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一、码头·上海·梦魇(一) 康熙末年,上海。 和所有的县城一样,当时的上海,有着严整的城墙,和日夜巡访的官兵。唯一不同的只是因为它三面靠海,多了千帆林立,万舟争渡的场景,这一切人们早已习惯,丝毫想不到会给上海带来什么。 时年已经是18世纪初年,在七万里外的另一个岛国,一场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变革正在酝酿。却没有人知道这场变革会给东方的那个古国带来长达一个世纪的灾难。 康熙是开明的,收复台湾之后便开放了海禁,一时边贸兴盛,上海,亦从一个小渔村,成为十里繁华的闹市。人们言谈间,依旧带着如同汉唐盛世般的自信与从容。 二十年的故事,便从那日靠岸的一艘英国商船开始了。 “司潇,你看,中国到了!”一个小女孩兴奋的喊道。而她旁边那位被称为“司潇”的姑娘,却漠漠然没有半分表情。 “司潇,你开心一点嘛,不管怎么说,中国也是你的故乡,回家了,你怎么不开心啊。”另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少女挽着司潇的手,含笑着道。 “家?我有家吗?”司潇冷笑一声:“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宁愿不回这个家来。” “唉呀司潇,你也别太难过了,曾伯伯也是没办法,不然他一定会留你下来的,这不是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来了也好,我娘当年丢了的东西,我要一件不少的拿回来。”司潇双手握拳,重重的砸在甲板栏杆上。 下得船来,船上众人纷纷忙着卸货交易,司潇站在码头上,无聊的捡起颗石子向海里扔去。 “哎,司潇姐姐,你知不知道你们大清的旗子长什么样?我怎么找不到呢?”最先说话的小女孩又来拉扯司潇,司潇扫一眼泊在岸边的船只,心下不觉生疑:这来来往往的都是外国的商船,怎么不见有中国的船出港呢? “好啦!谢瑞,你自己去玩,姐姐有事呢。”白衣少女拍拍小女孩,哄着她去远处玩,随后起身道: “说起来也真奇怪,自从大清开放海禁以来,只有我们的船不断过来,极少见中国人的船出海的,就是出港,也多半是去南洋,要是他们也肯来我们英国做生意的话,我想对两边肯定都有好处。” “是不是海禁的关系,中国人都不惯出海?”司潇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哭喊声:“让你走你不走,存心和老子作对.啊!;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这黄毛丫头!” ------------ 一、码头·上海·梦魇(二) “大爷不要啊.这些花是我今天早上刚摘的,家里还等着我卖花挣钱呢!” “挣钱? 好.老子让你挣,挣.”说着那恶霸便将一个小女孩的花篮甩在地上,抬脚欲踩。不想这时,他背后却有一人拎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推,他一个踉跄伏倒在地,爬起来后便破口大骂: “他妈的,谁推的老子,不想活了!” “你欺负弱小,横行霸道,还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司潇声音清扬凌厉,透着不容置疑的愤怒。 人群一阵骚动。那恶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狂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原来是个娘们!大爷我从来不打女人,只要你乖乖给我道个歉,我就……”话未说完,只见司潇手中的雨伞尖急速旋过,伴随着一声惨叫,恶霸竟倒地不起,连连哀号。 “司潇,好了,别闹得太大了,我们初来,别跟官府有太大牵连。”见司潇没有收手的样子,一旁的少女忙拉住她道。 司潇显然不愿就这样放过那恶霸,但细想想安妮的话不无道理,便牵了那卖花的小姑娘,转身离开。 “你家住哪儿啊?姐姐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 “小孩子不回家,爹娘会担心的” “我没有爹娘。” 仿佛被刺痛了一样,司潇的双眉紧紧的蹙了起来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我是被他们买的,他们成天打我,让我干活……”小女孩的眼圈红了,泪水顺着脸庞滑下,她用袖子去擦,手臂上的伤痕隐约可见。安妮轻轻拂去女孩的眼泪,对司潇道:“要不,我们把她带走吧。” “这恐怕不行,万一买她的人家不肯放她,我们不就是拐带人口了吗?” “想想办法,你看她的样子。” “告诉姐姐,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们一定好好的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再这样受打骂了,好不好?”司潇蹲下身,道。 “真的吗?”没有预料当中的欢呼雀跃,女孩稚嫩的脸上写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哀愁与悲伤。看样子,她已经听到过太多如此的承诺,却从不曾等到结果。”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是……” “告诉姐姐,买你的那家人家住在哪儿?”“嗯……就在那边,石清坊第三户就是。”“好吧!你跟这位姐姐走,我去去就来。” ------------ 一、码头·上海·梦魇(三) 根据女孩说的地址和买主的长相,再加上几番打听,司潇终于在码头附近的一片破旧棚屋中,找到了她寄居的李重家。还未走近,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叫骂声: “我说什么?那丫头看着就一副倒霉相,你不听,偏要买来,现在瞧瞧,人哪儿去啦!肯定是跟人家跑了,白白花了五两银子!”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跟人跑了,这么小的孩子,她跟谁跑去,谁又要她,我看你不是心疼那点银子,是没人帮你干这干那的,你又不得闲了!成天就知道偷懒,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克夫星哪”一个粗重的男声吼道。 光看这光景,司潇已经秀眉紧蹙,她大概想象得出女孩的悲惨处境。虽说不情愿,但还是抬手轻叩下木门,却冷不防被传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他妈的,敲什么敲!” “请问这里是李重家吗?”门突然打开,映入司潇眼帘的是一个长相凶恶,满身酒气的粗汉,看到站在门口的竟是个长身玉立,面容姣好的美人。脸上立刻挤出了笑容:“姑娘,姑娘是……” “你们家,是不是买了个丫头,十一二岁的样子?” “啊!是是是,姑娘你找她?她出去卖花还没回呢?这丫头,小孩子嘛不定遇上什么好玩的,耽误了,姑娘您别见怪啊。” 看着眼前这男子一副色眼迷离的的样子,司潇感觉一阵恶心,幸好此时先前与他说话的妇人也看不下去了,跳起来道: “姑娘要是不嫌弃,就请进来坐吧。这丫头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说着,一把拉过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不会回来了”司潇淡淡开口道:“我今天在码头上看见这个孩子,挺喜欢她的,反正你们也是把她买来的,不妨就再转手给我,至于钱嘛,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尽管内心十分鄙夷贩卖人口的生意,今天为了救人,司潇也不得已了。 一听有人要买这孩子,妇人的脸上表情立刻复杂起来:“啊呀姑娘,这孩子,乖巧聪明,我们虽说是买来的,可也跟亲生的没什么分别,如今姑娘要买,我们着实是舍不得啊……” “大嫂,你也不用装了,刚刚我在外面可是听见,您对这孩子,可是一百个不喜欢,生着一副倒霉相的孩子,您留着难道是想给自家招晦气不成?” “姑娘,那是我埋怨这孩子不回家的气话,怎么能当真呢……““行了,你别多说了,一口价,二十两,足够你外面去买十个这样的孩子了。”司潇懒得多纠缠。 “啊……这个,这个……”看妇人的表情,司潇知道事情快成了,顺口道:“怎么,嫌钱少?那你就把她留着,以后供她吃供她穿,完了还得多少陪点嫁妆,恐怕这上面花的银子,可远远不止二十两罢” “不不不,姑娘既然喜欢这孩子,领了去就是,喏,这是她的卖身契,谢谢姑娘了。”听司潇这么一说,妇人脸上立刻眉开眼笑,连忙取出卖身契交给司潇,恭恭敬敬的送出大门。 ------------ 一、码头·上海·梦魇(四) 走出码头,吹着江面上的清新海风,司潇低头看着那张泛黄的卖身契:“一个女孩子的一生,竟被系于这一张纸上!”她轻轻叹道,将卖身契撕得粉碎,抛向江面,眼前不知为何,竟又浮现出亡母的脸庞,和她的叮咛。 若是当年母亲没有那份决绝与勇气,登上去往英国的邮轮,也许现在的她,会和司月一样,在这样破败悲惨的“家”里苦苦挣扎吧。可慨然断情又如何,胸襟超凡又如何,母亲终究争不过自己,争不过一个“情”字。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客死他乡。空留下悠悠遗恨…… 摇摇头,甩开那些回忆。 稍晚时分,司潇与安妮在商馆会合,那小女孩已被换上了一套漂亮的小洋装,看上去很是可爱。“给她取个名字吧。我问过,她还没名字呢。” “干脆就跟你起,叫司月好了。你看今晚的月亮,那么圆。”有人在一旁道。“这个名字不错,就这么好了。”司潇点点头道。 “噢对了,这个是她手上带着的,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安妮说着递来一枚玉环,好奇地道。 “是不是她亲生父母留给她的,就像我的这个?”司潇指指脖子上的青玉吊坠,道。 “嗯,倒是有点像,你看,这环里面还有字呢?”安妮仔细认读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司潇眼光向那小女孩扫了扫,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是负心男子的情债吗? “来,告诉姐姐,你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儿吗?” “我……我没见过他们……”小女孩轻声道,带出周遭一众的叹息。 “这件东西先放在我这儿吧。”司潇淡淡的道:“兴许以后会知道呢?” 午夜,月西沉,司潇倚着枕头,细细的摩挲着从司月身上得来的玉环。 且说这玉环做工精细,玉色和润,显见的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一个流浪寄居的小孩子,怎会有如此富贵的东西呢?又加上刻在玉环内侧的那句诗……司潇摇了摇头,把玉环带着手上,吹灭灯,睡下了。 ------------ 一、码头·上海·梦魇(五)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安妮等都出去,商馆里只剩下司潇和司月,闲得难受的司潇实在忍不住,便交待了司月几句,想出去逛逛集市。看可有什么新奇好玩的来。 突然街角处,似是微弱的人声传来。司潇循声望去,见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伏倒在路上,心尖一疼,便赶上几步,蹲下身来扶起老人,道。 “老伯,你,你怎么了?” 那老人被司潇轻摇,似是恢复了些精神,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却在眼神掠过司潇腕上的玉环时,骤然一惊,紧紧抓着司潇的衣袖,断断续续的道:“青……青姑娘……” 司潇是何等聪明的人,这老伯既然认识这玉环,那势必知道这玉环的主人,那也就是说……司月的身世……兴许也就在这里了。想到这里,司潇连忙扶着老人,到对面一家客栈里坐下,招呼小二来了碗稀粥,静静看他吃完。 “老伯,你认识这玉环吗?”看老伯的气色好了不少。司潇方开口道。 “这……这东西……”老伯开口道,却像是一瞬间有太多的事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两行浊泪,缓缓而下。 “这要说起来,可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我在宁波的一家玉器行里做刀师……那位大人陪着独孤姑娘,到咱们玉器行里,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按他们的图样打出了这只镯子,用的可是上好的青玉……这玉环样子别致得很,透着一股子贵气。虽然隔了这么十好几年,我可还是记得真真的哪……”“这么说,这镯子,是那个官员送给独孤青的小定了?” “可不是吗?可听说后来,这事情起了变数,那大人在湖州有一房妻室,死活都不让独孤姑娘进门,还派人到宁波闹了好几回,可怜独孤姑娘啊……一个人孤孤单单,又怀着身孕,就这么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老人流着泪,反反复复感叹着“独孤青”这个名字,这个触动司潇心弦的名字。 “哎呀,司潇,你去哪儿啦!我们都等你好久了,吃东西吧。”安妮见司潇进来,忙忙起身道。 “你们先吃吧!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下。”司潇牵了牵嘴角,转身就回了房。 曾以为自己的不幸只是个别,却原来不是天涯亦有同命人。 湖州官商钱其……司潇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愤愤然,司月和自己,本该都是千金小姐,害了我们的,到底是谁! “你说什么?你要和司月去湖州?”安妮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认真严肃的司潇。 “不错。”司潇的回答平静淡然:“去湖州,第一,是要为司月讨回公道;第二,对你们我也不用隐瞒什么?我是为了他钱家的财产。” “你打算做什么?”“司月是钱其的亲生女儿,他的财产,理当有她一份,我只拿她该得的。”“那司月呢?”“你以为我会扔了她吗?”司潇嫣然道。 “那我们今晚就该给你送行了吧。祝你一切顺利。”商人是不重什么仁义的,况且司潇要取的也算是不义之财,故而众人也并未多大反对,开开心心的替司潇准备酒席送行。只是看到司潇换上的一套中装时,众人皆稍稍愣了一愣。 ------------ 二、豪门情仇乱纷纷(一) “姑娘,听你的口音,不是湖州人吧” “车老板耳力不错,我还以为松江离湖州不远,听不出来呢” “我十几岁就开始赶车,在这路上跑了几十年了,别人听不出来,我还听不出来啊!驾!――”车夫说着,扬起马鞭,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那既然车老板这样熟悉,能不能告诉我们近来这湖州有什么大事没有,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大事倒有,不过热闹可凑不上。这湖州富商钱其。姑娘知道吧!本来好好的一户人家,有财有势。也不知是交了什么运,先是大少奶奶莫名其妙跳了井,然后又是什么三少爷被火烧死,钱家老爷伤心过度,两脚一蹬,见阎王去了。现在人家都说,这钱家闹鬼,钱家人都中了邪,一个也跑不掉呢。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该不是我老头子把你给吓着了吧!啊。”老车夫看车内司潇的神情有异,担心地问道。 “啊!不不不,我只是好奇这钱家怎么就那么多灾多难的呢?”司潇意识到自己神色不对,赶忙用话掩饰过去。 “要我说,这都是银子闹的。姑娘你不知道,这钱家老爷活着的时候,那是想方设法的赚银子,为了银子,非要自己十七岁的女儿,好好的黄花闺女,去嫁给什么布政使作二房,你说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嘛。有这样当爹的,这一家子都好不到哪儿去!算了,这别人家的帐,咱也不算了。况且人家都死了,死者为大,不说了。我还是跟姑娘说说这湖州的景色吧……” 司潇不再说话,她的脑海里早已形成了一整套周密的计划:“原先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现在看来,对付这财迷心窍的一家子,没那么费劲……”司潇一边盘算,马车已进了城。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 钱府门前白色灯笼高挂,在夕阳中,黑色的“奠”字格外刺目。 “司月,姐姐告诉你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进门以后要叫小姐,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 “好,那现在咱们就去要回属于你的东西。” 钱府厅上,哭声震天,人来人往。管家富叔正走到钱夫人身边询问事宜,突然丫环沁兰慌慌张张的跑来,道:“夫人夫人,外面有位小姐要来祭奠,可她自称是――是……”、沁兰犹豫着不往下说。富叔不禁喝斥道:“是什么?说呀!” “她说她是老爷的女儿!” “什么!竟有这等荒唐事。翻了天了!让人把她轰出去!” “可夫人,她说她有老爷的亲笔信,还说夫人今天不让她进门,她明天还会来,夫人一日不见,她来一日,十日不见,她来十日。要是夫人执意不见,她就把信贴到外头,让全城的人都知道。” “反了她了!”钱夫人再也维持不住端庄娴淑的姿态,站起身高声道:“把门给我打开,我倒要看看老爷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 二、豪门情仇乱纷纷(二) 府门大开,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两名女子,背对众人。听到门开的声音,两人回转头来,从容从车上取下行李,走至钱府门前时,钱夫人冷笑一声,道:“我与老爷共度二十余载,所生唯三子,今天可是新鲜,老爷刚刚仙去,就从天上掉下了个女儿。! 来人,把她们给我送到衙门去!” “夫人息怒。老爷亲笔信件在此,夫人看后再言不迟”钱夫人本以为司潇不过是借钱府操办丧事之际,欲索钱财,如此一番声色俱厉定能唬住两人。不料司潇神情从容,并无半分怯意,倒教她无所适从起来,她将信将疑的接过那信,交给管家。只听管家念道: “萍竹吾妻: 展信之际,想来吾已撒手人寰。思今忆昔,卿与我共度二十余载,虽不及举案齐眉,亦有情深款款。多年来,唯一事问心有愧,未曾实言相告。十五年前,我去杭州采办茶叶,不料遇上少年时情人独孤倩,我与她少年时朝夕相伴,终究无缘厮守,此番再见,她已沦落风尘多年,听她道来辛酸事,旁人尚且唏嘘,更兼我怀揣一段心事,午夜梦回之际,常暗自垂泪,后悔不迭。若非当初我为名利所绊,断不致她如此凄惨之境地。如今经历人世沧桑之后,方知名利如浮云,富贵如烟尘。百般懊悔之下,与她一夜倾情,后诞下一女。本想携她们母女俩同归,却不料被岳父大人知晓,逼我与之分离。然苍天有情,让我与女儿青儿重逢。古诗云: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十五年来,我未曾尽为父之责,如今又将撒手人寰,实无颜相认。愧莫大焉!今日告知夫人此事,不求夫人原谅,惟愿善待青儿。吾在九泉之下闻之亦为之欣快。多谢! 夫:钱其 留字。” 钱夫人听完那信,当即放声大哭,冲到灵堂钱其牌位前哭道:“老爷,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沦落风尘的青楼女?我为你生了三个儿子,你临走连一句关照的话也没有,却给那个贱人生的丫头安排的妥妥帖帖,啊!你怎么就那么绝情啊。还说什么没脸相认,一个**的女儿,值得让你愧疚吗?啊!” 在她的感染之下,钱家上下都开始抽泣起来。 ------------ 二、豪门情仇乱纷纷(三) 富叔见状,赶忙道:“姑娘,我不管你是不是老爷的骨肉,可你一来就把我们家搅得一团糟,若你真是老爷的女儿,也该为钱家着想,赶紧离开方为上策,否则亲友来祭奠,看见家里乱成这样,失了礼数,到时候,姑娘作为钱家人,脸上也挂不住吧。” 司潇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即听出了话中锋芒。她嘴角边露出一抹轻笑,从容应道: “管家说得极是,青儿不会在这里招人伤心,不过请你转告夫人,我来湖州寻亲,食宿均无着落,夫人若是不能或不愿让我住进钱家,那我就只好夜宿街头,要是不小心把这信丢了,让人交到钱家族长那里,接下来的事,我想夫人比我更清楚,钱家历来都是以‘仁义孝忠信’治家的,对吧。”言罢,携司月款款告退。 出了钱府门,司潇两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天渐渐黑了,司月牵着司潇的衣襟,轻轻问:“姐姐,今天咱们住哪儿啊?” 一阵沉默过后,司潇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道:“月儿不慌,咱们且随意找家客栈住下,姐姐保证,天亮之前,钱府的人必定会找到我们,接我们进府的。” “姐姐这么有信心?” “放心吧!他们搬出钱氏宗族作挡箭牌,我就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司潇从容应道。 天渐渐黑了,司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尽管面对青儿她显得充满信心,但其实心底,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相信钱夫人会乖乖就范。 恰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谁啊” “我是店里的小二,有位客官找您说有急事” “知道了,你去吧” 司潇听闻此话,心下暗喜,她悄悄推开门,到走廊上向下一望,看到果然是富叔在楼下徘徊,便回房叫起司月,一并下楼来。 “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富管家啊!怎么,夫人考虑好了,是打算赶我走呢?还是……”司潇话未说完,富叔便满脸谦恭的道:“姑娘误会了,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并非那等不容人的人。况且姑娘也是老爷的亲骨血,于情于理断然没有将姑娘拒之门外的道理。姑娘若是愿意,即可搬入府中居住……” “可我身份低贱,不过是个**生的丫头,又怎么有资格住进钱家这五进的宅院呢?” “青儿姑娘莫不是还为之前夫人的话耿耿于怀吧!夫人连日为老爷的丧事操劳,心情烦躁,言行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包涵,其实夫人自从大小姐出阁之后,一直希望有个女儿能伴其左右,解忧释烦,姑娘您想,大小姐并非夫人亲生,夫人都能视如己出,何况是老爷失散多年的您呢。就算是为了老爷的遗愿,夫人也会善待姑娘的,我在这里,替夫人向您赔不是了。” 司潇听他如此一番话,心中平添几分轻蔑,不觉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只不过一个小小的管家,也能代表夫人?我只不过是念着自己总是钱家的骨肉,落叶归根寻至湖州,并不惦记你们家半钱银子,却遭你们恶语相向。若是被外人知道,你们钱家的声名,要是不要?”说的富叔连连作揖。 “不过我想夫人既是个明事理的人,我也就不多加计较,明天上午,我会从你们家后门进府,另外,请你转告夫人,信我会烧掉,请她放宽心,我,历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司潇言罢,转身回房。富叔见她关上了门,长舒一口气,从怀中掏出绢子,擦去了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 三、宅门·身世·谋略(一) 羿日上午,司潇依约从后门进入钱府。但见府内大堂上,钱夫人及族中一众人等,早已端端等在那里,梁上仍悬挂着白色素幔,众人之后便是钱其棺木及灵位。 司潇缓步上前,向钱夫人深深一拜“夫人――”声音一改昨日的锐利冷傲,倒让李萍竹的心中升起三分疑惑:“这丫头怎么……”她暗自思量,脸上仍装出一抹笑容上前道: “青儿姑娘,昨日我多有得罪,老爷西去后,这偌大个家里里外外全赖我一个照料周旋。这心里总是窝着火。怠慢了姑娘,还请青儿你多担待啊。” “夫人言重了,青儿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生的丫头,被人瞧不起是应当的不是,这但凡天下的女子,只要是一入了青楼风尘,就像是与天下女子下了战书,不仅自己处处受辱,就连所生子女也难逃其累,良家子女就算是杀人放火,也必定是别有隐情,事出无奈。可要到了青楼女子的儿女身上,那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女。就连我想拜祭生父,都是奔着钱财,别有用心是吧。”司潇淡然一笑,似是毫不在意,却又句句别有深意,是锋芒毕露也是心照不宣。当下把钱夫人窘得脸上红白相间,无言以对。一旁的富叔见状,忙上前开解道: “夫人昨日的确言语唐突,还请姑娘予以包涵,不过,为了证明姑娘的确是我钱家骨血,还请姑娘将我传家玉环取出,也让那些怀疑姑娘身世的流言得以平息……”他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一片晶莹雪白,司潇早已手持玉环含笑而立。 