被自家上神摸了摸又肥起来:“火神何等骄傲张烈的性子,一不高兴就踩着规矩玩儿的,怎的养了个儿子就这般迂腐守礼?” 太子长琴又怔住,显然是打自化灵起就从没收到过这种类似“迂腐”的评价,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辰湮眸中现出淡淡的笑意,如同沉邃清远的夜空漂浮过的云层,纤长的手指扯了扯凰鸟的羽翼,如此轻描淡写的动作,却将她接下去所有的话都生生咽了下去,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 辰湮微笑:“殿下不必多礼都市狼少最新章节。凰儿贪玩,口没遮拦,给殿下带来困扰了,却是我教养之错。” 这话与他方才为悭臾致歉所讲的何其相似,太子长琴略显尴尬:“凰君天真烂漫,何错之有……” 他还没想到接下去该讲些什么,忽闻悭臾哈哈大笑:“还说我没教养!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嘛!还天真还烂漫?几万年的天真烂漫?笑死虺了!” 雪皇跟了青华上神这漫长年月,耳濡目染学了不少,站着不动不说话,那气质也有几分相像,可惜的是辰湮本就天生地养,附一睁眼身上已具开天传承记忆,该会的都会,亦不追求别的什么,雪皇处处学她,却不晓得两者根脚原形不同,身上也有诸多相异之处。到她终于想起来要教养雪皇的时候,神兽心性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消解。 凤凰之高傲比起龙族来还尤盛的,闻言怎能不暴怒:“你说什么?!小小爬虫,胆敢如此放肆!!青华上神也是你能置喙的?!” 辰湮说她没教养想当然是谦辞——青华上神的地位着实尊贵不凡,哪怕是天皇伏羲在她面前,她也可以用长辈口吻言谈。对太子长琴这般解释,还算是给了点面子!可一条水虺,说她没教养这不是在直言讽刺青华上神没教好么?!凤凰尊严怎堪挑衅,而辰湮于她的存在,更胜于逆鳞之于龙族,于是雪皇当时就暴躁了。 气势陡涨,凭空卷来的气流转瞬便稠密凝结,周身的空气似乎成冰般包裹起来,那种僵硬是连血肉骨髓都冻成冰渣般的强势——可这短短的瞬息,便是连思维都不曾反应过来的速度——但见着那青衣神祇纤指一掐一展,呼吸顿时一松,所有的压迫都消失了,一神一虺很清晰地听到空气碎裂的声音。 辰湮已经眼疾手快往雪皇身上甩了个禁制。 而这时,太子长琴的声音才刚来得及落地:“凰君请息怒!”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画面定格了片刻,雪皇哇哇大叫:“阿湮阿湮不许封我灵力!我要烧死它我一定要烧死它!” 悭臾目瞪口呆,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缩了缩脖子,蜷成一团,过度燃烧的胆量这会儿已经熄灭了,它这才后怕起来——它有它的傲气,可这傲气在此刻或许什么都不是。 换做在平时,对面凤凰那是拼了命躲着,这会儿惹毛了,除了胆寒之外,又有些不得不仰望的卑微。 她说得没错,它只是虺,只是条虺,再远大的理想又如何,现在的它还是能让人随意伸手就能碾死的水虺。天地间唯一的凤凰,身份尊贵尤胜应龙钟鼓,钟鼓虽为烛龙之子,原形只是条得了烛龙传承的水虺,雪皇却是天下飞禽之王凤凰的亲生血脉,而且,这一位……这一位青衣的神祇,真是一种……连抬头看上一眼就会觉得亵渎的存在,明明浑身上下都柔和至此,却能生生灼毁旁者注视的眼睛。 雪皇还在辰湮怀里翻腾不断,不依不饶:“让我宰了那该死的水蛇!让我宰了它!阿湮你别拦我啊啊!!” 辰湮微微松手,无奈抬头:“让殿下见笑。凰儿被我宠坏了,她脾性便是这般,心性却是良善,并无恶意。” 太子长琴苦笑:“凰君无邪,长琴自是懂的,确是悭臾冒犯了,还请上神与凰君……” 他同样也是无可奈何的表情注视着脚下的水虺,犹豫着不知怎么讲下去。悭臾是他好友,多少总要护一护的,可冒犯上神一事,却是他们理亏,而且他不是悭臾,对道歉什么的,还真没多少发言权…… 辰湮看着看着就轻笑起来,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几百年没有这般愉悦了。太子长琴出生并无多少年月,虽有先天传承,但毕竟不经世情,某些思虑还单纯得很,这困窘的表情,真真是让人看着心软。 辰湮:“殿下切莫多虑,本是小儿意气之言,不经耳,只是龙凤之争,血脉天性,避之不了罢了枭谋最新章节。” 她从来不是斤斤计较之辈。几许万年下来,天生的棱角更是都被磨灭得一点不剩,高高在上,冷眼俯瞰,胸腔里扰不起半点波澜。莫说只是这几句,便就是有谁打到太易宫前,也不能让她生起些许情绪。 不过龙凤之争,这话倒是有缘由的。虺者,拟化之脉,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而龙与凤,则是天生的死对头,立于兽道顶端的血脉,天地间能生出的最强神兽,彼此看对方不顺眼是必定的,当年雪皇可没跟钟鼓少打过架。 水虺的神魂中生来就有龙气,虽然稀薄至斯,就算烛龙亲至也有可能找不出来,但在本身就为天道之外混沌异数的神祇面前,要觉察并非难事。 而且这双金色的眼睛,当也真真是久违。连辰湮都想不到这榣山地界,还能出现鸿蒙异种的血脉。 在场的算上悭臾都不是等闲之徒,心窍敏捷更甚常人。这话的隐藏含义如何听不出来? 雪皇大惊:“阿湮阿湮,最近没睡好脑子坏掉了吗?这水蛇哪里有能耐与我相提并论!” 太子长琴欣喜不已:“敢问上神,莫非悭臾之来历还大有可究?” 太子长琴:“……” 连悭臾都是瞬间竖起了耳朵。 辰湮轻轻摇头,笑了笑却没对此加以解释。 只是低头淡淡瞄了雪皇一眼:“紧张什么,天地间能与你匹敌的少之又少,比你尊贵的却是再没有,与一条水虺这般计较,凤凰面子往哪搁?再说,那血脉再淡,至少存在,未来之造化,又有谁知道呢。” 青华上神亲口说了,跟着水蛇计较会掉价有木有!虽然不爽这水蛇以后有造化什么的,但水虺毕竟现在只是水虺,她可是凤凰!哼,她大人不记小人过!雪皇登时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太子长琴还在感叹于这凰鸟在上神面前的放肆,果然从小养到大的,感情就是不一般。转瞬却是为悭臾高兴起来。能被青华上神这样言道,那来历定然很是不凡。悭臾一直坚信自己与众不同,想来确是如此!虽不曾知道个确切,但有上神这一句,前途造化已经不可言。 想到这里,太子长琴已然躬身代悭臾行过一礼:“谢过上神。” 悭臾从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得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惊醒,扭扭捏捏地也跟着俯身拜下,无比真心实意:“谢、谢过上神……” 辰湮看着他:“不必。便当做我是为凰儿致歉。” 太子长琴生性温和纯善,一直觉得悭臾之言有所冒犯而过意不去,辰湮却也觉得自己该有所表示。方才雪皇一个没控制,却是无差别将太子长琴也放在了攻击范围之内,虽是不曾惹下祸害,她却觉得有所亏欠。得青华上神一眼高看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更何况仅仅一条什么都不是的水虺,不过看在太子长琴面子上,管天道记不记言,只是予一个善缘罢了。 辰湮将雪皇放在肩上,轻轻敛了敛袖:“今日打扰殿下了。只我那太易宫本就是仙家忌讳,也不便邀殿下前去坐坐。此地却是不然,莫听其他仙家言道——这榣山本是无主之地,殿下不必多虑。” 雪皇听得浑身一颤,连忙双翼捂眼闭紧嘴巴,试图作出我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太子长琴也是一惊,可有谁听过青华上神亲口邀人的? “凰儿极喜聆听你之乐音,”那亘古留存的青衣神祇并未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静静注视着他,顿了顿,嘴角微翘,“我,也很喜欢。” ------------ 第07章 雪皇照例有事没事地往榣山跑,不是赖着太子长琴奏乐,就是向那水虺找茬,打打闹闹,拌嘴取乐,小日子过得无比充实。 辰湮依旧不计时间地独坐于太易宫中,稀薄的混沌气息似能冻结岁月,除去池中青莲年复一年花开花落的动静,便是沉寂到似乎一切都被尘封。睁着眼睛发一会呆,再合眼时都能度过好几年。无谁打扰,她似乎能这样沉默到天荒地老。 雪皇有她自己的居处,并着太易宫,亦是久远的年轮前青华上神亲手栽的桐木,亲手架的树屋,虽无榣山之眼那般灵透,但染了丝混沌气息,反倒是更适宜她修行。而漫长的年月里,更多时候,雪皇也总已习惯了远远望着那位寂寞得透彻骨髓的神祇。 太子长琴抱着凤来在榣山等过一年又一年,却再没等到那位尊贵的神祇踏足剑傲云霄。 榣山若木灼灼,光华遍照,不再有那抹清影亘古长留的惊心动魄。恍惚便觉得彼时她含笑言道的那句喜欢他的乐音之言都是幻觉,可每每远远望见太易宫缭绕着薄岚的景象,不知为何还要大老远绕路走到这里的乐神,总是踌躇地住了脚步,静静站着望一会儿,然后又抱着琴缓步走开。心道一句走错路了,于是自己也以为是走错路了。 那个影子太过淡薄,如水烟般转瞬即逝,就算是在过往的无数时光中细细勾勒,也描摹不出一点真实。 众神口中的青华上神,总是连一个名字都如同山巅亘古不化的冰雪。偶尔听到有仙家提起,小心翼翼拼凑起细碎的词缀,却发现谜总还是谜,就像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何明明不曾刻意地注意这位神祇,依然有种冥冥中无法割舍的知觉。 而细数一遍她出得太易宫来的规律,才觉得,只两百年便现身赴了次天皇宴,倒真是极为难得。更何况——太子长琴不免惊奇,不久之后他又曾在榣山见过她一回。 只是青华上神无故不出太易宫的规矩,似乎除了凰鸟雪皇,再无谁能打破。 时光晃眼而过,以一种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度。 然后,第一次天地大战打响。 ※※※※※※ 榣山水湄,一凰鸟一水虺又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起来,一个撇翅膀一个甩尾巴,彼此纠结成一团。温和沉静的仙人早已止了一曲碧华,一手仍置于琴弦之上,一手随意放在身侧,只是视线飘飘渺渺凝望着榣水清透的水面,略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明显是在放空。 悭臾:“有本事你就下来!” 它气急败坏,跳起来狠狠劈头一尾巴甩过去。 雪皇始终悬停在空中,平衡感好到一个心念便能自如分开去好远,等到那一击尾巴攻势落空,又飞快闪回来,用鸟喙使劲啄着悭臾的脑袋。 可怜悭臾跳不高够不着,一蹦一蹦恼得不行。 雪皇洋洋得意:“有本事你就上来~” 那额顶的五彩冠一翘一翘,看得某虺咬牙切齿。 悭臾这阵子长出了鳞片,黑色的密密麻麻略带荧光的鳞片,很是威风,再不是过往那种软趴趴柔绵绵的模样了。不过这鳞片在凤凰面前显然不够看,别说一翅膀扇过去,便是随意啄上那么一口,都能直接要了它的命。 要不是青华上神再三交代了不能给太子长琴惹麻烦,早先时候三尸神暴跳她还真会下重手。但是打着打着就打出感情来了,送上门来的玩具,当然要想办法存久一点。玩玩闹闹是可以,真要出了虺命……她还舍不得。 于是莫说是力道了,便是动作都是缓了又缓温柔到极点的,她都怀疑自己是在挠痒痒。 悭臾终于认识到还没学会腾云驾雾之前,跟凤凰打架是纯粹脑抽的行为,果断收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雪皇觉得无趣,冷哼一声落在凤来琴上,懒懒地舒张了一下羽翼又收回,用鸟喙爱惜地梳理自己的雪白羽毛。 悭臾嗤笑着游过来:“凤凰不是非梧桐不栖么?怎的也累到飞不动了?” 雪皇鄙视:“没有见识!这琴就是出自梧桐木,不过就是被祝融炼过回罢了,本源还是一样的,我如何栖不得?”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羽翼一掀又飞到太子长琴肩上落下:“乐神也不差!凤来琴之灵,身上是最纯粹的天地日月源力,这气息除了阿湮,就谁也比不上啦傲天狂尊!” 说着还故意撇身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脸。 现在轮到悭臾各种羡慕嫉妒恨。 太子长琴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了怔,恍然又莫名地想起青华上神来,转而还是含笑:“凰君高看。” 雪皇:“对了!天地大战将启,听说你的名字也在阵营内?” 太子长琴还不曾开口,悭臾已是大惊:“天地大战?这是什么东西?长琴长琴,你为何也要去?” 雪皇在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来:“祝融都去了,他能不去么!” 看到的多了就对这玩意儿看得无比透彻:“按理说是天命所趋,无论如何这天道总是要全的。但实际上打着天道的幌子,内里矛盾激烈到你死我活的多了去了,炎帝与黄帝争得可是天下共主,不到最后一步谁能罢休?” 悭臾浑身僵硬,信子一卷担忧地望着太子长琴:“那不是很危险?” 太子长琴轻轻摇了摇头:“莫忧,正如凰君所言,此战是全天道,胜负如何,倒是次要……若真有不测,也理应于我无碍。” 悭臾想了想:“也是。长琴是司乐的,那些神什么的总不会要求长琴上前线吧!” 雪皇不屑嗤笑:“哈,你当真以为,乐神会是好惹的?这架琴便是放在整个洪涯境都是排得上名位的。琴……那可是圣人之道!”她哼唧两声,说得有些含糊了,“别忘了太子长琴可是天生的乐者!” 太子长琴仿佛没有听到话语中的隐意般,依然还是那温和的淡淡的笑:“凰君高看。” 雪皇又张了张口,但终是没有说话。 自从知道有这一战之后,她就缠着青华上神推导战况。 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神祇,莫说术算本就是她的伴生神通,便就不是,以她立足天道的地位与时间,已然足够彻悟天命,从中捕捉若有似无的命轨,又有何不可? 算出了什么,辰湮碍于天命不曾言,只告诉了她双方气运之强弱。这一点已是足够。此战为全天道,为举凡世正统,从战争一开始到最后,天道之威都会全然笼罩。 而此战是为天下共主,阵营双方都是天命注定,实力应是旗鼓相当,但气运的强弱则预示了种种未测的机缘。黄帝乃雷电之神,中央大帝,气运占的是土德,炎帝乃凡火大能,南方大帝,阵营为火德,祝融司天火,太子长琴阵营如何一目了然。 土生金,火克金,但金生水,水克火,若是炎帝阵营能一鼓作气拿下黄帝阵营,火德便能再兴,然而一旦予以黄帝阵营喘息时机,等待炎帝阵营的终要是覆灭。 水克火,此理总是亘古不变。 但总归太子长琴不会出事。此战没有天道降令的神祇陨落,算得上比较温和了。 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雪皇扑扇下翅膀,忽然想起青华上神曾经说过的要看护于他的话语,战场之上水火无眼,心中便是咯噔一下,扭过头发了半晌呆,趁着那一仙一虺的注意没在自己身上,极为不舍地啄下一根华羽,小心翼翼蹭进太子长琴发间,轻轻一点将羽毛化光,如微尘般附在一缕发丝上。 动作迅疾只是晃眼的动静,饶是太子长琴都不曾觉察。 做完之后,她才小小松了口气,安安稳稳趴下。 ------------ 第08章 阪泉之战,天下共主,有那诸神参与,便连洪涯境上的气氛也从整日里慵慵懒懒闲闲散散的无所事事转变为了微带剑拔弩张的肃杀行戈。 太子长琴跟去参战,悭臾放心不过又无可奈何,只好努力静了心在榣水下闭关修炼。落单的雪皇各种郁闷,因为自己的身份问题,为免突如其来的临场让人脑补以致误会青华上神的意向,又不能同道跑去阪泉围观,于是便溜进太易宫大殿,缠着辰湮要看现场直播。 辰湮被她缠不过,颇为无奈地动了动手指,凌空从莲池中抽来一串水珠,单手掐印一拂,水珠散开与半烟半雾的混沌气流组成道镜状的水幕。紧接着她的手臂往前一探,芊芊素手仿佛在摸索着什么般直接没入虚空,片刻之间便抽出一道水银色的细流,雪皇只觉得眼前一晃,那无形的细流便如薄纱般罩上水镜,而镜中终于缓慢地浮现天地大战的景象。 雪皇欢呼一声,在她肩上跳了跳脚,一头窜进她怀中扑腾了两下羽翼,安静不动了。 两人平平和和开始观赏天地间第一场人间共主之战。 只是大火熊烈,遮天蔽日,弱水浩瀚,排山倒海,本以为不过一场天神之间的游戏,却不料入目先是凡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凡人之躯,如何抵挡得了诸神水火?在诸神面前,凡人又算得了什么?天地架设的棋局,神祇构造的线路,渺小的凡人先成了全天道补天命的棋子炮灰。哪怕是传闻中爱民如子、少伐止战的轩辕黄帝,先是神,才是人间君主。 雪皇:“阿湮阿湮,这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罢?” 辰湮轻轻抚摩她的羽毛:“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实,在这命轨之中,无论神,还是人,不过同理罢了。一因必有一果,谁又能赢得了时间呢?” 淡淡的声音流入心间,雪皇被水火无情激得发烫的灵台渐渐冷却下来。她还真不曾见到过这番景象,仙家间的争斗常常有头无尾看得乏味,兽类间的厮杀赌上生死强者为尊,也无这般规模的惨烈,而自从娲皇造人之后,那独特的生灵在大荒中繁衍,慢慢颠覆了神祇们的认知。 原以为不过渺小如蝼蚁,却有那诸多爱恨情仇。原以为坚韧顽强不甘毁灭,却仍旧难逃神祇指尖烟云。 雪皇想着情绪就有点低落:“阿湮,你说过未来的大荒,人类会是天地间主角,所以连神祇都要顺应天道参与教化以及现在这共主之争,可为何他们是这般弱小呢?” 辰湮温柔道:“当年飞禽走兽霸行一时的往昔,你又可曾想象,有朝一日,天罚降世,万劫难逃,它们会陨落至此,沦为天地末流?” 雪皇很是憋屈地窝着不肯动弹。鸿蒙前龙凤之争,龙族淫.乱滥情,留存的血脉之多难以想象,哪怕永堕四海,世间仍能留得一息尚存;凤族骄傲孤高,一雄一雌生死不离,那年凤族毁于不死火山,也仅留她独存。听得这话,回想以往,怎能不哀? 看到轩辕剑出世的瞬间,雪皇又没忍住:“土生金,金生水,现在气运是全落到黄帝头上了!” 雪皇很是暴躁:“这天道明明一开始就站在黄帝这边的么?还打什么!” 黄帝阵营原本就以克制水德的神祇居多,天地间第一柄剑的出世让气运彻底归附于其主黄帝之身,雪皇跟着辰湮也习惯了看事物看本质,冷眼一瞥,土德正盛,自然埋怨天道偏心。 辰湮:“慎言!” 青华上神猛一挥袖,击散九重天宇还未成形的一道雷霆,目光如针,刺破万千时空,直面天道威压。那临时集聚的雷云转了又转,见凤凰整个儿都被护住,实在找不到可乘之机,便默默散去了。 辰湮这才收回了气势,无奈低头:“共主之争,本就是天道导演,但就是心知肚明,才不能说些什么,凰儿你怎能这般口不择言?” 雪皇声音弱弱,但还是哼哼:“不公平嘛……就许阿湮你言行无忌,不许人家抱怨下下么……” 人说举头三尺有神灵黑铁之堡最新章节。对于神祇而言,越是高高在上,越是为天道所束缚。天道要确保这场大战不出意外,定会全程监控。那末便很容易被发现任何一句不满之言。当然雪皇也知道,若自己能像青华上神那般超脱天道,自然不用在意什么,问题是她没那本事…… 不过雪皇马上又打起精神:“阿湮阿湮,你看,太子长琴!” 轩辕剑出世,杀伐之风大盛。因为是世间第一柄剑,命主杀伐,天降功德,莫之奈何。此风来势汹汹,似有灵气一般,狂扫阪泉谷崖。但见草木凋零,死气弥漫,若是继续,难免会为火攻不胜的炎帝阵营再添一把漏屋夜雨。 而此刻迎着森冷杀气出现在谷口高崖处的却是一名白袍流袖的男子,怀中抱琴,束发端丽,温和如画的眉目沉静下来时,竟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陌生。 挥袖盘坐崖顶,五十弦琴置于腿上,信手一拂,几个短暂却连贯的乐音犹如破空之矢,迸射而出,直直射入无形的阴云之中,斩钉截铁,铿锵疾厉,音波散开,霎时间天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仿佛山巅的罡风陡转而下,瞬间冲入阪泉谷地微微泛黄的气流之中。 太子长琴身形孤傲,衣发迎风狂舞,如玉面庞不带任何表情,微翕的瞳眸甚至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冷意。反手再拂,指尖看似不经意地挑过几个音节,旋转的音波合天地自然之气,带着难以想象的冲击力道辐射开去,风动,物动,天穹云层翻滚,雷霆乍起,划破天幕的霹雳带着凄厉的啸声直冲过头顶,离谷数十里内的杀伐之风尽散。 ——而就是那一瞬间,“嗡”一声剑鸣震耳欲聋。 太子长琴忽地睁眼,抬头望去,远处遥遥,轩辕城池附近一道利光直冲天际。雪亮的锐芒大作,出鞘的刃光犀利得似能刺破人的眼睛,剑身一颤,又一颤,随之发散开的便是那一声声剑鸣,绵长悠远,肃杀冷酷,即使在阴云重重之中仍旧清晰不已。 出乎意料的是,这般杀意威逼之下,太子长琴唇角竟然浮现淡淡的笑意。袖一撩,两手都置于琴弦之上,指尖轻挑,一曲琴乐悠然而起。 但见此幕,天拢乌云,地陷狂沙,风卷尘土,雾合浓烟,天地间的第一把剑,傲然长鸣,洪涯境第一乐者,信手抚琴,两者分庭相抗,丝毫不予多让! 琴音,剑鸣,隔得如此遥远却仿佛近在咫尺,竟如同彼此相合一般,这一曲何止是惊心动魄。 雪皇却是看得瞠目结舌。这般姿态的太子长琴,真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明明知道他战力不俗,只如何也想不到,同样的琴音一转,竟成了绝杀的锐器。 榣山水湄,他弹的,那是怎样静美动人的乐音阿,阿湮说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仿佛天地间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能从他琴中听出,他坐在那里,广袖长舒,乌发瀑悬,眉眼间便是轻风拂过似乎都会化开的柔和而令人安心的温然,让人甚至愿意沉溺到天荒地老。 可这个时刻,那样冷漠淡然的凤来琴灵,指尖孤傲霸道的琴音,连天地都震颤,万物皆俯首,却是如此陌生。如此陌生。 雪皇听着听着,闷闷地把脑袋埋在青华上神怀中:“阿湮,在你眼中,他的琴,究竟是怎样的琴?” 辰湮轻轻笑着,声音柔缓,即使不曾直视亦知晓她的眉眼此刻该是怎样的温情。雪皇只要一想到她望着太子长琴的眼神里从来就有波纹,而不是空灵无物的虚无,就总是嫉妒得想要发疯。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天地万物都不懂他的琴,凰儿你可懂?” ------------ 第09章 阪泉之战,不出所料,黄帝得胜。众神全了天道,也不计较后续,反正总有人间秩序来收尾,待得重回居处,洪涯境内的肃杀气氛也已然淡却得差不多了。 雪皇孩子心性,转瞬便忘了前番种种纠结,欢天喜地奔去火神宫寻太子长琴。 倒是祝融输了大战很是不爽。炎帝神农,大荒五帝之南方大帝,本为三皇之一,司的是人皇,哪知偏偏却是输了天下共主之位!祝融与炎帝皆居南方,司火神职,又为神农辅神,走得近了,关系自然不比其他,只不过祝融掌天火,神农与人间有因,掌凡火。现下炎帝输了共主之争,碍于天命因果,时机未到前都只能远走他域,无法踏足中土,祝融的心情又如何能好? 而且此战之始还是旗鼓相当,谁料中间戏剧性突转,最后收得如此结局,回顾来看,更觉处处有玄机——于是得出结论,既是天道都站在黄帝边,还有何话可说?不止是他,连得炎帝这阵营的主将,皆是各个憋屈无名古卷最新章节。 太子长琴却无这个顾虑。他参战本就是天道顺便凑个数上去的,哪想到阪泉谷音攻之术大放光彩,进能攻,退能守,顶着轩辕剑还能留有余力不落下风。诸神对于他能发挥的作用已经是出乎意料、大加赞赏,而他能做的都做了,打了败仗自然怪不了他。 这便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回了洪涯境,然后洗去一身战火纷尘寥落烟灰,宁了神静了心,又是那般温和沉静文雅清润的琴仙乐神,刚焚了香取下琴,转眸却见着青华上神身边的雪皇寻上门来。 似冰雪雕铸而成的袖珍版凤凰,娇俏可人,熟悉的横冲直撞扑来,半点不带含糊。却是那一眼,明明没有任何它意,心上却是蓦地一怔,恍然就忆起榣山水湄边那道青影来,就仿佛某些被封存的记忆忽然开了阀门,浩浩汤汤涌出来,可仔细辨别,又觉得是错觉。 太子长琴觉得很莫名。就是……莫名。他不明白这种宛若哪个地方缺了什么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对青华上神,仅仅两面之缘,其中天皇宴梨树下更是只留一个背影的印象,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系感觉究竟是因为什么?前一秒觉得如此重要,后一瞬又觉得毫无关系,思绪游离,知觉难明,连他自己都道不清楚。 此后日日抱着琴在榣山奏乐的时间里,连笑着观望雪皇与悭臾打架吵闹的趣味都淡下,可越是深入去想,越是连自己都迷惑起来。 如此晃眼,又是数十年。 辰湮孤零零待在太易宫中看莲花。玉髓天池,鎏焰青莲,泉涌薄烟,轻雾缭绕,可是再美的景落在这太易宫,便注定了只会有一位神祇做赏客。 不过谁会在意呢?在时光这个名词都不存在的往昔,便只有它们陪着她。 雪皇现在已经会跟着太子长琴时不时去火神宫耗日子了。凤凰非梧桐不栖,因为太子长琴之特殊,所以不是蹲在他肩上,便是凤来凰来鸾来琴上挨个儿溜达——其中又以凤来琴居多。 遇到的哪个神祇不让着她?这就意味着她撒野放肆的地盘又多了一个。祝融全然无可奈何,撞上几回之后就发展成了见凤凰便闪人的地步,雪皇也不管,对于她来说,只要霸着太子长琴就很开心了。 辰湮也觉得这样很好。她的性子就那样了,多年来雪皇跟在身边,生生把活泼压抑成了静寂,她虽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难过。高傲与孤僻总是形影相随,凤凰原就骄傲无与伦比,又因着她的缘故,更是与众神间毫无交情,直至太子长琴的出现,那原本的跳脱才又悄悄绽露出头角,她看在眼里,却是很感谢他的。 正如那时雪皇所说,太子长琴当然是不同的。莫说他原就出自她亲手栽的梧桐木,便就是仅仅因为混沌莲子的存在,他与她之间已经有了天大的因果牵系。 雪皇总是愤岔于她望着太子长琴时,眼底的温柔——明明就连对着整个世界,都是冷漠淡然若虚无的,甚至对着雪皇,都不曾那般。 辰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表现出能为雪皇所觉察的所谓温柔,但她却是很清楚,她的本体,就在他的魂魄中,那样熟稔的生的气息,复苏的韵律,远古之前支撑一切的温暖。 ※※※※※※ 太子长琴最近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多。常常怔在原地,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抚琴时抚着抚着就忽然忘了继续,幸好那是源自骨血的曲调与动作,虽不至于跑了调走了音,但奏一段又停一段,还是分明彰显出他的心不在焉。 身上角质鳞片已经完全硬化的悭臾,在他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都没法将他游离的思绪召回来,更别提问出些什么行戈最新章节。 这种心不在焉终于在某天达到高.潮。 抱着琴回火神宫,走着走着,似乎想起什么般蓦地回神,抬头却正巧望见薄岚氤氲间,烟水之上静谧伫立的宫殿……貌似挺熟悉。 于是太子长琴就沉默了。 怔忪半晌,正想转身离去,却忽然有刹那的心惊肉跳。顺着觉得不安的地方望去,正对上一双闪亮闪亮的水蓝瞳眸。 某通身冰白的凤凰诡异地出现在他身后,眼神诡异地望着他。 太子长琴:“……凰君?” 雪皇扑扇下长久不动而觉得有些僵硬的羽翼,悬停在半空中好奇望:“你怎么在这里?” 今个吃太饱差点撑着,青华上神戳着她的肚皮含笑不语,为免遭到自家上神嫌弃,就算再不想动还要勉为其难跑出来溜两圈帮助消化,哪怕就是做个样子,于是就那么巧遇上乐神。 这洪涯境内真正被称为火神的是祝融不错,但正如炎帝正职是南方大帝,副职还司医药掌凡火一样,手上有火种但不居正职的小神不少,只不过估计全加起来也没有青华上神手上的多。因为众神皆是盘古陨落烛龙沉睡之后才孕育而生,像混沌中遗落下来的幽冥血火,南明离火,流沙赤炎等等,却是可望不可得,哪怕侥幸见到也难以收服的,更何况是天地间最初的火种——开天火灵。可是青华上神手上就有! 混沌青莲的莲子,连天都要为之妒忌的存在,敢于在这位神祇面前放肆的,还真不多。而且打从盘凤手上接过她这烫手山芋之后,青华上神便没少收集各种火种。她就是被各种火喂到现在的。 太子长琴默默回望:“我……走错路了。” 雪皇瞪了半天,直接咋呼:“这也能走错?!” 也怪不得她不信。太易宫在洪涯境之北,不算极至也不算近中,南边广阔自然不用说,再北还有封帝台诸神,北方大帝及辅神,偏偏就这一地带众神罕至,也不是说风水不佳,只是因为混沌气息的存在,灵脉绕道,便更是草木不生,烟火缭绕,要不是有太易宫坐镇,还不知道如何荒芜……只是,炎帝居南,火神祝融不但司火,还兼凡间夏神一职,火神宫……在极南。 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更何况是雪皇…… 不过雪皇马上抛开那些有的没的,眼瞳滴溜溜转了圈,扑扇着羽翼很是兴奋:“那,那既然走错了,便来太易宫坐坐?” 为了增加说服力度,她还煞有其事地点头:“阿湮也好久不曾见过你了!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真好,有客人来访就不用继续溜达了,她吃很饱想睡觉…… 太子长琴当然知道这话水分极大。笑话,青华上神会有惦念他的可能么?约莫连他是谁都已忘了……有些犹豫,想要婉拒,不知怎的却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些不甘心。这个时候他才肯承认,为那句“凰儿极喜聆听你之乐音,我,也很喜欢”,之后却再不曾见她身影,他确是耿耿于怀的。 青华上神当然会在太易宫。什么时候不在宫中了,才是奇事。可他……难得地踌躇起来。 雪皇才不管他什么反应,话一出口,便自得地想着这理由真是充分自己实在太聪明了,虚空中一踩,直接蹦到他肩上,啄啄他头发:“走吧走吧,阿湮一定在等着了!” 她往下蹭了蹭,努力把圆滚滚的肚皮藏进羽翼下面,昂首挺胸,得意非常。 ------------ 第10章 太子长琴不是第一个主动上门拜访太易宫的人,但绝对是待得最久的一个。 远远望去,太易宫若云中仙阁般笼罩在一片薄岚氤氲之中,朦朦胧胧望不分明。近乎板结成晶石的土地,毫无花木鸟兽的生灵之气,却并未给此地带来多少荒芜与诡秘气息,反而越发突显了开天辟地亘古鸿蒙以来的沧桑与寂寥。混沌气息还未散尽,虽然比起太易宫中更加稀薄,却远不是一般神祇能够承受的。 太子长琴显然无这个顾虑,或许说,他甚至不曾发现此地有何异样。混沌莲子的存在,令得无论是凤来琴还是琴灵本身,都深深地焊上了远古混沌的烙印,只可惜除了青华上神与凰鸟雪凰,无谁得知——包括太子长琴本人。 穿过凝成实质的烟云一般的水汽,可以看到高大的梧桐木笔直耸立,明明枝繁叶茂苍翠欲滴,通身却有淡金色的流火灼灼燃烧光耀不减。白袍流袖的仙人忽地就想起榣山之眼那参天的桐木,原以为彼方透白的炎状气流只是灵气太过浓郁具象而成,难不成如这火炎一般,竟是稀有的火种? 雪皇似能猜到他所思所想,偏着头回答:“这是天南不死火山的南明离火,嗯,榣山那边是三十三天外的方景灵焰,阿湮有拿禁制镇着,桐木不死火种就不会熄。要取南明离火,你现在还不成,榣山那边的灵焰倒是不会拒绝你,凤来与那梧桐本是出自同源,你若是有兴趣,想来要取得不是难事。” 寻日里被宠着惯着,凤凰性子跳脱蛮横不假,但好歹是跟着青华上神这许多年,若真把她当不懂事的孩子,那就真是场笑话了——对于这点,洪涯境内的众神又有哪个不知晓。 太子长琴闻言顿了顿,含笑回道:“谢凰君提点。” 九九八十一重台阶,由不知名暗色调晶石铸成,低头的时候视线似能毫无阻隔穿透到底,只不过仿佛那一眼望入的是无穷无尽的深渊,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是模糊的。宫殿也是这种材质,静冷,清谧,无声无息,感觉似乎不曾有任何一丝属于生灵的活气,却仿佛沉眠着某种很磅礴很伟大的东西,即使一砖一瓦之间,都充盈着那种莫名巨大又隐秘的力量,让人联想到浩瀚的宇宙,三十三天之外永无尽途的混沌海。 雪皇很是骄傲,头一撇,不知从哪衔来粒拇指指节大小的晶石,甩给他:“送你!北海泠渊里弄出来的归墟石,天底下少有能束缚混沌气息的灵物之一,阿湮当初废了好大的心力才用法咒与禁制将它们整合成这宫殿。多余的石头不多,给你颗做纪念。” 那晶石竟是纯白透明的。看来,不是这宫殿原本便是暗色调,而是这晶石重重叠叠附着禁咒,看起来像是深色的罢了。 一触手太子长琴便觉察到端倪,晶石上面附着的气息与这宫殿予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冥冥中似乎还能感觉到某种共通的牵系,是他无法触碰的天道法则力量……于是与其说是纪念,还不如说是此地无阻的通行证,握着它,太易宫中禁制便对他无效。 而且,掌心那晶石中,有种来自于反面的、虚无的气息——虽是这样小的体积,所蕴含的力量却是超乎想象的庞大……那么可想,以这太易宫之庞大,青华上神是以何镇守的呢? 脑中思绪万转,太子长琴轻叹:“谢过凰君。这份大礼……倒是长琴受之有愧。” 雪皇翻了个白眼。太子长琴一谦恭起来,她就彻底无语。乐神生性温和守礼,进退有道,而且知情懂趣,明白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不可说,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窍敏捷得让人赞叹,怎么挑都挑不出错。有时候难免觉得略显拖沓不够豪爽,可他性子就这样,无可奈何……当然,雪皇自动忘记阪泉谷崖之上,太子长琴凌然肃杀,以琴相抗轩辕剑啸杀伐之气的一面…… 太子长琴看到池水中大片大片的莲花无限动漫游。同这宫殿一般,呈现出青黛如墨的色泽,美丽飘渺,上面缭绕着略带荧蓝光泽的鎏焰,应当也是种稀奇火种。空气中漂浮着安谧静止的粒子,显得视野暗了点,但墙壁似乎自然发散着足够的光,令得视线阻力减少了些。 雪皇自动讲解:“这是玉髓天池,阿湮把不周山上唯一一口玉髓泉眼移了过来,反正这天地间也没多少神祇养得起,这莲种倒是连我都不晓得出处,不过能在混沌气息中还能开得这么自在,理当是鸿蒙变种……” 听着听着,太子长琴忽然寻思,皆言太易宫中混沌气息浓重,便是指虚空中这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存在,可为何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不适?下意识望了望手上那晶石……难道是这个的作用? 暂且放下疑惑,因为他望见了台阶之上静静站立的青衣神祇,似乎早已料到有客到来而特地迎接般——那是一种,即使视野被混沌气流阻滞,依然如此清朗明皙的所在,仿佛此间残剩无几的光源都是围绕在了她的身侧,只一眼,便能扫开穹宇重叠的阴霾,东方破晓,天光遍照。 仍是九九八十一重台阶,上面便是主殿。九是极数,八十一乃极中之极,太子长琴知道这殿中一切设置定然有什么用意在,只是以他现在的眼界,看不出来罢了。 肩头的凤凰在一瞬间已经欢天喜地飞过去撞进她怀中,活像是有几百几千年不曾见她那般:“阿湮阿湮,看我把谁带来啦——” 她腆着肚子东扭扭西扭扭一副求夸奖求表扬的模样,结果被青华上神伸指一戳圆滚滚的肚皮,再一句轻语,便彻底寡了胆准备装死了。 辰湮:“怎的,消完食了?” 雪皇在她怀中一动不动。完全躺尸状态。 太子长琴抱着琴仰首对视那双除了静谧别无形容的瞳眸,内心深处除了踌躇还有紧张。或许是榣山水湄的太过明媚,让他曾一度忘却了这位神祇的尊贵,此刻高高仰视,才觉出那宛若天堑的距离。 他没有迈步,而是在台阶之下便已俯身一礼:“长琴参见上神。” 辰湮顿了顿,袖一扫缩地成寸,八十一重台阶瞬间的消失,太子长琴已然站立在她身侧。 仍是那句:“殿下不必多礼。” 辰湮微微颔首:“我这太易宫,却是许久不曾有访客,难得有客人到来,倒要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殿下,请。” 太子长琴低低回道:“上神请。” 榣山一面时,太过匆促,仓皇间不曾想到别的,而他现在才有些明白那次天皇宴,祝融为何告诉他说青华上神极好说话、若是有缘得见也无须多虑的意思。 这样尊贵又温柔的神祇……为何,会是那般寂寞呢…… 辰湮引着他往里走。视线不着痕迹地漫过太子长琴胸膛,感受冥冥中属于莲子那份气息的雀跃。 那是场漫长又永恒的复苏,被天道压制,为她所亲手封印,除了微弱的灵知什么都没剩下,更莫提如今它寄宿琴灵魂魄之中,仅能借用那稀薄几乎不可觉察的灵魂力量。 可它还想回到她身边,还想与她在一起——因为那是她的本体。 青华上神的本体。 冥冥中的因果如此飘渺,要探得一线共存的生机,却如此困难,如此困难。 而她,只能尽力将凤来琴灵推离命轨有可能成形的任何磨难。 她欠他如此庞大的因果。 ------------ 第11章 在凤凰雪皇看来,青华上神便是天地间最无趣的一位神祇了——当然,她最多只在心里想想,清楚地知道有话能说,有话不能说,至于如何判断这几乎就是种本能了——即使辰湮本人并不会在意这些,而她在辰湮那样的疼宠面前早也是放肆惯了。 很漫长的时间里,雪皇一直在执着探究的,这世间究竟有什么能让青华上神留恋。她自不死火山懵懂时期起便跟随在辰湮身边,经历了她能经历的一切,却发现这位上神真的是确确实实的无欲无求,似乎仅仅只剩存在本身的存在。 直到太子长琴的出世,雪皇才窥见青华上神深埋心底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原来她也会忧虑,她也会矛盾,她在天命面前也会有难以把握的彷徨。但雪皇只能猜,因为那感觉实在是太微妙,就如同自己从来看不破辰湮一般,她连自己猜出的这些都不清楚真伪。唯一能确定的是,就算有这么点点点点的变化,辰湮还是一样无趣。 而这种无趣是会翻倍的,特别是在青华上神与太子长琴凑堆的时候。 太子长琴偶尔也会来太易宫坐坐……但这“偶尔”的间隔通常晃眼便是二三十年,还是被雪皇生拉硬拽死活拖着去的。不是不愿来此,只是他总是怕自己失礼。不知为何,哪怕在天皇面前,他都能安谧如初,偏偏是遇上这位尊贵的上神,他就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了。 两个都不是善言之人,辰湮更是有几百年不曾言一句的前科,除了品品果子喝盏茶评赏会曲乐之外,似乎也无话可说。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百年来,连第二次天地大战也已打完了。 这一场大战,却是难得的残酷。太子长琴到底还是得去凑数,祝融等神祇究竟仍是输得那一方,蚩尤七十二兄弟战死,本体被斩于冀中黎山之丘,魂魄无踪,有传言是说下了魔界;黄帝阵营也是伤亡惨烈,其中应龙跟女魃更身染邪气,永不得上天。 不过糟心的事也仅这一次罢了,大荒格局就此定下,人间秩序得以成就,之后如何,约莫也无须众神参与了。 雪皇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位白袍仙人身上。她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究竟哪一面才是太子长琴的真性情。明明不是那般温和沉静的仙人么?为何上了战场就能那般肃杀冷酷? 不过雪皇很满意地看到乐神的存在感终于强烈一点了。以前说是太子长琴,众神皆将其视为火神祝融的附属,礼数所致却不以为然。祝融之名自是无人不晓,太子长琴却差了不止一筹。两次大战,大军战败不损甚至成就的却是太子长琴的威名。形象天地,气包阴阳,一曲引动天下乱,什么叫做谈笑间灰飞烟灭,只有观者所见才知那是何等惊心动魄。 雪皇总是腹诽,要让你们知道混沌青莲的莲子便在琴灵魂魄中,还不知会何等翻天覆地呢。 时光总是如流水般无情。 榣水下的水虺头顶已冒出尖锐的小角,榣山水湄还是日日有琴声婉约悠扬。 然后那一日,太易宫中,后土来访。 ※※※※※※ 大荒诸神,以句芒为木正,祝融为火正,蓐收为金正,玄冥为水正,后土为土正无名古卷全文阅读。 后土乃五行之官,司掌土神一职。但不若句芒祝融等神祇,是为四方大帝辅神,还兼凡间春夏秋冬神职——后土甫一出世,便为正神,掌中央,为天道亲封的大地之母,其地位甚至于人之母地皇女娲也不相上下,在众神中也是一位极其超然的存在。 当后土一步踏入太易宫之时,青华上神一睁眼,便明了前因后果。想到这位神祇即将背负的天命,低低一叹,饶是那双静谧清远的眸,也染上淡淡的敬佩。 玉髓天池,辰湮静候。 白衣女子踏着台阶款款行来。端庄,仁慈,那眼瞳温柔得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落泪,面容慈悲到让人不忍直视,功德金光已经快要压抑不住,隐隐透出肌肤,萦绕出淡淡的纯金色泽,竟像是要凝成实质一般。 见到她,后土面上带笑,俯身一揖:“后土参见上神。” 辰湮侧身只受了半礼,如今的土神,已经快要脱出神祇的范畴,天道威压在她身上流转,连她也只敢受半礼:“土神不必多礼。你既是代这苍生舍我,有大功德在身,自不用再讲这些虚礼。” 后土面露矛盾之色,好半天才平复心情,抿抿唇笑得有些勉强:“各方神祇皆已归位,我也该顺应天命,前往地府。” “这本是泽被众生的好事,我也无所怨言。”她眸中藏着深深的眷念,面上却带着忧虑,“只是六道轮回立于幽冥血海之上,血海还残留着当年开天后遗下的混沌气流,环境恶劣,又人魂脆弱,恐过者十之一二不能承受,我欲立轮回关,为阴司穴口、轮回之眼,庇佑众生魂魄……故我来此,恳请上神赐下一物阻混沌之息。” 混沌本就是与这天地不相融的存在。当初盘古开天地,便是劈开了混沌才成就如今。神祇为这天地所生,自然对混沌气息不殆。即便是法力高强者能压制混沌,却也对之无可奈何。若说这天地间谁能有办法,那便只有青华上神一位了。 “你之来意我知晓了。”辰湮轻轻点头。 天池中莲花青黛如墨,荧蓝鎏焰滚滚似云雾,她毫无预料地虚空弹指一按,满池的莲花仿佛受到感应般簌簌舞动,皙透的火焰如气流般缭绕着散开,莲枝如同朝拜般向一个中心倾伏下去,在那莲叶团团回环之处,一个花骨朵倏然绽放出层层叠叠的花盘。然后在某个瞬间,开到极致的莲花蓦地拦腰而断,似被无形的绳索牵引般悬浮在虚空中。 辰湮掐诀轻叩,一滴精血自指尖弹射而出,瞬间蓬散成无数粒子,与莲花融合,花瓣表面的鎏焰几乎是霎时便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耀眼的金色。金光沉入的刹那,便闻九天震荡,凄厉的电闪之后是雷云轰鸣。 “功德金光!”后土低低惊呼,这精血中竟藏有这般浓厚的功德之力……又猛地抬头向天,“天劫?怎会!” 辰湮眸中一沉,单手持着那莲花继续淬炼,另一只手臂抬起,摊掌向天,以这手为中心,此间混沌气流漩涡如风眼般凝聚,而那离得太易宫万千丈之外的穹宇,天地之力化为无形的气浪直冲入那劫云,竟如网般朝着半天天宇笼罩过去。 “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辰湮淡淡一语,手掌并拢用力往下一抓,只听得九天雷霆好似全然炸裂开,雷声震耳欲聋,而隐隐呈现手掌姿态的天地之力已在慢慢收拢,自死气一片的云层中有缕极昼般的光华朝着境北之地倏然而下。 那光华穿过太易宫之时,整个穹宇似乎在瞬间虚化,待得光华沉入之际再凝成实质。辰湮手中已然出现一粒眼瞳大小的透明圆球,其中雷鸣电闪,如同一个小型雷域——那刺眼到极致的光华竟只是这雷球运行的动力!此刻已然消散无剩。 她看也不看一眼,便甩手将劫雷精华投入莲花中行戈全文阅读。 后土已是心惊至极。天地至宝出而劫雷生。例如阪泉之战时那轩辕剑便是至宝行列。这天地间的法则明确,除了天地至宝外,大概也只有那许多冠上世间第一件名头并对后世有大影响的事物能引来天劫,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文字。此世自人族诞生多年之后,却是少能引得劫雷的宝物。 而此刻太易宫中所见却是骇人听闻。这池中莲花虽稀奇,却还不至于引来天罚。青华上神只是一滴精血,何至如此?这也罢了,如此轻而易举打散劫云取得劫雷精华,竟不惹动天道岔怒,这又是何等骇然之事? 且看那抹金色自花茎处开始往上淬炼,整朵莲花在那燃烧的金焰中竟呈现出淡淡的宝石般的色泽。雷之精华自花朵肌体中渗入,却是在交融的金色与黛色上平添了淡淡的青痕,光华耀眼之至。 辰湮手一招,那莲花化为一道光落在掌心上,花瓣不知何时起已然闭合,靠得近了,才发觉其中涵盖的力量竟是如此澎湃,似乎碰一碰都能轰炸开来。 “这莲花本就出自鸿蒙,有我精血淬化加持,你以它做轮回关之基底,莲花开处,血火无侵,混沌不蚀。此后轮回若有妄动,也无须多虑,劫雷精华在内,世间无物可自此逃脱。” 后土强行按捺住心神震荡,闻言却是大喜,连忙俯身拜下:“谢过上神。” 辰湮安然受过这一礼。 ※※※※※※ 此后的日子,青华上神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 天道还未全。大荒的秩序是成了,地府也将立,剩下的……唯有天庭。 后土化轮回那日到来得既突兀又不令人惊讶。正如她自己所说的,这是天命。众神皆已归位,她的命数是在地府,便非去不可。但她这决定做得又太决断,甚至不曾与洪涯境诸神告别,约莫除了青华上神,也无谁事先知晓这一遭。 半成功德金光降下的时候,雪皇正胡搅蛮缠着辰湮要去人间溜达。金光嗖嗖往下落,雪皇傻了眼:“坐着不动竟然就有功德送上门来?” 六道轮回诞生是何等造福世间之大事,仅次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因此天道这功德降得是格外慷慨。后土身化轮回,所以轮回独占六成,两成在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一成在幽冥血海,半成分于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枉死城等阴司,半成于太易宫青华上神。 辰湮取出枚灵珠收起功德,原本透明的珠子几乎在瞬间便熨成了金色。随手一抛,珠子丢进天池中,鎏焰青莲瞬间染上淡淡的金色。 雪皇登时愤怒蹦跶:“阿湮你好浪费!那是功德——功德啊!!” 辰湮摸摸她脑袋,淡淡抬眸:“趁着……想要去转转便转转吧,这大荒风物,你该是比我更熟悉才是。” 雪皇刹那便忘了愤怒,满心欢喜:“真的真的?出去不要紧吗?阿湮你不陪人家一起吗……” 兴奋还未到顶点,雪皇的声音却慢慢轻下来,她望见青华上神远远凝视着莲池的眼睛。静谧,幽远,沉默,洞悉。她就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后土化轮回,天道现冥书。 十殿阎罗出,幽冥地府立。 土神身化六道轮回,魂守忘川河畔奈何,此生此世注定了永不能离开地府。 人间秩序定,幽冥地府成,天道唯一的残缺只剩下还未建立的天庭。 那么,彼时的牺牲品,又会是谁? ------------ 第12章 对于长生不灭的神祇仙家来说,时光荏苒,总是不过弹指瞬华。 后土化身轮回在众神之间引起的震荡已经渐渐弥散,笼罩在洪涯境上方无形的阴云却始终在不断凝聚,没有丝毫将会消去的迹象。 雪皇隐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神兽本性根深蒂固,对于天地间某种事物的敏感度极高,只是长年跟着青华上神,那些玩意儿毫无用武之地退化得迅速,凭她那脑子倒也想不出来什么,又不敢开口询问,便只好当什么都自己不知道。 辰湮依然沉默如昔。太易宫中静寂无声,任是鎏焰青莲盛放至极,也无人观赏。岁月沉静如斯,透彻心扉,青华上神习惯了,凰鸟雪皇也习惯了。 然后那日雪皇回来,却看见青华上神一反寻常,竟立于太易宫最高的琼阁之上,正面中天。混沌气流卷得衣发飞舞,无形的护体之炎炽烈燃烧,那样庄重又静默的神情,她却是许久不曾见到。 雪皇正分神想着,上一回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羽翼悬停在虚空里还未向前掀动,便听到背对着她的神祇淡淡一语傲天狂尊。 辰湮:“去迎天皇。” 雪皇吓了一跳,还愣着神呢,身体已经相当自觉地转过去往殿门口飞去。小心脏砰砰直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大条了。 天皇伏羲,皇位天降,洪涯境之主,地位尊崇众神景仰。两战之后,天地更无对其不敬之人,伏羲仙家帝威越来越浩瀚,随之而生的则是高高在上深入简出的作风。而随着洪涯境与人间种种的分歧越来越强烈,伏羲与是地皇也是人母的女娲之间关系紧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说天地间还有一个人能让伏羲亲自上门拜见,那便只有青华上神无疑。 雪凰刚飞到殿门口,便见着九龙帝车渐行而来。 脑袋为天皇来意胡思乱想中,身体已经熟稔收了浑身气息,敛下眼瞳轻轻俯身,抬眸时已然现出道体人身。雪衣冰眸,银发彩冠,容颜绝丽,犹如冰雪雕铸而成。 当年鸿蒙三族,无论是水族龙族,还是飞禽凤凰,走兽麒麟,都是立足天道顶端的灵种,何等的骄傲,对于本体的执着也越强烈,虽说人的模样才是最为天道所眷的道体,但这些种族还是更习惯于以自己的本体出现。当然有些时候,再如何骄傲还是要颔首作揖的。 一礼过后,迟迟未起身。天皇正好踏下帝车,缓步而来。伏羲面上难掩行色匆匆,眉宇微蹙似有郁结之色,天皇气度却是分毫不减。 雪皇:“拜见天皇。上神嘱我来迎。” 九九八十一重台阶萦绕着浅薄的混沌气流,好似直耸入云端。太易宫中亘古沉谧,于此地竟也感受得如此清晰。 伏羲定了一定,微微颔首:“有劳凰君。” 雪皇又是恭恭敬敬动作到位的一礼,面情淡然转身带路。外人面前装装样子总是会的。沾了青华上神的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这洪涯境哪个仙家不得唤她一声“凰君”?便连天皇亦从未改口过。 琼阁此时已经罩上无形的结界,所有的混沌气流都被阻在外头。正值寂夜,星空如洗,灯似萤火粲然,方景灵焰在石柱之上平静燃烧,天地浩瀚,此景却是分外冷肃。 雪皇在琼阁外老远已经躬身退下,看着天皇背影各种挠墙却不敢去偷听。 伏羲匆匆而来,一个照面竟是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切入主题:“上神可知吾来意?” 大荒格局已定,六道轮回已出,天道已全了大半,剩下的……自然可以预见。这样的大事,无怪乎连天皇伏羲亦难以淡定。 辰湮淡淡抬头,直视伏羲不威自怒的脸:“天庭当立。” 能亲口为青华上神道出的,必然是事实。如此,天道预示便是当真无误。伏羲面上一喜,神色瞬间又如水纹般恢复平静,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早已修炼到出神入化:“此言何解?” 辰湮:“天地人三界本是一体。人间定,地府出,天庭当立。” 这本是在伏羲意料之中,多此一问无非也是让自己心安。他确实是心安了,但下一问出口确是连天皇都免不了急切的渴望:“上神可知,如何立得?” 辰湮沉吟片刻:“二战尽,人间定;后土没,地府出。为全此天道,大道必降难。天界既为这最后的关口,其中当有一劫。” 伏羲似乎想到什么,面上难掩晦涩:“此劫可是应在吾身上?” 辰湮淡淡抬眸在他脸上落下一眼,很是自然地回头望向天际痞仙当道。她所注视的那点星子被薄薄的乌云遮蔽,旋即云却散了,星子光辉倒是更盛。 “陛下福泽天降,自是逢凶化吉。” 此话一出,细细嚼得其深意,饶是以天皇之尊依然忍不住两眼光芒大涨、红光满面。 “天皇”名号当然是天道所赐,由不得诸神不尊,然天地人三皇并提同尊,以伏羲骄傲,却是不屑于此。若天庭得立,他自是天帝,为此天地唯一的主宰!这一声“陛下”,端得是预祝了! “还请上神教吾!” 辰湮缓缓闭眼:“陛下不是已经知晓了?” 此言便是认同他的想法了!伏羲再也忍不住,眉间郁结之色尽去,哈哈大笑。 ※※※※※※ 榣山水湄,白袍仙人倚水而坐,手中认真摆弄着一截细长的竹子。凤凰无力趴在他的凤来琴上,摊得扁平,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谁叫天皇那般意外地来了趟太易宫,回去之后这么久又始终不见有什么动静,虽然胡搅蛮缠想从青华上神口中听得什么,但阿湮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讲时机未到,看戏的凤凰表示很没意思。 悭臾从水中探出半截身子,炫耀般展示着自己威风凛凛的鳞片,满怀雄心壮志:“再两百年,我便能化角龙了!” 雪皇懒洋洋瞥它一眼:“再两百年,爬虫还是爬虫。” 悭臾已经习惯面无表情无视她的话语。继续自顾自甩尾巴。不是所有生灵像这货一样千万年下来都还能天真无邪的。志向高远的水虺自认自己的智商与她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青华上神一直忘了帮她把脑子安上……嗯,肯定是这样! “……上神将它……唤作萧?”太子长琴自言自语般喃喃。指尖轻轻划过细腻的竹身,下意识地将它移到唇边,无师自通般开始吹奏。既是天道亲封的乐神,对于普天之下所有的乐器都有掌控的能力,即便,这是天地间第一柄竹萧。 听到某个词眼,雪皇就忽然来了精神,直起身来蹦蹦跳跳:“对对,阿湮是这么叫的~我原以为阿湮不喜琴瑟,所以从来不弹奏,倒是别的乐器,当年与我游历大荒时,随手捣鼓出的不少。但看她对你之琴乐没什么别的情绪……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太子长琴缓缓放下手中的乐器,却也说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感觉。他所见的,似乎永远只有冰山一角。 悭臾尾巴拍打了一下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注意:“还是琴比较好听啦!” “你个爬虫——不懂就不要乱说!都没听过比毛比——” 一凰一虺一边争吵,一边又纠结着厮打起来。 白袍的仙人微微一笑,抱起自己的本体放在腿上,素手轻抚,琴声泠泠。 清风拂过,榣山若木灼灼光华,此时的岁月还是如此美丽,还无人知晓之后,那被宿命注定的种种磨难。 青华上神所说的“时机”一直不曾到,洪涯境内的压抑雪皇也不曾觉察,每日里听听乐神弹琴,与水虺打打闹闹,偶尔回太易宫与青华上神待个片刻,时光便如同流水般哗啦哗啦淌过。 那一日,她照例奔去榣山寻那位白袍的仙人,听得一曲琴来,然后落在凤来上,不管不顾朝着琴弦“啪”一下就贴了上去。 太子长琴也不在意,纵容笑笑。 ------------ 第13章 悭臾从水里探出身,认真望向水湄上的乐神:“长琴长琴,若有一日我成了应龙,你便坐于我龙角旁可好?我定要带你上天入地,乘奔御风,往来山川之间,看尽山河风光——” 太子长琴微微一怔,然后忽得笑起来:“悭臾如何作此想?” 悭臾倒有几分扭捏起来:“你天天来给我弹琴,我又不能报答什么……如此……” 温和沉静的仙人含笑:“山中不知岁月,待得久了心如沉水,弹琴奏乐本是为了怡情,但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何来报答之说?” 太子长琴:“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听得好友鼓励,悭臾心中忽得冒出熊熊志气。 雪皇在琴弦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又“啪”一声把自己贴在上面:“乖乖做自个儿的水蛇不是很好,非要不自量力窥探应龙之身,志向是不错,你可知天道之下灵兽受到的限制何其多,一个不慎着了天道算计连魂魄都难保!” 太子长琴手一顿,显然听出这话外音,讶异:“凰君何出此言?” 难得说了点真话的雪皇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难得弃了跳脱给这一仙一虺细细道来:“洪荒三族失了气运没落以来,自身一蹶不振,上头又有天道打压,万千年来可有哪族恢复点血气?水族还好,有钟鼓在,又以自身永镇四海,享四海气运,因而只受了神仙奴役之苦罢了;飞禽走兽为偿罪孽,不但要受奴役之苦,更是有扒皮抽筋饮血吃肉之宿命;凤凰只余下我,幸而有青华上神庇佑,地位水涨船高,连天皇见我亦是得唤声‘凰君’,飞禽从我身上分去点气运,倒也可荫庇一族;麒麟最苦,天地至今没有它容身之处,走兽虽仍归它统领,但若是找不到法子谋点气运,怕是再过万千年,世间便无走兽这一族了。” 说起这个,雪皇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愤懑:“天道欺我灵兽一族!草木成灵,百兽化妖,灵族得天所眷,我灵兽一族却永受欺压!当年我灵兽盛时也不曾拿人族为食,天道却要人族以我灵兽为食!化妖的天劫本就九死一生,如此一来,便是要我灵兽永坠深渊不得翻身!” 雪皇凉凉看向悭臾:“别以为化龙便是好事!你身上本就有洪荒异种之血脉,这血脉固然会给你好处,但你别忘了,还有天道在上面虎视眈眈!越强大越是威胁。你自己着了天道算计无甚要事,莫要连累到旁人——话尽于此,好自为之极品铁匠!” 悭臾傻了眼,又觉得这话挺对,想不通,拿眼睛瞅着自己的好友。 太子长琴沉吟片刻,眸中的笑意渐渐褪去,倒是唇角还勾着:“天道之下,万物皆蝼蚁。连众神,亦不过大点的蝼蚁罢了……凰君莫这般吓悭臾,悭臾志向本无过,化为应龙至少强大到有让天道算计的资格,若是仍为小小水虺,怕是数年之后便寿命将近,再无得见。” 雪皇懒懒抬头,倒是承认了自己在吓它:“哼!不过我可没危言耸听。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雪皇转向白袍的仙人:“不过你莫怕——我会护着你的。阿湮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不管出了什么事,有我们护着你,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太子长琴闻言倒是哭笑不得:“那倒要先谢过上神与凰君了……” ※※※※※※ 在雪皇对于天皇的耐性已经快消失殆尽的时候,伏羲终于有了动作。虽然这动作来得晚了些,离得上回造访太易宫就又过了近百年,但其于洪涯境之震撼,甚至还远胜于后土化轮回。 伏羲在与女娲因人间之事大吵一场之后彻底决裂,诸神还在观望中忽闻晴天霹雳,天皇诏令众神仙,榣山为界,建木为梯,要将整个洪涯境迁移到天上。 短暂的时间里,似乎洪涯境内都纷繁忙碌起来。众神大多赞同天皇的意见,大荒格局已定,天道之下也无众神什么事,况且人间种种莫说伏羲看不惯,连大多数神仙心中都有芥蒂,既然天界终要立,换个更符合身份的所在亦无不可。 因为据天皇得到的预示,榣山建木可为天梯,首先被重视起来的便是榣山。提起此地,便是不得不提到青华上神与凰鸟雪皇。既要在榣山动土木,便总要知会青华上神一声。 辰湮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登天一事已被定下,雪皇被辰湮拘着,一步不得离开太易宫。莫说是榣山,连火神宫也不能去。已有很长时间不曾听到乐神琴声了,说来难免有些郁郁寡欢。 祝融也是跟随天皇离开的其中一员,太子长琴为火神之子,自然与他一道登天。虽有眷念榣山风物,不舍自己好友,却也无可奈何。火神宫中同样忙碌不堪,约莫除了亘古如常的太易宫,这洪涯境的哪处都难闲着。太子长琴偶尔得闲在宫中抚琴,却一直不曾再逢到横冲直撞的凰鸟,心中明白定是青华上神之意,想得通透却难免带些无名的期盼。 第三次天地大战便在这时候悄然到来。 天皇伏羲于榣山建木畔巡视,却遭遇昔日蚩尤旧部刑天伏杀。 蚩尤于当年大战虽身陨,魂魄入魔界理应成就魔神,天道之下阴阳正邪此消彼长,是以神魔两立。 刑天原本战力是不俗的,但要比之天定之皇来说却不怎么够看——到底是伏羲成帝之劫,刑天竟凡身化魔,实力大涨远胜以往,因而此战天地变色,日昏月暗,竟也超越诸神所能想象。怪不得可以被拔高到天地大战的高度。 刑天战死之后,伏羲为杀鸡儆猴,将其魂魄困于尸体之中,又尸裂首分藏以免其复生,顺带诅咒了整个九黎巫族。也是自此,巫族渐行泯灭于天地。 虽说是天道之故,乃无法挣脱的命数,无论人神,皆避之不过,总要全了这一战。但此等处罚未免太过残酷!饶是洪涯境内都有微言私语,只是碍于天皇威严不敢细说。 不过这一劫过后,冥冥中那连神祇都说不明道不明的威压逐渐消失,诸神皆发现手头的工作进度快了不少,久未有进展之处似乎忽然突破了瓶颈,隐隐有梗塞之处,也很快被破除。 建木之梯将成,登天之时指日可待。 ------------ 第14章 人界定,天降功德。地界出,天降功德。天界立,天道同样无比慷慨。 不过许是此劫是应在天皇一位神祇身上的缘故,多数功德都为伏羲所得,只剩下不到三成的功德落在新降的天界以及诸神身上。 洪崖境几乎是被整个儿清空,留在人间的也不过散碎的遗迹,为天道掩埋。倒是一些曾为诸神居所或是道场的山川大岭,虽说无神祇驻守,风水品格降了不少,但天光华威,灵气难散,却是难免成了后世修道之人的福祉。 只不过,天梯毁,三界全,随着天道完全之后,那曾被忽略的屏障正在逐渐加强威势,所有神祇都知晓,待得这屏障彻底成形,从此神仙便再不能毫无顾忌降临凡间。 青华上神拿一个阵法镇了地脉与北方残存的混沌气息,挥袖便将整个太易宫原封不动搬至天界,诸神欣羡,但无此般能为,只能老老实实建造天宫。 新生的天界一片繁忙景象之时,辰湮在星辰宫中望着那轮巨大的虚空命盘。 因为天地人三界分立,这世间的格局又产生了不小的变化。除了那些新生成的仙灵能让神祇讶异一番外,天河改道汇入星海也称得上颇大的动静。 星辰宫与地幽宫相连,一个在天河中央,一个在忘川中央,汇集天地阴阳之力,缠绕着这世间一切生灵的命线,包括神祇。辰湮曾来过一次,找不到自己命数便回转离去,此后再未踏足此地。如今再看,仍无自己命数,视野所见,倒颇为陌生了。 三百日后天界诸事方定,太子长琴要往下界榣山寻旧时知音,雪皇请示了青华上神,死活缠着太子长琴要一起下去。 却皆是忘了,天道烙下的法则,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天界仿若只过瞬息,人间三百年匆匆而逝。榣山已无悭臾踪迹。太子长琴满怀感慨踏遍榣山每个角落,无缘寻得旧友痕迹,扒下梧桐木上不忍别离的凤凰,回转天上。 未多久,天庭立,伏羲自命天帝,号令诸神。天道记言,降昊天镜以示其威。 天帝伏羲分封众神仙。 如此时光飞逝,人间又是千年。 ※※※※※※ 雪皇冲着青华上神发脾气:“你又倦了是不是?!你果然又倦了!” 在人间的时候,这位神祇便有本事将千万年过得如同死水般一成不变,就很让凤凰懊恼了。永远平和无波的瞳眸,永远静寂冷清的态度,无嗔无痴,无欲无求,仿佛她的存在只剩下存在本身,总担心着一不小心她就能把自己也给顺带着抹消了。 彼时还有人间大荒偶尔做做调剂,可天界什么都没有,这时间流逝还越发缓慢,雪皇开始担心她一觉睡下去会不会就这样把自己尘封到天荒地老。 雪皇难免低落:“连太子长琴都无法再吸引你的注意吗?” 她挺喜欢那位温和沉静的乐神。却也控制不住地嫉妒。因为某些无法控制的缘故,辰湮对他始终是不同的。从她的情绪会因他而变就可见一斑——以前这一向是自己的特权来着。时不时引着太子长琴来太易宫,雪皇也承认,其中未免没有刻意的成分在内,毕竟,能让青华上神破例予一眼的事物实在太少。 辰湮的手一顿,还是缓缓摸了摸她的脑袋。 自登天界以来,青华上神除了极少数地去往星辰宫,便再未离开太易宫一步,与世隔绝地沉默着。不沉眠但也不做什么,望着玉髓天池那池莲花就仿佛能耗去百千年。偶尔遇上太子长琴,也会笑也会说些话,但那眼底却是越发平静,终究是归于毫无波澜无限动漫游。 似乎,面对着自己本体的宿主,也与那花那木那诸多神仙毫无两样。 雪皇扁着嘴很是委屈:“我真怀疑,有一天这个世界再不能让你有任何的留念,你是不是会就此沉睡永不再醒来。” 青华上神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微笑,却不说话。 雪皇忽然就很想痛哭一场。 她会嫉妒太子长琴,无非是看辰湮待他不同。可她也知道,辰湮就算是舍了自己都不会舍了她。她只是愧疚自己改变不了青华上神。 这世间无任何事物能束缚青华上神。 迟早有一天能浴火重生的凤凰也会覆灭于天地,那阿湮……会怎么样呢。 ※※※※※※ 满腔苦闷奔去寻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现在自然不住在火神宫了。虽为仙身,但火神之子地位颇高又有神职在任,特地辟了一处宫阙掌天下乐风。处地倒是美丽清幽,因为隔壁就是天神黎之子噎的时间殿。 说来太子长琴与噎还是同辈。随同火神祝融降世的,一者为天神黎,一者为地神重。三界成形之后,相当于对世间格局的一次大翻牌,属于黎与重两神的天命便是分隔三界,使神仙居天界,人兽居人界,鬼灵居地界,再不能自由来往。 于是重前往地界,入冥书之册,黎便随伏羲到了天界,入了天书之册。 噎虽是天界立而新生的仙灵,但因黎而生,自然是黎之子。天道降职乃时间,也便成了时间之神,协助黎管理日月星辰的运行顺序,以免错乱。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新神,平素里与其他神仙很少有来往,即使是共居于星海畔,也很少见过他几次。 这天宫把什么都公式化了,倒也颇具条理。但凡有神职的,全在天帝伏羲手底下,也只有少数如同青华上神的大能,开天辟地便注定了自在逍遥。 随着人界繁华渐深,各类乐器出于天地间,乐风始正,太子长琴也愈见忙碌。但毕竟为司乐之神,总有时间弹弹琴发发呆消遣消遣。 雪皇最喜听他奏乐。只是或许心随境移,听来的感觉与洪崖境之时差别极大。 但她还是很喜欢。 只要想到太子长琴身上有阿湮的本体,她便能欢喜地暂时忘却那梗塞在自己胸腔里无处排解的郁闷。 太子长琴每见凰鸟雪皇,总是想起那位青衣的神祇。就算强行压抑某些莫名其妙的感触,还是有一些是无法消散的。 比如说,她不曾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便觉得失落,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又觉得难受。 离她得远了,受到的影响小了,但控制不住地想起她。离她得近了,又觉得不舒服,无意识地总想着要逃离。 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有意去控制。千百年时间,他见得她的间隔越来越长,那奇怪的感觉却始终存在。 无法与谁说,只能藏在心头。 但——她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 趴在凤来琴上胡搅蛮缠折腾太子长琴的雪皇从没想过,改变青华上神的契机会这么快到来。而且……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 ------------ 第15章 雪皇:“阿湮阿湮,星辰宫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竟能让你流连?” 真的有些不寻常。以往千百年都难得出一次太易宫,更别说还接连着驻留同一地数回。她跟随这位上神多年,这还是第一回见她这般。 而且星辰宫便是在诸神眼中,也是极其讳莫如深的存在。仿若一则真实存在的虚幻。 因为天河连接着三十三天外混沌海,亘古不化的混沌气流将天河中心卷袭成能够吞噬一切的漩涡,足以隔绝诸神注视——至少凭借着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的天运与福祉,都进不去星辰宫都市狼少。想必就连天帝伏羲那面堪称“上照天庭,下照九幽”的昊天镜也拿那混沌莫之奈何吧。 辰湮将视线从苍茫的虚无中收回来,低头轻轻抚了抚腿上乱蹦试图找存在感的凤凰脑袋,安静地笑:“凰儿以为?” 雪皇停止蹦跶,好奇歪头瞅她的表情:“那里不是只有乱七八糟的命线么?”青华上神连自己都不在乎,会关注旁人命运?忽而又恍然,“啊啊!好像是说神仙的命运轨迹也刻在上面?!阿湮你在看谁的谁的?” 青衣的神祇只是淡淡一笑:“生灵之宿命乃天道演化,此世孕育,岂是等闲能够探得?” 此世得天独厚的凤凰寡着嘴,小声抱怨:“阿湮又拿话诳我!你又非‘等闲’……不能说就不说呗……”内里腹诽,除了太子长琴还会有谁?她想让青华上神多记挂点东西想得快疯了,不是还如不了愿? 可惜,自称是天底下最了解青华上神的凤凰这回没有料对。 那宏伟沉谧的古老星辰宫中,令得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位神祇停下脚步的,不是她本体的宿主,却是三十二重天阙顶端的那位帝王。 ※※※※※※ 那日,下界妖祸上达天听。 是说有一条孽龙于人间南方的戏水之举引来民怨。黑龙打伤伏羲派遣惩戒它的仙将,逃入不周山中求得烛龙之子钟鼓的庇佑……天帝被狠狠抹了面子。 原来人间大荒四方皆有神祇监守。南方大帝本为炎帝神农,因天命远走他域至今未返,南方神权便落在伏羲手上,名不正言不顺难免尴尬,索性一直未有大事发生,倒也少了诸神碎嘴。却不防此次南方之祸,伏羲越俎代庖一次未得解决,虽然很是恼怒,却不能多加干预。此事必移交南方各神处理。 天帝懿旨下达的时候,雪皇正蹲在太子长琴肩上,于天河畔看织女捞织天纱的星尘。 雪皇很是兴奋,貌似又挨着下界放风的时候了:“龙?呦,挺有胆的啊!让我会会!让我去会会!” 话语中的幸灾乐祸鲜明无比——所以说龙凤天性中的争锋相对永远也无法抹消。 温和清静的乐神倒是有些惊讶,不明为何此次须得如此大动干戈。 雪皇心情好,于是给他解释:“钟鼓可不是好惹的!他生时世间连三皇都还不存在,按鸿蒙灵种的实力是按年龄比例增长的来算算,钟鼓实力如何?而且这货不尊天不尊地,烛龙当年守地的功德全落在他身上了——盘古开天烛龙守地,两者并称,这功德有多多少?够他败到天荒地老的!你说,他会将天界放在眼里?这玩意儿性子乖张邪僻,哪有那等好心庇护同族,准是寻乐子跟天界闹着玩儿呢!啊啊这么说起来,确实很久没跟这爬虫打过架了,真有点怀念啊……” 要说这事确实还有些邪门儿。伏羲不但派了南方辅神祝融及其子太子长琴——若说这情有可原的话,居然又拉来了北方辅神玄冥麾下的共工——这就很莫名其妙了。 玄冥与共工皆为水神,前者为水正,掌管所有水神,又是凡间冬神,权柄囊括范围最大,不但是人界凡水,连天界地界的水源都可以插上一手;共工在水神中名头也不差,主要是其神职所向局限于凡间的缘故,为世人所熟知。 只不过,南方北方诸神司职不同领域不同,捞过界管过线什么的在神祇眼中也有点尴尬,这回南方出了事怎的把北方也强行扯上?若说此事难为、须得水火两神联手的话,那怎么说也得齐派祝融与玄冥……难道是考虑说祝融与共工私交不错的缘故? 天帝伏羲这指派,着实耐人寻味道印最新章节。 ※※※※※※ 雪皇兴冲冲跑回去找自家上神。 飞进太易宫,一个遛弯儿没见青衣神祇的影儿。悬在玉髓天池边上有些郁卒。她可不认为辰湮会去星辰宫,离上一回出门时间不过几十年,青华上神要是有那么频繁的出门率她欢喜还来不及呢。想了想,调头往琼阁去了。 她果然在彼处。 天界灵气极足,越接近中天越是浓厚,虚空之中更是灵脉纵横,四通八达。只不过风水对于青华上神来说完全没有任何作用,还在人间的时候,太易宫就是敢在穷凶极恶之地镇压地脉的所在,若不是碍于凤凰是此界大荒鸿蒙之种,经不起混沌风暴肆虐,她都能直接把地儿挪到三十三天外。 整个天界,相当于是把原先的四梵天独立成体,此四天跳出欲、色、无色三界,劫运不生,摆脱轮回,超脱无累。但毕竟临近天外混沌海,她便寻了个边缘之地直接引了混沌气流下来,也亏得雪皇与她一同住惯,才能适应。这么一想,太子长琴就有些好运,魂魄中自带混沌莲子一枚,在混沌中简直如鱼得水——偏偏,他自己不知道。 辰湮站在天界最高的地方。静默无可撼动的身形,犹如亘古以来从不能改变过。 这个时候雪皇内心的欣悦还没完全褪下去:“阿湮阿湮,太子长琴要去下界捉龙,我也跟着去呗~” 青衣的神祇微微侧身,方便她扑进自己怀中,垂眸望着她,神情有些放缓:“此行便罢,凰儿随我身侧可好。” 雪皇怔住。完全没有想过会被不允许……用这样温柔的姿态拒绝的话很作弊的啊!而且明明是询问的句子却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来……怎么感觉心里毛毛的? 凤凰就是胡搅蛮缠的时候也是会看情况的。她很聪明,只是大多数情况下不喜欢自己思考而已。 雪皇愣了半晌,热情冷却,小脑袋犹豫地蹭了蹭她的臂:“有……问题?”牵扯到某一位,她忽然就觉得那三界遍照的昊天镜格外得让人胆寒。 下意识扫了扫四周,但又见着辰湮很是坦然的模样——想想,她永远都这副模样啊。雪皇不是怕伏羲,钟鼓敢往伏羲脸面上踩上几脚,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不周山的地头龙,而且他之父烛龙还在,不过是沉睡而已——她又怎么不敢!只是青华上神待人接物缓和了点,她也不便太张扬跋扈罢了……再者,伏羲毕竟是天命之帝……指不定使起绊子来,接不接得住! 辰湮只是摸摸她的脑袋,继续默默地望着天外虚空。 这样的沉默让她很是不安。后知后觉地又想起登临天界以来,阿湮的情态好像就有些改变,但她一时想不明白,究竟因何如此…… ※※※※※※ 巴巴地望着太子长琴随着祝融共工出了天门,凤凰心中各种不是滋味。 太子长琴无奈地致以歉意,青华上神不放她下去,他也没法子求情。 雪皇:“去榣山看看,看看!没准那水蛇又回去了!你顺手给它捞上来呗,这破天界待得我无聊死了……” 太子长琴自然是满口答应。惦念旧友多年,他也想知道悭臾现今如何。 这个时候,他们还未料到,此行会是那诸多磨难的初始。 三千世的浮沉,不过天地须臾的一次回眸。 太易宫中,青华上神一闭眼,天池中央的青莲竟凋零下一叶花瓣。 ------------ 第16章 不周山倒的时候,山呼海啸,天崩地裂,那声震彻大荒的巨响,上达凌霄,下震九幽,顷刻间撞击在此间亿万生灵的灵台之中,心神颤动,俱恐尤生流浪郡主最新章节。 不周山原为盘古大神脊梁所化,亘古以来便为天之支柱撑起天地,这一倒,天之南北失衡,地之东西沉陷,好不容易成形的天地格局登时改换。 数万里之高的雄伟山体向大荒之中倒落,引发地崩,在那无辜砸死的万千生灵之上演化出条条山脉,半边天陷落之地出现一个数万亩之大的窟窿,天火与那天外的弱水源源滚滚奔腾而下,汹涌成洪水,又在那无辜淹死的万千生灵之上演化出条条河流。 地水火风四处涌起,大地的裂纹不断加大,山林燃起熊熊大火,人兽四处奔逃,尽此一劫,世之寥落,上古凶兽出野,大荒生灵涂炭。 那威势甚至连天地两界亦受影响。混沌动荡,星辰乱轨,三界屏障崩溃,界域震荡之剧烈,经久不散。 “伏羲啊……” 太易宫中,那位青衣的神祇闭目低低一叹,终是挥手破开千万里空间,阻了天外弱水淹没中土,避免大荒分崩离析、沧海桑田,无形的力量凝成实体,将大部分弱水隔开改道倾往各大海域。然而天外落下的剩余天火与山洪仍然不断肆虐在人间,天地疮痍,几近覆灭之灾。 众神不得已顺天命再入凡间,为补天一事旷日持久四处奔走。 辰湮静静立于原地,抬头望着那虚无之处,视线依然平静而安谧,无所波动。 天皇伏羲。天帝伏羲。 盘古精气神所化神祇之一,天命天皇,处中天,掌中央,神位至高,四方大帝居于其下,得天独厚之处,已然难以细说。及其得登凌霄,入主天庭,享天地万万气运,岂是一个超脱神祇之名可概?君不知时至如今,连诸神亦只尊天帝不称其名,神农避,女娲离,这世间还有哪几个能道出这“伏羲”两字? 合道。合道……追溯天地万物之本源,舍自我化万千,自有形归无形,从此伏羲是天道,天道却不是伏羲。 她只算到伏羲帝位天降,却不知,他最后竟是选了这条路子。这天道已经彻底演化完全,而她,竟不知,它会选他作为此间的代言。 洪涯境一场争吵,地皇女娲甚至逆了天命也选择永驻人间,想来竟是这般内.幕。 无怪乎人世难逃此劫。无怪……天不容太子长琴。 青华上神仍旧在天道之外。连这天道都无计可施。可混沌莲子却已入了这天道。 天道怎能容忍一个无法控制的异数? 天不能……容她。 ※※※※※※ 雪皇冲进太易宫的时候,见着青华上神坐在殿中,几欲凝成实质的气流充盈此间,朦胧中黛墨色的石榻,神祇长发蜿蜒而下,容颜寂冷安谧。 本该是让人一眼便宁静下来的姿态,此时此刻,凤凰却忍不了从里到外的暴躁。 雪皇:“阿湮,不周山倒了!倒了啊!阿湮你这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真的好吗?那是天柱啊!!!” 辰湮:“凰儿莫慌。” 清冷的神祇微微抬眸凝望着她,一句安慰,声音亘古如常的淡淡,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听来却满满的都觉得是刺耳。 雪皇怎么能不慌,看又看不透,想也想不通,一面为自己的猜测而胆战心惊,一面又不知为何有种宿命的无奈与绝望:“阿湮,太子长琴还在下界啊!” 雪皇声音颤抖:“太子长琴……太子长琴此行……去不周山捉条龙结果不周山就倒了,说跟他们没关系都没人信[综]梦·游记!此等劫难,他……他……” 可这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神祇只是那样静静看着她。视线温柔而静谧。 辰湮:“若有关系,又该如何?” 雪皇愣了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忽然安静下来,那冰蓝的瞳眸慢慢涌出眼泪。 怪不得辰湮拘着她没让她跟着,怪不得青华上神对那种种只是闭口不言,怪不得这位神祇的眼底有难般带着叹息的了然,怪不得……近来她老是忆起千万年前于重重劫难之际,见到的初入天南不死火山的青色身影。 原来青华上神一直是那个模样,万千载时光荏苒,竟从不曾在她神体中留下任何痕迹——原来她所以为的温柔……也只是假象。 心脏某些柔软的角落被封存成了寒冰。凤凰本体聚天下所有的火炎护体,此刻却冷得发抖。 她怎么会以为……青华上神,真正在意过太子长琴? 她是兽,就算是天地难寻的灵种,她还是兽,肉体凡胎的兽。所以她有七情六欲。这个世界牵系着她,捆绑着她,无法躲开,无法违避。可是辰湮是神,一睁眼便注定是神的神,尊贵到这天地也莫之奈何的神,拥有与生俱来的冷漠与骄傲的神。这个世界与她无关,没有任何事物能束缚她。 当年盘凤用尽生命精华演化出亿万万年前的混沌鸿蒙之景,才换得青华上神一个承诺。而她跟随在她身侧,究竟用了几万年时间才在青华上神心间留下一席之地?这一切也仅仅是基于那个承诺罢了。 这位神祇……连混沌莲子的本体都不放在心上,区区一个太子长琴……区区一个……太子长琴…… 彼时她以为,自己终究等到一个可以改变青华上神的契机,却原来……是幻觉? 泪水砸在虚空之中,还未落地便化为火炎消散,冷漠的神祇缓缓伸出手,将她置于掌中,柔和的火焰轻轻梳理着她的华羽,为那双永恒静止的眼所注视,曾几何时以为的幸福却显得如此可笑。 世事浮华,虚幻一梦。她怎么能奢望……青华上神会因太子长琴而牵念。 辰湮静静望着虚空。自始至终,那无穷无尽的时空间壁之中,一直有那浩瀚神力所凝成的屏障,阻去天外弱水,为大地生灵留下一线生机。 正是凤凰眼中那冷漠的、骄傲的,没有任何情感的……神力。 ※※※※※※ 诸神奔走凡间。修复大地疮痍容易,但想要补天,却无此大能。诸神大多应天命而生,能为神通降世便已定格。细数,若说补天之天命,落在掌天之神祇的可能性上大些,但最大的天神稳坐天庭不出,亦无上谕示下,理应不是……那么,是地神? 诸神无奈,只能去请地皇女娲。 当年洪涯境,天地两皇所争吵的内容无谁得知,但仅凭后果便知,两者之间闹得极僵且彻底撕破脸。女娲更是出了洪涯境,不登天界不入天庭,连她地皇的神位也一并弃下了。不谈这个,此刻面对人族大难,身为人母的女娲倒是当仁不让,即刻便行至天台山顶,以巨石为炉,取五色土为料,引太阳神火为能源,炼制五色石以补天。 灾劫终平之日,天降功德以示女娲之功。哪想得地皇女娲以此功德发下大宏愿永驻凡间,天道记言,从此女娲可不尊帝令,不守天规。 诸神回返天界,雪皇才终于到了解一切的来龙去脉。 ------------ 第17章 彼时,祝融、共工与太子长琴,奉伏羲之命下界前往不周山捉拿黑龙。 太子长琴用琴音使钟鼓沉睡,祝融、共工趁机捉拿黑龙。却不防,让太子长琴看到了黑龙那双金色的瞳目。这样色泽的眼眸原本便不多见,此身又为黑龙之姿,身份如何已经呼之欲出。 意识到这黑龙就是当年榣山水湄边的旧友悭臾之时,饶是太子长琴也不免无措。惶思中琴声突断,使得钟鼓苏醒。而烛龙之子暴怒,与祝融、共工一场旷世大战,此战引发不周山天柱倾塌,天地此灾劫便由此而生。 凤凰雪皇听完之后连心都凉透了暧昧高手全文阅读。这局该如何解?如何解?罪魁祸首钟鼓压根就没人敢拿它怎么办,就算是天帝伏羲,一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哪怕众生之劫加诸无穷业力于它之身,凭钟鼓身上的功德,也足以化解。那这罪孽该由谁承担? 祝融乃南方辅神、火之正神,神职至关重要,天地不能少了其存在。同理,共工虽非五行之官,但毕竟为玄冥之下排位最先的水神,又隶属北方,劫难之因不是在他身上,自然也无大碍。唯有太子长琴……唯有太子长琴!! 谁会想到仅仅是一分神一不忍便会酿成此般大错?谁能想到天道会以这种方式降下报应?谁能想到……此行会有这种结局? 苍生应怜,可太子长琴又何辜? 不过是……一分神……一不忍…… 天底下最后凤凰趴在梧桐树上,病蔫蔫无精打采。 说不清楚究竟是原本就喜欢这太子长琴,还是因为混沌莲子宿居在凤来琴上的缘故。但她不是辰湮,这么多年的相处,还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她没法弃太子长琴不顾。 在雪皇心中,青华上神始终是第一位的。所以她无法容忍,明明知道那一切都是正常的情况下,自己不合时宜的迁怒。可……明明是辰湮,当年亲口说要庇护得他…… 她觉得颓丧,大部分是一直以来坚持的目标原来都是空幻的感觉,剩下的,是对太子长琴即将遭遇的命运的无奈和挫败。没有凤来琴之前,她待在青华上神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可后来有了凤来琴,对比一产生,让她如何心甘情愿再回返那空寂得让人发疯的意境? 她终究仅是此世演化出的一只凤凰,不是天道之外的神祇。 雪皇去天牢见太子长琴。 依山面河,星辰寂凉,这天界连邢牢都建得这般有意思。里面倒是干净整洁,安静空旷,但却有那渗入骨髓的寒冷,似乎任何温度都会被凝结成冰,仙神之躯亦无法忍受。 被关押的太子长琴坐在囚牢中,颜容苍白,却依稀还是旧时的眉目清俊。容色间少了几分温和沉静,却添了些许疏寡冷淡,这时才仿佛当年天地大战间那所向披靡的乐神——但就是,没有悔意。 雪皇悬停在玄铁栅栏之外,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长琴见得她,虽是惊讶于她竟能进来,但面上不显,起得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却还是带了笑:“凰君……久见。” 明明才是不久前的分别,这段时间来所发生的一切,却让短暂的时光都绵延得仿佛隔了万千年般遥远。是他的过错,他不怨;为悭臾造成的这一切,他也不悔。 太子长琴缓缓伸手,掌心中一物发散着淡淡的荧光:“这是凰君予我的庇佑吧,虽不知何时置于我身上,但我总要向凰君道上一句谢。若不是凰君,不周山此劫,长琴怕是还未及再踏足天界,便已……灰飞烟灭了。” 那根华羽安然躺在他掌心中,源自凤凰的仙灵之气所剩无几,残破的模样分明是已挡过一劫,只余下羽毛本身微薄的光亮还带点纯色。 太子长琴将它取出,暴露在这森寒空气中,只片刻便消散了。此刻他眸中才带点惋惜。但那眼角眉梢染上的淡淡的温柔,让凤凰都有些心疼。 雪皇沉默良久:“我该怎么帮你?” 太子长琴只笑着摇头:“有劳凰君牵挂。既是太子长琴之天命,便总该以身赴了此劫。” 雪皇身上的哀伤不全是因他而起,但如此复杂:“我……无法将阿湮请出太易宫……” 太子长琴怔了怔,明白她的意思,只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莫……莫要扰了上神……长琴本就是咎由自取,若是让上神为难了,长琴才会愧惭难当……” 他勉强笑了笑:“这天界于我也无甚记挂重生之无肉不欢全文阅读。只恨父亲与水神为我连累……如今,临去之前还能见得凰君一面,已是上天垂怜,长琴不能奢求太多……” 雪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天牢,回返太易宫,在殿门口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只能歇在梧桐树梢独自哀伤。 事至如今,阿湮不会救,也不能救——其实自己原就是……比谁都清楚的。 ※※※※※※ 辰湮知道雪皇的踌躇与不安。 她坐在太易宫里,想起了太多的东西。从开天辟地,再到三界成形,这山河日月还是旧时模样,斗转星移世事已然面目全非。 她想着,若是时光重来,她会将太子长琴从火神宫要来,庇护于羽翼之下么? 她不会。 她想着,若是算到了此行会造成连她都无法解决的后果,她会阻止太子长琴下界么? 她不会。 青华上神算到伏羲合道,却不知该是伏羲影响得天道多,还是天道影响得伏羲多。 青华上神算到支天之柱总有一日会倾塌,却不知它竟以这种方式降下劫难。 青华上神算到太子长琴该有覆生之劫,却不知……天命会如此安排。 她甚至、甚至连动摇的余地都没有……一切就已然盖棺定论。 青华上神没有七情六欲。又或许,连本能中的那些许,在生成的瞬间都已经被生生切断。但那时……她眼睁睁看着太子长琴被钟鼓与两神的乱战所波及,近乎命悬一线之际,确实,差一点便没忍住出手——若不是看到雪皇留在他身上的凰羽。 不周山倒的那瞬间,一切因果涌入心头,她也是挣扎过的。可那挣扎或许是在生出的瞬间已然消散。何等庞大的天命在阻挠她阿! 伏羲并不知她与天道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毁了凤来,其中未尝没有天道要毁了混沌莲子的意向在内。他算计了多久才找到机会将凤来这个眼中钉拔去?天道终于能将混沌莲子的宿主置于如此万劫不复的地境,如何会让她从中作梗破坏一切? 所以天道是伏羲,伏羲却不是天道。 她在天道之外,怎么……阻止天命的轨迹继续? 星辰宫中她因感伏羲合道而驻留脚步。太子长琴的命数却已被扰乱得面目全非……任凭她是开天辟地以来最为尊贵的神祇,亦无法将莲子的干扰从中剥离出来,还原其本来的模样。 辰湮原就是比谁都清楚的……比谁都清楚。 从凤来琴生灵的那瞬间,太子长琴的命运注定是场悲剧。凤来不毁,莲子何以出世?混沌莲子必得出世,天道才能抓住把柄将这威胁整个儿抹消。 而混沌莲子一旦覆灭,青华上神没了根基,同样会湮灭于此世。 这算计……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端的是精妙非凡。饶是被算计了的青华上神,也得淡淡赞叹一语,不愧是天道! 可是这天道与青华上神相争的牺牲品……该怎么办呢…… ------------ 第18章 “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仙人太子长琴,于不周山行止无端,招致弥天大祸!今天降责罚!祝融、共工往渤海之东无底归墟思过千年!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天官的宣判之声响彻天界。借着天帝之威,声势格外浩大。 谁也不曾想到,这天庭初成以来的第一场贬凡罪罚竟是落在太子长琴身上。那个诸神印象中性格温驯一直跟随在祝融身侧,安静微笑的乐神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上斩仙台受九重雷劫。 雷劫之后凤来琴便毁,他之形体也散了,届时魂魄自动入地书人之一册,由天将押赴地府六道轮回。 不周山倒一罪总要有人背,伏羲需要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借口。诸神虽叹乐神毕竟是天降神职,孤煞命格太过残酷,但若非如此,亿万万苍生无辜连累之罪孽如何得解?且天帝面前,亦得与彼时刑天之罪一般,无法,至连惋惜都需得抑于心底,不能表露极品铁匠。 斩仙台风云变幻,雪皇还是没忍住,抽抽噎噎地闯进太易宫中求安慰。 就算告诉自己要乖乖的,不能给阿湮惹麻烦,太子长琴终究是有过的,阿湮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她还是觉得委屈。她一觉得委屈就得奔到辰湮怀里求抚摸求拥抱。 雪皇:“阿湮阿湮你不能这样……那是太子长琴……呜呜那是太子长琴……” 青华上神温柔地注视着她。 雪皇哇一声大哭起来。不管是什么原因,万年不曾波动过的心境动荡起来总是真的。有些东西,一旦破了,想要再立就不是件易事。她亲眼看着凤来化形,看那温和沉静的仙人得乐神司职,自榣山一直看到天界,本以为现实安稳浮光掠影便是永恒,却不防身边还有陡然失去这个一个存在的一天……如何能坦然去接受? 偏偏求情的话不能说,让辰湮出手的就压根想都不用想,哪怕直接闯过去都恐天道把这祸事的罪孽记在她头上——毕竟伏羲是天道钦定的主事者,她可没有钟鼓那般功德,行差一步后果就是青华上神替她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委屈得不行。 青华上神抚摩她羽毛的手微微顿了顿:“你去吧。” 雪皇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泪嗝,猛地睁大双眼:“阿、阿湮?!” 那种温柔,与其说是脱离了冷漠虚无的暖意,还不如说只是过于和缓沉静所带来的错觉。当你注视着无穷漫长的时间与广袤无尽的寰宇时,正因为什么都没有,连存在本身都不存在,所以才会觉得那种死寂也不是不能接受。 混沌世界再如何残酷可怖,那也是孕育生命最初的摇篮,生命源自混沌,而青华上神是此世最初的神祇。她身上的气息,那是混沌青莲的啊! 明知道那温柔是假象,仍让人心甘情愿沉醉:“在最后一道雷劫之前,为我将凤来取回。” 雪皇呆呆望着她。一时难以理解穷途末路之后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变故。不明了她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改变想法。 但就算心脏剧烈跳动着,她还是颇为不安地喃喃:“如果真……太子长琴……那阿湮……” 辰湮淡淡笑:“莫慌。于我无碍。” 那视线的终点落在虚空某个不明了的地方,雪皇竟有些怕看到她的眼:“凰儿去罢。” 雪皇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不安让她几乎无法动作。却也知道再不走时间便来不及了,咬咬牙还是起身离开:“阿湮你等我!” 青华上神仍是那样一个姿态,静静看她消失。 那天池的莲花,不知为何,凋谢得越来越多。 ※※※※※※ 雷电,一直是天道的特权,而且作为天劫的形式而存在。开天辟地以来,只要有伴生雷电之力的,无一不是天道偏宠的大气运者,更别提专门司职雷霆霹雳的——中央大帝轩辕黄帝掌的便是雷电的法则,君不见连三皇之一的人皇一落败,都避其锋芒远走中土。 因为雷神太少,大多身上都背着其余的法则,而此司职又通常被看做是代天行罚的存在,动辄日昏月暗天摇地动,所以天地间极少能见着雷神动法。直至天庭初立,才有专门的雷电仙应运而生。仙,原本比神就低了一个层次,雷霆之力集自然而成,更弱于天授权柄,人间界才承受得起。 可九重雷劫却是真正的天罚暴力军姬。天道降下的雷霆,后一道是前一道的一倍,最后一道却是此前八道的总和!莫说是仙人,便是神祇都得磨去大半条命! 小小一架凤来琴,竟然出动九重雷劫之刑,伏羲与天道还真看得起! 诛仙台氛围格外压抑。伏羲有心拿太子长琴立威。众神仙虽有不忍,但不敢违逆天帝,能到的还是都到了。 天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太子长琴本体摇摇晃晃半悬于空,每道雷劫砸下,便击起一声冗长又哀戚的琴鸣,直响得日月昏光,星辰黯淡,天河动荡不止,天地为之震颤,凌霄之上草木枯萎,九幽之下百鬼哀嚎,而琴鸣之声越发薄弱凄婉。 第四道雷劫时,雕刻着梧叶桐花的琴体便裂开了条缝,第五道,琴体如蛛网般布满裂纹,琴体枯槁,第六道,琴弦松垮,似断未断垂搭在琴上,第七道,琴中所有的灵气都散的一干二净……虽凤来琴体挡了大部分雷霆之力,还有小部分直接为太子长琴所承受,当年洪涯境诸神赞叹的乐神此刻却如那幽魂般苍白狼狈。 第八道雷劫下来,虚弱的琴鸣只响到一半便中止,琴体从空中摔下,看得出来生机断绝,已与焦木无甚两样。太子长琴血染透了一袭白裳。 最后一道雷劫在天顶盘旋,终于积聚了所有的雷霆之力,正待重重砸下将凤来琴碾得粉碎之际,已有神仙面露不忍之色避开视线去。 雷劫轰然砸下。其势之磅礴其力之狠厉几乎将整个斩仙台都包括在内,巨力形成旋涡状的气流又蓦地炸开,连天庭都跟着晃了一晃。诸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是那一瞬间,有团比那雷霆更凛冽的白芒冲入斩仙台,雷劫砸在其上,分明柔和却坚韧到极点的青色氤氲慢慢击散,只是无法遮掩住力与力的碰撞……那般威势,让神祇都为之震惊。 一声响彻天界的清鸣传出,待得雷光火花散去,却见得虚空中那展翅昂首的雪白凤凰。华冠明羽,耀光灿采。羽翼展开,将半个斩仙台都罩在其下。 毫发无损。 雷云散去,斩仙台鸦雀无声。 下一个瞬间,凤凰化形。少女白衣冰眸,银发彩冠,仿若冰雪雕铸而成,与青华上神同出一辙的疏淡气质,却少了几分不能直视的出尘与淡漠。 雪皇朝着主座的方向微微点头权作礼毕,她原就比谁都要了解青华上神。辰湮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鲜少有不明白用意的。这一路也想明白伏羲与自家上神之间或许有龃龉了,这会也不怎么愿意把天帝面子放在眼里,抬手隔空取过已成焦炭的凤来,小心翼翼抱入怀中。 碍于雪皇身份,诸神大多回头看向天帝,不敢言不敢动作,却是奄奄一息的太子长琴艰难唤道:“凰……君……?” 骄傲的凤凰仰着头冷哼一声:“凤来生机已绝,这玩意儿也算不上什么琴了。但毕竟是出自阿湮亲手植的梧桐,要粉其身碎其骨也轮不到你们!” 她转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张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终究不过低低一叹:“好歹作个念想……” 语罢一个转身,再也没回头,化回本体,如一缕流光转瞬即逝。 太子长琴苦笑着闭上眼,最后的力量也散去。仙体瞬间崩溃,原地只留下魂魄。白衣墨发,恍然仍是千年之前榣山水湄之畔的风姿绰约。 天帝伏羲冲着心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诸神此事作罢。只淡淡看着这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飞离。 凤来能在切断了与灵体关系的情况之下,仍护主扛过七道天雷已是奇迹,第八道雷,完全打散了其生机。绝无可救。 即使是青华上神——也绝不可能。 ------------ 第19章 天柱倒塌一劫,总算暂时告一段落。太子长琴被背上最多的罪孽,其余人,倒发落得轻了。 钟鼓在只剩半截的不周山照样逍遥自在。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往渤海之东的深渊归墟思过千年。而一切的源点,黑龙悭臾,却是被留在人间的女神赤水女子献看中,收为坐骑,供天界驱使争战四方以赎罪,也省却了殒命之祸。 献本为黄帝之女女魃,因在第二次天地大战之中身染邪气,永不得上天,后被放到赤水边上,人间才有了赤水女子献的传说。中央大帝于她有愧,不忍拂其意,便求到天帝耳边。天帝伏羲已达成目的,将凤来琴这个眼中钉拔除,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再说雪皇取了凤来,怎么查探都觉得这琴是没一点生机了,众神仙面前装得是高傲冷漠非常,转个身眼泪都差点落下来。 阿湮不可能算错。青华上神绝不可能算错。她亲口说的是最后一道雷劫前,那便就是最后一道雷劫之前。可是凤来琴已经被毁了个彻底,这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否则、否则伏羲怎可能让她如此轻易便带走凤来?! 可是……雪皇的模样就像是被现实打击得心如死灰一般。在辰湮怀中大哭一场其实已经有认命的意思,她也是隐隐窥见到其中利害的,那是她连触碰都不能的存在,不敢求不敢说重话,可是青华上神开了口让她赴斩仙台取凤来,心头那点点微弱的曙光马上就死灰复燃,她也去了,取了,此刻却觉得一切恍然成空,有了希望之后的绝望,才越发得难受。 但是雪皇信辰湮。知道辰湮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她做一件没用的事……而这,已经是最后不敢奢求的企盼了。 凤凰心急如焚回到太易宫:“阿湮阿湮!怎么办?凤来早就被雷劫催毁了,怎么办?!” 辰湮站在玉髓天池边,静静望着那池卷着淡淡金色的青莲,仿若未闻。 雪皇只跟着看了一眼,身子便狠狠一震。不败的鎏焰青莲竟然在凋谢。 那鸿蒙异种的莲花竟然在凋谢! 阿湮的神体出什么事了吗?大唐凤凰女!为她所庇护的事物都是被时光遗弃的存在,可正因为如此,才超脱于世。就像这太易宫永恒存在一般,只要青华上神在一日,这宫中的事物便永远不会改变。那莲花……怎可能谢落? 辰湮终于偏过头来看着她,平静的视线不带任何意味。翻手一招,琴体已然在怀。纤长的手指顺着琴身慢慢抚过,白皙的肌肤与黝黑的焦炭间的对比何等惊心动魄,即使是青华上神的神力,也无法唤得这琴丝毫回应。 凤来已毁。所以伏羲没有作为便由得雪皇离开。所以天道最后那道雷劫才消得如此干脆。 天道底下有什么能蒙蔽得了天道的呢? 青华上神覆手在天池之上,只是指尖微移的一个弧度,雪皇恍然听到什么东西轰然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带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般,连心神都有被拖曳入其中无法自拔的错觉。而满池的莲花在刹那竟然全部枯萎,虽然在下个瞬间已经重新脱胎长成,但那积聚万千年的灵力因为宿体离散之故脱出,齐齐集合在天池中央,竟凝成实质出现涌泉般的景观! 四溢的灵泉想挣脱出去,却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制在原地无法动弹——辰湮将手收回,低头望了怀中那琴片刻,袖一扫,凤来稳稳落在天池中央,霎时便为灵泉所环绕,不断冲刷浸润着琴身。 雪皇惊讶:“阿湮……?” 鎏焰青莲本为鸿蒙变种,生时想必离得开天之时极近,其内蕴藏的才能是天地最初的灵气。万千年演化下来,那灵气只会越来越浓厚。雪皇虽不清楚其由来,但青华上神原为混沌青莲的莲子化身,又养着这池不生不灭的莲花,若说其中没什么联系都不可信。 而混沌本是一切生灵的初始之地,蕴含的生机连后来的神祇都难以想象,混沌莲子曾宿在凤来之中……莫非其中有什么玄机?阿湮总不可能做一件毫无希望之事…… 可总归,凤来琴的灵气散了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已湮灭断绝的生机如何再复还? 雪皇也知道或许这是在听天由命也说不定,只是一想到天命这词便从心头都涌上一股莫名的厌恶。意识到这点,骤然就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她还是有些忍不住,不过约莫已经明白不能问太多,只小心翼翼道:“这样……凤来就能……就能……” 辰湮缓慢地摇了摇头。弧度极小——但她还是摇了头。 凤凰心忽然就凉透了。连阿湮都觉得希望不大么……想来也是,凤来琴注定是要毁的,就算还有一线生机也是得瞒过了天与命争来,千年、万年,这琴……可还能生出灵智? 雪皇怔忪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曾看到,青华上神的瞳眸,那抹转瞬即逝的温柔。 千年、万年又如何。便就是永恒也罢。 已明白了,不是天地重归混沌,便是莲子湮灭于此世,而无论哪一个结果,于她,都无甚差别。这争斗,没有谁能插手。即便是天帝伏羲之于天道,即便是太子长琴之于辰湮。 不是想隐瞒,只是必须保持沉默。终此无尽一生,也无法与谁道。 ※※※※※※ 天地间唯一一只凤凰蹲在梧桐树上心灰意冷无限颓废。 不周山灾劫之后,她陡然觉得凤凰一生也索然无味。辰湮封在太易宫中,仍是亘古以来静默的模样。雪皇一点都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到底在注视什么。她想着下界榣山,想着昔时大荒,想着不死火山之前看到青华上神的第一眼,越发觉得回忆绚烂美满,而现世苍白如斯,这天界不堪忍受。 奇怪的是,自太子长琴贬凡之后,这天界竟无新的司乐之神出,莫说是乐神了,连乐仙都没一个原始乡村梦最新章节。雪皇偶有一日心绪不稳去太子长琴司乐的宫阙游荡,却是发现那些几被尘封的乐器上又生出些许器灵,循着太子长琴旧时的路子,竟也将人间乐风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带给她一点小小的安慰——太子长琴仍是天命乐神,此世唯一的司乐之神。 哪怕……他已不在。 下界再传来太子长琴讯息之前,雪皇已经下定了个重大的主意。这回定要跟着辰湮一起睡下了。也许睡得一觉醒来,沧海桑田,天荒地老,那便又有新鲜事儿也说不定。 也省却了她在这无尽的寂寞中苦苦求索而不得。 然后就听闻,太子长琴在去地府轮回投胎途中,魂魄在榣山眷恋不去,却被人界龙渊部族之工匠角离所得,并以禁法分了命魂四魄铸剑。 雪皇听后愣了大半天,怀疑自己耳朵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旋即勃然大怒。 毫无压制的气焰冲天而起,一声愤怒的凤鸣响彻凌霄。通身火芒放肆燃烧开去,磅礴的力道一浪浪扩散,甚至将虚空中的灵气都击散,发成爆裂般的声响,那凤鸣声中蕴藏着何种暴戾的情绪清晰可见,再加附带的气势之磅礴之猛烈,让刚历经钟鼓撞断不周山一劫的天界诸神仙都有瞬间的心惊肉跳。心想着是谁如此大胆,连青华上神身侧的凰君也敢招惹。 雪皇直接冲入中央大帝殿中。 她差点将这天界都掀翻,连天上宫阙都震塌了好几处,众神仙规劝又劝不进,安抚又抚不成,不堪其苦,眼巴巴望着太易宫,却始终不见青华上神前来认领宠物,立马便揣测,这番动作是经那位诸事不管亘古如常的神祇认可了的。 再想到诛仙台九重雷劫,凤凰现身的那一幕,冷汗便刷刷往下淌。怎的忘记,凤来与那位神祇还有这层干系!她虽不言,他们却不能如此无敬。且雪皇又是她身边待惯的…… 总归是,这祖宗,谁都惹不起还不成么! 太子长琴虽去了仙籍贬下凡尘,但那毕竟是仙人魂魄!更别提乐神神职至今还在他身上背着!龙渊角离不过一凡人,敢拿太子长琴的魂魄铸剑,谁给他这天大的胆?!现在是一个太子长琴,以后还会是谁?莫非诸神离了洪涯境,人间便可以随意亵渎神仙了?! 不仅是雪皇及诸多与太子长琴有所交情的神祇仙家,连着关系远的听闻此事都很是恼怒。 因而雪皇第一个寻的就是黄帝轩辕!他既是中央大帝,又为人间第一任共主,在人族中的地位,自地皇女娲之下便是他了,虽说于他确确实实是无妄之灾,但出了这等事,不找他找谁? 事情从黄帝宫中一路闹到伏羲御前。毫无顾忌的凤凰,谁拦得住?瞬间整个天界焦头烂额,像极了一锅煮烂的粥。 问题是凤凰要找的说法,着实为难神仙了。天柱倒塌之劫难完成后,人间百废待兴,天地两神的神职一时又增强了不知多少倍。天神黎按天命补全了天界与人界之间的屏障,其自动融入天界法则,掌控的权利却是不在他手上的,如今这屏障之深厚,连得神祇亦不能真身下界,此刻又非应劫之期,如何能开启? 于是雪皇越发暴躁。她一暴躁就想让她看不顺眼的也跟着暴躁。 最后苦命的黄帝,在凤凰恶狠狠的瞪视下,生生抽光了整个龙渊部族的气运,这等釜底抽薪的举动才总算是让她稍稍满意了下。众神仙还在争论着如何解决此事以安抚雪皇,转眼却见着雪色的凤凰羽翼一震,如流光般飞离。 ——她只能去寻辰湮。只能去寻青华上神。 天地都弃了太子长琴,唯有青华上神不会! ------------ 第20章 很多年很多年前,辰湮守着那一池青莲。很多年很多年后,她守着莲池中那架枯琴。 太易宫中冷寂,她原以为如此又该是恒远的时光,却不防,这命运,总有那诸多的变故。 太子长琴分魂的痛楚她清晰感受到了。魂魄撕裂,痛彻心扉,那久远鸿蒙之前就已经再不复存在的感觉竟又降临到这副神体之上,甚至让她觉出几分感念的味道。青华上神的眼穿透天人两界的屏障,越过重重的时间与空间,注视着她那为天道所束缚的本体。 琴体毁去,血肉剐开,魂魄半散……辰湮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她只要轻轻一动指尖,此间便不复存在太子长琴,天命坍圮,莲子回归,她所面临的所有未知都会烟消云散。 凤来被她用混沌灵泉滋养无尽的时间,以这天地最初的最具生命力的灵气为基地,再生出灵也不是不可能。塑造一个新的琴灵,总比费尽心机让凤来与一个在轮回中流失了无数魂力的魂魄之间重新牵系上更简单,况且,谁都不知道千千万万年之后,琴灵魂魄是否为时间所湮灭,凭着青华上神的能为,又可否在浑浊的人世间再找回那已经被玷污的魂魄碎片。 但,那已不会是太子长琴……那已不是太子长琴。 她终究是放下了手。 混沌莲子原宿在太子长琴命魂之中,然怎甘融入一柄剑中受那万千载禁锢之苦,特别是在感应到青华上神压根没有意愿把它取回的前提下。莲子自行脱离,悄然转移到太子长琴剩余那二魂三魄之中,倒是免去了剩余魂魄散去的劫难。然,余下魂魄失了命魂,行行散散,为驻留此世,为不化荒魂,也只能借着渡魂之术不断往生…… 一场庞大、漫长又绝望的无尽折磨如此便拉开序幕。被蒙蔽的天象重露端倪,青华上神的双眼看破过去未来凌霄幽冥,思绪却幽淡得近乎无措。 这无措在看到雪皇回来的瞬间,清晰而急促地扣动了她的心弦。 ※※※※※※ 雪皇却是傻眼了:“阿湮阿湮你真要下界?!” 凤凰的脑子刹那就混乱得很彻底。她不但混乱而且还有些崩溃。 青华上神要离开天界这简直是比天崩地裂还要可怖的事……不周山倒了就倒了,太易宫要失了主人,这天界就得大乱了。三十三天外的混沌海虽说是受法则限制不得倾泻四梵天,但总归是有漏洞的地方,而这些漏洞皆为青华上神神力支撑着,这是诸神心照不宣的事,当年的北域荒芜之地便是此理。 她沉睡不要紧,至少始终分着神掌管着她的力量,但若是离了这一界,界域之间的屏障自动隔绝神魂之力贯通……至少总得把这些事务处理干净,否则还不得让天界诸神仙都提醒吊胆? 更让雪皇痛苦的是,青华上神此举因何?她不能变,也不该变,若她因情而困,雪皇宁可她永生永世冷漠无情! 所以她马上就暴躁起来:“不行!绝对不行!我是想救太子长琴没错,但绝不能接受把你搭上的后果!阿湮你绝不能下去!!”青华上神只能高高伫立在太易宫之上冷眼俯瞰此世寂寥,天道不会容纳她,她也不能入天道——关于这点,雪皇如何不清楚? 辰湮看着池中一朵莲花,只是淡淡敛眸。她伸出手,直直探入自己的胸膛,那一瞬间整个身体都虚渺得如同云雾组成,一缕青烟般的细流随着她的手势慢慢抽出,缠在指尖轻轻缭绕着。 纤长的指流畅地捏了个诀,那细流缓缓脱出指尖,融入那朵莲花之中。莲池上方翻卷的鎏金色灵气绕着莲花,渐渐集聚出一个人形,众多气流交织着完善形体,五官亦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中不断清晰大唐凤凰女全文阅读。 看这情境,雪皇马上想明白,暗下松了口气,不是真身下界就行:“这样是不会扰乱天命了,不过阿湮,这个分.身连你万分之一的神通都没有吧,同样要费大心思送下去,能派上什么用场?” 辰湮面色平缓:“人间诸事,自有人间界律定下,我亦无法强行去改变什么。太子长琴既入人道,无论天命如何,终归有此一劫。天帝判他永世孤寡之命,我便予他一线缘分。亲缘也好,情缘也罢,总归是能伴他永生永世,不孤苦一人。如此,也算我偿还莲子之因果。” 雪皇立于她肩头,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着实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问道:“她会有阿湮你的记忆吗?阿湮用什么方式定她轮回?若是走了阴曹地府一遭,魂力减消,前尘尽忘,如何能生生世世认出太子长琴,如何又能生生世世伴他左右?” 青华上神静静寂寂立于此境,身上依稀是亘古未变的沧桑与冷漠:“轮回关乃我青莲为基而成,地界本就欠我因果,此身虽入冥书之册,却也无需多虑阴府中人干涉。我寄一缕神念于此身,此身便有我之记忆,且为她烙上记痕,太子长琴有我本体气息,必能生生世世轮回于太子长琴所在之处。” 她摸了摸雪皇的头:“然,魂力消散却是必然,轮回本该是有此苦楚,避不得的。青莲虽是永恒不灭,一旦转化的魂力散尽,却还是会湮灭于此世。这样又未尝不可,以此为期,轮回一世,青莲便重开一次,轮回尽时,青莲逝去……届时此天地之间又总会有那诸多变故,太子长琴之命运,于这历史也只余尘埃……我便借着取回莲子之故,集齐天地间散落之太子长琴魂魄,寄于凤来之上为你重现乐神之体,如何?” 雪皇闻言冰眸亮得出奇:“阿湮此话当真?” 辰湮:“自是当真。” 雪皇满意了,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可怜巴巴起来:“阿、阿湮,那你又要闭了太易宫沉睡个千百年吗?我怎么办?呜呜我怎么办……” 辰湮沉默良久:“你原不为这天道所斥,然两界屏障却是难事,即使以你本体之躯,也难突破……若我以术寄灵,将青莲投入人间之时,将你之投影一并投下,亦未尝不可。但此般,你驻留之地必得是青莲生处,如同缚地之灵,莲花败时,亦为你之投影消散之期,如此,凰儿可要?” 雪皇大喜:“这样就很好啦,只要能跟去人间便行。那我便与阿湮一并在太易宫中沉睡……”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闷闷道,“阿湮,我厌烦这天界了。” 辰湮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若是你愿意,此事之后,便与我前往地界长住。地界与人界之屏障不如天人两界般厚实,往来两界之间亦非难事。凰儿会喜欢的。” 她是认真的。雪皇定定望着她,虽然知道这事会很麻烦,但她仍旧很高兴。天神与地神都被自己所背负的天命束缚在了各自的界域,若说这世上唯一能不受天命禁锢的,也便只有青华上神了。她窝在青华上神怀中,看青莲凝就的身体脱胎出完整的模样,恍然觉得那些久远之已经结束或者久远之后还未到来的伤悲,都如同一场幻梦一样。 有很多事情,她不懂,也不想去懂。有很多事情,她没法懂,也不能去懂。 终此一生,她也达不到青华上神的高度,属于她的宿命,该是被那凡尘所缚,然后穷尽所有涅槃重生。每重生一次,凤凰便脱胎换骨一次,待得最后,未免没有超脱天道逍遥天外的机缘。但她跟着青华上神,已经跟到了尘缘皆抛、俗份不近身侧的地步,阿湮为她挡去所有的天命的灾劫,她于三十二重天顶往下看,只看到仙道劫难,凡尘寥落,现世凋蔽如此。 不是太子长琴真那般重要,而是少去了太子长琴,便会发现自己对于此世的执着就真的没剩下多少了。 那样,该有多可怕。 ------------ 第21章 青华上神缓缓步入很久未曾踏足的寝宫。 浓重的混沌气流仿佛凭空出现,刹那便充盈此间。且越积越重,越漫越浓,自顾自演化着三十三天之外延续而来的星辰与法则。 九重帷帐在身后接连落下,结阵封印时的光华如符箓般在暗色系的晶石之上显现出来,带着奇妙又神秘的波动,马上却又被混沌气息吞没,只有灵力流转时的波纹在空气中留着转瞬即逝的痕迹。 此间化作一片虚无。 而她在虚无之中躺下,慢慢闭上双眸,一切归于静寂,太易宫的大门,轰然合拢。 那一声音似钟似磬,却是直直撞入这天界众多生灵心头。诸神侧耳听得,星海昏沉,天河之水波涛翻滚,那磅礴而苍凉的鸿蒙气息凝成实质般在遥远的地方合拢,而亘古殿堂存在感渐渐消失,只有那恍然令人觉得是幻觉的撞击声,昭告那碧落黄泉,太易宫之门,已闭。 彼时,萦回不散的怅然与沧桑之后,却从星海中直直滚下一粒莲子,穿梭过亿万辰星,几乎未受任何阻力地突破天人两界的屏障,坠入凡间。 灰色莲衣包裹的珠子其貌不扬,莲子内似蕴有光华,却是太过微弱,犹如即将熄灭的灯芯般,似乎只维持必要的存在已经足够。 莲子落入山间,沾土便以极快的速度抽芽盘茎长叶,出落了一个灵秀的花苞。青色的光芒蔓延开去,聚空中水地下水为滋养,莲生莲,转瞬便成就一片莲塘,而那最先的一株莲花在风中一颤,又一颤,花苞慢慢绽放,自最中心凝合出无数絮状的丝缕,交织着,缠结着,组合成人形的模样,渐渐便构成一个完整的灵体。 ※※※※※※ 辰湮睁眼时,已然身在青山绿水之间。 与天界迥异的环境,饶是她都有片刻的恍惚。青华上神一缕神念,实非这青莲化身能承受,完整的记忆承载下来,久远之前的在触及时刻便如氤氲般消散,纷杂的过往中也只牢牢惦念住与昔时乐神有关的一切,如长流水中不断冲刷的蕴着光色的琥珀,沉寂,却又鲜明。余下的所有,皆失去光色黯淡下去,约莫也只有苦求时擦会浮出水面。 缓慢摊开合拢的双手,袖珍版的凤凰羽翼合拢,埋着脑袋,还睡得挺香。 雪皇不若她要入轮回,这身体是她特意制造的凤凰本体的投影,有血有肉,只是受凡间法则限制,被禁锢在莲花边不能离开罢了。这会儿得适应凡间法则,一时半会还醒不来。 辰湮静静立足此间,看不周山倒之后的天地形势,衣衫渐渐褪去颜色,青丝白裳,虚幻若影。循着残存记忆,俯身在莲塘边上布好阵法,顺势修改了此境风水,灵气化成的雾烟便蓬勃缭绕开去,草色更青,植栽更郁,只淡淡萦回着青华上神身侧亘古不散的那般古老与苍寂。 凡间的气息比起天界来自是过于浑浊,却更有他处不曾有的生机与活力。此山约莫是当年洪涯境诸神遗留之福地,山明水秀,更是其中佼佼极品铁匠。她听着耳畔虫嘶鸟鸣,万物生长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得环绕着她,如此感官也甚是新奇。 雪皇醒的时候,辰湮已然为她又植出一棵梧桐。 雪皇高兴得蹦跶:“阿湮阿湮,这便是人间了罢!” 辰湮微微一笑,指尖轻抬想抚一抚她的羽毛,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缓缓捏紧手指放下了手。 倒是雪皇,羽翼一掀,高兴得习惯性扑到她怀中——却是瞬间透体而过。灵体被撞通的那一部分微微扭曲,待得凤凰扑了个空,又自顾自凝回原状。 雪皇悬在半空愣了许久:“阿湮现在连实体化的力量都没有了吗?” 辰湮顿了顿:“无妨,我即刻便须前往地府。” 雪皇飞到她肩部的位置,小心翼翼控制着身体,看上去便如同站在她身上那般:“可是阿湮,若是没有力量维持,凡人之躯如何寄存你之神念?凡人此般弱小,阿湮你……” 混沌莲子生时即为天下最尊贵的跟脚,莲子化灵既为上神……现在变成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凡人,她不担心阿湮做不惯,只担心青华上神神念远非凡人躯体能承受,即便是经地府历轮回都不会磨损丝毫,现在的魂力足够,那十世百世之后呢?只怕是生生世世皆落得早夭下场! 辰湮笑了笑,却是轻声安慰:“莫怕。初初几世我会将神念与魂力皆封印,待得与凡人躯体磨合之后再予以破解。你莫慌,既是凡间轮回,总该是命数。况凡人求仙问道亦非难事,若要长命亦简单。” 雪皇没有声音。盯着她半晌,小心翼翼把脑袋贴在她虚幻的脸上。再次踏入凡间的欣悦已然一干二净。 ※※※※※※ 辰湮只身前往地府。 天界须臾一瞬,人间却又过了这许多年。她也算不出太子长琴身在此世哪个角落。 这时光如此荏苒,一切非昨,连榣山都成了神话,她记忆所存更是皆成了久远岁月前的往昔。 龙渊已然荡然无存,太子长琴被夺去之魂魄筑剑的劫难仿佛只是一场劫难的开端,前有中央大帝轩辕以此举冒犯仙神剥夺此族所有气运,后有女娲恐凶剑凶煞之力祸害人间,逐一封印以致龙渊大劫就此凋蔽。 可太子长琴魂魄经血涂大阵,又失命魂,已不能入轮回往生。唯一的法子,只有依靠太古流传的渡魂之术,不断侵占他人身躯苟延残喘。渡魂之苦,何等铭心刻骨,便是这离了万千之外的一缕神念,也能模糊感觉到莲子传递过来的苦痛波动。 辰湮一至地府,毫无抗拒任由名字记入冥书,却不防,原是顺应法则之举,却使得冥书有感,十殿阎罗竟亲身来迎。 地界诸神大多应后土化轮回而生,少数是洪涯境神灵与人族应天命而入的地府,冥书既与天书同格,地界自成一体,因而天帝伏羲管不到地界。青华上神虽与天道有隙,然地位之高却是现实,天道公正亘古往来不变,此名为先天神祇生时便铭记于神魂之中亦是正理。 既入冥书,如此,地幽宫中轮转便该是有了此身生生世世之命轨。告诫判官无需更改生死簿,一切顺其自然,辰湮转身入轮回关往生。轮回之基乃太易宫中青莲,与她同出一体,立足彼处难免有亲切之感。 冥冥中一切步上该有的轨迹,辰湮翻手招出太易宫中结的法阵,将其于轮回关牵系在一起,然后封印神念跳下轮回,为冥火吞没之前,恍然听见莲子低低的呼唤。 有那么瞬间,她与他的距离,似乎很近,很近,然后,整个世界沉入冰冷的虚无。 ------------ 第22章 第一世她生在江南。书香世家,闺阁小姐。 她长着花一样的好颜色。夫人说她生时,冬日暖阳竟开了满塘的莲,是花神托世。许是为了印证着一点,但凡她驻留之地,真的年年岁岁花满冠盖繁华盛景。 她总是静静幽幽地笑,微微上翘的眼角,即使是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笑意。 看书,作画,刺绣,习棋,一点一点消磨着时光,坐在窗前看那些花开得像是要耗光自己所有的生命力一般,不计后果得挥霍,只求在她眼前开出最美丽的光景。 与外界唯一的接洽约莫只有那些永远看不完的书,以及兄长们讨她欢心携进来的一些女儿家玩意儿。放走最喜欢的雀鸟之后,便连沉默时也没有什么能与她为伴。她离不开这地方,身体弱得走几步都会气喘,长时间盯着一样事物看都会头晕,常年津药不断,严重时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连她自己都恐有一日或许这样睡下就再睁不开眼。 然后她明白为何夫人望着她时眼中总含着泪带着愁,一年难得见几次面的老爷明明无比关心她却为何每每避开不与她交谈,哥哥们变着法子让她开心,侍女面上总藏不好那些怜惜与叹惋……她总是在笑着的,即便是苍白如纸依然笑着。 她想她莫不是天生没有心,不然怎的就感觉不到悲伤呢?没有自怜,没有哀叹,旁人的怜爱她能理解,却入不达胸膛,只是没心没肺般数着时间逝去。约莫是知道自己活不久的,清晰得认识到了这一点,便连控诉红颜薄命命运不公也省去了。 就像一朵花开到极致,总会凋谢,既然终要凋谢,那么是不是开到极致,似乎就已经不那么终要了。终究不过是一点遗憾罢了。 她并不孤独。因为她一直记得自己要等待什么。 ……可是等待什么呢?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件事?等待一样物?她自懵懂以来似乎总牵挂着什么,冥冥中有声音一直在提醒着她不要忘却,偏偏又那般模糊那般朦胧,她看不透也辨不清,只能任它独自纠缠。 她就这样像幽谷中的花儿一般长大,慢慢长慢慢等待。她想着,或许有一日遇到了,她就会想起来――不,只要亲眼见上一面,她一定就能认出来的――可是,她甚至没有熬到及笄的年华便已早夭。 孱弱的身体连呼吸都再支撑不起,她形容消瘦枯萎在这一生都没有踏出半步的闺阁,正是花开似锦的时候,厚重的药味漫着脂粉却压得一丝花香都透不进来,她躺在那里,看自己的视野慢慢失了色灰白黯淡,直至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依然记不起来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 ※※※※※※ 第二世她生在普通的庄户人家剑傲云霄最新章节。 睁眼时的惊诧是为这发生在自己身上莫可名状的遭遇,如此不可思议,饶是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原以为那一段命途走到最后便该是生死两隔,永绝人世,却不防,竟还有重见这天日的时候。 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漏喝了一碗孟婆汤,以至于对于前世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亦是如此肯定记得自己未入地府也不曾进得轮回,那一条黄泉道没有走,那一座奈何桥未过,便是前世那一闭眼,今生就如此般自然展开。 她思考这些问题思考了初时的好几年。难解。无解。年少时终于放弃这样的疑问,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开始小心翼翼地接受这与前世迥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身体依然不好,若说是糟糕也不为过。上一世家境极优,各种名贵的药材吊着命都没熬过几年,更况得今世不富裕。请不来好大夫,用不起好药材,多活一刻都是受折磨。襁褓中,每每疼得大哭时,大嫂整日整夜抱着她哄着她,娘亲就在边上一面刺绣补家用一面不住地抹眼泪,可怜她连哭声都犹如幼猫般细若游丝。 总是穷苦人家有穷苦人家的活法。到她稍长一些,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了,她看上去似乎也让人放心了很多。因为哪怕疼到衣服底下的肌肉抽搐皮肤渗出血,她都能安安然然笑出来,不露一点端倪,然后磕磕碰碰的竟也这样艰难地活下来。 亏的是全家老小只有她一个女娃,又是幺儿。娘亲爹爹宠她到了骨子里,两位哥哥嫂嫂更是待她如珠如玉,便是有些时节生活拮据,却从来不会少了她短了她的。 她生来眼角下就带着一点泪,嫂嫂说她上辈子一定过得很苦,她越长,反倒待她越好。 小哥哥与邻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儿时,从来不带她,只让她在边上看,说她是瓷做的水捏的,一不小心就会碎了化了。她就搬把小凳子坐在门口静静望着,白皙的肌肤精致的眉眼,跟村里的黑黑壮壮的女娃儿一点都不像,简直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几分。 许是前几年她的病闹得全村子都知道,人家也不敢抱她,只远远站着使劲往她脸上瞧,冲她爹爹娘亲打趣,说这样的农家里竟也能长出只金凤凰。 可金凤凰长到了十岁,还是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 她在这时光里揣度了无数回自己在等待的究竟是什么,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对于那件未知的东西,她挂念着,牵系着,一天一天熬着,想着这辈子她定然又等不到了,就像那生生从自己血肉和灵魂里剐去的东西,今世再无得见的一天……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又撑不了多久了。 那年元宵,她被小哥哥小心翼翼抱出去看花灯。天寒地冻,怕惹了寒气,她在屋子里被闷了大半个冬天,娘亲说再闷下去会闷坏的,于是趁着这天热闹她就被带出去看花灯。 家里这两年条件好了,小哥哥像是青苗拔条一样疯长,跟爹爹一样高大健壮,虎背熊腰。她家的男人都仿佛一个模子里烙出来的,女人也丰满壮实,偏偏她就不一样。虽是长得好看,十岁了还是瘦瘦小小绵绵软软像人家六七岁一样。 她坐在小哥哥肩上,抱着小哥哥的脑袋,看络绎缤纷的彩灯,看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繁华欢腾的景象。 然后,她的视线忽然定住,遥遥望着这街的某一角。只是刹那,连她自己都没看清前一秒落入自己视野的是什么人,陌生的人群就再度充斥了整个视野。 背道相驰,小哥哥毫无知觉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着把有趣的东西指点给她看,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她回过头,茫茫然然望着,带着惶惑与不安,胸腔中空荡荡的部位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又在瞬间被抽空。 ……是那个。一定就是那个了傲天狂尊最新章节。 她想着,她要等的,一定就是那个人。是的,就是那个人。 她甚至没有看清那人长什么模样,是什么身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是人群中那一眼,她就知道,一直以来,自己是在等待一个人。 但她等不到了。 她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便闭上眼睛。脑袋里仍然还是元宵时的灯会。她所看不清楚的人在光影里晃动,晃动,最后又消散成镜花水月。 全家守在她身边,娘亲呼天抢地得哭嚎,连几位哥哥都在抹泪,她想安慰说,不要哭,这辈子过得很安然,很快乐,她很满足,可惜她再说不出话来。 ※※※※※※ 第三世挨着残疾,她出生没多久便被遗弃。 她的眼睛在娘胎里没生好,因而这辈子是看不见的。 老天爷总是不待见她,但偏偏又对她很是眷顾。她在濒死之前被一个山野药师捡走,小心翼翼拾掇着,竟也给救活了。 许是遗弃与失明已抵消了她这生的大部分磨难,身体倒是比前两世都要健康得多。她只慌得自己看不见,若是遇到了她等了两世的那个人……若是认不出来怎么办呢?每每一想到,便连她都忍不住无措起来。 她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笃定,果然一语成谶,这一世还是荒废了去。 她七岁那年养父药师离世,她是被师兄带大的。师兄应下养父会照顾她一辈子。等她长到十六岁,师兄便娶了她。他怜惜她如同至宝,宠着,疼着,十年如一日得不变更。可她没有多少能帮到他的,也没能给他留下一点血脉。只能那样守在家里,守过一年又是一年。 后来她生了病,身体又每况愈下。师兄有一年上山为她采药,却不慎摔落山坡,被山脚的猎户发现,奄奄一息挣扎着也要回到家,就是为了安置好她,逼着她发誓好好活下去不轻生。 他怕他前脚离世,她后脚就跟了去。他明知道她眼睛看不见,身体不好,他又不在身边,她撑不了多久的。却还是不舍得。怎么都不舍得。 她应下他会好好活着。邻里秀才家的媳妇帮她料理的后事。师兄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积蓄都给了人家,只求他们帮他照顾好她。而且前两年他救活了秀才家溺水的孩子,有这份恩情在,他们照料她就越发尽心尽力。总归,谁都知道,她活不长了。 该喝药的时候喝药,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她会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似沉默安然的模样。她也知道自己命不久了,就算再努力都拂不去死亡再次降临的阴影。因为应下了师兄,所以她努力得活,努力得挣扎。 这辈子她依然没等到要等的人。她不怨命也不怨天。因为她知道,或许,就算那人站在自己面前……她也认不出来。 她就那样沉默得感受周身的一切。秀才家的孩子跟他爹爹当年一样聪颖。三岁启蒙,一年已经识得上千个字,能背下《三字经》《百家姓》,今年已经开始读《诗》。只是性子沉稳了些,不爱玩也不爱闹,捧着一本书看能乖乖坐一天。 她听他念书。清清脆脆的声音,温温静静的模样。她想她小时候约莫也是这般模样,安静得不像一个小孩子。 她与那孩子待在一个院落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始终没与那孩子交谈过。 从师兄离世起,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秋风乍起的时候,她熬到了头。可即便是闭了眼,她的世界还是一片漆黑。 ------------ 第23章 第四世。 …… 第五世。 …… 那是第六世吧,家乡洪涝,民不聊生。她与妹妹被送与他人为奴,辗转离散,后来又被拐子卖进秦楼楚馆。 每一世的容貌都不同,但无疑都出落得十分美丽。即使苍白瘦小,脸廓的弧线依然是美人胚子。老鸨将她当宝一样买下,却不妨,她那孱弱的身体,就注定了是早夭的命,即便在那惨绝人寰的□中侥幸没有丧命,活着也是浪费汤药钱。 听了大夫的论断,老鸨大发雷霆,任谁巴巴得去做了自以为占了大便宜的事儿,结果得不偿失都会疯狂的。原以为这辈子就到此为止,是花魁蒹葭将她救下。 后来蒹葭与她说,你不用感激我,在这风尘中我素来冷情惯了,那时也不知怎的鬼迷心窍要下了你,无非是那点还没被狗糟蹋掉的良心落在了你身上,就谢你命不该绝罢! 命不该绝?那时她就想笑,可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等有了力气,也就不想笑了。过去几辈子了,她还是搞不懂老天爷究竟是怎样想的。她的记忆已经清晰流展过五世,要找到那个人的念头如同夙愿般缠绕无法脱解。等待整整五世,她却似乎始终缺了与那人相遇的缘分,那些不知名的声音鼓动着她放下一切去寻找,可偏偏哪一世她都为这俗世各种缘线所绊,苦苦挣扎着不能遂愿。 饶是她心中都渗出几分怨怼。若她这样不断的轮回是为了找那个人,可为何永远都与那人遇不到一起?穷尽几生几世都无法探求到什么,无穷尽轮回的折磨还是得落到自己身上。而且,究竟是她原本便命途坎坷,得到几许上天垂怜不至于难堪,还是她本有上天眷顾,却偏偏命途无常?光明不长,黑暗也不久,交替着是想让她尝遍世间苦涩艰辛么? 蒹葭虽说看上去不待见她,但到底是从不缺了她的药的。她唯一的用处,便是能偶尔奏个乐与人和个曲。连蒹葭都惋惜,因为她对乐理的天赋真的是太过出众。任何乐器到了她手上,鲜少有玩不转的……除了琴。她不是学不会琴,她是从不碰琴。蒹葭原就弹得一手好琴,却从来不与恩客前弹奏,暗地里死活要教她,但她就是含着笑摇头。 她不碰琴。接连六世,她都没有碰过琴。好像有什么在阻着她一般。她有一种感觉,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她都无法描述之前,她就不曾碰过琴的。 她在花楼里长着,长着,竟就长到了豆蔻的年华。老鸨又起了心思。蒹葭直接把那架自己惯弹的珍贵琵琶砸碎在了老鸨面前,衣发散乱状如疯魔,那种妖异的美能让人的心都刺出窟窿。蒹葭十四岁挂牌至此,整整十年仍还是这里声名最盛的红牌,老鸨不敢与她撕破脸,只好暂且歇了心思。 回过头蒹葭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骂她居然比自己还冷情冷性,看人要把她自己往魔窟里按都还是无动于衷,非得陷进泥沼脱不了身死后进十八层地狱受罪不成么。 一边骂一边哭,然后念那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原来不叫蒹葭,蒹葭也是天真过的,那个男人就是用这首诗骗走了她所有的天真,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蒹葭这东西,就是最贱的草,一开一大片,飘飘停停长在水里,都不会有人看上一眼金庸绝学异世横行。她就穿上鲜红 鲜红的衣裳,戴上光彩夺目的首饰,然后给自己改了名就叫蒹葭。蒹葭说自己要狠狠记上一辈子。 很多时候,蒹葭说话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听。因为她知道,蒹葭只需要有个人听她说话而已,不需要任何回答。 那些年,蒹葭有过很多要给她赎身的恩客。但蒹葭从来没有接受过。就是近乎自虐般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每过一天就恨上一天,每过一年就恨上一年。 后来有一天,她问蒹葭,你明知道你等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回来接你,你明知道那就是个薄情汉负心人,你明知道你是在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为什么,还要把这条路走到底。 蒹葭抬起头,眸光灼灼得像是也燃着火,永远都是那么骄傲肆意的,反问她,那你又在等什么,你想在这窗边看到什么人。 是啊,为什么她总是坐在窗边,看街上一个一个走过的人呢?难道她以为,这样就能找到那个……她在等的那个人? 最后她摇了摇头,说不是。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东西了,约莫是知道这辈子又是无望,所以连记挂都省了。 她想她妹妹,与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小时候自己体弱多病,总让人怀疑是养不大的。妹妹倒是很健康,哪想着,自己艰艰难难终究是活下来了,妹妹却被一场无妄之灾惊了魂,缠绵病榻差点就去了。妹妹好起来之后,她就想着,自己一定要待她好。 可谁能想到呢,会有那样大的天灾,家里原本就有些拮据,最后竟到了把女儿送人只求减少一双吃饭的口的地步。她不怨父母,就算是被卖进这地方,也庆幸着,这个人是她,不是她妹妹。 她总是这样看着窗子,没准,就是为了能看到她妹妹,已经长大了,有了相恋的少年,然后有一天两个人牵着走过窗前……她只求能看上眼,就够了。 可这个小小的愿望,直到她终于撑不住的那刻,都没有如愿。 蒹葭在她耳边哭得何等凄厉,不停骂我还没死,你怎么可以死。她就用最后的力气笑笑,跟她说,那个时候你说对了,救下她就是一笔没用的买卖。 蒹葭不哭了,她安静下来,后来甚至对她笑笑,喃喃说,我原养着你,就像养着当年的自己,漂漂亮亮的,干干净净的,看你一天一天长,也像是我当年一天一天长一样。可是你死了,就像是当年的我又死了一次一样。 说着蒹葭拔下自己发髻上的簪子就往自己胸口捅去。那金簪子扎得有多深?鲜血喷出来甚至给半条血红的罗裙都打上暗色。 蒹葭倒在床榻上,挣扎着抱住她,温柔地吻吻她的额。 她躺在那里,眼睛里漫出红来,然后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终究是,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 ※※※※※※ 第八世。 …… 第九世……第九世啊…… 她是一位官家小姐。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出生,生来眉心就有着一点朱砂。连续两世,她眉间都有那点红,只是比起上一世血一般的凄艳,此生的丹痣倒是浅了点。 她打小便许了人天神渡全文阅读。能踏出闺阁的机会更少得可怜。 明明不愿再等待,可似乎除了在原地默默等便没有其余的法子。除了等,还是等。而她等的人,总也不来。春过了秋去满目萧瑟,年华长了依然命薄如纸。 她连与他相遇的缘分,都没有。 就这样近乎无动于衷得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耗下去,把如花似玉的年月都过成了青灯古佛般的止水无波。 听说她的未婚夫是有名的才子。听说她的未婚夫温文尔雅,文气斐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尤其擅弹一手好琴。听说她的未婚夫为人纯善,赚得方圆百千里的好名声…… 她凝望着屋前那株灼灼的桃花。这样艳的颜色,未免没有轻佻之意,原本是不适合女子闺宅居所所植,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株花树是何时生在这里的,只记得,似乎是伴着她的年月,这桃树也跟着一日日长,一年一年怒放。 正是花期,草长莺飞之季,飞舞的花瓣洋洋洒洒,偶有落在她书笺之上的,她轻轻拾起,又看它们滑落指尖拂散开去,难免有萧瑟之感。 那年随母亲去城外寺中上香。却正遇上山寺中观花的几位贵公子。她是未嫁的女客,匆匆避开,好奇的丫鬟听闻其中正有传言中的那位准姑爷,溜出去偷见了那么一眼,回来与她悄悄说。说公子温润如玉,姿容端方,一身蓝衫,气质犹如谪仙。 她就捻下指尖那朵桃花,淡淡笑看山寺中桃花妖娆,盛放至极。 后来,听说那位公子身染恶疾,卧病不起。听说他们悬赏天下神医,但至今无果。 刚过及笄,他们便迫不及待寻上门来,要定吉日娶她过门。既知对方取的是“冲喜”之意,父亲怒不可遏,连温婉柔善的母亲亦是抹泪怨艾不已。 好歹是官家小姐,怎勘受此等侮辱。可也正是官家,以父亲从小所受的教育,才怎么都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事。即使,注定会被毁了的,是他的女儿――那是她出生时便定下的婚约,早已换了庚帖,对方也是望族,若说不嫁,名声毁了,她也只剩白绫一条抑或绞了头发出家这两条路罢了。 硬拖到第二年,还是拖不过去。 婚礼准备得那般仓促,连母亲打小就为她准备起的十里花嫁都只能匆匆送往夫家。没有新郎迎亲,没有宾客,没有欢声笑语,甚至连拜堂,都只有孤零零站在喜堂中的她。 活过的年岁也不短了,但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荒唐的婚礼――不,她是亲身经历了。 除了司仪之外,寂静无声的喜堂。她的头上蒙着喜帕,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绣球另一端牵着的,是什么。 当她进入新房时,她想,她终于是亲眼见到了她的新郎。 他静静躺在那里,鲜红的婚衣,苍白的皮肤却泛出淡淡的青色。确实是别人曾与她讲述的那样,温润如玉,姿容端方,仿若生时。 ……仿若生时。 房中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红烛明亮,雕龙画凤,鲜红得刺眼。 桌子上只有一丈白绫。 她静静看着那白绫,那时她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所以,他们想娶进门的,原来就要是一个死人。 她死的时候,故园闺阁外的那株桃花不知怎的,忽然燃起了火。 火焰灼灼,转瞬淹没一切。 ------------ 第24章 第十世。 …… 第十一世。 …… 她真的已经记不得自己数到哪一世了天神渡。每一世都脱不开早夭的命,哪怕偶有挣扎多个几年,最后只会是凄凄惨惨独孤无依着离世。仿佛天命就是如此规定了,予她等量的福等量的祸,不肯多一点,也不肯少一点。 短短百年间,她已经辗转了无数的轮回!记忆明明如刀子般刻在脑海,然而无数的记忆重叠起来,原先那些刻骨铭心的烙痕都渐渐淡褪了下来,迷蒙成氤氲,终究是慢慢退却。 她等的人,依然等不到。 就这样一世又一世地被这凡尘所眷,所弃,所恋,所恼……连她自己都忘了,最先开始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后,那一世,她是一个酒坊坊主的女儿。 也就是随遇而安惯了,才这样不计较身份不计较得失。人生于她总归是如一场幻梦,无论留恋亦或是挣扎都得醒的。 她学着酿酒,品酒,用酒,懂事的年岁之后就开始学习如何撑起自家的酒坊。娘亲去得早,阿爹整日里大醉,幸好不醉的时候,总算靠谱些,这世不至于孤独无依。 那一日她早起时,却正见着阿爹面色凝重与两位访客谈话。不醉酒的时候,他也是一个持稳可靠的男人。她讶异于阿爹难得的大清早就见到的身影,他却带着她直接驾车去了邻边的村镇。 路上她才了解到,她早逝的娘亲母家唯一的哥哥出了事,听说出了妖孽作怪,一家死于非命,境状极惨,只留下一个男孩子。他们得赶着去将他接回来。 阿爹咒骂道,什么妖孽?!定是不知哪里来的强人,见大舅子家境尚可起了歹心!可怜我那好外甥逃过一劫,还不知如何担惊受怕! 算一算,那也是她的表弟。表弟失了家人,定然要与他们相依为命。阿爹只她一个孩子,又不肯再娶,她虽从小表现得极为聪颖,但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出面是,家里总要有个男孩子撑着比较好。如此一想,也便坦然了。 那屋子一片狼藉,只不见有小孩子身影,邻里过来也是好一阵唏嘘。她看了看,屋子距地确实有些偏,边上就是一条河,河那边连着座山的是一片树林子。阿爹猜测的可能性相当大。 阿爹忙着了解详细情况找表弟,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偏头望向那山林。 有什么在吸引着她……那种强烈的、说不清楚的直觉,隐隐约约牵系着她往里走。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顺从地依着自己心中的感觉去了。 比起前几世,这辈子的身体要好得不能再好了。她长到现在,还未生过什么大病。刚迈出十个年头,身体已经开始有了曲线,娉婷袅袅的,虽说阿爹瞒着她,她也知道,已经有人明里暗里托着来问过话……也许是前几世太过凄惨,这命运才想到要补偿她? 她沿着山路往前走。走到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感觉消散,还未发现有什么异样,小小得皱皱眉,有些不解得停顿了好一会儿。看看天色,怕阿爹看不见她着急,想着先回去罢。 转头往回没走几步,视线落在一处带着棱角的树枝挂着的半片衣角上,心中一咯噔,急急往里又走了段,视线顺势扫过去,发现一棵樟木后面的那个孩子。 外衣已经被撕扯得勉勉强强搭在身上,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跋涉,从额到脸颊都积着一片清晰可怖的血污,散乱的头发上也散着凝固的血迹,双腿蜷曲,右手扶着树干努力支撑着身体,手掌成爪几乎深深探入树干之中,手背与脖颈上都带着虬结可怖的青筋,面容是种扭曲下的平静,似乎忍耐着难以想象的痛楚。 他艰难抬起头来看的那一眼,就算被扭曲与痛苦所笼罩,她仍辨认得出那种不符合年纪的沉静又挣扎着满满不甘的眸光……然后,他就倒了下去道印最新章节。 太过熟悉……那眼神太过熟悉,那眼睛里面积淀的东西太过深沉太过绝望,他人看一眼就恐被这样的情感逼疯……绝对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她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烈得撞击了一下,痛得撕心裂肺的时候还在想……在轮回挣扎了那么久的她,也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她的眼神……也是这个模样吗? 却仿佛是注定的那一眼――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她望着那孩子,有些发怔得抿着唇,所有的思绪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搅浑,那些浩浩汤汤的东西齐齐涌入她的知觉中,压迫得她忍不住作呕,可那心境却明朗得如同净水。那些布满了迷障与雾霭的角落,仿佛刹那间烟消云散,天光错落,破开阴霾,将底下照了个通透。 她记起来了。在视线触及到他的瞬间,脑海中那层薄膜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轮回关之时连着记忆为她亲手封印的事物,顷刻之间充溢满了这副身体。 那久远时间之前未被消弭的记忆,那轮回之前难以堪言的过往。 她是青莲之躯,魂魄由青华上神的一缕神识凝成。她来人间,为了予太子长琴一线缘分,陪伴他生生世世。 这一世,终究是……没有再错过。 ※※※※※※ 大晚上的马车吱嘎吱嘎驶回了酒坊。 他家中已经只剩空荡荡一片狼藉的屋子,就算原本还侥幸存留的,也早已被各种人扒光。阿爹也没耐性找人理论,带上他就走。 只简单梳理了一下,额上的伤不大,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肤裂了个口,简单包扎起来,伤好后连疤都不会留,洗干净仍然是张俊俏的小脸。约莫是熬过了渡魂最初的时光,身体虽还有时不时的小抽搐,但没有一开始的可怖了――否则她也瞒不住――毕竟她刚接受了被封印的记忆,这凡人的身体已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力量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 阿爹倒也没觉出异样,只为求个心安,想先找个大夫看看。哪想到就算找上门去,人家一听是出了“妖孽”的那一家,死活不给开门。 她默默伸手为他诊了个脉。说刺激过度,心力憔悴。随口报了个安神养性的药方,只偷偷加上几味看似无伤大雅的药,不着痕迹得将效果引至它用。 没有力量,没有天财地宝,她现在竟想不到任何蓄养修复魂魄的法子。他这渡魂之苦还得受着,不同的魂魄强行融合既称逆天而为,又岂是那般容易的,就算渡魂成功,约莫是还要挨过个把年月的虚弱期,一时不慎躯体都恐毁了底子去,短时间内定然好不了。她便只能在药材温养上动点手脚。 看这像模像样的架势,阿爹很是大惊小怪,说闺女你什么时候学的医。 她头也不抬,懒得理他。 回到家,阿爹嘱人去熬药,她多点了盏灯,裁缝衣裳。家中没有这年纪男孩子的衣裳,其他的改小了也不适合,幸好还有多余的棉布,颜色适合,她手脚也利索,连夜能赶出来。 原本睡了不久便要醒过来,渡魂之苦犹如跗骨之疽,疼得怕是昏迷了也不得安宁,只她那药开得重了点,直到第二日黄昏才睁开眼。 那时她已经做完了里里外外一身,只是简单的样式未有多精致,求了个穿得舒适吧――正在专心致志纳千层底。夕阳的余晖从窗格里漏进来,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颗粒。他艰难得睁开眼,嘴唇还疼得发抖,却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回头的那么淡淡一眼,轮回十几世苦等不来的夙怨便……一干二净。 ------------ 第25章 每一世都遇见他,可每一世都错过。 她一点一点回顾那些曾经失落的记忆,想到了很多,却也只能这样安静又无望的眷恋罢了。 他在她眼前,这已经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世他的名字叫做阿昙。昙花的昙。自然是小名。听说他生时舅舅屋前那株生了五六年还不曾绽放的昙花终于开了花,夜月沁香,满院光华,所以便叫做阿昙。 名字终究只是个代称,她又不能唤他太子长琴,唤作什么都无所谓罢。况且,她也觉得,太子长琴已经不是太子长琴了,她所见的只是阿昙,所以便唤他阿昙。 阿昙文雅,阿昙喜静,阿昙模样生得好,阿昙……总在看着她。 她与阿爹说他年纪小遭逢剧变,因而心伤难愈一时恢复不过来,阿爹真信了,约莫是觉得那孩子有她照料着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很放心得依然日日酩酊大醉醉里不知今夕何夕。 她管着一整个小酒坊,管着酒坊中这些学徒匠工,也不在乎多管一个人——更何况,他是她苦等了十几世才等来的。 等到了,便该学着如何与他相处。这很困难。至少青华上神给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经验可寻。 她的话很少。因为青华上神的话也很少。或许主要缘由是青华上神的每句话都会被天道牢牢记住,身在她那样的高度,就算沉默也不能说假话,更多的时候她甚至不能说话。但青华上神其实是会说谎的。当然在她说谎时,就代表她已经做好了承担这谎言的所有代价的准备。 她是青华上神一缕神识,就仿佛完整的缩影般,自然继承了青华上神的大部分事物。比如说性格,比如说习惯,比如说思维方式,比如说处事原则。她想着,她失去记忆的那些轮回里,不温不火逆来顺受得赴生亦或赴死,任由命运摆弄,没准就是因着那刻进她骨子中的属于青华上神的冷漠。 在这场无尽的轮回中幡然醒悟找回记忆的那瞬间,她也想到了很多东西。而她最迟疑的便是自己的归宿究竟是什么。她被抛到这世间陪伴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但,待得生生世世之后,她魂力消尽,形体不存,恒山那一捧莲塘尽数凋谢,天道之下还能残存的也只剩下时光夹缝中的一段无法被湮没的记忆。 可就像太子长琴已经不是太子长琴了,她定然也不是青华上神最初的那一部分了,到那时,青华上神可还要这一段在俗世漂泊了数千载已然面目全非的记忆?当千万年以后,至高的神祇从太易宫中睁开双眼,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也不是所有事物都会想事先想好的那样来进行……到那时,她的谎言也已被无尽的岁月冲淡,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自己到底会是被舍弃……还是,接受? 最先开始这样犹豫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青华上神也是会说谎的大舅凶猛。她用一缕神识支付了代价,去了却这段从太古纠缠到现世的因果,她舍弃自己的一部分为这尘世所玷污,去填补自己的那份微弱的不舍与动摇,她甚至,给了她的凤凰那样一场美好的幻觉。 千万年以后,太子长琴残魂湮灭,千万年以后,天道亘古如常,青华上神仍是天道之外的青华上神,依然是此世覆灭也无法动摇的存在。 可原来,青华上神……也是会说谎的。 ※※※※※※ 或许是因着阿昙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她,此后便时时刻刻跟着她,看着她。 她打理酒坊,他就搬把小凳子坐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收拾家务,撞撞跌跌得过来想要帮忙又被赶到一边老实待着。剩余的时间,一个人坐着发呆就能坐老半天。他的眼神总是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情态,但确实很安静,很听话。 那么小的孩子,也看不出多少属于太子长琴的温和沉静与绰约风姿,约莫也只是恭敬守礼讨人喜欢的模样罢了。那时所见的、始终难忘的可怖扭曲与悲伤绝望似乎就像是一场梦般,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幻觉——如果不是这些年来他的身体确实不怎么好的话。 渡魂本就是逆天之举,若是选着灵魂不怎么契合的生灵渡魂,所遭受的磨难更是倍增。可惜,阿昙这一世,便很不如意。 她总是很警觉,很敏感。所以可以觉察到他平静的外表之下苦苦隐藏的能让人几不欲生的痛苦。 渡魂成功,能简单得操纵新的身体,可毕竟魂魄与这身体的契合度不高,即使是那样简单的动作,依然到了他能做到的极限。莲子隐隐得是能传达过来些许知觉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种痛……怕是万蚁噬身也抵不过的罢。而一到晚上,天地间阴气加重,他便愈发痛苦。 一开始不慎为阿爹发现,大夫当然是检查不出什么毛病的,为免人碎语妖孽作祟,也不便向外透露。幸好后来寻日里阿昙装得那般好,也就瞒过了阿爹。但这是瞒不住她的,她也没有装出自己被瞒过的样子。 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表弟年幼,长姊当然要近身照料。刚开始是里间一张床,外间一张床,一有动静便能发现的距离。他疼到战栗发抖整夜整夜睡不着时,就算咬着牙也阻止不了那种想要自虐以阻止痛楚的冲动时,是她抱着哄着守着护着整整三年。她靠近他,在她他边,用尽自己能给的一切专心得守着他。 她想着,过去的那些轮回那些转世,她始终是被小心翼翼对待的那个——那些因为年幼因为骨肉至亲得到的所有的怜惜,原来都是为了还给他。幸好她们终究相遇,幸好她们有着这样深的牵扯。这一世他是她的弟弟,她便予她能给出的,所有的亲缘。 可阿昙从来不唤她姐姐。阿昙渐渐得长大,魂魄与身体的契合度高了,晚上不会疼得满床打滚,脸孔漂亮得会有女孩子看着脸红——当初榣山水湄间擅琴的仙人的风姿好像在他眉眼间慢慢显露出来,她看着他这样长大,一天一天长大,恍然得就想起几世以前的那些人们,也是这样期待着她一天一天长大,现在她静静注视着,也觉得再美好不过了。 她就这样注视着自己以为的最美好的事,却忘了,她也在这样一天一天长大。 原想着,太子长琴是琴灵,即便是渡魂也不会忘了他的琴。可她等啊等啊,始终没有等到阿昙开口说要一架琴。只是有一天阿昙出门玩儿,然后捡回来一个破旧的陶埙。 他自己洗洗干净,通了管,上了漆,竟又能吹了。 埙之为器,立秋之音。这种器乐,音色幽深悲凄,即便是拿最平和沉静的心情演奏,依然透着几分哀婉与绵绵不绝,但确实有着几分沉思与怀古的神秘气质。听久了恍有时光长河流逝如斯之错觉。 她倒是忘了,他曾司职乐神,掌管着天底下所有的乐器私家美女保健医最新章节。 “阿昙阿昙,快下雨了,把窗子关上,要染着湿气你就又该生病了!” “阿昙阿昙,来试一试这件衣服,合身不合身?” “阿昙阿昙,那批酒还没存到年份,不要信阿爹的话帮他挖出来。” “阿昙阿昙……” “阿昙阿昙,你长大了呢。” 时光悄然逝去,不给人挽留的余地,而阿昙长成温雅从容美丽安静的少年。比她高了,比她力气大了,也学会酿酒品酒,也学会管理作坊。站在阳光下微笑的模样,美好得甚至让人移不开眼。 三年一次的鉴酒会,再一次受到邀约的帖子。自家的作坊虽然小,但那品味独特的青梅酿也是远近闻名。往年的大会,又有哪一次少过这帖子。只是阿爹每日里醉生梦死,也不理会这些俗务,通常就是让乡间一些作坊顺带着捎去只当作了下展览。 这回不一样。她在心里悄悄得说着。 笑笑,为阿昙准备出门的衣物,便于存放的吃食,还有零零散散的用具。然后开始给阿爹缝制新的夏衫。她的女工很好,家里的针线活一直不用转交她人。不过自阿昙来到之后,阿爹也只能排第二位了。 “你不与他一道去?”阿爹醉醒了这样问她。 “阿昙长大了。”她的声音带着喜悦,连眸子都发散着淡淡的开心的光色,“他应该看看外面的世界,应该有喜欢的姑娘,我不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她这样说着,仿佛忘记了她也一直在这镇上没有离开过,仿佛忘记了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相对的,阿昙不曾离开过她,她也不曾离开过阿昙……而阿爹也仿佛忘记了这一点。 阿昙一直很听话。在她道明接下去一段时间为他安排的行程之后,并没有反对。只是那样怔忪的眼神,仍旧是几年之前那样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笑出来,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她也这样笑起来。 阿昙走之后,有一天她跟着去送酒,马车驰回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株昙花。未开花前的昙花不好看,笔直的枝干直耸耸挺立着,宽长无规则的叶片微卷,长在杂草丛中,也像是一株杂草一样……她也不知为何,总之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心翼翼掘了回家养起来。 上门提亲的人已经快将她家的门槛踩烂了。许是要操劳的事多了,名声却反而好起来,再加上性格不错颜貌又佳,想要做媒的都是三天两头往家里钻。 最开始是要照料阿昙,又怕阿爹一个人总有一天会饿死,后来习惯了家中一大一小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美好不过了,带些小贪婪得期待着时光可以缓一点,再缓一点,更不想打破这样一种宁静。阿爹看出她的窘迫,总是说着要再留她两年,回绝了来人。 幸而是还顾忌着她是女孩子,婚事直接与她说于理不合,落得些清净。阿爹后来也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醉得死去活来也听不到人唠叨。倒是先前阿昙被人逮着好几次,拐着弯子打听他阿姊意向,回来后虽仍是温温和和的模样,脸色总归是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对于为人的命运,她似乎从未拒绝过什么。只不过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眷恋,许是她现在成为了人,也开始有了人的私心——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还没看够便要离开,更知道下一回是否能再找到他……她怎能舍得? 而那株昙花养到阿昙回家,也没有一点开花的迹象。 ------------ 第26章 小镇人口简单,也确是民风质朴善良。 阿昙初至时,因着模模糊糊的妖孽一说,人们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后来见着酒坊依旧,人也依旧,而且这孩子长相讨人欢喜性子温和纯净,也便渐渐淡了流言,不计较那些别的捕风捉影之类的事物。 她先前说了,阿昙已长到能让小姑娘脸红的年纪。出门转了一圈,倒也不说大出风头,总归是被某些人惦记上。有小姑娘甚至专门打听了跟到家里来。 阿昙兴冲冲回到家,顾不上院子外卸行李牵马拆轴得忙成一团,望见她眉眼便是一弯,少年清丽的颜貌甚至蕴着几不可见的羞怯。牵着她的衣角便把她拉到一边。寻常的风清云淡――那些不符合年龄的持稳――仿佛也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到一边,却是多了几分年少的急促。 门外的柳树在青石路面外婷婷袅袅,他从怀中套出那裹着木簪子的小布包要送给她时,她远远得望见路口的转角处,那悄悄隐在墙后巴巴望着这边的女孩。 阿昙注意到她的视线,眸子一瞥,眉头就有些蹙起来。想太子长琴自是无论如何皆沉着冷静从容不迫着的,可她所见的是阿昙,渡了凡人的魂魄有着凡人身体的阿昙,少年时脸皮薄约莫总该是如此,被这样默不作声得瞧着,竟也脸微红了点,似乎有些气恼。 “她与我没关系……这样跟过来,说也不理,不知……”廉耻。约莫是觉得话有些重了,话语在唇齿间含住,最后一个词没有讲出来。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物件,因为自己素来不喜金银,阿昙要挑着这样一支簪子,定也不容易的罢。 她也笑开,木簪子在指尖灵活得转了一圈,又递回给他:“来,给阿姊戴上。” 于是阿昙很开心很乖巧得给她戴簪子。 沁凉的发丝如墨般倾泻,侧面一点月形珠坠垂落至肩,那支雕刻精致的木簪绾发,带着木料本身淡淡的香,抬眸时的那一眼笑靥,竟是让阿昙都怔忪了半晌。 ※※※※※※ 她总是很认真得活,很认真得过每一天傲天狂尊全文阅读。就像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 不,她现在就是凡人。雪皇总担忧她做惯了云端之顶的上神,从来没让任何人的身影进入自己的瞳眸,便学不会做人。而实际上,她做得很好,很出色。 阿昙想来也是学会了做人的,若不是知道……好吧,太子长琴是阿昙,阿昙却不是太子长琴。 她注视的只是阿昙,她看不透阿昙身体里属于太子长琴的残魂是个什么模样。 太子长琴经过数百年渡魂,魂力消逝是其次,更为不堪的是他因渡魂已沾染世间浊物……凡人便是浊物,身体是浊,魂魄是浊,情感是浊,沾上了要取下总是不易的,他却必须融合了凡人以生。而当这些浊物越积越厚,她能见到的,便是那仙人魂魄所燃烧的纯粹的光火已然暗淡至此。 阿昙小时候,每夜痛得睡不着时,她就那样抱着他,看他身体中的魂魄相互之间不断侵蚀不断融合,然后组成一个新的顺应了人体规则的魂魄。契合得有多深,将来撕开时就有多痛。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那属于凡人的一半魂魄就会枯萎,他就必须把那部分生生撕扯下去,然后寻求新的魂魄与身体融合。 融合不是简单得拼凑。融合是两者不停得影响着彼此。