李萍竹将信将疑的接过,反复审视之后又交给一旁的富叔“富叔,你在钱家时间久,你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的” 一阵沉默过后,富叔方道:“夫人,我在钱家多年,诸位少爷小姐的玉环我都见过,与这方实在难分彼此,若说是假的,恐怕也没有仿得如此像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是真的了?” “是……” 李萍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 三、宅门·身世·谋略(二) 既有玉璧作证,又兼有钱其亲笔书信。司潇也就名正言顺的成了钱府二小姐。搬进了东首第二间厢房,并依例得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丫头中有个叫佩弦的,最是伶俐乖巧,不仅将司潇的起居照料的无微不至,并将府中诸人一一介绍,和司潇处的分外融洽。 司潇自住进钱府,料定钱府人必定会对她设下重重磨难,逼她知难而退,却说这些日子以来,众人竟是端茶送水,殷勤问候,丝毫不见故意为难的样子。倒让司潇不知深浅,进也不是,退更不是。直至一日清晨,司潇刚起身便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似是有人打吵,便忙出门看个究竟。 司潇走至大堂,只见一群布衣男子,个个神色严厉,为首一人,六十上下,须眉皆白,咳喘不停,高举着一卷薄而泛黄的书册嚷道: “我钱家百年以来,诗礼传家,族中男女个个谨遵族规,怎可能会在外留恋风尘,还私生一女,这种恬不知耻的野丫头也敢留在府中,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而李萍竹则躬身肃立一旁,喏喏道: “族长训的极是,只是她手中有钱家的传家玉环,还有老爷的亲笔书信,媳妇,媳妇我也不好将她赶出去,这万一要真是老爷的骨血,让人家知道咱们不让她祭拜亲父……”看到钱氏族长满脸的怒容,李萍竹乖巧的闭了嘴。 却听此时忽传来数声步响,司潇入了大堂,握住李萍竹的手,道:“诸位想必都是钱氏的族人罢,我就是你们口中的‘野丫头’,有什么话只问我便罢了,不必为难夫人。” 却道司潇此言一出,倒让那年迈族长一时语塞,他本是听了身边人的流言,一时怒上心头,而来钱府问责,并不曾想到如何质问对方。“你,你个不知羞耻的丫头,居然敢到我钱家来胡闹,还不赶快给我滚!”,他愣了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 司潇早已听出这位族长心中底气不足,既然如此,她倒索性平心静气,要和他理论上一番,也借此在钱家扎稳脚跟。 “族长息怒,青儿自知身份轻贱,不入您的眼,不过您要让青儿走,总得给出个理由吧。” “你既非钱家族人,又非良家女子,我钱家堂堂百年名门,岂能容你!” “族长此言差矣,若说我非钱家族人,我有钱家宗族玉环及钱其亲笔书信为证,若说我非良家女子,我只不过是有个在青楼为生的娘,我自己并不曾出卖色相,至今仍是清白身。青儿不明白,青儿这样的身份,究竟如何不能为钱家所容,青儿愚钝,愿听族长教诲。”司潇语中带刺,唇边含笑。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方有人发话道: “大家别听她说得楚楚可怜,那玉环一定是假的,人家外头怎么说的?叫‘**无情,戏子无义’**养的丫头,哪有那么好良心!” “玉璧是真是假,族长可以拿去查验,至于我来此目的到底是否只为寻父,相信日久之后,自然可见。”司潇此时气定神闲,答话的声调也降了许多,一副静观其变等着看戏的样子。此时族长也自觉没趣,狠狠瞪了司潇一眼,黯然离去。 ------------ 三、宅门·身世·谋略(三) 回到房中,司青关上门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姐姐你真行,刚刚那个族长,一开始凶的像头狼,没想到最后被姐姐说的像霜打过的茄子,脸都气绿了,我看着他那张脸,我就想笑,姐姐真是……” “那个族长只不过是个小丑,空长了一把年纪,却是个地道的缺心眼。要不是夫人派人去他那儿告状,他才不会来呢”司潇饮了口茶,悠然道。 “姐姐怎么知道是夫人派人去告状的啊?” “来湖州之前,我早已打听过钱家底细,钱家是百年名门不假,不过真正的钱家名门子弟远在河南做官,这钱其不过是正统钱家的旁支远亲,早年一穷二白,不过是在族谱上有个名字,连年关祭祀都轮不上他的,虽说之后他靠贩盐起家也算是赚下一番家业,可士农工商,商乃四民之末,即便他富可敌国,也终被那些名门长老的看不起,更懒得管他们家的事,刚才你注意了没,那个族长和他身边的人头上大汗淋漓,按说这五月的天,没理由如此之热,再加上他们身上都沾有大量灰土,一看便知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而来。我们到钱府方才几日,消息怎可能传得这样快?所以我敢断定,是夫人不能与我正面交锋,而找他们去搬救兵。即是如此,他们当然希望这事早了早好,根本无心跟我纠缠,否则的话,以那位族长的威望和地位,哪那么容易放过我。” “那姐姐打算以后怎么办呢?” “夫人此番落败,必不会善罢甘休,等着瞧吧!以后还有好戏看呢”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七夕。傍晚时分,钱府的丫头们纷纷出的院来玩,司潇从小生长英国,并不知道七夕是什么节日,又不便询问,怕露了马脚,而司月从小被辗转变卖,终日挨打受骂,更不知七夕了。两人只好跟着贴身丫环佩弦一起玩闹,听她们言谈,倒也大概明了了七八分,正玩到兴头上,只听外面掌门的老婆儿们来报:二爷回来了―― “钱家老二?他不是在学里念书么?” 司潇不禁心生疑虑,忙拉住佩弦询问。“二少爷什么时候说要回来的,怎么没人说起来过?” “大约十天前,二爷写信来说,乡学附近闹起了白口糊,地方官为了学子的安全,派大夫给他们检查了身子,没有问题的就让回来,等避过这一阵子,再继续课业。”佩弦一边应道,一边急急拉司潇向前厅跑去。 ------------ 三、宅门·身世·谋略(四) “正杰啊!下人们照顾得怎么样,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司潇未进门,就听见夫人的说话声。进门后环顾四周,但见南首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眉眼俊秀的少年,想必便是钱家二公子正杰了,早听手底下下人说起,这钱家老二是十里八乡出名的才子,二三年前就陆续有大户人家托人前来提亲,却都被他婉言推辞了,整日只在学里用功。 见到司潇,正杰忙起身笑道:“原来是青儿妹妹,快过来坐,爹爹不幸身故,妹妹这些年在外头风雨飘零的,一定没少吃苦,这些日子在府里,过得还习惯罢。”司潇观他神情,与夫人的强颜欢笑大不相同,倒像是出自内心,不由得对这位二少爷生出几分好感,笑道: “二哥言重了,司潇从小四处为家,像府里这种天天衣食无忧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好比是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习惯呢。” “青儿妹妹真是知书识理,只可惜,爹爹他没有这个福气看到我们一家团聚了,从今往后,妹妹就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缺些什么只管言语一声,丫头们不听使唤也尽管说出来,千万别不好意思。啊。” 任凭司潇如何仔细猜度,丝毫听不出正杰话中有些许不情愿。倒是关怀备至且心细如发,比女子还细腻体贴。“这才叫’出淤泥而不染’罢,没想到钱其那样的黑心种子,倒养出个这样好的儿子。”司潇不禁在心里暗忖道。 ------------ 四、冷月·水阁·柔荑(一) 半个月过去了,钱家上下一片平静。 司潇本是料定钱家诸人见钱眼开,钱其一死,留下丰厚家财,必招致众人争抢,自己便好趁乱施计。现在这一番风平浪静,不仅出乎她的意料,也使她的计划无法施展。这让她心下浮躁,身边的大小下人,这几日可没少被她骂。 却说一日,司潇在园中独坐,天阴沉沉的,是快要下雨的样子。司潇却没有回房,她抬起头,仰望着黯淡的天空,说实话,现在她很渴望下雨,雨下得透了,人也会舒畅很多,就不像现在,阴郁,烦闷…… “要下雨了,青儿妹妹怎么不回房呢?”声音自身后传来。司潇回头,发现原是正杰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天太闷了,我出来走走,透口气”司潇漫不经心的答道。 “也是,我也觉得这些天一直都很阴沉,在房里念书都念不进了。不过妹妹你还是要小心,别淋了雨,到时候看着了凉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正杰满脸关切,说的司潇心里暖暖的。 一阵风扫过,带起地上的落叶。 “是要下雨了罢,妹妹快回房罢。”“不会的,有风的时候,这雨必不会下,只有当空气中开始有了雨滴的腥味,才是真正的风雨来了。”司潇淡然一笑,果然,风停了,雨却丝毫未来。 “既是这样,那妹妹不妨去我那儿坐坐,我那儿有上好的雨前龙井,妹妹也尝一尝。” 司潇原不想去,但不知为何,他竟在正杰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许神秘,那是一种欲语还休,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想开口的意思。司潇相信自己的感觉,就算这个钱家老二是故意挖个坑让她跳,她也一定要探个究竟。 ------------ 四、冷月·水阁·柔荑(二) 正杰住在园子的西南角,居所名“风荷轩”,和其他人的居所相距甚远,只与钱其年轻时为冲喜而娶进门的丫环欧阳静所住的水阁最为接近,司潇听佩弦提起过,正杰原本住的是与自己相邻的“世墨居”。自从有一年,欧阳静得了一场重病,被钱其迁至水阁后不久,他也提出搬去“风荷轩”住,钱其几经劝说无果,只好依了他。司潇观轩外景色,临水而建的小楼精巧雅致,池中水清见底,游鱼点点。虽然此时已是初秋,但池中残荷仍是密密麻麻,不由叹道: “二哥真是眼光独到,这满园胜景虽好,却终不免太过繁华热闹而落了俗套,也就只有这儿,算得上清幽僻静,到底是读书人,品味就是比我们这些人高雅。” “妹妹过奖了,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换个环境,也不是有心选了这儿!”正杰走进轩内,对过来的丫环沁莲吩咐道:“快去把上次我带回来的那罐雨前龙井取来,柜子上右手第三个格子里的就是。”沁莲取来茶叶,刚拿起茶壶就被正杰劈手夺下,打发下去了。司潇见正杰亲自为自己沏茶,忙阻拦道:“这怎么好意思,这茶让丫头们砌就得了,何必劳烦二哥动手呢?” “妹妹你有所不知,这乃是上好的龙井,须得小心冲泡,不可大意一分,否则就泡不出那甘醇清香的韵味,我是怕丫头们不晓事,浪费了这么好的茶叶是一回事,白白让妹妹你跑一趟,我这罪过岂不大了。”正杰抬头笑道,眼睛却是始终不离杯中翻腾的茶水。 司潇留神细看,见茶汤碧绿滴翠,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只觉唇齿留香,这是只听正杰道:“说起这茶叶,还是我半年前回家的时候,特地给三弟带的,这孩子,每次都缠着我要我带好茶给他喝,可我每次都忘记,好不容易记住了,可没想到,他还没喝几次,竟就……”言罢,正杰竟不觉红了眼圈,司潇猛然忆起曾听佩弦提过的两月前烧死钱家老三正亭的那场无名大火, 心中不觉一震,手中茶杯也似有千斤重一般,她忙放下茶杯劝慰道: “三弟的事,我也听说了,二哥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三弟要是知道你为了他如此伤心,他也会难过的。逝者已矣,来者可追。烈火夺的走三弟的性命,但他永远活在钱家上下每个人的心里,活着的人只有好好生活下去,才算是对死者最好的怀念,二哥你说是不是?” “这道理我何尝不懂,可妹妹你要知道,三弟他,他死的……”正杰说着竟哽咽无语。末了,他长叹一声,轻声道:“三弟他死的冤哪……” “死的冤枉,这话怎讲?”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我也没有证据,罢了吧。” “二哥,你到底想说什么?有事,说出来往往会舒服一些的,说吧!青儿听着。” 司潇这话一出口,泪水便顺着正杰的脸庞流下,然而他的嘴角处却不知何故,竟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 四、冷月·水阁·柔荑(三) “大约半年前,我在学塾里接到三弟的来信,他说自己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得心口处隐隐作痛,手脚也疲软无力。我便托了我一个同窗寻得了一位名医去为他诊治。然而那位名医回来后告诉我,三弟的脉象不像是有病,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 “是中毒。” “什么?中毒!” “起先我也不信,可那位名医说的信誓旦旦,我便写信告诉母亲,让她暗中查清是谁如此歹毒,欲害三弟。不久母亲回信告诉我,她已经赶走了三弟身边所有的下人,也一一检查过,都没有携带毒物,她以为毒物也许是外面流进来的,要接着查就得报官,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少爷被人下了毒,传出去,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他又给我陆续来过几次信,总说身子不舒服,我只当他是太累了,便劝他多休息,不料两个多月前,三弟突然写信给我,那时我正准备学塾里的季考,以前三弟从不会在这种时候写信给我的,他怕打扰我温课,可这次却破了例,而且三弟在信中说好像有人在监视他,他很害怕,让我回去,更令我担心的是,那封信上,隐约似乎有血痕……我接到那封信,也不知怎的,特别害怕,担心,甚至是惧怕,于是我赶紧向先生告了假回家,可谁知在路上,我就接到了三弟的噩耗……” “你是说,三弟他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是吧……”司潇听正杰叙完事情的大概经过,一边暗自猜度,一边凝视着他的双眼,道。 “怀疑又有何用呢?我没有证据,光凭猜测,谁会信我呢?” “那想必二哥你这次回来,一定苦心竭力寻找三弟被害的证据吧!不知找到什么了?” “能有什么呢?三弟的屋子已经被大火焚毁,连他从前的下人,都被打发走了,现在这个园子里,仿佛从来也没有过三弟一样,除了我,还会有谁,想为他找出真相呢?”正杰轻呷一口杯中茶水,眼里闪动着无奈,与孤独。 夜已深了,园中一片寂静。 司潇无法入睡,正杰的话在她的心湖中激起了波澜,她早料到钱家背后会是凶险的急流暗漩。正亭的莫名之死,就是一个明证。然而想到即将面临的危难,司潇没有丝毫畏惧,相反,竟略略有些期待,就象战场上的将士,期待着敌手的出现。 ------------ 四、冷月·水阁·柔荑(四) 今晚的月,格外的清冷,幽秘。映照的园中残荷甚是凄凉。 司潇信步走着,竟又走到了水阁附近,然而耳畔传来的,似乎不止是风吹动莲叶时发出的“沙拉沙拉”的响声,还有絮絮的说话声,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地方,却还是显得尤为清晰。 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以为是见了鬼而吓得魂飞魄散;但来的人是司潇:是从小就被告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因果报应,也没有天地鬼神,每个人都只能自己救自己的司潇。于是,她循声而去,发现声音来自东侧的“容月堂”,便潜身堂侧,欲听个分明。 “你说,那丫头来钱家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大老远的就跑来寻个亲?鬼才信她!”只听一个年轻妇人的声音道。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为钱其的那笔财产?不会吧,那老贼的东西放在哪儿,我们用了这么久才刚刚弄清,她怎可能知道?”这次说话的是一个高个男子,司潇偷眼望去,只觉他身形挺拔,年纪也约摸二十上下。 “那你说,这丫头来干什么的?” “别的倒都无妨,我只怕一件,就是老三那件事……”男子压低了声音,司潇听不清了,但先前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却是句句清楚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倘若他们所提到的“老三”是钱正亭,那么由此说来,正杰的猜测不假,钱家老三果真是被谋害的,而这两个人就一定是凶手了。”司潇心下忖道。这时只听那女子又说道: “算了罢,我们不要想那么多了.十年来,我们什么苦都尝过了,老天可怜我们,让钱其不得好死,一个外头的小丫头,又能有多大能耐啊?” “也是,这一切,真的快结束了……雪儿……”沉重的呼吸声传来,昏暗的灯光下,司潇隐约见那男子紧紧将女子抱在怀里拥吻,旋即将她打横抱起,两人一起倒在了粉红罗帐里……司潇从小在修道院里长大,更何况今年刚满十六,这一幕看得窗外她脸红心跳,赶紧回身离开。 这一夜,司潇辗转难眠。 次日,司潇起了个大早,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翻阅起来。然而昨夜的那些情景,却已深深烙在她的心中,那一男一女究竟是谁,与钱家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又是如何得知钱其有大笔遗产不为人所知的,以及,他们最后……这些问题缠绕着司潇,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 四、冷月·水阁·柔荑(五) 恰在此时,窗外的一声叫骂打断了她的思绪:“死丫头,眼睛长脑门上啊!我这刚做的新衣裙,就被你泼了脏水,你存的什么心哪,啊!”司潇皱了皱眉,走出屋去,见是夫人的陪房吴楚家的女人,揪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吵骂,忙拉住赔笑道: “吴嬷嬷这是怎么了?一个小丫头,别惹了您老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不是。” “哎呦,青小姐您是不知道,这死丫头,泼脏水也不长眼睛看看,刚巧我打窗下过,这愣是被泼了一身哪。”“我看了,没见着嬷嬷,再说我也没想到嬷嬷会打我们窗根子底下走……”那丫头揉着被打肿的脸,小声分辩道。 “下贱东西,你还有理了不成,我不能从这儿过怎么着,咱们到夫人那儿去评评这个理,青小姐,我这一身可是夫人新赏的料子裁的,生生是被这小蹄子给糟蹋了,你说该打不该打,可气不可气。”司潇上下打量,见吴嬷嬷六十开外的人,仍穿着一身洋红,身上首饰叮当作响,不由得在心里偷笑,忽被问了这么一句,赶紧回过神来道: “我道是什么?不过就是块料子么,大不了,嬷嬷你到我房里,看那件衣裳好,拿了去就是,全当是我替她赔不是了,你看人家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被你都吓成什么样了,嬷嬷您都六十的人了,何苦再这样计较,没得招那些下人讨厌,您说是不是?” “哎哟青小姐,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您的衣裳,我怎么敢拿?就是拿了,我给谁穿去呀!既然连小姐都替这丫头求情,那我也就得过且过了。我也犯不着跟这蹄子生气。”吴嬷嬷说着,狠狠瞪了那丫头一眼,转身离开了。 司潇忙上前扶起那丫头,软语劝慰道:“没事吧!这几个老婆子就这样,仗着主子横行霸道,我是初来乍到,也不方便说什么?你自己小心点,别惹着她们。” “青小姐,你真是个好人,漪儿没什么好谢的,刚巧刚刚打扫的时候捡了个镯子,还有支发簪,就送给小姐吧。”那叫漪儿的丫头把镯子和发簪往司潇手里一塞,便飞跑着走了。司潇看那镯子,乃白玉所造,颜色纯润,确是上好佳品。发簪却是寻常女子所用之物,司潇回国不久,对这些珠钏钗环并不在意,随手便丢在了镜奁里。 ------------ 四、冷月·水阁·柔荑(六) 话分两头,却说此时园子西侧夫人住处,正是一片忙乱,上上下下都奉了夫人之命寻找丢的两件首饰,而夫人坐在房中生着闷气:“怎么就不见了呢?”她起身踱步,一旁的侍婢沁兰见状,上前道: “夫人也别太难过了,不过是两件首饰,大不了买新的就是了,何苦费这么大气力去寻呢?” “唉!你不知道,这两件首饰,丢了可是要闯大祸的呀!”夫人痴痴的望向远方,幽幽的道:“这样,你去,传我的话,就说院子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还有些女孩子,通晓了人事,和园子外的人私相传递,败坏门风。今天晚上掌灯后,我要一个一个房间的搜,一个一个的查!”最后几个字,夫人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倒弄的沁兰心头一震。没来由的恐慌起来。 是夜,掌灯时分。 天色已然很黑了,但园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先从几个在房中使唤的丫头老婆儿处查起,没查出什么来,便一径到了大公子正甫的房里,可巧正甫今日身子不好,在房中歇息着,见众人前来,忙起身施礼,问是怎么回事,待知了事由后,也跟着骂了下人一通,令身边仆婢开箱让人查验,幸也无甚大碍。 众人出来,便往二公子所居的“风荷轩”去,却不想早有人报与正杰。这晚,正杰正与司潇对弈,听闻出了这等荒唐事,便收了棋盘,与司潇一起,立等众人前来。 “妹妹你瞧见了不?这些人平日里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今日竟闹起抄家来了。我倒要瞧瞧,今天他们能抄出些什么来!”正杰见众人走得近了,对司潇耳语道。语气愤恨,竟全不似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他。 众人走近风荷轩,见房门大开,烛火通明。正杰与司潇端端立于门口,一则冷笑无言,一则神情淡漠,众人见状便不敢上前,就连为首的吴嬷嬷亦只在地下低头道: “二少爷,二小姐,真真是对不住你们,实在是夫人丢了件要紧的物事,怕旁人偷了又赖到那些个丫头女孩子身上,所以大家都搜一搜,也去去疑,而且近来园子里使唤的女孩子也都大了,有些通了人事的,和外头的男人不清不楚的,实在是留不得,所以,所以,也请二位让一让,也好让我们在夫人面前好交代……”吴嬷嬷话音越来越轻,偶尔抬一抬头,正杰和司潇犀利的眼光便刺得她把头低的更低。 “笑话!你们那儿出了见不得人的事,如何要来查我们的人,听嬷嬷的意思,敢情是说我们治下无方,招人议论了是不是?” “哎,二哥,这你就错了,吴嬷嬷也是奉命行事,我们也就给他老人家个面子,别为难人家了!”司潇只当又是夫人借机找茬,便抱着双手含笑道:“在有些人的眼里,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要么就是没皮没脸的狐狸精。也罢,丫头是贼,那咱们就是贼头;丫头们是狐狸精,那咱们就是青楼里的老鸨子,丫头们偷的东西,还有什么私相传递的手帕呀,香袋呀,戒指呀,全在我们这儿收着呢?嬷嬷尽管来查,尽管去回夫人。不过有一条,只准查我们的,别人的可一件不许碰!” 句句绵里藏针,含威不露,正杰听她所言,初而糊涂,此时方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 “怎么,吴嬷嬷怎么不动手啊!误了时辰,夫人不要怪罪吗?”司潇故意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而此时吴嬷嬷脸上早已红一阵,白一阵,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听后面一个媳妇低声道: “吴妈妈怕他作甚,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就这么厉害,以后还不骑到咱们头上来了?今晚上别说他们了,就连欧阳夫人都逃不了被查的,咱们就是查了他,夫人又能说什么?“话还未完,早被司潇从旁抡了一个耳光,喝道: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说‘我们骑到你头上来了’敢情你在这园子里当了几年差,就把自己当了半个主子了!我告诉你,差远了!眼里头没主子的下贱东西,这样的人要留着,还不翻了天了!吴嬷嬷,我不管你打也好,赶也好,下次再让我听到这样不知尊卑的话,您老人家的脸皮,我可就顾不得了!”“是是是,这奴才,太没规矩了,是该好好教训!”吴嬷嬷一边应道,一边使着眼色:“还不赶紧退下,等着找打吗?”吴嬷嬷此时只想赶紧离开,却终当不过司潇和正杰软硬兼施,只得进去略略翻了一翻便出来。 ------------ 四、冷月·水阁·柔荑(七) 又说此时,早有底下的小厮备了船,众人一出“风荷轩”,便纷纷上船去往欧阳静所居之水阁,不料正杰和司潇竟也跟在后面。吴嬷嬷瞧见,忙躬身道: “哎哟我说二位主子,您们怎么也跟来了啊!刚才是对不住你们,可你们也不用……” “你放心,我们跟着你,不是打算去夫人面前告状,只不过欧阳夫人长年静养,你们这么多人一下涌去,她受得了吗?到时候东西没抄出什么来,人倒被你们吓出病来,你们谁担的起?我们去,只是劝慰她一下,碍不了你的事!”正杰冷笑答道。然而他的这个理由,却让司潇觉得疑虑。 灯火投射在粼粼的水波之上,将整片池水映成一片昏黄。 上了岸,正杰与司潇走至水阁门前,抬手轻叩。开门的是欧阳静的贴身丫环沁梅,见是正杰,忙侧身往里让,恰在这时,欧阳静也从楼梯上款款而下,见到正杰,她明显停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疑惑。