仙人残魂自然强势,但凡人魂魄也总归是或多或少在残魂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待得后者将亡时,便如跗骨之蛆一般。人若生了一个疮,这疮便会发肿恶化甚至腐烂化脓,慢慢侵蚀人的血肉。这蛆虫病瘤也是一样,它是将灭的魂魄,所以它也会侵害魂魄,损伤魂魄。 仅仅这数百年,这样少的几次渡魂,便哪怕青华上神拿天底下最纯粹的火焰煅烧千年,还会怕烧不尽杂质。所以太子长琴从第一次渡魂开始,他便不是太子长琴了。可天底下能被太子长琴的也只有这残魂,所以他自然还是太子长琴。 她始终记得,见到阿昙时的第一眼,那对眼瞳中扭曲痛苦沉淀着深深的绝望与满满的不甘的眸光。然后她便知道,阿昙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阿昙一样。但无论如何,阿昙把自己当做阿昙,她也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总归是,她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是青华上神一缕神识。彼此都有无法说出口的,也就相互抵消了罢。 ※※※※※※ 那日下起雨来,雨水溅在飞檐上,又簌簌往下落,四散成小小的雨花,落了满地。 阿昙做了个噩梦。 她急急丢下手上用苇草编织了一半的篾框,反手掀开竹帘子往里看。一帘之隔,木榻上惊醒的少年,一手紧紧抓着木沿,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甚至捏得发白,一手捂着眼睛,脸色惨白,冷汗顺着发根缓缓滑落下去。 “阿昙?”她轻轻唤了声,有些无措。阿昙已经长大了,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他哄他了。 他像是蓦地回神一般,移开手怔怔望着她,似乎一时还认不清楚自己身前的人是谁,眼神茫然而无措,呆愣愣得似乎连此时此地都不甚明白。 “阿昙是被魇着了?衣衫可有被汗打湿?”她从檐下的竹椅上起身,撩起帘子挂在门框上,天上乌云密布屋子有些暗,这样稍微亮堂些,进得屋来便要去给他寻衣服,“换一身吧,外面还下着雨,七月天也该受寒的。” 阿昙依然还是那样望着她,眸光渐渐缓和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常,只是还是有些苍白。 她才刚走过榻前,准备绕到后面的里间,他便探手拉住她的臂:“不用寻了,我无碍。” “真的?”她还有些不放心,偏头又看了他一眼痞仙当道。 阿昙还握着她的手臂,他盯着自己的手许久,久得让她都觉得自己的手臂或是他的手出了什么问题,然后那睫毛似乎微微颤了颤,她刚要开口,便见得他松开手,下一个瞬间,却是张开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背上,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眸与面情。 “似水不想听听我做了什么梦吗?” 阿昙低低地说着,还是年少时那般清和的静静软软的声音。 她此世名为似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似水。阿昙从来不唤她阿姊,只唤她似水。 她僵硬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如常般温柔顺从而微微宠溺的声音:“那阿昙做了什么梦呢?” “梦见一个人,一个总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阿昙这样说。 “他为什么会为世界所弃?” “因为他犯了错。无法被弥补的过错,这天地要惩罚他。” “……那他一定过得很苦,就连阿昙都被魇着了。”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下。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而他只能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这惩罚要到什么时候呢?他把过错赎清,是不是也便不用这样了?” “赎不清的,无穷无尽……他注定了要这样痛苦永生永世。” “阿昙是梦到了他,所以也就因为他而悲伤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道,“虽然不明白何至于如此……但,定然是,因为有想要得到的,所以失去的时候会伤心。若是明知道失去后会伤心,那便不要伸手碰了。如果自己不想被伤到,又怎么会被伤到呢?” 环抱住她腰的双臂似乎收紧了些,身后那人的呼吸顺着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竟觉得滚烫得好像灼烧。 阿昙闷闷得说:“似水是这样想的么……可他是人,那拥有人所有的一切又哪里不对呢。” 也不等她回答,他只是自言自语得这样说,如同迷惘,又如同看破:“我只是觉得奇怪,错的是他,还是这天地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往下落着,屋中沉静,天地也寂寥。 她的思绪漫开,想到很多很多东西,想到她曾苦等的那几世,也并没有一直都那般淡然。因为苦等不来,所以也曾怨怼的。莫说失去也罢,只要曾有过美好的留恋就够了――到你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那样的痛,能让你把所有的曾有的美好都扭曲了,都抹黑了。 不知是哪一世,听到谁在念佛经。里面有一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没有爱,那便没有忧也没有怖。你不伸出手去,不把它抓在手心,也就无所谓失去不失去。 真的很有玄理。甚至足以叫人大彻大悟。 然后她便有些不解了――佛是什么? 凡人都言诸天神佛,可那二十八重天上,只有神,没有佛,顺应天命而生的,也只有神,没有佛。 那么,佛是什么? 是凡人自己,造出了这样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么? ------------ 第27章 阿爹说,女儿你也年长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她听着也觉得有些尴尬。因着她素来便是自己做打算的,阿爹也放心,寻常不到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去说她――而事实上从小到大这所谓的“必要时候”还未出现过。现在连阿爹也忍不住了,确实……是她拖得有些过分了。 每日早起梳妆,镜中人的颜容已是碧玉年华。面如桃瓣,眼若秋波,雅淡温宛,般般入画。身体比起常人来虽还有些显弱,但与此前的几世比起来已经算是极健康的了。到这般年龄还不议亲,要面如夜叉性如母虎嫁不出去就罢了,偏偏这几年来上门的媒婆都没断过,于是被人说闲话倒是次要……若是连累到了阿昙,便不好了。 她默不作声,只抬手给阿爹斟了杯酒。 她很少陪他喝酒,自阿昙能独当一面之后,她便更少沾酒了。看阿爹仰头便将酒盅喝了个底朝天,她微微笑开,垂眸又给倒满:“我若出嫁了,你们怎么办呢?” 她平静得说:“女儿总是要嫁的。嫁了就难回来了。酒坊留给阿昙,阿昙要为阿爹养老,可谁来给阿昙娶妻呢?阿昙喜欢怎样的女孩子,怎样下聘迎亲,新妇又该怎样打理家里……阿爹什么都不知道。阿爹只会喝酒。” 年还未及不惑、鬓边已有些微斑白的男子微微尴尬地握着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定定得望着女儿倒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眼角微微翘起,笑得温和而柔美:“总要到阿昙安定下阿爹也有了儿媳妇孝顺,我才能安心走……阿昙也长大了,会被姑娘家惦记了,可是阿昙一个也不喜欢,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有些心思不足为人道,却也是……不肯熄灭的。她与他错过那么多次,后来在不断的回想中也能渐渐复原曾错过的那些人影的轮廓。天大地大,他虽不是肆无忌惮,但也自在逍遥。何曾有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酒坊中的时候? 若他意愿,锦带吴钩,拜相封侯,又岂是难事。若要娶妻,不是王女帝姬官家小姐,那也该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那些农女商妇,哪里……配得上阿昙呢。 可这辈子阿昙不愿碰诗书,只愿随着她摆弄酒器,她也无奈何。 最后阿爹若有所思得看着她,只叹息了一声:“随你罢,无论如何,你总是……知道的。” ※※※※※※ 夏在院前酸梅枝头的蝉声中走完。秋催黄了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当这些叶子都落完的时候,雪花就飘落了下来。 元宵的时候,她与阿昙一起去看花灯。 即使轮回那么多次,她却始终记得,那年人群中回眸的一眼,视线落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然后,她就知道自己要等待一个人,她就因一个人空等了那么漫长的年月重生之毒妻全文阅读。 阿昙牵着她的手,侧身护着她小心翼翼避让人群。她提着一盏莲花灯,与他牵着手,从街的这端走到街的那端,在一个面具摊边上吃了一碗元宵。 阿昙买了一个半面的孔雀面具给她戴上。 “好看吗?”她问。 他点点头。自己戴上一个白脸的猫面具。 路过挎着篮子买绢花的姑娘,她看到一盏极大极显眼的走马灯。光影明明暗暗,轮轴不停转动,人马追逐的画面绕着一个圈圈没有止尽得继续着。恍然就想到那场庞大又无望的轮回。错乱了因果,颠倒了始终,却似乎难走到一个底。 “似水在看什么?”阿昙用手捂她冰凉的手,试图让它暖和一点,抬眸的时候注意到她定定盯着一个方向的眼神,偏头轻轻问道。 她蓦地回神,摇摇头,笑笑,灯火的辉光交织错落着打在她的瞳眸中,璀璨更胜过天边的繁星。 他怔忪了片刻,然后也笑笑,下意识抿了抿她的发髻,把鬓角一缕散下的发丝绕回到簪子上,牵起她继续往前走。 放烟火的时候,她跟阿昙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远远望着看。人群在身前热闹喧嚣,好像也与他们无关。可是只是这样看着,也觉得自己很开心。 她在天际凋谢的焰火中想起前几年自己拾回来的昙花。一年复一年,始终不见开花。 ※※※※※※ 她冥冥中有一种感觉,来年,那株昙花一定会开花。 她打定主意,到昙花开时,她就为阿昙寻一门很好的亲事,然后,可以打算给自己议亲了。 今世这段亲缘,相伴过这许多年她已经能够满足了。她总不能苛求着一直陪在他身边。毕竟,阿昙长大了,她也长大了。 清明的时候,去隔壁村镇给舅舅与舅母上坟祭扫。 不知为何,自寒食前几日,她便一直有种心神不宁之感。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就觉得胸口闷闷得像是被什么堵塞了一样,连感知都软绵绵得如探入棉絮般失去了敏锐,把把脉检查一下又无碍,以为是心理作用,那感觉却又如影随形摆脱不能。 于是这几日,时时盯紧了阿昙,就怕着他会出什么事――她心神所系之人,有这般的感应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旁人了。记忆虽是找回,力量却没有跟着来,怕是现今这身体无法承受,未达到触发解封的条件吧。若真发生什么大变故……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这烦躁着实有些明显,连阿昙都忍不住问了:“似水有何事这般思虑?” 她双眸含愁,回头望他:“这雨何时停呢?” “清明时节,该是杏花柳絮雨纷纷。绵绵春水,一时约莫也止不了。”阿昙有些不解,顺手拿过件斗篷给她披上,“似水要看雨的话,离檐下远些吧,外面湿气重。” 什么时候开始,换她这般乖巧得听他的话了呢? ……总之,她跟着他乖乖进屋。 隔日里祭拜完娘亲,阿爹守着墓不肯走,她与阿昙一道,到他旧时的家里去。 牛毛细雨一直不曾断过,虽不足以沾湿人的衣裳,扑面潮气却很是恼人。她心烦得越发厉害,不敢与阿昙说,怕他听后直接调转马头不去了。一年只祭拜一次,虽是渡魂之身……但毕竟尚有未尽的因果在,能做自然得去做。 旧屋已经废弃了,当时的妖孽之说沸沸扬扬,就算贱价卖,也没人敢要这边的房子与田地,近几年来便一直荒着大唐凤凰女。毕竟连尸首也寻不到,坟头只是当初拿了些旧东西立的衣冠冢――后来她也想,这事儿确实奇怪,处处都有非人力的因素在,若是强盗见钱起意犯的案子,那尸首在何方?若真是妖,现场为何没有妖气存留呢? 可是她不能询问阿昙,也不能表现出对此事很关心的模样,便也只好装不知道。 细雨打湿了纸钱,烧着的时候便有烟熏出来。阿昙拿斗篷把她紧紧裹起来,赶到一边不许她碰,然后自己一个人在坟前,把纸钱一小碟一小碟得往燃着火的铁盆里放。烟顺着雨丝篷散开,催着了眼睛,阿昙眯着眼侧开头低咳,却也不好过分避开,以免犯了什么忌讳。 她便去路边上的马车取水壶,想着一会儿得为他擦擦许是会蒙了烟灰的眼。脚步刚刚迈开去没多久,忽然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就像是有柄锥子狠狠刺进去一般。 她扶着一棵树定了定神,睁眼时发现自己随意拣的这棵树正是樟木。 仿佛被什么触动。不知为何,心头忽得涌上一股强烈得悲伤的情绪。先前她总是想着,这烦躁的来源是阿昙,她得跟着阿昙,可原来,出事的那个……竟是她自己么。 那妖气瞬间暴涨但是转眼又消失,她的眼只能捕捉到一个不甚明朗的黑色庞然大物。 原来……真的有妖兽。还是已经能收敛自己气息的妖兽。 她一直看着阿昙,一直看着他,竟忘记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用力睁着眼睛,想再看一眼……不管是什么,只要让她再看一眼……可她的眼睑太沉重,太沉重,她累得想睡下去…… 蓦然间一闭眼,便陷入了最为熟悉的黑暗。 她还记挂着阿昙,可她看不到昙花开的那时候了。 ※※※※※※ 这一回离世,没有直接轮回,而是以魂体的形式存在。辰湮睁眼时,是记忆中那片青山绿水。紧接着,眼泪汪汪的冰白凤凰落入她的视野。 雪皇:“呜呜,阿湮――阿湮!” 凰鸟呜呜哭着要扑进她怀中求抚摸求安慰,却又是忘了,她如今的形体只是虚无――再次穿体而过,晃晃悠悠着又飞回眼前,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雪皇一边哭一边打嗝:“呜哇哇哇――阿湮阿湮,呜我们回天上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因果已经分不清楚了,呼,我终于想明白了,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可你一入轮回,便也是其中之一啊!” 轮回十几次,才寻着他。哪怕是世世皆活不久,至少也是近两百年。她当年下过封印的地方,山还是一样的山,水还是一样的水,小处却已经变了模样。莲塘依然,梧桐依然,只是雪皇在两者之间自己搭了个木屋,约莫是偶尔化作人形的时候待的,竟都是梧桐的料子,也不知它怎的从那颗树上拣的树枝催长出来的。 辰湮伸手,虚空几点,摧枯拉朽一般,化腐朽为神奇,粗糙的木屋只寥寥几息便成了符合青华上神审美的精致建筑。她定定得望向前方,眼神茫然而无意义,仿佛只是需要一个落点能安放视线。暂时得脱离轮回,远离凡人的世界,她现在的心境,才有几分青华上神的模样。 而直到这个时候,力量才回到她身上。 极容易被旁的事物拉开注意的雪皇先是瞪大了眼睛赞叹了半晌,回过神来的瞬间又开始泪奔。 她缓缓得伸出虚无的手,在凤凰脑袋上做了个抚摸的手势,眼神温柔,轻轻安慰道:“这个轮回……很有意思。” ------------ 第28章 这轮回多有意思呢? 辰湮平静看着莲塘中幽然绽放的莲花:“它竟然在试图动摇我之意志。” 连她自己都无法确信,这缕被分离出来的神识,是否还有为青华上神收回的必要。可那天命竟是那般轻易认定了,她会是这场庞大布局的契机大舅凶猛。 那冥冥中规定了天地秩序与一切法则的存在,如此处心积虑得操控为它掌握的所有,即是明知道此路坎坷也能让人心甘情愿跨进去的算无遗策。或许,那年,一切还未开始之前,祝融踏云施施然路过瑶山,无意低头的一眼,见到风中那棵流火灼焰灵气非凡的梧桐,忽得萌生了制琴的念头时,便已有了它曾驻留的痕迹。 青华上神与这天道无法磨灭的矛盾,终是应在天地间最无辜的一位仙灵身上。借由伏羲女娲一场相争,天道贬落一位乐神。血涂之阵后残魂以渡魂术法而生,又活生生将青华上神拖下水。上神看破这场算计,然后投下一缕神念。 可谁能想到万千年后的天地呢?连青华上神的眼,都看不到那时候,连天道的演化,都窥探不到久远之后的未来。天道赌的,也只是莲子的宿体能扰乱了青华上神心境,让混沌永无复还混沌莲子永无证道的机缘,让这天地本不该存留的意外再无与其相争的任何可能——而哪怕是天道也不敢奢望将这位神祇彻底覆灭。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这世间哪分得清因果呢! 太子长琴因混沌莲子而得化灵,也因其而扰乱宿命。本已是占大气运的所在,若非天道从中作梗,又岂是那天庭简简单单一句“命主孤煞”能毁去的。 她投身入轮回,想予青华上神曾亏歉曾怜悯的魂魄一线缘分,却本身便是与天道的一场博弈。她借着三十三天外至高上神的运数来化解他孤苦命格,可天运天运,既占了一个天字,自然也是被那无形的力量支配的。所以无所抗拒任由生死薄刻下自己的名字载录她之命数,赌天道会为她赋予多大的气运。 天地间第一位神祇,承自混沌中最初亦最强大的生灵,即便身为天道该排斥的异数,还是占着能让天地都为之折服的功德与敬意,哪怕区区一缕神识,那也是青华上神化身,天道敢怠慢?总归是天道大公无私,连她都难免借着天道的法则本身来反制于天道。 辰湮温柔得望着梧桐枝头蔫蔫趴着的凤凰,既然不能告诉她这只是场与天道间的漫长豪赌,那便对此永远保持沉默。既然无法纠缠清楚因果,那便不再去想它。无论是她生生世世转生在太子长琴所在之地,还是太子长琴因着冥冥中她本体之故,寻着她所在或是将来之地渡魂,都无所谓了。约莫是……命已注定,她总要遇上他, 辰湮:“莫怕,它也不能奈我何。” 当然没法子奈何。这天地千千万万年都不曾让青华上神有丝毫的改变,凡人的十几遭转生怎么可能让她有任何的牵挂——甚至,哪怕是恨亦或是怨,自己都该偷笑。 雪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得抽搭,她百十年没见她,还不想那么早就哭完。 偷偷凝望辰湮那双好像永远都没有变过的眼,既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就好像那时强行把太子长琴扯入她与她的世界般,惴惴不安得,那种愧疚、迷惘、难过并存的复杂情感。连她都觉得或许让青华上神永远高高在上漠然无情到天荒地老是最好的,可她就是不能死心。 雪皇想起那时自己问她的:‘阿湮阿湮,你想变成什么样子?’ 而她就是这样微笑得反问她的:‘那凰儿想我变成什么样子?’ 越想,刚刚歇了片刻的泪水又像珠子般滚得止都止不住。 ※※※※※※ 等雪皇顾自哭完,天已近晚。 这地界虽有禁制封印生灵气息,但四季昼夜也是随着天地自然变换的。然后雪皇一回神,见着梧桐树下静静望着莲塘的身影,昔时脾气冒头,立马又开始恼起来。 雪皇:“太易宫没事干看莲花发呆,现在还是看莲花发呆!这些破花有什么好看的?玄判最新章节!” 辰湮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她,却是面情一缓,对着她笑了笑。 雪皇不争气红了脸:“你笑也没用!” 她哼哼两声,又忍不住问:“阿湮你什么时候再走?” 辰湮偏头看了眼天际:“不知道。但不远了。” 已经不用再前往地府,轮回关那一处法阵,能让她不断转生于世间,而省却了死后的那一遭。这次回到衡山来,约莫也就是把力量解封罢。时间到了,轮回自然会召她回去。 雪皇听着有些急,她光顾着哭了,还没说多少话呢!羽翼一掀,旋落下来,强忍住不扑进她怀中的冲动——面前的是魂体,怎么扑也没用——却不妨,羽风略过莲塘一角,一支花骨朵连着荷叶动了动,水波一圈圈扩散开去。那些涟漪旋转着带出水珠,大致构成镜子般的框架,但又因无力支撑,消散着飞溅回塘中。 雪皇大羞:“我我……这个,我在这里无聊,就……就想到阿湮你以前用过的神通……” 所以,怪不得她再见时哭得那般凶猛,敢情是全然观摩了她在人间的这些世?莲塘里留下的力量全是属于她的,为了让这莲种绽放的时间尽可能延长,青华上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而莲种与她相牵,雪皇要借着这些力量追溯轮回中她的身影,却也是不难。 辰湮并不在意:“无妨。” 寻常将她拘个几日便要大吵大闹,更何况现在必须在此地老老实实待个千百年,若是没有些乐子转移注意,约莫早受不了了。 雪皇小心翼翼觑了她半天,见她没有任何要追究的意思,马上又恢复原样:“阿湮阿湮,你觉得做人跟做神有什么两样嘛?” 辰湮一时回答不出,于是认真思考起来。 未遇到他之前的那十几世,约莫也跟死水一样,没有任何的波澜。后来遇着阿昙,想的总是要把那缺失的十几世该给的,都还给他。当她皱眉时,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在忧伤。当她微笑时,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很快乐。可总归是,连皱眉与微笑都是极少的。她与那十几世,还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不,比起久远之前神祇漫长到一成不变的时光,还是有些许差异的。或许,因着有了这人类的躯体,便连那些七情六欲也难免沾了些,有时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那些情绪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的心,究竟是否被扣动过。 上一世死的那瞬间,她的脑袋里也曾塞满了许多许多东西。她忧心着的,忧心着阿爹已经失了娘亲,这次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受不住,忧心着阿昙本就孤孤单单,失了她便又为天命所困……她也有不甘的,明明……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安排好。 可当她睁开眼,她仍是她。心沉如寂,止水无波。再触摸那些记忆,都像是隔了很长的距离。 雪皇倒是没什么吃惊得继续哼哼:“总归这轮回还长着,你总会变得不一样的……不过你不可以每一世都这个性子!” 略嫌歧义拗口的话语但她与辰湮都没有误解,雪皇煞有其事地教导:“你若是每一世都这样,就算模样不同,他还是会认出你的!” 她怎样的性子?也就是……世上只有一个似水,那她便不能再用似水那样的性子出现在他面前了。不能让他认出来,也不能让他觉着有什么不对。青华上神沉睡在三十二重天顶的太易宫,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她行走于人世,能用的名,大概也就是辰湮罢。 雪皇好奇得瞅着她:“阿湮阿湮,你在想什么?” 她静静笑起来:“在想,是谁为我取的名字。” ------------ 第29章 辰湮以为自己的轮回很快就会再度开启,可她在衡山足足等了一年。 她似乎总是料错。 离了那三十二重天顶的太易宫,一缕神识在凡尘之中兜兜转转,仿佛也慢慢失却了属于青华上神的伴生神通。想来也该是这样,人界的规则如何能承接住神祇的意念。只不过短短几世,她却已经到了,连自己的直觉也不能太相信的地步了重生之女神系统。 一年,于她原不过烟云弹指的时间,然而只有做过人,才会明白,凡人的时间,如此短暂。隔得时间长了,她没有什么动静,雪皇却烦躁难耐得很。于是辰湮借着雪皇窥探轮回的那个阵势,艰难找到过去曾经留下的痕迹,然后隐隐窥探到遥远地域中的残缺景象。 阿昙一把火烧干净了她的遗骸。她闭眼得太早,来不及看到自己身体的惨状,想来总不会是什么让人心情愉悦的画面……甚至,她一直无法想象,阿昙看到那滩血泊时会有的任何反应。上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转眼却变成一滩模糊的血肉……也许,多年之前,他眼睁睁看着此生的父母也是如此惨烈得消失在妖兽口中,多年以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竟同样这般被毁灭。 阿昙头也不回进了那座山。阿爹得知消息,哀恸过度,重病不起,撑了一口气等阿昙回来,终是在夏天还未尽的时候,便已撒手人寰。 后来的后来,小酒坊也关了,院子荒废,屋子飘满白幡,森然死寂。只需要如此短暂的时间。 最后一个画面,她在那年纷飞的大雪中,看见檐下孤零零烧纸钱的阿昙。 他又长高了些,脸容越发俊雅,却有一道伤痕,从左边眉角狰狞贯入耳下,能够想象到,它当初是何等深可见骨得可怖。面上并无表情,漆黑的眼也空洞沉寂,火光在他瞳眸中跳动,也只像是刷上一层焰火之色,再无昔时的任何灵动。 恍然就想起,那日噩梦之后,雨润天地中阿昙静静软软的声音。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下……’ 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所以只能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原来,这一世,带给他这般伤痛的,竟也有她的那份么。 辰湮没有任何可以说的,所以她只能沉默。她沉默得够久的时候,时间也就这样到了。于是,前一刹那还看着无聊透顶的雪皇撒泼,下个瞬间便身在一种熟悉的空间里。 ※※※※※※ 母体中是最类似混沌的地方。 辰湮恍会有回到久远太古之前那个世界的感觉,可是难免会想到睁眼之后漫长年月的孤寂,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从懵懂乃至于明晓自己只是个异数的过程太过惨烈,也不方便回想了。 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思绪,掌握一切有别于正常胚胎的机能。这一回,记忆与力量都随着魂体同时转生,她怕融合不当,恐会连着母体一并崩溃。 这一世的出生依然糟糕。 贫穷的农户,刁钻吝啬的婆婆,胆小懦弱的女人,暴躁粗鲁的男人。 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担负在男人肩上,女人不停得生孩子,可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孩,怀了第四个,本以为痛苦已经到头,谁料却又是一场空。她想她忘不了这辈子的娘亲将她抱在怀里时,颤抖的双手,那样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嚎。 当天晚上,愤怒的奶奶趁娘亲不备,便将她丢出了家门。家里已经养不起孩子,更何况,这回又是个女孩。她在娘胎里受到的营养就不够,瘦弱如狗崽一般,这样寒冷的冬天,甚至用不了一夜,只要半个时辰便能将她冻死。 万幸,她没有这样就被摔死,婴儿的身体,连疼痛都迟钝,薄薄一层褥子完全挡不了寒气,她用尽一切拼命哭,声音仍然如同幼猫般细弱。 后来是一双已经被冻得青紫的小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那七岁的大姊姊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紧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偷抱回屋,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哄着:“别哭,你别哭,乖……” 大姊姊怕她的哭声吵醒了奶奶,又会将她丢出去无处遁逃(gl)最新章节。而她连哭都已经出不了声,一张小脸已经近乎紫色,娘亲疯狂得扒掉她身上裹的褥子,然后掀开自己的衣服,将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温度让她活过来。 那紫色渐渐变回红色时,她暖和了,可极端的饥饿简直要再次将她活生生抽死过去。娘亲的胸脯已经出不了乳汁,颤抖的手和了米汤,一边无声流泪着一边小心翼翼喂给她。 三位姊姊趴在娘亲床边,也跟着娘亲一样悄无声息得哭。 刚出生婴孩的眼睛视物能力还不好,身体本能产生的情绪传输在她的意志上,她分辨得出也感受得到。特别是,对死亡的恐惧。 那从魂体中带来的能力就积聚在她小小的身躯中,但她无法说服自己使用它,也没有办法用它。有太大的几率,她在使用的那瞬间,就会因身体无法承受而爆体而亡。 当她这辈子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属于这些力量的规则。 她用了十数次才使得那不该为凡人所拥有的记忆融合入凡人的身躯,那么力量呢?她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直到她能将那凡人不该得到的力量运转自如。 奶奶后来又将她丢出去一次,但又都被姊姊们悄悄捡回来。再想丢,被大姊姊紧紧护在怀里,即使要被打死也不肯撒手。约莫是女人天性中总有某些软弱,这毕竟也是她家的骨肉,能狠心让她饿死冻死,却也无法直接将她掐死摔死。 娘亲不顾自己产后虚弱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操劳家活,只求自己的婆婆给她一条活路。于是这样以后,奶奶也当做没看见,偶尔也会怒得打娘亲,打姊姊们,但也没再把她丢出去了。 娘亲悄悄在米汤里加点糖喂她。一见她就忍不住流泪。每天都祈祷着外出做帮工的丈夫迟点回来。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若是丈夫看到这第四个又是女儿,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她怕她好不容易保下的女儿有那么没了。 可该来的终要来的。男人暴怒得夺过她就要往自上摔,二姊姊跳起来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大姊姊抱住她就冲出家门。 “别哭,别哭,”大姊姊一边轻轻摇晃她一边哭着哄道,“小四别哭,阿姊没办法……呜呜,别哭,小四不走,娘亲会被他打死的,别哭……” 然后她就不哭了。看着大姊姊按着娘亲的吩咐,走得远远的,然后将她放在路边。她漆黑的眼睛就那么望着大姊姊,看得她又折回来,脱下身上打满补丁的衣服,小心翼翼盖到她身上,然后抹着泪走掉了。 她的听力已经生得不错,眼睛也能看得较远,一有声音传来,她就开始哭,可是走过两拨人,有好奇翻开襁褓看看的,有怜悯将她抱起来的,唏嘘感叹一番,却又将她放回原地。 不是大饥大荒的年份,人们也有些多余的恻隐之心,但显然还不到往家里捡弃婴的程度。 这辈子生得也不错,但因吃得差,面色稍黄,头发稀疏,看着很是可怜。 她还躺在路边,又饿起来,天色近晚,也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想约莫挣扎到这时候已经算是到时候了,意识渐渐离散的时候,听到有驴蹄由远及近的声音,孩童清脆的声音带着惊诧:“啊先生!这里有个小孩儿!” 身体腾空而起,她无力得睁开眼,然后看到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原来,终究要在绝望的时候,才能等到。 ------------ 第30章 看到他的时候,辰湮便知道,这辈子,不用担心夭折得太早只能候着来世了。 阿昙已经长成翩雅从容的青年末日超级游戏系统。许是气质过于冷淡了些,鬓角的那道狰狞疤痕没有带上多少煞气,反而让那俊秀过分的脸容多了些英气。 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心中的大石落地之后,便也就那样不管不顾得晕过去。 如她所料的,阿昙没有将她丢下,而是带回去,小心翼翼照看起来。阿昙给她取名叫流年。她知道,那是似水流年的流年。或许,他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从她漆黑的眼睛里,恍然看到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所以,便为她取了这样的名字。 阿昙本名季容,关掉酒坊之后,他也离开小镇,第一年就过了乡试取得功名,第二年无目的前行,路过某地受人相邀,便在族学中出任教书先生,顺带也打发时间赚些盘缠。那孩子是他某日借宿农家时所遇,因为家中困顿,家人求着留在他身边做一位书童,他便收下了。 辰湮能猜到的,其实这世,他原打算陪着她与阿爹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一辈子。可是要来的终要来,她死于非命,阿爹郁郁而终,他进山是想杀那妖兽为她报仇,不知结果如何,那道毁容的伤疤总是个明证……后来他茫然守着空荡荡飘满白色纸幡的屋子,该是心灰意冷才选择离开。离开时也仅带了她那盆一直未开的昙花。 季先生不会带孩子。阿湮是书童明杰带大的。明杰离家时,家中还有弟弟妹妹,他自然知道要怎么照顾才是对的。因为找不到可以哺乳的奶娘,明杰便央着先生买了只母羊,然后靠着挤出来的羊奶将她喂大。 阿昙已经不是当年的阿昙,他是季容,而她也不能叫他阿昙了,明杰教会她的第一个词就是先生。她在明杰眼中的定位,似乎就是待培养的先生的小丫鬟。 季先生喜静,学问非常好,但人际交往似乎被刻意避开了。平时不是在授课,便待在院子里看书,偶尔也会有学生上门求额外教导,但极少,没有课的日子牵着毛驴带明杰出去转一转散个心,她就是这样被捡回来的。 院子里随意植着些野花野草,种类繁杂但梳理得整齐,葱葱郁郁看着很是爽眼。屋后隔得稍远的地方,明杰拦了个篱笆,辟了处菜畦,里面种了些菜蔬养了几只母鸡,长得很好,寻常也不用太照料。 季先生原本的模样,像是不想在此地长留的,但后来多了个女婴,也歇了短期内离开的心思,许是预备着再等两年,待她长大些再走。 他抱抱她的时候很少,大约明杰要专心学习的时段,就顺带着看管下她。来到这里之后,阿湮也不再束缚婴儿的本能,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就像个真正的不懂事的婴儿。每当她哭的时候明杰总喜欢拿手指戳她的脸颊,叫她乖乖的不要扰了先生清静,她还是不理,明杰便抱着她到院子里哄着溜达一圈,回来后她就安静了。 但是季先生抱着她的时候,她就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闹,只拿明亮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他,就像那时候他在路边捡到她的模样那般。她的眼睛里原就什么都没有,也正如同孩子的纯真。 羊奶喂得她的皮肤渐渐白皙起来,头顶稀疏的黄毛变得乌黑浓密,再加上原本便极出彩的姿容,明杰出门买菜已不敢背着她了,那些三大姑八大婶的见着她讨人喜爱,总喜欢拿手掐她的脸蛋,人家一碰,她就又会哭闹。娇气得很。 于是挨着明杰要出门的时段,她就能坐在季先生怀里,乖乖看他看书,不过总是一不小心就睡着,偶尔运气好还能听他给她念一段书,声音不再是静静软软,却还是微微低沉的清俊。 到她再长一点,能够从嘴巴里一个一个往外蹦词,季先生专门给她刻了不少木玩具。明杰攒的鸡蛋总算有用武之地,然后会给她煮极嫩极嫩的蛋羹。 再后来,她开始跟着季先生学《诗经》,迷上巷子口卖的豆沙包。明杰要备考童试整日里废寝忘食,季先生便大清早抱着她施施然走过一条曲折幽深的巷子,去买包子。步履慢慢悠悠的,窄袍宽袖,风仪万千。那阵子总能路遇各种小娘子,她两爪子紧紧扣着装包子的纸袋,就怕一松手会掉下去,两眼睛滴溜溜转,就怕漏看了哪个剑傲云霄全文阅读。 回到家捧着大半个脸盘儿大的包子,忙不迭得跟先生讲,哪家的小娘子比较好。她那小乳牙咬着包子吃力,又喜欢大口大口咬,然后腮帮子鼓鼓的老嫌咽着麻烦,他便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得喂她。 有人跟她开玩笑,说她想让先生将来娶个怎样的小娘子才算好? 她转脸就能很严肃得跟人家说,先生是要做大官的,以后一定能娶位世家闺秀。 一群围观者讪讪然,大没意思,她就笑得很得意。 宿命未降临前的一切,仿若总是这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如此让人留恋。 ※※※※※※ 辰湮满五岁的时候,他们终于搬家了。 明杰考中秀才,乡试看着吃力,打算放养个几年再去拼命。先生要换个地方,游览游览名山大川,然后寄情山水再宅个几年。 当年围观季先生的一群小娘子都已嫁人了,季先生再清风明月,也架不住明杰与她被一群三姑六婆烦的耳根子起茧。她已经无所谓起来,反正以他这姿情,总少不了一位好夫人的。至于明杰……按理说学生是不能管师长这遭子事的,奈何明杰已经从书童到家务一肩挑后来又进化出了老妈子属性,先生不急他都给急了。 季先生很头疼。 他一头疼就整天避着明杰溜达到外头。后来他们住的地方风景极佳,有山有水有佳木。季先生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地界,才选中了好位置定居。 他终于有了一架琴。天气好的时候带着她走上几里路,就着飞瀑弹会儿琴,她就顺带着拣一篮子蘑菇,偶尔心情好就乖乖听他几首曲子,两人都很快乐。 上一世的似水看上去总是那样清清冷冷静静谧谧的,不想说话的时候整天整夜也不说话,就算是声音柔柔眉眼温缓也像是带着不属于这俗世的气息……而她不能再这样了。抛弃那么多世对于人间本能得疏离,抛弃那些久等不来的怨艾,真正融入这凡尘,哪怕只是伪装着人类的心态。 当然,她有时候也不想说话,更多的时候她也只想沉沉默默得注视她所见的一切,但她想起雪皇的叮嘱,所以,她只是笑。笑得眉眼弯弯,没心没肺。 没事做,她用一年的时间就啃光明杰读了几年的书,而且还倒背如流,某天明杰艰难从书堆里爬出来,看着她满脸嫉妒仰面长叹:“只恨生不为男儿身啊!” 季先生走到哪都带着那盆不会开的昙花。这花后来还是她养着。只是它越长越像杂草,约莫种在草丛中都让人拣不出来。 某天她给它松了松土,擦一擦被雨水溅脏的叶片,回过头就看见先生站在一边,静静望着她。眉眼惯来淡淡的,瞳眸很深,仿佛容纳着一整片带着星光的寂夜,专心注视着一样事物的时候,就似乎连风都缓和下来。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是在注视着似水,一瞬过后,她马上就眉眼盈盈笑起来,丢开手绢扑上去:“先生先生,可以让明杰做饭了,流年饿了!” 然后先生也会跟着笑。 又几年,他们又开始搬家。先生终于要赶场子去会试,预备着做个官什么的。也能为明杰提供些荫庇,能让她好好受些女孩子的教养。 明杰已经够年龄去有名些的书院了,他的资质并不算出色,只先生一人教着还是有些欠缺,于是放他去学院接受接受教导,也可以跟同龄人比划比划赚些经验弥补不足。 再者,她也年长了,靠山分量够一些,将来好嫁人。 ------------ 第31章 那年秋天便开始启程,一路游山玩水得抵达京城。 彼时辰湮风寒正愈,在屋里被闷得久了,欢喜着有这放风机会,却愣是没给下地。不是在明杰背上,就是马车里捂着,任她眼巴巴扒车窗都没用。 季先生就坐在宽敞的车厢里,倚着厚厚的毯子,手捧一卷书册冲她笑,既悠闲又随意。那眉眼轻盈,淡然雅致,犹如春辉满室。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明杰简直是将这话贯彻到了极致,一个人忙里忙外被磨练得十项全能,操劳的心都是数倍递增的。 要说,按先生这一身清风明月,也怎么看都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和阳春白雪风花雪月的雅士。家务事上从来不被人指望,而她又年幼,明杰现在就算计着他去求学之后,家里要不要再添些人口…… 到了地头,季先生竟然出门应酬。 问起来,只道被拜访者是当时乡试同年,高中二甲传胪,因榜眼才中便告丁忧,破格提为翰林编修,素日关系极佳,可作提携。 没打算在京里置办房产,便与大批举子一并住客栈。看先生外出,明杰与她缩在一起各种窃窃私语,着实不敢想象席宴上先生会有的模样,但约莫总该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此后又则赏花评诗鉴酒各种场子,先生名声大起,两人倒已经淡定了。 今番春闱入场,即刻杏榜提名。让明杰头疼至极的功课,于先生不过小菜一碟,也未见得他复习经义诗赋,便轻轻松松榜上有名。 之后便是殿试,本有意藏拙,恰逢今圣年岁渐高,反喜才高貌美少年郎,先生虽早已过及冠年,奈何姿容甚佳,举止风华,又取诗词相考,对答如流,圣上甚喜,钦点探花。 一甲赐进士及第,充翰林编修,二甲赐进士出身,外放为官。三鼎甲跨马游行过后,见着先生似乎有些不虞。面情脸色是如常,但那淡淡的不高兴只有相处久了的人能感觉出来。 正逢着这段时间同榜互庆同乡相贺的各种席宴,也不知先生怎样活动的,过段时间就传来先生自请外放,于南方某县补缺的消息异世之园长驾到全文阅读。 几日后席散宴消,季先生如入京那般,带着个弟子带着个义女施施然出了京。 “先生为何不入朝为官?”辰湮好奇问。明杰在边上果断竖起两只耳朵。 “夷平有锦山,锦山有昭和书院。”季先生慢悠悠道,“听闻今上五子在亦在昭和书院求学。” 明杰一头雾水。她却听出几分意味来。 先生本就不是喜欢交际的性子,赴宴也是所有挑选,原来那番应酬是为了探听某些私密消息。太子虽位嫡,但先后早逝,身体似乎长年有些抱恙。大皇子位长,生母亦出身世家。三皇子平平,四皇子生母低贱,五皇子年幼,但其母乃得宠贵妃。 哪怕只看这些表面,便知这出戏绝对精彩。她有些兴致,且看三年之后,是否当真如他所料。 季先生做了夷平知县,第一件事便是抱着琴上山砸场子……不,会友。 礼、乐、射、御、书、数,此六艺为书院常设功课,其中书之一门的其中一位教习,为先生早年偶遇之友,意趣相投,相见恨晚,喝过酒逛过花会,至今仍有书信来往,借着此由头便以琴会友去了。 不知那乐门教习与先生这“会”的结果如何,但与一位曾以琴得封乐神的仙人较量,似乎不用想便知过程之惨烈。 总之,没两日明杰便被先生成功塞进昭和书院。成了五皇子同窗。 夷平风水宝地,财粮丰饶,寻常整整内务,管理一县行政,官虽小,奈何自在,先生平素与诸友诗酒礼乐相交,也乐哉快哉。相较之下,她的日子就郁闷多了。 虽说少时是当男童教养的,但总归女孩子是要嫁人,琴棋书画只和风月情趣,柴米油盐才是硬道理。当然,她若嫁也嫁不到平常人家,待得她够年纪,也不知先生做到怎样的官了,教养自然要奉着好的来。 厨艺倒是次要,女工一般要求,管家理财才是重中之重。索性先生不娶妻不纳妾,府中没有当家主事的,她还未学呢便已经有实践机会了。虽说这些她早些世已经熟稔,但也得装出生涩模样,慢慢上手。 做了官,府中自然也添了些人。人一多,也要讲些礼数,再也不若年少时那小小的一间木屋或是砖房,清晨起听他念书,黄昏里见他抚琴,一日之中,她见他的面亦只寥寥。 然后先生就惹了桃花。 昭和书院山长之女,原任书门教习,因年前祖母身前侍疾,今日才得归返。其人蕙质兰心,行书极佳,尤其弹得一手好瑟。 琴瑟和鸣,这是多大的诱惑?似乎对先生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就是顺利应当的事了。知情旁者明晓他此般年纪不知为何不曾娶妻,皆暗叹可惜,于是也乐得见着事态发展。 再然后,辰湮就发现,先生不出门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在中庭的银杏树下见到他。发如墨色,眼若辰星,面貌清俊,风姿翘楚,抬眸望过来之时,浑身都似散发着皎月辉华。 她从襁褓中濒死的婴孩,即将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却还是旧时模样,似乎一点都不曾改变。 因着先生厌恶樟木,买这宅子原带进来的那香樟便除了栽这银杏,也颇为雅观。 “流年起得真早。”他对她微微一笑,见得视野中的小娘子不见了少时的娇气,灵秀不减,却已经多了端庄的模样,忽觉时光飞逝生出些许惆怅起来重生之女神系统。 “先生更早。” 他对外介绍时一直称她是他的义女,她却如同认定了一般,只唤他先生。或许是因为明杰教她的第一个词便是先生罢。 “可曾用了早点?” “并未。先生呢?” 见过礼,一同去用饭。用完饭,分道扬镳。先生去衙门看看有无工作,除了按时赋税征收、劳役差派,有无缉捕狱讼,其余也只是保境安民的闲事。而她得纠结吃穿用度,顺道看看家中铺子进项如何,平常先生所用便不凡,加上还有个明杰在书院,两个只会坐吃山空的,就先生那点俸禄哪够。 忙完事自个儿用午饭,下午去琢磨些女孩子功课,闲时去园子里散个心,哪知绕过一个弯便听到泠泠琴声。停顿了好一会儿,向前走几步,透过景窗往里望,他随意倚着棵石榴树,素手抚琴,景可入画。 先生今天没出门。 第二日她又在园子里见着他。他还是没出门。 一连好几天,外头有帖子递进来,他称事务繁忙。再后来,人家亲自上门来请,他直接装病。 她便知道了他是在躲桃花。 不管那桃花开得多娇妍多美好,他不要,那就只能是烂桃花。 她已经淡然了。她觉得,或许这辈子他就这样一个人过了。看上去是真的不愿意娶妻。再怎么勉强他都不会乐意的。 女孩子脸皮当然薄,这样明摆着拒绝了,自然不会巴巴得再敢来自讨没趣,但有几分怨气是一定的。他便抱着琴上山给她弹了一曲,听说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也不知道那位娘子从中听出了什么,竟也是长叹口气,解了心中干戈。此后也以平常心待之。 某日逢着明杰休沐,原以为只他一人回来,谁料竟带回了那位尊贵的殿下。 看来这两个关系不错? 她想着,哪怕最后不若先生所料是五皇子得登大宝,这份投资也是不会亏的。皇子封王,属地官邸亦要许多心腹,现在交往密切届时也好一生无忧。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先生有先生的交游,官场也好,名士雅士也好;明杰有明杰的交游,一群青少年早约好一齐踏春;就连她,也收到好些张帖子,有些玩得好的小娘子邀她一道。 她各自准备好了春服、小食,打理好这两位再顾自出门。 花朝节过后,先生便闭门不出。除了衙门里需做的事,还走动走动之外,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声不响没丝毫动静。 她一点也不疑惑,因为清明是似水死的时候。这些年,每年他都是这样过来。 可她觉得既无奈又愧疚,就算他注定寡亲缘情缘,也不该是她带给他的……她不管自己因他之宿命牵系,会死得怎样凄惨,只是他因自己而神伤,她便觉得难受。 所以总是见不得他坐在檐下,孤零零一个人烧纸钱的模样。那会让她恍然觉得,她所见的只是一则苍白的幻影,碰一碰就整个儿破碎掉了。 后来她终于问:“先生,为什么这株昙花总也不开?” 先生静静看她一会儿,摸摸她的头,目光缱绻而温柔,说:“因为它的主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不喜欢看他这时候的眼神。 ------------ 第32章 两年后今上圣体抱恙,召五皇子回京。 一场好戏就此揭开序幕。索性天高皇帝远,那边闹得再欢,与他们也无甚区别。 再一年明杰上京赶考,中三甲靠前,差一点便能吊中二甲末梢。也不知道先生远在这地方,是怎么帮忙运作的,总之明杰不曾外放,反而有幸被选中庶吉士入了翰林。 这样想来,比起那些才子名士一类的,明杰虽然才华稍欠,但到底胜在稳重妥实,坚毅可靠,是能做实事的,只要行事不出格不范大错误,稳步上升便也无虑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先生也很高兴。她做了一桌好菜庆祝,难得遣散下人,就两个人推杯交盏安安静静吃顿饭。竟也是久违的平和与温馨。 “流年为何这样看我?”季先生这样问道。清洌的眉眼还是旧时的温和。 “在想先生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流年不喜欢这里?” 她摇摇头,然后认真道:“若是先生的话,官居一品登阁拜相亦非难事吧。” 他就笑起来:“是呢,得作高官,才能给流年寻个好人家。” 她也跟着笑,仿佛天真肆意不谙人情的模样。却只在心里默默失落。 其实想去山居野地,安安静静,平平凡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事携三五好友,听琴弄诗……只要每日能对着他,便觉得那就是世间最美好不过的事了。但她更想他能平步青云,得享人间荣华富贵。 她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 仙人残魂毕竟是仙人残魂,其实他骨子里还执着那些闲云野鹤、追风逐月,就算表现得不明显,她也感觉得出来他对世间百态的冷眼相待――千万年的乐神记忆,如何能轻易忘却?就算明知道自己离得当年那位仙人太子长琴已太遥远,可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世外之人。 这样不好。若是完全的冷漠也罢了,没有世情能蒙蔽了他眼去,偏偏他已经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这世间,他总会有在意的事物,就像当初的似水一样,总会有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如此,若还是那样矛盾的性子,定是会让他伤着的。 不妨入世之后再出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最不缺的就是轮回,哪怕心如死灰也好过情深不寿小姨的诱惑全文阅读。看开了,也就不会牵念。 但她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 五皇子离开后,每隔一段时间,先生就会收到几封信。 她习惯用眼睛去旁观,用心去思考,并不会刻意探听这些,但所知的竟然也不会远到哪里去。不过对于她来说,只要他平安罢了,别的一切,根本无所谓。 这样大约两年后,随信来的,还有一封调令。五皇子请拜先生为皇子师,而且已说服今上,今上下旨召先生入京。 这个消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他策划入朝也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四年之后的时机似乎恰恰好。而且她想得多了点,从中倒是看出不少猫腻。看来京里的局势果然是向五皇子倾斜了,连这样首开先例的要求都会被允许。 拾掇完行李,等先生交接完毕,施施然再度赶赴京城。 她又长一岁的时候,外面的局势已越发紧张。为皇位之争似乎连那云雨都为之阴霾。只是朝野庙宇中的翻天覆地约莫也影响不到后宅,除了随着先生的步步高升,把交际网扩大到皇家与高官的后院外,也无甚影响。 现在的宅子更大了,她能见到他的次数更少了。府邸是五皇子赠送的,各方打点后也颇为气派。而她所见,当年随着明杰犹豫着踏进家门的那个――年幼青葱又带着些微腼腆的少年,经过权利中心不遗余力得冲刷与洗涤,也出落有了上位者的冷漠与霸气。 又一年开春,废太子的风波稍定,连得几位皇子都夹着尾巴安耽下来,朝野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风平浪静,而圣上似乎也忘记了亲手将嫡子置于死地的事,继续平静散发着最后的光与热。 而先生无意招惹的几朵烂桃花的隐患终于爆发。 是几朵。约莫他只什么都不做得站在那里,便已足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浑然天成的风仪,总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姿情。其中最烂的那朵,莫过于长公主。 今上最疼宠的长公主。已经有驸马的长公主。 这回先生没法闭门谢客避之不出了。自己惹的祸总该自己摆平。焦头烂额也只能认了。 辰湮乖乖待在后宅中,越是年长,她笑得越来越少,昔时的娇气女娃已长成端庄贤淑的少女,眉眼却仿佛有些陌生了。 安静望着一直不开的昙花,指尖触及那微凉的叶片,恍然也忆起当年初遇时的阿昙。苦等了十几世才找到的人啊,只要想到会离开,就一点都舍不得。似水与流年……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日她等在他的书房,安安静静凝望悬挂在墙上的那面琴,回头时看见他有些惊讶的面容。 “许久未听见先生抚琴……流年,有些想念。” 他微微笑着点点头。知道这是托词,却也摸不透她的心思。或许怕触景伤情,小时候的反应也随性,她总下意识回避他的琴曲,于是他一直当她不耐烦听雅乐。 而他确实,很久不曾碰琴。 “流年已经……长大了啊。” 人之一生,本就短暂。可对于他来说,似乎更加短暂了。 不知他每一次渡魂离开的时候,是否也经历过那一场场难舍难分的生离死别……虽然于她自己的轮回来说,次次都是平静而来,平静而去。 其实她知道的,他现在这样不顾身体得急切谋划是为了什么暧昧高手最新章节。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得为明杰铺好路。为她寻好归宿。于是越来越迫切,越来越孤注一掷。 “是啊,所以流年变了。先生与明杰都变了。” ※※※※※※ 即使双眼不凝视着他的身体,她也能清晰看到他身体中的魂魄病化的全过程。 借来的阳寿即将耗尽,凡人的半魂已经在逐渐枯萎。纵然他外表颜貌依然风华,她也觉察得到那内里的魂魄损伤附着的腐臭味道。 还剩下多久呢。她一天又一天得望着日头落西,将脸轻轻贴在昙花的叶片上,微凉的触感映入肌肤,仿佛贴近一个温柔而忧伤的灵魂。你能守过多久呢,她想。 朝堂后宫的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大皇子封王,被遣去属地,变相得流放;三皇子受母家牵累,被草草过继出去;四皇子及时投诚,逃过被秋后算账;贵妃封后,五皇子得封太子。 五皇子一党大获全胜,如愿以偿,相回报的,一干志士谋臣也有所回报。 先生破格提为太子少傅。他已经着手为她寻觅夫家。明杰也一直不曾娶妻,他这做人先生的,也少不了帮忙相看相看。 他也是知道自己剩余时日无多。可这世事纷扰,一脚踏入现实泥沼,岂是那般容易脱身的。 又一个节日,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好菜,备好先生与明杰的碗筷,可直到饭菜凉透了,也没人回来。她静静抬头望天际,最后一笑了之。旧时餐风饮露亦觉欢欣,却是抵不过京城繁华的,不是人性善移,而是已脱不开这世情因果。 先生探听她的口风,她只笑笑,装羞避开,留他自己去头疼。 有些愧疚他做这些徒劳的事……因为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后来有一日,明杰匆匆赶回府见先生。他予先生说,想娶她为妻。 先生愣了好半天,傍晚的时候将她唤进书房,询问她的意见。她也怔了会儿,沉默许久之后笑笑,点了点头。 明杰兴冲冲站在她窗前,踌躇着很长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知道,先生也不知道。但想必,先生是开心的吧,他这世唯一还在乎的两个人,原来还有这种方法,能够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即便是离开了他自己……他也能……放心的吧。 只是……可惜了明杰。 如此定下,事情便顺畅很多。好笑的是,嫁妆是她自己筹备的,连聘礼都是她过手的,只是也仅仅过个场罢了,八字换过,吉日定好,一切似乎就这样妥善下来了。 她回屋,却看到那株昙花结出一个小小的花苞。怔怔的,目光温柔而忧伤。 接下去的日子,她几乎片刻不离得守着那株昙花。想笑,笑不出来,便也只能面无表情静静等待。 这个月末,太子代今上巡视并筹办秋狩。先生没有推辞得跟随去了,离去前,有意无意吩咐了很多事,若是旁人可能只会觉得奇怪,但她知道,他这已是颇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在内。 送他离开。静静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自己视野中,仿佛心被什么揪着一般那么疼起来。 辰湮遣散下人,把自己关进屋中。轻轻抱着那盆昙花,眸中是久违的柔软与和缓。 ------------ 第33章 那日风轻云淡,秋高气爽,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可近晚时狂风骤雨,毫无预料便荫蔽了天宇,因雷霆霹雳而散乱的惊马冲撞了仪驾与人群,死的死,伤的伤,惊的惊,围场好一阵兵荒马乱重生之都市枭雄全文阅读。 这夜沉得如同天地塌陷,圆月辰星坠入阴霾深不见底的云层,林间森森鬼气和着风啸雨戾,竟如同地狱魔窟般可怖。他在魂魄撕裂的疼痛刚起时的混沌中,感觉到胸膛中刹那无可名状的剧痛。就像一枚巨大的钉子使劲钉入心脏,眼睁睁看它将五脏六腑都搅成了灰烬,才感受到那姗姗来迟的剧痛,仿佛连魂魄一并寸寸蚕食了,甚至于比渡魂之痛的煎熬还要胜过数倍。 他在这样的疼痛中恢复几分知觉,坡底下常年背阴,是为各种虫豸息息繁衍杂生之地。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感官可以清晰听到它们在自己身上身下身边爬动的声音,似乎魂魄即将离体的万蚁噬身之痛也是它们带来的那般。 雨水混杂着泥浆冲刷过他的眼睛,草的腥气与潮湿慢慢侵入身体,漆夜伸手不见五指,那雨下得越大却莫名带着些许朦胧的视觉。 两匹马都摔断了脖子,连嘶鸣声都没有发出便一命呜呼,不远处的人摔在泥沼中悄无声息,但从腿上的伤口流出的血还没凝固,濒死,但身体还是温热的……他感觉得到。 必须把坏掉的命魂剥离出去,然后将魂魄离体,必须侵占新的身躯,爬,艰难得爬,手脚无力得摆动,却依旧停留在原地,疼痛已经是唯一的知觉,支配着身体所有的感官,抓紧手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依然斜躺在那里无法动弹,无力得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入唇中,那剧痛像是要泯灭他残存的意志般穷追不舍。心脏骤停,又在停顿之后缓慢跳动,他又无法控制得陷入那混沌的地域。 拼命想要维持清醒,意识却被拽得死死得往下拖。对这天地的憎恨与对将要覆灭的恐惧在他狰狞扭曲的面容上一一展现,这种时刻,却反倒是那疼痛提醒他,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他似乎被禁锢在了这个身体中……那种痛,究竟是什么…… ‘谁在唤我的……名字……’ 不远处的那具身体渐渐失去温度,雨水冲淡的血块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蜷曲的手终是失了最后的力道,无力松开。 倾盆大雨洗去他面上的污垢,仍然是美丽清俊的颜貌。而他身上一个香囊,平白冒出幽蓝的火焰,在雨中竟也这般灼灼燃烧,只瞬间便把自己湮灭为灰烬。 ※※※※※※ 少傅被救时只得一息尚存。驸马却因衰落山坡晕厥,又则失血过多寒气入侵,被发现时已然毙命。 长公主铁青着脸,猛一挥袖负手便离开。本就是驸马争风吃醋意图让人难堪,才惹来这等祸害,命该如此,便只当他咎由自取。 他醒时有那么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不是在人间。可他还看得见行宫床顶的模样,能听得见御医交谈的声音,他的身体还有知觉,即便是已经减退了无数倍的疼痛。 ……他还活着。 活着?! 努力挣扎着也要回府。索性他身上的症状凡人无法觉察,只当是身体受了寒罢了。从苏醒开始,他的脸色便一直惨白至极,不知为何,病化枯萎的那命魂竟又恢复了生机,掌心已断的寿命之线竟又弯弯曲曲联上,仿佛全了劫难之后的雨疏风淡。 他不明,也不解。只是胸膛中心悸还是如影随形,那钉子刺痛了心脏与魂魄,让他莫名得为之战栗颤抖。他看得到,不祥的死气还团聚在他的身侧,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直到挣扎着回到家,看到满府的缟素。 他的流年已经永远闭上眼睛战神杨戬异界游全文阅读。 跌坐在灵堂前,看到明杰跪在那里,失魂落魄,心如死灰,苍白如同行尸走肉。撕裂的眼角还带着血纹,眼瞳中已经空洞无一物。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明明离别时,她还冲自己笑得那般柔缓那般欢欣。昔时的影还停留在脑海中挥散不去,娇气又懂事,任性却体贴,他抱回来时还是柔柔软软一团…… 怎的,就这样,离开了呢……她的身体一向是极好的,一向…… 他在后宅看到那株昙花。静静摆在它一贯待的地方,枯萎的花盘收在枝叶间,素白的色泽已经枯黄。 他深深得凝视着,仔细而用力地端详着,像是要将它烙印入自己的灵魂。想起流年抱着它冲自己笑的模样,眸子盈盈,天真肆意。 某一个瞬间,他蓦地伸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得便连枝掐断那株昙花,脆弱的枝叶无力颤动着,刹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满手血液飞溅,染红他素白的衣裳。 茎条中溅开的点点血液落在他苍白的面庞,带着几分可怖的妖异。 “我竟没发现,原来……你已化妖……” ※※※※※※ “便是这个孩子?” 长公主慵懒得抬眼,狭长的凤眼漫不经心睨着奶娘怀中的襁褓,薄薄的嘴唇勾着一个略嫌肆意的弧度,让人惊心她下一句是否会是最冷酷无情的话语。 年纪尚小面貌清秀的奶娘低着头瑟瑟发抖,襁褓中的婴孩却是极为大胆得睁大了眼睛。不同于别的婴孩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红皮瘦猴子模样,她皮肤白皙娇嫩犹如一个粉团儿,只这两天胎发已经渐渐转黑,漆黑的杏眼天真无暇,圆溜溜得滚动着,因着双手双脚都被束在襁褓中,似乎有些不欢喜,左右小小挣动着,可爱得能戳中人心底最柔软的部位。 “想不到那蠢货也能生出这样灵气的孩子……”喃喃自语着凝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专注的瞬间也是微微怔住,片刻后心中一动,放开撑着脑袋的手,懒懒直起腰身。 一个眼神,侍女已经极有眼色得无声走过去关好门窗。 长公主将那孩子抱进怀中,柔柔软软娇娇嫩嫩得那么一团,用力些都怕捏坏了。不知道怎样抱才合适,她与那孩子两眼对视默默望了会儿,索性将其直接搁在自己腿上,开始专注解她襁褓上的带子。轻轻掀开毯子,那粉团儿就滚进了她的怀里。 婴孩竟也不怕她,还发不出多大的声音,但确实在笑,双手没了束缚,很开心得挥舞着。 长公主也跟着笑出声来,顿时眼角眉梢的煞气与冷漠都消减了几分。 手上有指甲,她为难得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拿指腹碰了碰她的脸蛋,柔嫩得仿佛哈一口气就会化掉。摊手放在她眼前,那孩子吃力得拿小手握着她一根手指,粉嫩的嘴唇嘟着,咿呀咿呀说些听不懂的话。 爱不释手与她玩了一会儿,抱着不想放。眸色几度变幻,终是淡下来。 “那贱婢刚生下孩子便去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长公主又笑起来,欢喜得吻吻她的脸:“去,筹办洗三,下帖子让她们都来见见我的女儿,也好给她积点福气。” 她的目光迷蒙,轻轻道:“昨日雨疏,见得海棠花正浓……你便唤作海棠……如何?” ------------ 第34章 她曾见着长公主恋慕先生的那出闹剧,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一世转生是在驸马婢妾所生之女上,更是出生才两日便被长公主认到名下。 想来这辈子,还是得纠结在宫廷侯爵帝王将相的这些复杂纠葛里[三国]七步成湿最新章节。 轮回并不由谁人的意志所主掌,连得青华上神都只能借着因果以逼得天道锋芒。她之命数已与他交缠在一起,又有混沌莲子这个意外因素影响,约莫也寻不出什么规律。按着那许多世的经验,顺其自然也便罢了。 不过真好。这一世不用寻,他已经在眼前了。 没病没灾,锦衣玉食,也不知怎地时来运转,约莫是第一面便投了眼缘,长公主待她真的极好。可是外边的灾厄没了,折腾得她夙夜难眠的,却换成了她自己。 夜夜噩梦。 辰湮梦见三界未定之前久远的曾经,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也只能说是破碎的片段。那些记忆该是被这人间法则磨灭的,却不知怎地,存留了几个碎片在她脑海里,还趁着心性不稳的时候蠢蠢欲动,兴风作浪。 果然凡间俗语穷养健康富养病是有道理的。连为生存都苦恼的时候,好歹是诸邪不侵身,记忆回来了,力量也积蓄了,一切安好,反倒又挨着神魂上出了问题。 她梦见三族争气运的那会儿,鸿蒙支离破碎生灵涂炭,那时天道束缚强得多,众神连洪涯境都还没建起来,她在云端高高往下俯瞰,查探到遥远运数中的那一缕因果,便以双足踏足大荒之土,然后在不死火山见到雪凰。当时还是一颗蛋。她用了万万年时间将她孵化,又用了万万年等她长大……或许还要用万万年时间待她湮灭? 又梦见不周山倒的那瞬间。她的视线透穿三界,如此清晰得看着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二场大劫难,仍是无动于衷。可是视野的终点落在那个白袍抱琴的仙人身上,就此便注定失落无穷尽的时光。她原就比谁都清楚的。这样的了然却又揭示了一场注定难解的宿命。 记忆来来回回,梦魇中他跪在诛仙台之上,剃去仙骨,泯灭肉.身,毁掉本体,两眼涌出血泪,通身白衣皆被血染红,一闭眼,便化为乌有。即便是还残余的魂魄,也被生生分离,一则永封剑中,一则永世徘徊。 可她怎能舍得……他化为荒魂? 浑浑噩噩,然后在那一日看见园子那大片鲜红的海棠,却忽得定下来了。今世,长公主为她取的名儿就是海棠,想来这命途总是充满了各种意外,或许一个名,或许一株花,寻到了,才发现竟会起那样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是海棠。今世她便是海棠。 她在公主府的宅子里一天一天长着,总想知道季先生如何了,可惜年岁太小,探得的也极少。 当初也是犹豫过的,该不该干预他的命数。阿昙的躯体已经走到了头,或许让他就那样渡魂离开才是顺应天理,可她还在那宅子里啊……她许给了明杰,今世这寿命该是很长,无论她渡了谁的魂,她都注定在那后宅中此生与他不得相见。只要想到这样的可能,她便没法坦然等待命运不经意的一点眷顾。 拿自己的血喂养着那株昙花,养到昙花生了灵变了异,养到昙花终于开花,她布下的术法终于得以成效。幸而,这一次算对了。够时间为他续命。以那株昙花作为寄寿的媒介,她为他做的香囊中便带着昙花的叶子……果然不出所料,动用力量的后果便是反噬。醒来,便又已是婴儿身。 她一点都不悔。 毕竟,她这以神念凝成的魂魄是完整的,魂力比他浓厚得多,轮回于她无甚大碍,渡魂于他却是一场再惨烈不过的折磨。况且,总要找到正确使用力量的方式。 无望了太多世,就算还留着些许矛盾的心情,也终究要寻找到一条对彼此都好的路子。在此之前的苦难,她只是想尽力为他担下。 ※※※※※※ 长公主一如既往得彪悍初来嫁到最新章节。 按理说皇子旧党清算完毕,新太子定下,今上还有几年好撑,朝堂该是就此清静了。哪想,消停了没多久,又轰轰烈烈闹上了。 不是谁惹的事,正是当今圣上在发挥他最后的光与热。一手调.教出了前太子,除了体弱些,足以独当一面,做个守成之君也足够,哪想到,最后他会亲手把他最看重的儿子送上绝路。换了新太子,又担忧着他性子有些软,会被耳偏风影响了,又担忧着自己若是走了,这朝野不是省事的,太子恐怕撑不起来,担忧来,担忧去,先是收拾新太子他外家,然后赶紧得给他挑了些能撑场子的妻族,这样还不够,连着朝堂也给他刷了一遍。 挨上这种事,是得看运气的。没准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被拎出来算旧账,得趁着没被看不顺眼给自己留条退路,而身上没站腥的老老实实作壁上观,架不住被底下的拖下水,于是就这么闹起来了。 长公主在里面起什么角色? 她不煽风点火,不落井下石,但也不怎么雪中送炭。她的眼光着实不赖,当初太子之争,众人忙着观望或者站队的时候,她已经牢牢扒住五皇子了――或许这跟当年她一眼相中了先生,顺带着对他学生也爱屋及乌有极大的关系?所以新太子对这个姐姐的印象非常好,还一直有些小感激。 站在这样一览众山小的位置,她什么都不做就能过得很好了,但她一直在为一个神奇的目标努力着,决定让自己过得更好……于是在她爹她弟凶神恶煞大开杀戒的时候,她负责关心她爹她弟身心健康。 ……收效颇大。 而且,辰湮也是知道的,她这位尊贵的娘亲自个儿列了张表单,瞅着机会,该上眼药水的上眼药水,该顺手捞一把的顺手捞一把,手段高明到能让人为之惊叹。 长公主不像大多的皇家公主那样荒唐,她一直很低调。低调得嫁了个驸马,还能特贤惠得给驸马房中送人――当然主观原因是她并不喜欢驸马。低调得参与太子之争。低调得为自己拉筹码。唯一出格的事……大约就是恋了个先生。 这不真怪她。当年先生中探花的时候,长公主还未出嫁。圣上当初是属意让他尚主的,而最适龄的就是长公主了,谁能料到后来神发展,他自个儿通好了门路自请外放,一个疏忽批都给批好了。今上反应过来之后便是大怒,闷声不响怒完也就眼不见为净把他遣走了。然后回头长公主就给嫁了出去。 长公主不傻,所以她没反抗。她乖乖等,然后终于等到他再度进京。 驸马争风吃醋,想设计让他难堪,却反倒无故丧命。她其实是觉着高兴的,自己还没动手,最大的障碍就已经没了。接下来就该是与他情同意和双宿双栖……总归还是讲点礼数。驸马死后第二年才向她爹提出要嫁少傅季容。 少傅当夜就病了,病了大半年,太医去看,病得起不来身,还进了帖子说要致仕,返老归乡。 长公主当场气乐,得,暂且作罢,回家逗女儿去。 辰湮四岁那年,新皇登基。先生极为不正常得成了本朝至今最年轻的太傅。朝中居然还没多少反对声音,主要是能出声的一半被废了,另一半不敢出声了。 这回长公主去求她弟弟。 一面是素来对他很照顾的长姊,一面是自己相当敬佩的恩师,她弟两头大。 长公主决定自救。找了个太傅被她弟宣进宫的时机,寻了个由头便进宫堵门去了。如果说有什么意外……应该是当时还带着她那便宜女儿。 得到消息的时候两人正在逛街,长公主抄顺手了一并给抄进去了。 ------------ 第35章 鲜红的袄裙极其亮眼,一路走来环佩玲珑叮当作响。作为今上这一辈里最大的这个,又受自家弟弟敬重,无论从待遇还是地位看来,长公主的优势都极高。这样一路风风火火气势汹汹走来,过往御林宫婢太监皆目不直视悄然无声,硬是没一个敢拦。 圣上与诸大臣办公之地是在稍微靠东面的昭华宫,也是合该季太傅运气不好,商议议了一半,重要事已经有了结论,剩下的无伤大雅,今上惦念老师身体不好,便放他早早回家,哪想一个出门,一个进门,刚好在走廊端口被堵上暧昧高手最新章节。 当时那场面,约莫就如陨星落地般震撼。两边连着禁中原地守卫的御林都倒抽了一记冷气,然后迅速鸦雀无声努力装不存在。 长公主怔怔望着对面那人,没有哭,没有闹,看上去依然冷静,只是神情觉着有些恍惚。 她还清晰记得,当年高中探花意气风发奉旨跨马游行的青年,俊容颜,美风仪,也是在长长的走廊上相遇,可那时拱手作揖悠然避让的,如今早已身居高位位列三公,该轮到她给他见礼了。 约莫近几年果真是疾病缠身,才而立之年,那两鬓的发已然斑白,面貌仍然是能让人为之屏息的俊美,只是因年岁的增长更多了持稳与长者信服的魅力。眼角眉梢还有些微静谧的冷意。看来竟有些陌生。 “为什么?”长公主很镇定,很安静,所有的张扬似乎在见着他的第一眼便全然收敛,甚至不曾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得、缓缓得,问了那么一声。 “承蒙公主厚爱。”淡淡的声音,连语气起伏都不带,倒让这句话听上去如同讽刺一般。他也仅仅是微微点头,便当作罢,准备举步从另一侧绕过去。 “……你有恋慕之人?”人怕是总会本能逃避不愿知道的问题的。这么多年来,她竟然还是第一次有勇气问出口。 季容平静得望了她一眼,又毫无停留得移开视线,长长的睫毛掩着漆黑清透的眼,依然是美,只是从他的面情他的姿态之上,似乎永远也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有时候会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念头,是不是……他就没有情绪? 他拂袖后负抬步离开,长公主不曾拦,只是拿手掩着额,掩着掩着就忽得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满是凄楚苍凉,笑得声嘶力竭肺裂心撕,笑得涕泪俱下,竟是失声痛哭:“这天底下有谁能拒绝你?!你既无娶为什么就不能考虑我?为什么!” 太傅充耳不闻,姿态仍是遇时的施施缓然。要绕开长公主一侧的人,于是便往她这侧过。 辰湮一直安静望着他的脸。悄无声息,很是乖巧。灵动的黑眸流转着微光,一眨不眨,掩着眸底久违的感念与小小的贪婪。 她现在年岁尚小,还是短胳膊短腿的,走不快,而且一会儿就累了。所以向来都是奶娘抱着的。 先生目不直视直接走过,那瞬间她蓦地伸手,抓住他的肩。手太小,只能紧紧拽着他的衣服,用得力道如此之大,而先生也未料到这一遭,一拉一拽,被惊着的奶娘心中慌乱,手臂一软,她竟脱出怀抱倒栽葱得跌了下去。 在场诸人全是大惊,电光火石之间,却是先生反手撇身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但也因着这势道维持不了平衡,就这样往下倒去。一声闷哼,跌倒在地的时候手臂还下意识护着她。 “海棠!”长公主见得这番危急,忽然停了哭笑,慌着喊道。 奶娘意识到自己的作为,魂不守舍,脸色煞白,猛地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先生缓缓松开手臂,宽大的袖子从她的眼前移开,光漏进眼睛里,她趴在他身上抬眼,抿着唇就这样望进他的眼睛里,微微偏头。 “海……棠?”他怔忪而恍然得,低低喃道。瞳眸微微睁大,眼神茫然又带着迷离,似乎见到的是什么不敢置信的事物,却小心翼翼得连触碰都不敢。 胸膛的位置有什么在颤抖,她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只是面上依然天真而乖巧,歪着头,认真得说:“你惹娘哭了。” 孩童的声音清脆又奶声奶气,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一愣,然后又苦笑,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恍惚失笑重生之无肉不欢。双手扶起她,自己扶着侍从的手也站起来,振振衣袖,看着长公主扑上来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静静得又望了她一眼,低低叹息了声“海棠”,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转身便离开了。 辰湮从长公主的臂弯里缓缓抬头,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眼神依然平静又清澈。 就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女儿么,不耐烦竟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 是啊,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你恋慕着什么人么?谁能拒绝你呢? 真难受……你说,这样的情绪是什么? ※※※※※※ 长公主沉寂下来。 被那样得拒绝过,怕是已然心如死灰。再追究下去,也该是更深得步入歧途,何苦呢。 辰湮过得很好,就算是没有先生,她也该好好活下去。长公主待她真的犹如己出,今世的因果总要偿,何况前生还欠着明杰的,她该还了。否则轮回罔替,越积越深。 她得知明杰消息的时候,确实也怅然了好一阵。先生约莫这辈子都不会娶了,哪想得明杰也与他靠齐,自流年死后,便再不曾提过议亲。 她想她明白长公主为何对她这般疼宠。原本与驸马亦只是貌合神离,先生回京之后更是连面子问题都不去维持了,后来怕也是隐隐约约预料到自己的夙愿终不能成的,自己再没想怀孕生子,见着她,投了缘,便也作亲生的好好教养了。 辰湮一直在等,等命途中的那一个契机。 她又那样一天一天长大。 再见过先生一次,是在她七岁那年的元宵灯会。她被高大壮实的婆子抱着,手里拿了个半面的孔雀的面具,后面的侍女手中帮她提着一盏精致的走马灯。 长公主去赴宴,她不想去,求着闹着得了应肯,才出得家门。就是这样,前前后后也跟了好些人,就怕人多会出了什么岔子。 啃了冰糖葫芦,吃过元宵,又让人拎了芝麻糖花生糕类的小食,她顺着人流,慢悠悠得往前淌。看到茶楼,也觉得口有些喝,这便进去先坐坐。 她在二楼的窗户边往外望,那样巧得,便见着他立在远远的角落,只有一个人。灯火阑珊,大片大片的阴影都罩在身上,只有边角一线光亮。抬头望着遥远的天际,存在感轻得几近于无。 这让她想起她的阿昙。 可阿昙已经不在了,连先生也不在了,现在有的,只是太傅,或者说……大人。 她戴上她的孔雀面具,伪装得就像是她的阿昙还在身边一样,远远看着烟火。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到了九岁那年秋天。 太傅府大丧。太傅无后,翰林侍读学士明杰服丧。 辰湮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血流下来,把绣棚都给沾污了。而她还是呆愣愣得不知所措。 是否宿命轮转,永无变更?当年那场秋狩围猎,她以自己那一生作代价,为他续了至少二十年的命,要说他就算使劲挥霍也不该就这样耗完的……今岁又是秋狩围猎,可他没能逃过去。 总归是,太傅体弱因病身死。三皇子不甚落马伤了脑袋,昏睡四日,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却奇迹苏醒。 ------------ 第36章 三皇子与五皇女一母所出,其母杜淑妃,为皇后表妹,世出书香名门,甚受今上宠爱。 今上子息还算兴旺,至今已有六位皇女三位皇子。皇后无出,便将杜淑妃子女视为已之子女,由此三皇子地位水涨船高,是以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受朝野关注。 原本若是一直如此,便也和乐安康,奈何去年三月皇后有孕,今岁便生下活泼健康的四皇子私家美女保健医全文阅读。圣上甚为喜爱,然太子册封却一直悬而未决。 宫闱秘史总不足为外人道,三皇子落马一案确有内情如何,倒也是高高挂起轻轻揭过不提。 长公主素来与中宫有所龃龉,与杜淑妃之交情却是少时便已深厚。 盖因今圣还在潜邸时,已封太子,其妻为太子妃,中宫那时起便处处以未来皇后身份自居,端庄贤德也罢了,可那母仪天下的光环烧着了长公主就难免起点争执。 长公主又不是怕事的,皇家公主毕竟与圣上太子是一家姓! 举世皆知这位公主殿下于太子少傅之情意,却也是心照不宣避之不谈。要说皇家公主更荒唐的事都有,她不过明恋暗恋了一个人罢了,对方还是不曾娶妻的。再说长公主的名声素来都还不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恰恰是这位贤德的太子妃因驸马之死看不过眼,私下抱怨了一句长公主之作为,不妨此言流传了出去,听到长公主耳中,虽不曾表现,心下却是一直记恨。此后就算那位得封皇后位居中宫,长公主也再不曾卖给她面子。偶尔还借着今上对自己的尊重,不着痕迹上点眼药倒踩几脚,对干这种坏事一直无比热衷。 而与杜淑妃的交好,就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时不时把唯一的宝贝女儿送进宫跟五皇女为伴。大人之间有各方面的摩擦跟龌龊,小孩不管那些,交情深厚着。五皇女与三皇子同胞,寻日里总要见见,这不,就把自己的女儿在人家皇子面前也挂上了号,青梅竹马的,政治投机不要太擅长啊! 事实上,长公主的政治眼光素来敏锐无比。否则也不能一路跟着今上笑到最后。中宫未有嫡子之时,三皇子地位显著,就算中宫有了嫡子,三皇子依然胜算极大。皇家公主视野当然不局限在后宫,她只可惜生了女儿身,否则以她之能为,放在朝堂上也是极够看的。 她私下里对辰湮如是谈道,她那五皇弟少说也是经历过当年前太子被废其后又身死的,对此当然有所忌讳,且正值壮年,在位再三十年都轻松,怎会如此早便册封太子?中宫越是紧张,越是得厌弃,素来太子皆是靶子,还不若低调做人小心待机。 辰湮煞是认真得点头表示明白。她决心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提醒她,虽然想得一点都没错,奈何老天不作美。原先的三皇子可能真是为皇位所眷,可现在的三皇子已经换了个里子,随时都会被天道盯上打成灰灰……应该随时准备着再做打算。 ※※※※※※ 辰湮进宫去陪五皇女玩儿。顺带去看望五皇女大难不死的亲哥哥。 听闻三皇子坠马时伤到脑袋,因而有很多事记不清了。索性其他地方没伤着,还是挺聪明伶俐一娃儿。 值得庆幸的是,大病一场之后,人也成熟不少。原先正是撵鸡遣狗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疯玩的年纪,成日里上蹿下跳没个正行,又得宠,更是可劲儿得折腾宫人。这回倒好,康复后,慢慢听话懂事起来。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进了那院子,却见三皇子静静立在角落,似乎在发呆,表情有些茫然。 “哥哥。”五皇女唤他,声音脆生生的,“我们来找你玩儿。” “三哥哥。”她也跟着唤。 龙子凤胎,鲜少有长得差的。他不若阿昙少时静美若处子,却也生得极好。额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隐隐有药味弥漫出来,却也不难闻。脸色还有些苍白,身姿却是瘦了,昔时属于孩童的圆滚滚体型去了大半,已经出落得少年的颀长。 听到声音,那视线定了定,澈黑的瞳眸渐渐有了神采,转头望着自家妹妹笑了笑:“阿和极品相师最新章节。”然后转向她,似乎是微怔:“……海棠?” 她偏头静静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也对着他笑:“三哥哥近来可好,海棠许久不曾见到你啦。” 小姑娘俏生生立在那。与五皇女亲昵得牵着手,一应的乌发雪肤,明眸皓齿。 只是五皇女阿和随了高家人惯来的狭长凤眸,她却是乌黑澈亮的杏眼。她的长相其实是随了她生母的,细腻柔美温婉恬谧,不曾有长公主那般张扬肆意,倒随着她娘长公主的喜好,也穿得无比鲜丽,只不过镶金大红的色泽不但一点都不违和,反而映衬得那脸蛋更为清丽灼眼。 “有海棠记挂着,怎么会有事呢?” 学不出原来三皇子逗妹妹开心时挤眉弄眼的搞怪姿态,只是旁人看着他脸色不好,也只当他大病初愈,没心思与旁人闹。就这样病着。病到所有人都习惯他现在的模样,那他便可以康复了。 阿和乖巧得问了他哥,见他没意向一起玩,就打算牵着辰湮去花园,却听得她哥说自己这里有瓜,要不要一起吃,她就很开心得留下来了。 今上到底是宠自己三儿子,见他食不知味寝不能寐,怜惜他受惊又病着,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可劲儿得往他院子里搬。其中就有各类时鲜瓜果。太医说他体虚不能多食,正好找人来分。 仨小孩围着吃瓜。 遣了人,也不用关门,阿和与她照例边啃边说话,聊宫内外各种八卦。另一个作壁上观。 阿和也就是看着性子软,高家女人没一个省事的。对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敏感得要命,最喜欢听俩耳朵然后跟她凑在一起使劲扒。旁的皇女虽也有玩儿得略好的,但毕竟各自母亲忙着宫斗,下面也会有各种龃龉,还不如她这个郡主。册封得早,人又好,今上眼中挂得上号,还没利益牵系,简直就像是天生为自己准备的。 今上爱屋及乌,无比疼爱他这个外甥女,长公主已经封到顶了,于是各种好物就都落在她的头上。今上自己的女儿还只正式封过两个公主,倒是她出生没多久,就封了郡主。 阿和对宫里各种明的暗的知道得门门清,正巧辰湮有个长公主的娘――还是个寡妇!寻常的寡妇要避嫌整日里守家门不出,但皇家的寡妇可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没多少人能管着你了,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茶会花会各种席宴是小意思,扎堆看看美男调戏调戏小年轻不要做得太熟……她闲事坐那听一会儿,各种消息就往耳朵里钻了。 这边热火朝天。换了寻常,三皇子早加进来各种八了,可惜暂时对这些还不熟练,只是笑着听,偶尔应和几声。 阿和意犹未尽:“海棠海棠,给大姑姑捎个信呗,不出宫了,晚上一起睡。” 她也高兴得应了。 跟三皇子告别,手牵手一起去给杜淑妃报备。离了他视野,她才敢松口气。 这许多年高官坐下来,哪怕是刻意收敛,身上让人生畏的气势还是有些许显露。旁人或许分辨不出,她这样敏锐的感官,却是避不过去的。 他见她时,已经失了两回神。第一次是多年以前,他还是季容时,最后一次拒绝长公主的那会儿,她跌在他怀里,抬头时他怔忪而恍惚得,仿佛见到失而复得的珍宝。可是后来在看清她的瞬间,眼神中又带上失望。又一次便是今日。他唤她海棠时,也是恍惚了的。 于是最不妥的就是这双眼,当年似水的眼,也是这样灵秀澄澈的杏眼。 等等! 他……还在记着似水? ------------ 第37章 辰湮跟阿和在院子里放风筝。 原本想去花园的,但偌大一个花园,没有树的地方好少,总是被风吹着吹着就勾到枝桠上去了,取下来又麻烦,索性回去在自己宫前折腾。 阿和生来便聪颖,琴棋书画学着极快。而对于辰湮来说,任何功课都已经不在话下,于是两人总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闲着做各种事。皇家对于公主的教养重视程度其实比皇子差不了多少,奈何架不住专出奇葩的人间惨事发生。或许是因为风水不好? 既能选址建做皇宫,想必风水原是极好的。可就是这地儿,嫔妃要忙着宫斗,皇子得忙着争位,公主在里面使劲搀和着,再好的风水也坏了。 这两年宫里宫外都热闹。后宫是各种嫡庶问题,争宠问题,宫斗问题,前朝是各种天灾人祸,兵荒马乱,权利争夺,当事人觉得头疼,闲人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今上又添了不少子女。阿和排行第五,大公主已经出嫁,嫁的是李家次子。李家世代从军,一门父子四人皆为将,老将军与长子抚边驻守,今上嫁公主于李家以示恩宠。二公主也已定亲,定的是张太师的大孙子。后三位公主尚小,但已封了公主。 跟五公主例行沟通完感情,又去向杜淑妃请安问好。今日是随着长公主一起来的,要走自然一起走。可她娘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杜淑妃谋划,不好让小孩子听,把她踢出去,关好门又接着说话。 她颇为郁闷得在外殿待了会儿,各人忙着做各人事,又不想再回去寻阿和,她就出了门沿宫墙慢慢走路散步。闲来看到杜淑妃宫外那棵高大的柏木。探手摸了摸,少时嬉戏掘出的坑洞竟还未生严。左看右看没有人,蹭蹭蹭就爬上去了。 虽然是高处,但视野还是不开阔,能望见的地方也挺少。一侧宫墙重重叠叠,另一侧还好些,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看着倒是舒适。 她的心中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细细密密的带点疼又带点痒。 于是缓慢得眨眨眼,她坐在枝桠上静静得等。 许久之后,望见不远处池中假山的回廊里缓步走来的少年身影。 身侧并没有人跟随,单独一人。水蓝色的衣衫,流水泼墨般的长发。面貌俊逸,高家一贯的凤眼微挑,唇极薄,脸容棱角分明,无端便有淡淡一股邪肆意,与阿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 可在辰湮的眼中,他却从来都是这般模样。残缺仙魂的影响始终在他眼角眉梢勾勒,即使身体不同所带来的气质差异越发迥然,但在这双眼瞳中,所能见到的,始终是他。 少年似乎能觉察到旁人的注视,微微抬眼,大略一扫,没发现有谁人,顿了顿,然后视线往上移,便见着远远的,柏树上俏然坐着还轻轻晃着腿的明媚身影。 “三哥哥。”她作了个口型,舒眉笑了笑,还轻轻挥挥手。 视线那端的人一滞,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便加快了脚步。 “海棠快下来。”他站在树下,抬头望着她,语气放缓,“女孩子怎能爬到树上去?要是摔着怎么办?” 她偏头望着他,眉眼柔柔,柳眉微蹙,这样的姿态总是带着一股天真迷茫的神态,红衣的艳色并不能掩盖那气质的秀雅,而且不知为何,哪怕她只是安安静静站着什么都不做,都带着几率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明明是无忧无虑极聪颖活泼的女孩子,或许还带点超越年纪的小成熟,怎么都不该有那些许愁的当巫行云穿越成贝拉特里克斯。于是总让人疑心着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正如这笑,还是如此恬淡安然,甚至带着几许俏皮:“是三哥哥教的噢。” 打小,她与阿和便是跟着三皇子疯玩到大,莫说上树掏鸟蛋了,御花园那一池子的牡丹锦鲤也没少被他们祸害。 少年怔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到底是无奈笑笑:“可海棠长大了啊。” 她就眨眨眼睛,歪着脑袋,静静得抿唇笑。 这个模样,总是安静得让人心尖都泛疼。他总与她们混在一起,自然知道这两个妹妹的真性情是什么。要他说,阿和才像是长公主的女儿,内里有着迎春一般的韧性野草一般的活力,而海棠则与他温柔纯善总是把人想得太美好的母亲,如同一个模子烙印出的那般。一不看着点,总忧心着她会出什么事。 莫看阿和一副柔柔弱弱白莲花的模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有什么损的或者招恨的主意全是她出的,但她就负责出主意,而整个详细过程从进行到善后就全是海棠的工作。要说海棠也极聪颖,比阿和乖巧懂事多了,怎的就会让人觉着不放心呢? 这总是让他想起那时回廊的顶端,那个拉着她的衣服结果带着他栽倒在地上的娃娃。 还是那样相似的眉眼。只是海棠太柔软。比阿和的外貌还要柔软得多。 然后就听她呐呐得开口:“三哥哥,怎么爬下来?” 她双手抓着枝桠,眼睛望着树干上坑坑洼洼的洞眼,似乎想翻身去够,可是又有些不敢,只是拿询问的眼神投向他。面上也看不出有任何害怕,一直都像是被动接受着什么,却不会因任何事物而动容。 是啦,就是这种明明处在险境还一如既往淡然的模样,让人觉着是不是连死亡都回那样安然不发一言得去触碰。若是处在悬崖边,阿和会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逃离深渊,而她却还是会带着笑、或者不带着笑,只是安安静静坐下,似乎底下的深渊与平地是一样的。 ……对她来说,存在好像只是存在本身罢了。 少年苦笑不得的拧起眉头,测量了一下树与她的距离,动作干脆利落上了树,把手递给她:“来,我背你下去。” 她于是很开心得站起来,把手放到他脖子上缠紧,窝在他肩上,看他小心翼翼往树下蹭。 “以后再不能爬树了!”教训不起来,只能语气略重得强调。 “知道啦三哥哥。”她的脑袋在他肩上胡乱点着。 他几不可闻得叹着气。 有时候他总是无法理解对于海棠的耐心从何而来。夺得他人的魂魄便总会或多或少继承些属于这个身体本身的情感,海棠并不如母亲与阿和般浓重,却不知为何,总割舍不掉。 就好像心脏本身就为她停留了地方,除了她,没人能填补。 与她一起回去,他去见杜淑妃,她与长公主一道出宫。 他不着痕迹得转头望了眼,身姿纤弱的女孩已经出脱了少女的线条,与长公主的妖冶全然不同的柔美。 ……是他离开她太久了么,怎的总在他人的眉眼中见到她的影子? 一点遗憾,真的能够绵延如此漫长的岁月么? ※※※※※※ 晴光正好的时候,五皇女突发奇想要去别庄小游末日超级游戏系统。三皇子在边上跟着。 这样真的好么? 好吧,休沐日皇子没课,爱去哪去哪。 辰湮被从长公主府上拖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还惺忪着。漆黑的杏眼水润润的,努力想撑大些,眼神还是找不到焦距。阿和扑上来就狠狠蹭了几把,笑眯眯将人丢进马车,直奔郊外别庄。 除了重大日子,不得不早起见礼外,她一向起得晚。被她娘带坏的。 公主出嫁就如纵虎归山、如鱼得水……大概的意思就是,普天之下,只要不做过于出格的事儿,没谁能管得她们了,就连她爹娘她兄弟,大多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 驸马去后,长公主更是自由。什么纵意按什么来。她从小与这样的娘亲处在一起,习惯多多少少也沾了长公主的影儿。特别是,她打小便与她睡一道,长公主没起床前,她就别想起床。 “哥哥,车慢点,海棠又睡着了!”阿和冲着外面唤着。 已经长身玉立的少年骑着马,掀开帘子望了望里头,熟悉的人影蜷在那里,小脸睡得红扑扑,嘴唇略略嘟着,柔软的青丝松松垮垮挽的髻更加散乱,面上的神色却极为宁静。 她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眼睑掀不开,又侧头倒下去了。 幸好阿和早有先见之明得在车厢里堆满锦缎柔毯,否则便又像上回那般,硌得睡不着,却偏偏又极困,眼睛含得水汪汪的,嘴巴抿着,拧眉坐得一声不吭,看着各种委屈。 她是在阿和滋吧滋吧吃了一大碗的缠条子之后才醒的。这个季节的山路边,灌木丛中长满了野生的樱桃树,一串一串指甲盖大小的果实,随手就能采到很多,甜甜酸酸的味道非常好。 于是接过碗也开始吃。 说是去别庄,阿和其实是看上了别庄外面这圈山野。 三皇子带着侍卫进山捕猎去了。山挺矮,虽然没有大型的猎物,但是山鸡兔子什么的倒是挺多。猎来正好烤了吃。 辰湮拿着鱼竿垂钓。阿和没这耐性,从边上的农庄里掘了些块茎吃食,烤着玩儿。 一条鱼还没钓上来,那些打猎的已经回来了。三三两两凑在河边拔毛洗血套内脏……他刚把手洗干净,回头便见她在边上抱着鱼竿默默望着,笑了。 “海棠喜欢吃野浆果呢,我在路上采了很多。” 她就丢掉鱼竿很开心跑过去接浆果了。 “哥哥偏心!”阿和笑着嚷嚷。 他无奈笑笑。 侍从那边新开了火堆烧烤。阿和很有劲头得摆弄了一番,结果能入口者寥寥。辰湮完全不会。于是两人正好眼巴巴见着他烤完分食。 “海棠要鸡腿,我要翅膀!” 看看安安静静小口吹气的海棠,再看一眼咋咋呼呼撕咬成一团的阿和,越来越觉得两人这颜貌与性子生错了对象。 这时的天很晴朗。 风光也正好。 ------------ 第38章 辰湮长到聘婷袅娜顾盼生辉的年纪的时候,朝堂后宫闹腾得更加厉害。 约莫这世道也都这样轮转着,十多年前刚中止的纷争经过这漫长时间的酝酿与准备,竟也该掀起新的一轮了。可总归,再大的火也烧不到长公主府上。 越长,她的小日子却是过得越来越舒坦。随着知事程度的不断加深,长公主有些事也不再瞒着她,甚至还有大多时候,特地将她拎着在身边围观,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得给她增加常识跟经验,将来也不求她多有能耐,至少能在她百年之后能护着自己一生逍遥安康便好。 说来她娘亲那双眼还真是犀利。旁人观着她聪颖从容只是性子软乎些,长公主却深谙那柔乎背后潜藏的底子有多深,不是没有,只是不愿表现出来。她终究不像长公主一样,有一个当皇帝的爹,有一个当皇帝的弟弟,受到的束缚总该是要更多些,按长公主的话来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靠就得靠自己。 自三皇子他们长大之后,长公主便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了。与杜淑妃的交情虽不错,但慢慢的似淡非淡也说不出好坏,原本搀和得就不明显,抽身而退就越加方便,而且放她进宫与阿和扎堆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索性人长大了,教养不一样,隔开的理由也是现成的。 只是到底有些伤感情。 她与阿和是从小玩到大的,感情自然不一样,莫说同吃同时,连闯祸都扎堆着来的。她虽比阿和稳重些行事稍微老道点,可有些时候,总是阿和护着她。天生生在这宫廷里的女孩子,似乎连那心窍都是九曲玲珑的,那些子本事与生俱来,每每都让她暗下里叹为观止。 现在被疏远了,似乎连多年的情分都有些损害。她不进宫,阿和也出宫好几趟寻她,她自然会高兴,只是阿和被长公主不着痕迹挡回去几次,后来似乎明白什么,过府得也少了……不,是极少。除了重大场合,或许长公主进宫时候顺带着也拴着她,便极少见到阿和了。 辰湮很敏锐,回过头好奇得问她娘亲:“阿娘不喜欢阿和吗?” 一定有什么原因……要不喜欢,怎么这些年才开始不喜欢呢? 长公主表情有些古怪,也分辨不出她是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嘱咐她:“离她远点。” 她硬要问出个缘由。不是真舍不得阿和,而是她还想着能多见他几面。苦就苦在他这一世渡魂对象是在帝王家,不怎么好接近,年少时两小无猜接触多些,年长了,碍于各种礼数与规矩,如今连远远站着看的机会都没有了。 长公主被她缠不过,这样回答她:“公主都是疯子。” ……公主都是疯子?那么长公主呢? 长公主恋慕上一个不该恋慕的男人。那个男人许是心中有一个不能逾越的影子,于是哪怕是旁人的真心捧在他眼前,约莫于他也不过一滩鲜血淋漓的肉块罢了。她原也是不肯罢休的,源自骨髓里的疯狂会趋势她做出一些根本无法被挽回的事,但她后来为什么没做呢? 因为太傅身体坏了,天一凉发寒,寒了偶尔还会咯血黑铁之堡全文阅读。她不想刺激他,就在原地慢慢候着。候着候着,却候到了他死。长公主彻底死了心。 长公主很快振作起来。一是性格使然,二是女儿真好玩。她捡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娃娃在自己身边,原也是做宠物般养着聊以慰藉的,可是养着养着便入了眼进了心,也像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般,恨不得把天地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眼前。 因为看着她,仿佛阴霾的天空骤然间风光霁月一般,仅仅一个笑容,就能软化心脏中所有的坚冰。 比起那些行事荒唐的公主,长公主已经算洁身自好了。能跟女儿一起睡到她十岁多的人,平素里就算聚堆玩乐也有底限。有着公主一贯的奢靡享乐,却好歹是不太荒唐的。 她娘这样说,总义约莫是想让她避了所有公主。可她与其他人的关系并不佳,也就是说,避的人要是阿和。阿和在长公主眼中也是疯子,但阿和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她这样看不过呢? 辰湮实在想不出来。 除了没法子看到三皇子之外,她也没什么遗憾了。现在寻日里就是与长公主一道的,听到的看到的范围也大了,就连某些未嫁女客不方便的场合,屏风一拉,照样赶场子。 她在一天一天迅速得长着,连长公主都已经开始为她私下里相看如意郎君。 她也不说什么。看样子,她该是在这里待上很久的,嫁人持家相夫教子也总免不了。这一世他并不在她身边,又有身份问题这条洪壑拉着,缘分这般浅,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她也看得出来的。这回渡魂的身体与他魂魄的适应程度极高,两者也很融洽,许是老天爷也知道上一回理亏,那为他续上的未尽寿命都尽数加在这一世上,他活到而立之年很轻松,便就是不惑,或许也有可能。 不过她倒是有些少许体悟。原来做凡人并非是帝王将相荣华富贵才是好的。那无形的争斗,不明的倾轧,压力更是大。真不若平平淡淡安安乐乐匿迹山野,逍遥自在。就算要入世才能出世,那也不是定要帝王家才好。 她只是有些心疼他……不过转而又想,或许有的时候,只有痛苦与负担,才会让人觉着,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 连她偶尔都会这样想,那……他呢? 她探不到他的内心。 ※※※※※※ 她是在又一次随长公主进宫的时候,见到阿和与三皇子的。 长公主虽然与皇后不对付,但现在皇后病得快死了,总得意思意思那么来几下。 今上毕竟是对这位皇后颇为敬重,见得如此情状,也是很忧心的。于是不管后宫前朝有多少的小心思,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都得按兵不动。 根据她娘亲的说法,这场延续几年的太子之争马上就会落下帷幕,没见着中宫都快死了么,圣上重情,自然会有愧疚,哪怕为了让她安心,都得做些什么。而什么能减少今上的负罪感?自然是给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太子之位! 长公主有些幸灾乐祸:“今上还是壮年,太子性骄纵,终究不过一靶子罢了!” 那些早早瞄准这个位置的,哪一个会有好下场?而且就算将来太子本没有错,也会被出大错的。毕竟他既年幼没有太深的筹码,又有这样多的兄弟,毕竟朝堂有那样多的派系,毕竟他爹其实还会偏点心的。 长公主一时半会出不来。她在侧院没呆住,反正皇宫也熟,挑了个太阳晒不着的地方慢慢往前挪,许久之后脚步停住,缓缓抬头[综]梦・游记最新章节。 阿和在那里望着她。 阿和竟也会有这样静静沉默的时候,见她抬头,便笑开来。阿和越长,面貌越是娇柔,更像一株白莲花,柔柔弱弱像是来阵风都能将她吹走。 她就加快脚步,提着裙摆笑着过去:“阿和!” 手牵手找了个平整些的地儿坐,阿和看上去还是旧时模样,至少是就待她的这点来说。已经有好久未见,彼此的改变却都不大。只是瞅着阿和那眼,似乎越发幽深了。 可是,就算是说话,也说不了什么。后宫就这样了,阿和像是也不想拿那些腌渍事来污她耳朵,她也没有什么独特的有趣的事可以讲,总归是肆无忌惮的年少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或许少时说了太多的话,长大了反倒都沉默起来。 无话可说,那便静悄悄看着绽放的花。 辰湮正愣着神呢,忽然觉得肩膀一紧,扭过头,阿和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她,把脑袋搁在她的肩窝里,柔软的发垂落在她脖颈里,带着细微的痒。 她有些奇怪,约莫是觉得阿和那神情过于哀伤,竟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 阿和有什么伤心事吗?有不能对她说的伤心事? 至少宫婢匆匆赶来,寻到她,说是杜淑妃唤她。阿和便走了。临走前还是笑着的,仿佛方才那样的哀伤只是幻觉一般。 她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抖抖裙摆,慢吞吞往外走。 很多年前,她在那连绵不断的雨中降生在这里。刚一降生,生母便去了。那时还遗憾着,这世是否又是孤苦命,便被抱到长公主面前。然后她知道了,原来她还是与他同样的地方。长公主说了一句“昨日雨疏,见得海棠花正浓”,于是她就被命名为海棠。 海棠花确实极美。 她现在就看着花园中那一大丛海棠花,静默得也像是化为了这些花的一部分。 约莫是今日运气真那般好,准备往回走,却正遇到急急穿过走廊的三皇子。 她偏头望着他。望得他微微蹙眉,缓了脚步扭头看。望着他有些讶异得顿了顿,然后微微勾唇,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先退下,然后停下脚步转回过来:“海棠。” “……三哥哥哪里去?”她眨了眨眼。 “无事。”他道,“刚从书房回来。海棠怎的在这儿?” “刚才阿和也在的,随便走走。” 嗯……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能说的话更少。只有“随便走走”。 有些人,原本便是,能见着他,便觉得再开心不过的。 时光总在一天一天老去,她们也在一天一天长大。 有些逝去的,就永不再来,有些未得到的,总归是命中无缘,偏偏人们总是不信。 就如同这岁月不会一如既往得平静宁和。故事也不会是一直那样幸福得进行。 皇后殡天之后,今上册封四皇子为太子,大赦天下,然后,杜淑妃册封贵妃,掌管后宫。 这故事,很快便换了一种基调。 ------------ 第39章 元康五年,戎狄犯边。 事出突然求援不及,李老将军与李小将军为国捐躯。消息到时,大驸马气急攻心,一口心头血喷出便晕厥在地,本就体弱多病,当夜便去了。天还没亮,今上的大公主便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李家一门旦夕之间惨败,只有个老太君与尚年幼的三公子能主持大局。 前朝的混乱似乎也影响到后宫。宫斗升级,杜贵妃小产,血崩,命悬一线之际,亏得太医抢救及时救回一命,但身体也半垮了,日后调养得好也不难保证没有病痛。圣上勃然大怒,只一个照面上上下下砍了一溜人的脑袋。 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太后早些年已经去了,后宫一时找不到可以坐镇之人。今夜即将至入夜时分,长公主还被一道紧急圣旨传召入宫。看着约莫晚上是回不来了。 那夜倾盆大雨,雷电霹雳纵横天际,如金蛇狂舞。将近三更天的时候,辰湮披着衣衫赶起身,才走到堂中,便迎面遇上匆匆进门的五公主。 里面是一身鹅黄的襦裙,环佩铃铛还齐全,藏蓝色的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却早已经湿透。 “别过来!”皱眉喝了声,见她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才扯掉披风,随手打散了发髻,仍凭金钗步摇珠坠散落一地,挽起发拧了把水。模样狼狈,容颜却更如出水芙蓉般美丽娇柔,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姿……若不是眉眼间笼着的煞气与冰寒实在太重的话。 辰湮默默吩咐了侍女烧热水让公主沐浴。也不问什么,把胡乱披的衣服穿戴整齐,坐在外边安静等待。先前大半晚的她便没睡着,辗转反侧就觉得不安,听闻阿和上门的消息,起身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九千岁最新章节。不知为何心神惶惶,总也无法宁清。 等了不久,阿和出来。穿得是她的衣服,长公主惯来的品味,不是红便是紫,虽颜色明艳,但无论料子款式还是做工都是极为上等的,阿和一直穿着素净,此刻脸色苍白,映衬着那银红,却更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海棠。”阿和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还是那样细细柔柔的。 她偏着头望着,黑白分明的杏眼许是因为困意蒙着淡淡的水雾,轻轻问:“贵妃可好?” 阿和微微挑了挑眉,也分辨不出这样的神情代表什么:“她好极了。” 然后她就这么沉默得,看着侍女给阿和擦干头发。 阿和微微蹙着眉:“海棠不问吗?” “……阿和心情不好。” 她挥手遣退侍女,蹭到辰湮的珊瑚榻上坐下,伸手去握她的手,低低叹口气:“刚才淋了雨,身上寒气重,你才睡醒,怕你近了身着凉。” 阿和洗了澡,浑身发热。暖呼呼的手搁到她的手背上,当下便沉了脸色:“怎的这样凉?” “我睡不着。”阿和身上真暖和,“外面雷电交加,宫里正值是非之秋,你怎的在这时候出宫?又犯了宵禁,若让人知晓,怕是不好。” “谁敢!”哪怕是柔柔弱弱白莲花的一张脸,冷眼一瞥时,也俨然是不威自怒的皇家气度,“你别担心。” 不由分说先扯了她塞进被窝,上面又加了层绸缎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放下帷帐也跟着钻进来。 “怎么睡不着?”阿和抱着她,像小孩子时候一样半闷在被窝里说话,“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辰湮也习惯了。反正跟长公主从小睡到大,她就一直是抱枕一样的存在,体虚常年手脚都冰凉,很难暖起来,挨着旁人暖起来才容易。 两只冰凉冰凉的脚,踩在阿和的脚背上,很舒服:“没有乱想。倒是你……贵妃失了孩子,身体又不适,定然很伤心……阿和总该找个时机与贵妃和解。” 身边的人好半天没有声响。半晌后,听着那声音还是气得有些发抖:“她、她竟然想把我嫁给张家的病秧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的病秧子――活生生想让女儿做寡妇么!就为了、就为了……” 她晃了晃阿和的手:“莫气……贵妃只是一时相差了,圣上不是也不曾答应么。” “可她就想拿我给我哥做铺路石!!”阿和怒道,“你别给我说什么母女没有隔夜仇的话!” 然后辰湮就不说话了。 阿和沉默片刻,把手环得更紧了,脸颊轻轻得在她发顶蹭了蹭,柔柔道:“海棠莫恼……我……刚声音有些大了……” “不恼。”她连忙应了声。 “好了,睡吧,都快四更天了。” 她扭扭身子,把脑袋蹭出来:“阿和还没说,忽然这样出宫来,是为了什么呢?” 阿和停顿了会儿,摸摸她的脸:“那宫里气闷得紧……只有见着海棠,才忽然觉得自己活过来。正是心情不好……所以……就来寻海棠了。” ※※※※※※ 睡得迷迷糊糊,连阿和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 很迟才醒,洗漱完毕出门用朝食无名古卷。长公主府上的朝食一向用得很晚,因为一位公主一位郡主的作息比起常人家来说都要随意很多,她刚踏进门,便见着桌前的娘亲。 这时辰长公主竟也还在用些吃食。眼瞳里带着些血丝,想来是一夜未睡,不过精神还很好。只是抬头一眼看见她,脸色便不好了。 辰湮看看自己,没穿错衣服啊,望望四周,又确实在看自己,有些奇怪:“娘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 她接过侍女乘好的粥:“宫里情况如何?” 娘儿俩先就着前朝后宫各种时事八卦了一番,然后就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做了个简单的预测,预测过后又想了想若真发生了的解决方案,然后长公主去补眠,她得管家。 散会后长公主又唤住宝贝女儿:“海棠。” “?” “娘给你选了好几个人家的公子,都是有出息的,回头你挑着看看……你也不小了,娘想着再不久先给你定下。” 她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异议,乖巧得点头应下了。 ※※※※※※ 这样风风火火得,又过了一季。 边疆依然在开战,后宫也闹得不可开交。她觉得阿和有些偏激了,或许一开始却是有给三皇子铺路的意思在,但现在急着给她找婚事,约莫是怕战后和亲,选中了阿和,才慌了神。 她一慌神,女儿又与自己离心,身体便愈加不好。贵妃无法执掌宫务,后宫又从争宠转到了争权。 长公主正无事一身轻冷眼看着笑话呢,糟心事就轮到她们来了。 她费尽心机挑中的女婿,也得了女儿点头认可了,正待先过了文定早日完婚,哪知这边刚问完口风,回头人就传出柳巷花街与人争风吃醋破了相的消息。 长公主自觉丢了大脸,此事不了了之,但说出去自家女儿名声不好听,否则就她那耿耿于怀的模样,非得带人砸了他家去不可。 再回过头去看那些青年俊杰,查得越发严密,然后总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恼得白发都生了几根。 又隔几天辰湮去寺中上香祈福。 高家还是有不少人信佛。长公主在这寺中有供奉,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亲自来看看,今个儿又到了日子,只是被今上召进宫了,所以这事由她代劳。 就那么巧得,穿过寺里那片林子去后面寻禅师,遇上五公主跟三皇子。 他们好像正在吵架。三皇子脸色相当难看,但气度摆在那里,仍然俊秀到让人移不开眼。阿和眼圈发红,脸色却极苍白。 回头一见她,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三皇子已订了亲,府邸已经在建,再过不久便得封王离宫,紧接着就是大婚。阿和的亲事还悬而未决。这两个感情素来极佳,怎的……在外面闹起来? “……怎么了?” 谁都没回答她。阿和大步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辰湮回过头。看见三皇子站在原地,视线已经从阿和身上移到她的身上,姿态从容,面容静谧,目光沉沉,仿若幽溟。 ------------ 第40章 辰湮想着,或许很久以后她都不会忘记,阿和紧紧抓着她的手,放声大哭颠若疯妇般的模样。 从这个秋季,直到冬天,只是那么短暂的时光,或许就是她入世以来的这些轮回中最为黑暗的见证。她苦苦挣扎的那些岁月,哪怕见着自己化为一滩血肉都能无动于衷得容忍,却抵不过见着曾经与自己最亲密的人跨入地狱的触动。 至少那一刻,这凡人的躯体反应强烈到——与她的神念之间竟出现排斥的现象。她眼睁睁看着最惨烈的景象出现在她生命中,却只能无能为力任凭它往前,明明昨时还是巧笑倩兮弱柳扶风的女孩,怎能转身便成了这般模样?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一开始,难过的应该是她的啊。长公主前后又为她挑了两位夫婿候选,消息才刚放出,对方便或多或少出了事。事不过三,如此,流言蜚语便总少不了。就算碍于长公主颜孔,当面不说,暗底下也传得很是汹涌,偏偏,也查不到源头。 长公主快气疯了。高家女的名声原本便很难好,连她这个郡主都是长久以来塑造了好形象,才为那些名门世家所接受。哪想到出了这几遭……若是背上“克夫”的名声,这辈子便别想嫁出去了!下令彻查,可她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否查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是入冬之后,杜贵妃每况愈下的病情。阿和与杜贵妃彻底闹僵,连母女情分都似乎有些不顾。今上怜惜杜贵妃生机渐退呈油尽灯枯之象,先提前为三皇子主持了婚事,然后亲自为五公主挑选了一门亲事,以安其心。 那时,辰湮已经被长公主送去西山的温泉庄休养傲宇山河之晨雪恋。先避了风头,待得流言殆尽,凭她家的门第自己女儿的相貌,总能择得佳婿。她被闷在西山,然后便听说,阿和抗旨不尊。 而她在这年冬季年关之前,才为长公主接回京里。还没歇上多久,便赶上贵妃殁,阿和婚期延误。 听闻消息的时候,也是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回神。亲眼见着生命中熟悉的人终要死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自己的时间总是太短暂,对于死亡心平气和到不过一个终点一个起点,可原来……这才是死亡。 与长公主一起进宫凭悼。却不见阿和身影。跪在灵前的是靖王与靖王妃。三皇子大婚之前,被封靖王,靖乃平安意,今上意蕴如何不言而喻。可怜杜贵妃苦心孤诣为自己的儿子谋娶了内阁首辅丁相的孙女,想为他拉些筹码,却不妨,今上一个封号已将一切摊开。 辰湮望着他新婚未久的妻子,只觉得她虽然眉宇间疏寡多忧愁,但好歹身子骨健康,宰相家教定然不差,抛却其他,这门亲事,却是不错。 祭拜过后,长公主有事要主持,让她暂且在外面等着,回头一起出去。怕她乱跑,还把自己贴身的侍女留下两个盯她。她也有些无奈,从西山回来之后,她娘亲便看她看得死死的,连个空隙都不给放,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她有些想阿和了。杜贵妃停灵,她该是守着的,怎的只有三皇子一个人在……她在哪儿?就算那时触怒圣上……后来不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么…… 询问宫人。宫人也只道是公主哀恸过度,生了场大病没法下床。 辰湮了解阿和。所以一个字都没信。她倒是想去看看阿和究竟如何了,但是长公主勒令了不许她乱走。非常无奈。不知为何,阿和越长,长公主便越讨厌她,近些年尤其。 不过说到亲事。这次回来,她娘亲又给她定了门亲,这回倒是顺顺利利的,她松口气,长公主也松口气。 天寒地冻,她只在外面站了会儿,便见着天空飘起零零散散的雪簿子。细细小小的冰晶,还没飘成雪花。正呆愣愣望着,一个苍白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三……哥哥?” 已经得封靖王的三皇子出现在她眼前。可是……这个时候不是该继续守灵的么? 只一个眼神,两个侍女便骇在原地动弹都不能。他牵着她的手便走。 多久之前,他曾这样牵过她? 小时候,三皇子不但牵过她的手,还抱过她,背过她,在自己还未完全学会自理的时候,已经给她擦过脸,喂过食……那个时候,他还未是他,整日里调皮捣蛋任性妄为连杜淑妃都会叹气,可那样不懂事的三皇子,偏偏极喜欢这个妹妹,比喜欢自己的亲妹妹还要喜欢她……至少,阿和哭了,三皇子嫌烦,扭头就走,海棠眉头皱一皱,他便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他变成了他。没有再牵过她的手,没有再哄过她,没有再讨过她开心,她渐渐也得不再唤他文昊哥哥,渐渐得极少说话,渐渐得总是笑罢了。 其实辰湮看得到的——即使从未用过,她神念中带着的力量还是藏在身体中,于是隐隐得觉察到,她与三皇子之间,命中注定有一段姻缘的,正如当年的她与明杰之间。只是因她与他那仙人残魂之间的牵念,实在太深,该断的,终究要断。 他便是她存在于此世的意义。可她什么都不能说,怕这天命轮转,阴差阳错,怕那天道从中作梗,将这唯一一点牵系都给拦腰截断。于是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得伴在他身侧。 她正在努力学着如何与他相伴。原本她以为有很漫长的轮回可以慢慢学着,可她却忘了,太子长琴的残魂会染上凡尘的污浊,她只是一缕神念,是轮回重新塑造她的魂魄,同样也会因凡人而改变当巫行云穿越成贝拉特里克斯。 轮回让她为命运所缚,而青华上神的神念却让她随时都能超脱命运,而一旦扰乱命轨,代价便是一世的性命。 辰湮抬头望着眼前的身影。这一世他已经长成一名渊渟岳峙风华正茂的青年,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为何,眉宇间,却越来越索然? 两人停在一处偏僻荒废的宫殿前,他松开手,回头静静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里走。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冷宫? 他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闭紧的宫门。而她在那里见到阿和。 蓬乱的头发,衣衫松松垮垮凌乱得搭在身上,脸色苍白如鬼,无比空洞的眼神在听到门开的声响时微微动了动,好半天才慢慢有了焦距。她盯着三皇子看了半晌,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谁,猛地扑了上去:“把海棠还给我!把海棠还给我!!” 他蓦地挥袖侧身,将人扇开,似乎连让她触碰一分都有些嫌恶。 而她口中依然那样凄厉得喊着,像是要把身体中所有的力气都喊光。 辰湮有些不敢置信得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好半天才缓缓上前一步,嘴唇微微颤抖:“阿……和?” 她掉过头来,这才发现她的存在:“海棠?” 踉踉跄跄得扑过来,狠狠抱住她,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神情惶恐无助,忽得嚎啕大哭。 阿和紧紧抓着她的手,长长的指甲都掐进她的肉里,那疼痛让她的脸色也慢慢变白,但她却是不言不语得任由她这般哭着。 “海棠海棠……我的海棠……别走!别走!海棠……” 阿和已经疯了。 她茫然无措得站在原地,却是下一瞬间,他蓦地走上来,一把抓住阿和的手臂,将她活生生脱开,一放手,便将她甩落在地上。 然后他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便将她往殿外拉。她颤抖得往回看,阿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拼命想要爬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自己视野中,大门又被合上:“把海棠还给我!还给我——她是我的!是我的——” 三皇子毫不犹豫再次锁上门。退后几步,还听得到阿和扑上来用力砸着门,那凄厉的声音透穿宫门隐隐传达到外面:“你喜欢海棠!你根本没当她是妹妹对不对!把她还给我——我只有海棠了!我只有她了!!” 辰湮战栗着,她只是站在原地,然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流下了眼泪。 他抬起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给她包扎流血的手心,然后拽着她继续往外走,直到再听不见那样的嘶嚎。 “三哥哥……”她小心翼翼得唤了声。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带着点怯生生,望着他的眼中已经带上了些许凄惶。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低头看着她,许久之后轻轻道:“小时候,海棠不是这样唤我的。” “文昊……哥哥?” 他依然是那样沉沉得望着她,然后缓缓伸出手,放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反应极大得颤了颤,但是强忍着没有躲开。 “海棠一直很聪明……对不对?”他轻轻得说着,声音与往常那样,又柔又缓像是带着韵律,“海棠什么都懂。” 他就这样沉默得看着她泪如雨下。 ------------ 第41章 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永远都是那样安安静静得,浅浅淡淡的,注视着所注视的一切,却总是微微笑着,什么都不言得沉默着。对于她来说,婴孩时的身体无法控制,疼痛带来的情绪与感官也不过是极自然的抒发,就如同眼泪只是身体的本能,如何收放不由自主。 明明神念与身体已经这般契合,她却始终当它们是两部分一般,如此泾渭分明得水乳.交融着。竟也不觉得违和。 可现在,眼泪这样落下来,胸膛口像是被巨大的利器透穿似的,那样强烈的钝痛与麻木随着泪珠滚下去,却也让她感受到几近于要窒息那样的痛楚与难受。 他贴在她脸颊上的手,微微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眼泪划过的地方,带着细茧的粗糙,动作却格外轻柔,像是重一点就会伤了她。 可只是这样的动静依然让她惊住,双脚依然生在原地,柔婉杏眼中的惶惑像是春日恼人的柳絮般,怎也吹不干净重回大清之雍正最新章节。 极美。这样脆弱又可怜巴巴的模样,更美了――似乎这样才生动得像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幅已经定格在卷轴中的古画。 “海棠疼吗?”他低低得说着,和缓的姿态总让人有一种温柔的错觉,可是那瞳眸极深极沉,连淡淡的光色都泛着冷谧,“我也极疼呢。” 他放下手,牵起她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冰凉的手指被他的手包裹着,贴近他的胸口,仿佛炽热得让她受不了,竟畏缩了一下,想要把手抽出去,却发现动弹不得。 “这是为什么呢?”他依然是那样轻轻得说。这般从容不迫现在看来,却如同是一种残忍。 她就这样怔怔望着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流不止尽。 他为什么也会痛呢?因为他的魂魄中,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寄居着她的本体。混沌莲子霸道得盘踞在他残魂深处,悄无声息得影响着他的一切,那冥冥中的牵系已经超越了天道所能阻隔的界限,他又如何不能为她心悸,又如何不能因她触动? “三哥哥……”不知为何,那恐慌的情绪竟是如此强烈,她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就要往外走,嘴唇颤抖着,连声音都在颤抖,“海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们……回去吧。” 她带着哭腔得,害怕得茫然无措:“我们回去吧……” 可她拉不动他。回过头来,他还是牢牢得站在原地,安静得望着她。瞳眸深处,淡淡的不解,淡淡的哀伤,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情感,只是静静望着,就让人恍惚觉得他这样的注视是经过千万年般长久。 他松开手,也没见她逃走。就算眼瞳中的惊惶快要吞没那琉璃般明澈的瞳仁,就算委屈得止不住眼泪,还是站在那里,回望着他。 许久以后,他像是叹息般低低道:“海棠一直都是这样聪明……所以,海棠什么都懂。” “海棠只是装不知道。海棠只是喜欢装不知道。” 她用力摇摇头。 他伸手拂过她的发,摸了摸她的眼角,面情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小小一片,落在她的鬓角,他顿了顿,轻轻扫去,然后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拥抱住。连一点挣脱的机会都没给。 “这是为什么呢?海棠高兴的时候,我也会高兴,海棠伤心的时候,我也会伤心,这是为什么呢?”他将额靠在她的肩上,低低说着,“海棠离得远远的,总是控制不住想去见你……就像现在这样,只要看见海棠,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也想知道,海棠身上究竟有着什么力量,能让我变成这样……可是海棠害怕我,对不对?海棠其实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就算是询问的时候,还是那样心平气和得,仿佛并不为这些问题所困扰,仿佛他已经知道答案一样。 “别哭。”他低低得说,像是哄孩子一样,“别哭,海棠一哭,我心口就疼得受不了。” 她哽咽着,捂着唇。雪下得更大了。 雪下到柳絮般大小的时候,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样。 松开手,摸摸她的脸,冰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脱下外衣紧紧披在她身上,擦去她眼角的泪,轻轻笑起来:“现在,是不是更怕我了?”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六道众生最新章节。 “海棠定亲了对不对?”然后他忽然这样问道。 胡乱点点头。 “好好嫁人吧。”他低低说道,“从今天起忘了阿和,是她欠你良多,你没有任何对不起她。” “她做的那一切……总要自己去赎罪的。” ※※※※※※ “娘,我疼得厉害。”见到长公主的时候,她这样与她说。 长公主抱着她,怒不可遏,看上去似乎想一巴掌将她抽醒,终究是舍不得。 她那样茫茫然望着前方,耳朵里老还是他的声音。 这一世,她其实与他是有一段姻缘的。不是太子长琴,而是高文昊。 少时与他那般亲近,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 可是有一天,高文昊不在了,他的身体仍活在这个世上,可他的魂魄,却融合了仙人的残魂。高文昊已经不是高文昊了。命运的丝线总是那般玄奇,只一点差池,便将结局岔开到千丝万缕的境地中去……姻缘线断了。 在他面前,她要如何装作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巴巴看着他,守着他?那最本质的东西变了,终究也是命定无缘。若还是那个高文昊,必是拼尽一切也不会松手。可惜……他不是。 灵魂里缺少了热度,已经无法再燃烧。 而她怎么也没想到,阿和的那根线,原来是缠在她身上。 不能说。不敢说。求不得有多苦呢?就像蛊虫侵体,日日夜夜啃噬着心脏,身体中再骚动得强烈,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然后那心房的部位,就盘踞上一个魔鬼。 原来长公主很久以前便已经觉察到这一切,所以将她与阿和隔得远远的。 ……阿和因她做了如此多的错事……里面是不是也有她的罪孽? 然后就那么恍然得,就想起千万年前,天地大战的景象。这天地间的唯一一只凤凰扑在她怀中,问她天地不仁苍生何辜…… 辰湮大病了一场。 她这病,一拖,拖过了一个冬季。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便听闻,五公主殇。再接着,靖王出走。 一纸和离书递与靖王妃,他在某一个柳枝开始飞絮的日子,离开京城,所行无踪。 世人皆传,靖王得仙人拂顶,云游求长生去了。 于是她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甚至没熬过这最后一场春天走完。 他已经离开,她没法被这没有他的地方困住十年二十年……甚至这一辈子。最好不过……还是身死吧。待得下一世,她等到他,便不会再任由这条天堑再横亘在他们之间了。 她终于明白,天命让他断情绝缘,孤煞永世,她若不去靠近,任他这般踽踽独行,那他始终不会超脱命格,但若她主动靠近,或许她便会是那一线生机。 这一世尽时,她又回了衡山。 雪皇哭着扑过来,然后再次透体而过。 ------------ 第42章 [老板进化史*第一季] 那日下界妖祸、天帝派遣水火两神与他赶往镇守之前,其实他是做了一个梦的。 乐神宫阙辟在天河之畔,冰蓝晶石所筑。晨光时壁色透彻,流光溢彩,仿若环水清凝,柔波潋滟;沉夜时星河辉华晕染其上,幽蓝深邃,静谧安然,也犹如沉入这寂寞天幕不分彼此;各色乐器安然置于殿中,器灵无形,荧蓝若萤,有无名之风回环交替,轻声叮咛,曲乐悠然。 他在黎明之前趴在案上陷入沉睡。凤来幽幽悬于虚空,与他心神相连,不知为何,却并未得以唤醒他。 他亲眼看到混沌。 何等穷凶极恶的地域,无光无暗,五行疾烈,秩序混乱,毫无生机,那时还没有天,没有地,直到亿万载之后,那混沌中才孕育出一朵青莲。 又过了亿万载,青莲破碎,盘古出世。盘古证道,那一斧子,将混沌劈成两半,随天地而生的,还有一尾雄伟壮阔的龙。那是遥远而瑰丽的远古太易时代,开辟且支撑天地最后化身洪荒的盘古大神,为这天地衔来光明亦在盘古陨落之际全力维系洪荒稳定的烛龙大神……可他那双来自未来的双眼,注视的,却是那青莲逝去之地,一粒划破无穷无尽的时空坠落的莲子。 它的速度是那样快,每一个瞬间,都像是突破了千万维度的宇宙,它的速度又是那样慢,到它落地的那一刻,此世已经流逝过了千千万万年的时光。 当盘古巨大的身躯坍塌,烛龙的奔波力竭终究归于沉眠,刚刚脱胎出行迹的天道盘旋于此世,第三位大神终于得以化灵。 她的黑发如霞光般遮蔽天宇,她的目光直视的地方便是生机,她的双脚踩在尚在懵懂的幽冥,她的双手抬起便能编织命运的轨迹天神渡。 ……她是法则。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他自梦中陡然醒转,心神受到极大的创伤,那源于亘古混沌的苍茫与悲怆让他无力承受,自时空缝隙无端窥探到那□之景象的经历,却不知是机遇,又抑或……灾难? 后来因他的疏忽不周山倒,灾劫降世,生灵涂炭,他背负莫大的罪孽,被抽去仙骨,夺走仙体,贬落凡尘,可直到最后,他也未想过要去见那一位至高的神祇。 那道天堑从一开始便阻断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连往前踏出一步的借口都不存在。 太子长琴为仙的这一生,也不过一架琴一座瑶山。 在天皇席宴的中庭,见到一位神祇的第一眼,便明白这该是此世唯一能懂他琴的,可他不敢靠近。 在瑶山边遇上一个愿听他琴的挚友,却终要是舍了这身仙体倾覆大半个天地为这情分作陪。 他从云端跌到地底,为血涂之阵所困,生生将魂魄撕裂。他只剩残魂伶仃,辗转凡尘,以渡魂之术苟延残喘,狼狈不堪。 可曾怨过?那时为何久久流连瑶山不归地府? 因他已失了他的琴,只剩下这座瑶山了阿! 那亘古以前,有一位尊贵的神祇路过此间,在这世间多看了一眼,这山便成了钟灵琉秀的人间福地。 她从天南的不死火山带回这天地间的最后一只凤凰,凤凰年幼,经受不住太易宫混沌气流侵蚀,她便在这山里种下一颗梧桐。 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位司火的大能踏云施施然路过此山,却又是在那天上多看了一眼,凤来就得以出世。 他自骨骼自魂灵都烙印着它的痕迹。 不忍离去,不忍离去,于是失了命魂作代价硬生生被割舍去最后的、唯一的牵念。 当年白袍流袖温和冲淡的仙人,已经变成个执拗激烈的疯子。 当年瑶山边为诸神称道的仙人,已经变成个魂魄分离的怪物。 在凡尘苦苦挣扎不得终的漫长岁月里,有时他也会抬头望望天宇,猜想那座他永远也无法再登临的混沌宫阙,青衣的上神是否还是……旧时的模样。 终究是未悔。 此生不悔。 [第一季完] ※※※※※※ [老板进化史*第二季] 他自龙渊一夕倾塌的废墟中,走入这世间。 被硬生生剥夺走命魂四魄有多痛?他曾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惨烈的情状,后来才知道,每一次渡魂,都是当年血涂之阵的再演。 这天命似乎是想考验他能承受的苦楚有多深重。一步一步走来,满地都是无法被抹消的血痕。 恨?有的吧。 恨那天地?恨那命运?还是恨那凡人? 什么都被夺走,什么都没有了重生之都市枭雄。附于角越之身时,魂魄强行融合的震荡令得初时的几年,一直痴痴傻傻不知所以然,每日望着禁锢着他命魂的焚寂之剑却无法触碰,心有所感却不知其为何感。乃至龙渊灭族,女娲封印七剑,自焚的血火才将那滔天的恨意与记忆一起贯入他之意志中。 残魂凋零,地府不收,轮回不纳,藉渡魂游走世间,寻不回焚寂,亦不知自己终点为何,懵懵懂懂,辗转流离。当年那个能说出“所有生灵的归途大概唯有死亡”的仙人,犹若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一脚踩碎,烟消云散。 也见过那游走天地间,意识渐消就此泯灭的荒魂。这天地的法则不允许它们的存在,魂力消失,便就没有了踪迹。 约莫也是怕的。若不是还记得渡魂之法,若不是一次一次按捺过渡魂之惨痛,他终究也是得与它们为伍……而这记忆,也怕是他最后还残存的一点牵念。 他总疑心着,是不是为这天地所忌恨,不然为何,每一件他所想紧紧抓住的事物,总会被迫着放手呢? 后来他也在想,这苦是否值得。若真遂了天庭之意,入那轮回生生世世孤煞,又会是怎般模样。 于是也有小小的庆幸,入那轮回,前尘往事尽消,于死了又有何异。纵然此般危难如影随形,福祸难料,渡魂之苦又如铭心刻骨,难以言喻,有记忆陪伴,终究胜过无尽轮回。 可总归,连着苦都是被迫受的。正如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天命连最后的安慰都要夺走。 侵占凡人身躯,抢夺原主命魂,也需得压制且征服其意识,魂魄融合,记忆混杂,为这俗世侵蚀,一次一次的渡魂,竟开始遗失记忆的片段。 恨,越发浓烈。 因着天官判语,夺他亲缘情缘,令他永生永世皆孤煞命格,初始他便也是刻意避让的。太子长琴只剩这可怜残魂,终究还是他之意志,凡人缘分,于他又有何干? 只是渐渐的,为凡人习性所扰。藉凡人命魂得生,无论如何,也脱不开此世喧嚣。 无奈,便只能将自己也当做凡人,心怀侥幸,他既不入轮回,孤苦之命便不为他之命数,却不妨,哪怕站在原地不动,天道也不放过他。 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他终究不过一个怪物,怎配得到世间真情? 再后来,他遇到一个名为似水的女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慢慢守着,慢慢候着,那时光是何等的美好,约莫烟花凋落时的星华都落入了她眉眼,于是那些不被允许的情愫如藤蔓般放肆缠绕——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以为这一世是命运给的补偿,终究能与她牵手——可就是在那最美好的时间里,一抔黄土,一纸白幡,阴阳相隔。 痛,怎么可能不痛? 这一辈子都为她守着,再无动摇。 后来他收了个情深的学生,捡着一个命薄的孩子,再后来,一世走尽,睁眼时又是另一番景象。 新的渡魂之躯意识消散得极快,却为他存留了一份极大的赠礼。有一些记忆与情感深烙入魂魄,不肯退散,一时无法被他接受,便长久折磨着他。 所有的画面,都是她。海棠海棠,他的海棠。 第一眼看到,心胸就仿佛被触动。似乎是蓦然回首之感,似乎是久觅终至之叹息。 无法控制得被吸引。 那是个怎样聪颖的孩子啊金庸绝学异世横行最新章节。约莫是,第一眼,便知道她的文昊哥哥,已经不是眼前这位了。 但她不说,不问,她就远远望着他,安安静静得,无动于衷的。很早很早以前,或许他也是明白了的,她的视线透过这世间在看着谁,她眉眼间淡淡的愁又是为谁而抒。 于是就该谢谢阿和,若不是她,或许,她也便永远不会踏近一步。 嫉妒的么?她与原主之间的牵系,早已经踏出生死的范畴。 可他只是讶异,这次因何,会为她如此感染。 如同心意相通一般,她笑他也便开心,她流泪他也难受,就算克制着,视线还是忍不住追随她的踪迹……是她的眉眼有着似水的影子么?还是原主的情感竟这般深入到他的魂魄? 这样的情感真是奇妙,半是克制半是放纵得由着自己沉沦,有些明白凡人为何执着于情爱,只要触摸到一分,约莫也是怎么都放不了手了的。 他想起似水。一个有缘无分,一个有份无缘,世间事难两全么?想来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当时再大的苦痛,如今也淡褪成了淡淡的遗憾。 满心眼都是海棠,却不能表现出一分。正如同,渴望触摸那情感,又本能得排斥这些似乎是原主的遗存。 直到,阿和动了手。 先是公然驳斥杜贵妃,再是破坏海棠议亲,阿和的行事越来越疯狂,亲手试图杀死圣上钦定的五驸马时,她已经不顾一切。 而发现杜贵妃对阿和做的事之时,那些他曾不去直视的事物,慢慢露出水面。宁愿不要这个女儿,也不想让她坏了自己的事么?谁能想到,那样和和柔柔温美纤细的女人,会是个拥有何等心计的女人。 算计自己的表姐——今上元后,得以入宫。抢先生出了儿子,一不做二不休给元后下了药,隐忍得慢慢往上爬,却不知哪一步出现了差池,元后得孕。终于熬死元后,却不防,是今上为后宫前朝考虑,还是在他的眼底她终究比不过那前一位,于贵妃之位戛然而止。 于是满腔的热情都倾倒在自己的儿子上。不想,儿子轻风云淡,女儿与自己离心。好不容易再怀上一胎,棋差一步,被人害得生生小产。 能挣过所有人,却挣不过命。 杜贵妃想要抹去阿和这个污点,阿和索性在贵妃药中做了手脚。不愧是母女……血液里都流淌着相同的因子。 这个世间最残酷的莫过于人伦相残——他也曾心生欣羡过的人伦之情。撕裂了假象之后,血淋淋的现实逼迫得人不得不投降认输。 阿和眼中只有一个海棠,除了海棠的一切,都如同灰烬,包括她自己。 这样的贪婪……原来这就是凡人与生俱来的罪恶。 而他不过是披着这张人皮的一个怪物罢了,被舍弃也是常理罢。 这世间当真有不变的情缘? 若是有的话,哪怕是随她步入深渊,他想他也是愿意的。 可是这世间没有。 那终究也不是属于他的海棠。 他不应该留在这个地方。 此世苍茫,莫说归宿,连暂留之地都没有。 [第二季完] ------------ 第43章 辰湮在刻意寻求自己的死亡。 她从雪皇那里取了粒石珠子,硬生生化在自己的魂魄中,随着自己轮回转世。 凤凰没有龙族那般探宝藏宝的习性,只是雪皇无奈被困在衡山此阵之中,就算肉身是实在的,碍于法则限制,也不过缚地成灵罢了。平乏的戏码看了许久也该是厌了,有些当局者迷的她看着正是再清透不过,可就算再如何了然再怎般焦急都只能这样默默注视着,疼得撕心裂肺也约莫只有自己清楚……于是总该想点别的什么出来打发剩余的时间。 然后那一回在莲塘边捡着许多灵气与山石凝结成的石珠,无聊便挨个儿放在喉咙里琢磨,磨过一年又一年,直磨得是圆滚滚碧透透灵雾氤氲光华无暇,其中又蕴着凤凰精火,诸邪难侵,大概也相当于品质极高的法器了罢。 辰湮取了一颗来,亲手在珠体上刻满符文与法阵,用来做自己力量的承载物。人类的身体无法动用神念中积蓄的力量,一用就崩溃,那她便将它稀释到自己的能用的程度,抽取的就存放于这石珠中,总该是会派上用场,省得反而在轮回中白白消磨去。 闭眼时宿命已然轮转,于娘胎中努力吸收先天之气,出世之后不饮乳液,吐尽浊气,待体内力量盈转躯体达到一个平衡,并且能够凝出石珠,便施法让自己毙命,临死前所有的力量转往石珠……然后再继续下一世轮回。 因着那珠子是化于魂魄中的,每一次取出,都如同在魂魄中生生凿出个窟窿,那连鲜血都无法流出的血痕还未愈合,便又将珠子生生嵌回去,这样的疼痛,比之太子长琴渡魂之苦亦不予多让了罢,其实辰湮并不能确切得明了疼痛于人的意义。对于她来说,除了这痛的知觉,或许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哪怕现在有着人的躯体,人的感觉,只要有那抹上神的神识在,始终便压过了一切。 这样自寻死路的轮回,许是过了十三四回,才将魂魄的力量刷到与一般人类同等的模样。雪皇已经目瞪口呆了。 谁能想到……这也会是天道的陷阱呢原始乡村梦。一缕神识所带的力量,不足青华上神万分之一的神通,可于这世间,于这凡人身躯,也约莫是毒药了吧。她用漫长的时间将自己的魂魄与凡人身躯融合协调,那深藏与神识中的力量,不用则罢,一用身体便会崩溃,她若没有想到用这样的方法将其稀释,只怕每一世的结局会更为惨烈亦说不定。 若是哪一世都如流年如海棠这般用心得去过,终究免不了自己将自己毁灭以求得他人幸存的残酷,又该如何折磨彼此……瞒过永生永世也罢,就怕出现那一点差池,让此间都生了间隙,结果谁也无法预料,没准会引得命盘塌陷,不得超生。 石珠中积蓄的力量越多,再度化入魂魄的难度便越大,烟岚无甚感觉,雪皇已哭得稀里哗啦。 辰湮问:“太子长琴渡魂何等苦痛,你都不曾为他落过泪,我之苦痛比之已是轻微,凰儿怎是这般模样?” 其实雪皇为太子长琴哭过的,在乐神被缚天牢等待刑罚降身之际,雪皇就为他哭过的。可是太子长琴被夺去一半魂魄,选择渡魂以来,这样的爱哭鬼竟也再不曾为他流过泪。 辰湮其实是知道的,在雪皇眼中,现在的太子长琴,根本就已不是当年瑶山畔抑或天河边的太子长琴。 可是雪皇抽抽搭搭说得话却出乎她意料:“他若苦痛,有他自己为自己受着,阿湮苦痛,阿湮自己是觉察不到的,于是只能由我来为阿湮苦,为阿湮痛。” 辰湮又投入轮回。 这样反反复复生与死,相对与人的一生来说,时间似乎是短了点,但她不知不觉也耗去十几年,她已不知他在哪个角落,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再一次转生,便要再经历成长,再等到他的出现……她耗不起了。 ※※※※※※ 说不出幸运还是不幸,这一世她出生未久便逢上家破人亡。她在一个雨夜被送往山里的道观,因着观里道人与师太公有旧,勉强护了她周全。 幸运的是这一辈子不用被家人绊住脚步,天大地大不局限于一隅,遇上他的几率总大一点。而人死因果尽消,世间万物,要说残酷却也是天道常理罢了。不幸的是一生注定颠沛流离,仍要是小小年纪便尝遍一世心酸苦楚。 靠着道观施舍,好生生喂养了近半年,得信匆匆赶来的师太公终于赶回。这是她生父的老师,也是她生母的义父,自母亲为父亲殉情之后,她便为大伯收养,现在全家覆灭,也便只能跟着这唯一有牵系的人了。 她随着父亲的叫法,唤他师太公。 此后数年,一直随着他云游四方,浪迹天涯。 太叔公一身仙风道骨却是比真正的求道者更为洒脱。 道法自然。他传授给她的,从来不是可以用言语去描述的东西。可师太公其实不求道,不修道,他只是问道。纯纯粹粹以凡人的眼光对这世间以通悟。 这是辰湮第一次见识凡人眼中的道。“道”,大多都是凡人的说法,凡人所不明了的规则都可以说是道,而神祇自身便是道,便是规则——天道天道,若神祇也要说道了,那必然是头顶那无形的无法被触摸的天道。青华上神连天道都踩在脚下,现在却在探究凡人所谓的道。 十五岁那年,师太公终于停下脚步。他一辈子都过得不太像一个凡人,却又确确实实是个凡人。但于这人生的最后几年,却也想脚踏实地得体会凡人的生活,然后在一个村落边筑了间小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十七岁,师太公羽化。 那一年,辰湮在师太公坟头捡到一只折了翅的画眉。 ------------ 第44章 “若说有缘,天南地北寻你,皆不着你踪迹,若说无缘,可我偏又能生生世世皆遇上你;既遇上也罢,却不是擦肩而过,便是分道扬镳,既不遇也罢,苦苦守候总还是能给个盼头,只始终记得求不得……想来天道辗转,命理无常,恨不抹消我的存在,怎舍得遂了我的意呢?” 硬生生将神识中附带的力量剥离出去得差不多了,离青华上神愈远了一步,受此世束缚反倒浅了些,对天机也无意看得越发透彻。 于是一个照面便清晰了此世因果。她小心翼翼将它拾起,翻看了鸟儿半折的一边羽翼,血倒是还鲜艳,应是刚受伤不久,指尖轻点它鼓鼓的胸脯,渡了些生机进去护住它心脉,便拢了它进袖中,慢慢悠悠往回走。 手中晃荡着个巴掌大的褐色空酒壶,内里的酒早已倒在师太公坟前,因而现在也只是用红线编制成的络子随意缠在腕上,随着前行时的动作一晃一晃,倒平添几许逍遥。一边走,一边低低倾诉,有那许多话在心底压了许久,本也任凭岁月将其磨灭的,此刻心情尚佳,也便笑着道来――索性它还晕着,听不到这些。 这一世颜貌原本极艳,缠绵悱恻的艳,着一袭白裳都恐转身便化绯的艳,只是因着娘胎里先天不足,襁褓里多番受惊,体质孱弱而带了些病态的苍白,常年外罩一身洗得发白的松垮靛青道袍,着墨青丝亦是随意束在身后,红颜色染了青灯黄卷,添了不属这尘世的风骨,竟是生生将那抹艳压成了淡。 小木屋在村落边,也算不得偏僻,周围还是有田舍的。只是隔得不远就是青山绿水,一方飞瀑迤逦而下,虽风景极佳,但夜间水生响亮,难免觉着扰人,寻常人家住不得,便宜了师太公。 对于辰湮与他来说,自然山水无论如何都比得人杂居处清静。师太公仙风道骨,却是懂医的,否则她少时体质之弱如何给补足了,后来辰湮用医用药有了这段渊源,也不显突兀。这村里原本没有专门的大夫,寻常的毛病用些土方子也罢了,生了大病就得赶老远得去邻村求医,后有了她,求医倒也方便了,报酬左右也不过一些米粮与时蔬,有几户人家过意不去,会顺带着拎些禽蛋腊肉类的事物,这几年她与师太公其实也过得不错。 回到居处,一眼便见着屋檐下正小心翼翼铺药材的小姑娘,却是笑了笑:“今日是二妞么,大丫去了哪里呢?” 小姑娘见她回来,眉眼弯弯得脆生生回答:“娘说天快暖了,让大丫给大夫做件春衫,二妞给大夫送饭,大夫没回来,二妞帮忙晒药。” 辰湮摸摸小姑娘的头,含笑道:“辛苦二妞了原始乡村梦最新章节。不过倒是得先收了这药材,过午……该是有场雨,二妞回去的时候小心路。” 她说着便进了屋去,小姑娘抬头看看骄阳明媚的天空,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乖乖把小簸箕一个一个搬进屋。 将袖中用体温暖着的鸟儿掏出来,拆了件不穿了的旧袄子,取棉絮团成个小窝。画眉鸟羽色微微泛青,头与背羽带着青灰色轴纹,眼圈外有清晰的白色眉纹,向后延伸呈蛾眉状,仔细端详,却见有一条鲜红细纹嵌在眉纹中,犹如血痕一般。 看看体型与细节,是雄鸟。 鸟翅中空,折了之后血肉绷紧,或许接上也很难康复如初。敷上药,缠了药棉与纱布。指尖又渡过去几许生气,慢慢梳理它之血脉骨骼,见得它体温渐暖,稍微安详,才缓缓松出口气。 随手点起一炉安息香,看二妞与自己打过招呼便离开的身影,取出竹盒里的食物,随意用了些,收拾好桌面,站在窗前看晴光收敛,乌云渐布,细雨连绵不绝。 是原本就没有性格,容易被环境影响,还是本身的性格太过于顽固,不管怎样的模样都无法动摇?无论如何,每一世的眉眼,总会有那一抹青华上神的疏寡,这也无可奈何。 这雨下到一半的时候,画眉醒了。 小小的身躯挣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站起来,又跌回棉絮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许是后者吧,不仅仅是因折翅之痛。 人与鸟雀的魂魄差异何等大,将仙人残魂禁锢于这样小的身躯之中,该是何等苦痛才能坦然应下?莫说他要借画眉的命魂,便是行动自如亦非易事吧。想来画眉习性好斗,它如今的模样,大概皆由此故。 辰湮缓缓走上前,便见到画眉的眼睛直愣愣转过来。因为本能缩了缩,但鸟喙之中却无任何声音发出来。 ……不会鸣唱的画眉么?还是不愿? 眼睛倒是极美。乌黑的眼珠竟沉淀着深深的蓝,犹如蓝色的火焰般灼灼燃烧。或许鸟的眼睛与人的眼睛终究是不同的罢,她竟也琢磨不透它此刻的情绪。 她伸出手,将指腹轻轻搭在它仍旧在不断颤抖的背上,简单查探了一下它体内的脉络,见伤情没有恶化便收回了手指。画眉忽然发出“呜呜”的声音。低低的,软软的,配上它如今的模样,竟有几分可怜。 辰湮听得那声音,却是缓缓笑起来。她转过身,走了几步,从墙上摘下那支竹萧。 还是懵懂不知自己从何处来的第一世,她所遇的他,也是以雀鸟之姿……后来她将它放走,它也头也不回得走了。这一世,还是雀鸟,她们之间,又会有怎样一个结局? 拿着竹萧悠悠吹了一曲。箫声和着雨声,细细袅袅,轻轻浅浅,微微的缱绻,微微的凝注,仿佛能涤尽人世间的一切污浊,曲中带着无忧,能让聆听者忘却所有的知觉,宛若踏足云端。 包括苦,包括痛。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洪涯境还伫立在人间的时候,瑶山风华依然如初,太子长琴从凰鸟雪皇手中取走一柄竹萧――雪皇总爱留着她手里那些旧东西,像是收藏宝贝般藏得小心翼翼的。 神农做琴伏羲做瑟,可是青华上神不喜琴也不喜瑟。她之双足踏遍大荒之时,也曾见过做过许多乐器。这些东西,原就难不倒她。只是他却未曾听过。 她知道,他遗憾过的。然而就算是深深遗憾着,也不会开口说一句。 若她想将他所有的遗憾都弥补……现在,可还来得及? ------------ 第45章 “今个天真好,是不是?” 清晨起时,空气仍湿漉漉的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即使隔着木屋,都能隐隐探到外界的勃勃生机。辰湮站在窗口,心情极佳,于是颜容上也带上淡淡的笑意。语气清清和和,理所当然,一点都没有跟鸟聊家常不正常的自觉。 新削好的小木篮子里,棉絮团成窝,还铺着一层层干净的棉布,画眉睁着沉蓝的眼珠,静静环顾着四周,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望去,休憩一夜已经缓过精神来,现在才有鸟儿独有的灵动感觉。 屋里充盈着一股散不去的药味。不浓,是药草晒干后本身带着的清香。隔间里篾架上搁着的药材味道就重了,经过炮制后气味一应散发出来,未散完之前难免会让人觉着不舒服。屋子就这样大,只简简单单隔开了里间外间,竹制的架子绢纱糊的屏风拦住内室,其余一目了然。 她拣了几种药材,配成方用纸包好,然后拿绳子捆起来。乡野之地没有笔墨,不过也无大讲究,闲时削了碳作笔,用起来也方便,今日染着些水汽显得潮了,才用绳子作记号。 昨日那场雨,从午后淅淅沥沥一直绵延到后半夜,虽并不算大,只因下得时间长了,才觉出几分湿凉之意。幸而未多久便出了日头。二妞送饭过来的时候,见到篮子里的雀儿,脸上自然露出几分惊喜。 “大夫大夫,你拾了只雀儿回来!” 伸出手却并不大敢碰,似乎是怕自己笨手笨脚得会伤了它。小姑娘双手捧着下巴,两眼亮晶晶回头看她:“大夫,你的雀儿有名儿吗?” “画眉。” “真好听。”小姑娘眉眼弯弯,想来就像是人有名字猫狗有名字连门前的大呆鹅也有名字一样,以为这便是眼前雀鸟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又好奇起来,“大夫大夫,雀儿为什么不叫?” “受伤了。”辰湮回道,抬起头笑了笑,放下筷子站起身想处理一下桌面,便看到二妞马上跳过来,“大夫快放下,小心脏了手,让二妞来就好!” 辰湮看她熟练得收拾完毕,把包好的药也递给她:“绳头打着结的是给你娘的,每日一帖煮着吃罢,吃完便好了。旁边串起来的桑大爷的,叫他三碗水熬成一碗水重复煎两次再吃,二妞给带过去罢,如果吃了还是觉着凉,便再来一趟。” 小姑娘点头,脆生生应道:“二妞知道啦!” 看她跟自己与画眉道了别,提着大篮子蹦蹦跳跳走开,提醒一句小心路滑。直到屋中只剩自己一人了,才缓缓收起面上的笑。即使道袍木髻,觉着也并不是道姑的模样,容色太艳,姿情太淡,和着青山绿水才恍惚有些清风明月之感。 日子过得实在太沉静,怨不得青华上神古井无波不可攻坚――竟连笑都成了一种姿态。 “还疼吗?”辰湮站在篮子边,低头看过去。 她的眉眼仿佛山水画中浓笔重墨的线条,下巴微微低下的弧度,总是带着说不出的清冷跟安谧,偶有几许埋藏极深的尊贵与骄傲,极淡,不可捉摸,只觉得身在陋室,那背景却仿佛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 她似乎自己能感觉出来哪里有不对劲。想了想,伸出手,微微抚了抚雀鸟的脊背。指下的绒羽顺滑蓬松,温热的躯体脆弱得无法想象,即使活物的知觉如此明显,还是唯恐着一不小心这渺小如微尘的生命就会给溜走了。 辰湮如秋水般的眼瞳自然便带上些怜惜――连怜惜都带着优柔而清谧,她如同山间的一缕清风,一片薄岚,飘渺无形,并不能把握――当年的似水跟海棠也有着这般气质,只是她们入世极深,好歹沾染了大部分俗世的气息,令得那与此界疏离不融之感轻易被掩盖,今世原本便远离人间离群索居,与天道以另一种方式交接了,倒更显得与常人有异流浪郡主。 看得出来,雀鸟并不喜这样的触碰,若是能动弹的话,想来便该逃得满屋都是了。 于是她便收回手,只弯着腰那样静静望着它,也辨不明脸上是什么情绪。 “那么,不疼了?” 如此安静,才听得木屋外面的青山如此活泼。蜂蝶鸟虫,枝叶流水。映衬着屋中不同寻常的沉寂。 许久以后,木篮子里“啾”得轻轻鸣了声。带着犹豫。 一身道家衣饰的女子轻轻笑起来,直起腰,再次伸出手。这回,是直接揣了画眉在袖中,然后转身出门。 柔软的袖袍宽大而干燥,倒如同另一个空间般,并没有不适,她走得很慢,很稳,也不会碰着受伤的翅膀,除了袖中看不见外界之外,也与篮子里没什么两样。 辰湮沿着狭道进了山里。后面的这一大片,一直以来未经过开发,人迹罕至,因而草木杂生,连人踩出的小径都没有。此刻山间日光蒸腾,水雾弥漫,凉意侵肤。各番鸟鸣此起彼伏,越往里走,草木越发茂密,阳光错落间,更别有些幽谧之美。 她将画眉轻轻捧在手心,温热的手心驱散山中的清寒,身上自有一番敛息之术,因而看她与看这背景,似乎也无多少差别。 她也不管自己走到了那里,脚步依然那般轻轻缓缓,悄无声息,蜂蝶掠过她的身形,似乎就瞧着她与那些枝桠那些花草是一样的,她予人一种感觉,仿佛她的身形只是晨光中的雾岚凝就的,连风都能不费力气得穿行。 画眉与她靠得是那般接近,于是轻而易举被她周身的氛围融入,只是瞬间,便忽觉此世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阳光中似乎夹带着不知名的呢喃,风与枝桠嬉戏,青草从大地中破出身形尽情得舒展着腰肢,葱翠的叶片张开浑身的毛孔贪婪得渴求着空气,连每一粒尘埃都带着细腻轻软的声音。万物的灵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活泼姿态充盈着世界,若非亲自触碰,如何想象得到,天地还有这般姿态? 画眉仰头望着女子的眼。是包容,还是认同?这样的光芒,怎可能是人间能养得出来的?她望着天天来给自己送饭的小姑娘的瞳眸,即使是笑着,也不会带上多少温度,可她望着这山林,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融洽,仿佛,她本就该是与这一株树一枝花一样的存在。 冥冥中系于此世的各种法则在眼底无处遁形,万物都在她的眼中演化……她的眼睛,就是整个世界。 “我所看见的,你看见了吗?”她低着头这样问它。 画眉伏在她掌心,迟钝得觉着不对劲,本应该是巨大的恐慌的,可被这样充满生机的阳光与空气映照着,这样极具暖意的肌肤紧贴着,所有的感官都离自己隔着数个空间般遥远,竟像被动摇了神智般,生不出几许惶然。 她那样近得望着它,眼底的世界也那样清晰灵性得出现在它的眼前,许久之后,一只纤素的手指微微触碰到它的额,有什么东西像流光般簌得窜进了它的意识之中。清和的声音仿佛在天边般遥远。 “你看,道法自然。” 辰湮抱着手中的画眉,看这天地难得之景,忽然就想起那时人间大荒,与雪皇游历的一番岁月。大道还未完全,天地都在懵懂之中,她高高俯视苍生,百无聊赖。 画眉掩羽沉沉睡去。 她缓缓抬起头,一只纸鹤晃晃悠悠着飞过来,振振翅膀,极为灵活得抖落翅尖上的一粒露珠,安然落在她的肩上。 ------------ 第46章 辰湮摊开手,那纸鹤便灵活得蹦到她的掌心,微微笑了笑,见得那纸鹤原地一旋身,变作一张纸笺末世炮灰最新章节。轻轻抖了抖,就着阳光辨认浅淡的字迹。几眼过后便放下手,又是一振,纸笺冒出几缕火焰来,只瞬间便燃成灰烬消散在风里。 收了画眉在袖中,她穿过茂密的山林往更深处走。 茂密的枝叶在头顶连绵延展,连阳光都稀薄了,空气却变得极为厚重,仿佛有阻隔般,迤逦穿行时甚至会留下些微痕迹。即使没有风还是有草木梭梭作响,可所有的虫嘶鸟鸣声音已像被什么事物尽数吞没般再不得耳闻。 待得光线再度明朗起来时,高大的乔木已经变得稀疏,遮蔽穹宇的冠盖错落着漏下斑驳连片的阳光,底下的灌木与草丛里隐约有花卉绽放。她的视线微微停顿一下,凝望着阳光中漂浮的透明粒子。雨后明明该是更为爽意,怎的今日的浊气更重一些? 再往里,便连灌木也少了。可是灵子却浓郁得仿佛能结成雾气,似乎此间植栽所有的生命力都为其散发,潭水幽暗,即使阳光落在水面上依然深邃望不见底,仿若白玉般的乱岩倒是被照耀得如同宝石般发光――在静水潺潺起波澜之处,有一株兰花能在第一时间便夺走人所有的注目。 翠绿柔软的叶片,环绕着蓝紫色的清奇花盘,枝杆优柔,肌理明晰,通体发散着荧荧光芒,想来在月色下该是何等的静美清幽,此刻被阳光映照着,一应的美绝,却不合此般明媚的意,反而更像是被光色灼伤了般吐露出极淡的白烟。 