但随即便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司潇,道: “这位姑娘,想必就是正杰你前日向我提起的青儿吧!好个标致的丫头,老爷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的。” “夫人过奖了,青儿来府中这些日子,一直也没来给夫人请安,真是失了礼数,对不住夫人了。” “快别这么说,若论理,我原也不算什么正房夫人,不过是老爷念及旧情,容我在园里住着,下人们又看我年老,叫我一声夫人,哪能就当了真的?青儿你若真来给我请安,我还担当不起呢。”欧阳静浅笑道。然而经她这么一提,司潇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欧阳静,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妪。可不知为何,司潇怎么都无法将她与她的年岁相配起来,总觉得面前的女子和她差不了几岁。 待听清众人来意后,欧阳静眼中的娴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与正杰相同的愤恨:“不长进的东西,自以为是正室夫人身边的人,什么事都敢干,外人不来抄家,自己倒先抄起来了!”司潇无意中瞥见正杰的眼神,发现他的眼神中……竟有一丝心疼与怜惜。 尽管欧阳静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夫人之命,她却仍是不得不遵。平日里幽静的水阁,被那一起涌入的几十盏灯笼照的如同白昼,光影交错。 欧阳静身边丫鬟并不多,不过只一个贴身使唤的沁梅,并两三个粗使丫头,然而吴嬷嬷等人却查得无比细致,直把丫头箱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翻出来才罢休。司潇早听佩弦说过有下人欺负欧阳静不得宠,却不曾想他们竟如此毫无顾忌,而一旁的正杰,虽不发一言,但看到他握的铁紧的双拳,司潇亦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气。 ------------ 四、冷月·水阁·柔荑(八) 良久,吴嬷嬷带着人从沁梅的房里出来,向欧阳静躬身道: “对不住夫人,我原就说夫人向来吃斋念佛的,不会藏什么贼赃,更不会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底下人非要来查,说什么‘保不齐丫头不干净’还请夫人看我也是奉大夫人命,没法子的面上,别跟我这下人计较。”吴嬷嬷刚想带人离开,突然转身折返,眼睛盯着欧阳静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道: “不过我说欧阳夫人手上这镯子,和大夫人丢的那个倒是真像啊!欧阳夫人别是什么地方捡的吧……哎哟!”话未说完,吴嬷嬷脸上早挨了正杰一巴掌。司潇吃了一惊,回过头惊异的看着正杰。只听他怒道:“混账奴才,你才在园里几天,说话就敢含沙射影!欧阳夫人戴的什么镯子,轮的着你一个奴才说三道四吗?不过是丢了个镯子,就这么在园里查抄,声势也未免太大了!难不成天底下就不许有两件一模一样的物件吗?啊!”“二少爷,你……” 吓得吴嬷嬷连连后退。“怎么,我说错了吗?你尽管可以去把我的话回给我娘听,她要想怎么样让她冲着我来,少明里暗里的为难欧阳夫人!”吴嬷嬷被这句顶花带刺的话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低了头,同着众人退了出去。 司潇也被正杰给震住了,半晌无语。一时间,水阁一片幽静。 “啊……”突然欧阳静一个转身,用绢帕蒙着脸大哭起来。司潇明白她内心的感受,轻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也不必太难过了,这些奴才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成天只会跟在主子后面跟条哈巴狗儿似的,见着好欺负的就咬,夫人别跟他们生气,回头气坏了身子。” “我不是为他们生气,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的使绊子,我都忍了,今天又有什么呢?我只是觉得让正杰为了我一个老太婆去得罪大夫人,真是,我这心里,不好受啊……正杰啊!刚才你怎么能对吴嬷嬷说那些话,要是她真去回了大夫人,大夫人还不得……你这又是何必呢?啊……” “夫人,我早就看不惯那些狗奴才的势利相,正好借这个机会教训他们一下,也算是为您出口气。至于我娘,她不会拿我怎样的,大不了,我回学里去,她又能怎么办?只是看着这起没脸的东西欺负您,我心里也……”正杰说着,眼神中已溢满了歉疚,和怜爱,甚至还有几分……炽热。 “二哥说的是,往后这帮刁奴要再欺负夫人,我和二哥定会替夫人讨还公道的。夫人不必太担心了。”司潇说着,用力握紧了欧阳静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细润如玉,司潇的手和她相比,不仅粗糙,骨节也显得粗大。 乱了半夜的钱园,到了二更时分终于平静了下来。 吴嬷嬷没敢把正杰的话回给夫人,但禁不住夫人几句问,还是把大概的事由说了。李萍竹原本心里一腔怒火,听到是自己儿子从中作梗,便只叹口气,走到窗前,默默望着天上的明月。 今夜的月,格外的清冷。寒风吹得满园草木哗哗作响,如同有人隐泣一般。 在漆黑的夜幕里,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又能够发生什么?也许只有天上的月一清二楚。夜色沉沉,月华溶溶,但有些人的心里,比这一泓冷月更为凄清……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是司潇的娘亲从小教给司潇的,也是她生前说得最多,最笃信的一句话。 而现在,钱府的事让这句话即将成为现实。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由无数个机缘巧合凑成的,你有心,它无意,阴差阳错的,就成了一桩故事。 吴嬷嬷虽然势利,但以她的心眼,还不至于到无中生有的地步。所以,她说的“欧阳静的玉镯像钱夫人丢的玉镯”应该是真的。 钱家乃巨贾之家,区区一只玉镯,钱夫人怎可能如此兴师动众的找寻?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玉镯,对钱夫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它,就是揭开钱家面纱后真面目的钥匙。 于是在查抄事件过去好几天后,司潇还以请安为名又跑了几次水阁。当然,主要是为了看那只玉镯。 第一次见到欧阳静的时候,司潇不是没注意到她腕上的玉镯,但一则那时夜已深了,并未看得真切;再加上一眼望去,欧阳静周身都散发着高贵端庄的气息,其它女子戴首饰,是用首饰衬人;而欧阳静身上的首饰,倒像是被欧阳静所衬托得更为华美。所以她身上的珠宝,并未给司潇留下太深的印象。 而现在,司潇仔细端详欧阳静的玉镯,方才发现,这玉镯乃和田白玉精雕而成,质地细腻,色泽澄澈,若是放到外头,没个三四千两的怕是连这东西的面也见不着。 看着看着,司潇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向欧阳静告辞出来,回到自己闺房,连衣裳也不及换,就打开了妆奁。 果然如她所料,一只白玉镯正静静的躺在奁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二) 司潇凝视着这只玉镯,与欧阳静腕上的那只,如同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无论是款式,色泽,纹理,丝毫不差。她还没忘记,那个叫漪儿的丫头给自己这玉镯的时候,说这东西……是捡来的。 在湖边,司潇找到了漪儿:“漪儿,上次你说这玉镯是你拣来的,这么好的东西,你在哪儿捡的?” “喏,就是上次我打扫水阁那边‘容月堂’的时候,在床上枕头边捡的。” “床上……枕头边……”司潇喃喃念着。突然,她双眼直直的盯着前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回到闺房,司潇仍默默想着什么。佩弦从小丫头的手里端过一碗银耳羹,道:“小姐,喝口银耳羹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佩弦,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你看你,年纪和我差不多。这双手,哪像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小姐的心可真好,不过我们这些下人,哪个不是这样,整年的把手泡在水里洗这洗那的,哪能和小姐您的手比呢。” 司潇轻轻握着佩弦的手,那粗糙的皮肤和突出的指关节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努力的回想着,慢慢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一丝奇诡的笑容。 有些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因着这一双手,已经有了答案。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钱府终于如司潇所料的,不再是平静的一池碧水了。然而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施展计谋,却仍是个未知。直到半个月之后…… 那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只有无处不在的黑暗,笼罩着整个钱园。 富叔佝偻着背,向夫人回报着府中的大小事务,不时地咳嗽着。夫人见状,关切地问道:“富叔,你近来这身体可是不爽利啊。自己多小心些,年岁大了,可不比从前年轻气盛的时候啊。” “多谢夫人关心,我这身体也就这样了,都十几年了。” “那要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路上小心那。”夫人轻拍其背,道。最后那句“路上小心”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园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拉声。 富叔没有回他的卧房,而是经了条不为人知的小路绕到了湖边西侧,在湖边的一处凉亭停下,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便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拂去地上的尘土,露出一块斑斑驳驳的青石板来,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女子发簪,对着板上一个极小的洞孔,插了进去。 只听“咔嗒”一声,似是有什么机关打开了。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三) 富叔嘴角边掠过一抹笑意,用力压石板的一侧,那石板竟缓缓的转了个角度,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来,大小刚够一人进出。 富叔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好不容易从身上摸出了油灯和火石,点燃以后,便侧着身子顺着洞壁的石梯一级级的爬了下去,没忘记把石板转回原来的位置。 但他忘了一件事,就是那支打开机关的玉簪,依旧插在石板的洞孔里。同时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在他的身后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司潇。 司潇并不是有意跟踪的,只是在湖的那一头看到富叔的身影,好奇罢了,以她从小练的功夫,谁要想发现被她跟踪,还真需要点本事。 其实自从上次查抄钱府以来,司潇已经猜出了很多事了。但她没有想到还会跟富叔有关。而富叔本身的大意又给了她个探秘的绝佳的机会,所以,在富叔下去后不久,司潇也转过石板,进了那个洞口。 洞里一片漆黑,只有富叔手里的灯光勉强能让人看清前方,司潇跟在他身后,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石壁上的水滴滴落的“滴答”声。 少顷,司潇感觉石室突然开阔起来,细看发现自己原是到了一个宽敞的石厅,突然,她感觉眼前一亮,是富叔用手中的油灯点燃了四角上的灯笼,惊的司潇赶紧闪到一根石柱后,这才没被富叔发现。 大红的灯笼,将整个石室映照得有如白昼。富叔走到右侧一面石墙前,用力扳动墙边的灯座,轰然一声巨响,石墙向两侧移开,墙内发出的耀眼光芒让富叔倒退了几步,也让远处的司潇不得不遮了遮眼睛。 这是一个怎样辉煌的世界啊!金银闪耀,珠玉晶莹,玛瑙珊瑚熠熠生辉,将石室映得如豪华宫廷一般。 司潇愣了一下,但随即嘴角现出一抹冷笑,早就料到是这样的,不然钱其贩了这么多年的盐,赚来的银子难道都凭空飞了不成?且不说江南那些个盐商们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是如何财大气粗,就是白乐天的诗里,扬州的小商女嫁得了大盐商,从此“终朝好饭食,终岁好衣裳。”盐商巨富,几百年来早已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司潇所关心的,乃是那个富叔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出乎她的意料,富叔没有任何的错愕与惊奇,他甚至比司潇更为镇静。他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金银珠玉,还有几个盒子中盛得满满的银票。随后,突然直起腰来,手在脸上用力一撕,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来。 司潇这下被惊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死死地摁着自己的嘴巴,以防自己克制不住的惊叫。 富叔……竟是个年轻男子,那夫人……司潇恢复了镇定,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也在这一刻,彻底了然……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四) 将猜测的种种碎片拼凑在一起,司潇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周全的计划,她相信,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的,因为一个双眼被金钱眩花的人,看什么都已经走了样。 两日之后,佩弦惊慌失措的向夫人禀报:“夫人,小姐她……” “小姐怎么了?快说!”可巧正杰也在夫人房中闲话,见佩弦这样惊慌,也不由得着急起来。 “今儿早上,我给小姐送早饭,见小姐还没起,就想叫醒小姐,可没想到拉开帐子一看,小姐她……她满脸通红,像是烧得厉害,我叫她,她也不应,而且出气大,入气小的,夫人您……您还是去看看吧!”佩弦说着,眼里水光闪现,额上都冒出了急汗。 “死丫头,那还不快去请大夫啊。”夫人一边骂着佩弦,一面同正杰急急向司潇闺房赶去。刚进门,就听见司月的抽泣声:“小姐,你醒醒啊……” 李萍竹走近床边,掀开帘幔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她原以为司潇不过是受点子风寒,不曾想竟真的病势如此沉重。床上的司潇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而困难,任谁看了,心里都会担心起来。 正在此时,外面人来报:大夫到了―― 请来的大夫姓古,本不是钱府内的人,只因原先给府中看病的老大夫常洛前些日子收到家书说次子常凌重病,便急忙启程赶回老家了,这才请来了“济生堂”的坐堂大夫。 那大夫缓缓坐在床沿,轻轻托过司潇手腕来,仔细按脉,片刻又换了左手,轮番几次,便抬头对夫人道:“行医者,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夫人可否让鄙人看视小姐玉容,好确诊病状,方能对症下药。“ 夫人点了点头,让身边丫头打起帘幔来,那大夫看了看司潇,起身向房外走去,夫人会意,忙跟了出来,只听那大夫拱手道: “恕鄙人斗胆,此病来势凶险,二小姐玉体素弱,自是抵挡不住,鄙人今日且先开个方子,二小姐暂且用着,若是三日内烧能退去,则这病便有三分把握了,不过也请各位要做好准备,万一……另外此病会传染,因此夫人也应该将小姐与他人隔开,以免传播开去。病到了这个份上 ,能否痊愈,也全看病人的造化了,我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唉……“那大夫长叹一声,便低了头去开方,地下的丫头老婆儿们,听见这样信儿,也多掌不住哭了起来。 李萍竹听了,顾不上身边下人的劝诫坐到司潇床沿,眼里不知何时也蒙上了一层水雾,不错,她是讨厌司潇,也曾一再的给司潇找绊子,然而现在,看着这丫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痛苦,她的心里,似是有什么东西被吊了起来,丝丝缕缕的疼。“青儿丫头,你倒是快醒醒啊“她在心里暗想道。殊不知,她的神色被眯缝着眼的司潇看得一清二楚。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五) “夫人,您也别太难过了,二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化险为夷的。眼下,还是依从大夫之言,将这房间隔离开来,只留平时姑娘贴身服侍的几个丫头,其余的人一概不许过来,不然招上别人,这不是更不好收拾了么。”富叔扶起夫人,劝解道,并吩咐手下仆从给司月佩弦等人裁衣预备,一时众人便都忙碌起来。 一炷香之后,司月回到房中,掀起帐子道:“姐姐,他们都走了,你起来吧。” “是么。”司潇缓缓起身,用手捋顺散乱的发丝,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而在那一床锦被中,一只铜暖手炉隐隐显现 手巾在铜盆中浸过一次,原本清澈的水立刻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司潇抬起头,对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自她进府以来,李萍竹给她送了不少脂粉她都没顾上用,没想到今天,它们倒是帮了大忙了。 看着窗外忙碌的人影,司潇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对身旁的司月道:“月儿,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真的么姐姐?”司月喜出望外,但心底,还是涌起一丝丝的不确定,同时她在司潇的笑容中看到了某些复杂的东西。 “哦对了,呆会儿你出府去,把这个给刚才那位大夫。” “四千两!姐姐,你干吗要给他那么多钱哪?” “没有他,李萍竹会这样轻易的就让我们脱离了她的视线?你去把这个给他,另外嘱咐一句,让他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司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道。 钱家原来的老大夫常洛这会儿该是气塞填胸了吧!常凌可是他的独子,竟有人无中生有说他病危,让他白白跑了一趟。 夜幕降临,司月点上灯笼,走出来对外面守着的几个婆子道:“天色晚了,妈妈们都请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啊哟这怎么行呢?青姑娘病得如此的重,我们要是不待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姑娘照应不上,我们几个的罪过可就大了。“吴嬷嬷忙答道,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李萍竹叮嘱自己的话语:“把那丫头的屋子给我看紧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禀告,听见了没有?“ “妈妈的好意我领了,不过小姐这病会招人,妈妈您还是小心点罢,毕竟年岁大了,可掌不住啊。”司月按着司潇的吩咐答道。吴嬷嬷闻言不禁倒退了一步,看着转身而去的司月,额头上开始有了冷汗。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六) 打更声破空而来,万籁俱寂。 司潇透过窗子向外望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吴嬷嬷并几个婆子早已不知踪影,只有几株修竹在地上投下了凌乱的斜影。 帘子响处,司潇闪身而出,身上已换了黑色的夜行衣,并蒙上了面,只留出明亮的双眼。她望见四下里没人,便疾速向李萍竹卧房去了。 李萍竹并没有睡下,白日里回房后,富叔便暗示她司潇病得蹊跷,要她小心,她这才派吴嬷嬷去监视着司潇。“十年了,该有个了结了啊。”她喃喃自语道。此时窗外一道黑影闪过,是司潇潜入了房内,隐在屏风之后。 李萍竹坐到床上,褪下了衣裳,并和那日富叔一样,撕去了脸上的易容,正如司潇所料,李萍竹的真容,原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她刚躺下欲睡,只觉脖颈处一凉,低头一看,竟是一柄亮闪闪的利刃横在了自己的颈上,而站在床前的,正是冷笑着的司潇。 “你,你是谁……“李萍竹不敢高声呼喊。便压低了声音惊问道。来人没有回答,眼光盯在了她的云鬓上,拔下仅剩的一支发簪,藏进了袖筒。李萍竹的神色立刻变得慌乱而恐惧,不顾一切的伸手来夺,却被司潇的匕首逼得不敢起身。慌乱间他摸到了褥下的一把剪刀,刚想向司潇刺去却突然停住了,死死的盯着司潇腰间露出的那枚玉佩,稍顷,她断断续续的道:“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那里柜子里有五百两白银,还有首饰,你都拿去好了。”她显得那么惊慌,却还是让司潇看出了端倪。 司潇假意不理睬她,只拿了发簪要走,却只听后面李萍竹竟抽泣起来:“这支玉簪,是当年表哥给我的定情信物,虽不算有多珍贵,可到底也是一片心意,没曾想朱门之女,婚姻半点不由人,嫁进了这等人家,从此和表哥天遥地远,唯一的念想,就只有这支发簪,原以为此生和表哥再也难见一面。不料两年后,表哥竟阴差阳错的进了这府里当差,我原想给他一笔钱财,让他到外面去做点小生意,没想到,他见我现在衣食锦绣,竟全然不顾往日情分,拿走三百两白银之后,又折返欲将我绑走,以图大笔赎金。结果被赶来的家丁当场捕获,送往官府,判了个十年之狱,而经过这一番事,我的心也冷了,见到这玉簪,想起以前的好处……这玉簪真的不值什么钱,只是我的一番经历,全寄予它上,你想要钱,要多少我都给你,只求你把玉簪留下,求你了……”李萍竹说得泪流满面。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七) 司潇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冰冷,她很明白李萍竹说这话的意义,相同的情节,兴许会为自己赢得最后一丝的在意,与不忍。只可惜,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发挥完美的表演罢了。 司潇拉开抽屉假意拿首饰,暗暗将玉簪摁在从伙房要来的一盒米粉上,留下了一个浅,却清晰的印痕。回手将玉簪丢下,闪身出了李萍竹卧房。 李萍竹慢慢拾起玉簪,插回头上,眼光骤然变的锐利而冰冷,双手死死的掐着床被,从牙缝里迸出一句:“狗东西,你无情,便休怪我无义!“说罢便躺到床上,心里的愤怒,如同冲天大火,熊熊燃烧。 次日清晨,李萍竹照例听富叔及各位管事汇报家事,然而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无心听他们说话,眼睛只死死的盯着富叔,不时嘴角撇出一抹冷笑。 几个管事将事回明后,纷纷告退离开了前厅,只留下富叔协助夫人理事,这已是五六年来的规矩,初始还有多嘴的下人说什么当家的夫人还要一个外人来帮忙,丢了高门大户的脸面,不过李萍竹闻言却并不曾说什么?只是日复一日的让富叔协助自己。时间长了,众人见两人合作,果真将偌大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流言便渐渐平息了下去,富叔,也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成为了整个钱家不可缺少的人物。 众管事走后,富叔习惯性的将门掩上,从红木几案上拿过账本翻看起来,不料李萍竹突然伸出玉手,遮住了账册,指尖用力,夺过了账册,道:“看样子,你跟了我这些年,演技见长啊。” ------------ 五、唯有人心不可防(八) 富叔不解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脸色冷然的李萍竹,起身打开门,望见四下无人,忙关上门转身对李萍竹道:“你怎么了?