辰湮在幽潭边立定,随意捡了块白岩坐下,引了潭水上来信手画了个简单法阵,此间灵气被震散大半,倒是顶上灼眼的日光已被符文搭建的屏障隔在外头,慢慢隐蔽下来。 “便从不曾见过有精魅喜欢晒太阳的。”她无奈叹息。 老远的一道流光自那还是树木的林子里掠来,仿佛影子一般,触地便凝就了实体,蓝纱裹身的少年乌发及地,和着一身清腻的暗香,款款行来,神色冷淡:“所以我是妖,不是精魅。” 辰湮盯着那株兰花:“将本体这般搁着,无事?” 这山千万年才养出这一方灵泉,为这泉眼,徒离将这山脉所有妖精窝都给挑了才将其霸占,至此年月还短,虽说碍于他之淫威,附近山林再无妖怪精魅敢立足,谁能想到不会出什么变故呢?阳光本就对妖气有损,若非修成大妖,想要自在于白昼行走也该付出点代价。即便徒离是草木妖,凝了妖身之际也意味着该与阳光绝缘…… “你看我是像有事的样子吗?”徒离蹲在自己本体旁边,看了看,一把拔起兰花,丢进潭水中。明明该是轻飘飘浮于水面的物什,却不知怎地毫无停顿便直直沉没于水下。 他眯着眼睛惬意喟叹一声,似乎也能直接感觉到冰凉的潭水融于自己身体的知觉。 她又望了他一眼,挥了挥袖,再将结界加厚一层。从袖中掏出沉睡的画眉鸟,另一只手置于深潭上,只是微微一探,潭水之下被泉眼镇着的灵气便失了桎梏,飞快逃逸开去大半,可那纤长的五指一拢,灵气便安分得漂浮于虚空,然后慢慢旋转起来,不断分解又凝合,凝就了一个诡异的漩涡。 画眉在漩涡中浮浮沉沉,通身为灵子环绕。 “我道你这回怎来得这般及时,原来就是觊觎我这些灵气!”徒离不爽得斜睨她,转而又惊讶起来,“这只鸟有什么能耐值得你这般惦念?它之灵脉已断,就算你将其重塑,也不过多活些时日罢了,化妖是绝对不可能的……喂喂!再灌下去小心它爆体而亡――别来浪费我的灵气了!” “无有浪费。”辰湮一动不动得望着那画眉,慢条斯理道,“我盼着他这般安安然然远离人世再久一些……禽兽草木更好,我也不需要它开口……就算它之灵脉不曾断,我也会将它打断的。” 明明是温温软软的声音,却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之感。徒离盯着她的眼神有些诡异起来暴力军姬。可是无论怎么看,那还是普普通通一只画眉鸟,没有任何特别!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是用灵气为它塑脉?”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只曾被折断翅膀的画眉,能活多久呢?总该换个宿体,可他的魂魄……沾了太多脏东西了。” 听了这话哪还不明白原委!徒离脸色青青白白,瞪着画眉鸟的眼神不免有些嫌恶:“这是个……什么东西?” 辰湮回过头,静静看了徒离一眼,不怒,不怨,只是瞳眸中带上淡淡的哀伤。她茫然得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婉直面这世界。怪物……吗?是啦,自古以来,魂魄便是禁忌。莫说仙神,哪怕是本就食人噬魄的妖精,也觉得夺他人魂魄而生是一种污秽? 可魂魄一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地间有人,才有了魂魄。天地间有人,才有了人所有的观念――那三十二重天顶的仙神,何尝也沾了凡人的意志? 因为天道所向,所以不得不从? 人之一物究竟为何被天道所眷?为了立人道,那天道甚至让地皇女娲为人母,让神农黄帝两大神为其作伐,让土神后土化身轮回全人界规则……甚至,为了不扰乱人间秩序,让伏羲将所有仙神迁入天界,以屏障将三界分立。 人能食禽吞兽,禽兽反过来噬人便是祸害?凡人能强夺仙人魂魄铸剑,仙人残魂就不得籍凡人魂魄而生?他在人世间待得太久,难道……连他都这样厌弃着自己? 辰湮缓缓闭上眼睛,掩去眸中哀色。 可见过连仙神都不曾出世的大荒?那是片用“古”这个字眼都无法涉足的天地。天地演化,以万物为试验,生灵在大道之下苦苦挣扎到,连一丝生机都不会漏过。后世以为的残酷,比起彼时何足道。渡魂之术从何流传?比之更为惨烈的禁法亦是比比皆是…… 那太易宫中的上神又何尝不是活生生的印证? “阿青……”徒离自知说错了话,声音不免软和下来,“是我过错,你莫恼。你欢喜的,我怎会着厌?”他有些委屈,“你我这般久的交情,就算把这口泉眼都让给你也没什么……它需要怎样的宿体,我帮它寻还不好嘛……” “我没生气。”辰湮有些失笑,“你不必这样……他,自有命数。”挡不了的命数。 ――“你要的法阵已经布好,入夜时开启便好,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 辰湮还是如往常那般安然。 采采草药,治治病,偶有空闲便游览游览风水。她也不是走到哪都带上画眉的,但她回来时总会向它言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就像是将它视为与自己同等的人一般,给它讲自己的一切体悟。 然而画眉伤好的那一日,某会儿,辰湮只往村下去了一趟,回来时,已不见它的影子。 她在门口怔了怔,然后轻轻一笑。 就像当年江南闺阁的那只雀鸟般,她早就知道,无论表现得多么温驯依恋,一有机会,它还是会头也不回得飞离。 几日之后,辰湮在山道深处捡着一只松鼠。 徒离坐在不远处高大的杉木上,乌发如瀑,对着她饶有意味得笑了笑。 她指尖微点,解开围困住它的法术,下一个瞬时已然捏住试图逃窜的松鼠脖颈,感受到掌下纤细脆弱但充满生命脉动的知觉,似乎怔忪了那么片刻,眼瞳幽深却温柔,轻轻道了个字:“乖。” ------------ 第47章 徒离的影子在婆娑枝桠间渐渐淡褪,她停顿了片刻缓慢收回视线。 掌心中的身躯同样娇小脆弱,因本能的恐惧而僵直着,却只觉柔软得似乎微微用力便会消逝在世间。辰湮的眼神在不远处残破的碎石上略略一触,便飘起落在手心上。那幼小的生命在瑟瑟发抖,眼眸紧闭,蓬松的大尾巴笔直竖立,无端显出几分可怜兮兮。 此地说是山道,本也是深林乱木扎根无意夹出的偏僻斜道,断断续续,狭狭窄窄。若说一边的山壁因倾斜度过高少有生长苔藓情有可原,那么另一侧土坡林地上堆砌的蓝黑色石块便显得分外可疑,更别提那石块间还不合时宜得生长着极其艳丽的红蕊花硕。 石兰非兰,而是石灵――现在石块已经尽数碎裂,花硕零散一地,只有原地还未消散干净的繁杂灵气显示出,这正是被击溃了灵魅的石兰。 徒离虽为幽兰之身,却半分没有其族清华澹泊之态,本体倒是殊美无双,哪想到脱出妖形来却是这等乖僻冷傲、专断邪肆。在他的领地里,早已不见任何妖精,连少数幸存的灵魅都战战兢兢只求碍不到他眼。这石兰聚气成灵,本身性温少有攻击性,只是恰处在这山林风眼口,浊气之甚少有,聚年成众,才染了几分暴戾。 因其寻日里悄无声息,哪怕借了几许泉眼的灵气,徒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约莫是……它误闯了此地,不知怎的引起石兰暴动,徒离顾念着她,才对这些灵魅下了狠手。 许久之后,微微叹息。指尖一探,渡了道元气过去。无论是画眉,还是松鼠,这样小的身躯能容纳怎样的魂魄呢,更何况,是将仙人的残魂硬生生禁锢在内。他原是何等孤傲,贬落凡尘化生为人已是无法言喻的折辱了,那来自于上古琴灵傲华历经世事凋敝轮转无常,依然流淌在他的魂魄中不散。她虽口口声声说愿他栖宿为兽离却凡尘,可……她原也舍不得他这般的。 “为什么要走呢……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她低低的柔柔的这般说道。 她会为他寻找合适的宿体。会为他探得破解命途的法门。会生生世世为伴,永不言别离。却就是……无法开口诉说。如此,要怎样才能让他信她? 此话一出,仿佛打破了沉寂的水面。骇浪重叠击溃了还算平静的氛围,掌心中的松鼠猛然间睁开双眼,蓬软的毛发在瞬间如刺猬般直立起来,从那喉间发出的“吱”也是尖锐凄厉,因身形被约束无法脱离,尖锐的爪子已然下意识抓进了她的血肉中。 松鼠本性怯懦,若不是知道这小小的身躯中藏着庞大的灵魂,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它会有这样强烈的攻击性。 蕴藏着灵气的香甜血液顺着爪子淌出,她的脸上毫无动容,静静望着那对漆黑的眼珠――圆溜溜的外形并没有那眼看上去可爱讨喜,此刻的情状甚至带点莫可名状的狰狞可怖。 “别怕,”她恍然说道,“我欠了这世一个因,才存留至今……我是注定遇上你的。” 某种程度说来,她并未撒谎庶女慧娘全文阅读。只是不曾讲全。 指尖一点,血珠脱离掌心连成一贯,略略一划,已灌注入它口中。血珠中灵气化开,侵入五脏六腑,顺着奇经八脉清除积聚的浊气。它似乎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源自身体的本能太过顽强,无力瘫软下来。在它的眼神彻底迷蒙之前,她点了点它的眉心:“切莫妖化。若成了妖……再换宿体便不易了。” 历经血涂之阵的魂魄,因残缺,原本便会被新鲜的血肉之躯吸引。某些意义上,正是因了这样的特性,才利于渡魂之术。无论是兽,还是人,将死之时,七魄逐渐散去,三魂尚在体内,正是魂魄不定之时,更有可趁之机。这也便是他总是选择将死之躯夺魂的缘由。 毕竟,鬼差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对待特定的人才会前来接引,众生罔罔皆由冥冥中的力量牵引前往地府,只要选择的宿主小心些,便不会直面地界。 被迫拘于兽体并非他愿,定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宿居兽体。已经无法控制本能了,兽化妖便是连着魂魄皆妖化,属于种族的烙印想要再除去,不是简单的――人和兽,毕竟隔着最本质的东西。 辰湮看了眼掌心,心念一动,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照样揣了松鼠在袖中,缓缓归家。 ※※※※※※ 阿青这一世,尘缘浅薄,命格奇轻。 她的出世仅能化了早夭之相,亏得师太公得了为她镇命的法门才养到今日。唯一值得欣慰的,约莫是多年前家破人亡之夜那场月髓雨,百年难得一遇的七星移位正巧赶上,冲刷去命中煞气,换得这身清灵之躯。多年来所居之处又多为名山大川活水灵泽,餐风饮露亦是常有,年越久,越发入道。 可是,遇到他,无论她怎样的命数,都会改变。就如同遇上她,他的命轨,定然也会生许多变数。 此间夜色寂清,她坐在漆黑无光的屋中一动不动沉默,窗外的天穹乌云蔽月,连周身环绕的药香似乎都淡了那么些。 这一坐,就坐到东方发白。 晨间山野天光夹带霞彩绚烂无比,她像是终于回神般,将视线从虚无缥缈的某一点上收回来,扭头注视着周身的篮子。松鼠在窝中迷茫得动了动爪子。 相比这灰扑扑的一团,早先的画眉看上去更带灵气些,可惜纵然连石兰那般生灵都能为它惊扰,那画眉却在同类相争中被硬生生啄断了灵脉。 小小的耳朵尖微微一抖,柔软而浓密的毛也跟着动起来。 其实并不丑,松鼠本就是可爱活泼的外貌体型,若是不摆出那般灵肉不协调的恐惧而狰狞的模样来,怎么看都能让人的心软乎下来。清醒的松鼠睁开乌亮的眼睛,许是觉着舒适,柔软细长的身体不自觉弓起,打了个懒腰。 极为人性化得拿眼珠子打量了一圈后,身体上弓的力道陡然加大――似乎是瞬间明白自己的处境,在看到辰湮的第一眼已经警觉甚至本能得害怕――原本松软的大尾巴随着身体再次竖直,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吱吱声,极为紧张得注视着她可能有的任何动作。 ……恐惧,惊惶,甚至是……敌视。 她静静望着它。眼神依然淡淡的,却令人无法否认那一抹温柔。 身为人的时候,要撬开那颗心脏已然不易;身为兽,与人本身就带着无法跨越的隔阂,因为自身的渺小,恐惧着这天地这自然,恐惧着凡人恐惧着自身……想取得信任何其艰难。 所以……只能继续罔顾他的意愿吗? ------------ 第48章 他当然是该害怕的。他怎么能不害怕? 被迫借兽身渡魂已经是难以想象的耻辱了,若有朝一日能摆脱这般处境,他也定会将此间所有抛却再无回顾,恨不得抹煞过往的这一切。于是当有人看破这一切甚至对此无比熟稔之时,那样的心情该是既羞且愤?就如同从里到外都赤.裸裸得被人透视般,连最隐蔽的秘密都生生曝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何其残酷! 陌生之地,陌生之人,最难堪的处境,他没有任何反抗之力,除却了恐惧,还能有什么反应?此刻才觉得她的态度如何诡异。如果说当时渡魂的画眉为她所捡到,确实只是意外的话,那么第二次,她近乎守株待兔的情状便足够叫他毛骨悚然了。原来她之所以对待他如同对待一个人,便是她早已知晓他并不是一只简单的画眉,亦或一只普通的松鼠! 可她如何知晓? 她究竟是谁?她想做什么?在尘世的多年辗转,已让他隐隐明白自己是让此世何等厌恶排斥的存在。那么,她能容忍这样一个怪物……又是抱着何种目的? 怎么能不害怕! 属于松鼠的本能让他战战兢兢恐惧着周身的任何风吹草动,属于内心繁杂无法脱解的思虑如鱼刺般梗塞着心头,可是她从头至尾只那般静静得坐着。依旧是极淡极淡恍若冰璃般清透又无情感的眼神。不敢细究。却正是情绪复杂时当年那么一眼窥探,叫他恍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种心情……然而也再不能辨别清楚。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所动作――起身回转到外间,再进来时手上拿了个巴掌大小的精致篾筐,属于坚果特有的香味让它的耳朵灵敏得随之转动,本能得前爪离地坐在窝里一转不转得盯着来人。 她把篾筐放下,坐回到原地,依然静静望着它……看他无比羞愤得被本能所控制开始进食。 ※※※※※※ 努力地,学着去做一个凡人。 可就像太子长琴无论渡魂多少次,都脱不出仙人的思维一样,她与此界的隔阂亦是从不曾淡褪。她只能假装自己是个凡人,却永远弄不懂凡人真正的心态。属于青华上神的烙印,在她的魂灵里依旧如此深刻。 于是难免的……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是在强行将自己的意志加予他之身重生之无肉不欢全文阅读。 有心将它梳理清楚以免再犯,可忽然又发现不能细究,否则,她连来此世的初衷都会破灭了。 闹别扭的孩子总是很难料理。如果有可能,辰湮宁愿维持着陌生人般的关系,总好过它这样恐惧甚至是仇视的态度。残魂与兽身不相协调额后果,便是拥有兽的本能,仙魂的思想。想要磨合何其艰难,一旦磨合之后想要脱出也是何其不易。他无法控制宿体,或许,松鼠所表现出来的……也代表了他的真实情绪也说不定。 很多年前,太子长琴就是个不显山水的主。喜怒不形于色,神思莫测。连他的父神祝融也不能搞明白自己儿子心中想得究竟是什么。水虺悭臾或许自他的琴声中窥探到些许,却并非全部,可见知音难觅。辰湮望着他,就像他望着辰湮,永远无法探明彼此心中的真实意向。 为本能所控制,不能遮掩,即是如此明了得袒露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在害怕着。 打从自己的手被松鼠爪子抓破三回,辰湮便再不曾触碰它。 她采自己的药,医自己的病人,看自己的远山,说自己的话。屋子边上布满了她下的禁制,松鼠试图逃逸几次不成功之后,颓废得绝食了两餐,晕过一阵后很是悲愤得扑进了榛子堆里……或许他也是清楚的,他最好还是不要全然掌握兽身,更不要想着化妖,否则,哪怕脱离了松鼠之体,今日掌握的一切也会成为将来人身的噩梦。 约莫是认了命,渐渐的,松鼠开始通过窥探她的各种行为,来分析她的目的她的来历,以及疑惑的一切。 或许一只松鼠做出思考亦或是打量的动作非常诡异,但他直觉着自己的处境已经够糟糕,颇有种自暴自弃之感,连伪装也不做了。 辰湮走到哪,它跟到哪,只是除了屋子外,始终与她隔着一丈远――它倒是很想离屋子远远的,却发现,那屋中不知存在着什么,竟有安宁魂魄之效――待得久了,连强行渡魂遗留的抹不去的疼痛也会消减几分。 她依旧给它讲很多东西。讲天理,讲地常,讲山水,讲大道,就算是太子长琴自认为仙为神的岁月已体悟太过,亦是不能否认她所讲的,拥有足以让仙神都震撼的力量。 一点一点领会,一点一点思考,恐惧与烦躁之心,便渐渐淡褪下来。 他依然不知她是谁,依然不知她的目的,依然不知未来将会是何种情状,却不得不承认,对它来说,这样的岁月,确是再好不过的。 ※※※※※※ 徒离匆匆赶到药庐时,辰湮是有些惊讶的。 除了与妖争斗,他极少离开月眼泉。几年前一口气扫光了附近山头的妖精窝之后,他越发深居简出。这样见他板着脸亲自入得门来,倒还是第一次。 “前日东边无故居了一伙姑获鸟,而且不见有任何离开的意思……”徒离表情很糟糕,“我还未探明白原因,你这些时日莫往那里去。” 辰湮愣了片刻,点头应了。 姑获鸟与其说是妖精,还不如说是鬼怪。自秽体现身,由怨气借形,大多为死去的产妇所化,喜好夺人子自养,同类相食,性情残暴。这样的习性……居然会成群结队出现?倒真让人不解。 徒离杀气腾腾准备去找麻烦,她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也就放弃了,扭头看向另一边。松鼠正在敲松子,顺带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对话,感觉到注视的瞬间浑身的毛便是一竖,警觉又虚张声势得回瞪过来。 辰湮心中一动,茫然探究那瞬间划过灵台的预感。 最后无力闭上眼睛。 ------------ 第49章 他无法解开屋子外的禁制。 这样运用力量的手法,构建灵子的方式,如此陌生,探寻不到任何痕迹,直觉着浑然天成一般。源自太古的千万年记忆里也无法搜寻到任何相似的成分,甚至让他恍然自己眼见的不过是幻觉……可幻觉不可能将他死死困于此地啊! 根本不能踏出去一步!这禁制的可怖不是在于那无形的力量无数次将他弹回原地,而是在潜移默化得消解着他的意志!想要出去的念头越强烈,受到的阻力便越发顽强,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转变他的念头,只要触碰到某样事物的边界,就会强制性得按着规定的路线行进,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已经是件极郁卒的事,后来他发现连思想都很难控制了。 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如疯魔般想要打破这样的桎梏,可无论他怎样,能接收到的永远只是沉默的注视,远远的,等待他自己安静下来。而正是那样的眼神让他寒彻入骨,连睡梦中都仿佛浑身被针刺般惊醒。 于是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他看上去相当安分得待在这屋子里,却始终没有停止摸索这古怪的禁制。花费很长时间,才慢慢找出些许端倪――与其说它禁锢的是生命与实体,不妨说,针对的是他的心魔。 大道无形,须弥之中三千界,从其中衍生出来的任何一种道义都是不同的世界。这禁制下得是何等精妙绝伦,构筑原形的怕就是一线念灵,拿他的执念来禁锢他的存在,所以才不会损伤此间的任何事物,所以他怎么都觉察不能突破不了。而他试图逃离此地的执念那般深,生活越是恬淡,那胸腔中郁积的各种负面情绪便越如野草般疯长。 依然看不透那个道袍女子。依然窥探不到此间任何秘密。他像是误入陷阱的仓惶野兽,无论设伏的人抱着怎样的目的,不管那人如何得对待他,也没法打消心底的一丝一毫警惕与惊惧。 直到某一日,再一次见着那兰花妖。 屋中恢复静寂之后,她站在窗前,冷谧但是沉着的视线遥遥望着远山浮沉的苍翠,仿佛穿透虚空看到了虚无之后的事物,落点不明。 被兽身所限,任何神通皆无法施展,却只有感知分外灵敏了些。那种小动物常有的风声鹤唳曾经让他无比困扰,此刻却有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感知配合尚活跃的灵识,悄悄向东面发散开去,朦胧的一瞬便觉察到了让那花妖颇为忌惮的存在。汗毛倒竖,身体止不住颤抖,迟钝的意识却直觉着触摸到了逃脱的门限。 因为……那股怨气是如此强烈大唐凤凰女最新章节。 姑获鸟,成群的姑获鸟。这种鬼怪不常见,由于习性关系,无论如何也让人想象不到这么多数量集合在一起的模样。姑获鸟喜夺人子,一只姑获鸟就有可能将偏僻的村落覆灭,但彼此就如同天敌般,无法相见。因为是秽体凝形,想要将它杀灭也不容易。 现在成群聚居,定然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克服了本能的暴戾与相残。这个东西……会是什么? 想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物,否则也不会令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 辰湮撩开衣袖,给自己的胳膊上药。 若是寻常的创伤,哪怕深可见骨,也不过瞬息愈合的事。道骨灵体,清透非常,虽不至于说是得天所眷,比起凡人来说倒也是难以想象的存在。 被松鼠伤到并非一次两次的事了,可也是一次比一次棘手。 妖毒淬在血肉里,不住得扩散,莫说愈合,便是控制已然很为难。开始时也是些微,现在毒素却是越积越终……它在控制不住得妖化。 魂魄与兽身契合度不高,它会日夜如梦魇般疼痛难解,她怎舍得它如此痛苦?生生取出以魂魄温养的那粒石珠子搁在它的窝下,布下禁制哪怕它挣扎闹腾也将它禁锢在此间――可是两者的契合度上升,它能控制的本能越来越多,将来要脱离兽身的难度便越高。 更糟糕的是,仙魂在同化兽身。它开始变异。甚至,血脉中那已经稀薄的各种不知名血统也在蠢蠢欲动,它正在妖化。 它当然也是能觉察出来的,所以,更加烦躁。 为它修剪指甲的时候,准备温水让它清理的时候,甚至递上餐点的时候,猜不到什么时候它会忽然发难,就像是要把这种烦躁施加在她身上一样……无论如何她都是安安静静,这或许让它更难以接受? 辰湮还未想好该用怎样的解决之法,徒离那边的动静便彻底扰乱了她的思量。 拈下虚空中那只纸鹤,黄昏之中她的颜容即便沉寂至此,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徒离果然与对方争斗起来,却不是那群姑获鸟,而是只鹤妖。姑获鸟一路追着鹤妖来到此地,彼此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怨艾。徒离原本与此无关,可妖怪的领域性向来强烈,更何况是差一步便修成大妖的妖怪。此地是他的地盘,怎容得别的妖怪放肆? 要想赶跑那群姑获鸟,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了那只鹤妖。然而,原本十拿九稳的争斗,吃了亏的却是徒离。只一个照面,他就发现了姑获鸟长途跋涉也不肯放脱了这妖的缘由。 ……饶是辰湮都忍不住蹙眉。 能让姑获鸟成形的执念便是孩子,除此之外,很难有导致这般诡异情状的原因。白鹤在凡间传说中作为高洁长寿的象征,也有被神化的趋势,但这改变不了鹤之本性中喜欢孩子的习性,凡间甚至广为流传有仙鹤送子一说。 不难猜测,鹤妖夺了姑获鸟看中的孩子。 可是怎样的孩子能让姑获鸟成群结对、穷追不舍?怎样的孩子能让鹤妖甘冒大不韪与姑获鸟对上?妖怪虽是统称,但妖精与鬼怪各有各的体系,彼此也素来不相犯……能让这样的两者交集的孩子……甚至让徒离都为之忌惮的目标……会是怎样的存在? 东边的动乱越来越激烈,徒离的怒火被全然激散开。辰湮观望了几日,却是心知,此行,她必须去的。 那么……她回头沉沉的、静静的、看了松鼠一眼。 ------------ 第50章 如何才能阻止它的妖化? 再怎样修改阵势,弥补欠缺的功效,也不过是能将这个过程缓解一下罢,只要仙魂还禁锢在松鼠体内,妖化就是避无可避的。于是现在重要的,还是为他寻找一个新的宿体么? 可,残魂不稳,好不容易缓解松鼠命魂与他的排斥,若再生生将其剥离,更残酷的剧痛还是次要,受到的损伤之严重也无法接受。他如何能接受魂力那般减耗的结果?左右都怕伤了他,要顾虑的太多,开天辟地之后所有的踌躇都是因他而起,她似乎总是在为难这些东西。 辰湮炮制完药材出来,便见着松鼠蹲在窗台上,难得沉静的姿态。乌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得望着东边的天际。那被群山层层遮蔽的角落像是有什么吸引了它的注意般,可是视线并无所焦距,似乎只单纯需要为它们找一个落点罢了。 宁馨的阳光带着某种悬浮的粒子静静铺散,若一直是这样的岁月静好该有多美丽。她恍惚了片刻,慢慢步入这一圈光影中。与窗台还隔着三四尺的距离,她便停下了脚步。 不靠太近,不是怕它伤了她,而是怕看它惊惧憎厌的眼。时间越久,妖化的势头越明显,它的焦躁与恐慌便越强烈,一切负面情绪在兽体中无法排解,只能肆无忌惮发泄出来,辰湮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充当它怨恨的对象……若是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将它桎梏在此地,她也不想出现在它眼前,用自己的存在来提醒它现在的处境有多不堪…… “徒离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得说,“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松鼠还是待在原地,头未回,连眼神的弧度都没流转过一分,就像是化成一座雕像般,沉闷而死寂。辰湮就在它身后静静望着它,茫然的视线穿透无穷尽的时空,窥探到当年榣水畔抱琴而立的仙人,抬头时那般明耀的微微一笑竟让她四肢僵硬冰凉。 宁静维持到这日的白昼拉下帷幕。最后一束阳光从西沉的山沿上消失,黄昏短暂得有些猝不及防,当沉夜露出端倪的时候,她刚演化完一套新的阵势。然后忽得,听到隔间里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声。 心神震动,指尖纠结的灵线哗然散开,她闷哼一声咽下口中腥气,却来不及化解反噬的灵力,撇开袖子直奔隔间。 它还在窗台上。歇斯底里嘶声喊叫着,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一阵一阵泛着痉挛,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般。辰湮怕它挥舞的锋利指甲会伤到自己,也顾不得它的排斥,奔上前伸手便想定住它身形……可它回头看了她一眼。 乌黑的眼珠从瞳里透出鲜红的光,狰狞凶狠的脸也掩不住那般妖异……从来没有这样直白而鲜明的恨意,没有任何附加因素的……恨。 就那么一眼。胸腔中反噬的灵力在翻腾,喉间弥漫的腥味带着无法言喻的苦涩,她已经没法再做什么了,只能轻轻将它捧起来,虚拢着掌心避免它挣脱开,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血肉,随着灵气的散逸,血液的色泽甚至渐渐转深暴力军姬最新章节。 妖毒像是恶化的病毒般,从伤口中弥漫进去,越是挣扎,越是渗透。 妖变中它有多难受,妖毒侵蚀人类躯体时她就有多痛:“别怕……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完全妖化的……别怕……” 夜幕笼罩天地,屋中的僵持还在继续。直到黎明逐渐破开天际,辰湮才放开沉沉睡去的松鼠。 定定看着它好半晌,她终于起身,在屋中扫视了一圈,走到角落拾起棉絮窝倾倒时滚落在地的石珠。经历凤凰多年琢磨又让她用魂魄淬炼的石珠,表面的阵法已经碎裂,沾染了地上秽物,原本玉质般纯净清透的光泽已经黯淡了几分。 低低一声叹息,还是咬着牙将它重又化入魂魄,用魂力去洗杂质。无声吸了口气,擦去满脸的汗珠,她褪下外袍,用刀子将内衫的袖口划去。两只胳膊连着手掌已经伤痕累累。流出的血是黑色的,血液粘稠却无法凝固,若不是她用灵子堵塞了伤口,定然会失血过多晕厥。 灵力运转无碍,想要清除渗透这般深的妖毒却不容易。更重要的是,没有时间。于是只能简单处理下伤口,换了件衣裳,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然后,就坐在那里默默等待天亮。 “……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好吗?”她低低得,对它说道。 松鼠蹲在离她远远的角落,爱理不理得敲着篓子里的坚果,也不吃,只像是在打发时间。 “等这次事了……就让你离开……好吗?” 松鼠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瞳眸中幽深望不见情绪,嘴角却扯了扯,分明是个嘲讽的神态。 辰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那么下。茫然坐在那里,满满的都是自己错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又错在哪。 “那……我走了。” 辰湮站在屋外,离得无形的屏障只有一步之遥,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松鼠不知何时起已经立在窗台上,冷冷望着她。 她偏头停顿了片刻,想起徒离在纸鹤中催促的话语,又想起昨夜它恍若疯魔般的情状,胸腔中莫名的疼痛几乎让她透不过起来。犹豫之后,还是往前走,已经做下的决定,她很少会改变主意。 伸手变幻过法决,想要将禁制改换了。刚刚挪移开灵子排列的顺序,却是在那瞬间——蓦地被一股从后而来的剧烈力道狠狠撞击。 一口腥血从五脏腹腔内忽得涌上来,咬紧牙关还是有控制不住的血线从唇角滑下。掌中收拢的所有阵势轰然坍塌,眼前有刹那的黑色晕翳笼罩难消,连骨骼都发出不堪支撑的咯吱声。 她跪倒在地,指尖深深嵌进泥土中,连牙关都再闭不上,大口鲜血直接涌出来。知觉回笼,猛然间扭头看去,黑色的流光狠狠窜过来。 松鼠两眼已经完全转红,体型未变,可是尖锐的獠牙从口中探出,指甲疯长,连皮毛的颜色都渐渐转漆。 “不……你不能……化妖……” 强烈的反噬几乎轰碎五脏六腑,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漏出来,被封锁的妖毒继续流转,麻木无力的身体竟然还能感觉到那种剧痛。 可松鼠自愿成妖了。即使永远刻上妖族的烙印也要离开。 它如流光般破除屏障,脱出这场桎梏。只是在掠过她身形的时候,冷冷的、淡淡的,那么看了她一眼。 ------------ 第51章 东边。是在群山的东边。 正如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宁愿化妖也要离开,这刻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要心甘情愿刻上妖族的烙印……索性,那高高在上的天界已然成遥远的梦境,非人非鬼般的怪物存在,也不在乎再多这一点耻辱。 可是狂暴的妖力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仙魂强转妖变,使得兽身无法容纳全部的力量,他魂魄中潜藏的不该属于这人间的东西一股脑满溢出来,已然隐隐要挣脱肉身的束缚。通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打碎重塑般,那疼痛比起渡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身体崩溃前,他必须寻找下一个宿体。 所以要去东边。他能感觉得到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并不是实质的能用听觉接收的,而是更接近于一种直觉,微弱但又无法忽视的直觉。他被困在屋子里,什么地方都无法去,可那声音还是止不住得往脑海里钻,带着魔魅般的诱惑与企盼,一声一声,远远近近。 冥冥中那种力量在驱使着他前去,心底确实有几分灵清的,或许……那便是他下一个宿体。 被妖火灼烧了的密林中,正按着妖气流向寻觅鹤妖痕迹的徒离,似有所悟般抬头看了眼,恣肆的眉眼微微皱起,沉思中暗合了几分轩傲,恍然才有几分清华澹泊的姿态。 然而下一个瞬间,视线一斜,冷哼中眼眸划过几分狠厉的光,聚气成形的一道刃光已然直直穿透桦木顶棚,他的身形也随之啸然而去。 密林间静寂无比,连虫嘶鸟鸣也没了行踪。妖精鬼怪间的争斗显然牵扯上了阴间阳界的殊途,妖火凝聚的高温让残留的力量发生了某种质变,妖毒掺杂着鬼火,短短的时日内已然在此地结起一层厚厚的毒瘴,孱弱的生灵无法熬过这一劫,若非月岩泉灵气晕染此地,那些树木扎根也有数百年之久,对环境变异的适应性颇高,定然会在极端时间内尽数枯败。 不久之后,一片凄厉的啼鸣密密迭迭由远及近,在徒离曾伫立过的地点徘徊。翅膀挥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似婴孩哭声般的嘶叫带着鬼怨之气弥漫开,那怨气之中还隐隐有着些模糊的人声在纠缠不休。成群的姑获鸟愤怒得盘旋,紧接着又一哄而上向着徒离离开的方向追去六道众生全文阅读。 徒离轻巧的脚步在枯死的草地上掠过,手指不断变换着各种法决,试图从空气中遗存的薄散妖气中窥探到其主的行迹。与其说是踩着地面,不如说脚尖轻飘飘抵在虚空,乌发轻纱无风自动,仅仅一个侧脸已是冷酷无比。 那鹤妖隐匿与逃命的手法还不是一般的出色。否则带着那样一个孩子,怎可能在整伙姑获鸟的追捕中全身而退!连徒离自身这般熟悉此地环境,还是能被三番四次逃脱了行踪,如何不恼火? 徒离回想到之间的比斗中隐约一眼窥到的事物,又忍不住蹙起眉。 若不是可以确信那婴孩还活着,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样一个浑身冒着鬼怨之气的东西是活人! 怪不得能让姑获鸟都穷追不舍——天生的灵体!浑身上下通透得连灵气都能穿过,而且自体内就有某种吸灵的能力,就如同他那口泉眼般,能将灵气过滤并贮存——莫说是妖怪会将他当做补品了,放在修道者眼里,都是绝佳的器灵之材!却不知怎的,大概是出生时辰有恙还是遇到何种变故,不但命格极其诡异,而且灵体变异,纯净的灵气已成了森森鬼气,这与姑获鸟携带的鬼怨之气不同,反倒更类似于人间秽念集合成的阴晦之气。 偏偏吸灵体质没变,那阴晦气息在他体内演化,却是天生会吸引鬼怪。被姑获鸟看上倒是他的造化了,姑获鸟喜爱孩童,但夺来的人子无一逃脱被鬼怨之气吞噬的宿命。那婴孩的体质能让他在怨气中存活,甚至因缘巧合借此修炼亦未尝不可,但换了被其余的任何妖精鬼怪看上,大约也只有被吞噬或是炼化的路子了。 如此……那鹤妖又是因何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小心翼翼护在怀中? 徒离先前与鹤妖争斗一场,虽没将其逮住,到底是占了几分便宜。哪想到,抱着那样重的伤,鹤妖还能逃到这番地步,倒是让他惊怒之中生出几分疑惑。 凝神思考片刻,蓦地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姑获鸟的怨气已经极接近了,想来再过片刻就会赶到,环顾四周,还是无法把鹤妖揪出来——他拧着眉原地溜达了一圈,有几分埋怨阿青怎么还未至。飞快从腰间抽出一面刻着符箓的小旗,反手一挥,棋子迎风疯长,一化二二化三眨眼便连成个阵法,随手抛过去,旗子阵法沾地便不见了影,徒离又落了眼,见身后林间迷雾连着瘴气骤起,放下心来,扭头慢悠悠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巡探。 ※※※※※※ 鹤妖确实已是强弩之末。 在与姑获鸟的争斗中已经耗费了太大精力,看此地山林妖气不浓原以为妖类不多,却不妨确实无闲杂妖类,却有个丝毫不好惹的草木大妖。几番交手,勉强能逃脱已是不易。 连下巴淌满的血迹都来不及擦拭,拉下遮蔽的宽大袖子,充满爱怜得望了望怀中羸弱的婴孩,面上也难掩凄楚。婴孩安安静静躺在臂弯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睁着眼睛望向上方——可那双眼却分明是对白瞳!病态的白翳充斥着整个眼球,微微向前突起,显得更为鬼气森森,视线毫无焦距,哪怕生着眼睛也如同摆设一般! 鹤妖抱着婴孩,踉踉跄跄往丛林更深处前进,重伤噬体,已快忍不住要现出原形。 一点声响都能让它警觉万分。 当它终于失了力跌倒在一棵树下时,它怔忪得望着怀里的婴孩,然后缓缓伸出手扼在他的脖颈上……婴孩依旧无神得望着它,即使两双眼睛对视,他也注定看不到任何真实。 枝桠间传来第三者窸窣的动静,鹤妖猛地敛袖抬头,正对上一双赤红的眼。 妖化的松鼠静静蹲在树顶,沉寂中有着蓄势待发的危险。 ……就像猎人注视着已经进入陷阱的猎物。 ------------ 第52章 徒离皱着眉头站在鹤妖尸身前红楼之绝黛风华最新章节。 郁闷是有,怒气是有,可更多的,是疑惑。 鹤妖已经显出原形,白色的羽毛遍布紫黑色腐毒,这样短的时间,鬼怨之气已经侵蚀了大半的身体。除了先前逃亡留下的伤口,竟没有任何新增的痕迹。附近无什么打斗的异样,从尸体上看来,也没有多少挣扎……那它是怎么死的? 徒离本就是草木妖,对各种气息极其敏感。仔细查探下,还真让他发现点端倪。此间有陌生的妖气……来一窝姑获鸟就罢了,总归是待不长的,可这山头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别的精怪?! 强忍着勃发的怒气,掀开那鹤妖的翅膀,一低头,就正对上鹤妖死也要护着的鬼童的眼。 小小的襁褓中,皮肤惨白如纸,血肉削瘦剩骨,不哭也不闹,只是那么无神得看向前方。两颗眼球都充斥着深深的病态的白翳,通身的鬼气浓厚得让附近的草木都逐渐枯败。鹤妖衍生的腐毒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这还是活人么?!连徒离都要忍不住心中一怵。 “你怎么不死了呢?”徒离负手盯了他半晌,眉宇深得快要打结,“活着也是场折磨。” 鬼童只是那样看着他――不过是维持着“看”这个动作罢了,对外界的一切动向都没有任何反应。 徒离一时不知怎么处置,杀了他弃了他似乎都不是什么妥当的决定,正犹豫着,忽得听到耳畔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眸光陡然一利,隔空一探,抓了那鬼童在手,身形飞掠向前。 他这性子孤傲恣肆,最受不得胁迫,那群东西越是穷追不舍,他反倒越是背向而驰。原本把手上这玩意儿丢给它们,便能换得今后的清静,与姑获鸟有仇的是鹤妖,他充其量不过是为了维护地盘而阻挠了一下罢了,可那群死鸟见谁都咬,横冲直撞没半点忌讳,这就惹毛了他。会安安分分将鬼童交出去才怪! 不过徒离也知道,自己没有鹤妖那般的敛息之术。鬼童身上的强烈怨气无法掩藏,在姑获鸟群看来就是个天大的指向标,被追上是迟早的事。这样想着,不由又开始埋汰不知道已经跑到哪的人影。阿青还从未有这掉链子的状况!当初他中了埋伏被围攻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都是信才发出没多久就赶到,这回子怎的被什么绊住脚步了不成? 她学的是道家的东西,对付起鬼怪来原就比他容易,更何况是姑获鸟这种东西,怨气不散,魂鬼不消,让他击溃血肉之躯是轻而易举,面对这种无形怨气凝结出的东西就有些为难了。大概也只有她成困住并消泯这些鬼玩意儿! 正如徒离所料,他只往东边过了没多久,身后翅膀扑扇的声音便越发响亮。那团弥漫着死气的怨魂如跗骨之蛆,直激得他道体寒毛直竖。此刻正值午后,离黄昏入夜时分都还远着,如此白昼,那鬼怪竟也畅行无阻! 虽说这群山因月眼泉之故,阴气浊气之盛时间少有,更有千年巨木遮天蔽日,但毕竟艳日当头,阳气侵蚀,鬼魅妖物皆不得不避之……徒离与那鹤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毕竟是妖,姑获鸟群却是鬼!可见,这追兵何等怪异何等不凡。 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近,满山的枝桠簌簌颤抖间,翅膀的扑扇声好似穿透时间与空间般纷繁作响,耳畔听得此声便觉厌恶无比。徒离不得不拐了个弯,先往自己的老巢去。无论他在哪,阿青总能找到他,而他想要找到阿青,就不是件简单事了,何况阿青应已离了居处进得山来,那要找到就更不易了。还不如先回月眼泉,拿泉眼处的阵势缓上些时间,那阵势连灵气都能困束,自然能轻易隔绝姑获鸟的气息。 思索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脚步忽然转变的方向导致绕了个半圈,却是耽搁了些许工夫。 姑获鸟既已成群,自然有其担当先行的首领!靡靡起伏的怨鬼之声中有一音,格外凄迷高亢,一声一声竟似在呵斥诉说着什么,那鸟群时散时聚,此刻竟是呈包抄之势哗然从一侧卷集而来――未至泉眼,徒离已然与其狭路相逢都市狂人全文阅读。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瞬间,凄厉鬼哭声陡然暴涨,充斥着鬼戾的尖锐女声辨别不清,隐隐听着是如泣如诉的女怨,转而却像是要割裂穹宇般阴冷狠戾。徒离猝不及防直面这样的音波,也是控制不住神识混荡气血翻涌。 眼见鬼鸟群直直冲来,他狠狠一咬舌尖,抚胸激活内丹,举手投足间妖力霎时狂暴,树木花草转瞬枯萎,却是其中蕴含的灵气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尽数抽取之故。徒离只眼一瞟之间,那四面八方忽得涌来无数凝结成雾的灵气,被狂暴的妖力一沾便转为赤红,神念运转间,那雾束自成线,纵横交错,却是在虚空中结出一张巨大的网! 姑获鸟撞上那网,凄厉之声骤升,竟似落入蛛网的虫豸般动弹不得! 然而,这神通能困住它之躯体,却阻不住鬼雾弥漫,挡不了鬼音袭耳――越闻越觉得受这声音影响太深,以致无法控制自己,徒离两眼青魅之芒闪烁,衣发狂舞,实不堪忍受,索性一把抓起怀中鬼童,作出猛然欲摔之姿。 就算再生得怪异,也不过一凡人肉躯,怎挡得了此般狠厉一摔? 便见着,那鬼哭蓦地戛然而止。就像被掐死了喉咙般,转瞬皆无。 徒离趁着这个间隙,强转妖力运转道体,驱散侵肌的戾气,心知这网困不住它们太久,扭身便往泉眼飞掠而去。 不多久,身后被激怒的凄厉之音更甚,显然是那些鬼鸟已然挣脱妖网,汹涌而来。 月眼泉直面中天,少植栽阻挡,此刻艳阳高照,阳气灼烈。徒离心念激荡间,那扎根在潭水深处疏美的本体兰花亦是无法平静,连水面泛过的每一道涟漪,都像是带着杀意。 徒离随手将手中鬼童抛到那回阿青为画眉洗髓残留的小阵上,一头载入深潭中――泉水却连水花都未曾溅出,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 兰花幽幽绽放,潭边阵势被鬼气激发出来,而此间汹涌的灵气如网般牢牢笼罩着整个泉眼。 翅膀扑扇声近在咫尺,姑获鸟的声音越发凄厉难言。阳气过剩,映照在那鬼怨躯体上,如同冰块晒化冒烟一般,可想是何等痛楚。可即便是此,鬼鸟亦不曾有片分后退,依然前赴后继撞在阵势结界之上。 徒离将本体化入自己道体,静静浮出水面。他站在月眼泉中,冷冷斜睨着如暮云一般笼罩在虚空中的鬼鸟。 这泉眼自行聚灵,山不尽,泉不枯,灵气源源不断,那阵势便可一直维持。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解决这状况。徒离皱着眉就这般与它们耗着。一边细想一边抬头看日光,恐入夜之后,便就是这群鬼怪的主场,届时会发生什么他预料不到的变故。 徒离回想了一下那样神通能派上用场,犹豫着决心先试上一试再说。眼角的余光瞥过边上无声无息的鬼童,微微一顿,刚抬了手,却是瞬间捂着胸口后退了一步。 他陡然抬头,望向某个方向,只觉得心痛难忍。那苦楚剧烈至此,几乎要崩散道体。 颤抖着嘴唇伸手探入胸口,拽出自己的本体,视线刚触及兰花黯淡颓萎的色泽,瞳孔便是猛然一缩,紧接着就有些涣散。 阿青――阿青出事了!! 徒离想也不想破出阵势,根本顾不上鬼怨之气袭身,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姑获鸟群,直直往外冲去。鬼鸟竟也不追,它们依然在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得冲撞着自动修复完全的阵势。 即使凄厉鬼哭依然回荡,月眼泉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就是在这时,鬼童的襁褓,微微一动。 ------------ 第53章 自那襁褓深处,鼓起个拳头大小的包,蠕动着,直到慢慢探出头来――赫然竟是只松鼠! 此刻看来,它竟无丝毫妖化的迹象,眼瞳仍是漆黑的,皮毛棕褐相间,指甲略长只当是未勤加修磨的缘故,小小的身躯玲珑可爱,恍然仍与普通生灵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不知为何,竟无任何活物的气息,若不是见得它能动弹,定然以为这只是石块抑或木头雕刻而成! 就算是先前那鹤妖的敛息之术,亦不曾有这般神通!想来连咫尺之隔的徒离也无法探寻到它的存在,并非偶然,而是它做了什么之故。 松鼠缩在襁褓中,静静得、沉沉得看着毫无知觉的鬼童。要收敛妖力并不是件易事,更何况是这濒临崩溃的身体。连它自己都感觉到身体正在僵硬得逐渐失却温度,血肉像是被寸寸割裂的剧痛,每一瞬间都在试图泯灭他的意志大唐凤凰女。 他知道这鬼童便是自己的下一个宿体,在杀了鹤妖的时候他就能渡魂,但他是何等的谨慎,前有无法控制的渡魂之苦,后有兰花妖姑获鸟紧追不舍,事态未得清明之前他怎会将自己置于任其宰割的险境?现在看来,兰花妖并未有杀此子之意,鬼鸟亦不显赶尽杀绝之象,性命倒是无忧。 松鼠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漆黑的眼珠毫无灵动之色,却是自那瞳眸深处慢慢晕染出血一般的红,瞬间侵占了整个眼瞳,那小小的躯体竟像被戳破的气球似的整个儿寡了下去! 就在松鼠皮囊失却了魂灵,无法承受鬼气而崩裂开的刹那,自鬼童布满白翳的眼瞳边缘,渗透出妖异的红光,那鲜红的冷芒越来越盛,某一个瞬间,他的身躯上竟出现庞大的幻象!幻象如雾气磅礴开,明明是无形的,却似乎拥有实质般可以触摸。雾气艰难得一点一点渗透入凡人躯壳,久远的无穷的记忆,源自太古的浩瀚的魂灵,只一眼,便如同穿越亿万载时光,直面了一个无法再被注目的时代。 那白雾逐渐消失时,鬼童的身躯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原本便惨白的皮肤如同蜡染,血管暴露如虬结,就像是有虫子在血肉里钻动般可怖,口中本能发出惨痛至极的、似啸非啸的厉声。 鬼童之身原本无知也无觉,眼不能明,口不能言,耳不聪鼻无用,然而渡魂除了将他人魂魄硬生生塞进来之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两个魂魄在融合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犹如母体般的先天之境,哪方魂魄势强必然会根据自己的特质改造身躯,因而鬼童闭塞的曲窍被打通,论起五感知觉来,应与常人无异。 于是,渡魂该受的苦楚……他无可避免得再次承受了一番。 好在此地灵气分外充足,在漫长的渡魂生涯里,这地界的环境已经算的上是难得优越的了。月眼泉中的潭水剧烈得震动着,几欲凝结成实质的灵气疯狂涌入鬼童躯壳,便见得泉眼之外的屏障渐渐薄弱,而姑获鸟凄声厉音越发刺人。 ※※※※※※ 耳朵能听见姑获鸟之音,鼻尖能嗅到身上的血的腥气,口中能发出疼痛的嘶吼,身体也能感受到疼痛的知觉……可他唯一没想到的,眼瞳的白翳在渡魂完成之后还是无法完全被消去。 他眼中所见充其量只有个隐约的影子罢了。 剧痛冲击着他的神智,艰难爬出襁褓,每一寸血肉都像是要寸寸撕裂般虬结痉挛。 泉眼的禁制约莫只能抵挡到入夜之后,他也无法想象,这群鬼鸟这样执着于鬼童是为了什么,但想必,就算为它们所带走,也不会比留在这泉眼外自生自灭更糟糕。毕竟,鬼童的命格与体质,注定他在怨鬼之间比回到人世更好,而且曾经妖化的烙印就刻在他魂魄中,无论渡魂多少世,大概也无法磨灭,在未能想到合适的法子掩藏起之前,他不能再试图踏进人世。 他就躺在地上,挣扎着试图从剧痛的梦魇里挣脱出来,鬼鸟的叫声越发清晰,直到……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触碰到他的身体。 意料之外的变故让他本能得紧张起来,因恐惧而激荡的心绪将通身的鬼怨阴气更剧烈得释放开,可那对手臂,依然紧紧环绕着他的躯体。 模糊之中,女子依然一身洗得变色的靛青道袍,妖毒与鬼毒侵染上她的躯体,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仍旧是那般淡然的神情。她的眉宇仿佛山水画中浓笔重墨的线条,苍白如纸依然是缠绵悱恻的艳,那样的眼神,宛若隔着云端的虚渺,没有任何属于这尘世的气息。 “我是注定遇到你的……”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许静谧,“你是这世的因,也是这世的果……为什么,要害怕……我呢?” “即使是化妖……也要……离开我啊……” 无视他的恐惧与抗拒,她却是,低低得,哼起歌来原始乡村梦全文阅读。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遥远的,苍茫的,仿佛一条来自亘古的河流,浩浩汤汤而来。在这声音中,一切知觉都在淡褪,万虫噬身的剧痛渐渐远去,他的心境,也仿佛和入了那苍寂的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平和与释然。 可黄昏倏然远离,天幕之中血红的霞光失却色泽,阳气变换了阴气,夜幕已然盘旋在天际。 他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流走,魂魄中那样深刻的烙印竟也慢慢消失一般,努力得睁大眼睛,来自魂魄的视线穿透眼瞳深处的白翳,注视到一张看不清面目的颜容。 ――明明,可以那样清晰得看到她的五官,她落在他视野中的脸,仍然让他觉得是模糊的。 月眼泉的屏障已然破碎,鬼鸟嘶嚎着围裹下来,她的身上发出一种不好用言语来描述的白芒,鬼鸟一触碰,就像是被灼烧似的无法靠近。群鬼猖狂,那白光微弱到像是随时都会熄灭般,可她依然紧紧抱着他,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然后,笑了笑。 就这样一笑,遮蔽了天宇的鸟群顷刻之间化成了飞灰。 她在这样微笑的刹那,白芒真的熄灭了。 环抱着他的躯体慢慢变成砂砾,这个女人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株昙花,硕美的花盘凋落,枝杆枯萎成砂砾,风一吹,什么也没剩下。 视线沉入黑暗,他的眼瞳重又为深深的白翳所包裹。那颗心脏,却剧烈得跳动起来。 他一直所遇的……究竟是凡人,还是精魅? ※※※※※※ 徒离初遇阿青那会儿,阿青还是个垂髫孩童。 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所见的,不是个单纯的凡人幼崽。 彼时他离大妖就已差了临门一脚,实在不愿踏足妖界争劳什子地盘,凡世的名山大川又已被各式各样的修仙山门所占据,他也不愿跟凡人纠缠,索性拎着自己那株兰花,满人世得溜达,始终无所定居……然后他遇到阿青。 阿青是一个凡人,可让他觉着奇怪之处也正是在此,一个凡人魂魄里为什么有那样浓重的同族气息? 真是稀奇啊,阿青的魂魄中竟然藏着一株昙花。 “他是一切的因……也是一切的果。我已习惯了这样找寻他。” “在这世间辗转越久,他便越发激烈执拗……或许我也该习惯,在这轮回中一次一次为他善后。” “徒离,莫要追究这些,我与他也只是在人世挣扎的两抹幽魂罢了,在你停留此世的时光过去之后,便忘了我们吧。” “五年啊,足够了。” “足够我……再次寻找到他。” 徒离带了鬼童五年。他将月眼泉凝练成法器,化在鬼童两眼中,于是他的眼睛终于能够视物。 阿青殒命为替的那举措,化去鬼童魂魄中的妖族烙印,同样也改去了他的命格。虽然仍旧极阴,至少也因祸得福,至此鬼怨之气不染身。 五年之后,徒离晋升大妖。妖界再次派使者来迎,这一回,他没有拒绝。 鬼童被人牵着手,走进琼楼玉宇的大殿,一个地位尊贵的男人形色激动得站起来:“这样的、这样的命格!果然是天作之合!盈盈……快带去盈盈那里!” ------------ 第54章 相传天地之间有十洲三岛、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为修仙之地。 其地灵气鼎盛,自古有能者据之,可能是仙,可能是人,亦可能是妖。洞天福地钟灵毓秀,另有一番气象,虽同属人界,却是与凡人所处空间交叠的另一空间。每一个洞天都遵从着自己的规则而运行,其中山川日月,自成一格。 他渡魂世间数百载,却是第一回,见到此世的别有洞天。 西玄洞府坐落于华山之间,占据天底下灵气最盛的几条龙脉之一,其主甚至拥有前朝皇族血统。虽然家族式的影子令它无法名扬天下,但于求仙问道之人耳,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地。一路走来,处处景观大开大合,气势磅礴。 徒离临走前将他带到这里,却不是没有思量的。他游览这世间多年,留下的踪迹遍布大江南北,见识过的人见识过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因为阿青而驻留,又因为阿青丧失对这人世的所有兴致。阿青魂魄中那株昙花枯萎之时,连他都难免有心如死灰之感。 当年西玄中人与他结下善缘,他离开这世间时,掐指算遍所有牵系,然后在算到西玄的那一瞬,怦然心动。 此世连当今受天道庇佑的皇族,他也可轻易算得,却只有这西玄他算不得。内心的惶恐酸楚与阿青离世时的莫名心悸如出一辙,徒离便明了,他多留这五年的缘由便应在了这里暴力军姬全文阅读。 阿青已经转世。阿青在等待着鬼童。 徒离带着鬼童来到西玄洞府。而看到鬼童的第一眼,那管事者打扮的道姑便泪如雨下。 ※※※※※※ 在琼水灵池中泡过,换上灵石搭缀的锦衣华裳。沉默无声的女侍轻巧得为他梳起头发,将绣满了特殊符文的缎条缠满他的周身。 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洞天有着无穷的禁制,在那禁制的夹缝中,三千世界都影影绰绰。往外多看的每一眼,都能窥探到神秘又磅礴的世界。他不敢多看,每一眼,都在损耗着他的精气神,再多,便恐寿命消减。 越往里走,寒气越重。为他带路的女侍在瑟瑟发抖,但即便是血肉都在痉挛,她们的脸孔依然是平静无波的,若不是眼中的灵气预示她们还是有自己思想的活人,定会以为所见的只是些傀儡。 后来他站在一座殿堂前,周身所有的人躬身退下,留他一个人被寒气侵袭。 即便他体质属阴,还是水月之太阴,直面这寒气时还能感觉骨骼中些微的战栗。通身的锻条被鼓起来,呼啦啦作响,上面刻下的符文流转着银色的流光,禁制被激发,护着他全身血脉通畅。那股被窥探的感觉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更强烈。他知道即便此刻只有自己一人,他还是被无数双眼睛所注视着的。 停顿了片刻,抬脚慢慢步入那琼楼殿宇中。 看到里面,他才惊觉这建筑竟全是千年广寒石筑就。亘古的深渊水涧底部,从不为阳气所触碰的地带,积聚千年才能凝就出来的广寒石,在这里竟多到可以筑造这样华美的殿堂,不能不令人心惊,也不知道要损耗多大才能将此地建成。怪不得没有人跟随他进来,普通人在此只伫足片刻,就会为这寒气同化而融骨成水,即便是修道者,也会被恶阴入体,减损修为。 然而越往里走,他就越感觉到怪异。那连广寒石都无法压制的浊气! 他的脸色安静如常,心脏却如坠深谷。开天辟地之时,清气诞神,浊气则在新的世界中飘荡,最终不知归处。但少有人知道,浊气染上盘古神血,孕育出了魔……难道,这堂堂的西玄之地竟接纳了一只魔?为了掩饰那浊气,竟不惜以广寒石建屋以藏? 他的疑问在不久后就得以解答。 殿堂正面深处只通往寝宫。镶嵌于壁面的流火景灯无声无息燃着,光线折射在雪萤石的壁花上,显露出星辰般如梦似幻之景。寝宫里生满了无根的血蓼,一面是广寒阴气,一面是炎浊流火,两者相溶,竟让它们在冰层中灼灼燃烧。 一座广寒石雕成的大床摆放在前面,精致的雕花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且无时无刻不在激发,淡淡的银光与他衣裳所缠的缎带如出一辙。床架上月银的水晶纱缀着无数的蔷薇石,同样排列成阵势的形状,一切事物都华美精致得不似人间,却也像是苦苦压制着什么无法被控制的事物。 他走进寝宫的门,之后的每一步,五脏六腑都像在被震荡一般。那震荡越来越剧烈,浊气在侵蚀着皮肤,让他开始头昏脑涨。他缓了缓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将绽露出的所有青筋压回去,然后,缓步上前。 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帘,他看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女孩,盘腿坐在床上,锦衣华裳,与他差不多的年纪。 他看的第一眼,便知道,那是人,拥有强烈浊气的人。 可人怎会有这样的浊气? 隔着那一帘朦胧的水晶纱,两双眼睛都对视了那么许久。然后,一只手悄悄抓在了纱帘的边缘。 女孩露出那张近乎惨白的脸,温柔又好奇得望着他末世炮灰。 她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了,仿佛,轻轻呵一口气,都能让她化在空气里。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眉眼间依然是无法想象的温柔,甚至小小的身躯似乎盛放不住这样的温柔,所以才让她的眉因为无时无可不在承受的痛苦而轻轻蹙着,所以才让她的眼因为无法接纳灵魂中涌出的震颤而带着水润。 她轻飘飘得似一根绒毛,待在精致的牢笼里,用一种天真又纯美的视线静静窥探着外界。 “你不疼吗?”她偏着头,轻轻得问道。 “不疼。” 她的手下意识抓紧了纱帘,似乎是本能得把自己往里藏了藏,然后悄悄露出自己的眼:“那……你不走吗?” 他在原地停顿了那么会。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憎恨着,有事物操控自己的生命。可是,徒离将他送到西玄,他不恨他;西玄的意思看来是要他陪伴这个女孩,他似乎也没有怨气――明明此地的浊气重得让他都几乎难以承受,明明心底积聚的负面情感被这浊气激荡得近乎沸腾,可他看着这个女孩,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空空的。 “不走。” 她有些困惑,这困惑很直白得显现在她的眼瞳里。她是有些欢喜的。可这欢喜又带着些惴惴不安。 “可是他们都走啦。”她小声道,“你若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个女孩,从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天地间难承受的浊气。可这浊气却以她的身体作为容器,肆意放散,却不崩溃她之形体,脱离她之躯壳。她比死更痛苦得活着,年复一年承受着浊气在自己的身体里肆虐。想把自己藏起来,不敢靠近任何人,因为她总是在伤害着旁人,生时夺走母亲生命,幼时毁去父亲根基,他们对她最大的疼宠,只有构建这座巨大的牢笼。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踩上台阶,走近那广寒石的床。 清气与浊气相互激荡,阴气与阳气彼此侵蚀。喉中涌上的腥气被他自己又吞下,他踉踉跄跄,却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女孩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不明白,她明明触碰到了她,为什么还能完整存留于眼前。 “你看,我没事,”他连视野都恍惚了,还是断断续续说完想说的话,“我会陪着你的。” 魂魄中都有声音在渴求着什么。挤挤攘攘,哄哄闹闹。他辨别不清,但是触碰到她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个人会欣喜若狂。 他们的命格……原本就是相合的。所以,只有他能陪在她身边。 而这就是西玄中人将他带到这里的本意。冥冥中总有些事物无法用言语表述。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再也无法抗拒。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抬头望他。 “……鬼童。” 作者有话要说:8.12 不能再渣游戏颓废下去了,字典小姐要奋进……明天更新逆袭吧,古剑也有些灵感~ 为了找感觉,新开了个坑,第一篇写的是烈火青春,有兴趣的可以戳一下, 字典小姐发现自己居然淡定到连留言收藏都不在意了……果然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么…… ------------ 第55章 每一次渡魂都是不同的身份,都有不同的名字。他能以不同的面相辗转于人世,已是舍弃了当年榣水畔白衣乐神之名。岁月里苦熬的日子越是漫长,就越是憎恶于那都天星辰里承载着仙神的宫阙,越是厌弃于那亘古洪荒来浩汤不灭的法则,甚至,怨艾着自己过往的记忆。 可这污秽的躯壳里藏着的,始终还是仙人残魂。再自欺欺人,魂魄中烙印的还是那个记痕,他的骨子里,他的脑海里,唯一安慰的还是怀抱着太子长琴之名。 而这一世或许是例外。连他自己都在疑惑,是不是那星辰地幽宫中,虚空命盘刻入天帝御旨操控着命线时,被哪里来的外力稍稍扰乱了路线,以至于反馈在冥书中的命轨出现了错漏。 他渡了鬼童之魂,也藉了鬼童命格。原本魂魄中的妖族烙印,骨骼中根深蒂固的阴灵体质,终会造就巨大而可怕的深渊。没有生灵可以在他身边安然驻留,他所注视的一切都会慢慢得被阴火燃成灰烬。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得煎熬,等待着人身崩溃,释放他的魂魄,可身体崩溃的一天,也是他魂魄遭受最大磨难的时刻。毕竟,他只是个不稳定的残魂,一旦脱出躯壳,随时都会化为荒魂湮灭于此世。 可在他作茧自缚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人愿意倾尽所有为他逆天改命!不,不是人……他甚至不清楚,那是人还是妖…… 然而这是第一次,他连个能够被认可的名字都没有。以往,身体中有着宿主命魂,所以原本的名字能够为渡魂之躯所认可,这人世再高明的大能者就都无法看穿他魂不似形的异样。可是妖族烙印被化去的同时,这宿体已经脱出了原本的形状,命格又改,反馈在宿体之上的更是与此世格格不入的气息。 徒离带了他五年,始终未给他一个名字。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掩去他身魂两相分离的气息。踏足西玄的每一刻,他都在胆战心惊着自己的存在会为人所看破。直到踏足这广寒石殿,他才能够安下心。 虽然不明白,她身体中为何会有那样重的浊气,但这阻不了,他窥探到她的命格。 天底下不会有完全相同的命格,他与她,一个极阴,一个极阳,偏偏,极阴的属男,极阳的属女,然而最残酷的命运不会降临,因为他遇到她。这种感觉,就像是彼此是为对方相生——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知道,他们今世的命轨相缠,难分难解。 她是属于他的,就像他离不开她身侧。 既然没有名字,那便承了鬼童之名,存在着这样的牵系,只要她能认可,那么这便是为他的身魂所能接收的名字。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疑虑。小小的女孩有着堪比长者的心智,在某些方面,却依然如此纯粹天真。 “鬼童,”她小小唤了声,点点头,又连忙抬头接道,“我叫盈盈道印。” ……她果然名盈盈。她的眼睛实比秋水还要美丽温柔。 松开手,缀满蔷薇石的纱帘铃铛着散落下去,她好奇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得碰了碰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大约是真的确信他不曾被她身上的浊气侵蚀,瞳眸里挥洒出更明亮的光辉——仰头又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了笑,眼眶里却盈满了晶莹的液体。 她带着欢喜与悲伤得看着他,软软糯糯的小模样,却有着这样深邃成熟的的情感。要看过多少的绝望与死亡,要拥有多么深入骨髓的孤寂,才会觉得仅仅是遇见便已然是最幸福最美好的事了? 他还想看清楚几分,却是脑袋一晕,身体凭空失了力道,整个人扑倒在床边。 “你……怎么啦?”片刻的呆滞之后,小手颤了颤,连忙缩回到身后,以为是自己的触碰让他变成这样,整个人也害怕得往后挪,那眼睛流转的光色渐渐又回到了死寂。 他已经受不住,气血一直在翻涌不休,意识就在沉陷的边缘,但他竟还担忧着不让她担心,艰难睁开眼:“我得睡一会儿……睡完了,再陪你玩儿……” 女孩有些不相信,可嘴唇颤抖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游离的视线在纱帐中环顾,手好几次都握在水晶纱上,但终究还是缓缓松开。 鲜活的色彩慢慢的慢慢得失却了颜色,她就坐在这寂静无声的华美牢笼里,茫然得等待着。等了好久好久,还是只有自己,和……他。 她望着他看了许久,小心翼翼伸出手在他脸上微微一探,触摸到热乎乎的体温,愣了那么会儿,然后,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的心脏忽得就松下来。她也不敢再碰他,只小小得牵住他的袖子,这样一动不动得凝视着他的脸。 看着看着,眼皮重起来,就凑在他的胳膊边,也沉沉睡去。 ※※※※※※ “就是他了?” “原来当年批命卦象中所指的暗星确有其人!看他与盈盈的命格之象,正好相合!” “这样……这样盈盈就能安乐成长?那小子是吸灵体质!但凡他所驻留之地,阴清之气源源不绝,大概也能化解掉盈盈的苦楚?” “那就让他陪着盈盈吧,盈盈一个人太久了,连我们都不能靠近她之身侧,以后……或许,她能更开心一点。” “老四,你在思考什么?这样的表情!莫非有何不妥?” “不,不是这个。我现在才发现……这小子体质正合了我的法门,若是只做盈盈的玩伴,当也是可惜了,可若是我收他为徒,仙途长远,盈盈却始终停留在此间,何其残酷。” “……当真?这却也是!那,先观望些吧。等些年头,看这相处如何,再做决定。他尚年幼,错不过修行的好时光。” “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化解盈盈身上的困局,为她寻得可习之法,否则,你我能忍得看着她陨落?老二是我们之中唯一留下血脉的,他已失了妻,如何能接受失了女儿?” “就按你们所说,我先看着。有什么情况我会转告你们。如果老六出来,强令他近些年别再闭死关,盈盈的气脉还得他亲自接!” 作者有话要说:8.20 字典小姐困死了……先去睡了。这章少点就算了,回头马上补! ps:没事去新坑那里捧个场呗~ ------------ 第56章 “那是蝴蝶。” “不,蝴蝶不是它单独的名字,所有的蝴蝶都叫蝴蝶。” “盈盈只有一个,可是蝴蝶有许许多多,这一只飞走了,我们还会看见另一只的。” “盈盈乖,睁开眼,再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来,我给你梳头……” “那朵花很好看吗?我去采来……别怕,那是西玄特有的灵气催生的簇晶,一离枝便会石化,即便是盈盈触碰到它了,它也不会枯萎。” …… 在他的生命中,除却了亘古以前洪涯境与仙界的岁月,第一次有了时光荏苒不知年数的错觉。 或许是洞天灵奇,平和静美的年月在让他淡忘渡魂岁月漫长又苦痛的挣扎,或许是今世命格崎岖,又有徒离的法门镇着,容纳了他这异诡的残魂竟也能畸形完好得共存,或许……是因为盈盈的存在。 只有在靠近他的时候,狂躁的浊气才会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只能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看他眼中的世界,遭遇他所遭遇的一切。正是舍他之外再无法被人靠近的缘由,她才那样欢喜又依恋得牵着他的手不放。 盈盈总是那样乖巧,声音也永远都是那样小小的、轻软的,风拂得重一点都恐会被揉散。可即便从来不说,他也知道,在盈盈的心中,他是近乎救赎般的存在。他总是惊叹,她的眼睛怎可能好看到这般模样――盈盈的眼里,容纳着世界上最深沉最浓重的情感。那么久远的年月,在世外干干净净得长着,却见证了人世间最苦痛的折磨与最伤悲的离散,可是她太过乖巧,凡人天性中的七情六欲还未成形便被压抑,年复一年,随时间深沉,却只能让它们积聚在眼底――如此,才沉淀成这般比最深邃的星空还要迷人的光色。 然而那眼睛又盈美得出奇了。她的心灵太过纯净太过清澈,那深邃为纯澈的眸光所包裹,就彷如星夜的穹宇笼罩着薄岚,呈现出更难以想象的美来。 他喜欢这双眼睛,才慢慢读懂了她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盈盈的视线只有在触着他时才会平定下来,眼底深深的寂寞与彷徨在对着他笑时会浅薄一些――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每一种情感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在这样静寂得近乎悬停的时光中、慢慢得、一点一点去读懂它们。 岁月如此流逝。阴阳交汇,清浊融合,相守得越久,彼此的命格亦逐渐改换,小小的女孩挣脱孤阳焚身的厄运,开始一天一天长大。 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成长为比星辰更耀眼的光色,盈盈懂得越多,越靠近这个世界,却越明晰。或许那小小的身躯中已经积聚了最大最深沉的东西,才令得人世间的所有阴暗都不能影响到她。 他的盈盈是黎明投注在这世间的倒影。自深渊中生长,却纯白如昼晖。 是的。他的盈盈。她是他的,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再没有比那更激烈的狂喜汹涌着心潮――这是完全属于他的。她生来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拥抱她的时候,似乎魂魄中那些残缺的部位也恍惚圆满起来。 ※※※※※※ 盈盈长到少女豆蔻之年的模样时,鬼童拜了西玄四府主为师――不,后来他不叫鬼童了极品铁匠最新章节。 他的师父,那位形容成熟旖旎却依然情感纤细如少女的道姑,为他取了新的名字,以梁氏一族的族姓为姓,但不知是出于对他命格的诠释,还是对他未来的期望,又抑或那时他出现在她眼前时正是映着东升的旭日,给的名便是叫做少阳。 少阳。梁少阳。这个名字比“鬼童”更加为身魂所接收,但更多的时间里,他耳畔期望的,还是盈盈那一声轻轻的、小小的呼唤。 她的生长原本就比常人要缓慢得多,当时浊气至甚时,数十年都只能压制在四五岁的模样,后来解了身体天然的禁制,但在西玄洞府这等世外仙域中,于外界更是黄粱一梦般的存在,她便似乎总是悬停在这个时刻里。少阳成长为长身玉立的青年时,盈盈还是小孩子。 很多年里,他抱着她睡觉、吃饭、散步,看眼睛能看到的一切,他为她梳头为她穿衣服,在所有的时间中都与她相伴。盈盈看上去越来越好,在西玄眼中却是越来越绝望。人总是贪婪的,身体糟糕的时候期待她能健康,健康的时候又奢望长生――可是盈盈无法修行,她的所有脉络都被浊气尽封,唯一能畅通的气脉却是天生断裂,侥幸接好也太过脆弱。 修仙之路漫漫无边,盈盈却注定是生命中一块会消失的疤痕。 而再惨痛的伤终有一日会如流星无痕。 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之后,有些观念也潜移默化着改换。四府主终究不忍少阳一身根骨白白浪费,收他为徒,传他功法。 于是,每当他修炼之时,盈盈就在那广寒石铸就的宫殿里静静等待。 盈盈也不是非跟着他不可的。在少阳未走近她生命时,她便已经孤单得沉默得待了那么久。少阳不在身边,最多就是像那么久以前的那样,那样苦痛却那样努力得活着。 她很乖巧。她太过乖巧。 岁月真如流水一般。 后来少阳就一直是青年的那副模样,盈盈又长了些,却还是少女般的稚嫩与年幼,再后来,少女的鬓边出现了白痕,柔软的乌发渐渐得,染就了银色的月华。 ――当年藏在水晶纱帘后面,温柔又小心得望着他的女孩,后来傻傻得牵着他的手,说你怎么没变呢。 少阳从一根一根数着盈盈的白发,到后来数不尽便若寻常般挽起,心底那些沉淀已久的怨恨也一日一日慢慢重现。 盈盈是不懂这些怨恨的。她从来学不会怨恨这生命仇视这世界,她连埋怨都不会,但她许是能明白他在为她伤悲。盈盈从没见过镜子,她便是从别人的眼睛里,慢慢勾勒自己的模样。她只是对他笑,小心翼翼的,温温软软的,笑。 很久以前身为仙人,不求便已亘古存在,现在他摸着凡人长生的边缘,却真正懂得痛彻心扉是什么滋味。 那一年君山福地的公主缠着他不放,法会没结束他作为东道主的主事之一没法拂袖而去,心下虽不耐面上却不曾表现,但后来几位府主显然动了这个意向时,少阳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去了东苑,生生两年不曾迈出广寒殿一步。 他日日夜夜抱着盈盈,就像守着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有在望着她时,那眼神是温暖又柔和的。 盈盈就像是从他的血肉里活生生撕裂出的部分,即使不曾说出口,他们也知道,这是天定的姻缘――可是直到最后,少阳也没有教给盈盈,什么是爱。 作者有话要说:9.14 偶尔诈尸一下,证明字典还没死。 ------------ 第57章 “……后来女魃就对应龙说,你若不走,那我便弃了这身躯壳付与邪魔,纵为祸人间也罢,总归每一分生灵涂炭,都是你造的孽。” 盈盈在他怀里悄悄探出头来,双手已经用力得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呆呆望着却见他只是含笑回视,没有一点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因为紧张而抿起的嘴唇越发瘪了,终究没忍住,小声问道:“那应龙呢?应龙真的走了吗?” 少阳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发角,两眼中满满的都是温柔的笑意,轻声诉说:“应龙说,天定你我皆身染邪气,即是怜此相思难就,何苦舍我离你而去――天地永隔,烟水无穷,你怎舍得。” 少女怔忪了许久,深邃却纯澈的瞳孔泛着认真的光色,问:“应龙不忍离得女魃……就像少阳与我一般?” 他笑了:“就像我与盈盈一般。”指尖缓慢撩开一缕散在她鬓边的发丝,“可是女魃说,我当然舍得,那是我期待许久的世界,我却再无法亲身踏入,我要你替我亲眼看着,看到这天地再没有你我。” “她将应龙身上的邪气皆引渡至自身,成就天地间第一位邪神,从此天书不收,冥书不纳,只能于人世游走无所归途。应龙本是开天辟地后的第一尾应龙,原就得天所眷有天命傍身,既不具邪气,自入天书之册,这凡间,确是想留亦无法留……” 少阳没有再说下去,他顿了顿,低头轻吻怀中少女的额。她抿着唇望着他,眼瞳中是安静却沉郁得让人心碎的眸色:“他还是走了。” 伤心约莫只是个简短的时态,再深沉的情感总会被压抑在那双眼睛底处,她认真得伤心了,转而眸中却仍然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纯澈:“然后呢?” 过了好一会儿,少阳才笑出来,他注视着盈盈就像注视着绝无仅有的珍宝:“然后,女魃与应龙便再未得见。女魃来到应龙曾久驻的赤水边上,人间就有了赤水女神的传说,应龙被天道强留天界,日日流连在天地屏障边,便只有按天律司水之时,能够俯视人间,可是他的视线穿透九重天宇往下,却再见不到女魃颜面。” 他以指作梳已将盈盈的长发理顺,将手臂搭到她腿弯间,像抱孩子一般将她抱起。盈盈睁大眼睛,搂住他的脑袋维持住平衡,垂眼看时,少阳温柔得对着她笑:“好了,故事讲完,盈盈该睡了。” 她低下头,把脑袋挨在他边上,小小应了一声。 水晶纱帘上的蔷薇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少女轻轻吻了吻青年的脸,然后牵着他的手,闭上眼睛,安然入眠。 ※※※※※※ 有一日,盈盈对少阳说:“近来是不是……冷了些?” 他怔了很久没有说话,后来也笑笑,说只是天凉了。他原先就喜欢抱着她,现在更是日日夜夜不肯松开手。 千年广寒石本就是天底下阴气最重的事物之一,这还是广寒石铸就的宫殿,可曾经这样丰富的阴寒之物也压不住盈盈身上的浊气,直至少阳来到她身边剑傲云霄。广寒石的寒气并不能对她有所影响,连少阳都会觉得寒烈难耐的阴气反而能调和她血脉中的阳浊。 与少阳待得久了,她的体质有所改换,但她的骨骼经脉中,依然随血液流淌着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浊气,正是这浊气闭塞了她所有的脉络,却也阻隔了寒气入体――可如今,盈盈却感觉到冷了。 冷的不是广寒石的阴气,而是她身体中正在凝结的浊气。少阳触摸着盈盈虽无温度却柔软细腻的脸颊时,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整个心脏都吞没。便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样活生生的血肉,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生命。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盈盈牵着他的衣角,小小的带着点委屈得说,我冷。 她的忍耐力原来就超常。正因为太过乖巧,不忍让他人为自己担忧抑或困扰,所以再痛也能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然而,她竟这般小心翼翼得说出口了,该冷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身体中的浊气已经不往外发散,它们自血肉中生出,不断在血肉里流窜,越积越厚,厚到了临界,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凝结。可缓慢的速度却是天大的折磨,在那样漫长的时间里,活生生感受着自己从骨骼到血肉都凝结成冰块,这是何等的苦痛? 可盈盈连晒晒太阳都不能。白昼中的日光能引化浊气,盈盈此刻就如一个浊气的漩涡,不但不释放,空气中稀薄的浊气反而会为她的身体所吸收。浊气越盛,盈盈便越难受。 被痛苦折磨得越深的时候,盈盈就越安静。连与少阳说话也不常了。 明知道没有人能阻止这种变化,还是忍不住奢求会有奇迹出现。西玄的府主们一个一个为盈盈检查,然后摇着头彼此对视却无可奈何。凝重的气氛在此间凝固,或许是亲人们眼中的悲哀太过浓重,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盈盈转过头去看少阳。少阳依然那样温柔那样缱绻得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世上最难求得的珍宝。 他的情绪总能这样轻易得感染到她,即使明知要走到末路,还是对着他微微笑了。 少阳摸摸她的头发,也跟着笑起来。 旁人看着这副情状,明明该是哀伤无暇以顾的,不知为何,此刻却有股不知名的寒气袭上心头。 盈盈连瞳色都在慢慢消褪。那曾经深邃到如同寂夜的眼睛,一日一日得,变作冰晶般的纯白剔透。雪肤,白发,现在是冰眸,后来连唇色都在渐渐消失。 她日日夜夜依偎着少阳,远远看着宫殿外开放的那些簇晶花与血蓼。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要忍着这样的煎熬,连少阳都能为她疼到近乎窒息。他的盈盈,却依然天真纯美。 盈盈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在变成一块石头。” 少阳静静望着她,许久、许久之后,缓缓得笑了笑:“……变成石头。” 盈盈有些疑惑得偏过头,然后伸手想触摸他的眼,就是那么突兀的,一滴水珠砸在她的手心上,紧接着,整个人都被紧紧拥入怀抱。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长长的衣袖掩住脑袋,再看不到他的眼。 只有手心中那滴水珠,滚烫得,一直烫到她心上。 原来,眼泪是这样滚烫的东西阿。 疼痛一天天在加深,每日都比前一日要多得多,她甚至没有时刻是真正能入睡的。 那一日,盈盈让少阳带她出去看看夕阳。 她小心翼翼又羞愧得抿着唇,眼底有着几不可见的企盼傲天狂尊。少阳笑了笑,抚摩她的发丝良久,终究还是抱她出去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瑰丽壮观的景象。 盈盈在外面待着,好奇又感动得看着只一墙之隔自己却从未见过的事物。后来她凑近少阳的耳朵,轻轻得说:“少阳,你走罢。”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小的软糯的声音带着疲惫与哀伤:“真的……好冷。我在变成石头,少阳,做石头,好痛……你离得远远的,好不好,少阳,你离开西玄,看看那些我从未看过的东西,代替我看看,好不好?” 少阳猛地抬头,望进她的眼里去,然后骤然如被电击,愣在原地。 盈盈眼中,那曾经美丽得让他惊叹的眸光,已经完全消失了。原来之前盈盈那样努力得看着他,一刻也不肯挪开,是因为,她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了,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盈盈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所以才害怕着,自己有一日忽然得,就不能再说话说话。 她那么努力得活着,年少时是不忍见亲人的哀伤,后来,却是想多陪伴他一点。哪怕是一天也好,再多一刻也好。或许是多年之前,透过水晶纱帘,小心翼翼往外看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眼前的这个男孩,骨子里有着比自己更深沉的孤独与被遗弃的绝望。她不忍离他,即使再痛苦,也想活下去。 可是,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更痛苦?她能继续忍下去,却要让他随着她,受这般折磨?所以她小声得,喃喃得,重复自己的话语:“你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地方,代替我看看那些东西,好不好?女魃……” 她艰难得笑着:“女魃也是这般想的。” 很久很久以前,残酷的天地大战落幕,那个青衫的女神安静注视着自己的恋人,笑着说出诀别时,如何不是痛彻心扉?身染邪气,神力渐消,无时无刻不在与邪气争斗以不受支配,掌控自己的身体,怎忍恋人也受此苦楚。那遥远的天界,有她所无法触摸的宁静与美好,所以,她想着,去吧,去到那里,代替她看着她所看不到的一切,哪怕,永不能相见。 少阳深深得望着仿佛从他血肉中剐出的女孩,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背上,触得再深些,就是她的心脏,正在凝成石块的心脏。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竟是如此脆弱。 “去吧,少阳……好不好?” 他抱着她,在沉静的夜幕中坐了很久,很久。他那样细致得凝望着盈盈的脸,试图感受她血肉中那会让人发狂的疼痛。她对他笑的时候,他如何不知晓,那疼痛早已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可她竟还能笑。 “很痛吗,盈盈?” 盈盈已经说不出话来,连点头都不能,她只能安抚般的,笑一笑。他的盈盈,从来都是这样透彻这样明悟,她许是已经知道他的决断,若她的眼睛还能看的话,那眼底,怕也是无二的信任与支持。 他的脸上,落下泪来。 苍白的手指微微用力,牵系着这艰难一生的心脉应声而断。浓烈的浊气失去制衡,在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中横冲直撞,怀中的人在顷刻之间已经变成石像。 “好。”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回答了当时的问题。 少阳低下头,轻轻得,柔柔得,吻在她冰冷的唇上。 他已经承受了无数次,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学明白―― 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终都会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9.19 字典小姐想甜的,甚至不惜让阿湮失去记忆,可是……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 ------------ 第58章 浓烈的浊气在转瞬便随丧失生机的血肉凝结,却还有更多的,失了束缚,如蓬勃的雾气般向外扩散。甚至连广寒石的殿宇都无法阻拦它丝毫。这是来自亘古洪荒的气息,是盘古大神应该堕入无间的呼吸,越是灵气深厚的地方,受到的影响便越深。 浊气过处,草木皆枯,天地昏暗,空气沉闷,西玄的地界被这样的动荡扰得不得安宁。 这世外福地的主事者们几乎是在瞬间,便明白过来,造成这一切的缘由是出于何。 所有被压抑的疼惜与绝望在这时刻内爆发,人本能得会避开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事物,而当自己避无可避时,越是正视就越是痛彻心扉――拼了命赶往西苑,入眼却是浊气催生的茂密到几乎无法下脚的血蓼都市狼少。 荧蓝剔透的广寒石墙壁已被催得灰蒙蒙泛不出光亮,满地都是被气浪拂散的水晶纱碎片与蔷薇石颗粒,而在那鲜红欲滴的血蓼中央,白袍的青年表情木然怀抱着石质化的尸体,修长的手指还在试图划过那无法靠近的脸颊,仿佛想为她梳理几缕凌乱的发丝,眼神是与往昔一般无二的温柔。 那个令人疼到撕心裂肺的女孩已经定格在过往的时间里,可还维持着靠在他怀里微微抬头望着他的姿势,柔美又依恋的笑容幅度很小,却依然那般天真纯澈。天底下最深重的浊气已经将她的血肉她的骨骼凝结成坚硬的石块,可她的容颜竟还是这样栩栩如生,甚至看上去没有丝毫的痛苦。盈盈……怎可能这般便离去? “逆――徒!” 燎原的怒火在顷刻便侵袭了观者的神智,三府主本就是暴躁性子,与他二哥的关系最好,怜惜西玄这一代唯一的血脉生来苦命,平素里也是最疼爱盈盈的一个,见了这样的情状便是目眦尽裂难以自控。 电光火石的,尖锐的刃光划破浓郁得要凝成实质的浊气。少阳低头注视着刺穿胸膛的那一截剑,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还下意识伸出袖子挡在盈盈身前,免得血液沾污了她的身体。 痛。这就是心脏被活生生撕裂的痛。可这般苦痛,不及盈盈片分的吧。 后一个赶到的正是老四。成熟多情的道姑震惊于眼前所见,大恸,泪水簌簌而下却还尚存了几分理智,连忙拉住前者:“老三你冷静点!少阳不是这种人――定然――定然有别的缘由!” 可少阳,仿若未闻。他只是沉静得、专注得,凝视着怀中的石像。 浊气在排斥他身上的气息。就算用力抱着,他也再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手指努力得按下去,也会被气浪冲开,或许这就是该预付的代价? 不过这样便该是……感觉不到痛了。他的盈盈,其实一直都是怕痛的,可她一生都是那样艰难得活着,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痛苦的折磨,现在,终究是……解脱了。 她会怪他吗? 这个问题,似乎连问出口的必要都没有。他轻轻笑着,温柔得说着:“盈盈,我会走得远远的,我会代替你,看你不曾看到的一切……” 每说一个字就会咔出血来,粘稠的血液从嘴角挂下,将白裳剩余的部位也染得鲜红。 他小心翼翼放开盈盈,握着胸膛的剑尖抬起头,只微微一用力,这柄算不上神兵却也可称利器的剑便化作烟尘。 他沉静看着匆匆感至西苑的西玄中人,眼睛里缓慢得泛出绿色的幽光。 ※※※※※※ 盈盈从骨子里就流淌着无尽的浊气,可她不是魔,是人。 即使有着最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离魔也隔着最难以跨越的洪壑。因为这个被仙道所遗弃的女孩,始终有着天底下最纯澈的灵魂,没有入魔之心,在无外力干预之下,如何得以入魔? 很多年前,他就想着,或许成魔就是能救盈盈的唯一方式。只是,当时西玄之中,彼此心照不宣,没人提此,而他不懂。等他懂得了,盈盈已经无法再炼体,当那乌发成雪时,浊气异化已经开始,可怜他竟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怀中的女孩竟已不动声色苦熬了多年。 如同谁也没想到,最后,堕入魔域的,反倒是他。 他这无尽的渡魂岁月,多么可笑枭谋全文阅读。潜意识还艰难维系着仙神的傲骨,身不能为仙,却连为妖为魔也不在乎了么? 可是,当年一脚跨进妖域时,有一个阿青舍命救他,如今,坠落魔道,还会有谁来拉他一把? 西玄洞府史无前例的混乱。 ――“老四!看清楚老四!你这徒儿已经入魔,他已成肮脏的魔物――你还要护他?!” 因为盈盈的离世,那浊气不及酝酿便充斥此间,而他通身至阴清气因为本体成魔,还未透体便沉淀成浊,这无处不在的浊气倒是成了最好的掩护。 那剑刃穿胸膛而过,到底是留下重伤,少阳死死捂着胸口,伤口被魔火灼烧,焦黑至痛却好歹是止了血。白色的道袍上斑驳着大块大块凝固的血迹,早已被污黑。夜色中此境的火光染红了办半天,离开的执念还笼罩在大脑上,可是眼前却不停浮现盈盈小小的柔柔的声音与微笑…… 她是他的。如同活生生从身体里剐出的血肉。可他留不住她。再努力都留不住。 只要触碰这个认知,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撕裂一般。连灵魂都像是被无名之火焚烧,在窒息晕眩的境地中,还想着这苦痛不及盈盈多年所受一分,便觉毁天灭地不外乎如是。 剑光与嘶喊声似乎近了些,他缓缓抬头,肤色苍白得近乎惨败,眼瞳却是幽绿至极,仿佛有什么在那眼底点燃了两簇鬼火。 他很清楚,西玄大阵被关闭之后,要如何才能离开此地的方式。这方洞天虽另成空间,却始终与人世相连,他所要寻的,便是那不断改换的相连裂缝此刻所处之地。 刚往前迈了一步,他豁然抬手一挥,一道魔气猝不及防间无声无息射入墙后。枯败的草木一阵摇晃破碎,灰袍的女侍在枝桠间艰难打滚堪堪避过,暴露出行迹时眼中有着显然的惊惧,可是惊惧之外,却也无法掩饰那深深的爱慕。 “少君,请……请随奴来……有……奴知道有第二条离开的路……”她慌乱却匆匆得说道,“府主……已带人把持了东苑,出口已被封……可奴知道,奴知还有条路……只求少君离去时,把奴带上!” 持剑的青年立在那里,仍旧是往昔那般的俊美,只有泛着荧绿的眼已不似常人――他只是静静得,沉沉得,望着眼前的女人。 女侍以为自己已经打动眼前之人,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请随奴来……少君!” 这西玄洞府因为牵扯到极深的秘密,所有的下人一进入此地便皆是被下了禁制的。经受过极其严苛的调.教,面无表情沉默无声是常态,她们最大的性格便是不需要性格。看过了那么多年宛若死水亦或背景般的存在,却也不知,这些灰衣女侍间还存在异类。 她带着笑得转过身准备带路,下一瞬间,那笑却凝固在脸上。 尸体无声无息瘫软倒下。少阳缓缓松开手,从活人身上掠夺的生气在指尖流窜着,又慢慢隐没入皮肤。胸膛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新愈合。他又沉沉望了望天,整个人如一缕青烟消失般疾掠向前。 他的盈盈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存在。他心甘情愿付了太多太多的情感,可是盈盈离他而去。 胸膛的部位已经成空,他看世间的所谓爱慕,竟是如此肤浅到令人作呕。 作者有话要说:8.21 化妖的后遗症还没解决,又入了魔……凭这货的胆大妄为,除了阿湮,谁能救? 这次事件导致的黑化已经有些严重,而入魔的后遗症更严重,要知道变态的后果是不可抗力的。 ------------ 第59章 衡山之间。 塘中的莲花已是又开灭了一载。这天底下唯一的凤凰盯着那莲花近乎崩溃。 阿湮魂体是此青莲所塑,身在人世的辰湮不过一缕神念,先前又刻意在轮回中消磨去了绝大部分的神力,致使如今停留在这人世的便是再简单不过的魂魄。若无大碍,平素里世世轮转不过前脚与后脚的间隙,毕竟有着每一世的记忆,这个间隙的过程就更是显得简短,而只有当魂力受损得太厉害时,轮回才会将她转送到此地修复调养。 自她们来到凡间以来,这样的次数只有两回。一是阿湮与那人在人间初遇的那世,记忆回返,为神力解封,她回到此境。一是身为海棠的那世。原本,在流年以蓄养多年的昙花作为媒介将自己的命数寄给他续命时,她的魂魄已然受了创的,可就是她想要陪伴他的意念太过强烈,又叫她生生撑过了海棠一世。 麻烦却一次比一次严重。太子长琴残魂闯的祸越重,阿湮为他善后所要交付的代价便越大。连雪皇都没想到,辰湮会将当年那株妖化的昙花寄养入魂魄,更不惜以损耗魂魄的代价为他逆天改了一世的命格!纵然太子长琴已然为凡人,亦是为天道所记名的。外力要干扰他的命途何其艰难!更何况他只存留残魂,在轮回之外藉渡魂而生,因果之势更甚――要扰乱因果,阿湮简直是拿自己的魂魄在拼! 无论她在想些什么,雪皇也只能默默承受无法置喙。雪皇已做好准备迎接阿湮回来,可是这莲塘竟似失了与她的牵系一般!想来都受到重创的辰湮竟然未回得此地,就算循着想通的神力直接找寻轮回中辰湮的身影,也无法寻到她的踪迹! 雪皇这才急了。正如青华上神所说,轮回一世,青莲重开一次,青莲已重开了,那么说阿湮已再次转世,可她在哪儿呢? 魂魄受到那般重创的辰湮,不接受青莲的重塑,就算成功轮回,要如何挺过下一世? 后来雪皇在轮回镜里看到乐神残魂边上通身浊气的盈盈。一眼便认出她来。 可是盈盈没有阿湮的记忆,没有阿湮的神力,世间的浊气将她当做蓄养的温床,她命中注定就是场磨难。 雪皇流着泪看时光一年一年的流逝,她流着泪看少阳最终震断盈盈心脉,因果错乱,一世的情缘终究归于这样的灾劫宿命。她惶恐于阿湮的魂魄为那浊气凝固的石像所封,拼命发动青莲与轮回之间的通道,想要将阿湮召唤回来,却发现,这些年下来,阿湮的魂魄早已沉淀满浊气,浊气不消,她便会被困于那已石化的躯壳内,再无法脱解。 雪皇从未有比此刻更恨太子长琴。 ※※※※※※ 轮回镜追溯着少阳的动向。 若说之前盈盈尚在时,他的身体是以极顽强的理智所掌控着的,那么盈盈离世后,魔道便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扭曲成了对此世的怨恨。 唯一的执念只剩下离开西玄。入魔的青年已丧失了一切情感,将所有阻挡在面前的事物都当做了仇敌。四府主为他一掌轰碎腹体,魔气几乎吞噬了她近半的功体,多亏大府主退后一步舍身相救,好险才扯回一条命。二府主强行破关,见到广寒石殿宇中石化少女的第一眼,走火入魔。三府主五府主尚存,怒火攻心,却苦于寻不出罪魁祸首存在。 西玄的这场动乱大约要花费至少数百年才能恢复元气,更难接受的是,到最后,还是让他逃出了西玄这方洞天。 此后,哪怕是西玄以自己的名义昭告整个修行界剿灭魔首,终不可得行戈最新章节。 少阳从入魔的癫狂状态脱出时,已经处在无止尽的追杀之下。所幸,他连夺人魂魄求生也那般熟练了,更不会介意杀人取其生气以修复自身。 妖兽之身与人身毕竟大相径庭,当年阿青偷天换日成功也算情有可原。可魔身既由人心而生,哪怕换了宿主,依然割舍不去魂魄中沾染上的魔气,此世入魔,他这生生世世便皆入魔,就算是阿湮在,又能怎么救他! 雪皇冷眼瞧着他流离失所,浪迹天涯再寻不到一个归处,看着看着,竟然有种活该如此的快感。 这些年,他确实按着盈盈的心愿,慢慢得,走遍这些她所不曾接触过的天地――体质变换,又身负修仙法诀,或许这是第一次,他渡魂的身躯完好无损得熬了那么长的时间――可如何能叫他也知道,他所魂牵梦萦的那人被困在异化的浊气囚牢中,不生不死连轮回都无法! 渡魂之苦,有阿湮拿魂魄琢磨石珠结果却为他所弃苦?渡魂之苦,有阿湮不惜损伤魂魄为他逆天改命来得苦?渡魂之苦,有阿湮生生世世因他而死更苦? 愤恨的思绪到这里,却是蓦然一滞。雪皇几乎是跌打滚爬得摸到虚无的轮回镜面前,调整画面查探西玄。盈盈去后,东苑那座广寒石筑造的宫殿已经被封起来了,为免浊气继续扩散,宫殿之外甚至还用特殊的禁制将其封印。 浊气浓郁到凝成大片大片的雾气,迷蒙着好像能吸收所有的光亮,殿内不着昼色,连原本从里到外透着荧色的广寒石都灰蒙蒙一片,而异化的石像便在朦胧的浊气中若隐若现……乍一眼看得连凤凰都忍不住屏住呼吸,这样子,太像是青华上神的太易宫!她曾在那里待过万万年的时光,某些记忆早已深入骨髓,或许是这些年来的岁月实在太过刻骨铭心,她只看了这么一眼,便又落下泪来。 她想起来,那粒石珠子还融在阿湮魂魄里。天底下最恐怖的浊气莫过于混沌,辰湮虽只是一缕神念化成,但融成她身躯的青莲带着混沌气息,神念中来源于青华上神的力量也带着混沌气息,石珠子已被她的魂魄熔炼了那么多世,且承载着她的力量,原本就已经是法器,要吸纳些浊气理应不难! 雪皇想明白后雀跃了许久,然后又倏地沉默。她慌着就算盈盈死了,阿湮的记忆也没回来――而且可能性相当大!这一世阿湮大约是魂魄才导致的失忆,魂魄既困在身体中无法出来,又如何得以修复?既然没有记忆,那又怎么运用那粒石珠脱困? 天底下唯一一只凤凰默默在衡山蹲了好久,终于爆发了。 她原就是个投影,本体还在三十二重天顶的太易宫中随青华上神沉睡,因为术法禁制牵系,缚地在此,没法离开这莲塘,真要强行挣脱,那必得拼得莲种衰败,而这青莲牵系着阿湮神念,也就相当于间接毁去阿湮的根――她离不开,却并不代表影响不到外界。 直至当世,凤凰依然是百鸟之首,号令天下飞禽,这是种源自血脉传承的臣服,血脉不绝,牵系不断。一声清呖自衡山上空向外发散,山林在瞬间沉寂。 雪皇暗暗叹息。要她是在妖界,定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目的。这世道,已是人族天下,凡是有点能力的妖族老早去往妖界,人间自我衍生的妖类多不成气候,哪怕她是凤凰,在能为施展不出的现今,能唤来一两只开启了神智的禽鸟已经不易了。 事实上,那一声清呖之后,在辰湮禁制之外徘徊的,也不过一只火雀一只黑鸦。 要说雪皇的运气不赖,倒确实。失望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神识便探到那火雀身上一丝重明鸟的血统,登时大喜。 作者有话要说:9.27 ……马上……他就会知道阿湮的真实身份了…… ------------ 第60章 “阿湮,我知道就算没有我插手,你也定然能安然无恙……天底下有什么事物能真正困住你呢?即使你只余一缕神念,即使你魂魄残缺无法觉醒。” “但我实在无法单纯只等待得,看命运降临。” “不愿这样一世一世得看你终究归于沉沦,不愿眼睁睁注视那天命到头避无可避,更不愿他无知无觉享受你的赐予,却连你名姓你来处你痛所为何都不知晓。” “就算就此扰乱你设定的命途也罢,结束即为开始,阿湮,我不想再为你痛了。” “你所有承担的苦痛,明明是该叫他来代替你感受的,不是么?” 最初的重明鸟,确实是带着凤凰血脉的。因其双瞳叠生,鸣声如凤,分承了天地至阳之力,辟邪伏魔,扫阴除妖,因而名为重明。 鸿蒙至古时代远去,凤族遗落于世间,唯一的血脉常年居于太易宫混沌地域,近乎阻断了与凡尘的交戈,血脉力量也就越来越稀薄。后世的重明鸟,几乎看不出任何的肖凤之态,真让她找出一只带着同族血统的重明鸟,哪怕微弱到几不可见,也足够让她欣喜了。 雪皇出不去莲塘,力量却是能用得。毫不犹豫将那鸟儿脱胎换骨,提炼了它之一族的力量,下达了命令之后,就那么静静注视着它远去行戈全文阅读。 阿湮是舍不得怪她的。就算她真的将阿湮后来所有的计划都破坏得一干二净,阿湮也只会无奈笑笑,然后寻求别的法子。她们降临这世间,也不过为了给太子长琴求那一线机缘,她知道阿湮最后定然能摆脱天命束缚,阿湮一直无所不能,但她就是怨艾,让阿湮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缘由,其实并不是天道,而是他自己的放弃。 所有的故事,哪怕不求圆满,却也不得善终。 阿湮自是无所谓,可她这个旁观者疼得撕心裂肺。她的阿湮,实是九天之顶的青华上神,超脱天道,睥睨凡尘,她明明是为他而来,辱没她最多的也恰恰是他。 雪皇真的悔了。这一悔,就悔到千万年前还是洪涯境时的岁月。 太子长琴原是她的执着,可她如此自私得将自己的执着强加给她。 如果那一年,我不曾故意把太子长琴引入你视野,那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我只知浮生里你沉寂了亿万年,恐惧我终将离去之时你会彻底厌倦这世界,却不知道,天道之外才是最适合你的位置,哪怕你真的选择沉睡到天荒地老。 至少那时,我的上神,依然高高在上,固若金汤。 ※※※※※※ ‘……你在害怕什么?’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这是他第一次为梦魇所困,不得脱逃。 蒙灰深寂如黄泉谷地的梦境里,迷雾环绕周身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在浑浑噩噩中,听到一个声音在不停得重复着,询问他。如魇魔缠身般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来自记忆深处的遥远的声音狠狠充塞着大脑仅有的空位,化为一幕背景,嘈杂又无法辨明。 而他身体僵硬如被缠缚的石块般,所有的思绪都无法运转,又该怎么回答这问题?只能被那焦躁、沉闷、绝望的情绪氛围所环绕,意识不断下坠,直堕入那无边的地狱。 被一声鸟叫穿透魂魄,陡然惊醒之时,他诧异望着整个村落陷入熊熊的烈焰、顷刻间毁于一旦。 他缓缓起身,魔火仍然自身上流窜而出,不知道自己收留的是一只魔的凡人们在沉睡中化为灰烬,魂飞魄散,连大地都因承受不了这力量的冲击而有龟裂的趋势。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敛目站在那里,挥手止住了因意识沉浸挣扎在梦魇中而无法控制的魔火,无动于衷得回想着什么,在轰塌木石中的模样,就犹如地狱黄泉中绽开的罪恶之莲。 某一个瞬间,那被眼睑包裹的漆黑瞳眸发出一道慑人的绿光,整只手探向前就像没入另一个虚空――然后生生从那无形的空气中拖出一团黑雾。 他的眼角随即微微上翘,明明是再寡淡不过的一抹笑意,映衬着这景象,竟是无比得诡变残酷。 “小小梦貘,竟敢窥视我内心!” 仅是五指虚扣,黑雾在他的手心拼命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没法逃脱出去。 下一秒,他毫无预料便捏碎了那团黑雾。无数青烟般的浓光自指缝间化开,刹那便消散,然后是黑色的血水涌溅而出,淌了满手,很快又被身体中涌出的魔火吞噬。 他如一道光那般掠出半塌的屋子,在不断坍圮的石墙木柱而冒起的烟尘中,与一只鸟金色的双瞳相对视。 形态略微肖似凤凰的鸟安静站在一棵即将老死的槐树上,显然正是方才破开他梦魇的那一声鸣叫的来源,此刻正冷冷注视着他,那眼睛明明充斥着至阳之力,却诡谲得让人无法直视无名古卷全文阅读。 只一眼,那重明鸟便展翅飞走。 ※※※※※※ 少阳在追兵赶到之前,离开了这个被他无意摧毁的村落。 这些年,他走过了太多地方。盈盈不曾见过的山,盈盈不曾摸过的水,盈盈一直期待看到的花草,盈盈所无法触碰的黎明……可他在这人世间走过了太长的岁月,盈盈的影子却始终在心头盘踞着最重要的位置。 所有的背景都黯淡了,唯有她还鲜明得令人看一眼都恐会窒息。 这一世的由来甚至都出乎他的意料,将来会发生哪些状况他更是无从预知。少阳说不出清楚这身体什么时候会崩溃,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只是时常感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疲累,可累极还死死拽着那些惦念不肯放开。 就像西玄的追兵始终不愿放掉他一样。 凡身成魔,可他没有力量去淬炼魔体,魂魄异变的腐化很快就能影响到身体,他依然随时都得预备着变换一个宿体,于是纵然触摸到魔的本质,也只能游荡世间,无法前往魔域。 既然必须在世间停驻,他身上泄露的魔气便是最显眼的靶子。仙魂本就漠视凡尘,魔身更是侵扰到他的思想,让他看一切凡人一切事物都冷漠残酷滴水不泛心波。犯下凡人所谓的罪恶也不是一桩两桩,不止西玄,想要杀死他的还有众多修仙之人。 在这样的追逐中,就算是活着,也活得很狼狈,很艰难。 那他为什么还这么难过得执着这一世呢? ――那只重明鸟一直跟着他。 每被梦魇缠身,睁眼就能看到它立在不远处高高得俯视着他。 一开始,他被魇魔所缚无法脱逃,总要那一声清鸣才能借力挣脱。后来慢慢得,他熟悉了梦貘的攻击手法,能控制自己的精神不至被困缚,对付起这类闻腥而动的妖类也游刃有余后,就很少能再听到重明鸟的示警。 大多数时候,它只是在他梦回时分,昙花一现得,注视他那么一眼。 少阳自然不会以为,正是这鸟为他带来的灾厄。相反,他知晓,它是在护卫他。重明鸟于这凡间太过于稀奇,且天生阳气灌脉,断不可能与阴物相苟合。魔体与残魂融合偏离的腐臭味道已经渐渐弥漫开,不仅是凡人想将他处之而后快,连妖类都迫不及待得想要吞噬他的魂体分一杯羹。 自这只鸟出现的那夜,又过了近一年。它却始终跟随着他。 可这是为什么呢? 当渡魂之躯终于有隐隐崩塌的迹象,他在剧痛之后勉强找回直觉,狼狈瘫于地,睁眼时又见到那一只重明鸟。 它依然静静望着他。 然后少阳在那诡谲的金色双瞳中,看到一个温柔又忧伤的影子。 那是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10.13 绝对是亲妈的字典小姐,更新前瞄了眼章节点击,发现九月份的四章,居然是57张点击最少!为嘛!难道那一章不是最该多看几遍细细咀嚼的么?! 渣字典在考虑,要不要写个番外,老板进化史第三季啊~ ------------ 第61章 他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 唯此惊鸿一瞥,眼底再未留下任何活物踪影。寂夜般深入骨髓的寒彻,侵袭了每寸尚留存的神经,少阳依然狼狈不堪得倾伏在地,无力得试图抓紧不断游离开去的意识。 可惜,在魂魄与身体的这场征战中,苦苦的挣扎似乎也击溃了维系身体运转的清气,他连呼吸都透着浓重的死寂的浑浊。甚至,身体的每一下抽搐也径直穿透至魂灵,将任何细微颤动都如实反馈,令他这样清晰得直面又一次即将到来的死亡。 首先,魂魄要是剧痛,比百蚁噬心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蚕食,接着,身体开始腐败,到里里外外烂透之后,强行灌注于此身的残魂才会被一点一点排斥出身体。整个过程,总得要漫长而残酷,才应和了那该死的天命,而唯一能叫他选择的,也只有单一的承受。 既然如此艰辛,为何不放弃这一世?早日痛了也早日遣了这病坏之躯,便就是有渡魂苦难,至少也能得些新的生机。任由身魂变质,最后怕不是魂力消退,便是离魂时更深的险境。可他,怎么就是……不愿呢? “你为什么跟着我?” 有一个无月夜,他刚逃出君山与灵墟的围剿,数次垂死仍然侥幸逃脱。在密林深处随时都会坍圮的破庙里,少阳抬头这样问再次出现的重明鸟。 自他叛出西玄,通缉令便已达修行界的各个角落。可是君山福地的那位公主却傻傻跟了出来,孤身流浪凡世就非要找到他,问他一句为什么。送上门的软肋,他怎会不利用。即便后来君山公主因他而死,也丝毫没有在他心头泛出任何波纹――他所付出的代价,也不过惹上两大势力的仇恨罢了。 许是这世所有的人性都随盈盈的离世消散得一干二净,才让他毫无反抗得任由魔性侵占自己的身躯与意志。一切事物都褪去颜色温度,才显得那些执着如此深刻。 “你的眼睛里……为什么有盈盈呢?” 凄冷寂清的夜,连微光都带着小心翼翼。他看到斜倒的木梁上梳理羽毛的鸟儿。 那双金色的眼在夜色中仿佛透着萤火,明灿中,有个脆弱的影子,随着眼神的流转微微荡漾,丝毫不曾因为诡谲的双瞳,而消减任何美丽。 重明鸟审视着他。残酷又冰冷的眸光,许是因了那抹影子,竟让人瞧出些温柔来。 然后它叫了声无限动漫游最新章节。如凤凰般悠长清澈的啼鸣。可夜色中不觉动人,只觉凄厉刺耳。 它振翅倏地飞到少阳面前落下,急切得踱着步。 隔得如此近,重瞳里的影子便越发清晰起来。少阳定定望着,心微微动了,那影子也跟着微微一动。盈盈在雾色青茫中抬起头,看见他,偏了偏脑袋,然后微微笑起来。比秋水还要温柔美丽的眼睛,却不是很久以前的沉邃――而是失去所有生命力之后冰晶般的剔透与苍白……那是他记忆里最惨痛的画面。 少阳陡然惊觉!幻术?不,不是,那不是幻觉的存在,而是他的记忆在它眼中的投影。 或许不同的人,在这里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它的眼睛里本没有盈盈,因为他心中想到了,所以他看到了。可重明鸟为什么要叫他看到盈盈? 眼前的鸟儿又是一声鸣叫,音波直直冲进他的大脑,让他好一阵晕眩。 然后盈盈的面情就变得极其哀伤,她微微笑着,眼睛里却落下了眼泪。眼泪落地的瞬间,那安抚的笑容便定格在了脸上,她就是这样笑着,变成了一尊石像。 少阳猛地捂住嘴巴,眼前的画面像砂石风化一样――就算紧紧捂住嘴,浓稠的血液还是不断从喉中涌出,他全身冰冷如铁,痛苦得像是要把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吐完。 “你想要盈盈?”他就是在那个瞬间,忽然明白重明鸟一直跟随他、叫他看到盈盈的用意,“你在找寻她?” 重明鸟没了动静。又恢复最先开始那种淡然与冷漠,显然是他说对了。 “可是盈盈已经不在了。” 话音落地的刹那,重明鸟的翅膀猛然一掀,打在他的脸上,毫不留情将他扇倒在地。 少阳无力再坐起来,便索性维持着这姿势,将喉中的腥血重又咽下去,缓缓松开手,掌心之上涌出魔火,将身上的血液焚烧干净。 他的视线透过凌乱的头发,注视那只鸟儿。然后又听到一声鸣叫。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他喃喃着,“你找到我,是为了找她。可为什么寻盈盈呢?因为……盈盈身上的……浊气?” 他游离的视线就这样有了焦距:“对啦,所以你要找到她……我的盈盈不在了,可你要找的还在西玄。” 重明鸟往前走了几步,微微垂颈,那双诡谲的重瞳几乎要贴住他的脸。 他与它就这样沉默注视了一会儿。 然后重明鸟在他身侧伏□形――自这夜之后,它没有再离开。 少阳寻找着时机再入西玄洞府。 流离至此,想着什么盈盈该是喜欢的,就走过那样多的风景。那样执着得以这番躯壳存留在世,或许这许多年来,他也只想要一个理由,再回去,再去找到盈盈。 重明鸟留下了,于是他想着,他该回去了。 西玄虽与凡间交叠,却实是别有洞天。除非其内有人接引,否则要寻找空间的缝隙,从另外的通道进去其中,再困难不过。 而他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自然熟悉它的一切。身上虽无通过法阵的门牌,幸运的是这多年西玄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得满世界追杀他,却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魔头还有一天会再入西玄。 “你怎么知道世间有盈盈的存在?”有时少阳会这样询问蹲在他肩头的重明鸟,“你既能循着我身上残留的浊气发觉到盈盈的存在,为什么不知道她已……离世?” 重明鸟闭目无声无息,半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战神杨戬异界游。 “我离开她已太久了……你那样跟着我,就不怕我再找不到她的存在?” 依然没有响动。 这也是为少阳所讶异的一点。这样的灵鸟,哪怕生在凡尘,都不可能不生灵智!自从重明鸟不离他身侧后,便再无鬼怪妖物能近他身,小小的鸟躯中蕴藏有最纯粹的灵力,骨骼清奇类凤,而越像凤凰就意味着它返祖的状况越盛,生来便有可能是开智的。 可为什么它从不曾予他任何交流? 少阳又回到了西玄之地。 整个东苑都被各种特殊的禁制与法阵所封印。仅仅是站在外围望着,都恐被那浓郁到几乎要晕染到衣上的浊气所吞没――连封印都压不住的浊气肆虐。 少阳定定得站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你看……或许我只见了盈盈一面,已经会就此万劫不复。” 他肩上的鸟儿依然不想搭理他,只是抖擞了精神,目光如炬直直投向那座广寒石的宫殿。 每当它专注得看着什么时,重瞳的诡谲感便显得更浓一些,也许,同样的事物,它所看的,与人所看的,便不是一个模样。 少阳现出魔身,也不在乎是否暴露行迹,无视那些禁制就举步走进去。仅仅只是两步,他便被迫停了下来――有把拂尘从后狠狠砸来,即便被闪过,依然直直嵌入他身前的地面,可见力道之大。 他缓缓回头,平静得唤了一声:“师父。” 西玄的四府主已不复年轻美貌。 当日少阳的一掌轰碎她的功体,连灵根都一并毁了个彻底,就算为她大哥所救,也注定与仙道永绝。曾经的乌发如今惨白,皱纹如蛛网般盘踞在脸上,连身体都有些伛偻。 “逆徒!” 带着颤音的怒喝,嘶哑至极。她这样的冰冷与怨恨似乎从未在记忆里出现过,可对于他来说,也什么都不算了。 “师父,我来见见盈盈。”可昔时西玄洞府的少君还是旧日的俊逸优雅,他笑起来的模样,毫无阴霾,就如同这多年发生的故事根本不曾存在那般。 “你、你……” 颤抖的声音还未说完,已被他毫不犹豫打断:“师父不会拦我的,是不是?我离开盈盈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她还在等我呢师父。” 只是这一眼,带着笑意的淡淡一眼,她便再不能动弹。 少阳踏进禁制。 那瞬间,为魔体所克的所有的符文都停止了运转,再下一个瞬间,法阵齐齐轰炸开来。当年为浊气肆虐过一次的西玄福地再次经历了浊气的洗礼。 重明鸟已经在第一时间飞离他的肩头,直直冲进了殿门。 他踏着四散轰鸣的浊气踏入旧日的广寒石宫殿。 “盈盈,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0.17 今天开始入v……码字好痛苦的撒…… ------------ 第62章 “你呀,还是这个模样。” 他走过的地方,清气与浊气交汇成漩涡又无声无息崩裂,浓厚到凝结成实质的气劲,如同剥落的墙纸般纷纷扬扬落下,摧枯拉朽似的,还未触及到实体便化成气流,随众浩浩汤汤奔涌。 大风鼓起他拖长及腰的发与单薄的衣袍,像是随时都能将他碾碎,但他仍然稳稳得慢慢得往前,安静如同世界轰塌了他也会这般面不改色。 “想我了吗,”少阳在石床外立定,似乎是犹豫了那么会,随后神色又放缓了几分,低低唤了声她的名,“盈盈。” 外面的法阵已经荡然无存,可这殿宇原带的禁制却开始运转。它们为克制浊气释放而生,曾在那墙垣那地面上存在了太过漫长的时光,而岁月也不曾斑驳去它们原有的力量。每一道荧光闪过的瞬间,空气中的压力便多一份,那样久违的压抑慢慢回转过来,就叫人有一种错觉,仿佛流年不曾虚度,那些时光不曾离开,盈盈依然存在于他的身边。 可事实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生的气息,连曾生长满地的血蓼也已经枯萎殆尽,他只回想到过往的一个画面,便是心如刀绞。 眼睛慢慢眯起来,才能看清她的模样。光线从身后漏下,透过浓浊的颗粒,便慢慢放出青雾般的光色。昔时碎散的水晶纱与蔷薇石还在它们原先的地方待着,盈盈生前便没多少人可以靠近,石化之后更是让此间变成场磨难。 他静静望了一会儿,走过去,像很久以前那样坐在她的床边。 她的盈盈,一直就是维持着这样的模样,微微抬头,望着前方,柔弱美丽的小脸,带着轻缓安抚的笑容,没有阴霾,天真而依恋。她再也不会疼痛,再也不会哀愁,她就停留在他最美好的记忆里,叫他甘愿为此,承受天底下最绝望的折磨,只求更深刻得感受到她当时的心情。 少阳伸出手臂,温柔得拥抱石像。 “盈盈,”他凑在她的耳边,缓缓说,“我在化成一滩水。” 学着她曾经的模样,那样轻轻柔柔、连时光都不忍苛责的声音,只要想起过去他就微微笑起来,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小声与他道,“少阳,我在变成一块石头”原始乡村梦。 “变成水,也好痛。”他这样说道,“盈盈那时,也是这样痛的罢……我眼睁睁得,看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慢慢消融,大概到最后,就什么也没剩下……可,这痛,比不上离你而去的痛。盈盈,我看过那么多的东西,你所不曾看过的,我都帮你看过,可我最后还是只能回到这里。” “因为啊,离开了我的盈盈,少阳此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笑着,落下泪来。 流落凡尘百千载,一世一世渡魂,受尽世间磨难,他都学不会流泪。可是遇见盈盈的这一辈子,他便落了两次泪。 她是如此深刻得触动了他的心胸,深深扎根在那里,放不下,丢不掉,舍不得。 碰一碰都能疼得撕心裂肺。 重明鸟立在灯架上,冷冷注视着他。方才进入殿内的急切,在见到石像的那瞬间已然平复下来。它依然是一贯以来的沉默冷酷,连金色重瞳都沉压压得不见光亮。 某一个瞬间,它忽然仰首尖鸣起来。 少阳顿了顿,缓缓抬起眼。暴戾的力量通过空气的震荡,隐隐传达进来。他摧毁了太多的地方,不管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自然熟悉这种感觉,于是,几乎是在刹那便明白过来,外面的人,想做些什么。 “盈盈,你看,他们想这样毁了我。”他低低得说道,“连你,也不顾了。” 他笑了笑,手抬起来,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在下一秒,被一股力道狠狠撇到了一边。 重明鸟收回翅膀,猛地一跃,立在盈盈肩头。它端详着她,随后竟开始唱起歌来,从那喉中鸣出低低的悠远的声音,一声一声,听来竟有种缠绵悱恻的意味。 少阳只觉得在这歌声里,魂魄都像是被灼烧般滚烫起来,不是痛楚,只是一种不好去抵触的力量,自胸膛深处生出,随着血液的奔涌散步到身体各处。 他紧张得望向石像。却见此间所有的浊气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剥离开她身边。且自她冰冷的身体中,还有无数的气流在涌出,绕开他与她身侧,滚滚向外发散开去。 然后,就那样忽然得,他似乎听见了冰雪消融的声音。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只觉得,像是春风笼罩,沉积了一个冬季的坚冰在河上破裂,柔软的春水汩汩流淌出来,又像是山麓的积雪融化,压抑了永夜的青草迎风招展。 “盈盈!”他低低叹道。想要靠近,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动弹。 重明鸟照例没有理会他。它专注得、投入得在吟唱这首生命复苏的歌。 石像就在这歌声中,慢慢柔软下来,少阳丝毫不怀疑,当他再次触摸到盈盈时,能触摸的定不会是冰冷僵硬的石块,而是死去的血肉之躯。 他心跳得越快,便越觉得这歌声动人。 可是重明鸟最后以一声凄鸣作为这曲歌的终结。 这一声过后,巨大的力量便径直笼罩了这一块地域。重明鸟像是耗尽生命力般迅速萎靡,而石像迅速风化在空气中——还未等少阳接受这个事实,他便感觉到一股斥力从身体中猛烈冲出。 他还不曾回神,这一世的宿体便与盈盈的石像般,烟消云散。 重明鸟附身狠狠一啄,将一团清芒衔在口中,翅膀又一掀,捞起那团残魂,振翅便穿透广寒石墙壁,掠出法阵的范围红楼之绝黛风华全文阅读。 这天底下唯一的凤凰改造了它的根骨与源力,同样也在它身上寄予了神念。说起来,这又是学着青华上神的做法,即便没有那般效力,即便能操控的时间并不会太长,好歹能稍稍离开衡山之地。 它等待那么久,才取得他的信任。跟随他,进入西玄,寻到它要寻的人。及至彻底毁了那副躯壳,散了那浊气,才能将困于石像中的辰湮魂魄救出。至于他,不过是顺带——这一世的渡魂之躯原本便到了崩溃的边缘,它不过是在目标之余顺手帮他加速了这个过程。 接下去要找的,无非也就是他新的宿体。 阿湮才脱困,魂魄里还沉淀着浓重的浊气,衡山的禁制没法直接将这样的魂魄召回,它也得选择合适的地方为它作温养。这样一想,养在他魂魄中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他本就为残魂,接纳魂魄比谁都容易,且阿湮魂魄并不能与其余魂魄相融,那就更无后顾之忧。 重明鸟按着直觉向东飞去,徘徊了一阵后,在一处客厢停驻。 西玄已经得知梁少阳回来的信息,现集中所有的力量在西苑外,预备彻底将彼地毁去以一并覆灭他。因而留守各处的,也只是些低级弟子与仆从。 重明鸟掀开窗户,蹦入一个房间。 一支玉兰在床头的水瓶中正开得盛极,那花的冷香晕染在空气中,更映衬得床上沉睡之人容颜苍白清俊至极。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乌发红唇,面貌柔和,虽还显稚嫩,但已能联想到其将来的容华。论起容貌来,当也是世间少见。 而它犹豫了一阵,还是在他枕畔落下。 这天底下竟有天生缺了一魂一魄之人!怪不得冥冥中有力量一直吸引它来这里。 可问题是这少年的命格同样也不对! 太清透了,若是渡了此人的魂,他魂魄中的魔气难免无法掩藏,而且以少年的这般出身,未尝是好事……可偏偏这人缺了一魂一魄! 就像在一个饥渴难耐的人面前,放了一顿香气扑鼻的大餐,然后又叫你知道,里面是有毒的,只是不知道毒藏在哪一盘菜里……这不要人抓狂么! 感觉到羽翼下传来的躁动,它定了定,终究是动了动解开禁制。放出残魂,叫他自己渡魂。 既然他自己选了,那它何必多虑。毕竟,无论后果如何,都只会是他亲自去承受。 重明鸟平静得围观了一场惨烈的渡魂过程。 这样的绝望与痛苦,哪怕只是看着,都让人有种感同身受的至痛。 在最后关头,它张开口,将那团青芒投入少年的泥丸宫。 它深深望着,直到确信一切都安稳了,低低得鸣了声,自那金色的重瞳处,便迅速涌出火焰,眨眼就将它烧得干干净净,连飞灰都不剩下。唯有那纯粹的源力,无法被焚毁,且无任何消散的迹象,只是慢慢涌入了少年的身体。 最后,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10.17 啦啦啦下一章~他就知道阿湮的存在啦~知道原来是她原来是她原来都是她~~ 〒▽〒 字典小姐原计划得很好的,今天三章,刚好写到阿湮身份暴露,可素……这个渣速度……还欠一章,估计今天码不好了,咱明天补上? ------------ 第63章 是瞬间的黎明,还是亘古的永夜? 似乎极漫长,又像如此短暂,他在几乎被碾作沙尘的剧痛中,游离的意识茫然回转。 一开始,连睁眼都没办法做到。整个身体都像是曾被活生生撕裂,又生硬残酷得拼凑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火灼般刺痛,没有任何部位愿意为他所支配——这新的宿主虽然天生少了一魂一魄,但命魂尚存,又是打小修行之人,与其厮杀吞噬又怎会轻松简单。 ……可他还是赢了。 侵占宿主的命魂,融合残魄,击碎其剩余的所有意志,痛到极致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割裂,夙世的苦难混杂着天命的嘲弄,充塞了大脑中所有的角落,他要靠着怎样的愤怒与仇恨,才能挣脱死亡的阴影! 该是早已习惯的,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 无论负面情绪怎样汹涌得可怕,他身体始终残留着一股温柔的力量。这力量从魂魄深处发散开来,顺着血液的奔涌渗透到骨肉的每道肌理,蔓延至思绪的每寸末梢,暖洋洋得就像拂面而过的轻风,抚慰得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可仍旧是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缠绵悱恻。 盈盈啊,这个名,为何在渡了魂换了宿主之后,依然这般刻骨铭心? 待他能够掌控些新的身体时,以为过了那般长久的时光,可抬头时,还看见床头的玉兰依然新鲜绽放如前,连花瓣的轮廓亦没有蜷曲泛黄。 他坐在那夜冷寂的月华中,艰难得伸手抹去额上近乎潺流成束的汗水。 宿体的身体当然孱弱。魂魄天生残缺,怎能让体质命格也跟着健全起来。而现在,孱弱的这个人要换做是他了,虽为渡魂,但好歹将魂魄填补完整,只是魂力要反馈到身体的过程太过漫长,何况他现在连身体亦无法操控完全,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努力调动内息巡查身体与魂魄。他得找到隐藏魔气的方法——曾入魔的痕迹像是烙印般刻在魂魄中,而宿体就像一汪水般清澈,莫说魔气了,连功体的任何变化都显露无疑。他最好选择一个肌体,亦或一场经脉,将其扩充至可以贮藏魔气,不求完全掩去,至少也莫如现今这般鲜明显眼。 于是突兀得,发现泥丸宫中沉睡的那个魂魄。 几乎是在即将触碰的刹那,整个人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克制不住的悸动让渡魂残留的疼痛都加深了几分,可他面上已隐约露出微笑——每当看到她时,条件反射性的,笑容网游之剑魔独孤最新章节。 她蜷曲得闭着双眼,无知无觉留在丹田近乎混沌的地域中,仍是离世前的模样。长长的白发如毯般覆盖着身体,苍白的肤色近乎透明,颜貌柔美而静寂,如同山巅飘落的最后一片轻雪,柔软又脆弱。 ‘盈盈……我的盈盈……’ 迟钝的脑袋开始回想渡魂前的那场变故。 重明鸟那曲鸣歌,强行加速了梁少阳身体的崩溃,以致他需要立即渡得魂新魂,而盈盈呢?他还记得,盈盈化身的石像也是在那歌声中消散……可是盈盈怎可能在此? 她生来并不承天命,却拥有那样庞大的浊气,这本就是不应该的!但使身死,她便该是脱出这番不公的折磨,为何不能前往地府投胎? 重明鸟……那只重明鸟……现在想来!它跟随着他定要寻找到盈盈的原因,难道就是要毁去那浊气的牢笼——它知道盈盈即使离世,依然为浊气所困,魂魄不得转生?这般想明,便开始绝望起来,他怎可能想得到,倘若不是重明鸟相救,那个软软求着他要离开西玄、代替看遍此世风光的女孩,在死去的那刻起,就此被围困于永世的浊气中——她生前逃脱不去这可怕的宿命,死后依然陷在其中无法解脱。 他连嘴唇都颤抖个不停,伸手小心翼翼覆盖着丹田的部位,一滴泪就这么毫无预料落下。 因果通彻之后,他才发现,过去他曾亏欠盈盈良多,现在,依然还需无休止索求。 心念一动,身体中还蔓延的魔气便像是有了指令一般,飞快往手心所按之地涌去。越是靠近,越是运行艰难。及至一缕魔气成功汇入丹田,也像是开启了什么阀门般,所有魔气皆流入其中。 虽然不知重明鸟将她潜藏在他身体中的缘由,可这并不妨碍他发现,盈盈的魂魄中仍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浊气,浊气与魔气本就是同类气息,天底下没有地方比他的丹田更能掩去魔气而不为人觉察。 沉睡的女孩微微蹙起眉,那柔美的脸容便带上了忧愁。 他痛得几乎要闭息过去。 短暂的一夜竟像过去了百数年般漫长。 这夜天还未亮的时候,他终于折腾得精疲力竭,在剧痛中强迫自己失去意识。 可脆弱的神经还连接着警觉——渡魂之初的宿体实在过于脆弱,他在那无尽的苦难里,已经学会了时刻保持自己的警惕,否则,哪怕成功得以渡魂,一只禽鸟一只走兽便有可能趁着他的疏忽,将他再次覆灭——他猛然睁开眼,听到窗再次被掀开的声音,有人跳进来。 那个男人像是一阵风般卷到床前,一手抓着块古怪的贝壳,一边丝毫不控制音量得喝骂:“你不要你儿子,我就能眼睁睁看我亲外甥死?!你跟那贱人都是一路货色,满脑子渣滓!求你的大道去吧!索性连我也不认了,无亲无缘,无牵无挂,岂不快哉!!” 忽而像是听到了什么,这会更是暴怒起来:“也就那贱人的头脑,才能把他送到这破地儿来——西玄算是彻底毁了——我要捞我外甥关你什么事!滚滚滚特么我养他成了吧!我早八百年没姐姐了,你算是什么东西!” 那人的视线往床上一扫,然后傻了下:“……走火入魔?” 他慌忙把手中滑落下去的贝壳接住,声音抖着:“滚滚滚你的大道去!就是有你们这样不靠谱的爹娘,我外甥才会傻成这样!” 约莫是床上挣扎的少年情状实在有些恐怖,他直接一道气劲灌入外甥脑中,将他弄晕。发现外力很难控制他体内乱窜的气劲,索性冲上去抱起他就往外跑[综]梦·游记最新章节。手一挥,发冠上悬的小剑便蓦然暴涨,他跳上飞剑就走。 他再次醒转的时候,耳边各种声音充塞着嗡嗡作响,只是那些声音与耳朵间像是隔着几个空间般,所有的声音听来都显得模糊不堪。 先是心惊,确定自己处境尚可,并未被人觉察到一样而称妖孽,就微微放宽了心。这一松缓,就像解开了什么禁制,那声音一股脑涌进来,让他本就晕眩的大脑更为迷茫。 “师尊师尊!我外甥怎么样了?” “师尊你快啊!阿祸怎番疼得这样厉害?师尊你到底有没有在使劲,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要这样仙风道骨了啊——我就这一个外甥!” “逆徒!再吵就给我滚出去!” “阿墨,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魂魄是那么好玩的东西么!随便拼拼凑凑就特么能补完的么!混蛋!他从哪儿找来的残魂,安全不安全,要不是命牌没动静,我都以为被夺舍了!” “滚滚滚你哭什么哭!说不要他的也是你,这会儿哭成这样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着?!” “逆徒——快去你师叔那里坑一坛子犀灵露回来!” “离我远点!看见你就烦!”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特么来也不见!要来了就给小爷把那贱人轰出去!山门也不给进!” “师尊阿祸的灵根居然变异了!这样下去会不会有问题?” …… 从茫然的意识海中挣扎到岸,睁眼时,他就看到一张忧愁寂寥的泪颜。 女子有一头浓黑及地的长发,只在脑后用配饰浅浅坠了,容颜并不能说是绝色,但那骨子清冷含愁泪眼婆娑的恣情却足够令人倾之忘俗。 盈盈是忧,风轻云淡般的永远安静而微小的忧。而这个女子却是愁,深入骨髓难分难解的愁,那愁浓密得缭绕在她的眼角眉梢,叫人看一眼,都似晕染到了她的苦痛。 “阿祸!”女子见他醒了,眼睛忽得就亮了,面容难掩欣悦,“阿祸你可还有不适!” “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怒喝,“看到你,再好也不好了!走远点,别逼我动手!” 女子面一僵,流着泪掩面走到一边。 “再走远点!磨磨蹭蹭的,碍眼又碍事!” 女子眼泪流得更凶,又走开几步,打算停了,却又在男人恶狠狠的注视中,艰难挪到门口,再不肯走远。 男人哼一声,转头却像是换了张脸似的,焦急而热切得注视着他:“阿祸阿祸,来告诉舅舅,有哪里不舒服?” “……无。”沉默良久后,他只能嘶声吐出这一个字眼。 作者有话要说:10.19 这章原计划写到阿湮的,但是字典小姐觉得,让老板的新宿体他爹出场时,再写到这个,效果会更好……╰( ̄▽ ̄)╮ 今天努力三更……前天欠一更,昨天欠一更,今天还有一更……于是,两眼一抹黑…… ------------ 第64章 阿祸。 这世的名字叫做阿祸。 或者说,这连名字都不算的词眼,充其只是个与他人识别的代号罢了。 被用力搀扶住才能勉强靠在床头的少年,最先开始狼狈的模样只让人觉得无比心酸。即使是最简单的动作都已然能倾泻他大半的力道,似乎努力想要凭己支撑,可挣扎得气喘吁吁身体还是完全使不上力,等到好不容易坐端正时,身上已出了一身薄汗。 可随后,他只抬头看了那么眼,就叫人的心也随之被狠狠揪紧了。 被汗打湿的发虚虚贴着脸颊,更衬得那面貌的轮廓瘦削娇小,精神还蔫着,承了这番折磨也难免显露大病初愈般的憔悴,可那五官的精致纤美却并不曾因此而消减了半分。 肤色苍白得甚至连青色经脉都清晰可见,挺直的鼻梁与浅薄的嘴唇,与其说是像他过分忧美的母亲,还不如说与他舅舅生得一模一样——至于脸廓跟那双眼,即使方其墨再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传了他亲爹的样子——若非给了他另一半血脉的人,本就是界内最疏冷的高岭之花,怎会让这对父子,纵然冷淡沉默至此,还是显露出如风光霁月般的昳丽? 他面前的男人只看得眉心一跳,连忙摸出颗珠子在他身侧扫了扫,他就瞬间感觉身上一轻,黏糊糊的感觉顿时改换做了清爽。 “阿祸,你的灵根还在重塑……”方其墨小心翼翼选择着语缀,“一定不会出问题的!只是过后约莫要重新修炼,阿祸你莫急,好歹因祸得福……魂魄补完了,会有什么状况师尊说还需观察,而且……而且双灵根或许能被塑成变异的单灵根,不一定会废掉,阿祸你……” 他话还没说完,胆战心惊等待着外甥可能会有的任何反应,说到这里却再忍不住,头一转恶狠狠冲门边喊:“哭完没?你哭完没?!这不没死你特么哭什么哭?!!” 此世的娘亲本能得往后缩了缩,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注视到儿子如惯常那般冷淡毫无波动的视线时,更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有些人就是得天所眷,哪怕她哭得再凶,仍然美得令人惊叹。她看世间万物都含愁,那一切感官便都在她的世界里以她所看到的那般成型,有情道的存在于人们眼中一直与它为什么不能存在一般,叫人说不出所以然。 舅舅发飙的时候,他就仍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每一次渡魂都是不同的体验,而且会因宿体魂魄强弱导致各种结果。有时能顺带接收宿体的命格,有时能得到宿体的记忆,有时相承了宿体的某种性格——更多的,是执念。 这一世,至今为止,他倒是说不出执念为何,想来遇到之时才会明晰。现在他便在试图抓住那些散乱的记忆碎片,该庆幸的是,它们并未因过于激烈的魂魄争夺过程而毁灭殆尽。 可,阿祸明明是这样一个懵懂的孩子,在他的记忆里,最鲜明的,却莫过于求道[主犯罪心理]模拟现场。 他的执念不是道,却总有那最深刻的一部分,是脱不出道的。 说起来,阿祸此名,其实是方其墨取得。 那年,方其雅拼着根基打落的代价生下他,可在她的眼里,却看不到他的存在。她只是决意去做一件事,于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做——有情道的修习者全是执拗到极端的疯子,谁也搞不懂他们究竟都是在想些什么,更猜不透他们做任何事的前因与后果。 当时方其墨盯着襁褓中的婴孩半天,最后不过一语“终究是个祸害”。 姐姐修了有情道,却越修越傻。传说中的姐夫压根就没影儿,就算成了他也不认。总归这孩子的出生就是个错。方其墨盯着那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口口声声唤着阿祸,到后来任是没人给他重新取个名儿,便像是要把阿祸喊到天荒地老去。 也不知怎地,阿祸越长越像他亲爹,可他舅舅不仅没有恨屋及乌,倒是一天比一天爱护他。大概也就是投了某种缘。 斑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飞快掠过,尚清晰的一幕幕大多限于舅舅身侧,而有关另一位至关重要亲人的,却如雾障般模糊不堪,触碰一下都头痛难耐。 这叫他也难免好奇,宿体的父亲,舅舅一口一个贱人所唤却依然隐隐有着尊敬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头。 同为洞天福地之一,洞灵源中,气氛和美倒是远胜西玄。 旁人恐他安静待在屋里老胡思乱想,便将他搀到洞府门口叫他看看风景改换改换心情。方其墨倒是想抱他,奈何外甥自尊素来极高,他只淡淡瞥了一眼,方其墨便讪讪挪开手,再不敢有什么动作。外甥虽小,可威势一天比一天强悍,这让方其墨很是愤愤不平,明明是他看大的孩子,怎么反倒越长越像那人。 方其雅被方其墨赶出门好几次,依然抽噎着回转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默默流泪。 阿祸自睁开眼开始,便一直见着她的泪。从身体残留的反应来看,倒也不像是对娘亲毫无感情的,偏偏也丝毫不会动容,不管她在他面前露出什么模样——眼看着方其墨对她不假辞色的态度,慢慢得也明白过来彼此之间的相处方式。 终究还是无情道的错。自她踏入这道的那么多年,她的眼中除了执着的事物外就再放不进任何事物。就像疯子一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再理智不过却依然选择傻到底的疯子。 厌弃她,唾骂她,无视她,甚至仇恨她,却依然脱不开血缘亲情。 “叫她就这样去罢!”方其墨蹲在外甥边上一起晒太阳,提起她的时候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只要她不惹别人别人也不惹她,我还管她做什么呢!阿祸你也莫在她身上倾注什么了,总归是你我所有人,皆不过是她道途之上一块石头,想舍便舍罢!” “有情道——有情道!哈,残酷至此的道途,竟也能被称作有情么?!” 所谓大道无情,在世人眼中,于仙道的立足点越高,凡人的七情六欲便被磨灭得越彻底,有情道自是逆向行之,怎能不艰? 而纯粹的有情道与无情道一般极端。一个自人生百态中领会规则,一个自本源之无中观察玄妙,相较于万物皆空的无情道,有情道的修习便更为丰富一些,因为执着的不同,迈上的道途也会不同。 多年前,方其雅执着的是爱情,多年后,捆绑住她的仍旧是那份痴恋,除此之外,世间万物于她,又算得上什么呢?她勘不破,也不想勘破,于是便注定就此沉沦。 方其墨说到这里沉默了好半天超级客卿全文阅读。回神的时候,下意识拿眼角余光瞄了瞄外甥,装作若无其事得说:“阿祸你稍等等……再过些时日,约莫……那个人就到了。” 他本最不耐烦提到那人,人背后一口一个贱人,无礼至极,可真到了危急的关头,仍然不得不求助于他,心情当然复杂。 说到底,他是在怨自己这狠心的姐姐,连带也烦上那个人。纵然明知道对方没有任何错,还是忍不住要迁怒——说来这真是老天最恶意的玩笑,偏偏让一个有情道的疯子撞上个无情道的痴人! 阿祸闻言只是收回视线,顿了顿,扭头望他。 方其墨无比尴尬,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你娘逆天改命才有了你,但你自是不欠她的。可那位……虽然有你娘这蠢货的干涉,你们之间已经不沾因果,可他好歹是担下你这份责任,因你而付出的代价也不少了……阿祸你莫怨舅舅上回将你送去赤城山,其实,其实……” 阿祸默默摇了摇头。 这说得磕磕碰碰含糊其辞,但他却是听明白了舅舅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人性子说不上好,但要说善良明事理倒也是说得上的,只是不外在表现罢了;说话本就常常口是心非,生气起来更是不择言得胡说——于是,顺着那些线索顺藤摸瓜,倒也猜得出来,他的真实想法。 可他实在没想到,与这原身之父的第一眼遇见,差点便叫他万劫不复。 方其墨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虽然没大没小又老胡闹,但到底是受宠。 老大是首席,当然住主峰,老二至老八都监管着门派内的重要事务,不是一溜住一起,就是单独呆大老远的,反倒是他这个老幺,无事一身轻,拣着不远不近的地儿自己占了个小山头。 练云生到的时候,还是黄昏,方其墨拾掇着他师父往师伯那里讨丹药去了。外甥的魂魄看着是没多大问题,可灵根的情况一点也不容乐观。说是重塑,却是边碎边塑,往往残的这半塑好了,另一半又残了,说难听的,原本整个儿毁了倒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却偏偏这样半死不活得吊着,让人有些希望又不断了绝望。眼看着外甥整日整夜受折磨,他看着心里当然也不好受,便想着有没有稀奇些的丹药可以派上点用场的。 先前阿祸还神志不清的时候,方其墨有指着山门破口大骂方其雅练云生,还说了若是练云生来了也不准叫他进,转头却急忙发信告知那人你儿子出事了,这神变扭若不是近旁之人怎么可能知道——而练云生真到的时候,一看到赤城山那位仿若冰雪铸成的真人踏下云舟,掌管山门的侍从们虽迫于方其墨淫威而瑟瑟发抖,却照样没一个敢拦。 阿祸当时照常内视完,就坐在床边发呆。旁人只知他灵根不正,先天经脉全堵塞着,因此苦楚,却不妨,这受得痛,还有那几分是渡魂的后遗症。 盈盈还睡着他丹田处,想来只有他一人得见。否则,来来去去为他查看身体的那般多,怎可能没人觉察到这般怪异的存在?这里稍稍放下心来,另一端,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安。盈盈这些日子来自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也说不清楚这不安是来自于何处。 发着呆,正茫然念起很久远以前的那些故事,然后抬头蓦地看到毫无预料便进入房间的男人。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正对上眼瞳,那仿若实质般的视线在虚空中碰撞,刹那间的震颤似乎让这交汇都发出剧烈的轰鸣。 明明随这男人裹进房的风并大,阿祸的长发还是猛然向后一荡,随后一口血就这么直直喷出。 一看到他,阿祸便明白过来,这宿体的执念到底为何——胸腔中那满满的不甘与卑微在不断翻涌——可他震颤的缘由不是在此!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正主庶不奉陪! 练云生本是山巅盘旋的寒风般寂冷淡然的一个人,灵台不惹尘埃,心志坚如磐石,此刻的情绪竟也出现偏差!那双寒潭般的眼迸射出无穷的厉光,显然已是震怒:“吾儿何在?!” 他只觉得在这双眼睛之下,一切都无处遁形。 那无情的压力当头砸下,瞬间打乱他体内好不容易疏导完的内息,喉中吐出的那口血,就像打开了什么阀门,而他再控制不住身体的崩塌——电光火石间,只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切崩溃。 ……可他没死。 自丹田处陡然弥散出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令时间停止了一下,于是这外力内劲撕扯作用下的残破身体,也就这么维持住了崩溃的趋势。迷茫中他似乎看见一个影子。 她有长长的苍白的发,温柔而安静的容颜,整个人蜷曲着,闭目沉睡。 ‘盈盈……’ 他在心中无声得喃喃,带着焦急的,慌张的。 他怕,当然怕,每一次渡魂,每一世留存,他都惶惶然未知的命途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苦痛。当年历经血涂大阵分魂之苦,只凭着这缺失命魂的二魂三魄,他也想努力活着。而这一回,定然是他最接近魂飞魄散的时刻,原本所有的求生意志所有的手段,在这毫不留情的压迫力面前便什么都不管用,可他此刻却是连那些都全然不顾——他只看到盈盈,他的盈盈,又一次,挡在他面前。 他怕,不是怕这次过后自己还存不存留于世,他怕……他再次失去他的盈盈。 那般的刻骨铭心那般的缠绵悱恻——原来也有一种情感,即使不断为此世所弃,依然能出现在他身上。 然而,这一刻,所有的惦念不舍,所有的坚定不移,在下一个瞬间,却都成了云烟。 她睁开了眼睛。 依然还是盈盈的模样,那般柔软,那般静谧,可她苏醒过来。 可当她睁开眼的那瞬间,他听到了苍穹的震颤,远山在高歌,大河在咆哮,亘古的气息与洪荒浩浩汤汤——那些无形的张力,如此清晰得出现于他的意识里,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有些事物还不曾真实反映到大脑,眼睛已经因感而落下泪来。 她是盈盈。可盈盈不会有这样的冷漠,这样的凉薄,她的眼里,有着亿万年的苍寂。 ——那不是一双属于凡人的眼。 而这双眼睛,曾无数次得,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那一年,在天皇中庭遇见的青衣神祇啊,只因多看的那一眼,就生生世世刻骨铭心。 整个世界嗡嗡作响。胸腔中血液汩汩流淌却嗓音喑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我所有,曾感受到的,温暖……都,是你的,怜悯。 痛不欲生。 作者有话要说:10.20 于是……作者就是个坑货…… 这一章翻来覆去修改好多遍啊好多遍啊……最后实在修改不好,就这样了……这一章先讲诉结果,下章就是原因了。 某字典……嗯,迅速顶锅盖爬走——不别打啊啊啊啊啊—— ------------ 第65章 [老板进化史*第三季] 他每一次渡魂,对于前时的记忆,便会寡淡一分武神空间。 所有的痛彻心扉,所有的刻骨铭心,也终究会归于黑白无声的沉寂。 就像那些他曾得到的温暖,就算再努力得在手中抓紧,还是渐渐失却温度,成了生途中饮鸩止渴的劫。不知何时会泯灭于此世,亦从不明晓他会走到什么地步,滞停在磨难中回顾千万年前长袖迎风温和冲淡的影像时,也不过自嘲一笑,追究成宿命恶意的玩笑。 怎不残酷?亘古洪荒的留念已经被磨灭在残酷的岁月中,辗转凡尘无处栖身,他也不过是想得到最浅薄最平凡的东西罢了。不愿孑然一身于世,不舍温柔幸福离去,可似乎闭目以前,天庭中那一句寡亲缘情缘,便就割裂了他于世间的所有牵系,哪怕侥幸缠绵,也注定被更恶劣的绝望所吞噬——他以为自己曾得到了的,却原来都只是幻觉。 后来他被天命折磨得遍体鳞伤,想来从一开始便已是面目全非,那滔天的憎厌随着坎坷一点一点扭曲他的意志,侵蚀他的魂魄,于是看整个世界皆阴霾至此。 这个时候,还留着些什么呢?琴魂在斩仙台上随九重雷劫长逝,太子长琴死在那风光霁月光华遍照的榣山,他不过是昔时的乐神对于此世的一抹不甘与念想。残缺,堕落,苦痛,无望。时光一淌数百年匆匆,怨难断,恨不休,他所挣扎的,也不过最卑微的一份存在。 可天不遂愿,天命要他生生世世孤苦绝望。 他在这世间遇上很多人,看到各种纷杂的事物,却脱不出命运的纠葛。似乎藉了宿体的命魂,承了宿体命格,也相当于是被原主的命途所缚——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习惯了这样的捆绑? 大概,是在初次发现自己竟能完整继承原主所有感官之时。 凡人炽烈如岩浆般的情感狠狠冲击着他,被天命扭曲的心境,每被其冲刷一次,便浅薄一分,他在比地狱更沉痛的深渊中,连凡人的世界也需仰望,怎会不欣羡这般情感? 小心翼翼触碰,专心致志感受,他如此切实得体验着为人的一切,可他忘了,他连人都不算,他只是个魂魄分离的怪物——而温暖是会上瘾的,再多的幸福快活,被一次一次剥夺之后,跗骨的瘾就成了磨难。 他已经疯了。 痛苦的不是对那些本就不属于我的事物还抱以幻想与惦念,痛苦的是依然如飞蛾扑火般孤注一掷走向绝望,我却清晰得知道我已经疯了。 那一粒仇恨的种子在魂魄的断裂处生长着,汲取着世间一切的至痛与绝望,百千年一次又一次的撕心裂肺,让它始终被淋漓的鲜血所灌溉,他几乎可以预见,它将会开放出怎样红艳可怖的花硕。 他的心底藏着罪恶的野兽,张牙舞爪,面相狰狞,时刻都会破胸而出。 他在最理智的疯狂中一步一步走向末路,最后不是毁灭自己,便就是与世界为敌,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然后他遇到盈盈。 天底下最美丽最温暖的晨曦——那个时候他还不曾料想到,她会是他另一段苦难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10.23 字典小姐脚得,在写明老板知道阿湮的存在之前,把这段扭曲的番外放出来,效果或许会更好些……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打啊啊啊啊!!不脚得这样怡怡情更好么~~~怡情啊~~~ 晚上估计会放一章正文。话说,以后千万表相信某字典的任何承诺,听说字典小姐的另一个名字叫做长坑无双……otz 最后~感谢喵喵亲的五个地雷!字典看到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 第66章 “练云生——”愤怒的吼声,伴随着冷冽彻骨的剑光,狠狠击破屋中异诡的压抑氛围。 眼看着外甥被这般刺激打得七窍都开始流血,心中更是焦急,人冲进来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护住,被当成冠饰摇摇晃晃坠在头上的小剑已然瞬间暴涨出原型,挥手便是一剑重返埃德加全文阅读。 彼时那赤城山的清微真人满门心思都在探究自己儿子的异状上,猝不及防间躲闪未及,却是被气场爆裂的流劲划伤了胳膊。几不可闻的痛觉与鲜血顺着白裳慢慢渗出,他低头看了一眼,通身几欲凝结成冰的寒澈倒是稍稍收敛,恢复一贯的冷静与漠然,冷冷注视眼前情景。 就像连方其墨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喉咙居然能发出这般尖锐刺耳的声音——他更难想象,有一日,他也竟能伤到练云生。不过此刻,胸腔中丝毫没有因此而生的任何愉悦,方其墨面色苍白得检查阿祸情状,越看眼越红,终究忍不住扭头破口大骂:“你特么发什么疯!你儿子哪里犯着你居然要下这样的狠手?!你不要儿子我还要我外甥的啊!!” 练云生就站在那里,沉默无声得回以一眼注视。白衣墨发,清明不染丝毫杂色,他从来都是山巅最无垢的一捧轻雪,冷谧,宁寂,正如同他的剑,仅是站着不动便有一剑光寒的威势。 “这时候还傲什么傲?!”方其墨咆哮,“让你来是治你儿子的!不是让你杀了他!!” 被安置在床上的少年眼睛仍是睁着的,却不像是有意识的模样。他像是被定格在了某一个瞬间,于是此界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而只有当他与他父亲处在一个画面中时,才能发现,他的容貌简直像极了练云生,连气质都隐约如出一辙。 眼看着人醒不过来,七窍的残血已经有流动的迹象,方其墨心里越焦急,表现得就越暴躁:“快!还傻站着做什么?!现在有什么管用的法子没??” 练云生无动于衷。‘……魂不似其形。’ 当他第一眼看见阿祸时,脑海里便浮现这样的字眼。他直觉得这并不是他的孩子——可他现在看来,那诡异的不协调竟然在渐渐得消失。 是有什么掩饰去了?不……魂还是魂,形还是形……难道那只是他的错觉? 难以忍耐。 痛得难以忍耐。 明明意识被剥离出身体,明明魂魄刻骨的伤已在愈合,明明一切感知都迟钝麻木得几乎停止运转,还是……痛不欲生。 那是极端漫长——漫长到难捱的瞬间。 当她用那双静默无声的眼注视着他的时候,整个世界轰然坍塌,毁天灭地,概莫如是。 那可怕的轰鸣带着刺穿一切的尖锐弧度,模糊了他自亘古以来还残存的所有记忆,仿佛从地底响彻云霄般的震撼,无法言喻,只觉得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在这一眼凝望面前,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绝望吞噬了理智,让他的视野都染就铁锈般的血红。 仅是上一世,还是……生生世世? 就是这一眼,被岁月褪色了的记忆再次流出鲜活的血液,一次又一次的渡魂之中,那些寡淡的印痕重又绽放初至时的灼烈,于是他发现,那些曾令他迟疑过的事物,原来,一开始就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模样。 她们都有双一模一样的眼,他怎地——从未曾发现呢。 青华上神的眼,三十二天之外九重天阙之上的神祇的眼,是永恒的沉静与无情,他该是早就无比清楚的。她注视着世间万物,可世间万物中又有什么有资格真正出现在她的眼底呢?连时光都不能在其上烙印出任何的痕迹,更莫提别的什么。 他曾梦过她千千万万次,怎地……怎地也想不到呢? 或许,就像他不知道,为何在人间的岁月里不断得——反反复复梦见那张颜容一样——他更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她会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末世之仙劫。 那些梦境,并不十分清晰。更多的时候,所有的意识中,充斥的都是庞大而残酷的混沌,连天地都还不存在,只有三千魔神各具形态,在残暴的混沌风暴中艰难挣扎,残破亦或是就此毁灭。随后是开天辟地,万万年的天地演化,而他所梦见的神祇,在盘古陨落之际现世,那样的光芒,哪怕仅是窥探到浅浅一抹幻影,便足够灼伤他的精神……甚至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或许,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 无数次得梦到那双眼睛。那个高高在上、永世无法触碰的神祇的眼睛。 于是当清晰得认识到她竟是这样靠近他的生命时,那种可怕又温柔到极致的痛,在转瞬间便泛滥成灾,近乎吞噬一切的疯狂就在思绪中奔涌,大脑肿胀得几乎要裂开……想笑,狂笑,声嘶力竭得笑,撕心裂肺得笑,可在笑之前,泪水已经打湿他无知无觉的脸。 痛彻心扉。 衡山。 这天底下最后的一只凤凰,蹲在梧桐枝桠上,死死盯着莲塘上不断翻滚的灵气。 自她借了重明鸟的身,打破盈盈身体的禁制将辰湮魂魄带出来,已经过了不少时日。当时顺带给那人换了个新身体,并将辰湮魂魄放进他残魂中修复温养——之后她就在期待着阿湮重新苏醒的一刻。 雪皇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要说小小的愧疚,也是针对没法帮阿湮掩饰住身份这一点。所有的因素都聚合在一起逼迫她这样做,于是思量到头,还是不得不循着这条路线。 谁让阿湮将自己搞成那副模样!若不是魂魄受到重创,与此地的源点脱开牵系,怎会被天道钻上漏子,成了天地间无主浊气的承载物?! 谁让太子长琴竟让自己入了魔,魂魄中都灌满了魔气,若不是要顾忌着这力量会让他每一世宿体都难逃魔化,看他生生世世不为这力量所毁!! 唯一庆幸的是,这两个,就连作死都作得这么有默契。辰湮魂魄中有石珠,只要脱开禁制,那法器迟早能吸尽她体内的浊气;而太子长琴残魂身上,还有一粒沉睡的混沌莲子。将辰湮的魂魄寄寓在他的体内,混沌莲子必会与她产生共鸣,就算再微弱也好,足够让太子长琴脱出魔印束缚。毕竟,他也须得法子掩盖自己侵占他人身魂的事实。 一切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及至他渡魂后,为宿体之父气势所压,身体几乎崩溃之际,终于候到阿湮的苏醒。 她自然是形魂相符——辰湮的转世是通过正当的轮回,新的轮回中是什么模样,她的魂魄便是什么模样——便只有到这衡山之间,她洗褪去人世所沾的一切杂质,才会回复原本的模样。不像太子长琴,哪怕籍了渡魂之术,也无轮回之实。 雪皇望着莲塘上方不曾停止过运转的气流,看那气流慢慢交织着,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便知道,这莲花,在召唤她的归来了。 她在轮回镜中,透过苍茫如梦境般扭曲的时空,看到她所注视的人蓦然睁开双眼。 阿湮仍是盈盈的模样,可雪皇却知道,当她睁眼时,所有人都不可能误认她的身份……因为,天底下就只有这样一双眼。 莲花再次生灭,释放的灵气浓得凝成了雾,淡淡的人形在其中若隐若现,看到阿湮的身影完整出现,雪皇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阿祸修行生活录最新章节!阿祸!!快醒醒——你千万莫要睡下!” 方其墨焦急得在外甥耳边大喊,却苦于怎么都没法唤醒他的意识。 连眨眼的时间他都觉得漫长难捱,揪心着师尊怎么还不到关键时候外甥他娘到底去哪儿了,来来回回走动坐立不安——某个瞬间,猛地转头看了眼不远处那人,片刻后又愤愤收回视线。 特么这货居然完全不能指望! 巴巴得将他叫来,却不是让他这样站原地放空的!可练云生要不想做的事,有谁能强迫他去做?这种……特么,还是有人的!得除去他那让人心力憔悴的姐姐!只是现在的问题是,他脑子究竟出什么问题了,连儿子也不准备顾了? 在他还未到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吗?方其墨不知道,但也不能问。人人都说练云生是天顶最清澈冷寒的雪,他倒觉得更像是雪山下冰冷僵硬毫无温度的石头! 眼看着发信去求助的那几位还磨蹭着没见人影,方其墨终于忍无可忍:“练云生!快救你儿子!我不信你做不到!!” 清微真人的视线终于从少年脸上挪开。他最广为流传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容色之盛,而是沉渊冰岩般坚固不化的心境。可当他这般静静注视着什么时,见着他的容颜,察到他的心境,便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方其墨只堪堪与他对视上半眼,便急忙扭头。心中暗骂,明明是连远观都觉得是亵渎的存在!这样的孤傲超绝,碰一碰都怕着了满手冰霜,方其雅究竟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才会看上他?! 屋子里一时有些难言的静寂。练云生眸中仍旧落下些思索,却到底是上前了两步。 一旦确定了自己要出手,连犹豫都不曾,两指并拢便按在少年的额角。 闭上眼睛,意识成束,瞬间便顺着身体接触的部分、灌注入他的精神世界。 方其墨屏息看得连眨眼都不曾。几乎以肉眼可见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似乎缺失了某样东西。当那纯粹又令人震撼的精神不再操控这具身体时,他更如同一座亘古的冰雕般毫无温度。 练云生是剑修,且实个专重意境的剑修。莫说他通身环绕的孤高气势,连他的意识都是冷冽带着寒光的。 天底下能触动他的事物太少太少,可不巧,眼前就是一个。因而他难免收敛了几分锐气。 或许父子之间总归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即便是方其雅强行切断他们之间因果纠葛的命线,只要这番血肉与他出自同源,那冥冥中的牵系始终不曾断裂。 练云生在那幽深混沌的精神世界中找到自己儿子。 魂魄补全,可命魂未改,那么便并非夺舍。既然没有被夺舍,那就仍是原来的阿祸。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改变,才会让他生出“魂非其形”的错觉? 他所见的少年,沉默待在自己封闭的空间里,就连挣扎都是自己一人,像是要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他看上去……只有一种离群孤雁、月下清莲般的单薄与沉静。 少年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练云生便全然抛却先前些许不确定的疑虑。 ——这仍然是他那个苍白敏感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10.26 这一世不会短,因为老板知道阿湮的身份了,他得想明白过去的那些事,顺带摆正自己的态度……哎,可惜脑补是硬伤啊。 阿湮很快就会出来~ ------------ 第67章 在阿祸这短暂的十几年生命中,最大的执念,也许就是练云生。 他本就知道自己是不该出生之人,哪怕侥幸存在,始终有身体中缺失的一魂一魄、有那冥冥中无形又紧追不舍的宿命,在不断提醒他,所有的寿命都是偷来的,随时都会还回去。 这令他注定不能如寻常婴孩一样成长。但他又不甘逆来顺受。即便有母亲还不如无,可方其雅到底是将一骨子的倔强坚韧一并生在他血脉里,越是求不得他便越要踏上长生途,原来就是逆天改命才有了他,叫他怎般去坦然信得命数? 阿祸冷眼看过多年的纠葛,被当成筏子的次数也不是一回两回,方其雅与练云生都不曾有任何上心,偏是旁人闹得上蹿下跳,后来他眼冷了,心也冷了,跟着舅舅方其墨彻底脱离了方家,洞灵源中就此安家,什么都不理会得专心求仙。 说来真是可笑,一个有情道,一个却是无情道。 方其雅清醒得疯了那么久,约莫练云生便是那塑造她道心的基点,才执拗又一厢情愿得守着这痴恋不肯离开。可练云生呢?山河日月自顾自运转,他始终是一块磐石一缕清风,无所转移。天地万物在他眼中都是虚无,哪怕与方其雅有众多牵扯,亦从不曾因此而动摇。阿祸于他似乎是唯一的例外。 方其雅生阿祸时已经损了道基,后来愣是断了阿祸与练云生的因果,差不多更是毁了自己一半的道行。阿祸不恨方其雅,自然也不能恨练云生。他安安静静活着,从来没怨恨过任何人,只是执着这种东西似乎向来不遂人愿。 拼命得修炼,拼命得想要成为一个完整之人,那一切的源处,大约就是多年以前,远远见到的那一道剑影——执剑的人凭风而立,眉目间凝聚着亘古不化的冰雪,无穷无尽的剑意自他身上放射,只是淡淡一眼落入心底,任他今后受百般磨难千般辛苦——也不舍追随。 无数记忆残片在意识海中游荡尊道。 见到练云生前,他已有稍许明白了阿祸的身魂能与他如此契合的缘由。若非长久得缺失魂魄,否则很难有相同的体会。而或许,他正是如阿祸般,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完整之人却不自知。 这一切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叹息一声侥幸。 渡魂之术毕竟是上古奇术,神魔分界,洪荒远去,流传于这世间的连只字片语都不存在。凡人只知命魂改换为夺舍,却不知这世上还有藉人命魂以生的怪物。 练云生或许敏锐得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但他身体里还有个盈盈。 盈盈睁眼的那一刹那,死死纠缠着他魂魄的浊气一扫而空,魔印炙热得像是在燃烧,似乎是在比思绪流转还简短的刻度里,那些事物便如烟雾般熔解消失。眼熟得让他记起,多年前鬼童尚幼时,那个道袍女子的一个拥抱,化去他此后生生世世都要为妖的痕迹。 那都是她。再没有比那瞬间更清晰得认识到,那都是她! 天地都如山崩地裂般摇摇晃晃,痛不欲生的时候,却连自己也想不透为何那一刻会痛不欲生。他在原地站着,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经什么情绪都不敢表现,连伸手都不能。 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消失。比渡魂之苦更深沉的剧痛袭得他几乎要崩溃。 ‘你为何要来到这世间呢?’他用尽全力思考着,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种可怕的响声,类似于尖叫或者爆炸,这让他对一切都模糊得想不真切,‘为什么你会在我身边?’ 仿佛某个称谓进入脑海之时也点亮了什么,那些原本要随渡魂岁月忘却的记忆便都浩浩汤汤涌来——她的存在,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奇迹,所有规则在她面前,都荡然无存。 可这天地最初的神祇怎可能下界? 哪怕是她曾于此世留下的一袭剪影亦不可能。这人世间,哪怕只对着青华上神的一眼眷顾都承受不起,怎可能留得下她的影子! 他还记得,天地的屏障隔绝了三界,时空的所有缝隙都聚集在神魔之井,可就是神魔之井也只通了天界与魔界罢了,天道能允许她离开九天之顶?可若是要他相信人世间就是有那位上神的,他又压根不会生出任何怀疑。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是青华上神,她又不是青华上神。九天之上太易宫中的上神真身定然存在,人世间为天道认可的这么一个神魂也同样存在。两者或许相连,或许不连,不管她用的是什么方式,她总归在他身边留存了! 所有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一遍又一遍得回顾着亲身经历的过往。大脑嗡嗡作响胸腔痛彻心扉的,或许就是……她这苦难的轮回是因了何。 小心翼翼得想要解析这个疑问,又恐慌着答案会让他陷入更万劫不复的境地。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高高在上的神祇会舍弃所有的光辉,陷入轮回的纠葛。她这样一世一世在他的世界里浮沉,可曾有万千年前遥远的记忆?她可与他一般,还有着过往的残破记忆? 那些他错过的,他不曾错过的,那些他得到后又失去的,他远远望见连伸手都不曾的,那些他留守过的,他亲手推开的……最先开始,是哪一世呢?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知道一个事实,在他生命中留下最鲜明印记的,原来都是她。早该想到的,他骨子里那些不曾泯灭的骄傲,始终伴着清风明月,纵然流落人间历经惨痛,都注定与这凡世格格不入——而原来,他在人世间所感受到的温暖,本就不是这尘世带给他的。 他痛的便是这个么? 深深憎厌着那曾带给他巨大屈辱与苦痛的天界,甚至彻底抛却为仙的一切时,为什么还要有她来提醒他,他所不自觉享受的福荫,原来还是来自于苍茫无情的天外? 他在自己的意识空间中作茧自缚,无法脱解特种上将‘宅’。 每想到一分,便痛一分。每想通一点,便绝望一点。 这残破的生命本就毫无希望,到头来,仍要清醒得告诉他,他所以为的那些救赎,原来就是一场幻觉。这宿命已经将他打落深渊,为何还要残忍得落井下石一把? 他不该怨上青华上神的,千万年前,他便知晓,他不能对那位神祇投注任何思想或许情绪。哪怕是不自觉的憧憬,哪怕仅仅是注视。 可千万年之后,他在肮脏残破的污泥中,发现到她的存在……这不是欣悦,而是更深的绝望。 所以痛不欲生。 “阿祸怎样啦?!”意识刚回转,练云生稍许蹙眉还在思索着什么,身侧一个人影已然飞快得窜过来,迫切道,“阿祸没事吧?他怎么还不醒!” 在外甥安危面前,再多对于清微真人的敬畏与远离都成了浮云。方其墨紧张得查看着阿祸的身体,却是见得那双眼,不知何时已然闭上,长长的睫毛因着光影,在眼下落下深深的浓密的影,正显出蝴蝶折翅般的脆弱。方才木然中透着丝可怖的脸孔,此刻也渐渐舒缓柔和起来,如同睡去般的安宁。 方其墨终于长长吁出口气来。 忽然觉察到什么,猛然扭头看下一边——视线尽头的那人,已然转身向屋外走去。 胜雪的白衣,纤尘不染,只有他留下的那道剑痕依然横亘在那里,浅薄的血色已不存,连细微伤口都愈合了。乌发如水般淌在身后,缀着的也是毫无杂色的白玉。通身的剑意永远环绕,倒不是显出那身衣袍白得刺眼,只是如光般能侵袭入观者视野,令人敬畏得连第二眼都不敢看过去。 可这回方其墨不仅看了第二眼,还一直注视到他背影消失。 回身戳了戳外甥的脸,他挑了挑眉,大概有些明白方其雅那些没来由的爱恋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天底下爱慕清微真人的女修何其多,却都是不愿出口的小心思,连远远望着都不敢。怕都是知晓的罢,于练云生来说,此世皆虚无,唯道者永存——正是明白无法被回应的爱恋何等伤人,所以不愿对他投注一丝一毫的注目阿! 可方其雅不同。 道心是他,道基是他,天地是他,整个世界都是他,哪怕明知道所谓的爱恋更多的只是自己的幻觉,也深深地执着着,不愿变更,不舍离去。因为,一旦放弃,便是死。 阿祸他……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 方其墨定定得望了外甥许久。又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张与练云生极其相似的脸。 ‘阿祸你想不想知道,你那缺失的一魂一魄究竟在哪里?’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这些话到底是没说出口,‘我也想知道……原以为是逆了天命的惩罚,是天要你魂魄残缺,可我现在……却想 着,若这不是意外呢?’ 作者有话要说:10.30 特么……自作孽……今天要更新4章才够榜单字数……1w2啊啊啊啊…… 现在于上班时候偷偷码字…… ------------ 第68章 方其墨又捱了好几日,才候到阿祸醒来。 外甥如同精疲力竭后的久睡般神清气爽,连惯来的苍白脸色看上去都正常许多,倒是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心力憔悴[家教]所谓青梅竹马。 可不是么,摊着这一家子,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他是想安静围观着呢,可一个方其雅毕竟流淌着与他相同的血液,一个阿祸让他疼到了骨子里,连带着对练云生都不能不管不问,要替这些货色收拾烂摊子,简直就是活生生得找罪受!偏他自作自受还没办法! 后来到阿祸精神稍好一点,他们沿着洞灵源慢慢走遍的时候,方其墨这样说道:“她打小就比我厉害……天赋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好,我还撵着后山那些灵兽满地跑的时候,她已经筑了基寻好了方向顺便再遇上了练云生……这就是差距。” 讲到这个的时候,他颜面上难得没有肆意跟跳脱,而是淡淡得仿佛在说陌生人的故事。然而努力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还是难掩在意。对于这两个人的纠葛,他是一点不打算瞒着外甥:“这天底下修炼最快的莫过于无情有情之道,光是一个不生心魔,已经足够让人先付后继涌上去。可越是极端的道途越是考验天赋与心性,这话也不是假的。就凑得那么好,他们两个倒是把它都给占全了。” 方其墨随手一道指风打下路边树上的一颗果子,在衣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约莫是尝着还不错,又往上瞥了眼打下一颗,抛给阿祸。看阿祸也学着他的样子,擦一擦啃上了,叼着果子笑笑:“那时你舅舅还被师尊死死拘着,半步都不让走开。谁让我的剑天生与人不同呢?师叔的好友,那个喝酒喝疯的龟壳老道给我算了两次命,回回都说我若执着剑道定然有大难,还是生死之劫——我当时偏又犯了犟脾气,死活要这条道走到底不肯打眼看看别的,所以师尊急啊,硬生生押着我进了俩境界没出岔子才肯放我出去。” 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劫难总是要有个苗头才好避。光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可等我好不容易出得山门,却是不晓得,我姐竟有能耐闯下那等滔天灾祸。” 什么叫做遥不可及?练云生定然可以算做一个。 清微真人的辈分太高,真要算起来,连他师尊都要称呼一声小师伯。长相是整个修行界里头一号,心志之坚约莫也脱不开前三。当年遇着方其雅时正值六百年瓶颈,勘破最后一道关卡时索性直接得道为地仙。一声真人叫得是没丝毫水分。 这样的一个人,太过高高在上,连一个情劫带上都觉得是亵渎——又或许那压根不是情劫。练云生会动情么?想来都觉得是无稽之谈。 要说那时方其雅与练云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倒还真说不清楚。大概也只有当事人明白始终。方其墨只知,后来他在练云生剑下救出方其雅,当也是映证了第一道剑劫。 又说起来,方其雅能惹到清微真人动怒,倒也是极少的优待了。越是站到练云生那样的高度,越是对世间万物失了感觉,无情道少七情六欲,更莫提还是普通修行者都忌的愤怒……再后来,方其雅便有了阿祸。 经了这一遭,方其墨一直都认为是方其雅强了人家,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要练云生动怒,也就那一回罢了。此后该是清风是清风,该是明月是明月,当真视一切如尘埃。方其墨为他师尊好不容易救回来,刚睁开眼,便听闻方其雅又不见了,当时那个动怒,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就歇气过去了。 仔细想想,阿祸出生不久,便就是练云生突破的时候。莫非阿祸便是他的机缘,他才丢不下阿祸? 阿祸岁数自是不过十几,可他在冰胎里待着的年月就已达三四百年。 爹娘两方道途能称无情与有情,必有相生相克,走的越是极端,一旦结合要遭的天谴就越严苛。正如谁也没想到,方其雅会将练云生种入自己道基,让所有人更难预料的是,她会一意孤行逆天生下阿祸。 后来她拼了命抱着那襁褓回到洞灵源,师尊一看便知这孩子是留不住的。方其雅这疯子竟然生生切断了他与练云生之间的因果,这种冥冥中的牵系最难割裂,但一旦寻得其法所付的代价也极其庞大,既伤己又伤人当巫行云穿越成贝拉特里克斯。可方其雅拿出了一枚定魂珠,以及他父亲的三滴精血。 师尊豁出老脸去借了旧情人的万年冰芯,打通了后山的寒穴,布阵成冰胎,将阿祸镇了三百多年,年年用上一滴精血,方保住他的命。 越是疼爱阿祸,越是憎厌方其雅,连带着对练云生也痛恨至极。阿祸所不曾生出的情绪,他倒是齐齐代他施予了。再后来……似乎叫他知晓了,当年那事,还另有猫腻? “阿祸你想不想知道?”方其墨扭头认真看着自己的外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让你知晓……这回练云生亲至洞灵源,大约是瞒不下去的。若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就提前告诉你。” 阿祸盯着他的眼睛许久,终究还是缓慢摇了摇头。 借由那只字片语间的蛛丝马迹,似乎窥探到一些更沉痛的真相。原主这些纠葛,半点都不曾比他在岁月里曾经历的那些逊色。 “阿湮,现在你该怎么办?” 雪皇弱气得缩在一角,小心翼翼对辰湮说道,眼睛蒙着水雾随时都预备着哭出来。 莲塘的灵气略微稀薄了点。它们聚集拢来,慢慢洗去辰湮魂魄中的杂质,于是重又显露出她原本的风华。盈盈这一世带给她的伤害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即便是魂魄,也能感觉到疼痛,而洗去那些浊气与杂质的代价,光是雪皇看着都能看得痛不欲生,当然,莲塘中的那位,依然还是一直以来毫无变动的模样,连痛都痛得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不过雪皇是理亏,哪怕阿湮一点都不会介意,她还是无比愧疚——原本不觉得的,甚至还理直气壮得想着,自己是非常时采取非常法,一点都没错——可一被阿湮那双眼睛注视着,那些自欺欺人的防护瞬间就被击溃,涌上心头的就只有愧疚了。 “凰儿觉得,他会如何想?”立足轮回镜前的身影,安静了许久以后,只这样轻轻问道。 原就是为他而入的这人世间,她却不想令他知道有她的存在。雪皇也自是知道缘由的。一世一世的错过,若不知,那自当天命作祟,无法逃脱,只叹命途坎坷此世相负罢了。若知其中还有个她,那该如何自处? 他不可能知晓她准确的由来,不知她自是青华上神一缕神念,不知她此刻已然能称是最普通的一介凡人,于是要如何面对那么久远的经历? 他已是全然舍弃曾为仙的过往,可她身上还带着九天之上神祇的烙印。 “你说……他会如何看我?” 她明明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明明知道了该怎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每一世都不相同,可原来,世事无常,这一切都派不上用场,她要等待的,还不过是忐忑的下一场命运。 雪皇又哭得稀里哗啦。 辰湮怔了怔,缓缓扭头,将她搂进怀里,抚摩着她的脊背,不自觉笑起来:“怎么又哭成这样?” 恍然仍是万千年前,榣山中映着若木灼灼满身华光的神祇。 她要怎么告诉她的神祇,她自残魂的眼底看到的冷意? 他是怨着她的。 她为他负罪,为他苦痛,为他与天命相争,为他在人世苦苦浮沉。 可他知晓她的存在之后……竟是怨着她的。 渡魂彻底成功,魂魄磨合的疼痛也散得差不多了网游之剑魔独孤。 阿祸自繁杂的意识空间中脱出,也得打理打理自身,这一入定便修了若干日。倒不是说忙着修行,只是总得将自己的身体梳理清楚。觉着饥饿难忍时才睁眼晃晃悠悠起身。几案上放置着几个装丹药的瓶子与一只储物袋。想来都是舅舅搁着的。 他挨个打开看了眼嗅一嗅,挑出几颗于己有利的温性丹药服下,自储物袋中翻出几样食物,慢吞吞吃了,然后便坐在那里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身体不痛了,魂魄不痛了,可该痛的东西仍然痛得叫他无能为力。 等他蓦然回神之际,竟发现,自己在等待她的出现。 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每一世,她都会出现在他的世界里,那么这一世,可会落下? 有些思绪生成的瞬间又已被他死死掐断。为曾有的那些爱恋所愧疚,他所遇的似水,他所遇的盈盈……彼时何等真切的爱慕,如今便成了避之不及的苦痛。她至少是青华上神的一部分,只要想一想……便是种亵渎。而他竟无知无觉得辱没了那么久。 那是云与泥的洪壑,是九霄与深渊的天堑,而他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发完呆,有些闲不住,强又打坐了半天,招出剑倒提着出门准备习练一下。 某个瞬间,似心有所触,收了剑招,猛然回头,看见不远处无声无息立在那里的练云生。 他整个人都是一柄剑,漫着无穷无尽的冰冷的剑意。可若是当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时,他又能连一丝气息都不向外显露。 阿祸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到底是走过去俯身向他行了个礼,然后默不作声立到一边。 他也知道练云生待他是不同的。可两人之间偏又长年没有只字片语。 练云生心念一动,一缕剑气便像是为心神所控般离体,凝合成一个虚影,执剑演练起来。 阿祸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而专注得盯着虚影的运转灵力的方式。 练云生的剑从来是没有招的。有那样的爹娘,阿祸的天赋自然也不会弱了去。他为方其墨带大,可方其墨的剑太奇,他学不了。不仅学不了,还没有多少人能教他。 因为他从里到外其实都像极了练云生。 方其墨约莫是很早以前就认识透了这一点,所以他教他一切,唯独不教剑。 阿祸拿着剑一直磕磕碰碰自学着,后来为练云生亲授,竟也没有一丝突兀。大概冥冥中也有一丝血缘的羁绊在的吧。 方其墨回来的时候,看外甥在习剑白衣的真人立在边上默默观看的这一幕,也有些怔住。估计是气氛太美好,让他没能对练云生释放任何的负面情绪——事实上,他只是看也不看,窜过去拉起外甥就往外飞。 “快!好不容易逮着那酒鬼,定要让他给阿祸你算上一卦!”方其墨咬牙切齿,见外甥仍往后看连忙道,“让他在这吧没事……那个女人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10.30 卧槽,一整天时间上章留言就1个……不敢相信的某字典默默望。 还差四千多字啊擦……码到哪里算哪里吧,太艰辛了! 下章阿湮卷土重来噢~ ------------ 第69章 阿祸到底是有些心惊。 旁人看不出来他已是渡魂之躯自是当然,他也有信心并不会令人看出端倪,可唯一无法动手脚的,仍旧是命理。那残酷又如魇魔般无法脱解的天道,仍旧在他身上烙印下最惨痛的记痕,能为人所窥探,能为人所觉察,掩之不去。 方其墨兴冲冲去抓那老道。他原是不信命数的,当年批的那两卦,虽说印证了一半,到底是叫他师尊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毕竟自己用功跟他人强逼着你用功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但既然人说这货于此道是难得的奇才,让阿祸算上一卦也无碍――再者他也总得打发点时间,才见着方其雅,这心情自然不怎么好,现行去找些乐子更是无妨。 然后方其墨怒火万丈得回来:“搞什么非要乱跑!都说了这里风水最好了,居然还跑没人影!”拽上阿祸就走。 每个人所求的道都不同。牵机老道多年醉酒浑浑噩噩,却比谁都要活得清醒,他一生都在天下游走,看过的算过的解过的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境界,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在寻找什么……或许,让方其墨岔岔不平的不是那老道乱跑,而是他回回都选择和桑峰。和桑峰是方其雅曾经的山头,只她并不在此常驻罢了。 飞到峰顶停下,方其墨立马满山头寻人,阿祸在原地环顾四周,见得这风光也与这洞灵源的景致无二,一应都是宁静闲雅到极致的山明水静。唯一的不同之处,大约便是洞府边上一株极其繁盛的长春树,太过惹眼。于是这一看,也便牵动了记忆深处那些被埋没的往事。 彼时天界成,洪涯境整个搬迁,随木神句芒离去的,还有众多自鸿蒙便传承下来的稀奇木种。长春树自然在其列。此树叶如莲花,身似桂树,花随四时之色:春生碧花,春尽则落;夏生红花,夏末则凋;秋生白花,秋残则萎;冬生紫花,遇雪则谢。故号长春。 当年句芒自东南海岛迁此树,献之于东方大帝,帝甚喜,从此长春树是为东帝象征――亘古以来的福缘气运压身,便是凡胎亦能得道,更何况这原是鸿蒙异种。而这天道底下规则最繁杂的莫过于人界,远离了那瑰丽奇诡的时代,纵然出身再不凡,也要在灵气愈少修行越困难的地境为天道所压制。自是不曾想到,在凡间的修行之地,还能见识到长春树的存在。 不,要惊讶的不应该是这个桃花剑影女尊全文阅读。而是它为什么会在洞灵源为什么会在和桑峰! 阿祸站在树下,淡淡注视那繁盛至极的红花灼灼似火般燃烧。色泽无比浓烈,却又不至过分放肆,与内敛无搭边,偏又饱含着不曾蔓延的生命力。 他又看了它一眼。终于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在他的视线中,这株高大繁华的长春树真的如同惺忪转醒一样,更加用力得释放自己的生机――似乎迎着他的注目,那火灼的枝桠便像是受到鼓舞般,雀跃得展现自己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于是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像是瞬间发生改变,一切都黯淡了,连脑海都只剩下这抹燃烧的红。 负着手缓步走进他娘亲的洞府时,阿祸越发清晰得感受到那股莫名的异样。 他并不能琢磨清楚这异样的来源,只有冥冥中一种类似于警觉的提醒在回荡,不断回荡。当他注视着它时,总有一种感觉,似乎它也在注视着他。可他分明探知到,这长春树似乎并不曾圣灵。那是因何? ……反常即为妖。 或许,过后他有必要探听下这树的来源。 出乎意料,最后方其墨并不曾在和桑峰上找到牵机老道。 两人又转往主峰,飞剑一落地就见着石桌边自顾自喝茶的大师兄,不由惊愕:“大师兄?呃……师尊在哪?”名义上说他管着整个洞灵源,但底下各项事务皆有各弟子所束,不过大方略需他做主罢了,于是算起来,倒是他最清闲,寻常整日里闭关修炼,偶有出府也只拜访些故友。方其墨的山头本就偏,一贯少跑主峰,这会儿竟见着他,倒也稀奇。 男子一身气度无比优雅闲适,虽为剑修却并不曾环绕有锐利或侵略性之感,反而如沐春风般自然又淡泊。脸容缺乏精致的俊朗,却胜在大气。散发素衣,与天地山川相容,单单凭石独坐,自是天然去雕饰,洒脱而不羁。 大师兄放下杯子,视线不着痕迹在阿祸身上一点,对着小师弟笑了笑,解释道:“这一回,牵机师叔只算了一卦,我也不知算的是什么,总之师尊因此卦,早些时日便出了山门,却不知去何处,要做什么。至于师叔,刚与我对饮了一杯,这便离去了。” 石桌上确实只一个茶壶几个茶杯,底下石凳边上却散落着好几个酒坛子。只酒味不浓,因此不明显。 方其墨抓了个重点,大怒:“混蛋!这便走了――我都说了我要寻他算上一算!” 大师兄对着他,明白他性子,也不因话语中的肆意而责怪他,只是含笑得摇了摇头。 那老道要走人,哪怕只走了没多久,也别想将他追上,因而方其墨只是在原地转圈圈,一点办法也没有。阿祸刚把视线从舅舅身上挪开,就见对面的男人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微微一顿,他就顺从得坐下。然后得到一杯灵茶。 “嗷师兄!也给我来一杯!”这茶不是一般人能喝到的,出品又极少,连师尊想跟大师兄要,都要经过好一番纠缠。 阿祸盯着杯中的清汤沉默了好片刻。终于举起杯子,慢慢下咽。 方其墨没听懂的意思,他听懂了。 那老道是特意避开了他。他不想、或者不能为他算出命数。 本该是庆幸的。可他现在却觉得……无论哪种答案,都如此可笑。 大师兄请完茶就自顾自遁了,仿佛留在这里特地坐上那么会儿就是为了与他们说那几句穿越成佩妮的魔法生活全文阅读。 方其墨沿着主峰慢慢遛过那么几圈,到底还是在石桌边又坐上了。他将阿祸带走前,方其雅正要去重洛峰,而重洛峰顶还有个练云生,他实在不想再过去自己找瞎,索性在外面多拖会。况且不知为何,心中总有那么点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缘由。 然后当那一道剑气以力拔山兮之势猛然出入云霄时,方其墨一个用力,被捏碎的杯子便狠狠嵌进了血肉里。 甫一瞬间,阿祸的注意是为那剑气夺去的。那笔直向天的一剑太过于奇诡,分明是冷厉到深渊寒潭般生人勿进的外在气势,可是骨子里蕴着的,竟然是柔,柔肠百转千回的柔。而这点软和生生嵌在寒冰中,倒无半分突兀,甚至叫人觉得,两相此般融了亦无多少不对。 随即他的注目便放在方其墨的手上。 静静的、沉沉的视线在顺着瓷片滑落的鲜红血液映衬下,越发幽深。可视线中的那人似乎并不曾意识到这身体细微的疼痛,只是抬着头,遥遥望着重洛峰方向的上空翻腾如同即将爆裂般的云层。 无穷无尽的剑意自那个地方蔓延开,带着像要将天空劈裂成两半的威势,浩浩不休。 方其墨看着看着,颓丧便慢慢爬满了眼眶,最后他很轻很轻得说:“走吧,阿祸。” 他即可就带着阿祸出发,倒不是回去重洛峰,而是再次向和桑峰的方向而去。 身后那般斗法的声势依然无比浩大,约莫整个洞灵源的静寂都为这种气势所夺,但这些山头的主事者没一个赶往那厢,光芒一闪,反倒同样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舅舅?”阿祸询问了一声。 “没事。只是瞒不住了而已……”方其墨摸摸他的头,神情倒是淡淡的了,“你生时我们就知道定然会有这一遭了。” 重洛峰上只有两个人。那么出这那一剑的必然不是练云生便是方其雅。可,想来,剑是练云生的剑,出剑的却是方其雅。方其雅入道时学的是阵图,谁也没见过方其雅出剑,也从没人教过她剑,不过今日过后,所有人怕都是知道了,原来,她的剑,是这样的。 一个有情道一个无情道,怎能共生?当年,所有人就在想,最后会是谁毁了谁。世人只看方其雅成就了练云生,方其雅避守洞灵源数百年,以为方其雅在这场纠葛中落败――可若是如此,为何一忍再忍的,是练云生?那心境当真固若金汤没有缝隙?当事人不说,连方其墨都不清楚其中的缘由究竟是怎样,旁人看着看着,只会更费解。 阿祸看不透练云生,更看不透方其雅。 出乎意料,他们不是最先到和桑峰的。方其墨拉着他直接到一个禁制前,便看着,方才似乎在重洛峰大打出手的两人此刻已在此地对峙。 出剑的明明是方其雅,那剑至此都在她手上,可更狼狈的也是她。她所注视的男人,依然白衣胜雪,寒若冰霜。 “让开。”练云生这样说。 方其雅柔柔一笑,那眉眼间的愁色更浓,浓得近乎凄惨了。她经常流泪,可此刻,眼波只是温美潋滟,连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你会后悔的。”她笑得如此惨淡,“我等了三百七十五年,就为了等你这一场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11.5 原以为会写到的,既然这段剧情没开始,那就放在下一章呗,今明两天还有四更才算完成任务……字典小姐一直在作死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看内容提要,就能想到某字典想写些什么了…… ------------ 第70章 ‘我等了三百七十五年,就为了等你这一场后悔。’ 那飘然落地的声音迷茫得像是隔着无数重时空,才轻悠悠进入耳廓。方其雅身上有一种不好用言语来描绘的感觉,飘渺如无根的浮萍,轻薄若九天的云层,光是站着不动,便似乎令得整个世界都毫无反抗之力得晕染上了她的心境。 她本就是在此地布下禁制之人,挥手之间破开封印亦让人不觉讶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专注得盯着前方,可阿祸却轻轻转了头,注视着那株明明在不甚遥远之地扎根却毫无存在感的鸿蒙异种。就仿佛时间的轮转在这个刹那倒回一般,那长春树的华硕疯狂得掉落又疯狂得生长,生生灭灭,流转不休,于是在悄然之间,什么事物倒转了数百年。 阿祸的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起来,躁乱得像是要破开胸膛钻出来。他的嘴唇在颤抖,胳膊在颤抖,身体更在控制不住颤抖,他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事物慑去了心魂般,眼看着塑造禁制的法诀烟消云散,迫不及待得要上前――可是一只手蓦地抓住了他。 阿祸回眸,看到方其墨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再扭头,看练云生身影消失在眼前,方其雅也不见了,但其余人,毫无例外,皆立足原地,不曾上前。 “多谢各位师兄师姐前来……”他顿了顿,说不出口,就皱着眉头含糊过去,“此地有我,你们先回也无妨(综)运气君,每天一人八小时。” “小师弟!”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唤了声,彼此看看,又一齐盯向他。 方其墨还是摇摇头:“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们的命数,那么多年以前,不是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遭?哪怕结果再……我也认了。” 话已至此,又没法子安慰,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缓缓道:“还真与我留下吧,若真发生什么,也好有个照应。”他边上站着个两鬓白发容颜却略显稚嫩的丹修,闻言点了点头。 众人面面相觑,也只能投以安慰的注目,然后三三两两离开。很快,和桑峰顶,除了他们,已经没有别的气息。阿祸看看方其墨,见他只是牢牢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移动的意思,也便只能乖乖站在他身边。 然后自禁制中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长笑。长笑过后,又是动静全无。阿祸本能得踩了一步,又为方其墨拉住。“舅舅。”他低低询问。 “让他们自己处理。”方其墨冷色道,他看着阿祸,越看,神色越怜惜,“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阿祸点点头。 方其墨定定得凝视他一会:“当年封在冰胎中的,不止一个你。” 空间被禁制无限拉长,浩瀚如穹宇的地界,为寒冷彻骨的气息所充斥。峥嵘尖锐的冰棱纵横在视野的各个角落,而穿过冰棱,满地又是掩埋得极厚的寒霜。苍白得就像碰一碰都会冻结血肉。冰霜的源头,是千年冰芯化作的清蓝水泊。 练云生踏在如履平地的水泊上,缓缓抬头,看到地界的中心,无数禁制与法阵层层叠叠密无缝隙的地域,一个透明的茧状物安静得立在其中。它通体呈现淡红的色泽,仔细看才知并非只是表面一层,而是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网状脉络渗透入其中,仿佛血液与经脉一般。 “三百七十五年,她从未有一刻睁开眼睛。”方其雅笑容无比惨淡,可直到这个时候,她都不曾落泪,“我用心头血养着她,养过一年又一年,始终不忍将她炼化,因为我要让你看着,那是我们的女儿,她生来便没有身体……而这全是你造的孽。” 练云生紧紧盯着它,单手凝力拂过双眼,事物的本真便如此清晰得出现在眼前。小小的婴孩被那血茧包裹,从未见过光明的眼眸紧闭,稚嫩的脸容惨白得像是很快就会化在里面。 “无情道,无情道,你要执着你的大道便执着罢,可为何把你的心也炼得这样冷呢?”方其雅低低得凄笑,“我这样得爱你……这样得爱你,可你怎么体会不到呢?” “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疯掉的感觉是怎样的吗?对,我疯了,无比清晰得认识到自己疯了,你的身影在我的灵台中倒影得越深刻,就疯得越厉害。逆天又如何,逆命又如何,逆道又如何,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你一个,我还留着些什么呢?我多想将你拉入泥沼,叫你也随我万劫不复,可所作所为又控制不住得想斩断你所有的弱点,让你继续高高在上,无处攻坚。” “阿祸生时我就想将他掐死,可我舍不得,舍不得,那是我与你唯一的牵系,你那一剑剐去我半条命,可我还是将他生下来了!我切断你们之间的因果,无论阿祸生死如何,便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可我怎么都不曾想到,那样冷情冷性的你,竟还会脱离不了骨肉天性……我这样爱你,可你仍对我无动于衷,你仅剩的那些情感,原来都只是为我们的孩子留下的啊!” 方其雅像是在讲什么有趣的事情般,越是开口越是笑得厉害:“那个时候我就想,儿子尚且如此,那我们的女儿呢?她生来便只是个魂体啊,捧着她怕散了,保存她怕融了――逆天才得了她,要我如何心甘情愿讲她再送回地府?当器物炼化了好歹能长久留下,可我怎么舍得?” “我天天看着女儿,等她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睁眼,一天天看,一天天想,她毕竟是你我结合所生,我却切不断那份因果,那当你见到她的这时刻,该是会有多后悔呢?哈哈哈练云生末日之杀神重生全文阅读!你该如何后悔当时对我的那一剑呢?!” 再苦痛再激动的声音,落了地便又悄然无声,死寂的冰胎似乎能将一切生命的气息都吞没,长久的站立,再回眸的时候,就如同血肉也被冻结在了此地。 白衣真人的声音依旧是止水无波的静寂,但是很低,很低:“她又何辜?” “那我又何辜!我不过是多年前在般若潭外多看了你一眼罢了!”方其雅颤声吼道,“因你而入有情道,我沉沦其中终难幸免,为何你就能高高在上冷眼旁观?我穷尽这一生也没法将你拖下凡尘一步!你说我该有多恨你?你说我该有多恨你!” 爱越深,恨越浓,世间情.事莫过于两相爱两相负,两相恨两相痴。 多年之前当她遇着他时,就该想到多年之后会有这样惨烈的结局。可痴恋其中为此迷乱时,又如何看破重重清障,明了此生便不该恋上他。 终究不过作茧自缚。 许久以后,方其雅终于镇定下来,她静静看着练云生,眼瞳幽幽,好似攒着两团清冷又浓密的火。她说:“现在,若问你要赤阳火,你可还不给?” “阿祸,你还有个妹妹。” 方其墨蹲在禁制外,就如同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得再无法站立般蹲着,脸容一片索然。 “你缺的是一魂一魄,你妹妹索性就没有身体。”注视着阿祸惊愕瞪大的双眼,他努力扯了扯嘴角,“当年她将你抱回来时,我们以为只有一个你,可后来布好阵图凝就冰胎,她将你妹妹的魂体自你身上取出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孩子……她自你父亲身上夺来的三滴精血只够你活命,你妹妹……就算有再多的精血,也无济于事。只有魂体……只有个魂体……你道我为何如此记恨你娘?当然有你的原因,还有的,便是你妹妹。” “我不信她不知生下你们要付的代价。不但她要付,连带着你们也得付。可……她眼中只有个练云生。除了练云生,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算注定你们会苦难一世,她也顾不上!” “那我妹妹……怎样……了?”阿祸,艰难得问道。 “她自生时便不曾睁过眼。魂体是完整的,只非常脆弱,搁在手心都恐她会就此消散。冰胎温养了她三百余年,你娘用心头血为她提供滋养,一年一年撑下来,也该是极限了。就算先前你不曾遇险,练云生也总得来趟这和桑峰的。” 方其墨耸耸肩:“你娘要你爹的赤阳火。没人知道她要赤阳火干什么,可总归与你妹妹脱不开联系。偏偏比赤阳火更烈的金乌火她不要,只要赤阳火,而这天地唯一知晓有赤阳火的,就只有练云生。那火种因他少时的炼体早融在他血肉里,若非叫他知晓你妹妹的存在,你爹怎会心甘情愿剥出赤阳火,你娘如何遂愿?” 阿祸僵硬得扭过头。见那位两鬓的丹修对着他伸出一只手,然后默默摇了摇头。掌心上燃的赫然便是自太阳光华中提炼而出的金乌火。 阿祸双手紧握成拳,怔怔望着那禁制。整个世界也像是被这火燃起来般惨痛。 原来叫他躁乱如此的缘由应在了这里……这一世,她是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11.6 某字典为何会花那么大的笔墨在他爹他娘这一对奇葩上?里面象征的意义你们想明白了吗? 特么还要更三章! ------------ 第71章 “阿湮,这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轮回镜中景象,再也忍不住,雪皇惊愕得扭头询问,却见视野中的人也正沉默望着此处,虽眉未蹙唇不抿脸容没有任何波动,但显然可以看出她也在困扰着什么。 万千年一如既往,立足太易宫顶端,诸世尽收眼底,听过的看过的太多,连雪皇烈焰般的性子也能催成了晨云暮霭,对这世间万物可还会有任何惊叹?然眼前所见的事物确实是远超两人认知太多,连辰湮都在揣摩着其中的法则,可见此物予她们的冲击力,已经不是一般的大。 这或会可以当成是完全颠覆认知的事实——因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血茧中的婴孩便是辰湮!她身上有着与辰湮一般无二的烙印——或者说,本该是她。 天底下怎可能有这样荒谬的事? 倘若这真的是她轮回中该有的一世,也不该滞留于世且被封三百余年!辰湮如今明明身在衡山,有完整的记忆与魂魄、身体,可那婴孩虽说无身体,却一样有着完整的魂体……既是同一个人,为何会独立成不同的个体而存在?再者,算算时间,那许多年前,她刚入人间,虽说已在世间轮转,却是怎般会落入洞灵源中、无形体得被困冰胎? 辰湮下得界来,走的是地府的正规渠道,名字被写入冥书命格也录在生死簿上,轮回有始有终,根本不可能会发生遗落人世脱离轮转的情况!然而眼前所见,这就像是被复制出了两个个体般,其中一个在莲塘中随着莲花生灭继续转世,另一个却在洞灵源中无知无觉沉睡了三百多年! 雪皇连声音都在颤抖:“阿湮,没有错的,那便是你!” 冥冥中的直觉太过笃定。亲身轮回的是辰湮自己,自亘古以来注视着她不曾动摇的是雪皇,连魂魄连命数都一并看透了,对某些事物的熟知更是深入骨髓,雪皇若认错也不是件情有可原的事,更何况她自己也会一并错认么? “那是我。”辰湮的声音很轻很淡,但却无比笃定。 她魂魄的构成来源更多的是上神寄予在青莲中的力量,支持她魂魄运转的更是那抹来自九天之上神祇的神念。一世一世轮回,莲魂不断得在割裂自我,补全她魂魄的受损之处,只要神念仍在,莲花不灭,她就生生世世永存于天地。而如今轮回镜中之人,分明就是她。她们有着一样的烙印,无二的本真,来自同一个源泉,甚至分不住哪个是主体哪个是辅体。 唯一的区别,她虽有辰湮形容魂魄,却脱离莲塘,实是无根之萍,而辰湮身后,还有着一塘的莲花。 辰湮的视线掠过练云生静默的脸,在方其雅身上又定了一会,最后还是落在冰胎上。 “她是在我还未觉醒之时,在人世间留下的秒神传奇。”辰湮轻轻道,“这天地,能够补全魂魄的,不止是这莲塘,还有……轮回。” 三生路,忘川河,奈何桥,地界本就是死魂的所在,却对魂魄有着最天然的伤害,轮回关前的每一个关卡,哪一个不是足以毁天灭地的存在?凡人魂魄无知无觉前往轮回关,那一路彼岸之花悄无痕迹侵蚀着魂体的情感,一碗忘川水熬成的汤洗去前世记忆,桥头一眼回眸也回去了今生所有痕迹,轮回关上一场轮回更是消磨着魂魄的魂力——那黄泉是生灵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在大张饥渴的嘴巴,等待着吞噬新的滋养。 可是,这样的轮回,却是塑造灵魂的另一个温床!原来天地之间,除了青华上神的莲池,还有一个地方,能补全魂魄。因为那轮回与青莲,系出同源。 这地府是后土舍身化作的存在,当年上神予地府一株莲花的因果,怕是就应在这里。 “恐当年某一场转生遭遇大难,因我尚未觉醒,青莲怕我魂力反噬,不敢召我回返此地,是用了别的法子。”辰湮看着看着,竟还能笑出来,“当时的一缕魂魄离了我,又分别为轮回所补全,也就成了两个独立的魂魄……那轮回也不敢逆我命途,将我送离之后,便就此塑造了一个傀儡代我承受此劫。” “凰儿莫怕,这人世间不可能存在两个我,纵然她有与我类似的魂魄,没有这一缕神念,终究无法醒来。” “可是,可是……”雪皇眼巴巴望着她,嗫嚅着不敢往下说。 辰湮的脸太过于沉静。雪皇想她或许是已经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的,但她不敢问。 阿湮的意思她懂。雪皇想着,也就是说,阿湮在尚未遇上那人并得以觉醒之前,必有一世转生成冰胎中的孩子——三百七十五年前,她成了那孩子。可她到底遭受了何等大难,使得轮回非得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保全她?以至于本命青莲会割舍掉她的魂魄才能护得她? 雪皇直愣愣盯着轮回镜,那秉承着极道相克的一男一女仍在对峙,雪皇不会将人看做是蝼蚁,但自持高贵身份而予以世间俯视,倒确是真的。 可她现在注视着这两个人,却忽得感觉到一种冷意袭灭全身,透骨刺寒。 “现在,若问你要赤阳火,你可还不给?” 方其雅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光幽幽的沉沉的,就像是攒着两团清冷又浓密的火。 冰冷,而又无情。 白衣的真人终于肯将视线移到方其雅身上。 他的剑现在还握在她的手中。 那是练云生证道的剑。与他魂魄相连,血肉共生,早已炼化如本命法宝般的存在,现在却在方其雅手中,为方其雅所驱使……却看不出任何异样。 练云生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视线纹丝不动得,缓缓深出手,按在了自己心脏的部位。 霎时间平地起风,从血肉中绷出的巨大力量化作无名的狂风,甚至刺痛了人的皮肤。可他的面容依然之水无波,冷清得像是山巅亘古不化的积雪,静默任由那因剧痛而抽动的脸皮显出可怖的模样。 一寸一寸的,掌心中逐渐凝聚出火焰的模样。 剧烈的气流连禁制都难以抵挡,狠狠冲向洞府之外。方其墨蓦地回头,怔然见着冰冷的力量自发梢掠过,衣袍连着长发都因此而用力向后一掼,他的脸色就迅速便白了。 “这个白痴!”他破口大骂,“居然真开始提炼火种幕府风云最新章节!” 方其墨想也不想就往洞府中冲去,那两鬓白发的丹修霎时间脸色一变,还来不及出声阻止,便见着师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撞在了无形的禁制上。 这禁制原本便出自洞府内符文,整个阵图既有大开大合又精致独到,复杂到足以另外行头晕目眩,却两相浑然天成,甚至觉察不出一点力量构筑的痕迹。而阵图本是方其雅所链,近四百年心神如一,早就心随意动息息相关,她在练云生进入便已经封闭洞府。 只要禁制合上,那石门如何洞开也只是装饰罢了。 原本是无人发现的,只是其中的气流实在太过猛烈,练云生的本命五行属岂是那般容易便能动的——只是不全的力量,已能让空间都几乎为之扭曲!剑修虽不重体,好歹是需要籍其形,剥出赤阳火便是活生生去掉他一道根基,那女人疯了,练云生也跟着疯了么?! “方其雅啊——!” 方其墨被这禁制反冲得瘀伤胸腹,心知又活生生着了那女人一道,整张脸都狰狞得不成样子,一口气哽上喉咙,抬头时的那声嘶吼几乎是用尽了体内所有的力道,尖利啸声直冲云霄——阿祸被这气劲冲得当下口吐朱红,身形几乎倒冲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丹修袖袍一张,此间乾坤顿转,便护得他周全,而那声音嘶哑的剑修也已抓住时机,剑啸集阵,直轰入禁制之中。 先前大作的风声却在顷刻之间已然湮灭殆尽!那般诡异的无声甚至比山雨欲来前的满楼大风更为可怖!气流被扭曲,无形的禁制竟如同一张大口般,稳稳吸住流光飞闪的剑阵——旋即!那剑修便是狠狠一口血喷出。 “它、它的符文……是‘吞噬’!”嘶哑之声艰难吐道。那禁制——它竟是能吸收力量! 方其墨已冷静下来,眸光一寒,冠后小剑暴涨,单手持在掌中催动,在剑芒至最盛之时,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剑身上,当时塑造剑胚时隐没其中沉睡的那道符箓也跟着激发出来——“护住阿祸!!”他狠戾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剑把脱手而出,竟是直直刺入剑身之中。 这是“破解”! 吞噬对上破解!此间维持着绝对的无声冷寂,但几人灵台中,却清晰听到仿佛山体一层一层轰然坍塌的声音! 煎熬难耐!怎能忍耐?!哪怕是再迟钝之人,心中也已是满满的不安感觉。更奈何方其墨与阿祸这般血肉之亲! 虽然是极短的时间,在几人感官中,也是如此漫长。 而待得这几人冲入冰胎洞府,终于找到那两人时,眼前所见的景象却是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12.1 方其雅是疯子不解释。 ps:是不是都想问,这段时间字典小姐去了哪? 曾经花了几个月时间来等待一场或许不可能出现的奇迹,然后等到这个奇迹,用四天时间谈了场折磨至极的恋爱,再用半个月时间写了大半篇的818,想明白之后,就默默回来了。 看不懂么?就算不懂罢,那篇818地址不能给你们,就让这货在那大半月时间里变成一个矫情的脑残吧,至少我现在滚回来啦~ pps:说一下关于古剑剧情的计划吧。以前提到过,这一世会长些,因为要写到很多东西,比方说,上神与乐神之间的最初的渊源,番外的第一篇进化史中提到的梦境,老板的挣扎与看破——大概就是这样,不算虐,更多的还是铺垫,然后就是春秋笔法一直到正剧开始。 我会告诉你们真正虐的是春秋笔法么!! ------------ 第72章 满地都是火焰,幽蓝色的火焰。 练云生的赤阳火很有名,却无人有缘得见那火是什么样子的,亦无人知晓火种从何而来。听说他得那火还在幼时,多年习剑修心,火种入体,融进丹田识海,约莫也与他伴生无甚两样。 它既以赤阳为名,无见得时总以为那该是鲜红如血般的炽烈色泽,活生生从血肉中剥出的苦痛更能为它增添几分凄色,可谁知,它染了旁人温度,竟是这般明灼又静默的蓝色。 练云生全身的白衣已为血染红,发冠已经不见,只有几粒破碎的晶体落在地上,长发散乱,更映得那脸色惨白得像是会化掉般。自滴落的鲜血上也燃下火焰,如烟云一般,自顾自无害燃烧。他似是脱力,双手成拳摇摇欲坠,纵是再止水无波的脸此刻都明显觉察着一股震惊。 这洞府原本就是寒穴融了万年冰芯布置而成。尖锐的冰棱与厚积的寒霜却无任何被化的迹象,反而更为肆虐。那寒意再甚,透彻人心,似乎要将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吞没殆尽。蓝焰灼灼,便就将这寒穴染就一层阴森诡秘的气息。 练云生对面的人,正是那个让视线都为之震颤的存在。 方其雅依然紧紧环抱着他的剑,满身都是蓝色的赤阳火。银白色的长剑此刻就好像被血网覆盖那般,其上还残带着来自于它主人的鲜血。 这柄剑在颤抖,它的形魂都如同将要崩溃似的,弥漫着一种颓丧与绝望的气息韩娱之冬末忧伤。 而刺眼的红光自冷冽寒铁中迸射出,与方其雅身上浓密得近乎结晶的蓝火相互辉映,似乎是种冰寒至极的温度,可方其雅沐浴在其中,她的身体却在融化! 是的!消融――她紧抱着剑的手臂与胸膛已经呈现半透明状! 刚闯进洞府的几人方才还在为练云生竟受此重伤而震撼,下一个瞬间,又为方其雅如今的模样而心惊。 “死女人!”方其墨一剑冲上去,却被翻卷燃烧的蓝火反冲得狠狠吐了口血。 那抱着阿祸的丹修赶忙掐了几个诀,才把他身上即将蔓延的蓝火给隔灭。 在场没有比方其墨更快反应过来的,也没有比方其雅的双生子更能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方其墨目呲尽裂,那源自灵魂深处共鸣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活生生撕裂成无数片,可方才几个大招的反噬加剧了力量的流逝,身体的状态又不对,让他此刻差点连剑都握不住。 可方其雅不管不顾。 哪怕亲身儿子站在她面前,下巴带血,那样冷冷淡淡得注视着她的惨状,她也丝毫不在乎。她的视线,依然留在练云生身上,她的眼睛里,只看得见练云生,她的世界里,就只有这一个白衣的人影罢了。 那声音粗犷的剑修也招出了剑,与丹修对视一眼都在想着破开此法的对策,谁料到刚迈出一步,便听着自家小师弟冷漠的声音。 “别过去!” 方其墨捂着半边脸冷冷盯着前方,整个人沉压压得像是笼罩着厚厚的阴云。 可方其雅的眼中只有练云生。 “哈哈……你,后悔……了么……哈哈……” 血肉像被活生生刷去,先是失去颜色,然后融去骨骼,最后湮灭不见。那火燃遍她全身,逐渐化去她的胸膛她的腰肢她的双腿,又开始燃烧她的脸颊。而满裹着她血肉力量的火焰又流到禁制最中心的血茧边,一点一点渗透进去。 光看着便知道那绝望的剧痛,可她竟似感觉不到般,只是依旧浅浅笼着那股愁苦,痛到笑,如幽水流转的眼瞳满载着凄艳又决绝。 “我只不过……多看,你一眼……”她凄惨得笑着,“只……不过,多看了……你……一眼。” 蓝色火焰燃烧得更为放肆!就像是即将实质化般浓密。 她已经没有怀抱那柄剑的手臂与胸膛,剑身依然放射着艳红得要滴血的红光,却像是失去灵魂般砰然砸在坚硬的水泊上。 “我……把这副,血肉……之躯……还……给她……”艰难得吐息,“我既拿了……她的……那便……还给她……” 除了她说话的声音,此间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方其墨拄着剑勉强支撑着,满脸都是可怖的扭曲与疯狂,恶狠狠盯着她,看上去就想扑上去活生生掐死她! “你,是……喜……欢,我的……” 她忽然笑起来,痴痴望着那白衣染血的身影,眼睛里落下一滴血泪,“明明……喜欢……我……”虚空中最后一个头颅也被火焰烧烬。 蓝焰没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一直蔓延到剑上,肉眼不可见但所有人的能清晰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化入血泪,而那血泪砸在那柄银白的剑上,像是灼蚀般,在那剑身上留下一个抹不去的泪痕。 剑像是活了般,嗡然一声震颤,又慢慢竖直,悬立在虚空中帝凤之绝品小萌妃。 “方其雅――”方其墨用尽最后的力道嘶吼着那个女人的名字。 可直到最后的瞬间,她也不曾,看他一眼。 冰窟中的禁制在瞬间崩溃。那事外人的剑修与丹修眼见这这副情状,相互看了眼,默默扭身往洞府门口走去。 阿祸回过头,慢慢看了眼方其墨,看到他满脸的眼泪。两缕长发顺着禁制烟消云散时荡起的风,猛地向后拂散……瞬间苍白。 而最中心血色的茧,在吸收一副完整的躯壳之后,逐渐褪去原有的色泽,反倒有那么圈乳白色的光环在释放着荧光――光芒越来越弱,在这千年冰芯构造的冰胎中,一个小小的身躯慢慢成形。 化自方其雅身上血肉的灵气混合着逐渐生成的肌理,自透明有了实质,而正是在此时,一声婴啼让在场几个人都是心魂一颤。 方其墨此世连路都走不稳,就是踉踉跄跄扑上前把那婴孩接住。 触手再也不是虚无,而是真实存在的个体。呆愣愣得盯着婴孩不曾睁开双眼的脸,赶忙又慌慌张张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在里面。 这是他那可恨的姐姐拿命重塑的孩子。 方其墨抱着她又哭又笑,不,不应该是抱,或许是小心翼翼托举着正恰当,他的外甥女仍是这样的脆弱,他怎么都害怕着多用力一分就会将她捏碎掉。 方其墨看看一直到现在都还安静着的阿祸,又看看怀中的孩子,眼泪止都止不住:“这样弱小……那就叫做阿弱,如何?” 方其雅是个疯子。 因为遇到了练云生,所以她就变成了一个疯子。 那日益剧增的爱梗塞在她心间,慢慢侵蚀着她的神智,可她这样倾心爱慕的人,从来不会正眼看她,他已成了她生命唯一的意义,可他从来不屑一顾。 当年她意外怀上练云生的孩子,是一子一女。 她因此而惹怒练云生,可当时练云生不知道她腹中已经有他的孩子,那一剑,几乎去了她半条命――方其雅差点死在他剑下,却依然甘之如饴。 见他的第一眼,心魔乍生,已然迈入有情道。她在自己的道中挣扎,早已无法脱出囚牢。 可是方其雅宁可逆天也要生下孩子的原因,并不是想留下彼此的牵系,而是她知道,练云生因当年与一魔修争斗,佩剑断折,陈伤积淤,若再无物修补道基,恐有性命之忧。于是方其雅这疯子便融了腹中女儿的血肉以及儿子的一魂一魄,为练云生铸造了那把剑。 所以女儿生来没有形体,儿子天生缺少魂魄! 这把剑后来辗转来到练云生身边,他讶异于这剑于他的契合,甚至,当看到剑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它该是他的。 所以后来,即便这是练云生的本命之剑,也能为方其雅所夺,反伤他自己。 方其雅把女儿瞒了三百多年,直到再也无法瞒下去的时候。 她化去了自己的血肉骨骼,为女儿重塑了形体。然后活生生把自己的灵魂禁锢在那剑中,约莫也是想着用这样的方式能陪着他。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活下去。 ……这个时候,阿祸还不懂,为何这个女人爱得这样透彻,恨得这样深沉,人世间明明有那样炽烈真实的情感,她还会如此绝望得毁灭自己我才不会被女孩子欺负呢全文阅读。 所有的禁制随着方其雅的死烟消云散,冰凌寸断,岩层龟裂,冰窟即将坍圮。 方其墨抱着孩子蓦然回头,来不及去拉,便见着眼前一个人影将阿祸搂在怀里,鼻尖涌入一股不同于此境的高山之巅冷雪的气息,略略放点心,赶忙召剑飞出洞府。 洞府门口,那些先前离去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聚拢来。方其墨抬头就望见大师兄静默的脸。 视线移到另一旁,练云生已经将阿祸放下,正侧头望向另一边――那把剑已跟了出来。此刻就悬停在他身侧,微微闪烁着荧光。 哪怕血染白衣,哪怕被迫经历了那等残酷的故事,他的颜容仍然沉稳淡漠,那骨子凌然高贵依然如此慑人的眼。 这一刻没人能注意得到练云生,除了阿祸――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他怀中的孩子。这里有很多都是经历过三百多年前方其雅那一桩事的,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明了前因后果,那几个女修,已经落下了泪。 然后他们都听到一个破裂声。 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就像时空的破裂,那样清晰又脆弱的破裂。 方其墨猛然抬头,那剑凄厉的哀鸣像是也要将他的灵魂再次割裂。 那白衣的真人踉踉跄跄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如同被强行剥去精气神般萎靡,散落的长发竟然转瞬雪白――下巴上的朱红更将唇色映衬的惨白,所有人都感受得到他身上急剧掉落的境界,那修为仿佛雾气般从他的身体中散出来……练云生的剑,被他亲手折断。 他竟亲手毁了自己的道基。 方其墨死死盯着那两截断剑,因为太过惊骇,面无表情的脸被跳动的肌肉鼓得近乎狰狞,手背上脖颈上青筋绽露得像是要跳出来,但终究是一动也没有动。 他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哀鸣,他那残酷又可怜的双生姐姐,在这世上留存的最后痕迹,便就这么荡然无存。 练云生艰难得抬起脚,走向他。 “把,她,给,我。”他低低得吐出几个字眼,声音仍然没有一丝波动。 为那样的眼神所注视着,方其墨几乎要动摇。可他马上控制住自己,后怕得往后退了几步。 “把,她,给,我。”练云生又重复一遍。 在方其墨要说不可能的当时,听到大师兄的声音:“给他。” 方其墨惊诧得抬起头,他那个温柔如和风般的大师兄,缓慢又坚定得说出口。 “给他。” 这个人的话,他没法不听。哪怕这样一送,就仿佛从胸膛中活生生剐去一块肉。 练云生抱着女儿。 视线有那么瞬间的怔忪,然后,惨白的唇角微微上扬。 ……他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12.10 ……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要报社。 ------------ 第73章 练云生带着阿弱回了赤城山。 抱着女儿甫一踏下云舟的真人,当时的惨状几乎让迎接的人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手折断自己的本命剑,也相当于亲手毁去自己的根基,更有反噬之力难消难解,便就是那一行,赤城山失了一位叱咤风云的真人,当年敢执剑向天引劫雷炼心的绝世剑子被打落泥尘。然而,但凡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会认为这个男人便会就此悄无声息。 练云生这个名字已经代表了一切。他的眼瞳仍就充满了星辰般璀璨的光华,他的气势仍就如同山巅亘古不化的积雪般清贵孤傲,他只站在那里,便让人再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于是明明清楚重塑道之根本是何等荒谬的事,也觉得,若是这件事落在练云生身上,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 练云生很快带着女儿闭关。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凌云峰管事已准备接收一位小祖宗,谁料到自家主人竟然将小主子带进了洞府!当下大惊。 道基被毁,清微真人竟不曾陨落,已是件大幸事。但他此刻决计比凡人都好不到哪里去。闭关自然在所难免,但又何必将女儿也带进去?别问众人如何确信这便是他的女儿,也别问如何猜测他近些年都闭守凌云峰不出怎会平白多出个女儿,练云生冷情冷性惯了,唯一有点情绪波动的大概就是面对阿祸的时候,这会儿能让他这般紧张的,还别说不是他女儿! 既是婴孩,总避不过吃喝拉撒等烦琐事,管事只要想想边上杵的是清微真人,便头皮发麻。可再心慌,练云生都将孩子带进了洞府,闭的又是死关,倒让人连焦心都没用。 如此晃眼,却是十一年。 洞灵源,和桑峰。 方其墨难得空出点闲来,就来这峰顶寻阿祸。当年方其雅那档子事解决后,阿祸便讨了这和桑峰住下。和桑峰原本便是他母亲留下,既予了他也不算什么。只是那年的事太过惊骇,且他当时还是在场的,众人猜阿祸面上虽不曾露出任何端倪,心中还不知如何思虑的,总归是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情绪,经年累月来那心事更是藏得越来越深。 阿祸生得像练云生我当算命先生那几年。越长更是越好,颜容之盛都到了光彩灼目的地步。不过他倒不是他爹那般喜穿白衣,他不挑衣饰,惯常穿的便是与派中弟子类似的蓝纹道袍。阿祸性淡,不喜与外人接洽,不过倒并非练云生那般的冷漠,只是温静中含了抹隐避世俗的出尘之意罢了。 方其墨找到阿祸的时候,他正坐在洞府口那颗繁花茂叶的大树底下,盘腿打坐。 那棵树也不知道怎的,近年来,倒是越长越好,那冠盖比昔时都大了不止一倍。此刻碧花如茵,花色的清冷却难掩绽放的热烈,映衬得树下那人,更为眉眼容华。 方其墨双脚才踏上峰顶,那边便已然睁开双眼,起身迎上来:“舅舅。” 方其墨看着他倒觉得有些尴尬:“这许久不见,阿祸又长高了些哈。” 修真不计年月,比起方其墨不合年纪的脸嫩,阿祸无论外表还是气质就都显得镇静稳重些。到底是像练云生,乍一眼看上去,都分不清谁是长谁是幼。 青年笑笑不语。乌发垂肩,眉目静雅,气质寡淡了些,却已有岁月沉积的波澜不惊。 “阿祸,下月十九罗浮剑庐大开,藏剑自择有缘之人,派中这代除了你便未有专习于剑的弟子,阿祸可有意向去看一遭?”说来就是憋屈,这师尊要是会的多了,底下人选的余地虽然大,但这边搀和一手那边搅合一脚,学的也杂了。他这代好歹有几个剑修,再往下数就一个成气候的也没。阿祸勉强算一个,可人家是练云生教出来的! 阿祸并未直接应下,那眉眼微微停顿了一下,却连任何情绪都不带的,只是道:“舅舅以为?” 方其墨摸了摸鼻子,莫名其妙感觉着在外甥面前怎么跟在大师兄面前一个样的,让人就像怀揣着个兔子呢:“走一遭也好。阿祸你还缺个趁手武器。虽说你前些年学了铸剑,想着自己的剑以后自己炼,毕竟时日还短,这会儿去碰个机缘也不赖。” “凭舅舅吩咐。”阿祸说道。 尼玛越长越不好玩!小时候白着脸含两泡泪喊舅舅的感觉多好玩啊,这会儿就那么张练云生的死人脸!方其墨哼哼两声表示知道了,随意扯了两句就告别了。 飞剑飞到一半,偷偷隐了息溜回来,见外甥站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会儿又走回去盘坐在那树下打坐,他悬停在空中看了老半天,也心知外甥是早已发现自己,只是自己藏着他便也不来戳破,看着看着就有些心酸,自顾自心酸老半天也默默走人了。 阿祸缓缓睁开眼。 头顶满冠盖的花硕都在摇曳着找存在感。他抬头看了一眼,眉目间便带上了一抹冷色。 “你可真闲。”淡得几乎没有波纹的腔调,倒是听不出喜怒。 这十年多来,这玩意儿与自己交流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掰得出来,却哪次都挑着方其墨在场的时候,怎么不令人怀疑究竟谁才是那个让它另眼相看的? 满树碧花极为人性化得舒展腰肢,颤颤巍巍得似乎下一秒那花硕就会掉落下来,极像是在开怀大笑。 “你想说什么?”许久之后,阿祸又闭上眼睛,如是道。 虽说他身体是凭他的意志掌控着的,但渡来的命魂过于强势的后果,便是将他生生牵绊在前主的命途中。若一天解不开因果,他便一天不得自由。否则,怕是一有所不岔便会被天道打作灰灰。 当年挑了和桑峰为洞府住下,未尝不是还方其雅因果的意想在,但更多的,倒是为了这株不同寻常的长春树。彼此都在打探对方的虚实,到底是这长春树的来头更大,底气更足,主动来寻的是它最后人类。 ‘你去罗浮,挑剑魂可以,剑不行。’ “为何?” 长春树摇了摇枝桠:‘说了你不能再修剑了。越修你身魂的契合便越高——太弱或太高都对你极为不利——这身体着实不错,你也不舍它这样早就崩溃罢!拿剑魂来炼炼心尚可,本命剑什么的,碰都不要碰。’ “算是你的忠告?” ‘臭小子!吾年岁比这天地还久远,怎会骗你一个小娃娃?!’ 这话说的倒真是不错。当年太子长琴若真饮下忘川水入了轮回,那么也就成一平凡之人,这世间种种妖邪仙神便都与他无关,偏偏经历血涂大阵被分了魂后又合了渡魂之术,一半仙魂一半人魂,便怎么也脱不开这天地的本质。一世一世渡魂,妖魔鬼怪全遇上了,这一世更离谱,遇上个设计超脱天道外的混沌魔神! 混沌三千魔神,哪一位都是法则的化身。盘古开天辟地毁去了混沌,也让那三千魔神随混沌湮灭。那些法则融入天地,便在天道之下孕育出新的神祇。说来,这长春树原是混沌中一先天灵根,为大道压制化不了形,到底是开了灵智,在那等穷凶恶极的混沌之中还能保存,那自然是有点功底的,它的依仗便是本命法则,四季。开天之后根据四季法则诞生了春夏秋冬四神,而当时,这四神的神力是归于一条法则的,就握在长春树手中,可见其底蕴之强。 长春树算是少有的识时务则为俊杰。开天辟地的危机它提前感知到了,但它没想着与之抗衡再不济也搏上一搏,而是干脆利落剥出了自身的法则,散去所有道行退化成一粒种子,钻进盘古的血肉之中,随盘古大神的陨落融入大荒。 后来的灾难让它更是明了混沌魔神的气数已尽,面对着极快成型的天道,就越发不敢冒出一点头。把自己伪装成后天灵根,小心翼翼在天道之下求生。为了得一合法身份,不惜取悦于木神句芒,以此沾上点东方大帝的气运。 彼时阿祸很好奇得问:“这些都改变不了你便是来自鸿蒙的事实,众神迁洪涯境于它界,天地屏障立下,所有违格的事物不是湮灭就是被丢入妖界,天道怎能容你这般异种存留于人界?” ‘臭小子!吾能历经亿万万年尚存于世,成为唯一逃脱劫难的魔神,怎可能没一点真本事?纵吾本体于此,天道怎会觉察到?又能奈吾何!’ “你如此暴露自己的来历,不怕我于你不利?” ‘臭小子!你亦是不容于世的存在,算上去,比吾更危险,吾与你计较什?若不是感觉到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吾才懒得搭理你。不,不是你的身体……也不是你的魂魄!那是……比魂魄更深的东西,我说不出来,却是真正存在的。’ …… 赤城山,凌云峰。 管事终于见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主人。 清微真人还在闭死关,倒是他的女儿已走出了洞府。 唤作阿弱的女孩,长相并不是练云生般冷冽出尘,却也不像洞灵源的那位清雅含愁,而是说不清楚的温柔静美。粉雕玉琢的小脸面对着人时,真真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屏住。 而那软软的一句几乎要化掉人的心脏。 “阿爹唤我去罗浮。” 作者有话要说:12.15 混沌啊混沌啊混沌……长春树又是推进剧情的一大利器呀~ 长琴要变老板了,真期待呀~ ------------ 第74章 阿弱遭到了整个赤城山的围观。 毕竟她的身份,实在……过于奇妙。练云生这般人物,在这山门的地位,真真不好用语言去描述。但受人敬仰甚至可以说是被人当神般崇拜,也是由来已久。曾经哪怕是能与其搭上关系的些微事物,都能为众人争相传告,所以当年他与方其雅的纠缠,有情无情两道的碰撞,才令得世人都震撼至此。更奈何后来牵扯到的是他忽然蹦出来的女儿。 而那时被清微真人抱下云舟的襁褓婴孩,晃眼间已然变成个软软糯糯的女孩,如她爹爹那般,美得都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当然,鉴于练云生的辈分与积威,有胆量前往凌云峰看上一眼的人,倒也不多――至于练云生会不会再度得道,压根就没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异议。 阿弱在洞府中对着练云生整整十一年。 那是真正空无一物的石室,连墙壁都凹凸不平,石棱在角落杂乱堆砌,除却当中大概随洞府开辟留下的石榻,便什么都没有。幸而石壁中原本就夹杂着发光的萤石,哪怕被人随意劈凿过仍然散发着微光,彼时练云生也只维持着一口气强撑着罢了,连储物戒都无法打开,那一入定,阿弱自顾自呆了三年。 如果说方其雅眼中只有练云生的话,那练云生所执着的也仅仅是他的道罢了。他太过于风华绝世,这个人本身已经是最得天独厚的存在,任何身外的陪衬连锦上添花都没法做到。所以,即便是他那样狼狈的时候都消减不了他丝毫的魅力,这什么都不存在的石室,更是让人连意外都没有,如此顺利应当得就接受了有关他的一切认知。 练云生,光是这样一个人就足以叫人忽略他身后的所有背景。 很长的时间里,阿弱就那么不声不响无静无动得注视着他。血肉是方其雅重塑的,魂魄是千年冰芯为基底置换的,与他最大的牵系,大概便是冥冥中父女的因果牵系。可这一世,她实际连真正的人都称不上是。 她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代谢,不需要呼吸,不需要睡眠,魂魄控制着血肉如正常孩童般慢慢长大,可三百七十五年的封印连她的魂魄都改得面目全非。现在她就如同妖灵般,那冰芯就是妖灵的妖核,成为她生命存在的动力――方其雅布下的禁制的毁灭,也造就了如今的她。 练云生定要从洞灵源将她带走,携着她进了闭关的洞府,数年不管不顾也不担心她出什么事……约莫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可他还是把她带了回来。 一岁的时候,阿弱能走了。洞府中什么也没有,但洞府下有一截完整的灵脉。赤城山风水最好的不是凌云峰,但凌云峰有一个独到之处,护山大阵在此地为错开两截交汇的地脉,阵图分支近乎绕了大半个圈,以至于未能将整座凌云峰收纳在内。于是凌云峰底下的灵脉独立成支,源源不断抽取地气,却不必担心灵气会被大阵吸走。 这样的宝地不是没人眼红的,偏偏他的主人是练云生,于是什么算计都化作泡沫。 练云生将重塑根基的地点选在这里,未尝不是因为下面的灵脉能令他事半功倍的缘故。而那般紧要关头,一点差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他也真放心把女儿放在身边。 事实上,阿弱端坐在练云生面前,一动不动看了两年。三岁之后,她终于守到他睁眼。 当年练云生筑基之时引天地异象,夜半星开,天昙坠地,声势浩荡得震撼了南面整个修行界霸道殿下:独宠小甜心。这回破而后立,反倒是悄然无声,若非他睁眼时那一道光芒为她所见,她都不敢相信,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他竟然再定道之根本,寻回了他迷失的方向! 阿弱被他抱在怀中,短短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还要费力抬头才看得到他的眼。那双眼睛从未变过,犹如星渊寒潭一般,或许因为眼睛里从来都空无一物,当阿弱清晰得见到自己的倒影时,那种朦胧似光影般的羁绊才瞬间清晰――这是自己血缘之父。 “阿弱,唤爹爹。”低低的声音略带着喑哑,却依然无比动听。 “……爹爹。” 练云生抱着阿弱,以指作梳为她整理长长的散乱的发。打开储物戒才发现里面除了古籍与玉简外什么都没有,索性就这样抱着她。 他的入定是断断续续的。修为一直在涨――当然与其说是凭空增长,不如说是丢失的重又回来。阿弱丝毫不怀疑,当初他达到什么高度,很短的时间内,他就能回到什么高度,甚至,还要胜出。 有时候没入定,他便抱着渐渐长大的阿弱,与她说话。 练云生给她说剑。他不教她什么是剑,只是给她讲剑。他走的是无情道,看的一直是本质,也就不拘于任何事物的形体,因为趁手的武器是剑,他就把蕴含着剑的道教给她。 他说:“阿弱只是阿弱,无论阿弱是什么样子,都只是我的阿弱。” 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便从来不曾介意她的身体是怎么个模样。 当然,阿弱也问过,她问:“爹爹为什么不要娘亲。” 睡了三百七十五年,却不单纯只是睡着,发生在周围的一切都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她只是醒不来。方其雅活生生炼化她的身体的记忆,她记着,方其雅与洞灵源将她封印在冰胎里的记忆,她记着,三百七十五年时光中的每一刻,她都记着。 练云生并未有任何异样,或许在他的世界里,曾经因他而死的方其雅也如那山河日月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无甚两样。这个男人,始终都是那么高高在上,固若金汤。 “她不是你们的娘亲。”练云生这么说。隐藏的意思,大概是方其雅不配罢。 阿弱也觉得她不配。方其雅是个结结实实的疯子,让轮回都差点为之震颤的疯子。 “可她爱着爹爹。”深爱着,无人能说不的深爱。 练云生摸摸她的后脑勺:“阿弱懂什么是爱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白所有人认为是爱的东西叫爱,却不知道它真正是怎样的情感。不曾经历过,怎会懂得。 “只是一场错……缘。”到最后,他还是说出了缘这个字眼。 他也承认那是缘的。很多年前,般若寺外他背着剑代门派参加一场法会,逢到两位大能一言不合开战,他退后免去被殃及――那么一低头,就见着一个女人。 大约也有那么瞬间心是动了下的,宿命中的缘分,他会遇到这样一个女人。可这又如何呢,他不曾停步驻留,他所追寻的大道依然在前方等待,那抹影子,终究会在他的脑海里消失得无隐无踪。 不过一场错误。 “所以爹爹折断了剑。”阿弱轻轻道,“哪怕从头再来,都没有她能那般深刻得影响到爹爹……更可怕。”那么她的爹爹爱过方其雅吗?阿弱没敢问。 阿弱只是问:“有一天,我也会被爹爹遗忘吗?” 练云生笑了笑,好像雪夜之后破开穹宇的那一线黎明,说:“会契约女仆好v5最新章节。” 何其残忍。却出乎意料得,没有一丝意外。 因为,他是练云生呵。 阿弱揣着围观者孝敬的大堆法宝,上了前往罗浮的云舟。 赤城山的现任掌门都得唤上练云生一声师叔,阿弱的辈分当然也不会低。 说起来,她名为阿弱,她的哥哥名为阿祸,方其墨取名字的能力差劲到让人绝望,但偏偏他取的哪个名字都被人给接受了。 “爹爹,为什么阿弱要去罗浮?” “因为你的哥哥会在那里。” 很多年前,其实也有人为练云生批过命的。可他一个字也没信。遇到方其雅,有了阿祸,又逢到这个名为阿弱的女儿,他才慢慢开始相信,那命书上的每一个字眼。 在那十一年的时间里,练云生抱着女儿,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发顶,有足够的时间给她讲述故事。讲他第一次踏进赤城山所见的月色,讲他筑基那一夜漫天的星辰,讲他的师尊羽化时落满峰顶的大雪,讲他在尘世中试炼所遭到的一切磨难…… 阿弱问:“爹爹,你是不是在害怕这些东西,自己也会慢慢得忘掉?” 练云生说不是,他说:“阿弱,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眼中的这个世界,是怎么个模样。” 他的女儿,被封印了整整三百七十五年,甚至不曾睁开眼看过这世界。 然后阿弱有问,那命书上说的是什么。 练云生笑笑――他很少笑,可他是会笑的,只有你见着他的笑时,才发现,这潭犹如亘古冰霜凝成的寒水,也是有温度的――他说,那命书是为我批的,可一个字,也没提到我。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的命格极其特殊,他的命格不稳亦或是没有命格,他所谓的命格是他遭遇的所有人的命格反衬出来的。 阿弱想着,何德何能,竟有一世在这世间,逢到个天命的异数。 幸而她的爹爹阴差阳错走上了无情道,否则,万劫缠身,在所难免。 过后想想,连方其雅这一劫难都为他所破解,那这天命,大概也再奈何不了他。她的爹爹,或许有那么一日,会立足天道之上呢。 现在,阿弱离开了练云生,她要去罗浮。 她终于要去见他了……这一世,她与他分别得确实够久了。 只是阿弱无法想象,她该如何面对他。 在他已经知道――她与青华上神有所渊源的前提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12.19 本来这章名叫罗浮,我原计划写到罗浮山剑庐了,但是写着写着,我又默默回过头去把章节名改成了清微…… 真的很喜欢练云生耶……看过这一章,其实你们大概明白,无情道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了吧。 一切都会淡褪去痕迹,唯道永存。 ------------ 第75章 方其墨本说要随着阿祸前往罗浮,最后到底是没去。 心中万般不舍,如同揣了只野猫般抓心挠肺,面上还是努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只准备好出行的各种物品,然后眼巴巴望着外甥拿着东西转身就走,回重洛峰等待出发的时刻——不由郁闷孩子果真是越大越不可爱。 可是只要脑海一回荡大师兄坐在扶风亭台边,端着茶杯侧眸的淡然一句,激荡的心就像被泼了一盆寒水般冰冷生硬。其实大师兄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提醒了一句,却偏偏叫他觉得那些灿烂的东西都烧成灰烬般的凄凉……他说,不用紧张,那是练云生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个人,光是一个名字,就足以慑退苍生。 不管其他人如何料想,此刻,长身玉立的青年就静静站在那棵繁盛至极的花树下面,微微翕目似在感受着什么。轩挺的眉毛皱着,面情露着些许自己也摸不透的茫然,而灵台中那亘古遥远且虚无缥缈的声音仍在锲而不舍得烦他。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告诉吾,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啊?……” 许是所见证的事物太过于宏伟博大,及至梦醒之后的如今依然无法脱出那种震撼——阿祸伸出手,层叠的衣袂如烟云飘落,露出的那苍白修长的手指,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得在颤抖。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到这样的梦了。”他低低得说。 自长春言道,自己体内比灵魂更深之处有它所熟悉的某种东西,他并未多虑,但心头至少也落下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问。他日日夜夜在这树下打坐,听聒噪的长春喋喋不休得讲着开天辟地之前的故事,讲那混沌三千魔神的逍遥与神通,长春伪装了太久,为了避免被这天道窥破,甚至把自己的本源都弄沉眠了,难得遇到个同为天道记恨且身处轮回外的怪胎,倒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可是阿祸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因长春呼吸间无意散发出的混沌气息而影响,走火入魔,甚至再次被拖入亘古以前那致命的梦境。 这一回,他看到不是开天辟地,而是天道衍化 这天地要经历怎样的变化,才能孕育出神祇?神祇是如何创造的生灵,那遥远的时代该是何等的辉煌?世间最原始的自然之力,又磅礴出怎样瑰丽的画面?然而再奇妙的情景,对于他来说都是磨难。他几乎就迷失在里面,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于那个世界,因为所能感受到的亘古混沌的苍茫与悲怆,都是那般清晰而深刻——他确信自己是真的感受到那风穿透自己的知觉,嗅到万千年前的一朵花香,触摸到无穷幻觉中的潺潺流水。 甚至,他单薄脆弱的魂体都经受不住那力量的鞭笞,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被远古之力所撕裂,可魂魄更深处一直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他的三魂七魄牢牢固定,任凭罡风凛冽都不脱散。他想,那个,大约就是长春所说的熟悉的东西罢。 后来他醒了过来。却始终不记得,醒过来之前看到的是什么。 他能肯定,那一定是种自己意愿铭刻进魂魄都不愿忘记的存在,因为胸腔中残留的知觉是何等的疯狂而绝望,可他偏偏忘了那是什么。 许是阿祸一直以来都淡定到没边,这会儿情绪上出现如此重大的裂痕,让长春都好奇得不行,于是哪怕受冷落也仍胡搅蛮缠着想探听他的口风。 阿祸想了想,干涩得问:“如果梦境让你觉得很真实……什么原因?” 长春二话不说:“因为它就是真实!”这棵树忽然呆滞片刻,“等等!你梦到了什么?” 阿祸按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勉强吐出两个字:“洪荒。” 清醒的时间越久,梦中的记忆便消散得越快北宋末年当神棍。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破裂成碎片,并不能在意识中停留很长时间,当他睁开眼的瞬间,便注定不该存留的一切都会逝去,想挽留都无法。 长春慢慢等着他回过气来,很久以后才道:“你之来历一定不凡……” “能让你受此重创,那便不是梦境了。若非你魂魄记忆中铭刻的真实,便是你确实亲身走了那梦一遭。”长春幽幽道,“这天地秩序下,唯一还有掌梦之能的便只有梦貘一族,但妖族没落至此,断无塑造此等梦境之能。你又不肯告知吾你之来历,吾也无法判断。” 这也是叫阿祸为之惊讶的一点。长春树也是自混沌下来活了不知多久的存在,偏偏看不穿他之来历。仿佛当日斩仙台上那九重雷阶,毁了他仙骨道体,绝了他本体生机,这魂魄便也如无根之萍般孑然独存,榣山种种都与他无任何干系。 这会儿说到他之来历……凤来出自榣山那株梧桐木,莫非是那梧桐有不凡?想起曾在那木上引吭高歌的凤凰,以及那高高在上已经记不清面目的神祇,胸膛中哪个部位在躁动不停,似乎想破胸而出般难耐,他下意识用手紧紧抓着衣服,越是深思,豆大的汗珠越是不停滑落。 “那么,这梦境,会是我自己的记忆,还是,我真正,去了一遭……”他喃喃着。 为什么那片混沌对他会有这般巨大的吸引力?或者说,为什么那个久远的时代总是在试图召唤他?没有错的!有些感知说不清楚,只有当你亲身立足于那个中心的时候,才能明晰其中的道理——可他却说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恢复平静,甚至还能伸手整理凌乱的衣衫。 “上一回,经历这样的梦境,还是在天界了呵……”阿祸意味不明得轻轻言道。半是感叹半是自嘲。 “喂你真不打算告诉吾?……” 阿弱放下按着胸口的手,微微抬头,望向西面。 ——方才,她的莲子在躁动。 比魂魄更深的牵系,即使历经轮回穷尽时空都不会被磨灭的东西,因她继承了青华上神留在这世间的意志,也便将那悸动反馈到了她身上么? “这叫我再没有比此更清晰得认识到,我是不完整的。”她扯扯嘴角,作了个笑的模样,用比耳语更轻缓的声音喃喃了一句,“你做了什么,竟能引动莲子的排斥?” 即使有着最深沉最博大的精神,包裹着这意志的,依然是个软软糯糯碰一碰都恐会戳破的孩童。阿弱偏过头,那几个偷偷看她的少年便倏地红了脸,匆忙挪开视线。 罗浮剑庐开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仙剑出世,由罗浮门人主持的评剑会,全天下的剑修都不会舍得错过一次。另一种便是剑庐蓄够灵气自开,可堪当少年的试炼之地。因为这时,其内能择主的藏剑大多是曾拥有过别人意志的“死剑”,实际也可以说是类似于剑冢的秘境,修为高深的多走一遭也无益,倒是年轻人可以多看看增长点见识。 赤城山前往罗浮的当然不止阿弱一个。此行也有其余山头的师长,否则就算清微真人舍得叫她一人上路,山门的主事人们也不会放心。不过这一路,碍于她的爹爹,极少有人敢胆上前与她搭讪,倒也很好笑。 云舟在空中如梭般穿行,舟身镶嵌的灵石闪烁着微芒,那些隐秘地方刻录的符阵随之低调得泛过流光,猎猎的风声便被尽数抛在了遥远的地方,这缩地成寸的神通着实令人赞叹。 一路无话,却在将近罗浮山门之地为人拦下。 只剑凭人静静幽幽悬在空中的男子,背负着双手,淡淡睨视云舟内剑拔弩张的赤城山众人,浑然不怕,只有在望见阿弱的脸时,那冰冷无波的眼神才总算有了那么些纹路侯夫人最新章节。 “我来看看练云生的女儿。”这个男人唇角一晒,脸容算是有了表情,但那眉眼静若死水,倒如同画皮般诡异。手一张,阿弱便觉得身上一轻,失去了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在所有人猝不及防时,她就像是被什么牵引了那般,直直往那男人手里落去。 “师妹!”“师叔!”一时间,惊叫此起彼伏。 阿弱也不慌张,心知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人家一根指头,也就压根不抵抗了。她乖乖坐在他胳膊上,任由眼前这男人捏捏她的小腿,再捏捏她的胳膊,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之后,又把手搁上了她的脸蛋。 “练云生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儿?”这个人捏了又捏,这么说道,“比上回那个还不如。” 这男人的煞气着实有些重了。如果说练云生是让人不能直视的崇高,那么眼前这人便是令人不敢把视线投注过去的战栗。漆黑的长发简简单单散在身后,发质极硬,光是看着就有种触手寒铁般的质感。古铜色的肌肤,身姿倒是修长,但宽松的法袍掩饰不去那身对于剑修来说过于坚韧的肌肉。更难以忽视的,是他浑身上下发自骨髓的戾气! 他整个人都是一柄剑——带血的噬人的剑。那双狭长的眼,黑色瞳仁边上,甚至刻着深深的鲜红血芒。光凭这一感官,要说他是魔修都没人怀疑! “见过沧华真人。爹爹着我向您问好。”阿弱的声音还嫩着,说来难免带着些奶声奶气,“这里风大,前辈带阿弱回舟上可好?” “问好”那两个字刚出口,眼前这个光是站着就让人可怖到颤抖的男人,表情空白了那么几秒,紧接着哼然笑起来,冷嗤:“小娃娃还挺懂礼,练云生要是那种肯正眼看人的人,还会把自己整到那副境地?” 话是这么说,心念一动,驱使飞剑倒也稳稳落下云舟。不过他就不适合有表情,哪怕是笑,都像是脸皮与肌肉分层,以至于看着无比狰狞。 “你名唤阿弱?”倏又好奇:“识得我?” 饶有几分兴趣得看着这娃娃挥挥手示意舟上的同门,把剑放下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紧张,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得自顾自示意完,这才扭头无辜道:“爹爹说阿弱这趟出来,定然会遇到几位前辈的。” 两双眼睛对视了那么会,男人又下意识捏了捏她的小腰,觉着手感不错:“还有谁?” “跟魔修一样的是沧华真人,他的剑上有血纹很好认,爹爹说叫阿弱知会一声,十年后允你再战。额头有莲纹的和尚叫映真前辈,阿弱可以向他讨杯碧水露喝。有个喜穿紫衣簪辛夷的女修叫以丹,若是要给阿弱礼物,阿弱绝对不能收……嗯,还会遇上仇家,爹爹说只要跟着前辈就好啦。” 沧华真人眯着眼盯着这团放肆至极的小东西,只见那双明灿的杏眼一眨不眨得看着自己,没有丝毫害怕……竟也意外得没有任何怒气。 明知道自己按捺不住好奇跑过来看的时候,就入了练云生的圈套,可这会儿他也不想就这么把胳膊上这团东西丢下去。大概那个白衣的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女儿的魅力,才轻描淡写得连担忧都不放纵。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沧华腥风血雨大半辈子,手染血仇人命无数,初初见着半死敌半知交家女儿的第一眼,心就软了大半,满脑子想的是要不要也去弄这么一只来。 作者有话要说:12.30 你们猜,老板是只梦了一遭,还是亲自走了一遭? ps:迎本文周年庆,尽力日更…… ------------ 第76章 阿弱后来还是没与赤城山的人一道到的罗浮。 正如连练云生都难免顾虑的,阿弱同样能想象到,能让自家爹爹也忌惮的仇人是怎么个情状。谁年轻时候没结下点仇家呢,更别提清微真人这般修行道一路顺风顺水到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就算他冷情冷性只着眼大道,行事惯来简单粗暴,便总有无意中惹毛人家的事。 他得道这么久,浅薄些的仇家,坟头上的草都枯荣过几百回了,但那些直至如今还能顽强把仇恨维系下去的,想来就知道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沧华会护她,但不会护同行的赤城山门人。若她不在这云舟上,来人也自然不会进犯赤城山的云舟。因为毕竟这是修行界排位甚前的大山门,寻私仇在道理上能说得过去,一旦不分青红皂白打脸,那谁都无法承接惹毛所有人的后果。 于是阿弱是跟着沧华一路杀过去的。倒也不全是仇家,而是沧华这货避隐人世太久,有心叫自己曾经的威名刷新一下,免得老有不长眼的人撞上门来。 当年练云生自毁根基的事虽然低调,但这原本就不是小事,在外界好歹也是让人绯言至今的,连带着阿弱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儿都很是提高了下知名度。这会儿赤城山遣去罗浮的人又没掩饰,沧华这般人也能得到消息,别人又怎么会落下。阿弱倒也见识了很多练云生的故交。 “你就当真一点都不怕?”连沧华都有些好奇。 他杀性上来了,那是一点都不顾场面的。过后看看,自己是不觉得血腥有什么大碍,但也知道再胆大的旁人总会觉着心怵,反倒是这个小娃娃,自始至终表情安然,人命在她眼里才跟尘埃没什么两样,连眼神都不会动那么一下,活脱脱跟练云生一个模样。 沧华戳着她肉嘟嘟的脸蛋感慨:“难不成无情道生出来的小孩也会受无情道影响?可你哥不是这个样子啊。逗起来可有意思了他。” 阿弱愣了愣,眸光闪烁了下,很感兴趣得回望:“什么模样?” 练云生跟方其雅的纠葛没几个人不知道的。练云生的大儿子天生魂魄残缺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洞灵源把孩子送去赤城山的事,就已经让人狠狠八卦了一回,儿子在身边待了没几年,又叫练云生给送去了西玄,旁人倒很是理解。西玄当年有位天生浊体的小小姐,为了她简直煞费苦心,虽然最后还是没救得了,但在魂魄与体质方面很有造诣倒是真的…… 于是就着她的问题,沧华倒是很有闲心得回想了下:“练云生从没求过人三国之贼吞天下全文阅读。就为着你哥,生平第一次向人低头――当年我也跑去看了,那娃娃长得倒是真的好,就是跟个木头人似的,两眼都是空的。练云生亲自把他送走,当着练云生的面他乖乖留下,转个头偷下山门要去寻练云生,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把两条腿走废了。” 沧华继续戳戳她脸:“你哥就是股意气撑着副空窍,唯一的执念还不知落在谁身上。他看剑的眼神,跟练云生的一模一样,可那骨子谁都不懂的痴劲,倒是像极了方其雅。说起来,你这娃娃也怪。这性子倒是活脱脱一个小练云生,但你倒是跟我说说看,自己向不向道?” 阿弱干脆利落摇头。 沧华于是一个了然的眼神。 阿弱见到阿祸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贺山集的摊子上,有人拿几株极稀有的珍品药草换法器,大约是谈不拢,两人僵持着。 剑修专修于剑专修于心,不凝滞外物,对药草这类东西需求不大,但因为这是在罗浮山门下的镇子里,准备去剑庐赶趟儿的年轻人很多且闲着没事在此游逛,遇见热闹当然要围观个。 再者,这些药草的品质确实不差。现在这世道灵气稀缺,但凡有些底子的好山好水又大多为名门大派圈占,留给散修的空间不大,能出这种品质的想来都经历过好一番坎坷,无怪摊主不肯随意交换。 她坐在沧华的肩头,偏着头看来往的人们。把沧华的头发束起来,换身松散点的袍子,再收了那柄看着就可怖的血剑,面无表情的时候虽然瞅着还是令人畏惧,但肩膀上一个阿弱很能占点分,让他看着不怎么像个杀人狂魔修。 熟了之后阿弱就发现这个男人很好说话。之前有些玩脱,一进罗浮地界就说好了不准再开杀戒,然后两人就换了换装扮逛集子――就这么巧的,抬头望见那个人。 青年身姿颀长隽秀,侧对着她站在一个摊子前,略略弯腰,手里拿了个奇怪的面具查看。 长长的乌发并未着冠,这里没有那么多讲究,因而仅是拿发带浅浅裹了发端。身上穿了件再普通不过的道袍,看似从头到脚毫无妆扮,连腰带上都不着配饰,但阿弱就是知道,他的脸容是经过修饰的。 想来也是,那般盛极的颜貌,又与练云生极相象,若是真面示人,那必得麻烦缠身。 沧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些好奇她怎么盯着个路人看得挪不开眼。 “……是哥哥。”阿弱呢喃般轻声道。 阿祸看着是孤身一人。即使颜容中灼眼的光华被伪装了,身上那种温雅静谧的气质依然很是吸引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般轻看闲庭花开花落皆宠辱不惊的淡然气度的。 沧华倒着实大吃一惊:“不该啊!” 阿弱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好奇得低下头:“怎么?” “你确定他是当年那娃娃?”沧华把她往肩窝里颠了颠,“好吧,别这么看着我……就算是魂魄补全,连剑格都能变得截然相反?当年我看见的绝然不是这样子。” 阿弱顿了顿,说:“人总是会变的。当年你看不透,又何期现在勘破。” 沧华掐了把她小腰:“年纪小小,又不是没爹护着,想这么老练做甚!” 阿弱笑笑,搂着他的脑袋,低头把脸贴上去:“前辈我们走罢。” “不去见见他?” 阿弱缓缓闭上眼:“会再遇到的超级脂肪兑换系统全文阅读。” 沧华惦记着要给她弄个护身法器,练云生给她剑气符咒用来保命是足够,但练云生全盛时期的剑气,那威势让沧华想着都有些胆寒,更不是一般场面能用的,还是随身弄些实用的比较好,闻言也就直接往前走了。 青年到底是用几枚灵石买下了那面具。搁在手心中转了转,绿莹莹晶石镶嵌的孔雀纹反射出略显诡异的波纹,顺手收回储物囊,起身继续走的时候,与一个抱着孩子的大汉擦肩而过。 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回身看了眼。 望见黑袍的大汉施施然往那边一个阁楼去了。肩上坐了个软嫩娇小的孩子,暮云般的长发勾着莲花坠的头饰,肉嘟嘟的胳膊上系着软银的铃铛穗,轻轻一动,便清脆作响。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自己也觉着奇怪,转身继续走了。 阿弱笑眯眯收了沧华给买的东西。 收拾好自己,上罗浮山。好不容易到了却又出了幺蛾子。不过这回倒不是阿弱的问题,而是沧华――人拦着不让进。 最先开始打了个照面的还是罗浮放出来迎客的弟子。长相俊秀气质谦逊,修为不赖笑脸迎人,看着是挺顺眼,但在沧华真人面前,明明慌得牙根都在打颤,还坚定得把人拦着,就有些玩味了。阿弱赶在沧华心情不爽暴走杀人之前把他安抚好,没多久就见连人家罗浮的一峰之主――威仪长老都匆匆赶来了。真有意思。 罗浮的长老一脸正气,虽然修为差了沧华不止一个境界,但是光卖相之凌然大义却要超沧华十方水平。人说,虽然罗浮剑会不禁各方来客,但前提是不将任何纷争带进去。早些日子,沧华误伤青城山来客,青城同为大派,洞天排名还极靠前,罗浮方面不好协调,因此希望真人能将这事儿处理好了再进罗浮。 着实有些打脸……阿弱趁着沧华还没拔剑劈罗浮山门前急急将他拦下。人姿态已经摆在那里,而且是你理亏,要真闹起来了你还能斩尽在场所有人? 不过一般人还当真恨不起沧华。能被人称一声真人的,大多已经修成地仙的存在了。就像练云生当年结的仇家对头也不算少,到他得道之后仇家瞬间就只剩顽固小猫两三只,就可见端倪。沧华一直以来的声明摆在那里,看来罗浮也是承接了青城太大的压力觉得没办法,才这样做。要找去找正主,别欺负中间人。 肩膀上杵着这么只敢在自己怒火头上拔毛的,沧华还真没奈何。很是光棍得抛下一句:“那你说怎么了事?” 想来这男人活这么久,就压根不知道还有道歉这两个存在。阿弱想了想,也无奈了:“还是拿着你的剑去吧,但是不许闹出人命。” 性子摆在那里,那么继续这么到底罢。问题还是沧华隐修太久,世人都不记得沧华血名,那就拿青城开刀再重塑下――说起来,沧华来历也不弱。太白也是一方豪强,沧华虽是太白弃徒,但当年那遭也是无奈之举,别看太白山这许多年来一直对沧华置之不理,真要到绝境,翻脸最快的定然还是太白山。 所以说,只要不闹得人神共愤,想来青城总有几个明理的会给这个脸面。 “你回去?”见阿弱点头,沧华也就道,“那我了完事再去寻你。” 阿弱挥挥手,爬下肩头,被威仪长老差人送回赤城山门人的暂居地。 才进院门,就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12.31 新年快乐各位。 ------------ 第77章 青年仍是先前贺山集子上见过的模样。 乌发束端,深蓝道袍,连脸容上的伪饰也不曾去掉。长身玉立的姿态有股说不出的清谧与闲淡,柔韧如风中的柔丝碧草般漫着清浅却坚韧的气度。光是站着不动就已然成画,待脸上略微挂了点笑意时,更如同清月之辉华般令人屏息。 ——他既是这般面目依然如此灼眼,若是那承继了清微真人模样的脸貌全然展示出来,又不知该是何等震撼的绝世风华。 给阿弱领路的已经是罗浮这几代中最出彩的弟子之一,自认相貌资质才能皆是不俗,不然也不能在那么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充当罗浮门面,可这一会乍一眼看已然难免自惭形秽。把女孩儿带到便匆匆告退,不想再看第二眼。 阿弱下意识拿手抓紧袍子,站在景门口艰难得抬头望着那个叫她牵肠挂肚十余年的青年。胳膊上的铃铛穗顺着动作与和风叮铃作响,长长的头发顺着下巴抬起的弧度从鬓侧一应落下,更露出粉嫩软糯如藕团般的脸。 当那两双乌黑深邃的眼瞳对上时,连风都仿佛凝滞一般不再流动。 “哥哥。”最后她软软得这样唤出来。 他们有着相同的血脉系出同源的骨肉。他们曾在冰胎中一同封印了三百多年的时光。他们曾魂魄相依,再没有比那更靠近得相守过。那一日和桑峰的剧变,还在襁褓中的她为练云生带走,时光如此荏苒,转瞬模样尽变,可最初的,冥冥中曾漫长依靠的悸动仍然留存超级冒牌召唤师。 因为,只要注视到彼此,便再也不会错认。 青年站在原地,平静得看着女孩儿走近。洞灵源中前来罗浮的只有他一个,原本自是逍遥亦无不可,可毕竟他与赤城山有所渊源,总要前来拜访才算正理。可他来时怎么都不曾想到,会这样简单得……便遇见她。 听说,练云生回返门派的第一时间便带着女儿闭了死关,明明还未听到清微真人出关的消息,怎的,她会出现在这儿?练云生便当真放心这般幼小的女儿离得自己如此之远? 无人知青年从容淡然的姿态之下,那痛得几乎难以忍耐的心脏。 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双眼! 有些事物看破之后,连带着便似乎透彻了一切。这辈子他们几乎有着对一模一样的眼,却因气质与神态的不同生生长成了不同的感觉。杏子圆,末端微微上翘,一样是清,他却没有惯常男人生就杏眼会显出的害羞,习惯了微眯,冷淡瞥人的时候更是细长深邃,可阿弱是清澈,她的眼永远都是这样,干净透亮得似乎可以一眼望到底,眼里边却一直深沉得什么都没有。 然而事实似乎与他料想得有所不同。 有着神祇眼睛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努力仰首望着他,那样懵懂又依恋得望着他,有些紧张,一点点害羞,却依然欢欣得喜形于色。于是所有人都感受得到,属于她简单又幸福的快乐。她说:“哥哥。” 仿佛历经千山万水之后触摸到的曙光,那样轻易得射穿积霾许久的苍穹,天光破开的云层之上,喑哑落寞的声响逐渐远去——而那些在长久彷徨中不由自主的建立的防备,在瞬间烟消云散。 青年弯下腰,学着集子上所见的身影,将小小的女孩抱起来。小小的铃铛穗发出清脆的声响,软绵绵的胳膊下意识抱着他的脑袋以维持平衡,稳稳坐在他肩膀上的女孩,身上有一种软糯清和的甜香,当她专注得凝视着一个人时,再坚硬冷酷的心脏都会被这眼神化去。他唤了唤她的名:“阿弱。” “嗯。”她欢欣得应了,把脸贴在他额上,又软软得叫,“哥哥。” 唇角的弧度不由自主更深了些。笑得,像是那些空洞许久的角落终于被填满。 忽然之间,就什么都不想去细究了。若还是痛,便叫它这样去痛罢。 与其猜想他长久以来的磨难只是一个神祇的玩笑,不如相信,这是他的盈盈,换了模样……重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回赤城山来人中身份最高的,是远字辈的一位长老。 阿弱虽然是清微真人的女儿,但她并未正式拜入赤城山门,不通世事年纪又小,凌云峰亲自过来拜会了此行才多了个女孩儿,众人看在练云生的面子上,倒确实要看重她几许,但论起辈分要尊敬什么的,也真是极难做到。到底是,敬而远之罢了。 因此当时沧华真人找上来要把阿弱带走,这两个的身份都诡异到说不好,既要顾忌着女孩儿的意见又要忌惮沧华,便是不愿意阿弱离开也没法子。而让阿祸后来耿耿于怀的,大概便是贺山集子上,明明回头了,却不曾一眼便把她认出来。 由于这次剑庐不是人为控制开启的,所以准确的时间连主办方都不能把握。前来与会的年青才俊们还得等,为了怕年轻人闲着没事干滋生事端,罗浮特地请出几位成名已久的剑修讲道,很是吸引了一部分眼光。但是这一日,阿弱等到傍晚都不见沧华回来寻她。心知沧华一定惹上了脱不开身的麻烦。 后来还是争斗的动静实在太大,将众人的注视都牵引过去,才算是明白了原因名侦探东方瑾。 青城这一次出来的人中,原来竟有个张白秋!这女人的声名要说比起沧华来都不予多让,倒不是有多厉害,而是当年为徒弟手刃仇家百来人的作为太过令人胆寒。天下谁不知道张白秋最是护短!先前沧华误伤青城弟子,这会儿又是提着剑上门“了事”的,不打起来才怪。 其实以沧华能为,要解决这事端也不是什么难事啊。阿弱就有些好奇,对方究竟做了什么能把沧华拖住。她可半点没想到,方才自己有说,不让沧华再开杀戒,而女人疯起来是没道理的,一剑杀了倒是简单容易,难得是不伤对方性命的情况下将其制服。 阿弱跟哥哥谈天,说到练云生给她讲的那些故事,说到她跟着沧华的一路所见,把一个好不容易见到哥哥于是各种激动欢欣的妹妹形象演得是出神入化。 他愿意相信也罢,不愿意相信也罢。她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也不知道他这般淡然注视她的背后,究竟思量着什么。但她想,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就算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心照不宣也罢,反正她是决计无法将有关自己来历、目的、所作为的一切告知于他的。 所幸,他依然还是无数世中所见过的那模样,认真得听,偶尔微微一笑,话很少,更多的时候,只是喜欢静静得注视着什么。虽然谁也弄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阿弱都在阿祸怀里睡过一觉了,醒来发现沧华那边的事情更加大条了。 双方闹得太僵,罗浮再不愿意,也得出来表个态调停,结果一言不合惹毛了沧华……那个男人剑在手是什么都有可能做出来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杀孽缠身到无药可救。 阿弱鼓着脸蛋想了想,还真没什么好担心沧华的。只要罗浮后山那几个老不死的不出来,哪怕沧华屠了人家半个山门都能直接扬长而去……糟糕,受沧华影响了么,她现在的思想好像也有点奇怪。 “在担心?”阿祸以手作梳给她整整头发。 太过聪明的人,有时候仅是一眼遇见就能想到很多事物。她既能安稳跟着对方走,那么定然是不具威胁的人,更何况当时还在贺山集看到过,心知两人相处的方式,也理解她这会儿的心情。 阿弱摇摇头:“他没事。”有事的是别人。 青年修长的指尖划过妹妹微微上翘的眼角,然后心中一动,侧眸向虚空点了点,道:“没关系,很快就顾不上了。” 这一刻,相比罗浮境内的所有人都接受到了感应。那博大却又无声的剑啸已经在扩散,秘境的入口正在逐渐成形。罗浮剑庐即将开启了。 “与我一道?”许久以后,他低低问。 阿弱抬头望了他一眼,软软道:“爹爹叫我来寻你。”既然见到了,自然不会放开。 阿祸听懂了,于是笑了笑。摸摸妹妹的头,起身整理好彼此的衣饰,把她抱起慢悠悠出了门。 来罗浮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想得到一柄藏剑的。“死剑”之上有前人意志,要化解起来比较困难,大多数剑修还是倾向于自己铸造一把剑,这样的剑更容易与自己心意相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是罗浮剑庐又是很多人都想着亲自来看一遭的,因为不到过这里,你很难知道,剑,究竟是什么。 阿弱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哥哥。因为眼前这个人,血肉躯壳所包裹的意志,曾见过天地间第一柄剑的出世。 作者有话要说:1.1 当年一个盈盈,让这货神伤到那份上,现在再来一个盈盈……= =+ 好吧,这段剧情算是很有意思的了真的。 ------------ 第78章 想起久远之前往事的时候,总感觉身边便是有一山的梅花,都会在顷刻之间落尽。 对于她与他来说,那漫长而遥远的太古时代,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天地战争,约莫也已经跟一场梦境无甚两样。一个不是青华上神,一个不是太子长琴,不过是两个似是而非的幻觉,在这人世身不由己得浮沉罢了。 人群鸦雀无声,阿弱牵着哥哥的手,站在偏僻的地方,看剑庐的入口逐渐演化成形。 秘境的气息倾泻出来,似针般尖锐得像是能刺穿人的血肉,而那霸道又凄厉的剑啸在上空盘旋,千万年的岁月沉积如深渊可怖,一波又一波,肃杀至极,近者草木凋敝,生机退散。 她慢慢侧身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青年微微一怔,弯腰将她护住,为她挡去汹涌而来的力量:“阿弱听得到剑啸?” 怎可能听不到。她此身是化了母亲血肉凝合而成,而魂魄曾离本体无依无存得静默三百余年,纵然方其雅并未舍得将她炼成器灵,可那许多年来在冰胎中的封印,已将她的魂魄与千年冰芯共同改造,如今比起一个活人,她更接近的,倒不妨说是炼化而成的器物。 剑乃百兵之君,万器在剑君面前本该是臣服之态,更何况是千万剑与千万剑意掺杂组合成的地域。它对她的影响比对人的,要多得多啊。 而实际上,那剑啸只是种意念之力,是剑本身的意志与剑主留在剑上的意志共通的力量,因而是无形的无声的,普通些的剑修都只能感受到浩然万钧之势与崇仰肃静之意境。可对剑之一器有特殊领会的,看到的就会比普通人更多。 “哥哥也听到了吗?”阿弱轻轻得问。 他的颜容依然是静默得安谧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仿佛那般浩渺的气势于他没有任何影响。低头看向女孩儿时,眼瞳幽深无波——不像阿弱,纵然她本身无感,那般强烈的剑啸还是作用在她的身体上,让她的表情都因此声而痛苦扭曲了。 青年握住她的手,看到那白嫩的掌背都在不由自主得痉挛,顿了顿,索性一把将她抱起,稳稳护在怀中。 “听到了。”他摸摸怀中人的后脑勺,“阿弱痛吗?” 她摇摇头。而有那么瞬间,青年几乎要因为这个动作而颤抖。 眼前几乎要撕裂空间的裂缝仍在变化,罗浮方面的几位长老正在加紧布阵。主持剑会的剑修已经上前来,再次讲述一贯而来没有多少变化的规则。 剑庐开启,届时罗浮会布下法阵连通两境,隔绝入口处呼啸的剑气,塑造一个比较平稳的通道现代武神录全文阅读。想要一闯秘境之人,各凭所能,伤亡自负,但每人临行前需领取相灵符一枚,该符有引线牵连到外界的阵盘,一旦遭遇无法抵抗的危险便会碎裂,同时将情景传送到阵盘之内让外界人看清。一方面是记录情景撇清罗浮的责任,一方面是告诫其余人,不要有任何伤人之心,否则罪证便会公之于大众。 这也是为大家的生命安全所考虑,毕竟这是场年轻人的试炼,参与者大多是各派的天之骄子,损伤一个都是能让其师门跳脚的大事,罗浮怎么担得起责任? 这剑境并非罗浮所有,只不过是恰好处在罗浮境内罢了。虽说一直以来都有说法,山门境内所有事物都属山门之物,但这立足修行界前列的大派显然有着足够的头脑与自知之明,知道这玩意儿并非是自己能吞下的。所以,罗浮的态度相当端正,剑庐即将开启,立马广发帖子昭告所有人,只要不跟罗浮对着干,能解决掉个人恩怨,来者不拒。不但不拒,而且还给你最好的平台试炼——当然也因为这个,罗浮的声名素来极好,修者愿意进罗浮山门,几个大派也愿意给罗浮面子。 阿祸领了两枚符,递了一枚给妹妹。这符在手上的时间超过十息,便自动化为一道流光窜入掌心。他抬头看了看剑境外巨大的阵盘,感受了一□内的温顺气息,发现确实只有连通的作用,其内有严格的符文禁制,不会侵犯到修者隐私,便也作罢。 “好多剑。”阿弱感叹。 这个地域原就不凡。天之西为昆仑,天之东为归墟,天之北曾驻洪涯境,罗浮在天南,当年洪荒变迁,三界分离,现在的这剑境在当时却是不死火山。因为凡界曾历天柱倾倒之劫,地形沧海桑田,而不死火山的地火也尽数倾泻,如今已进入永无止尽的休眠。大约是当时的劫难中衍生了什么与剑有关的事物,才在这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演化成了这秘境。 据有记载以来,这剑境引发的万剑朝宗已经不止一两次。全天下的无主之剑要往这地域跑,谁也没办法。无怪乎其内的剑,多到超乎想象。 青年将一块玉牌小心翼翼系到妹妹的脖子上:“不知进此秘境,你我是否在一处……若是分离,阿弱在第一时间便捏碎这玉牌,好不好?” 阿弱下意识握住它,触手温凉:“捏碎了哥哥便知晓我在哪里?” 自那云影之中,忽得悬起螺旋状漩涡。几乎不能称得是“门”的入口,冰冷的剑光厉影中,隐隐可窥见宏大到足以震撼的剑之世界。在场的四位罗浮长老广袖一起,齐齐一声喝,法阵轰然铺陈下,开始吞噬剑门口的风暴之力,第五位长老更是飞快得将各式阵盘连接起来——极短的时间内,便生生将那入口的气息塑造得极为温和。 “嗯。”他许久才应了一声,将她往怀里又带了一带,密切关注着眼前的情景。 阿弱的视线在人群中一扫,仍然不曾见着沧华,想了想,还是哥哥重要,便什么也没说。 阵图已成,五位长老功成身退,那罗浮的主持面上一喜,抬手作了一揖,随罗浮众人退了几步:“祝诸道友得意归来——诸位,请!” 阿祸与赤城山的人打完招呼,便随着众人走进入口。不前也不后。 虽有法阵维持,但迎面而来的剑气仍然冷冽。 眼前的场景刚有变化,阿弱便发现,那紧紧抱着她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甚至,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了。 罗浮剑境,来过的人不在少数。 有的人能与同伴一道,有的人,却一进入便与同伴分开,阿弱知晓,这是因为剑境与外界之间的通道口撕裂了空间,那力量对人倒是无害,只是附带有轻微的传送之力,能随机作用在人身上。而且,这剑境不是死的,既然能存在千万年,它或许存在了自己的意志也说不定,它大概能窥探到人的心思,因而将人引导到不同之地追美兵王全文阅读。其余,便要看落脚点是在何处,是否周围有特殊的力量。 这地界是由剑构成的,可剑不单单只是剑。剑的材质,剑身上的刻文,剑蕴含的灵,剑为人残留的意志,共同塑造了此剑境。有些剑在沉睡,所以寻不到它的踪迹。有些剑很活泼,它们能凭自己的意志便塑造环境。有的剑想要择主,它们自然有自己的考验方式。 阿弱对于剑的体悟很高,但她不修剑,也不想要一把剑,或许连剑境也不知道将她搁哪吧,所以实际她离入口并不远。而且,偏偏她的体质特殊,那些剑与其把她当做一个试炼者,不如说将她当做一个怪异的同类。 阿弱觉得自己现在该担心的是,哪把霸道的剑看中了她,于是想毁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肉身,将她的魂魄困成剑灵。所以她也不便多动。她眼中不存在一切幻境,她恐自己会走到一个不利之地。于是在原地捏碎玉牌。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接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在入口不远,周身也没看见有第二个人路过——不知道,她的哥哥已经陷入了命中注定的困境。 被迷雾吞没之前,他想起很久以前,长春对他说的一句话。 长春说,阿祸是天生的剑修,可你不是,你本不应该碰剑,一下都不该。 他也知道这话说的是对的。但他没办法放下剑。宿体最大的执念是练云生,磕磕碰碰得跟随着,从来没想过世界上还有别的事物。命魂毕竟不是他的,他能控制命魂,但就像他改变不了那些延续下来的因果一样,他也没办法将这执念完全拔除。 他只能拿着阿祸的剑,学阿祸的剑,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以期哪日执念解开此生自由。 可他能欺骗所有人,甚至欺骗剑道,却无法欺骗自己欺骗因果! 掩饰得再好,他也无法改变骨子里对剑的憎恶。 不周山的那劫,是太子长琴命中的磨难。他甘心领下天罚,因那本就是他的过错,他愿意为天地苍生还下满身的罪孽。可龙渊的那场变故,却是彻底毁去天命乐神的无妄之灾。 拜它所赐,他的命魂永封焚寂,他只能藉渡魂之术苟延残喘,他变成个人不人鬼不贵鬼的怪物!他怎能不恨剑? 长春说,要不还是不去了吧?罗浮那剑境连吾都算不透来历,你若折在那里,我要再等多少年才能等到个能与吾对话的? 他说,不,我有种非去不可的直觉,那里或许会有我的机缘。 长春说,绝对是错觉!天道那么恨你,怎么还会安排你的机缘?而且说了你不该再碰剑的。 他说,你给算一卦? 长春算完卦后说,……好像确实有机缘,但决计不是天道给的。 这世道,连神祇都是伴着天道而生的,只是那时天道还未完全罢了。既与天道关系不大,那么便要算上鸿蒙与洪荒。现在想想,长春提醒的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1.4 吾~木有码字的动力呀~ 算一算,这一世完,春秋笔法快速过渡无数世,然后要写到蓬莱了,放心不黑巽芳,只是彼此因果错过也没办法,老板生生世世都是许给阿湮的呀口胡!蓬莱写完就是古剑的主线剧情,不过先说好,那玩意儿不会详写,想看屠苏冒险记的提前准备揍作者吧…… ------------ 第79章 遮天蔽地的剑。 光线略暗,沉闷昏暗的雾障弥漫,视野中只有黑色的近乎结晶的土地,偶有可疑的猩红色在流动,整个天幕极低,沉压压得像是随时会轰塌。 各式各样的剑横七竖八充塞满天地,铁戈铮铮的肃杀气息让流动的风都凝滞得缓慢了速度。靠近外围的可以称是剑的坟墓,废剑残铁将地面都铺上厚厚一层金属块,纵然好一部分完好无损,也被周围充斥的以及自己发散的强烈死气吞没,就仿佛死亡的漩涡般影响着此境。 越是靠近中心,剑的数量越稀少,但是剑的完好度与品格也越高。而且属于那些剑本身的意境与场域便越霸道――与其说这里面是剑的墓葬群,倒不如说是厮杀的战场,这里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战斗,越是强大的剑越是孤傲,它们有独立的剑格、特殊的意志,即使是休眠它们也本能得想要占据一个好位置,想要高高标榜自己并让对手臣服,于是永远争斗不休。 一般来说,剑还有脾气。这也就是剑境本身的意志会窥探来者心思把人丢到不同区域的缘故。温和君子风的剑不会计较你无意的冒犯,不会特意制造幻境置你于死地,从它们身边走过还有些许几率得到靠谱的指路,冷淡孤僻气的剑会在你靠近之间就把路给导到一边,或者直接将你丢出它的地盘,要是不小心碰到嗜血邪派流的,那除非你跟它斗一场压倒对方的气势,否则就等死吧。剑境本身会约束剑,但就像剑血拼时偶尔也会有一方形魂俱灭一样,又何惜凡人死活。不过是最简单的共存之道。 阿祸从最先开始几步外,就站在原地再没动。厚厚的雾障团聚在他身侧,可偏偏就是一动不动,他也知道自己身侧仍在不断变换着场景! 不同的剑境在碰撞,凶狠得撕扯着彼此的领域,铮铮剑鸣或浑厚或尖锐或优雅或凄厉,但无一例外都在放肆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他静静感受着这般激烈的局势,一身气度仍是从容不迫,仿佛被争夺者不是他一般。 一进这剑境,怀中人在瞬间消失的时候,他便觉察到不对劲了。剑意呼啸着在他身侧盘旋,仿佛秃鹫注视濒死的猎物般虎视眈眈。无形的力道在撕扯他的身体,压迫他的魂魄,倒像是想将他活生生碾碎似的,让他感觉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处在这样的境地中,他才清晰得了解到,自己对于剑的憎恨究竟有多深。 若他此刻有着毁灭此地的力量的话,那么便就是顷刻之间看它灰飞烟灭,也不会皱一下眉的罢!那些剑,竟在觊觎他魂魄的力量! 许是渡魂令得魂魄的接口无比明显,而当年龙渊剥夺走他一半魂魄的旧事还铭刻在伤创处,竟这般轻易便被窥探走那曾叫他恨不得毁天灭地的劫难! 阿祸觉得他此刻应该是极端的愤怒,可他却是这样安安静静立于原地,心平气和得注视着这场可笑的闹剧,只有漆黑的眸中,无限冰冷。 阿弱随意坐在地上,无声无息注视着前方无限风流。 哥哥仍没有来,她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 剑境之中没有白天黑夜,可是那浓阴的雾障会在各种时限内稀薄亦或是增厚。到处都是残铁断剑,连神识也只能延展开一两丈远的距离。可她感觉到,在更中心的地方,所有的剑都在骚动。就仿佛这个世界活过来那般,光是一点波动都能惹得人心血涌动烦躁莫名。 她在想,自己应该往入口回走,还是就这样去寻哥哥。 然后她想起练云生。 清微真人叫女儿去罗浮,用的理由就是,她的哥哥在那里。他想让她去找哥哥,说明他是能肯定阿祸定然会前往罗浮剑境的,他要女儿跟儿子一道,是因为他预料到了什么吗?因为预料到阿祸此行会有自己无法脱解的困境,所以叫女儿去帮他? 从来没听说过练云生能卜卦,那么就还是那份处处应验的命书?当初练云生不曾告诉她那命书的准确内容,但他既然能那般言道,也就是有几分确信的。 那么她有什么用呢? 阿弱思度着对方在这剑境中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困难,想着想着便感觉到一股至深的冷意袭上心头。是这一世他竟然修剑的事情误导了她!她怎么能忘记,他根本是不能拿剑的! 她必须寻到他! 阿弱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四方瞅了好久还是一筹莫展。无奈,只能从芥子中寻出五十五根蓍草,挑出六根放在一方,开始算卦。那术算神通伴她而生不知多久,可她毕竟不是青华上神,凡尘辗转早在多年之间她已失了这能力,连世间因果都已看不透,更奈何这些细微之处。 卦象斑驳莫名,阿弱解了半天才确信有外力干扰,但探明大致却是可以了。收了蓍草,正打算走,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剑气从身后而来。 她索性又等了片刻,果然见着沧华的人。 “你来啦。”阿弱微微笑起来,有他护航就不用担心危险了,“他们怎会放你进来?” 沧华落在她身边,看了她几眼确定这不是幻象,伸手就把她抱起来熟练得搁到肩上:“打进来的。” 虽说除了散修外,那些大门大派的弟子前来罗浮,都有门派内资深的长老领队,但真要进这剑境,无论是想试炼还是想得剑的,身畔有个强力护航的还真不行。剑这种孤傲的兵器,剑修这种孤傲的修者,一对一比拼你死我活亦无不可,你怎么进去怎么出来完全靠个人能力,多添双眼睛那谁都不爽。而且这剑境有莫名其妙的规则,若是有特别厉害的人触发了什么,有可能也牵动别的区域,所以同期进去试炼的修者,彼此之间实力不会差距特别明显。 阿弱先前以为沧华最多在外面看看热闹,没想到他还真敢犯忌讳。但谁介意这个呢。 “前辈这里走,”阿弱指了一个方向,“我与哥哥走散了。” 沧华嗤笑一声:“他还是小娃娃么,用的着你去寻他!” 阿弱抱着他的脖子维持平衡,闻言歪了歪脑袋:“……比那更麻烦。他原是不该来这里的,可他偏偏来了。” 沧华愣了一愣:“然后呢?” “然后,若这秘境不肯放人,那么要想办法将它破了的。” 连沧华都为这豪言壮语震惊了,半晌哈哈大笑:“不愧是练云生的种――好胆!” “且要小心。”走过好一段路之后,沧华忽然想起来于是顺口提醒,“方才见得,好些人的相灵符已碎,想来这秘境没想象中的简单再世为妃。” 阿弱点点头,表示明白。 但此刻还无人知晓,这罗浮剑境出现了何等致命的变故!就因为今次来了个原不该来的人,整个剑境都活了起来,所有的修者在进入的第一时间已经被秘境割裂开,而在这庞大冷酷的剑之世界中,又有多少人能全身而退? 阿祸这会儿还没被暴动的剑撕成碎片。 他有些诡异得戳着眼前这颗从他身体中窜出来的石头,连他一时都摸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按照先前所遇,虽说他并不准备束手就擒,但要逃脱确实也要耗费很大心力的,甚至一个不慎,还得被迫抛却这世的宿体! 毕竟这副躯壳不是仙人之体,而且因为失了命魂三魄的缘故魂力不稳,纵然他还留着那些掌控音律杀伐之手法,强行运用上来也要承受随之而来的代价――可他着实没想到,在那剑力侵袭上来之前,他还未出手,却是从自己身体里忽然出现了这石头,转瞬放射出极其霸道的力量,破除万障,几息之间便将靠近的剑意搅得粉碎! 那是粒白色透明的晶石,仅拇指一段指节的大小,现在漂浮在虚空中,极慢得旋转着,发散出的光线没有方才的刺眼,但也极为通亮明晰。 阿祸的手想去触摸它,却直直从那石头上面穿了过去。怎么回事?明明是真实存在的!惊诧过后他才发现,这玩意儿确实是真的,可是在触碰上他的手的时候,会在瞬间虚化,以至于无法抓住。 可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体里! 阿祸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这石头出现的爆炸之后,附近坏境就已经又变了。地上没有任何剑,可见度极低的视野中也没有什么别的事物,凄厉的剑鸣在很遥远的地方,更是隐隐如幻觉般铺陈,但附近的景象总叫他感觉到一种近似山雨欲来前的沉闷与压抑。 这里又是哪里?还是幻境? 阿祸有心去查探一下,但也知道自己离不得这石头。虽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有这般能为,想来不是凡物……只是抓不到手中,这可怎么能行? 皱皱眉头,刚往外迈了一步,刹那间仿佛有道霹雳划过脑海,直直劈向意识最深处的记忆:“归墟石!” 阿祸猛然回头,直勾勾望着那颗石头。 他本不该记得这样清晰的,遥远的太古时代的记忆已经在他身上消散得差不多了,可就是在这瞬间,有关这一部分的记忆就是如此清晰得出现在他的脑海。 当年在太易宫中,凤凰赠予他的一粒晶石……之后他一直戴在身上,原以为在斩仙台上历雷邢之际已经被劫雷化作灰灰,怎会还存留在他的魂魄中? 这脱口而出的一声过后,却见石头晃晃悠悠得向他飘近,阿祸缓缓摊开手,石头便落入他掌心――这回是确切的实体。 青华上神从北海泠渊得来的归墟石,天底下少有能束缚混沌气息的灵物之一……同样不该留存于这世间之物,现在却在他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1.5 这一段剧情是为了留下个因子,叫他以后可以找回鸿蒙中记忆的……那是有阿湮的时代啊~ 先前说是老板在做梦,其实不是的,他是真正去过那个时代。 时空本来就是最难解释的东西……不是么? ------------ 第80章 他是何许人——当年能在两次天地大战都大放异彩的乐神,智慧心性又何尝能差了去——在明了手中之物来历的瞬间,脑海中那些梗塞难解的疑惑,仿佛被拨开迷雾般豁然开朗。 原来这剑境竟能隔绝天道, 他在天道那里是留下了名号的,命主孤煞,生生世世寡亲缘情缘,且当真是如此,犹如应验的诅咒般没有一世能例外。天帝伏羲授令的一纸判言,叫他受了这诸多苦痛绝望,或许真是世事无常命格崎岖,他未入轮回还是尝得这孤煞之毒,甚至比天官所判得更苦, 于是明知道这苦刑是为众生还罪,还是怨极,恨极。他沉沦人世恶狱,万孽缠身,抬头看,苍天还是苍天。但他也不过冷眼相望,只因明白,他抵不过这天。 想来,若这一粒归墟石是在斩仙台雷刑之时融入的他魂魄,倒也说得通。万万年来,诸神所知,出自太易宫那位上神手中的东西,便少得很。最先开始是榣山中那株梧桐,后又是镇着地界轮回关的那朵青莲,听闻司掌太阴的常羲曾得了上神所赠的一缕清气,从此月桂化体,再不复依附太阳而存,而天河边的织女也因曾得上神所赐长生草,留恋人魂魄长伴身侧,故而日日将所织天纱中最美者抛于太易宫畔……除此之外,倒再无别的流传之事。 多年以前,当他还是那个温和无忧的仙人时,他只能看到青华上神高高在上淡漠孤寂的表象。他看她日日夜夜待在静谧寂寥的莲池畔,晃眼便是千万年,也看不懂她眼中的究竟是什么。反而是在俗世浮沉的无数世,倒慢慢想明白了她那般存在的理由。 她也不想沾染这世间的因果。 那是天地最初的神祇,天道成全之前便存在的大神啊,天地之间,有什么承得起她一眼眷顾?所以,她的眼中,什么都不会有。 这归墟石虽是凤凰雪皇所赠,但毕竟经青华上神之手,不同凡响才为正常。当日他便觉得其中蕴含着法则力量,只是凭他也探寻不出什么,便坠了丝缔常佩身侧。一直到天雷击溃他的仙体,一直到血涂大阵剥夺走他的魂魄。一直到此刻它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样的逆天之物藏了那么多年也不曾现出影子,为何偏偏在这剑境中自行出现,为他抗过那些孽剑谋夺?过去再危险的境况他也不是没有,若说这石头是为此剑境中某样事物唤醒也很悬,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在外界这石头忌讳天道不敢现身,在这剑境内失了这种顾虑,于是才跑出来! 那么这剑境究竟有什么奥秘?才能如此特殊! “这是哪里?”阿祸捏着掌心中不断发亮的石头,沉沉道,“你要带我去往何处?” 他吃过这石头的亏,不敢随意将神识灌输进去查探究竟。当年太子长琴这样做,都差点为反噬的法则之力打作灰灰,他不过残魂一抹,更是不敢冒险。 石头当然不会回答他。阿祸抬头凝视四周,却连雾障中残存的任何剑意都感受不到了。这里已经不是群剑争锋之地,反而灰蒙蒙得凝聚着一股骨头都会被挫得生疼的悲怆与辽远明末超级土豪。 这感觉倒很是熟稔。心中一动,他蓦地又望向自己手掌。 “混沌?”又是混沌?! 石头闪烁了一下,蓦地脱出他手,化作道流光瞬间往前掠出。阿祸慢了一拍,急忙跟上。 说起来,这世间现存的秘境并不多。这事物一般有两类,若非洪荒时期大能遗存,便是哪位修道先辈的福祉,留下的好东西自然是有,但并非取之不竭,而且秘境中一般有旧主留下的各种手段,开启关闭看是否触动什么,全凭来人机缘,可遇不可求。罗浮剑境这般自成一界,有律可循出现的秘境已经是其中的异类。 既然它能不惧天道——亦或是找到天道的漏洞,那么所存年代一定相当久远。洪荒以来,能在天道之外逍遥的,大概唯有极少数鸿蒙时期便光明正大留存下来的事物。如长春这般的显然有些悬念……当然阿祸一点也不信长春真像它所讲的那样简单。 盘古开天辟地,毁去混沌,新的世界成形。而混沌中所有失去了主人的规则,在天地中慢慢演化,便成了天道。这是万物的根本,天地最初的规则,于是但凡天道之后生出的事物,皆无法摆脱规则的束缚。 阿祸想,这秘境或许,便是当初某条逃脱天道的法则吧。 “这里……有我熟悉的味道。” 阿弱蹙着眉望向幽冷深沉的前方,有些不解得说。 越往这里走,所见越来越古怪。只走出一段路,不见有空间转移的端倪,却仿佛已经处在不同的地域。明明还是在剑境最外圈,却连脚下的废剑残铁都见不到了,雾障开始稀薄,连任何剑意都再感受不到。 她眼中不存在一切幻境,而沧华本身立足点已经在这个剑境上游的水平,一剑破万剑,能对他有作用的幻境已经极少——该不会是这剑境本身觉得她俩不该凑一起,偏偏就凑在一起了,所以索性阻开那些拦路的,直接将他们领到该去的地方? 沧华眯着眼:“这一路走来,也不该一个人都没见到。” 当时在罗浮剑境外等待进入的剑修有多少,都是有目共睹的。这许多人齐齐入内,纵然秘境再大,怎可能什么都不遇见! “可是我们走过的路没有任何时空力量的影响。”阿弱道,“如果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跟别人待的地方不一样,那么一定是所有原本该遇到的人都被转移到了别处。” 沧华一愣:“怎么解释?” 阿弱很淡定:“大概是你跟我比较特别点。” 她没说什么特别,沧华也没问。不过他倒是半点没担心的意思:“你刚不是说早偏离方向了?” “嗯。有东西在干扰我卜算……我算不出什么了。”阿弱无奈道,“就这样去吧,至少我有直觉,那里有什么东西。” 沧华想也不想,掠出大老远之后才蓦地想起来:“什么熟悉味道?” 阿弱笑了笑没说话。其实要她说出来,她也真描述不清楚。 那是种掺杂着法则、天道、鸿蒙甚至亘古以前的气息的味道,从骨子里就透着熟悉的感觉,她已经在这时光里丢失了太多东西,连能准确说出这是什么的记忆都没有了,但是,这种令她觉着近乎于战栗的感念,却意外得不怎么讨厌。 然后莫名其妙的,阿弱狠狠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般,头晕目眩得有些带着恶心。 她张了张嘴巴,很长时间内却什么字眼都说不出来我有一个小世界最新章节。心绪如此波荡不平,与之前她无论遭遇什么事都惯来淡然的态度很是有反差,沧华离她这般近,很明显感受到了:“怎么?” “前辈……先前你说,这趟过后……也要去赤城山?” “有问题?”沧华疑惑,“当年练云生许我一战,单一句道歉就想拖十年?总得给个交代!” 阿弱摇摇头,许久之后她才道:“到时候,把我……一道捎回去。” 这么件小事需要用这么痛苦的模样说出来?沧华真有点搞不懂这娃儿总是在想些什么。 剑修绝大程度就是修心的,心境越通透,对道之一字的意蕴便体会得越深。沧华自然敏锐得很。仔细思考先前说的话也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却总觉得有什么是被自己忽略的。 阿弱看他一眼,慢慢平复下激荡的心绪,倒是自己解释了:“我有预感会遇上什么麻烦……大概是无性命之忧,但不管那是什么,也无论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请你将我送回爹爹身边。” 沧华面上一动,脸色很不好看。当然他这脸就没好看过,自己说是总是闭关太久,连怎么笑都不记得了,脸部肌肉仿佛坏死般僵硬,于是只要他脸上有表情,就会变得十分狰狞诡异。 “有我护着,会有什么危险!”沧华不爽道。 阿弱倒是笑笑:“我当然不担心。只怕万一,所以单单未雨绸缪个。前辈莫理便是。” 身侧这个浑身戾气的剑修冷哼一声,听着却不是初遇时残酷睥睨的意味。 他们就这样一直往前。以沧华这般品质的飞剑全力施为之下,也只能徒看时间流逝,始终不见这地域有个头。他们也没遇到过任何一柄成气候的剑——不,连剑都没有。 于是阿弱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处在哪了。 这个认知饶是她都不由得气闷。有些东西,总是失去之后,才明白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当初她逼着自己在轮回中一世一世短暂的轮回,磨去神魂中携带的力量,可同样的,她的记忆与天赋也在轮回中慢慢逝去。当年初初下界且源自上神的一缕神识,足以明晓万物通彻世事,可如今磕磕碰碰跟随着仙人残魂的她,也如真正的凡人无甚两样了。 阿弱伸手拍拍沧华的肩,示意他停下来:“这里不是剑境!” 此话一出,沧华眼睛倏然睁大,也有些惊疑不定。 阿弱苦笑:“最先开始进来的确实是罗浮剑境,但你我相遇再走的,便不是剑境了。无怪乎那神通你我感觉不到,你我所处地界,是远古大神所留法宝……它该是无恶意,拿你的剑吧,只要能辟出一个裂缝,我们就能出去了。” 沧华毫不犹豫握住剑,一边蓄力一边停顿了下:“这玩意儿你这娃娃如何知晓?” 阿弱想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若你有缘遇见爹爹,可以问他。” 她还是小看沧华了。沧华的剑带着霸力,明明毫无花招,还是耀眼得让人不能直视。剑搅风云,此间有源源不断的黄泉之气汹涌而来,只一剑——阿弱眼一闭,再睁开,环境便换了。 还未得看清那是什么,一股巨力迎面罩来,将两人直接打飞。不只是沧华,连他护着的阿弱,都是一口腥血喷出。 胸腔内仿佛被搅了个透彻般难受,费力爬起来,才看到周围的情状。 那是一株树。 南有青木,生于幽水蛋王最新章节。火鸟其留,既昭且华。 阿弱一步一步往前走,方才那幕强光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她俩打出去,这回却没有被任何东西阻拦。高大的树茂密葱郁,叶子青绿到极致竟泛着微微的荧蓝,在灰蒙蒙的剑域之中仍然在发光。而粗壮枝干间竟有一个地方是镂空的,里面有一面红色的扇子。 圆圆的扇面大部分搁在镂空的木台里,小半截扇沿与扇柄却落在外面,仿佛它的主人只是路经此地,随意将手中之物放在这里,还待回来将它取走。可是就算再用力也是看也看不清扇面上画的究竟是什么。扇柄头上,坠着一串珠穗。三粒大珠,九粒小珠。那大珠从上而下,分别是青色、蓝色、黑色。正是那粒黑色的珠子,微微闪烁着光彩。 “这是毕方……大神的扇子。” 当年那个长了几万年都还是小孩子模样的女神,哭着跑来北方寻她,说我就想给我的扇子加颗好看的珠子,可我都能炼化了天外的弱水北海的沉渊为什么偏偏拿黄泉没办法? 当时天地两界离成形还早得很,法则非常混乱,地府那黄泉是连神明都不愿踏足的地方,就怕惹了污秽与业力。可就有一个女神,觊觎着世间最奇的水源,要拿来炼化她的扇子——明明是万火之祖,开天火灵在天地开辟之后孕育的神明,却偏喜欢玩水。 后来她教了她一种新的炼化法子,以珠子为源开辟一个小界,其中贮存想要什么便放什么。毕方兴冲冲去了,她确实得到了她想要的珠子,自地界回返时,走的是北流,也就是后世的罗浮桂门关,然后路经不死火山,被那股暴戾又炽热的岩火所吸引,就这么一停留,逢到一只正浴火重生的凤凰。 此后种种,非是动情,也着了天命。 “毕方?”沧华好奇走上前。 阿弱只是静静望着那扇,却不敢伸手去碰上一碰。 莫看它只是这样沉谧躺着,万千年前神明留下的遗物岂是能被凡人触碰的?纵然明了这是故交遗留的最后之物,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毕方是最早的神祇之一,与青华上神一般,身上不具神职,便就是存在已经是天地的奇迹。可她消失得也最早。早在洪涯境立未多久之时,这位女神便已失去踪影。 开天火灵已经彻底隐匿,世间诸火衍生了新的神明……可原来,她是陨落在此地。 这世上最后一只凤凰是她的雪皇,当年祖凤镇守不死火山,凤凰一族的聚居地便是在此,但在那洪荒中,连凤凰也逃脱不了终结的命运。当年她心有所动,前往天南不死火山,将雪皇带回,未尝不是看在毕方的颜面上。 “怪不得这般熟悉……”阿弱低低得近乎不闻得道了一句,然后叹气,“我大概知道这剑境是怎么成就的了。” 芙蓉扇,凤凰骨……天下至阳的火属埋骨之地,慢慢衍化出这般的地界。万剑朝宗,盖因火生金,才令万剑不敢背意。 等等!阿弱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猛得就拽住沧华的衣袖:“快走,莫看了!哥哥被凤骨唤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1.9 好吧,期末有点点忙。 再一章结束这个副本。然后劳资准备写蓬莱。 至于毕方与凤凰……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天道还没完全的时候,就已经想弄死所有不是这天地原生的神……嗯,开天风水火土四灵乃至混沌青莲都是大道之下的,跟天道没关系。可惜它弄不死青华上神——于是此后万万年,它就一直在为完成这个野望而奋斗。 ------------ 第81章 毕方的那只凤凰其实不叫凤骨,但能镇住这剑境的必定有凤凰遗骸,此后便是称他作凤骨也无不可。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她们之间的纠葛阿弱实在是不清楚,所以连那凤凰叫什么也不知晓。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世间有情感这回事儿,想来毕方也是不知道的。青华上神化灵得太早,候了漫长的时间才候到四灵成,三皇生,候到各式各样的生灵吵吵闹闹充盈天地间,所以她对于神祇们也一直带着长者式的慈爱。然后她在太易宫中待了千万年,在时空的缝隙中看到毕方的些许轨迹,还未等她摸索明白,毕方已经选择被时间遗忘。她毁了自己。 所以如今阿弱站在这里,面对着毕方遗物,老觉得这是天道对自己的嘲讽。 可是它会把哥哥带到哪里去呢, “要不要我出剑斩破了这天?”沧华脾性原就古怪狂傲,因着她之故怕吓着她才收敛几分,这会儿已经被如此可恶的剑境搅得无比暴躁,“我便不信它就能这般轻易困住我!” 可要说困住还真有可能。现在的剑境已经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天知道它藏了多少手段没用。 “不用,先往这里走走看,”阿弱皱着眉,“这株青木肯定是本体,但我觉着奇怪。” 毕方能为凤骨甘愿陨落,凤骨又何尝不因毕方痛彻心扉。这青木既长在这里,凤骨离得也必定不会远——进这剑境如此多人,在她眼中不过芸芸众生,唯有她与阿祸是不同的。她能遇见毕方的扇子,可以说是因为她与毕方的缘分,那么阿祸呢?直觉告诉她,凤骨必定不会放过阿祸,可它想要阿祸怎般呢? “为什么要这样走?”沧华现在觉得最稀奇古怪的应当是眼前这小娃娃,“明明往前就够得到这树,为什么要用这种步法,周围明明没屏障?” “你够不到的,无论它离你有多近。”阿弱叹气,她想了好久才把其中的道理想明白,还要多亏了脑中残存的亘古以前的记忆,“剑境是凤骨撑起来的,但最重要的是其实是这柄扇子。每一个珠子都是一个地界,里面有着维持其天地运转的法则,我与你刚走过的是黄泉界,也就是这粒黑珠子,整个剑境也是其中的一颗珠子,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这粒深蓝的珠子,这一剑境的本身应该叫沉渊界……我这样说,你懂吗?” 沧华听得脑袋鼓鼓胀胀,异常烦躁:“你说剑境是这粒蓝珠子?!可我们明明站在这界中,为什么还看得到这整柄扇子?”他忽然眼前一亮,“难道说这树是幻象?” “不,我说了这青木是本体。扇子也是真实的。” 沧华面无表情望着她。 阿弱无辜与他对望:“时空法则在所有的规则中都可以位列前三,它演化到极致时超脱天道也不是不可能,又岂是我们能够完全见识到的。这地界有什么法则我说不清,但事实总不会脱出我说的这些。” “算!你就告诉我怎么做就好。”沧华很快妥协。 阿弱一边让沧华走,一边寻找着破解之法。有时候明明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但要找到破绽倒也不难。一法通万法,一变破万变,没了天生的术算神通,到底是还留下点道理的。毕方与凤骨皆不通时空法则,也就是说眼前法则多是后天演化而成,只是看上去无解罢了。 “等我找到排斥力最强的方位,你出剑即可。过后哪颗珠子亮了,你就带我往里冲便行。” “什么排斥?”沧华又忍不住问了。 阿弱眨巴了一下眼:“你也知道这剑境有自己的意志,但时间太长了,这意志最大可能只是种规则,哥哥能被召唤,一定是他身上有什么符合剑境意志的选择,据理可推,它一定会排斥我。” “这是什么鬼逻辑!”沧华觉着头晕。 “……你就当做我与哥哥两个人的命格古怪吧。” 这样说过,等到阿弱出声提醒之后,他就索性想也不想直接挥剑了。 阿弱密切关注着。不是她不说,而是这是种冥冥中宿命相和亦或相斥所反映出来的现象,换句话说,只是一种注定会实现的直觉,就算真解释起来旁人也是不会懂的。 毕方已经彻底湮灭,且是连神格都不存。若非如此,天地间怎能诞生那么多火神分化开天火之力?唯一能留下的这把扇子,还是凤骨以身化境绝了天道强行留下的。 规则是这世上最难以解释的东西。连青华上神的眼,都难勘破天地间所有的规则,又何论此时不过一缕上神神识。阿弱只能想到,这剑境演化那么多年,多少是融合了些秘境生成时的破碎记忆、意志,其中有毕方与凤骨的何许留恋尚且不知,但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失去本真,倒是有可能的。 现在这剑境的意志,既非毕方,也非凤骨,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沧华的剑落下之后,亮的果然是剩下那枚青珠。 很棘手。黄泉界能破是因为她跟地界有渊源,换而言之,它根本不会抵抗她的任何动向。可这三粒珠子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且看一颗蓝珠能演化出整个剑境就知它有多强悍!如若所料不错,青珠中便是弱水界……那是天外的弱水!而且凤凰的遗骸定然也是在其中! * 阿祸确实是在弱水界。 天外弱水三千,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强烈的融合之力在生灵看来便是腐蚀性了,可他沉在无穷无尽的水界之中,却意外得毫无损伤,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保护他一般,隔绝了弱水对他所有的侵蚀。 脑袋里似乎被塞入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看到一只凤凰浴火重生,那耀眼的火光比岩浆还要炽烈,比鲜血还要绚烂;他看到孩子模样的女神身上鲜红的裙子在风中飘曳,她弯腰捞起一抹黑色的水,绵延永无至今的黑河便在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他看到一棵巨大的树,树身仿佛被什么撑裂般树皮爆开,上面缓缓淌下血来……破碎的画面一幕一幕,让他的大脑自行运转一下都是生疼生疼。 渐渐得,画面的感觉越发绵长幽暗,无穷无尽的压力从外到里从里到外压迫着他的魂魄,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叫他自己都开始惊讶,他在这样的地界中竟还能入睡——是的,他清楚得知道自己在做梦,梦到的还是那个远古的世界——就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醒来。 这一次所见到的一切都像罩着浓雾般不清晰。他的意识告诉他眼前是盘古大神开辟的新世界,可他完全无法看清一朵花或者一片草叶的准确纹路,只能模糊得探知到这是什么。 天地间一片寂静。盘古化身万物,世间有了草木,却连草木之灵还未得以孕育,这时离三皇创造生灵还要早得多,甚至,连三皇都还未得以出世。 ——“你是什么?” 他的梦境中却第一次有了声音。 仿佛幻觉一般的声音,隔了无穷的虚无的维度,悄然降临到他的意识之中。 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握住,不,那不是手……他甚至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只能感觉自己是如此得渺小,而拥有那双手的意志是何等的庞大,就像是这天与地的化身一般,连让人仔细看一眼都恐会就此化为乌有。 不!问题不是这个! 迟钝的意识终于再次运转起来,他惊骇得发现他对自己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这不是梦境么?为什么梦中所见的事物,竟能发现到他的存在?! 眼前一晕,有种剧烈得好似天地翻转般的震荡侵袭上他的脑中。——“哥哥!”刺耳的声音割裂苍白模糊的梦境,直直穿透进耳膜。 “你是什么?”而那个声音在不断远去。 阿祸猛然睁开双眼,强烈的恶心感让他想把整个胃都吐干净,可他看到满目的火焰。 天地都在燃烧。这个天地是由弱水构成的,而弱水是天下最弱的东西,任何事物都能穿透弱水,包括空气。而凤凰之火便循着那气,将整个弱水界都烧了起来。 水与火相互交融,柔与刚彼此碰撞,两者以粉身碎骨玉石俱焚般的壮烈纠缠在一起时,竟是种难以想象的瑰丽。 阿祸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方才他未被水淹死,现在他倒是要被这火烧死了。 他在模糊中看到一只火凤凰。就是那只在记忆片段里见到的凤凰。 “哥哥!”这会儿来自阿弱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不要去碰!” 他的妹妹在不知晓的地方焦急得对他喊着:“不要碰啊!” 他听到了,听得很清晰,可他发现自己的视线竟没办法离开那只振翼燃烧的凤凰。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将他的所有注意强行黏在眼前的事物上一般,就算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危险要远离,他都没办法挪开哪怕瞬间的注视。 凤凰那般孤寂而绝望得注视着他,却每个形态都在疯狂而仇恨得大笑着,说来吧,来吧,跟我一道毁了那天与地吧。 “沧华!不要下来,快走!弱水界的规则已经被凤凰火打破了,你不能再碰这水!快走!” “不要碰!哥哥!不要接受凤骨的意志——哥哥不要!” 意识已经模糊,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他想扭过头去,找到妹妹,带她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似乎连把沉重的眼皮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或者在这炽烈的温度里融化。 然后在这个时候,想到长春曾经说的话——他已经有几分信了,他的梦境,原来都可能是真实……他忽然想到那位将他握在手中的神祇也许是谁了。 “哥哥啊——” 知觉迟钝的身体蓦地传来一种剧痛,从感觉末梢逐渐传达到骨骼的每一个细胞的剧痛,他弓起身体,浑身上下所有的血肉都在剧烈得抽搐着,骨骼吱吱作响得似乎在随意变换形状。 好像连魂魄都在接受凌迟之刑般,无法言喻的剧痛吞没了他的一切感官。 ‘呵,仙魂!'一个陌生得勾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嗤笑,灌注到脑海。又好像是幻觉般不可捉摸。随之而来的是更难捱的痛苦。 “哗啦——”响亮的水声。 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臂。 * 罗浮,剑境门口。 在场诸人的脸色青白得格外恐怖。 又是两枚相灵符破碎,可是虚空的阵盘内却无任何影像传达出来。往常最不可思议的情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却已经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 许久以后,有一个声音迟疑得汇报:“入秘境者三百十七,生者两百二十一,不明者……已经有十八。” 此趟秘境之行,损失可谓是惨重。真正可以说是自己闯出来的,才不过百来个人,有百多个是直接半死不活被秘境丢出来的,六十多个碎了相灵符中,被救的不过也二十几个,剩余全在其中毙命。还有这十八个,是碎了相灵符,却没有影像出现在阵盘中,不知死活与下落的。 据进者所述,这一次罗浮剑境开启与以往完全不同。几乎所有人都被抛散了位置,而且见到的所有剑都好像活起来了一般,极具杀伤性。 这场所谓的试炼,差不多正是一路杀过去,才有个生还的余地。 就在这时,秘境入口处又是一道光闪过,有人出来了!在场人面上一喜,连忙抬头看去,不巧却是那个煞星! 沧华浑身杀气立在原地,僵硬的脸孔因为咬牙切齿而使得面貌更为狰狞。 外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环境完全没有叫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此刻他的耳边还一直回荡着被抛出来前,阿弱对他所说的话:“其实你也瞧出来了,我很奇怪是不是?她自然是练云生的女儿,可我不是,我不过是来自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意志……这会儿我逃不过去了,或许会消亡也说不定,哈,你应下了我的会送阿弱回赤城山,过后,便要麻烦你了。” 她笑了笑,最后说了句:“很高兴遇见你,我原打算多陪你一段时间的,可到底是……逃不过。” 然后一切破裂,他被排斥出了剑境。 * 弱水界破裂。 阿祸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剧痛中沉沦了多久,所有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反咀又生生黏合起来,骨骼仿佛被寸寸打碎又强行重塑,待他找回点知觉的时候,他看见一棵巨大的树。 是他在不知名记忆中看到过的树。 树上有一个洞,洞里放着把扇子。扇子有三粒大珠九粒小珠,而此刻,那最上方的一粒青珠已经裂开条缝。 然后他看到对峙着的两个人……不,其中一个不能算是人。 虚幻的影子披散着漆黑的发火红的衣,容貌邪肆而张狂,闭着的一双眼睛却是凹陷的,像是被活活剐去双眼般。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火,那火甚至蔓延到他脚下,也不知道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 他对面是阿弱……不,也不是阿弱。 小小的女孩立在那里,有着静美的脸容,此刻看着却毫无软糯的气质。她的面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衣发无风自动,只凭着注视便压得那虚影无法动作。 那双眼睛,是亘古的静默与冷漠。 阿祸看着她,忽然死死捂住脑袋,那瞬间好像有尖细的锥子狠狠砸入大脑般,剧痛之中自己的记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震荡着,那些碎裂的画面与片段沉重得让他犯恶。 他沉默了好久,慢慢站起来,往青木走去。强烈的直觉在他的脑海与心间回荡,那扇子——已经是属于他的。 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扇子前,不知是什么驱使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女孩依然静默得没有任何波纹的眼,无法描述的愤怒与仇恨便被牵引着充塞脑海,他一把抓住了扇子。 空间都开始震荡破碎。十二粒珠子忽然挣脱扇柄,分散到不同的部位齐齐没入他的身体,在剑境即将崩塌的瞬间,扇面蓦然铺陈开,将他们齐齐收入。 凤骨哈哈大笑,正是那个嘲讽而厌恶的嗤笑声:‘你看,你根本拦不住他。’ 她望着阿祸,如同被反噬般倒在地上,不仅七窍流出血,连皮肤也开始慢慢渗出红线。 凤骨的虚影就那样张狂笑着,慢慢消散。 阿祸晃了晃身子,他被骤然间塞进自己大脑、身体、魂魄里的东西逼得几欲发疯,凤骨的意志毕方的记忆扇子的力量不断交错着,像是要将他的魂魄都撑爆。 可他就顶着这样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向阿弱。 他跪在地上,慢慢将她抱进怀中。 这是第一次,彼此都毫无伪装得,对视。 “你为什么要在我的身边呢?”他艰难得吐着字,指尖温柔得划过她的脸,轻轻擦去那些黑色的血污,“那些好像曾是现实的梦境,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深邃的眼瞳背后却隐藏着令人心悸的扭曲与疯狂,他知道凤骨残留的意志在侵入自己的思绪,可他不想抵抗,他就这样扭曲而疯狂得看着她,温柔得问:“为什么,要在我的身边,这样一世,又一世得,出现在我的身边?” 再自欺欺人,她也已不是他的盈盈。再自欺欺人,她也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祇在这世间的留存。 “你在可怜我?”他轻轻的说,“命主孤煞,寡亲缘情缘……你在可怜我?” “一次又一次,即使被天命毁灭得面目全非,也要出现在我的身边?” “不过是凡人而已,取我所得何其容易!难道失了你,我就定然会为人所弃?为天命所玩弄?”剧痛让他的脸孔扭曲得更加恐怖,但他依然低低得、平静得把话说完:“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阿弱已经无法回答。 就像她对沧华说的,她其实只是段意志而已。这一次降临不曾通过轮回,阿弱原本就有完整的魂魄,就算是曾分离自她的,都是一个独立个体。与凤骨的对峙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力量,她支撑不住,必须得回衡山了。 她努力得睁开眼,想再看他一眼,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是身体到底是将她排斥出去。 她累极了。 阿祸平静得看着她的魂魄消散,修长的手指触摸的脸庞又渐渐有了温度,缓缓放下手。 女孩懵懂得睁开眼,她好奇得望着眼前的人。 阿祸收了扇面,不顾崩溃的剑境,用最后的力道出了秘境。 沧华猛然扑上去将女孩抱在怀里,正对上那双懵懂的双眼时,彻底僵住。阿祸冷眼望着,下一瞬间,意识再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 赤城山,凌云峰。 闭目打坐的练云生忽然身形狠狠一颤,凝聚的精气在转瞬就散了大半,七窍皆流出黑血。 他缓缓睁眼,沉默的视线投向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留不住的,他终究还是留不住。 曾经他以为是无稽之谈的命数,到底是一一应验,任他拒绝也好,接受也好,总归是不遂人愿。 清微真人出关了。 他等到了送阿弱回来的沧华。看到女儿的第一眼,那些不该存在的侥幸还是烟消云散。 阿祸回洞灵源待了两年后离开,不知何处去了,此后再未有讯息。而他只是托沧华送来一件东西。那是一柄剑,是他当年亲手锻造送给儿子的。 练云生在自己的山头上看天,一看就看了好几年。 修心,修剑,历雷劫。 一百年,三百年,一千年,两千年…… 直到很久以后,当清微仙人在星海之畔,偶然望见难得自地界返天的上神与妖君时,那些已成他心魔的遗憾,才默然消解。 作者有话要说:1.17 ^^好吧,这里有小小的剧透。 呃,以这章的字数补偿上周意外断更。 有没写清楚的下章解释。 ------------ 第82章 [老板进化史*第四季] 你为什么要在我身边呢, 在生与死光与暗的边缘痛苦沉沦,死死纠缠着他不肯放松的心魔也仅是来源于这一道困惑。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一切一切的苦难折磨得他面目全非,他滔天的恨意被时光掩埋,可到头来,他抛却别的所有,满脑子专注的问题还是有关于她的。 本体崩溃仙骨被毁的苦痛他忍下了,血涂大阵魂魄分离的磨难他熬过了,世间辗转云泥之别的落差他接受了,纵然再憎恨着这天地,他也必须像蝼蚁般为生存苟延残喘,那么就叫他被这世尘所污再不复清白罢,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再出现呢, 当凤骨重塑他的骨骼血肉、毕方留下的扇子在锻造他的魂魄时,在难以忍受的极致疼痛中,他的意志反倒像是超脱出这折磨般,飘离在外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大脑是灰白的,而他就是在这种半明半昧的境地中,被迫正视那些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 青华上神对他来说是不同的。是憧憬也好,是崇仰也好,他都不在乎,甚至不去细想,因为就算是对于当年的乐神太子长琴来说,她都是他无法触碰的存在——他只是以最单纯最美好的心境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神祇。只要能注视着已经是种幸福,更是从来不曾奢望有什么后来。 流连榣山不肯入轮回,说不清是因着这山本身,还是那遥远的记忆。可是龙渊的那场磨难,将他最后的微薄的希冀都如泡影般击得粉碎。 他不敢再想到有关那位神祇的一切,这样污秽的自己,哪怕是想到她都是种亵渎。 渡魂百年,他以为自己接受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他以为彻底抛弃了身为仙人的过往,便能将那隐秘的罪恶的无法现世的情愫藏匿到天荒地老,然而突如其来的发现,还是活生生撕裂他自欺欺人的所有伪装。 她陪伴在他身边。青华上神在这世间的存留,一直在他身侧。他一世一世得受着苦难,她也伴着他一世一世得经受煎熬。 为什么呢?可这是为什么呢? 他身上究竟有着什么,能让她用这样的代价呢? 他尝试过,把她作为与那位神祇分离的个体,或许她只是作为当年三界分离时上神落在人间的一个投影;他也有想过,她历经轮回,涉忘川而不记得前尘往事——可只要看到她的眼,他就知道,妄想终究只是妄想——她清楚得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他是谁,她身体中有着与那位神祇共通的一部分,可她就是以那种方式守在他身边,如尘埃般微薄,像空气般普通。 真正的痛不欲生。只要看她一眼,心脏仿佛被刺穿了洞眼般汩汩得留出血来。 我不是憎恨你欺骗我,我只是无法接受竟是你打碎了我最后的幻想。 你应该永远高高在上,在三十二重天顶最高的地方安然存在,用亿万年塑造的孤独隔绝这肮脏的世俗,哪怕冷眼俯视我所有的挣扎与苦痛,我也甘愿。 而不是让轮回的堕落脏了你的魂魄,而不是亲身尝遍为人的酸甜苦辣,而不是……被我牵累着,为这天地所记恨。 而且他知道他已经疯了。 他的思维开始错乱,他的记忆已经模糊,每一份原定的认知都有可能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他是如此恐慌着会伤害她——因为他清楚得知道,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魂魄中积压的对于这世界的憎恨太过强烈,他身体中的负面情绪犹如永夜的黑暗般无法消解,就像他现在无法停止对于她的没来由的憎厌,他也无法肯定,他是会继续默默注视她,还是将她拖到身边狠狠毁去。 ——他已经疯了。 * 阿祸是被这庞大的剑境选中的人。 当年的火之毕方因凤骨而陨落在此,凤骨冲天的怨气借由着开天火灵之力,几乎扰乱天道的成形与运转。可他终究是知道这一切是天命刻下的,自己无法抗衡此世庞大的命轨。于是他随毕方而去,以身化境,用那柄神扇所坠的珠子为界,塑造了这片隔绝天道的地界,保存住毕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抹意志。 阿祸浮沉在弱水界的冥冥中,看尽了存留在这剑境里那些破碎的记忆。 凤骨其实不叫凤骨,他的真名叫要离。 青凰于漓水水泽之畔,得阴阳之气入体,得诞孩儿,为他取名要离。他身是火凤,却与水泽有着不一般的渊源,正与那开天的火神毕方有着宿命的相似之处。 可他们连相遇都是天道的算计。 一切尘埃落定无法回转之后,陨落的神祇寄身于那柄扇子,日日夜夜看着凤凰骨骸上渗出的血泪,说要离要离,别再哭了,至少现在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凤骨说你个傻子,珠子里全特么是水,我要不留着点火之力,连你最后一抹真灵都保不住了。 