这外面来来往往的下人那么多,就不怕有人留心了么!” “你少给我装了,这些年,我们两个联手走了这么远,眼看着大功即将告成,你就那么急着想得到么,当年你说的那些话,你大概早已忘了罢!”“你说什么呐,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不明白,我看你明白的很!昨……”李萍竹突然不再说下去了,只冷冷的笑着,笑的凶狠而凄然:“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突然柔声道。眼里,却已闪现出了晶莹的泪花。看着她这个样子,富叔便也不再说什么?一俯身告退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司潇依旧是称病,并让司月将病说的一日重似一日,堪堪是行将下世的光景,那府里的一众下人见状,便来的也都懒了。司潇在房中看着,她的信心也便一天一天的累积起来。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又是万籁无声的时节。 湖边的那块石板幽幽的转动,钻出来的却不是富叔,而是着了夜行衣的司潇,她手提着一个锦囊,沉甸甸的。望见四下无人,司潇闪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哐镗”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了地,然而在这深夜中,这声音实在是太渺微了。谁也不会想到,仅仅几日之后,这声音竟会掀起那样滔天的风浪。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曾经的坚信,在个人利益的面前,是那样的苍白和不堪一击,此时此刻,有些人的心,恰似绷紧了的弦,也许只是轻轻的一抹,就足以引的弦断琴折……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一) 一切,真的都该结束了。 在后来的半个月中,李萍竹不知为何,接连赶了不少府里的使唤丫头,就连当年陪她嫁入钱府的几个陪嫁丫头,都难逃此劫。而正杰欧阳静等,也只保得住身边的贴身下人,园中日日皆是一片乱象,早已没有人记得起“病重”的司潇,这正合了司潇的心意。 下人一走,偌大的钱府登时冷清了不少。入夜时分,显得凄楚阴森。 湖畔,一盏昏黄的灯笼,映照着一双人影摇曳。 石板又一次转动,人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随着石板合拢的“喀哒”声,两人的心里,都重重的向下一沉。 和上次一样,经过了窄小的石道,石室四角灯笼亮起,两人的脸庞,骤然清晰,富叔缓步上前扳动灯座,然而还未等他走到灯台前,身后传来的两声轻笑,让两人猛地止住了脚步。 司潇故意放慢了脚步,让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室显得格外明晰。也将对面两人的心弦越绷越紧。 “你……”李萍竹的表情变得扭曲,手指着司潇,颤声道。“噢,我都忘了,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卧房里苟延残喘是吧!不过,这么精彩的戏码,我就是抱病,也得来凑个热闹,您说是吧!富叔?”司潇抱着手,嘴角扬起笑意。 李萍竹迅速的看了富叔一眼,这是只听司潇又道:“夫人一定好奇,为什么我装病到现在,您派在我卧房那儿的嬷嬷没有禀报您吧!这还要谢谢富叔好心提醒,否则,我也到不了这儿啊。” “你……”一样的词句,不过这次是富叔说的:“你血口喷人!我何曾提醒过你什么?你――”“富叔说笑了吧!我口里可没含血,又怎么喷人呢?至于您援手与我的事,您现在当然是不会认的了,否则这一路辛苦,不就白费了么?”司潇偏着头,脸上一副戏谑的神色。等待着对面的反应。 富叔此时大惊失色,急急转向李萍竹道:“雪儿,你要信我,我不会背叛你的,你知道的,我都和你走到这份上了,我怎么会……”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李萍竹的眼神,已经不像他从前看到的,那样温柔而坚定了。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二) “会不会背叛,和走的远不远,其实没什么关系。夫人看看我手里这珠子,是不是很熟悉?”司潇走到李萍竹面前,展开手心露出藏着的那颗珍珠道。 李萍竹只扫了那珠子一眼,眼神顷刻变得冰冷,直直的看向身边的男儿:“沁兰刚给我看那东西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起来,倒是由不得人不信啊……” “雪儿你……”富叔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再相信自己了是么? “雪儿,你别被这丫头骗了,只是一颗珠子,能说明什么呢?”“一颗珠子是说明不了什么?可这个,你要怎么说呢?”李萍竹从身上摸出一个锦囊,幽幽道:“这个,是沁兰在你房里找到的,这珠子当年收进来的时候,是那个老色鬼亲自给我验看过的,我还会认错么?”李萍竹这话不明不白,但对于富叔来讲,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出乎司潇的预料,此时的富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她,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张有着隐约细纹的脸庞。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让身边的人来监视他……她终究是不信他,终究是要一个人走完这条不归路。她终究还是变了,曾经的深情,在岁月和欲望的冲击下,终于退色了。 一声闷响,富叔双手紧紧握着那把**自己小腹的利刃,倒了下去,留下李萍竹,眼神里闪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去拿,只要你开心就好,所以,就算你的快乐需要用我的离开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然而当我的陪伴在你的心中已成为另一种危险,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在伤害前离开,至少还留下一份美好。 “最大的敌人都死了,夫人,为什么不去看看自己胜利的成果呢?”一瞬间的惊异过后,司潇开口道。 “看不出来,你这个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少啊。”李萍竹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绕弯子了,你可以放心,你帮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什么都好谈。” “什么条件?” “告诉我,你是谁。” 司潇冷笑一声,道:“夫人问话真是简练,一句话,把什么都给问了。的确,我姓曾,也不是钱其的女儿。不过我身边的那个月儿,倒是如假保换的钱家人。我来钱家,只是来帮她讨回她该得的东西。就这么简单。” “那你为什么帮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萍竹不再说话,径直走到灯座前,熟练的转动,将那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又一次送到两人的面前。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三) 看到那些堆积的金银,珠翠,玉石,李萍竹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司潇看着她急奔过去的背影,轻笑起来。 “这……这……”正如司潇料的那样,李萍竹惊叫起来,连连后退,眼前的岩石上,用珍珠排出的一行字正烨烨闪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人心难测,安知是谁?” 李萍竹抓住石壁,勉强支撑着没倒下去。手指着司潇颤声道:“你……你……” “夫人聪明过人,应该明白这可不是什么巧合吧。”司潇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赢了,完完全全的赢了。 李萍竹抓起一颗珍珠,仔仔细细的看着,光泽柔和,圆润,和刚才司潇手里的那颗,如出一源。顷刻间,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世间的路,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谁在谁的背后,谁知道呢? “啊……”李萍竹突然扑在已经冰凉的富叔身上恸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撼山镇岳,却换不来那曾经的温暖,和关怀。 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情深意重,终于在太多的猜疑中烟消云散,一路走来,这满满的金银,真的是自己最初的梦想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把所有的财富揽入怀中,真的可以寻回昔日的快乐么? 矮墙村舍的时光,朱门华美的岁月,到底哪个更幸福一些呢?也许在路的开始,目标,还是很坚定的,但岁月这东西最可怕的,就是会慢慢的让人习惯,习惯所处的环境,于是,就有了“舍不得”这句话。于是曾经以为的“身外之物”就成了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结束了,都该结束了。”忽听李萍竹开口言道,唇边,竟还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曾姑娘,你很聪明,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用了十年,你却只用了几个月,真是辛苦了。” 这园子的秘密,你该是猜到了不少,可惜你能知道的,只有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就让我来补全吧。”李萍竹继续道,语气却变得难以想象的平静和坦然。 “二十多年前,湖州附近的小镇上,有一户蚕桑人家的女儿,名唤雪儿。雪儿家对门有个一般大的儿子,名叫昊天。” “雪儿和昊天,从小就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闹。昊天家农忙,雪儿帮着干活;雪儿家养蚕辛苦,昊天也不闲着。雪儿病了,昊天跑了几十里地去请大夫,大夫开了方,又在下着大雨的夜里爬上山崖采药,拼了命把雪儿给救了回来。昊天出去卖谷子,回来把钱丢了不敢回家,雪儿熬了几个通宵赶做针线,拿到集市上换了钱替昊天补上窟窿。这样的事儿,十几年来,太多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个孩子,是天配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两家的父母,也都已经商议着,要给他们完婚。没想到就在他们十六岁上的这一年,出了事情。”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四) “那一年立夏的时候,遇上了百年不见的雹子,碗口大的雹子,别说庄稼了,就连牛羊都被砸死了不少,昊天家种的那点田地,几乎颗粒无收,转眼到了秋收,昊天家借遍了十里八乡,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交不上租子。昊天爹娘抱头痛哭,直说要准备后事了。” “却不料那一日,庄头突然派人来说,这季的租子不要了。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雪儿,嫁给他作第六房小妾。” “没有一个人愿意让雪儿出嫁,于是在几个好心人的帮助下,雪儿和昊天,带着村里人凑的五十两银子,私奔了。” “私奔容易,谋生却不容易。无奈之下,两人只好进了这里,当上了下人。” “当时真正的大夫人,体弱多病,钱其在外拈花惹草,她管不了,也不想管,而雪儿眉清目秀,很快就被钱其盯上了,于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钱其闯进了雪儿的房间,强占了雪儿。” “雪儿万念俱灰,想投井自尽,却阴差阳错地,知道钱家竟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宝库” “雪儿把这事告诉了昊天,两人决定,一定要把这份财富夺到手,一分也不给钱家的子孙,算是对钱其的报复。” “正好这时候,钱夫人病重,雪儿主动伺候,暗中在药里下了毒,毒死钱夫人以后,她便易容成了那个鹤发老妪,而昊天,也易容成了白发老者,成了后来的富叔。再后来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 司潇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每个走向绝路的人,其实都有一份深藏心底的绝望和无奈,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五) “其实今天,我真的要谢谢你,十年来,我为了拿到这把钥匙,处处小心,生怕露出破绽,只有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做回当年的雪儿了。” “嚓啦”一声,李萍竹抬手撕去了脸上的易容,正如司潇所料,展现出来的是一张白皙光洁的少女脸庞,这时又听她道:“曾姑娘,你看看我的脸,十年了,一直带着假面,也不知道自己老了多少。” 司潇突然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一步步的计划,一步步的猜测,精心编织着陷阱,然而对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反抗,仍然在心底保留着最初的那份少女情怀。比起自己的手段,这十年,她似乎只是在等待,等着这把钥匙,用来赎回自己和昊天被耽误的年华。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说吧”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真正的钱夫人的?” “从一开始。” “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 “手?” “没错。钱家乃巨富豪门,所娶之女非富即贵,娇生惯养的女子,玉手纤纤,吹弹得破,而你的手,却长满了老茧,应该是小时干农活留下的吧。” 没有回应了。司潇转过身来,看到李萍竹,抑或是雪儿,已经满脸含笑的躺在了富叔,抑或是昊天的身边,嘴角处,一道殷红的血痕蜿蜒。 宁愿赤贫着与你相守,也不要抱着万两黄金孤单,这一世,李萍竹和富叔不会在一起,愿下一世,雪儿和昊天,可以白头…… 然而走到这里,故事,还没结束。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六) “出来吧。”司潇扬声叫道:“两位等了多时,何不出来见一面呢。” 掌声响起,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格外孤寂和凄冷。 “精彩.”话音响处,欧阳静款款走出,身后跟着的正杰,亦是满脸笑意。 “看样子,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可惜他们两个都死了,否则这场戏才叫真的精彩。”司潇以微笑回敬。 “恕我年老愚钝,曾姑娘破解了那么多钱府的疑云,我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麻烦曾姑娘给我这老婆子解释解释,这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 “欧阳夫人过奖了,要说这故事,我想夫人当是比我更清楚罢。” “ 其实今天来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带着假面,我不是青儿,你,也不是真正的欧阳夫人。” “哦?何以见得?” “和刚才我告诉雪儿的理由一样,手。” “是吗?我的手上,可没有什么老茧伤疤……”她突然停住了,因为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司潇话里的所指。 钱其卒年六十八岁,而欧阳静原是他小时的丫环,两人年龄应当相仿,对一个女人来说,纵然再怎么驻颜有术,能遮得住脸上的沧桑,但手,却是无论如何骗不了人的。 “看夫人的神情,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还记得那夜,下人们来抄屋子,我握过夫人的手,柔若无骨,光洁细滑。怎么会是一位近七十岁的老妪的手呢?我说的对吧!淑玉小姐。” “你叫我什么?淑玉?就算我不是欧阳静,可淑玉出嫁多年,你为何说我是淑玉呢?” “因为,知母莫若女啊……” 几乎是一瞬间,站在司潇身后的两人都觉得眼眶发胀,而那女子,更是已然哽咽。 “钱夫人是正室夫人,身边丫环为了奉承,自然会牢牢记得她的生活习惯,所以雪儿扮起她来,并不费力。然而欧阳静不是正室,又失了宠,丫环服侍无心,所以,要假扮她且不被众人看穿,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从小和她生活的女儿,钱、淑、玉。” “作为女儿,对母亲的生活习惯,自然了如指掌,别人断不会起疑,至于一些细节的不同,也因为丫环的无心,被忽略了。”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七) “我想,真正的欧阳夫人,应该是在数年前的那场重病中,就已经西去了吧。而淑玉小姐你,正是差不多在她的灵柩悄悄运出府去的时候,秘密回来的。” “很抱歉,我曾经暗中查过你的事情,我知道,你的婚姻非常的不幸福,你本是千金小姐,却委屈成了侧室,而且你的丈夫贪淫无度,对你更是非打即骂,甚至连你母亲重病,都不放你回来看一眼。” “也是苍天有眼,那个布政使,几年前被弹劾,罢官丢命,抄家灭门。你也就趁乱,逃回了娘家。刚好那个时候,你娘的棺木被偷偷运出了府。” “你恨你父亲对你娘的无情,更恨他给你的这段婚姻,于是你就将计就计,假扮你母亲,要向他复仇。” “你大概早就知道,园中湖底有这么一座藏金库,而且你还知道,除了湖边的那个入口,这里还有另一个入口。” “所以你故意向钱其提出,想搬来水阁居住,因为那另一个入口,就在水阁的某处。”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石壁上的水珠,极为规律的滴答响着。 “你真的很聪明。”许久,钱淑玉终于开口,并且撕去了脸上的易容:“所有的事情,你都猜对了。”“不,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什么?”“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为什么不动手?” “因为我在等你啊” “等我?” “钱其活着的时候,我不敢动手,因为他阴险狠毒,为了保护他这些财宝,他在园子各处都有眼线,行事不慎,反受其害。” “直到他死了,你来了。我知道,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从你住进钱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有你在,我一定会成功。” “为什么?” “雪儿为了拿到这笔财富,心思变得和钱其一样的狡诈,能让十年后的她答应让你进府,就说明你,不一般。” “所以,你打算利用我。” “对,不过利用你,可不是要你帮我找这些!”钱淑玉笑着踢踢地上散落的几块翡翠,道:“我最初,是想要你帮我查出正亭死的真相。” 司潇突然想起了那天,在正杰的“风荷居”,正杰对她说的,和钱淑玉此刻的话,何其相似啊。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为了这些闪光的石头苦苦争斗,耗费精力,才智,青春,到头来,只换来个真情不再,悔之晚矣的结局;而眼前的这两人,忍气吞声所为的,却只是一个真相,一个让自己手足瞑目的真相。 ------------ 六、月光如水水如天(八) “可惜,我没能让你们满意。” “不,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正亭在九泉下,看到害他的人有这般下场,他也会高兴的。至于具体的内容,就让它永远葬在这水底罢。”说话的是正杰。 “那这些东西,你们打算怎么办?”司潇脸上舒展出笑容,这次是真心的笑。不掺任何成分的笑。 “谁要谁拿去好了,反正,我们不会要,不吉利。”淑玉也笑着,瞥瞥那边的两具尸体。 “你们不要,我可不客气了!”司潇说着上前,拿起一个盒子:“不过,我只拿我应得的。至于剩下的,我另有他用。”司潇转身,蓦然发现正杰和淑玉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由瞪大了眼睛:“哎,你们俩怎么回事啊!男女授受不亲的。” “刚才忘了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我,其实,不是钱其的亲生女儿,我娘在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有我了。”淑玉不知为何,说话声音轻了许多,脸上,还微微的泛起了红晕。 “所以,你和正杰,不是亲兄妹,所以,你们两个,可以名正言顺的白头到老,所以……”司潇大笑起来,看着对面的两人:“那你们还不去拿点东西,否则怎么完婚呐!” “哎呀,妹妹你……”淑玉羞红了脸颊,和正杰一起追着司潇,离开了石室。 再次走过狭窄的石廊,司潇突然想到,也许雪儿和昊天经历的那十年,就像这狭窄的石廊,那么狭小,把人的心,压得喘不过气来。其实雪儿原本应该是相信昊天的,可经过了这十年,就像这石廊一样,徒然的,将人的心弦,崩到了最紧,一挑,就断了。 钻出洞口的时候,东方已微露了晨白,司潇把手里的钥匙远远的抛进了湖里,默默站了片刻,天快亮的时候,她也带着月儿离开了钱府。 昔日伊人今何在,月光如水水如天。 愿溶溶的月色,能抚平水面浅浅的波纹,也愿每个人的心,都能永远像天空一般,澄澈,平静…… 第二天的夜里,几乎所有湖州的穷人,都在自己家门口捡到了从天而降的金银珠宝,全城的贫民欢呼着,说救苦救难的菩萨显灵了。 司潇坐在车里,怡然的笑着。手里的楠木盒子里,装着八十万两的银票。 而那个曾经辉煌的钱府,因为主人的莫名失踪,成了大家口中的鬼宅,再没有什么人敢去靠近,没过多久,就成了一堆废墟。 马车一路向金陵驶去,沿途,越来越繁华了。 ------------ 七、曾见惊鸿照影来(一) 十多日的跋涉,司潇乘坐的马车终于在黄昏时分驶进了江宁城。 六朝烟云,金粉古都,飞花扑面,弱柳轻拂,秦淮柔波缱绻,清歌低回,曼舞翩跹,最是一番盛世太平,富贵风流气象。 城西的宁康街,是城中一二等繁华之地,街口不远处的大宅,就是前任苏州知府,如今已升任道台的沈明隆府邸。而这,也是司潇所要去的地方。 “姐姐,这就是江宁吗?好漂亮的地方。”司月轻轻扯着司潇的衣角,道。 司潇没有答话,只默默地抱膝看着车外不断掠过的风景:夫子庙,莫愁湖,朝天宫,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现着的紫金山影。 马车驶近了秦淮河岸,依稀可以听见河面上传来的低低歌声: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 恨悠悠。 思到恨时始方休。 月明人倚楼。” 琵琶声和着歌声,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两行清泪,静静从司潇的脸上滑下,在夕阳的映照中,显出绚丽的色彩。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了。娘的在天之灵若是有知,再次看到这个让她伤心也给她幸福的地方,会作何感想呢? 过去的十几年里,娘身处异国雅致的庭院,却依然魂系故园草木的芬芳。无数次,在夕阳的余晖中,在柳莺宛转的和鸣声下,一遍又一遍的,描述着那古城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初晨时分的古城墙,淡阴微雨的莫愁湖,反反复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潇儿啊!娘,娘要走了,你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记住,我走后,千万……不要……去天朝……” 娘亲的遗言犹在耳畔回响,司潇狠狠的撕扯着手里的绢帕,喉头干得难受,手指被绞得通红也全不察觉。 也许,娘的话是对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已随云烟逝去,所有的人事也已演化为一种平衡,突然的破坏,也许只是给一些原已平静的心再一次的带来伤害。 只是在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宁静的,就算会有狠狠的伤害,也是注定的宿命,逃不开的。 司潇终于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蓝天。