毕方就不敢说话了。 毕方说要离啊,我就这么走了,想想还真舍不得那些老朋友,你说青华会不会记挂我?对了我上次借走天吴的天之锁还没还他呢! 凤骨说你闭嘴,三千年前的破事还提做什么,人家肯定早忘了借过你东西了。 毕方说要离你现在的样子真丑,暗森森的还挂着那么多血痕。 凤骨懒得理她,被惹烦了他就说,一副骸骨你还想多好看,就算我现在还跟以前一样,你也没有双手可以抱住我了。 毕方担忧得说,要离要离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越来越浅了?再浅些是不是要消失了? 凤骨狠狠咒骂说眼睛不好别乱看,没事干睡觉去,乱研究自个儿做什么! 然后在毕方沉睡的时候,凤凰把自己的魂魄劈成两半,拿魂魄中蕴含的火之力改造了蓝珠中的沉渊界。虽然木才能生火,可他根本没有木力,所幸火能生金,金也能反助火力,他布下这样一界也能再多温养她的真灵一段时间。 就算再不想承认,他还是一直都太弱小,当年毕方因着他毁了自己,是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过,他痛恨着自己。可再痛恨也无济于事,他现在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好好得再守护她千万年。 可他的恋人在漫长的时光里已经被磨灭了太多东西。 后来,那一抹真灵忘了他的名字。 毕方说,哎,这里有一架凤骨,喂,邻居你怎么会在这儿? 所以他的名字就变成了凤骨。 再后来,他的恋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说,这地方真糟糕,黑魆魆的连点光都没有……不对,光是什么? 再再后来……最后,她终于消失了。 那时凤骨已经变成了漂流在这个地界的一段记忆一抹残魂,连将自己抹杀随她而去都做不到了。 他又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世事浮沉三界分离他还留在罗浮的地域,等到千万的仇恨折磨得连记忆都难忍受,等到……终于等到他要等的那么一个存在。 这是他曾经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的,有一天,他会逢着一个仙人残魂。 这残魂的体内,既有着神力、仙力,还有着妖力、魔力。他的魂魄不稳,所以能轻易被重塑;他对于这天地充满了憎厌,随时都可以转变为灭世的源泉。 凤骨看着他,几乎以为所见到的是自己的镜像。 他毫不犹豫得把自己融入了对方的体内。他有能力夺去对方的意志,仗着这副躯壳活下去,可他已经不想继续存在了,他把毕方的扇子也给了他。 他的恋人在虚无之中等待他得太久,太久。 他也渴望拥抱她得太久,太久。 于是终于有那么瞬间,魂魄、扇子、骸骨、血肉相融的那一刻,他能感觉到,涅槃的温暖——他与她在别人的魂魄中,完成了最后的相守。 涅槃之后不是重生,而是与她一起彻底的毁灭。 * 练云生知道自己是一定会升仙的。 他从刚踏入剑道之始,就看到了自己最后所能得到的成就,所以他的目标,从不曾变更过。 练云生也知道自己注定孤寡一生。他没有父母亲朋之缘,师徒子女之缘,也同样没有情缘。他逢着一个方其雅,恍惚中应验了别人为他批的命书;他有了一对子女,无比清晰得知道他们最后终会离他而去,所以尽他能尽的一切想要补偿他们。 然后他知道了何谓生别离之痛。 他若是一直无动于衷尚可,偏离自己的轨道付出了心血,便知道没有回报的痛苦了。 天命何其残忍。 阿祸已经长成,他有他自己的路。练云生冥冥中有预料他罗浮此行会是永别,过后倒也只是一声叹息。他后悔的是自己为什么要顺应所想,把阿弱也送去。 被沧华送回赤城山的阿弱,是阿弱,却也不是阿弱。他同样疼惜她,可是那个他从洞灵源夺过来,亲自在洞府中教养十一年的阿弱,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再不曾听闻有关阿祸的任何消息。 后来他守着阿弱如凡人般安静度过这一生,千年冰芯碎裂,她的魂魄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的儿女,都是一开始便不该存在于天地间的。 再后来,这一切在他生命中都淡褪了痕迹。 就像那时候,他的女儿伏在他的腿上,仰头问着,爹爹,有一天我也会被你遗忘吗? 他说,会。 作者有话要说:1.21 写到凤骨跟毕方的时候,大恸。 或许是老板的痛写多了,痛不够了,所以反倒没这种感觉了,骤然写到别人的故事时,才深深叹息了那么一下。不过你们总是这样,作者把自己感动死的时候,你们完全无动于衷,比如说叫我怨念的57章,这回难不成还这样? ps:说到上回小小的剧透,其实在定大纲的时候,关于老板最后到底是变妖君还是魔君,犹豫了好一阵子的。最后还是决定是妖君,这样矛盾不深点he可以顺利点……但是现在写下来,忽然觉得,成魔才最后符合老板的命运,你们觉得呢? ------------ 第83章 天道能利用宿命,但宿命的轮盘还是自星辰地幽宫中运转如初,不凭借谁的意志而改变。请使用访问本站。 当年天道能将毕方与凤骨算计到那般田地,但它一定不曾预料到,多年之后,倒叫凤骨遇见了另一个残魂——命中注定的相逢,对彼此来说,都是场救赎。 凤骨将自己的骸骨与意志融入阿祸体内,自此得到了想要的安静,彻底消亡于世,而阿祸身魂重塑,得到了一个无主且强大的命魂。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毕方的扇子虽同样与他融合,却只是相当于寄存于他魂魄中,而不为他所掌控,在它选择沉睡的瞬间,它已依据本能将凤骨的一切卷入扇面之中,然后彻底没了动静。 阿祸其实并不意外。他在弱水界中看过无数的记忆碎片,明晓这两者之间连死亡都无法分割的羁绊,对于凤骨与毕方来说,亘古消亡不复存在才是最好的结局,他看过这一遭,得到原就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已经算是映证长春所说的机缘。 只是有了这般机缘又如何,他丢失的东西已叫他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而且凤骨消亡便消亡罢,他留下的意志也是场折磨。那些地狱般黑沉的憎厌与怨念,曾在这虚无之地沉积了千万年,沾染一丝一毫都能让人精神崩溃,哪怕是其主已经消亡,都依然鲜活存在。它们融入他的血肉,在他的血管里肆意流淌,钻入大脑深处纠葛着他的神智,叫他一步一步向着疯狂的更深处前行,永无归路。 最大的幸运是,他也曾在对天地的仇恨中渡过了很长的岁月,他拥有承接负面情绪的能力。可最大的不幸也是此,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始终得与这些憎怨为伴,魂魄已经被污染,哪怕渡魂,都会完整承接下它们,永远都没法摆脱凤骨的阴影。 神扇都已经沉睡在他魂魄中了,剑境自然不复存在。阿祸沉默看着沧华将女孩儿送去赤城山,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连手指头都无法动弹的。 被迫改造身魂才能容纳凤凰残魂,哪怕它最后是为扇子收走的,他都结结实实遭受一场苦痛。而有些东西,总是在发生的那一刻才明白起始,才知道来龙去脉。清醒之后,连他自己都惊讶,竟会与她说出那样的话。可他却是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他潜意识中想要去做的。 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自己的认知究竟对否,也不想去计较过往的一切,他就这么认定了,就这么栽下去做了,没有任何理由。 然后阿祸回到洞灵源,他去见了长春。 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安然伫立了不知多少年,仍然还是旧时的模样。自剑境出来后,总有些繁杂错乱的碎散记忆在干扰他的思维,他看着一切都恍如隔世,唯有长春的颜色还是那么鲜活明丽。 长春望着他呆滞了很久,听他讲完这几天来简短却又漫长的经历,最后叹息:‘他这还真说不好是帮你还是害你。要寻死,泯灭了意志即可,完全不用把凤骨也给你融进去,约莫是得了你的帮助,还你点人情,见你这副人类躯壳实在过于孱弱,所以把炼了自己的骨骸给你加点资本……凤凰骨确实是好东西——可他当这还是千万年前的大荒么?!’ 长春几乎要咆哮了:‘天道已经彻底完善,哪怕是有风吹草动悖离规则的,都会为它所控制。你原本就被天道记恨了,他还嫌你活得不够难么!当年龙凤之争何等辉煌,可现在天底下为什么只有一只凤凰了?凤凰涅槃重生原本就是超越法则的,天道一只一只弄死它看不顺眼的东西,哪里还会漏下了?!他居然还把凤凰骨给你融进去,你生生世世的天命里就还得背上凤凰一族的债,哪有那么便宜!!’ 阿祸沉默良久,缓缓道:“有毕方大神的扇子……那把神扇能隔绝天道,它觉察不出我身上有凤骨。” 长春咆哮:‘先天大神的东西,就算为你所有,你有资格去用它么!’ 过半晌长春自己冷静下来了:‘按你的说法,他们的痕迹已经是在你体内消失的?彻底湮灭于世,那就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吾料想,那扇子你唤不醒也不该去唤。’ 阿祸明白。有些事物是死亡都无法隔绝的。或许在毕方与凤骨之间,才真正可以用真情去描绘这绵延了千万年的守候,毕方最后的真灵已经不存于世,凤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死亡以追随她而去,正如凤骨将自己的骨骸都给了别人,扇子还留不留下已经没多大意义。就叫它为他们作葬罢,永世不得再现。 长春说:‘麻烦之处也在这里。就算天道探测不出有关凤骨毕方的一切,你生生世世的命格与身魂都已经改换了。当年你是‘魂不似其形’,现在你魂、骨、形没一处相似的,在以后不断的渡魂中,这三者还会割裂得越发明显。到时莫说是散仙,连寻常修行者都看得出端倪,要把你当妖祸拿下了。’ “无法避免?”阿祸问。 长春沉默了一阵:‘你要做人,那就是无法避免。’ 阿祸听明白他隐藏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长春叹息:‘三界之中,只有人最弱,虽有先天道体的形态,但换得这形态的代价就是魂骨形三者合一,难以分离——相反,神修魂,妖恋骨,魔塑形,各族都有各族鼎盛的道理。在现在的眼光看来,凤骨是神,他本体虽是凤凰,但天地间的凤凰,原就不是简单的存在,神骨落入人体内,日久天长定会妖化,而他千万年的怨念早已引动魔劫……你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吾亦不知。’ 长春难得说了那么多道理,大概是看在他这确实危险而自己无能为力的份上,也知无不言了:‘按吾之说法,你要不索性炼妖,对自己再狠些那便炼魔,凤骨好歹给了你一个命魂,你没法启用毕方的扇子,但勤加琢磨,将扇子里裹去的事物倒腾出来倒是不难的,两魂合一,你再寻个靠谱些的身体,便这般走下去吧……又何必非得做人。’ 又何必非得做人…… 那时,他在龙渊倒塌的废墟中艰难走入这世间,怎么就没有哪一个,在他面前说一句,又何必非得按着天庭的罪罚去做人呢。 你看,判书没有说他要遭受魂魄分离之苦,可他偏偏被捉进了血涂大阵;天官没有说他会辗转凡尘连轮回都成了奢望,可他偏偏如蝼蚁般苟延残喘着生存。那时候,怎么就没人跟他说一句,你不能再成仙,那就去做妖罢,那就去入魔吧,又何必非得入那肮脏污秽的凡尘人世间呢。 而直到他抛弃所有曾为仙神的骄傲,在凡尘打滚得面目全非,尝遍身为人的所有苦难,痛恨自己成为人不人鬼不鬼仙不仙魔不魔的怪物之后,再来说,其实你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的……阿祸惨淡得笑了笑,他闭上眼睛道:“没办法了。有些路,你在错道上走得太远,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些他曾错失的已经成了梦魇般的执念。 付出了何等的代价想要成为一个完整之人,凭什么不能得到作为一个凡人可以得到的一切!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命主孤煞,永世孤独……凭什么因着这一句判言,他连做人都做不太平! 阿祸觉得,在与长春进行意识层面的交流时,大脑好像被哪种氛围影响了般,来自于自己以及凤骨所有的怨恨与憎厌都不再冒头,他很平静,很镇定。他也是这样平静这样镇定得作下了决定。 “我会让你知道,世间还有恒久不变的真情,没有你,我依然能逃脱这该死的宿命!” 然后,你回转你该去的地方,永世不再踏入凡尘看到如此污秽的我罢。 他背靠着枝干瘫坐在地低低喃喃着,眼泪透过闭合的双眼不断划落。那声音太过绝望,连长春都只能沉默,没法开口询问他因谁而说出这样的话语。 阿祸说:“我该走了。长春,此世能遇见你,已经是宿命难得的恩赐了,愿你我还有再见之时。” 长春大惊:‘你想去哪!你身体还存在着这样的隐患,你根本不去管了么!‘ 阿祸抬起头,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仍旧在他脸上滚落,但他的表情平静得像是流泪的那个从来就不是他一般。 “去人世间,做一个人。” ‘你若不炼妖若不修魔,身魂异变的痛苦根本受不住!’ “受不了也得受。我已经经受了那样多的苦难,又何妨再多一桩。” 长春哑然。最后才缓缓道:‘那你去罢……吾仍在此地,待你哪一日凡尘辗转累了,亦或将近消亡时,回来找吾吧,吾……为你重启神扇……’ 他说:‘命魂已无任何意志留存。届时你是凤骨又不是凤骨,但你作为凤骨而存,扇子便定然不会拒绝新的主人。吾话尽于此……再会。’ 这株树屹立在这里。从混沌魔神一路至今,天地生长演化了多少年,它就存在了多少年,于天道所无法注视的灰暗角落,逍遥自得的存在着。它不触碰天道,不干预外事,可有一日,逢着一个命途坎坷的小友,终究是松了口,愿意撑开繁华冠盖,而他遮蔽一时的风雨。 阿祸说:“好。” 阿祸在重洛峰上等到了方其墨,阿祸与他说:“舅舅,我要走了。” 方其墨瞬间呆滞:“走……走去哪?” 阿祸只是淡淡笑开。他很少笑,可他笑的时候,那便是春风化雨,难以抵挡。 方其墨却看得目呲尽裂,他想装不知道可那眼神实在是太过决绝,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述说着,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疼惜外甥到从来舍不得一句重话的他,破天荒举起了手,可到底是打不下去:“你、你想去哪……!” 阿祸静静望着他,只是轻声道:“舅舅,再见。” 他们大打了一场。 阿祸养了两年伤,在一个静美的黄昏离开。此后,便再无音信。 * 人间历经数代,仍然是高家人的天下。 他在一个即将饿死的穷酸秀才身上睁开双眼。茅屋四面漏风,家中一贫如洗,秀才临死前,最大的执念,是悔婚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1.24 尼玛,作者会让老板知道,你渡了别人的魂,承了别人的命运,终究是没好结局的,有亲缘情缘的是你这壳子,不是你。 没有阿湮,你连那点温暖都不会有…… 啦啦啦要走正剧情了。春秋笔法十几世分分秒就写完了,咱开写蓬莱吧。 大纲已改,老板最后成魔。 ps:祝愿作者清歌一片一路走好。 为曾触动过我的远古伊甸、步步莲华、大药天香…… ------------ 第84章 元德十一年,正月,天有大雪。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秀才从塞满稻草的脏绵褥上爬起来,没有被无时无刻不压迫他神经与血肉的剧痛所打败,面临的困境却是继续被饿死。 茅屋中连墙根底下苟延残喘的老鼠都瘦只剩骨,而他连攀爬到门口的力道都没有,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能用的,幸而这里还有活物――他艰难抓住被慑去神智的老鼠,枯瘦的手指直直扣进血肉腹体,连尖细的吱声都没有手里的活物就没了声息,血腥味涌进鼻腔口腔反倒带来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刺激,每一下撕咬吞咽都像是活生生割裂一个魂魄,直到身体里被注入一只老鼠的能量,他带着满手的血腥残骸与偷生的满足,再次挣扎在残酷的渡魂之苦中。 能爬得再远些,食物就成了院子里能找到的一切菜叶、草根,甚至是苔藓、绿衣。这屋所与他一般死寂,很多次他便听着说话声、车轮声、叫卖声就在一墙之隔的那头,他的心跳每每都因那任何一分动静而剧烈震颤,叫他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可矮矮的土墙、破落的门锁,就轻而易举将两个世界隔开,任凭他死了发臭了变成了森森白骨,都无人发现。 再好些,身体能运转自如,翻遍整个茅庐,值钱的家当只有书箱里的几本书跟笔墨纸张,即使妥善保存,那书也因年代久远而缺了边角蚀了书脊。秀才择人借了张桌椅,临街做了一门谋生的行当,也不过卖字卖画替人写信。初时有人指指点点这把读圣贤书看得比天还重要的穷酸秀才,怎的也捣鼓起铜钱臭来,看习惯了,倒也接受了这种转变。 攒下点小钱,温饱不愁吃穿,秀才远远望见过药材铺老板的女儿,那是他原身的未婚妻,其父嫌贫爱富退了这门长辈定下的婚事。 秀才敛目勾勒下手中画卷的最后一笔,放下笔,吹干墨迹将画卷起交给买主。 渡魂无数世,形形色.色之人看遍,怎会不精通药理。设下一连环局,假药掉包,人命官司,药铺被砸,恶霸强娶……人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也不过是顺理成章再推一把,在自己造成的走投无路面前又拉了一把。 接下死里逃生的岳父谢意,谋得妻归,离得当日渡魂之际,不过短短一载。 他若想对一个人好,怎会叫人觉察出他心口不符。成婚数载,当也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可预计到了所有,唯独不通人心,算不准命道。 秀才承了药铺,那一年外出贩药,不巧遭遇山洪,流落异乡。 辗转经年得以回乡,妻已改嫁。 不过粗鄙妇人,纵有几分学识,柔情蜜意也抵不过柴米油盐。秀才也只是又一次远远望上一眼,犹如最初他在街口望见走近药铺中的粉裙少女。娶她是为全此身执念,解了这因果他才能天大地大任处去。既看错一场人心,又何妨再看另一场。转身离开,不复再来。 元德二十三年,九月,久旱逢甘霖。 青水观来了个挂单的云游道人。他的身后跟着个面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的舞勺年童子。 道人言其与弟子自陵东而来,也无去处,不过是走走看看这天下山水罢了。又道其徒并非胎里带来的病,而是后天积苦成疾,病入了骨髓,须得多年调养才能痊愈,今日里气色又不大好,因此借宝地休养时日。 众道皆称无妨。又有观主,平生酷爱弈棋,纠结两年的残局为道人所破,大喜,引为知己。 道人杂学出众,且精通雌黄之术。想来他那徒儿症状真是凶险,才多年不愈。每隔五天道人入山采药一次,自行炮制入药,闲时教授徒儿《黄庭》之卷,讲解有道,渐来观中道子均喜于时求教。 如此半年,童子病稍退,眼瞳复有神采,筋骨也有余力,与常人无异。 道人携童子离开青水观。 游历天下寄情山水,道人待童子如亲子,授其学识,教其为人处世至理,师徒相依为命,但童子仍偶有郁郁之色。 数年之后于南边某城,熟悉景色入目,童子幼时记忆渐苏,辗转寻得家门,认得父母兄妹,抱头大哭。 道人即将再次出行,童子捧着家中拜谢之礼,于师父面前跪求。道人言道,当年你尚幼,于花灯节朝为恶人所拐,贩卖至千里之外,受尽苦楚,我将你救下,你于我身侧陪伴数年,也算抵了这段因果。 多年师徒情缘抵不过骨肉至亲……也不过是世间常理。 道人不言师徒相待自己所付出的辛劳,眉目淡然转身离开,只当自己又看错一遭。 这一世碌碌而去,后来他回到衡山那个山洞,在石壁上刻上此生轨迹之时,僵硬的手指停顿了很久,还是没法描记完全。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他其实并没有奢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真情,他甚至连丝毫发自内心的情感都没法表露给这些凡人……为什么呢?因为清晰得认识到他们都不是她?或许是的。他那样得排斥她来到自己身边,可也恰恰只有她,给过他最纯粹最温暖的缘分。 或许他该骗过自己,然后才能骗过人。 然而这一世,她不曾出现。 明光五年,四月,桃花晚开。 镇上的白大夫救了个重伤的外乡人。 据说救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口气,身体都是半凉的了,亏得白大夫行医多年医术高超,堪堪吊住半条命慢慢磨着救治。 长得是不差,眉清目秀少年人,就算病怏怏奄奄一息,脸容上那骨子清俊气也是丝毫不减。身上穿的衣饰虽然破烂,但料子却是极为上层的,想来来历也不普通。偏偏模样是受过极为深重的苦楚的。 全身数处刀伤,砍得不深,否则失血过多便能磨去他的命,右肩上的箭伤重些,但有火灼的痕迹,显然是伤势紧急活生生拿火把灼烧伤口止得血,最要命的是左边小腿上那道利器刺过的小伤口,是淬了毒的,毒血未被尽数引出体内,几日下来,那小腿甚至被溃烂了大半。 白大夫的儿子帮着老爹把病人搬回家,清楚老爹的性子,忍着心惊肉跳帮忙处理完伤势,蹲门口抽了袋旱烟,半夜敲响老爹的房门。白大夫老眼昏花了还在灯下处理药材,看到儿子苦着嘴跟他打商量,爹,还是把他送走吧……看这少年人的模样,若他的仇家找上门来…… 白大夫盯着儿子看了半晌,随手抄起筛药的蔑篓,盖头盖脑抽了他一顿。这回白老二是苦到了心里。自家老爹这犟脾气犟了一辈子,行医至今,但凡遇见病人,就没哪回肯把人中途丢下的。人品是没法说,连镇上最无恶不作的霸王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弯下腰去,可就老分不清状况――看那小子的模样,那是能救的么! 可也没办法,唉声叹息认了吧,镇子小,碎嘴多,邻里邻外通一句话就能全部给传遍,索性对着白家这镇上唯一的大夫家,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这小子的伤势还能捂得住。 等到少年人醒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那烧烧了他这么多天不退,还好是没将他烧成个傻子。左边这小腿难处理些,腐肉割尽,毒却是入了骨,这腿就相当于废了,侥幸好起来,也着不了力了。 他一天天熬着,熬着能坐起来,熬着能用拐杖走两步,熬着不变成个废物。不过多一张嘴吃饭的主儿,药也是现成的,以往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白老二倒是稀奇这少年人竟会有那般强悍的忍耐力,要不是听到他道谢,几乎以为他是不会说话的!这般年轻的少年人,从始至终就没听到过他喊一声痛! 白老二偶有几次见他坐在窗前静静望着黄昏渐退,看一回就感叹一回他生的好模样。 那晦暗的日光从窗纸上透过来,在屋里打上淡淡的光影,他半明半昧得坐在那里,微微伛偻的身上盖满了朦胧的晕光,清俊的眉眼便点点渗出凉意来,明明没有一丝悲,偏能叫旁人心尖上都渗出血。 难怪镇口王大爷家的闺女就看了他一眼,便再迈不开步子。吵着闹着要她爹请人来提亲。 白大夫私下叹息说,底子毕竟是伤透了,能熬几年便是几年吧。 那几年的时间里,即使苦痛缠身,他依旧顽固得活下去。可这样努力挣扎,他给人的感觉,仍旧是心如死灰脑存死念。他吃饭,睡觉,艰难得走路,帮白大夫收拾药材,每一天在夜色来临前送别黄昏――努力得活着,然而他好像随时准备着死――心平气和得迎接随时都会降临的死亡。 少年人用尽小半截这枯败的命仍旧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母亲,怎么会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甘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此身是她十月怀胎艰难诞下,是她亲自看护料理慢慢成长,他仍记得幼年时渡魂成功的那晚睁开眼,守在床前三天三夜未合上眼的贵妇人喜极而泣的泪颜,也记得他学会朗诵第一篇诗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时,她欣喜又纯粹的眼神,可这样的珍爱,到他威胁到她家族的延续时,仍旧毫不犹豫选择舍弃他的命。 毫不犹豫,舍弃,亲生儿子的性命。 母亲,这个词难道不是无私奉献无怨无悔的意思么……他连珍惜都不求,只要安安静静相对着长久,为何连这竟也是奢望。 世人所流传的,与他亲眼见着的,为何从来都不一样? 这一世,仍旧没有她。 明光九年,七月,火烧白云寺。 瞎眼的寡母叹着气,颤颤巍巍捧着最后一点红薯根熬的稀粥,喂病卧在床的女儿吃下去。 她粗糙了一辈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得摸着女儿削瘦的脸,每摸索一寸,便抖一下手,仿佛这样的移动,已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与勇气。那布满了沟壑的脸,也是老泪纵横。 床前,回荡着她低低的艰难的喃喃,不要怨娘,娘也是没办法……不拿你去换,你哥哥就回不来了…… 她是爱她的,当然爱。一对儿女,她一个瞎了眼的妇人,何等努力才能拉扯长大。 这一世,他不得不渡魂在一个女娃身上。但是性别老幼对他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连牲畜之身他也不计较――只要能活着。 他从小就表现得很懂事。家里穷惯,连吃穿都愁,哥哥小小年纪便学了坏,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而哥哥越是这般令人伤透脑筋,他便越是温柔善良体贴母亲。很多回,寡母便是抱着她痛哭,说她只有他了,不能再指望儿子。 寡母会拿起扫帚柄狠抽哥哥一顿,会指着门叫哥哥滚以后不要再回来,却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她疼惜他,如同疼惜自己唯一的珍宝。 可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在哥哥干了天大的坏事连命都被攒在别人手上时,寡母到底是接受了对方的要求,把他嫁过去把哥哥换回来。她怨自己的儿子,可儿子在她心目中也是比什么都重要。就算哭得这样伤心,面上这样不舍,都不能掩饰她已决心将他舍弃的事实。 他发起了烧,烧得甚至不能下床。如死尸般躺得昏昏沉沉之际,脑子里浮现出很多东西。 想到后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放弃。因为他所求予的人拥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为了那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就被丢下了。 这原本无可厚非……可为什么,他就不能成为最重要的那个呢? 这一世,她还是没有来。 她是不是再不会来了? 韶平二年,十一月,雪满草野。 他在寒风冷冽的屋檐下站了一整夜,在破晓时分,沉压压的天幕被光线割裂的那一刻,终于听到吵吵嚷嚷的里屋里穿来一声婴啼。 作者有话要说:2.4 选了几世写……这一章是详细的,下面就很快很快了,大概下章末尾就可以写到蓬莱了。 老板分别是秀才,道人,少年人,女儿,已经最后那个等孩子生下来的父亲,这个你们应该都想想就知道的。 ------------ 第85章 “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 兴奋得奔着主家而来的女人身材臃肿,喘着粗气脸上却难掩开怀笑意,那样危险的生产虽然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但任是谁人都会觉得怀中这孩子得来不易。 他接过稳婆手中的襁褓,心静如水,手臂却不知怎的有一丝颤抖。 健康的婴孩扑腾着手脚,显然连漫长的降世过程都未消磨光他所有的力气,直到这力气被无意识挥霍干净,孩子才沉沉睡去。屋里还满是蒸腾不散的热气,浓郁的血腥一时半会还弥漫着,丫鬟匆忙的脚步也掩饰不住喜悦,他抬起头,妻子芝娘在微微晃动的纱帘之后望向这边,疲惫却欣慰得笑着。 一墙之隔的外头,大雪满草野,他怀疑自己甚至听到雪将茅草压弯折断的细微声响,怀中襁褓嘹亮又充满活力的叫喊渐渐消失,而那种无法言喻的来自血脉的陌生冲击,却长久得在他的身体里挥散不去。让他有些迟疑,又有些害怕。 ——这是他的孩子。 时光飞逝如梭,稚嫩的孩子开始长大。芝娘在生产时吃了大苦头,即便是产后调养得好,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不曾再怀上孩子。但有熙儿承欢膝下也是足够。 那是很平静也很满足的岁月,他是一家之主,是妻儿的天地,享受过全心全意的依赖,也深切得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没有他,孤儿寡母何以立足,又要怎般受那些污脏贪婪的亲眷欺凌……所以在他突兀得离世之际,芝娘熙儿那般的悲痛欲绝他已有预料。 熙儿已经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送了束脩行过师礼,他亲自出门帮忙置办笔墨纸砚,谁料却无端遇上一股邪气。那本是大户人家内宅争斗落下太多胎儿,日久天长孕生的血婴,因逢上鬼月,白日里亦能借阴气显形。普通人自然不受其扰,可他虽居羸弱的凡人身躯,毕竟包裹着一股灵气,却是被血婴盯上。 当下魂魄离体。他用尽了法子,却没法再回转被血婴吸尽生气的躯壳。恐生魂消散,急急寻找下一个渡魂之躯。可待他渡了魂回转,满府缟素都已经撤下。这么些时日,芝娘容颜已憔悴得像是老去十载,熙儿似乎一夜之间成长,瞳眸中已不复孩童懵懂的纯真。 而他满腔的怜惜与重回此间的热情,在遭逢妻儿满脸惊恐几欲晕厥的模样前,都化作了一捧冷寒雪水。任他再如何解释,芝娘只认他是吞了丈夫记忆前来谋财害命的鬼怪,熙儿更是抄起供奉的香炉,在母亲刺耳的尖叫中狠狠砸向他的头。 额头破开一个口子,血水汩汩往下淌,染上他的双眼,更显出可怖的模样。浑身上下犹如刚从冰窖中捞出般毫无温度,在手拿挑担瑟瑟发抖的护主丫鬟冲上来前,他往门口慢慢走去。 人心,呵,人心啊,费尽心机算计着成了人心中最重要的人,到底还是算不透这玩意儿。 韶平十六年,八月,天蝗蔽日。 旦逢灾年,人命如草芥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死的人多了,瘟疫更是频繁。不过而自那生机断灭的死地,总会生出些寻常见不到的东西。他在采药回来的路上,捡回个濒死的丫头。 这心肠已经锻成了石头,自不是起怜悯恻隐之心,只是见着那精瘦枯败的脸上,镶着的一双挣扎困苦的眼,他驻足看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竟将她给捡了回来——可捡回来又无什么用,总归是一口饭而已。他点了油灯,一页一页翻那些老旧的医术,素华炮制好他采来的草药,做了饭,便又坐在门槛边呆呆望着毫无变化的天空。 素华是一具鲜活的傀儡。当年他在这南山脚下起了医庐长住,往后研究的也是些古怪症状,名声也有,只是脾性冷僻,与其说是行医,不如说治人,也算不得什么好人雷神重生。某一年遇上对症状奇特的病患。当家的千里迢迢带着二子求医,当他言明只能救一个之时,来人竟毫不犹豫舍弃了长子,数日之后更是付了金银便忙不迭带着小儿子离去,竟连长子后事都不愿理会。 家宅闹剧他自是没兴致理会,只是素华情况过于诡异,叫他在人断了气之后还是搁在自己榻上用心钻研。病因是阴怪作祟,潜伏在两兄弟胸腹中几乎炼成了蛊,弟弟命格重些,因此他毫不犹豫将弟弟身上的东西引到哥哥体内,两物一冲,直接将素华致死。 但素华的命格太轻,实在太轻,轻得本不应该降生,所以魂魄也易散——偏偏那东西盘踞在他身体内,竟由死气转化成了生气,活生生将素华魂魄给拉扯住了。所以素华体内是有魂魄的,只是他已是死了,两者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他的身体仍在生长,模样也不似行尸走肉,但他已是死了。 他便将素华炼成了傀儡,不愿刺激那股生气温养躯壳,作为自己下一个渡魂的宿体留着。 如此又是几年。他当年无意捡回来的丫头也长大了,名为阿蒲。虽然阿蒲为他所救,后来又拜了他为师,但她是深深厌恶着这地方的。整个医庐都像是座巨大的死气的坟墓,死气沉沉的鬼手大夫,死气沉沉的冷面药童,而她或许是这里面唯一一点鲜活之色。她有普通女孩的鲜活生命,有像花一样蓬勃而绽放的妍丽姿态,哪怕是压抑在恐惧背后的厌恶与排斥都无比鲜活。可或许世事总有那么多阴差阳错,阿蒲竟恋上了素华。 他曾在昏夜明明昧昧的光影中,听到屋外的阿蒲小声而颤抖得对他的傀儡说:“哥哥,逃吧……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 素华的身体没有停止生长,所以现在已是个弱冠之龄的青年。容貌尚好,肤色苍白,总带着股病态般的孱弱,阿蒲是怜惜素华的,先入为主想当然的认知牢牢占据大脑,没有回应的爱恋竟也炽烈燃烧起来。所以当素华的傀儡之躯开始崩坏之时,阿蒲以为素华旧病复发,无计可施之际竟冒着犯师长的忌讳,也要盗取他救命的药。 身上这躯壳使用得久了,难免散发出介于生死交界的既清明又腐臭的气息,越是到需要再次渡魂之际,他对这方面便越重视,于是手制了一些药,算好时日,药尽时便是渡魂之期。傀儡因他身体的反馈,自然也会有影响。而他用来稳定魂魄的药,在阿蒲看来,就是救命之药。 在阿蒲偷入他房间时,他便无声无息站在门口,眼看着她又恐又慌得找药,眼看着她回过身见到他时恐惧得几欲晕厥的模样,眼见着她慌不择路将师长撞到在地,眼见着她发现他已无鼻息时战栗如抖筛。 这一次渡魂已是被他准备了十几年的事了,比起过去来自然要顺利得多,只是痛苦却是一点没少。到他终于能全然控制这身躯之时,他也醒了过来。 然后他一睁眼,便见着伏在他床头的阿蒲那欣喜若狂的眼,慢慢变成惊疑不定,慢慢变成难以置信,慢慢变成惊恐欲绝。 她认出来了。这个在医庐中生长见惯了那么多不可以人力来解释的事的女孩,这个哪怕误害了师长也要救她心上人的女孩,在见着他醒来的第一眼,便认出,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这是自己误杀的师父。 阿蒲疯了。 韶平三十年,二月,梅花枝头俏。 …… 已经很多年了,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次渡魂的经历了。 忙忙碌碌一世世跋涉,因人而扰,为人所弃,艰辛,困苦,哪怕是那点想要牢牢抓住的温暖,都微薄得如同即将熄灭的黯淡烛火,在日出时分就会随薄岚一道烟消云散。 他已是真真切切得撕却了那身仙神清风明月的皮,整个人都浸淬了这凡尘的污浊,如凡人般专营不休,算计着人心,谋求着欲望——却到底是被天命所戏弄道魔天荒。明明在无数次被放弃之后懂得,他必须要成为最重要的那一个人,才不会被舍却,可明明他已经成为了最重要的那个人,还要眼睁睁看着似乎唾手可得的真情面目全非,然后被现实冷冷嘲讽。 他曾承欢膝下彩衣娱亲,为换得父母真心相待。 他曾执子之手举案齐眉,为换得妻子真情以付。 他曾慈心善意遮蔽风雨,为换得子女真心相伴。 他曾杯酒许誓雪中送炭,为换得旧友真情追随。 …… 不断变换着身份,不断算计着人心,可再和乐太平的景象,在他再次渡魂归来,都被撕扯得粉碎。没有人肯信他便是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挚友、师长……他永远都是侵占了他们记忆与魂魄的鬼怪,甚至当着他的面苦苦哀求着将过去的那人还回来。 那些年,他还没有那般得偏激。因为不屑,所以被伤到了也只会转身离去,不叫它伤到第二回。可那痛在心尖上一层一层得叠,总有一天污了他的胸膛。 ——他是真的曾感受到温暖的,可他后来困扰着,他得到的那些温暖究竟是因着他本身,还只是这些壳子? 繁华盛景匆匆,终究不过一付断墙残垣。 随着魂力渐消,越来越多的记忆模糊不清,他疯得更厉害了。再理智不过得疯狂着。 然而怎甘对着那天命认输?怎甘就此一败涂地? 他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成婚,生子。贪婪得紧抓着那些浅薄的暖意,在又一次被迫转换躯壳之后,他还是回到了原地。总是连枕畔人都不肯信他,他将他的妻子囚禁起来,用各种事实表明自己的身份,逼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确实是自己的丈夫。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多年相守的妻子在自己面前自尽。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然是这样一个夺人魂魄与躯体的怪物。 原来就算是成为最重要的一个,就算是叫人知晓从头至尾都是他,他还是要被抛弃,被远离。 这天道总有理由叫他一无所有。 他的胸腔中开始潜伏起一只野兽,鲜血淋漓张牙舞爪,似乎随时都会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撕得粉碎。继续辗转凡尘,用尽一切想得到不变的真情,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弃之后,亲手杀了那些辜负他的人,看鲜血淌遍双手,总会叫他感受到人体中最后一点暖意。 不甘心,再如何也不能甘心。 …… 千疮百孔之后,坐在衡山洞府中,看那漫长岁月里刻记下的烙印,记忆时刻不停得在消逝,若不是借着这些文字,他都已回忆不起久远之前的经历。 可这一世一世,她竟再未出现。 你去哪了?你再不会来了吗? 他其实已知道他为何会那样憎厌她的缘由了。 他也终于明白,多年以前,在洞灵源的那一世,方其雅为何会那样绝望得毁灭自己。 ……无论是爱你,还是恨你,都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2018 最后还是决定借着这样的基调写完这些世。阿湮要出来了。下章蓬莱。 老板你已成功被玩坏- -,不谢。 ------------ 第86章 三十二重天擎浩瀚,于天顶荒漠无涯的混沌洪流中,沉睡的亘古殿堂沉淀着厚厚的鸿蒙气息,宛若有生命呼吸般若隐若现。那每一下吞吐,都勾连着黄泉碧落的山力海势,天地仿佛也有了相应的脉搏,随之沿着古老而强大的规则运行着,没有任何事物能动摇。 然后在某个瞬间,太易宫那井然有序的脉动似乎漏了一拍,无形的混沌气浪便自虚空中充溢,膨胀,卷积成风暴霸道而剧烈得冲向天外。似乎一只大手在拨弄着已定好的秩序,直直窜入渺茫的未知,那叫神都无法预料的渊源悄然变更,连合道的伏羲亦无法觉察的意外。 唯有天河之畔的织女,在这瞬间颤了手,打落一支梭,废了匹美妙无暇的星纱。 她沉吟良久,撕了织机上的锻纱,随手抛向天边。缎子染了尘便化作美丽的云彩,因是织废了的,云彩轻悠飘游了片刻便飞散成缕。 织女听到冥冥中似钟似磬的声音,她抬起头,视线似乎穿透无穷无尽的星海,窥探到天外那洪流聚集之地发生的一切。那里潜藏着废弃的法则,蕴含着一切的因果与渊源,现在已经没有神能触碰到那样的所在了,除了…… ‘大人,偶尔也顺着天道一次罢,跟它过不去也罢了,总不能老跟自己过不去,’她缓缓把视线收回,又开始忙碌地织云彩,‘您实在不该记起来的。’ 长生草在星沙中幽幽摇晃着身形,她的恋人虚渺的魂魄便坐在那里,温柔而微笑得,注视着她。所有仙神都知晓,天河畔有个织女,日夜不停编织着天纱,就像她自己也忘了,很久很久以前,连时间都不曾笼罩这天地之前,她所编织的,其实是命运。 ——衡山莲塘之中,好不容易再度凝结完整魂魄的虚影猛然睁开双眼。 辰湮做了一个梦。 她曾在太易宫沉睡了何等漫长的年岁,纵然时间于她是如此轻薄又微渺的事物,她也未曾有任何得小觑时间温柔又无坚不摧的力量,可她是从未做过梦的,那时间长河里始终不存在一样事物能令她眷顾——然后她却在莲花绽放又破碎的撕裂声中做到一场梦。 那梦境是如此浩瀚而古老。 盘古逝去,烛龙沉睡,降临于世的第三位大神静静坐在不周山顶,冷眼注视着天地的演变,直到她的眼神终于因时间与空间缝隙中失落的生灵而泛过细微的波动。 这是连时间都重新衍生以运转新纪元的时代,天地的初始,生灵都还未得以降生的亘古。陨落在开天风暴中的混沌魔神那失落的法则飘散在天顶,大地山河走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剧变,充溢着天地的也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生机,一切生命毫无顾忌得张扬着生命的张力,没有形体的束缚,没有法则的苛求。因此神祇的身躯是那样巨大,她的双脚踏在幽冥,举手便能触摸星辰,只是与其说那是实体,还不如说是过分庞大的力量凝成的虚影。 而那自混沌莲子中孕育而生的神祇,低下头,注视着掌心中的脆弱生灵。 与她全然不同的形态,然而又非此世孕育的生命。他的身上卷集着扭曲的时空风暴,脆弱得随时都能被撕成碎片,冥冥中却像是有什么力量在守护着他北斗横空。 神祇漫不经心又默然无涯的视线,无法窥破这生灵,于是到底是带了些好奇。 “你是什么?” 当她注视着这生灵时,生灵也在注视着她,穿越亿万载时光陡然相会的两个存在彼此注视的第一眼,此世的宿命便脱胎而生,自笼罩不周山的风云中升腾而上,随呼啸的混沌气流盘旋在天地的众法则中,又隐隐超越众法则。 他的眼神是懵懂而茫然的,那股神秘的力量叫他记不起太多的东西,也不能说出太多的话语。但他还是本能得回答了她:“仙。” “仙……是什么?”神祇这样问道。 “仙便是,我这样的生命。” 这一句话后,此世便有了仙这种概念。这生灵是如此奇妙啊,他身上有如此深刻的时空烙印,比流荡在此间的时间还要高级得多——他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后世,可他的一举一动竟能改变这片最初的天地。 神祇与他一起静静观看着天地的演变。她们是这新世界中唯二的生命。神祇觉得很有意思,她终于明白盘古口中的陪伴是什么。天地未开前她便有了意识,她看着盘古与三千魔神厮杀,看着盘古以力证道破开新世界,她看着盘古力尽陨落化身这山河,盘古说我要死了青华你得替我看着这片天地,她说好。然后她就化了形。 哦原来后来她一直以为的天命,并不全是母亲强加给她的,还有亘古鸿蒙中的那一句承诺啊。 神祇说:“仙为什么这么弱小?” 弱小的生灵说:“不,是您太强大。” 可是真的是太弱小。那时空的烙印本就像是要压垮他了,这天地中任何一种意外都能将他碾碎。神祇觉得,她护在他身上的力量再重一点点,都有可能将他魂飞魄散。 神祇想到一个办法:“你最擅长什么?趁着它们还未全部凝合成天道,挑一条吧,那力量能让你变得不这么脆弱。” 她指着天顶那些勉强共存的事物。那是……法则? 混沌魔神已然尽数消逝,法则失了主人,这天地又还未孕育它应得的神祇,该为神祇所得的法则便渺渺茫茫得盘旋在这虚空中,被慢慢成形的天道吞噬。法则的力量何等强大,可她身上是没有法则的,而且就算是他得到了法则,在她看来,仅仅也是变得不脆弱而已。 他说:“我不需要。法则都有自己该有的主人,我是无法得到的。” “现在它们没有主人。” 神祇又看了他一眼,直接探寻到与他的形态力量有所相似的那条,伸手一把抓下:“就它吧。” 法则老老实实待在她手中,竟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他却无奈得笑了:“我无法触碰它。就像我无法触碰这世界的一切。” 神祇说:“可它已经是你的了。” 最后她还是松开手,那道法则便窜回到了天边。可就算是之后成形的天道也无法再吸收它了。在那久远之后的世界,火神祝融所制的凤来终于得以化灵的那瞬间,这历经漫长时光仍孤零零盘旋在天外的法则便开始蠢蠢欲动,天道便不得不降下它。 明明神农做琴,伏羲做瑟,哪个皆可称乐之始祖,却都没法得到乐神之位,因为那神位所对应的法则,早已经在亿万年前就为她许了应得它的主人呀。 此后,哪怕他不再为仙,被贬落凡尘,历血涂大阵,不得不渡魂而生——天界都未出现第二个乐神——那法则至始至终还是只会属于他我和长腿空姐的风流合租全文阅读。 后来,大概是很久以后的某一天,这忽然出现的生灵,便如他来时那般,忽然离去了。 神祇还是坐在不周山上,静静看着这天地。然后就逐渐有了众生。 …… ‘原来,是这样。’ 辰湮闭着回想着那个梦境,在某一个刹那,蓦地抬起头,望着九天之上太易宫的方向,微微皱了皱眉。 她感觉到一份悸动,但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接收到的记忆并不完全,大概只有些破碎的片段,想来,完整的记忆传承该是落在那三十二重天顶。而她只不过是一缕神识。 然而,让辰湮惊奇的,是这陌生的记忆因何而失落,又因何而回归。 “阿湮……”纤细的声音小心翼翼唤着她的名,回过头,凤凰挂着泪珠怯生生望着她。 雪皇很不好。从她眼睁睁看着莲塘召回阿湮、见到她处在崩溃边缘的魂魄开始,她就难过得几乎窒息。她就像之前等待过的无数次那样,等到她醒来。她想说阿湮阿湮不再轮回了可好,想说阿湮我们不再管他了好不好……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辰湮终究还是又迈进轮回去了。 这场修复——或者说,这场梦境——实在进行了太长的时间。人间已经几百度春秋,她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她有多远。 这一世,命书上刻录的竟是亲缘。 她在九个多月的沉寂后挣扎着见到这个世界。婴孩的视野非常模糊,那如雾气般的薄翳还未能完全散去,于是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中,见到她所挂念之人苍白的脸庞。 他抱着她坐在椅子上,静静凝视着她与他相似的稚嫩面容。那双眼中藏着一个深渊,残酷,幽晦,似乎有种没法抗拒宿命的无力,又饱含着不甘于就此认命的挣扎。丝毫不是欣悦的模样,甚至可以说,那是种略带神经质的绝望。 彼此交换的一眼似乎就重合了无数的时光,就像他现在只能紧紧抱着她一样,他也控制不住得想要抚摸她的发,温柔得轻吻她的额,但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喉间。 你再也无法隐瞒我,因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模样,只要见你一眼,我便能认出来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再来呢。 一场转生终结得如此迅捷,她在轮回眼边上沉寂了很久,还是想不懂他那种复杂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她以为他是深恨她的,自罗浮之后那么漫长的梦境中她隐隐已定下这样的认知,可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般沉谧而眷恋,于是她以为他能接受她用这样的方式留下,可他却毫不犹豫杀了她。 不明白,想来也无妨。继续投入轮回。 然后她在一户人家里安静得出生、成长。直到第十三个年头,被定下亲事。丫鬟团儿去偷看了一眼,回来告诉她说,姑爷可俊了。后来第一眼见着,她视线注视的,却不是未婚夫。而是未婚夫的胞弟。两个少年明明是相差无几的颜容,可他便例外些。至少,她从未见过世人有这般宛若清月之辉的,辉华耀眼照夜如昼,可映月底下漆黑的幽暗也是那样浓重。 就仿佛一个人被活生生劈成两半,一半青云曜日,一半深渊无底。 只对视了一眼,彼此便移开视线。她如坠寒窖。 他的眼神在说着,为什么你还要来呢。那样温柔又那样无情地说着,走罢。 自他身上传递过来的理智又疯狂的情绪几乎要侵染她整个思维,她不懂这是为什么特种兵之一眼入心。 所以后来有一日,听闻未来夫家满门尽灭的消息时,她才缓慢得咔出口血来。前段时日,她未来小叔因病去世的消息也传到她家这里,她其实并不惊讶,身躯坏了他自然要找个新的再次渡魂,可她实在想不到,他对那家的恨意从何而来。 她木然坐在那里连眼神都有些滞然,团儿在她边上哭得稀里哗啦。团儿说当时的情景可惨了,所有人身上都被划出无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是活生生挣扎着断气的,那血流得连门前的青苔都染得黑红。 这样看来,有这般手段,前一世他径直扼断她喉咙的做法,还是手下留情了? 她以惊吓过度一病不起作为这世终结的方法。 连轮回眼都不想走,直接叫地书将她送入下一世。 然后,她与他是师姐弟。 师父跟师娘吵架,离家出走。回来的时候便捡了那么个孩子。看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世就是如此了。师娘武艺甚强,打起来连师父都只有挨揍的份,但叫她拿个锅铲持个针线就比杀了她还难。作为这山里唯一的女孩,饭菜从来都是她的活,照顾病号当然也是她的。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静静坐在那屋里,看他因与宿体的不契合而痛得死去活来。她不说话,他也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虽然曾经最糟糕的模样都在她眼底下经受过了,可他到底还是不想多露出任何一分软弱。 她想了很多东西。 “我也想不明白,”她在他面前自言自语,“可我从未可怜你。或许,出现在你身边,也不是我的意愿。可我既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便从未想过在魂飞魄散前,偏离轨迹。” “我拥有她的记忆,她的颜貌……可我毕竟不是她。”她想他知道的,她口中的“她”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存在,是为予你一线缘分。所以你说想证明我的存在没有任何必要,你说凭着你自己便能挣脱天命判书,其实也有道理。你还要杀我也罢,不杀我也罢,我的命运都不会有改变,无论是多少次,依然还是只能出现在你身边,陪着你,看着你,如何去破开天命。” 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不是的。 明知道自己在说谎,可她还是这样平静得说了。她其实不是被驱使着接受这样的命运,且无法改变,她是自愿一世一世跟着轮转的,哪怕再惨烈的命运,她也无话。他入凡海挣扎那她也随他历经千世万世,他受渡魂之苦永世不得超生,她那些苦难又算得了什么。不是为偿因果,也不是为可怜他,只是天理应当,既来了,那便做了。 而这一切的根由,不过是她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2.22 老板苦逼的啊。两三百年了,原以为她真的不会来了,结果尼玛她居然又出来了!而且居然投胎成自己女儿!不说二话,直接弄死…… 原本打算直接写蓬莱的,但还是觉得阿湮跟老板之前得再互动下。结果临时决定加的一场梦境戏就这么长。因果这玩意儿原就说不好的啊,不过我也算是解释了阿湮跟老板之间的渊源。 关于织女的设定,呃前面我已经讲到过天道之下,开天后最初的那些神祇几乎都陨落了,织女是最初的命运法则中脱胎出的神,原本也是要死的,但她后来舍弃法则托阿湮抽出了神骨,以神不神仙不仙的形式存在天道才没法再动她,而那命运的法则后来就形成了星辰地幽宫,不受任何神祇掌控,连天道都只能影响不能掌握。 ps:^^前几天有个货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觉得很有意思。这货问,阿湮跟青华到底还算不算是同一个人。 ------------ 第87章 ‘我很痛。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痛得已经无法忍耐……’ 艰难挣扎得恨不得自我毁灭的时候,那双眼睛便是静静的轻轻的,注视着他。他该是早已习惯这苦楚与绝望的,可或许是因为身边陪伴的人是她,骨子里竟漫出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软弱――连忍耐力都下降了许多。 他听到她在耳边说话的声音,模糊得像是隔着层雾辨别不清,然而那一个一个字烙印在脑海,又泛出火灼般的烫痕,听不见她说什么却又清晰得明白了她的意思,剧痛中她的存在就如寂夜深渊的昙花般干净鲜活。哪怕被苦痛的罗网死死束缚,哪怕想大声吼出走开不走就杀了你,却仍不由自主用力呼吸着与她相同的这片空气,狼狈贪婪得追寻与她有关的任何讯息。 再没有比这更折磨的爱与恨纠缠在心头。他是懂得凡人的爱恨的,用手触碰上一下都会如蜂蜇般刺痛,那些时光中,伪装得再完美想要从凡人身上夺得一份真情,他却始终脱不出阅尽世事洞彻人心的骄傲,可唯有在她面前,连自欺欺人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后她与他都开始长大,在某种心照不宣的平静之中。 可这一世他连伪装都省了。不笑,不哭,流血也不会皱一下眉,被误伤断了腿也不会动一下容,这山头上的人们总是在偷偷议论,说那是尊石雕,冷冰冰没一点人气。而他越长越大,那骨子里的凉薄冷漠便越发显露无疑。 他曾策反良民落草的强盗,然后无动于衷注视对方内讧血流成河,最后甚至补上几剑在存留者身上。也曾眼睁睁见着一乞儿在被人施舍了金银之后,因要留着给家中病重的妹妹而不肯交出,被年长的乞丐活活打死,属于他的反应也只有唇角淡淡一晒。 他的血似乎是冷的,又一回见死不救,二师兄终于爆发了向他出手,他轻描淡写一剑几乎绝了师兄的命,而面对师父的质问时,他只淡淡的,冷冷的,那么一句:“我错了?” 师父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那时她就站在二师兄床前,刚为他包扎好伤口,抬起头的时候,见那个人正凝视着她。他就像之前的无数次渡魂之躯一样,生得清风明月,辉华冷耀,脸上的巴掌印将血肉肿得老高,他却没有一点狼狈之色,静默从容得仿佛穿堂的一袭冷风。 看着看着,然后,扯动嘴角笑了笑,转身出门。 一走就是四年未回。 四年后,大师兄红着脸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支簪子。她愣了好半响,最后轻轻得,说,好。 他回来的时候她在绣嫁衣,大概是这山上难得有回喜事,上上下下都颇为高兴,那气氛自宣布婚事起就热情洋溢,厨房的竹娘在大半夜的已经偷偷送了两回夜宵。 一针落下,烛火微动,她的手抖了抖,针尖不慎刺破了指头。她盯着渗血的手指看了会,觉着这样不对,于是想含进口中吮吮,手刚抬起,却为一只带着萱草纹衣袖的手紧紧扣住。 “你回来了。”她终于抬起头,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一般。 扣着她手腕的五指控制不住得收紧,力道压迫的骨骼甚至都仿佛会发出吱咯吱咯声响。那个人微微弯着腰,一半脸容沐着烛光,另一半沉入阴影,琉璃般透彻的眼眸深不见底,却依稀泛着连深渊都无法吞没的痛苦。 “这就是,你所说的,一线缘分?” 那话语干涩得每个字都如同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渗人得叫人寒意漫身。 绝望在他的眼瞳里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冲破堤坝漫出来。 最可悲的是,想要给他圆满的人,却偏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情感。这世上任何懂得它的人,都会知道,爱恨是无法限定的。对于他来说,若是爱,那便要是生生世世,爱到再也无法相爱,怎甘于眼睁睁看它断绝,束手等待下一次因缘? 可她所想的,却是顺从轮回,不后退,不逾越。如这一世,命书给予的是同门之缘,她便也一步不迈站在原地。过往的无数场命轨,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已经深刻得明白这一点。 所以……比谁都要渴望着你出现,也比谁都要痛恨你的存在。 血已渗出一大滴,指腹承载不了,将要滑落之时,他低下头,将她的手指轻轻含住。 淡淡的血腥味在舌上化开,他松开唇,看血又渗出一些,便再含一含,直到血止了,才缓慢得将她的手放回到腿上,抬起头时,她依然是安静的、茫然得,注视着他。 被她这样注视时,眼眸中那些潜藏的东西几乎忍不住就要越堤而出,他爱怜得摸摸她的鬓发,然后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来相信你,来说服我自己,却依然败给了命运。”他在她耳边低低得说,“大概永生永世都无法甘心了,这天悬于我头顶一日,我便恨它多一日,这命多缚我一世,我便恨它多一世,总归不过是它毁了,还是我毁了。” 温暖的手掌捂在她的背上,那是最接近心脏的部位。他的脸孔都因痛苦与不知名的震颤而扭曲起来,声音却依然温柔如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要你死?” 她在他怀里,缓慢得摇了摇头。 “还记得洞灵源吗?” 他温柔得说:“原来,你是练云生,我才是方其雅。我想,很多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给我……可你给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过叫你留下来的,我可以慢慢教你,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教会你……可它要你走,明明把你带来了,却一次,又一次得,把你撕离我身边。” “所以,你再来一次,我便杀你一次。” 他依然要跋涉在这世间,憎恨着凡人却又想从凡人身上得到苍天不允的真情。明知道这终究会是无望,也不想借由一个根本不懂爱的她来破开这宿命,更何况,她也是这天命的一部分。 趁着他还有一点理智……趁着自己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她是谁。 叫她走罢。走罢。 掌力从背中渗入胸腔,缠住心脏,如手掌捏紧了心脏般痛到喘不过气来。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这天地怎能忍得你受这般苦楚?” “我为这天地所嫉恨,可你被这个世界那样宠爱着啊,它怎忍心你一世一世被我所毁?” “然后……你就再不会来了。”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发间,属于生者的气息自怀中消逝,那眼瞳中所有的痛苦与绝望就逐渐消失不见,变成黑暗可怕的空洞。 他将她抱到床上,将绣了一半的嫁衣披在她身上,凝视她许久,然后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如来时般消无声息离开。 * 辰湮又一次离开莲塘前往轮回时,雪皇在身后哭到脱力。 她说阿湮,不要再去了。 辰湮怔了好久,想笑笑安抚她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何,就是笑不出来。 然后就重复那经历了无数遍的转生。艰难离开母体,从一个睁不开眼的婴孩,渐渐长大。被动得等待能遇到他的契机,所以在回乡途中与这世的家人失散时,她心想着,终于到了。 被一个白衣荷边的年轻男子捡回去,观他身上之气息,应是修行之人,只是修为弱了些。同行的还有十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少年。想来是如她一般从各地搜罗来,无一不是骨骼清奇天资灵秀。 在经过数月的集体生活与考察之后,有四个孩子离开了他们的行列,而剩余的则被转交到一个白衣杏边的男人手中。她又回到了衡山。 在衡山名为祝融峰的山巅,不知何时起已经建起一个名为青玉坛的洞天福地。他们此行,便是要拜入青玉坛。据师兄所言,门派擅长丹药炼制之术,他们虽然成了派中弟子,但最先开始都要从药童开始做起,看资质定下修行的方向。 他们被放在坛前必经之路上,要独自经过会仙桥到达坛中,才算得了认可。这桥处于层云叠嶂、高耸青峦之上,至桥上脚下甚至会有流云浮过,若有少许不慎便会摔落粉身碎骨。她并未被桥上任何幻境所迷惑,通过会仙桥的时间之短叫山门口的师兄都为之惊讶。 进了山门,才发现,这洞天福地的架设何其壮哉。底下本就有先天阴阳大阵,阵中元力不停涌动,日久天长就形成了上下两层基底,中有小天柱支撑,形现太极之意。师兄很是自豪道,青玉坛下层永为白昼,上层永为黑夜,分阴分阳,化生万物,极为神奇。不过大多数弟子皆居于下层,只有创派掌门与其亲传弟子及诸位长老住在上层。 青玉坛虽是一个新门派,但人不少。 按照惯例,他们这些小弟子要修行上两三年才能见到掌门和长老,然后正式拜师。但这回显然走了运,掌门需要两个守炉弟子。丹药出炉之前,要经过好一段时间的炼化,须得人守着,出现变故再通知炼丹者。这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耗时间,因这一批小弟子大多乖巧懂事,所以一齐送上去了。被选中也是个造化。 宫殿仙雅恢弘,她与所有人一样恭敬地低着头,站在人群中。然后看到一个暗灰色的衣摆久久停驻在她视野中。仿佛某种宿命般的,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沉谧如深渊般的眼瞳。 他依然是她前一世熟悉的颜貌,但更要成熟得多。五官全然长开,独特的雅致韵味便更难掩藏,如满月之辉般明耀得叫人心颤。深灰的底衣,杏色的外衫,不威严不厚重,但另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气度。 他只盯着她没说话,她看着他许久,低低喃喃了一声他的名:“初篁。” 作者有话要说:3.15 想要写蓬莱都那么难啊啊啊!不过接下去老板的渡魂线就是:厉初篁-白衣驸马-东方先生-欧阳少恭。 私以为,这里确定一下感情,在写蓬莱的时候就好写点。 ------------ 第88章 厉初篁。 她是从未想过的,这个世间,有一天,能唤一唤他的名字,已经艰难到是一种恩赐。 那双黑沉沉的眼静静凝视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然后她也便一动不动得回望着,带着少许踌躇与犹豫,又坚定站在原地,被动得等待命运降临。 然后一只手,轻柔得抚过她的发,看上去温润如玉的肌肤触碰到才知是毫无温度的寒冷,他的眼是幽谧无底的深渊,毁灭所有,吞噬一切,照不进任何光亮。很久以后,才是一声仿佛喟叹般的话语:“……盈盈?” 她怔在那里,清晰得觉察到他在思考。似乎在无涯的时间荒漠中,用尽一切才摭拾起些微的记忆痕迹,只可惜,是错的。 在满堂弟子惊愕的视线又或者心声里,他弯下腰,将她径直抱了起来,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掌门!”管事的弟子匆匆唤出一声,便见着他背影淡淡一扫衣袖,示意自己全权负责。 辰湮被宽大的衣袖紧紧裹着,凌厉的风还是拼命自身侧刮过,于是知道这是在以相当迅疾的速度在前行。这样高强度的转移叫她脑袋有些胀痛,好不容易停下来,身体一转,摔落下去,有片刻天晕地转的不适。 待她皱着眉头睁眼时,发现自己被放在一张软榻上,他的手指紧紧按着她的发,坐在她身侧俯□,视线牢牢得锁定了她。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疯狂。 “我知道,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很久之后他轻轻得说,光风霁月的颜容俊美如初,只能从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出深埋着的无法脱解的怨恨与阴鸷,“可从没有哪次更能让我感觉到,我究竟忘记了怎样重要的东西……” 看到她的第一眼,什么东西轰然坍圮。他在避无可避的轰塌声中,感受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巨大的裂痕,那里空荡荡的像是缺失了支撑它的一部分。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辰湮抿了抿唇。她也有些迷惑。 每一次渡魂之际,因残魂与原主的撕扯争斗,确实会将一部分记忆遗失。可这回,明明仍是厉初篁,明明还不曾渡魂,为何,他就忘了那么多的东西。 是经历了什么吗?离开那山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建立青玉坛,为什么他会成为此地的掌门,为何……他就忘了。 他认出了她。可为什么,就不记得她是谁了?明明认出了她。 她看着上方的人,缓缓伸出稚嫩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冰冷的气息侵袭入肌肤,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就搁在她颈边,修长的手指不断得如同神经质般在她的喉咙上比划,他的身上并没有杀意,可辰湮却感觉到,那身体里潜伏着一只恶毒的野兽,对着她露出狰狞的獠牙。 “我想杀了你。”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要杀了她,这种关头反倒是那种疯狂的理智控制了他的举动,“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你。” ……身体记得,灵魂却忘了。 “你还记得我曾是盈盈。”她沉默很久后,伸出两只手臂,虚虚环抱住他的颈项,稚嫩的颜容没有表情,却不知怎的,很是哀戚,“我还是似水,是流年,是阿青,是阿弱……是你曾遇见无数次的人。上一世,你说,我再来一次,你便杀我一次。可我还是来了……你要杀么?” 这样沉静到近乎从容不迫的话语,丝毫不曾在意自己性命的态度,厉初篁想就算他真的动手,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可为什么呢?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她又为什么这样悲伤得看着他呢? 他终于把手按在她的颈上。试探般的,一点一点得,捏紧。 她静静盯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因越来越紧迫的呼吸而微微张开了嘴巴。颓败的紫红色慢慢从手劲处扩散到整个脸庞——他的手收得越来越重,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混乱画面几乎将他的大脑挤爆,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情景,如走马灯般疯狂闪逝,然后某个瞬间,一个白发冰眸的少女在对他笑,她说少阳,你走,你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地方,代替我看看那些东西,好不好? 那个青年低下头,绝望又虔诚得轻轻吻在石雕冰冷的唇上,说我终于明白,我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终都会灰飞烟灭。 厉初篁睁开眼,猛然放开手。 他死死盯着榻上因缺氧而晕过去的女童,大口大口喘着气,活像是他自己被狠狠掐住脖子般。 然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孩子用力得、紧紧得抱在怀中。 * 辰湮醒来时,视野中很是昏暗。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中。脖子上火辣辣得痛,不看她也知道,定然是被掐出深深的红痕。就差那么一点,此世便又轻易终结。 她艰难拿手撑着地直起身,身形晃了晃才终于坐直,眯着眼适应完山洞中的光线,她抬起头,入眼就是那个熟悉的静默的背影。 整个山洞的内壁,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字迹。那个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回顾着自己的记忆。 数千年的岁月烙刻在这冰冷的洞壁上,漫长的时间陷入无法触摸的荒漠,只剩下这只字片语从命运的酷刑下侥幸脱难,苍白得匍匐在此地静待下一世它的主人到来。 他看着石壁,她看着他,他知道她醒了,但没回头。四周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偶尔只有走路时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许久之后辰湮的注意才被壁中那些字痕吸引过去。 最先,应当是太古时代。自太古与之后很长的经历都是用一种字迹刻的。想来,这山洞的存在,也就是在某一世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淡褪,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是明白继续渡魂,若找不回原有的命魂,终有一日,与荒魂无异,再不复存在任何记忆与情感。所以每一世过后,他都记得前往此地,将前一段经历刻记在洞壁上,以提醒自己不忘却。 那时的字迹很平静,很理智,只有在记录天官判书时,陡然加重的刻痕,经年累月,依旧不散当时的情绪……“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越到后来,他的自己越犹豫,越潦草,似乎要很努力,才回想得起上一世自己经历了什么。 辰湮读着,读着,也很轻易得浸染他遗留在这些字迹上的情绪。黑暗,怨恨,彷徨,挣扎,苦痛,绝望……她觉得心脏与呼吸都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熟悉的感觉都叫她恐自己会即刻死去。 她知道他痛的,很多次很多次她也跟他一并痛着,但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仅仅是看着这些字痕,都还会再痛一遍。 这面洞壁看完,她转过身,想看另一边。然后就愣在原地。 这一边没有多少渡魂记录,却全是名字。开始时是似水、流年,然后是海棠,然后是阿青……再之后,满满的,都是阿湮。 深深浅浅,重重叠叠,有些字迹淡褪了他再补上,有些时候,连完整得刻下一个名字都无力。 ——可他刻了半壁的阿湮。 是啦,他不知道她名讳应是辰湮。所有的仙神都得敬唤一声上神,哪怕是罗浮剑境凤骨久远记忆中,能与她同时并论的毕方,唤她的也就是青华,上穷碧落下黄泉,能毫无忌惮喊一声阿湮的,也就只有此世唯一一只凤凰。 他听雪皇那般唤着,也以为,阿湮就是她的名字。 辰湮怔怔望着那半壁的名字,感觉那字痕就像是刻在她血肉上,一笔一画,一轻一重,刻满了再刻,淡褪了再补,直刻得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她在那样的剧痛之中昏死过去。 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暗渊,朦胧感觉到,低低的呼唤透过千万重时间与地域的隔阂,似乎能直达三十三天外混沌浩瀚中隐约可见的殿宇。 “阿湮……” * 辰湮猛然睁开眼睛,不仅头痛欲裂,连心脏都撕裂般剧痛。 然后她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又变化了。 有一股安静的琴乐萦绕在身侧,静美恬淡,像是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额头缓解她的胀痛。她从软榻上起身,看到寂夜之中,整个地界大片大片的辛夷花,花树有高有矮,甚至有花枝触碰到她身侧。这里应当是青玉坛的上层,永夜的那一端。 辛夷的香味馥郁又不过分甜腻,清雅又不过分浓艳。琴师坐在那里,素手静静抚一曲,恍然就真觉得还是千万年榣山之畔若木灼灼的温和沉静。 辰湮方才又梦见大荒之前、天地正值初开后的岁月了。 青华上神坐在不周山巅,她的神力笼罩的地域,后世白衣的仙人也弹到这曲,曲终,反手一拨,那温柔又坚定的清鸣便直直穿透亿万时与空,落入她的神思,将她唤醒。 “这一世,我曾入荒神墓,得到一把锁链……”他一边抚琴,一边轻轻说,“可我出来的时候,就忘记了很多东西。” “清晰得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但这世的记忆圆满得没有任何破绽,所以我怎么都记不起,我还能忘记什么。直到再见你……那些丢失的东西,才慢慢回来。” “那锁链,我用在了你身上。” 怪不得,她感觉到胸膛的部位如此疼痛。 荒神,指的是大荒还未开辟前的水之神祇,开天水灵的所有者天吴。甚至比三皇还有久远的神祇啊,他留下的遗迹,能完全出来,却只是损失一部分记忆,已经算是奇迹了。 而那锁链,应当就是天之锁。锁链的两端,不管分离多远,不管生死相隔,都能感应到对方所在的位置。 辰湮心平气和得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会告诉你。青华上神也忘了很多东西。 而我此刻在与你相伴的无数轮回无数年月里,正在帮她一点一点,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3.23 谁看到那满墙壁疯狂的女人名字之后还会爱上这货! 老板终于要出手了~ ps:真的不是虐啊…… ------------ 第89章 `p`jjwxc`p``p`jjwxc`p`  青玉坛的生活依然很平静。 厉初篁炼药,抚琴,阅览古籍,教导弟子,可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的,然后将辰湮带在身边,温和却强硬得不准她离开自己的视野。 这是青玉坛上层的永夜,她去到哪里都没有拦阻,可她却很少见得旁人,像是那么多人都约定好了不在她眼前出现一样。那些辛夷花是不败的,辰湮发现的时候在花树前站立了极长的时间,久到身后传来轻细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了眼,等他将她抱起,张开手臂搂着他的颈项把头埋在他肩上,沉默不语。 厉初篁微微一笑,他的颜容总是映月明华般的光辉,可眸底始终沉淀着一些沉静又疯狂的东西:“不好看么。” 不好看,但她没说话。她在花上触到了凝固的精魄。若是人为改变的节气便罢了,这却是邪术。若要准确得列数过来,妖是源自生灵本根的术法,魔是和道与生俱来的灵通,脱离并破坏了生命本质的事物,便是邪。 看上去那么生机勃勃得绽放着,却或许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死去,只维持着这虚幻的盛放的假象,留存在过去,明明象征着自然之爱,却永失了那份生命的馈赠——然而这又如何呢,不过是些花。她怕他会说,你对一些花都有这般的怜悯之心,为何不能多看我一眼。……可她看所有的生灵都并无不同,可他实并不会对她表达这些。 偶尔辰湮专注于嗅他身上轻淡却弥久不散的药味。青玉坛以擅丹药炼制之术闻名,厉初篁作为此福地的掌门,长年与丹炉打交道,衣上沾些药味也无可厚非。她却从他每日变化的药香中觉察到细微的异样。 她是懂医的。漫长的轮回里,她也学会了许多凡人之物。下意识一味味辨认那些药材,稀有的灵株,古怪的搭配,一天又一天,而这份炼了许久的药,在某日过滤干净所有的药渣,汇成一碗澄清的药汤,端到了她面前——原来这药,是给她的。 她抬起头望着他。没有开口问。明澈又静寂的双眼,仿佛永远不会有波澜一般。很多时候,都会觉得在这样的视线中,一切都无处遁形,可她又从来不开口,像是要为那清白明晰的事物拢上一层遮蔽的阴影,却终究不过自欺欺人。 她端起碗,药汤温热并不烫手,仰头一饮而尽。 “苦不苦?”他接过那只碗,似乎有些怔忪,放下碗时下意识一抹,瓷器便化为烟尘无声消逝,他伸手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将她抱起来。 辰湮摇摇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实是……苦极了; 那样干净的液体,却仿佛凝聚着无穷黄泉的秽物,涌入舌尖便如千万根骨针刺入血肉,沉痛得叫人几乎以为会随此逝去。她甚至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有一种药,叫她的身体连着神魂都震颤至此。 雪皇总是说,阿湮是感觉不到这些痛的,所以要她来为她痛,替她哭。辰湮真的能理解,但也仅仅是理解,因为苦痛在她记忆里能存在的时限总是短暂的。她是青华上神,是上神投入人间的一道神念,没有什么能带给她长久的伤害,哪怕是轮回。 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饮下这么一碗苦极了的药。她也一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很多年后,她已经不再喝药了,但那时她已经明白,这些药要预付的代价……这身躯再也不会长大了。此生她永远停留在这么孩子的模样,被他抱在怀里,静静凝视青玉坛的永夜里那些死去又怒放的辛夷。 他多聪明啊,有时候辰湮会这样想,他已经发现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恨他了。 青玉坛大阵中没有时序,辰湮又极少见着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计时的,便是累了便睡下,醒来继续放空。可是很多次长睡之后懵懵懂懂醒来,床另一侧的木榻上,总坐着个身影,暗色的衣饰,墨黑的长发,不近不远的距离如影子一样,静静凝视着她,一动不动。 ……她是想要留在他身边的。从没有比这样的时刻更清晰得意识到,自己是想留下的。 不是很多年前对雪皇所说,为偿因果予他一线缘分;也不是那时她谎编的,她是因他而生所以不能离开;没有那么大义凛然,也没有一点施舍恩赐——她是真的想要陪伴着他。哪怕天命应验,一次又一次得叫她殒身以偿,她仍想回来。 可她学不会去强求什么。 她明白,他便是怨恨她这一点——正因为她不会强求,他以为,她无情至此。 辰湮丝毫不会怀疑,若非荒神墓带走他的记忆,叫他忘记了曾对于她的炽烈又无法回转的情感,他真的会如他所想的,来一次,便杀她一回。石壁中的印刻叫他明白那些漫长的时间中发生了多少的纠葛,但曾经切身的体会,已经随残魂消逝,再不复回来。所以他没有再杀她。 但她不知道,这一世,他因何要将她留在身边,以孩童的模样。 ‘于我,千年不过轮转一次微不足道的回眸,于你,却是宿命百转千回无法逃脱的磨难。’ 辰湮被琴师的臂弯揽着,听他弹琴。 大多时候他的琴中都是些清风明月的事物,倒像是随手闲弹,并无寄予什么情思。但也有时候,他回忆到很久远之前的片段,于是琴中自然带了出来,孤独而饮恨,渺茫又破碎。 有一回,他慢慢将手按在弦上止了余韵,摸摸她的发,然后就带着她的手放在了琴弦上。 明白他的意图时,他掌心包裹的小巧的手,在触碰到琴弦时几乎是颤了颤。 “阿湮为什么从来不碰琴?”他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不动声色得这般问; 不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亘古以前,青华上神便不曾碰过琴。并不像是排斥的模样,但却是,没有这种意识,要将手放上去。与其说是不喜欢,倒像此物有什么无法言喻的特殊含义,叫她本能得不愿去回忆。 可青华上神有什么需要避开的呢? 辰湮想到那些梦境。那是属于她的记忆——她想说,我见过你的,在天地初开时——可有一种力量叫我忘了你。那无名力量,叫那份存在着一位后世仙人的记忆,消失在她的脑海。可那是什么力量呢?她想着,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竟然叫青华上神,也遗失了她的记忆? “阿湮不喜欢吗?”他说。 厉初篁不知是真想教她习琴,还只是突发奇想将她的手按在琴弦上试一试,不过在觉察到她微不可见的畏缩时,便又将她的手抓回来握在掌心里,抹去了这一遭不再提。 他依然是那样温柔,如亘古以前榣水之畔的白衣仙人般,浸身浊世仍旧有一分无法被玷污的净澈,即使是善恶扭曲癫转疯狂时,依然温柔到无以复加。 很多时候辰湮都看明白了他于这世间的矛盾,但她无法诉说。 善恶,不过是凡人定下的善恶,若他一直持着为仙的高高在上,又何须因此而怨怠自己。可他偏偏浸淬了这俗世血肉魂魄。他身体中为仙的一部分在鄙夷着这尘土轻视着凡人,可为人的一部分又在红尘百转千回中深深地怨恨上自己。 他对她说他已经疯了。可疯又是什么?世人用浅薄的认知为超脱自己想象的事物下的定义——你若是不用这凡人的思维禁锢住你自己——你又何须为你所做的一切心悸! 神魔仙妖,在她的眼中,原就没有任何的区别。真要列数,人的七情六欲,才是真正的污浊。 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哪怕他沾上无法洗净的污浊,她所见的,仍旧是他最初的根本的模样。为此,她能辗转尘世百千轮回无所转移。 辰湮不知道,这衡山的另一个角落,透过轮回镜,此世最后一只凤凰哭得连天地都忍不住为之哀戚。她比这轮回中的两个要懂得更多、明白得更透彻。 “笨蛋!两个傻子!” “你何苦硬要叫她学会什么是爱!你不知道便只这份牵挂,她就永生永世不会离得你!你要与天命挣,那便去挣啊,如此执迷不悟又何怪天命要拿她作伐?!就你这般一世一世陷泥沼而不出,要将她拖累到什么地步!你怎舍得?!”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开口!你若不叫他明白,纵你伴他到天荒地老他又怎会解脱?!你知不知道因你从来不肯回应,将他逼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你想眼睁睁看着怎样的结局才肯甘心……” `p`jjwxc`p``p`jjwxc`p` 作者有话要说:5.1 嘛嘛嘛嘛将前文又回顾一遍才找到感觉嘛~~ ------------ 第90章 金庭山的执剑长老亲自上门来求药时,辰湮远远的望见了。 她坐在印水潭边最高大的一株辛夷上,柔软的发上坠着繁络桃花的簪子,摇摇晃晃得叫她怀疑它很快就会散下去,可是一直就不见掉——发现从这里俯视下去,能看到永夜的正殿,于是拨开那些怒放而又凝固的花魂偷偷瞧了眼,谁料正对上一双灵气氤氲格外净剔的眼睛。 本是微微上翘天生含情的凤眸,却因那眉眼间天真纯澈不谙世事的稚嫩,反倒脱出几分清幽的灵气。小女孩百无聊赖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发现她时对着这个方向愣了会神,然后起身跑到不远处侍立的青玉坛白衣弟子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往辛夷树指了指。 弟子茫然得转头看了眼,紧接着迅速毕恭毕敬站直身体,简直就是有种正在竖然起敬的错觉,对着她躬身一礼,随即低头与那女孩说了什么,简短的交流之后便带着人往殿内走去。 辰湮偏了偏头,缓缓放下树枝。一边凝视着平静而深谧的潭水,一边轻轻晃动自己的双脚。 药是金丹,那些人来求金丹。而她知道那些金丹其实是什么。 他做什么都不会避讳她。 很多时候她就是待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算计,谋划,两手鲜血,满身污垢。 他温柔得拥抱她,为她抚琴,给她绾发,做一支支精致绝伦的簪钗,可有些时候,即使是隔着咫尺之遥,他都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你在害怕着我,还是害怕着你自己? 他是神,也是魔,既温柔悲悯,又冷漠残酷,既渴望着温暖,又唾弃着施舍,既深深憎厌着凡人,又无法不被凡人的情感所触动……失去过太多次,于是连触摸,都成了退之不及的灾难。所有曾抛开他、舍弃他、伤过他、欺骗他的人,已经化为黄土,而她是唯一留下的那个。 辰湮又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桃花流苏,想这真是可笑,想要给他自由的却偏偏是伤他最深的。 ——“你是谁?”还带着几许奶香的声音软软从树下传来; 她停止晃动的脚,低头往下看。 不知何时出现在底下的小女孩高高得仰着头对她笑,不远处的白衣弟子又往后退开了一些。 辰湮看了她一会,把手撑在树枝上,借力跳下树。枝桠摇动辛夷花簌簌作响,有娇嫩的花瓣被震落,悄然落在两个人头上,又顺着柔软的发丝落地。 “我叫阿湮,”她笑了笑,轻轻道,“你叫什么名字?” “忘忧,我叫忘忧。”女孩儿咯咯笑起来,见到同龄人很欢喜的模样,天真自然,不曾被任何事物束缚过的淳朴自由。 辰湮往后走了几步,坐在潭水边的石台上,冲女孩招招手。两个人并肩坐着,一起看静寂得没有任何波纹的水潭。 忘忧好奇得说:“他们为什么那么怕你?我问你是谁,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他们不是怕我,是怕另一个人。”她想了想,“不告诉你,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 “啊?”忘忧眨巴了一下眼睛,想反驳一下又找不出什么话语,“可是,可是……” “其实我与你一样,只是来这里做客的。”辰湮说,“只是你过段时间便走了,而我得一直留在这儿。” 忘忧挠挠脸蛋,又眨眨眼,没懂。但她很快又转移注意:“那他们怕谁呀?” 辰湮笑起来:“你有害怕的人吗?” “有啊!我爹爹可叫人害怕了,他站我身前看我一眼,我就怵得动都不敢动!” “那位执剑长老是你爹爹?”微怔,然后释然,“就是像你爹爹一样的人。” 忘忧想了想,茅塞顿开:“啊你说的是青玉坛的掌门——那个杏色衣服的男人?是啊是啊,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可我老是不怎么敢抬头看,总觉得心慌慌的想逃走。” 辰湮歪了歪脑袋。 他当然好看。琴魂风骨,仙家气度,纵每一世的容貌不同,都脱不出清月之辉,兰竹韵华。都说相由心声,可他却是把魂魄与身体生生割裂开来,无人知晓那风光霁月的容颜之下扭曲破碎的魂灵,魂、骨、形没一处相似,而他历经的数千年岁月,足以叫他控制自己的模样。 那么多人心慕他的颜容,可如今却有一个孩子,天真地说他叫我害怕,我连看都不敢看。 辰湮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轻轻道:“你们来青玉坛……是求什么药的。” 女孩儿又被转移了注意,这回倒有些沮丧失落的模样:“大概是治病,要不就是延寿的,爹爹不肯告诉我。”她深深吸了口气,寡了寡嘴,“我……打小没见过我娘。听他们说,我娘只是个凡人,没有灵根不能修仙,我爹也不让我见她,但我爹爹明明那么在乎我娘,上天入地,这世上的仙丹灵药,几乎都要被他寻遍了; 。” “世上事总有缘由。”辰湮道,“不告诉你,大概是因为想着你不知道得好。” “可我已快长大了啊,”忘忧犹如一个大人般长长叹息,“我老觉得他们不在乎我的感受。” 辰湮没说话,对着她微微笑着。 忘忧望着她,忽然道:“其实我小时候做梦会梦见我娘。” 对面的人眨了眨眼。 忘忧闷闷得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娘……但我觉得是。她就那么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路走,使劲走,可是那路一直没有走完的时候。每次我一喊累,她就停下来,看看我,然后就消失了。” 忘忧把腿弯起来,拿手臂抱住自己的膝盖:“等长大一些,这梦就不再做了。但我一直记得她的眼神,很悲伤……” 辰湮想了想,弯下腰把手探进水潭,纤细迷蒙的水流旋转着萦绕在她指尖,渐渐脱出一朵花的模样,她把它摘出来:“路的两边是这种花吗?” 忘忧呆了呆,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呀?” “这是幽冥对岸的花——不管她是不是你娘,总之,她曾带你走过黄泉。” 忘忧的表情有些局促,任哪个人听到幽冥黄泉这种字眼都不会太放松,而她其实更多的是不解娘亲为什么要在梦中带她去死后才能去的地方。 “不要难过,”辰湮说,“她并不是在伤害你。” 忘忧的眼睛水灵灵的:“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幽冥地府坐落在地界幽冥,地府是亡者的所在,可地界不是。地界也有生人长驻的城池,也有各族修者,凡人所不知晓的是,它还有个通道。”辰湮缓缓道,把花放在地上,那水凝成的花硕便渐渐延伸开身姿,探出根枝,沿着石头扎下去,简直像是长在了石头上了。 “它叫曼陀罗华,其实道家一般喜欢叫它弥罪华,因为它是汲黄泉水生的,有剧毒。九幽之下,三途河分两岸,一岸彼岸花,一岸弥罪华。一花,双色,一者鲜红如血,噬死灵力,一者纯白若雪,染黄泉剧毒,最先开始都没有名字,人间有了‘佛’这种东西,那花才有曼珠沙华、曼陀罗华之称。” “那它……跟我娘有什么关系呢?” 辰湮笑了笑:“人间没有红花白花之分,都叫彼岸。人间二十四节气,第十六者名秋分,秋分前后三天叫秋彼岸,是上坟的日子,这花便在这个时段开,所以叫彼岸花。人间花开,地府的花便能连通阴阳。你每次做这梦的时候是不是都在秋天?” “是啊是啊!” “你走红花这一岸,便是黄泉道,是去地府的;走对岸的白花,一直走都走不到尽头,就说明是去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忘忧急急问。 “界梯,界井,或者是别的什么称呼,那里有通道贯穿六界,天地人三个大界域,仙魔并为天界,道口便为烛龙沉睡之地,于是不可入,人间有屏障隔绝天地,也单一独存,鬼界并入地界,那么便只剩下妖、魔两界; 。” 忘忧动了动唇,没发出声来。好久才闷闷道:“我娘不可能是妖魔。”否则爹爹那样嫉恶如仇的人,怎可能…… “可我娘能去到那样的地方……她就一定不是个凡人啊,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 小女孩茫然坐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想哭了。 辰湮戳了戳石上那朵水做的花,花瓣颤了颤,慢慢化为一股细流,流回了水潭中。 ——“阿湮。” 温柔的声音唤回她游离的神思。她转过头,看到厉初篁站在辛夷花树下,静静望着她。 于是她就站起来,看了一眼依旧迷惘的忘忧,扭头冲他跑过去,投入他张开的臂膀。灰衣杏衫的男人环住她,伸手摸摸她的脸蛋,弯腰将她抱起来。 一道黑衫的身影擦过,辰湮扭头看,见到忘忧连忙蹦起来,毕恭毕敬唤道:“爹爹。” 垂眼看看厉初篁,抱住他的颈项。然后就被抱走了。 她没问他听到了多少。他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说那一些。 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怎么看自己,她看他,却看那模样始终都不曾变过。当年榣水之畔的白衣仙人是怎样的眉眼,如今立足在她身前的残魂便是什么模样。 这轮回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可这就是我的错。’辰湮其实很明白,‘他不是我阿。苦痛在我身上停留得时间太过短暂,所以我永远因之而不会改变。可他不是我。那痛苦跟绝望在他魂魄中纠缠得太深,他无法脱解,无法释怀,我感觉不到他的苦痛,又怎么去要求他不要在乎?” ‘他有多仇恨天地,就有多仇恨自己。纵然我看他从不曾变过又如何,他都已不再承认自己是太子长琴了啊。’ 在这个人的意识中,琴魂已经在斩仙台上随九重雷劫长逝,太子长琴死在那光华遍照的榣山,而他,不过是昔时的乐神对于此世的一抹不甘与念想,沾上世尘,便面目前非。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7.2 (“阿湮是白痴!”凤凰在镜子后痛哭流涕,“你不说他就会脑补,你不知道叫他脑补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啊!”) 妈蛋早计划的蓬莱剧情呢!我就扯了个青玉坛初代怎么又扯开了?!……争取再一章扯完,阿湮挂掉,老板用天之锁寻到衡山莲塘……就可以开开森森得跑蓬莱啦~ 最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嗯,这次不说,用行动来证明。 蠢作者连每天6点早起晨跑都做到了,就不信做不到这个! ------------ 第91章 送走金庭山的长老一行,厉初篁亲自开炉炼丹。 辰湮坐在偏殿窗棂口,抬头看他起丹炉炼药材,一味药一味药得处理,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青玉坛作为一个新兴门派,能牢牢占据衡山这等洞天福地不受侵扰,短短数年便大盛至此,靠的便是这些金丹。活死人肉白骨、延寿命得长生也就罢了,改命途塑灵根已经是夺天造化一流,这世上却压根不存在什么不预付代价的逆天之术,那些金丹是由人畜魂魄之力入药,短期内自然有强效,可生人食之,也不过饮鸩止渴。 她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弱肉强食,大荒的法则,她自比大荒更早的时代走来,有太多的认知烙印着那时代的痕迹。在渡魂之术都成禁术的现世,自然难以想象千万年前,那广袤又辽阔的天地间衍生出的三千道门。 辰湮生而为神,得混沌青莲传承,诸神生时她已存在了亘古,生灵未得教化前她已在此世得了法则无数,开天辟地万物依仗而生的功德大半都在她身上,这无涯的寰宇之内有什么能令她动摇呢?是非善恶有她自己的评判方式,即便是化身为人轮回千年,也不会因此而改换了人的标准。世人感慨仙神无情,可这所谓的情之一字也多只是凡人的臆断罢了。 就像她看那些凝固的花魂,纵然以为原生态随四季谢落之美更值得赞叹,也不觉得将生机断灭永远维持盛放的姿态有何不可。神看人,不过像人看花草、人看牲畜,无甚两样。 “阿湮又在想什么?”温柔而安静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 她眨了眨眼,不知何时起厉初篁已经合上丹炉布好禁制,站在她面前。她乖顺得张开手,被他笑着单手抱起来,袖风一扫偏殿大门扇开一道缝隙,随着两人的离开又自行合上; “你这样,找得到……方法吗?” 厉初篁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没有回答也没有停顿。偏殿沿过道走到另一边,便是一汀面水的小阁,辰湮喜欢那里一株扶桑,他便专门叫弟子将这木阁休整过,罗榻软衾,木几香炉,阁前引了水,随细竹假山辛夷芜草建构出一套活景,处处透着股精致文雅。 他把她抱到扶廊的塌边放下,解开系帘的珠坠掩去一面凉风。青玉坛上层既是永夜,受不到光照,温度虽是恒常却总有些清冷若水的凉意。她如今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躯壳,也避不过凡人的疾痛,所以他一向都将她看管得格外仔细。 辰湮捧着新沏好的茶,看他焚完香,摘下墙上挂的琴,“初篁”——小小得唤了声。 他看看她,顿了顿,还是起身把他抱下来放在腿上,拥着她再垂眼校音。 一丝不苟得将那张琴校好音,却像是骤然失了兴趣般索然无味得将其撇开,辰湮看出他心情不好,想了想,把暖手的茶递给他然后张开手环抱住他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这种类似于依赖的安慰举动叫他有些哭笑不得,随手把茶杯搁下,下巴放在她头顶轻轻蹭了蹭。 低沉婉转的声音透着一股不明的意味:“阿湮,在为我担心?” 闻言,她把头抬起来望着他,微微抿了抿唇。 “这天地间,万物有灵,却不是所有灵都有魂魄。”厉初篁道,“当年的凤来不过一个琴灵,籍地皇牵引命魂之术而得完整的魂魄与生命……这是一种怎样的术法,阿湮不好奇么?” 他微笑道:“世间传说,伏羲造神,神农造兽,女娲造人,魂魄这种东西,真的各族同一么?命魂牵引之术成,太子长琴为仙,可出自同一双手,这人的魂魄,与太子长琴又有何不同?” 辰湮知道,他一直为曾历经血涂大阵魂魄分离而耿耿于怀,却不知晓,他竟为此钻研了那么深。 “不是这样的,”她闷闷说,“三皇之后众神,皆是法则所诞,伏羲所谓造神,便是依据天命自那三十三天外寻找出此世应有的神祇,神农、女娲,又何尝不是天道之下一枚棋子?天要女娲掌握牵引命魂之术,便是因为一个太子长琴——天命乐神,她看到凤来的第一眼,已明了天命要她做什么,所以太子长琴得以存在。” 人族只是应运而生,背负的唯一天命便是取代各族成为天地间的主角。芸芸众生泛滥,又哪里需要究极到个体?你与他们生来不同,为何偏要纠结这些。 “可魂魄,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啊。”他低低笑着,表情似乎是愉悦而欢欣的,可幽深的双眼沉谧无波,静得可怕。 “阿湮,这世上的命魂轮转之地,只有地狱轮回,可有那般残缺的魂魄,无法迈入黄泉,只能化成天地间游走的荒魂,没有记忆,没有思想,只能等魂力散尽消失于此世。你看那荒魂可是无奈?如我有朝一日便为荒魂,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缓缓道:“人间有同殇之阵可分离活人完整魂魄离身存活于幻境梦中,道家有术法可分离魂魄入物件中且维系有法力,人族新生之初有禁法夺生魂入剑而成神器,甚至于我所用渡魂之术,亦是强夺魂魄以沿生机……阿湮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呆呆望着他,然后缓慢得摇了摇头; 她想说,你有凤骨命魂,若是能将它唤起与你相融,你永远不可能化为荒魂的……可那样,他就不是人了,而是妖,甚至是妖中至尊,永无回转的余地。她明白,他正是因为执念于做一个人而再回这世间,这想要从人身上得到不变之情的执念是因她而生,而他现今却是因为荒神之墓失去太过记忆,才能允许她留下,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实在聪明得可怕。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别怕,阿湮,我只是看看,”他说,“天要我变成魂魄分离的怪物,我只是想要看看这天地间的魂魄究竟都是怎么个模样。” 所以他丝毫不忌讳以人畜魂魄入丹药,对他来说,只是研究魂魄之余的废品回收利用之举。 辰湮沉默了一会,轻轻道:“那你答应替金庭山炼丹,因为你已经猜到忘忧的娘……是妖?” “原先不能确定,听到几句你与她的交谈,才能肯定。”他低低得笑道,“确实有趣,是何种妖,与人诞下的混血竟与常人无异,探不出一点妖气?” 定然是妖魔其一。魔不可能。纯粹的浊,生来便与人有着本质区别,若是人魔混血,那魔有强势血统在,无论如何都脱不出浊体。而妖的种类各异,哪怕是妖族自身,也说不明白有多少异种、变种,有这等奇怪的表现也不足为奇。 “你想借此研究研究妖?”辰湮很了解他。 “三界封闭,人间单独存在,要寻到一只合格的妖也不易。”厉初篁淡淡道,“更何况,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其实辰湮觉得,他更感兴趣的,不是妖的魂魄,而是那妖与金庭山玄辉长老的因果纠缠。玄辉做了金庭那么多年的执剑长老,剑下斩过妖魔鬼怪不计其数,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也是一贯的风评,多年相处,纵然那女子再特殊,叫他不曾发现她是妖的可能太低了,可他们到底是有了个女儿,而且他如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得为一只妖求药,这又是因何? 两个月后,在某一日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抱起来,穿衣绾发打点妆容。窝在熟悉的肩头,一路出了青玉坛。然后慢慢掠回神智。 “我们去哪?”软软的腔调。 “金庭山。” 辰湮知道他计划要开始了。到底目的是因那妖本身,还是那妖与人之间的纠缠,她也说不清。 当时阿湮还没料到自己才是这段故事里最大的变数。 作者有话要说:7.3 说好了这章得把这一世完掉的,白天在学校没法码字晚上光折腾别的事了差点不能更……嗯就先放这些吧,明天这一章内至少还会补上两三千字,先买的人就当福利了~嗯92更还会有的,明天开始正式暑假,很多空闲可以慢慢码~ 大家么么哒,这边在努力~ ------------ 上神第一卷 ------------ 9292 ‘这人世间可有不变的真情?’ 辰湮在轮回境外找到那一魂一魄的妖魂时,这样问道。 ‘你问的是人,还是妖?’记川边静坐的身影抬起头望着她。 比起它此刻在人世间为妖心吞噬血衣白发的妖化颜貌,这残缺的魂魄却更像是它为人时的恬淡静美。更远处满是素白剧毒的曼陀罗华,可这河岸边却生长的是略带墨色的荻花,黄泉阴沉沉雾煞煞的寒气弥漫不断,那荻花也便瑟瑟飘扬,连绵往返。 ‘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她在这残魂身边坐下,一叶荻花落于发间,又顺发丝滑开。 ‘真情渺茫,确实存在,但如此短暂,只因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能付出的永远只是人生限度中的其中一部分,又怎能以天长地久去定义; 。’她淡淡道,‘而妖,我曾见得痴傻小妖为凡人所欺,穷尽所有却只落得个身死魂灭,漫长的生命静止而无趣,看人世光色绚烂于是心炫,却终究不过指尖花火,过眼云烟。’ ‘所以你能弃他弃得这般痛快。’她想了想,道,‘不痛么?’ ‘纵然痛彻心扉亦不过眨眼时光,当年的我只差一步便坐到一方妖主,见过那般至尊之景,如何甘为一段虚无暧昧的情缘舍弃一切?’妖魂淡淡道,‘因他而深陷人世,出乎我之意料,该庆幸我终究选了正确的路,一场轮回了却一段因果,赚的是我,他不过是我之长生中一段劫难。’ ‘所以,根本不该妄想从人身上得到不变的真情。’ ‘岁月的场合中,你无止尽伫立千万之年,而他终会是你生命中一个路人,人与妖之别便在于此,终你所有,你亦无法从宿命手上夺走一段命数。’ ‘很久以前我便明白这个道理。’辰湮说,‘可我无法说服一个人放弃。’ 妖魂静静看了她片刻:‘生魂怎能下得九幽?’ ‘因为轮回永远也不会拒绝我的到来。’ 辰湮微微舒眉:‘你即是草木大妖,可识得徒离?’ ‘我名芜荻。’它说道,‘当年草木一族夺得一个名位,我弃之,妖主便定是徒离。’ ‘故友这般自在,我也能稍许安心。’她轻轻道,‘如此,你便在这里等待那二魂六魄到来?’ ‘她会来的。’ ‘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她为妖的大部分认知都在你身上。’ ‘纵然屠尽天下又何妨,”妖魂冷淡一笑,‘我曾为善的所有功德杠在这里,我便不信天命要将她陨落。’ ‘所以注定我会死在她手上。’ 妖魂略怔:‘你……’ ‘便当做……我代他还罪。’ 青玉坛以人畜魂魄入药一事败露,受各派围攻之时,厉初篁毫无动容;门下弟子尽数忠于他者,却死伤惨重之势,厉初篁连眉宇都不曾皱一下。 可当阿湮为她挡下那致命一击时,他在那里,愣了好久,手足无措。 曾经的温香软玉顷刻冰冷,他犹如被一颗巨大的钉子死死打进胸膛,整个世界也随之昏天暗地,于这一刻,才陡然明白,荒神墓究竟带走了什么。 那样深刻得可以叫人肝肠寸断的苦痛啊,比之渡魂还要折磨千万遍的离别,又这么,活生生的,从他生命中剐去一角。曾被夺走的东西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窒息,几近于绝望的东西充塞在心房的部位,在短暂的木然之后,他却仍是犹如千帆过尽之后的从容不迫。 就算是最后,也只是缓慢得笑了笑:“呵,你看,又是这样; 。” 因为忘记了很多东西,所以冥冥中只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他想留下她的,他也不忍再亲手送她走,所以想要留下她的,可天命连这样卑微的请求都不允诺。 厉初篁只觉得那扭曲拼凑的魂魄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是要爆炸一般连每个细胞都鼓痛难言,无法忍耐,痛不欲生。 “你叫芜荻?”他低低得笑道,在那疯狂的大妖又一次向他袭来的时候,几乎炸裂的手狠狠刺穿了她的腹腔——那已经不是手,而是五只尖锐锋利指甲疯长甚至覆盖着鸟羽的指爪。 只差一步便晋升天妖的大妖,却连那看上去轻描淡写的一爪都无法避过。一种难以想象的威压砸得她骨骼都似乎在痛苦哀吟,那是种从魂魄深处从骨血更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战栗,避无可避,难以抗衡。 “这个时候你出来了。”他微微讽刺道,声音低沉而柔和,“可还有什么用呢。” 他就这么温柔而缓慢得,拆了整个大妖。 青玉坛血流成河,厉初篁站在阿湮毫无生命迹象的身体面前,凤骨悄然冒头带来的反噬已经叫他的身体好像散架一般,动弹不能。 他在山门口坐了良久,把掌门令与福地机括丢给了弟子,还是祭出了天之锁。 他曾渡魂数千载,为天所弃,为人所弃,妄自颓废,冷眼观世,发现她在他生命中的存在时,才觉此番苦痛,实难忍受。想脱命轨而不能,妄图得到人世不变之真情,却又被天命玩弄无数场,因她为自己所累,尝遍诸种苦痛,而想将她逼离自己命轨。 杀她一次,便更痛一分。这世偶入荒神墓,得天之锁,因墓中混沌,丧失重要记忆。再见她时已无前尘之算,只觉这是无比重要之人,于是奢求将其留下,孰料,终究不过烟花一场。 无形的锁链在虚空中流窜,张开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广度,倏然向远方探去。 “我是不想你走的,阿湮,我其实不想你走的。” 她是刺痛他生命的利刃,也是给予她最后曙光的救赎。爱她至深,才不舍她随他苦痛,连最后的这一次奢望又为不变宿命打破,他该死心的,他该如先前一样,来一次,便再杀她一回,这天地不舍得她此般苦痛的,定会将她逐出人间界……可他,不愿阿。 尝过有人陪伴的毒药般的甘甜,得到过不计较任何事物的无怨无悔,纵她不在他眼前一瞬,那念想已能将他逼疯。 不甘。如此不甘。凭什么他永远得不到所想,凭什么这天罚永无止境,凭什么她一次一次到来,又非得一次一次远离? 宿命如此阻拦,那便毁了那命轨可好?天道这般折磨,那便乱了那法则可好? 哈哈,他从一开始就走了偏路是不是?谈何从人身上得到恒久不变的真情,有那该死的命轨在天地间,无人能与他沾上一点因果,唯有一个阿湮,唯有她啊! 锁链盘旋而上,他在衡山之间游离; 身体里的血都像是要流光了。 这躯壳似乎有崩溃的预兆。他循着天之锁,找到了衡山之巅。 无形的禁制布着那一面莲塘,厉初篁在满池的青莲边,看到凤凰流了满面的泪。 锁链一端,系着残魂,另一端,系着阿湮,无论分离多远,都能循着一方找到另一方的位置。可厉初篁从来没想过,她就在衡山。离他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的距离。 莲塘的花又在缓慢得生长,中心那朵花苞中,有一个灵体静静蜷睡着,只一眼,便叫他心悸骤停,痛彻心扉。 天之锁无视禁制,笔直窜入莲塘,连带着他也直接步入其中。他想再靠近几步,便为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这世上最后一只凤凰此刻以道体出现,白衣冰眸,眼睛肿得退都退不下去。 “凰君。”他轻轻道。没有看错,凤凰眼中是极深的恨意。 “我等你来此好久了,”她说,“可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看着,等阿湮一次次回来又愚蠢得一次次再入轮回。” 她哭得太用力,都开始打嗝:“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能明白,她到你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怎么就能如此狠心,看天命一次又一次拿她作伐,以毁灭她来惩罚你!” “我后悔的!后悔当初为何非让她去救太子长琴!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拦着她下界!”雪皇喃喃着,“这一世一世过后,我甚至想亲眼看着你去死,彻底消亡魂飞魄散!可我怕啊。”她的眼泪似乎流不尽一般在流,“我怕你一死,阿湮沉睡太易宫中,便永远不会再醒。” “我曾经害怕着,这世上再没有她能牵系的事物,会就此一睡不醒,我看到你,以为你就是我想找寻的契机,可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厉初篁望着那灵气氤氲的莲塘,想起很久以前,不知道是哪一世,她问过他的:“看到别人的绝望与痛苦会让你更快乐一点吗?” 他没有回答。想来,那所有的惩罚,其实是她代他受的。 她在悬崖边一次又一次得伸出手,想将他拉上去的。可那些年他疯得越来越厉害,扭曲与堕落叫他越来越重,她拉不住他,只能跟着他一起摔落悬崖,然后静静待在他身边,不再伸手,不再开口,却随他一道万劫不复。 他想他是恨着她的。因她是他无法触及的神祇,恨她该永远高高在上,而不是叫这人世玷污了魂灵。因她与他一道尝遍这诸多苦楚,明晓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怨恨,便恨她既然能原谅他的一切,为何不能对他生一点情感。 可是很痛啊,你知不知道,在恨你之前被掩埋的是洪流般的爱恋啊,以前不曾经过的那些痛,如今一并偿还于我。 阿湮,若我不来,若我不知,对你所做的一切,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开口? 因你愧疚于我,无法回应我的任何感情? ------------ 9393 [老板进化史*第五季] “莲塘能修复魂魄,可这次阿湮的魂魄受损太厉害了,我都不知道过多久她才能醒来。” 就算亘古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冥冥中却还对那满池青墨的莲花有所印象。氤氲的灵气中摇曳的花叶出落得一股静谧又幽深之色,那莲塘中央为花苞所包裹的灵体,正在为无形的力量洗刷着浊世的所有沉淀。 厉初篁感觉得到此地禁制对他的排斥,它无法拒绝他的停留,却厌恶着他的存在,就像是有意识般毫不掩饰得表达着自己的不喜; 他坐在池边,静静望着灵体最本质的颜容。在那三十三天外永寂的太易宫中,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神祇似乎也是这般的模样,很久以前,纵然为仙,他连看一眼依然觉得是亵渎,可原来褪去了所有尊贵的光辉与高不可及的荣耀,她也可以是如此静美平凡。 轮回莫测,每一世她出现在自己身边,都是不同的容貌。可那种融入骨子的柔和沉静,却连变动都细微。他想着,为何那么多年,从未想过自己所遇的都是同一个,是不敢相信吧。因为连想象都无法,所以根本不曾叫这样的想法出现于自己意识中,可他实是,在期待着她的到来的,虽然,他并不自知。他都怀疑,是不是很多事情在亘古洪荒之前就已经注定,不然,为何怎么都脱不出这宿命呢。 近乎病态得执着于恒久不变的真情,其实初始的源头,便是她。正是她叫他明白,就算努力做一个人,他也不能得到人所该有的一切。那些因果缘分都该是渡魂的壳子所有,他妄得些微,也不过是偷来的,所以天罚才能执行得那般简单彻底,那般猝不及防。 太子长琴纵一生,不过一架琴,一座榣山。琴毁,榣山失落,残魂所有的人生,便就只剩下阿湮一个。一次又一次得到后失去,一次又一次被打落泥尘,纵然自欺欺人假托于命运难测人世无常,可到底是,恨上这天地,恨上自己,也迁怒上她。执着于为人,执着于避开她,甚至想从凡人身上找到抵挡这宿命的力量,却不想,他的时光太长,记忆能延续的跨度便是他情感的跨度,凡人如此短暂的命数,又如何承接得住这样的用心。 被辜负的那些世,都是他自找的。 所以就要叫他发现,哪怕是他曾得到的那些微温暖,也不是出自这俗世,这是他一直不肯相信却不得不接受的真实——他的阿湮,从一开始,就不是凡人啊。 “你要我如何说清这情愫,我也记不得了。”厉初篁对着梧桐树上趴着的凤凰,淡淡说,“记忆太过凌乱,这数千年的疯狂早已扰乱我的神智,此刻这点清醒也已经是恩赐,终究……不过是些烙印在魂魄上无论渡魂多少次都没法淡褪的执念。” 骗人的。是骗人的。即使疯狂也烙记着的是何止是一点执念,那是无法脱解无路可逃的痴恋。 她是他倾尽所有都无法触碰的存在,因为遥不可及所以不敢奢望,因为相隔云泥所以避之不及。那许多年前,初生的喜悦还在心头,却于天皇中庭之宴远远望见梨花树下青影的那一眼,什么东西,就落在了心底至深处狠狠扎根。彼时的身份便隔着巨大的深壑,他不敢上前一步,不敢透露一个字,甚至,不敢叫这份隐秘到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情感出现在意识中。 当他怨恨上这世界的时候,也在迁怒于她。就像那年在洞灵源所见的方其雅与连云生,直至很多年后,他才慢慢明白那苦痛是什么。 你是为我入这尘世的。你是为我而来的。亘古陪伴我的是你,见证我苦难的是你,在悭臾也将我遗忘的时候唯一存留的人还是你,你是我唯一的救赎,当我一切情绪都已寄托在你的身上,可,你,却永远不会回应我。 宿命与她,就教会了他两点,仅仅两点,已经叫他痛彻心扉。 一个,是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终都会灰飞烟灭。 另一个,是无论爱你,还是恨你……都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太细致的东西,我记不清了,是错误也好,是妄测也好,我已这样认定了。” 记忆已经错乱,一次一次渡魂叫凡人的魂魄杂质玷污了仙人残魂,漫长的时间洪流不待人停留,冥冥中就有了这样的认知,有多少荒诞的臆想他也已辨别不清。 或许他还会更疯狂,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痴恋会叫那扭曲的神经更加偏激,叫这仅剩的一点理智都烟消云散,但那又如何呢。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能留下她。 “是你造的孽。”雪皇蹲在树上冷冷道,“上一世你那些药禁锢了阿湮的血肉与骨骼,可你不知道连她的魂魄都沾上了那些东西。” 莲塘得将她净化干净,轮回才肯接受她下一世的轮转。就这点来说,他曾经那些可笑的妄想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天地真爱她守护着她,温柔对待于她——这一股力量是亘古洪荒前,曾为她所看过的那千万年,而不是如今试图将她毁灭的天道。 厉初篁的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在青玉坛遭围攻,他解决那大妖逃出之时,躯壳已经有临近崩溃的迹象。原本还能存在很久,那天命却总有办法毁去他最珍视的东西,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在衡山之巅停留的岁月,他注视着始终无法醒转的灵体,回想起错乱记忆中那些至深至刻的烙印,每抓住一分便痛上一分,躯体崩溃的速度便再无法缓慢。 纵然这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再歇斯底里得唾骂他,纵然她横眉竖眼冷笑得排斥他的存在,他也只是静静得注视着莲塘,感受自己为数不多的清醒。 我从来都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可我会因你而痛。 很多时候,当他有一个举动,大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有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从不断消褪又不断扭曲的记忆里找出曾经那样做的缘由,然后在更漫长的时间里,痛到撕心裂肺。 有一天,莲塘中心的那个灵体不见了。厉初篁惊慌失措得站起来,才发现梧桐树下一个苍白的虚影。 “阿湮。”雪皇柔柔唤着,从枝桠上飞下来,在她肩头悬停着身体,就如很多年前,凤凰停驻在青华上神的肩上。 然后凤凰稀里哗啦流下了眼泪。 虚影站在那里,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呆呆望着莲塘中飞快凋谢又飞快生长的花,似乎只能维持这一个形体,如定格在时间里的苍白的画,无悲无喜,无痴无嗔,安静得,如同幻觉。 雪皇倏地飞到厉初篁边上,冰色的眸子看着他半晌,低头一探,鸟喙便深深地刺进他的身体,几乎是眨眼一晃,她便退开了一个身位。没有血液与伤痕,但厉初篁便是忽然得,就感觉身体所有的力量像被抽干一样。凤凰口中衔着一枚珠子。 她把这珠子轻轻放在虚影的心口,只瞬间,石珠便不见了踪影。 “撑不了多久了,你须得换一个宿体。”雪皇冷冷道,“那珠子原是阿湮神念中的力量,她为了护卫你而放在你身上,现在我取出也算是物归原主; 。” 青莲已开灭一度,阿湮该到轮回的时候了。可是她该受损到了怎样的地步,竟连轮回都不肯引渡她前往下一世的轮转。雪皇知道,这虚影虽然是一次失败的轮转,但要唤醒她的神智,该等到这虚影所带的命数耗尽。 厉初篁终于离开了莲塘。 雪皇看着他前去找寻下一个渡魂宿体,化作了人形的模样,蹲在阿湮身边哭得像一个小孩子。 “你……想去死……对不对?”她低低喃喃着,“阿湮,你受不住了……你早就想死——对不对!” “你将莲子封在那棵树上……很多年前,你已经预见了会出现那么一个琴灵的……对不对?”她的神祇生来就伴生有术算神通啊,怎可能算不到……她无法控制得抽噎着,“盘古化身这山河,烛龙再未醒来,五灵皆遭覆灭,你鸿蒙时的旧友再无一个留存,你厌倦这天地久矣,所以你自己将把柄送到天道手上,你想借着天道来毁灭你自己……对不对?” “你这样倾尽全力得护卫他,怜惜他,根本不是什么因果纠缠,而是因为你已算计到,在他身边,你能得到渴望已久的死亡,对……不对?” 凤凰想起那年不死火山所遇的神祇,母亲陨落时她还懵懂不知世事,然后那样尊贵又美丽的神祇把她放在掌心,静默的一眼,贯穿时空。 千万年匆匆而逝,最难忘怀她在榣山之畔的一眼回顾,那是凤凰第一次见她笑。那时她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可后来,在这样苦痛的轮回中,回忆过往,想到的是,她笑,原来她会遇到那么一个琴灵,而她会为之颠覆了亿万年的时光。 然后,凤凰就这么匍匐在她主人的脚下,嚎啕大哭。 他又换了个宿体,是山中遇难的猎户之子。 越来越痛。渡魂的苦痛越来越难以承受,长春当年所说真是一点不曾欺骗于他。 那痛几乎泯灭他的意志,而他在绝望的颠倒轮回中,脑海中唯一清晰的,也只有她的颜容。 再次醒来,记忆又是混乱的。满脑子印刻着那张脸,可他连她是谁都忘了。 试图想明白,脑袋痛得几乎要炸裂开,不想想明白了,总感觉刚填补完全的魂魄又像缺失了一大块,痛不欲生。 他艰难挣扎着,一步一步爬着也回到了记忆里那个山洞。然后他看到自己在百千世中铭记的刻痕。他被天命玩弄的一生。那满墙壁的,阿湮。 就算已经忘了她是谁,从魂魄中漫出的几乎难以负荷的情感都不曾减退一分。 等他挣扎着回到衡山之巅,莲塘中却已经没有那一道身影。凤凰静静依偎在梧桐树上,埋头沉睡着。 怔忪良久,他离开了此地。 他在回去的路上无意救下一个天真莽撞的女孩。 ------------ 9494 东海其上,有一国名蓬莱。 蓬莱国人杰地灵,却独居一隅,与外界往来极少。 自是与凡人古籍辞书中记载神岛仙山相差甚远,却也有不同寻常之处。蓬莱之民自大荒时便称海客,与隔海6地之上的山民相对。海客外貌与山民无异,只是寿命非常长久,如茂茂春树累累繁花,及至油尽灯枯之时才急剧衰老。山民不知其缘由,以为海客吸仙山之气得长生,又寻仙山而不得,渐渐得在史书记篡得便失了原本模样。 他初登岛时,便觉出一些异样。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气息,源自于比魂魄更深刻的地方,触及时连被渡魂之苦折磨的魂魄与宿体都能因这感念而宁静片刻。 可是记忆混乱得太彻底。除了残魂陨落的天命那句由诛仙台之上天官批命的判语,他所有的认知都源自于衡山石洞。明明魂体还烙印着累世的苦痛,却已不大能记清楚那些轮转之中所历经的一切,仅凭着山洞中那些刻字也只能得些模糊的印象――他已失去了更切身的感受。 就像一张经年累月的画卷,明明是他亲手所执,却忘了当年如何描的墨着的色,如何倾注的情感,陌生得只剩下一个苍白的表象,纵然知道这于自己有多么重要,也失却了太多温度。 直至见到东蓬莱岩崖之上那株白花累累满冠盖的巨木时,混沌的大脑深处才有那么一些记忆碎片渐渐开始复苏……长春,这是长春木。 叶如莲,身似桂,花随四时之色,此季蓬莱时值入秋,因而长春褪红花生白花,巨大的花阴笼罩着崖下一片谷地,几乎将小半个蓬莱都覆盖起来。柔软阳光穿透花硕分明的枝桠,被切割成亿万破碎的光线,回环萦绕在青谷中,在绿苔石缝间孕生出鲜红色的药晶花。 有树,无灵; 。他只一眼就想起来,这天底下唯一的长春木灵在洞灵源和桑峰顶。 世上还有长春的传说,世人皆道当年木神句芒自东南海岛迁此树,进奉于东方大帝,得帝喜爱从此是为东帝象征。可原来故事不是这样的。 混沌三千魔神之一,四季法则原来的主人,随天地开辟之后设法逃脱殒身之命,扎根在了这个被后世称为蓬莱的地方。那年句芒乘云路径这东海岛屿,拨开浓浓的海上灵雾,见到这株绚烂至极的鸿蒙异种,为之惊叹,因而摘下一束花枝回返,进献于其东帝。那支花枝之上所附便为长春真灵。它在东帝座下得其庇佑千万年,及天界成众神登天梯离开之际,它才脱出洪涯境,落在洞灵源。 而蓬莱岛上这株长春,才是长春本体。 因为四季法则分裂成四份时残留的碎片就落在蓬莱,所以此地能成凡人口中仙山也不是没有缘由。大荒以后,有山民乘船东来,见到岛上巨木,以为神佑,从此长居,便是蓬莱先祖,代代繁衍孕育,得以融法则碎片于血脉,才有了海客长寿之因。 海客自称蓬莱,即取草木常盛之意,喻生如野草枯劲,代代长生不息。 ‘我记得长春,记得洞灵源,可为何不记得我的阿弱?’ 他曾在那一年阿祸之体即将崩溃前离开洞灵源,于衡山字壁上刻下那一世苦痛――就像以往的无数轮转中所做的那样。正是岁月中某一个时刻陡然发觉自己在遗忘,越是渡魂,久远的记忆便消褪得越快,直至那些记忆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才费尽心机想要留存下那些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哪怕忘却,也能在后世明了自己曾经所遇。 可他总是不知道,他真正想要抓住的那些东西,哪怕给了后世的自己线索,历经天命与岁月冲刷的自己,也终会在漫长的时间之后淡褪了所有的执念。 ……会吗? “白衣,你又在这里玩耍,公主在到处寻你呢!”王宫中的侍女远远望见他便提声喊道。 他顿了顿,在长春木的树干轻轻一拍,起身朝回走。 蓬莱称这树为神木,每逢新生、动土、嫁娶、死丧等大事,便会前往神木祷告祭祀,而后折一支花枝而去,安插于门前,即意味着得到神木庇佑。偶尔也会有蓬莱人前来青谷采些药晶,也就是那些看上去有花的模样却实为石质的晶体,当做货物参加南边的海市。 在雷云之海和祖洲之间,有一座海底龙宫名为龙绡宫,每季都有一次十五月圆,龙绡宫上方的海域会出现浮岛,浮岛之中就有海市。蓬莱处地海外,还维持着很多大荒时的习惯,蓬莱人因寿命长而见多识广,对妖鬼仙魔的接受程度极高,所以并不会对此大惊小怪。只是蓬莱人毕竟还是人,作为四海极少处聚居着人族的国度,与妖鬼仙魔的沟通也不大,海市算是与外界往来的大部分通道了。 蓬莱的药晶是疗伤圣品,极富治愈能力,天然无害,就算无伤也可以美容,因为出产少――或者说愿意采集拿出去贩卖的蓬莱人甚少,非常受四海的鲛人与姚姬欢迎,海客便借此交换鲛人的绡纱姚姬的珍珠,以及与其余地界的商人们交易一些生活的必需品。 白衣没有见试过海市的繁华,事实上哪怕是几天,都很少有人愿意离开蓬莱; 这里的人们天性温和纯善,并没有强烈的好奇心。在一些人发现,离开蓬莱越远、越久,他们血脉中的长寿力量渐消,衰老速度会急剧加快后,他们越来越不愿离开这世代扎根的地方。整个国度都可以自给自足,有神木的庇佑,他们的生活更是安适而满足。 于是这里很少有人如蓬莱公主一般,天真好奇,永远都如一个孩子般,有着不竭的探索心。 白衣这个名字便是蓬莱公主巽芳所取。 “白衣!快来快来――父王送我的生辰礼,是龙绡宫的龙女大人旧时手制的箜篌呢~”女子冲着他招招手,笑靥如花,“快来看快来看!” ……遇到她之后才发现,原来世上也有他可以去信任的人……人。 几年前,蓬莱国刚过了笄礼的小公主,听多了人们口中海那边各式各样的奇观,好奇山客的们模样,瞒着大家出了蓬莱。她请动了常年趴在蓬莱西海岸边晒太阳的老乌龟,载着自己渡海,不久之后踏上东南6地。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聪颖貌美,娇俏可人。因不熟悉中原情状,被欺过生,上过当受过骗,也助过人,得过感谢,一路撞撞跌跌但也不减兴致得游玩过来。她入衡山的那一日,因被风景所迷错过了山脚的栈驿,不得已只能在山上过夜。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后脚逢到食人生气的山魅,逃跑中又遇到业将化妖的老熊精……以为必死无疑,却为个四五岁的孩子所救。 他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看骨骼与身上衣料的模样,应当不止四五岁的,可他身上枯瘦剩骨,都没有什么血肉,就算原本该是合身的衣服,也像是布袋般空荡荡挂在身上。 几乎是转瞬之间,连她都没反应过来,便见着周遭变成了炼狱。山魅被烧成灰烬时的哀嚎还在山林间流窜,那老熊精已经变成一滩破碎的血肉。她眼睁睁看那孩子弯腰在血肉中掏了掏,找出那颗完好的内丹,合着血污肉沫就吞进腹中,然后转身就走,怔得通身冰寒。 ……看他的第一眼,巽芳便为那双眼所摄。 无法逃脱的囚网束缚着抵死挣扎的困兽,凶狠又毁灭,茫然又空无,能挫疼骨子的寂寞与伤悲,被他看上一眼,连草木都会无法抑制得凋亡吧,因为他的眼睛里,有着这天地间最苦痛的宿命。 她想逃跑。这个孩子如此危险,给她的感觉远比那山魅与熊精更加恐怖,可她在发了好长时间的抖之后,还是拖着慌不择路逃跑时拐到的的脚追了过去。 没追多远,因为他的速度实在太慢了。几乎是拖着腿挪动般一步一步往前走。 巽芳远远吊着,跟他把山绕了一大圈,看他似乎在找什么结果一无所获的模样。后来他停下来了,拿那双眼转过头毫无意味得斜了她一眼,然后就这么转过身坐下了。 她在他回头看自己的时候已经煞白了脸,情不自禁退后几步,被老树盘虬的根绊倒,抱头窝了半天,才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杀自己的意图。悄悄抬起头,那孩子缩在树荫里,几乎被灌木遮住,他笔直地看向前方虚空的某一点,但眼神并没有什么焦距,似乎在发呆。 又过了好久,天真的小公主都开始好奇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了; 。直到后来他连杀了循着人味而来的一蛇妖一狼妖,毫不犹豫挖出内丹吞下,才颤抖得明白……他这是在把自己当成诱饵! 连哭都哭不出来,她进衡山之前怎么都想不到这地界如此妖魔鬼怪盛行。虽然怕那小孩,却更怕留在原地会惹出什么东西,只好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最后小孩走进一个山洞。 巽芳趴在山洞口瑟瑟发抖,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几乎是煎熬得等到了天亮。 东方出现黎明的一丝光亮之际,她差点是跳得站起身,才跑了几步,又停下来,犹豫得看了看山洞,转头看看山林,又看看山洞,来回了好几次,还是偷偷靠回了洞口,挨着石壁,一步一步向里面挪。 即使是白天,山洞也非常阴冷。巽芳远远能望见的是洞中那块大石上蜷缩的身影。小小的一团,毫无气息,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样。她的心跳了很久,不敢凑前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呼吸。只觉得他闭眼睡时没有那等扑面而来的煞气,看上去却更为可怜。 光线照射进来,投注在石壁上,她很快发现,洞壁上竟然刻满了字。 对壁书的好奇胜过了对那孩子的恐惧。她一边往偏僻角落缩,一边开始阅览。越看越着迷,看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流下的泪已经快把衣襟都给打湿了。 心脏被刻字抓得狠狠的,那种几乎要叫人窒息的绝望苦痛几乎要将她的意识都吞没。 某个瞬间,似乎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却发现那孩子不知何时起已经醒转,还是在原本的地方,冷冷望着她。那眼神毫无温度,空洞得像是与她隔绝着不同的空间。 巽芳紧张到差点心跳骤停,挪动了嘴唇艰难吐出的字眼却是:“他是……你?” 只有这样经年累世的折磨,才能造就那样的一双眼罢。 在她话语出口的刹那,她便看到,那孩子的眼投射出了噬人又无情的眸光,似乎下一瞬间就能像杀妖怪一样把她化为一滩血肉。 蓬莱的小公主完整接收到了这样的讯息,害怕到要再哭出来,最后紧紧抿着嘴唇,没说求饶的话,在这样的绝境面前竟还是好奇占了上风:“阿湮……是谁?” 然后她发现他的眼神又变了。 要如何去形容?空寂的冥渊之中燃起的一点曙光,穿透重重叠叠的时空,触碰到那幽深无底的地界,轻轻拂过那颗心脏,被沧桑与无望包裹的岁月便蓦地擦亮火花,燃烧出一番绚烂的生机。 于是就陡然明白,这个名字对于这个苦痛的残魂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样对峙了多久,巽芳对着那满墙壁的阿湮就哭了多久。 最后她抽噎着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要不要……跟我回蓬莱?” 我不害怕你了。既然这番天地如此辜负于你,你要不要与我走? ------------ 9595 龙绡宫坐落在海底,临近南海海域,由大片红珊瑚群构架而成,风景异常华美,以独特的织绡技艺名扬四海,是鲛人、姚姬、幽魂、虾蟹等海底小妖的庇佑地。 龙宫之主是个龙女,名为绮罗,温柔娴静,虽是角龙,离应龙也只差临门一脚,添居四海龙王之下,也颇受四方尊敬。 时值海市落幕不久,绮罗大人巡查龙宫边境加固结界禁制。幽魂幻娘在周游四海的访友之后,终于自北海而归,然后惊讶得发现龙宫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平时相交甚笃的小姊妹们,也未仔细当差,一团一团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眉飞色舞,时不时探头望望大殿,脸蛋笑得红扑扑妖媚至极,犹如少女怀春般喜悦满足。 “这是怎么了?”幻娘顺手拉住顺水流游来准备加入闲聊圈子的姚姬曼绾。 长相妖艳、身材曼妙的姚姬花朵般的鱼尾一晃,停下来,环绕着身侧的俩柄桃红扇子幽幽转过一圈,顺着回环的水流落在她手上,回眸看了眼便是惊喜得笑出来:“幻娘!几年不见修为又深了——怎的,终于肯回来了?” “说了是去访友,海域如此庞大来去一回都得数年,当时与绮罗大人告假时你们又不是不在,别总一副去了就不会回来的表情。”幻娘无奈道,扭头望望脑袋凑成一圈估计连拔都拔不出来的鲛人姚姬们,“说说看,怎么都这副模样?” “还能怎么着。”曼绾拿扇子掩唇,笑得眉目流转,“敖闰殿下来了。” 这海底的妖鬼仙怪,但凡是女的,没有一个不把这位殿下视为梦中情人的; “欸!”幻娘吃惊道,“西海龙王常年行踪飘渺不见人影,我在西海与映容住了两年都无缘看他一眼,他怎会来龙绡宫?” 曼绾嗔道:“还不是为了他的宝贝闺女。不过还得多亏了她,否则我们哪能见敖闰殿下这许多次。”她双手捧扇遐想道,“海市前不久,敖钦殿下才刚来龙宫看过绮罗大人呢,红龙殿下离开时那身姿我瞟见一眼,真是美丽啊,真可惜了,敖钦殿下与敖闰殿下怎么没撞见呢。” 看到甚久不见的幻娘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置信的模样,她笑吟吟解释道:“你这些年没在龙宫,还不知道敖闰殿下收养的孩子吧。” “是……是什么?”幻娘想象不出。 听说千万年来掌管四海的便就是那四位龙王殿下,隔海的中原大川大河间也有龙王,但是龙族聚会也就寥寥,人间界还余下的真龙连数都数得出来。自从龙族被天命所缚、龙池干涸、龙门倾塌再无鲤鱼得道之后,龙族已断了繁衍,当年东海的青龙王敖广殿下不知从哪寻来的绮罗大人养大,已经是个奇迹,从此再未听说有新龙出世。 “不是龙,也不是妖,”曼绾知道她相差了,说道,“是个凡人。” 敖闰殿下不知是从哪捡的凡人幼崽,竟也没舍得扔掉,就此养在身边了。可惜那孩子体弱多病,西海龙王为之上天入地得找寻良药,这些年来,连披着那“逐风浪侠”的皮跑人间行侠仗义的乐子都没兴趣,倒让海里少了许多谈资。 “所以龙王殿下是为蓬莱的药晶而来?”幻娘寻思道,“能叫他亲自赶到龙绡宫来,除了海市也没别的了吧。” 闻言曼绾却是吃吃笑起来:“话是没错,但他却是迟了几步。也不知道说是运气还是晦气。早来几日,他倒是能赶上海市,但会正面撞见敖钦殿下,这会儿迟来了,与敖钦殿下是错开了,但也收不到多少药晶了。” “来来,别干站在这,”曼绾拉了幻娘就往大殿里游,“说来敖闰殿下的眼光也真不赖,那娃娃还真可人极了。” 龙绡宫非常绚烂。所有宫殿的墙壁地板都是鲜亮的红珊瑚缠织铺设而成,海水在宝光照耀中静蓝得近乎无色,在冰凉的海域之中那片艳色坦陈,如火灼烈燃烧,生生不息。 大殿位于龙宫正中偏北的位置,由数根柔劲有力的珊瑚绳索与六方殿台相连,穿过珊瑚架高大的支柱,大殿再里面,是一个略高的圆台,台上有一方柔软的珊瑚坐榻,那是整个雷云海域颜色最华美最鲜丽的珊瑚所制成——而此刻,以往绮罗大人常待的坐榻上坐着的是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周围环着好一些鲛女姚姬,被逗弄得脸颊红红有些害羞。 比花瓣还娇嫩的肌肤,比星子还明亮的眼瞳,柔软的黑发随水波轻轻飘散,上面缀的是类似珍珠的透白色珠穗,在红珊瑚的辉映下都不减一丝纯美光色,一看就是西海最珍贵的珠宝——瀚海大蚌千年开合才有几率成形的白色萤珠——脖子上挂的是北海墨玉的长命锁,罗裙倒也是红色的,皎白手腕上扣着的红髓链子幻娘曾在南海的红龙王腕上见过一模一样的,不过这对就是略微小些,还有那束腰上垂着的青金铃铛,任谁都知道这四海最喜青金的是东海龙王敖广殿下。——仅仅一眼就可以知道,这是个被四海龙王庇佑着的孩子啊。 幻娘有几分心惊,可抬头望见那孩子娇美盈盈的笑靥,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她能得到如此宠爱; 海里永远见不到阳光,有真龙坐镇的龙宫可以自然发散出一种宝光照亮海域,但那笑容,竟叫她这沉落海底已死去多年的鬼魂,都仿佛触碰到阳光的温暖。 明媚得仿佛有生时的喜悦与满足呢。 听到有鲛女在笑嘻嘻问:“小明美,有没有见过你爹爹被敖钦殿下揍?” 那孩子便眨眨眼,软绵绵得摇头,说:“没,红龙殿下叫夜叉带我出去玩儿了。” 鲛女姚姬笑成一团。有关南海西海那点家事,全四海都想八卦,偏偏红龙王过于威严,白龙王行踪莫测,连龙王臣属都窥不见这俩的相处,要不是出现了这孩子,也探不出丝毫。 边上那姚姬手痒得摸摸她柔美的长发,好奇道:“你与敖闰殿下一直都是留在海域么,有没有上6地去看呀?” “有啊。”她的声音软软的,叫人想到火岩礁的石蚕吐出的丝团,散开飘在海中就是一匹天然的纱锻,“不过老龙说那里不好玩儿,没待多久。” 海底的精怪们又开始笑,一个说“凡人最不好玩了,又不是像小明美一样”,另一个说“蘑菇包子还是很好吃的”,一个说“差点就把我蒸熟了”,另一个说“我都忘了那里是什么模样了”…… 叫明美的孩子坐在那里,偏着脑袋笑着,听得很认真很仔细。 她的眸光太美,笑容太温暖,如绮罗大人一般,拥有叫人看一眼都不由自主连心都跟着舒和下来的力量。 想来那一年风流不羁的西海龙王,化名楚随风跑到人间逍遥自在时,遇着那么个孩子,看了眼就再没能挪开眼。捡回自己身边好生养着,怎么看怎么好,真真是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玩笑到一半,龙女绮罗与西海龙王回来了,正当值的鲛女姚姬们纷纷作鸟兽散,余下轮休没有差使在身的,也均是笑盈盈起身,对着绮罗大人与白龙王殿下行礼。 敖闰直奔珊瑚坐榻:“乖囡乖囡!想爹爹了没有?” ……你才走开俩时辰不到。 小明美张开软绵绵肉嘟嘟的手臂,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放到剑上,不理会,转头对着龙女绽开笑颜:“绮罗姐姐。” “乖囡!”龙王殿下作可怜巴巴状。 明美吃力得伸手,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脑袋。 绮罗没忍出,噗嗤一下笑出来,与她们说道:“我已叫人取来剩余的药晶,累殿下帮我加固结界了,我代龙绡宫诸位先谢过殿下。” “不必,”敖闰爽朗一笑,不搞怪的时候那白衣黑发风度翩翩,真不愧叫四海倾倒的龙王,“若还有药晶,望你替我留意。” “会的。”绮罗问道,“你们现在是要前往蓬莱?” “乖囡要用的药晶需要太多,我去那海域看看,希望能找到进入蓬莱的路; 。” 绮罗叹口气:“殿下好走。”又转往他肩头的小人,笑起来,“我有礼送于明美。” “谢谢姐姐!” 东海之中,一尾白玉的应龙穿梭前行,偶尔跃出海面腾云之势中可见,龙首以上,一个娇嫩的娃娃窝在透明的结界中,倚着龙角在说话。 “你又抱怨。”她软软道,“当时非嫌那碧玉小鸟碍眼,要去捉,一捉捉了大半年,鸟影没见,倒误了海市,能怪谁?” “哪有!”白龙翻滚了一下,怏怏道,“我看它模样就不对劲,忒像孔雀那死样,没准还是他子孙后代,我逗弄一下也没什么不对嘛……” 明美道:“绮罗姐姐说,这回海市上的药晶,多是被红龙殿下收走的,老龙若是肯走一趟南海,现在就不用找蓬莱了。” 白龙一下子蔫了:“然后再被她揍一顿?” “是老龙你不对。” 白龙一个激灵:“好了好了,爹爹觉得这次肯定能找到蓬莱,然后乖囡要用的药晶就不用愁了,别再提她了我总感觉冷飕飕的。” “……”明美,“该!” 对于外来者来说,蓬莱确实挺难寻的。那株被蓬莱之民称为神木的木种,这海上但凡识货的都知道那定然是鸿蒙以前的异种,正是它庇佑着整个蓬莱,阻止了外来的心怀不轨者。说来也很奇妙,蓬莱人进出容易,外来者想找寻到它都难。 “乖囡别急,爹爹快把它揪出来了!” 四海皆为龙王所有,蓬莱立足四海,便逃不出规则,至于东海的青龙王会不会怪西海龙王越俎代庖跑他的地盘上来用龙力,那是二话回头再说……在某一日海上日出,光辉黎明之际,他还真把蓬莱给找了出来。 白龙穿过那片厚重的灵雾,自海中探出头来,远远的便能见到长春木冠盖繁华直耸入云的画面。往药晶气息浓郁的东岛屿而去,龙王跃出海面,盘旋着往谷地探下脑袋,观察药晶分布的状况。 却正撞上长春木下祭祀的蓬莱之民。 一海一6,一低一矮,场面都安静了好一会儿。 “白衣?”蓬莱的小公主讶异得发现她捡回的少年离开了人群,朝着那白龙的方向走了一段。 他所有的视线都凝注在龙首上倚坐的女孩。 轮回茫茫,世间惘惘,我曾以为,哪怕是再深刻的东西,也终会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淡褪了所有的执念。 可是,哪怕我忘记了你,只要我再见你一眼,所有记忆便能重来,排山倒海,势如破竹。 阿湮。 ------------ 9696 “阿湮。”他仰着头,这样唤道。 极低柔的声音,像是下意识的一声呓语,原本该轻易为风拂过草叶花硕、海水拍打着岸礁的声响所淹没,可此刻却是安静得落在空气里,确实如此清晰得传达到此间每个人的耳中。 蓬莱国的公主巽芳猛然睁大眼睛,几乎是迅疾得抬起头找到视野中他所注视的小人,连心都紧紧提起来。然后看到,倚坐在龙角边的孩子,偏着头同样凝望着他――她曾见过白衣如囚网中挣扎般绝望苦痛的双眼,那是人所难以想象会出现在同类眼中的灾难,可是不曾见到这孩子之前,巽芳从未想过,会有人的眼瞳,可以美到这副模样。 墨青的天海沉寂着银河的沙流,无尽的星光在里面流转,如时光般静美,如岁月般迷人,那一瞬间的恍惚,她似乎听到亘古洪荒的震颤……同样不该是一双属于凡人的眼阿。 在对视片刻之后,这孩子竟是纵身跳了下来。 “乖囡!”连那潇洒不羁的白龙王都为这举动心惊了刹那,忙不及俯□,随声音同时而去的还有一道风,风浮在她身下,那下落的势头便逐渐变缓。 她像根绒羽一样轻飘飘,但却是斩钉截铁义无反顾得落入了他的怀抱。 白衣的双臂将小人抱住的时候,巽芳很清晰得感觉到心缓缓放下,接着热泪就包裹住了眼眶。 “阿湮。”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将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紧紧抱着她。 不为人所知的仓皇与伤悲。 很多回都在想,渡魂叫他得到了苟延残喘的生命,可是,这番折磨又叫他失去了多少东西。在记忆从头开始一点点消磨干净时,就更是陷入如此挣扎之中无法自拔。 这天地总是讲究所谓的平衡,定要让那所有景象都变得面目全非为止。他在龙渊部族的血涂大阵里失殒了另一半魂魄,永世不得入轮回,却保留住了千万年曾为仙神的记忆,而不必担虑着忘却前尘真正变成个无知无觉的凡人;他在人世中苦痛浮沉,一次又一次为凡人所舍弃,所背叛,可他在这凡尘遇到阿湮,有了一个阿湮,那些苦痛绝望的经历在后世的无数次回顾中便有了纵污涩依然不忍丢却的理由……悲剧之所以为悲剧,就是因为他很清楚,就算时光倒流回到最先的地方,明知道前路是如此苦难,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去走; 可有一天,连这些记忆都渐渐消失不见。 他恨着太子长琴,因为他的源头便是那位曾温和冲淡的乐神,他对他的影响太过深刻,哪怕终究要陷入疯狂,那疯狂也带着无法言说的理智,所以他始终没法逆神逆天。纵然一次又一次得下定决心要毁了这天地,可又在渡魂之后,于新宿主的身体里忘却了曾经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这天地的仇恨一次比一次深,却在接收到新的命魂时,连自己是谁都差点忘了。 天命便是要如此玩弄于他,算透了失却命魂毁灭本体的他,再无反抗的余地。 你看,阿湮,当我未见得你时,我甚至不知要去往何处。 渡魂成功,艰难延续了生命,然后挣扎着爬回衡山石洞,阅览那满面的石壁,了解数千年来于自己身上所经历,苦痛的魂魄却与记忆像是割裂成两半,再清楚不过那便是自己,却始终没有太深刻的感触。 就算循着脑海中烙刻的执念找到衡山,却没有发现想要的那个人,于是就开始茫然无措起来。要做什么,石壁上并没有刻,前路为何,百千世都在找寻……所以,那时候就毫无念想得跟着来到蓬莱。 始终惦挂着要找到他的阿湮,但他没见过她,他不知冥冥中会叫他震颤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模样……直至此刻。 原来就那么一眼,一个拥抱,他就觉得,纵然天崩地裂万劫不复都心甘情愿。 ――“小子!把我的乖囡放开!” 明美跳下龙首、落入他怀抱猝不及防,白龙王却是瞬间暴躁,那优美矫健的身姿如幻影般往前一窜,白衣便就差一股巨大的斥力自怀抱中张开,眼前一晃,已化成人形的龙王如往常般将宝贝女儿紧紧扣在肩上,愤怒的双眼笔直瞪着前方。 白衣淡淡看了看空了的双手,眼底有些阴沉。 “……”明美望望他,又看看白龙王,“老龙。” 敖闰在回头看向她时,眼神马上变得可怜巴巴。两眼满满的都是控诉。就算没有开口,她也猜到他在说什么,无非是乖囡你居然背着爹爹认识野小孩,乖囡你怎么可以抛下爹爹扑上去,乖囡你不要爹爹了……什么的。 “别骗自己了。”她淡定道,“我……并不算凡人。” 尊贵的西海龙王差点眼泪汪汪。 还没等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别的进展,蓬莱的公主已经心急火燎按住白衣,当前一步喊道:“敖闰殿下!”这四海的白龙唯有一个西海龙王。一看他身姿便晓得这是谁。更别提他的人形是如此有名的白衣黑发风流潇洒。 “殿下亲自前来蓬莱,不知是……”默默把有何贵干几字吞进去,一方面是觉得这样的说法太不客气,龙王殿下如此尊贵的可人,不能这般放肆,另一方面……没必要了。 白衣已经跟敖闰殿下打起来了。 ------------ 9797 “龙王殿下。” “……”俩手都紧紧抱着宝贝闺女,斜长的眼眉半点风流劲不存,反倒是有些凶狠警惕得盯着那素衣络着萱草纹的少年,生怕着又被他抢走,简直护崽得紧。 “西海龙王殿下!”蓬莱国的小公主头疼得瞄眼白衣,又恭敬得俯身行礼唤了声。 “……”充耳不闻。 “敖闰殿下!” 巽芳提高了声音近乎是喊着般斩钉截铁,“稍请移驾!” 明美听到声音,把视线从白衣脸上移开,低头看了眼,吃力得抬起手拍拍白龙王的脑袋。 这动作一出,即是意味着叫他先退一步,先前仿佛凝固般的场面就打破了几分僵持,总算有了动静。几乎要与这人间界同寿的老龙有些委屈,但再自由不服管束也不愿违了她的意,只好收回视线,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好歹挪移了几分注意到巽芳身上;白衣的眼瞳依旧是深邃冷清得,从对峙之势退出,又静静瞅了女孩一眼,转头望向蓬莱公主。 蓬莱国虽不是与世隔绝,但也同此没什么两样了。特殊的地理,特殊的历史,代代以来深刻在民众们血脉中的烙印将生命都与这座大岛相连,才孕生了这样静美平凡安于一隅的子民。 但蓬莱也不是彻底闭关锁国对外一无所知的。或许与海那边的山民确实脱节很久,但对于毗邻的四海海域,倒也有一定程度的友好往来。蓬莱一向以来对于仙妖的接受程度比对山民要多得多。但是如西海白龙王这样的贵客,倒是异常久见。 若不知道,来了去了也由他,可这番动静约莫已闹得蓬莱皆知了,再怠慢怎不丢脸?只是想起敖闰殿下除了风流逍遥外,桀骜不驯是出了名的,就心有惴惴。 巽芳努力保持镇定,曼声道:“殿下莅临,不及恭迎,请恕吾等怠慢。小女已着人备好客宜,还请殿下移驾,少叫吾等一尽地主之谊。” 蓬莱之民素来长寿,即便是巽芳在此世渡过的年月已过山民的花信岁数,但她的心智与还停留在少女模样的颜貌一样,素朴而稚嫩。若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怕也就是那份担当与责任感。蓬莱国一夫一妻从未有纳妾之说,民风开放,女子当家亦是凡凡,这任蓬莱国主只二个女儿,按理说继位的该是巽芳长姊,只是长姊打小体弱多病,下任国主之位内定的便是小公主。正是因此,就算蓬莱再平和,巽芳所学也脱不开民事国事,多少也耳濡目染。 于是此刻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看着也挺是那么回事。 白龙王可没错眼方才她眼中的焦急。心知这架势摆出来多半是为那臭小子,恭敬是有,诚意也在,却慌得他看那小子不顺眼下狠手又不敢直言告罪,只能摆出这架势权作补一回救。 西海龙王心中门门清。西海之主做这么久,怎看不透一个小丫头? 应龙之身,有天命功德四海福泽在身,若无意外,便是与天同寿。这等漫长的年月,怎甘于偏于一隅?要知道凡间就留存着这么几尾龙,论起好命来他是头一遭,不曾征天伐地落了病根,不用年年耗损修为庇佑疆泽,不沾大因果不惹大世故,他始终都是那个叫四海都欣羡的逍遥龙王; 。化身楚随风,确实是逍遥自在,为人所称“风流潇洒”,也多是针对他游戏人间的气度,实际上认识他的都很清楚,这厮压根就是没心没肺,真正要说起来连怜香惜玉都跟他沾不上边,他那点小心眼都落给南海那尾红龙了。 要不怎么听说他捡回个疼宠至极的宝贝娃娃时,所有同族都差点没惊掉下巴。 当然,不同时候不同标准。闺女在怀里,知道那碍眼小子跟她有渊源,也不好不给闺女面子,再者,而且瞅着小丫头这模样不容易,也不忍心为难女孩子,到底是点了点头。 巽芳也是惊喜一下的。连忙迎着客人进去。 蓬莱对仙神鬼妖等的接受程度高,但寻常并不见到,更别提是龙王这等传说级别的贵客。四海其乐融融,敖闰寻常又不摆架子,作为四海海中所有女性的梦中情人,距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那与蓬莱子民毕竟不是同族,人与仙妖隔的不是那么一点。 西海龙王真要说起来,是神。还是整个人间排位都能靠前的神。海客可以说是化外之民,蓬莱先人离开中原的时间太早,能追溯大荒之时,因为神木之于蓬莱的特殊地位,他们世代将神木当做是信仰,但对于保佑四海风调雨顺的龙王的尊崇也不会少。 天地人三界分离,天道完全之后所有的法则也规定了天地,那界域屏障不是一般的厚,因为有这等限制在,所以上界能插手凡间事务的力度,实际上还不及四海龙王。说说龙王要听天庭差遣,但实际,只要他们不触犯规则,任是天帝都不能撤了龙王之于四海的尊位。 有这样的地位,受如此之尊崇,无怪乎便是几乎不接触外事的蓬莱,都得小心翼翼捧着心肝奉之为上客。 白龙王可没忘此行是为什么来的,哪怕为着闺女所需药晶都得给面子,可是到他进了蓬莱国见了国主诸人,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仙神哪讲这些虚礼啊!哪怕上界蟠桃会见着那天帝、西王母等诸天庭之主,也从没这些东西,大荒之前是拳头最大,大荒之后拼的是神职信仰功德!蓬莱原本也不讲这些,但龙王一不小心忘记了,在凡人眼中――他是神。 明美又拍拍他的脑袋,软绵绵的声音:“老龙,我出去玩儿。”在那深深质疑与控诉的注目下,她想了想,又添了几个词,“顺便,见见……故人。” 龙王可怜巴巴松开手,盯着她往大殿外走去,眼角的余光还能瞥见殿前台阶另一侧站立的素衣少年,咬牙切齿,但没办法,转过头继续面无表情听人客气。 他倒是想直接拂袖走开――无奈觉得有求于人还是不要太嚣张得好。他若硬要抢,蓬莱确实拦不住也不敢拦,但真到那样,也不是他的性子了。 跟他一样想走的,很明显还有那蓬莱的小公主。西海龙王殿下见到蓬莱王后身后的少女紧张瞅着门口、却迈不开步子的模样,渐渐得倒褪去了几分失落跟愤懑。 ……好像挺有意思的。 明美踏出殿门。 好像很多次了,她与他得以相遇的时候,总还是小孩子的模样。轮回就是为了遇见他,就算再美的相遇终究会归于无望的深渊,可她在一次一次的毁灭过后,却还是想回到他身边; 天光静美,蓬莱春日温煦的阳光映照在她脸上,远远望着甚至会为那净洁的光色所震撼。白衣伸出手臂,向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将她抱起来。“阿湮。”他低低得唤道。 明美稚嫩的双手摸摸他的脸颊,眼神依旧是很多世以前的清澈安静。 在还未遇到她之前,他始终都无法想象到,梗塞着心房都难以运转的深情是什么模样,遇到她,那旧时千百轮转的记忆重回,将血脉骨髓都填充得流通迟钝,想痛苦,又想放肆大笑,想将她深深地融入血肉,又想将她推得远远的永不再见,然而什么都问不出口,有太多的话语都无法述说。到最后,只能紧紧拥抱着她,轻声喃喃:“我该,怎么把你留下?” 这天地怨恨我,所以一次一次将你带走。我怨恨到想毁灭这天地,可若是它将你留下,我……或许就不再……记恨那旧时的苦痛。 明美看了他好一会儿,用力抱着他的颈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一动不动。 “留不下?”他竟是笑了笑,僵硬的手指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眸底幽深得像是波涌着无止尽的暗流。 “那我要想想……该怎么做,才能毁了这宿命。”他的声音低得几乎不闻,“越是美的东西,到最后越是会被毁灭不是吗?我这样苦求才能遇你一遭,你又想要那样惨痛得离开我吗?” 明美说不出话。可你知道的啊,我来到你身边,也是因着那宿命。它造就你注定孤独无望的命运,也早就我注定会来到你身边的轨迹。 我想改变你的宿命的,可我最后还是成了这宿命里的一部分。 因果诞生的一刻便注定无止尽的纠缠,直至,因与果的其中一个彻底破灭,轮转现世的那瞬间,便也注定,只有毁了那天命的轨道才能解开无尽的劫难。一切就是这样的矛盾,所以你要如何去脱解? 这此世的所有命轨都缠缚在星辰地幽宫化身的天庭与地府,所以,你……要毁了这天地吗? 白衣抱着她,又循着原路回返了东蓬莱那遮天蔽日的长春树底。 “凤来已毁在那灭世的九重劫雷之下,许是那天道也要忌惮我的本命神器,才要设法摧毁它才能予我降罪……”白衣喃喃道,“可是阿湮啊,凤骨藏在我的魂魄里呢,若是重启了凤骨,神扇可能为我所用?毕方大神的扇子,天底下的水与火敢不从我号令?” “这是长春树的本体,”他说,“若我召唤,它在洞灵源的真身可能回来此地?有他帮助,我便能融合风骨……你看,事情也不是太难?” 天道之下,一切皆可记言。可他不同,他的魂魄里有那把能隔绝天道的扇子,哪怕他恨到要毁灭天道,天道依然无法感应到他的气息。 白衣凑近她的耳边,近乎悄悄地说:“我近来总是做一些梦。梦醒后却忘了曾梦见什么。可遇见你的那一眼,那梦境所有的记忆就忽然卷土重来。” ――“阿湮,我梦见你了,亿万年前这天地初开时的你。” ------------ 9898 就算清晰得知道自己陷入了梦境,可梦境中的自己意识不到这是一场梦,更无法醒来。 庞大的来自于亘古的苍茫意志穿透他的魂魄,铭刻在久远历史洪流中的某一种精神,在拉扯着他穿梭时空往回走。他在被千万种时光冲刷过之后,自神祇的掌心中睁开眼,注视到那个他本不该存在的时间。 他已经久未梦见大荒了——“你是什么?” 神祇的身形巨大而虚渺,她是这天地,她又独立于这天地,刚刚脱胎出行迹的天道在此世盘旋,她的长发散开,与新生的太阳共辉,霞光便遮蔽了天宇,她的双脚踩在尚在懵懂的幽冥,黄泉便顺着她的足迹汹涌漫开,她的目光直视的地方生机油然而生,五行顺位,草木孕灵,秩序就沿她指尖所触的地方编织着天地间的法则。 这是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位神祇,代盘古大神看着这他所创造的天地的混沌莲子。 然后,神祇捧着掌心中忽然闯入此世的生灵,问,你是什么。 脆弱的生灵与她有着不同的形态,他是奇迹的时空创造的一个意外,此世有一种力量将后世的生命带到了她的世界,它排斥他,却又守护着他。 他说:“我是仙。仙就是……我这样的生命。” 当穿越亿万载时光陡然相会的两个存在彼此注视的第一眼,冥冥中就有一件事物诞生了; 它来自于比血脉与魂魄更深层的地方,从她与他的身上脱出,没有独立的形态却又确实存在,相互缠绕着在笼罩不周山的风云中升腾而上,随呼啸的混沌气流盘旋在天地的众法则中,越飞越高,超越天道,最终消失在混沌海之外的天际。 “那是什么?”仙问道,他注视着它离开,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丢失,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羁绊感从自己心口牵连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是宿命。”神祇回答。 原来当我遇见你时,已经有一段宿命脱胎而生。 “为什么我会到来呢?”仙问道。 “不知道。”神祇说,“时间与空间的神还未得以孕育,已经死去,我无法问询你的来历。” “那为什么时空之神要死去呢?” “因为时间与空间是这天地最基本的法则,可开天辟地之后它们是独立于天道的存在,世间孕生了天道,天道不会允许时间与空间脱离控制。” 冥冥中那些法则的力量在操控这天地成形,越是重要的法则越是无法产生独立的意识。天地初开混沌灭散,毁去不为这天地需要的三千混沌魔神,在新生的天地间,也同样不需要会扰乱平衡的神祇。 她到来时,天道还未成形,无法阻止她的降临。一切混沌都是这天地原生的灾难,天地自混沌的破灭中诞生,甫一开始,两者就是矛盾对立的,然而她源自于混沌青莲。这天地间的规则将她视为最大的敌人,可她护卫了这天地完整的亿万年,她拥有开天辟地之后最大的功德。 神祇指着随天地演化的天道,说:“它也想毁灭我,可它做不到。” “因为我没有死亡。” “我来自比死亡诞生更早的时代,死亡无法触碰到我。” 她在不周山上等待着,以为时间与空间会是她的同伴,可是尚且稚嫩的天道已经明了不该叫它们成形,于是自天顶咆哮而下,一口将法则吞下,生生摧毁了还未成形的意志,未来得及吞下的时间与空间的力量便就这样破碎,化成千万缕,遗落到大荒各个角落。 然后天地间就有了死亡。 “可是死亡不是在混沌时就有了的?”仙问道,“混沌的三千魔神死去了,盘古大神也死去了。” “不,那不是死亡。” 神祇说:“混沌的魔神,都是法则的化身,法则是不会消逝的,逝去的只是化身。” “那盘古大神呢?” “盘古也是三千魔神之一。” 新生的天道收走了盘古所主持的力之法则,天地却要依仗着盘古的血肉骨骸得到新生。生灵自这尸骸上孕育,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力量加诸于此世,所以它们会被死亡束缚; 仙来自于后世,他曾见证后世的所有神祇,所以他明白了这些话:“所以说,会死亡的,只有盘古大神的身躯上孕生的种族,魔神其实并不算一种生灵……所有直接自法则脱胎的,其实都不算是生灵。” 他已经明白了此世演化的本质。 他所见的,那些自法则中诞生的神仙,与混沌的魔神其实并未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魔神的法则来源,是混沌,而这天地的神仙,则是为天道所控制。这天地抢夺了混沌中的法则,可改头换面了,实质一样不会变,新生的神祇同样也只是法则的一种化身,他们不会死亡,因为就算是天道将其泯灭,孕生他们的法则同样还在。 这天地或许并不需要什么神,只需要这些法则,与掌控这些法则的力量。 来自后世的仙说:“这天地太残酷了。” 仙问:“您在等待什么?” 神祇说:“你看不到么,开天的水灵要孕育了。” 那是水神天吴。 后世水之法则的神职已经极分散,可在这时候,天地间的众水之神只有一位,便是天吴大神。 仙看着水神诞生,忽然就流下了泪。 天道是贯穿诸世的规则,世界因为有了天道,才有了秩序。然而这个时代,是为天道最想抹消的时代啊。这里有青华上神,她是天道外的生灵,是最古老的神祇,是延续混沌存在的原罪。这里有开天的元素之灵。现在的天道还太稚嫩,它阻止了时间空间之神降世,但它阻止不了水灵诞生,五灵以开天为名,这天地要依仗着他们构建,于是以后还会有火灵,土灵,金灵,木灵。 正因为他们是天道之外的存在,所以天道彻底成形之后,用了各种方式抹杀他们的存在,将那些法则纳入自己的掌控,从而孕生新的神祇。 都说青华上神之后才有众生,而众生之前是三皇,可实际,是天道抹去了这之前的神祇啊。 天吴问:“这是什么?” 他指尖旋绕的是仙落下的泪水。 “是眼泪。”仙说,“当你感觉到悲伤的时候就会落下眼泪。” “悲伤是什么?” “会让你流泪的东西。” “哦,那我没有眼泪跟悲伤。” 不,你是所有水的神祇,是所有水的掌管者,你也控制着泪水。 仙想起罗浮剑境中的火之毕方与凤骨。开天的火灵也会是这般的吧,神祇是没有情感的,可是天道拿他们不该拥有的东西抹杀了他们的存在。 莲子化灵而成的神祇问:“那你为什么悲伤?” 仙说:“我为很久很久以后,我将要离开你们而悲伤; 。” “可你怎么会离开我们呢?”天吴说,“我是水,天底下所有的水都是我,青华更不必说,她随这天地永生。” 天吴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了一样东西:“如果你害怕的话,我把你与我们绑起来。” “这是什么?”仙问。 “天之锁。”天吴说,“我看到你也有你的伴生神器,怎么不拿出来看看。” 这是天之锁……后世为他所有的天之锁。原来自这时候,已经锁进了他的心中。 仙取出了五十弦凤来。 “不是伴生神器,是我的本体。” “本体?”天吴说,“那不是跟青华一样?” 是的,青华上神是神祇,也是生灵,他是仙,也是生灵。他们都是不受法则控制的。可惜,她在天道外,而他在天道里。 “它叫什么?”天吴问。 “琴。” “有什么用呢?” 白衣的仙把手放在琴上,抚了一曲。 他又落下泪来。 后世的他在诞生之初,于洪涯境天皇之宴所奏的曲,原来在亿万年以前,他已经为她奏过。 “你为什么又流泪了?你又感觉到悲伤吗?” “不,当你感觉到喜悦的时候,你也会落泪。” 如果有因果才有缘分,那我们的缘分自这天地亿万年前就已经定下,我以为很久以后的我是第一次遇见你,可原来我在这天地初开时,已经与你有了一段脱不开的宿命。 天吴说:“我不太懂。” 神祇没有情绪这种东西。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仙在不周山上看到木之竖亥,火之毕方,金之据比,土之钟明先后诞生。 仙问:“您要一直注视着这天地吗?” 神祇说:“是的,我曾答应的盘古。” “那您也注视着我吗?” “是的,我也注视着你。” 后来有一天,他问:“您也感觉不到悲伤亦或是喜悦吗?” “不,我感觉得到。” 神祇这样对他说:“因为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莲子啊。” ------------ 9999 梦在这里中止。 温柔的阳光穿透长春绽满碧花的枝桠间隙,明媚的光斑随着风轻轻摇晃着。 白衣静静凝视着怀中的小人,幽深的眸光却仿佛穿透这凡人的躯壳,直视到那身为天地初开时古老神祇一部分的精神。 “阿湮,为什么你说,我的身体里,有你的莲子?” 明美仰头望着他,依然是那双叫他能为之疯狂的神祇的眼眸,有时候他看她,连意识与记忆都会混淆得难以清晰。三十三重天外神祇寂寞的影子,曾与他历经百千轮回的魂魄,莲塘中洗褪尽杂质的神识,杂糅搀和在一起,在愈见扭曲的脑海中已经无法确切分辨; “阿湮,告诉我,你开口说话,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如果他不问,她就不会说话的话,那他退一步,她是不是就不会再沉默? 明美把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柔嫩纤细的小手,就那么轻轻一碰,不带任何力度的触碰,他却有种连骨骼魂魄都在因这动作而震颤的感觉。 “因为,这里藏着一颗混沌莲子。” 轻缓细柔的声音,却重逾千钧,一个字一个字狠狠砸在他心尖上,直砸得头晕眼花。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跟脚,便是混沌青莲的那一粒莲子。来源于亘古混沌深处,比天地开辟还要早得多,凌驾法则,无视天道,所有神祇都知道,那粒莲子,化脱出的神祇,便是青华上神。现在她说,那粒莲子,藏在他的胸膛里。 “我……记不清了,但是我想,”明美轻轻道,“如果,在天地初开之时,我就遇到你,看到莲子在你的身体里,那我在大荒之后或许是故意将本体封在的……榣山。” 可是,青华上神的记忆哪去了呢?她一直都无法想通,究竟是什么竟连上神的记忆都拿走? “梧桐……木?”白衣干涩道。 “是。祝融取木筑琴之梧桐。”明美说,“青华上神将混沌莲子封印在梧桐中,凤来成时它移居琴体内,随琴灵而生。” 因果轮回,追溯自那遥远的太古,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后世她以为的因其实是果,真正的因,在亘古之前连天道都未完全的时候。 古老的神祇看到他胸膛的那一粒莲子,已然明了自己与他的渊源,在遥远的岁月之后,她在榣山的一回顾,清晰了自己所要做的是什么。于是种下一株梧桐,封入一颗莲子,漫长的等待之后,在火神宫中终于见得凤来生灵,化居完整仙身。 当年在太古伴了她无数年月的仙,就这样重现于世。 ——可她忘记了。她将有关这仙的所有记忆都给忘了。 她以为她放弃这粒莲子是因为天道威压在前,她以为祝融取木莲子因灵而筑只是巧合,可原来很多东西,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你是为……这一粒莲子……不,你不是。”他已自己回答了自己。 他的存在都是因她的举措,那么这百千世的轮回,便根本不是可怜他亦或是要收走这莲子而为他入的凡尘。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因果根本没办法清算明白,他所能知晓的,便就是他曾穿越漫长的时间亲自到达亘古以前的时代,他以后世之身曾或多或少得影响了那时代,青华上神看破了他的来历,于是在漫长的年月之后又引导了他的降生。 因果便就这样圆上。 那么他为什么能去往开天辟地之时呢? 时间与空间之神未出世便已然陨落,那时的天道还未得以将时空都纳入规则,于是天地初开之时的时间与空间都是紊乱的,紊乱的时空出现了意外,冥冥中的因果将他带到那时代,体内的混沌莲子叫他在大荒之前的时代依然能完好存在; 白衣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重叠的双手按着胸膛的那个部位,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脏在跳动,比心脏比魂魄更深沉的地方,那一粒无形的莲子也顺着他的呼吸一下一下跳动着,自亘古鸿蒙传达到此世的脉搏,似要将他的意识都吞没的震撼与悸动。 “然后呢,”他轻轻问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论你何种相貌,我一眼便认得出你,因为我永远认得出我的本体,它已与你的魂魄融合在一起。”明美说,“它伴你出世,予你五十弦琴的本体,随你历经凡尘,它不愿再回到青华上神的身边。” “然后呢?”他说。 明美仰头看看天。蓬莱的天空与这海域的很多地方一样,都是澈蓝得看不见云层。 “青华上神在天道之外,她没有此世的任何天命。”明美说。 “她也没有死亡。”白衣想到梦境中所见。 “但是天道想要毁灭她。”明美的声音平静而缓慢,“天道从太古至此世,都想着要毁灭这一个异数。” 她静静看着他:“拥有混沌莲子的你,也是一个异数。可是,你在天道里。” “原来,这些因由……是它想借我之手……将你毁去?”白衣何等明悟。只听这几句便明了来龙去脉,咬紧了牙关,用力之大,几乎连眼睛,都一点一点渗出血。 她看着他。 “阿湮,继续说!全部告诉我!” 这是青华上神连身边的凰鸟亦不曾诉说的秘密。她在天道之外,可雪皇不是,天道盘旋在她身边,费尽心机要找寻她的弱点,她什么都不能说。 可是毕方的扇子在他的魂魄中。亘古以前的火之毕方与凤凰要离用尽一切塑造出了柄能隔绝天道的扇子,她也就能借着它在天道看不到的地方稍稍喘息。 “莲子若开,必是天地再归混沌,然后混沌青莲重出,再造天地。”明美说,“五十弦齐奏,万物凋零,天地重归混沌……我与你的相遇,被天道视为最大的灾难。” “天道不能容我,怎能容你?” “它在这世间寻找到一个代理,伏羲合道。伏羲不是天道,天道却能影响伏羲。他知道不能留凤来存于世,于是太子长琴注定要陨落,不周山倒,他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予你天罚。可他不知道你体内有我的本体,若他知道,或许你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 太子长琴贬落凡尘,是天道要他灭亡。 原来百千世避无可避的苦难,原来他苦苦挣扎苟延馋喘的真相,在这里。 白衣落下了泪。 他当然恨着天道; 。折磨他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便是天道,他为什么不恨? 可是…… “你为什么不恨呢?”白衣说,“恨天道如此算计于你,恨它营营苟苟定要毁灭你。” 诸神皆知青华上神为天道所爱,得逍遥自在,却怎知那实是上神为天道所忌,用尽一切在排斥她。它无时无刻不想抹煞她的存在,自天地初开的太古自此世,那么漫长的时间,她如何承接着这股庞大的排斥坦然留存? 明美坐在他怀抱中,仰头望着这一世的他落下眼泪。 泪水砸在手心上,激出碳灼火燎般的疼痛,眼泪是这样滚烫的东西,碰一碰,心都像是会被溶解。 为什么不恨呢? 她想着三十三重天外混沌宫殿中沉睡的神祇。她是她,她又不是她。她承接了她的记忆与神识,拥有她思考的方式,拥有她处事的原则,她想着,青华上神为什么不恨呢? 为什么呢? “母亲舍我在这世界独存,我却连存在的意义都不曾拥有。” 明美说:“她赐予我最大的爱,却是禁锢我在这世间永存。” “我代母亲留存于世,代盘古看着这天地,我看万物成形,众生有序,看神祇诞生,河山锦绣,看到天道慢慢成形然后对我说,你走吧走吧,离开我的世界,你会毁了这天地。可我哪都去不了,或许天地湮灭,我才能安息,时空化为乌有,我才能走到尽时。” 明美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亿万年前曾陪伴过她的存在:“死,我连死都不能拥有。” 所以……她不恨的。 青华上神甚至在隐隐期待着,天道将她不曾拥有的死亡带给她。 “你别哭。”她说,小小的手抹在他的脸上,努力想要把那些泪水给拭去,“你一哭,我也感觉得到悲伤。”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他也是没有情感的。后来,他悲伤亦或是喜悦,都是由她所带来。 她也没有情感。可她是感觉得到悲伤亦或是喜悦的,因为,她的莲子在他的身体里。 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她也同样遭受了一遍。 叫他疯狂的所有情感,她也一样感觉得到。 她只是无法回应他。 白衣笑起来。在痛不欲生之后笑出来。 “我曾亲眼看过凤骨与毕方的爱恋。”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也能遇到那样一个人,该有多好。” “可其实我错了对不对,你一直都在,只是一开始我认不出你,后来认出了又……不肯信你。” ------------ 100100 “乖囡,你以前究竟是……什么?” 白龙王捏捏她软绵绵的胳膊,又揉揉她婴儿肥的脸蛋,凑近看她的瞳眸,狭长的眉眼泛着一种说不出的熠熠神采,有种孩子般好奇的跃跃欲试,但是非常温柔,浮云暮霭般的温柔。 生性风流不羁的西海龙王,浪迹天涯居无定所,逍遥得差点连自己凡人皮面下实是一副龙骨都忘了,可有一天逢着个女娃娃,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与人暖和的疼爱——他老忘不了那年在海上捡到小木盆时的情境,天生心疾的婴孩气若游丝,幼小稚嫩得碰一碰似乎都会碾碎,厚厚的粗布覆盖着盆沿,恁谁都想不到里面藏的竟会是个活物。 木盆随波飘摇,可是白鸟在盆边翩翩起舞,为她遮风挡雨,飞鱼在大浪中托着盆,不叫它倾侧,海浪中有豚的声音,幽幽婉转得随浪流走,召唤海神前来。 龙王化身的凡人踏着浪遥遥赶去,善魂化作的白鸟一个瞬息便消隐无踪,飞鱼掩没于海底,豚声渐寂,天半却陡然涌出晚霞华彩万千,只一眼他就知道,这被遗弃的孩子不普通。 “乖囡乖囡,来告诉爹爹,爹爹这抓心挠肺得很好奇呀……” 明美的周身堆了无数药晶的白色粉末。长春树下天然生长的药晶本是莹绿剔透的色泽,所有的药力吸尽就变作了无色,晶石干冷吸附不住,便飞化成了粉末。白龙王以自身作媒介,引渡药力灌入明美体内,药晶是消耗得一片连一片的,幸而这玩意儿在蓬莱还真算不上什么稀有之物,王宫后殿一仓库,东蓬莱岩崖滩下还大把大把得长。 她的身体是一世比一世废。莲塘洗了数年还洗不尽青玉坛一世的污浊,哪怕她以魂体空度一次轮转,虚影命数耗尽还是没办法褪干净魂魄离的杂质,这才是此生心疾的由来; 。雪皇自残魂胸口夺来的珠子镇着那些杂质,两相抵触,便是新生的轮回依然逃不开痛楚。 痛对她来说并不是不可忍受的东西,问题是痛一回会磨去一层命力,它会叫她虚耗至死。白龙王寻遍西海为她找治愈心疾的天材地宝,然后在这次寻上蓬莱。 明美想了想,回道:“灵。” 也不算是欺骗。禽兽化妖,草木生灵,她不是妖,天生是至高的神祇,莲子虽属混沌,不在五行中,但要硬为草木也无不可,莲子生灵,那是青华上神的来源。而她乃上神一缕神识,也终究不过青莲塑就的一个灵。 白龙王闻言却有些发怔。那怔忪的表情都叫明美怀疑是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了,仔细思考下,也没说什么不对的话啊:“老龙?” 老龙一把扫开碍手的药晶,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好半天才缓缓吐出两个字:“神灵?” 这回愣住的换成了明美。明美的名字自然是白龙王取的,他说那时他第一眼看到她,被朝阳破开苍穹的晨曦晃了一下眼,以为是明媚春光恍然凝就的一个娃娃,于是给她取名明美,她是凡人之体,却从来不像一个凡人,在她身上,总有些对凡人来说匪夷所思的现象。白龙王从未介意这一点,因为他是龙王,是四海神祇,那微妙的情状对他来说并不算意外,但他不在乎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现在想来,她总是被这天地宠爱眷顾的缘由……正因为她曾是神灵? 明美没想到他一思考竟思着到了点儿上。 但她没有否认的理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情认真而平静。 被这样的态度感染,白龙王一下子泄了口气。就像仍有龙神镇守着神州四海一样,这凡间人世其实还留存很多神祇。三界屏障隔开天地,将那些远古法则神系的力量逐渐脱离凡间,可这人世也有被法则认可得以留存的神祇。海神有龙王,山神最尊贵不过昆仑之神。虽远离天界,但仍享受着人世最原始的信仰与敬畏。 一个神灵,即便是褪去神体化为人身,仍能引动天地怜悯,可见未陨落之前是何等的风华,他怀中的孩子,曾经是做了什么,要经受了怎样残酷的天罚,才会被贬就如今的模样?想想就是场灾难。 与你不相熟的事物,再惨痛也无法感同身受,可有一天,你将它揣在了心上,仅仅是猜测到一分,都觉得心如刀割。 他把她抱起搁在腿上,摸摸她铺着柔软刘海的脑门,隔空探来几块药晶继续引渡药力。 “所以那个臭小子呢?” 他的明美曾是神灵,那么光是看就知道与她旧交匪浅的白衣呢? 明美炸了眨眼,轻轻摇一摇头,不说话。 即使是白龙王,在探究那小子的时候,也是有些费解的。他的神魂太过斑驳复杂,妖,魔,神,鬼,各种力量混杂在仙魄人魂中,便就是白龙王,也看不透他存在为何。 “也是灵?”好半晌才犹豫道出,看到明美微微点了点头,白龙王顺着直觉得道出,“妖灵?” 某种程度说来,西海的龙王也是受天地如此恩泽宠爱的神祇啊; 。他只是猜,可他猜到的,都是事实。 白衣魂魄中封印着凤骨,大荒时只差一步便能化神却在日久天长对天地的怨怼中入魔的凤骨,凤凰骨骸落入人体,若是不死便是妖化。白衣比任何存在都更适合炼骨,因为凤骨能给他的是最古老最强大的妖族传承。天道规格了神魔妖鬼的界限,只有大荒以前,原始而质朴的天地间,一切存在的边界是模糊的。妖可成神,神可化魔,因为没有界限,所以绚烂至斯。 白龙王看他曾是妖,便是这么个说法。 “老龙,他不会伤害我。”明美如是说道。 即便是伤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一直以来不正是这样的么,他做什么她都能原谅他。 白龙王的手松开了又攒紧。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越是想越觉着不对。 龙绡宫的龙女绮罗托白鸟传信,新得一味仙药,有祛邪活灵之效。 白龙王接信就将明美托给了蓬莱,又原路返回了龙绡宫。他倒是想带闺女一起走,闺女拿墨盈盈的眼就那么觑他一眼,那股子不想跟着走的意思叫他秒领会,想着反正来回一趟也就几天,就顺了闺女的意。 明美早起时,看到门边上静静站着的少年。 很多天没有看到他,白龙王不待见他,也不肯叫她去见他。她就在这里等着他来找她,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了什么。 大梦一觉迷迷瞪瞪醒转还在懵懂的孩子,见着他便自觉得张开臂膀。腰间一紧,腾空而起,她坐在白衣的手臂上,柔软的脸蛋贴着他的额角,直到走过中庭,见着巽芳冲她招手才有那么点清醒的意识。 白衣一把她放下,蓬莱国的小公主手脚麻利得就把碗塞过来,眼神温柔而……慈爱?“尝尝!蓬莱特产的木薯粉制的糕,很好吃的!” 哪怕渡过那么多轮回,她还是很难搞懂,凡人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美丽的公主已经渐渐脱出少女的身形,有了柔和动人的风韵。乌发过腰,粉裙楚楚,她的眉眼柔婉又热情,而且明美曾恍然在她影子中看到昔日中央土神具有的善良与慈悲,那是善待一切同化一切的博大胸怀。 明美吃下凉糕,然后伸出纤幼的小手,在巽芳发间扫了扫,摘出只伪装成发丝的魇。 那小东西在阳光下本就虚弱得近乎透明,被紧紧掐住时连幻化逃走的力量都没有,只发出一声凡人无法听到的尖叫声便化成了青烟。 随着巽芳长成,她血脉中庞大的灵力便无法酝酿于血肉中,而是顺着出汗、呼吸从身体中发散出来,会引得这种阴暗之物的窥伺也无法避免,幸运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能为阴暗之物提供力量的东西。它们大多寄居在人心的阴暗面,可一颗纯善无邪的心,足以保护她。 “又做噩梦了吗?”明美软软说。 巽芳没看到她刚才的动作,怔了怔,有些迟疑得说:“不算……噩梦吧; 。” 明美缓慢得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笑了笑,又吃了一块糕,捧着盏晶莹剔透的糯米花露小口小口吃。 白衣坐在一边静静得望着她,只要她在自己的视野中,他便再看不进任何别的事物。 “或许她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样的人。”后来明美这样对他说。 “是的我知道。”白衣轻轻得抚摸她的鬓发。 所以他跟着那位天真的小公主来到蓬莱,所以他宁静平和得在这国度住下,所以他放任一个凡人窥破他千百年的苦难,所以他能不考虑其他单纯只是无所谓得注视一个人。 但是,他已经不需要了。 或许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明白,他想要的,无法从凡人手中得到,只是一直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这世上有亘古不变的真情,可必须为这真情加一个期限,如此矛盾的释义即是说明,从一开始,他就是错了的罢。 蓬莱国的小公主拥有一颗纯善博大的心,能予他理解与关怀,可也仅仅是这样罢了……人与他的差距,数千年时间的洪壑,天真愚蠢与阴暗苦难魂魄的天堑,即使穷尽所有,从凡人身上得来的也不过饮鸩止渴自欺欺人的温暖,而且又有谁能说得清,在漫长时间的相处中,这颗心灵,不会被任何事物蒙蔽,始终能够无所转移? “阿湮,你累不累?”白衣说。 明美望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别怕。” 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从不曾拥有,却要失去。 他所怀抱着的是一个无望的宿命。他所有的情感都是由她带来,所有的念想都牵系在她身上,也知道,她注定无法回应于他,但就算是这样的无望,他也不想放手。 恨着天恨着命,恨到不得安宁,可却也是那一段宿命,将她带来。他所要的就那么少,却连那么少的一点奢求都不被允许。 “原谅我,阿湮。”素衣清风的少年拥抱着她,明明是在笑着的样子,眸底却有着困束挣扎的无尽忧伤。 他等到了阿湮,他重逢了亘古以前的记忆,他找寻到一直以来梗塞心底无法脱解的答案……所以,终会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斩尽的罢。 曾经用了所有的理智想将她扯离自己的世界,可是没有做到。谁能知晓呢,那样温柔平静的表象背后,已经是个彻底的疯子,他想着,或许再过不久,他连清晰认识到自己是个疯子都做不到了吧。 原谅我,阿湮,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那百千世的苦难加诸在我魂魄中,即使是拥抱着你,也感觉不到太多真实。 无法信任天地,无法信任自己,也无法信任你。 ……我竟在想着将你拉下云端。 ------------ 101101 那一日下雨,明美午觉醒来,坐在软榻上好半天,才将血肉静脉中如潮水般汹涌不止的疼痛止息; 。药晶对那所谓心疾的功效已经很明显,但总有时间,它会无缘无故抽痛起来,就像要用它的存在,来提醒她曾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苦难。 巽芳跟着大公主在殿前的小阁里调香,都是那般柔美善良的人,连白鸟都眷念于她们的温暖,在枝桠上流连不去。她远远望见,怔忪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就这么走进了雨里。 白衣仍在参悟这国度之中残留的的四季法则。 遮天蔽日的树荫笼罩着它所守护的地域,长春树鲜红的花硕在微薄的雨中颤巍巍得摇晃着,压下几分灼灼艳色却更是明媚动人。他转过头,见到不远处向他走来的小人儿,漠然麻木的眼瞳渐渐就柔软起来。 “怎么不打伞?”他将她抱进怀里,伸出宽大的衣袖从上而下笼住她,手上弥漫的力量发散开去,已将沾染上她衣发的所有雨水凝聚到手边抛开。 “忘记了。”她想了想说。 白衣的身上有一种暧昧朦胧的气息,春夏秋冬破碎的灵子在他血肉中流转,叫他看上去似乎被什么特地标显出来般,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明美坐在他的手臂上,歪头看他,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颊:“是时间的力量。” “对。”他说,“四季背后是时间,法则有共通之处。” 明美沉默了好久,小声问道:“时间与空间?” “轮转之上命数已刻,无谁能消,便也只能由我亲自将那根命线拔除。”白衣笑了笑,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跟语气一样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阿湮,我注定要与天地为敌。” 世间所有的命轨都缠绕在星辰地幽宫中。星辰宫在天河中央,地幽宫在地底忘川,两者相接,巨大的虚空命盘轮转不休,贯穿时间与空间,横跨此世所有的境界,汇集天地阴阳之力,规划万物秩序。稍有妄动,若说万劫不复亦有可能,连天道亦无法直接干预,连青华上神是出自混沌的神祇,也不能做主承接下别人的命数。 他要扰乱这秩序,将属于自己的命线抽出来,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会影响多少人事的命数,要做到这一点,便是与天地为敌。可反过来说,自当年不周山倒便是天道的算计,天地要负他,他只是迟了那么多年才下定决心去报复。 “星辰地幽两宫跨越所有的境界,人间界亦有虚空轮转穿越之处,只是被天道所掩,为时空所蔽,我没法上天,也没法入地,既有掌握时空法则的方法,为何不紧握。”白衣抱着她,远远望那株穿梭着蒙蒙细雨的长春巨木,沉默了许久忽然道,“阿湮,若这天地被我毁了,你会不会难过?” “不会。”我是因你而生,就算万古倾塌诸世混沌,亦与我无关。青华上神,更不会。她存在太久,也孤独太久了,纵然天崩地裂三界不存,于她也不过浮云消散。 白衣把脸贴近她的额,眼瞳微微闪过光辉,明明灭灭却叫人读不懂。 为天遣罪,是无路可逃的罪罚,要想不乖乖受下除非毁了天道。寄居在他魂魄中那粒莲子是凤来生灵的初始,也是这番苦难的原罪,可未尝不是一个破解天道的契机? 他有凤骨,有长春相助,有火之毕方的神扇,甚至,还有一粒混沌莲子在护卫着他,凭什么不能与天相争?而且他很清楚,不这样,便永远留不住她,赢了,再去想其他,争输了,自是魂飞魄散再无回路; 轮转渡魂如此苦难,指不定什么时候魂力耗尽,他失却命魂届时便连荒魂都不是,便是蝼蚁都想与天一搏,他既有这几分筹码,怎会白白放任。 “阿湮,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化妖?成魔?抑或彻彻底底的怪物? “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你。” 于是他就那么笑出来。当年温和冲淡光风霁月的乐神依然配不上丝毫的,如今他这个不人不妖不仙不魔的怪物却想染指,多可笑。 “时与空的法则早已融入此世,分隔过去现在未来,规格天地三界无数领域,”白衣说,“这国度自上古残剩的法则碎片能助我参悟时间……但是空间呢?” 明美想了想:“其实在天道完全之后,也有时间神与空间神诞世。” 白衣念起自己所做的古老梦境。太古时,时间与空间之神还未孕育便在天道威压下化为虚无,那还是新生的天道,便要穷尽一切将其握在掌心,可见时间与空间有多重要。而在天道彻底完全、掌控住诸世一切确定没有什么能脱离控制之后,它便顺应大道,借由法则衍化出了掌管法则的化身,也就是后来的时间神与空间神。 “噎,是时间神。”天界立时,诞生的新神,协助其父管理日月星辰的运行顺序,以免错乱,噎所执掌的时间殿与乐神宫同筑于星海畔,还算是邻居,“除此之外?” 明美说:“商羊,也是时间神。” 白衣有些错愕。众所皆知,商羊是雨神,同样是天界之后新生,居于雨师殿,执掌凡间雨水,若说有什么稀奇,便是商羊永远是少年模样,而且听说他双眼瞳色不一,无法看到现世之物,却可以在梦中偶窥未来。 “所以司雨只是他的副神职,”白衣微蹙双眉,“他另有神职司时间?” 怪不得能梦窥未来! 明美点了点头:“空间神比时间神诞生得要更早。” 白衣思索片刻,了然:“天神黎,地神重。” 这么说来,空间神其实比时间神要来得次要。纯粹的时间神连天道都不敢让其孕生,而规格空间的正神却有两位。 他连时间都能掌握……“若要探寻空间法则,便要从三界屏障入手?” 明美继续颔首:“总有些地域,屏障之力是弱的。” 白衣定定得看了她一会儿,散去了身体中的四季力量,抱着明美往回走。似乎某种沉重的东西自体内离开,忽然之间就轻松了很多。 “第一场雨过后便是灯火祭,阿湮的衣服可合身?”白衣转移了话题。 “合身,很好看; 。”她说。 祭典的衣服是蓬莱大公主亲手裁缝的,那些精致华美充满异域风情的珠缀花穗装饰是巽芳自己坠连的,试衣服的时候,连女侍们都拍着手笑道,这样看着真像蓬莱的小公主。 每年夏季的第一场雨之后,就是的灯火祭。与山民的灯会有些像,但更多的,还是祭祀自然之灵。海客其实没有特别的信仰,他们尊崇神木,敬奉海神,但并不祭祀特定的神明,但凡与生存切实相关的神祇都能归结为自然之灵,夏季祭火冬季祭水便是这么个道理。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跟大家一起玩儿啊。”巽芳明知道眼前的孩子是历经无数轮回的魂灵,可还是忍不住用对待孩子的口吻,“围着篝火跳舞啊,看灯的时候还有人会给糖果呢。” 明美趿拉着鞋子,偏着脑袋看镜中的人影。绿松石与珊瑚珠缀的花冠戴在发间,柔软的长发分成几缕编成个松散的辫子,末端缠绕着一朵长春树的红花。衣服也是大红的,五彩的丝绦缠绕在袖口腰间,上面坠着几枚铃铛,走起路来便叮当作响。 小孩子的衣服就是这个模样,女人的衣料多为红稠白纱,装饰要少些,但穿来更为性感迷人。 明美捧着花冠跑出去,在中庭看到正在与宫侍说话的白衣。 少年身姿优美,已经在向成人的颀长过渡。衣服以黑为底色,同样缠着五色丝绦与各种宝石珠穗编的带子。回眸看了眼,眸角流转过一瞬光华,墨色潋滟,纵然笑容极淡,依然如同清月之辉,过目难忘。 “阿湮。”他说。 她踮起脚尖把花冠戴在他头上。然后伸出胳膊,由着他抱起来。 灯火明媚,流萤纷飞,海客的欢笑萦绕在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灿烂的篝火几乎映红半边天。这样景象,老叫她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之前的某些时刻,她在慢慢人世间与她擦肩而过。 “莲花灯,好不好?”他取来一盏放在她手上。 明美低头把脸贴在他的额上。 她都不知道这一世能有多少的时间,可与他相处的每一分一秒,都是恩赐。 “为什么要哭?” 蓬莱的公主站在祭台柱子的某个角落,远远望着街口的方向,闻言摸了摸脸,一手湿润。 她抬起头,注视不知何时又回到蓬莱的白龙王。 “敖闰殿下。”她说。 “你为什么要哭?”在龙绡宫拿到想要的东西,匆匆往蓬莱赶结果发现又迷了路,好久才重新破开屏障找到蓬莱的位置,白龙王映着灯火祭火灼的光彩走近,没有第一时间把闺女抢回来,反而站在蓬莱公主不远处,饶有趣味得盯着她看。 “为……注定要别离的悲伤。”公主说,“我梦到了太多东西。” ------------ 102102 对于那个历经苦难的残魂来说,蓬莱公主巽芳确实有些不同。 并不是说,有什么无法避免难以言喻的羁绊,而是这个“存在”本身就是特殊的。 时间的洪流浩浩汤汤,路经重叠的空间时呈辐射向未知的地域发散过无数个点,每一个这点上的生灵都牵系着这段时间的主人,冥冥中总有些事物是注定的,就算原定的轨道有所偏离,依然被广大而不可知的天道修正,应该出现的生灵就依然会担任某个重要的角色。 所以那年的巽芳注定要来到中原,那年她误入衡山逢到一个惨痛到连说都说不出来的孩子,将他带回蓬莱,纵然没按命定的情缘走下去,也注定在他这世的命轨上留下痕迹。 “我梦到了……太多的东西。” 就像一直有魇缠着她汲取她身上的力量那样,她也在魇的魔力中梦到一些久远的往事。 在遥远的太古,光辉的榣山得到神祇的庇护,灵气浓稠如烟似雾缭绕于此间,火鎏的凤凰为它染就璀璨的华光,神祇手植的梧桐木凝聚着山水灵明日月星华,高耸入云霄,和着满山若木灼灼,映着一湄清水源潭,光华遍照。 “我是那近水若木上一束小小的藤,”巽芳落下泪来,“在那神山上长呀,长呀,见着凤凰展翼高亢的景象,满山的花硕都在摇曳,光风华景美到窒息……” 她梦见有一日深水潭子里长出的一只水虺,黑黑软软得蜷在出水青岩上,纤细的尾巴拍打水面无精打采,那水花溅开时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入耳,扣人心扉。还有那白衣的乐神抱琴而来,抬头莞尔而笑时,连最灿烂的若木都压不住光华,于是整座山也跟着欢欣鼓舞,她伴着满山若木摇曳着,沐浴在他的琴声中,连草木之身都仿若得道。 让我再多听一听这琴罢,小小的藤探着细叶想着,别走,让我再听一下,就再听一下。 可是都不见了。青衣的神祇再未踏足榣山,那白衣的仙人不再流连水湄,连潭中的水虺也消失了踪影。然后不周山倒,天地几乎毁于一旦。 魇源于他斑驳复杂的魂魄,生长在那些阴暗角落,却为她身上的灵气所吸引,蛰伏于她发间。在那幽晦的黑暗力量中,她便看到了梦境中他的过去。 榣山失落,乐神堕世。一世一世颠沛流离,一世一世痛失所爱,一世一世苦苦求索,一世一世孤苦寂寥。 为何要他这般苦痛呢,为何天命不能予他一丝怜悯呢? 然而她是轮回中一叶藤,在时间河流中随水颠簸,不达边际,到不了岸。 也唤不醒那苦苦挣扎的残魂。 最初始的梦中,榣山仍明媚若斯,白衣的仙人站在青衣神祇之前,倾尽全力得注视着她。 神祇温温轻轻得说:‘凰儿极喜聆听你之乐音,我,也很喜欢。’ “真美啊……”然后巽芳泣如雨下; * 白龙王站在灯下,遥遥凝望抱着闺女的少年。 他们顺着人流前行,纤弱的少年抱着小小的女孩,明美手中提着一盏同样小小的莲花灯,长发编成辫子,戴着花冠,脸轻轻贴着他的额,正如一对再平凡不过的人儿,依恋又满足。 他窥伺了蓬莱小公主的梦境。 ‘你不知道,能够相遇,已经是件多么美好的事了。’ 巽芳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敖闰蓦地就想起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一尾小龙时,在南海与敖钦打的那一架,他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抽噎,那尾红龙却化作一个红衣的女孩,那样骄傲凌厉又意气风发的模样,拖着他的领口狠狠瞪着他,想了半天觉得这惨状再下不了手,最后一把将他扛回龙宫,‘哭鼻子!’ 是什么原因打起来的呢?那是多早以前?他心心念念又避之不及的妻子似乎也还是不懂事的小龙呢?辉煌的太古没落在四海涌血的灾难中,龙尸堆满了海域,悲戚的云霾将天遮得严严实实却阻不住雷霆震怒,降世的天罚几乎断绝龙族的根,此后龙池干涸、龙门倾塌,当年百千真龙盛会只能跌跌撞撞跟在尾巴后面的孱弱小龙,后来竟也成了一方海域的龙王。 同是生灵,为何他们要遭受这般苦难,这人世间却硬要懵懂愚蠢的凡人做这天地主角呢? 白龙王想着想着就想远了,要说愤怒怨恨什么的倒也没多少,实是日久天长,族内疮痍已烙记得深入骨髓,无法摆脱,连怨恨都变得仓皇无力。 他紧紧盯着自己捡回的闺女,看一眼都觉得心被戳出血来。 龙也有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那漫长的梦境,巽芳断断续续,明白了什么也忘记了什么,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将其串联,可他却是在那瞬息的时间里,将千万年的宿命尽数阅尽——亘古的白龙王,享有四海福泽与功德,和天地同存的寿命,也为那苦痛至极的岁月压得差点喘不过气。一位开天辟地之前的神,一位太古得道拥有法则的仙。 感同身受不过所谓的借口,可当亲身陷入那千万年遥远的梦境之中时,便如是你曾经受那些苦难,深刻得连试图抹消一点都撕心裂肺。 白龙王到底是未径直跑下去把女儿夺回来。他拎了酒,坐到了蓬莱王宫顶上。 不久前分别的公主巽芳顺着梯子爬上来,猛一眼见到他,惊得差点从房顶上掉下去。 “龙王殿下……”巽芳呐呐道。 白龙王拍拍身边,示意她坐过来。 巽芳大哭了场心情正糟着,也就没那么多身份尊卑的穷讲究,小心翼翼挪过去就坐下。幼年时她若觉得苦闷不得消解,就会爬上这屋顶看风景,看着看着心情也会变好,自她离家出走回来之后,已经很久未做过这样的事了,没想到这回爬上来,位置竟是被占了。 一龙一人遥遥望着国境处处灯火通明映耀出的璀璨光华,沉默不语; 白龙王喝干一坛子烈酒之后,眯着眼睛道:“我还是得带乖囡走。” 巽芳猛然抬头,脸色都白了。 “不……您不能……”突如其来这样一击,她的大脑瞬间一片混沌,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一会儿是你怎么能将他们分开,一会儿是若他真的这么做了那白衣怎么办,那些破碎的梦境里颠倒徘徊的苦痛缠着她都有好长时间连气也喘不过来。 白龙王毫无玩笑的神色。他就是认真而强硬得作了个决定。 同样窥探到梦境中的岁月,一人一龙都为浩瀚的苦海所抑,却有着不同的反应。 女性的情感总脱不开深沉的怜惜与怨苦。巽芳是人,她只看到残魂受天命摆布万劫不复,无法触及到更深的有关于天道法则的东西。白龙王却是神,他看到不周山倒的因,看到上天遣罪的果,因果坠链成线,无论有多不等,都贯彻在生生世世不得消亡的罪孽中无一丝动摇。 如何去违背天?如何去摆脱那庞大的天命?这一道命轨已经成型,还怎么得到解脱? 他就像个巨大的灾祸,天命叫他命主孤煞,便要毁去他所有倾注感情之物,区别只在于他在意多少罢了,乖囡唯一的错……就在于靠近他。 “可是,他们之间,不也是注定的吗?”巽芳喃喃道。你能分开吗? 白龙王默然不语。这是唯一找不到的因。 那位……神灵,究竟是为了什么以神念下界,生生世世不离他左右?人世浮沉,便总会遇到他么,若说这是天命注定,敖闰根本不信,这样一位神灵,若是自己不愿,连天都不能勉强,可为何一世一世惨痛收场,下一世,还要来呢? 巽芳镇静下来,遥遥望着街市的方向,看着看着又淌了满脸的泪。 她记起衡山山洞满壁的名字。 百千世苟延残喘,渡魂之苦折磨得他形神憔悴状如疯魔,记忆一点一点流失,刻骨铭心的往事也消散在无疆岁月的嘲弄中,死死烙刻进骨血魂魄怎么也不愿忘却的名字,也就这样一个。唯一一个。怕是……连承受所有苦难都抵不过失却她吧。 “您带不走的。”她说。 白龙王站起来,站在房顶上,高高俯视着蓬莱之国,看一眼都觉得原来连龙王也会如此害怕。他看到浩瀚天外隐隐成形静默待发的雷霆,看着海域外平静中积郁着巨大波澜的海水,偌大一个蓬莱,竟如无根之萍般漂浮在东海之上。可他纵然碰触到这道命轨,却不能透露一分。 他朝着蓬莱国的小公主丢下一个琉璃瓶。 “里面有药,月服半粒,药尽之时,我会来带她走。”白龙王说,“龙绡宫有能联络到我之物,若有急事,便叫她去寻绮罗!” 他脱出人身,化作一尾巨大而威严的白龙,一个瞬时,便飞往天外消失了痕迹。 蓬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 103103 明美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白衣倚坐在床头,低着头静静望着她。 她把手抬起来,他便也伸出手,轻轻握住。 岁月静好,仿若大梦一场醒来,那夙世的惨痛都不存在,他与她依稀还是千万年前榣山之畔相遇的仙神,他眼瞳温和静寂不曾蒙蔽一丝一毫的阴霾,美好至极。 这是有多久了?如人世间最寻常最平凡的人一样,相守着,一起长大,没有怨怼,也无苦痛,清晨醒来见到他予一个笑靥,夜晚入梦时与他道一声安,牵着手安安静静从碧花的长春走到紫花,然后在对来年的期望中沉沉等待又一场天明; 白衣松开手站起来,弯腰连被子将她抱起来,隔屋有一席铺着厚毯软衾的榻,正对着没有关上的窗,他抱着她坐下来,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脑袋。 薄凉的空气在脸上一触反倒扫清几分沉眠残留的朦胧睡意,明美抬头看了看:“下雪了。” 天地渺茫,白皙干净的雪花中,夹杂着淡淡的紫色花絮。雪落下来,那满树长春的花便都谢了,叫整个蓬莱犹如笼罩在一席紫白的梦境之中。 明美把手从暖和的被子中伸出来,去握他的手。 分不清是谁的温度更凉一些,白衣将她环绕得更紧一些,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微微笑起来。 明美窝在他怀里,和着他的体温与雪的凉意,慢慢的竟然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边没有白衣,巽芳双手捧着下巴,含笑歪着头坐在蹲在榻边望着她。 揉揉眼睛坐起来,窗子没有合上,却蒙上一层无形的屏障,外界冰凉透骨的寒意便都透不进来,窗格外面不知何时被挂上一串铃铛,药晶花雕的,上方坠的饰物是一朵冰封的紫花,安安静静得垂在那里,被风撩动,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明美难得起这样晚呢,”蓬莱国的公主笑得眉眼弯弯,“外头初雪,族人已开始准备冬日祭祀,白衣去帮忙,明美也去玩玩嘛?” 时光如流水匆匆,当年那个站在白龙王头顶俯视众生的娃娃已经长成少女的模样,正如那时在衡山逢到的少女与孩子,也已出落为大人。 蓬莱人寿命长久,身体成长的速度也慢,巽芳眼看着白衣长到自己都需要仰头才能直视的高度,幸好还有一个明美在艰难得长着,才没有太多郁闷。 明美点点头,接过巽芳递过来的衣饰扒拉到身上。长长的头发软软得披散在身后迤逦成画,巽芳用梳子小心翼翼得将它一寸一寸梳理整齐,然后挽起束上簪子与缎带。她已经有好多簪子,多是花形的,白衣已经能雕得很好,犹如刚从枝头摘下的花硕般栩栩如生。 巽芳跑出门嘱咐侍女把温着的朝食送上来,明美把视线从铜镜中央移开,取出梳妆台匣子最底层的一只琉璃瓶,药丸很小,指甲轻轻一触就能分为两瓣,全倒出来数了数,剩下也不过三粒。 她停顿了很久,掐出半粒咽了下去,净化的力量从心脏开始急剧抽动,顺着血脉贯通五脏六腑,几乎是要将血肉都消泯的剧痛,连对时间的感知都出现了错误,仿佛一瞬间,又仿佛永恒的漫长……她极缓慢得眨了眨眼睛,将剩下的药丸倒回瓶子里,又把瓶子塞到匣子下面,站起身走出房门。 雪花纷纷扬扬,但落得很慢,初雪轻小而洁白,飘飘然落在肩头也不会化去。明美到东蓬莱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层薄雪,紫色的花硕在落地的瞬间已经像是燃烧般化为飞灰,走在不断破碎的花与雪间,便犹如身处一床巨大的花毯上,一脚踩下都是软软的,那细碎又轻柔的触感几乎埋进心间。 长春冬生紫花,遇雪则谢,只有这个季节谢落的花不会再生,因而那巨大的古木有几分空荡荡的,终于也显露出枝条的色泽,依然笼罩了大半的天空,却盖不住从天而降的雪与铺洒的天光; 明美远远望见正在帮忙架祭台布置场野的白衣,对上一个微笑,于是她也跟着笑起来,偏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道身影。这样美好的时光,多一分一秒都像是偷来的。 可她知道,世事惘然,总有些东西是彻底面目全非的,一切已然不能像当初的榣山之畔,纯粹到不被任何事物侵扰,也不是这凡尘百千世之前人间的初遇,纵然擦肩而过亦好过百千世之后压抑着痛苦的微笑。 就像她总是不能想到,那拥抱着她亲吻着她发梢的人内心深处真正的感受一样,她也无法忽视,她等待着这一分这一刻之后随时都会发生的生离死别。 她曾予他说,你别怕。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跟着他所认为的那些美好,一起灰飞烟灭。 明美坐在长春树下,背倚着树干,遥遥望着那里。 她看着看着,轻轻拍了拍长春的枝干,庞大到难以言喻的巨木便盈盈摇晃着枝桠,更多的花硕随着雪花落地,却又在触碰到地面的刹那氤氲成朦胧紫光,那梦幻般的光色笼罩着她,就像是为她披上最美的华裳。 ‘他已掌握时间之力。’看到床沿上那串铃铛的时候,她就猜到他已经窥探到法则。长春虽隐没在天道中,可花随四时是大荒以来不曾变革的规则,受天地之力支配。既然冬日紫花按规则遇雪则落,入地则谢,便等闲不能保留住,除非是他自四季法则中真正窥探到了时间。 ‘但他还未寻到窥探空间法则的契机。’长春如是说。 明美将脑袋抵在身后的树上,缓缓闭上眼睛。 ‘因为他不愿离开蓬莱……’天地屏障确实有厚有薄,生灵越多处屏障越厚,他要窥探空间的法则,必须找到屏障的破绽,但那破绽也许在海国之上,却绝不是在蓬莱,‘你还不愿现身于他之前?’ 蓬莱的长春木是长春的本体,它的真灵在洞灵源,可这本体却并未被它所舍弃。这是它的根,是开天辟地它脱离混沌降落在此世的根基,木神句芒折去进献于东帝的一枝花枝,叫它得了东方的功德逃脱了魔神殒身之命,它小心翼翼长着,说不清是蓬莱的特殊影响了它,还是它的特殊影响了蓬莱,彼此隐没于天道摸不着的角落。可这是它的本体它的根基,它无论与之隔着多远的距离都能感应到在本体身上的发生的一切。 当白衣踏近它周身之时,它便知道了旧友的存在,它只是没有叫他觉察,它的真灵与本体隔着万千云水也能贯穿时空连通彼此。 隐瞒得那样好,却在为明美的眼所注视时,不得不回应于她。 混沌青莲是三千魔神之首。混沌消亡之后,三千魔神尽灭,却遗留下一颗连天道都不能奈何的莲子,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位神祇,诸世所有见证了那远古的生灵,又有谁能不敬? 明美就静静看着白衣从长春木之上找寻时间法则,看着长春不着痕迹得帮助他理解时间之力,看着一季一季花色变更,琉璃瓶子里的药丸一粒粒减少,连闭一闭眼,都恐怕着会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东西降临; “阿湮,别在外面睡下。”柔和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 她睁开眼,见着白衣站在身前,伸手拂去她发间肩头沾上的雪花,俯身便将她拦腰抱起来。 明美将手臂环绕上他的颈项,额抵住他的脸颊。 “别睡,”他说,侧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听我抚琴?” 她点点头。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带来些微痒意。 他把她搂在怀里,在长春木边上坐下来,手一掀,取出琴来。 明美一动不动得窝着,睁开眼听他的琴,不变的琴曲听过千年,还是叫她觉着欢喜。 她不说,他也不说。可彼此都清楚,她越来越嗜睡,这……不会是个好现象。 她与他越来越形影不离。很多次沉睡至夜半忽然惊醒,就见着身边一个人紧紧环绕着她,无声无息得凝视她,仿佛漏看一瞬间都会后悔。于同一张床榻相拥入眠,从小至大,叫撞见的人都习以为常。 巽芳偷偷说:“为什么我总见着你们注视的模样,像是下一刻就会生离死别一样。”她皱着眉抽了抽鼻子,“明明……都是好好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宿命总会在人最欢喜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因为你不知道失去太多次依旧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因为你不知道与时间赛跑的陪伴与无法拒绝的割舍。 还差空间的法则。 彼此都知道,他必须得离开蓬莱,去广大的海域中寻找天地屏障薄弱的破绽。 可明美不说,白衣也不说。相依着一日一日,平静又贪婪得一日,再一日。 琉璃瓶中最后半颗药丸服下,她在那晚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发现头顶着苍天,冰凉的海风环绕在她身侧,身下是尾白色的神龙。 她呆了很久,茫然得环顾下四周,最后又倒了回去:“老龙。” “乖囡!”白龙王欢快道。 巽芳转交那瓶子药丸时,曾说,药尽时他会来接她……真是一日都不差。 “我们……要去哪?” 睡时就被带出来,蓬莱远远被抛在后面。她真不敢问,他是如何自白衣手上带走的她,白衣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只要想一想,心脏都会痛得受不住。 “治病!”白龙王说,“心疾治不好,那就换颗心!乖囡别怕,爹爹已经找到医师!” 明美躺在龙首之上,想一想白衣的眉眼,却是意外得平静。 也许,正因为已经做好无数次的准备,她要离开他的罢。 ------------ 104104 明美与白龙王先到的点依旧是龙绡宫,这里几乎是四海的中转站。 龙女绮罗亲自前来迎接,见到明美现在的模样时略微惊讶但也是欣慰得笑开:“明美长大了; 。” 海域之内大多妖鬼,永远维持着一个样貌不会变更,生命太过漫长亦或是生命已经终结,只是以另一种形态留存,连时间的流逝都不会去在意,更谈何顾及凡人短暂而迅速的生长。惜时的娃娃如今长成娇俏的少女,却依旧是软软糯糯的模样,有一双藏着星海的眼瞳。 白龙王询问:“海底暗流怎会如此频繁?”波涛浪涌都是在海面上的,海底亘古一直维持着绝对的平静,这是凡人无法触及的界面,是这天地给久远的神龙与海中妖灵留下最后的乐土,只有海底有序的时空出现动荡不再稳定,才会有暗流的产生,这东西的破坏力与覆灭性极强,他自海上带明美下来时,就觉察到不对。 绮罗苦笑,眉眼间带有忧色:“从近来开始的,暗流源头还不可查。不过敖广殿下已遣书过来,叫我约束宫众,龙绡宫结界有上回殿下为我加固,现今还稳实,约莫撑着不是问题。” 白龙王皱了皱眉,道:“从东海过来的?”东海龙王是尾青龙,名敖广。 绮罗点点头:“附近的空间都有不同程度的震动,却查不到源头,大约真要得空间破裂时,才能找到针对点去修复。” 白龙王把闺女寄放一下,在外面游走着先去查探。 明美坐在珊瑚坐榻上,歪头望着龙女,对上一双温柔的眼,她没有说话,只是转移视线,又望向高台边缘靠近墙的一边那个华美的珊瑚架托,托上放置着一架凤首箜篌。 她盯着那架箜篌。木如焰火般灼灼之色,上面镶嵌着天河的星沙,在水流中静静荡漾出璀璨的流光。没有手将它拨弄,但它的弦自己在鸣奏,发出缓慢而飘渺的乐声,那曲子是如此古老,一个乐音就叫人仿佛回到亘古大荒的时代,天河浩浩汤汤汇入星海,亿万星沙涌起的波涛华光四溢。 “本是琴曲。”她轻轻道。 绮罗愣了愣,非常惊讶:“是琴曲!见笑了,这琴曲出自太古,因我十分喜爱,便将它改为箜篌所奏,放于这自鸣凤首之上。” “这架箜篌……”明美停顿了一下,眼神清幽,但绮罗恍会觉得那样的静谧中似乎带了一抹凄然,“亦是火神祝融所制,用的,是榣山的若木,当年……是木神句芒赐予你?” 绮罗心中一惊,蓦地抬头时已经对她的身份有了隐约的猜测,可怎么猜都是错:“是。” 明美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微微笑起来,似乎是想到就会觉得欢喜:“他会来的。” 他……是谁? “这遗曲的主人。”明美说,声音很安静,很轻柔,“他在时,世间尚无你,也无龙绡宫,榣山风色光华遍照……桐木所成琴化身乐神,若木所成箜篌遗落人间,在那最初,有渊源的呢……只是……因命运无可避免的玩笑,变作他现在的模样……若他来,请你为我转告,阿湮此生终陨……请他寻到该寻之后,莫再回衡山……去寻长春,然后前往妖界……” 她的话语很缓慢。绮罗这才知晓,方才她所用一个“亦”字是因何。 龙女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望着眼前的女孩,一时竟这个觉得白龙王捡回的娃娃是如此陌生; 。就像是触摸到一种庞大而恢弘的真相,震撼中又有些忍不住后怕。 明美也注视着她,那不是一双凡人的眼,那眼里有着远古神祇的温柔与冷漠:“我……大约是撑不了多久了,心坏了可以换心,可整个人都坏了……老龙不可能重造一个我……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只期……一切,都好好的……” 这已经超出了绮罗的认知与能想象的范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绮罗是懂得,所以她现在什么都没有问。 白龙王检查完龙绡宫外围匆匆进来,没觉察到明美与龙女之间的异样,直接对绮罗说:“没有异样,你也别太担心,这东海的事老青自己总会搞定。” “谢过殿下。”绮罗很快调整好神色,含笑说。 即使明美长成了少女的模样,白龙王来去还是喜欢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准备走:“我们得去趟北海,有事传讯我。” 绮罗点点头,然后对着明美,缓缓欠身行了个礼。 白龙王愣了愣,当没看见,抄起闺女就走。 明美搂着他的颈项,潇洒不羁的白衣男子走出龙宫便化作一尾白色的神龙,她伏在龙首之上,脸颊贴在温凉的鳞片上,问道:“海底的暗流便是空间破碎的预兆?” 不知为何,白龙王沉默很久,才说:“是。” “老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明美喃喃道,空间破碎,哪里会破碎呢?她已经看不到未来,不知道即将降临这片海域的是什么,但是她心中已经感觉到危险与苦痛的前兆。 白龙王没有回答。明美也没有继续往下问。有些东西,被天命注定,即使觉察到,也只能眼睁睁看它发生。命轨是无法间错的,因为谁都不知道,当你抵消一段命轨的灾苦时,公正的天命会将其报应到哪里。 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够救她的。他亲手捡回的闺女,疼宠至极的孩子,他在九天之上,明了了那一位神灵与颠倒在此世的妖灵之间的因果,他回到人间,以为,他能救她的。 明美望着越往北越冰白的海域,那冰一般的色泽映润在她眼瞳中,反射出一种沧寂而静美的光色。这是她的身体,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一世的躯体已经在崩坏的边缘。 心脏中有一颗宝珠,换心未尝不可,可是整个人都坏掉了,怎么换呢。 龙绡宫中,龙女绮罗坐在珊瑚榻之上,静静凝望着自鸣的箜篌。 等待一位注定要来到此地的、太古以前被贬落的仙人。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她想着那些久远的传说,众仙口中晦涩不已的榣山风华,然后想起一双眼,仿佛凝聚着亘古洪荒的震颤的眼。 ‘那是神,是的……可究竟……是哪一位神祇呢……’ 在这四海,于妖灵鬼魂之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于是时间在这海域之内,也像是被无限缓慢,虾兵蟹将一日一日排演着军阵,鲛人作歌姚姬起舞,幽魂随着海流到处飘荡,将海底的故事到处传送; 南海的红龙王又来了龙绡宫,听绮罗大人弹琴。逐风浪侠楚公子又有多久没有重现江湖。东海龙太子闲来无事突发奇想要炼丹结果炸了丹炉。邻居家的小姐妹又遇上负心汉。龙绡宫出了匹精妙绝伦的星辰纱。海市上换得了什么什么珍宝…… 某一日,自北边似乎传来一声龙吼,嘶声力竭的吼叫,光是听得都觉得气血翻腾似乎全身都要炸裂开来。四海都在震荡,海上风暴疾袭,波涛汹涌,海底也隐隐有震感。 绮罗正在擦拭着那架箜篌。箜篌落在她手上的时候,自鸣之声便不再想起,安安静静得任它擦拭凤首的雕纹。那声龙吼,她听得更清晰,也更心惊,手一颤,擦拭的鲛绡便落了下去,她抬起头遥遥望着北海的方向,心如擂鼓蹦跳不停。 龙王在发怒。 西海那位永远温柔和煦笑着、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动摇的白龙王,在发怒。 龙绡宫中的总管,协助龙女管理龙宫的那位姚姬予她说:“东海龙王殿下又有传信,东边空间已经开始碎裂,暗流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叫您传令宫众,近期内莫前往,否则被空间缝隙卷进去,很可能魂飞魄散。西海龙王殿下也遣有手下过来加固龙绡宫,叫您莫惊慌。” 绮罗动了动嘴唇,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待她控制住颤抖的双手,才缓缓问:“空间破裂的地方……是在东海……哪儿? 姚姬说:“准确位置还不清楚,不过已经能知晓,大概是在蓬莱那一带。” 绮罗的心脏剧烈得抽动了一下。 海上雷霆万钧,风涛巨浪可怖之极,在电闪雷鸣之间,一尾白龙自北海而来,于东海之上徘徊不去。 可他找不到蓬莱了。 附近的时空已经错乱不堪,到处都是空间破碎的缝隙,时间裂成片段,乱七八糟散布在空间罅隙与海域夹缝中,即便是龙王都无法探查到蓬莱仙岛的入口。 暴雨倾盆,白龙王化了形,白衣的男子站立在惊涛骇浪之间,冷冷望着混沌惨烈的天际。 东海天晴已是数月之后,自九天降下的雷霆却并未散去,而是团聚于这片海域之上,海域已经变成巨大的空间罅隙。空间罅隙即为洞天日月,虽属人间,却又开辟出人眼所无法看到的无数彼此交叠的空间——千万细小的裂缝将此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罅隙,其中电闪雷鸣永不止歇,更有时间的乱流在里面纵横交错,气流极不稳定。 白龙王踏进这罅隙。 错乱的空间中遍布建筑残垣,颇为眼熟的废墟死寂得沉在海中,维持着一个永恒的静止。漂浮的时间中有一些碎裂的岁月片段,轻轻一触就会展现,转瞬又顺着水流游走到不知何方。路过一座倾塌的亭台时,他看到一幅画面。小小的娃娃坐在秋千上,仰着头对身侧站着的少年说着什么,少年眉眼昳丽,轻轻一笑,伸手去拨娃娃被吹乱的额发,看他伸出手,然后整幅画面如云烟般消散; 白龙王总算能再踏上蓬莱的废墟。 他是顺着那株巨大无比的死树找到的地点,天降灾于蓬莱,连亘古生长至今的神木长春亦失却了生机。他在树下找到一个人。整片死地中唯一存活的人。 长春唯一的生机予了她,那生机织成了茧,将她紧紧护卫着。 白龙王走到她面前,呆坐在原地的女子才缓缓抬起头来。 “龙王……殿下……”她艰难得说。 白龙王环顾四周,山石崩裂,房屋倾倒,一片惨状。繁华陨落成死寂,生机倾颓不复。 最后他问:“你后悔吗?” 一夕之间,故土亡尽,龙王问,后悔吗。 眼睁睁看着灾难降临毁坏家园时她未哭,眼睁睁亲人族人死在灾难中时她未哭,静静守着自己都不知道守着什么时她未哭,现在,一个问题,满面是泪。 “为什么?”她问道。 一人一龙对视着。 长春之后,才有蓬莱。可长春木本就该是随混沌陨灭的魔神,纵然因东方大帝有了天道之下合法的地位也是蒙蔽而来,蓬莱一族因长春有了漫长的生命,若天觉察到这一段逃脱的命轨,降灾毁灭蓬莱其实是有因果的。可世代繁衍在此存在千万年,未有磨难,甚至成了四海海运的一部分,为何,一夕之间,便要在雷霆之下亡尽呢? 后悔吗?我若没有带他回来,蓬莱会不会就一直是旧时的模样? 可我是要注定遇到他的啊。无论经历多少次,无论命轨这样改变,我都注定在哪一年的衡山遇见他,看到那个山洞,将他带回蓬莱。 于是,蓬莱,也注定要在这一代断灭生机? 巽芳泣如雨下。 不曾后悔的啊。纵然不知道因果,想来也不曾后悔啊。 亘古以前榣山的一株藤,历经岁月洪荒的洗刷,能有一世跃出时间遇见他收留他,已是恩赐了。 “他在哪?”白龙王问。 “你带明美离开之后,他便走了……看来,他不曾寻到你们。” 白龙王凝望着沧颓的废墟,很久以后才缓缓道:“明美死了。” 巽芳心都漏跳了一拍。 白龙王闭上眼。她离开蓬莱,这一世她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天道肆无忌惮降灾抹去了蓬莱。 “与我走吧,”低低一叹,白衣的男人重又化作一尾白龙,巽芳仰起头,“蓬莱已成死地,你不可能在此长久留存,我带你去龙绡宫。” ------------ 105105 天毁蓬莱。 在东海某地,电闪雷鸣永不止歇,时间的乱流纵横交错,那毁于天灾的大半个蓬莱坠落此地,维持着一个永恒的静止。空间罅隙造成的漩涡仍存在着,不稳定的气流叫此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改变,在四海之民的口中,这不可靠近之地渐渐有了新的名字,雷云之海。 穿过那些漂浮的时间、错乱的空间,经年之后,回到此地的青年久久默立。 年轻的容颜如清月之辉,仍绚烂夺目至极,两鬓却已染了白霜; 。如果错失岁月的磨难能够化出形体成为重量,那这连死灵都不存在的地域已经要将他压垮。 想要留存住什么,真的……就那么难吗? 断壁残垣死寂得沉在空间罅隙之间,无法捉摸的时间断流中有一些影像一闪而过,惜时繁华的乐土已毁灭成死国,白衣站在枯死的巨木之下,仰头沉沉注视着这断灭了生机的地域。 摸摸嘴角,伸出袖子抹去殷红一片。他离开蓬莱,在四海搜寻窥破空间法则的契机。没想到,最后却是在蓬莱毁灭的这疮痍土地之上,找到了错乱在裂缝间的法则碎片。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太子长琴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哈哈……’ 仿佛在一瞬间失却了所有的力量,他软软得在巨木旁坐下来,用力得拿手捂着唇,也止不住一口一口涌出来的血液。 即使明知道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都不被允许,总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灰飞烟灭,即使守着那些他最珍视的东西,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避无可避的厄运降临——当真见到这些惨状的时候还是会痛恨到难以抑制。 这是他为人的最后一点尝试,这个名为蓬莱的地界,安宁祥和的世外乐土,他掩去自身百千世的疮痍,以为能够握住一点自由,可原来该存在的,无论你怎样自欺欺人还是存在,注定要毁灭的,也不会因你的意志而有任何偏差。 最难以忍受,这天命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降临。心心念念想要寻到时间与空间的法则,却要他知道,蓬莱毁灭的死生之地才有空间法则的碎片,阴差阳错的厄运不曾停歇,这无法衡量的得失却能叫人苦痛到极点,却连怨艾都无法诉说。 冥冥中的一切竟是如此可笑,如此惨烈! 白衣倒在地上,几乎有一度意识都陷入黑沉之海无法回返,很久之后慢慢睁开眼,看到苍凉的地域自己吐出的一滩鲜血。整个蓬莱都陷在灰暗惨淡的氛围中,仿佛不真实的记忆,一切都好像失却了颜色般苍白而黯然,这片鲜红落在上面,竟会叫反差强烈到惊心动魄。 心神的重创已经在加快身体衰败的速度,这躯壳还能支撑多久,连他已经都无法估摸了。 他抬头看了看枯萎的长春树,艰难抬起手,探入一份神识。 时间法则已了然入心,空间法则的碎片在此地盘旋,为时间所吸引,牵连成缀,灌注入他识海。每一刹那都有无穷的画面与片段闪逝,没有情节,毫无逻辑,某个瞬间他猛然一怔,直直又吐出口血来。 血液渗入长春枯去的枝干,在苍颓干涸的死皮中映出一抹艳色。然后,那个地方,缓缓得就绽出一朵花。是绿色的,鲜活至极的颜色,静美的碧花——犹如那年他来到蓬莱时,见到满树长春的碧花。这年还是春,所以就连留存的花硕也是碧色。 此间,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生机。 白衣摘下了那朵花。 一句话硬生生打入脑海,而花瞬间湮灭于他指尖。于是除他之外唯一的生机也不复存在; ‘时机未到,莫要成妖!’长春留下的最后之言。 他曾循着一抹感念至极的气息来到龙绡宫,在那里见到一把榣山若木制成的箜篌,他盯着它看了许久,倏然落泪。那一年他的凤来在天劫中被打成焦炭,与太古所有的牵系就在本体毁坏仙身崩溃的那一刻,了然无存,太古之后榣山失落,天地间再不复存在那片叫乐神流连的水湄,可没想到,在经年之后,又在人间逢到故时之物。若木之色仍灼灼耀华,那穿越时空的一声轻叹与慰藉,深入神魂。 龙女绮罗带给他一句话,是阿湮留下,唤他莫回衡山,去寻长春,再者,前去妖界。 长春说,现在时机还未到,叫他千万莫妖化。 白衣拿手按了按胸口。在那残魂至深处,为一柄神扇所镇压之地,那架森森的骨骸似乎在震颤——在还未化妖之前,他已经成了魔。 想来,这一身渡魂而来的人的皮囊竟有这般用场。掩去了那入了魔疯狂叫嚣着要毁灭天地的神魂,掩去了那扭曲苦痛厌弃诸世憎恨着自身的精魄,掩去了生生世世被打落尘泥毁灭殆尽的记忆。 不为人时,苦苦渴求着这天底下作人该有的一切,可他不是完整之人,这天地厌弃他抛却他,偏偏他又有人的一部分,叫他沾上人总会有的惰性,贪恋温暖而退缩而犹豫。到头来,阿湮不在了,曾予他一个平静之地的国度毁于一旦,一无所有。 那么,还要为人做什么? 白衣抬头看了眼悬浮着断垣残壁的天际,时空都是静止的,他在这里鲜活得存在,看一眼,都恐为那无限繁华的衰败与东海扬尘的沧桑挫伤骨子。 来自于上古凤凰遗骸中的某些东西,顺着血液蠢蠢欲动,他想起那年在罗浮剑境弱水界中看到的画面,开天辟地的神灵,陨落而长伴不悔的凤凰,地狱般黑沉的憎厌与怨念不断复生,疯狂的欲念与苦痛纠缠着神智无法停歇,他想起阿湮不属于这人世的双眼,想起亘古大荒之前的梦境中将他收拢在掌中的神祇。 天毁凤来,打散他仙体,天毁轮回,叫他无法为人,那么成妖罢,入魔罢,兜兜转转世间数千年残破轮转,却还是回到最先开始的选择,走错了路,将自己逼到如此绝境,余下仅剩的,也不过殊死一搏。 白衣收拢在此地界飘荡的诸法则碎片,完全掌握空间法则的运用之后,终于离开蓬莱。 时空将这地域完全割裂,有些空间甚至是他都无法触摸的存在,可他在某些地界见到简陋的坟墓,那些漂浮的尸体有了矮矮坟头的归宿,石碑上的刻痕扭曲而模糊,但……他是不是可以认为,还会有人在那天灾中逃过一劫? 衡山之顶,冰白的凤凰如这人世的千万年一样,窝在梧桐木上默默注视着莲塘中的魂体。 连她都看得出来,在这轮回一世一世的磋磨中她的魂力越来越黯淡,能维持完整的魂魄回到这莲塘中接受修补,还要靠她当年剥出灵力灌入其中的那粒石珠。 还能有几世呢?雪皇想着。这样苦痛的岁月什么时候能够终止呢? 她想到三十三天外混沌气流之中若隐若现的宫殿,想起沉睡其中不知何时醒来的神祇,在这山巅缚地为界无法离开的时间中,她艰难得将大荒之后所有的时光一一回顾,然后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在莲塘边,梧桐木不远处,一株小树正迎风慢慢生长,大约长到丈高便停止了往上窜,而是慢慢伸展开枝桠,然后倏然绽开碧色的花硕。 那些花颤颤巍巍的,迎着满池青莲,却也是分外清丽。 雪皇在梧桐枝叶间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空抹把眼泪小不爽。 阿湮在莲塘中睁开眼。 东海的暗流,白龙王前来带走她,那冥冥中有预感却无法确切知晓的讯息……直到离开蓬莱,在海上静静等待此生终结之时,她才隐隐有蓬莱将会遭遇什么的认知。可正如之前无数次的静默一般,这一回,也无任何两样。 纵然已在轮回中遗失了太多东西,她源于神祇的某些东西依然根深蒂固。若你一举一动都曾能对这世界产生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的影响,你也会习惯对一切静默无声袖手旁观。就像很多次以前,她只能眼睁睁看他自己踏入绝境一样,很多次当天命要来毁灭她,她也只能静静等待着毁灭降临。 可她也有想要的东西啊。三十三天外的神祇无欲无求,可她只是随这轮回辗转流离的一个魂体,她踏入这世间,为天道所捆缚,她受这人世这些凡人的影响太深,她也会有想要的东西啊。想与他长伴,想叫他自由,想太古遗失的记忆重来,想那寂寞了亿万年的神祇也会有一点牵念,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白龙王想救她,但最终只能痛苦得看她停止最后的呼吸。她为轮回排斥返回到莲塘,恍惚却也听到那声破穿时空的撕心裂肺的龙鸣,他叫她想起很久以前,西玄福地中眼睁睁看她化为一座石像的残魂……她也感觉到痛的,她能感觉得到痛苦的,哪怕是短暂的瞬息的停留,就算身体无法保留住疼痛的记忆,谁能说,这痛不存在呢。 她待在莲塘里,任由灵气冲刷着魂魄中的杂质,这也是痛的,一波一波绵延无尽的疼痛。越是轮回,脱离轮回时所受的痛便越重。 魂体还未完全,轮回不会叫她再一次转生,阿湮抬头对着雪皇安抚得笑了笑,然后望着她托白龙王在洞灵源取回的一根树枝。那树枝现在长成了一棵小树。 她一看它,那小树便向她轻轻摇晃着满树的碧花。 长春又被毁灭了一次,这是堪比开天辟地此世排斥破灭它时那般的危机,可当那根树枝落入她手中,便代表天地间再无任何事物能够再将它毁灭。 因果便是这样神奇的事物。她不是青华上神,她只是一缕即将消失殆尽的神念,可她又确实源于上神的一部分,有着她的思维她的威严她在这人世的一切尊荣,她影响不了三十三天外的神祇,可她所做的一切,天道却也会将它记在上神的头上。 当她接下那根树枝时,便意味着,她承接下属于长春的所有天命。它已与她息息相关。就像那年她在不死火山,带回这世间注定的最后一只凤凰,从此因果相连。 “阿湮阿湮,现在怎么办?”雪皇呆呆得问。 ------------ 106106 “现在怎么办呢?”雪皇说。 残魂得到时空法则,虽说要借此贯穿碧落九幽找寻到星辰地幽宫的位置仍旧不易,但也算是有了可行之法。蓬莱毁灭,阿湮又要叫他去妖界,又叫长春转告他不能在此时借凤凰遗骸化妖,那他该怎么找寻到前行之路?妖界入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而且问题是……“阿湮你为什么硬要他去妖界?” 雪皇隐隐知晓不叫他现在化妖的理由。上古凤凰的遗骸太过逆天,更奈何里面还包含着一个强大而无主的命魂,一旦为残魂所吸收,定然会叫此世孕生一个超越大妖之妖,或许是天妖也说不定,这天地怎会允许人间出现这样的存在? 而且,毕方的那柄神扇,它唯一存在的意义便是与遗骸共生,那遗骸是凤骨自己赠予他的,必有叫他完全得到之法,于是天知道这扇子会有怎样的归宿!太古的神物,毕方大神的唯一遗物,一旦出世……连诸天神魔都无法听之任之好么! 所以得选择一个好时机。化妖,取出命线,破灭阻拦的各种力量,一气呵成,不能有任何差池。那么去妖界对他现今有什么助益? 那个残缺的魂魄已经斑驳了太多东西。仙气妖气魔气人气各色斑斓,哪一样作乱起来就足够叫他消逝于天地,偏偏那许多东西竟彼此安然无恙得共存,甚至藉由渡魂之术悄无声息收拢在凡人之皮囊中。若非阿湮亲口予她说,雪皇都不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底下的乐神,只有太子长琴一位,天道还未成形之前,此世的法则就已定下他为乐神——哪怕那时他还未在世。于是即便是他被贬落,失了仙骨,残了魂魄,甚至不复太子长琴之名,他仍是乐神。 这神号是冥冥中超脱天道的东西。冥冥之中,诸世都无所踪迹时,有了混沌,冥冥中混沌生出盘古破开了天地,那时还未有天道,却是那不可捉摸的世界元力让混沌莲子化脱出青华上神,也是在天道还未得以掌控诸世之前,青华上神将乐之法则上烙印了来自后世的仙人的痕迹,天道无法不接受那位神祇的存在,又怎能修正它还未存在之前就为那比它更为庞大更不可捉摸的力量所认可的事实? 两种力量相互作用,所以太子长琴虽为仙身,却有神格有神号。 只要他还有一丝魂魄留存,这天底下便没有第二位乐神。正是那冥冥中的神力护卫着他,有最高等阶之力镇着,又怎会叫那乱七八糟的力量反噬? 雪皇想起封闭的太易宫中那架被阿湮抛在鎏焰青莲上洗涤的凤来。可惜,凤来生机断绝,失了琴,与本体完全割裂的琴魂也就不再是琴魂,而是这天地最普通不过的魂魄,纵然这魂魄曾有着超脱天道的神格,乐神已经不能再是太子长琴。天底下注定失落这样一个存在。 她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塞; 不是叹息他之遭遇,而是感慨宿命无常,那些被注定的事物总要发生,原就不是这命运之河中一滴水珠的他能决定的,而她连怨恨他连累阿湮的理由都没有了。 阿湮要他前往妖界,那妖界中定然有什么能够助他达成目的。 雪皇眸色暗淡了下。 妖界一直无主,战乱虽然不多,但各方势力割据,谁都不服谁倒是真的。一个凡人,贸贸然踏入妖界,还不知是机遇还是危难。 她又探了探头望望那株长春,疑惑更深。 “我不知道。”阿湮说。 那为青莲与灵气氤氲的魂体轻轻道:“但是,我知道,有谁能帮到他。” 徒离站在宫阙之顶,负着双手,微微眯起眼睛往下看。 晨曦柔霭,凝于此界天地,直晕染得山河秀丽,精魄聚于草木之身,散发着点点荧光,一片祥和。 “那个凡人在哪?”他忽然问。 他肩头立着一株叶片极大的小苗,一扭一扭,叶片上蓦地拉开一条黑缝,竟口吐人言:“芜荻大人是在地界传的讯,凡人应该还在地界。” 徒离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在某个瞬间,毫无预料得纵身离开。速度之快,叫他肩头的小苗都未来得及意识到要跟上,等它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落在后头。它也不在意,主人这么喜怒无常的作风它早已习惯,于是直接从屋顶上跃下,啪叽摔在地上,摇摇晃晃扭起来,一蹭一蹭挪到泥土上,把根扎进去,舒坦得伸了个拦腰,瞬间就长成了一株葱郁的小树。 腰佩兰芷的女妖从走廊那端匆匆寻过来,不知觉路过那株树,片刻后又倒转过来,辨认了一下,一把掐在树干上,用力往上一拔,在出土的刹那树又变成一株青青的小苗:“妖主呢?” 因为东方的妖主是兰花化形的大妖,所以此间的草木小妖都爱在身上佩些兰芷之物以示倾慕崇仰意。 “去地界了。”小苗懒洋洋道。 女妖瞬间抓狂:“不是与南方妖主约好了商谈常谷界的归属么?这么一走了之那群蛇精病一定认为是挑衅,难道又得打仗?!” 地界,冥河畔荻花瑟瑟飘扬,连绵往返,在黄泉特有的阴沉氛围中,更显凄然。 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地,荻竿撑起的桌子、椅子,单薄得一阵风来就能吹倒,却有两道身影稳稳得坐在那里,因为,那身影也不过只是虚渺无重量的魂体。 徒离穿过界井,沿着彼岸路过来,一眼就望见荻花飞舞中氤氲着白光的魂魄。 芜荻的妖魂仍是一魂一魄,她原想借轮回为人的一世了却情劫,情劫是过了,却又遗失了一段因果。她那在人间妖化的二魂六魄为人魂所玷污,必须再藉轮回将人的一部分洗掉,而且……她在人间留下了一个女儿,人身妖魂的女儿,她认定自己是人不愿跟她走,可她不是人啊,她无奈只能等待女儿属于人的寿命终结,然后将她的妖魂带回妖界重新孕养; 。于是便又将那魂魄投入人间,而她在黄泉岸边继续等待自己第二世的魂魄归来。 妖魂对面也是个残魂。也算是她的旧识了,可就算芜荻以大妖之资,也无法辨别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生灵。 残魂一袭白裳,宽袍广袖轻飘而静美,浑身的光芒柔和无害,这黄泉阴谲之气却沾染不上他半分。长发如墨,眉眼似莲,有一种属于仙神的清澈与淡漠,身姿却似混合了某种无法分辨的复杂沉暗。仿佛光与暗的重叠,以光显现于世,却有着暗的本质。 芜荻一见他,就知道他是自己要等的人。是的,人魂,虽然她实则并不相信。 当年她在这黄泉岸边也遇上一个魂魄,如眼前这位般同样也是生魂的存在。她欠了她一个人情,所以也帮她守着这条有一个人将要走的路。 徒离自飘扬的荻花中穿出来,两魂都抬起头来看他。他站在桌子前看了眼,伸指虚虚一点,岸土便拱起变幻成一把椅子,施施然坐下。 芜荻扫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望对面的人。 徒离也不在意,也跟着把视线投往一边。此前芜荻未来地界前,与他其实交情平平。妖界之东为草木族领地,彼时推选东方妖主,按照实力,不是芜荻便是他徒离。作为只差一步便能晋升天妖的大妖,妖界难逢敌手的芜荻之选择,却是叫整个妖界都震惊了,她不但放弃妖主之位,而且分裂魂魄,常驻地界,以致修为大降,晋升遥遥无期。 妖主之位便落在毫无权利欲.望的徒离身上,生生把他绑在东方,若不是当时因芜荻离开,东方无大妖坐镇,南北两域的侵犯差点导致东方没落,他还真也能抛却妖主身份袖手不管。而后妖界暂平,徒离也是来地界寻过芜荻的,无果,但一来二去,彼此倒是熟稔不少。 “你到底是谁?”徒离毫不客气问。 其实,他已经猜到眼前这是什么了。他在人间唯一留下的牵念就是阿青,他知道阿青是不灭之魂,阿青也予他说过,她为另一个魂魄而来,那魂魄便是她永生的因果——现在,那个因果真切得来到他面前。不是鬼童的模样,也不是渡魂的任何一个躯体,既以生魂留于鬼界,这必定是他本来的面貌。 残魂停顿许久:‘我……没有名字。不过,上一世名唤白衣,你也可以称我白衣。’ “她在哪儿?”徒离皱着眉,“……是她叫你来的?” ‘不知道……也许下一世,我才能再遇见她。’残魂道,‘她让我去妖界,但我想,她想要的,其实是叫我来寻你。’ 徒离与残魂互相对视。 残魂眉眼很静默。身为白衣的一世已经终结,离开蓬莱之后,他就按着阿湮的嘱咐寻找妖界入口。天地间六界,原本都有通道贯穿彼此,唯独人间的所有通道被尽数封闭,屏障的存在,真不知道天地是真的在保护凡人,还是要舍弃人界。 最后还是循着当年金庭山那桩事,才寻到契机自地界联络到妖界; 。甚至,此前,他从未想过会与当年你死我活势同水火的妖魂平静得坐在一起。眼前这荻花妖,他曾污了她纯粹的妖魂,毁了她历劫的一世,而她硬生生在他面前杀了阿湮……脱出那一世,彼此都知道对方曾经所为,也不过相对无言。 “你想要什么?”徒离说。 残魂想了很长时间,最后道:‘我需要一具妖身。’停顿一下,又补上一个词,‘尽快。’ 这回连边上坐着闷声不响围观的芜荻都惊诧了。俩大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仔细想想,眼前这魂体怎么看都跟人魂没什么瓜葛,若说真安上妖身,也不会承受不起,只是以往不是渡凡人之魂?如今为何要用妖身? 等等!徒离还在沉思,芜荻眉心一跳,脸色都有些变化。 ‘渡魂之术!’芜荻缓慢得近乎以一种艰难的速度吐出一句话,‘原本就是上古大妖所创!’ 这回换残魂抬起头,不动声色得盯着她看。 世间万物都有魂魄。除却九天的仙神,这天地间最初存在的,便是妖灵。妖重本体,借由本体塑术,妖排斥异己的本性预示了妖族生存环境极其险恶,吞噬,占据,夺灵,亦是极为寻常。本体不毁,妖灵不灭,可若是本体都毁了,妖灵何存?于是便有了渡魂之术。妖类各异,唯有藉渡魂能叫妖灵跨越本体之别,抢夺他妖之体以残存。 芜荻以一种笃定的口吻道:‘你是妖!就算曾经不是……但你现在是妖!’ 这魂体再奇怪,凭她存在岁数之久所见之广,她能确认魂体中藏着她辨别不出却又肯定的妖物,至少他的魂魄中定然有一种叫她认为他是妖的存在。 徒离起身,没有继续询问甚至没有犹豫,阿青拜托的事莫说举手之劳,即便赴汤蹈火他也会去做。 数日后,黄泉边。 芜荻盯着艰难融合的新生之妖,紧蹙的眉一直没松开。 不对。她意识到,他魂魄中的特异之物还不止一种。为什么渡魂一成,他竟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妖了——明明所用的是纯粹的妖身!是什么在一瞬间就将那些妖气收敛? 徒离在旁围观,道:“这竹妖受妖毒反噬,魂魄受损一直沉睡不醒,就算妖毒已解,其魂魄消散却越来越快……如今你渡魂成功,吞了这竹妖的修为跟灵识,但也得试着炼化这本体,妖是不能失了本体的。” 眼前新生的竹妖最后把本体化作了一根竹杖。青衣墨发,与此前魂体模样不同,但一应的清静柔华,如映月之辉。 “我得离开地界了。”他先前舍弃躯壳,以魂体前往地界,能留存时间极短,几乎是在冒魂飞魄散之险,幸而新的渡魂之躯来得及时,成功渡魂也够幸运,“我有事需去做……或许做完之后,还得亲身前往妖界。”吸收凤骨之地,必须在妖界。 东方妖主冷哼一声,从袖中卷出枚令鉴丢给他:“你既懂时空之术,循着上面所记破开虚空便能寻到妖界。” 竹妖微微一笑:“这世,便叫东方罢。” ------------ 107107 ‘天定我成妖。’ ‘你恨天落你如此境地恨得刻骨铭心,到头来,所做的任何挣扎还都是受它挟制。’ ‘呵……要不怎说天命难违。’ ‘一面说着天命难违,一面苦求逆天改命的那个,也是你。’ ‘不过一个认与不认。若你就此认了,又何必强留人间。’ ‘哼; !’ 元宵灯会喧嚣至夜深,终归于沉寂,寒气氤氲了残留的熙腾分为,越是热闹的繁华盛景,越是在曲终人散之后凋敝成空虚。拄着竹杖的身影颀长清俊,周身飘着一盏青灰色略显残破的莲花鬼灯,打更人倦懒得呵着哈欠与这一人一鬼擦身而过,猛然冷得一个哆嗦,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迷惘得眯起眼,于是继续缩着脖子往前走。 ‘你行事越来越不似人了。’鬼灯嘲讽道。 ‘因为我是妖。’东方轻轻一笑,如今能叫他动怒之事也越来越少。 岁月恍眼流逝,镜中人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妖身予他长久的寿命,那源自竹妖的半魂供养着已近枯败之象的残魂,竟也撑过这许多年一如往昔。 多年前路经一凶邪之地,叫他逢着一盏鬼灯,要说其来历,倒也不凡。人间界修士并不多,而能修成地仙的更是凤毛麟角,鬼灯生前却是一个修为已达地仙的剑修。可惜有这般的天资,抵不过凡人嫉恨之心防不胜防。最亲近之人亦能背叛,最惨不过众叛亲离,仇未报,身已陨。他死之时怨气冲天,怎甘于渡忘川入轮回,因而锁魂不得为缚,阴差亦无法近身,若不是修为皆尽,光凭着那身屠灭一方生灵的凶煞之气已能成一大妖,彼时藉怨气凝自身却是弃了仙道,从此为妖鬼,不入天地之书。 由于最初寄居魂体用的是一盏为人所弃的春灯,本尊也以鬼灯之形现世。它以那煞气为根源,等闲便离不得当初死时之地,渐而渐之,彼处自然成为人畜不敢近身之地。东方不慎入了禁地,见着来者不善,一杖点过去,瞬间彼此都通悟了。 一妖一鬼简直就像个极端,硬拼的后果不是叫那煞气将他通身清灵玷污,便是他那清灵之气净化这凶邪,两方不约而同都收了手。 鬼灯是觉得眼前这妖真是有意思,看着是善妖,可它隐约窥见那黑暗斑驳的魂魄,竟是叫它都觉得战栗的邪恶,东方是见着这鬼魂情况特殊,藉怨气而生,这怨邪不消,它亦不灭,要制服它得换个法子,只是鬼魂没了斗志,他也便就此收手。 你来我往试探一回,彼此心中一声冷哼,倒也未再打起来。后来东方为鬼灯解了缚地之法,不必依着地界而生,鬼灯帮东方固了妖身与神魂,去了几分违和之感,既两者都前路漫漫无所依据,一妖一鬼便相携而行至今。 鬼灯性冷傲,生前死后往事更叫它怨痛,因而平素里总有些偏激。此行来,却是为一对双剑。 ‘宝器生灵,必有血祭,当年我遍寻天下宝剑,在这城中见着它,剑灵仍在孕育,布下迷隐之阵护其周全,并未将其取走,算算时间,该是到了。’鬼灯是这般道的。“当年”还是指他仍为地仙的当年。 东方无可无不可,于是也就跟着来了。 渡魂千载,尽数人身,可纵是强要为人,记忆与魂魄却已在他与人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他冥冥中实是知晓自己不可能为人的,于是做人也做得不伦不类。渡得妖身,心中已如芜荻所说,承认了自己已为妖,意识却并不曾认可,初时游走天下,又哪里有妖的模样。 一妖一鬼行走过那么漫长的道路,便是这元宵之节亦历经无数,可东方始终不曾错过元宵的灯会,鬼灯总觉得这于他来说意义不同,于是便就是叫它现出本体,如凡人般提着行走于人潮之间,它也不以为如何; 。偶尔也会觉得这妖过分矫情,不管曾为何,有命成妖便为妖,还惦记着别的做什么,就像他曾为地仙,一朝堕落成鬼怪,也无所疑虑得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有些时候,只要你突破某种底线,那么堕落得就越发迅速,看如今的东方,何尝还有初为妖的那许多不妥。 东街口一个黑魆魆的大宅子。东方站在门口,笑了笑:‘你那迷隐之阵,倒叫此地成了鬼宅。’ 鬼灯‘嘁’一声:‘不正好叫我吞了得滋补。’ 东方拄杖立在那里,笑得纯良无辜:‘那你便去清了道,也省却我看那些污秽。’ 青灰色幽暗的春灯晃悠了一下,抛下一声冷笑,径直飘了进去。 片刻后,两扇闭合的木门悄然无声得向外移开,东方又笑笑,这才持杖走进去。 宅子蛛网遍布,看来荒废许久。原借迷阵潜形的鬼怪净空,空气格外清爽。东方循着漂浮的鬼灯,来到后院,重重雾霭阴云间一株开满红花之树妖异似火,这树出现在这灰败的景象之中,简直像是将此地所有的色彩蕴于自身,才能绽放出这般妖红之色。 ‘咦?’鬼灯也有些惊讶,‘当年我可不曾见着这树。’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东方显现出身形,转了转竹杖,露出淡淡的笑意,“是凤凰木。” 顿了顿,又道:“能孕生这等神木,剑灵可是不一般,你要收服,难了。” 他远远站在那里,没有想要动弹的意思,静美柔和的面情笑得不动声色,在鬼灯眼中,根本就是要看笑话的揶揄。冷哼一声,鬼灯微微一晃,脱出寄体,长长的一道黑烟渐渐凝聚成魂体的模样。 既已为鬼,生前一切该是过眼云烟,可它实乃怨气而生,即便是如今大仇得报,它也无法摆脱前生的烙印,如这魂体,确是它之容貌不假,可死时所受殁命七七四十九剑千刀万剐尽数显现于它之魂中,又有多年邪煞炼魂,此番一现身,最是应和了凡人所说妖魔鬼怪之形。 “属性相悖,硬要得它恐是鱼死网破,你用的又非双剑,好歹留些余地。”东方道。 ‘你也讲手下留情?’鬼灯嗤笑,‘来已来了,何妨一探究竟!’ 身形一晃,飘然进了阵中。 东方抬头望着那株妖灼的凤凰木,树干与低梢处为阴霾所笼罩,即使他为妖也望不进其中,但他看到,那瞬间花枝似承受不住满树红花沉甸甸的重量,颤颤巍巍得抖动起来,妖红的花瓣被无名之风拂散,漂浮盘旋在花木之畔,就像是顷刻烧起熊熊大火般,点燃了视野。 他实是喜欢这样灼烈到放肆的色彩的。曾几何时温和冲淡的静泊之色便如幻梦般无所踪迹,魂魄的分离,漫长的磨难,已叫他苦求挣扎得无所不用其极,性情便随着魂魄那般,激烈执拗到濒临崩毁的极致。 他看着那树红花,愣了会儿神。 这许多年来,他对于时空之术的体悟越来越细致; 。虽不能完全掌控两道法则,但要运用自如却已是无甚大碍。当初阿湮要他去妖界,怕就是想借徒离之手助他,他想着,大约,徒离能予他的,也就是一具妖身了。残魂已经被消磨了太多的魂力,再多渡几次魂,怕是连这仅存的记忆与神智都无法保留,渡得一具妖身,上百年的寿命已具备了,那他在彻底化为荒魂之前,能做的就更多。 命魂有凤骨遗留,他已定下舍弃一切为妖,那吸收凤骨命魂也无甚心理压力。星辰地幽宫的位置他心中也已有数,阿湮曾说,这三界之中,总有些地域,天地屏障之力是弱的。天地屏障是依据时空之力而成,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雷云之海的时空之力更弱,破绽更多?天毁蓬莱,陨没混沌残留的魔神长春的生机,却恰恰是给了他机会寻破开自己的命数! 但他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他用这妖的漫长生命在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叫他有足够的底气、叫天道都无法阻拦他的契机!上古凤凰遗骸的强大,叫他明白,他若吸收,不是天妖也该是一方妖主,天道不会白白放任他吸收——而要取出天定的命线,改变自己的命数,同样也是逆天之举,自古以来连神祇都无法达成,可见艰难,他怕他一有行动,天道会借着伏羲之手再加干预。 所以,他要等一个契机,他知道它一定会来到,这就是天衍九九却遁去的一线生机,命数终唯一不受天道把持的“一”,只看他能不能把握住! 而且……阿湮未来。阿湮还未来。 这世的阿湮还没来到他身边……他知道阿湮为什么不准他去衡山,他只要想一想,都觉得,他若是看到她,便怎么也不会肯再离开。 东方忽然凝神,他仰起头,望见满树的红花正在凤凰凋谢,就像是燃烧成灰烬般,只瞬间,花树凋谢成飞灰,无名之风鼓动,所有的迷雾烟霭慢慢消散,一盏灯与一个萦绕着殷红微光的女子慢慢步出来。 阳火剑灵,果不其然是一身劲装红衫,衣饰很简单,腰间佩着一把极美的双剑,凤首剑柄同样是火红的,一眼看过去便觉得英姿飒爽,灵秀非常,跟她身前漂浮的那盏鬼气阴森的灯笼简直是截然相反。 东方沉默了一下,转头看又回归春灯之形的鬼灯:“你做了什么?” ‘你管我做了什么。’ 剑灵微微一笑,冲着东方略一欠身施礼,身形一转便消失了,虚空只剩下那柄双剑,被鬼灯的鬼气一卷,也消失了。 东方看了眼方才生长凤凰木之地,有一个大坑,显然是埋那柄双剑的地方。想想也不去管鬼灯卖的关子:“算你得了便宜,走吧。” ‘你待去哪?’ “需你管么?”东方以其鬼之道还于鬼身。 等待得百无聊赖。他猛然就想起当年封存着他另一半魂魄之剑。 这百千世来,执着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事物实是耗费了太多,只折腾得记忆残缺神魂疯魔这般境地,竟是到此番,才惦记起他曾经的命魂下落。 那是他流落人间千年宿命的初始,仙魂在龙渊部族工匠角离的血涂大阵中被强行分离,命魂四魄被融入焚寂之剑,余下不甘散去的二魂三魄附于角离之子命魂出生,彼时为他第一次渡魂,神魂为人子命魂主宰,痴痴呆呆,只知日夜呆望焚寂; 。后龙渊气数尽,部族所铸七柄凶剑遭女娲封印,角越失去焚寂之剑,投入铸剑炉中自焚而亡——他在炉火之中重获神智,自此,便是浪迹人间的无数世。 焚寂剑现在何处?洪荒之时那些旧事可还有遗下?该去哪里寻找这些踪迹? ‘南疆?你去那里做什么?’鬼灯好奇道。 诸神的时代已经远去,世间信奉女娲大神之人最多的便是在南疆。 当年的地皇与天庭的仇怨埋得极深。早在天界成立之时,女娲已经与伏羲以及日后的天庭划开了道,此后种种相争致使双方势同水火。东方是知晓的,早在不周山倒之时,女娲已借着补天功德脱离天书之册,人间种种传说他能辨别出真伪,知道女娲在洪荒结束之后,便带着自身眷属常驻地界,十殿阎罗因其曾为地皇,感其于此世之功德,特地化出一块地域建起一座城镇以示尊敬,名为幽都,此后人间便再无女娲身影出现。 那七柄凶剑被女娲分散封印于人间各处,具体在何处却是不曾外传。东方不可能前往幽都,当年的太子长琴是女娲命魂牵引之术所成不假,但他与女娲的因果早在那时女娲封印七剑庇佑龙渊之时,已经彻底了结。 天地之博弈,伏羲女娲之相争——龙渊部族原是隶属蚩尤部落,蚩尤与伏羲之仇不共戴天,于是就算他知晓,女娲庇佑龙渊部族之因,乃是借此与伏羲抗争,他还是无法释怀。龙渊作为夺他命魂害他落入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这仇他早晚得报! 所以他不进幽都,他怕他看一眼,就恨不得毁去所见一切。他也不可能去见女娲,这位冷漠残酷的女神与伏羲又有何不同?中央大帝因何能抽空龙渊气运不遭反噬?因为龙渊所为实乃逆天之举!太子长琴陨落是天命伏羲所算计,但七剑分仙魂凶魔气冲天也同样惹怒天帝。天要龙渊毁于一旦,当年女娲能在天降灾祸之时强行介入,甚至以封印七剑为筹码谋得龙渊这一支眷属,却不予太子长琴残魂任何留存余地,可有半分记得太古旧情的模样? 同理可证,若他现今要焚寂下落,也会遭到女娲阻止。当初这位神祇谋取龙渊不是没有代价的!她封印七剑便代表将七剑与自身绑缚,这些凶剑若出世,所造成任何灾祸的业力,都要由她一力承担!她怎会眼看着他人谋取凶剑? 于是,焚寂剑所在还需另外搜寻。但东方想,无论剑在何处,当地定有女娲遗迹留存,而有关这位神祇的传说流传最多之地就是南疆,他必然要前往一探究竟。 ‘所以你也是去找剑?’鬼灯飘忽道,‘南疆有剑?当年我走遍人间,也没见着南疆之地有灵剑。’ 东方不动声色摸了摸竹杖。忽然记起来,这一位,曾经是个寻遍天下之剑的剑修。 “我要找的是柄凶剑。”他道,“大凶之剑,邪煞怨气冲天,天不允出世,以封印之。” 鬼灯微闪了下。它为剑修时,浩然正道,于一切阴煞之物皆不屑一顾,但如今为鬼身,却是再喜不过阴煞,此番听得,忽然有些心痒。 ‘你要凶剑做什么?你确定不是给我的?’ 敢情你也知道你得了剑舞也用不了啊; 。东方斜一眼那春灯:“……给你也未尝不可。” 他注定要以凤骨塑身魂,哪怕毁去焚寂得了当年的仙人命魂,他也不会再甘愿融合。太古之时的琴仙再不会回返,如今琴不存,仙不存,他不过一妖。 想要再见焚寂剑,大约,也是为了了却最后一段因果罢。 ‘你的眼神不对。’鬼灯信誓旦旦道。 “哪里不对?”东方表示虚心求教。 ‘你看的跟你脑中的根本不是一个模样。’鬼灯有些诡异,从旁者眼神就能看出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变幻,这还是头一遭,而且一个两个就算了,他是走到哪里都这眼神,‘你以前到过这些地方?’ 东方微微一笑:“是啊。” ‘……可你以前不是妖。’能历经长远时间的,若不是妖,难不成还是人?鬼灯迟疑一下,‘轮回记忆你全留着?’ “轮回……算是吧。”东方道,“想记住的丢掉了,无关紧要的却全是留着。” 他在河边摘了一直红蓼,轻轻束在竹杖中,笑笑:“进城吧。我还记得江都的什么地方,当年我还埋了酒。”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酒香越发浓郁酒味更是醇厚,可若是百年、千年呢? 昔时的酒坊早已无所踪迹,街铺繁华却多卖酒。东方现出真身,拄着竹杖静静走过那些或清冽或浓烈的酒香凝聚之地,偶也应周边揽客的酒官之邀小品一盅评点一二,路过一间酒馆时,看到一个青色衣袍清瘦长髯的中年文士低着头看着他。 回望一眼,他淡淡一笑,走开了。 埋酒之地的槐树却依然生长着,根枝盘虬粗壮,繁茂的枝冠铺陈犹如华盖,东方盯着地面,莞尔一笑,拿竹杖点了点某一处,又走了。 鬼灯跟着他身后颇为不解:‘你不是说要起酒么?怎么就走了?’ “那么多年早烂了,你想挖出一坛子脏污么?” ‘你说的你当时用的酿酒技法高超,数千年都不会坏!’ “你想多了。” ‘嘁!敢说不敢认!’ 鬼灯奔着酒来,反正有术法能叫鬼魂也食阳间之物,便不肯当即就走。东方在客栈要了间房,差小二买来附近最富盛名的几种好酒,丢给它任它品尝。 当夜有敲门声。 东方瞥一眼。鬼灯晃晃悠悠去开门,门外是个暗青色衣袍的年轻男人,模样像是文士,见着眼前飘着盏鬼灯面情也无丝毫改变。 ‘何意?’从莲花鬼灯中飘出一个慵懒微醉的声音。 来人怀中捧着坛酒。那酒坛是暗青色的,与他衣服的颜色相类,叫人恍眼都看不出来; “请你们喝酒。”来人静静一笑,眉目清俊,体型消瘦,别有一番仙风道骨。 门合上,来人坐下,伸手起开了酒坛上的褐色盖墣,一股极勾人的酒香便扑鼻而来,简直吸一口就像吃了仙丹般叫人飘飘欲仙。先前还在晃晃悠悠的鬼灯瞬间就现出了魂体真身,直截了当坐在房中最后一把椅子上,目光眨眼不眨得盯着那坛酒。 东方把视线从来人面容移到酒坛上,道:“何苦。” “我等了您很多年。”来人笑道,三只酒碗排开,透明浓稠的酒液倒入其中,酒香便更是香郁得叫闻者欲罢不能。 这黑色酒碗也是他自带的,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还用这样酒器了,可这酒碗碗底鲜艳的红漆还跟刚涂上的一样。 鬼灯饮一口,眼神立刻就变了:“好酒!” 来人就笑笑。那年大雪纷飞,已长大的酒馆公子孤身一人在檐下烧纸钱。纸灰随大雪纷纷扬扬,也不知道雪尽之后的多少年,它就有了意识。 “千年恍眼,连城池都几度起落,酒坊的院子很多年以前就被烧毁推平,可我还在这里。”来人眼神很悠远,“我酿酒,卖酒,渐渐得此地就成了酒市,连那棵将死的槐树都长得那么粗壮——我在树下等了您那么多年,终于等到您回来。” 他端起酒碗,对着东方道:“请!”看着酒碗的视线定了定,仰头一口饮尽,然后笑:“果真好酒!” “为什么要等?”东方道。 “一坛酒,谁管它等是不等呢。” 东方盯着那只酒碗,最后还是举到唇边,一口饮下。冰冷的酒液入口,便化为无数暖流,瞬间流遍全身,魂魄平涨数十年生气。 他放下碗,来人又将空碗倒满。 没有再说话,一妖一鬼一灵默不作声喝完了一坛封存千年的佳酿。 “流年似水……不回头,我实是……想再见见她。”酒中仙低低笑着,“可惜,再未逢上。” 他的身体渐渐虚无,终究是化为一道青烟,渺然无踪。 东方低下头,看到当年他与似水一起埋下的酒坛慢慢龟裂,碎片化为飞灰,什么都没留下。 ‘千年灵气,喝下的滋味如何?’鬼灯懒懒笑开,‘要我知道我当年埋的酒,竟能孕生灵仙,千年之后又以自身回报于我,我宁恨当年为什么没多埋几坛!’ 可是一坛酒,若无奇遇,怎能生灵呢? 有个人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为他留下了无数反转的余地。 “……妖灵妖灵,大约,我的魂魄,能多支持些时候吧。” 阿湮,又是几年,你怎的,还未来呢。 ------------ 108108 [老板进化史*第六季]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是沉默仰望连憧憬亦只能深埋神魂的卑微,不是静静注视在远离你之地长久徘徊却不敢走近一步的懦弱,不是云泥之差满身脏污恨不得将你也拖入其中的痛苦,也不是贪婪渴求紧抓着不肯放手却连情感存在本身都怀疑的残酷。 我是恨着你的。那么漫长的时间,我伪装如凡人游走在这世间,明白七情六欲的由来,却无法自主感受并倾注那些情感,因为从来都不是人,所以为人所弃,所以得不到所想。 只有恨是真正能为我所感知的。我像憎恨我自己憎恨这片天地一样憎恨着你。 拼命挣扎着想要脱离这种桎梏,用了所能用的一切手段,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便走错了道路。怎能不恨?这个世界排斥我,憎恶我,叫我被这种苦痛所逼疯,潜藏在心中的仇恨无法倾泻,然后叫我知道有这样一位存在,至始至终伴我身侧,清楚我的一切挣扎……只能恨你,或许因为清晰得知晓你会容忍我的一切,或许因为你是唯一能承载我情感的存在。 可爱与恨,本来就是这世间无解之迷。我从来不知道,当我曾透析了恨之一字时,我也懂了爱是什么。因为即使是一见钟情的爱亦或是忽然引发的恨,也该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历经种种而瞬间爆发出来,它们同等得降临我心,作为岁月沉积之物,可我不懂。 爱与恨不断翻转,不是爱不够,只是我不满足。我不能满足。 一切的因果都是你,亘古陪伴的是你,见证漫长时光的也是你,在所有人将我遗忘的时候唯一存留的人还是你,一切情感所能寄托之人依然是你,可你注定无法回应于我,可我倾注得太过,在错路上回不了头,这绝望叫我已经看不清一切。 直到这一瞬间,凭着残缺错乱的记忆,藉着破碎不堪的神魂,于已知与未知的懵懂、茫然与透彻的边际,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却是叫我陡然明白了我所执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 世间有了人族,便有了延续繁衍的七情六欲男欢女爱,可在人间界出现之前呢,那洪涯境中诸位仙神,那开天辟地之后为法则衍生的众多神祇,也就没有情感么?当年的火之毕方遇到凤凰要离,落得违逆天道身死道陨之下场,拼尽一切也不过遗忘所有无知无觉厮守万年,彼此之间至死没有说出一个爱字,因那时还未有“爱”之存在,可那便不是爱了吗? 我是爱着你的。原来支撑这百千轮转渡魂之苦的不是恨,不是对天地的憎恨,不是对自身的厌恶,是颠沛流离苟延馋喘也要铭记你名的执拗,是太古不存而惧怕这天地间没有琴魂没有那记忆的惊恐,化为荒魂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记得即便远如天堑依然甘之如饴的想望,不记得痛彻心扉却无法将这痛予你知晓的痴迷。 可我拿这爱来局限你,却不敢对你说一个爱字。如此卑微懦弱得仰望你之身影,却觉得将这个来自人间的词加诸于你身都是种亵渎。我连告诉我自己这是什么都不敢。 岁月流逝,时光荏苒,我已经面目全非,你却从未改变。 可原来——我所以为的从不曾得到回应,因我所要你不曾拥有,因你所予以不曾为我所能读懂的方式表现; * ‘不过一个酒灵,你吞都吞了,又何必做出这番模样!’ 一妖一鬼已经在江都停留了不短时间,整条酒街都溜遍,鬼灯现在满门心思惦记着南疆那柄凶剑,多少觉得这样的停留无所意义,它素来没耐性,自觉给出的时间够多之后,见同伴仍是那副不温不火模样,便有些恼怒,不耐烦道:‘这还是我所认识的东方么!’ 青衣的竹妖坐在窗边不远,原本静看着挂于窗格上一条长长的红流苏,闻言眸中泛过一抹光色,茫然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那么点焦距。 或许是明白这里并非自己一个,还有个可以交流的生物,他也未若以往那般沉默笑笑不语,只道:“我并非因此困扰。” 鬼灯冷哼一声:‘那是什么?别老想糊弄过去,说个明白!’ 东方缓缓摸索着竹杖的柄,笑容很轻,很淡,却犹如一汩清酒,澈纯却醇厚:“你明白真正的自由是什么吗?” 连鬼灯都愣了那么会儿,不明白话题怎么可以忽然转到这里,旋即便怒:‘又搞这一套!’ “自由……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谁会干扰你的决定,没有事物能阻拦你的脚步……你是你自己的主宰,甚至,连那无处不在的天道,也无法为你安排你的前路……” 东方将竹杖放在椅子边,手刚收回到身侧,又伸出去将竹杖紧紧攥进手中。他的笑依然是那么浅淡的,声音,也是这么平静——鬼灯却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在讲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我并非为生灵逝灭而心伤,我所见证过太多的破灭更痛的绝望,甚至,我亲手毁灭过太多东西,美好的事物能在我身边存留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东方停顿了一下,明明在笑却感觉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我只是在难受,最可笑的是……我明明得到过这样的自由,却从未……意识到。” 天厌之,天弃之,天亡之,天不悯惜太子长琴。 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冥冥中已经被注定了所有的事物。混沌莲子在这天地开辟的初时,便背负着混沌蒙昧的原罪,可它化灵的神祇却承接了开天的功德,所以天道尊崇她,也想毁灭她。于是在宿命还未降临之际,就注定了,五十弦琴终要毁灭,琴魂定入轮回受那诸多磋磨,磨灭魂力,消散魂魄,消失于天地。可是伏羲是天道,天道却不是伏羲。有那一位混沌的神祇在,即使无所动作,一颗莲子,伏羲能衍化的天命已然出现破绽。 龙渊夺他魂魄,绝他命数,他本该就此死去,可他凭渡魂之术存留住了神识。他辗转人间找不到方向也无归路,受遍苦楚捱尽磨难,可他却免去了轮回之中一世一世洗去记忆。 天要莲子入这尘世,天要他的灭亡同等灭亡这粒莲子,可当他孑然人间之时,他实是独立于一切最自由最放肆最不用顾忌这天地的。他那被诅咒的宿命,也许一开始,便是场生机——可他却生生败坏了这一盘好棋!他用他的卑微懦弱、用他的愚蠢自负,生生应验了天官命语批他世世孤寡! 天衍四九,生机一现; 。这就是天道。哈哈,这就是天道。四九围杀是天道,其一生机也是天道,天要他亡,疏而不漏,那一线生机却是在张网之前已然存在的!这诸世的规则啊,从未错行一步,从未逾越半分,而他竟为这样的天道玩到如此境地! 如何不恨? ……到头来,错恨了所有,只未错恨自己。 东方真的想落泪,却到底是闭上眼,缓缓退却了眸中水色。 “爱是什么呢?”他轻轻得说,安静得像是要融化的笑,几乎叫鬼魂都为之毛骨悚然了,“我不对你说,我不对你表示,可是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我容忍你犯的所有错误,我用我所有的目光注视着你,为你留下所有反转的余地,等待你或许永远都不可能的回头……” 毕方与要离是不同的。毕方只知要与她的凤凰厮守,可为何要厮守呢,要那么努力得说出所以然来,她定然也是说不出的,只是喜欢,便喜欢了,只是想要去做,便去做了,我的凤凰啊,我第一眼见你,就想与你在一起啊,于是因你与祖龙开战,因你逆天改命遭到反噬,因你失了神格毁了法则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对我来说,都甘之如饴啊。 凤凰在尘埃落定诸世黯淡的漫长时间里,才慢慢明白,那一切究竟是怎样的故事。恨着主导一切的天道,恨着陷她入如此境地的自己,恨着无法还转的宿命,到最后还是笑着拥抱虚无。我与你在一起啊,直至最后也与你相拥着啊,还有什么,需再计较呢。 他一直以为,天不懂人间情爱,神不懂人间情爱,徒留世间懂这情爱的独自自伤。人间出世衍生了爱恋,有了爱所代表的一切桎梏与定义,可在那还未有世人之时的岁月里,又把这事物叫做什么呢?可谁说,毕方大神予出的,不是爱呢? ‘我没有这种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鬼灯难得沉默许久,缓慢道。 作为一个剑修,却连自己的剑都未珍爱过,能修至地仙之尊无非是天资着实卓越之故,可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又何尝不是它这性子所致。鬼灯纠结了,偏偏说到个它压根不清楚的东西,连责骂都觉得有些心虚:‘你就是因这事物而神伤?’ 东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却是笑了。 与平常一样的,安静的不动声色得,甚至带点高深莫测得,笑了……鬼灯默默往后飘开了一截距离。 直至如今才陡然明白,他曾经历的岁月里,自己有多么纵意。天真得想要美好的东西就这样长长久久得美好下去,把一切失去都归结到老天爷的惩罚上,愚蠢自负得按着自己的意想在错路上越走越深……在那漫长的时间里,她要收拾多少的烂摊,要安排多少的后手,才能叫这余地在漫长的时间之后偶然的某个瞬间为他撞上一个? 这世上啊,只有这样一个存在,看一眼她,所有的意志都能被瞬间瓦解。 “只是觉得怅然而已……想了几千年都不知解答的东西,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东方低低道,“去南疆吧,找到那柄凶剑……然后我会沿着千年的足迹重走一遭,有一个人给我留下了很多东西,我得去一一寻回来……” 谁能说,这就不是爱呢? 即便,她不懂。; ------------ 109109 结果有关焚寂凶剑的下落,还是鬼灯打听出来的。 东方曾经问过这位鬼修大能,仇已得报,恨也消尽,天地再无限制能阻它前路,为何明知人间为天道法则所控甚严,仍要缚地为茧困束自我,不愿离开呢。 莫说那煞气为它之根源等闲不得离开,它与世间之因果已然了结,更无仇怨,若它甘愿,散尽魂体凶煞,换种顺应天理的方式修炼亦未尝不可。 鬼灯与北邙山中鬼修不同,北邙山自古便为王侯将相墓葬之地,又有征战横尸埋骨,集天地戾气,方圆百里之内除魔化植草再无活物,北邙鬼王生时为人间将帅,治下所统也多为将士,所沾人命不计其数,生前死后皆煞气冲天,但这些能在北邙称王称霸的鬼修,大多正是借着地利,一出北邙,自然会为天道排斥——就这点而言,作为一个鬼修,鬼灯这等能与过往一刀两断、断得连因果都不沾的这么干净的,倒也是奇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它那番无所作为,却显得怪异得……有些愚蠢了。 鬼灯当时只是冷笑不言,后来在结伴而行的无数岁月里,东方才慢慢明了这鬼修的性子。 这天底下得道的剑修,哪一个不是偏于自我、极情于剑?可是鬼灯得以进阶地仙,与其说是以剑入道,不如说它以它的道自成一体,剑不过是附带。它当然喜欢剑,却未到痴迷,它甚至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在意。任何修者于众叛亲离身死道陨的绝境,化妖化魔都情有可原,可偏偏摊在鬼灯身上,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从不曾真正在意,从不在乎拥有,纵然失去一切落得那般境地也只是自叹技不如人罢了,可它偏偏没有就此消散,反倒以怨灵引魂化为妖鬼。 然而能叫它以妖鬼之态留存于世的,也就只有它自己; 。它什么都不曾看重过,却在死后才发现自己的不甘。如果“活着”也能算是一种执念的话,那它就是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它怨的是天,怨这自由被打破它整个世界面目全非。 是剑修亦或是鬼修的形态对于它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它看这天地静寂看诸世逍遥,不在乎所有,也只想维持留存这样一种境况罢了。 南疆苗寨,一妖一鬼住了很长时间。寨中多木竹,东方待着倒是不错,讶异得是,鬼灯也很自在。它现在最大的乐趣不是在那还未知的邪剑,而是东方。 ‘我看你明明浑身上下都刻满了——我的时间不够了,’鬼灯充满恶意得笑着,好奇,‘可为什么你能表现得这么轻浅?’ 能叫观者都觉察出来的焦躁,可见是如何明显——至少是在鬼灯眼中——可为什么他能连遮掩都这般轻描淡写?这是它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一个妖,他生命中在渡过的每一刻都像是在艰难渡熬,像是一棵要枯死的植栽,痛苦而挣扎得苟延馋喘,可他明明不是在生命最饱满最鲜亮的时候?他明明是如此年轻,如此健壮啊。那他在承受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南疆的女娲遗迹确实极多,却没有他们要寻找的那一处。于是可以肯定,封印着凶剑的定然是一方避世之所在,避世到连传说都不曾流散。 连鬼灯都觉着不耐烦了。它整天里飘着,就见着东方安静得、沉默得,像一幅画儿一样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得掀开在时光里,纵然整个神魂都烙刻着想紧抓时间而不得徒然无力的悲哀,还是笑得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初时毛骨悚然,渐渐得,有所理解。 真有趣啊。他有天神般俊美纯澈的颜貌,却斑驳了一个噩梦一样的魂魄。 ‘你所说的爱折磨你到这般地步,’鬼灯嘲讽不解又莫名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可你还是这般坦然。’ “不过庸人自扰。”东方道。 ‘可你的心不是这么想的。’鬼灯简直好奇到想将他整个儿剖开,将那些妖身与神魂的东西分开,剐出五脏六腑三魂七魄,细细查探他到底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对于未知的事物,即使充满了抵触心理,妖鬼与凡人一般都有着矛盾的探究态度,‘你简直就像个复合体,把自己的外表与真实完全割裂开,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它真的不能明白。可这种叫做.爱的东西,叫它光是注视着就觉得疼,仿佛还是血肉之躯时,曾心慕那株荆棘中的红花,美到勾心夺魄,可碰一碰都恐手掌被刺穿鲜血淋漓。明明是一个怨煞凝合而成的鬼魂,却觉得这种虚无的东西比什么都要来得恐怖。 鬼灯在再不能忍下去的时候,下了地界。它不应该去的,哪怕是妖界都比地界来得好,可它还是去了。当初以鬼形现世,它好不容易才摆脱地书束缚,现在要去的却是对鬼魂束缚甚严之地,进去一趟,便自动成为地界之民,魂魄里就有了烙印,后来若要再回人间所受的规矩便更大了。 可它随性惯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它正是在回应鬼气召唤踏足地界时,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缘由。它想它该与东方分开了,同行的这段旅程是时候终止,它有自己想要去做的,正如东方继续他的宿命又或是为破除宿命而做什么。 鬼灯回到人间,将所闻转述东方:‘地界有一境名幽都,为女娲眷属繁衍之地,监视天下所有凶剑,履行女娲大神当年予下天道之因果; 。女娲真神自古居于幽都中央,我不敢进,只探听到幽都东为女娲族先民,西为龙渊旧部,人间界与幽都气运相连之地有七处,应是你所说七柄凶剑封印之处,其中一处,名为乌蒙灵谷,正是在南疆。乌蒙灵谷世代供奉女娲,封印的正是凶剑之一的焚寂。’ 知道了名字、要找寻到其所在便很是简单。 这是南疆僻远之地一处谷地村落。南疆之地风景便与中原大为迥异,许是乌蒙灵谷源自于远古之地的族类,建筑之风与南疆众地相比竟也很独特。 一妖一鬼立在山巅静静往下看,巨大的女娲神像在一片阳光树影斑驳中呈现出幽谧恬淡的色彩,活泼的瀑布溪流穿梭而下,平坦的谷地分布着无数乱石淤泥堆砌的矮坡,长满了嫩黄软红的繁花,精致的木屋便坐落于其上或依着矮坡而建,有绳索栈桥与木梯彼此相连,石台之间偶有古老的图腾石柱,遍布着青苔淤藓的痕迹,凝结如雾般轻盈的灵气弥漫在此间,叫观者一眼便觉出浓浓的温柔与细腻。 谁能想到,这样美丽的地方,封印着一并源自太古仙人撕裂魂魄的凶剑呢?那样冲天恶念的凶煞之气竟被蒙蔽得丝毫不存,此地的人们无忧无虑得生活着,轮回渺茫,诸世变转,再无人能记得曾被封印的所有苦痛与不甘。 ‘你就光是看着?’鬼灯恹恹道。它在白天照样现行,但阳气太盛,总归会觉得不舒服。 迎风而立的身影依然如当年初遇时那般清俊幽雅。青衣墨发,手中拄着苍翠欲滴的竹杖,眉眼静谧,淡淡的不自觉的笑意犹如清月之辉。 ‘多少年了,幽都为地界所蔽,人间界已离得天地两界太过久远,纵然是封印之地也已成孤岛,女娲大神的视线不可能再穿透三界屏障直达此地,你要做什么也不必顾虑这些。’鬼灯如是说道。它已经不想要这剑了,在探听到乌蒙灵谷来历之时已然探听到焚寂剑的由来,于是骤然明白同行者的秘密,这不是它该触碰的存在。 “凭一己之力突破封印之地,屠尽守护者,夺回凶剑?”东方道。 鬼灯沉默了一下。东方虽为妖身,却是善妖,还是草木一族,能为虽不能说弱,但沾上人命业力,那就什么都说不好了。 ‘那你待如何?好不容易寻到。’ 东方静静望着谷地中的村落,很久之后,笑了出来。 “我还未到绝境。”他低低得说,缓慢得,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还有一世。” 没有没脑忽然的一句,鬼灯却是瞬间就听懂了。 没有把握,这地方延续数千年,又有远古大神做后盾,若说背后没有底牌都说不清楚。他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所以不会抛却所有殊死一搏。 ‘所以呢?’鬼灯又问。 东方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着它,忽然道:‘你要走了?’ 鬼灯飘飘忽忽得悬停在虚空中,也是很久以后,阳光下越发昏暗的莲花灯内燃起虚虚一点光火,光火慢慢拉长,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形; 鬼灯站在东方身侧,装束仍是人族剑修时的模样,风拂过这个虚影,却穿不透他之身形,扬起那无所束缚的长发,懒散肆意到极致。 ‘我会长居地界。’ “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东方也有些好奇了。 ‘在枉死城遇上一个有趣的鬼。’ ——它就一直那么自在。这自在不是说一定要脱离天道掌控,把自己孤立出世道,而是始终拥有那么一颗心,不在乎一切,不顾及所有,想要去做什么便去做了,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东方笑着点了点头。若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或许会欣羡这样的逍遥,但不同的存在总该有不同的轨迹,他的宿命里,只要有一个阿湮,他已经可以不再去计较曾经的一切。 与当初相遇得猝不及防不同,鬼灯走得简直可以说是顺其自然。 从来都是过客,一段旅程,不过中途遇见,然后一起搭乘上一股南下的风,风停止了,其中一个过客也就走了。彼此都没有在对方生命中留下什么,就跟那风吹过一样浅淡。 东方在南疆又待了很长时间。他追寻那些古老的传说,在远古之时的先民口中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他换了苗民的衣饰,带着他的竹杖住了好些年,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注视着山那边缓缓升起的朝阳,那些金辉与霞光映照到脸上,仿佛一种忽然降临心台的明悟,于是知道,该走了。 数千年。千年前洞灵源上那四季缤纷的长春木。又千年前酒馆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再千年前大荒之地战火血水淌成的河流。复千年前终究覆灭于时光之河的榣山。 他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回走。 这一路上,只有他的阿湮,从头,一直陪伴到尾。 然后贪念滋生,势不可挡。 在路过江都的时候救下一个小女孩。天生开了的天眼,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所为是何等惊世骇俗,酿灾成祸。他也不是偶然发的那么个善心,只是遇到了,出手了,无所谓救与不救。 他在迈进琴川城的时候,又逢到一场灯会。他一手捏着已经微黄的竹杖,一手提着一盏莲花灯。在那灯影幢幢光火朦胧阑珊的街道上,漠然长立。 就是这里了。他想着。 恍惚中他见到青衣的女孩提着灯走远,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回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幻觉消失。他的心脏猛烈而剧痛得跳动了那么一下,他却缓缓地,笑了起来。 东方先生继续往前走,走回昔时的王朝宫阙,走回他曾教乐的书院,走回那满山的桃花,走回那个鲜红的乐坊。 数十年匆匆而逝,在一条路再也走不下去的时候,他回到了琴川。 手中的竹杖,已经枯黄。; ------------ 上神 第一卷 ------------ 110110 两百年的时光空渺如升腾起便杳无踪迹的青烟,从春到夏,自花红往叶落,短得像朝晨对镜轻轻梳过的那一捧墨发,黄昏时已如薄雪般苍白,又漫长一如曾无数回停驻在他檐下的等待雨停的雁鸟,在来日高昂着脖颈衔枝飞走,此后年年木深花开好,也再未有踪影。 于是念想就成了砂砾,一丝一缕在指缝间滑走,被风吹得洋洋洒洒,该找的,都再找不回。 他留在这城里时,白砖乌瓦的小居院门前长了棵清秀的榆钱,蓦然回神时,那树已高过了屋顶。春风吹开第一抹绿,过往的人抬头时便总能透出几分垂涎。 当年有个跑来摘榆钱的孩童,爬到树上却下不去急得直哭,小伙伴们一哄而散,他抹着眼泪,然后坐在树丫上好奇又天真地往院墙里看,看那个年过知命的人静静坐在石凳子上,依然清风明月、萧疏轩朗,一手搭在石桌上,一手拄着支泛黄的竹杖,身前放了一壶酒,却摊着两只酒杯,望着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自此,从半百看到古稀,看他伛偻下腰背,苍白了头发,如手中的竹杖一般枯败。 后来这个孩子长成宽袖博冠意气风发的仕子,临行前在院中敛起袖恭敬得俯身下拜,说东方先生,我们虽无师徒名分,但学生心中早已敬您为恩师……谢过先生多年来的指点。 这城里的水啊,温柔清丽得像是丝绸般流淌过每一个河渠,石头垒的弯弯的小桥,取水的台阶边倾俯着腰肢映水顾影的垂柳,临街店铺的木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雨下得多了长年不散的水汽凝成淡淡的雾弥漫在空气中,犹如水墨描摹的秀色,迤逦动人。 那个拿着断线的木轴子,傻傻望着天说我的风筝为什么还不回来,它在天上玩累了应该会回来了吧的孩子,继承了家中的豆腐坊,娶了妻有了个女儿;那两个手牵着手沿着街叫卖篮中玉兰花,甜美笑着唱着歌谣的丫头,各自成家,相夫教子;那个胖嘟嘟的与小伙伴一起玩耍跌倒,在桥头石板上摔断两颗门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长大后身高马大膘肥体壮,成了东城衙门的捕快……很多年了,他们的孩子还是站在榆钱树下,垂涎得盯着鲜嫩可口的榆钱子,说先生我们可不可以摘一点点,就一点点——就如多年前的画面,一模一样。 一切变了,又似乎没变,就像,他还是在这里坐着,望着,等着。 妖的生命很长。善妖不沾业力,得天地灵气,寿命更久。可他从魂魄根子起就是腐坏的,再干净的躯体都会为他所玷污,白得了竹妖两百年光阴,已经是极限。 本体枯萎妖身崩溃之前的最后那些时刻,他又陷入梦境中无法醒来。 盘古大神开辟的世界,开天五灵诞生,天地间的五行都有了秩序,来自后世的仙抱着他的琴,在不周山顶瞻仰到山河荒芜漫至锦绣的胜景。 他回神时,那位巨大而虚渺的神祇已经消散去自己的原身,她化作如他身躯的大小,静静站在他身侧。柔软的长发如墨色的天水般迤逦至脚边,天边的云彩与霞光化作细腻的天纱笼罩住她的身躯,她的赤足所踩的地方弥漫出绿意芳华的生机,目光注视之处连冷冽的罡风都温柔成拂花的纤手。 “您……不必再维系这天地的秩序了吗?”仙这样问道; 盘古开辟天地化为新的世界,烛龙守护这世界不再变回混沌,此世的第三位大神啊,原是她叫这散乱的法则规划了天地间的秩序,原是她守着新纪元开启的漫长年月里,新生的天地得以成功运转。 “最基本的秩序已经奠定,”混沌彻底陨灭,新世界不再有破灭的威胁,神祇说,“它会自己演化出属于它的模样。” 仙望着天际,元素之灵化成的神明已经失去了踪迹。这个时代充溢的是世界最原始最纯粹的生机,没有形体束缚没有法则苛求,神明诞生时也是如山岳般巨大。他们不愿留守不周山,在漫长的时间里,一个一个离开。土之钟明遁入昆仑,木之竖亥化为顶天立地的巨木扎根在天南,水之天吴顺着黄泉去了极地北冥,火之毕方蹦蹦跳跳前往东海,金之据比把玩了一通周天星辰,将星海打得更乱又不知道如何排列得好,百无聊赖得在中央大地上沉睡。 仙坐在神祇身边,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知晓归宿的他心间涌出无限的悲哀,却什么也无法述说。“他们会去往何处呢?”他喃喃道。 “去他们该去的地方。”神祇这样与他说。 仙拨弄琴弦的指尖停顿了,他仰起头,望着她静谧的双眼,有一种感觉,似乎她什么都知道。她守着开天的元素之灵一个一个降生,将原属于他们的法则一个一个交予他们,看着他们代替自己维系天地,然后又注视他们一个一个离开不周山,去往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她看着这世界的眼神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很寂清,很安静,任何一种事物和缓到一种极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极温柔的错觉。她就用这种看似温柔的眼神,看天地演化,看法则轮转,看时间与空间的轨迹。 这是混沌青莲的莲子呀。是这世间最伟大最高贵的神祇呀。 “所有生灵的归途都会是死亡吗?”仙问道。 “你会亲自触碰到的。”神祇说。 他触摸到了什么呢? 浑浑噩噩,意识处在驳杂未明的境地,梦境与现实相互交替,有太多的事物模糊得像是被硬生生扭曲了一样——神啊,请您看着我,那个误入时空的仙在心中大声疾呼,口中却说不出一个字,大风吹散他的长发与衣裳,断断续续的琴音撕裂成刺耳的音符…… 他在那个黄昏艰难得睁开眼,昏暗的眼睛呆呆望着阳光透过窗纱在屋子中映照出淡淡的光圈,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折射出一种通透的晕光,剧痛。 他听到有小孩子拍着手从院门外蹦蹦跳跳着跑过的声音。 他想到他等待了那么多年还未来的人。 摸到枕边搁着的灰黄竹杖,他艰难得直起身,颤颤巍巍站起来,剧痛从魂魄深处漫到每一寸皮肉每一丝骨髓,感觉骨骼都在吱嘎吱嘎痛苦得呻.吟,每走一步都似乎血肉会脱离骨骼摊落下来。无论承受过多少次也一点都不会退却的苦楚。 你在哪儿呢?你还未到来么? 我看了那么多年这小城,逢过那么多年的花灯节,酿了那么多年的桃花酒,我知道每一户人家中新生的孩子,分辨过路经的每一位旅人的面容; ——都不是你。 你怎还不来呢?我都等到要最末一世了,怎还不见你呢? 你还会来么? 他艰难得坐到他坐了三十多年的石凳上,已经看不清东西的双眼直直盯着门口的方向,手中枯败的竹杖已剩下最后一口生机,他静静等待连这点生机都散去。 九月,秋风起。琴川城大半个城家门口都挂了条白幡。 东城望归桥桥头木居里的东方老先生离世。 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当年在这桥头徘徊的中年人,拄着根半黄的竹杖,看着像读书人,文人骚客的那种,光长相就是极有风骨,上了年岁还好看得紧。他在桥头买了房子,入了住,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多少人年少时没摘过他门前的榆钱,没听过他讲的学,没叫他治过病,没跟过他学做灯,没偷过他埋在桃花树下的酒,他看着那么多人长大,老去,纵然孤独终老,连后事都是邻里帮忙操办,但曾受过他恩惠的人们都不约而同拿白布制了幡条挂在门口以示悼念。 月后,白幡6续拿下,取而代之的是为桥那边另一头欧阳家病重的少爷祈福的红幡。 多好的孩子啊,安静,乖巧,笑起来别提有多好看。不知怎地染了风寒,重病不起,群医束手无策,正巧东城里医术最高明的东方老先生离世,一病差点就再没醒转过来。 欧阳家原也不是琴川当地的,祖辈搬至此大约也有三代,诗书传家,也没有大户人家的通病,待邻里极为和气,偶有帮衬也很贴心,他们家好不容易有个小孙子,都是邻里看着长大的,这会儿也像是自家小孩遭了大难一样,很是揪心。 幸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少爷总算是熬了过去,渐渐入得冬时,身体竟慢慢好转。 红幡没取下来,还兴高采烈挂了灯笼上去。欧阳家的人挨家挨户道谢,琴川城里人们都喜气洋洋得像是自家有了喜事般。 大雪纷飞。 欧阳少恭隔着屏风望不见窗外的景色,但他能听见雪落在瓦片落在草木上的声音,小小的一簇一簇,也像是落在心底。屋里燃着炭火盆,丫头婆子像盯着贼一样目光炯炯得盯着他,嫌热从袖间伸个手出来都要大惊失色得叫他放回去。 他神色恹恹得靠在床边,气血确实是虚,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场渡魂,会惊险如此。 但他明显感觉得到血脉中流淌的生命力——渡魂成功后,魂魄中潜藏的那些生机才肯慢慢发散出来。上一世找到的那么多赐予,好歹是有一些作用到这一副躯壳,宿体有灵根,资质也极为上层,纵然侵占身躯时出乎意料得艰险,他这也算是占了便宜。 雪落尽的时候,春天就会到来。 他正在慢慢走向终结,可阿湮啊,你在哪里?; ------------ 111111 这一年,又是大雪。 厚厚的雪将门前的老松压得几乎弯低了腰,寺庙的檐下结了重重的冰棱,夜时能听见大风催得这年代久远的木式建筑吱咯吱咯响,似乎马上就得散了架,天明时却隐约见得那冰封的屋檐稳稳耸立在那,丝毫未得以动摇。 她在山门前的石板上,看低矮的山头窜出雪堆的杂乱松木,年久失修的木栅栏在残缺的石板路边东歪西倒,那些过秋未来得及腐败的枯黄草叶零零散散堆积在雪下,露出些微草尖,光秃秃的地面也裹了银装,一眼望去,整个世界都被昨夜的大雪包得紧紧的。 可是真美啊,这天地。她在大荒守了亿万年,守到三界立洪涯境不复,在天外的宫阙上望着亘古前的周天星辰沉寂如磐石,这天地却始终不是她的。直至分了神念匆匆下界,借由莲花与轮回塑了人身,却注定要被残缺的琴魂占据了这生命的一切,她守着他一世一世前来,等到挫疼骨子损耗了神魂,纵命知前景绝路也不能将视线从他身上脱开一分一秒——于是,在那些岁月里,她可有一次,这样纯粹得,安静得,什么都不管不顾得,只是作为她本身,注视这片天地? 奶娘说:“我的小小姐啊,外头那么冷,我抱你回去咱们在窗台里看好么?” 她就摇摇头,蹲在那里埋成一团,动也不动。乌黑灵动的眼睛流转着雪的光色,像是坠入眼眶的两粒星辰一般,厚厚的小羊皮毡帽,白狐毛斗篷将她裹得也像颗雪球般滚圆紧实。今冬的天比往年还要冷上几分,奶娘忙着给她缝新袄子,要做的事很多,奶娘忙得抽不开身,该走的人都走了,她被落在这琴川城。 她摸了摸小手臂上浅浅的纹路。如胎痕一般,极淡,只隐约能觉出几分似是凤凰的模样。这就是她被变相放逐至此的因由。出身权贵上卿本是好事,但家族处在盛极之地,若说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书香传世之家到如此高度本是意外,早已将自己处境看得无比清楚,随时担忧着会受君王猜忌,本就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处事,若再多个出身异象的女儿,这已经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火上浇油。 这人世间,但凡与龙啊凤啊带上牵连的,都不是什么小事。更何况,因着这世她将雪皇于这人间的投影一并带上之故,落地便有冰凰之影冲天而起,天边祥云坠金莲,百鸟高歌,群花绽放。全家震惊之后,她娘当时就落了眼泪。 苦求的一个孩子,谁料命格这般贵不可言,偏偏现在最不该求的就是这贵。当今已过花甲,太子及众皇子年不惑的不惑年而立的而立,最少也已及冠,正侧妃全儿女已及膝,这时宰相家出了个天生凤命的女孩,若传出去,岂止是个灾祸。无怪乎家中连夜将她送走,甚至不惜寻了个死婴瞒天过海。异象已出,众目睽睽是不能更改,但如何曲解异象倒是可以谋划的。 “凤兮,凤兮,”她娘留在她耳边的声音那等撕心裂肺,“何归处……” 奶娘抱着她在那般严冬离开皇城,一路南下。大雪下得能遮蔽天宇,家里连名字都没来得急为她取,幸得奶娘爱怜,用心照料,有了个小名,叫素娘。 辗转在几个城池隐蔽,皆未长久,在她三岁那年,接到家族传来的隐信,有了路子前来琴川,这才算是安定下。这寺庙的住持俗家姓方,行事虽有荒唐但个中本事极大,当年叔祖游学之时与其结识,承蒙相助,两人结为莫逆之交,方外之士自是不讲命格如何,也不碍于俗世皇权,因此叔祖来信请求适当照顾下家中孩子,对方就一口应下了。 雪真大啊。她看着看着,阴蒙蒙的天就又开始落下雪来。 小小的女孩儿仰着头,看轻飘飘大团大团如柳絮般的雪花落在眼角眉梢,为她的体温所染,渐渐化开,没看上多久,一顶大红的斗篷便兜头罩了下来。身体腾空而起,落在一个宽广结实的怀抱里,她把头上的斗篷往下拉开,对上阿默平静得毫无波动的眼。 阿默把她裹得紧紧得抱回了内间。炭火暖烘烘的热气熏得她脸有些发痒,她在柔软的毯子上蹭了蹭,被奶娘伸手抱过,放在堆满软衾的木榻上。 “素娘可冷?”奶娘摸摸她小手,抬头对她笑。 她胡乱摇摇头,阿默递给她一盏酥酪。 “阿默,阿默!”她从斗篷软衾里探出脑袋,这样叫道。 于是高大的死士就走过来,在她另一边坐下。看着她挨着自己的身体,眉眼弯弯得捧着酥酪暖手,也不吃,只是时不时嗅嗅香气,柔缓的眼角便润了颜色般飞扬开,可爱极了。 她合该是族中最瑰丽的珍宝啊,穿最华美的衣饰,住最典雅的居室,看最美的景,处最高贵的人……却被迫在这远离皇城的孤单又萧索之地,仅仅一盏酥酪便开心地这般笑出来。奶娘爱怜得摸摸她的幼发,把针尖在靠垫的狐狸毛上擦了擦,继续穿针引线。 素娘的视线穿过屏风,漫过隔间,注视着那沉压压飘满飞雪的天地。 她早该来了,可越是到最后,越是有那诸多的顾虑。 明美那一世,她跟随白龙王敖闰前往北海,可该亡失的终究躲不过,纵然治好宿疾,续上寿命,身体中的生机已如谢落的花硕般枯萎下去,她愿意离得白衣,自是她从一开始就已预料到,那从蓬莱之地偷来的幸福快活,到底是该尽了。 她回到衡山,魂力已经减退如风中火烛,黯淡不已。轮回磋磨得这魂魄太多,她眼睁睁看着一直不曾消减过的莲塘,在这一回修补她缺憾之时,随灵气的用尽一朵一朵得泯灭了莲花,再不复生,冥冥中已预示了她的机会不再多。 “阿湮你这样真的好么?” 雪皇看着她自莲塘底部寻回当初莲子落入凡间时包裹的那两瓣莲衣,慢慢聚集莲塘中散佚的力量,看明白她是预计着釜底抽薪殊死一搏了,不免忧心忡忡问。 “没有时间了。”她轻轻说。 青华上神布下的烙印,牵系着她与他缘分的是线已经浅得几乎要断掉了。她叫他渡得妖身,也不过将这年限又拉长些时候,该终结的总要步入终结,而他若不在了,她流连这世间又还能为了什么?那就再一世,不过就再一世。 她思考天命,思考星辰地幽宫,思考他之作为有多少能实现夙愿的可能,用很长的时间收拢当年自天外投入人间的所有力量,等待咒术奇效,雪皇的这投影能离开缚地的莲塘。 她想着一切终结之后,那三十三天外的神祇会是什么模样。她可还会要这段承载了人间数千载苦难与无望的记忆。 她闭眼梦到亘古洪荒之前,神祇与来自后世的仙在时光的夹缝中相遇,并肩守着混沌破开之后的天地演化出该有的模样,这漫长的梦境不断继续,遗失的记忆在慢慢回来,清晰得就仿佛亲身经历就在昨日。 开天五灵逐一诞生,又一个一个在天道算计之下消亡,神职的分裂即将孕生新的神明,可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仙人去哪儿了?她终于离开不周山,在钟明昆仑之上摸索着的又是哪一道命运?神祇在烟云浩渺的亘古之前抬起头,天吴曾亲手牵系的天之锁穿透了无穷的时光与空间,依然将两端紧紧相连,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他说,你怎么还不来。 那时的明美在北海嘱托了白龙王一件事。即使是西海龙王,依然得用很长的时间才能达成。 她能做的所有努力都已经做完。于是,终有一世,能仅是作为我本身,就这么注视着你,注视着这片天地吗。 她落地便能睁眼,睁开眼,望见出生之时冰凰的虚影冲天而起,千万年不曾出现的真凰,那冥冥之中,大地都为之震慑。牵系着心魂的天之锁贯穿时空,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唤她的名。他说,阿湮。 雪停之后,方家奴仆硬是从山下清了条雪道到山上。 这寺庙在琴川附近,因为在山顶,一到冬日落雪之际,便很难出入。但此间主持持庙有方,敛财之术叫人叹为观止,门面是不大管内里却是丰富透了,所以每年入秋,山上便积蓄满食物,哪怕是大雪封山,寺庙里的众和尚也能安然度过。 素娘被裹成颗球,由着阿默抱出来,迷迷糊糊往下看,就见着大清早的,主持俗家的小儿子方兰生也窝在仆人怀里,仰着头朝她拼命挥手,腆着脸叫她:“妹妹,妹妹!” ……虽然素娘名义上是知交后辈,但方家也是拿了她当自家女儿看的。方母常年吃斋念佛,守着佛堂轻易不出来,但也怜惜她身世,嘱托了自家二姐多关照。方家五个女儿一个小子,除大女儿打小离家出走不在外,都对这个小妹妹投以极大关注,尤其是方兰生。五个姐姐太过可怖,难得有个娇娇嫩嫩软软糯糯的妹妹,他怎不欢喜?就算是方父说了素娘得住在寺庙,大雪封山之后依然赶着趟儿来跟她玩儿。 “妹妹,我给你带了血糯米糕。”方兰生牵着素娘的手往里走,声音里还带着奶声奶气。 素娘点点头,抬眼望了望头顶难得的晴空。 奶娘说今日有琴川大家的夫人公子前来还愿,叫兰生不要带着小小姐到处跑。 三四岁的小孩子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正好奇当头的年纪,被家里宠惯了,虽然乖巧但少不了嬉闹。牵着素娘就蹭蹭蹭跑去前堂,在帘子边悄悄探出头往外望,佛前跪了个年轻的夫人,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立在她身边,容色略显苍白,仰着头,神色莫名得盯着慈眉善目的佛。 ------------ 112112 素娘呆呆得站在那里。 偷偷望着的少年着一身青花边纹的衣衫,柔软清俊的眉眼带着淡淡的冷意,容色略嫌苍白,仿佛纸片人蕴一口生气才终于撑起的身形,来一阵风都恐会将人刮跑。 他的眼底藏着潭深渊,漆黑无光,似乎能将视野中一切物象都给吞没,曾几何时皎月辉华般的灵气稀薄得如同日暮西山的牵丝游须,宛若璀璨耀目的宝珠一点点被抽去灵蕴,逐渐蒙上阴沉如雪前天幕一样的灰暗,再也冲刷不去。 在那些静寂一如死亡的岁月里,哪怕是落入最肮脏的泥沼,他身上的光辉亦不曾黯淡半分,哪怕魂魄中埋着最斑驳最蒙昧的东西,他依然受最纯粹最宁和的灵力庇佑,可原来终有时间,她曾见过的最熟悉的模样也要步入终结。她所无法触摸的东西,总要有人亲身践行,血淋淋得把一切摊开告诉她,原来事实是这样的……而她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素娘的心口疼得厉害。 亘古以前为水神天吴封进仙神胸膛的天锁,多年后在青玉坛又为他亲手系了一遍,错乱的时空重回轨道,那冥冥中力量打乱的因果到底还是被圆上。 锁系两端,连着彼此,开天辟地时的神物,超脱于天地,哪怕是如今的天道亦无法将之泯灭,即便命终身陨,即便化为荒魂,天之锁依然牵连,就算连魂魄都散尽了,天之锁也不会断开,若是它锁不住现今与未来,也会牢牢锁住过去。 可是这一回,明明胸膛里埋着天锁,明明不曾越过时间空间的鸿沟,为什么却要等彼此相遇的这一刹那,才苏醒了因果羁绊呢? 无论是衡山莲塘,还是这世间流离的三年,她都感应不到天之锁的存在,甚至,这样一墙之隔的对面,若非亲眼看到他,她都不相信她与他会在如此接近的所在。那么,他也是一样的?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来,因她曾予他所说不要回衡山的叮嘱,这一次,便换他在尘世中等她两百年? 几乎是在出现这样认知的瞬时,素娘的臂上传来一股透彻人心的寒冷。它像液体般游走在臂间,似乎要连带着血肉一并剐去般剧痛。 轮回的人身感受得到这世间的酸甜苦辣、冷暖喜怒,可她的魂力即使虚弱至此,魂魄中的神性也是不会减退半分的,这样的魂魄安在人的躯壳里,纵融合地再过完美,也会少了人身最本质的特点。所以她感觉得到疼痛,但身体却永远记不住疼痛的记忆。 藏在心口的蕴着最后力量的石珠均匀地向外运送着力量,叫她的身躯一直温润如暖玉,如今那严寒来得是如此突兀,从手臂的位置贯穿入血脉经络,又沿着血液流经的管道纵横五脏六腑,有那么似乎是一瞬又像是永恒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冻结成冰,然而下一秒,所有的疼痛都不复存在。 素娘站在那里,随那股严寒一并抽离身体的,是手臂上浅浅如胎痕的印记。 ‘你醒了啊?’她缓缓扭头看着肩头冰白色的小鸟,在心中轻轻地唤道。 鸟儿懵懵懂懂趴在小人的肩头,并非是成年凤凰的袖珍模样,而是真真正正的雏鸟。软绵绵的幼形,还未长出羽冠,冰白的羽毛带着蓬松的细绒,每一根都散发着纯澈晶莹的光色,像是一团小小的暖暖的光。 ‘阿湮。’细小的声音回应她,紧跟着肩上小鸟便睁开了眼,眼神迷迷瞪瞪的,原本冰蓝的眸子刺客看上去都软软得也像水一样。 它的眼神并无多少焦距,水濛濛的大概是因为现世的光入目,一时并不能看清太多东西。就像凡人的肉眼并不能看到它的身形,它看这世间的一切实物也有些不习惯。然后它的视线放在了不远处。此刻,就只有阿湮跟他在自己眼中是清晰真实的。 它只振翼扑腾了一下,下个瞬间便出现在了少年身前。 ‘太子……长琴?’它很努力地辨认。 少年几乎是在看到它的时候才能觉察到它的存在,似乎是有些愕然,看了好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叫它停在自己的指间; “凰君。”他低低应道。 素娘颤蓦地把帘子拉上。 真疼啊。她定定地望着帘子遮掩住的外堂,终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位置的锁链似乎要将被蒙蔽了百数年的联系,在这一霎时尽数补回,连小脸都疼地褪了颜色。 兰生的小手裹着她的小手,也是小脸白白。满脸都是“哎呀,被发现了”。回头一看素娘,居然马上定下神,小心翼翼地把另一只手竖到嘴边,做了个嘘的姿势,然后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努力得试图把勇气传递给她,两眼里都是“妹妹别怕,不就偷看了几眼么”。 走到外面的廊下,素娘才回头看了眼,雪皇没跟过来。 “少恭?!” 跪在佛前的年轻夫人在听到儿子低语的那瞬间,猛然一惊睁开眼,视线在并未找到此间的第三个存在时,原本温柔虔诚的脸陡然便有了仓皇之色。 苍白单薄的少年立在她身侧,也只是陪着她来上香还愿。没有比做母亲的更清楚,她这个儿子生来便少对神灵的敬畏之心。自少时大病一场之后,他的身体多年来一直孱弱不已,很多回她都恐独子会夭折,但最终儿子是艰难长大了,心性却越来越淡泊。 他看这世间就像是过客般,哪怕是对一朵绽开的花,亦隔得远远的无动于衷得望着。哪怕是面对父母,尊敬有之,亲近却无。几年前,那一位道长立在欧阳家门口的时候,她就知道,唯一的儿子是留不住的,可她怎么能舍得! 少年低垂着眼睑,右手向前伸出,视线似乎在凝望着指间的某样事物,身后背着天光,佛前的长明灯安静的光色映照在他身上,叫他的脸有种半明半昧的感觉。 “不久,”他在低低得说着,竟是笑了——连作为母亲的,都极少见着他笑,笑得这般开心,这般温柔——“只要等到了,便不算久。” 凡人所无法看见的幼鸟踩着他的手指蹦蹦跳跳,说得话也直白得从来不带转弯:‘你看上去真糟糕。’ 不知怎的,大概是这仍居于幼生的身体对环境格外敏感之故,雪皇竟觉得眼前的少年看上去,非常亲切。懵懵懂懂转念一想,大概是两个原因罢。阿湮的最后一世,这漫长的轮回终要了结了,她们能回去了,怨不怨的也就不想再讲了,太累,阿湮曾允诺说会陪着她在地界定居,天界太冷,人间太污浊,最暖和的,反倒是地界,她早就想好了,要在黄泉河岸落一座殿宇,阿湮的莲花在黄泉也能生,她们都会好好的。再者,按照阿湮所想,太子长琴最后总归是要化妖的,他曾历妖身,连魂魄都要过渡为妖,怎么说都要是同族,所以才叫她觉得亲切。 “到最后了,便不必再计较这些了。”他也这样说。 ‘阿湮走了。’雪皇说。 少年抬头,幽深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已经闭合得一点缝隙都没有的帘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了出来。 他的母亲僵在另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与手背上的虚无对话,两行清泪倏然滚落。 “少恭; 。”她唤道。 儿子抬起头。“母亲。”他说。 极深极深的眼瞳毫无涟漪,看着她时已消去了唇角的笑,很安静,很苍白,像是隔了一整个世界的画,触摸不到一点人气。 当年那个道长说,这孩子生来就是要修仙的。 她摇头说不信。可她当年就信了。 “妹妹,别怕!”兰生跑到后面,终于能大声把这话说出口。 素娘摇摇头,对着他露出个小小的笑。 小孩儿便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握紧她的手一溜烟跑到后面,松手,大口大口喘气,然后仰着头看已经被阿默抱到怀里的女孩儿。 “妹妹累不累!”方家小少爷一跳一跳焦急得问。 奶娘在檐下喊:“小小姐,方小少爷,来吃鸡子羹!” 两个小孩子并肩坐在软榻上吃羹。吃完蹲在檐下差使着阿默堆雪人。方兰生得意洋洋得叫仆从掏出在灶上烘暖的本子,把自己最近学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点给素娘看。用午食。窝在榻上睡一觉。灰蒙蒙的午后竟又下起雪来。素娘裹得紧紧实实走到屏风后,阿默守着门给她雕一套各式姿态的木娃娃。 阿默原本是父亲的死士,死士打小便是不能说话的,若非因为一个素娘,或许他此生都没有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机会。他不像奶娘,对她又怜又爱,他能赋予的情感实在太少,牢牢记在心头的,怕也只有一个认知,她是自己的主人,无论什么模样,都是自己的主人。 见到她走出来,高大的死士手一撑直起身,门已经随袖风合上了一半,他伸手将圆滚滚一颗球抱到怀里,把刚打磨好的一个娃娃塞到她手中。 素娘抬头对他笑了。 阿默低头继续雕木头。 前头住持遣小和尚来问,儿子要待多久。兰生死活不肯下山,说妹妹一个人孤单单要陪妹妹。入夜奶娘已经整理好隔房的被褥暖炉,阿默手一抬,便将偷摸上主人床的小子丢到了隔房。 方兰生眼泪汪汪:“明天再来找妹妹玩儿。” 素娘坐在床边,笑眯眯得对着他挥挥手。 奶娘给她留了盏灯,去外间歇息,阿默在门口守到半夜,去了另一个房间休息。 夜中某一个时刻,素娘蓦地睁开眼,一个光球在她枕边滚了滚,滚入她怀中。 ‘阿湮阿湮!’终于肯回来的雏鸟蹦蹦跳跳。 ‘凰儿。’她在心中道。 厚厚的床帘被一只手掀开,她抬起头,少年站在她床边静静望着她。; ------------ 113113 纱幔堆的帘子在许久之后又被轻轻拉上,逐渐密闭的空间掩去了窗缝的凉意,也将床头木料斜飞的弯钩上挂着的琉璃灯散发出的暖光掩在外头。 素娘嗅到淡淡的雪的气息,雪中还有细微的竹的清香,在熟悉的沉香味道中格外得清晰。少年缓缓坐在床边,却是什么动作也未有,只就着朦胧的光线,细细凝视她的脸容。她穿着棉绸裹细绒的夹袄,内里有奶娘拿小羊皮缝的衬子,便就这般掀着被子坐起也没有觉得怎么冷,反倒屋里烧的炉火滚动着气浪渗进床帘,长时间萦回不出,在她的脸上染出淡淡的暖晕。 臂上一股冰寒,几乎叫她打上一个冷颤,茫然低头,蹦蹦跳跳还打着哈欠的雏鸟已经从枕畔滚入她袖中,直滚入她的血肉化回模糊的纹路。于是这一番动静也像是打破了此间某种僵持,锦被掀起裹在她身上,一只手在她脸上碰了碰,触到满指尖的烫,便回手撩开一段床帘,叫外面的气流冲淡些燥气。光也映照了进来。 少年的手指修长干净,昏暗光火中并无苍颓病态的白,反倒莹莹如同白玉。他的侧脸沐在暖光中,那点光线漏在漆黑的眸子里,也为之点上星子般璀璨的光色,可另一边却为幔帘的阴影所掩,一丝光都不曾照见,叫他看上去,一半明媚似朝晖,一半沉暗如深渊。 “阿湮。”他轻轻得唤。 声音还是年少的清脆悦耳,却很轻很轻,轻到带着飘,像是刻意压在嗓子眼不尽数吐出的缓慢与小心。她甚至觉得,外面落雪的声音都要比它响。 她仰起头望着他,一动不动,很长时间之后才从被中挣出手臂。很快她就连人带被被拥到一个怀抱里,软绵绵的双手又被塞回去,少年熟练得将她放腿上,就像曾经所做得无数回那般。 “为何要避着我?”他说。佛堂中那被扯上的帘子叫他想了很久也没想通。 明明牵上了天之锁,却总是要到遇见的时候才明白这个时刻到了,大概当年太初水神的陨落,也叫天道抹消了几分神物的力量,只是,从来没有哪一回,在明知道他存在的刹那,她还会转身跑开。 素娘的脸埋在他胸口,那股雪竹的味道更加浓郁,并不是鼻子嗅到的气味,而更类似融入了骨血所以只能由灵魂隐约窥见的感觉。 她闷闷回道:“……累你苦等。”久未归家之人在终于踏上故土时,总会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她多年未见到他,也似乎有这般莫名的不忍之感。喻得不确切,但大致便是如此复杂之情感。二百余年,是她错估,那时她在北海嘱托白龙王之时,也不曾料到,因她所做的一切,莲塘得耗费那般力量填补她的缺漏,真应了最后一场轮回之说。 她不来,他便在人世空等。轮回镜中她与雪皇一年一年望着的,他在凡尘中一年一年变老。 雪皇说,不挺好的?你等相遇等了他多少轮回,总该有一次,他也尝尝等你的滋味。 雪皇又说,看……现在他跟你一个模样了,我好不容易将那粒珠子取回来,结果你转头就用在东海,你们的魂力都支撑不了太久了,若是这次不成,一死便妥妥化作荒魂。 后来雪皇还说,再这样下去,没准撑着他的就会是混沌莲子……莲子一旦现行,你说天道会想出什么损招等着你们? “不苦。”他说,“不及你万一。” 她抬头望望他,不说话。 少年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竟是静静笑起来。等的时间长了,能想的东西也多了。他沿着这数千年来的历程一步一步往回走,看到那些他不曾注意过的东西,看到那些时过境迁变了面目的东西,看到她曾为他留下的东西,才发现,以为遗失在时光里的,不管经过了多久,都还停留在原地,等他回来寻找。 他等得一点都不苦。只要想到那些年里无数场相遇无数场离别,连留都留不下的身影,便知道,原来最美的,竟还是等待。 “最后一次了,”他笑着说,“阿湮,我们终究能等到一个结局了。” 早上醒来,床帘子合得严严实实,她从被沿探出双眼,张望了一下,人不在了,朦胧的光线里只有枕边伏着的光团清晰可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她身上跑了出来,软软地趴在枕头上,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显然睡得挺香。 她伸出手指头,戳了戳。没动静。又戳一戳。 雏鸟的小翅膀掩着脑袋,挪了挪身子,不小心滑到边沿,平衡没控制好,直接从枕边滚落下去,陷在柔软的床铺与被毯之间,醒转,挣了挣没挣出来。 素娘抖一抖被子,那团子便咕噜咕噜滚出来,迷迷瞪瞪拔出脑袋,仰头看。 ‘阿湮阿湮!’它很快又欢腾地扑扇起了翅膀。挨过来,蹭蹭她的脸,然后把身子钻啊钻埋进她肩窝里,与她的脸蛋挤在一起,满足地眯起眼睛。 “去哪了?”素娘小声问。昨个飞出去到半夜才跟着人回来,若说没什么吸引它所以乐不思蜀了她都不信。 ‘听他弹琴。’大概是体型回去了,连声音都变得小小软软的,‘阿湮,他的琴真的不一样了呀!’ 听琴都能听那么久么……她想:“怎么不一样?” 雪皇卡壳,思考了挺长时间:‘阿湮你曾说的,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同样软绵绵的女孩儿认真点头:“嗯……说过。” ‘他的琴藏得太深,连天地万物都听不懂,可这回的琴,我听懂了呢!’ 莲塘灵气氤氲,轮回镜中画面一幕一幕流转不息,可大多数只能见着画面,任何的声音哪怕借由因果牵系传达过来,也是失真的。大约,这还是雪皇自天界之后,首回听着他的琴。 素娘问:“你听出什么了?” 雏鸟偷偷转了转脖子,探出眼睛瞄瞄她,很快又把小脑袋缩了回去。 ‘就是……就是……’它有些支支吾吾,‘大约就是……有情了罢!’ 这真是很难说得清的感觉。情是什么,它是有所概念的,神也有情,可爱是什么呢?它不懂。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虽说涅槃再生,它也就不是它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不死不灭,天地间总要有这么一只凤凰的,便就是它。而且它诞生在比人族出生要更早得多的时代,所以它不通爱,纵然看得再多,也只会是自己的理解。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有谁说过这样的话,它还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还没有太子长琴的时候,伏羲做瑟神农做琴那会儿,乐风在洪涯境诸神之剑始盛,有谁说,恋琴之人合乎山水。在这由盘古大神开辟的天地间,甫一诞生,便有了一份因果,最初的缘分,便从这里开始,神于山水皆有情,哪怕最初的,只是自身对这天地的尊敬。 合乎山水,后来雪皇想,这话的意思,也许就是琴者多情吧。 而太子长琴是琴灵。他付诸天地的情,天地万物皆不懂,于是觉得这琴无情。很久以前,雪皇便喜欢听他奏乐,但他抚的,她也听不懂,只觉得是一种很孤高很内敛的情感。能应和天地万物,却融不进这世界,旁者借此融会的也只是自己的意境。多情者必自伤,他的琴必然也伤了他自己,可数千年轮回匆匆,这琴中的情却叫雪皇能懂了。那样直白,那样纯粹得,温柔得能叫人落下泪来……请留在我身边,以及……请回应我。 雪皇想着,这琴定是因阿湮而变的,它只听了一段琴,便足以因此原谅曾予他的一切怨艾。 ‘真美啊。’它说。 素娘听着它的话,也有些向往起来。 她是听过的。他琴中细微的变化,她一世一世感受着。她在梦里听到他不曾说出口的呐喊,在梦里回到亘古之前的不周山,来自后世的仙抱着琴抬头仰望她,罡风拂散他的头发,他没有说话,可满天际都回荡着他心中的声音。 他说,神啊,请您看着我,请您看着我。 他所有的琴音都在述说着,请不要忘记我,请留在我身边。 一人一鸟依偎在一起,很久很久没这般身体相触——直到奶娘轻轻撩开窗帘。 赖床的小小姐已经醒了,睁着大大的眼睛仰头望着她,然后奶娘表情木然得僵了一会儿,有几分不可思议得盯着枕头边的某个东西。 “哪来的……鸡崽子……” “啾啾”雏鸟愤怒得叫了声,小翅膀扑腾扑腾一闪,窜到素娘怀里。 在奶娘还没反应过来前,素娘就环起双臂做出了护卫的姿势,眨着纯洁无辜的眼睛回望。 “脏。”奶娘冷静道,寻思着是山野里的野鸡崽,大约是冷了找暖窝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屋里,慈祥得劝解道,“让奶娘帮你去洗洗?” “不脏。”自家小主人奶声奶气得摇头说道。 “阿默——”奶娘喊。 毫不费力拎起雏鸟,趴一下丢到进房来的高大身影身上,弯腰把素娘抱起来给她穿衣服,完全无视了怀中小孩瞪大眼睛看阿默把雪皇拎走的惊叹眼神。 ——“妹妹,妹妹!”兰生蹦蹦跳跳得跑来寻她一同用早餐。 素娘在坑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又把头埋回去,戳了戳摊在桌几上的小小身躯。 “啾”雪皇简直是欲哭无泪。 亏得它不是普通的小鸟,否则大冬天的这样一冲洗,绝对是一命呜呼的典型。它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形体啊,在阿湮臂上修养聚的灵力肯定是不够的,那么是在太子长琴那里吃的几个丸子的缘故? “小鸡小鸡!”兰生也蹦上坑,趴过来看它,“哪里捉来的?” 雪皇懒洋洋把自己翻了个身,不理人。 “是小鸟。”素娘说。 看到奶娘端着粥走过来,她马上把雪皇扫到自己怀里,无辜抬头。 奶娘心平气和往她的粥碗里磕了个水煮蛋,盯着她慢吞吞喝粥。 “妹妹,吃云片糕!” 吃完早饭,被方兰生拉着遛雪皇。 积雪的寺庙很安静很美丽。沿路跟诸小和尚打招呼,遛到山门口,遥遥却又看到有人在从下往上清雪道。 “耶,大早上的,又有客人呀?”兰生兴致勃勃得往下望。 一直恹恹没力气的雪皇扑腾着飞到她肩上,也跟着张望。 ‘阿湮,他来了。’ 兰生疑惑得看看左右,幻觉般细细小小的声音,他并没有听清,但他确实听到有别的声音啊。 因为他这怪异的举动,素娘好奇得抬头看他,雪皇也回过脑袋看他,小孩子挠挠后脑勺,摇摇头道:“妹妹我好像听到有别人在说话。” 素娘跟雪皇都怔了怔。小小的鸟儿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方兰生,很快蹦蹦跳跳飞到她另一边肩头。兰生低头,它抬头。 ‘喂,你听得到?’雏鸟好奇得张望着他。 兰生眨眼,再眨眼,抬头看素娘,又垂眼望它,小孩子不知道害怕,竟还觉得很有趣。 “妹妹,它会说话啊!” ------------ 114 114  方兰生对雪皇报以极大的兴趣。 小男孩蹲在地上,也裹成个球似的,托着下巴与昂首挺胸毛蓬蓬一颗站在覆着薄雪的青石板上的雏鸟对视。他的表情还是很惊叹,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种孩子特有的稚嫩与纯净,一副想要碰碰又不太敢的小表情:“你……是妖怪呀?” 奶声奶气的声音,亮闪闪的眼神,大概是年纪小,不太懂妖怪究竟是种什么概念,就算听多了“今天爹爹又去哪里哪里降妖除魔了”“不好好吃饭就有妖怪会来吃掉你”“妖怪都很可怕很可怕会杀人呢”,也跟“啊听说爹爹上回除妖的人家又送节礼来了呢有很好吃的糕糕”没什么两样。于是在亲眼见着一只会“说话”的小鸟时,果断是好奇与有趣占了所有思绪。 ‘你才妖怪!你全家妖怪!’交流的第一句话就出现了隔阂,小小的身躯一跳一跳表示愤怒,努力想要表现出霸气的模样,无奈只是只孩子巴掌大小的雏鸟,连蓬软的毛都炸开了呢,‘我是凤凰!天底下唯一的凤凰!!’ 于是兰生盯了它好长时间:“啊……?凤凰长这样啊……”别提多失望,多失落了。大多数情况下小孩子说什么都会乖乖相信,可见过年画模样的兰生在见着这样一只自称凤凰的鸟之后,怎么说都觉得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百鸟之王的凤凰!’雪皇较真劲犯起来,真恨不得马上变回真身,一翅膀把这臭小孩扇到天边,‘羽族之皇!我是羽皇!!’ 兰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妖怪?” 然后雪皇也沉默了……硬扯着这点不放,它还真无法反驳,因为它确实算是妖。得天独厚的世间真凰其实也不过是妖罢了。它承一族遗留功德,受青华上神庇佑,能这般自在,可它还是不过一妖而已。 一人一鸟继续大眼瞪小眼。 怕遛食太久自家小小姐会冷着,前来抱人回屋的奶娘摸到门口,惊讶得盯着这气势汹汹的两只,有些迟疑得问道:“方小少爷?你在做什么?” 方兰生茫然得抬起头,半晌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这话内容,慌慌忙忙捧了雏鸟在手,嗖起身,把手掌撑起给她看:“奶娘奶娘!”就像小孩子炫耀自己得到的新宝贝,他的眼睛亮得出去,“这是凤凰!它说它是凤凰!” “啾!”雏鸟昂首挺胸。 奶娘面无表情盯了片刻,又把视线挪到兰生脸上。 小孩子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见她没反应就一副焦急的模样,踮起脚把差把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了:“真的真的!是凤凰!你自己跟奶娘说啊!” “啾啾啾啾啾!!啾啾!” 兰生使劲点头。 奶娘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有些糟糕。要说这玩意儿是别的,她还真不当一回事儿,偏偏是……叫她怎么可能不想太多?!再想起来,莫名其妙出现在素娘帐子中的团子,素娘看上去那么喜欢的样子……天生凤命,但凡素娘所在之地,方圆百里之地都少有鸟羽的痕迹,哪怕是圈在笼子里的鸟鸡,都安静得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她又使劲盯了那玩意儿一眼,再怎么做心理建设,实在是无法起一点敬畏之心。但潜意识中已经是有了几分怵意。 “好好养。”奶娘努力保持镇定,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我家小小姐呢?” 兰生眨了眨眼,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蓦地又是一惊,连忙转头左看右看,表情一下子可怜起来了:“妹妹呢?” 他说着眼睛里就开始滚珠子,将坠未坠:“我把妹妹弄丢了?” ‘白痴!早被抱走了!’ “抱走了?”兰生看向雪皇,直接就哇得哭出来,姐姐曾轮流拼命灌输的在心中入木三分的拐子形象迅速浮现,“还会抱回来吗?” ‘……去死吧!’雪皇愤怒跳脚。 奶娘沉着得感受这尖利孩子哭腔与啾啾声相互交织的画面,脸孔使劲抽了抽,想着阿默没有示警,说明是没出什么事。再瞅了瞅脚下的雪,石板台阶中间自下而上清出一条雪道,还有细碎的薄冰与雪渣覆在上面,有很多人脚印往里,是单向的,说明人还没离开。 另一边的脚印跟她来时的是一道,孩子特有的小小的重重的印记,显然是兰生牵着素娘遛弯时留下。此刻在雪上还分外鲜明。 奶娘又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实在不堪入目,转身先去寻阿默。阿默准在素娘身边。 素娘坐在少恭肩头,扒着窗台看屋里的人收拾。 他这一世名为少恭,复姓欧阳。这身躯壳的灵根资质是上好的,单凭骨子里透出的叫血肉都掩不住的清气,便可见端倪。渡魂之时还是幼儿,想来也是经历好一番磨难的,否则这样病弱的模样不会鲜明到这般地步。 即使是素娘触碰到他的身体时,都感觉不到多少充实。就好像一块寒冰,冷得太多,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着寒气,也就没温度可言了。他身上消散的生命力太过迅速,于是,就算是灵气蕴藏得再多,生机萦回得再多,留在躯壳里的,也就始终只有这么单薄的灵蕴而已。 素娘回过头,院子外面还站着几道身影。她还记得,是先前跪在佛殿里闭目祷告的夫人,静静站在那里,不进来,也不离开。从这边望过去,门前雪竹随风簌簌摇动,偶尔便望不见了,但风又将雪竹拂开,露出那张沉默的隐忍着悲伤的脸。 她低头望着少恭,又伸出手抱着他的脑袋把脸贴上去。 少年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手心是暖的,摩挲时便留下舒适的温度。 “我曾介于人的因果,因为想从人身上得到什么,可我所遇皆不予我所想……现下我已什么都不想要了,又何须在意这些?”他说。 他看着,便就不像一个凡人了。原是断了宿主因果,所以此身看着如此与世疏离。 素娘点了点头。最后一世,最后一场轮回了,那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罢,还有那么一场庞大的宿命在等待着她们呢,等待她们挣离此世超脱天道解开这场延续了数千年的因果。 “你要怎么做呢?”她轻轻得问道。 欧阳少恭静静注视着家仆收拾他将会小住一段时间的屋宅,抱着素娘缓步走出了檐下,冰天雪地有薄阳微照,天空像是被无数金线割裂般明朗,今日大约是不会下雪了。 然后听到他比白雪还要凉薄比阳光还要冷漠的声音:“夺回焚寂,看看我那被迫分离的命魂,到底是什么模样。” 素娘说:“女娲治下……很难。” “剑在人间,女娲在地界。”他道,“看守者也不过凡人。” 