她知道:自己策划了十多年的一切,即将在这座石头古城中开始上演。 ------------ 七、曾见惊鸿照影来(二) 宁康街,沈府。 沈府大太太秦氏,正靠在卧榻上小憩,榻上铺着水绿的椅搭,一柄檀香团扇,若有似无的轻摇着。 却这时忽听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打了。秦氏眉头蹙了起来,起身至房外,正收拾着的丫环见夫人出来,忙躬身问安,只有前几日新上来的甄婆子的干女儿芳华仍愣愣的站着,望着一地的碎瓷片。 秦氏当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本不想计较,然当她的眼光扫向那些碎瓷,仍压不住心头怒火:“啪”一声,芳华白净的脸上立刻印上了五道鲜红的指痕。“蠢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即使是下人,你们也不比别家那些下贱东西,这些天家里又有客,要格外小心,你竟……”秦氏柳眉倒竖,怒斥道。吓得芳华并房外伺候大小丫头黑压压的跪了一地,连大声抽泣都不敢。 秦氏见众人这般情状,不便再张扬开去,叹口气道:“要是秀竹丫头还在就好了……”转身回房去了。 秦氏回到房中,依旧斜倚在软榻上,刚合了会眼,丫头翠菊就跑进来道:“夫人,门口有两个女孩子,说是投亲不着,身无分文,求咱们收留呢。“ ”是么,我出去看看。“ 秦氏在身边一众下人簇拥下到了门口,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正低低的抽泣着,忙俯身去扶,道:”快起来起来,这么样的天,身上还这么单薄,怪可怜见的,都进来吧.”” 可……“身边一名老婆儿犹豫着道,似是想说这样贸然将两个外人带进府中有失妥当,可一见秦氏的眼色,便识趣的止了话头。扶着两个女孩进了前厅。 “可怜的孩子,别怕,告诉我,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事,啊。” “夫人……”司潇拉着司月反复叩首,哽咽着道:“我们两个……原是江南的渔家女儿,近来家里境况不好,爹爹……让我们来金陵……投奔表哥,可没想到……表哥三年前得了重病,已经……我们两个来金陵已经用尽身上银两,现在实在是……”司潇不断用手抹着眼泪,暗暗观察着秦氏的表情。 ------------ 七、曾见惊鸿照影来(三) 果不出司潇所料,出身豪门,心地单纯的秦氏听司潇一番泣诉,早已眼眶泛红,竟禁不住从座上下来,将司潇搂进怀中,道:“别说了,可怜见的,你放心,从今往后,你们就只管在这儿留下吧!我呀,只当是认了两个干女儿,翠菊――”“这,这怎么可以,我们只是……只是想请夫人收留我们当个丫环,什么粗活重活我们都能做,只求夫人收留我们……”司潇对秦氏的热情有些始料未及,忙打断她道。“哎……这……好吧!那你们就留在我这儿侍奉我吧!哦对了,你们叫什么呀。”“回夫人的话,我姓筱,单名一个冰字,冰雪的冰;她叫月儿。”司潇又一次叩首道,低了头,掩饰脸上微微的笑容。 依照秦氏的吩咐,府里常走动的裁缝不多时便过了来替司潇司月裁衣,又有管理住房人丁等事务的下人替她们安排下了住房。忙乱间,忽见秦氏身边的方嫂在窗外招手,司潇忙过去开了门,方知是秦氏吩咐,要方嫂带她和司月去园子各处走走,熟悉道路,顺便也见见各房主子。“筱冰姑娘,夫人可真是喜欢你,这些年,除了秀竹,还没哪个丫头能让夫人这么挂心呢。”方嫂一面引司潇走,一面回过头来对司潇笑道。 “是么,不知道这位秀竹姐姐是什么人呢?我听夫人也提起过,似是很喜欢她的样子。” “可不是么,这秀竹啊!原来是夫人身边的服侍丫头,最是乖巧伶俐,长得又清秀可人,夫人房里的大小事情,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夫人可是把她当亲女儿待,咱们都说,这秀竹啊!就是夫人的一件小棉袄,贴心贴背,谁知道后来……” “后来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的。“方嫂似是说了什么忌讳的事,忙止了口不说了。司潇不便追问,也只好沉默下来,这时又听方嫂道:”筱冰姑娘你看,这就是咱们府里的后院,家眷们起居都在这里,我带你去看看。“ “哦,对了方嫂,您以后不用叫我筱冰姑娘,叫我冰儿就好了,我是来当丫环的,您姑娘姑娘的叫,听上去倒像我是来做客似的。“司潇甜甜一笑,道。 “好好,冰儿啊!这就是大夫人的卧房,大老爷在外做官,不常回来,夫人喜欢清静,平时琐事不用来回,哦,冰儿你识字么?“ “嗯。“”识字就好,夫人是大户千金,喜欢字画,你既然识字,那平时你就多留心些,把夫人的诗稿都存好了,伺候夫人文墨,其他那些粗活,你就让那些小丫头子去做好了。“”多谢方嫂,那不知道老爷是个什么脾气,该怎么伺候呢?“司潇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然而提到这个用仇恨深深刻在她心中的名字,她的声音,依旧忍不住尖利起来。 ------------ 七、曾见惊鸿照影来(四) 方嫂没有听出司潇声音的异样,更不知她心里的波澜,只暗忖道:“这丫头倒是聪明,一进府就知道找靠山了。”便赶紧接话道:“老爷在外做官,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没什么要特别留意的,只要把屋子打扫干净,东西理齐整了就罢了。” 两人继续向前,一一见了大公子彦安,二公子彦鸣,及音澜,音霖两位小姐, 小姐们见来了新丫鬟,而且年龄相仿,自是喜欢,都拉住司潇说了许久,并赠了不少首饰脂粉,惹得房中其他丫鬟纷纷羡慕不已。 穿过回廊,一泓清湖突现,湖畔一块大石,上书“清心湖”,碎石铺出一条小道,直通湖心一间小筑。“哎,方嫂,这小筑好是清雅,不知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这小筑是六少爷特意辟出来的书房,一般是不让人打扰的,不过你要去看看倒也不碍,也和六少爷见个面,以后就认识了。六少爷待下人最是宽厚的。”方嫂絮絮地说着,两人沿着小径,向小筑走去。 小路走到尽头,方嫂刚欲上前叩门,可巧六少爷彦轩攻书倦乏,出来透口气,见是方嫂,忙笑迎道:“是方嫂啊!我这儿一向少有人来,您今儿怎么想起来来瞧我了?”“这不是,府里来了新丫头,我带她认认路,顺便和各房主子见个面。六爷您早起晚睡的,可别累坏了身子。冰儿啊!冰儿,快给六少爷请安哪。” 司潇正蹲着看湖中的莲花看的出神,冷不丁被方嫂一叫,起身猛了些,竟顿觉眼前漆黑一片,本能的抓住石栏杆,彦轩见了,抢一步上前扶住司潇,道:“别起的太快,看头晕。” 司潇心里一动,彦轩的话语,让她想起从前娘亲在身边的日子,那段时间,许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罢,只可惜,这样的岁月,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回不来了。 ------------ 曾见惊鸿照影来(五) 淡淡扫过眼前的公子,却在心底陡地一惊。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前人的诗句:“……雪衣公子立芳洲……” 一袭白衣,随风轻轻飘动,没有锦绣,没有纹饰,只是素到极处的淡然。 对面的人亦是愕然,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只觉似是在哪里见过司潇。 方嫂自是看出了两人的不同寻常,扯了些闲话,便拉着司潇匆匆离开。 “冰儿啊。”方嫂轻声唤道,司潇只低着头想,没有回答“冰儿!”方嫂提高了声音,司潇才回过了神来:“冰儿啊!我知道夫人喜欢你,我也看得出来,你可不像是小家子的女儿,可不管你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在这儿,毕竟是丫环下人,可不能想得太多,不该有的念头,可千万不能起啊。”方嫂的脸色渐渐沉重,竟不觉红了眼眶。 司潇毕竟聪明,她当然明白方嫂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嘴角,却染上了冷笑,心下自语道:“沈彦轩,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会怎么样呢?“司潇努力对自己微笑,然而彦轩这个名字,和那张让她似曾相识的脸,却不知不觉地,刻入了她的内心。 司潇,就这样成为了沈府大夫人的丫环,那一年,她是十六岁。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在以后和这座大宅息息相关起来,她更不知道,这个现在让她觉得似是见过的白衣公子,会和她在以后,发生那么多的传奇。 ------------ 八、何处是家(一) 司潇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十几年精心的策划,会在沈家进行的如此顺利。 司潇无数次的设想过自己会遇到的困难,现在看起来,只是杞人忧天罢了。三月来,秦五娴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莫说那些粗重活儿,就是一般的端茶送水,亦不让她动手,每日只陪着吟诗联句,整理些字画诗稿,甚至还腾出间厢房来给她。对房里原先的丫头如宝菱、宝馨等,倒冷了不少。 “宝菱姐,太太对您也太无情了,她筱冰才来了几天呐,夫人对她比以前的秀竹姐还好,您辛辛苦苦服侍了这么多年却……”“给我闭嘴,夫人喜欢谁宠谁,轮的着你管吗?不知天高地厚的蹄子,让人听见了,撕烂你的嘴!”是宝菱尖利的声音,说得义正词严,却隐隐的带着哭腔。 秋叶飞,细雨微,珠帘响处,伊人独立 司潇静静的站在廊子尽头,听见宝菱和小丫头的对话,这时却听人来报:“筱姑娘,老爷的轿子到了。” “哦,你们去吧!我去回夫人。”司潇嘴上答应着,却急急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自己的包袱翻找起来,当冰冷的指尖触到紫檀木细腻的纹理,精细的雕刻,她的手,骤然颤抖起来,摸索着牢牢握紧了那个盒子,那个从娘亲死后便不曾离过她身的紫檀妆盒。 司潇深吸一口气,将妆盒捧在掌心,手指轻轻用力:“咔哒”一声,打开了盒盖,看到盒中静卧的紫钗,眼前霎时一片迷朦。 淡雅的紫色,简单却精致的镂刻,司潇反反复复的摩挲着,喉头堵得厉害。 一段情缘,一曲相思,到头来却是知心人反成陌路人。紫钗系着回忆,联着心绪,如今却徒留刻骨心痛,在娘亲最后的岁月中,这是她唯一的支柱,却也是她怨恨的缘由,人心,如同一块多面的水晶,爱着,也恨着;心痛着,却永远也放不下…… “冰儿――冰儿――”是秦氏慵懒的声音,司潇忙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将紫钗和妆盒往枕下一塞,推开了门!”冰儿啊!老爷从京城回来了,你快收拾一下,和我一道去接。“”是,我这就过去。”司潇转身回到床前摸出紫钗,对着镜子小心的插入发髻,又理了下衣装,方出房和司月一道,跟上了秦氏。 ------------ 八、何处是家(二) 沈府今天格外热闹,半年前上京述职的老爷沈明隆近日回乡,自早几日接到信之后,家中上下都忙着迎接,此刻更是齐齐立于门口,专等沈明隆的官轿到来。 “夫人夫人,老爷的轿子到了,已经过了四福街了。”巷口探风的下人忙忙来报。秦氏挥挥手让他退下,对着身后等的正不耐烦而悄悄说话的下人婆子厉眸一扫,众人见了,忙低首侍立,再无人敢出一言。 一顶绿呢大轿,一摇一晃地转过了街角,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离沈府越来越近,最终稳稳的落在了府门前。 沈明隆的老仆上前打起轿帘,一个年过半百,须发微白,穿戴严整的老头,缓缓钻出了呢轿,他没有注意到,自他出轿的那一刻,就有一道锐利而冰冷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十几年来,司潇早已记不清娘亲多少次流着泪追忆着和这个男人的点滴,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口气,他爱喝的茶,他……太多太多的他,刻着深深的恋,卷着悠悠的恨,痛的无边无际,伤得无法喘息…… 却还是要想他,还是要记起他,还是…… 娘,你心心念念牵挂的,就是这个男人么?他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当日的深情,你的音容笑貌,也早已被他尘封在记忆的角落,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就不曾有过你,阮小冰的位置,过去没有,现在,亦没有。 司潇死死的咬着下唇,双手的指关节皆因握得太紧而泛白,丝毫没有注意到六少爷彦轩,已在不经意间来到了她身后。 “老爷一路辛苦,赶紧进府休息吧。”秦氏跟在沈明隆的身边道,沈明隆点了点头算是个回答,眼光,却停留在了一旁的司潇和司月身上,确切地说,是司潇头上的紫玉钗上。 “那两个丫头看上去面生,不是原来房里的人。”“哦,这俩孩子,从江南来这儿投亲,哪知亲人早就没了,她们两个身无分文又是女孩子,流落街头总不行吧!我看他们怪可怜见的,就把她们两个留下了。”“夫人,如今街面上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这样随随便便把人往家里带……”“老爷,这两个女孩子在我房里有一段日子了,我看她们说话做事,多是沉稳安静,莫说我那儿原先伺候着的宝菱,宝馨,就是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未必有她们这等品格呢?再有那个大些叫冰儿的,不仅谈吐不俗,就连诗词书画,都颇有见地,这样的人,我能不留么?” 秦氏夸起司潇来,丝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倒是沈明隆,摇摇头道:“女孩子家,本就不该读什么书,就是大家子的姑娘,读书也只不过为了怡情,还是要以针黹女工为要,更何况是小门小户的女儿……”沈明隆在众人的簇拥下,渐渐向花厅去了,司潇却趁大伙不注意闪到了一边。 ------------ 八、何处是家(三) 司潇悄悄回了房间,狠狠的关上了门,手指将门闩抓的铁紧,就在刚才沈明隆进府那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也许只有司潇注意到了,沈明隆在瞥见她头上的紫钗时,眼里那一闪而逝的惊异与恐慌,也只有她看出来,在听到秦氏说自己叫“冰儿”时,沈明隆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和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三日后,秦氏卧房。 自回府以来,沈明隆还不曾稍事休息过,除了大小官员的接风酒,还有不在任上时堆积的事务,忙得他连饭都无暇吃。总算今日无事,便在书房摆起棋局来。 “老爷,刚刚煮好的莲子羹,您尝一口吧。”秦氏从司潇的手中接过托盘,亲自端到沈明隆面前,柔声道。沈明隆却不多理睬,只定定的看着一旁的司潇,和她头上的紫钗。 “你过来。”“啊!我……”司潇故作惊讶的看向秦氏,见秦氏使眼色让她答应,方走上前去“那天在府门口看到你,你叫什么来着? ”“回老爷,小婢姓筱,单名一个冰字。” “哐当”一声脆响,茶杯从沈明隆的手中跌落下来,碎瓷片沾着茶叶散了一地,他也无心收拾,只嚅动着嘴唇喃喃道:”筱冰,筱冰……“ 司潇是在英国长大的,莎翁的《汉姆雷特》她一直熟记于心,并融合进了自己的计划之中,今天,就用在了沈明隆的身上。 筱冰,小冰,何其相似的名字。短短的两个音节,拂去岁月的浮尘,当年的痛和伤,再度变得鲜活可见,那缠绕娘亲后半生的苦,也该让你也尝一尝。 之后的半个时辰,沈明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挥手让五娴和司潇都出去,司潇走出房门,微微抬头一瞟,看到沈明隆颓坐在椅子上,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天空碧蓝,蓝得像以前看到的教堂窗上的琉璃;也像无数次听到过的庭院中宛转的鸟啼,此刻却只让人深深地觉得澄澈……凄美…… ------------ 八、何处是家(四) “冰儿啊。看样子老爷对你可不一般呐。”秦氏摇着羽扇,半开玩笑的道。司潇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笑了一声不答应,却突然想起自己此刻身在中国的大家门庭,忙补上一句道:“夫人说什么哪,冰儿怎么敢……”“这有什么?你这么能干,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下人吧!能跟着老爷,就算是个姨娘,那也是半个主子呀。你要是愿意,我就给老爷去说,有你来帮我,我是求之不得呢。“”哎呀!“司潇这下是真的羞红了脸,顾不得告退便掀帘回自己房去了。 关上房门,司潇想想刚才,摇头冷笑起来。无意间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禁不住仔细端详起来,那与沈明隆实有几分相似的眼角,鼻梁,让她猛地回头,绞紧了手里的绢帕。 如果可以的话,司潇真的不希望自己身上有丝毫和这个地方有所关联,然而容颜却时时提醒着她,她本该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她的身体里,和彦轩,音澜,音霖等人一样,流着沈氏一族的血脉。 莫道骨肉亲,流光暗换,恩仇难释,骨肉成行路。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又是七夕。 七夕,又是七夕。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钱家,一想起钱正杰和淑玉两相依偎着离开的背影,司潇的脸上,就忍不住舒展开笑颜。长久绷着的心弦,也微微的放松了些。 ”姐姐――姐姐――“司月拉扯着司潇的衣襟,拖长了音道:”姐姐,我们去玩嘛,四小姐和五小姐,还有很多人,都在湖那边玩,我们也去嘛――“”你自己去吧!姐姐想休息会儿。“”哎呀,姐姐,四小姐特地让我叫你过去,你不去……走嘛――”司潇终抵不过司月的死缠硬磨,理了理发鬓便出了门。 出了门,司潇才后悔自己没早些出来,沈家是簪缨世家,声势排场较钱府都更为热闹。各式烟花升腾而起,缤纷璀璨,将夜空点缀得如同群芳竞发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 司潇未到湖畔,就远远的听见了来自湖心小筑的嬉笑声,没来由的,她突然心头一颤,她来沈府不久,却对府上上下的脾性多有些了解,心头隐隐的为那小筑的主人担忧起来:“这样的纷扰,真不知道他要如何自处下去?” “我在想些什么?怎么为他担心起来了?”察觉到自己心情的异常,司潇猛地摇了摇头,双手互相握了握,向清心湖走去,却蓦地听见了身旁松林中低低的私语。 ------------ 八、何处是家(五) ”你说她,才进府几个月,仗着夫人宠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就是从前的秀竹姑娘,见到我们这些老婆子,那也不是恭恭敬敬的么,她倒好,居然腆着脸让我们给她让路。她也不看看她是谁!“说话的声音嘶哑,似乎是伺候小姐们的教引嬷嬷。随即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紧跟道。 “哎呀我说李嬷嬷,你也不看看,人家现在可是夫人身边的红人,不比一般的丫头,那秀竹就是再怎么受宠,怎么说到底也是个下人,她可是夫人的解语花,和咱们怎么能比呢?这就叫形势比人强!――“语调刻意被挑高,本就尖细的声音变得更加直冲耳膜。 ”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伺候人么,识几个字算什么?也不能这样目中无人,你看看她,四小姐玩笑着叫她一声,她还真就来了,也不顾顾自己身份,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司潇乍听到这些秽语,如同被人兜头浇下一盆脏水一般,若是从前,她定会冲上前去和这些人争个分明,然而现在……她的智慧告诉她,她必须忍,必须在这个地方深深的扎下根来,这样,才有可能完成她的整个计划。 “哟,是冰儿姐啊!你可是越来越难请了,下次,我是不是得下个帖子给你啊?”音澜见是司潇,忙站起身笑道。 司潇闻言不觉脸色一变:“四小姐说笑了,小姐是主子,你要我来,我怎敢不来呢?实在是身子不太爽利,方才……”“既是身子不适,那还是去房里歇着吧!我这妹妹就这样,从来只知道自己开心,你别在意。”温和的声音,让司潇误以为是彦轩站在身后,回头却是大公子彦安:“多谢大公子关心,我没事的。”“哎大哥,你这样关心冰儿,莫不是……你可要小心,回头慧心姐……” “啊呀你这死丫头,说什么呢。”彦安脸上一红,每次众人说起和他青梅竹马,如今已是佳期在即的未婚妻顾慧心,他总是无法自然。“好了好了,别闹了,音澜你也真是,大哥那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怎么好乱开玩笑呢?要我说,冰儿姐这样的人品,怎么说也得配上二哥那样的才子,哪能作小呢……""五小姐――你们合着欺负我!”司潇早已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抬眼又刚巧对上一旁的彦鸣,两颊立时浮上一层红晕。 “好了好了,不玩了。来冰儿,这是我们府里特制的糕点,尝一口,可好吃了。”音霖伸手扯了扯音澜的衣裳,正色道。“是啊!这糕点可好吃了,哦还有呢?这乞巧饼,也是甜而不腻。一定适合你的口味。”众人纷纷围着司潇,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着。这样云淡风轻的夜晚,这样的温馨,让司潇一瞬间,忘了自己的使命,就仿佛自己生来就在这里一样,从来不知道忧愁,痛苦和烦恼。 ------------ 八、何处是家(六) “哎冰儿,你以前在家的时候,是怎么过七夕的? 我从前听爹爹说,那些寻常人家七夕时节,都是娘亲女儿一起,悬针乞巧,在葡萄架下吃点心说话,你也是这样吗?”音澜小心的用绢帕拭去手上的饼屑,抬头问道。 “轰”的一声,司潇感觉自己的世界骤然崩塌了,所有虚幻的美好,温暖,在听到“娘”这个字的时候尽数消散,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 这痛苦弥漫在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它渗到指尖,指尖冰冷的发麻;它窜到脊背,整个人如坠冰窖;它游走到了眼眶,温热的液体,就肆无忌惮的开始在脸上流淌…… 司潇顾不得行礼便起身离席。已经很久,她强迫自己不许流泪,但今天,她也许真的做不到…… 清辉朗朗,凉风习习,双星暗渡,淡云掩月, 皎皎清光从竹叶间散落,一条小径如铺上一层碎银一般,看得司潇简直都不忍心走,怕搅乱了这大好的景致,。 却听远处隐隐的传来数声笛音,悠远深邃,空灵淡雅,司潇不禁循声走去,穿过数重影壁回廊,正四下张望寻那声音的所在,忽闻一人朗声笑道: ”如此清凉夏夜, 又是七夕佳节,筱姑娘不去与众家姐妹玩笑,却寻到了这么个偏冷的地方,是何缘故呢?“司潇来不及反应,便觉耳畔一阵凉风扫过,她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暗佩腰间的短刃。 借着淡淡的月光,司潇隐约看清了面前来人的面容“六少爷!她低声惊呼道。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彦轩,她总会觉得心里隐隐的疼痛,是因为那双深邃的黑眸中射出的真诚的光芒吗? 司潇凝视着彦轩的面容,他算不上玉树临风,五官只略显些清秀,然而看他的眼神,却让人觉得温暖,甚至让司潇有种能在他面前卸下所有伪装的安全感。 ------------ 八、何处是家(七) ”怎么?我刚才的问题,那么难回答么?“温润的声音传来,司潇不由一怔,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竟禁不住两颊泛起红晕,忙低下头去道:”我……我人不太爽利,在房里睡着,听到有人吹笛,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是少爷……“司潇的心跳渐渐平和,说话,也逐渐恢复了往日从容的态度。 ”是么,原来是我的笛声搅了姑娘清梦,真对不住了,不过我听说筱姑娘深得我娘喜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肯否对我刚才所奏指点一二呢?“ 司潇心头一紧,她知道彦轩并非一般纨绔,未来沈家之前,就已听人说起这位沈六公子如何勤学多才,她自己虽说在英国时也读过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也多有所涉猎,但充其量只能在秦氏面前蒙混过关,面对这位真正的才子,稍不留神,自己就会露馅,好在她毕竟机敏,低首道: “六少爷说笑了,冰儿只不过粗通文墨,对音韵更是知之甚少,又怎敢谈什么指点呢?” “筱姑娘过谦了,我可是不止一次听我娘提起,说你如何合她心意,如何聪敏过人,这些年来,我娘可从来没这样夸过一个丫鬟,除了……”彦轩忽然止住不说了,眼神,似乎也暗淡了下来,司潇猜到了些什么?接着道:“除了秀竹是么?” “你知道她?” “来府里这些日子,常听人提起她,听说她原来是夫人身边的丫环,后来好像出嫁了吧。”司潇说着,却发现对面的彦轩神色有些不对,轻推道:“少爷……” “啊。”彦轩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歉疚道:“对不起筱姑娘,我,想起一些事情……”“是关于秀竹姐姐的吧。”