素娘偏着脑袋望他,好半晌之后伸出手,摸摸他清润的眼。 少年缓缓笑起来:“阿湮有没有忘记,我曾在人间留下一个道统?” 她想了想。那个曾短暂兴起又因他之身死迅速没落的青玉坛?竟还未消失? “它会予我助力。太子长琴最后的一点牵系也终将了结,妖魂妖身之我便为一个彻底的新生。”他温柔得说,“阿湮有没有想过,那时我会是个怎般模样?” 她摇摇头:“无论怎般模样的你,都是你。”她想了想,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把额抵在他的额上,又道,“无论什么名字,无论哪种面貌,无论身在何时何地,无论永世命途为何。” 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地,笑着,仰起头吻了吻她的额:“我将破开蓬莱,找到星辰地幽之宫……我已决意逆天改命,即便永堕阎罗万劫不复,即便身死道陨魂飞魄散,若它愿予我生机,我便回转诸世留一息残喘,若它宁覆灭于我,我便扯散了众生轮转,纵毁天灭地亦于我何干!” 素娘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那你会怎么做呢,青华?她这样想着。 我也将没入终途了呢。这段抛却在世间的记忆你可还要呢?我已将遂你心意,伴随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予他这线缘分,我已将还尽你我他之间所有的因果,可我想留在他身边啊,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我想留在他身边——可他已褪尽太古琴魂的所有气息,可我已无命定的牵系再留下,那,你可还要这一段神识?你所说的谎言,可真会就此印证? 神祇啊,你在太易宫中也梦见了天地开辟之时罢,你也梦到了那来自后世的仙人了罢,你与他在不周山巅并肩看过那般漫长的岁月,你庇佑他渡过时间长河的风暴,他陪伴你经历亘古静寂的落寞,你曾忘了他,可因果还在,神祇啊,你的莲子在他的胸膛中,你给予的所有例外都在他身上,当你伴着那池青莲之上枯萎的凤来长眠时,你可也预料到了今天? 她望着他,眼神明亮,然后,轻轻得笑起来。 有一句话,她藏了无数的轮转,即使无数回被他迫返,即使无数回受他误解,可她一直都没说。 ‘我不是青华上神,我只是辰湮……你总是不肯信我,可我原本就是因你而生。’ 你若死了,辰湮也死了。三十三重天阙之上的,不过一个青华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11.23 记住最后两句话,这是我自文头一直埋到现在的,最深的一个伏笔。 =v=后半章是听着这首歌码出来的《春のかたみ》。 我不报社,我素亲妈~ 166阅读网 ------------ 115 115  奶娘甫一见抱着自家小小姐的少年时,以为麻烦到人家还很温和得道谢,然后很自然得伸出手想把素娘抱回来,可双手空举了那么片刻,最后沉默慢慢放下。 穿着白底青花衣衫的少年静静站在那儿,正如他静月姣花的脸容般清俊不似凡人,没有任何要放手的意思,素娘挨在他怀里,白莲藕般软嫩的胳膊环着他的颈项,脸颊贴着他的肩窝,见到奶娘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眨不眨的,许久才露出个小小的笑。 奶娘皱着眉,指尖不受控制得颤抖了一下,又被自己狠狠攥紧,不知为何,那瞬间连心都被那笑揪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 后来她在给素娘布置膳食的时候旁推测及询问过,捧着碗乖乖舀勺子的素娘点点头,声音软软:“嗯,认识的。” 她打小在北方辗转流离,从未到这么南的地方,而欧阳家的公子自生时起便从未踏出过琴川一步……谈何来的认识?可奶娘想到她出生时的异象,那些绽放一整夜又在第一缕光降临时骤然枯萎的群花,那些从地里涌出的金莲那个若有似无的凤凰幻影。想起忽然出现在她枕畔的小鸡——或许是雏凤。想起一直离群索居不大近人的小小姐,那样和顺……甚至依恋得让他人抱着。 抬头看阿默。阿默坐在门槛上给自己的木雕作最后的打磨,漠然的表情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奶娘想得脑仁儿都疼,最后索性纠结成一团先放到一边。其实要说真的,素娘该换她一声姨,她本是素娘父亲的庶妹,因故从小养在外面,嫁人生子也与家族毫无干系,可惜遇人不淑……正因为这层身份在,家主肯放心将素娘交给她。她自己已经没有孩子,这几年来也将素娘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得照料着。 可是防狼似的眼神在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到底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反正在奶娘跟阿默的眼里,总归是“素娘本来就跟凡人不一样”而已。 看那架势,欧阳公子是要长住的,方小少爷原是来庙里小待,这会儿滚下山又打滚又胡闹总算得了方家姐姐们许可,携了行礼跑来也跟着长住。山寺偏门这小院子却是就此热闹起来。 “妹妹!!”兰生又尖叫着从外面冲进来。 然后瞪大眼睛站在椅子面前,挎着脸可怜巴巴一根一根咬手指。 雪化得差不多了,阳光朗照,即使是户外也销去了蚀骨的寒意。结实的藤椅,铺了厚厚的绒绒的毯子,脸色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正在翻书,腿上坐了个女娃娃,娃娃怀里还抱着只雏鸟,气氛温馨和乐,简直连道风都挤不进去。 对于整日只知道吃饭睡觉跟妹妹玩儿的方家小少爷来说,欧阳少恭的出现绝对是个天大的打击。哎呀小伙伴被人抢走了。还抢不回来了! 雪皇在素娘怀中探出脑袋瞅了瞅,啾啾笑着,从她胳膊上一蹦一跳得蹭到肩上,然后扑扇起自己肥肥嫩嫩的小翅膀,直接飞到兰生脑袋,还很好玩似的蹦跶好几下。 兰生叼着手指眼含两泡泪网上看,雏鸟笑话他:‘真没用!’ 简直要哭出来好么。妹妹所有的注意都被不知从哪来的男狐狸精勾走了,现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简直苦逼。姐姐说了,这种勾引别人叫人变心的就叫狐!狸!精! 阳光太刺亮,素娘眯着眼,静静看着兰生与雪皇打闹,看了半晌,倏地抬头,那双清润的眼依然那么沉默安静又温柔缱绻得注视着她,见她抬头便微微上翘了眼角,露出一个极轻柔的笑来。 她埋下脑袋,将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院外的梅花开得正好,花香如练缭绕满院。 素娘睡到半夜蓦然睁开眼。拔步床柔软飘逸的帘帐安静得没有任何起伏,温暖的烛火将围廊床架上雕刻的镂空垂丝海棠纹案打在纱帘上,勾勒出极美丽优雅的阴影。她钻出被子,把帘帐撩开,炭炉中仍燃着的热气混合着淡淡的安息香味打在脸上,抬眼就看到床尾床围上倚柱而坐的身影。 本该在院子另一边的小屋住的少年出现在她的床边。身上是白色边角纹银花的亵衣,只在外虚虚拢了件外袍,取了发带的长发柔软披散在肩头,如墨色般迤逦而下,烛火的光色在他脸颊与上轻轻跳动,连墨沉沉的眼瞳也恍会染上一丝暖色,直映照得那原本便清俊无暇的颜容更为昳丽,何其动人。 他坐在床尾,应是怕自己的影子惊扰了她,手中似乎捏了什么,正就着烛火细细得看。 呆呆睁大眼,就见着少年垂下眸,唇角绽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 今晚是阿默在外间给她守夜,所以悄然出现在屋里的人并未说话。他伸出手将素娘抱起来,撩开帘子走进踏板,又将她给裹进了被子里。 素娘坐在床上,从被子里挣出手,摸了摸他的手,然后又把被子掀开一条缝。 少恭笑笑意会,扯下外袍,坐在床边,把腿抬起来放到床上,然后抱着柔软的小娃娃,用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素娘靠在他的胸口,已经没有一点睡意,两眼亮晶晶得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最后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掰开他的手把他刚在看着的东西捏起来,摸着是两头尖尖指甲大小的珠子,钻出被子就着灯火一看,才发现是放在盒子里的昙花种子,不知怎的给他找了出来。 种子很小,怕丢,她专门叫阿默裹了好些浆裹成现在的模样。 素娘眨了眨眼,又把脑袋埋到他的肩窝里。 少恭笑了笑,把种子从她手上拿回来,放在掌心,收拢手指只用力一捏,厚厚的浆壳便裂开来,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素娘悄悄抬头,看到他缓缓摊开掌心,随着指尖张开的动作,掌心中一抹绿色也慢慢伸展开腰肢,绿茎,绿叶,绿萼包裹的花苞,在他的手完全摊平之时,那几粒种子也绽放出了大朵大朵雪白得似乎散发着荧光的花硕。 极清幽沉谧的花香顿时将帘帐中的空间充盈满,她呆呆望着那花,那瞬间连心都在砰砰跳动着平息不下来。 昙花被放在她的枕畔,那么优美硕大的花盘,一朵一朵挨着,洁白得似乎带着由内而发的朦胧光色,就像是月的光华凝结而成。 时间的法则。那么一点点时间的气息,将种子绽放为花硕,静静得开在她的枕畔。 少恭抱着他,轻轻摩挲着她发顶,掌心微烫,依然是笑着,极温柔极软和的笑。 她在这样安静温柔的怀抱中,在昙花清醉迷人的香气中,不知不觉睡去。似乎跌入了一个梦境,榣山若木灼灼光华遍照,抱琴迤逦而来的仙人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纯白的衣衫映衬着昳丽的颜容,正像是一朵清艳绝世的昙花。 奶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脸盆进屋,撩开床帘子,首先被扑面而来的花香激得浑身一凛,然后心又漏跳了好几拍。 ——熟睡的小小姐枕畔,散落着几支枯萎的昙花。 问题是,那昙花根须俱全,却无任何泥土的迹象,反倒扎根在枕头中,仿佛正是从那里生出。 一整个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 山上的清泉终于汩汩往山下淌的时候,方家的其中一位小姐终于忍无可忍亲自上山,把乐不思蜀的弟弟给拎下山。方兰生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与素娘雪皇奶娘阿默道别,独独漏了个少恭。 时光最美莫过于他对她微笑之时。 她总是在轮回中这样艰难得长着,他就在命运还未将离别划下之前静静注视着她长大。 可纵然岁月再不忍苛责,属于她的脑海里,也不会出现例如“假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类似的话语,留不住情感,哪怕是那一夜昙花绽在枕畔的悸动,在幻梦清醒之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更是不会这样想,他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抓住当下仅有的,而不能希冀任何不切实际的幻象,此世命途已为他所规划,一步一步往前走又谈何能漏缺了什么。 素娘六岁那年,住处从山寺小院搬到了琴川城里。少恭并未搬下来,但很多次夜晚出现在床围上的依然是这样一道影子。 城里的小学堂在桃花绽放的时候再开,兰生终于能心满意足牵着妹妹上学,除却偶尔在夫子身边见到那道青花身影的郁闷外,一切都已习以为常。 八岁,青玉坛之人奉于山寺院外,欧阳少恭随其回了衡山。 素娘从睡梦中醒来,枕畔放着两支花,人却已不见。 一支白莲清雅一支昙花幽谧,枝条相缠,静静绽放着。 作者有话要说:12.15 如题,估计是最后的温馨日常了~妈蛋被催更催得只能来更了……哎,乌蒙灵谷剧情很短的,所以马上就写正剧啦啦啦啦~ 阿湮还是娃娃身时写着无压力啊,搂搂抱抱神马的简直停不下来xddddd 166阅读网 ------------ 116 116  素娘在梦中感觉到一股叫神魂都能为之震颤的悲伤。 冥冥中她知晓这是来自天外混沌海中传递的牵系,亘古的浩瀚已熟悉得无法撼动任何心神,宿命的因缘也无法加诸丝毫踌躇,可太易宫中的神祇啊,你又梦见了什么呢? 玲珑冰白的凤凰卧在她的枕畔安然入眠,在睡梦中泣如雨下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坐在柔白密闭幽暗沉昏的帘帐中,右手肘虚靠着软枕,左手抚摸着雪皇的脑袋与背脊,轻轻的,一遍又一遍。少女轻软绵长的青丝犹如水瀑般铺撒在锦被上,眉眼温婉又静谧。 是你吧。是你吧。是你。 一切情感都皆由你而生,那引动我神伤的那瞬间,必也是出自你之因由。 会是什么呢?叫我醒时竟回忆不起一丝一毫的画面。大概……梦到的是将你带离亘古前的那种未知力量吧,可那位神祇,为何要如此悲伤呢?又为何这悲伤,能如此短暂又迅疾得重回我心间,以至于竟叫我产生了一种,我能保留出这长久悲伤的错觉呢? 素娘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雪皇五彩的额冠。 被她身上不断涌现又不断消散的情感所影响,而沉湎入噩梦泪流不止的凤凰小小抽泣得抖着羽翼,只感觉一股暖流从灵台倏然流遍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那温柔又呵护的力量犹如温暖的火焰般将它整个儿包裹,叫那亘古之前天南被封印的记忆似乎都要复苏,泪水渐渐止了,它安静又宁和得重陷入香甜梦境,身体也缓缓消散,变回一道浅浅的烙印融入它之主人的手臂。 素娘发了一会儿呆,轻轻拍了拍枕头,抖落一床透明微小的冰晶。 她躺下来,摸一把冰晶,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心念一转,指尖的力道便带了出来,化冰的泪珠一颗一颗悄然消散,将它们所承载的情绪又传递回她身上,她一点一点感受着,眉眼微微柔和,也微微笑起来。 世人因怒而怒,因哀而哀,因喜而喜,因乐而乐,可是于她,任何一种,皆是珍宝。 因它因你而生,因它不能为我留存。 天明时兰生逃家来寻她。 方家大姐数年前把满院媒婆打出门外,扬言大好年华怎可困于闺阃,仗刀跨马说要闯天下去,至今不归。方家二姐招了个上门女婿,统管家中大小事务,精明强干,将偌大一个方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在管教弟弟方面非常严格,兰生最怕的姐姐就是她。方家三姐厨艺非常好,只是实在太好了,对厨道简直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在到适婚年纪之后索性学着大姐离家出走了,说是要去天下走走长长见识。方家四姐嫁在苏州,随夫家长住苏州。方家五姐也已定下夫家,如今正在备嫁。 “你又逃课。”素娘微微一笑,就着天光仔细检查了一下发带的纹路,在昨日的绣针下接着刺下一针。 “我不想听之乎者也我想跟着爹爹去降妖除魔啊!”方小少爷抱头哀嚎,“可是二姐她要抄菜刀砍死我!” “明知你二姐最恨你爹抛弃妻子不务正业,这话要被你二姐听到,你就别想踏出家门一步了。” “啊啊啊啊啊可我学这些有个毛用!”方兰生痛苦得把书袋摔到地上。 素娘想了想,认真道:“打发时间。” 兰生瞪着她:“就像你刺绣一样!” “不是啊。”她笑盈盈得弯了眉毛,“我很喜欢的。” “你都给少恭做了多少了阿,可到现在还只送了我一个帕子,只有一个!”兰生迅速转移针对目标。 “因为兰生要用的,有姐姐们代劳了呀。” “这怎么能一样!”兰生瞪大眼睛,然后在素娘的微笑里明白了她的冷酷无情,简直想把书袋捡起来再摔一次,“不带这样偏心的!” 素娘坐在窗口,薄薄的日光打在含笑的面容上,乌发垂腰,眉目静柔,少女的身姿犹如青萝般已经出落得格外纤美曼婉。 她还小的时候软糯得不像话,很多时候就是那么呆呆静静得望着人说不出话来,就算说了话也是细细小小的,叫人一听连心都要化掉。方兰生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女孩子喜欢的娃娃总想找个好地方藏起来叫谁也找不到一样,男孩子也会有想要的娃娃,他被姐姐们带大,什么都被那么多双手管着,也会嫌烦,可他手里牵着的妹妹简直就已经可以满足他心中所有隐秘的渴望。 任是时光流逝,所有人都长大,这个天真的孩子还是像停留在昨天,素娘无论变作什么样子在他眼里却还是当年那个需要他牵在手里的小娃娃。 看着少年气鼓鼓的模样,素娘歪了歪脑袋,声音放软:“给兰生打一个络子可好?”她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旧了。” 兰生迅速转悲为喜,还来不及说什么,脑袋一重,一个玩意儿直直砸在脑顶心上。 这熟悉的重量……‘蠢货!你又来了!’ “凰君……”被欺压已久还不得反抗的少年郁闷唤道。 雏鸟在他脑袋上蹦蹦跳跳,嬉笑道:‘你该走了,我刚路过书院瞥到个身影,很像你二姐哦。” “嗷!”这嘲笑效果明显,兰生顿时惨叫一声,扭头就要跑,跑两步回过来,从地上拽起书袋转身继续跑,“妹妹我先走了记得我的络子我二姐来了就说没看见我……” 雪皇早在他大幅度转身之时已经扑闪着羽翼飞起来,如同一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在窗台上。 素娘笑着伸出手,摸摸它的羽冠。 小小的凤凰站在窗台上,阳光在它身上映照出白色剔透的光彩,那冰蓝的眸子纯澈近乎透明,天真有懵懂得一如当年初破壳之时。 素娘一边绣手中的发带,一边等着它开口。 很久以后,雪皇才道:‘阿湮我做了个梦。’ “嗯。”她轻轻应道。 它呆呆望着她,然后眼瞳里进渐渐凝聚出了水色,泪一落下便化为冰晶窸窸窣窣砸在木窗沿上。 素娘愣了愣,想给它擦擦,手刚抬起,却又慢慢得放下了。 “怎么了?”她将两条手臂都放在窗台上,靠过去,温柔得注视着它。 ‘……梦见很久很久以前的阿湮,很久很久以前的,我都没见过的阿湮,’它努力强调,冰晶砸得越凶,‘还梦见太子长琴。’ “嗯。”她应着,柔声道,“然后呢?” ‘不是我的错,对不对……’小小的凤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化作的冰晶简直要铺满窗台,‘阿湮总要遇见他的,不是因为我对不对……’ 素娘想了想:“是啊,不是你。” 她低低道:“我总该是要遇见他的。这一番轮回也是天注定的,不是你的错。我的凰儿,一直都是对的。” 可她越是这样说,雪皇越是伤心难过。 哭到后来,它都不知道,自己伤心难过的洪涯境之始以来的艰难苦痛,还是那为梦中的一切。 它真的是很喜欢那个抚琴的仙人的,真的很喜欢。可是太子长琴死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乐神了。可它还是痛,它明白的情感比青华上神得要多得多,然而它自己没有这么深刻的情感,它只能因谁而痛,因谁而喜,所以它注视着他们,疼到不行。 多可惜啊,这个为它所注视的面目全非的仙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你曾触碰到永恒,你又离开了。可你不知道,如此短暂的你,在永恒的眼里,是怎样的存在。 你的一生,只是她的一瞬,可你的一瞬,是她的一生。 所以别走好不好?别走……好不好。留在她身边,陪着她,好不好。 ‘梦都是相反的,对不对?’凤凰小声得问。 素娘摸摸它的脑袋,只是笑。 她没有问它到底梦到了什么,也没有告诉它神灵的梦都是真实的,若非真实的过去便是被预知的未来,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守护这个存在,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不能再叫她动摇。 又逢春,某一日她早起,睡意朦胧到外间洗漱梳理,抬头却见到绣架边站立的身影。 愣了愣。 几年未见,他长得更高了些。杏色衣衫,昳丽姿容,还未得以全然张开,却正值雌雄莫辩的年纪。最后一世,体弱了些,但论起颜容来,确是多世以来最盛的一次。 “早。”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犹如春花绽放,叫人的心也像是鼓鼓囊囊得,要绽出一朵花来。 “少恭。”她轻轻唤了声。 他给她选了条粉白的裙子,搭上珊瑚红的褶子,亲自为她梳发。铃铛的宝石珠缀缠上发丝的时候,她仰头望着镜子里,青年弯腰仔细打理她发端的模样,终于缓缓得,缓缓得笑了出来。 这种感觉,是叫欢欣的吧。 数日后,素娘站在山外,静静看着暮色昏沉中的山谷,仰起头,青年环绕着她的腰,把兜帽又往她脸上拉了拉,遮住呼啸而来的山风。 “很美吧。”他说。 她点点头。 素娘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初时讶异了一下为何带上她,看到乌蒙灵谷的景象时,陡然就明白过来他的想法。或许,只是简单的想要叫她看看这个风景。 我所见过这世上的最美的风景,也想让你一一见过。我知道亘古以前你看此世已经倦怠,可我还想叫你看着我,看着我将要去做的,这是否能叫你有一丝的欢欣? “你去罢,我,等着你。”素娘说。 166阅读网 ------------ 117 117  她想了很多回不得解,如今终于亲眼看到最后一世的波折初始的地方。 少恭带他到南疆的苗寨中,指着当年曾驻留的竹楼给她看,给她讲鬼灯,曾以妖身现世之时伴同他一道走遍大江南北的鬼修,描绘那些他不曾与她相逢的岁月里他所见到的一切。 竹楼花草繁盛,苗女热情奔放,与中原大为不同的异域风物确实叫人流连。 九黎部族之后,女娲信仰延续,这片土地斑驳着信仰与传承,但那不归于天地规则所统,隐隐游离于天道边缘的人性中的放肆与张扬却是如出一辙。 无论是曾经天地大战遗留的被称为弃世之民的蚩尤部众,亦或是那些被与天皇决裂之后的女娲大神所庇佑的子民,都被有意无意摒弃在世外,所以这样特殊的因缘才能造就特殊的环境,这样如纯天然的自然与不曾被迂腐侵染的野性,才能叫素娘都感念不已。 ‘看一眼,都觉得这数千年的岁月只是一场幻梦,大荒仍是旧时的大荒,什么都没有变。’雪皇这样感慨道。 它原是该兴奋的,岁月的经由原不该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如同那久远的天外庇佑着它的神祇一样,再者此地所在离天南如此接近,那一世曾伫足之罗浮所距亦不远,无论是此世氛围还是远古残余下之气息都该叫它欢欣,可它还是一副恹恹了无生趣的模样。 小小的凤凰静静趴在她肩头上,那般跳脱的性子竟也无所言语动作得,悲伤到极点之后反而更呈现出一种懵懂纯真的模样。它说它一入睡就梦见亘古降临,实在是连闭眼都不敢了。 素娘无可奈何。这一世雪皇寄于她之人身,从未如此深切得靠近她之神魂,混沌记忆与漫长时光中堆积的苦痛于她无一点影响,可对于雪皇来说,却是避无可避要压塌魂魄的沉重。不久前那场几乎叫它崩溃的梦境亦是如此,她的力量能为它缓解几分苦楚,却无法改变其实质。 ‘阿湮我有些觉得这一世不对劲。’雪皇的心一直惴惴,在衡山之巅的轮回镜前静静观看,不曾有这般不安,可它亲身沉入这轮回,依偎在她身边看着这场庞大的即将步入终局的宿命,却更敏锐得觉察到了更深处的危机。 “不会的。”素娘说道,轻声安抚它,“该被注定的,很久以前,已经注定了。” 所以,无论未来走向的是什么结局,也定是那位开天辟地之后的神祇早已预计好的。 梦境断断续续,将一切故去的真实重回她之记忆,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过来,那冥冥中抹消一切无法抗力的力量,或许,并不是一直从中作梗的天道,也非亘古之前盘旋于诸世之前的大道,而是神祇自己啊——因为某种缘故,神祇自己抹消了自己的记忆,将天地拨正,将诸世带回正轨——除了青华上神自己,谁能给她的记忆动手脚? 时空出现了错漏,将那来自后世的仙人带到开天辟地时,当他与她相遇的那一刹那,宿命已经成形,神祇的双眼透过时空看到后世,她便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失去他之存在的记忆的神祇,代盘古大神看着这块天地,眼见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开天五灵陨落,大荒格局变迁,在大荒等待千万年,或许,要等的,就是那位仙人出现。 正如那时什么都不知道的青华上神拨开云端,透过混沌的双眼看到榣山,便怎么也迈不开脚。她循着心之所向种下那株梧桐,把自己本体封印其中,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注视着凤凰之火灼灼淬炼着它之躯干,看它聚山水之灵气,日月之星华,直到它吸引了一位火之大能的注视。 曾经她耿耿于怀自己没有天命的事实,不知道此世于自己的意义,原不过这天命与意义指代的,便就是还未出现的他。 “不会的。”她对雪皇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已经等待很久了。” 乌蒙灵谷之外有结界。 女娲在前往地界时,为防外人窥视,在被封印的七把凶剑之外都加上了结界。数千年一如既往,结界之力有所减弱,但此地部族为女娲庇佑,每代有大巫祝、巫祝继承女娲之力,能对结界予以加固。 有结界在,外人无法发现村落,无法进入灵谷,村落之人世代与此地有契,血脉中都传承着守护的约定,除了定期选派外出买办之人,族人皆不会离开乌蒙灵谷。 欧阳少恭为布这场局已经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探测灵谷环境,检查结界灵力,根据屏障气势的强弱推测出一个循环,发现每逢朔月之时,女娲灵力最弱,结界之力也最弱,而随着月份的增加,每次这个最弱的点也在递减,于是大胆推断出,约莫到正月初一之时,这结界甚至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在布置之时,无意遇上一个孩子。本就是清风明月欺骗性极大的颜貌,哪怕是心存恶意亦不能叫旁人从他神情中觉察到一分,于是很快便旁推侧击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 这孩子名为韩云溪,是乌蒙灵谷大巫祝继承人,其母正是现任大巫祝韩休宁。有这样天生尊贵的身份,却不喜欢被当作“休宁大人的儿子”,也不喜欢被当作“大巫祝继承人”,更厌倦每日的练功、学习法术,因为常年在封闭的灵谷之内,耳听着出谷回返的族人口中的描绘,也暗暗向往外界的自由世界,梦想着要做个平凡的人。 小孩子顽皮,有一日闷闷不乐在谷中溜达,竟发现了一条密道可以通向谷外!他好奇于谷外的风景,然后遇到了一个和善的大哥哥…… 欧阳少恭不但确认了正月初一之日结界会消失十二个时辰,而且知晓腊月朔日,也就是腊月三十日晚之时,乌蒙灵谷中会有一个盛大的祭典,名为报草之祭,期间还会有女娲使者前来。 ‘他想怎么做?’雪皇无辜得窝在素娘肩上,思考来思考去,觉得他要夺剑还真是件为难事,‘焚寂存在之久,这部族便守护之久,可见对女娲信仰之坚,若要抢焚寂,跟要他们的命没啥两样……那他要怎么算计?’ 素娘还没说话,门口已经有声音传来:“那便要了他们的命又何妨?” 雪皇倏地把脑袋转回去,差点炸毛:‘走路都没声音的!’ 杏色衣衫的青年抬起头,对它微微一笑:“凰君恕罪。” 冰白色的凤凰不爽瞪着他,试图用眼神表示自己的郁闷。它如今一切都寄托于素娘之身,她之视线所及便是它能见到,她之耳朵所闻便是它能听见,最末一世她的力量几近于消泯,如一个普通人无甚两样,它自然也无什么神通。连神识都用不了,无怪于发现不了别人的靠近。 ‘可是有女娲使者啊,’雪皇错个眼就忘记刚才什么想法了,马上又开始蹦蹦跳跳,‘应是她之地界眷族,你也一并杀了?’ “又怎样?”略略一声反问,显然是早已预计好了。 雪皇歪了歪脑袋:‘能做到那敢情好。斩草除根么,女娲的眼显然已经看不到这凡间,你魂魄中的神扇已经足够遮蔽天机,她哪怕算也是算不出来的,阿湮是伐?’ “在舍弃地皇之名时,此世便于女娲再无从属。”素娘轻轻道,肯定它的看法。 ‘反正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坛的道统么,带人来杀过一遍,直接拿剑走人,了却因果之后到底回妖界去把你自己解决了,这轮回里越待我越觉得心惶——不对,这使者不能死!’雪皇忽然叫道。 神眷是什么玩意儿,在场哪个都是上古之时走来的怎会不知道。这所谓的女娲使者巫咸少说也有一魄捏在女娲手上,他若身死,魂也消不散,神眷是种钳制也未尝不是种庇佑。 雪皇想着:‘最好让他变成活死人吧,身不死,但也不能回到地界。’ “凰君高见。”欧阳少恭沉吟片刻,点头赞道。记忆错乱得彻底,越是久远越是模糊,若非雪皇点明,他还真忘了这一点。 素娘仰着头望他,青年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鬓角,眼神平和而静谧,没有情绪,反而显出一种最本质的清澈。 后来那一日乌蒙灵谷血流成河。 正月的南疆都带着寒意,灵谷中却依然温暖如春。可再明媚的光色都掩不住景象之惨烈。 素娘第一次见到这代青玉坛的武肃长老雷严。不知少恭是如何向青玉坛门人介绍自己的,在这遍布尸体之地见到这样一个娇柔年幼的少女,面容竟无任何惊讶之色。 雪皇立在她肩头,与她一起抬眼望着树影斑驳间的女娲神像,底下的石壁间已经染满血色,精致安宁的村落被断垣残壁取代,氤氲此间的灵气和着血污久久不散,将原本的繁花盛景转为人间地狱,竟也有一种妖异的美感。 当年天地大战,雪皇望着共主之争的众多牺牲者道一句苍生何辜,不过也是借此感叹洪荒三族天命可悲,亘古凶兽的眼中,可会觉得人命有价值? 它当然也是恨着女娲的。这数千年因一把焚寂,颠倒了多少轮回,眼睁睁看着它的神祇陷入这样的地步,它替她哭过痛过,怎能不恨?当年毁去一把焚寂,还了天子长琴半魂又何足挂齿,女娲既不念旧情罔顾太子长琴意愿,拿这七柄剑为筹码谋得龙渊眷属,甚至借此与伏羲达成协议,任这无情天命压下,它又怎会不恨? 苍生无辜,那谁来还这无数场轮回的苦痛? 都不过只是神祇博弈的筹码。 焚寂剑所封印之地在女娲神像之下的冰炎洞中。冰炎洞是乌蒙灵谷一族最重要之所在,原为一处迷宫,此刻石门禁制已消,血迹斑撒一路,循之便抵达封印焚寂的剑台。 冰炎洞阴冷寒凉,石壁上布满碎冰,透过碎冰可见壁上雕刻的巨大的石蛇,剑台之上悬挂交缠的铁链已经寸裂在地上,原本该被封印的焚寂凶剑却是随意躺在剑台上,其内的邪火之力此刻竟似消散般毫无元力散发出来。 素娘踏进去的时候看到青年蹲在地上,身前是那个名为韩云溪的孩子的尸体,他很专注得凝视着这具身体。不远处横躺着另一具尸体,女性,应是大巫祝韩休宁,冰洞墙壁上有一道身影,未死但已无知觉,奇特的面具已经碎裂在一侧,血从额角漫到下巴,污了半面,看这装束是地界使者巫咸没错。 素娘也跟着蹲下,与欧阳少恭一起望着尸体发呆。 过了半晌,身侧的青年才抬起头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什么玩意儿?’先开口的是雪皇。 素娘将石头翻了个侧面,她是认得的:“铸魂石。” ‘……有点耳熟。’雪皇想不起来。 “当年安邑铸剑师襄垣创出魂魄炼制之术,便是使用血涂之阵与铸魂石,分别将生魂引出与保存。”素娘解释。怪不得刚才她看外面的尸体,竟无丝毫残魂徘徊,原都是为这石头吸尽。 欧阳少恭能拿出铸魂石她丝毫不意外。当年的厉初篁建青玉坛,用魂魄炼丹用的就是铸魂石。 雪皇先囧了片刻,然后问:‘这什么意思?’ 素娘看一眼那尸体,已经有些明白了:“还余二魂三魄在尸体中未散。” 欧阳少恭在难得发了老半天的呆之后终于开口,声音异常缓慢沉闷,像是每个字说出来都要经过极其艰难的斟酌:“命魂四魄在他横死当场之际已为铸魂石吸收。” 正巧缺了命魂四魄……这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雪皇瞬间炸毛瞪着他,素娘平静望着他。 ‘剑到手了拿着走人啊,你还想干什么?!’ 少恭忽然伸出手将素娘一把捞进怀里站起来,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素娘伸出手环抱住他,竟然发现他在发抖,过了许久竟然听到他低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惨。 雪皇一下子噤声,动都不敢动。好久之后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竟无一丝悲痛,反而是种充满了恶意与疯狂的静默。 他低头吻了吻素娘的额,挚诚而温柔,然后把她抱到一边,开始走到外面收集死人精血建血涂大阵。 雪皇在哑言了半天之后才闷闷道:‘反正这剑中的半魂你也不要了,不如拿来玩一玩是吧,因果根本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小心玩火**——你个笨蛋笨蛋笨蛋!’ 166阅读网 ------------ 118 118  以乌蒙灵谷所有牺牲者的精血与魂魄为引,血涂大阵祭成。 焚寂剑中太古琴仙被封存数千年的命魂四魄被灌注入韩云溪体内,魂魄融合孕生出生机的瞬间,焚寂凶煞之气大作,仿若地狱般邪恶沉痛的悲怨气息弥漫不散,鼓动得冰炎洞洞壁亦是瑟瑟震颤,欧阳少恭一袖子扫开煞气,单手覆于剑身狠狠一压,冒着嗜血红光的凶剑挣扎着渐趋止歇,死而复生苦痛狰狞得死抓着胸膛的韩云溪也渐渐平息下来。 猩红的阵图终陷于漆黑的色泽,沉入冰炎洞的地面消失不见。焚寂颤抖着落在地面上,陷入冰冷的死寂,青年静静注视孩童的呼吸平缓起来,很久以后,才回转过头,望着素娘。 素娘走到他边上,轻轻握住他的手。然后手很快就被牢牢拽紧。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素娘代他问出。 他在久远的榣山缺失的魂魄,如今为一个凡人所用,不同的是,这一半魂魄仍为血涂之阵封印,所以,能苏醒的,只有一个韩云溪。而那煞气,将会缠绕他永生永世不得脱解。 他以这残碎的魂魄在人世间苟延残喘痛恨不甘,他的半魂在剑中同样困于束缚苦痛悲怨,他为这天地所恨被天道折磨的宿命,如今为一个凡人所继承。 “阿湮想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情绪一直不对劲的少恭终于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微微含笑着问道。眉眼舒缓,眸色清透。 “无所谓,”素娘低低道,“天底下就一个你。”她望着他,补充,“他不是你。” 雪皇缩在她肩窝上,要不是怕动静大恨不得就钻进她手臂里不出来,总感觉这时候搭上一句话都会被面前这青年弄死。 少恭拥抱她良久,终于笑起来:“说得是呢。” 耿耿于怀却捉摸不透得可不正是如此。她这双眼睛总是比什么都要来的透彻。 他松开手,走到一边,开始折腾起晕倒在另一侧的地界使者巫咸。 雪皇偷偷松了口气。低头望一眼韩云溪,莫名得也有些开始好奇起来,这个继承了太子长琴被诅咒的天命,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的孩子,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块铸魂石后来落到了雷严手中。 雪皇好奇问起时,着杏黄衣衫年纪轻轻已是青玉坛丹芷长老的青年微微一笑,说这是报酬。任谁都看得出雷严这人眸底的不安分与熊熊野心,一透露他是拿铸魂石这等物件与雷严交易的这一行,连雪皇都摸明白他定是又有什么算计了。 韩云溪醒时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的。 看到身侧的女尸,茫茫然很长时间判断出活人跟尸体的区别,知道生跟死是怎么回事,然后明白,胸腔中这种鼓动得身体都像是要被撕裂的情绪是悲痛,可是这悲痛是什么呢?眼睛里有水迹情不自禁涌出来,哦,这是眼泪。 他这么且哭且怔着好久,有关于她的模糊的记忆才浮现,然后他知道,哦,这是自己的母亲。 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循着记忆出冰炎洞,于是看到满谷被屠戮的族人。 真正的痛不欲生。 本就是已死之人,侥幸得了魂魄补全,却是一个被封印的仙人半魂,正如此后日夜受煞气催心之苦免不了,如今能挽回多少记忆也只能看原属于他的那一般魂魄还执念着什么。 执念着对母亲一直以来冷漠与严厉的怨艾,执念着对族人一直拿他当母亲的附属的郁闷,执念着总想离开乌蒙灵谷去做一个普通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渴望,然后有一日醒来,看到母亲惨死,族人无一幸免,故土毁于一旦。 而他竟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想不起来凶手到底是谁。 焚寂剑感应到他心中的黑暗与仇恨,煞气大作。 乌蒙灵谷已无女娲结界镇守,亘古积累的冲天煞气浓厚如浆,叫山谷也为之震动,南疆天宇一片血色铺满,韩云溪在焚寂反噬杀灭宿主之前,为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所救。 他醒之后,将母亲与族人尸体尽数冰封在冰炎洞,随后为紫胤真人带回昆仑山抚养。 地界使者巫咸本是奉女娲之命来人间,补全乌蒙灵谷结界修复焚寂封印,不料却亲眼见证了青玉坛血洗乌蒙灵谷,他先败于欧阳少恭之手重伤,后又因血涂之阵发动时封魂祭法余威使得记忆全失,欧阳少恭在确认他之情况如此后,便叫雷严将他带至青玉坛,再行观测。 乌蒙灵谷终归于静寂。欧阳少恭带着素娘回琴川。 雪皇欺软怕硬。 它都不知道如今自己为何这般怕他。总觉得偶尔连注视着这个人时都会觉得莫名的心惶。自己偷偷揣度老久,才想着,或许是他魂魄里潜藏封印着的神扇与凤骨在作祟。这么一想,越觉得心灰意冷,按这趋势要他真融合了凤骨命魂,羽皇名位妥妥的得改换,那它便就是真身在他面前都没法再放肆。真是亏了。 所以欧阳少恭布血涂之阵时半个字不敢讲,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仗着素娘在边上他又心情好,开始蹦跶:‘焚寂是如今你与此世唯一的因果,现在不但有个焚寂,还多了个韩云溪,你不怕横生枝节?’ 青年眉眼甚是坦然,反问:“什么枝什么节?” 雪皇大怒:‘怎么就跟阿湮一个样,每次事到临头也心不慌气不乱,反累得别人为你们急得要死!’ 不是说这不慌不忙的意思是胸有成竹,已经知道该怎样应对,而是这些货都无动于衷得看着灾难祸事降临到自己脑门上来,就这么撑着直到它过去。 阿湮以前跟它说,只是因为所有的后果已经被预料到,在承受的范围内,所以淡然处之,他跟她在一起久了,竟也是这般模样,于是现在她急起来,还得一急急两个。多惨! 欧阳少恭自然不会说出“那便不要去急”之类的诛心之言,心知这是为自己考虑得多,于是笑:“凡人一命不过数十载,韩云溪为焚寂煞气所困,挣扎也不过十数年的寿命。纵有这偷来的命数,也终要死。焚寂不过一个空壳,煞气催尽便成废铁。而他化为荒魂,届时那一半的残魂亦再无寄体,也终将烟消云散,天地间还有什么因果可存。” 这无尽的轮回之中,被他渡魂之人,只能化为荒魂,消散于天地,永无归途。韩云溪本就失却原身命魂,一经血涂大阵,也无再经轮回转世的能力,死后也只能任由那两魂三魄散尽灵力,彻底消失。 雪皇哑言,然后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刚偃旗息鼓片刻又瞬间暴起:‘混蛋!你以为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啊!’ 瞅着这些年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没出什么幺蛾子,就以为天道退缩天命破解再无磋磨了吧!没有什么比那冥冥中诸世的法则更想看着这残魂灭亡,这最后一世是他的契机,又何尝不是天道相中已久的发难之机!要说真能那么顺利解决这一切,他得以解脱,阿湮与它回转天界,天罚不再因果皆消,雪皇打死都不信,所以再怎么想,问题还是只可能出现在韩云溪身上。 往往都是置身其中之人无所感,反倒叫旁观者痛彻心扉。雪皇痛得太久,可它对这两个家伙也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少恭素来是闻弦音知雅意之人,很多时候别人不用说话,哪怕只是表现出一个细节他就自己意会了。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素来不是个喜欢主动开口询问之人,永远都是在自己揣度着,就算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因为他不会说也没人去印证。 此刻却是真正明了雪皇所说的话的意思,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他牵着素娘的手,便仿佛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令其有些微皱眉。 雪皇简直想一翅膀扇上那张从容淡然的脸。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有些年月里,就算你数着时间,时间还流逝得飞快。 牛毛细雨缠绵如网密密织织,素娘告别方家二姐,出门往院子外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侧方圆形景门口一段衣角,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景门后探出个脑袋,抬头一眼对上她的笑,大囧,扒拉一下自己的脸蛋,见她正对着自己招手,左看右看二姐没跟出来,连忙嗖一下就窜到她身边:“妹妹妹妹!” 素娘把伞往他身上移了移,眉眼弯弯:“兰生今个的功课做完了?” 方家小少爷紧紧捂住脸,一脸这是何等痛苦的回忆你就不要逼我想起来,扭头就转换话题:“妹妹我们去吃榆钱面吧榆钱可以摘了昨天我路过看到老阿伯家的孙子在摘了!!” 素娘好脾气得带着他一道走。 “妹妹我真忍不了了!”面摊前方兰生抱怨完自家二姐,紧紧握着筷子摇摆如群魔乱舞,“我要离家出走!我一定要离家出走!!” ……然后他真离家出走了。 七年时间匆匆而逝,当年大雪封山的山寺中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孩童已经长成青年的模样。 在这琴川待得久了,柔谧如流水的氛围也能消磨去人心里的一切苦痛。奶娘的鬓角长出了白纹,阿默越发冷漠木然,因为她这一世的出身实在不好琢磨,她越长有些东西越瞒不住,少恭甚至为之想办法专门修改过奶娘跟阿默的记忆。 日前收到少恭的传信,他已经下山,大约不日就会回琴川。 这些年他在青玉坛布他的局,素娘在琴川像个普通的女孩般继续长大,偶尔会收到他的飞书,有关天墉城那个改名成百里屠苏的孩子,有关于野心膨胀大逆不道的雷严,有关于那个至今他都不曾做完的古老梦境。 百里屠苏果然日夜须得忍受焚寂煞气噬心焚身之苦,因这煞气不可控制,紫胤真人便不让他与其他弟子有过多接触,在天墉城的这许多年他一直独来独往。紫胤真人待他极好,但他不敢靠近,师兄陵越对他极为照顾,但他却不慎伤了师兄,念及总是失去不愿失去的,伤害不愿伤害的,习剑之后将执剑在手视为一种安定内心的力量,练剑刻苦到近于苛刻,可终有一日,心魔缠身,他再无法忍受,私自下山想要找寻有关灭族仇人的消息。 青玉坛亦不曾安闲。武肃长老雷严,原就性格暴烈,一心想要重振青玉坛,因欧阳少恭表现得无意于此而渐生不满,终于在其推波助澜之下率众夺权,成为新人掌门之后意欲将丹芷长老欧阳少恭软禁让其为自己炼药,可惜在觉察他之行动前,欧阳少恭已经下山。 百里屠苏来到一个名为翻云寨的地方,在那里,遇到欧阳少恭,遇到方兰生。 宿命悄悄掀开一角。 166阅读网 ------------ 119 119  琴川附近有一地名翻云寨,本是一伙普通山贼盘踞之地,也不知什么时候其寨主偶然获得一块玉横碎片,因听信传言,便四处掳掠活人来配合玉横烹煮。服食之后虽功力大增,但寨中所有人也变的妖魔化,并逐渐丧失心智。琴川不少民众惨遭毒手,去者亦十不存一,翻云寨便渐渐成了一处妖魔横生鬼怪哭号人所不能靠近之地。 百里屠苏把寨主以及寨中所有妖魔化的山贼铲除,将被掳掠的平民放出来。得知这一切都是出自玉横碎片之缘故,心中忽有所动,但还是将碎片交予青玉坛长老欧阳先生手中。 “玉横数年前为本门偶得,其间经过在下并无了解,此物一直由掌门独自保管,在下亦是今日方才有幸一晤……数月前武肃长老雷严叛乱,毒害掌门与众长老之后,以新掌门自居,门派宝物玉横亦被其据为己有。在下不才,身居青玉坛丹芷长老,专修炼药之术,因雷严冀望制出各式修仙灵药,故未加害于在下,只将在下囚禁,却不防,雷严使用玉横并不得法,致使玉横化为数块碎片飞出青玉坛,落于神州各地……” 欧阳少恭道明青玉坛目前状况将自己撇得无比干净之后叹息道:“滋事重大,在下趁雷严急于寻找玉横碎片放松看管之际,逃出青玉坛……正是担心有人以这些碎片随意炼药、酿成祸害,于是寻求占卜之道,侥幸在此地发现了一些踪迹……就此,还要多谢少侠相救。” “玉横实乃邪物,吸纳魂魄之法更乃世间禁术。无论是外人有心陷害,还是本门弟子自甘堕落,两百七十年前青玉坛之祸事不能再演,在下誓要寻回玉横碎片,将其封印。” 如此有理有据义正辞严还将自己置于大道义之上的一番话道出,饶是百里屠苏性冷情淡心防实坚,也被打动:“欧阳先生不必客气。” 方兰生在身侧更是吵嚷着要伴同少恭一起寻找玉横,被欧阳少恭寥寥几语岔开,打发去替无辜死难村民念往生咒好平息泛滥的同情心。 众人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无人注意杏衣青年立于原地,眼见着背负古剑沉默寡言的黑衣少年走开,一只华羽剔透光彩夺目的鸟儿轻飘飘落在他的肩头,额前羽冠坠着五彩神光,长长的尾羽犹如冰白鲜花怒放。 ‘总是见你忽悠人,还不带一点心虚,’雪皇呵呵两声,‘真诚得连我都差点信了。’ “凰君见笑。”欧阳少恭淡淡一语,端着那股子从容闲静,仿佛世间再无物能撼动其半分。 雪皇也没意思拿这个与他计较,它现在只是静静望着黑衣少年的身影消失,眼神十分复杂:‘这是我最难以想象的一种可能,可偏偏它发生了。’ 如此相像,如此相像,缺失原属于自己的一半魂魄,承接着天地这样浓重的憎厌,煞气缠身孤寡缘分,却从一开始,便背道而驰。 百里屠苏于天墉城多年经历,雪皇有所耳闻,欧阳少恭每每寄信于素娘,又哪里少得了它旁观。莫说欧阳少恭会奇怪,连它都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少年长成后会是这般模样的。 性格孤绝冷漠、沉默寡言,可以说是幼年遭逢巨变所致;虽有师长,但为煞气所困离群索居,他眼睁睁看着因自己的煞气伤害到师长,为同伴所孤独排斥,可这般苦难并无磨灭他心间的良善。这样一副细腻柔软的心肠,怎么就从未改变呢。 他是不一样的。这个少年是不一样的。 它不知是该感叹欧阳少恭运气差,还是运气好。 说运气差,是他竟挑中了这么一个人,半魂付诸毫无效果,光明的表里不曾被世间之阴暗污浊,看不见这个残魂陷入如他曾有的痛苦绝望仇恨憎厌,他如何甘心? 说运气好,是他竟挑中了这么一个人,这样坚毅强大的心性竟也会为一个凡人所有,好好看着吧,他能走出一条与你不同的路,叫你见证着,一直以来其实都是你如此偏激过错,然后,就少恨一些罢。 雪皇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他这多此一举,因果之所以如此难解,便是其不可捉摸,谁知道一条线如何纠结成一张网,一张网如何束缚得世间不得脱解。 一个百里屠苏,能带来多少张网? 阿湮能微笑看他胡闹,可它会为这两个人紧张害怕啊。 它看得如此明白,它想阿湮也是清晰无比的,阿湮不开口,可它为何说不出来呢?说你又走了岔路你注定看不到你想看到的,说你这一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是妄谈你选错了人,说你别折腾了好好了解因果叫这一切回归本真…… 最后它就是只能沉默得看着这两个人在这人世间,若无其事得历经最末一世。 会发生什么呢?它也不知道。它恐惧着对方却不会试图去阻止它的到来。 雪皇想,它大概也是在这俗尘中浸染久了,也有了顽固可笑的偏执。 欧阳少恭侧头低垂眼睑,雪皇听到一声笑从他的喉咙中发出,莫名的战栗从脊椎延续到全身,连凤凰都觉得些微可怖:“呵,他的执念竟是起死回生。” 凤凰抖了抖羽翼,有些无奈。 ‘你下了套叫人钻进来结果还怪人家为什么要钻?’ 其实这倒也是有些出了欧阳少恭意料的。他知道百里屠苏对于报仇的渴望,对于解开当年乌蒙灵谷灭亡之迷的渴望,可实不知,他心中最隐秘的渴望,竟是叫他之母亲死而复生。为此,竟信了欧阳少恭起死回生神药之说。 欧阳少恭布了翻云寨这场局,除了想看看百里屠苏如今的模样与应对,还是他对人性鄙陋的厌恶与自己的任性在作祟,因为两者并不矛盾,所以毫不犹豫试了试新近炼制的药。 却不防,百里屠苏愿意陪同他一同寻找玉横碎片的原因,他要向他讨要一颗起死回生之药。 欧阳少恭何等机敏之人,便从善如流道出这药的缺陷,言药并未真正炼成,如要奇效,尚须一味奇异药材,传说远在海外方可取到。 百里屠苏不疑有他,当时便应了一同前往寻找。 ‘等等,他刚才问玉横原貌是否为一个内凹的玉器……他还保留着些记忆?’ 杏衣青年淡淡道:“有也模糊,我确认过。” 冥冥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系,大概,他心中隐隐觉察到罢,找到玉横其余碎片能帮他记起自己忘却的往事。 ‘你干嘛忽悠他去海外?’雪皇郁闷。 欧阳少恭的神情从荒谬与鄙薄慢慢回转出如沐春风的浅笑,想到一个人的时候,再多的憎厌与黑暗情绪都遮掩不住她出现在脑海中的全然欣悦:“阿湮有意愿再回东海,我想带她去龙绡宫一趟。” 她还想见见那尾白龙的,纵然她不曾说出口,但他是知晓的。 雪皇无奈:‘所以是你自己要去,你把人忽悠同往……好吧,你开心就好。’ 百里屠苏路过雾灵山涧,恰逢一名少女在泉水中沐浴,被误认为淫贼百口莫辩。 少女笑嘻嘻用一条名为定云锁的灵器将他困住,玩笑得带走了他身上的焚寂剑。 百里屠苏遇上了风晴雪。 方兰生被赶回琴川,又是被同门奚落又是狠挨二姐批,本想去寻素娘得些安慰,半路将恶作剧的剑灵红玉误认为鬼,闯入孙家小姐绣球招亲的场中误撞绣球,被扣留硬要他完婚。 方兰生遇到了红玉。 小狐狸襄铃蹦蹦跳跳跟着百里屠苏,从翻云寨跟到琴川。 欧阳少恭在灯会前夕回到琴川,素娘坐在檐下正在用细长的竹条做灯架,细腻的绢纱裁减得当,放置在一侧正待糊到灯上。 奶娘、阿默:准姑爷。 “莲花灯?”他微微一笑。 他跟着她在檐下随意而坐,伸手握住她的手:“哪里要你亲手做?” 阿默做的各式灯已经挂满了院落,有提灯有挂灯,美轮美奂。其中不乏莲花灯。 素娘仰起头,也笑,指了指一边的笔墨色彩:“你画。” 他便画了两盏莲花灯,与她一起糊起来,编上丝穗,置上蜡烛。 雪皇在屋顶上跳脚良久,发现这气氛叫自己着实难横刀而入,郁闷得飞走寻方家小少爷去。 入夜把灯点起来,他给她抚琴。 你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便整个世界都是她。 琴川已经没有欧阳家。多年之前,欧阳家便举家迁走。他这一世什么除了阿湮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或许彼时的欧阳夫人,便已觉察这或许已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租了艘画船,预备着与阿湮一起放放花灯,久寻兰生不见,然后捡到个煞气反噬的百里屠苏与自觉闯了大祸的风晴雪。 小狐狸躲在门口偷偷张望,素娘笑得冲它招招手,金色小妖立马飙着泪滚到了她怀里。 166阅读网 ------------ 120 120  风晴雪与百里屠苏玩闹,硬是带走了他的剑。恰逢朔月煞气盛极,拿回焚寂已是无用,百里屠苏心神陷落失去理智,魔化状态与风晴雪一战,又毫无知觉晕倒。 风晴雪大惊失色,想要带他去寻大夫,正好为欧阳少恭捡到。 素娘用手拢了拢被风拂散的发丝,抿到耳后,隐隐听到里头那劲装女孩儿温暖爽朗的话语:“哈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这回铁定没错!” 画船缀满珠穗的纱帘抖动起来,一道灵巧的身影窜出来,见到素娘冲她挥挥手,乌黑的眼珠笑吟吟明亮如星子:“我走啦,跟新认识的朋友约好一起放花灯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素娘也笑得摇摇头,见得那女孩儿遗憾耸肩风风火火跳下船跑走了。 摸一摸小狐狸瑟瑟发抖的身子,见它有些害怕得还忍不住探头往船舱里望,眉间微展,露出几分好笑,便把它抱着往里走。 少恭正好提到:“……在下唐突,本不该多问……险些忘记还有个小东西,它似乎一直跟着百里少侠,且以为是晴雪姑娘伤了少侠,对她可凶得很。” 原是一本正经真真假假忽悠,见得她之身影眉目忽然柔和下来。小狐狸从她怀中悄悄探出个脑袋。一见它,床头架子上百里屠苏那肥得像鸡一样的海东青阿翔立马厉叫一声,吓得它赶忙脖子一缩。 大概是因为在素娘怀中,自觉被保护胆子大起来,探出来瞅瞅床上煞气被压制身体还虚弱的少年,又瞅瞅一边笑得温文尔雅风华无限的杏衣青年,扭扭身子,跳下来就变作了金红衣的可爱少女。 小狐狸言明一路苦追是要报恩,木头脸摇头拒绝不以为然且道明人妖并非同路叫它自去,最后还是欧阳少恭出来打圆场,言此番夜深,少侠劳累,有事明早再议。 出了帘门,少女又变回金色狐狸跃到素娘怀里,委屈得埋着脑袋求抱抱求抚摸。少恭看它一眼,就把视线挪开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被凝视了一眼的小狐狸猛然一惊,整个身体就僵直得一动都不敢动。 善妖的直觉与感官是非常灵敏的,它能觉察到素娘是如此得温暖无害,它本能得想要依偎在她怀里接受她的抚摸,打从心底里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而对于欧阳少恭……有时候你明明如此害怕着一个人,可你还是忍不住得想要亲近他。 他身上斑杂的黑暗叫它本能得恐惧着,但他魂魄中又有什么在深深地吸引着它。会想避开他的注视,可也想悄悄跟在他身后,只是仰头瞻望着他,俯身恭敬得跟随着他。 画船颇大,舫内分隔出三间厢房。正好百里少侠占了一间,素娘打开第二间,摸摸小狐狸的脑袋,笑:“好好歇息吧,明早再去见他,或许他会改变主意呢。” 小狐狸狠狠点头,然后扒在床单上眼睁睁看人转身离去,在边上青年凉凉的注视中,不敢再扑上去。 少恭牵着素娘的手,没有进房,在外舫中将各式的花灯一盏一盏摆放好。 画船在河中幽幽荡着,素娘依偎着他,看他将灯点亮,慢慢把等放进水中。 “不写心愿么?”她问。 他一只手揽住她:“我的心愿?这天地恨不得贬我于死生之境……而且所有的心愿不是已经在我怀中了么?”他道,“阿湮不写什么?” 素娘也就这么对他笑。 然后两人就这么一盏盏放下空白的花灯,看着明亮清灵的灯火闪烁着在静幽河水中缓缓远去。 对岸一个少女正欢腾得挑选着花灯,见着画船,跳起来冲他们用力挥挥手。 “风晴雪……姓风。”他这样道出心中便已有了几分笃定,“无怪乎她方才能压制住焚寂煞气。” 风姓极少,这是女娲部族姓氏,当年大多随其迁至地界,如今出现在人间,本身就不寻常。 “风广陌。”素娘道。 欧阳少恭低笑一声:“两人颜容自有想象之处,应是有亲属关系……巫咸自人间失踪,乌蒙灵谷之近况无人反馈,女娲终于忍不住差人入人间来寻了么?” “都在你预料。”素娘安慰。 他微微一笑,低头吻吻她的发角。 “抚琴予我听罢。”她说。 她喜爱他的琴乐。自开天辟地的意外相遇一直欣悦至今,从不曾变更。 百里屠苏在船舱中久久难以入眠。煞气反噬的梦中回忆起很多往事,有师尊师兄,有师门境遇,然后思索着那名为风晴雪的少女如何能压制自己的煞气,辗转反侧,然后听到外间传来的琴音。带着莫名的熟悉之感,却有着实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忍不住起身,出得船舱。 才几步,大窘,脸已微红,只是夜色迷蒙,他又常年冷面,不怎么能觉出:“打搅了。” 杏衣青年指尖寥寥几点,止了一曲余韵,微笑:“既已来了,便坐下罢。” 百里屠苏不怎么自然得坐下,视线瞄到素娘脸上,问出个先前一时没注意的问题:“还未请教……”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素衣墨发,红颜白妆。 “唤素娘即可,”欧阳少恭代她作答,眉目温柔至极,添上,“在下心慕之人。” 手握住,素娘靠着他,许久后也微微笑出来。 这画面太美,百里屠苏饱受苦难疮痍自认冰冷坚硬的心也会因此而微微一动。 她未说话,只听得两人交谈。听着听着便慢慢闭上眼。 听到一问时又睁开了眼。 百里少侠问,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为治病救人? 他答,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 “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 百里屠苏无言,只道先生高志。 这番言谈终止,各人回房,夜深入眠。 素娘睡得迷迷蒙蒙醒过来,仰起头望着身侧人的脸,呆愣愣许久都不知如何是好。 纤细的手指试探得抚上他的脸,比年少时苍白的单薄已经要好上很多,灵气散得够多,反倒不易再被显露,越年长颜容也越有了色彩,皎皎之月熠熠之辉。姣好容貌总是会占很大优势的,连得百里屠苏都能对其深信不疑,也有不信这般光华面貌会骗人的缘由在的罢。 她又把脑袋埋进去,闭眼睡去。不曾注意到青年缓缓睁开的双眼。 心慕……是怎样一种感觉? 翌日清早,欧阳少恭予百里屠苏道:“玉横碎片散佚各地,不知下落为何。我们即刻启程,由虞山珍珠滩渡江,往江都寻一奇人,她定能为我们卜测到其他玉横碎片所在。” 小狐狸化成的女孩儿急急忙忙冲过来,定要跟着去,那垂泪欲滴的模样,叫黑衣少侠都偏开了脑袋。少恭好歹劝了一下:“此去绝非玩乐,一路上艰难险阻无法说尽,你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应跟去受累。” “我不怕!”襄铃战战兢兢,“我、我能帮忙照顾素姐姐!” 他手上牵着的素娘:…… 对此百里屠苏也有些疑虑:“素姑娘体弱……先生……” 杏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我去往何处,素娘便去往何处。” 两人相视一笑。旁观的小狐狸跟木头脸情不自禁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入虞山,芳梅林花树盈盈,化作原形硬是要窝在素娘怀里的小狐狸,心痒痒盯着那些乱飞的蝴蝶眼睛都不会转了,但犹豫老半天还是不舍得跳下怀抱扑上去。 “——啊别!”一声凄厉的叫声,树上掉下团书生。 “凰君!你不能老是扇我!”他仰头愤怒道。 一只冰白灵透的鸟儿轻飘飘落在他脑门上:‘我说了你在这儿准能候着他们……” 话没说完,瞥见素娘怀里的狐狸小妖,大怒,展翼倏就飞到她边上,一翅膀把狐狸扇下去,跳到素娘怀里发脾气:‘哪来的小妖,也敢占本君的位置!’ 同是妖身,凤凰威压就感应得越发明显,小狐狸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眼角含泪畏畏缩缩变成个小姑娘。 方兰生还在抱头揉脑袋,见着这出大变活人愣了愣,被雪皇锻炼出的坚强意志没叫他有什么惊讶,后见着变作人生的狐狸小妖长得娇小可人各种符合他之审美,更是看得痛都忘了。 还没等他跳上前抒发各种喜爱之情,少恭无奈道:“小兰又在胡闹?为何会在此地?” 方家小少爷愤怒抬头:“我哪有在胡闹!你们出门不带我,我都说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找玉横碎片……”他这才注意到素娘身影,眼睛猛然睁大,指着杏衣青年手抖得厉害,“你怎么,怎么……” “我与少恭一道。”素娘说。 好吧,她都这么开口了别人自然没话说。 方兰生痛苦讲完这几日来自己的血泪史,简直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这么多年来学书得的都点到求情上了,他一副你不答应我就立马崩溃给你看的模样:“你都把妹妹带去不带我——” 少恭看素娘,素娘笑着摇了摇头。 总不能再把他送回去,只好带了一齐上路。 雪皇虎视眈眈蹲在素娘怀里,襄铃含着眼泪不敢靠近,倒喜了兰生,围着她团团转。 数人之后偷偷跟了个风晴雪。 风晴雪后面还有个剑灵红玉。 芳梅林无损其名,景色宜人绚烂无比。 这张网上的所有的人终于得以齐聚。 166阅读网 ------------ 121 121  粉色的梅花如云霞雾霭般开满冠盖,松柏经冬常青,枫红如火灼灼闪耀,连路旁低矮的灌木与苍痕苔藓也维持着将黄未黄的色彩,一眼望去芳梅林之景何其绚烂。 我所阅过的这世间的美景,也想叫你一一见过。 从未有哪一世,他能就这样单纯得牵着她的手,甚至没有目的得,与她一起静静看一场过路的风景。哪怕一开始只为了一个游戏的初衷,如今他也开始感激起来。 诸世都抵不过拥她在怀的欣悦与重要,若能用数千年永无归途的苦难换回她的一眼注视,他怕是都意愿的,更别提她愿意牵住他的手。那么,百里屠苏并不是那么必要的对不对,焚寂中封印残魂所有的苦恨与惨痛也该是它自己的报复,他旁观便可。 素娘伸手接住一叶被风拂下的梅花花瓣,浅浅的花痕落在掌心,叫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你相信那些冥冥中的被注定的东西么,因果,或是宿命? 你所走出的每一步,你所作的每一个选择,你以为一切都是你之意愿,没有任何力量能干扰你的意志阻挠你的决断,可你不知道其实你所有的选择在亘古以前已经被注定,你感觉不到那股力量,可它或许在你存在的那一刻已经悄然潜伏于你身上。 即使你忘却了,你不记得,那冥冥中的事物依旧维系着它应有的轨迹,融入你的血肉之躯,成为你之一部分,你走出的每一步,你所作的每一个选择,都带着它的气息。 所以现在我不告诉你,或许你选择了最正确的方式。 我在人间等待你的百千世,不曾离开原有的地点,我怕会错过你,会偏离定会遇到你的道路,我在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你,所以我恐惧着,有一日,我消散于天地,这份承载着对你所有留恋的记忆不为那位神祇所需,太古之前掌控着这天地的神祇与遗失在时间中的琴仙真的彻底割裂了痕迹。 可是你想带我走遍这片天地所有的美景,叫这双眼睛能看到所有与大荒迥异的美好画面。于是曾在人世所有坎坷的命途与为你所伤害的过去,都抵不过这一世落于我眼中的色彩。 那远在太易宫中的神祇啊,是如此爱恋着这片天地,纵然是混沌青莲与盘古强加于她身上的天命,她看得太久,看累了,却也将天地纳入她的胸怀。天道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你会毁灭这个世界。于是她孤独得坐在混沌的太易宫中,遥遥望着这片天地,再不曾踏入过一步。也许,也许,我会是那个解开她束缚的理由,你会是那个能叫她自由的缘由。 我记不住痛苦,因为神祇不会有任何痛苦,可这双眼,能记住永恒的美景。 永恒的美景,能出现在她的眼底,叫她欣悦,叫她爱恋。 她在接受我的那一刻,也将接受我对你所有的眷念。 你信不信,亘古前穿越时空与神祇相遇的那位仙人,在你身体里完全苏醒的一刻,我也将为神祇所收回,这场旷古至今的宿命,也终会有一个彻底的了结。 这一切,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注定了。 可惜你不知道,可惜我不能告诉你。 素娘笑着举一根梅枝给他看,梅花的香气沁人心脾,而她的笑容比花绽还要美丽。 “累吗?”他问。 她就摇摇头。 甫一看见这个文雅到没边的青年背着他的心上人的画面,任谁都会愣上许久。素娘的模样就是美丽娇弱的,犹如今春新绽的最温暖柔软的白色花硕,风吹得重一些都怕割伤了花瓣。就连方兰生也控诉过的,既然明知寻找玉横碎片的路艰难险阻,为什么还要带上妹妹。 素娘长得多大,在他心中,依然还是当年那个软软糯糯需要他牵着手的小身影。或许唯有这个女孩儿,是他这一生至今为止最有担当的事物。 欧阳少恭只是微笑,没有解释什么。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定要带上她的决心。 所以谁都没想到,素娘走一段,累了,他便背上她继续走。月白风清的颜容与性子,合该伴一盏茶一炉香,素手抚琴的孤高逍遥,因着这举动落入凡尘,有了俗世的温暖又缱绻的气息,可这场面太过自然,如此得美好和谐,任谁都忍不住要欣羡上一回。 “襄铃你累不累?” 方家小公子对于素娘向来是没辙的,素娘跟少恭凑堆他就更没辙,不过好歹放下心来,围着人家小姑娘团团转,目光流露出一种深深渴望。 人形模样是抱不动,襄铃不是妖么,变作小狐狸就抱得动了,先前他可是看到了,可萌可萌的金色小狐狸! “不累!”襄铃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忙不迭跑远。 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子挨着杏衣青年,肩头还被那只冰凰霸着,它敢靠近一步估计就会被一翅膀拍死。扭头看看,恩公!还有那个很没教养的女人!太不要脸了,居然这样缠着恩公! 小狐狸跑没影了,被抛下的兰生到处看看,正对上红玉笑眯眯的眼神。 打个寒颤,嗖一下窜到少恭边上。他不怕妖,不代表不怕鬼啊! 虽然少恭说这红衣女人并不是鬼,而是一股凌然剑意集合甘愿牺牲之魂魄凝聚而成的剑灵,淬炼以剑气,融合以剑意,渐渐有了凝聚成实体的灵力,但他还是很怕啊。 夕阳在天边沉入迷蒙云层中将坠未坠,黄昏于枝梢盘旋,雾气已经在林间慢慢凝聚起来。少恭替素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先停下脚步:“夜晚赶路多有不便,想来今日赶不到珍珠滩了,不如在这芳梅林先渡了这一宿。” 众人皆表示赞同。 襄铃窜回来,捧着好一堆野果,两眼希冀得望过来:“襄铃找了好些果子,烤着吃好不好?” 素娘缓慢眨了眨眼。 襄铃年纪尚幼,兰生少年心性,纵然是面上冷漠坚毅的百里屠苏,也是差不多年岁,风晴雪更不必说,长居地界,对于人间的所有事物都是耳听旁说,有时做出些啼笑皆非的举动来更是寻常,这几个凑在一起没事也能闹腾起来,更别提有事做的时候。 少恭打开自己存物的芥子,取出个布囊。芥子里常年一架琴,除此外也就零散的用品,放食物还是头一遭。 “不知道在下一个城镇前会在野外待多久,所以预备了些干粮……”把食物分发给众人。 “妹妹来尝尝我的手艺!”兰生兴冲冲奔过来把烤好的果子递给她。 然后惊讶:“咦,凰君在何处?” 累了,回我臂上睡会儿,汲取些力量。少恭道:“许是去哪里玩儿了。” “玩儿也不带我!”方兰生毫不犹豫就信了,扭头看到襄铃,又马上把凤凰抛到脑后,“襄铃你转一转!转一转!会烤焦的!” “好像很好玩儿的样子,我也来烤些果子!”风晴雪叉腰一副要大展身手的样子,“你们有口福了,我有从家乡带来的调味香粉,自己配的哦!以前在家里,大哥和婆婆总是有好多好多事,都不和我一块儿吃饭,这回终于可以请人尝尝了……” 素娘捧着兰生给的果子怔怔看着她打开随身的包裹,将自己的调味品一件一件放开来开始烤果子,还未回过神就见少恭把披风又给披回到她身上。 杏衣青年迅速拥着她起身笑道:“素娘说先前似乎瞧见一朵好看的兰花,趁着天色还不太晚我带她去看看……可惜不能尝到风姑娘的手艺,叫诸位代我们品尝了。” 不待别人有反应就带着她走开。身后传来风晴雪活力十足的喊声:“快去快回——我会给你们留点的!” 素娘难得见少恭也会有想流汗的时候,不觉好奇:“怎么啦?” “那个调味料,”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我辨认出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大概是某些虫子的眼睛、触手……还有别的什么……” 素娘想了想,沉默片刻,忽而眨了眨眼:“她们会吃么……” “会的吧,”少恭一本正经,“所以我们要先走开些。” 素娘微笑得摊开手,掌心中还有几枚龙眼大小的果子,还带着篝火的余温,皮焦肉嫩,看着似乎不错。 “小兰的手艺还是值得信赖的。”她递了一个给他。 家中姐姐们全都不事厨艺,兰生被逼迫惯了,君子远庖厨什么的永远与他绝缘。渐而渐之竟也锻炼出了一手好厨艺。 咬了口,原本干脆的口感略略软糯,倒确实少了几分生涩,只是初次之外也觉不出别的什么。 “所以,果子因何……烤着吃?”疑惑。 少恭失笑:“大概是玩乐而已。” 夜色中的梅花自有独特的美感。只是月色昏沉,被云层遮蔽得太多,冬时并无流萤,少了些梦幻之感,却更为幽谧静美。 “红玉是剑灵。”她看了许久,提起。 “嗯,”他低低一声应了,“原是生魂。” 剑主杀伐,自始祖剑之时,天道便有烙印,世间之剑,皆不能自主孕生剑灵,有灵者则必有生魂做祭。他只看一眼,便知晓,是龙渊的手笔。 曾铸七凶剑以致天谴的龙渊。七凶剑之一,为焚寂。 “红玉跟随之人……百里屠苏?” 少恭道:“闻说他之师尊紫胤真人,天墉城执剑长老,乃天下御剑第一人。此人爱剑成痴,集天下名剑数柄,想来红玉也是他之珍藏,不放心徒儿私下天墉城,于是派红玉随行保护。” 他是看透了的。 百里屠苏身带焚寂,注定一生不太平。风晴雪自地界而来,大约是不知道他之身份以及他身后之剑的,可她不知何处去,顺应心意傻傻跟定了百里屠苏,或许也就是冥冥中某种认知将线缀连成网,网中又带了襄铃与红玉。 因果宿命是何等可怕的东西啊。 “别怕,”他说,“马上就会步入终局了,这一切。” 166阅读网 ------------ 122 122  少恭与素娘回转篝火边之际,人少了俩,竟望见一地狼藉。 好歹兰生是活蹦乱跳的,奔过来一脸愤懑:“少恭少恭,木头脸实在太过分了!” 然后炸毛的襄铃也跟着蹦过来:“过分的是你!才不是恩公!” 兰生瞪它良久,然后整个人都软了,无力的苦脸:“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一时……口快了点而已……” “究竟发生何事?”少恭问道。 襄铃左看右看没那只凤凰,飞快化作原形跃入素娘怀中,满足得蹭了蹭脑袋,然后垂下眼愤怒鄙视得看着他。兰生简直要被这眼神瞪到瑟瑟发抖了。 “是这样的……”方兰生委屈得把刚才发生的事道了一遍,然后声音越讲越小。 “我也没说什么啊,毕竟他也不能证明自己没杀同门,没私逃出门派……我还帮他打架了!他们都拿剑要把他绑回天墉城受刑,我还帮忙打架了!”兰生泪都快飙下来了,显然是有些后悔的,“人都找上门来了,总不可能是无风生浪,我这样想着就口快了……谁叫他一路木头脸得好像谁欠他一样,我也不是真怀疑他……” 越往后讲越语无伦次,最后只能哭丧起脸,可怜巴巴望着素娘一副求安慰求抚摸的模样。 素娘就伸出手,安慰得摸摸他的脑袋。 少恭迅速把她的手从他脑袋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手里,叹息:“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少侠断不似残害同门之人……小兰啊,以后不可再胡乱说话,既已结伴而行,便应彼此相信,否则日后又如何共克险阻?” 红玉在旁也如此寻思:“我也觉得那位公子并不像是心恶之辈,恐怕其中多有事端。” “那现在怎么办?!”兰生更苦逼脸了。 “无论如何,让百里少侠先静静吧,”他环顾一圈四周,“在下观四下并无风姑娘身影,想来已随之而去,姑且先放缓些心吧。” “我……知道了……” “回头得道个歉。”少恭笑眯眯道。 他连素娘带小狐狸一起抱到一边,拎着方兰生收拾打斗破坏的篝火跟临时铺好的营地,红玉也过来帮忙,小狐狸无辜得眨巴一下眼睛,觉得干蹲着不好,正要跳下去就被拍了拍脑门,于是乖乖窝在人怀里,一动不动了。 篝火重燃,渐渐驱散附近又凝聚起来的雾气,偶有几瓣梅花落下,旋转着被火焰吞噬,犹如点缀了金辉般熠熠发光。 兰生乖乖啃少恭给的干粮。说来方才啃加料果子的事连红玉都是一脸青色,各种欣羡他俩逃过一劫。 过一会儿,少恭又站起来:“久等未回,不妨由在下两人前去观探一下。” 他走到哪素娘就跟到哪,真遇上什么危险素娘就有事了。兰生闻言就立马跳起来:“哎呀,我去我去!” 少恭回头微微一笑,红玉嗖伸手就把他拉下,太用力兰生吧唧脸朝地,一边理解得眯起眼:“快去快回。” 素娘弯腰把小狐狸放到兰生背上,他就登时僵住一动不动了,留下还弄不清状况的小狐狸吱一声差点泪奔得仰起头,可惜被欧阳少恭一瞪就愣是不敢伸爪子扑上去。 两人一行手牵手就这么走了。 走出不远素娘扭头看他。 一触及到她的视线他眼角眉梢就漫出淡淡的笑意,不是那种触不到眼底的笑,而是浑身上下都仿佛满溢着愉悦的开心。 “肇临?”她轻轻道。兰生说的,是这个名罢。 “为我毒杀。”欧阳少恭供认不讳。 “紫胤?”为何唯一能为百里屠苏的做主的执剑长老就那么巧得正闭关中? “我设计,”他道,“为救爱徒,紫胤被魇魅所伤,不得不闭关修养。” 怪不得呢。百里屠苏为何就那么巧合得下山来,敢情是他逼的。为何就那么巧合得来到翻云寨,敢情也有他的手笔。 该如何说呢?便不说罢。屠灭乌蒙灵谷的因果都扛下了,又哪里再惧这一些。正如雪皇所说,他能尽兴就好,能开心更好。 若能颠覆了这世道,那覆了又如何,她不会皱一下眉。 素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于是欧阳少恭就更欢欣得笑起来。 走到林间空地,正看到黑衣少侠匆匆忙忙离开的身影,风晴雪双手叉腰洋洋得意望着。 “咦,少侠去往何处?” “苏苏害羞了嘛!”充满活力的少女笑嘻嘻道,“刚才我与苏苏一起看星星,聊了好些往事呀!”她忽而道,“对啦,你和他……认识很久了?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要叫姑娘失望了……”少恭摇头道自己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只是相约一起做一件事而同行。 “哎,这样呀……本想找个法子帮帮他,把重要的事忘了一定会很伤心……”风晴雪揉了揉脸,“婆婆常说,世上有太多不美满的事情,可惜一个人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多半不能济难众人,还不如多花心思想想怎么帮到身边的人……” “哎呀,虽然挺难的,”双手叉腰,“只要努力,我总能找到方法的!” 少恭微笑:“那位婆婆与姑娘你的善心皆令人钦佩。” 美固然叫人想追随,越是美好的事物却越是叫人有毁灭的*。 只因得不到,因别人拥有得比你更多。 不是嫉妒,只是怨恨失衡。 在这尘世兜兜转转,愿意与他倾心相待的人从来就只有阿湮一个。他错过那么久那么久才得以与她相拥,凭什么对方什么都不曾付出……便能遇上这样一个人。 ‘傻瓜!’ 一只冰白的凤凰从素娘臂上跃出,玲珑剔透五彩光华,盈盈立于他的肩头。 “我多想了。”他笑笑。从善如流认错。 雪皇连理都懒得理他了。认错后下次继续犯错,大概,只有百里屠苏失去所有化为荒魂,因果彻底退散,他才能就此释怀。 “凰君!”见着凤凰小伙伴出现,兰生真的想飙泪。 先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道个歉结果碰一大块壁,他很挫败得好不好。 虽然它老是欺负他,但到底是从小看大的,一出什么事护他最紧的肯定是它。 ‘没用!’雪皇不屑道,恶狠狠瞪小狐狸一眼,直把她瞪得从兰生怀里跳下来,又不敢往素娘身上扑,只哭啼啼化作人身,眼里挂着两泡泪。 然后凤凰才施施然展开羽翼飞到兰生脑门上蹲下。 “哎!”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间,兰生还没来得急阻止什么脑袋就是一重,登时有种心灰意冷之感。拼命用眼神向襄铃示意,人小姑娘已经跑恩人身边不理他了。 黑衣少侠肩头的阿翔在凤凰出现的瞬间,已经又如先前一样俯下身瑟瑟发抖一声都不敢吭,百里屠苏安抚良久不管用,只好拍拍它的脑袋把它放下,叫它先跑边儿玩去,没事没早回来。剑灵红玉倒是好奇得打量着这只奇怪的凤凰,袖珍了点,而且这算是真实的肉身么? 穿过芳梅林,至虞山珍珠滩。坐船横跨长江,下一程便为江都。 “我们这些找玉横碎片的,一个要跟恩公的,一个要找哥哥的,”记仇都不到一炷香的兰生早已满血复活,指着最后的人……不,灵,“你跟来做什么?” 艳魅的红色身影微微一笑:“既无去处,便帮妹妹找找他的兄长又何尝不可?况眼下无事,一路旅行做个伴,有何不可?” 左看少恭笑眯眯,右看木头脸继续木头脸,前看风晴雪用力点头,后看……“可!”咬牙道。 船老大:“开船了!都坐稳啰!” 欧阳少恭道:“江都城内,有位在下认识的异人,擅长占卜预测之术……之前去琴川附近找寻便是由她指点。藉她卜算,定能明晰其余碎片之所在。” “那要到何处去寻这位异人?” “……城西北之处花满楼。” 有一头雾水花满楼是何地的,也有敛袖轻笑大隐隐于市的,但到底是要往该去处一行卜个算占个卦。 小桥流水静谧流转,江南水乡烟柳参差,朦胧的水汽掩映着冬时薄淡的日光,色彩并不绚烂,却自有一分清郁之美。江都城啊。 “怎么了?”觉察到她的脚步渐渐变慢。 “酒坊。”她仰起头轻轻得说。 “你……还记得啊。”他微微一笑。 “我,”她顿了顿,声音很细很小,“埋了酒。” 他点点头,凑在她耳边,也很细很小得说:“我等到了,也喝下了。” 她就也笑起来,眉眼盈盈,像绚烂开的一朵皎白的花硕。 众人:…… 力求无视身后这两人。 166阅读网 ------------ 123 123  方兰生:“少恭我觉得你这样不对。” 方兰生:“明明是很严肃的旅程不是么!可打你拐了妹妹上路开始,我老想给你们跪了!!” 自花满楼中出来,众人心中或多或少都蒙上了一层阴霾。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命运的,可哪怕再坚定再无信仰的人,都会对这种玄妙难言的事物保留些态度,更别提有人隐隐窥破你之宿命还为你自己所得知之时,纵不是将信将疑也会在脑海中落下点疙瘩。 根据瑾娘的卜辞,风晴雪寻兄之路前途叵测迷雾重重,且着实无法算得其兄长下落,前行但凭运数;百里屠苏之命数却是大凶,所谓“死局逢生”之相,并非吉兆,而是凶煞。 按她的说法,应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百里屠苏曾空亡而返,天虚入命,活着都可以说是违逆天道,实是异怪。 众人闻说皆心有惴惴。所谓大隐隐于市,常驻烟花风月之地的瑾娘本身就带着神秘色彩。欧阳少恭的人格魅力太强,在这短暂的行程中已经建立牢固的信任感,他所信赖的人在众人心中自然也有着别同一班的可信度。更别提接下去还要按照瑾娘卜算地点去寻找玉横碎片,所以对她的说法多少会介意。 这样看来,反倒是要寻娘亲的襄铃,因为没有她娘的生辰八字没法测算,反倒是得点安心。 可是这点阴霾在见着给素娘买糖葫芦的少恭之后再无任何紧张刺激感,买肉喂宠物的喂宠物,逛街跑市集的跑市集……这可是寻找会祸害世道的玉横碎片之路啊!这可是关系到命运人生的卜算大事啊!能不能稍微认真点严肃点应点景啊! 怎么办,无论遇着什么难受的事,只要看看少恭素娘,满脑子都是“哎呀又这样好吧习惯了”“介个就是人生啊你要学会淡定”“把眼睛挪开吧再看会瞎掉”之类的话刷屏,就觉得哪怕有人告诉你下一刻你就会死你也紧张不起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谁都能体会得到少恭要找到玉横碎片将其封印的决心,那坚定的意志不曾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可见着旅程之余他跟素娘相处的片段,又觉得气氛瞬间变得柔缓动人甜蜜美好起来——可他到底是怎么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物完美融合在一起还没一点违和感的啊! 众人跑得没影了,花满楼中,瑾娘细细端详着素娘的脸。 许久才似发出一声喟叹:“她便是……东方先生要等的人?” 少恭不置可否露出微微一笑,依然紧握着她的手未松开。 “可是要我算……”少恭摇头,瑾娘低低咳了声,略尴尬,掩饰般笑了笑,“好吧,看这面相,就算真要我卜算我多半也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再者今日看了那煞星,数月之内都不敢再轻易动卜术,一不小心就是反噬的节奏。” “我俩的命已非天道所能规划,”少恭淡淡提醒道,“你也莫再强求。” 瑾娘沉默了一下,道:“我知。但那位少年命数诡异凶煞,你为何定要与之同行?” 她叹道:“当初我身怀异能,不知收敛,险些丧命于江湖恶徒之手,幸得东方先生相救,你与东方先生颇有渊源,初时……只为报答他的恩情,如今我真的将你当弟弟看待,自不愿你轻身涉险……你之命格连我亦不敢轻易言道,如今难得有畅顺之象,又何必再纠葛其中?” 欧阳少恭道:“我等待如此之久,终于等到素娘。此生已然无憾,百里屠苏不过为一添头,何足挂齿。” 他笑:“瑾娘之言,我自记下。此番作别,能否再见已无预料,烦请珍重。” 瑾娘又望了他身侧的女子一眼。那双眼睛,那双眼……凡人只觉静谧幽美世间难寻,可她本就有隐隐能觉命数之能,只觉得……美得不似凡间所能拥有。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想到多年前手持竹杖一袭青衣后来终老琴川的东方先生,想起初遇时望见少恭时的那一个微笑,想起来这些年世途纷繁她睁大眼睛窥探命数所得的只字片语,终是俯首一大叹:“罢了。各人皆有缘数,走罢走罢,真若它年有幸再逢,一壶浊酿自是难少。” 梦里不知他身为客。既非归人,又何须探个究竟。睁眼闭眼,便就忘了罢。 出得楼来,街坊摊铺闹腾,人来人往。 素娘把吃剩的冰糖葫芦递给少恭,小小得戳杏衣青年的腰:“巫咸,她是算到了的?” “算到,不叫她说。”他微微一笑,“瑾娘能为确实极佳,难得还不受天谴。” 记忆是如此奇妙的东西,这天道最能困束他的,怕就是记忆了罢。可他终是会遇见她的,一见着他的阿湮,夙世因果纷纷扰扰该回的总会回到心间,天道阻不了的。衡山山洞看了,梦中鸿蒙走过,时间空间的法则都在他掌下,这天地欲要叫他疯狂的一切也不过这泛泛。 纵百千世轮回只剩下洞壁中石刻的笔画,既认定那皆是他,便不难猜到当时想法。东方因何救下瑾娘,自然不可能是偶发善心。遇到了,救下了,大概这困于天道又逆天的能为叫他觉得有趣了罢。 “那,测算百里屠苏?” “既叫他知晓自己命数之苦,看他会做出如何选择,走出如何前路,阿湮不觉得有趣?” 素娘微微笑了笑,看他把冰糖葫芦吃完,携手往前走,走过那一路酒巷,大红的旗帜飘啊飘,酒香四和恍如昨日。 她又戳一戳他。他低下头来询问得看向她,素娘眨眨眼睛,不说话。 过一会儿,又戳戳。他低下头来。看着他,眉目弯弯。 他就眨眨眼睛。她笑着,当着他的面,戳戳。 “好吧。”他也忍不住笑起来,眼神柔软得不像话,“一点点不舒服……风晴雪说,要把她的运气,分一些给百里屠苏的时候……”凭什么呢。 他温柔得摸摸她的脸颊,伸手揽住她。 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 满足又贪婪。 叫他不如意惦记上的,迟早总要如他愿才能甘心。素娘只是笑。 这日在外晃荡一圈的众人回转客栈,见得欧阳少恭在削木头。 风晴雪好奇脸:“这是做什么啊?” 素娘坐在边上微笑:“簪子。” 方兰生直接往她脑袋上瞄,再看看已经快成形的簪子,郁闷脸:“少恭你手艺退步了哦?” 早就习惯了的。他的发带是她亲手绣成,她那些簪钗步摇哪一件不是他做的。可这回所成的簪子只是很寻常的梅花纹路,虽也算精致,但比起她惯常戴的样式总归是少了几分灵气。 然后少恭微笑,素娘微笑。 兰生瞬间就不问了。走吧走吧,再不走,眼要瞎了。 ——那年的阿昙送似水一根簪子,他立于酒坊旧址前也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回来定要雕个一模一样的。 雪皇跳上她肩头,目送众人进去,郁闷:‘你们这样……真的好嘛?’ 少恭道:“越是纯白美好的东西,被玷污时,也会更美吧。” 雪皇:……你喜欢就好。 次日清早,把看星星谈理想一晚上的风晴雪跟百里屠苏拎回来,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按照瑾娘指示的,经江都城郊去往西北处。 素娘小声:“先前看到你给尹千觞传信。” 少恭也小声:“应当已与百里屠苏碰过面。” 巫咸风广陌在乌蒙灵谷失了忆之后,被带往青玉坛经他洗了脑,自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叫尹千觞,这些年一直醉生梦死游荡在江湖。要真说起来,他跟风晴雪百里屠苏都有因果干系,欧阳少恭自然得把他拎出来。 路过城郊,在一个茶摊歇息片刻,继续赶路。 素娘小声:“那个游方大夫姜离……与襄铃……” 少恭也小声:“应该就是了。” “难言之隐。” “嗯。” 抬起头,方兰生嗖一下跳远。 方兰生:“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们继续说悄悄话!” 雪皇:‘……蠢货。’ 第二块玉横碎片之所在,为一个名为甘泉村的小村。 闻说甘泉村村长洛云平所言,将意外所得疑似玉横碎片之物藏于村中藤仙洞里,因那山洞白天会不断涌出泉水,只有晚上才能进入,便待入夜再带众人入洞取物,于是暂得几分闲暇。 甘泉村风光甚美。襄铃见着清澈小河便走不动路,说要捉鱼。方兰生自是奉陪。风晴雪精力十足,也要一起玩儿。红玉见半数人站定了,便也未挪步。 百里屠苏身带煞气噩梦缠身一事众人是有所耳闻的,典型的睡梦也不踏实,见得他眸中疲色,便由得他应洛云平所邀,去村长居处暂作歇息。 少恭背着素娘也到了村长家。 “晚上大约会闹腾许久,先睡一会儿?” 素娘点头。 他守着她睡下,召回雪皇来,才放心把帘子拉好,出得门去。 166阅读网 ------------ 124 124  百里屠苏猛然睁开双眼,见到窗口探进一个白脑袋。 阿翔偷偷躲在在外面,下意识叫了声就抖了抖,见他醒了扑扇下翅膀就飞走了。 黑衣的少侠注视自己的爱宠飞走,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看看天色略昏沉下来,起身掀开房门出去,果不其然在外间看到只通体剔白光华玲珑的凤凰。 素娘坐在榻上梳头,长长的乌发垂落到腿边,抬起头看到他,弯起眉毛微微一笑。 “素姑娘。”他就停下脚步,唤了声。 “百里少侠。”轻缓柔和的声音,像是青翠叶间拂过的一缕和风般盈美动人。 百里屠苏自己也不知为何得愣了愣,点点头,背着剑转身出门。 门口撞见欧阳少恭,简单得回以一句问候,准备与众人回合一同先去藤仙洞。杏衣青年注视他远去,进屋,见着素娘眉目间就盈满了笑意,接过梳子,替她绾发。 把耳边细碎的发轻轻抿到而后,指尖擦过脸颊的时候顿了顿,少恭俯下身,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吻了吻她眼下微微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痕:“睡得不好么?” 素娘已习惯他这样亲密的举动,在他吻下来时甚至连眼睑都未眨一下,闻言才偏了偏脑袋:“梦到了别人的梦境。” 少恭的手一顿,面上没有什么表示,眸中已然深沉如波澜不止的深海,甚是不虞。 “榣山水湄,若木灼灼,琴仙与水虺,”素娘笑起来,也伸手去抚他的脸,“那一番命运之谈,还记得么?” “夙世之妄言耳。”他低低道。 人世百转千回只余衡山满壁血痕,反倒是曾抛弃的太古旧事,字字深刻嘲讽难淡。 “还梦到了天墉城……”素娘道,“原来他在梦中,不断重复自己的过往,太子长琴的过往。” 她不该有梦的。天命不会降预知于她,梦貘魇妖亦无法近她身侧,纵凡人之躯,唯一的梦境也只是阻无可阻的亘古鸿蒙之真实的记忆。可百里屠苏离得她太近,他为焚寂之中残魂煞气影响所无意带出的魇息,也同样影响到了她。于是便梦到了他之梦境。 杏衣青年抱她起来,温柔得吻吻她的发:“忘了吧。” 她点点头。不但要忘,还需离其远一些,梦境相连过,冥冥中便有了某种牵系,她也不愿夜夜经历他所经历的魇梦,这一世的躯体太过脆弱,她受不住的。 雪皇恹恹得本在有一下没一下梳理自己华彩微黯的羽毛,素娘状态不好,寄其宿体的凤凰自然也不好,闻言仰起脑袋:‘再歇歇吧,看看山清水秀舒缓下……这场好戏想来就闹腾,别带上阿湮了,你自去吧。’它也想去看好戏!但现在总归是跟素娘蹲一起更重要! 少恭点头:“也是此理。” 摸摸她的脸颊:“甘泉村风景却是极佳,水畔松竹更为秀美,凰君陪着阿湮散散心罢。”他白日走过一圈,对此地风色倒也觉得颇能入眼。 “好。”素娘小小应了声,想了想问,“洛云平……” 少恭笑了笑没说话,只眸中泛上一抹黑沉沉的趣味。 见他这恶意的笑,素娘就知晓这犬妖他是不打算留,那么叫他觉着有趣临时布局想要谋得的是什么? 藤仙洞取物一事本是洛云平设下的陷阱,意图骗人进洞喂养洞中那堆藤条腐肉。 洛云平是甘泉村村长,其本为一犬妖,却天生反常以人之模样现世,是以遭母所弃。幼年为人捡回,虽明晰他是妖,仍悉心照料长大,付诸百般亲情。洛云平受此恩惠,天性中为妖之凉薄竟慢慢压下,也将自己当做了一个人,如乌鸦反哺,赡养老人,守护着村落。 孰料某日竟有村中孩童捡到一块玉质碎片,原不以为然,却有一些自称是修仙门派青玉坛弟子之人来寻。本非村中所有,自是将碎片交还,来人却道,即是有缘之人,便不能再将玉横碎片取走,并交代此物为至宝,使其炼药,能炼出使人延年益寿的仙丹。 洛云平有妖之血脉,寿命极长,只能眼睁睁看着养父母与村中待他极善之人变老,原就心如刀绞,闻说玉横碎片之神奇,也不能按捺住贪心,千方百计找了些药材将信将疑炼制成丹药,让平日里身体不好的几位老人先服了下去,谁知竟将这些老人变作了只食血肉的怪物。 洛云平将这些彻底丧失神智的“怪物”关在藤仙洞,却不信他们已死,先是用村里的牛羊鸡鸭喂食,后来又骗前来投宿的旅人进洞,哪知实在食物匮乏,怪物竟互相吞噬,也不知怎的,原本洞中生长千年的老藤竟有了灵性,贪食血肉,活动自如,并能驱使已化为腐尸的人——也就是后来,将百里屠苏一行人几乎困死的“藤为皮囊,尸为脏腑”之妖物。 众人九死一生出洞,才知洛云平之骗局,怒不可遏,却连反应还来不及作出,看到洞中藤条即将突破限制追出来,明白这藤妖已经不可控制。千钧一发之际,天外飞来一道剑气阻止了藤条,下一刻却是洛云平自己飞身入洞,用自己的妖力封住石门,将全身血肉付诸妖物。 杏衣青年冷眼观者,看到这里却是讥讽一笑。 原听到“难道样子变了,余公就不是余公?元伯就不是元伯?!几十天前,他们还都是人啊!是我的亲人!”此句时还是稍带几许趣味的,现今倒是真觉愚不可及。 别说他自视为人,连旁人就将他看做了人。可眼看亲人变作活尸,还以人的生命和血肉供养之所为那就是连人性都玷污了。 但从妖的角度来看,说迫害外人饲养妖物是妖性作祟也未尝不可,妖族本就自私多疑凉薄性冷,他认为变成那样和原本的人没什么区别,人本就分为亲人非亲人,亲人该守护,外人的就是食物,欧阳少恭还得叹一声好心性好手段,可他分明将这视为人之孝道,以妖之心性妖之手段做着自以为人做的事,妖不妖,人不人,当真可笑。连得周围同情洛云平之人一并笑进去,他是蠢货,旁人也是蠢货? 还真都是些人情是非不分只知多愁善感的蠢货。 欧阳少恭倒有些庆幸凤骨予他机会为完整之妖,他在世间唯一所牵系只有个阿湮,天道残命若及阿湮,他毁天灭地亦只在眨眼之间,便就也活脱脱是凉薄妖性。 舍便该舍,留便不顾一切也要留住,蠢了几千年,终于得以脱胎,然后见着这世道之中妖与妖人与人还在犯蠢。 那发出剑光救了众人之人正是百里屠苏唯一师兄陵越,来此定要将触犯门规的师弟带回天墉,等待尚未出关的师尊发落。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还没解决,又有青玉坛装束的弟子现身,手中器物灵光闪过,众人皆被定身:“有请丹芷长老速回青玉坛!” 素娘坐在河边石岩上,清风和竹枝,绿水映松柏,夜色静美,正遣去几分梦境烦思,就听闻满身狼狈大惊失色跑过来的兰生说,少恭被青玉坛的弟子抓走,而百里屠苏被他师兄抓走,连扑上去阻止的风晴雪与襄铃一并拎上了。 素娘:“……” 雪皇趴张开羽翼扑到人脸上一扇:‘蠢货!说清楚!’ 兰生语无伦次。素娘起身对着随后而来的剑灵:“红玉姑娘,不知事况……几何?” 红玉叹了口气把经过讲了一遍,安慰道:“少恭临行有言,叫你不必多虑,他会尽快寻脱身之法回来……阿翔记得百里公子的气息,我们现下正要随之前去营救,不如你与我们同行?” 素娘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冰白凤凰。 雪皇瞬间警惕道:‘我得看着你!他还需得你担忧?’ “去吧,”低低的声音,看不出有什么紧张情绪,只像是在陈述再简单不过之物,“帮帮他。” 雪皇无奈,听出隐意不好说什么,很不情愿得飞到她肩头,蹭蹭她脸颊,身形化作道光般顷刻便消失了影子。 “兰生莫急,”回眸摸摸头,笑一笑,“没事的。我们先去寻百里少侠。” 凤凰一消失,虽有焦急但不减精神抖擞的海东青嗖得就跑下来了,扑闪着翅膀示意三人跟上。 结果来到铁柱观,只来得及给百里屠苏大战狼妖的战场收个尾。 百里屠苏师兄、紫胤真人座下大弟子陵越来此,原是奉掌门之命有要事与铁柱观观主明羲子相商,带不省心的师弟回去倒是顺便。 百里屠苏等人不愿束手就擒,突破陵越结界意图逃出铁柱观,却不防被天墉城铁柱观集合弟子追捕时,跑不择路进入铁柱观禁地,在前行无路的境地下竟意外撞开个山洞。进入山洞也罢,因洞中昏沉,风晴雪以族中举火之术掌心忽现蓝焰照明,孰料,正是此举破除封妖契约。 铁柱观禁地有奇异咒水,咒水以下为空,一直用以囚拘作恶之妖。三百五十年前,观中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费尽心力将一邪恶强大的狼妖囚于水底,并与之立下契约:狼妖如见水面火光,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离,若有相违则受天雷之击,神形俱灭。明羲子求助天墉城正是为这一禁地的束缚力,哪知,封印咒术还未相加,其内便已然崩溃。 名为噬月的狼妖乖僻嗜杀,经年未改,当年为人所欺,又久经束缚,对人世憎厌颇深。二十年前明羲子师尊洛水真人为防万一,以寒铁锁链将其缚于铁柱旁,更是令其心生憎恶,一朝脱身,后果不堪设想。 师弟闯下的祸,陵越难逃其咎。为保百里屠苏,当下带人下水斩妖,半个时辰皆无动静,百里屠苏惦念师兄也为弥补过失,同样下水前往一观。 这便是此战由来。 狼妖终是覆灭,百里屠苏虽然胜利,却因借焚寂煞气之故,全身经络如摧折寸裂般苦痛,几近疯狂,凭着过人的意志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陵越到底是疼爱师弟,事已至此也有几分释然,嘱托风晴雪等人照料师弟,便回返天墉城。 众人离开铁柱观,找了间客栈落脚。 风晴雪与襄铃此先心惊胆战后又遭遇战斗,疲惫不堪,脑袋沾到枕头便陷入睡梦。方兰生守着两人。红玉看着百里屠苏。 夜深人静之时,素娘在檐下点燃一盏灯。 灯是寄居着她之力量的石珠铸成凝魂之灯,火是凤凰的南明离火,一直没派上用场,在这人世翻沉的这许多年岁来,还是她头一回点亮。 微薄的轻烟袅腾而起,虚影在灯火的尽头清幽凝结,是头黑色幼狼的模样。 三魂七魄慢慢聚拢,幻形懵懂的模样渐渐出脱出生前的思维,首先便是破口大骂:‘贼老天!凭何散本座魂魄!连个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给?!’ 只可惜现下形态是幼兽,任是声音也细细软软,娇嫩可爱。 理智重回,它瞪着木阶上所坐女子,十分警惕:‘阁下……何方神圣?’ 魂魄捏在人家手里,由不得他不紧张。它一生恨人多变善欺,到头来却要期待人是善者,自己也觉得着实可笑。 素娘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噬月还没来得急勃然大怒就发现那双手竟能触摸到身为魂体的自己,惊讶都来不及。 “你为凶剑焚寂所灭,魂魄皆为打散……我聚你魂魄,也是不忍你就此陨落。” 噬月更为警惕:‘你待如何?’ 素娘道:“你想轮回找寻道渊真人转世,我便送你入地府……妖丹你已予了百里屠苏,妖力随肉身消陨,然妖魂不灭。脱出轮回之际,未尝不能成就大妖。” 噬月满目讥讽,恨言道:‘我尚为小妖之时作祸一方,叫人恨不得斩杀于我,你要我变成大妖,不怕我作乱人间?还是说你就盼着如此!” 素娘未怒,甚至笑了笑,觉不出任何的情绪。噬月惊奇地发现,她一笑,它满心胸的怨苦仇恨都为之一清般。 “妖与人在我眼中并无区别,”她道,“你所做如何也与我无关。我见着你,想救你,也不过想全一场因果。纵不想欠你也欠了,他年不想还你不还便是……难道你不想再寻到道渊?” 幼狼望着她舔了舔自己虚幻的爪子。 她笑:“去吧,待你再见到道渊,你便懂我为什么不怕了。” 通身凶煞邪恶不减的狼妖噬月静静看着她,终是心中惦记道渊之念占了上风,毫无反抗得由着魂灯照亮地府前路,爪子一探触到几朵血染的彼岸花,它回首又望望木阶上坐着的人,有几分踌躇:‘神灵……您是……哪一位神祇?’ 怪不得妖与人无任何区别。这人间还能留住哪一位神祇的垂怜?她是……谁呢? 最后一缕青烟散去,焰火悄然黯灭,灯身也随之消隐不见,素娘望着静谧悄寂的夜,眉目微微舒展。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抬头,黑衣少侠眉宇紧皱略带惊讶望着她,似乎在疑惑那么晚她怎的还在外面。 “素姑娘……在忧心欧阳先生?” 素娘缓缓眨了眨眼,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得笑了笑。垂下眼睑:“少侠面色不佳,可是仍为煞气所扰?” “无碍。”百里屠苏仍然木着脸。 素娘邀请:“我无所能助,只有此番闲静。不妨与我同坐,看看夜色,许能换得几分安宁?” 百里屠苏有几分犹豫,但又不好拒绝,片刻之后学着她那样坐在台阶上。 在这个女子身边,似乎真的能叫人迅速平静下来。一切的烦恼纠葛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淀般不会泛上心头。只有为她所注视的那般安宁景色环绕周身,洗涤着神思中所有的苦楚。 恨么?怨恨?是的,有的,不陌生的。 他想着噬月用以激怒他的言辞,意最难平它所说的都是真的。 内心深埋着阴暗和怒火;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被人目为异类、未曾做过的事遭人冤谤、被欺骗、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谓天注定的命运翻弄得遍体鳞伤…… 这一次他就差点被焚寂的煞气完全反噬泯灭了理智,于噩梦之中似乎听到晴雪的歌。他被她的歌生生拖出地狱。 晴雪说,你太死脑筋了,就算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往身上揽啊。 她说,幸好大家都没事,都好好地活着,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结果,不对吗? 她说,苏苏不能只看到坏的事情,有好的事情,也应该高兴起来。别闷闷不乐了,红玉姐说你是杀死铁柱观大狼的英雄,哥哥讲过,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 “我……好些了。”百里屠苏有些窘迫得说。 “要去看看风姑娘么?”素娘笑。 黑衣的少侠点点头,耳根子有些泛红:“夜寒,你……莫长坐,欧阳先生会平安无事的。” 她笑着点点头,目送他起身离去。 数日之中,众人已经彻底休整完毕,伤也痊愈,精神也极佳。原待前往衡山救出欧阳少恭,思及玉横之祸,又犹豫未定。 百里屠苏:“我与师门之事,已将诸位牵连进来……自当讲个明白。” 他将自己幼时的模糊残损记忆与这多年来在天墉城之经历道出,言明乌蒙灵谷祸事,朦胧中似有玉横吸魄情形十分相似之画面,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阳先生说过,吸魂之术古来被目为禁法,我不希望此法再祸及他人,故执意与先生踏上找寻玉横之途。何况……即便没有吸魂,仍是飞来横祸,便如甘泉村中……” 众人皆心有戚戚,方兰生道:“少恭仁慈,为避免更多惨祸而奔走,他虽被抓走,但想来雷严须他炼丹之能必不会加害他,少恭也定然念着这事,妹妹你说是不是?不如我们先去把最后一块玉横碎片收回来!” 众人看向素娘。有些不忍。 素娘轻轻道:“第三块碎片……据瑾娘卦象所知,应是在安陆方向。” 她都这样说了,那众人自然无疑义,同行立刻前往安陆。 兰生偷偷窜到素娘身边:“妹妹你怨不怨我?”他都快哭了,当时不知怎的话就脱口而出,事后想想,肠子都悔青了,“该先去救少恭的!” 素娘微微一笑,摇摇头,伸出手去摸摸他脑袋。 “无事,他不会有碍……”模糊预料,大概又该有一段因果。 又摸摸头。目光温柔而轻淡。 “兰生,要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呀。” 方兰生愣了愣,随即脸颊通红:“哎呀,妹妹怎么忽然这么说!” 素娘只是微笑。 166阅读网 ------------ 125 125  安陆一行是方兰生的劫。 闻说碧山自闲山庄在几十年前曾是个占地极大富饶安乐的山庄,后山庄内的人被尽数屠杀,渐渐成为乱葬岗,死人魂魄怨气不消,先是不肯入轮回,后又被人封印于此不得轮回,渐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凶煞之地,叫人绕路之所在。 叶沉香等了几十年,等得怨煞撕扯得魂魄日夜不能安宁,终于等到丈夫晋磊转世之方兰生。 终于从前世记忆中清醒的方兰生:“那……不是我所为!姑娘何苦缠着我不放?” 红玉:“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一入轮回井,抛却生前事。姑娘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前世恩怨,今生纠缠。” 叶沉香:“哈哈哈他是忘了,竟是忘了!!可我还记得啊——数十年如一日记得!哈哈活着的时候有多爱他……死去之时就有多恨他!!你不偿命谁来偿?!” “我恨!……我恨不得亲手撕碎了你!只可惜……你身上带着佛珠我不能靠近——还有那该死的玉佩!我本可以鬼魅术阴气惑你自尽,几乎成功了……哈哈哈,你不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鬼气汹涌不尽,凶煞之气冲天,冤魂一滴血泪落于虚空,残破的整个山庄都在瑟瑟抖动着似下一刻就会彻底坍圮。 青玉坛弟子于此时的忽然出现,难说还真是救了众人一遭。 “找到了!”一白衣棕边之人举起掌中之物向同伴喊道。 当前一人冷笑一声,接过东西,也不知运起怎样的法诀,手中玉横碎片忽得闪过血红厉光:“痴男怨女,真是一出好戏,可惜该散场了!” 猝不及防间,自闲山庄中所有冤魂鬼怪皆被吸入玉横之中。 兰生心神巨震,极其愤怒:“又是你们!简直丧心病狂!” 当先那人讥讽笑道:“还要多亏了你们,否则我们也找不到碎片所在,更别提还能得到如此多之魂魄!” 另一人道:“勿再耽搁,去安陆那些师兄弟料想也该将事情办妥了,快走,一同向掌门复命!” “接下来便只剩以明月珠重塑玉横!” 来人身法非凡,走得又忽然,待众人追出自闲山庄,眼前已无人影。 “怎么办!”兰生急得团团转,“玉横都被带走了,还有少恭!” 红玉寻思道:“莫急。我在想,青玉坛弟子提及的明月珠……” 她将该典故细细道来,言道这所谓的明月珠应当就是秦始皇陵中那一件至宝。要阻止青玉坛等人的阴谋,就得尽快赶制始皇陵。但如何赶去,就难倒了众人。 襄铃道:“方才那些坏人还提到安陆……” 然后众人才从安陆村民口中得知,青玉坛之人还把在城外玩耍的四个孩子抓走,说是要带去作魂魄仪式的祭品! 赶去始皇陵更是迫在眉睫。 百里屠苏忽然想起什么,摸出了一个卷轴。 “咦——这不是先前那个酒鬼赠予给你的?” “上面记载了‘腾翔之术’。”尹千觞曾言此卷轴教人如何瞬忽千里。 红玉道:“这法术极佳!若能学会,当可速速赶到始皇陵入口!” 原先十分闹腾急的不行的方兰生却忽然安静下来,扭头看向素娘,众人也蓦地明白过来,收敛几分喜色。 如素华映月般柔美皎照的女子却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伸手抚过右臂,一股蚀骨摄魂的凉意渐渐弥漫来,一个小小的冰白身影凝聚起来。 “凰君!”兰生大喜,“不是去寻少恭了么,怎的赶回来?” ‘蠢货!’雪皇还未完全脱出身形已经骂道,‘阿湮是我宿体,她一唤天涯海角我都能赶回!’ 凡间不知凤凰难得,举世难料天地间只有这唯一一只凤凰,是以众人无多少讶异。素娘此人,与其说是此行同伴,不如说只是少恭附带,这样柔软轻薄如易碎瓷器般的人儿,端得是要小心翼翼对待,少恭看她如此之紧,众人也都有意无意离得几分距离。所以不问她之来历,不问凤凰来历,不问少恭雪皇为何唤她阿湮,连青梅竹马的兰生都不知晓的名字,哪怕是如今看得稀奇,连大大咧咧的风晴雪天真懵懂的襄铃都不曾开口询问。 ‘少恭无事,被带到秦皇陵了,你们去还来得及把他捎回来。’凤凰说。 众人习得腾翔之术瞬息千里,雪皇羽翼一展陡然变大,到能容纳素娘时停止,它的灵力都是来自素娘,它可不敢滥用,能省一点是一点——载上素娘,速度还要快得多。 秦皇陵入口处,见着已被毁坏的坟冢,众人皆蹙起眉头。 “快!他们已经进去了!” 破开疑冢,找到机关开启真正的陵墓入口,百里屠苏:“为防后世盗贼,墓葬中多有机括陷阱伤人,诸位小心行进。” 走进皇陵内部,突然栅门落下,墓室内瘴气越来越多,随迷雾渐浓,两侧兵俑竟活动起来。众人且打且走,及到下一处栅门口,百里屠苏忽然横剑向后:“何物鬼鬼祟祟,出来!” “恩公~”酒鬼从折道后探出脑袋。 百里屠苏:“……” 一番插科打诨,一行人中又捎上个尹千觞。 一路走过恢弘大气的墓室,复道将其紧紧相连,道旁有兵俑为饰,途中有一操练台,下有兵俑执兵戈列阵,两侧兵马严阵以待,栩栩如生……如生得也太过,一个不小心触动了什么机关,兵马俑便活起来,好难才将其打碎得以通过! 墓道到头,打开最后的机关,果不其然,见到一众青玉坛弟子。 雷严粗犷之音伴着哈哈大笑:“丹芷长老,该谢谢你曾经透露始皇陵内的明月珠有重塑之功!” “不然我也拿破碎的玉横不知如何是好了!更奈何碎片吸魂之后再重聚,还让玉横力量达到极盛!哈哈哈天助我也!” “今日便由童男童女的鲜活魂魄注入新生玉横!慰我青玉坛霸业将成!” 众人冲进去。 不可避免一战,然后惨败在雷严手下。 “鼠辈,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不自量力了么!”雷严狂笑,“少恭以玉横碎片之力炼成的灵丹‘洗髓’!能葬身在这种力量下,你们这些蝼蚁应无怨言!” 他仰头再道:“少恭!为何不与我一起塑造青玉坛之霸业!你之才华如此强盛,怎甘心埋没?!” “在下相信他们。”困牢之中,杏衣青年淡然回视,仍不减风华,“诸位若信得在下,便再战一回,定能取胜……阿湮,你站远点。” 众人还未有何反应,雷严面色却是大变:“你是……什么意思?!” 已经有方才战过的青玉坛弟子倒下去,按捺不住反噬的力量:“掌……掌门……毒……” “药有毒……?少恭你竟敢骗我!!” 杏衣青年语气淡淡:“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有何来欺骗之说?” “……如何做到……你究竟如何做到?!”青玉坛掌门死活想不通,“药方我仔细查过……金丹出炉,便有人反复试药,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有一些……甚至是我按你药方亲手所炼……回答我!!” 欧阳少恭:“掌门定要问个明白?” 他言明自己自继任丹芷长老之位后,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那熏香是他为炼丹便利而制,除去提神,尚可调理气息,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青玉坛内试药,熏香在旁,自然无恙,但在此处……肉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终究难逃一死。 众人再战,大胜。雷严就明白得去死了。 恰逢明月珠已将玉横碎片重塑为完整一块,青玉坛弟子的魂魄被玉横尽数吸入,幻化为五彩流光转瞬即逝。 方兰生叹息:“大概,就是报应吧……” 他忽而惊道:“等等!自闲山庄那位姑娘!!” 连忙转头,少恭已经牵起素娘的手:“少恭qaq,你有办法把魂魄从玉横里弄出来嘛?” “没有。”兰生都快哭了,杏衣青年缓缓眨了眨眼:“被玉横邪力束缚之魂魄皆不能再入轮回……佛法奇妙……往生咒超度一说许能叫其脱离玉横束缚,但也要消去怨煞才能成。” 此后方兰生如何解除叶沉香怨气,叶沉香如何诉说青玉司南佩之由来、如何释然,暂且不提,玉横一事终于告一段落,众人意图先将昏迷的孩子送回安陆,然后再计将来。 素娘看着少恭衣袂隐处那几圈多的青藤纹路,歪了歪脑袋,伸手细细描绘一遍轮廓:“藤傀?” 此物难得,须得活物寄死死物生灵生死共存才有那万分可能形成,多数都由柳藤等条枝细长之植栽生成,上古之时,不但人畜不能近,连妖兽邪灵都不敢着眼,因它能寄生,驱使活物为其傀儡。甘泉村中意外,竟是生就了此物。 原来他离得人,是往甘泉村收这玩意儿去了。犬妖看不上眼,入了眼的是这妖物。 “新生之妖,尚在懵懂,难得草木妖灵,颇具可塑,”少恭道,“若以之为礼,徒离可会欣悦?” 素娘想了想,还是摇头:“他虽为东方妖主,但心不在权位,倒是草木一族会欣悦也说不定。” “那也不错。”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习惯了日也相对朝夕厮守,便就是离开这几日已觉心如刀绞魂不附舍,真不舍,难舍。 “尹千觞先前……也是你下的一粒棋?” “有我设计,”他将额抵在她肩上,轻轻道,“是时候该露面了,否则,下一粒棋如何下呢?” 素娘不去想了,还是雪皇那句老话,你开心就好。 回到安陆,众人分散各自行事。 方兰生踌躇良久,还是来寻素娘,一看,果然妹妹跟少恭粘在一起,想挨着她落单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妹妹……” 欧阳少恭抬头看他一眼,对方尴尬笑笑,他把怀中的人抱回到椅子上,摸摸她的发:“晚上想吃什么?上回的甜酒酿丸子好么?” 素娘点点头。 少恭走开,兰生蹲在椅子前,泪真的飚下来了。 “妹妹,你曾说的因果……究竟是怎么回事?”兰生茫然道,“叶沉香,叶沉香……那段前世的记忆,还有青玉司南佩……” 兰生随身带着一个玉佩。他也不记得如何得来了,只听旁人说,他还小之时有一回见着当铺里此物,非要得到,于是买下来,从此一直未离自己身侧。如今听得叶沉香所说,这玉佩是他前世深恋之人所有,更寄居着她守护他的一魂一魄……不知为何,只要想到一下,就会心如刀绞,可他自问,情感依然如此空白,因而得来的这苦楚? “爱……是什么呢?” 素娘缓缓得偏了偏脑袋。若说情爱,要问询她,还真不如问询少恭,至少,他比她要懂得多,可他既然这样言明……“我不知道。”她说,“别人也无法体会你之心情,只你自己能看清。” “但要论因果,”素娘摸摸他的脑袋,“欠下的,总要还,不管你是知晓,还是不知晓,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一世还不清,就要延续到下一世,天道不会缺漏,轮回也已刻下。” “可是,贺文君……我真会遇到她么……”兰生耿耿于怀,绕不明白,“襄铃……” “别去想了,待到命定的时候,总该有叫你决断之处。”素娘道,“正如你所言,有得一天快活便一天。兰生,你的命是极好,无需担虑。” “好吧。”他也觉得自己是钻牛角尖了,素娘的话他一向极信,“那么走一遭看一遭再说。” 素娘笑得又摸摸他脑袋。 兰生冒星星眼:“还有,木头脸鼓励我去向襄铃告白,素娘你说我去不去?” 素娘:“……” 素娘:“还是去吧。” 少恭回来。 素娘仰起头,缓缓眨了眨眼:“怎的……迟了?” “遇上风晴雪,稍作闲聊。” “嗯?” 热腾腾的甜酒酿丸子,飘着絮状的蛋花,他把勺子递给她,提及之时唇带冷笑:“只是不信人世有起死回生之药,与我辨析阴阳死生天道正理罢了。” 生死有命,心中豁达顺应天道方才最好,当年的榣山琴仙又何尝不是此般所想。只是,入了这世道,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称为执念的东西可以叫一切面目全非可以叫人逆天而行,哪怕是苦痛至极,还叫人不愿回头。 “你是如何应答的?” “我说,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素娘咬住了勺子,仰头看他。 他把勺子拿开,低下头,轻轻的,缓缓的,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珍宝般,吻了吻她的唇角。 那双眼睛,明亮如天上星子:“所以,我也好奇着,以风晴雪之豁达,若是有朝一日面对……又会如何?” 很久以后,素娘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睛。她想说,我也想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看着你,永远不与你分离,我也想予你承诺,叫你永远不用担虑,可她无法给出无法确定的诺言。 ——能做决定的,永远不是她。 解决了玉横之事,百里屠苏便要依先前约定,前往海外取回那极稀奇的一位灵药,以让少恭炼就起死回生之药,救回母亲。 欧阳少恭:“在下既已答应,自当践诺,此方尚缺一味奇异药材,名为‘仙芝’,相传于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路途迢迢,凶险未知……” 百里屠苏坚定道:“天涯海角,我都甘愿一闯。” 众人皆表示要同去。以百里屠苏的性子自然果断拒绝,但到底拗不过七嘴八舌反驳的众人。 方兰生惊讶:“少恭你也一起?你刚在青玉坛折腾过一番,再出海身体能受得住?而且雷严已死,青玉坛群龙无首……” 再怎么说都是个修仙大派,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雷严夺位之时蒙蔽了好一些人,也将那些不服之人杀的杀囚的囚,如今最能主事之人反倒是身为丹芷长老的少恭。他这一走…… “无碍。祸乱之首皆得伏诛,受雷严蒙蔽之同道清醒,其余之人也皆迷途知返,青玉坛尚能运转自如。在下已留信,理应不会出大乱。” 欧阳少恭与他人不同,心中极有丘壑,做出的决断少有人能改变。 众人不好再劝便都点头认同。 “那妹妹……” 少恭:“与我一起!” 素娘投注以无辜的注目。 “海上风云变幻,凶险未知……”兰生以方才他的话来堵。 素娘伸手摸摸他脑袋,少恭微笑,兰生抱头鼠窜。 尹千觞:“我也去~算我一个!” “哇,酒鬼你又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中所载,祖洲位于东海,上有不死之草,即仙芝,形如菰苗,生于琼田。 祖洲方位不明,要出东海,便要先至海边青龙镇,造船前往探寻。 众人一道,先行青龙镇。 166阅读网 ------------ 126 126  海域的风清暖而鲜新,带着与别处不同的湿润;云层是如此轻透干净,阳光仿佛没有任何阻隔铺陈而下,视野也像是为这样热烈而浓郁的温暖所感般,流转着能叫人怦然心动的暧昧。 素娘仰头望着遥远的海的地平线,晨曦的辉光从她白皙脸容上游离,叫她沐着光的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入这天地般美丽,小小的冰做似的凤凰站在她肩上,犹如荧火般闪烁着晶莹透亮的光华。太美,见她一眼,都觉得,这天地间的风与光是如此贪恋着她,恨不得将最美好的一切萦回于她身侧,永远不离开。 杏衣的青年将她从海岩上抱下来,以指作梳为她梳理被风拂乱的发丝。 素娘双手环抱着他的颈项,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回眸的时候,望见远远看着这厢的红玉,怔了怔,眨眨眼,露出一个软和的笑容。 红衣剑灵有着极妖娆的颜貌,可优雅妩媚之中又蕴藏着属于修道者的凌厉坚毅,身姿永远端庄挺拔,气质一贯高贵骄傲。她的身侧环绕着互相打闹的兰生襄铃风晴雪等人,倒像是无意抬头看了那么一眼般,注意到她的笑,也回以一个点头问候,便移转了视线。 素娘偏着脑袋好奇得观察了半晌,才收回视线,仰头对着身侧的人笑一笑。 殊不知红玉心中激荡极其游离不定。身为剑灵千年,无论以怎样的形态出现,都是坚定执着并且自信的,可这回明明有所觉察,却总有莫名的情绪干扰着她的判断。 欧阳少恭这个人着实难以评判。 红玉奉主人紫胤真人之命,前来看护百里屠苏。关于百里屠苏身侧的人都在她的观察范围之内,至少也要判断有害无害,会否带来危险。所有人都一目了然,唯独欧阳少恭此人,矛盾得叫她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 红玉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可这回叫她郁闷的却正正是直觉。 一言一行皆叫人如沐春风,无有不好,反是太好,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世上如何有这般无缺之人?越是如玉如英的君子,越是叫人看不透彻。初初见着欧阳少恭第一眼,红玉便起了警惕之心。 江都花满楼那位“天眼者”瑾娘所言的一句话她无比赞同:事有反常,必为妖孽。这人世当真有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君子?红玉确实是不肯信的。而后来的始皇陵之变更是彰显她这一点想法的正确。欧阳少恭心机深沉,多智如妖。 无法相信干净的表象能与深沉的内里融合得天衣无缝,那就只能归判为他藏得太深。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不但是人,连剑灵亦是会心怀不安。谁知道那静谧如幽水般平和的心境之下,会有怎样激烈爆发的情绪;谁知道那处处为人着想看似无私大义凛然郑重的态度下,会有何等阴暗诡秘的心思。 百里屠苏全心全意相信这一位“先生”,而欧阳少恭有所保留,这就是红玉一直担虑的。 可是他与百里屠苏又有什么牵系呢?他与众人又有什么牵系? 欧阳少恭不在意百里屠苏,不在意脱离恶人掌控的玉横,不在意青玉坛的权柄落到谁人手中,不在意前路所遇到的一切,除了把自己怀中的那个人看得比眼珠子更紧之外,其余所遭遇的一切仅仅只像是附带罢了!——红玉不会连这点都看不清。 那会否又真是她多想了?毕竟,这个男人纵表里不一高深莫测,又与他人有什么关系?相反,还是他人所求需他伸出援手! 正是叫红玉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才不敢把自己的怀疑警示于人。 当然,让红玉为难的还有一点,不但是欧阳少恭,连他所珍视之人,那个名为素娘的女子,也难看破。不过对于素娘来说,仅仅是难看破而已,她能叫人看懂。 她实在太纯粹,太干净,欧阳少恭是一团斑杂不清黑白的灰暗,她就是能被光芒从头至尾从身体到魂魄都能穿透得一干二净的白,哪怕是以红玉在这世界所存在的年岁之长,她都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温柔无害到了这样的地步。 风晴雪喊:“红玉姐!你在发什么呆——来看看这艘船!” 青龙镇是东海沿岸一个小镇。古来有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说法,青龙镇离海近,渔民便多,镇上擅长造船的能工巧匠也极多,且多是世代为之,技艺相当精湛。 一行来到青龙镇。众人怎么询问怎么找到向氏兄弟怎么租船暂且不提,少恭借口秦皇陵之时身体受损,虚弱不便行事,由着众人折腾,自己陪阿湮在镇上闲逛。 意外,素娘对此地竟是不陌生的。 已习惯了有疑问便说出口,她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除非,他不问:“当年,白龙王……” 素娘依偎在他怀里,微微笑起来:“那一世,老龙捡着我,便是在东海之上。” 西海白龙王敖闰殿下常年潇洒漂游各地居无定所,青龙镇虽近海,原也不是他经常驻留之地。只有一年,捡着个被遗弃的人的娃娃,再难撒下手,便留在青龙镇把娃娃养大。若非她越大越难以掩饰的心疾,他也不会那么早离开陆上。 她当然熟悉,这是她曾看过了好几年的地方。想起这一遭,便念起老龙来。那一世的明美死得无法阻止,纵有四方龙之神祇守护,都挽留不住注定灭亡的命数,也不知亲眼看到那样惨烈的死亡的白龙王,如今会在哪里。 少恭吻吻她的额。记忆虽平铺直叙得只剩文字与片段,还是如此深刻。 当年蓬莱被毁之后,他在龙绡宫得到阿湮留下的信息,没有冒失回到衡山莲塘等待阿湮,而是往妖界传信寻找徒离,化为东方的两百年时间里,他倒是回去过,将白衣的一世刻在洞壁上,怕就怕了,终有那么一回,记忆完全破碎,什么都再不记得。但是,想来如今他掌着时空的法则,理应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在青龙镇逗留几日,被造船技艺高超的向氏兄弟命名为沦波舟的船终于。 向天笑:“这可是海面上、水底下都能开的船!甲板全封起来,保准不漏水!” 延枚:“操舵的事就交给大哥和我!但仙岛什么的,我俩也不晓得该怎么看,等开到深海那片,就得麻烦你们自个儿盯着了!” 祖洲是一个传说,只有少数生僻古书典籍中才有些微记载。若真论起具体所在,连欧阳少恭这等人也难以说清。只猜测是个洞天福地般的存在,其中必有玄机,此行大多还是要凭运气。 “海底方向实难把握,但洞天日月并非单独存在,有此处必有空间位移带来的力量动荡缺口,正如青玉坛入口之会仙桥,”有理有据道出自己的猜测后,少恭选定一个方向,“往此去罢,希望有所奇遇。” 素娘看着他睁眼说瞎话。太古之时天界成,洪涯境随诸神搬迁,人间遗留之神祇道场多化为洞天日月,隐于世间,不为人所知。数万千载时光幽幽而逝,纵是连神祇故地重游,都可能寻不着旧时之洞天。可欧阳少恭不同,他熟识时空之法则,那法则亦融于他魂魄,何时何地有空间之罅隙对于他来说只是件如呼吸般寻常的事。 出海来,他头一件事是要带她回龙绡宫探寻西海龙王的讯息,找祖洲寻仙芝设计百里屠苏倒只是顺便附带。 正如他曾言道的游戏般,纵潜意识中有再多情绪,百里屠苏于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半脱离棋盘掌控的棋子。他习惯将一切掌握于手中,若真有失控,也只是他想看失控罢了。 于是一语成谶。祖洲还没见着,奇遇倒是到了。 沦波舟在经过某个点之时,船身忽然剧烈震动起来。掌舵的延枚大叫道:“不好,海里有股力量!像漩涡一样,要把沦波舟吸进去了!”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漆黑的漩涡就将整艘船吞没。巨力不断收缩着,船如积木般在散架,众人哇哇叫着被黑色的巨流冲散。 素娘被少恭护在怀里,时空之力环绕身侧,未感觉任何冲击力道,大约只是眼前那么一花的时间,便稳稳落在地上。睁开眼,却是连欧阳少恭都怔住了。 地面并不是地面,而只是空间中某个可供站立的点。由海而入,此间却无半滴水。头顶盘旋着永不止歇的电闪雷鸣,身侧漂浮着错乱的时间与空间制点,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永恒的静止,只有不稳定的气流推动着空间罅隙造成的黑色漩涡。 “哇啊——这是什么鬼地方!”兰生重重砸了下来,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抬起头,身上就重重砸下个金色毛团,将他砸摊在地,“呜、襄铃!” 素娘呆呆望着这片诡异的空间,许久,下意识抬起头,少恭摸了摸她的脑袋,把她抱起来。 原定直接前往龙绡宫,估算错了空间漩涡中的罅隙,竟将众人送至雷云之海。 “兰生。”欧阳少恭唤了一声。示意他带上襄铃,先去与分散的其余人会和。 错乱又静止的地域中,还残留着建筑物的痕迹,却仿佛凭空而生,角度各异乱七八糟分隔在虚空,正着,反着,斜着,倒着,又像是从一张图画中撕裂开的无数碎片,只是以立体的形式呈现在这块地域中。断垣残壁,残红碎木,连破裂的池水都能出现在头顶。 “不对!有人!”兰生忽然叫到。 巨大的树木冠盖盈满紫花硕硕,青谷沐浴着光与树荫折射出朦胧的光环,绿苔石缝间生着鲜红色的药晶花,那个鬓边缀着透白色珠穗的娃娃,就坐在石上,一朵一朵摘着药晶花,手攒不住,捧在怀里,然后画面中走近一个少年的身影,穿着白衣,颜容昳丽。 他弯下腰,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就在那一瞬间,整个画面黯淡下来,如泡沫一般失去了痕迹。 兰生张大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襄铃这个时候已经拜托了空间之力的束缚,化为人身,也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兰生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道:“妹妹!少恭!那像不像你们?” 两人没回话,襄铃呐呐道:“不……不像啊……” 方兰生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画面已经消失,那残留在脑海中的印象迅速模糊,模糊得好像已经隔了很久,听了襄铃的话,再与面前的这两人比,就怎么也不像了。 几人再往前走几步,路过一个残破的水塘,又见着一副能动的画面。 还是那个娃娃,似乎是年长了几岁,穿着暖色的衣裙,正对着湖边的水鲤说着什么,鲤鱼带着金红色的鳞光,半探出水面,嘴边叼着一颗蚌珠,水的波纹一圈一圈向外扩散,那孩子似乎笑了笑,笑意刚为人所见,画面又化为气泡般消失不见。 天生对娇小可爱的存在极有好感的兰生,自顾自红了脸:“好可爱……” 素娘偏着脑袋,忽然也笑了笑,一只手按上她的眉间,将那不自觉蹙起的眉宇抚平。她像是孩子一样坐在少恭的臂弯里,然后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到他的额上。 “少恭……这是什么啊?”兰生对欧阳少恭的依赖性着实高,只要一出现认知无法解释的事物,去问他铁定没错。 “残留在破碎时空中的画面。”杏衣青年轻轻道,“时空被外力摧毁以致这块地域动荡,但动荡又被凝固,以致错乱的时间与空间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不懂。可这样的画面来了几次之后,兰生忽然一顿,向后跑回老远,又像原先那样走过来,就再一次看到了动态的画面。 “……我好像懂了。” 这是遗留在时空夹缝中永远被凝固的历史。 这个诡异的地方留着太多这种片段。好不容易与失散的众人会和,百里少侠似乎被这时空中某些东西影响得很厉害,脸上偶有痛苦神色,尹千觞先前的晕船未好,在此地不但没有恢复反倒更虚弱,其余几个倒还能忍受。 打打闹闹找寻可以出去的地方,时不时还能见着各个角落有可能出现的画面。 这些东西犹如梦幻般,明明已经是定格在过去的死物,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力量,仿佛能连带着把观者的魂魄也锁定在这里。 然后终于出现个画面有了声音。 却不是那个不同时间段的娃娃与少年,而是个穿戴典雅温婉的女子,她站在一处似乎是祭台柱子边的地方,远远望着像是街道的方向,满脸泪水。 “为什么要哭?” 屋顶上那个身穿白衣如同侠客般潇洒不羁的人单手托着脑袋问她。 “敖闰殿下。”女子仰头看到他,唤道。 (“殿下?!敖闰——姓敖啊会不会是——”) (——“闭嘴!”“别说话!”“嗷别捂我的嘴——”) “你为什么要哭?”白衣男人饶有兴趣又问了一遍。 “为……注定要别离的悲伤。”女子泪水涌下,“我梦到了太多东西。” 画面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 “听说四海皆有龙王,敖闰殿下……”红玉寻思道。 “西海白龙王。”向氏兄弟毫不犹豫回答,“传说中的龙神。” “哎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你们看那些黑色的漩涡,可不可以进去?” “蠢货!越是漩涡的地方,电闪雷鸣越集中啊怎么进!” 路过一片残垣断壁,那里的画面还维持着灯火节篝火燃烧红灯艳照十里画廊的欢腾与繁华。 然后远远的,王宫的屋顶上,白衣男人盯着这个国度的小公主。 “我梦到了……太多的东西。” 公主茫然得睁着眼睛,手伸出似乎要握住那遥远地方的灯火,可繁华的光芒在她指尖盘旋,闪烁着,明灭得仿佛下一秒就将破碎。 “梦见,我是那近水若木上一束小小的藤,”泪水盈满眼眶,“在那神山上长呀,长呀,见着凤凰展翼高亢的景象,满山的花硕都在摇曳,白衣的仙人流转水湄,琴声幽谧,天地换歌,光风华景美到窒息……” 她的脸上带着极脆弱的期冀,带着深深的绝望。 “真美啊……”然后泣如雨下。 画面停止。 “木头脸,你怎么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兰生见鬼一样盯着旁边人的脸。 百里屠苏拧着眉宇,冷漠平板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似乎是痛苦。 “榣山……琴……”他捂着脑袋,“……没什么。” 众人围上去,无人看见杏衣青年冷得似要凝结的眼神。 一片鸡飞狗跳之后这厢皆表示没事,继续寻找出路。 可是越走越下去,越是艰难。 这里根本没有路,只是空间中某些凝固的着陆点,空间被体重踏碎差点滚落不知名时间点的事也不止一回,而且雷云风暴无比猛烈,其中一段走得简直像是雷电都炸在身侧,众人皆感觉一股说不清楚却格外沉重的压力笼罩在身上——襄铃延枚已经维持不住变幻出了妖身。随着在此地停留越久,隐隐中足以叫人崩溃的力量便越发加重。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不行啊!” “少恭——”有问题,找少恭。 “如能找到来时的空间漩涡,许是能带我们回去。” ——“可是船已经毁了——” “等等!大家吃些呼呼果,在海里窒息会死的,总之先出去,再在这里我恐怕我们会被碾碎!” 有欧阳少恭暗中指引,其实找到来时那个包含着时空罅隙的漩涡并不难。时空总是奇妙的,哪怕据此深入法则的力量,一切也不能说是绝对。 众人找到漩涡,抱着并不太好的预感进入,然后抬头,看到东海与南海之间最华美瑰丽的海底宫阙。 166阅读网 ------------ 127 127  听闻有外来者造访,龙绡宫的主人绮罗迎出来的时候,看到意料之外——几乎叫她浑身战栗心悸骤停的两个人影。 青年垂眸站在殿台边侧,静静凝视着珊瑚架托上凤首箜篌。太古之时火神祝融藉榣山若木所制,由木神句芒赐下,木如焰火般灼灼之色,天河的星沙闪烁着璀璨的流彩,本是不被触动便会自鸣的乐器,此刻,却是悄无声息得悬于架托之上,维持着一个静谧的平衡。 龙女绮罗紧紧抿着唇,方才似乎静止的心脏现在却疯狂跳动着,似乎想要整个儿跃出胸膛。 那是她的乐器,从成形之初便执掌于她手之物,她熟悉那每一分每一寸的材质,心中也了解,只有在一种情况下,箜篌会停止自鸣之声。 那位亘古的琴仙,创造这无名榣山之曲的主人,执掌天地间所有乐道为世间法则唯一认可的乐神——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具备灵韵之乐器能擅动——正如当年踏入龙绡宫的那道白衣身影,即使面貌变换,魂魄斑驳,即使两百年匆匆逝去,即使清晰得知晓他曾死去,仍能一眼便辨认出,他便是他。 绮罗不知为何就由着泪水盈满了眼眶,可她注视着他身侧的女子与当年一应干净的眸光,也情不自禁微微笑起来。轮回是何等奇妙的事物啊。 ‘啊,这究竟是哪一位神祇呢,’她直到今日也想象不出这为人的形体所裹束之神念的来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如那时她亲眼见着传说中已随榣山失落的仙人,叫箜篌奏响了一曲真正的“榣山遗韵”,痛之极至也是喜大于悲的呀,‘真是欣悦呢,还能再见到他们。’ “久见了,两位。”绮罗笑着,眸底的水色渐渐润泽下去,顺水流消失不见,洗就一抹动人的明亮之色。 “久见。” 胸腔中暗藏着汹涌如海涛般的情感,但到底只简单几字道出,便像是已吐出心中一口长叹。 随绮罗离开大殿,两侧当值的鲛人与姚姬好奇得打量这两位要由龙女亲自接待的客人。 直到走出很久,殿中那架箜篌才开始静静幽幽的,自鸣自奏起来。那首已烙记于它乐魂之中的曲子,顺着它每一道纹理每一寸木质颤抖在虚空中,曲声静美悠远,恍然仍是传说中神山光华之延续。 “这许多年来,绮罗……可还好?”这话是素娘问的。 珊瑚软榻铺满了华衾绮垫,碗口大的东海蚌珠悬托于灯架之上,穿透着清澈海流的珊瑚壁映照出华美绚烂的颜色,薄如蝉翼的鲛绡顺着水流飘荡出轻雾朦胧般的盛景。 “好。”龙女温和笑着,“宫中无所纷扰,四海太平,再过不久,又到开海市的时间,四海流通倒也是不寂寞。” 龙绡宫浮岛海市之名也在海上盛传已久,只可惜为明美的一世中无缘见到。素娘听得绮罗讲述四海近况,然后问起来意,道:“我来,是想询问龙绡宫可有老龙行迹,他素……四海遍游,现下也不知……在哪儿。” 轻柔的声音原本就徐缓至极,因而间或有停顿也少能为人觉察。 绮罗没有任何惊讶,只是笑,她已猜到了:“我也有许久未见得他了。上一回得见,还是在七年前的南海乐会上,敖闰殿下前去寻敖钦殿下……他这百年来都在人间,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行踪飘渺更甚以往。” 她叹了口气:“那年你……身陨北海,敖闰殿下回来之后便去了蓬莱。蓬莱毁于天灾,雷火肆虐将蓬莱旧地之时空也尽数摧毁,非常危险,我也实不知其内情况几何,只知道敖闰殿下带出了蓬莱公主巽芳……” 素娘调头望向少恭。杏色衣衫的青年缓缓垂下眼睑:“我去迟了。蓬莱尽成死地,无一人留存,只得了长春最后一句话,然后转寻龙绡宫得你之留言……” 绮罗对他道:“蓬莱已毁,唯一一位海客存世也无所归处。巽芳公主心如死灰,留在我龙绡宫中听了百余年箜篌曲,只三十年前,她离了海域去往中原。临行前她予我说,她现在最不惧怕的便是死亡,轮回寂寥,见你一世已全了命定所有的因果缘分,她是该欢喜的,约莫下一世忘却所有便断绝了太古榣山的执念,但她还想再见见你,见见明美,见见轮回中的你们。” 素娘想起雷云之海幻境中定格的历史,想起巽芳与白龙王的对话。她说,我是当年榣山的一叶藤,入了轮回,在时间河流中随水颠簸,不达边际,到不了岸,也挽回不了一丝一毫。 少恭握紧她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按上她的眉间,抚平那道轻微的褶痕:“徒离予我一具妖身,叫我在人世两百年,能循着你我轮回之路重回一遍,了结过往所有的因果,一世将终,才回到琴川等你到来……若是巽芳来寻,想来皆是错过了。” 素娘轻轻道,带着某种笃定的语气:“她在衡山。” 她在那里遇到他,在那个山洞逢到他生生世世的磨难,在那半壁的血痕残字中识得阿湮,她在人世唯一的留存只有此地,人世那么广大,她寻不到她们,便只能回转衡山,等待是否有人回返见着她。 闻言少恭的神色有些怔忪。 衡山啊,那个刻满他年轮的山洞,那方容她轮回存世的莲塘,那个延续着欺骗与违逆的道统,为欧阳少恭的这一世,满脑子都是阿湮与焚寂,真真再未想到要去触碰那洞惨烈的石壁。 所以,又错过了。 “那……待得我们回返,去寻她可好?”他温柔道,安慰得拍了拍她的背。 素娘点了点头。仰起脑袋,又望向绮罗。 龙女眉目弯弯,橘色衣衫暖红亮丽,却并不耀眼逼人,反而如同晨曦般温暖柔媚。她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能问,很多时候,也只是这样微笑着,善解人意却不置一言。这怕也就是四海龙王皆信任宠爱于她的缘故罢。 “敖闰殿下确是行踪成谜,百年来一直在人间,无论繁华抑或阑珊,都离得四海远了些,”她寻思道,“要我猜出他之下落很难,但我想,敖钦殿下许是知晓些什么的,海市之期前,殿下也该前来龙绡宫,届时许是能得些情报。” 少恭握着素娘的手,问她:“我陪你?” 素娘回望,似乎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会来寻我的。”素娘低低道,“我,当年……拜托了他一件事……他定是还未完成,所以……”她又停顿了一下,“他会来寻我的。” 少恭想了想,还是问了:“什么事?” 素娘不能说出口。她望着他,又低头,把他的掌心摊开,在上面用手指写了两个字。绮罗也看到了,这没什么。但她不能说出口。 少恭盯着掌心好一会儿,然后缓缓收拢五指,把她的手又包合起来。 那两个字是“七剑”。 他当然知道这指的是什么。龙渊部族以禁断之术合无数魂魄铸成七把凶剑,分属阴阳五行,为大矩,煌灭,长目,不嗔,焚寂,彗蚀,绝云。 女娲封印七凶剑。除焚寂失落乌蒙灵谷外,其余六者皆下落不明。 焚寂是为逆天,其余六柄凶剑同样逆天。所以,需寻着其余六柄凶剑,亘古洪荒的逆命凶煞才能叫它更为忌惮。 我以为,你寻那尾白龙,是念着他曾为你故友,便如徒离一般的存在。逢着最后一世,前途未卜为了却心愿,所以再见他一面。 可你又是——为了我。 “你别怕。”素娘仰头望着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可就算是焦急也是瞬息即逝的情感,声音就怎么都是缓缓软软没有情绪的,“你别怕,”说不出别的,只能不断重复,“别怕。” 欧阳少恭的手在微微颤抖。 星辰地幽宫贯通星河幽冥,逆天改命扛上的何止天道,还有这天道演化成形的诸世法则。原来纵他得了时空法则,她也要为他担忧的。没有曾比直面天道亿万年的她更懂,天道是怎样可怕的东西。那瞬间便会消失的情感要积累得何等频繁何等深厚,才会驱使她在那么久以前就看顾了所有可能的后路? 心也在颤抖。 每一刻觉得自己该大彻大悟,眼前再无疑虑了,却又在下一刻被狠狠打破自己的狂妄。 是穷途末路,是殊死一搏,是纵毁这天地也要挣脱的束缚,可是若他赢不了呢,若这天地也毁了,他的阿湮……要怎么办呢?他怎会从来就忘了想想这一点呢…… 素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望着他。 “我不怕。”他温柔道,“你别担心。”我悲伤的话,你也会感觉到悲伤,所以请你等一等,叫我能平复下来。 素娘点点头。 然后绮罗看到那样温柔笑着的青年在下一刻泪流满面,任凭怎样努力都止不住眼泪,最后伸手抱起素娘,道一声“失陪”便大步走出了殿门。 阿湮,我的阿湮啊,若我真就此消泯于天地,你要怎么办呢? 虽然目的地是祖洲,但先不慎落入雷云之海又被传送至龙绡宫,但海市将近龙宫欢庆,众人是真玩得不亦乐乎。忽略了此行仙芝这一个目的,倒也算是不虚此行。 少恭心情不好。就算迟钝如风晴雪,也一眼就看得出来。哪怕笑得再温文尔雅,姿态再风华一如往昔,眼底冷凌凌的眸光还是显出几分陷进自我情绪中的心不在焉,偶尔瞥见他一眼就能叫人胆战心惊的那种。连带着他身侧温温柔柔清清澈澈的素娘都像是被拢罩上一层阴云。 问题是,没人敢明目张胆走过去问。 兰生被吓跑了。一边跑一边提溜走襄铃。尹千觞过来偷偷探了探,无奈溜走。百里少侠冷脸寡辞无话可说。红玉只是笑。倒是风晴雪蹲前面,打量毛久,天天真真问出口——怎么就不开心呢? 也是头一次,觉得这样的游戏厌烦起来。 少恭牵着素娘的手,两个人走过龙绡宫灿色若火灼的珊瑚石群。 “我已经被你宠坏了,”心情终于沉淀下来,慢慢恢复平寂之地,“无论犯了多少错,都有回转的后路……”少恭轻轻道,“很久以前会怨,怨你怎么不开口,你怎么都不肯予我说,怨你眼睁睁看我沉沦凡世千载不曾直言点破我之愚蠢……后来,后来的后来,现在,才能明白,这无数的轮回,已经承受了你能给予的一切情绪,我该怨的,其实从来只有我自己。” 人总是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而他偏执得更过。 “可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些时日翻来覆去想着那些古老的梦境。想着那段记忆里的神祇与仙人。演练着自己将会遇到的各种可能。 天道原本就是此世各种规则的集合,是这片天地所有演化出的制度,它必定也只能选择伏羲,三界必须分立,三界屏障必定越积越厚,而天道或者说伏羲,对于人间的掌控也注定慢慢衰落。因为人间要成独立一界,这从一开始就也是规则的一种。 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天道所注视,魂魄中凤骨的赐予叫他成为天道的盲点,但在逆天之行彻底展开实施之时,没有任何东西再能阻拦天道的视线。那么怎样才能挡住伏羲? 人间界有七把凶剑——曾叫伏羲惶恐女娲无策的七把凶剑。 “游戏该终结了。” 欧阳少恭看着素娘:“恨也终该恨够,我已怨怠这场因果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场,我欠你亿万年的宿命。” 那一场,开天辟地之后,当他遇见她时,已然脱胎而生的宿命。 166阅读网 ------------ 128 128  恨也罢,怨也罢,夙世的伤疮也罢,亘古的苦痛也罢。 他在仿若炼狱中的人间挣扎了那般漫长的旅途,错恨所有,滥怨全部,把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到头来,却还是恨不得将那久远的一切都抹白了一笔勾销,什么都不管不顾,只干干净净的,平平静静的,牵上那双手。 素来装得一副温文尔雅月白风清的模样,心境又变旁人是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但绝不包括素娘,以及寄居在这宿体内的某只凤凰。所以昏昏沉沉的雪皇从素娘胳膊里蹦出来,蔫哒哒趴她肩头说闲话时,也会这样道:‘守着这世间千百度,到头来总算待到了一两分希望。’ 这双眼睛注视了太多年岁,轮回中沉沦的人儿望不见的,它皆要因之肝肠寸断泣如雨下,命轮中深陷的魂魄想不到的,它皆要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阿湮做什么它管不着,乐仙残魂做什么它也只能旁观,时间那么久那么久,它都要怀疑这段因果宿命中先疯掉的一个会是自己,然后,终于要等到这场庞大的命轨转入最末的终局。 ‘阿湮阿湮,我想太易宫里的青莲了!’袖珍的凤凰蹦蹦跳跳,振奋起来简直一切负面状态都不存在,‘漫天星辰还是旧时模样吗?织女说好给我缠的天纱应是搁了许久了!我想我的离火梧桐了阿湮!大概,若你说要睡下万千年我都能陪你一道了……’ 开心得像是扫光所有阴霾,然后在安静下来时眼瞳里啪嗒啪嗒落下无数冰珠。 它蹲在素娘的肩膀上,呆呆望着龙绡宫中欢庆着即将到来海市的鲛女姚姬,眼底的沧桑藏都藏不住。 轮回磨光了它对这世间所有的眷恋。连欢喜都掩不去苦痛。总归是,曾叫它深爱的大荒已经不在,远古已经陷入时间的河底再不复回返,天地如此无情,面对着这般残酷的世道,纵怀揣着炽热的心肠也冷却成冰块,所以,只剩下冷漠以对了罢。 素娘躺在少恭怀里,做了一个梦。梦醒时睁开眼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少恭的手按在她额上,触到微微的烫,皱着眉把她紧紧拢进臂膀,找出药来喂她吃下。乌发垂落榻沿触手得冰凉,她的脸色苍白更胜于他。 “石珠,开裂了。”心口上那粒寄居着神力的石珠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却已足够叫能量流失,雪皇已经不敢随意化出形体,它怕再多借用她身体的力量会叫这裂缝越来越大。 “没有时间了。”少恭低低道。她是他唯一的弱点,他心一定,天感威胁,命数又待作祟。 “我,做了一个梦。”素娘伸手触碰他的脸颊,轻轻说,唇边,却带着笑意,她将额抵在他的肩窝里,任他握住自己的手,道,“不过,你……约莫是不会开心的。” “你开心我就会开心。”他说。 素娘微笑:“是……他人之梦。” 他怎不知这“他人”指的是谁。她已经努力远离百里屠苏的思绪,避免再与他梦境相连。可这一次的境况却是不同,她是主动要梦见的。 “梦到献之法力演化的榣山,梦见当年榣山水湄上那条小小的水虺——后来已经是通天彻地的应龙。”赤水女神献,别名女魃。 “悭臾。”他低低一叹,语音微带颤抖。 当年不周山倒天陷一角之灾,贬落一位乐仙,罪罚两位大神,作为事因的那尾黑龙失却自由,为女神献收为坐骑征战四方。时光悠悠,沧海桑田。榣山已经失落,再不存世,献念坐骑老去已不复战龙之身,便在东海之上为它演化一座榣山洞天以作老归,很多年后,又一个身带太子长琴半魂之少年无意落入洞天。 “它将他认作了太子长琴……”素娘歪着脑袋,双手握住他的手,“你……不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欧阳少恭什么情绪都没有,整个人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连光亮碰触到都会被毫不犹豫吸进去,但下一秒又鲜活起来。平静。很平静。 “不气。”他说。 摸摸她的脸:“我与它的因果已了结了的,我现今已不愿执着,便不会生气。它与太子长琴之因果却不曾了结,所以它看太子长琴命魂依然愧歉。” 少恭解释:“当年榣山水湄,它与太子长琴许下一诺,若成应龙,定要他坐于龙角旁,带其上天入地,乘奔御风,往来山川之间。” “百里屠苏不是太子长琴。”素娘道。 “自然不是。” 见到怀中人茫然的眼神,他竟笑起来,俯身吻吻她的眉心,“我与你说说我所悟得的东西?” 她点头。 少恭微微一笑。 记忆跟魂魄是如此奇妙的东西。纵百里屠苏有乐仙命魂,他都不是太子长琴。他在仙人与凡人之身份中颠倒懵懂,不知自己来处,可欧阳少恭不同。他从未怀疑过自身。无论是认可自己为太子长琴还是不认,他甚至不必断言,因为冥冥中已经有力量为此划定一切。 “你知道,我曾走错一场命途,可……我从未悔过。” “天罚太子长琴,其实太子长琴甫一开始,并不曾有所怨艾。”他用了这样的称呼,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般平和安静,“太子长琴为仙的一生,不过是一架琴一座瑶山。” “当年初生之宴,他在梨树下见到那位青衣神祇的第一眼,就明白,那是天底下唯一能懂他琴的……可他不敢靠近,不敢开口。及至五十弦琴毁,其实他是甘愿的,情无可解,便以琴为葬绝念。”话语悠悠,语调缓缓,甚至,还是带了笑,“你看,仙神所道,太子长琴温和冲淡,可谁想骨子里却是这般激烈执拗。在瑶山边遇上一个愿听他琴的挚友,到底舍了这身仙体倾覆大半个天地为这情分作陪,不舍记忆久久流连瑶山不归地府,终究失了命魂作代价硬生生被割舍去最后的、唯一的牵念。” 与悭臾的因果,其实在那时已尽了啊。 “失去得太多,再剐舍一分都是惨痛,所求的难留,不恨也终要恨到至极了。他也会有想要的东西,他也有想留住的东西,所以执着永恒,所以面目全非,那半边仙魂被活生生逼疯。” “别难过。”他把唇贴在她的额上久久未离开,“你是他在人间唯一的救赎。” “有你在的每一世,纵绝望苦痛都不忍舍弃。只要能留住你,他可以不计较夙世的苦恨,只要天不带走你,他可以连永世天罚都不计较了……可是天不毁命数,一切终成妄谈,天定不死不休,才有今时这一遭。” “可是阿湮啊,”他温柔道,“我不悔。” 恨天怨地仇痛所有,然,那夙世中有你,所以我不再计较加诸于我的一切绝望痛苦——这般深恋,可还得起你予我之携手相助? 素娘说不出话来。 他望着她,忽然大慌起来:“阿湮!” “你在……哭?” “你,为我流泪?” 嘴唇颤抖,手指颤抖,思绪混乱无比,张开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情绪在她身上留存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短暂得都无法表现出来。 所以可以微笑,却无法流泪。 很久以前她对他笑的每一个画面,在后世回想之时都能叫他欢喜无比。过去也怨着她不肯回应自己,怨着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始终不曾让她有丝毫动容,后来才明了只是她所做的不曾为他所能读懂的方式表现。万古长河,岁月流水,他原以为这般便已足够,可偏偏在这时候,为何偏偏在这时候?! 他用尽一切都想求得她的回应,回应已是有了,以神祇的方式。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这一种回应如今以凡人的方式表现时,他心中巨大的痛苦竟会全然盖过了喜悦。 “莫哭,莫哭,阿湮莫哭。”他近乎无措得看着她,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又颓然放下去,只知道重复这样的字眼,然后,自那眼眶里,最后也只能陡然滑落两行清泪。 一边欢欣微笑,一边泪如雨下。 素娘茫然得睁大眼,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呢?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莲子在跳动,在他的胸膛里跳动。 ——混沌莲子竟然开始苏醒。 海市结束,龙绡宫恢复平静。 百里屠苏一行终于抵达祖洲仙境取得仙芝。欧阳少恭随之回返青龙镇,然后于青玉坛炼制仙芝漱魂丹成功。众人兴高采烈带着丹药前往百里屠苏之故土乌蒙灵谷。 临行前尹千觞来寻。 “你为何不走?”杏衣青年淡淡道。 酒鬼大拇指与食指习惯性摸索着腰间酒瓶,闻言却是长吁一口气:“很久以前我以为我懂你想要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你。” “……如何?” “我想我或许知道你现下要找的那什么在什么地方,”尹千觞耸了耸肩膀,“我似乎留着些记忆。” “你要帮我?”他有些意外,“即使你已经明白跟着他们或许会真正找回自己的记忆?” “我欠你那么多,不帮你怎么还得清。”他又叹息。 欧阳少恭看着这些人离开青玉坛。 “长老!”元勿恭敬立于他之身后,有些不解,“弟子接下去如何布置?恳请长老示下。” 不甘?到底还是剩下些许的罢。可这又如何。这场游戏纵他离身而出,不管迈向哪个方向,都会走入同样一个终局。他倦怠了继续设计,游戏中之角色再可笑他已不愿亲身验证,那便还有何话可言。有比这重要得多——重要到他愿舍却一切的事去做。 “你自行处置。” 抛下这一句,欧阳少恭离开青玉坛,下落不明。 素娘还在海中。当年的明美曾乘白龙上天入地,这一世却换做了一尾黑龙。北海黑龙王敖丙,曾予她一把他之龙骨化玉的墨玉铸造的镇命之长命锁,接到龙女绮罗传信之后竟亲自前来龙绡宫,载着她前去找寻白龙王。 那时明美在北海身陨,敖闰虽知怨不得敖丙,却还是忍不住迁怒。敖丙无奈,这些年敖闰天南地北跑,为完成明美请求,里子面子一并舍了,连南海敖钦那都免不了前去求助了,敖丙偶有伸出援手他当然也乐意。白龙王行踪不明,但敖丙到底是知道点的。 然后素娘见着白龙王化身的凡人楚随风。 ……西海白龙王殿下差点疯掉。 赤水终于风平浪静,诸位得以坐下。两位龙王自不必说,女魃盯着素娘良久——非常久的时间,终究是低低一叹,认出来了。 俯身要拜,素娘摇了摇头。女魃不肯,却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僵持在那里。 素娘无奈开口:“邪神不拜天地。” “不拜天地,却不能不拜您。”她淡淡道。 “我非上神,”素娘揭底,“不过一缕神念。” 女魃想了想:“那也是‘那位’之神念。” 素娘又摇了摇头:“我实受不起。”邪神之祖,或许是这人世间残留下的最后一位上古大神,真一礼下去,她这仅剩的一点命数都会交代在这里。 女魃思索良久,只好仰头对着太易宫的方向一拜,这才肯落座。 两位龙王面面相觑。到底是敖闰有所准备,也不问,只挨过去,可怜巴巴:“乖囡~” “辛苦你了。”素娘真心实意感谢。 “多亏了献出手相助。”白龙王不居功。 这样一分恩情。素娘刚有想要起身的念头,就被女魃紧张的眼神摄住,顿了顿,只能口头感谢:“多谢你。” 女魃松口气:“举手之劳。” 女娲把七凶剑封印在人间。要找齐诸剑下落,着实之难。龙王领域在四海,人间自有人间的气运,即使是掌管四海海运之龙王,要想顺心如意也颇为困难。幸好有女魃。 女魃是唯一一位能在人间行动自如无所顾忌的远古之神。天道能对她的束缚少得出奇。毕竟天书不收,冥书不纳,这世间之道已经不将她收纳其中,便也无法用规则对她束缚。女魃虽长居赤水,但对人间疆域却是极为熟识的。因为她在这人间停留了太长的时间。 龙渊凶剑,邪煞之气冲天,她既为邪神之祖,如何不明晰?乃至女娲封印,她都有所耳闻,只是不去关注而已。 敖闰品性极佳,四海遍友。也与女魃有旧,能得她相助,这才算是没愧对当年对闺女的承诺。 “多谢你们。”素娘又道了一声谢。 两位龙神一位邪神注视着她,却谁都没有说出话来。心有预感却自知不能问。 素娘笑笑,拍了拍老龙的肩,对黑龙王点了点头,视线转向女魃。 “请,莫再触碰了……接下去,离得越远,越好。” 166阅读网 ------------ 129 129  七柄凶剑,分属阴阳五行,得禁断之术,合无数魂魄,数千年的封印,能磨灭剑于此世的所有气息痕迹,却无法消泯凶剑其内聚集亘古恨天怨地晦暗惨烈的邪煞之气。 世间已经不是当年的大荒,在人间界残留的天道法则无比稀薄,一旦猝不及防中凶剑出世,短期内能造成的影响若说决断昆仑坍圮神州也不为过。时光总是这世道中最残酷的力量,天地变迁,斗转星移,人间早已面目全非。彼时不周山断,已失去天脊之用,随仙神远离的,便是以此为首的诸神山,在人世大地上最聚亘古仙灵之气的便成了昆仑。七剑其二居于昆仑之地,若此山脉有恙,人间仙脉断绝只在瞬息。 不过前提只是短期内。人界浩劫,天地屏障便形同虚设,天道之力一旦再次笼罩此世,所要面对的便是仙神鬼魔。欧阳少恭很清楚这一点,道路如此艰难,摆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从天道眼皮子底下偷来的一点可能,而不是必然的把握。 “你想怎么做?”尹千觞这几日烦躁得嘴角起燎泡,连酒都没法往里灌就更加暴躁。 他倒是想问少恭要些药,可越穷究了这货本性后就越是脊背寒颤,压根就不肯再信这货递上来的药丸会是什么好成分,更不敢随随便便往嘴巴里塞。 七剑是远古大荒埋在这世间最大的威胁。直接关系到女娲在地界人间的道统与她的神格、眷属,所以她绝不希望会见到凶剑封印出任何差池。尹千觞原为地界使者女娲祭司,知道焚寂的存在,残余的记忆也有其余六剑的存在,他是隐隐知晓女娲大神对不同凶剑的不同封印的。 有西海白龙王敖闰与女魃献相助,少恭已经算是摸清了其余六柄剑的下落,有尹千觞在,他对凶剑的把握也不可说少,但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牵一发而动全身,”素娘对此只是这般道,“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时间不多了,但这场棋局已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布起,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将其完善。 天毁蓬莱,陨灭混沌魔神长春,却叫动荡残破的时空演化出法则最本质的形态,留下了能通往星辰地幽宫的微小破绽。天亡太子长琴,却叫人间同等出现了七柄凶剑,成为逆天之行得以翻盘的最后筹码。 少恭带着素娘回到华山那个山洞。昔时的蓬莱公主在彼处结庐已久,见着两人时先是怔神半晌,然后眼角眉梢都是欣悦。 蓬莱之人寿命虽长,但巽芳历经大变在这岁月里已磨灭了所有的青春,纵有龙宫秘药维持容貌不变,越见苍老的眼神已彰显了年华不在的凄楚。 “我等了很久,又总觉得似乎还是当年初至中原的时候,”她笑笑,容色倒是很洒脱,“世间种种,仿若大梦一场。我日夜临摹这石壁上的刻痕,刻到后来,连字也不认识的时候,才觉得,我于此前千百场轮回未尽的执念,总算在今世划上了终点。” 原来你只是我人生中一场错遇。窥破,犹如梦醒,再见你,前尘念尽,我终于能安心离去。 “谢过殿下了。”她躬身向白龙王作礼。命数将近,她还想回到蓬莱,死在旧时的岁月里,也不枉费故土半世荣尊。 再到衡山之巅的莲塘,水中只剩下寥寥几朵青莲。 素娘抬头看向少恭。 他伸手摸摸她的发,没有说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女魃在赤水边等着她们再至。若这世上还有谁想见着这天地破灭众生颠倒之势,那除了这位赤水女子外再无别的神祇。 她孤独得在世间停留了太长的时间。不肯离得赤水,自愿画地为牢,寂寞已压得她难以忍耐。世间不断聚集的邪气更叫她性情大变,当初有怎般欢喜这由她守候下的天地如今就有多憎厌,当初被抛弃在人间时如何甘愿如今就有多苦痛绝望。应龙啊,你怎能不知晓。 身为邪神之祖,借天下邪气而生,因果牵系在前,无法亲自出手,便见着能出手的,伸手扰了这一番天地秩序,也能叫她觉着欢畅无比。 “昆仑动,天下动。”女魃淡淡道,“你还能借助这地气。” 若论对如今天地的了解,除了这位邪神还能有谁。 目光的聚焦再度落在昆仑之上。欧阳少恭沉默良久,调头望向素娘。 素娘回望他,未语。 那遥远的梦境中,开天的元素之灵一个一个降生,又一个一个离开不周山。“钟明啊……”他低低得近乎耳语般道出一个早已湮没于时光场合中的名字。 土之钟明。最初的大地之主。那由混沌莲子孕生的神祇立于不周山上,所有的神祇便都无法越过她去,钟明离开不周山,后来正是在昆仑停住了脚步。 于是昆仑便有了群山之心。女魃算到了地动之时机。地龙翻身,昆仑动,人间气运不稳,震感传遍六界。 徒离负手立在东方宫阙之顶,视线穿透冥冥中渺茫的禁制法则,看着妖界上方如云层般变幻莫测笼罩着此界的气运。 他肩上照样立着那大张两片叶子随风摇曳的小苗,身为妖界四殿之一唯一能化形的东镇殿殿灵,没谁比它更能感受得到此界的灵气变动:“妖主,月现重影,妖界将有大变啊。” 界域四方,东方素积薄弱,近年有徒离镇守才算是安稳下来,西方北方却照例斗个不停,南方环境最为恶劣,与天斗已经足够叫它应接不暇,若非天地屏障分割各界,只凭着这般混乱不堪的妖界,被灭个百十回都是轻而易举的。 怕是谁都不知晓,新一量劫还未至,这天地屏障已经有了被破灭的威胁。 近年来徒离抬头望天,老是在想,这天道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原本这是大逆不道的念头,哪怕晋升大妖做到一方妖主,都要唯恐着天罚降世,对天道雷劫的恐惧几乎该是本能,可他在人间走了那么一遭,遇到阿青遇到那个被贬弃的仙魂,看了那么久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头顶那盘桓着的天道到底意味着什么。 真如阿青所说的规则?那天界封着的那些仙神又是些什么玩意儿? 一道亟待成形又消散的雷霆出现在徒离的视野中,他凉凉看了半晌,见得气运形成的重云翻滚着将雷霆覆盖,唇角勾起个凉薄的弧度。 妖界被天道压制了太久,总算得了此世那么点意料之外的怜悯。 鬼灯坐在奈何桥边,看孟婆熬汤。 忘川水酝酿着阴鸷诡秘的幽冥气息,鲜红彼岸花葱郁之地伛偻着腰身的老妪,动作不变得汲水熬汤,一碗一碗,清澈透亮的孟婆汤入魂魄之喉,又穿魂魄之身,最后落在地上,就成了肮脏浑浊的水,那是已浸润了魂体记忆的忘川水,顺着地面又流回到忘川。 纷纷繁繁的记忆沉入忘川底部,麻木呆滞的魂魄在无常鬼的牵引下,一个个走过奈何桥,前往众阴司。这一切的环境是如此阴沉,透着一股可以叫生魂窒息的绝望与可怖,但鬼灯就那么饶有兴趣的望着,似乎观赏着什么绝佳的风景。 然后虚空中似乎有那么点震颤酝酿开。它蓦地抬头,望向众阴司与轮回关的方向,眯眼半晌,转头又看了眼孟婆:“陛下?” 当年的后土大神身化轮回,地界众神才得衍生,后土之魂却长驻幽冥,地书手握于十殿阎罗手中,但若说这界域当由一位冥主,便非她不可。 鬼灯一向有看破现象挖掘本质的本事。当年与东方分开,在枉死城遇见的有趣鬼魂便也是后土化身。它倒没别的什么想法,只是觉着有趣。它为邪煞化身,本性随意,过惯无拘无束生活,在地界更是如鱼得水,更奈何这幽冥之主不知为何对它颇为另眼相看,压根不用管修炼修为已经火速上窜。当然它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似乎被当宠物养了。 出乎意料,冥主的视线同样也在轮回关的方向。 “逆天而行……”冷漠得似乎无机质的声音缓慢而轻渺,隐隐处暗藏几分亘古留存的慈悲。 “如何?”鬼灯不屑道。 按理说,以眼前这位的身份,也是该奉崇天道的,可她偏偏以身证了法则补全地界,这残留的魂魄反倒已脱出天道。而作为鬼灯自己,它的存在本就是一个意外。此般两者凑堆,倒是对这所谓的逆天无感才是。 “熟人。”冥主收回视线,继续专注得熬汤。 老妪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静默麻木的脸缓缓演化出一个表情,似乎是微笑,可寂冷的眼瞳深处,却又散布着浓浓的担忧。 星海之畔,织女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将手中断成两截的玉梭放下,抬起头,遥遥天河另一端,若隐若现的时间殿上,时间神噎正皱着眉观察日月星辰的运行,他身后是匆匆赶来的天神黎。 梭断,为其所牵连的天纱瞬间松散,又化作星沙的本质,自她的身侧倏然滑落天河。长生草幽幽晃动,一双手捧起那散乱的星沙,伸手递给她,织女下意识回头一笑,恋人的魂魄温柔而微笑得坐下来。 “无事,只不过……”她眼中含着泪,“要见证一场终要到来的宿命罢。” 星辰在动荡。 自天界法则彻底完全,周天星辰有了固定轨迹之后,便再未出现这样的意向。上一回星辰运行被扰乱,还是在不周山倒天破开窟窿之时。现如今,什么还未发生,便有这般异象…… 整个人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阴云笼罩。三界六域大能皆心中有感,然天机被蒙蔽,纵天地伏羲有昊天镜在手,也照不见人间状况。 “你魂魄里那个一直帮你挡住天道的东西,快取出来,”女魃仰头看了一眼,语气越发凉薄,“要瞒不住了。” 这东西应当指的是毕方大神的神扇。问题是他压根没法用。神扇与凤骨纠缠在一起,如果他顺利吸收凤骨化妖,那么扇子或许不会拒绝他的使用,但现今,他怎么可能将其召唤出来。 “怎么回事?”任是欧阳少恭都有些惊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暴露?难道天有所感?可明明神扇在身自动蒙蔽天机。 “不是因你,是因我。”素娘轻轻道。 少恭怔怔望着她,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凝视着他,安静的脸上依然缺乏表情,那时为他流泪的情景似乎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却只一个眼神,就能揪得他的心脏几乎窒息般疼痛。 他知道,她还是不懂的。就如同她笑的时候那般,如同那些存在只刹那就消逝的感觉,流泪也不受控制,或许那些短暂的情感积聚太多以至于借由泪水这种形态而表现,但那骨子里,由神性所支撑的神念魂魄里,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所以会痛,可痛过之后,还是将一切沉淀回最初的满足。奢求得太艰辛,便只留下一点已经足够。 杏衣青年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 “它要醒了。”素娘说。 胸膛里有什么呢?混沌青莲的莲子。 这粒莲子啊,孕生了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祇。哪怕自开天之后它便一直陷入沉睡,天道依然将它视为眼中钉,此世更是永远在排斥它的存在。 它注定要为神祇压制又抑或封印起来无法苏醒,因为一旦莲子复苏,或许面对的就是万世虚无混沌再开之荒劫。可是混沌莲子入了天道,神祇在那三十三重天外紧闭大门的太易宫中,世间种种纵脱离轨道,也不由谁控制。 也只有它,哪怕是细微的动静,都能引动那么可怕的牵连。 “为什么?”少恭问,声音有些干涩,“它为何……会醒?” “因为时间到了。” 素娘仰起头:“曾失却的记忆全然回来,我已经明白她在亿万年前布下的局……时间到了。莲子醒来,她……也要醒了。” 他搁在心上疼若至宝的人那么温柔又静美得望着他,说:“可是,我,真的不想走。” 焚寂剑的煞气已经无法掩盖。 在得知服下仙芝漱魂丹之后活过来的大巫祝韩休宁并非真正的复生,而是反使人尸骨的虫豸“焦冥”时,百里屠苏在短暂的怔神之后,竟然有为凶煞之气所侵占神识的趋势。勉强按捺住,反气血汹涌,近似走火入魔。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方兰生完全无法接受,药是少恭给的,“一定不是少恭的错!他、他也只是照着书上的药方炼制的,他都说了只能尽他之力——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不是仙芝而是焦冥!” 襄铃拼命点头。她恐慌得欧阳少恭要死,但却喜欢素娘喜欢得不得了,就凭着这喜欢,她就能连带着信任欧阳少恭。 风晴雪全力帮百里屠苏压制煞气,没有发表意见。红玉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是说不出口。 魔障,多么可怕的东西啊。清醒过来的黑衣少侠静静盯着自己背负的长剑,为梦境所迷,为现世所障,晦暗的念头在脑海疯长,心底的杀念与破坏之欲更是增生,可最后,只是慢慢炼去一切悲哀苦恨,干涩的眼睛连泪都流不出来。 “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风晴雪呐呐站在他面前,想安慰也不知如何说,最后语无伦次道,“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我知道一定是很在意很在意……可是,请,不要难过……”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晦暗嗜杀的怪物。” “不会的!”风晴雪从未有这般激烈得反驳道,“我知道……苏苏一定不会这样的!” 这样一个人,就算表现得再如何冷漠再如何拒人千里,依然靠近就能触摸到那颗滚烫的心脏。他看似那么坚强,也会有软弱胆小的地方,看似那么冷淡,却会处处为人着想——这样一个人,别人不知道,可风晴雪想她是明白的,对生死的超然,对情义的执着,对抉择的无惧,对内心的无悔,正是这样的刻骨铭心,才吸引着她啊。 离开乌蒙灵谷,一行人去了襄铃出生的故地紫榕林,在林外遇到被芙蕖闯闭关之地求救而出关的紫胤真人,得真人谅解却也断绝了师门关系——见众人伤悲,兰生又充当了活跃气氛的角色,提出带着众人前往琴川家中做客。 方兰生回家时心情还极好,但后来被孙奶娘揪着去见孙家小姐时就想到,出去混的,到底是要还的。 他抱着讲明白说清楚不接受这门荒唐婚事的心态进门。然后在见到孙小姐的第一眼如晴天霹雳当头般几乎晕厥过去。贺……文君……心脏砰砰直跳,大脑晕晕沉沉。 孙小姐体弱,但是很温柔很美丽。看他一眼,兰生都仿若见到很小很小时候的素娘,总叫他总想密不透风得护着守着,连皱皱眉头都能叫他心疼个老半天。 两人如旧友般闲聊。兰生努力想装作沉稳的模样,可神思一直飘忽着,心跳也七零八落,很想哭,可是又强忍着不能哭。 “……公子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呢。” “可是……当我知道接了绣球的人是方家公子时,心里……心里当真高兴极了……” “我……其实我也明白姻缘的事勉强不来……可是……” “我……我明白了……险些……一时任性,做了坏人姻缘之事……” 孙家小姐低着头,声音很轻很缓,方兰生心如刀绞,迫切抢过话头:“不是!没有……的事……这门亲事,我也很欢喜……” 那时的素娘与他说,别人是无法体会你之心情的,只你自己能看清。 是啊,我见她时,才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能叫我痛到这般地步,还舍不得移开视线。 素娘说,若要论因果,欠下的,总要还,不管你是知晓,还是不知晓,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是知晓的,我也是……愿意的。 我以为遇到襄铃是命运给我的恩赐,可原来我的命中注定,在这里。 离开孙家,已作出决定的兰生回家准备与二姐请罪,谁料听得家中仆人说,前阵子琴川出疫病,他二姐也不慎染上,有青玉坛的弟子下山,说这病能治,但必须带回门派救治,于是将那些染病者带往青玉坛,二姐也在内。 众人于是拐到再往衡山。 后来的事……惨烈种种不容赘述。 待得尹千觞回返,指明疑点,证据证明少恭并未身在其中,一切都是青玉坛弟子元勿所为,众人才知错恨少恭,明白因何这种种事迹中皆无出现他之身影。 可是欧阳少恭哪去了呢? 兰生发疯一样找他,因为素娘也不在了。少恭将她带往了何处?回到素娘曾住的旧院,奶娘与阿默记忆有变,早已经不记得曾经守护着的视若珍宝的孩子。 众人默立良久,错恨,错怨,后悔,释然,然后始知,我之种种,终不过,只是你命中短暂的过客。 166阅读网 ------------ 130 130  “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参与这种事?” 敖丙立在敖闰身侧,有些无语盯着不断轰鸣的雷霆闪电,瞄瞄另一边的敖广、敖钦,真不知说什么好。四海龙王竟然齐聚雷云之海,虽不曾亲历逆天之举,到底也是助了一臂之力的。 白龙王俩眼都是自己的乖囡,问了等于白问。只要有他在的场合,红龙王素来冷若冰霜,明明在小绮罗面前还是极温和的。倒是一直不曾出手干预、却在敖闰开口的一瞬间就赶来的青龙王看得无比明白:“龙族多少年没有新生儿了?” 龙族繁衍已断。纵有四海气运,人间也唯剩这寥寥几尾真龙。上有天命缚身因果难解。下有龙池干涸龙门倾塌,灭族的苦痛悲哀无时无刻不盘旋在真龙心间,尤其是隐隐居于四海之首的东海龙王——他在第一时间便看到了契机,这才全无顾忌孤注一掷得也要拼上一把。 天地清盘一次也好,就算清不了盘,也合该乱些法则。 否则迟早有那么一日,人间无需龙王守护,四海亡尽,真龙灭族。 “凶剑其六我已为你具现投影,焚寂你既最熟悉,便由你自己填补,”玩邪煞之气没谁能胜过女魃,摸清楚地点,哪怕凶剑仍被封印着,她都能感应到其具体形态,“要同时运七剑能借助的只有地动之时脱逃的人间气运,不过这玩意儿暂借片刻都有恐遭受反噬,自己慎重。” 欧阳少恭点了点头。要动用凶剑,毕竟是最末之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好的,坏的是连自己都交代进去却没有成功。 他把素娘放下,望着素娘安静回视的眼睛,有那么片刻的停顿。 原来,在这样的关头,他竟也还会有犹豫,有不舍,有无奈,有绝望。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他曾做过的那些洪荒梦境,走出好远,又回过头,白龙王已经撩开宽敞的衣袖护住她周身,她那眼神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很专注,依然没有多少情感,似乎是凉薄又或是冷漠一般,却淡褪了曾经那亿万年的苍寂。 他一直不曾告诉她,你知道么,你的眼睛里有整个洪荒。 于是在神明默默的注视中,他竟然又穿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回到原地,执起她的手,低低唤下百转千回刻骨铭心的名字:“阿湮。” 这样一声落在虚空里,深藏的情感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任是最不待见他的敖闰,也不忍说些煞风景的话。 “别怕,”她轻轻得说,眼睛睁得很大,视线很用力,像是下一秒,就会再见不到似的,“你别怕……” “不怕,”他眼眶噙着水珠,却不曾叫它落下,眼睑微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疼吗?” “疼。” 那是她的莲子啊。 “马上,就会不疼了……” 素娘望着他走向时空翻滚却也静止的雷云之海,很久以后,仰头望望天际,终于又落下两行泪。 雷云之海各时空罅隙中盘旋的雷闪雷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姿态爆裂。几乎被电光吞没的身影却如虚幻般立足原地久久未动,不断有破碎的记忆画面自他身上穿过,也有残剩的断壁残垣落在他脚下,时空以波纹状被一层一层撕裂,来自原始法则的气息令得旁观者都不敢睁开眼睛直视。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一个似乎极庞大、庞大到超乎想象的东西砸在他身上,又或者他之身形已经超脱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到了一个不可捉摸之地——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个虚幻之影,数不尽的细线围绕着它,上上下下勾结,里里外外回环,看一眼似乎连魂魄都为之震慑的浩瀚与博大。女魃神色为之所迷,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然后又在巨大的天地之力排斥下停下脚步。四海龙王互相对视一眼,承受不住因果之力,扭头不敢再看。 唯有素娘还安静注视着那轮巨大的虚空命盘。 她感觉得到,衡山的莲塘已经消弭,最后一朵维系她之生机的莲花已经灰飞烟灭。她感觉得到,三十三天外,亘古鸿蒙的混沌气流中,那座遥远的宫殿运转着即将重开。甚至,庞大的天道之力逼向人间,冥冥中的力量在头顶互相抗衡,她魂魄中支撑着身体的那道神念几乎要忍不住破体而出,回到她之来时的地方。 这具身体,即将崩溃。 右臂上无声无息凝聚出一个冰白的身影,已经不再有蚀骨摄魂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寒意,身体也感觉这点知觉的能力都在消散。 在这样的关头,雪皇终于不用顾忌,现出身形,如往常那般蹲在她肩头。 ‘阿湮。’噼里啪啦的冰珠砸落到无穷无尽的虚空中。 “别怕……”她低低道,仰着头望着前方。 魂魄的最深处,那粒石珠的龟裂之势已经无法阻止。 星辰地幽宫中,杏衣青年的手甫一触碰到命盘,刹那便有一道雷霆般可怖的动静在此间所有生灵心头炸开,那声音以力拔千钧之势自天外飞来,只砸得在场所有人气血翻涌眼冒金星:“大胆——” 一道镜光穿破时空界域轰然落于雷云之海,在那似要穿透世间所有的亮光中,神座上的帝王目光落于此世,下一瞬间,天地屏障被撕裂,风云巨变,三界压境,时空震荡,神鬼哭号。 虚空中有一只手,探入雷云之中,被时空裂隙所阻,一化万千,便化作了无数只手,朝中间那道人影所在的时间与空间狠狠抓去。 可是在那虚幻的大手即将捏紧蝼蚁的瞬间,难以想象的巨力漩涡萦回而生,竟将其活生生冲散,紧接着众生心头那道声音愤怒:“混沌——” 雪皇来不及开口,在那电光火石间与素娘有了短暂的沟通,羽翼豁然张开,化出的遮天蔽日的凤凰原形,倏然冲进时空错乱之地。 星辰地幽宫贯穿天河忘川,汇集天地阴阳之力,四面有混沌气流抵通,连神祇都无法靠近。 勉强冲进宫阙之中的凤凰抖起残破的羽翼,将那道身影通身护住之时,天界那位尊敬的帝王已经在天外现出虚影。 明明还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这一道模糊的身影却仿若近在咫尺。看一眼,就叫观者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威严,浩瀚渺茫的震慑。 威压直面,难以想象的服从在脊背上流窜,要压得神祇都弯曲膝盖跪下去。 天道不是伏羲,伏羲却是天道。 凤凰身形被打成飞灰,为它所护的身影抬起头来,与那遥远天际的众神之主对视了一眼。时间与空间的法则如护体飓风般环绕在他身侧,他的手中,紧拽着一条黯淡了光色的命线。 天道霎时引动神罚,星辰地幽宫中的天地阴阳之力齐齐反噬,铺天盖地轰裂开,命运之力是时间与空间皆无法阻挡的,只瞬间,便穿透时空的法则狠狠打击在它的掌控者身上——那虚渺的身形有那么片刻,似乎要彻底崩散,可是在那渺小的影子之后,有一个巨大的凤凰骨架正迅速展开,双翼大张,呈护卫之姿。 “竖子胆敢——” 素娘感觉到什么东西绽放的声音,缓缓闭上眼睛,下一秒,石珠彻底崩坏。 白龙王猛地扑过来,却只见到她的身影如风中的沙砾般消散隐没下去,转瞬便失去了行迹,一颗龟裂成千万个碎片的石珠还保留着原来宝色耀眼的华光,飘飘扬扬落进虚空,犹如万千粉彩。连魂魄也找不到,只余一缕青烟般的细流袅袅上升,却在转瞬之间便已消失在天外。 一个沉闷如钟磬般的声音沉沉没入天外混沌,在碧落黄泉众多生灵心头炸响。 千百年恍然而逝的穹宇,自那星辰与法则环绕的虚无之中,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乱了秩序的星海昏沉黯淡,天河之水前所未有得波涛翻滚,冥川卷灭不慎落入的所有死灵,随着那磅礴而苍凉的鸿蒙气息流淌的,还有虚空中浓重的混沌气流。 九重天幕次第打开,如同星海中那九重相连的星云闪亮,暗色归墟石上尘封的符箓一层一层褪去,一道青色的身影在浓如实质的气流中缓缓走过,玉髓天池中的青莲鎏着淡色焰火,在那瞬间倏然绽放。 神祇立于莲池之畔,静静凝视着莲花繁盛之处那架华色静谧的琴。 太易宫中隔绝天道注目,这漫长的沉睡时光之际,昔时枯败彻底的五十弦琴,竟也在莲池中孕生了灵气,复原成原本模样。 “……我还是醒了。” “她在天地初开时,就为我定下我该于此时醒来,就算你蒙蔽时间,也无法阻止既定的命数。” “你预料到这种可能的,莲子会苏醒,可你还是要让它进入人间,你以为它能毁了我,可是你不知道,在你还未完全时,她已经算好了一切。” “爱吗?你都不懂,你怎能用它来限制我?” “而她也忘了,亿万年前的她,亿万年后的我,我们,岂会一样。” “如今宿命即将终结,因果不在,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你早该预料到了,真可惜你只是此世一场既定的规则。” 在那亘古之前,混沌莲子化形,脱胎而出的神祇名为青华。她孤零零守着这片盘古所开的天地很久很久,直到某一日,遭遇到一场时空错漏的意外,出现在她眼前的生灵是后世的仙人,她们相伴了开天后最荒芜最寂寞的岁月。 那是最自由也最混乱的时代,天道还未成形,法则还不曾被束缚,神祇在仙人身上看到一场无法脱解的庞大的宿命。在时空回到正轨,那冥冥中的力量又将他带走之后,她消亡了有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或者说,叫天道以为它消亡了,甚至,连自己也骗过了。 天道监控一切,却无法知晓,那残存的记忆被刻录在沉睡的混沌莲子之中,要在它为琴仙所有的漫长时间里,才会慢慢复苏。 多么奇妙啊,这些因果。她看到仙人胸膛中自己的本体,后来才会叫自己栽下那棵梧桐,可正是因为她在梧桐中封印了莲子,后来祝融造琴才会成就寄居着她本体的仙人,时空错漏才叫她能见到他的存在,那究竟什么才是因,什么才是果? 我守着这片不属于我的天地那么久,还要为你所排斥,你无时无刻不想毁灭我的存在,可我是不能消亡的,我是天底下唯一记录那段时光的神祇,是延续那所有陨落同伴精神的生灵,即便是它们,也不愿意我泯灭于此世。 所以这场宿命,也是我唯一可以彻底摆脱你的契机。 我不用担心会毁灭这个世界,我也可以再度收回我的本体——是你亲自将混沌莲子纳入你的规则中的,而我依然在你所无法触碰的地域,你无法毁灭我,自然也无法抹消我的本体,就像你拿我的莲子束手无策,也便无法动摇我的存在一样。 太子长琴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博弈平衡的筹码,是你太过贪婪,想借他毁灭我,于是我才能拥有现在这般毫无顾忌停留于此世也彻底凌驾你之存在的地位。 ……是的,或许,她当年不是这样想的,她想我能够真正拥抱这世界,能够不再寂寞得留存,能够走到一个尽头。可我等得太累了,不愿再作茧自缚。 所以,请你只当做,我撒了一个慌,连自己都骗过,所以才能骗过你。 青衣的神祇注视着那架琴。 她站在那里等啊,等啊,直到某一瞬间,一缕青烟缠绕上她的指尖。 抬头望了一眼,天罚劫雷已经盘旋在上方,却迟迟不肯降落。 她看着,想起幻梦中的亘古洪荒,想起与记忆里那位后世的仙人相伴的无尽岁月,想起她亲眼看着完全的天道,想起那一场浩瀚又寂寞的混沌,她低头,望着这缕颤抖的青烟,五指维持着收拢的姿态,只要轻轻一捏,它就会消散在这天地间,再不复存在。 此世再无任何可以威胁她的存在。 神祇的双眼冷漠而凉薄,静谧而空灵。眼底,藏着亿万年的苍寂。 “不!——阿湮!!”殿前的梧桐刹那间火光冲天,一道冰白的身影射向她,尖利而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神祇掐碎了指尖的青烟。 166阅读网 ------------ 131 131  三界屏障彻底破裂。 空间薄弱处流速不同的时间混乱无比,人世间转瞬红颜白发沧海桑田,不一而足,妖魔两界位面错入人间,凡界鬼门大开,妖魔鬼怪游走无忌,天地竟再现洪荒时景,各界边缘灵气重新分配,山岳拔生奔流纵横人间格局再度变换。 ——天道不顾一切想毁灭欧阳少恭。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威胁,为了抹杀这个威胁,它甚至顾不得三界已定下千万年的秩序!混沌莲子复苏,若它不抓紧机会将之毁灭,或许毁灭的就会是整个世界!这天地间的法则不会任由这样的威胁继续存世。 可惜星辰地幽宫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战场。 天地阴阳五行之力皆汇集此处,万般生灵命运轨迹也由此旋绕出因果,这一战过后多少命线破碎变更,多少公平再难回返,也是要被天地的规则一一记录的。天道能借因果宿命的力量打击欧阳少恭,但同等的,星辰地幽宫中无所不在的混沌气息也隔绝了天界力量的进入。 天界众神奉天帝之命匆匆赶至天河中心时,便见着其内天河忘川的虚像滚滚难辨,巨大的虚空命盘轮转的哪怕是个幻影,都能叫神祇心境也为之震慑。那是前所未有翻滚的混沌气息,是众神还未生之前为盘古一斧子砍开的浩瀚鸿蒙,是叫神魂震颤神骨之中深深烙印着的无尽威慑与感念。 昊天镜镜光在两重宫殿中不断扫射着,穿透时间空间几乎要将一切都焚毁的威势。 虚空命盘之前,那一切注目的中心——半跪于地的身影竟似生着巨大羽翼!若视线能穿透那如迷雾般的厚重气流,才恍然可见,那不是畸形之态,而是人身背后一副遮天蔽日的凤凰骨架!它挺立于虚空,只剩漆黑洞眼的的骷髅之首仍昂扬着怒视天际,狰狞着逆天之邪气,骨翼双翅微微翻拢,似要呈合抱之姿。 它之前的身影已成了一个血人。像是浑身的毛孔控制不住崩裂,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创口也绵连成片,从上到下但凡裸-露的皮肤都布满厚厚血污,杏黄衣衫已成黑红之色,明明是顶着天道威压,却仿佛是有一股极其巨大的压力自内向外袭击,才使得血管难以承受而爆裂。 “阿……湮……”怎生的剧痛才能叫人发出这般像是深渊地狱底层嘶吼出的绝望? 泪水混合着猩血喷涌而出。一粒小小的,虚影一般的莲子,终于穿透他捂着胸膛的手,漂浮起来,静静得,悬停在虚空中。 整个世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神罚反噬的宿命因果之力更加疯狂,连命轮都在颤抖着似乎有崩溃之像,与其抗衡的凤骨每一声吱咯作响都如同天幕倾塌的可怖,可是,所有的仙神,都觉得,那一瞬间,静得可怕。 这样一粒莲子,甚至没有莲衣包裹的裸-露的莲子,却叫所有注视着它的人感受到一股亘古鸿蒙至深处的缄默,那是开天辟地之前,诸世都为虚无的死寂。 “阿……阿……湮……” 身体已经在崩溃的边缘,魂魄也随之将抵灰飞烟灭之势,毕方的神扇终于自他脑后旋转而出,幽幽展开双面华光,十二粒圆珠一滚,天地震颤,命轮倒转,卷席着虚空的昊天镜光也陡然一滞,有些微颤抖。 原……来……要……离开……我的……是……你…… 心如死灰,概莫如是。 幽冥之地,虚影静静立在冥殿前,白衣胜霜,乌发委地,仰头望着地界沉压压得似要坍塌下来的天宇,冷漠得毫无机质的眼底,隐隐暗藏几许亘古留存的慈悲。 “陛下?”另一个虚影如灯火般飘忽得悬停在边上,声音有几分焦急。 要不怎么说被当宠物养了,冥主对它的厚待简直能叫十殿阎罗都为之侧目——她视野所见的也同样出现在它眼中,自然见得星辰地幽宫中那惨烈至极的一幕——明明天道的手段还未全等施展,那逆天而行的人已经要为魂魄中巨大痛而自行崩溃了。 可冥主仍是望着轮回关的方向,缓慢又坚定得摇了摇头。 鬼门打开,天地隔阀无踪,地界与人间连通,已为她之干预找了个最恰当不过的理由,可她不能出手。 妖界之地,三方妖主都聚集在一起,表情极为难看得感受着那道威压。 “那到底是什么?” 北方妖主性情暴烈,回过神左右一看已经忍不住勃然大怒:“这关头徒离又不在?!” 东镇殿之内,兰花大妖沉默得立在那里,身上惯来慵懒随意的姿态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样严肃镇静的神情叫大殿之中所有的妖将都为其所感染。 唯一还能安然坐在椅子上的只有芜荻。 魂魄俱全,荻花大妖自地界归来,回转妖身,虽已无巅峰时的能为,在这妖界也已是屈指可数:“不必猜……但凡能融合,必是天妖无疑。” 她是这妖界唯一曾离天妖只差临门一脚的大妖,自然对那般天地威势有所熟悉,本该是高兴的消息,但她的表情却沉痛得仿佛妖界即将灭亡一般。 “但凡”俩字,已叫徒离面色又难看上一分。 “继续等吧。”芜荻低低一叹。 天河之畔,永不停歇的织女已经离开了她的织机。她站在星辰云海翻腾的河岸边,望着众神若隐若现的身影,望了很久很久,终于缓缓转过头,望向她的恋人。 长生草中的魂魄静静回望她,微微一笑,充满了包容与温柔。 于是织女眼中的泪水就越了堤,一滴一滴滚落下去。 她伸出手,她的恋人微笑得,也伸出手,神女的手与人魂的手虚虚重叠,却永远无法交叠在一起。 “我要走啦,”织女低低道,“她还是不懂……但我总不能叫她到头来后悔。” 脸上的凄色掩都掩不住,她勉强笑了笑,就放下手,淌入天河中,眨眼不见。 长生草幽幽,那道虚幻的身影遥遥望着,带着笑得淌了满脸的泪,连泪都是虚幻的。 天道狠狠压制着星辰地幽宫,凤骨神扇只能面前与之抗衡,却无法与欧阳少恭相融合,就在天道威压正待抛弃命线轮转,调动所有力量彻底消泯他再回转修复命轮之际,一股来自第三方的力量注入了命轮之中。 一个叫天界众神皆惊诧不已的熟悉身影出现在星辰地幽宫中:“织女!!” 连天帝伏羲都无法靠近的天地宫阙中,那个似乎从开天辟地之后就一直坐在天河边织纱的神女,竟然行走自如得穿梭过浓厚混沌之气,步入星辰地幽宫中心。 这命都是偷来的,也该到还的时候了。 “这是我欠她的……她无我可还的,也就只能还你了。” 织女笑笑,又落下一滴泪。 张开双手向前纵身一跃。 “……其实我不叫织女,我名唤织命。” 连天道都无法阻止,虚空命盘轰隆隆转动着,吞没了神女身影,连神体带神魂一并绞没。 天河之畔,那个她所爱恋了漫长时光的人魂,微笑着闭上眼,也随之魂飞魄散。 而在星辰地幽宫中,滚滚汇集起来的天地阴阳之力忽然间停止流动,似乎失却了牵引般轰然散开,然后是“轰”一声,叫诸世无尽生灵魂魄一轻的爆裂声。 在那个瞬间,掌管着天地命数的宫阙彻底停止运转。 失去了压制,凤骨终于得以靠近宿体,神扇展开扇面朝他的魂魄包拢过去——妖化终于开始。 太易宫中一片死寂。 冰白的凤凰悬停于她之身前,呆呆愣愣得盯着那缕缓缓消散的青烟,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瞳中落下,化作冰珠噼里啪啦砸在晶石地面上,偶有几粒落入莲池,眨眼不见。 “阿湮……”梗塞的喉咙连吐出一个名都是如此得艰难,它僵硬得仰头望着她所尊敬爱恋过漫长时间的神祇,连话都说不出来。 很久以后,青华上神伸出手,将它轻轻搂入怀中,纤长的手指缓慢摩挲着它背脊顺滑的羽毛,一如往昔。 雪皇泣如雨下。它终于明白这一场庞大的布局。 太子长琴总要出世的,他在亿万年前天地初开时,就已注定了后世诞生的他之魂魄有混沌莲子寄居,就已注定他之伴生神物为五十弦琴,就已注定他为天命乐神。天道与阿湮都等待了他那么漫长的时间,只是天道盘算已久,而阿湮失去那段记忆,只有冥冥中一种直觉。 然而,天要毁太子长琴,阿湮知道,天想借太子长琴毁她,阿湮也知道。 阿湮由着天道设计太子长琴,由着天道化身伏羲将他贬落凡间,由着他失却命魂借渡魂之术辗转凡尘,她甚至无比顺从得分出神念下界伴随他生生世世。 天道以为一切正如它所设计,混沌莲子会自毁于残魂疯念,青华上神会因太子长琴之泯灭放弃留存甘愿随之陨落——她那样爱着这片天地,亿万年游离于世外远远看着也承受下来,怎忍因自身毁灭这个盘古所开的世界? 可它没料到,混沌莲子会不顾残魂脆弱的魂体而彻底复苏,青华上神根本不愿接受在人间辗转百千世的神念,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它的筹划之上,将计就计挣脱出一个彻底不受控制的威胁。 雪皇这才知道,凤骨与毕方神扇是阿湮给太子长琴最后的怜悯。 凤骨融体化妖,能使他摆脱莲子挣魂而出之际身形崩溃的厄运,毕方神扇能蒙蔽凤骨存在,能融合凤凰命魂与他残魂。 她在三十三天外,冷眼围观着太子长琴最后的逆天之举,成也罢,败也罢,便都与她无干。 ……这天地间最初的神祇,因何会冷酷至此。 “可是阿湮啊,”雪皇流泪喃喃,“你都不知道,最初的你,为何难以将他割舍。” 亿万年后的你,亿万年前的你,为何会不一样? 它终于嚎啕大哭:“阿湮啊!阿湮啊!你也是有爱的啊!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它在哪里?它在的啊!阿湮啊——那是亿万年来,你穷尽天地也想拥抱的存在啊!” 你不知道,那一个你,怎的在他离去之后,要用那般漫长的时间布下一个局,只因你看到未来的他会被天地毁灭,那时的你,还如此爱恋着这片天地,怎的,就会为了他哪怕将天地都舍弃也甘愿。 你不知道,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所陪伴你的时光不是记忆里那寥寥几段画面,那是能叫你不惜欺骗自己设计天道也要挽回的宿命啊! 你不知道,那些只能在你身上存留瞬间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模样,你不知道,你曾丢失的东西才是你所苦苦追寻的珍宝,你不知道,你明明那般爱着他,可竟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宁可你永远不知道——可你现在不懂,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你会懂的啊! 当年它所设想的未来,竟有一日要成真。 如果太子长琴真的陨灭于世,她就真的会失去所有留存的意义。 更漫长的时间里,她会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阿湮,复苏的莲子已经挣脱出他的魂魄,可你知道么,它为什么还没回来?” 混沌莲子守在欧阳少恭身侧,犹豫着,踯躅着,它该回转三十三天外融入它的灵体之中,可它悬停在琴魂周围,不愿离开。 “那是你的本体,阿湮,你告诉我的,莲子无智,有知,可它的一切认知都源于你所心念,”凤凰两眼已经流出血来,“阿湮,你为什么还没叫它回来?” 莲池边血泪斑斑。 “阿湮,求你问问你自己,你还在迟疑着什么?” “陛下?!” 众神立足的云端,那手持着着昊天镜的身影一晃,竟从原先的虚渺之姿慢慢凝聚出了本形之态,赫然正是天界至高无上的帝王伏羲真身! 自不周山倒天地补全之后,天帝再未现出真身,哪怕是天地神魔之战其御驾亲征,出现的都只是本体分-身。他本身就为天界气运之中心,坐镇宇内便是他的使命,可奈何,这一次,他竟然是本尊亲至! 就在场仙神之齐全来看,这几乎是场堪比不周山到天塌地陷的浩劫。 “众神听令!”缓慢而厚重的声音滚着浓浓天道威压,每一个字眼都像是雷霆在耳畔的炸裂,“罪者太子长琴,弃轮回,乱诸世,以妖身逆反天道,扰乱命盘,罪无可恕——当死!” 昊天镜以前所未有之威势扫入星辰地幽宫,混沌气流浓浑不散,却被镜光逼退至一端,星辰地幽宫贯穿所有境界,那镜光便随之穿透所有境界,尤其是人间雷云之海,连时空的罅隙都被扫入虚无,再不复存在。 天帝下令,众神再心有余悸,也知晓这叫天道都如临大敌的存在,必当消泯于世,才能了却这一场浩劫。 不知是谁低低一声叹息,转瞬消弭,众神扬袖进入天地宫阙。 人间东海之域,连神祇亦无法探寻的无底归墟之地,盘腿而坐的火神仰着头缓缓落下两行泪。 天界千年,人间须得多少万年? “阿湮啊——!!” 凤凰咯血,一声泣鸣震得太易宫也为之震颤了下。 青衣的神祇缓缓得,又缓缓得,摸了摸她的脑袋。血珠无法化冰,却又沾染不上她的衣裳,便顺着衣摆一滴滴落在地上,化开一片,燃出一地的火焰。 “疼。”在这副神体中,感情总是还未凝聚就已经消散,或许还可以说是,比瞬间更短暂的时间里,那些感情能有那么些微能留下,那要怎样连绵不断的感情,才能叫她感觉到疼? “有些疼,”她低低得,徐缓得说,“人间,把这疼,叫做‘爱’么? 雪皇仰着头,呆呆望着她。 雷霆天罚轰然砸落,爆裂的雷霆在她身上、身侧,整个殿宇,都轰砸成片,却怎么都无法侵扰她的神体一分。 神祇仰头看了眼,伸出手,指尖那么一点,不知从哪又凝聚起来的青烟又缠绕上指间。 “你想毁了它么?”她问天道。 “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么?怎的,又不愿了?” 天道苦苦设计的,不正是想让她甘心接受那在人世百转千回已懂得人世情爱的神念么? 她掐碎它的时候它都毫无动静,为何现在她想要它了,这天地的法则,却又不愿了? 太易宫就是她的道场。她的道不为天道所接受,太易宫又怎会在天道之内? 别说她是在太易宫里亲自掐碎的神念,哪怕这神念是在外头彻底消弭,若她想,也能再度凝聚回来。天道都从不曾真正接纳青华上神,又怎知她之能为? “什么事,都逃脱不了‘若我想’。” “你知道的,你一直以来,欺的就是我为这天地而甘愿无作为。所以你怎么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竟然不要这天地了。” 青华上神仰头,竟然微微笑了。 雷霆之势已经淹没整个太易宫。 “我收回我的莲子,但我愿为他踏入世间;你继续维系你的天地,就算想再度毁灭我也罢,毕竟他无论如何,还在你规则之内。” “问题是,你能接受,一切重回最初么?” “你能接受,放过他?” ——“阿湮……”雪皇的眼睛已为血泪晕染透彻。 “我还是不懂,”她说,“但我想,我马上就会懂的。” 神祇俯下身,温柔得吻吻它的羽冠,然后缓缓闭上眼,任由青烟钻入她的胸膛。 ‘青华啊——’在所有神祇都不可知之地,连她都无法碰触的地方,似乎冥冥得能感应到一声叹息。它贯穿时间的长河,浩浩汤汤从远古奔流而下,又从末世席卷回开天辟地之初,在她还是一颗莲子的时候,如母体的双手般温暖得环抱着她。 其实我都知道的。 如果所有的神祇都将有自己的天命,那么我便知晓,我的天命,是他。 很长时间里我留守着这片天地,却始终寻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义,执着并非是由于欣羡,而是因为我曾得到过它,因为失去所以才足以念念不忘。 星辰地幽宫中不曾有我的命线,因为我的天命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于这场因果中某一个确定的点,我们的相遇,还早在诸世都为新生之际,我们的分离,也不曾被天地的法则所记录,他要经历过那一番苦难磋磨,来到洪荒,回转现世,为因果轮回彻底洗刷干净,建构成这亘古岁月中一场完整的宿命,才能真正与我牵系成一个圆。 你阻不了的。亿万年来,青华上神就求了这么一点东西,你怎能阻挡得住? 还记得么,毕方,第一位陨落的荒神。你压制在洪荒之上,拿天地之存留威胁我不能出手,叫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同伴在你的设计下消陨再不复来,你便当真以为我如此无能?你任由时间模糊我的记忆,悄无声息颠倒我的算筹,便当真以为我没有防备? 钟明化身昆仑之心,竖亥陨落天南火海,天吴变成北冥亘古不化的坚冰,据比消散在周天无尽的星辰中,诸世最根本的法则为你收回打散,孕育出新的会服从你管教的神灵,可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曾做? 盘古说,青华啊,请你帮我看着这片天地。后来他身化洪荒,为这天地付出所有,壮烈无比,这天地却连一缕神魂都不肯叫他留存。 祖龙说,青华啊,这天地多美,你怎么还不肯化形。它力尽沉眠,视线穿透时光看到后世的满目疮痍,于是索性闭上双眼,睡在那沽亘古洪荒的美梦中,再不肯醒来。 毕方说,我要走啦,青华,我等不到我的凤凰回来了。火之法则轰然碎裂成幽水之畔焚天灭地的火海,青木焚成灰烬,幽水水泽干涸,后来天道用了多少个元会才修补完那方天地? 钟明说,山骨碎了,我便用我填了它罢,别伤心,往后你看到昆仑,便如看到我一般。他在地陷之前消泯去所有的意志,神灵融入山魂,神体化作山的脊骨,自此昆仑便有了大地的神格,一道天脉贯穿神州,后世之人便道一声昆仑,改日换天又何妨。 竖亥,天吴,据比……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 那个时代如此漫长,却又消泯得太快,你努力将我排斥在诸世之外,可你知晓,你所做的,便是将这片天地完全脱离出我曾守候的世界。 你亲手消泯了我所有的眷念,而我等了亿万年,才终于等到我的天命回来。若他也消泯于此世,那我就叫这天地为他陪葬罢。 我会为他演化一个新的天地——哪怕那时他已不在,哪怕证道之时我也已不在。 一架古琴自太易宫被抛到轮回关。 幽冥之主伸手一捞,已将它拥入怀中。 “到底是如此。”她低低一叹,却是笑了,眼角眉梢都是笑。 鬼灯讶异得望过来,打量那架琴许久,颇为不解。 “那位大人自是三界畅通,但这琴被天道阻着,没法下界。”她笑着道,“可天道啊,你是不是忘了,轮回关也是由那位的莲花奠立的基底啊。” 能叫冥主也尊称大人的……是哪位神祇? “走吧,”冥主淡淡道,“既然人间那么热闹,又怎能少得了地界?” ——“天象变了!” 徒离猛然抬头。看了好一会才像是想起什么般,又蓦地扭头看向殿中另一位大妖。 却见芜荻终于难掩焦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唇边带着笑。 她把视线投向身侧,微微屈膝:“妖主,下令吧。” 徒离一愣,但马上又回过神来,侧眸望着殿中跪了一地的妖将,到底是颇觉意气风发,低低一笑:“诸位——诏令通界,前往迎接君上!” 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可当青华上神拿出手中筹码,那开天辟地之后为她的同伴所赠予的五灵本源之时,诸世为之震颤,天道偃旗息鼓。 ‘你便当真以为,那时的我,什么都没做?’ 妖君在漫长的沉睡之后终于得以醒转。 凤骨彻底融于他的妖骨,神扇裹带着凤凰命魂与他的残魂融合,五十弦琴重回手中,天道再不甘,也只能将乐神神职交予一个天妖。 榻边坐了一道青衣的身影。 一抹青痕,一眼注视,便恍然觉得是首亘古绵延的岁月长歌,幽谧沉寂,静默悠远,在时光中永存,天地间任何事物都不能撼动丝毫。 “阿湮。”他低低道。 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已不需要问。 他只是微微欣悦得笑道:“阿湮,我把那个梦境做完了。” “嗯。”她轻轻应了声。 许久之后,她俯下身,伸开双臂拥抱住他。 那双仿佛沉溺着无穷星光的眼瞳静静望着他。她的眼中,原来不是洪荒,而是整片宇宙。 ——是混沌破开之后的整个世界。 “该唤你青华,还是……辰湮?” “你记起来啦,”她说,眼睛有幽幽的笑意,“这是你亲自取的名字。” 是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看到你眼中星辰的破灭,我给你取了个名字,叫做辰湮。 [正文完结] 166阅读网 ------------ 132 132  三界屏障分属天地秩序,边缘碎裂得这般彻底,一时半会也修复不起来。 天道只是种规则,准确说起来,没有特定的意识,只有规则所塑造的本能。而如今,这样庞大的接近于世界本源的规则被破坏,分掌时空法则的神祇作用有限,便也只能靠天地自身的愈合能力。因此三界不得已渡过了一段漫长的类似洪荒般杂乱无序的时光。 也说不出是好还是坏。人界分立,大荒隐没,彻底奠定天地之间的主角为人。天定命数,地掌命轮,人却有了自我决定一生的权利。可这也是将人族与超凡力量慢慢隔绝的预兆,人间的灵气越来越少也是难以避免,哪怕是昆仑之域洞天福地也少有能得道成仙之人。 现在天地屏障的边缘已模糊,有来自天妖两界的灵气涌入,也有魔界的魔气地界的死气,生有灵根之人走入修真之道的增多,但因妖魔戾气阴鬼煞气而导致人间乌烟瘴气也是必定的劫难,幸好轮回未出岔乱,否则天地秩序的彻底崩坏也只在瞬息。 人间格局再变,倒也不是如星辰地幽宫中大战一般,因法则之战激烈战况的波及,导致人间一夕沧海桑田一瞬红颜白发的灾难,而是慢慢潜移默化的改变,却往往猝不及防就发现周身之紧面目全非。 中原之地有人间帝王坐镇,凡俗人该如何有他们自己的命数,哪怕命数不慎被毁坏也有天道自去修补。雪皇到衡山之巅逛了圈衔着长春本体之枝离开,正准备回妖界,想了想,绕道四海,去看看那群长虫。 一边飞一边在心中感叹果然不一样了。凤凰真身入人间,头顶还是有威压,但比起以前来说简直毛毛雨,怎不快活。 星辰地幽宫贯穿各界,那一战,主场在雷云之海,仙神自天河入,地界自忘川入,妖族由界梯来,最后连魔界都通过神魔之井横插一脚,战后雷云之海彻底消失,原本碎裂的时空罅隙集合在一起,大到即将演化成一个吞天噬地的黑洞,天外海的潮汐之力几乎要将四海都吞没入虚无,最后还是青华上神用本源之力将其封印,印封无法带出人间,便一分为四,交由四位龙王之手。 规则就是规则,再不甘愿,还是只能将功德降下。因为浩劫之地在四海,而封印在之后的年月也要靠龙族守护,龙族好歹得了几许怜悯,四海海运大涨,阿湮趁着天命松动,虚空命盘一时半会还无法运转自如,便以这份偷出的功德为龙族重演龙池,再塑龙门。 龙族别提多高兴了。 雪皇落下去,见着仨龙王都蹲在龙池边上,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水下那几尾小鲤龙。左右看看,唯一不见的是白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早溜妖界去了。 敖广:“每人只准养一条,敖闰就算了,多的那条给绮罗送去。” 敖钦、敖丙:“成交!” 敖丙抬起头,看到一只袖珍凤凰:“凰君?” 龙凤相见,本该是分外眼红,但两族没落至此,也说不上什么血脉大仇了。凤凰一族只留了这么一位珍稀血脉,妖界那么多鸾鸟鸿鹄也没说有哪只能演化凤凰的,龙族先前也断了繁衍,这会虽说希望大升,但也颇能领会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再说,这凤凰可是青华上神座前的,真龙们都恨不得把这位神祇像祖龙一样供起来,自然看它无比亲切。 “没事,我就随便看看。” 雪皇心情极好。自那场因果宿命了却,一切慢慢平息以来,它的心情都极好。 人间混乱,女魃倒是舒服得多。身为万邪之主,邪气才是她存在的本源,更别提应龙不顾天帝震怒,哪怕被天书除名也要留守人界,自此长伴恋人于赤水畔。 唯一可惜的是织女。但又不能说是可惜。 她本是星辰地幽宫演化之时天地间第一缕阴阳命数之力得以化形,生来掌就命轮,能织就诸世命运。天不能容忍。她自知在劫难逃,便求到青华上神身前。阿湮设计将法则自她身上剥除,投入虚空命轮,为她的神魂寻了个仙体存放,从此天地少了一位司掌命运的神祇织命,天河边多了一位日夜编织天纱的仙女。 她融入虚空命轮,也就像是回归母体般,这样的陨落,也就与当年的后土身化轮回一般,因为命轮永远不会伤害她,哪怕身体为其碾碎,神魂依然会留存于命轮之中沉睡。天地的神位是固定的,不会多一个,也不会少一个,神位可以空悬,但不会消失。也许哪一日,命轮之中又会出现一位神祇。 雪皇兴奋得回转妖界,先去东方把长春种下,与它告了个别,去中央妖殿寻阿湮。 妖界出了位天命之主,混乱的时间也不短。 四位妖主中,东方妖主徒离无条件支持妖君登位,南方妖主毫不犹豫宣布屈从,谁都知道天妖都是逆天而生,一旦登位难说就能有运掌界力能为,南方饱受贫瘠之苦,没准界力重转,天地资源能再度分配。剩下两位本身就有雄心,争了多少年没争出胜负,这回一致对外,但到底是被打服,妖界一统,妖君夙夜执掌一界。 ——青华上神为他重取的名。 雪皇为此一度闷闷不乐:“我是白的,他是黑的?不带这样的!重取!再重取!” 它觉得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了。但意外的是夙夜自己觉得不差。 当年他送给她一个名字,给了青华上神与这尘世的第一个牵系。如今她还给他一个名字,为他开启了一段崭新的命途历程。 雪皇:“好吧……其实也不算太差……毕竟你嘛,切开一看整个儿都是黑的……” 凤凰在妖界乐不思蜀。严格意义说来,它即为妖,妖界或许是最适合它本性之地。 妖君夙夜借由界梯去了趟地界。 雪皇:“阿湮你不跟着?” 辰湮摇了摇头。 夙夜听到回过身来,笑笑,冲她伸出手。 她在握上他的手为他牵到身侧,一路穿过空间屏障抵达地界之后,才听到他轻轻的温柔的声音:“你不问问我待作甚?” “我知道的。”她道,“幽都。” 辰湮给他取名夙夜,他也就随意应景得选了一袭黑裳,所掌一界法则具现为奇妙的银纹流转于衣袍边缘,萦回出夜色流光般美丽的纹路,顶上旒冠为毕方神扇衍化,每一粒旒珠都兼具水火之源。真算上去,他确实是除了青华上神外,与那远古太初之时最为接近的存在。 他手握着时间与空间的法则。他的神魂曾历开天辟地之后的世界淬炼,以太古凤凰的骨骸炼就自己的妖骨,以开天火灵毕方所成就的神扇为自己的伴生神物,以天衍之外遁去之一所成的五十弦琴为本命神器,魂魄里还掌着开天水灵的伴生神物天之锁……无怪乎连步入幽都神殿时,前来迎接的都要是女娲本尊。 ——当然不排除是夙夜身后还有个青华上神的缘故。 “上神。”昔日的地皇一揖,然后转向新生的妖界之主,眼神难免复杂,“妖君。” 当年她与伏羲势同水火,抛弃天界所有尊荣连补天功德都不要了,孑然一身留于人间,后又为谋龙渊眷属为女娲一族延续,舍却人母身份长居地界,人族气运再盛都与她无干,慢慢的,也渐渐褪去了太古大神荣光。 此刻见着眼前一神一妖,怎会不心生遗憾。 青华上神不必说,天帝伏羲站在她面前都要尊敬以待的。而妖君……夙夜,亘古之前温和冲淡的琴仙,因不周山倒的天罚龙渊分魂的永劫流转人间的残魂,雷云之海逆天而行致使天道扰乱秩序还最终挣脱天命的妖君……当年为她命魂牵引之术所成的仙人,竟是成了一位与她平阶甚至是如今需要仰望的存在。 “什么!”女娲对他之来意有几分预料,但没想到他如此大胆。 他竟想她将人间七凶剑之封印转交于他! 人间现在的模样,界之边缘如此不稳,与星辰地幽宫之战中他动用凶剑之力,不无干系。自己的封印被人动用,偏偏因为当年的因果,七剑直接干系到她的道统、神格与眷属,就算不是她动的手,天地业力也是直接加在她身上,本也是震怒的,但在这个残魂最后胜出天道成为妖界之主,并得青华上神以无可匹敌之姿庇佑身侧之后,只能吃下暗亏。 七剑对她来说不但如同鸡肋,而且还是随时都会反噬的烫手山芋。天地已经不是旧时的洪荒,伏羲帝位坐稳,她想与他抗衡都没了资格,七剑还留在手上就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但妖君这么简单明了得上门来要求转移封印,倒叫她有些惊疑不定。 “天道不会允。”女娲反驳。 “它阻不了,在它的规则中我已经足够威胁,便不在乎再多这一遭,”夙夜淡淡道,“伏羲更不敢再在人间开战。他本就恨我已久,现下也不在乎多此一桩。既然你不想再担凶剑因果,将它转于我手是个好办法……除非,你想将它交予伏羲之手。” “不可能。”女娲眸中淡淡一丝讽刺,针对得仍旧是当年与她关系无比密切却最终分道扬镳的神祇,“但是,我如何确信,你得到凶剑不是为作恶?” “作恶?呵。”妖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语调却依旧慢条斯理,没有多少情绪,“什么是你所定义的恶?” 作为妖君醒来时,他已经舍却了旧时一切爱恨。亘古之前的记忆是他唯一的执着,他满心满眼里只有个阿湮,能分在别处的情绪已经少得可怜。 “女娲,”直呼真名却不是种亵渎,因他已有了比她更高的地位,光凭着一界之主名分已经足够压制如今的她,“我是在帮你。” 女娲又惊又怒。有多久没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了? 哪怕她困居一隅,地界众神也得恭恭敬敬尊她一声大神,而且她的心态实是难以见得昔日一只蝼蚁最后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死寂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确实,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她不想平白欠上这样一笔大因果。 女娲疲惫道:“说出你的要求。” …… “所以,我倒是难想到,”辰湮仰头望他,“你还记得这些人。” “只是顺带。”夙夜牵着她的手,沿忘川河岸慢慢往前走的时候这样道,“这七柄凶剑与我之间的干系毕竟存在,况我动用过有业力缠身,若不将主动权握在手心,我恐将来又有设计。” 规则毕竟是规则,现如今忙于修补漏洞分不出资源,但当一切重新平息,该运转的总得继续运转。他们心中都有这个准备。 何况,天道忙着,伏羲闲着。 掌控欲越强的神祇,越是厌恶一切超脱规则的事物。天道选中伏羲除却了他符合要求外,也在不断得影响着他的想法将他往规则靠拢。将天地的规则加诸于他之上,叫他成为规则最忠实的拥垒。天道没有私心,伏羲有私心,可是某种意义上说来,他连私心都是符合规则的。 有这样一个层面,当然是未雨绸缪更好。 “你要将凶剑带入妖界么?”辰湮问。 妖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不会永远留在妖界。” “凶剑我会重新封印人间,但不会如女娲般将它们完全掩埋。封印有年限,每一段年限内我会给予其中一把剑出世的契机。一把焚寂能牵连出这么漫长的故事,其余六柄又会有怎般际遇?天道要动便由它动,能与焚寂并称之剑岂是易与?但无论如何,最后总归会被人世与轮回磨灭精神,便就是留存也该是另一种方式,正如我一般。” 天道与青华上神借由太子长琴而生的漫长战争,将主场定在人间,并不是意外。亘古前的大荒,亘古后的凡界——人间是一个太过奇妙的地方,人族是一种有无穷创造力的生灵,丑陋也罢,堕落也罢,偏执也罢,渺小也罢,这里却有天地众生独有的七情六欲,有能超越凡身肉-体限制的伟大精神,热烈困束于短暂的生命,绚烂凝聚在微小的体魄,他们能改变一切。 只要她和他依然留在这世间,与天道的争斗便永不会停息,既如此,何不反客为主,拿这天地为棋盘,万世生灵为棋子,落子无悔开上一场永无止歇的棋局? 夙夜与辰湮在地界等待百里屠苏一行人到来。 百里屠苏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但他后来挣脱了游戏,一部分是因为定下规则开启游戏的那一位将自己的游戏舍弃了,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便再无对他关注,另一部分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却也执着往前,斩碎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坎坷,自己走到游戏的终点。 青玉坛一行,一切尘埃落定。最大的问题,反倒是他自己的生机。 百里屠苏快死了。 他的命数本来就是偷来的。焚寂是毒药,离了焚寂他会被自身煞气反噬,即刻败亡,可带上焚寂也不过饮鸩止渴,他的魂魄已经肮脏腐烂,不属于他的命魂在支撑了他那么久的时间之后,终究将要散尽生机。 百里屠苏说:“不必为我悲伤。我……所经历的一些事情,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不能尽抛,才慢慢演变成如今模样。可正如师尊所言,天高地广,心远即安——疑惑终解,不忿放下,怨恨也终究释然,虽有……遗憾,却并无后悔。” 风晴雪:“可我有啊!” 兄长找到了,可心上人快死了。 风晴雪死活要带百里屠苏前往地界。焚寂是女娲娘娘所封印,她一定比谁都要了解焚寂,于是回幽都去向女娲娘娘求助。 尹千觞——或者说巫咸风广陌,一直觉得要解决这事应该去麻烦少恭,他或许是这些人中唯一知晓焚寂与少恭关系之人,但不敢说,因为少恭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寻不到,他怕说了都是空欢喜一场。 女娲娘娘表情复杂。 她唯一的指点之法是叫几人前往忘川蒿里。 冥河黄泉,此岸忘川石蒜艳艳荻花瑟瑟,对岸有一地名蒿里。人死之后,魂灵归地府管辖,一部分能保留生前记忆成为地界之民,留驻枉死城黄泉村等地,一部分经地府阴司审判,落入十八层地狱或是饮下孟婆汤过奈何桥前往轮回投胎,但也有一些死灵,本该投胎,可惜执念太深,饮过忘川水还残留着记忆,轮回关不收,可奈何桥已渡,便只能分派到蒿里,待得黄泉阴气影响,磨灭了所有记忆执念,才能再度前往投胎。 百里屠苏一行在蒿里见到两个身影。 颜貌是陌生的。 暗蓝色深谧的天空看上去极低,地界特有的诡秘氛围笼罩此间,蒿草幽幽得发着荧光,有一簇簇流萤般的鬼火飘忽燃烧。 青衣的身影仰着头,似乎极专注得凝视着什么。流溢如水的青丝从纤细优美的脖颈间倾泻而下,纯粹只是一袭青衣,毫无装饰,简约朴素至极。 墨衣者似裹挟一身星光,顶上旒冠明明色泽晦暗,每一颗珠子流转间却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刺瞎双眼。 美之极致。看一眼,便能清晰辨析,那不是人间该有的颜貌。 ——那是神祇。 后者正在问前者,听不确切,只隐约听到后半句:“……看到了什么,比我还好看?” 语气微微上扬,极温柔,似乎还有一丝玩笑的埋怨。 前者就把视线偏转过来,伸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似乎在安抚:“原来,并非全是魂魄,魂魄留下的强烈执念,也能凝聚出身形。” “唔?凝聚的是谁?” 青衣的神祇望着他,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然后她就微微笑起来。 后者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看不见?” 每个生灵来到蒿里,所见到的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片漫无边际的地域,有太多的死灵,太多的执念,太多的记忆,蒿里有蒿里的规则,看见也好,看不见也罢,也只是规则。 可你知道吗?那百千世残破的渡魂之魄,消散于天地,又有些许在冥冥中被牵引着来到此地,它们为忘川水冲刷,为黄泉影响,一个一个彻底湮灭,却将记忆留在了这里。神奇的蒿里,众魂之乡,在漫长的岁月里啊,竟还原出一个太子长琴。 是最初的那一位,在榣山水湄畔仰起头来见到我的那一位——真可惜你看不到。 夙夜想了想:“那谁更好看?” “你。” 他似乎极淡极淡得笑了那么一下,然后才转过头,望向蒿边上被无视的凡人们。 “请问……”风晴雪低着头,众人都低着头,连闹腾如方兰生也噤若寒蝉,可是还没来得急往下说,就被兄长狠狠一拽,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风广陌跟着跪下,声音紧张:“见过大神!” 生于地界长于地界,祀奉在女娲娘娘身边,地界的仙神见过的也不算少,可这两位却足够特殊?是天界的神祇吗? 方兰生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本就被蒿里的气氛影响,索性心神坚强魂魄稳定,这会见风家姐妹跪下了,也跟着跪。 最后一行人还立着的只有百里屠苏与剑灵红玉。 百里屠苏原本魂魄就有恙,进入地界以来,阴气引动他身上的煞气,勉强才能压制,这忘川蒿里充盈了太多魂力与阴气,似乎有数不尽的声音在他耳中流窜,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把他的魂魄往外撕扯,他动弹不能。 红玉是为千年剑灵,对于超凡事物的接受能力本就极好。她或许是一行人里唯一将眼前的神祇模样阅览清晰的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极度震惊。 一片死寂。最后还是襄铃打破了寂静——她不知何时起已经变作了妖身,发着抖,几乎要被吓晕过去,但已写进传承记忆里的信息为她接收,充斥满脑海,结结巴巴俯身拜下:“君、君上……” 夙夜看了她一眼,襄铃畏缩一下,觉得那视线化作实质打在她身上般,恨不得往地下钻。方兰生紧张得斜着她,却不敢把脑袋抬起来。 妖君把视线收回,压制着她不得动弹的妖族等阶威压也跟着收起,小狐狸抽抽噎噎变成人身,还是跪在地上。 “百里屠苏,”黑衣的妖君淡淡道,“我知你来意。” 那轻飘如同幻觉般的声音入耳,百里屠苏就惊奇地发现魂魄中的负面影响似乎被压弱了。他的意识挣脱出来,蠢蠢欲动的煞气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本能得仰起头,见着那一位说道:“我能为你分离焚寂与煞气,为你补全应有的命数,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风晴雪闻言大喜,连忙看向他。却见百里屠苏紧紧抿着唇,在这样的关头竟然在犹豫! “快答应啊!”她几乎是哀求了。 百里屠苏闭了闭眼,又睁开:“……请问。” 妖君夙夜问:“你这一生,是作为谁而活?” 百里屠苏颤抖了一下。 心志坚毅性情冷漠,承受着常人所不能忍之痛,负担了远超世人想象的苦楚,哪怕在亲眼见着母亲化为焦冥执念彻底破灭之际,也不曾颤抖的百里屠苏,浑身战栗。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同伴皆面现焦急,紧张得望着他。 最后他把头低下了。伸手摘下身后背负的长剑,凝视着它。 “我不知道。”他说。 “不!”风晴雪睁大眼,以为答不出来神祇就会收回自己的允诺,艰难道,“他不是——他没想好——恳请大神再给一次机会!”泪涌如泉。 妖君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一生,是作为谁而活?” 百里屠苏抬起头,目光沉默而坚定:“我不知道。” “……我知晓了。” 黑色衣袍中伸出一只手,百里屠苏怀里的焚寂被牵引着落到了他的手中。 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自魂魄中散出,他再也忍受不住,猛然跪倒在地,手肘撑地想站起来,却狠狠扑倒,似乎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在挤压着身体,锋利的针自皮肤每一个毛孔钻进去,又穿透出来,骨骼震颤,血肉扭曲,痛到连嘶吼都发不出声音。 众人大急,却只见一缕缕黑气自他身体中冒出——这一番过程持续的时间很短,但百里屠苏的痛苦太过剧烈,甚至将众人感觉的时间都拉长了许多。 当年的乌蒙灵谷的大巫祝韩休宁为他渡魂之时他已死,感受不到那番痛楚,现下也算是第一次明白魂魄撕裂重组的苦痛。 风晴雪扑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 众人肉眼清晰可见,那些从他身体中冒出来的黑气,慢慢凝结,竟现出一个影子。是个孩童模样的身影,朴素的短衫,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油彩,眼神空洞而呆滞,只显现了那么一瞬间,便没入蒿里,变作了它的一部分。 ——那是韩云溪。 “谢谢大神!”风晴雪连声道谢。 “你之命数只有一世,”黑袍妖君收回手,“一世终结,便化荒魂,无法轮回。” 大悲抑或大喜。便已与他再无关系。再不理会这厢言辞,夙夜转过身,焚寂剑已经为他收起,冲青衣的神祇伸出手。 “阿湮,我们走吧。” “嗯。”神祇应了一声。 两道身影穿过蒿里,消失了踪迹。 方兰生整个人僵在那里,神祇离开,铺天盖地的压制慢慢消失,那种极其异样的熟悉感才弥漫上心头:“他……那一位……唤……阿湮?” 红玉终于挣脱出来,长长吁了口气:“应该没错。” 在几人惊悚的视线中,襄铃抽抽噎噎回答:“君上……妖君……他是妖界之主……妖族的传承记忆里有……” 风广陌表情很复杂。 “那么,另一位……” “是哪一位神祇呢……” 一切终归于寂。 又过了很久,久到天地间的秩序都将再度稳定,凤凰想起当初青华上神曾应允于它,要带它前往地界定居,登时又开始闹腾。 彼时连神祇都不曾想到的,未来她会在天地两界之外的地域常驻。天界太过冰冷,她的凰儿不喜欢,她想那等尘埃落定之时便前往地界罢,没料到,会出现凤骨这样一个引子,一切结束之后,她随着夙夜留在妖界,一留便留了那么久。 她于此世最大的牵系也就一个妖君。夙夜没反对。偌大一个妖界他已彻底掌控,徒离都能把东方事务推给芜荻,就挂着个妖主位子溜到没有妖影,他自然也不在乎位分。 收拾东西来到地界,在忘川边上辟了处界域起了个宫阙。 偶尔冥主会来坐坐,鬼灯与雪皇竟是意外投缘,一鬼一妖上窜下跳闹得地界都不得安宁。 更多的时候这么一行神祇就在奈何桥边上,看留在忘川之中的众生记忆,看人间凶剑出世的种种故事,亘古如此漫长,永生何等寂寞,有这样一个存在可以携手共度,怕就是等到天地湮灭,时空化为乌有,也能安然留守了。 然后有一日凤凰打滚撒娇发脾气,就算被冥主鬼灯看着,都不要形象了。 辰湮无奈,只好上天回太易宫去给它迁那棵睡惯了的梧桐。她一走,形影不离的夙夜自然与她一道。 青华上神有诸世眷恋,三界畅通无阻,而且如今混沌莲子重回本体,天道在她面前都要避其锋芒,换言之,掌控欲之强如天帝伏羲,再视她为眼中钉,心里呕血也只能当她不存在。至于夙夜,天道万年如一日看他不顺眼,天界屏障本身是排斥妖族的,更别提一位妖君,但无奈夙夜通掌时空法则,身上还有乐神司职,哪怕屏障修复得差不多了在他面前也形同虚设。 辰湮入天外,夙夜立在天河边等待。 太易宫毕竟为混沌气流环绕,他魂魄中已经没了莲子,自然难进那座宫阙。眼见着天界竟与太古之时无甚两样,也没有多少闲逛的欲望。 众仙神碍于天帝之面不好与他搭话,再者当年星辰地幽宫一战,好歹是各为其主算是撕破脸皮,如今身份各异,远远见着也多避走。 所以他也很惊讶,竟有神祇专门前来寻他。 “妖君陛下。” 少年模样的雨神立于他身后,仰着头微笑道。他的双眼瞳色不一,虽美,却空洞无一丝光色。 “商羊。”夙夜道。 “我……做了一个梦。”商羊道明来意,笑得很腼腆,“梦中窥探到一些……所以,总想要能见见你,见见那位神祇。” 他是不显世的时间神,无法看到现世之物,却能在梦中窥到真实。 可原来,属于他与阿湮的故事,并非被时间泯灭的过往,还有神祇能够知晓。 夙夜淡淡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们就一起立于天河边,望着前方。 天河之水滚滚,星海流转,远处有一些新起的宫殿群,天宫一贯的风格,却有巨大的剑意凝聚其中,使得整片宫殿都像是一柄锋利尖锐一往无前的剑。 “那是战仙宫阙。”商羊道,“那一劫过后,人间有不少得以飞升的仙人,大多也不成气候……却有一位剑仙,仙格非同一般,得天道授命,统辖众战仙。” 辰湮离开太易宫,来天河边寻夙夜。 商羊恭敬一礼,笑着离开。 “开心?”辰湮有些好奇。 “有么?”夙夜反问。 “有。” “那便是吧。”夙夜对她笑道。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穿透空间的天幕回地界。 清微仙人站在殿前,远远望着天河另一侧的身影,直到再看不见。 ——“那是谁?” “青华上神与妖君夙夜。” 166阅读网 ------------ 133 133  番外-归途1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妖君夙夜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不在世间。 幽谧如深渊般的眼瞳狠狠缩拢,几乎聚成妖兽的竖瞳,地界晦暗斑驳的黄泉气息弥漫在衣袂间,本已丝毫不受影响,现在却随着不守舍的神魂蠢蠢欲动得勾动着他的心弦。 他垂着头坐在床榻上,神扇未化作银色旒冠,只是散乱成牵连的细珠虚虚挂在脑后,几乎隐没在发间不可觉察。额上渗出的冷汗顺着鬓发打在罗衾上,思绪还沉在混沌的画面里拔不出来,几乎是战栗得喘着气。 青衣的神祇自外殿进来,手中捏着一支开得将败的彼岸花。细长的花瓣间上面缠绕着微弱的细流,如同淡淡的荧火般流转不息。那是凡人记忆。 望见他,似乎极短暂得那么停顿了片刻,便抬步向他走进。 “噩梦?”辰湮不解得问。 天底下有什么妖魔敢侵入妖君的梦?那么长久的时间以来,唯一的梦境也只有曾被自己又亦或天道封存的记忆,那么,还会有什么梦?预知?天道会肯? 白皙纤长的手指还未点到他的额,便为他伸出手紧紧抓住。 手温冰冷。夙夜仰起头来看她,半掩着面的长长的乌发顺着脸颊的弧度往后撇去,苍白更胜皎月辉华的脸在阴暗深晦之地越发显眼,最是眼底那一泓极深极浓的深渊,暗的不见天日。 “阿湮。”他低低柔缓得唤了一声。音色沙哑,像是刮着喉咙很艰难得才能道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掩藏在这一声名字中,似乎沉浸着滚烫的洪流,又仿佛冰凉到极致。 辰湮一时辨别不清楚。很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将花搁在榻边,伸出另一只手来探上他的额心。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温凉的手指触碰到微微湿润的额头,似被汗水浸润得也带上了冷意,冥冥中淌过的神思倒回,他满脑子回想的画面如浮光掠影自她指尖流转而过。 然后下一个瞬间,彻底呆滞的是青华上神。 夙夜松开握着她指尖的手,却是张开双臂紧紧怀抱住她的腰。 清冷的莲香极淡,淡得像是缥缈轻烟间细不可闻的幻觉。可它却能一直沁入心脾,融进血脉,穿透魂魄,蕴得神思间都浸满沉沉的莲气。 “怎么……会……” 辰湮有些不知所措,又觉得尘埃落定。在她的认知中,极少出现类似于犹豫不定的情况,因为往往一个念头在产生的瞬间,已经注定彻底走完它该尽的路程。 但这又着实超脱她的想象。发着呆,不知道该怎么办。胸膛里鼓鼓胀胀得,那粒回来不易的莲子窃笑着蹦跶,正不依不饶得找存在感。 “阿湮,我真高兴……”妖君的眼底那潭深渊里,卷集着轻轻浅浅的溪流,如漩涡般幽幽萦回,一点泪迹悄无声息得跟着流转——他似乎还没从那些画面里挣脱出来,只是怔忪得,连组织起有序的思考都嫌困难。 他又急促而颤抖得喘了口气,紧紧搂住了她。 黄泉水幽幽流淌着。阴鸷诡秘的幽冥之地,缭绕着彼岸花海冷谧静寂的香气,纷纷扰扰的记忆沉淀在忘川深不见底的长河下,时光绵延而逝一如指间的流沙。 然后神女阿霄出世的那一日,整片天地都不对了。 天界的雷霆整整轰了九九八十一天,星海动荡,星辰乱轨,天外还残剩并且游离的法则几乎撕扯得天道都要破一个窟窿。实在是三界稳定之后,出世的大多只能证仙位,真神少得——好吧,一个都没有。天外神位空悬,法则空留,如今出现一位出身尊贵并且神职为平衡的真神,所有无主的法则都暴动了。 地界黄泉河上功德金莲开足了百年,那金光绚烂得,沉在忘川残破的幽魂不吝于重获新生,蒿里寂寞游离茫然多年的魂魄与记忆,得到救赎毫无留恋得消散。 人间乐器无人自动,乐音冉冉升起,绵延成河之处,百鸟高歌,万兽齐鸣。 雪皇钻进窗台,悄然穿过外堂,抓着屏风一角细滑的流苏,偷偷往里看。 妖君夙夜站在内殿珠帘边,倚着廊柱贪婪得望着床侧,却不敢走近,惶恐是场梦境。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打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唇角的笑却柔婉得仿佛天边最温暖的晨曦。 薄如蝉翼的鲛纱如云雾般堆积的床榻,青衣的神祇侧卧于其上,双眸闭着正陷入沉睡,与天道争斗得耗费了太大的心力,累了。 委地的长发散落而下,如云般铺陈于身侧。她的臂弯中有一个小小的女孩。 落地后便长到了凡人孩童四五岁时的模样,松软的乌发裹着纤柔白嫩如花瓣的脸颊,如她母亲同出一辙的眉眼,虚空中幽幽轻悬着一架瑶琴。 雪皇看得心也不由软得一塌糊涂,扑腾着翅膀轻飘飘落在妖君肩上,见他回过头来看它,心中莫名得也更酸更疼起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圆满了罢。 阿霄数千年都不曾长大。万年后的模样也不过凡人六七岁时。 由青华上神真身孕育,生来也便是纯粹的神体。一只脚跨在天外,一只脚落在天道,心神干净剔透得无半点杂质,眼瞳懵懂得却不带任何好奇之色,活脱脱开天辟地当年时的一个辰湮。 她从母亲处继承而来的神格,所司掌的是平衡。正是因此,她的存在与天地息息相关。 当初星辰碧落宫一战之后,天道拼命修复天地屏障,三界之间破碎的法则重新补足,却有一部分怎么都无法重塑。连神祇都以为那是天地遁去的一,后来才知道,是应在了她身上。 天外的法则暴动,都想择主,先是争彼此要抢先,后是争她必须选。天道没拦住,后来发现其实不用拦,她跟她母亲一样,一条法则都没要。 但要说她的能力,更多的是源自父亲。 生来神魂中伴生一架瑶琴,融碎了时空法则,无视天地禁制,并能勘破世间一切虚妄。连神祇也有可能迷失的忘川彼岸轮回之地,于她来说不过泛泛。 三界都想见见她的模样,可阿霄在地界忘川宫阙里,一待便是几万年。 阿霄比她母亲还安静。青华上神在时间的间隙偶也会与妖君一道,去往三界走走看看,但阿瑶待在黄泉边上,能安安静静一坐万年。 地界众神见着,都恍若见着当年洪涯境之前的尊贵神祇。 所以,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出门,轮回底下一步踏出,竟穿了一个世界。 166阅读网 ------------ 134 134  阿霄站在琴川元宵一片灯火璀璨的光色中,静静得仰头望了眼虚渺无穷的天宇。 “哎呀妈呀少恭!那那那那那小孩还跟着?!还跟在后面!!!” 幽冥之水暗流不息,滚滚鼓动着纠缠满幽鬼与碎魂的漩涡,彼岸的红花在某一个瞬间纷纷凋谢,在最后一瓣艳色隐没于河土的刹那,与花永不相见的绿叶便放肆疯长起来,而对岸的纯白如月辉的曼陀罗华淬满了清澈的毒,如白火般绽放到了极致。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混乱的诡秘气息笼罩着地界,沉寂如山雨欲来前阴沉可怖的穹宇,炽烈如火山爆发前充满张力的可怕缄默,然后轮回关底下,浩瀚血海卷集的混沌气流之底,悄然开出一朵青莲。 那花瓣是如此娇嫩,枝条是如此纤细,柔美的光色盈盈流转着在花叶之上润泽,明明如此渺小,光色却穿透了幽冥血海浓稠污秽的血流,任凭此地可怖情状,也无法玷污了它一缕神光。 地府大殿之上的冥书无风自拂,疯狂翻动着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奈何桥头伛偻着身形的老妪有感、仰起头投注一眼视线之时,冥主慢慢伸出手要去查看摊开的冥书,可是还未触碰到纸页的手就犹如火灼般刺痛不已,她无动于衷得继续探手,指尖以力拔千钧之势与冥书气场相撞,平地飓风,连冥殿都微微震颤起来。她探头一看,冥书静止的那一页,漆黑一片。 同一时刻,星海乱轨,天河动荡,天界为一股难以想象的肃冷所包裹,星象被遮蔽,天命出现游离,在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手上,天书不断翻动着,最后停留在一页,竟是空无一字。 阿霄两脚都落在人间,茫然得仰头环顾四周。 连身体带魂魄,都是猛然间一轻。原以为是离开地界轮回关后的落差感,然而连神魂都觉得轻飘飘不着边际,这就定然不对了! 她司掌的是世界的平衡。天地法则,界域气运,历史走向,她的生命该与世界息息相关,在她身上,本该纠缠着世界的气机,可现在,两者之间的牵系似乎断裂了。 阿霄注视着有些陌生的天地,伸出手摸了又摸,无措得发现自己连娘亲的存在都感应不到了。 她由青华上神神体孕育,虽不是混沌莲子衍生,但毕竟是同系血脉,冥冥中之力在她诞生之初,便将她的精神与她娘亲的精神相连,娘亲更是在她心口种下木水土三系本源之力,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可现在……没有了。 她爹爹也不在……哪怕动用时空之力,也无法发现天之锁存在的痕迹——她就是顺手那么一探,然后表情就更茫然了,时空之力为什么这么破碎?时间法则与空间法则不是为她爹爹重塑了么,她作为他血脉的继承者,当然能运用自如,可是……法则呢? 这不对劲啊。哪里都不对啊。 天地间最尊贵的神女,随意一站,便站过几个日升月落之后,开始团团转。 碧落黄泉之间的空间屏障厚得简直无法直视。原本的阿霄作为世界的瑰宝,且又手握时空法则,走到哪都无阻碍,但现在法则不全——不,岂止是不全,根本是全然破碎的——她竟被困在这人间界了。 她看看天象,发现它竟然诡异得与自己所知的不能完全重合,探探地理,倒是与凰姨曾长篇大论的无甚两样,可是没法借其联络到地府啊,等等……连娘亲爹爹都不在了,众神还在? 阿霄想了又想,没法直接划破空间,只好摸摸袖子,掏出徒离赠她的一叶兰花。顺风一招,花瓣倏然化作一叶兰舟,幽幽悬浮于虚空,她跳上便直往东海飞去。 四海海势倒是如记忆没改换。阿霄循着雪皇当初所道找路,看到那片电闪雷鸣永不止歇、时间乱流纵横交错的地域时,饶是阿霄都忍不住惊惶起来。 她在地府一待几万年,自生时便不曾离开,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东海之地该是有天地间最可怕的封印,这片被称为雷云之海的地域该是彻底消失了才是。 阿霄抿着嘴唇呆了好半天,环顾整个天地都似乎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眼底一度泛出些泪花。 等到心终于静下来,她才发现,天地间为数不多的灵气都在拼命往她身边团集。陌生,但是又很熟悉,这个世界好像与她无关,因为她与它没有任何牵系,但又好像关系密切,因为她出现在这里,世界便待她如此温柔而亲昵。 阿霄抹抹眼泪,想要凝聚时空法则,却发现自己没法做到。这也不应该啊,她曾掌控过这法则,而且从这些法则碎片完全不拒绝她的使用来看,她该是有拥有资格的。哪怕是按照因果来看,她都不该失败。 但她是真的没法凝结。若非是它碎裂得太过彻底,便是天道在阻止她这样做? 阿霄摸索很久,放弃法则,但是她倒是借着时空碎片,穿透雷云之海探寻到了星辰地幽宫,不化吹灰之力穿透混沌气流步入虚空命盘,明明心有预料,但在未找到自己那条命线的时候,她还是落下眼泪。 ——这个世界没有她。 或者说,她本不该存在于这片天地。 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霄茫然很久,想到一种可能。听说,爹爹是在第四次天地大战后才脱胎而成妖君的,那么也就是说……雷云之海还未被毁之前,爹爹是不存在的? 会不会……她是在过去? 可这也不应该啊。没有谁比她娘亲跟爹爹更懂时空这东西,她也仅是居其次。因果宿命,存在即是存在,无论是在过去还是未来,都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她与混沌莲子的关系如此深厚,有什么能切断青华上神的血脉?就算身在过去,她怎么可能感应不到娘亲的存在? 等等!凰姨是不是提到过,在爹爹没出现之前,娘亲曾经闭了太易宫沉睡了很久? 青华上神在天道之外,天外混沌气流一卷宫阙,便是决断了其与世间之牵系,她感应不到也情有可原? 阿霄茫然呆了好久,终于觉得自己可能想对了。 她离开虚空命盘,踏上中原之地,开始在尘世间游走。有些后悔当初没听凰姨多废话。 若说世间还有谁知道爹爹还不是妖君前的故事,除却了娘亲,大概就只有凰姨了。可是凰姨不喜欢言道,那一只凤凰,素来喜欢记好不记坏,恋美不恋痛,它说它当年已经为之流了太多的眼泪,所以要努力将它忘记。 很多年来,阿霄就习惯待在忘川边,看黄泉之水,看纷繁记忆,看来来往往的幽魂。也看过这尘世许久,但真正站立于此处之时,才发现,一切都与地府中所见到的其实不同。 ——直到她循着心之所向,在琴川边上游荡时,见到一个杏黄衣衫的青年。 看一眼,魂魄中深藏的那架瑶琴都会震颤,那轰鸣声绵延不绝,鼓胀得神思都有些散乱。心脏砰砰直跳,穿透一切虚妄的视线,只能见着他斑杂浑浊到极点的魂魄,阿霄就知道,找到了。 不敢上前。她掩去身形,悄悄跟在他身后。 是过去的爹爹吗?爹爹曾是这样的么? “少少少少恭……是不是,是不是鬼啊?……”方兰生牙齿打着寒战,浑身抖如倒筛,连声音都细得像是蚂蚁叫。 杏衣青年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微微一顿,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从翻云寨跟到琴川,小心翼翼偷窥的模样,大概是自以为自己隐藏的手段很高明。 是个极美的孩子。真是极美。 身着如轻云薄雾般的鲛绡织锦,若天河边织女的天纱未化作那漫天的云彩,怕也不过是如此模样;赤着双足,粉嫩细滑如小贝壳的脚趾微微蜷曲,却悬浮于草上,不曾真正踏足于这地面;藕荷般白皙绵软的胳膊露着半截,左手手腕上套着一圈由草编成手镯,大概是芦蒿一般的事物;长长的如绸缎般的乌发垂在身后,除却右侧坠着的一枚凤羽般的装饰,便再无他物。 她仿佛这风中的一个幻影,眉目比最动人的画依稀要美上几分,即使十分年幼,已经出落得倾城之姿,即使通身纤素质朴,依然耀眼更胜最璀璨的星辰。 琴川正值灯会,街上非常热闹。 在翻云寨中相遇的众人已经各自行路。欧阳少恭租了艘船,预备与老仆寂桐、友人兰生一同河上放灯。他踏在船头,蓦然回身,夜色静美,河上波光粼粼,空无一人。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个女童,正悬停在这河上的某一个角落,正静静得望着他。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沉默着没有做声。 翻遍已有的记忆,全然没有她的存在。新得此身渡魂之时,衡山石洞已顺道看过,也无这般模样一个女童留存的痕迹,那她是谁?何种身份?为何一直跟着他? 船往河中行了一圈,往返河边,遇上背着百里屠苏寻医的风晴雪,邀人上船。 欧阳少恭搬了琴在船头,初初信手而抚,并无完整曲调,当也是极为动人。醒转的黑衣少侠听到琴声,循其出得船舱。 百里屠苏问起:“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为治病救人?”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 琴音一变,宛转成调。 然后那一个瞬间,正在交谈的两人猛然扭头,见到船舱之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那里,微微偏着头望着两人。 ——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探手可得!可她的存在却仿佛虚无一般,若非她的身侧凭空慢慢显现一架瑶琴,引起了灵气的变动,确实怎么都无法觉察到她的存在的。 “你是……”百里屠苏认出这偷偷跟着他们的女童了。 欧阳少恭指尖按着琴弦微微停顿,却并未停下弹奏。然后见着她身侧那架瑶琴,没有手弹奏,却在迎风自鸣出一曲琴音,与他所奏相合得完美无缺,面上不显,心如惊涛骇浪,已经极难保持镇定。 是榣山遗韵!她怎会这首曲子?! 天籁琴音渐渐止息,一曲奏完,那瑶琴缓缓落入她怀中。女童抬起头,软软的发随着风飘开,眉眼美得简直如同幻梦。最难忘怀是那双眼睛,清澈懵懂,带着些许茫然,又萦绕着几分欢喜。 “你……”杏衣青年抱琴起身,紧紧盯着她,心境犹疑不定,“是谁……” 榣山遗韵……爹爹亲手教的榣山遗韵…… “爹爹!”阿霄情不自禁唤道。 欧阳少恭的脸终于崩了。 166阅读网 ------------ 135 135  刚唤出口阿霄就觉着不对。 她茫然坐在那里,死活想不出到底有什么地方怪异。断断续续的神思瞬变,最后无奈归结为一个认知,大概是时间地点不对,所以本能得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妖君夙夜的心眼小到何种地步。 阿霄丝毫不怀疑她爹对她胜若生命的疼宠,但无论何种溺爱,一旦放到她娘面前,哪怕一个眼神都能高低上下立分。而对于她娘来说,青华上神传承予她的东西,已经是此世难以想象的珍爱,她们的神魂有着超越这世间一切的深密联系,也无需旁的事物来佐证。 于是很漫长的时间里,阿霄甚至觉得就算她娘站在她面前,都离她如隔天地般遥远。 阿霄一点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因为在妖君的诡异的逻辑看来,女儿我宠着,连你的份一起,但你只能注视着我,你所有的注意都必须放在我身上……难免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可青华上神对他近乎顺从的妥协能叫凤凰雪皇都到毛骨悚然的地步。 她爹可能大部分生命里都在绝望得揣摩她娘的心思,在发现自己对于青华上神的意义已经无可匹敌、甚至远胜这片天地的分量之后,慢慢地就换了种心态。连吃醋都能吃得轻描淡写毫无痕迹,他不说,不表示,含蓄得叫你怀疑是错觉,偏偏又别扭得不容错认,仗着娘亲与他心意相通,还要她娘亲自去发现,去猜测,去安慰,去理解永远都不合时宜的幼稚。 鉴于在青华上神那里,任何要求都会被允诺,所有愿望都能被满足,她爹被宠得完全忘乎所以,心眼变得比针眼还小也没有什么意外。不但牛角尖钻得登峰造极,偏执程度也直破天际。 自己吃自己的醋……果断就是她爹爹会干出来的事。 毕竟眼前的这个人,还不是她爹啊! 说起妖君夙夜的来历,大概所有仙神都不能忘却的,该是被后世称作第四次天地大战的星辰地幽宫一役中的逆天之人。再久远些,便是太古时身为天命乐神的太子长琴。鉴于雪皇在地界的她身边陪了她有万年之久,那不为仙神所知的辗转凡尘的百千场轮回,那留存于罗浮剑镜陪伴陨落神祇千万男的大妖凤骨,阿霄也隐隐有所耳闻。 所以她再清楚不过,她爹是怎么看待自己过往的。 也许曾经的太子长琴、凡尘中的无数场命数、甚至是那久远的凤骨,都无法否认得成为妖君的某一部分,但那压倒所有、斑驳并融合万千事物的精神,仍旧是独立的睥睨一切的。贯穿于妖君夙夜整个神魂的,依然还是那段自开天辟地一直绵延到后世的宿命。 某种角度来说,昔时的太子长琴该是烙印于他神魂中最为深刻的一段,然而连此名他也已抛弃了漫长岁月。在妖君眼中,他的生命是自夙夜之名为天地认可的那瞬间开始的。 他要青华上神满心满眼只有个他,又何尝不是将她视为这世界的全部。后来意外多了一个女儿,便开始少计较她多的那只凤凰分了她的神。 这样一个斤斤计较且心眼小得可怕的存在,肯定压根就不觉得过去的自己是自己!问题是妖君本尊就是司掌时空法则的,她意外流落于此,爹爹肯定得来寻她,而他看一眼,回溯她身上的所有时光都是轻而易举的,若是被他看到自己唤的这声爹爹…… 阿霄简直怕极了他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表情。天底下能弄明白她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的也就她娘一个。而如果她爹要跟她过不去……她娘想也不用想肯定顺着她爹。 琴川元宵,灯火阑珊之处,舟上柳枝月影摇晃,阿霄呆呆坐在船篷上,仰头望着眼前的人,连身体带神魂都凉了个彻底。 船上的气氛格外诡异。 黑衣的少侠原本就冷漠少言,今晚的交谈已经算是触动心防难得的多话,可这会儿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压下震惊已用了全部力气,本能得开脑洞却怎么也免不了了。 欧阳少恭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哪怕是大脑嗡一声一片空白之后也只短短数息便回过神来,惊诧的表情也只维持了片刻就收得一干二净,脸上又为淡淡的安静的微笑所笼罩。 “这位姑娘……是……”他低低叹息,“……错认了?” 语气不缓不慢,面容不动声色,无人知晓他内心深处惊涛骇浪没有半点要止息的意思。 欧阳少恭死死盯着这女童怀中所抱瑶琴,从琴身所刻凤纹,直到边侧所镶美玉,一寸都不曾放过。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残魂至深处那早已被生拽活剥剖除的部位也在痛得无法停止。 他不认得她的模样,记忆中没有她的存在,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琴是伴生神物。他想着当年得封乐神司掌天下乐风的太子长琴,想着他曾伴生的五十弦琴,比渡魂之苦更甚无数倍的痛密密麻麻自魂魄断裂处缠绕上来,如梦魇般沉重。 那么,自五十弦琴被毁太子长琴贬落凡间之后,这天地又诞生了新的乐神? 三界屏障阻隔了天地两界,哪怕是众仙神亦无法传投诉屏障来到人间,若她是新生的乐神,为何能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那声爹爹是怎么回事?! 阿霄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毕竟她爹妖君还未来到这里把她揪回去,自己吓自己虽然可怕但没一会儿就被与生俱来的沉静冲散了。 她半只脚跨进天道,也算是属于此世之存在,所以不像青华上神那样缺失情感。虽然生就的神职叫她更多得与规则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打交道,而且无论是外貌还是性子都与她娘无比相象,但有她爹在,她就怎么也无法变成她娘那般疏寡冷漠的神祇……所以某种程度来说,妖君夙夜也是比天道还要恐怖得多的存在。 阿霄此刻有些犹豫的,她似乎不该告诉这个过去的爹爹,她是未来的他与她娘的孩子。至少这个时间段里,不成啊。未来变了怎么办。 ……虽然,其实她觉得,她娘跟她爹之间的因果早已被亿万年前的宿命框定,强到连天道也更改不了。 船舱上的女童,睁着大大的眼睛,软和的头发顺着脸颊垂落,整个人都美如幻影,似乎风一吹,就像吹散她怀中那架瑶琴一般,化作细碎的流光与沙砾,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破这厢沉寂的是舱中滚出的金色小团子。 襄铃快哭瞎了。原本暗搓搓躲在里面妄图偷窥恩人的,那琴声起的瞬间她就像是被狠狠抽了魂魄一样,浑身战栗着变作原形,再努力得想化形都没办法克制住束缚着身体的威压,接下去她除了发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好不容易琴声止了,她缩成一团刚想抖抖僵硬的爪子,脚下一滑它就滚出了舱门!! 啪一声拍在船边,猝不及防得谁都没反应过来,哆嗦着想翻个身,心中的委屈都快漫了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百里屠苏觉得很眼熟,“金色小狐狸……” “嘤嘤嘤嘤……” 阿霄偏着脑袋看着,眨了眨眼睛,手一探那毛团就到了手上。 襄铃都快晕厥过去了! 刚才还在抖,现在整个身子都僵硬如石了! “这位姑娘……”顾不上纠结这女童的身份,百里屠苏有些不忍,但又着实不知该说什么话,“小狐狸……” 阿霄仰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上可怜巴巴的毛团,软软道:“你别怕。” 她来人间时,特地学了怎么收起自己身上气势。但妖族天生等级的威压是她没法收的。就像她爹彻底掌握住妖界之后,连四方妖主觐见都不敢仰头直视他的脸容,他们在她面前,同样也得无比审慎小心的。妖君血脉简直霸道得不像话。 毛团埋着脑袋,泪珠子大滴大滴滚下,沾湿自己的毛发,却没能沾湿她的衣裳,泪珠滚到鲛纱上,便原模原样滑落下去。 阿霄摸摸它的脑袋,见这一点都不管用,想了想,择了自己一根头发,绑到它爪子上。 发丝一离她手边化作了一圈红线,襄铃只觉得魂魄一轻,那无处不在似乎要将它连身体带魂魄一起碾碎的威压也轻了不少,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不敢哭了,娇声娇气道谢:“多谢殿下。” “嗯。”阿霄点点头,嘱咐它,“你就跟着我吧。哪天要走,就把头发还给我。” 她身上一点东西都不敢给出去。要被她爹看到,一定伸手就碾死了。 解决完这毛团。仰起头看了眼,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下定决心,身影一闪,已经站在欧阳少恭身前。 小小的女孩眼神清澈得一望见底。或者说,眼睛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她抿着嘴唇,高高仰着头,又轻轻唤了声,“爹爹。” 对她而言,只要是同一条时空线轴上的,过去还是未来,因还是果,都没任何差别。爹爹肯定会恼,但眼前这个过去的爹爹,在她眼里,也是爹爹。 她有些害怕的是,这个爹爹要问她娘是谁,她怎么回答。 凰姨说过的,她爹漫长绝望的岁月里,就她娘一道光彩,但哪怕是再贪婪的渴求,都不曾奢望她娘真正的靠近。至于后来她的出生……没见着青华上神本尊都难以置信么。 欧阳少恭沉默得站在那里。 面不改色,然后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快爆炸成天崩地裂。 小狐狸是妖。妖族都有传承记忆。妖尊称她为殿下。这女童定是大妖。一个本体为瑶琴的大妖。通身仙灵之气的大妖。 难道是……一位堕落为妖的仙神? 他心中无比复杂。 太子长琴为天命乐神,器乐之祖,后生的琴灵或多或少也该与他有着些许牵系。这声“爹爹”莫非是这个由来? 可五十弦琴早已在雷劫下化为飞灰,太子长琴命魂尘封凶剑焚寂,与太古有关的一切已被时光埋葬,仅剩的残魂已在这世间面无全非,她是如何寻着他,立于他之身前,唤得这一声爹爹? 见他一直没回话。阿霄有些急,就算是只把妖君一两分带入到眼前这人,她都觉得惶惶不安,急忙道:“我……我……”她睁大眼睛,“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来历……可是,可是……你是我爹爹……你是的……” 欧阳少恭心下叹息。沉默许久还是缓缓道:“姑娘定是错认了。” 阿霄整个儿都懵了。完了,她爹不要她了。 然后下个瞬间就松口气,还好,是过去的爹爹,她肯定是不信她所以不认的。 想起不想招出瑶琴,往他手里放,眼底真诚得连百里屠苏都信了:“爹爹,你摸摸,你摸摸就信了……” 指尖触及的瞬间,欧阳少恭魂魄中属于残魂的一半痛得叫他几乎晕厥过去,痛得他想把这琴给摔出去,但手指就稳稳狠狠得握住那架琴,一股说不出的感念知觉从魂魄漫到脑海的每一寸,连那千百世的记忆都搅动得一片昏天黑地。 ……再说不信好像不行了……因为他已经莫名落下两行泪。 女童抱着狐狸,眼睛晶晶亮得望着他。 “爹爹现在不知道……等以后……以后就知道了……我、我叫阿霄……” 百里少侠默默做着布景板。虽然一点都不明白,但他觉得很感动。 第二日…… 方兰生:“我勒个去少恭!!你居然说她是你女儿?!” 欧阳少恭:“我没说。” 方兰生:“她叫你爹!叫你爹!!” 默默尾随的风晴雪、红玉:……长见识了。 166阅读网 ------------ 136 136  同行的欧阳少恭、百里屠苏,离家出走候在路上硬是要一起去的方兰生,偷偷摸摸跟随众人的风晴雪,掩去身形一路看顾百里屠苏的红玉,然后再加上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阿霄,与她怀里被压制着化作原形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狐狸襄铃。 众人在芳梅林齐聚,要前往江都花满楼寻找一个名为瑾娘的异人,倚赖她之卜算测出其余玉横碎片的下落,然后找回这些碎片。 打打闹闹天色愈晚,暮色四合,大约这一日是不能走出梅林了,于是幕天席地的也打算先度上一宿,待天命再启行。 方兰生俩只眼睛就定在阿霄身上,拔都拔不出来,无奈她就紧紧跟在少恭身后,不说话,没有表情,眉目非常动人,可浑身上下笼罩着浓郁的出尘之气,轻飘飘得仿佛随时都能消散在这风中,叫人看一眼就觉得云泥之别自惭形秽,只合远远瞻仰而不能亵渎一分。 他倒是蠢蠢欲动想搭腔,可少恭眼角一瞥,他都不知道那素来温文尔雅月白风清的姿态能出落有那么犀利的眼神,微微一扫他就僵笑着彻底动弹不了。 这回瞅见着少恭弯腰去检查风晴雪摘回来的果子,那个女童静静站在树下抚摸着小狐狸光滑的毛发,心痒难耐,左右看看飞速得就窜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方兰生蹲下来眼巴巴望着她。 “你娘亲是谁呀?”他好奇得不行,一连串问题都没个停顿飞快就丢下来了,“为什么要叫少恭爹爹?你怎么找到少恭的?你就一个人呀?饿不饿?哎呀你也是修道者吗?少恭什么时候认识你娘的?哎呀……” 他还正问得兴致勃勃,忽然一股凉意从脊椎窜上脖颈,声音向被掐了脖子的公鸡般戛然而止,抖抖索索扭过头,青年微笑的一张脸映入视野:“小兰既如此好奇,何不来询问于我?” 方家小公子一个哆嗦,本想闭嘴的,但不知怎么一句话就脱口而出:“少恭你有那么大的女儿,桐姨知道么!” 一片死寂。 连凑在百里屠苏身边硬要用秘制调料给他烤果子的风晴雪,都好奇得仰起头保持关注,更别提原就是一脸趣味的红玉。至于冷面少侠……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所以在这样的注视中,仍能保持着微笑不变,甚至觉不出一点异样的欧阳少恭,就很叫人佩服了:“小兰说什么胡话。” 兰生恨不得把手塞进嘴巴里堵住,可奇怪的是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就仿佛已经是却了恐惧亦或是尴尬害羞什么的情绪一般说道:“我才没有!明明就是少恭在隐瞒!” 欧阳少恭沉默了一下,气氛相当紧张,只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忽然听得小狐狸“嗷”得叫了一声。 众人只听得脑中嗡得一声,似钟似磬,极其悦耳,仿佛脑海一瞬间就被那声音穿透般,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阴晦角落被一清而空。 阿霄指尖动了动,虚空一拨,这回是一声长长的琴鸣。 方兰生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如梦初醒。 “大概……不是你想的模样。”阿霄犹豫了下,抬起头认真道,“我无法述说我的身份来历……应该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不要问了。” 她的眼瞳干净剔透得无半点杂质,面上有所懵懂但没有什么表情,明明语焉不详,但那一刻观者却都像是福至心灵般,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不能回答,所以也不能问,而且她这话,怎么看都像是是在替欧阳少恭说的,因为按她的意思,少恭大概也是回答不出什么的。 虽然,一个追着一个叫爹爹,另一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当做无视,这样的相处方式格外诡异,但只要想到里面有什么不能说的内情,竟觉得接受这样的设定似乎也蛮带感的。 “还有,”阿霄缓缓补充,“不要经常直视我,不要在心中想我的名……如果,不想情感与知觉被蒙蔽亦或是消失的话。” 妖君血脉,神祇延续,降临于世的是阿霄真身,阿霄虽不是真名,却也与其有关。莫说是凡人,连风晴雪这等地界之民,红玉这类剑灵,都免不了受其影响。 方兰生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似乎想说什么,马上又把脑袋扭开了:“我,我……” “对不起。”阿霄小声跟杏衣青年道歉。 对着欧阳少恭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小孩子的模样,有些局促扭捏得,小心翼翼的眼神。像是害怕被赶走,可她想她是一定要跟在她身边的。 欧阳少恭的心脏又细密得疼痛起来。灵魂深处无数次被撕裂又被粗暴拼接的地方,痛得能叫他晕厥过去。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觉叫他有那么一会儿甚至都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却也只能顺从自己的心绪,强忍这痛开口。 “阿……阿霄?” 才唤了一声名,女童的眼睛倏然点亮。 “过来吧。”他叹了口气,随众人一道席地坐下。 此事就算这么揭过。众人心中到底如何想法也不得而知。 “少恭对不起……”方兰生蹭过来,嗫嚅道。 杏衣青年摇了摇头:“小兰以后不能那么鲁莽,”又犹豫道,“小兰的情绪……” “好像,恢复了,”他用手扒拉了一下脸,还是不敢看阿霄那边,只是低着头看篝火,“刚才好像有些情绪……忽然消失了……” 相顾无言。 欧阳少恭是知道他没法丢下这个女童了。 那架叫他隐隐觉得有些熟稔的瑶琴,她一靠近就叫他觉得痛得受不了的感觉,她唤他的称呼,她无法道明却分明预示着无法离得他的态度,无不彰显着,她是确实与自己有所关联。 这个完全意料外的存在也不知福是祸,叫他不知所措,却完全无法将她丢下。哪怕无法预知也罢了,他必须放得她在自己视野,他不可能叫这个异数离开! 方兰生胡思乱想中。 其实真按年龄数数,少恭有这么大的女儿也真说得通……好吧别妄想了!要说如果现在还没发现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也太侮辱他智商了。 这女童太诡异了,真的太诡异了。而且长相也就不像啊啊啊! 少恭这些年一直在青玉坛修道,身边也常年跟随着老仆寂桐,要说少恭识得这么个女人,还与她悄无声息生下个女儿,他还真不可能信。 那么……好吧不要再想了!他又感觉背后冷飕飕连知觉都好像被抽走的寒意了! 众人皆恍恍惚惚,于是之后的烤果子事件简直不堪回首。 方兰生:“为什么果子要用烤的啊混蛋——为什么就没人回答我——呕……” 小狐狸蹲在阿霄怀里瑟瑟发抖。 果子难道不能烤么?不过它还真有点后怕,风晴雪要递给它果子的时候它还真想去叼的,要不是殿下轻飘飘看了一眼。 同情看一眼众人,金色小狐狸窝在她怀里,娇声娇气问:“殿下不用进食吗?” 阿霄摸摸她的脑袋:“无碍。” 欧阳少恭随身带着不少干粮。这众人中大约也就他能想得那么周到了。想了想,掏出一串冰糖葫芦。 阿霄睁大眼睛,新奇得接过去,看了半晌,舔一舔。 泪奔吐完回来的方兰生:“哎呦我的妈呀——狐狸开口说话了——” 愚蠢的凡人竟然吓晕了。襄铃不屑地看一眼。 这种有靠山,有天大靠山的感觉完全不能形容。胆儿瞬间肥起,小心肝抖啊抖,若不是不能破坏它在殿下心中乖乖巧巧的形象,尾巴都能翘到天生去。 阿霄往旁边随意看了眼,舔舔,再舔舔。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场面乱成一锅粥,在经历种种刺激后,众人神经早已有了不同程度的强化,就连芙蕖一众天墉城弟子横空出来硬要带百里屠苏回门派受罚,众人也能面瘫脸对待了。 艰难穿越芳梅林,来到虞山珍珠滩,坐船前往江都。 风晴雪托着下巴难得不看她的少侠,而是浑然不怕得望着阿霄。 阿霄也不说话,回望一眼,又低下头摸摸小狐狸,抬起头看看杏衣青年,确定他是在她视野中的,就放心了。 “我总觉得……我像是见过你似的。”风晴雪嘟哝道。 阿霄有些疑惑。然后她的脸上毫不掩饰得表现出来了。 风晴雪认真想了想:“大概是……冥河边上?” 阿霄歪了歪脑袋。 这个时间段离她出世,该要早得多的。她根本不该存在于此间,风晴雪是如何见得她的?不过……风晴雪的身上有地界的气息……地界之民。 那么,还是因为冥冥中时空因素? 星辰地幽宫通天河黄泉,虚空命盘运转不休,她为青华上神所诞,又有妖君掌控时空之力,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只要有关于时间与空间,就全不是意外的事,更何况,她在冥河边坐了数万年。没准就是这个原因才导致她成为冥河边的幻象。 天地间最难解释的现象,便是时间、空间与命运。阿霄占全了。 方兰生:“等等!等等!什么什么冥河——冥河啊!为什么你们的表情都那么自然,这是很正常的东西么——” 一片沉默。只有小狐狸不屑地回答了他一声:“嗷!” 船行到江都码头。风晴雪跳下船时活泼了些,踩得木板咯吱咯吱响,一块隔板年久失修,一踩下去就翘起一端,差点把兰生绊一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脚踩入浅水,水花四溅。 欧阳少恭眼还扫着他身后的阿霄,见此想也不想长袖一挥,水花全被扫回去,方兰生一兜头的水,充满怨念得盯着他。 杏衣青年默了下,觉得在这么个蠢货面前,风度实在没法维持,只好叹息:“多大的人了,小兰怎么还毛毛躁躁。” 阿霄也看着他,他沉默老半天,还是伸手给阿霄。 阿霄眼睛亮晶晶,握着他的手迈下船。脚依然轻飘飘的,离地面有些距离,但这不妨碍她踏虚空如平地。 花满楼的老板瑾娘实在是个奇人。 可这么个奇人,才见着众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呢,视线扫到阿霄时愣了愣,紧接着眼睛倏然睁大,这样僵持片刻,骤然喷出口血来。 “瑾娘!”欧阳少恭连忙伸手扶住她。 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麻木了好么。 美艳的通灵者拿手抹抹脸,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鼻孔耳朵都在渗出血。结结实实的七窍流血。 “被反噬了……”她被搀扶到一边坐下,咳了咳,咳出几口血,脸上抹成一团,模样着实惨烈,“少恭你从哪里捡来的孩子……我就下意识想了想,居然就被反噬了……” 不在三界五行也罢了,作为天地命盘的窃视者,她就往里看了一眼,就一眼而已,差点就交代在里面了。 瑾娘现在的情况完全没办法替众人卜卦。所幸之前少恭向她求助之后,已经顺带帮忙把接下去碎片有可能存在的地点都给算出来了,众人拿到玉横碎片下落,向瑾娘道别之后离开,只可惜原本还想替百里少侠算算命,也没办法了。 下一块碎片地点是在一个名为甘泉村的地方。 藤仙洞的混乱简直不堪回首。匆忙逃命出来的众人还没来得急松口气,就被眼前对峙的天墉城陵越一众与青玉坛前来有情丹芷长老欧阳少恭的一众惊呆了。 阿霄坐在欧阳少恭手臂上,刚才变故一起他就把她捞进了怀里,现在也没有放下。 欧阳少恭心中无比矛盾。 一方面对怀中女童实在抵触,一方面又见不得她有任何差池。一切举动都像是本能一般。 然后阿霄忽然仰起头。 她都愣了,茫然看一眼欧阳少恭,又呆呆望一眼天边,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开自己。 阿霄身影中有种空间被扭曲的错觉,转瞬要消失,可是顿了顿,身形一闪又回来了。 她有些惊喜,眼神亮闪闪,但又说不出什么。 “怎么了?”在这样混乱的场面前,本该是焦头烂额的欧阳少恭,却始终分了点神在她身上。 阿霄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能说。 可下一秒她又有点怔住,摸摸胸口,感应到神祇的双脚已经踏入此间,而且借由魂魄中的牵系,毫不避讳就要抵达她身侧。 有些纳闷。这不是过去么?娘亲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会改变这段时光? 不过,娘亲做的肯定都是对的! “爹爹……”于是阿霄扯了扯欧阳少恭的袖子,仰头,“我娘亲来了。” 众人:“卧槽!” 166阅读网 ------------ 137 137  时空震荡。 神女阿霄的气机在天地间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妖界中央妖殿内亘古的静默瞬间步入死寂,神祇与妖君的视线几乎还未得以碰触,便双双消失在原地。 冥河翻滚,鬼哭神嚎,平和多年的地界风云变幻,竟隐隐有劫雷轰鸣之声在回旋。轮回关之内,幽冥血海的煞气渗透六道而出,化作亿万修罗张牙舞爪,却不能挣脱基底而出,直蕴塞得轮回之地乌烟瘴气,可怖至极。 辰湮立在当年自太易宫出脱的那朵鎏焰青莲之上,仰头倾听轮回中风雷之声命轨转动之音。 青华上神与轮回的牵系仅次于冥主,夙夜慢了一步,刚进入轮回关便见得神祇扭头望着他,低低一词穿透宿世千百万,准确传达到他耳侧:“人间。” 妖君想也不想划破时空直抵凡世,辰湮不似他手掌时空法则,不过天地屏障无法阻拦她,只是在确定位置时稍有耽搁,这回倒是她慢了一步。 “如何?”她抬头问道。 “没有任何痕迹,”夙夜的眉宇终究是皱了起来,“无法回溯时间。” “又是天道?”他嫌恶问。 准确来说,天道实在没有理由动阿霄,而且完全不能动。阿霄身份特殊,她的存在维持着天地的平衡,几乎是对天道的一种补足,阿霄出事,首当其冲受到损害的就该是这天地。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力量能影响到阿霄。 “不知道。”辰湮仰头望了望天宇,女儿忽然消失她也够出乎意料,本能运转术算神通,但就如夙夜不能回溯时间一样,阿霄的天机都已不在此世,她也无法算出什么。 “星辰地幽宫?”夙夜猛然想到,“阿霄的命线?” 辰湮凝神,神思瞬回混沌翻查片刻:“还在,却被无名之力隐没了。” 生灵死亡命线便该消失,若命线还在,即是意味性命无忧。这个是丝毫不用担心的,阿霄牵系着天地,有谁能伤着她?可隐没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命线会呈现灰暗之色? 那股隐没阿霄命线的力量又来自何处? “我去问伏羲借昊天镜。”夙夜道。 天帝再看不惯不受天道束缚的存在,也不得不承认阿霄对他神统的重要性,昊天镜不得不借。 辰湮轻轻点头:“我回天外查探。” 女儿失踪这种事,饶是他们都难以置信。继承青华上神与夙夜妖君血脉力量的存在,天地间怎有力量能将它带离?既然无关这天地,那么……天外? 三十三天外混沌力量依然浩瀚无穷。辰湮立在太易宫最高的顶点,低头俯视天道。 胸膛中的莲子剧烈跳动着,青华上神没有情绪,阿霄却是混沌莲子最大的因果,莲子暴动,其实也预示了她的态度。 天道盘旋在天际,辰湮看着它成形,在亿万年的时间里也只有它与她相伴,规则出现错漏怎不一目了然?但这回连她也蹙起了眉头。 怎么可能! 辰湮伸手按住胸口,却完全无法阻止莲子穿透神体而出。 她的本体悬停在她身前,维持一种缄默的姿态,辰湮却隐隐看到透出莲子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光色——是创-世前的那种光。 她看了半晌,一把捏住本体,无情得摧毁了那抹光色。 天外的混沌瞬间汹涌至极,似化作一张大口,凶猛狠戾得冲她咆哮。她的长发与衣袍在虚空中无风也狂舞,脸上依然淡漠得没有表情,混沌便拿她毫无办法。然后看到在她摧毁了证道之机之后,天道犹豫却不得不展露的破绽。 天地湮灭,她才能安息,时空化为乌有,她才能走到尽时,意味着混沌莲子身化青莲,证道创-世。她本是天外的存在,天道最大的磨难,天道恨不得她彻底消亡,但她因这天地内的存在成全了天道,天道必须还得这份因果。 辰湮看了眼,眉头皱得更紧。但意已决,顺手从天池中择出一朵莲花,贯入神思抛向天庭帝座,一脚跨出,天外星海模糊成一片,直到她触摸到一种屏障。天地的屏障。 这里的混沌之力极其稀少,但并非没有,她牵来混沌,挥袖一扫,屏障破灭。 ——然后她步入一片新的天地。 地府。 冥书再次疯狂翻动起来,王座上的冥主皱着眉想要安抚它,可是冥页上竟然不知何时起卷积了地罚风雷之力,哪怕她是此间之主也无法擅动。 冥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然后猛然合上,陷入一片沉寂。任凭冥主也无法再掰开。 她忽然站起身,视线有些莫名地落到忘川之岸。然后发现,幽冥之域的河川上,不知何时起竟然开满了青莲。 天界。 天书呈现一片晦暗之色,任凭天帝如何掰都掰不开。这开天辟地之后借由天地法则创造了世间神祇的神之主皱着眉,视线投注入天道,却看不透那忽然蒙蔽上的一片迷雾。 他伸手找出昊天镜,却连昊天镜面上都是灰暗,一时竟无法动用。 三十三天外。 天道……直接给跪了。 盘古开天辟地的功德散落在了整个天地中。天道法则完全之后,世间功德已十分稀少,随着历史车轮越滚越前,功德的存在便越发吝啬。 可是这陡然出现于此世的存在,竟然裹挟着何等深厚的功德!且是开天功德!怎么可能?! 法则是永远无法做出欺骗的。就算隶属于不同世界,但一旦有了因果的重叠,便也有了相应的接合。于是就算运用所有的规则来评判,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位古老而尊贵的神祇。 天道所有的规则都在排斥她,所有的规则又都在她面前俯首。 因她是混沌莲子,混沌最末的延续,天地最初的恩赐。 ——意识到这是片新天地的时候,饶是青华上神都有些木然。 天地星辰的位置有所偏离,天道运行的规则与她所认识的不同,她所熟悉的天外呈现完全陌生的景象,然后她得以确定,这不是她的世界。 三十三天外一片黑暗。没有超脱天道的法则,没有剥除束缚的星辰,一眼俯视下去,天地间的屏障简直厚得呈全然隔绝之态,步步都是规则,步步都是束缚。这里的天道是唯一的统领,掌握着万世生灵的命运。 胸膛中莲子比之前更疯狂无数倍得跳动。 满脑子都是本体传递过来的信息。‘那个世界你不愿毁这个总跟你没关系了吧!’‘快快快,好多力量,吃了吃了吃了!’‘我老想尝尝天道的口味了你别老那么苛待自己啊!’‘证道证道证道证道证道……’ ‘别闹。’ 辰湮沉默了一会儿,越过少量混沌气流直抵星辰地幽宫。 天道无法阻止她的脚步。她一抬头,众生的命轨便在她眼前铺陈开。 阿霄到底与她牵系极深。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出了那根熟悉的命线,但同样是灰暗之色。有些意外得看了半晌,然后发现,命线竟分出了一个端口,牵入她也无法触碰的虚无。联想到自己来处的道路,她明白了,冥冥中两个世界得以牵连,或许正是因为这根命线。 但阿霄为何能到这片天地? 她不再细思,到底女儿才是第一位。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阿霄,将阿霄带回去,也省却了夙夜跟来……这毕竟不是她们的世界,而且在虚无中穿梭太过危险。 辰湮循着与阿霄之间的牵系锁定她的位置,无视三界屏障,直接步入人间。 毫不避讳踩上人间的土地,抬头第一眼竟然不是阿霄,而是抱着阿霄的那个人。 一片死寂中,青华上神陷入沉思。 “爹爹……我娘亲来了。” 名为阿霄的女童一句话,叫百里屠苏这一方完全陷入死寂。陵越一众觉得这气氛颇微妙,于是静观其变。倒是青玉坛来人以为对方怕了,叫嚣得更厉害。 方兰生炸了:“你怎么会有娘亲?!” 他炸出了欧阳少恭的心声。 这不是琴灵么?或者说,现在是琴妖?她的娘亲?她能有娘亲?难道……是创造她的仙神?就像当年手制凤来的火神祝融?可是三界屏障如此深厚,神祇已经无法降临人间,她的娘亲怎可能踏足人世?莫非,像她由神灵堕入妖界一般,那位制造她的神祇也堕天?伏羲能放过?那位仙神是谁?天子长琴殒命之际,天界所有仙神几乎都已经演化完全,难道又有新成的仙神?…… 百里屠苏默默看了方家小公子一眼。有爹自然就有娘,这很难理解? 方兰生:“少恭解释呢!解释呢!” 阿霄歪着脑袋,缓慢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抬起头望向一片虚无。 等那道青色身影凭空出现的刹那,所有人都没法动弹了。 心跳漏动,呼吸停滞,连思绪都像是被一并从大脑中剥走般,什么反应都消失了。 166阅读网 ------------ 138 138  人间有心学如此言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便一时明白起来。 面对从未见过之事物,大约也是如此,无论你在心中勾勒过多少遍描摹过无数次,若未亲眼见得,你怎么也无法想象清晰。可是这世上却也有这样的存在,哪怕你亲眼看到,也是穷尽你所有却无法作出一点形容。 那一道身影,是亘古的岁月浩瀚的鸿蒙都融在里面吗?为何能恍惚听得古老时光的长歌流淌而过的声音?天地的苍寂化作青衣上一卷如烟似雾的流痕,而那所有的颜容震慑在心魂的瞬息,便消散于脑海,除却了那双冷漠又苍凉的眼,怎么都无法留住一点记忆。 只一眼,便要深深得俯下头去,不能多看,不敢多看。毫无实质的威压,却是一种漫自比魂魄还要更深之处的缄默与服从。 这是神祇啊。 满脑子只能有这么一个认知,这是尊贵的神祇啊。 辰湮立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身在多年以前诛仙天罚之时的天界。 太易宫中,她透过那一池盛放的青莲,眼睁睁见得不周山倒,天道降罪,太古琴仙于榣山踏入永劫,失却命魂三魄坠落人间,自此百转千回永不超生。 她以为她该是要忘却了的,夙夜都要弃了那千万年苦痛之因果,自不愿她再耿耿于怀,可如今她这么一眼,却恍然又见证了一场炼狱般偏执绝望的磨难。 原来这一番天地……也有太子长琴,也有欧阳少恭。 “阿霄。”辰湮轻轻唤了声。 一只手还扯着欧阳少恭衣袍的女童连忙松开手,身侧的时空一阵扭曲,怀疑是眼花,却见得再定神看时她已立在青衣人身前,声音糯糯,满心满眼都是依恋与欣悦:“娘亲。” 众人只敢把眼睛放在阿霄身上,然后这个时候,才猛然发现,真是相象啊。 明明记忆是模糊的,却也有这样的认知,大约是如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样貌,只是要更稚嫩得多。并立在那里一看,任谁都不容否认她们之间的关系。 阿霄见得辰湮,那种在陌生时间段中孤零零的遗弃感才算是消失无踪,魂魄中的牵系不可分断,血脉的相通难以阻隔,娘亲在身边,便连游离茫然的心神都有了落点,自是抛却了那些无名的忌惮。毕竟,天底下能叫青华上神放在眼里的少得可怜,有青华上神在身边,能叫神女犹豫的也自荡然无存。 伸手拉上娘亲的手,另一只手指指后面,声音细细软软,带着孩子特有的好奇与邀功的口吻:“娘亲,过去的爹爹。” 过去的……爹爹。 众人一时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欧阳少恭是何等敏锐睿智之人,一听就被这句话震得几乎两眼发白、心悸骤停。 “娘亲?” 神祇不说话,阿霄软软得又唤了一声,眼瞳懵懵懂懂,剔透得紧。 她感觉自己大概是从未有与娘亲这般亲近的时候。因为爹爹不在!娘亲所注视的是自己,所想的是自己,满心满眼都要是自己,而一旦爹爹在……自己也就只能望着了。 于是心情格外开心。虽然落在面上仍旧没有多少表情,但她眼底是蕴着很多很多欢喜的。 然后神祇终于开口:“他不是。” “咦?”阿霄疑惑得抬起下巴。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我。 辰湮沉默下去,剩余的几个字没有说出口,她抬眼凝视着那一侧的欧阳少恭,极深极深的一眼,深到杏衣青年都觉得这一眼已经看透自己的魂魄看尽这残魂身上亘古流逝的岁月,才缓缓收回视线又落到女儿身上。 她俯下身,指尖轻点阿霄额心:“莫怕。我有未明之处,自天外验证,过后再来接你。” 柔软的灵力卷积成束自指尖发散,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转眼便消散。青衣神祇的身形几乎在话音刚落的瞬间便失去了踪影,阿霄似有某种明悟,茫然站在那里,等娘亲离开之后才蓦地想起,她还未问爹爹会不会来呢。 阿霄转过身,再看向杏衣青年之时才意识到娘亲说的话。 呃……难道,就像爹爹不会觉得过去的自己是自己一样,娘亲也是这样的觉得的?因为他还不是妖君夙夜,所以娘亲说他不是自己爹爹? 阿霄自觉已经搞明白真相,于是就乖乖又站到欧阳少恭身边。娘亲没把自己一起带走,说明在他身边一定是安全的。 方兰生:“少恭啊啊啊啊啊啊——” 百里屠苏:“先生!” 风晴雪:“苏苏你小心点!” 红玉:“注意后面!” 所以后来百里屠苏被陵越等人带走欧阳少恭被青玉坛等人带走之时,阿霄乖乖被欧阳少恭抱在怀里,一同走了。 青玉坛上,雷严怎么逼迫丹芷长老为其炼丹不说,闻听阿霄是他女儿倒是在惊讶之后也无什么异样,只当又多了一个威胁的筹码。 丹室中,欧阳少恭静静注视了阿霄良久。 ——“你究竟是谁?” 阿霄也盘腿坐在他面前,脚离地面还是有些距离。歪着脑袋望着他,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欧阳少恭望着她的眼睛,于是知晓,她是不知道怎么说,而不是不想说。 “阿霄,”他唤了声她的名字,“你指着我说,‘过去的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换做任何一种情况,他都不会这样直截了当问出口,但目前的情况怎么都不是凭他自己思考能够解答的。 她就这一句话,推翻了他所有的认知。 166阅读网 ------------ 139 139  这里还没有我,这不是属于我的时间。 ……所以,这是超脱了命运既定的路线,来到他身边的意外? 欧阳少恭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里似乎又再次活生生遭了一次渡魂之苦,痛得连对外界的知觉都差点消失。整个胸膛都充塞满难以置信的惊惧,恐慌这是一场梦境,畏惧那一切完全脱离他想象的未知,想不通自己会遇到什么以致留下阿霄,看不透还有什么竟能改变自己的天命,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可以想,他也有未来可言? 阿霄懵懂得抬起头,有些奇怪过去的爹爹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她模糊感知到他的情绪,然后也好像有些难受。比起妖君夙夜来,她实是继承青华上神更多,性子像极了娘亲,却幸是有一点像妖君——她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只是在数万年的幽冥之地被压抑得极深,不曾见着什么人,不曾遇到什么事,一直无缘展露于她眼前。 可她现在,就感觉到了哀恸与喜悦缠绕交织难分难解的矛盾情绪。这是属于欧阳少恭的情绪。 绝望中开出的红色花硕是何等的刺艳?黄泉边的彼岸花她看过万年,还是能看到那仿佛生生撕裂胸膛的可怖,而现在这朵花就开在他的心上。 阿霄觉得有些异样。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爹爹的过去吗? 她诞世时,三界六世已尘埃落定。她所见的妖君,实是简单至极,整个世界里就只有一个青华上神,或许还要加个女儿,凰姨无意曾言道的那些太少,她只知道娘亲当年做了什么,有关爹爹的到底所知甚少。 现在她这样看着,才恍惚明晓他后来为何一定要与天地为敌,不惜扰乱星辰地幽宫也要破开命轨。得到的无法守住,失去的太多太多,被天命逼得无一丝喘息余地,怎能不恨? 她歪头想了想,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别怕,爹爹,我会看着你的,”捏住他的衣摆晃了晃,仰着脑袋认真道,“阿霄陪着爹爹。” 欧阳少恭看了她好久,犹豫得伸出手,缓缓抚了抚她的脑袋。 那个蓬莱国的女子仍扎根在他心中,随同那个国度覆灭在天灾之中。无论什么原因,阿霄总是出现在了生命里,她是他的。 既然是他的,他怎么可能放手? 欧阳少恭被雷严软禁,但在炼成了雷严需要的丹药之后,却并不禁止他出丹室,只不过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两个烦人的弟子看管着罢了。 他抱着阿霄在青玉坛上层看花。 那是些怒放在最极致的一刻却已然死去的辛夷花。精魄在盛极之态凝固,那么看似灿烂得绽放着,却只是虚幻的假象。青玉坛上层是永夜,如水般清凉的夜色笼罩着此地,很美,却无多少生气。 阿霄觉得有些新奇,天地间最晦暗如幽冥地府,充塞满黄泉死气,也不似这洞天般僵塑冰冷。 “那是什么……”走到偏殿后面,一个临池之地,有一株高大的花树,橙红的花硕大朵大朵绽放在枝头,压得花枝都颤颤巍巍得,自然掉落的花瓣铺满了枝下的青石,看遍此地所有的植栽,只有它是有生命的。 “是扶桑。”欧阳少恭也有些惊讶。可以说青玉坛就是自他眼皮子底下建成,却从未注意到这株树,是他久不曾将视野投注在此地了么? 阿霄缓缓眨了眨眼睛,能穿透时光长河的眼瞳模糊得看到那些遥远的影子,就忽然笑起来。 杏衣青年注意到她的笑,有片刻疑惑,再抬头望向那株扶桑之时,眼前几乎有种晕眩的感觉,一些模糊的重影飞快闪逝,他带着震惊得闭上眼,睁眼时幻觉已经不在,但所见的画面还烙记在脑海里,任凭他怎样怀疑都深刻得存在着。 “那是什么?”这回换他问出口。 “是过去的记忆呀。”阿霄说道。 欧阳少恭眸光一闪。又无法控制得想起甘泉村所见的那位神祇……阿霄或许不是琴灵,而是神女,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不似当年的太子长琴,先有凤来琴,后又太子长琴,凤来为琴灵本体,阿霄该是生来便有神体的,而那架瑶琴,是为她本命神器。 阿霄曾说,不能直视她,不能在心里叫她的名……因为他现在所拥抱的是她真实的神体,而不是神灵在人间的投影?正是因此,方兰生靠近她过多,以至于被这神体影响得缺失了情绪?而他所见的那些幻影,也与她有关? 阿霄很开心得窥见时空里属于自己爹爹跟娘亲曾在人间轮回的某一世。在看到那个名为厉初篁的男子将永远停留于孩童时期的女孩抱在怀里为她抚琴时,有些后知后觉那个模样她也曾亲身感受过无数回,很多时候爹爹也是这么抱着她给她父亲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两架琴会自鸣合奏。 “爹爹,抚琴吧。”阿霄期转头冀得望着欧阳少恭。 辰湮立在九天之上,星海昏暗绵延,周天星辰在天河中若隐若现,也在她眸底静静浮沉。 永远在天河边炼星沙织云彩的织女大概是第一位发现她的天仙。 她有些惊诧得看着这位陌生的神祇——是的,陌生而尊贵的神祇。作为仙神之一的自己,绝不可能错认一位至高的神祇!即使这位神祇没有此世的烙印,颜容也是如此陌生。 织机上失去仙力掌控的星纱变作云彩化散开去,她停了手中动作,怔忪好久才慌张起身,抿着唇有些犹豫不定:“大神……?” 辰湮望见她。一眼看穿织女的命格。 天河边没有那丛能凝聚魂魄的长生草,她身侧也没有伴她亘古的恋人魂魄,这片天地里同样也有织女,同样是虚空命轮中衍生的生灵,却没有掌就命轮织得诸世命运的能力,而且出世时证的也只是仙位,而不是神明。 “阿织。”辰湮熟稔得唤了一声。 织女震惊,但又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只能维持着这样迷惑的神色立于她之身后:“您是……” 辰湮沉默不言。阿霄这是窥得了怎样一片天地啊。 她最初感应到的熟悉与陌生之感并非幻觉。这个世界与她的世界有着一应的开始,却有不同的过往,简直像是同一个源点延伸出的不同轨迹。 虚空命盘她不必看也能知晓那些缠绕着的命线有哪处相同哪处异样,天道运行的规则她在落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已经详细解析,那么不同在哪呢?天地人三界照样分立,天皇伏羲照样封帝成为天道化身,地皇女娲照样舍却天地皇位长驻地界与伏羲势不两立,太子长琴照样因不周山倒被贬人间万世浮沉……那么不同在哪呢? 这个世界,没有她。 青华上神从来不曾留存于这世间。在最初的最初,混沌莲子诞下盘古,便陨灭了所有的道基,那一粒破命的莲子,从不曾诞生,更不曾落入这片盘古所开的天地。 这片天地中没有她的存在,所以一切才会是她现在所见的模样。 辰湮望着天河中的星辰,犹如很久以前望着太易宫中那些莲花。她有些觉得自己不该把天外通道的信息留给夙夜了。她那么熟悉他……见着这个世界的欧阳少恭时他定然会不对了,回溯到阿霄把这个欧阳少恭错认为爹爹他就更难收手了,如果……知晓这个世界没有她的存在,不发疯他就不是她所熟知的妖君夙夜。 然后才惦记起他,他就来了。 青华上神心间一动,感知到忽然落入此世的熟悉存在,垂眸望向妖界的方向,有些茫然。反正只要牵扯到他,她不知所措的次数就少不了。 辰湮觉得该是在他发现之前,先将情况诉说清楚了,没准他会少生点气。 连转身的动作都还没做出,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投注向另一个方向。 陡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天帝真身。 伏羲……也还是这个伏羲。 织女见到天帝时已经骇然,知晓这个场合已经不是自己能插足的,连忙躬身退下。 天帝威严何等浩瀚,光是站着不动,引翻星海波涛就更为动荡。 “异世神祇。”他笃定道。 天底下没有谁与天道的关系有他密切。天道能窥探到的,他又怎会漏下。但就像天道排斥她却不得不尊崇她一般,身为天道化身的伏羲同样也对其无可奈何,那样深厚的开天功德之力,连瞻仰都要用尽全力,又哪里能亵渎神祇。 两个世界的因果已经有那么一些重叠,纵他是天道代言、天界至尊、隐形的三界之主,都不敢触碰这个因果。 辰湮沉默了一下,还是回道:“吾名青华。”过了一会儿又补充,“混沌莲子化身。” 伏羲也默然。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到,竟会是这样的出身。 怪不得会有此等开天功德,怪不得连天道都无法束缚她。就像天道不喜脱离掌控的事物一般,伏羲的掌控欲也相当可怕,仅仅是这样一句,心中警惕已经由七分升至十分。 不说诸世怎么允许混沌莲子降世,也不说她为何得以化灵,她的存在,实在足够威胁。 “不知上神来此……”语调非常缓慢,话未完,意已尽。 本就不是机密的事,辰湮也未隐瞒:“吾儿不慎落入此世,我随之而来,亦是想探查究竟何种力量能带走吾儿。” 天帝想起至今仍处于混乱中的天书,饶是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混沌莲子的孩子?! 混沌莲子若要诞子必得开花结果。而混沌青莲若开,便得要天地覆灭重开之际……看那模样彼世并未尽毁,莲子从何而来? “陛下不必担虑,”辰湮道,“我无意扰乱此间天地,待寻得究竟,吾等便离开此世。”她语气平静但足够认真,“不同世界之间的缝隙遍布时空风暴,足以湮灭进入的一切,危险至极,陛下也不必忧心此世与彼时会接合。 “重叠的因果又有何解?”天帝不怒自威。 那些不该降临于此世的幻影。伏羲立于三十二天与天道交流,然后才看到那天外恍惚而立的宫殿幻影。这片天地有了她的存在,天道无法不接纳她,此世也渐渐有了那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我即因果。”辰湮淡淡道,“我若离开,便无此因也无此果。” 她这样的神祇,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得天道证言,是无法说谎的。 天帝伏羲到底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离了天庭直接赶往妖界。 此世的妖界依然如彼时不曾生有妖君前的混乱,四方界域混战不休,难以消停,可此刻愈加混乱的景象却是青华上神都不曾想到的。 夙夜立在妖界最高的山顶,辰湮落在他身侧,便为他想也不想伸手揽进怀里。 “诸世之投影,还是……平行的天地?”妖君直截了当开口问她。 辰湮着实没料到仅仅这般短暂的时间,他已摸清了那么多东西,想了想,还是回答道:“平行。这是片独立的天地。” 他想干什么? 辰湮注意到他在解析妖界的法则。厚实的天地屏障同样封锁妖界,但他是妖君,曾是这一界的执掌者,当因果重合,天道就像对待青华上神一般,也对他无可奈何。 而他这一解析,风云变幻界域不稳,为此界众能有感,几乎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界域在骚动,感受到众妖主隐隐威胁的咆哮,夙夜冷哼一声,上古凤凰的天妖气息放出,妖力冲天,连天地都在震颤。 辰湮何其了解他,连夙夜面无表情的脸庞下很刻意压制着的愤怒也感觉得无比清晰。 不明白他在生气什么。想了想,伸出手,缓缓环抱住他的腰。 夙夜停顿了一下,眼神缓和了几分,解释道:“此世之中,东方妖主为芜荻。” 一句话辰湮就明白了。 妖界的格局,在夙夜看来,陌生又熟悉至极。既然有芜荻等妖,那么天庭,那么地界,那么人间,又是怎么个模样? 芜荻为东方妖主,那徒离呢?妖界没有徒离。徒离还在人间。 在彼世,徒离因何会来到妖界? 他是必定晋升大妖的,但他不喜妖界争斗,一直在人间游荡。他要在后来遇上阿青,好奇于这魂魄中藏有同族气息的凡人,在阿青陨世之后,才彻底厌倦了漂泊不定接受妖界邀请。 他若是遇不到阿青,便自然还是于人间遍游。 他为何遇不到阿青? 天庭定然有伏羲,地界定然有后土,人间诸世百转千回,也不会脱离他的预想,那么……他的阿湮呢? “这片天地……”夙夜深深得吸了口气,声音竟然颤抖得说不下去了。 是这个世界的青华上神不曾分出神念落入人间轮回,还是……根本就没有青华上神? 辰湮也说不出话来。她都有过想要隐瞒念头的东西,课甫一开始就为他觉察了,这能叫她说出什么来? 然后她这一沉默,又验证了他心中的猜测。 妖君夙夜看了她半晌,低下头,将额埋在她肩窝里:“那我呢……” 本来是为女儿而来,现在在这如此叫人震惊的现实面前,连女儿都一时抛却到脑后了。 “阿湮,那我呢?”他哀求道。 是独独没有青华上神,还是他们一并都不存在? “没有你。”辰湮安慰道,话一出口,宿命尘埃落定,“此世有太子长琴,有欧阳少恭,独不曾有你。” 既然没有青华上神,又怎会有妖君夙夜? 亘古之前,琴仙不曾与神祇相遇,岁月荏苒时分,更无那粒颠倒众生的混沌莲子。 那不知为何得天所弃的琴仙落入凡尘,苦痛挣扎,在人世几乎毁灭了自己,也无得此世的一丝怜悯。 夙夜冷静下来。 “我寻到阿霄了,”辰湮轻轻道,为女儿求情,“……你莫……生气。” 素来闻弦音知雅意的存在。妖君刚才还清澈从容几分的眸子,瞬间又沉霾下来。 没说话,但那满副表情都是,阿霄干了什么? 166阅读网 ------------ 140 140  妖君在时空的缝隙里看尽秦皇陵一场闹剧。 这个世界,时间与空间的法则同样碎裂,散落在三界各地,反正他骨子里就浸淬了这般法则之力,但凡时空不稳定处,时空力量皆不会拒绝他的使用,就也懒得再为这天地重塑法则。 阿霄与她娘亲魂魄相连,哪怕隔绝天地都不能阻断这种牵系,相较于此,血脉就弱了些,至少彼此无所通感,阿霄没有觉察到他已降临这片天地,更感觉不到他就在这里静静望着自己。 夙夜满门心思投注在辰湮身上已经够久,但并不意味着已经久到他将那百千场苦痛轮回给全然忘怀。他只是不想去计较。如果不计较能换得一个阿湮,他乐意之至。 然后在看到此世欧阳少恭的那一瞬间,陡然明白,为什么阿湮一口咬定,他不是自己。 最先开始该是愤怒,极度的愤怒,哪怕有理智诉求这只是平行位面中同等的存在,与他毫无干系,但阿霄会错认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世人皆道他为妖君,为妖界之主,为天道都要避退之存在,可穷究他所有,唯一个辰湮是心之所向,唯一个阿霄乃宿命恩赐,如今……阿霄无故失踪已然触动他的逆鳞,现在这番场景更是能叫他暴虐地恨不得连这片天地也一并毁掉。 虚空中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辰湮还是不放心。 夙夜闭上眼睛深深得呼了一口气,温柔得回视向虚空,视线在不知名之处互相一碰触,他缓了缓绷紧的心弦,待得觉察她终于收回视线,他的心境也沉波如前。 他开始审视这一个欧阳少恭。 那样温文尔雅壳子下暗藏的叵测心机,那样风清月白姿态下漆黑肮脏的灵魂,绝望中滋生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苦痛中蔓延开的恨不得诸天毁灭的仇怨。何其相像。何其相像!这是个无根的飘萍,是苦留人间的复仇之魂,偏执而激烈,绝望又疯狂。 夙夜盯着他,像是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紧接着慢慢明白过来,内心的暴虐之因究竟出于何处。他几乎是在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形态来直视曾经愚蠢的自己。万幸的是他终究走出了这一场宿命,可眼前这个欧阳少恭呢? 妖君开始回想,那些连轮回都不算的苟延馋喘他是如何挨过来的。满心满眼只有个阿湮,天地破灭于他丝毫无干,只要阿湮能留下他什么都不在乎。她是他的黎明,是他的希望,是他肮脏丑陋的命途中唯一的曙光——可这个世界,没有阿湮。 这不是他,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纵有相似的经历,同等的宿命,他都不是他。 ——他有阿湮,他没有。 那这片天地,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夙夜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在血液中崩腾的破坏欲-望。才明白阿湮先前为何要特地强调好几遍不许他生气。太阳穴鼓鼓涨疼,神思有那么瞬间全是碎裂的乱码,怎么都凝聚不起来,他已经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了,这许多年来,连雪皇都说,跟阿湮在一起久了他的性子也变得与她一样,没想到破功在这里。 他停顿了一会儿,在把女儿拎回来好好教育下与连这个欧阳少恭一起教育进去间犹豫了片刻,冷冷一扫正在忽悠这一个百里屠苏去祖洲寻仙芝的欧阳少恭,十指捏紧把暴虐只感压制下去,破开虚空直接走进星辰地幽宫。 阿霄猛然抬起头,望向虚空。 欧阳少恭警觉,顺着她的视线看着虚空,什么都没有:“怎么了?” 阿霄有些迷惘得坐在他手臂上:“我……好像感觉到有时空的波动……是幻觉?” 这个时间段里,应该还没有谁能用时空法则啊? 为什么感觉有些冷? 辰湮赶到星辰地幽宫的时候,夙夜差点把虚空命盘都给掀了。 她牵住他的手,偏头看了看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 在她面前夙夜不好生气,但着实憋闷的厉害,整张脸阴沉得有些可怕,很久以后才闷闷得骂出个词来:“蠢货!” 纵然再怎么确信这个已濒临破灭的残魂不是自己,可也无法否认那数千年苦痛轮转的相似。 同样为天所弃,同样在榣山遭遇分魂之苦,同样流落人间借渡魂残活。不同的是,夙夜在看清人性本质明了他所渴求的究竟是什么之后,已经彻底弃了在人身上追寻什么。而这一个残魂,偏执得近乎失去理智,在凡人身上寻求永恒,要何等的愚蠢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予在自己生命短暂而优柔善变的凡人身上,然后在一次次的破灭中彻底迷失? 在他还是妖君的岁月里,蓬莱于他确实是不同的。他在这个东海之地明了仙人在亘古以前与神祇的那场因果,知晓那一段连天道都无法抹消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也由此处重塑时间与空间的法则、通彻了如何破解命数的契机,正是因此,后来在蓬莱天灾破灭之后的无数年月里,他脑中还保存着有关于它的记忆。 可这个残魂,却将那一方蓬莱之地看做了唯一的救赎! 不妖不魔不人不鬼,心比天高却隐隐接受了自己卑微到尘土的事实,所以怨艾那所有弃他舍他抛却他的存在,却不知他从未真心付出又何来的同等相待。 这是自己也曾犯过的错。也在辗转的凡尘中不为人所接受,也怨艾那所有不顺意的存在,可他偏执到头却有一个阿湮牵扯着他,给他一个反悔的余地,叫他明白,他所渴求的从来都不是人间,而是亿万年前天地初开时留下的那段宿命。 可是这个残魂呢?没有人告诉他,你走错路了;没有人给他一个方向,叫他可以重新来过。他一路偏执激烈得走向疯狂,唯一幸得一点平等的关怀破灭在神罚里,唯一寄予的一点希望死在天灾中,然后只剩下破灭的仇恨与余烬。 “蠢货!”夙夜又恨恨得骂了一声。 辰湮看了他一眼,才想了一下,一只手揽过她的腰直接把她搂到怀里,妖君沉默得看着她。他熟悉她到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明白她在想什么,没说话,但那整副表情都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辰湮只好将手探进虚空命盘,在那不停汇集、交流的天地阴阳之力中,扯出一条黯淡的命线。 夙夜伸手触碰,然后整张脸瞬间阴沉得简直无法形容。 “她还活着?!” 身为一个天妖,厌烦人族似乎是常态,在成为天妖之前,哪怕在凡尘里滚过那么多年,渡过那么多凡人的魂魄,他天性中依然是凉薄的仙神之性占了绝大多数,对人的感官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若一定要拎个尚有好感的出来,大约也就是当年在天灾中为白龙王所救、之后于龙绡宫渡过漫长一生的蓬莱公主巽芳。 夙夜盯着那根命线,刚才想掀翻命盘的暴躁又起来了。 他怎么就忘了——虽然是不同的天地,但有那么多相似的先例在前,这位蓬莱公主有极大可能还在这世上! 那此世的那个残魂呢?残魂那么多因之而起的绝望跟痛苦难道只是场笑话?! 辰湮安抚得拍拍他的手。 这片天地中有太子长琴,有欧阳少恭,也有那一个刻录亘古记忆的山洞。 夙夜牵着辰湮的手,踏上衡山地域。 “你说过不恼的。”辰湮只能努力替女儿争取下了。他决定要做什么之后,她向来是不会说话的,随他喜欢什么都可以,但在还没做决定前,倒不妨稍微求个情。 夙夜没答,只是道:“你找到了?” 她摇摇头:“天外没有,地界有的可能性也很低,盘古当年……是化作的这个大荒,也许是在人间。” 辰湮在找这片天地最初的那朵青莲。 此世一开始便就没有青华上神的存在。混沌青莲在诞生盘古之后,并未破除命数衍生出一粒莲子作为延续,那么,那朵破碎的混沌青莲到底在哪?此世接纳了混沌破开之后的天地,却无法吸收残留的混沌,天道无法触碰混沌青莲,哪怕青莲已经破败。死去的莲花最该是隐匿在天外,但既然天外没有……人间会有何处能保存住混沌青莲? “也许是碎得太彻底了。”夙夜沉思道。 “有可能。”辰湮点了点头。 对当年的大荒最有发言权的一个是地皇女娲,一个是土神后土。偏偏两个都在地界……所以,既天帝伏羲之后,她还得去寻一下掌管地界的冥主后土与舍却地皇之身偏居地界一隅的女娲。 “阿湮,你去地界吧。”夙夜无奈道,“我没事。” ……我担心阿霄有事。 “她该懂点事了,再随随便便被骗了我要去哪里寻她!” 阿霄被带到这片天地似乎并不是谁的意志所能决定的? “阿湮。”妖君夙夜这样温柔得唤了一声。 于是辰湮就点点头,直接往地界去了……你开心就好。 欧阳少恭立在衡山上,很长时间里心绪激荡得无法停止。魂魄撕裂之处隐隐作疼,拼命找存在感地告诉他时间已经不够了。手心里捏着重又合成一体的玉衡,感受玉中那些挣扎纠缠的魂魄,最后一切情绪又归于坟墓般的死寂。 秦皇陵一场局,坑死雷严,拿回玉衡,连着青玉坛一并收拢于掌心,唯一算漏的是寂桐的背叛——不,或许他是早有预知的,一切都在掌控,他只是带着几分玩味甚至几分闲情雅致得看着这场人心最后会演变为怎般模样。 又错看一次人心?哈,无论什么苦衷或者说借口,他都不在乎,错看得已经够多了,也不在乎这一回! 阿霄摘了朵扶桑花背在身后慢慢蹭过来,见他低头似乎在很认真得俯视洞天边缘犹如极光般绚烂的星辰之色,偏头望了一下,小心翼翼把花放在他的琴上。 他的心忽得一软。 阿霄再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视线。 “爹爹!”她眨了眨眼,过来径直扑进他怀里。 欧阳少恭张开手臂将她抱起来,软软的冰凉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肩上,轻飘飘的躯体似乎没有一点重量,但怀抱着这样温热的身体却仿佛拥抱住全世界的阳光般温暖。 “咦?”她有些惊讶得睁大眼睛。 “好奇这个?”欧阳少恭淡淡道。 “魂魄。”阿霄捧着他递过来的玉衡看了看,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冥河中浸淬的怨魂比这玉衡里的还要多得多,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无数魂魄承受不住冥息与怨力而破灭,更不用提蒿里无尽的记忆与残魂残魄。她着实见多了这种东西。 “嗯。”欧阳少恭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阿霄知道什么是恨吗?” “恨啊,”阿霄认真得想了想,摇摇头,“我见过很多种恨,但是我不知道它真实的模样。” “那就不要懂好了。恨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他说。 百里屠苏说:我只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变成一个只知仇恨的怪物。 那么他就是怪物?欧阳少恭冷笑,他因仇恨凝结了这夙世的生机与绝望,所以他就是只知仇恨的疯子? 你怎能不恨?怎么能不恨?若你不恨,那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爹爹。”阿霄轻轻唤了声。 “阿霄以为,我为什么做这一切?”玩弄人性,颠倒伦常,看世间一切可笑者自笑,倘若顺应天命就是要看那天道一点点剥夺走他曾拥有的东西,那他就逆了这规则,看它究竟要怎么毁灭他! 他那些引以为傲却为人嗤之以鼻的收藏品,阿霄也一并看过。世人或惊惧,或后怕,或掩饰,或退缩,可是只有阿霄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之色,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交换是很正常的行为,更不觉得他的理念有什么异样之处。 他这样询问,阿霄其实并不太懂他指代的是什么,但她只是点着头认真道:“爹爹喜欢就好。” 欧阳少恭大笑起来。 神性?抑或是妖性?他那样恨着头顶的苍天,恨着那些以自己的意志颠倒众生的神祇,到头来却觉得,自己魂魄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其实一直没变。 多么可笑。 166阅读网 ------------ 141 141  在欧阳少恭这一世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苟延残喘强留于这人世,苦苦挣扎着拼死求生,却终有一日,要挨到了魂力消尽,二魂四魄枯惨,或许连荒魂都不能成为的前夕。 他所渴求的一切,最终什么都留不下来,他所拥有的一切,最终什么都离他而去。他在这场庞大而艰难的宿命里,逐渐失去了残存的所有事物,那些骄傲、尊严……甚至是理智,只剩下一个扭曲斑驳的残魂,借由不同的躯壳存货,变成彻头彻尾狼狈丑陋的怪物。 身为欧阳少恭存世,他设计了所能利用的一切,也只是想拿回他自己的东西。那是他失却在遥远的榣山的命魂,是龙渊强抢走的他的一半生机,是女娲罔顾他之意愿强行封印的他的焚寂,也是他留存的最后希望。 可这希望破灭在命魂融入百里屠苏死躯、叫他藉由他之命魂复生的那一刻。 天道垂怜百里屠苏却不肯予他一点垂怜,宿命给予百里屠苏纯洁的人格,给予一路相助的师尊、同门、恋人,甚至是莫不相识的路人,却不肯予他一点仁慈。他怎能不恨百里屠苏? 明明是他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还给他?明明百里屠苏拿的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何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得! 天命叫他命主孤独,寡亲缘情缘,便是叫他活该失却命魂以这残躯抵死挣扎?天命带走他仅有的一切,冷眼旁观着他所有的苦痛,便是叫他活该魂飞魄散泯灭于世? 他恨得太过,太痛苦,太无望,然后要眼睁睁看着这样一场惨烈的仇恨将他自己毁灭。 “阿霄以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自诩继承太子长琴正统的唯一,却要眼看着命魂为人掠夺,而夺了他命魂的人,懵懵懂懂只知道要作为一个普通平凡之人。明明是那么相似的存在,同样失却命魂,同样夺取他人命魂以存,百里屠苏拥有一切,而他一无所有。 天命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可或许,他早就不想再要那一半的魂魄了。 他设计百里屠苏,设计这一路行来的所有人,就像猫捉老鼠般玩味、恶意得看着这一场人性在困局中挣扎还不自知,他所为是摧毁百里屠苏体内封印,叫他魂飞魄散之后夺回命魂与焚寂,他一直在为这个目的布局,可或许——他早已心知自己没法做到。 我想要你恨,我想要你死,我想要所有欠了我的都付出代价,可巽芳还能回来吗?可毁于天灾的蓬莱国还能回复旧时模样?我就算活着,除了再续这一场苦难,又能如何? 他想念他的巽芳,想念蓬莱国中曾渡过的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日子。 想念那些毁灭在时光尽头再无重来的一切美好。 “阿霄。”他轻轻的、沉沉的,这么唤了一声。 像是寄寓了无穷感情的海洋,那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游荡在水中,埋葬所有的惊涛骇浪,却呈现出平静无波的海面。 神女坐在他手臂上,软软嫩嫩的胳膊捧着他的脑袋,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 “阿霄,我该死的。”欧阳少恭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他心知他所有的作为都在奔向最后破灭的结局,可为什么他还有未来可言? “我不该有未来的……阿霄,可为什么有你?” 神女茫然得看着她,然后仔细回想:“逆天?以虚空命盘与天道对赌?……爹爹,我是奇迹。”她认真说,“即使我确实是诞生了,但娘亲说过的,我是这天地最大的奇迹。连天道都没有预料到我的出世。” 天道是诸世的规则,诸世的规则算计到了一切可能,然后循着那最大可能的一条滚滚向前走,但所有的可能里,都不该有阿霄的存在,可阿霄偏偏出世了。 “爹爹怎么不该有未来呢?”阿霄天真得说。他是命定的妖君啊。 欧阳少恭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起曾经所见那眼的青衣神祇,想起阿霄的出现阿霄的那架瑶琴,如果不是命运的玩弄叫他失却了亘古前的一段记忆……那该是有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事物发生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触摸到了它的存在。 欧阳少恭轻轻摸了摸阿霄的脑袋,所想的是,无论要发生什么,总不会再惨烈过如今的自己。总不会绝望过如今这个一路无所旁顾奔向毁灭的自己。 可谁能知道呢,阿霄也犯了错,她认错了这片天地,也认错了自己的血亲。 ——可谁能想象得到呢,这个孩子从来就不属于他。 妖君夙夜在衡山中望着洞壁上那些刻痕很长时间。 那样熟悉又漫长的一生。 无法不承认,这是欧阳少恭,是太子长琴,是另一片天地的他。可如果所有的太子长琴残魂都要有一个寄托与救赎的话,是不是所有的选择都会走向同一个破灭的结局? 他想起他在那些记忆残缺的苦痛年月里曾刻下的满壁的“阿湮”。 亘古以前给予他因缘的是天道之外的神祇,所以他最终挣脱了宿命凌驾于诸世之上。这一个残魂选择了为天道所抛弃蓬莱的公主巽芳,所以终究变作时空潮流中一捧不起眼的砂砾,一起散了个干净。 多么可笑。在有限的短暂的生命身上追寻亘古的永恒。 难道不可笑么?迷失在自己所塑造的幻觉里,再也没办法走出来。 夙夜愤怒难忍,恨不得将这个蠢货直接从根子灭了个干净,但想到阿霄,深深吸了口气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原都以为数万年的岁月已经将自己磨成幅静默的风景,可没想到那所有的情绪只是积淀了下来,一旦破出个口子立刻倾泻得一干二净。 这是个独立的天地,阿湮不会想看到他与这天地的规则不死不休的——更如何,很明显,与这片天地牵扯更深的是阿霄。 亿万个世界都抵不过一个阿霄。 但是夙夜讽刺一笑,越是到他这种程度,耐性就越差,心眼就越小。 百里屠苏一行从祖洲取得仙芝。 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为百里屠苏炼成仙芝漱魂丹。 百里屠苏求问:魂魄分离究竟是何说?若有魂魄如此分离,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么、算什么?仍是当初那个人吗? 欧阳少恭在他离开之后的很久,手抚于琴弦之上,却无法再弹出一个乐音。 然后哈哈大笑。笑得肝肠寸断、心胆俱痛。 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个人”?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可这天地为何要以人间世俗的定义为一切定义?什么时候,他竟也要以人间世俗的定义给自己划下框架,然后作茧自缚把自己逼疯? 百里屠苏不该疯么?百里屠苏不该死么?凭什么他该受此折磨而百里屠苏却幸福得可以思考自己的存在! 欧阳少恭听到一段曲子,慢慢平静下来,转过头,阿霄偏着头悬停在空中静静望着他。身侧瑶琴幽幽流转,倾泻出一首曲子。 欧阳少恭听得几乎落下泪来。《梦华曲》。大荒梦华曲。那个宏伟而瑰丽的大荒,太子长琴仍捧着琴迤逦而过的大荒。 “阿霄你怎会?”他摸了把泪,微笑着问。 “这是爹爹的曲子呀。”阿霄说。 百里屠苏一行带着仙芝漱魂丹回到乌蒙灵谷。 韩休宁服下起死回生药,意外被红玉揭破,非真正复活,而是变成了焦冥。 百里屠苏梦想破灭。 百里屠苏一行受方兰生所邀,来到琴川,却逢一场诡异的疫病。病者皆为一群称是青玉坛弟子之人带回衡山医治。 一行人匆匆赶至衡山。发现青玉坛下层皆焦冥。 然后在青玉坛上层的永夜里,彻底揭开这一场算计终局的序幕。 “阿霄,你说你对我有没有影响?” 阿霄无辜地看着他。 她的神体其实是无差别影响周身环境的。旁者神性越多,越能抵抗这种影响。她离他那么近,还常常为他抱在怀里,自然会受其影响。 欧阳少恭也只笑笑,并不介意。 大概唯一真实的,也只有他怀中这个孩子了罢。 只要想到离最后的关头越来越接近,他连血液都会沸腾着停不下来。天要毁蓬莱,他便在废墟中重建一个蓬莱!天要他寡亲缘情缘,他便非要叫所有人都与他为伴,一同走入末路! 百里屠苏一行人如何去江都如何去地界,欧阳少恭全然不管。只是在想起地界幽都之时,忽然也想起一件事:“我还想再去蒿里看看。” 他也该去见见巽芳。蓬莱天灾之下,她可有魂飞魄散?她若已入轮回,他丝毫不怨她,她若只剩残魂流连蒿里,他便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然后在忘川蒿里,遇到百里屠苏一行。 欧阳少恭哈哈大笑。他的心情太好,哪怕见着幸运至极的百里屠苏时,还是玩味而讥讽得笑着。他设计冤枉他杀害同门、被逐出师门,乃至其后瑾娘批命、铁柱观与狼妖一战,甚至亲手让他把自己的娘变成焦冥,三番两次推波助澜,百里屠苏却始终不曾真正神智大乱、邪煞侵心。封印不破,他也只能无奈得见得他虽煞气缠身,却比谁都要过得好。 天道如此不公! 欧阳少恭得意又充满恶意得揭示他种种布局时,阿霄一直没说话。 然后在感觉一种熟悉的牵系落点正是在地界时,她有些紧张得抬起头。 欧阳少恭掳了风晴雪正要走时,青衣神祇自蒿里那一端穿行而来。 “你爹爹呢?”神祇眼中除了她没有任何人。 阿霄茫然了片刻,然后整张脸像是忽得被雷劈了一样。 爹爹来了?——妖君夙夜已在这个时间段中? 阿霄蹭蹭蹭紧紧搂住了欧阳少恭的脖子。 辰湮看女儿这个反应就知道夙夜还没找上她,那他去哪儿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将视线投注了此世的欧阳少恭身上。 任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混沌青莲的碎片竟有很大一些浸淬在忘川与蒿里这一片地域。她在这蒿里,看过了很多记忆与执念,然后见到一个白衣端丽的仙人,听见那不知名的记忆在低低诉求着几个问题。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她听到那声音泣在时间里的血。 岁月如长河无尽,沧海也变成桑田,或许只有我,独自遗落在时间的罅隙,永无归途…… 然后开始想,若是没有她,她的夙夜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模样? 短暂留存却绵延不断的痛楚藏在胸膛里。 夙夜在哪呢? “我去寻他。”辰湮抛下一句,又消失了踪影。 天地屏障厚得厉害,隔绝了界域便极难投注神识,她要找他的存在,如若不知道地点,便如大海捞针,着实困难。最后不是她寻到他,而是他寻到她。 “夙夜。”辰湮平静得唤了声。 夙夜下意识猜了一下,然后有些迷茫得看着她:“找到原因了?” 辰湮想了想,点点头:“确实与混沌青莲有关。”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将阿霄带到另外一片天地?从天道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偷出一位天地的平衡者?既然不是天地的地量,那便是天地之外的力量,那还有什么胜得过混沌? 此世开辟时,那朵混沌青莲破灭成无数碎片散落在大荒各地,后来又随着天地两界开辟落入三界。混沌与天道注定是不死不休,虽不是此消彼长之势,但也该有一个平衡。毕竟大道之趋,开天辟地,则混沌消亡,混沌重现,则天地消亡。不过两者也不是简单的并立局面,毕竟天地自混沌中开辟,混沌自天地中重演。 辰湮所为混沌最后的延续,她与天道的矛盾便是这种存在。 可眼前这片天地,由天道全然掌控,残余的混沌盘旋在三十三重天外,几乎到了彻底破灭的边缘,到混沌彻底消失之时,天道孤立,这片天地注定会走向一个末境。 一个神祇消亡、人间为凡人所毁、天地众生荒芜的末境。 “碎片已经差不多集全了。”辰湮道,“让阿霄试试重塑吧。” 阿霄天生是神女,作为混沌莲子的延续却无本体,这也就是属于这天地的冥冥之力要将她带来的原因,她能拯救此世岌岌可危的平衡。 “重塑的青莲会是什么模样?”夙夜问。 “不知道。”辰湮摇摇头,“但总归不会以破灭的面目存世。” 混沌之力大多已经散尽,唯有一些青莲碎片,重聚也要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成长。 “去找阿霄吧。”他叹了口气。 辰湮看他一眼。 “你做了什么?” 妖君夙夜的心眼小极了。 更何况是女儿认错爹这种绝对不能忍的事。 而且这个欧阳少恭虽不是他,他也已将他当做另一个自己,这样的愚蠢他能忍? 欧阳少恭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代入当年自己的情感揣度阿霄神体的影响,也大致能猜出来。 “他想死,那我就叫他不死不灭终此一生便与天地同寿。” 这个残魂为求存苟延残喘千百度年轮,疯狂偏执得叫一切为自己做葬,却实得连自己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他夺剑,想逼疯百里屠苏,想要回自己的命魂,所有人都看到他想活,却不知道他是想去死。 “他将巽芳作为生命中唯一的曙光,我就叫他眼看着曙光破灭,他所认为唯一接纳他懂得他的存在,也不过是个丑陋自私的凡人。” “他以为阿霄真的是他的孩子,我便叫他知道自己所曾想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那么想成为人,得到人应得的一切,我就教教他怎么做人!” 雷云之海,蓬莱国度残剩的遗址之中,欧阳少恭被打败,摔落在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他执着如此之久的恋人来见他最后一面。 寂桐是巽芳。巽芳是寂桐。 他所曾苦苦追寻的永恒从一开始就只是他自己的错觉,他寄寓一切情感的存在,就这么悄无声息得跟随在他身边,却什么都不叫他知晓,眼看着他痛苦挣扎,眼看着他失却最后的希望被自己活生生逼疯。 容颜就那么重要?青春就那么重要? 阿霄激烈的情绪震荡得雷云之海碎裂缝隙中的雷霆闪电轰鸣不止,但她一动都不敢动,因为她为妖君紧紧抱在怀里。 “爹爹!”阿霄终于不忍,抬头望着妖君,满眼都是不解。 她虽然不太清楚当年雷云之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此刻她也知道,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池。第四次天地大战该是在星辰地幽宫中进行的啊,为什么一切会是这个模样?而且既然妖君在,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过去的自己失败,死去? 阿霄这一出声,所有人猛然怔忪才发现这一侧的身影。 他明明站在这里,他不想引人注意之时,却能叫所有人本能得忽视他的存在。 一席黑色华裳,神秘的银纹流转于衣袍边缘,萦回出夜色流光般美丽的纹路,顶上一架旒冠,每一颗旒珠都暗动着火焰般的细流,看不清面目,却比最浓重的夜还要深沉,与最尊贵的帝王也能并肩。 那浩瀚的气势震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欧阳少恭沉沉得望着妖君夙夜。 阿霄都快哭了,软软怯怯得又唤了声妖君:“爹爹。” 欧阳少恭脑海一片空白。 “你不是我。”夙夜那么淡淡玩味得道出几个字来。 妖君仰起头望了眼,就那么一眼——整个雷云之海忽然轰炸开——时空之力盘旋着吞噬一切,星辰地幽宫显现出来,庞大的虚空命盘在那一刻倾倒下来。 “住手——!!” 自天宇极深处传来一声愤怒震动的吼声。天帝伏羲的愤怒叫三界都震荡起来。 “阿霄,”他摸摸女儿的头,彻底断绝她的一切念想,“这不是我们的天地。” 他说:“阿霄,你认错了,这不是‘过去’,这是另一片天地。” 然后阿霄呆呆得睁大眼睛。 一万分痛苦也抵不过这一分。 不属于此世的一切终要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他欣羡也无法触碰的存在。 欧阳少恭在衡山之顶筑了顶小茅屋,神女阿霄留给他一个小小的莲花花苞。 妖君夙夜颠倒了命盘,为他破除天命,却也夺走了他的一切。百里屠苏死亡,命魂与焚寂皆回到他手中,可就算魂魄融合,他也不是昔时的太子长琴了。 然而,不死不灭,不消不亡,不仙不魔,不人不鬼,超脱三界,不会因天地的改变而改变,他被抛弃在这亘古长存的现世里。 然后更长久更寂寞的时间里,他守着莲塘中那朵小小的花苞开花。 [番外完结]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