“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噢对了,刚才我们还在说我的笛曲不是,姑娘既不愿赐教,那说些感触也好啊。“ ”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司潇轻吐一口气道!”少爷刚才所奏,清怨哀恸,凄婉缠绵,正如纳兰容若词中所言”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如此皓月,不知六少爷何来的愁绪呢?” ------------ 八、何处是家(八) “人生处处不胜愁,此恨不关风与月,不过是思绪所及,便发于心田罢了。哦对了,刚才你提到纳兰容若,你也喜欢他的词么?”不知何时,彦轩已经把对司潇的称呼从“姑娘”改成了“你”。 司潇有一瞬间的沉默,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去囊括心里对这位纳兰公子的情感,每次读他的词,都让她清泪涟涟,可越是爱的东西,却往往越无法准确的去形容。 “算是吧!他的词,如”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西风打画桥。”一联,诉无泪之痛,泣无言之悲;又如“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思今及昔,字字含悲,虽不是沧海桑田之叹,却是物是人非的伤痛,绵延不绝,痛彻心腑……”司潇不再说下去了,事实上,她的喉头也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夜,深沉;人,无语。 静,很静,衬得黑暗中的每一丝声响都格外清晰,司潇从不曾在什么人的面前流过泪,但此刻她的双眼已是一片模糊,她紧咬着嘴唇,却抑制不住的低低抽泣起来。 看着黯然落泪的司潇,彦轩突然感觉心头一阵刺痛,这样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也是在同时,彦轩恍惚觉得,司潇的侧脸,和那个让他魂萦梦牵的伊人,竟是那般的相似。 彦轩没有说话,只静静将手搭上了司潇的肩,他没有忘记,在沈明隆回府那天,他看到的司潇,是如何竭尽全力的掩饰着内心的情感波澜。他不知道司潇此刻的痛哭,是为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看似坚强的女子,内心,有着极其柔软的一部分,他还知道,这双看似冷然的眸子,隐藏的是最深最重的怨愁。 很久,司潇终于回复过来,低声道:“我从小丧母,每次看到别的孩子有娘亲疼爱,总觉得特别心酸……”“傻丫头,我们家的人,不都把你当自家姊妹看待么?只把这里当自己家就是。”“夫人待我是好,但即使锦衣玉食,终究和亲骨肉感觉不一样,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只有我们这样寄人篱下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万千繁华之后的孤独与悲凉……”司潇转身离开,没有听到身后的彦轩喃喃的低语。 ”你以为生于钟鼓馔玉之家,就一定幸福安乐么?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没有家呵!“ 天边似忽有隐隐歌声传来,却是格外的凄清。 “谢娘别后谁能惜。 漂泊天涯。 寒月悲笳。 万里西风瀚海沙。” 合着调子,彦轩情不自禁的跟着吟道,却不是纳兰容若的词: 如今只合江湖老。 流连戏花。 醉里思家。 梦耶幻耶总无家…… ------------ 九、药·心·人(一) 说来也是奇异,这一年,金陵是降下了百年未遇的大雪,不过好在,总算也是过去了。当满城的絮柳再度轻扬的时候,春,在不知不觉间重回了人间。 从那日走下码头开始,司潇已经在中国度过了整整的一年。 从来没有一个丫鬟,能在沈家得到像她这样的优遇,全府上下,丫头们见面总是低首一声“筱姑娘“,就连在沈家多年的几个婆子,也恭恭敬敬的侧身让路,如同见了音澜音霖一般。而司潇的心情,在这个季节中也显得格外平静而淡然,秦五娴的眼中对她的信任一日重似一日,所有的一切,都在司潇的预料之中。 “筱姑娘,太太的汤药好了。”是小丫头碧玉怯生生的声音。“我知道了,你去吧。”司潇挥手让碧玉出去,自己端起朱红的茶盘,送到榻上斜倚着的秦氏身边,还未开口,秦氏就连连摇头:“这药都吃了这么久了,一点起色都不见,又这么苦,你端走吧。” “太太糊涂了,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哪有吃了就灵的道理,太太是明白人,何必要我来说这些呢。” 见秦氏仍是闭着眼不动,司潇把茶盘放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秋香色的织锦囊袋,道:“太太若是不嫌弃,把这个香袋放到枕头里,说不定会有些用。” “这香袋里是什么哪?” “回太太,我小时候,也得过这样的病,我们那里有一位大夫,就给了个香袋,让我放在枕头底下,结果不出十天,头就不疼了,爹娘见这有用,怕时间久了失效,就把香袋拆开,让县城药堂的大夫写出了方子,要我随身带着,以后就好照着抓药了。如今夫人既也是这病,不妨试试这,反正也不苦,不受罪,要是没有用,扔了就是。” “是么,那倒不错,放着试试也好。”司潇闻言,便走到床前,掀起帐子,将大红提花枕捧在怀中,把香袋小心放好,随后一切归依原样,退身出来,仍立于秦氏榻侧侍候。 ------------ 九、药·心·人(二) 时值正午,沈家人纷纷聚来用膳,司潇稍留了会儿,见众人谈笑甚欢的,料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出了房。 园中安安静静,少有人声,司潇到了二门前,小心张望下四周,见无人注意,便悄悄开了门,出了园子。 二门边不远处,就是给沈府料理饭食的伙房,这个时候,伺候的婆子大都吃饭休息去了,只有一个小丫环萃萍留着,她一边切着瓜菜,一边不时地抬头望向窗外,似是等待着什么。 一声轻响,伙房的柴门开了,萃萍见是司潇手不觉一抖,低了头道:“筱……筱姑娘”“别怕,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只是来看看罢了。”见萃萍仍是愣着不动,司潇笑着上前,拍拍她身上的灰尘道;"怎么了?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会吃了你吗?你不是在切菜么,继续干哪。” “筱……筱姑娘,你……我……”萃萍嗫嚅着,眼前又浮现出自己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空无一人的伙房里,司潇揭开了药罐的盖子,将包在纸里的粉末,倒进了药里…… “怎么,还在想刚才的事,我不是说了,是新进来的一位大夫给原来的方子作了改动,加了点分量,添了些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司潇走近一步,定定地看着萃萍,温柔的笑道。 萃萍看着司潇的笑容,只觉得脊背发凉,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位筱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但她总觉得,司潇刚才加进去的,绝不只是几味药这样简单。 司潇看了看四周,又吩咐了些晚饭的事,便离开了伙房,出门不久,刚巧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伙房管事媳妇庄氏。 “庄妈妈,您老身子还好吧。”“好着呢?难为筱姑娘还记挂着,那个筱姑娘来我们这儿,是有什么事吩咐哪。”庄氏屈着身子,笑得夸张而谄媚。 “别的事儿倒没有,只一件儿,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小丫头叫萃萍的吧。”“是啊!她怎么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来了几次,看她手脚好像不是很麻利,穿的也不干净,太太这两天正病着,要是有人手,最好还是用些熟人儿吧。” “哦哦,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把这丫头给辞了。” “辞了倒也不必,过些日子,等夫人身子好了,还可以再用的。”司潇笑笑,推开二门走了进去,她已经知道等待着萃萍的将是什么。 ------------ 九、药·心·人(三) 伙房里,萃萍正小心的把刚才煎药的药渣包进纸里,刚要把纸包放到自己包袱里,就听见了庄氏尖利的声音“我说萃萍哪,近些日子夫人身子不好,要熟悉些的人来伺候,你,就先回家去吧。明儿不用来了。”斜着眼打量了会儿,庄氏摇摇摆摆的走出了伙房。 萃萍愣愣的站着,她是前些日子刚上来的家生子儿,原指着在府里当差,得些银子可以贴补家用,也在周遭的女孩儿里可以夸夸口,可现在……家里人会怎么想呢?“呜……”她禁不住扑在桌上哭了起来,然而看着手里的纸包,她却忽地眼前一亮,赶紧把纸包仔细地塞进衣服里,一边抹着泪,一边收拾起东西来。 “我说冰儿啊!你那香袋还真灵,我这两天头还真就不疼了呢。” “夫人身体底子本来就好,这么一点小病小灾的,过两天自然就好了,哪里是我这香袋有什么用啊。” “话不能这样讲,你不知道,像咱们这样的大家子,什么都不缺,就是没有真心,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难得你还想法儿给我治。你的这份心哪,我懂。” 司潇绕到秦氏榻后,嘴角浮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容,她轻轻将右手探入袖中,握紧了自己刚刚从药堂掌柜手里拿来的纸包。 萃萍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丫头,却也是个很天真的孩子。 从沈府出来,萃萍就拿着纸包去了四福街上的济生堂,请坐堂的范大夫验验,看这药渣里到底有些什么药。 结果是让她满意却也担心的,药里除了大夫开的药材,还有些别的东西,而这些,都会削弱原来的药力。 于是萃萍明白了司潇为什么在看到自己进来时会那样的紧张,她握牢纸包,犹豫了许久,还是走进了沈家经营的药铺“容生药行” 药行的掌柜听了萃萍说的,犹疑着接过纸包,他是不太信这小丫头说的话,但看她说的信誓旦旦的,倒也不敢怠慢,他把纸包收进抽屉,赏了些银子便打发她走了。 “掌柜的。”温婉的女声传来,掌柜赶忙抬起头,见是夫人正宠的丫头冰儿,脸上神色和悦了不少:“抓药呵”他习惯性的笑着,却见司潇的眼光,停留在了还未关上的抽屉中的纸包上。 ------------ 九、药·心·人(四) “夫人,你早些休息吧。身子才刚好些,就伤神思,回头又该请大夫了。”“没事,我再看一会儿,你要困,就先去睡好了。”“啊……那……”“去吧!……”秦氏笑着点点司潇的鼻子,挥挥手让她回房。 今夜无月,只有寥落的星辰,点缀着漆黑的夜空。 司潇换上了夜行衣,腰间佩着短刀,她靠在门上仔细谛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来往后,幽幽打开了门,潜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街角处,一间破落的茅草房,这是萃萍的家。 门并没有关严,或者说那扇门根本也就关不上,司潇微微侧身,便进入了房内。 破席垫的炕上,萃萍的父亲正在熟睡,而萃萍,就睡在一张用几根绳子扎起来的绳床上。 司潇看到这番景象,心头不觉一阵酸楚,她摇摇头,不习惯自己如此容易的被触动。 一柄闪亮的短刃,慢慢的举起,对准正在熟睡的她。却在这时司潇听到了萃萍呢喃出的一句:“娘……” “当啷”一声,短刀从司潇的手中坠落,司潇赶紧捡起刀,但却再也举不起手。 没娘的孩子,是世界上所有不幸的集合。伤害一个没有娘亲的孩子,司潇这辈子也许都做不到。 司潇静静的收起了刀,系回了腰间,从袖中摸出些碎银子,放在萃萍老父的枕边,转身离开,清泪,已泫然而下…… “姐姐,你那个香包那么管用,也给我一个吧。“司月甜甜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司潇靠在床边,笑道:“你真觉得它有用?” “怎么会没用呢?太太前两天还没什么精神呢?自从姐姐你给了那个香包,这两天就快大好了呢。”“好啊!那我就让你看看这香包里的东西。” 依旧是淡淡的笑容,司潇从袖中掏出个与秦氏房中一模一样的香包,用力一扯。“嚓啦”一声,蹦出许多颗粒来,司月捡起一看,不由叫起来:“哎姐姐,这明明是花生嘛,姐姐别逗我了――”“这里面本来就是花生。”司潇的声音蓦然变得低沉,双手环抱,冷冷的看着窗外。 “姐姐,你,你把我弄糊涂了,这些明明是花生,可太太用了以后病却好了,难不成姐姐你会仙法?” ------------ 九、药·心·人(五) 司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仙人,沈家如此显贵人家,请来的大夫,当然是旷世名医,再说秦五娴本就没什么大病,只不过是稍受些寒,她名门千金的娇弱性子,自然是一分病夸作十分。若不是我在药里加了点东西减了药力,她怎么会相信,是我那个所谓的香包起了作用?说来说去,不过把十天的药分了半月服了” “这样一来,姐姐在夫人心里的地位就越发稳固,任是旁人怎样飞短流长,只怕她也不会信了。” “说得不错,我要的,就是她的这个信任,不过,这还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司潇站起身来,定定地立于窗前,天色,是淡淡的青灰。“很快,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了……” 沈明隆又走了,然而这一次,他没有让家人备轿送行,只是草草地和众人告别后,就独自一人坐上了官轿。仅仅半个月的工夫,他就似是老了十岁一般,额角,都显出了深深的皱纹。 临上轿前,沈明隆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沈府众人,当他的目光扫到秦五娴身后的司潇,立刻惊恐的回过头去,钻进了轿子。 司潇唇边现出一抹无声的冷笑:“别以为一走了之就可以逃得过去。当年我娘为你流的每一滴泪,我都要用你的十滴血来偿还!” 微风,携着淡淡的花香,溢满了整个沈园。 “听说眉心姑娘要回来了,是真的么?” “可不是么。听说夫人已经派人去接了,估计这两天就到。” “眉心一来,看样子筱冰可是要冷上一阵了。这倒也好,刹刹那丫头的锐气,让她知道谁才是夫人真正的心腹!”“好了好了,快别说了,小心被别人听了去。”低语声渐渐远离,只有廊下的鹦哥,有一声无一声的啼叫着。 ------------ 九、药·心·人(六) 连着几天,司潇都推病在房里歇着,五娴来过几次,看她似是气虚神乏的样子,谅是劳累所致,便嘱下人不去打扰,让她安心休息。倒给司潇留出了难得的清闲。 “姐姐,这两天一直听那些人说有个眉心姑娘要回来了,她是谁啊?” “秦五娴从前的丫头,当年她和秀竹,晗玉几个,都是这园子里最得势的丫环,后来秀竹出了阁,她就去了沈家在江南的商号当管事。”司潇执着一柄象牙梳,细细的梳理着垂落肩上的秀发。 “是吗?那她一定很行了,能管那么大的商号,夫人肯定很相信她了。” “本事当然是有,不过也未必就真的能管。”司潇的声音越发平淡,手上的动作亦越来越慢。 “什么啊?”“我去查过,沈家的江南商号一直是六位族里的长老在管着,这几个老头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吟几句酸掉牙的诗,对经商一窍不通,这些年,是全靠历任管事支撑着,我听说那个赵眉心连字都不认识,让她管商号,你觉得……可能吗?” “那夫人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还让她干下去呢?” “那,自然是她的本事了。你想想,从我们进府以来,听到最多的名字是什么?” “秀竹啊。”“那就对了,整个沈家,从主子到下人,对秀竹无不是敬慕有加,看得出,她一定是个聪明乖巧,心地善良的丫头,听说她还会画画,一手小楷更是写的清秀,秦五娴放着这样好的人不用,却让一个大字不识的赵眉心去管商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除非什么?”“除非她犯了大错,错的让秦五娴没法留她。但她这样聪明的人,会犯这样的错么?” “姐姐你是说,是眉心姑娘陷害了秀竹,才会去打理商号的?” “也许吧……”司潇抬起头,第一次有了不确定的语气。 流言,往往比真相传播的快,在众人的议论中,不久,赵眉心就站在了沈家的前厅中。 司潇陪着秦五娴出来迎接,当目光触及那立于堂侧的绿衣女子时,几乎是一瞬间,司潇感到了逼人的寒意。 ------------ 九、药·心·人(七) “眉心啊。你这一走,可是有三四年了吧!辛苦你了。”秦五娴扶起躬身行礼的眉心,微笑道。 眉心直起腰来,低着头道:“蒙夫人错爱,让眉心去打理商号,眉心自知本事不够,少不得要多学着些,耽搁了看望夫人,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一声轻笑,让秦五娴眉头轻皱起来,看向一旁的司潇,司潇忙用手揉揉鼻子,看去像是被喷嚏弄得难受似的,同时微微俯身,露出歉疚的微笑。 司潇历来谨小慎微,但赵眉心的话让她实在忍不住笑。毕竟,这和她所知道的真相,差距太远了。 “冰儿,吩咐他们给眉心收拾间屋子出来,另外,新搬进园子的那几盆白海棠也放进去,我记得眉心你当年是最喜欢白海棠了,是吧。”秦五娴的脸上透着难得的热情。 司潇温文的点了点头,出去叫了几个丫头婆子收拾起来,刚巧又遇上送茶来的宝菱,忙接过来进去奉茶。 “夫人,这是咱们商号里送来的江南新到的碧螺春,眉心姑娘也尝尝吧。”“姐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哪能喝这样名贵的茶呢。”赵眉心欠身答道,然而当司潇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头不觉猛然一惊。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该有的眼神么?表面的温和下,透露着冰冷和杀意,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顿觉寒意丛生。司潇甚至觉得:这样的女子若是想做什么事,必然会有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凶残和疯狂。只是当时的她完全料不到,仅仅不久之后,这样的料想就会在她自己的身上成为事实。 “冰儿姐姐,这些纸墨是给六少爷的,四小姐找我有事,你能不能帮我去送啊。”“没事,给我吧。”从丫环解语的手里接过东西,司潇一路向“清心湖”走去。 “六少爷真是勤学,这样好的春色,只怕就要错过了呢。”司潇推开小筑的门,见彦轩正伏案疾书,不由含笑道。联想起七夕节他对自己无声的抚慰,司潇的心头,竟漾起了阵阵的暖意。 ------------ 九、药·心·人(八) “冰儿!稀客啊!来来,快进来。把东西放桌上吧。”彦轩热情的起身,倒让司潇有些不好意思:“六少爷真是折杀我了,我只是个丫环……”“没事,在我这儿,丫环主子都一样。哎你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这不是,眉心姑娘回来,夫人身边有了人,我就空下来了,正好解语她有点事,我就替她把东西送过来。” “等等,你刚才说谁?”彦轩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谁回来了!”他一把抓住司潇的手臂,握的死紧道。 司潇被惊住了,少顷,才犹疑着开口:“是……是赵眉心。” 很久很久,天地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依旧是温和的声音,此刻却多了几分悲凉。司潇颔首,默默地走出了小筑。 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秘密,这秘密往往也是心底最难以愈合的伤口。 接下来的日子里,眉心成了沈园的宠儿,司潇则借机会揽到了个去江南采办的差事,一走就是半月。 在商号里交待完秦五娴的吩咐,司潇回到客栈,便一头躺倒在床上,对司月笑道:“司月,我现在可真是佩服秦五娴的眼光,什么人不好挑,挑上个赵眉心做管事,天晓得沈家这些年,这生意都是怎么做下来的!” “怎么了姐姐,沈家的生意,不好么。”司月偏着头问:“好,简直是太好了,我刚才看了他们的帐,根本就是一团乱麻,进出款项记不清且不说了,当中还有被人撕掉的页数,而且我听人说,这个赵眉心自从当上管事,暗拿回扣,私吞货款,还拿着铺子里的银两出去放债,沈家这个商号,早就被她吃的差不多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这样啊!那夫人怎么会一点不知道呢?”“当然是商号里的人都收了眉心的好处,但凡有不听话的,不出一月,必叫他走人。秦五娴又是个不谙世事的朱门女子,只怕到时候,是被她赵眉心卖了,都不知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哪。告诉夫人吗?”“告诉她干嘛?我来沈家又不是来帮她清理门户的,我只要拿走我想要的,就好了。”司潇攥紧了拳头,嘴角微微上翘道。 ------------ 十、谁在谁背后(一) 眉心本是想向秦五娴交待完就赶紧回江南的,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场大病,让她只得留在了沈园,静心养病起来。 赵眉心的手段很高,但这些年来的顺利让她已然放下了戒备。更何况,这次她的对手,是心思缜密的司潇。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躲在暗处,却不知道自己的背后又会有谁。而背后的背后,或许也会有那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所有的戏码上演。 暮春时节,江南。 眼看眉心的病没什么大起色,五娴心下焦急,却又不好说穿,只得暗中让人传话下去,让司潇暂时代管商号,却不想这正合了司潇的心意。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不知道啊!最快,也得三个月以后了吧。”“这么久?不是说眉心姐姐的病好了,咱们就可以回去了嘛。”“只怕她赵眉心这病,好不起来啊。”司潇漫不经心的答道。 “怎么会啊?邵大夫不是说只是寒症,过不多久就会好吗?” 司潇没有回答,只将右手掌心摊开,一颗红色的丹药,静静地躺在手心。 “藿香紫萝,花开时灿若烟霞,幽香扑鼻,但它的花瓣却是江湖奇毒,无色无味,掺在饭菜里,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姐姐!你给眉心姐姐下毒!”司月惊呼起来:“放心好了,这种毒不会要人性命,只是让她体乏无力,理不了事,我这么做,一来是要办好我们自己的事,二来,这个地方少了她赵眉心,只怕还安宁些。”司潇冷冷答道。 ------------ 十、谁在谁背后(二)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司潇每日早起晚歇,将半人多高的帐本,生生是在三日内查完了。随即,商号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那些经过些事的伙计管事,早都看出了些端倪。都说这位筱姑娘看样子可是要有大手笔了。 “筱姑娘传话,今儿个关门不做生意,让所有人都到内堂去候着。”司月走出来对众人道。一时间一片忙乱,少歇,内堂外便站着了黑压压的一大批人,司潇坐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闲闲的摇着轻扇。 “今儿个叫大家来,不为别的什么?只是有些帐上的事,我筱冰实在是解释不来,还请各位,多多指点指点。”司潇啜饮一口清茶,从容开口。 “我筱冰,来府里的时间不长。商号的事,也懂得不多,只是这次眉心姑娘病着,夫人既然交待下我,让我来打理商号,那我也就不能不管,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林掌柜。” “筱姑娘。您吩咐。”掌柜林裕阳上前道。 “林掌柜,这沈家的茶叶生意,历来是你负责的吧。” “回姑娘的话,是我负责的。” “那好,你告诉我,咱们沈家今年都进了哪些新茶,每种进了多少,又是在哪里进的货。还有,每种茶的进价。” “这个……筱姑娘,这些帐上都有记录,我……” “记不起来了?你一个当掌柜的,连自己进了多少货都不知道,有这样的道理吗?这个暂且搁下不提,我问你,这次进的高山茶,都是你亲自去收的吗?” “那,那是当然。”林裕阳的额上早已渗出了汗珠,听见司潇这句问话,声音才微微提高了些。 ------------ 十、谁在谁背后(三) “哦,是么,那今年的路,好不好走啊。”一句无心之问,让林裕阳的心放了下来,答道:“还,还好吧。” “还好是吧。那,你们是从南坡,还是北坡上山的啊?” “北,北坡。” “是么?那我就不明白了,北坡山势陡峭,而且你们上山时,又是春寒料峭,积雪未化,道路湿滑不堪,你们不挑相对平坦的南坡,却从北坡上山,这,是为什么?”司潇依旧是淡然从容,而堂下的众人,早已将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还是让我来说吧!林裕阳。自从你当上掌柜,你是从来没出去收过一天货,全凭手下人做主,账目不清,收支不明,若是不出岔子倒也罢了。可你忘了,今年天降大雪,冰雪压枝,天寒地冻,就是一般的茶叶,也该减产两三成, 更何况是高山上,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帐上会记了这样大的一笔数目,还有这里,清明未过,你这帐上就记了那么多碧螺春,我问你,季节都没到,这茶哪儿来的?说话!”司潇纤手一扬,把账本直直向林裕阳脸上扔去。惊得人群一片骚动,纷纷低首弓腰,生怕下一个遭难的就是自己。 “姑娘,我……我……”林裕阳此刻已全身瘫软,跪坐在地上,连连叩头道:“我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实在是什么?”“是眉心姑娘,她逼着我这样,我,我早就想跟夫人提了。”“赵眉心,一个管事,你就那么听她的?!”“这……” “是因为赵眉心每年放贷,你们这些各处的掌柜,都能拿到分红,还因为是二姨娘指派你们,在商号里偷偷拿钱,所以你们自以为有靠山,就胆大妄为,全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司潇猛地站起身来,一脚踹开跪在脚边的林裕阳,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在这里查账,本只是想看看,过个眼就算完了。可你们这帐,记的太不像话!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我今天要不好好整治,沈家这生意,我看也不用做下去了!来人!到帐房去给林裕阳结工钱,我们这儿留不得他!” 司潇将羽扇往桌子上一扣,拍案怒喝,堂下众人此时皆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等着,更有往日与林裕阳交好,在账目上手脚不净的另几个伙计,也纷纷瘫倒在地,众人都会意,早有人来把他们拉了出去。 ------------ 十、谁在谁背后(四) 司潇轻摇着羽扇,坐回到椅上道:“诸位不必担心。我知道诸位都是懂事明理的聪明人,话,也不用我多讲了,虽说我是临时代眉心姑娘打理商号,可既然今儿当家的是我,那就请大家守我的规矩,以后切不可再说什么‘这事情原是这样’的话,再过些日子,我会任命新的掌柜,这段时间,就先由原来的副掌柜代理事务,若再有像刚才那三个人那样,敢在我面前玩花样的,他们就是例,说话做事,你们自己估量着办。另外,刚才林裕阳提到的,关于眉心姑娘的事,你们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提,谁要是嘴巴闲不住,非要找点什么说的,那也和刚才他们一样,卷铺盖走人!”司潇挥了挥手,众人忙站起来向堂外走去。 “我可算是知道这筱姑娘的厉害了,一次赶了三个,这能耐!” “也不知道夫人那边要知道会怎么想,毕竟……”“毕竟什么啊!我听说这个筱冰,可是夫人眼前的大红人,比当年的秀竹还能。这赵眉心做成这样,夫人能不知道么,我看,筱姑娘说不准就是下一任的管事呢。”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这阵子咱们还是好好做事,别到时候闹到夫人那儿去,大家都没皮没脸的。” 两个月中,相继有从前和林裕阳交好,在账面上动手脚的几个别处的掌柜向司潇提出了辞工,司潇也不多言,只派人给他们结钱,余下诸人皆知司潇的厉害,也各安其位,本分做事,眉心虽说间或也打发人来问,但一来主子间的事,历来下面的人就懒得管,又慑于筱冰立下的规矩,谁敢多言一句,把个事情瞒得是不透分毫。 “姐姐,这是这两个月的账,你过目看看。” “好,情况如何?”“净赚不少,比前阵子好多了。各家商号都井井有条的,大家都说姐姐你有本事呢。” “是么!”司潇随意的翻看着账本:“这才像点话,吩咐下去,这个月所有伙计加四钱银子工钱。另外,再给各家掌柜每人十两银子,算是我打赏的。还有,给夫人报账的时候,把各家的利润,都降三成。免得她起疑。” 而在沈园,秦五娴正为眉心的病毫无起色发愁,大夫连茬的换,可眉心却依旧是懒懒的,好在司潇打理的商号平安无事,着实让她觉得省了不少心。 ------------ 十、谁在谁背后(五) 入夜,微风吹动湖水,泛起层层涟漪。“拨喇”一声,一只水鸟斜着划过水面。 彦轩执卷坐在书桌旁,没注意到身后的门已被悄悄推开。 “哥!”娇嫩的嗓音响起,彦轩心头一惊,待看清背后的人便无奈笑道:“音澜,我该说你什么好,这样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人家是来看看你的嘛,你动不动就训人,下次不理你了!”“好好好,算我服你了,什么事啊?”“没什么啊!就来看看六哥你嘛,哎六哥,我觉得你最近,学业有所生疏哦?”“生疏?我没有啊。”彦轩重又拿起书卷道。 “得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几天前我来的时候,你就在看这一篇,今天我来, 你还是在看这一篇,几天中看了不到五页,这可不像是六哥你的作风哦?” “你呀,说你书读得少,还不信,这读书,自然是要静下心来,慢慢――”“六哥你少来了,你骗得过别人,骗不了我,我看,是你见不到了什么人,心里想念,才会无心文章的吧。”音澜双手撑在桌上,言语间满是调侃。却见对面的彦轩眼神瞬间变得飘忽,手,也颤动了起来。 接下来和音澜扯了些什么?彦轩都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在那一刻,在自己的心头所感受到的,那微弱却真实的牵挂。 难道是真的对她有所用心了吗?彦轩摇摇头,起身到书架前,搬下几叠书册,从书后取出了一幅画轴,随着画轴的缓缓展开,清泪,也禁不住的在脸上蜿蜒…… 画轴上的女子,素颜布衣,尽管如此,却依然掩盖不住她眉眼的清秀可人。 彦轩反复摩挲着画像,提笔在画上写道: “寂寞楼锁寂寞心,相思泪洒相思地,思卿惟向丹青忆,叹叹,憔悴韶光何堪又思及! 两地心绪一处愁,中宵独立思惘然,新人且作旧人看,休休,琼楼馆阁惟余梦阑珊。” 月色溶溶,如水银泻地,也给立于屋外的彦轩,覆上了幽幽的光辉。 ------------ 十、谁在谁背后(六) “司月,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司潇和司月走在街上,看到一处商铺门前挤满了手拿票据的人,便问道。 “听说好像是这家钱庄放出的款子收不回来,那些人估计是听到风声,来讨债来的吧。” “是么?”司潇远远地看着那高声叫嚷的人群,若有所悟的道。 “司月,姐姐有件事,现在要你帮忙。”“什么事啊?”“你要回沈家一趟,一个人去。” “为什么姐姐不回去呢?” “我回去了,这里的事情谁来照管?再说,这件事,我也只能要你一个人去做,记住……”司潇把司月拉到身侧,耳语道。 十天后,司月回到了沈家,五娴之前已接到司潇书信,说是司月身子不适回来休养,也就没多问。 “宝馨姐,以后,这眉心姐的药,就让我来送吧。”“这,这怎么可以……”“没事,我来吧。”司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事实上她早已听说,眉心的火爆脾气让身边的伺候下人一个个都避之唯恐不及,宝馨的话,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朱红的托盘上,放着青瓷的药碗,司月端着药走进眉心房间,就听见了接连的咳喘声。“死丫头,还不给我端药来,想我死了你们好乐和了,没那么容易!” 司月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放下托盘,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从容的将纸包中的粉末倒进了汤药中,复又端起,送到了眉心跟前。 “哎,今天怎么是你啊?”“哦,夫人那儿有事,宝馨姐脱不开身,所以以后,就让我来给眉心姐姐送药。” “哦,你放着吧。”“夫人吩咐,要让我看着眉心姐姐喝完药再走。”司月的语气极为平淡,一如从前的司潇。 ------------ 十、谁在谁背后(七)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仅仅五日之后,眉心的精神就大为好转,五娴笑逐颜开,直说司月是眉心的福星,眉心自己也心情爽快了不少,对下人都现出了难得的笑脸。 司潇把一切都算得那样的准,司月在汤药里加入的,正是藿香紫萝的解药。“可惜啊!你身体康复之日,差不多也就是你机关算尽之时。”远在江南的她,依然是悠闲的摇着羽扇,自语道。 “筱姑娘,司月姑娘的信。”“好了,你出去吧。” 司潇拆开信封,将司月的信细细读了一遍,唇边,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司月信上提到,眉心身子大好后,就即刻启程赶来江南,她不能不急,商号那么长时间交给筱冰打理,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被查出些什么?她无法想象她要怎样跟秦五娴来解释。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她将输得一败涂地,事情,早就已经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千赶万赶,三天后,眉心又回到了商号的内堂中。 司潇没有说什么?交代完事情,就坐上了回金陵的轿子,是夜,宿于杭州。 没有星辰的夜,天幕,黑得纯粹而深邃。 街口一座大宅,是茶叶富商叶勤川的家。 夜,寂寂,纤瘦的身影,晃进了叶勤川的卧房。 叶勤川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脖子上传来一阵凉意,他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来,来人――”他喊未出声,就被雪亮的利刃和司潇冰冷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叶老板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司潇似笑非笑的道:“否则,我的刀子,可不长眼睛。” “你,你是什么人,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叶勤川颤声道。 “非要有冤有仇,才能来拜访叶老板吗?”司潇收了刀,背过身道:“我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共商大计。” “大计,什么大计?” ------------ 十、谁在谁背后(八) “整垮沈家的大计。” “姑娘你……你找错人了,沈家乃是我多年生意伙伴,要……姑娘还是另寻他人吧。” “叶老板何须再演戏呢?据我所知,叶老板你,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难道当日令兄受辱,叶老板时过境迁,已经全忘了吗?” “你……好,就算我想整垮沈家,可你一个弱女子,为什么帮我?”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一路人。你的大哥和我娘,都死在沈家的手上,如今我已在沈家布下重重陷阱,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和我联手,不出十日,沈家必将一败涂地。这,难道不是你最想得到的么?” “那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沈家百年老店,又是皇商,自然以质论价,可要是他们的货出了问题……你觉得,后果会怎样?”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谢姑娘援手,他日……”叶勤川话未说完,只见眼前光影一闪,身后的镜子映出的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 “夫人夫人,不好了,出事了!”管家惊慌失措的喊声传来:“筱姑娘,快去通报夫人,江南商号那边,出大事了!” 司潇走到五娴房外,却并不进去,只静静等待着秦五娴此时的反应。 “什么?江南出事了?怎么回事!说!”“回夫人的话,眉心姑娘到的第二天,就有不少人到咱们商号门前闹事,说咱们丝栈的丝绸掉色得厉害,这情势眼看着不好啊!” “你,你们……”秦五娴此时的声音已完全变了调,手颤巍巍的指着跪在地上的管家:“筱冰呢?筱冰!我让她打理商号,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人呢!” “夫人请息怒!”司潇掀开珠帘,从容道:“请夫人听冰儿一言。” “好,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商号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管理不善所就!”司潇从袖中掏出一本棕黄色的册子,道:“这是沈家茶叶商号的收支帐,请夫人过目。” ------------ 十、谁在谁背后(九) 秦五娴半信半疑的接过来,略翻了翻秀眉就紧蹙了起来:“这……这怎么会这样?”““回夫人的话,冰儿自到江南,核查帐目,清点货物,未尝有一日懈怠,已然发现有人贪挪货款,假造帐目,冰儿只道是下人欺负眉心姐姐年少,又所涉款项并不大,所以惩治了一些后,也就没有报给夫人,只是未想到会闹得那样大,夫人若为此责难冰儿,冰儿决无怨言。”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老爷把商号交给我,如今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叫我如何向老爷交待!” “夫人莫慌,我猜多半是原来被我赶走的那些伙计里,有心不服的,所以在外头大肆渲染,造成声势,借以报复,既是这样,那还请夫人再信我筱冰一次,让我去江南代眉心姑娘理事,十日之内,冰儿定将此事平息!” 一阵沉默过后,秦五娴低声开口:“那好,你去吧!顺便问问眉心,这帐是怎么回事。” “冰儿,你在吗?”房外传来彦轩的声音。司潇忙起身开门,见面的那一瞬,两人的神色,都不觉悄然一变。 “听说我娘又让你去商号理事了,是吧。” “沈家与我有恩,帮夫人做些事,也是我应当的。” “你……能不能……别去……”嗫嚅了许久,彦轩终于说出了这句蛰伏在他心头很久的话。 “为什么?”司潇正低头整理着行装,听见彦轩的话,她并未抬头,只放慢了手里的速度,问道。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希望你去,你不适合那里。” “未必吧!上次我去江南,商号里的事,也都知个大概,这次不过是帮眉心姑娘出出主意,怎么就见得我不适合了呢?” “你上次……傻丫头,你怎么不想想,沈家商号的管事是赵眉心,现在出了这样的乱子,她本就够受的了,你又一去,这不摆明了是要取她而代之么?赵眉心你不了解,她……你不是她的对手。”彦轩的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却又似是隐隐的有着沉痛。 “这样说来,我此去江南,倒是凶多吉少了。可惜我只是个丫鬟,夫人之命难违,六公子的好意,冰儿心领,还请六公子自己珍重,冰儿告退。”“冰儿……冰――”彦轩还想再说些什么?司潇已背起行囊,向彦轩躬身一礼,便退出了卧房。 房内,彦轩痴痴地看着远去的司潇,她越走的坚定,他的心头就越是冰凉,这样的场景,他是那样的熟悉,仅仅几个月前,他的她,就是这样以一种最寻常的方式离开了他,从此一去不回的。 ------------ 十一、落花时节(一) 江南,沈氏商号内堂。 “什么?夫人让筱冰来协助我!”“乒乓”一声响,细瓷茶碗被眉心狠狠地砸碎在地上:“她筱冰算个什么东西,才来了几个月,就爬到人头上去了!” “姑娘别气,她筱冰来了没多久,立足未稳,姑娘大可以趁此机会找她的茬,让她在夫人那儿永世不得翻身!” “你说得轻巧,你以为这个筱冰是上次的秀竹,那么容易就栽在我们手里?你自己看看,前阵子她来管事,几天就把我们的人赶得干干净净,而且还在夫人那儿一点风儿不透,这样狠的手段,那可绝不会是一般人做的出来的!只怕这次,咱们是真的遇上对手了……。” “司月,近来有什么事没有?”轿子里,司潇斜倚着问。 “大事倒没什么?只是近来那个姓叶的茶庄老板,连着进了不少木柴和硫磺,我也是不明白,他就是炒茶,可也不用那么多柴火呀。至于这硫磺就更是说不通了。” “是么,木柴……硫磺……我明白了……”司潇的眉宇舒展开来,坐直了身子道。 三日后,司潇到了江南,便直奔商号。眉心早已闻讯,便带着商号里众人齐齐站在堂中,似是恭迎贵客一般。司潇见状,知是眉心故意如此,也不搭理,只上前向眉心行礼道: “冰儿见过眉心姐姐,姐姐万安。” “哟,是冰儿妹妹呀,夫人身边的大红人,这怎么也到我这儿来了,近来这情势乱得很,让妹妹见笑了。” “姐姐何必过谦,姐姐当管事这么久,从未出过岔子,不过是一时失误,何足挂齿呢?再说这出事之前,我也曾插手管理,我自然也是难辞其咎,应当的。”司潇笑着走进内堂,立时与眉心这主客的关系竟倒了个个。 “既是夫人让冰儿妹妹你来帮忙,想必冰儿你必是成竹在胸了,那从今往后,你们有大小事务都找冰儿去,就当我不在,听见没有?”眉心扬声问道,看着正认真翻阅各项账目记录的司潇,她悄然露出了一缕诡异的笑容。 ------------ 十一、落花时节(二) “冰儿姑娘,绸庄门口又有人闹事了。怎么办啊。” “别慌,带我去见见他们。” “这……冰儿姑娘,那些人可都是……您去会不会……” “别多说了,你们见得,我就见不得了?快带我去。” 到了绸庄门口,司潇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得多,三四十号人聚集在一起,手里都拿着绸缎料子,推推搡搡的喊骂着,司潇轻拍其中一人的肩,道:“小哥,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你看看,这沈家商号卖出来的绸缎,才刚洗了没几回,色就褪成这样,他妈的,还我银子,奸商!” “是吗?我看看。”司潇拿过绸缎,仔细端详:“姐姐,会不会是假的?”司月在一旁问道。“不会,这上面有沈家的印记,假不了。”“那……”“绸缎虽不假,可褪色假不假,就另说了。”司潇把料子还给那人,径直走到了人群前。 “诸位,我是沈氏绸缎庄的管事,大家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 “妈的,说什么说,拿钱来!”一个恶毒的咒骂声响起:“卖的什么东西!” “这位大爷消消气,我承认,这是我们沈家商号的货――”司潇话音未完,底下的人群就起了一阵骚动,而她身后的众多伙计,更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不少人都开始左顾右盼,想在人群彻底失控前找个安全之所。 这时只听司潇又道:“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承认这是我们沈家的货,卖出去的货出了次品,自然是要赔偿的,不过为了让大家满意,也让我们能吸取教训,我想请你们中的一位跟我进内堂面谈,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司潇此言一出,正如她所料的那样,人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刚才还情绪激动的几人,现在都低了头不言:“那就请这位爷吧。”司潇含笑道,转身走进了店铺。 “司月,给客人上茶。另外,吩咐外头的人,架个火盆进来。” “姐姐,这样的天,要火盆做什么?” “你别管那么许多,去办就是。” 棕黄斑驳的火盆架进了内堂,哔卜作响的火苗,把堂中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通通的。 “这位爷你刚才说,这匹绸缎你买了之后不久就掉色成了这样,是吧?” “怎,怎么不是。”那人的语调明显降了不少,本是骄横的神色在司潇从容而淡定的注视下,也慢慢的从他脸上散去。 “那好,小哥你买的这匹,看印记乃是上好的浙江湖丝,湖丝手感光滑细腻,经久耐穿,即使火上灼烤也无大碍,不妨现在,我们就在这里验一验,省得万一出了事,我也不好向东家交待不是。”司潇说着,纤手一扬,便有人将缎匹展开,洒上水,稍干后便架在了火盆上方。 火苗摇曳着,缎匹上的水痕逐渐变浅,同时原先还是发白黯淡的掉色处,却也在同时,现出了明丽的光泽。 不过发白黯淡的东西也还是有的,就是那位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爷”的脸色…… ------------ 十一、落花时节(三) “看样子,这位爷的东西,怕是有问题啊……”司潇已经忍不住想笑了,但还是强把笑意往肚子里咽:“怎么着,还不打算说实话是么?那好。伙计――去请衙门的宋官差来――” “姑娘,我,我是一时糊涂,我该死,我该死……”这人跪在司潇脚边,不住地叩着响头道:“是,是叶勤川叶老板给我,哦还有外面那些人银子和布料,让我们来沈家店门口闹事,说只要我们闹了,就能拿到钱……姑娘,我知错了,您,您饶了我,千万别去衙门哪。” “要饶你也不难,刚才你说,外面那些人,也都是收了银子来的?”“是是。”“好,那你知道怎么做了?”“知,知道。”那人称谢不迭,忙忙的退了出去。 人群一阵躁动,继而一阵沉默,然后就是在司潇的注视下,一个个,三三两两,最后成群散去了。 同样的情境一再发生,几日后,沈家的生意就一如从前,再不见那闹事的了。 “筱姑娘可真是神了,几句话,就把这事情给平息下来了,不然还不定怎么着呢。”“那是,不然夫人能让她来管事?看样子,过不多久,咱们就得换新主子喽。”“可那赵眉心会善罢甘休么?上次不是说夫人要换秀竹过来,结果……”“唉!这可就不好说了……”伙计一边把店堂收拾齐整,一边悄声议论道。 “秀竹,怎么又是她?”司潇暗忖道,如今她可是对这个名字越来越感兴趣了。 赵眉心本以为把大小事务都推给司潇,便可安心待她出丑,却不料司潇借这个茬,顺手就把整个沈家商号给接手了过来,而且事事分明,利润更是一翻再翻。着实让赵眉心吃惊不小。 “眉心姐,你可得加把劲啊!眼见着这筱冰的风头一日盛似一日,你……”“放心好了,她筱冰有能耐,就让她去能,我倒不信,我还比不上这黄毛丫头!总有一日,我会让她比秀竹更惨!”眉心笑得那样自信,似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 十一、落花时节(四) 而在沈园的秦五娴,正细细的审读着司潇上交的账册,她不敢相信她一手扶植的眉心竟会作出这样的事,然而冰儿……“似也不是会使心计害人的人哪……”她喃喃道,眉心和司潇,在她的心中,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来回摆动着。 “姐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司月的语气里已没有了天真,似乎是在听到司潇在眉心的饭食里下毒之后,她就在一夜间长大了。 “棋下完了,棋子,就可以收起来了……”司潇沉吟。“可人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知道……” 当一个人在即将失去一切的时候,他所作出的决定,往往也是最致命的。 “筱姑娘……”门外传来丫环诗凤的声音。“进来吧。”司潇往后倚靠在檀木椅背上,悠然地看着门口的人影。 “依姑娘的吩咐,诗凤已经看过,一切皆如姑娘所料。” “她手里的那个,真是沈家的账册?” “是。” “好,你拿这个,去把她那本真的换过来,小心些,别让她知道了。” 门被小心地掩上,司潇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取出夜行衣,半个月了,今晚,她又得再次光临叶家了。 微风送凉,叶勤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叶老板别来无恙啊。”司潇清冷的声音响起,叶勤川当即起身,四处张望却不见司潇人影:“姑娘,你,你在哪儿啊。”“抬头看看。”“啊!”叶勤川抬头看到梁上的司潇,不禁惊叫出声。 “别慌啊。我说过,我和叶老板,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同路人,我只有帮叶老板,叶老板又怕什么呢?” “可你,你一去这样久,上次的事又……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以为沈家是那么好潜伏的吗?一次两次失手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告诉你,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办,我保证让你报仇雪恨,让沈家身败名裂!” “那,那你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很简单,这,是沈家的账本,如今的沈家,外面虽还风光,内囊可是一日日的紧上来了,外人看不出,可这账上,却是一目了然,要是沈家的老主顾,抑或是更多的人知道,沈家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你觉得,他们会作何想法?” “姑娘的意思……”“知道了就好。那我可就静候佳音了……”司潇翻身从房梁上跃下,又一个极快的闪身,出了叶勤川房。 “你知道么,沈家商号又出事啦。” “怎么了?” “听说是他们家出了内贼,把商号里的账本给偷了出来,到处散发。哎哟你是不知道哇,这沈家表面上光鲜,内里头早就败空了,账上都记得清清楚楚地呢!” “真的!这还了得!咱们也去弄本沈家账册瞧瞧吧。”“那快走吧。迟了可就没了。”谈话的两人急急离开,砖柱后转出了唇边含笑的司潇。 ------------ 十一、落花时节(五) 商号内,眉心卧房。 “姑娘,成了成了!咱们成了!”眉心的贴身小婢安莲冲进眉心房内,疯了似的狂喊着。 “小点声,你想让所有人都听见怎的?”眉心的眼里早已盛开了笑意,却仍在脸上装的平静:“事情怎样了?” “什么都好了,如今市面上已经流传开了,说沈家亏空巨大,要不了多久,她筱冰就会一败涂地的!” “到底是自己人,办事就是能干。”眉心此刻,才真正的笑了出来:“诗凤呢?我要好好赏她。” “诗凤姐她前天就回老家了,说是家里老娘身体不好。” “是这样……那也没关系,等以后回来再说吧!反正,用不了多久,这里,可就是我赵眉心的天下!” *** “姐姐,这次,你还能胜吗?”司月将茶盏放在案上,随口问道,尽管她心里并不担心。 “现在,已经不是有没有胜算的问题了,而是要怎么胜的问题……”司潇嫣然一笑,道:“司月,你赶紧回一趟金陵,把秦五娴给我请到这来,我保证,等她到了江南,就会看见一个让她很满意的结果。这场戏,她可是我们的贵宾啊。” “来,陪我出去走走!”司潇换上一身平民衣裳,对身边的小丫头道:“咱们上街去转转。” “筱姑娘,现在这时候……”小丫头低声道,看到司潇投过来的冰冷的眼神,乖乖的闭了口。 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像她所料的那样,沈家所有的商号门前都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几乎经过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那所谓的“沈家账册”。不过钱庄门口是个例外,一大摊子人拿着银票要兑现银,钱庄的孟掌柜额上早已是大汗淋漓。却亦只是束手无策。要这么下去,就是好好的一个钱庄,也得被整垮了。 ------------ 十一、落花时节(六) “让一下,各位让一下。”司潇和丫环两人合力抬着偌大一个箱子,吃力地走上台阶。 “哟,姑娘,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人群中有那多事的问。 “还能干吗?钱庄嘛,当然是来存钱的啦。” “喔唷我说姑娘哎――”人群里一阵哄笑:“你们现在还来……哎呀这沈家都已经是个空壳子了,说不准哪天就倒了,咱们兑银子还来不及,你们还往里存银子,真是……” “谁说沈家是空壳子了,我哥在沈家商号里当差,商号里好好的,怎么会倒啊?”司潇装作不知情的问。“姑娘,你还不知道啊!全城都传疯了,沈家出了内贼,把沈家的账册给偷了出来,到处的散人呐,你们是晚了没赶上,可这白纸黑字,大家说是不是啊!” “噢,你们说那什么账册阿,我知道,我去看过,那个,那个东西根本就是假的,你们还弄得跟真的一样,我说了嘛,我哥在沈家帐房里当差,沈家的账那是有特别花押字的,你们看的那个,根本就没什么花押字,分明就是别人假造的,要害沈家哪!” “信不信由你们,反正,咱们主子是不信这些个邪门歪道的,主子和沈家做了半辈子的生意,那还不知根知底的啊。来,我们赶紧把这个抬进去,掌柜的,出来接一下呀!”司潇扬声的喊,偷眼见众人皆是一脸茫然,又道:“我说你们,别一点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的,沈家那可是皇上御用的皇商,败哪家,也败不了他沈家呀。商场上的事,背后捅刀子的多了,到头来吃亏的,可还是我们老百姓啊。” “我说么,这沈家百年老号,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原来是有人陷害啊――”“原来如此”的感叹纷纷响起,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开去。 人言的力量历来是不容小觑的,才几天工夫,街面上卖“沈家账册”的摊子就没了生意。不过这发生过的事,也不可能雁过无痕,沈家的生意,依然清淡了不少。 却不想十多日后,陆续有数十家闻名江南的商号,派人来向沈家商号订货,大堂内热闹非常。 “哟,看见没有,那些人听说都是沈家的故交,生意做得可大了!” “有这么多人撑着,沈家怕是不会倒的吧。” ------------ 十一、落花时节(七) “回去转告夏老板,他的仗义援手,我筱冰铭记在心。”司潇笑着送人出门,故意高声道。“筱姑娘请回吧!沈家与我们是老交情,咱们是不会看着沈家被小人整垮的!” 沈家的生意,就在这样的人来人往中逐渐有了起色,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原也只是司潇吩咐下去,导演的一出戏罢了。 “姑娘,这……这……”安莲战战兢兢的站在眉心身后,声音都抖了起来,这个时候,沈家商号里唯一笑不起来的,大概就是她赵眉心了罢。 “没事的,没事……我不会输的,我还有招……”眉心勉强惨笑着,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名叫筱冰的女子,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退无可退。 夜,深了,但知府衙门的内堂,却是银烛高烧,光影流动。 正是落花飘飞的季节,纷纷扬扬的榆荚和杨花,把个城中缀的分外旖旎。 眉心徘徊在知府衙门门前,紧紧握着手里暗黄色的纸册。 “干什么的?”“军爷,我,我是来举报的。”“举报?老爷正在宴客,没空!”“没空?我告诉你,这事事关皇上,要是误了时辰,你们担当得起吗?!”眉心怒喝道:“还不快给我带路!” “老爷,外面有个姑娘要见你,说是要举报什么……”“好好好,你把她带进来吧。” 司潇正把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听见这话,她把头低的更低,却偷眼欣赏着对面秦五娴难以置信的眼光。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棋子,只有她,才是掌控全局的人,现在司潇所要做的,就是尽情欣赏自己布下的一个个局,是怎样连环实现的。 “民女赵眉心,参见知府大人。”眉心福了福身道,然而当她直起腰来,看见席上坐着的人,一下子,她的脸上没了血色。身子晃了两晃,倒了下去。 窗外的落花依旧飘洒着,这城中的景色真是宜人啊。 ------------ 十二、悲情伊人(一) 当赵眉心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沈园属于她的卧房中,身旁,空无一人。 秦五娴实在是没脸把这个抱着假账本打算诬告沈家的人交给官府查办,千恩万谢之后,带着一脸的疲惫和伤感,上了回金陵的马车。 司潇自然也是跟着回去了。这样精彩的演出,她当然是要看完的了。 “眉心姐。”是安莲的声音,此刻,也许也只有她还肯叫眉心一声“姐”了。 “她们打算怎么办我?”“族中……长老……”“那就是去女祠堂了。”眉心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静,她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的安静和从容。 司潇是第一次走进中国的祠堂,女祠堂,踏进大门的那一刻,她感到扑面而来的窒息与哀怨。到处悬挂的女诫,节女图,让她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眉心被带过来了,她没有丝毫的惊恐,甚至还带着笑意,这种笑在看到司潇之后表现的越发明显。 “赵眉心!你可知罪!”女族长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却不见眉心有丝毫怯意,竟浅笑道:“知道啊!不就是贪了点银子,做了点假账,再有就是带了本假账去诬告,还有什么?我记不得了。” “大胆!你心如蛇蝎,秉性恶毒,不读诗书,不守妇道,坏尽了我沈家百年清誉!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来人,给我打,重重的打!” 一声令下,立刻从旁闪出两个同样冰冷的女人,执着粗如麻绳的藤鞭,抓住眉心便劈头盖脸的抽打了起来,鞭子的影子在司潇眼前晃,看得司潇心惊胆战。 一顿抽打过后的眉心,蓬头垢面,风光不再,此时又相继有人站出来指斥眉心的各种罪状,却大都是三分事夸做十分,眉心此时倒也不辩解什么?只是笑,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好了好了,长老,对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直接家法从事就是。”“也是,这样的女人留着,也是败坏我们沈家的名声,还是赶紧除掉的好。”旁边有人插话道。司潇闻言不觉心头一凉,直直地看着堂上的族长。 ------------ 十二、悲情伊人(二) “赵眉心!你也听到了,大家对你都是愤恨难平,也怨不得我们心狠。来人,把赵眉心拖出去,打一百鞭,此后永远不许进我沈家门第!”长老用竹杖重重的叩击着地面,令道。 黑色,沉重恐怖的黑色,在司潇的眼前不断晃动,眉心被几个女人架着,拖出了祠堂,旋即,堂外就传来了眉心凄惨的痛呼,和皮鞭抽击地面的啪啪声。 “好了好了,大家都闹了一天了,也都乏了。各自回去吧。”女族长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去,却不料此时一个青色的身影突然闪出人群,跪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族长,请留步!”熟悉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堂中的女子。 司潇低着头,静静地凝视地面,她无法解释自己此时的行为,她只知道在听到眉心痛呼的那瞬间,她的心……真的很痛……她只想取眉心而代之,却不曾想到等待着眉心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筱丫头,你要说什么?”女族长早听身边人提起过秦五娴身边这个能干的丫头,言语间早多了三分好感,声音都缓和了不少。 “请族长网开一面,眉心固然有错,但毕竟还多少为沈家做过些事情,这样重罚,只怕是太过严厉了,还请长老三思!” “筱丫头,你心好,我们都知道,可赵眉心实在是作恶多端,不重罚不足以惩戒众人,你还是好好休息去吧!别管了。”族长转身欲走,司潇忙紧跟着道:“长老,眉心之错,错不及死,可现在如此的重罚,到时候出了人命,我们沈家面上也不好看,不知情的人也会说我们沈家冷酷无情,族长――”司潇深深叩头,泪,也不自觉地浸润了眼眶。 ------------ 十二、悲情伊人(三) “好了好了,冰儿,你快起来吧!你别忘了,眉心可是一心要置你死地啊!你这样做,何必呢?”五娴急急下来扶司潇,却被司潇轻轻挣开了。 “族长,眉心再怎么错,终究是一条人命,若族长今日非得如此方能儆示下人,那就请连冰儿一并责罚,如若不然,冰儿便长跪不起!――” “冰儿,你,你这是做什么呀!眉心犯下如此重罪,若不是你细心查访,精心设计,我们还不知要被她欺瞒多久!可你今天竟然为她求情,你这……”五娴忍不住道,语气隐隐透着责备。 “眉心之事,我冰儿难辞其咎,若不是我自作主张未将所查眉心之事立刻上报,沈家必不会蒙受如此损失,族长要罚,就请连我一起罚!”司潇的脸有一瞬间红了起来。她的心情是真的,可却不得不用谎言来做注脚。 “筱丫头,你善良聪慧,可有些事,不该管的就别管,这毕竟是我们沈家的家事,你还是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吧。”族长身边另有长辈道。司潇心头猛然一惊,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提醒她,她到底只是个下人,任凭秦五娴如何信任,如何器重,她到底,不是沈家人。 司潇不再说话了,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她真的不懂,这言语间的分寸要如何去掌握,为了复仇,她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眼神,表情,动作。说谎,她习以为常,可如今这样的真情流露,她却实在把握不来。 外面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来,司潇猛地起身冲出祠堂,毫不犹豫地扑在了眉心的身上,行刑的女人来不及收手,藤条重重的抽打在司潇的后背,鲜血立刻就染红了衣衫:“哎呀,筱姑娘……你这……”众人忙上前拉开司潇,却被她奋力的挣开,她可以竭尽心力去利用暗算一个人,却不允许她的生命这样遭到践踏。一次次,司潇用自己的身子替眉心遮挡着,本该落在眉心身上的鞭子,大半是落在了司潇身上。 “够了!筱冰你给我滚!”当司潇又一次扑到眉心身上的时候,眉心终于开口,然而说出的却是声嘶力竭的咒骂:“你想干什么?是看我笑话还是显得你菩萨心肠!我不需要你假惺惺,滚!滚!”眉心疯了般的大叫着,嘶哑着喊出最后一个字后,便瘫倒在地上嚎哭起来。 ------------ 十二、悲情伊人(四) 司潇傻了,她没有想到自己拚着性命救她,换来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我这是在干什么?救她,我只有除掉她才能成功,我为什么要救她?我怎么那么傻!”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咬紧下唇,一点点的向后挪移。 人,都走了,声音,静了。眉心被拉了出去,消失在司潇的视线尽头。 曾有很多人上来扶司潇,都被她推开了,她从来没有向人示过弱,就算是演戏也不会。 咬紧牙关,司潇扶着石柱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却不想一下碰到了伤口,顿时跌坐在地上,周身都是剧痛,她小心倚靠在石柱上,看着自己殷红的衣裳,不禁冷笑一声:“大概是闲得久了,这么点小伤,居然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正当她又一次试图起身时,远处,却似是隐隐来了几点灯光。 司潇眯缝着眼睛,看着那灯光一点点的临近:“冰儿姐,你……”音澜快步到司潇身旁,看到司潇身上的伤口,竟禁不住掉了泪。“傻孩子,我没事的,你看,我还能――”司潇挣扎着起身,身子却软软的往下滑,直至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六爷!”司潇失声惊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看到彦轩怜惜痛楚的眼神时,泪水,就从自己的眼眶里滑落,肆意地流淌开去。 “音澜,你拿一下灯笼。”说话间,彦轩蹲下身去,将司潇的手挽上了自己的脖颈,一把抱起了司潇,便转身走出祠堂。 “六爷,你放我下来,我能走的。”司潇嗫嚅着道。“别说话,你受了伤,该好好休息才是。”彦轩腾不出手,然而仅仅接触到他的眸光,那样的温暖和坚定让司潇无言以对,只能依在彦轩的怀里,感觉到脸颊的温度越来越高。而心里,却是越发的安定。 从祠堂到湖心小筑,路着实不算少,司潇毕竟不是赵飞燕,一路走来,彦轩的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听到他微微的喘声,司潇的心似是被什么揪了起来,头,也低得更低了。 ------------ 十二、悲情伊人(五) “音澜,赶紧去请赵大夫。”“六爷不必了,这点小伤没什么的,到明天早上再请大夫吧!不然我怕动静太大扰了大家不好。”“说什么呢?都打成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回头落下病根,可不是玩笑的。”彦轩小心的将司潇放在床上,替她盖上丝被,声音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却透着掩不住的焦急。 *** “夫人,这些东西我让人来收拾吧。”“不用,等筱冰好了再说吧。”秦五娴摇摇手, 瞥了一眼桌上堆满的字画,闭着眼道。筱冰伤了才几日,她这房里已然乱的不成了样,偶有几个丫头来收拾,手脚又实在是让五娴看不过眼,又纷纷赶了下去。众人也就只好歇下,只等着筱冰伤愈。 “夫人,六爷到了。”“是么,快请。” “彦轩啊!这阵子,可辛苦你了。” “没事的,冰儿这丫头大家都喜欢,她受了伤,我照顾着也是应该的。” “那冰儿她的伤……” “不妨事的,大夫说冰儿的身子底子本来就好,只要再有两日,就该好的差不多了。” “唉!要说这冰儿也是,好端端的非要替眉心去挡鞭子,我也实在是不懂,这眉心的事,按说也有大半是她揭出来的,如今却为了她伤成这样……你好好照顾着她,你瞧我这儿,三两天没她,都乱成什么样了。”五娴摇着羽扇,一脸无奈道。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娘,你好好休息!”“嗯” 出了五娴卧房,彦轩长舒一口气,尽管五娴是他的娘亲,但每次和她说话,彦轩总会感到莫名的疏远和陌生,甚至连呼吸都会急促起来。 “哎你们说,这冰儿姐干吗要替赵眉心挡鞭子啊!这事情是她捅出来的,要是我啊!看到赵眉心挨整高兴都来不及,她还……” “你懂什么?她筱冰这样做就对了,既整了赵眉心,又在长老们面前表现的心地善良,两面讨好,名利双收,别说是挨两下鞭子了,就是掉块肉也值啊――”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愤怒的声音把正说话的两个丫环吓得不轻:“六爷……”两人低着头道,来府里这么久,她们还是头一回看到一向好脾气的彦轩发这样大的火。 ------------ 十二、悲情伊人(六) “你们刚刚说什么! 什么名利双收,冰儿姑娘心地宽厚,不忍看到赵眉心丧命,你们竟以为――以为她是在演苦肉计是不是?我告诉你们,少在人背后说人是非,要是让我再听到你们这样说冰儿,这府里,我看你们也就不用呆下去了!”彦轩说完,愤愤然拂袖而去。而那两个丫头,早已吓得泪水涟涟,忙忙地下去伺候了。 走在回湖心小筑的路上,彦轩感到自己的心从未有过的乱,是,他是整个沈府皆知的温文公子,平时对下人连句重话都不曾有过,但今天……他却为了这个冷然而又倔强的冰儿……发火了。 是因为她和她长得那样相似,才让他把对她的未了之情移到了她的身上么?然而她除了面容,和当年的伊人,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当年的她,天真婉柔,一双凤眼总是那样纯净;而现在的她,却冰冷倔强,眼神复杂而多变,让人无法猜出她的内心。 是因为她的孤傲和那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楚楚可怜,让他心疼了么?她说自己无家可归,寄人篱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家人关爱却疏远,伊人的黯然离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爱披上嫁衣离开自己,这样的心痛,他说与谁听?谁又能懂? 罢了……也许什么都不用去追究,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情缘天定…… “六少爷,我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夫人那儿去了吧。”一推开门,彦轩就听见了司潇的问话:“不行!”他猛然断喝道。司潇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彦轩,却没有说话,因为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浓的化不开的伤痛。 “啪”的一声,竹帘重重的砸下。司潇竟不觉全身一震,少顷,她回到桌前,拿起书想看,却发现心情竟没来由的烦乱起来。 司潇终是走了,尽管彦轩想尽办法留她,她到底是五娴身边的人:“再说你们这孤男寡女的老在一起,也不好吧……”音澜很认真地说。也只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一直坚持的彦轩终于点了头放行。 ------------ 十二、悲情伊人(七) 所有的一切,在司潇回来之后都恢复了常态,只是当初特地为赵眉心收拾出来的房间,如今显得格外凄凉。再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这本是司潇所料到的,然而当它成为事实,还是让司潇觉得心里发寒。 然而有一件困扰了司潇很久的事,倒是不久后有了答案,那就是,关于秀竹。 *** 夜,黑得可怕,倾盆的大雨,正一刻不停地下着。 “夫人,不好了,楚家来了人,说秀竹姑娘……”“秀竹怎么了!快说啊!”秦五娴本正与司潇闲谈着,一听这话惊得猛然起身,顾不得身份的抓住来人的衣领问道。 “他们说……他们说秀竹姑娘……快不行了……让夫人赶紧去看看呢!”“啊!”秦五娴惊得连着退后几步,同样惊呆了的还有一旁的司潇。片刻,五娴反应过来,伸着手叫道:“来人,快备轿,我要去楚家,快!” 风,好大;雨,在司潇陪着秦五娴出门后似是愈发的急了。 坐在轿子里,司潇的情绪依然无法平复,一连几日,楚家都打发人来说秀竹病重,当时司潇只当是下人小题大做,一个好好的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哪能说病重就病重了;加之五娴似是也不太上心,这事也就搁了下来。谁料……此时只觉轿身摇晃一下,楚府到了。 “沈夫人,对不住啊!秀竹她……唉……您别急,慢着点走,小心脚下!”楚夫人见五娴进来,忙迎上去道,却被五娴一把推开,下人们纷纷上前引着五娴向厢房去了。 秀竹嫁的是楚家的二公子,虽说是作偏房,但一来众人皆知秀竹乃是五娴最宠的丫环,和亲生女儿也差不离的。二来秀竹自己温顺知礼,和正室及府中姊妹都处的不错,故而她一病下,楚家上下都忙乱起来,请医问药,祝祷祈神,却不想秀竹的病依旧一日重似一日,及至现在,就连金陵最负盛名的萧柳风大夫,也只能摇摇手:“二姨娘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如今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是徒延时日了……” ------------ 十二、悲情伊人(八) “秀竹丫头啊!我的秀竹丫头啊!”五娴一踏进厢房门,便禁不住泪如雨下,一旁的下人掀起帐子,五娴只瞥了一眼,便回过头去,不忍再看。就连司潇见到床上的人儿,也不禁眼眶红热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原先在画像上清秀可人的秀竹,此刻竟是这般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水,水……”微弱的声音传来,五娴猛惊起身,冲到秀竹床前:“秀竹啊!我是……”“夫人……夫人……”秀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缕浅笑,却一闪即逝,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喘。 “秀竹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夫人,这位是……”秀竹微喘着,眼光却转向了司潇。 五娴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答道:“哦,这是我那儿新来的丫头,叫冰儿。”而兀然被提到的司潇,更是惊讶的看向秀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她在生命行将结束时所注意到。 “夫人……能不能……你们……都出去,我……想和……这位冰儿姑娘……说说话……”秀竹费力的说着,却让听到的人,全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五娴不忍心过拂秀竹的意愿,悄然的跟着众人出去,静静地掩上了门。此刻,房里,就只有司潇和秀竹两人了。 “秀竹姑娘,你……” “很……奇怪……是不是……其实……我只是有些话……不能对……夫人……说。” “秀竹姑娘,你现在这样,还是别说话了吧。”司潇忍不住劝道。“不……不……我要说……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夫人现在……很宠你的……是吧……” “嗯”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夫人身边……不会缺人的……你之前是我……我之前……也有人……” ------------ 十二、 悲情伊人(九) “我们当丫头的……就像……秋天的枫叶……只红那么一季……有机会……早点找个人嫁了……我这些话……搁心里好久了……不知道……该跟谁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找上你……也算是……同命人……” 司潇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历来不喜欢听这样的苦命女子哭诉,可秀竹咬着牙说出的这番话,却真的让她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她抬手拂上秀竹的侧脸,静听她说下去。 “命啊……都是命啊……”两行清泪从秀竹脸颊滑落,止不住的落:“冰儿姑娘……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六少爷……另外还有……这封信,是关于……他的身世,请你……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 “六,六爷?”“是……六爷……也是苦命人……从小没了爹娘……夫人又……我本来想……可到头来……挣不过命来……请你……为我们作个人情……我……谢过姑娘……”秀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嘴角,却勾出了笑,甜甜的笑。 纤纤素手,无力的垂下,秀竹闭上了眼睛,安静的走了,安静的让司潇觉得,她不是死去,而是在进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安静的让司潇甚至都不敢大声地哭泣,怕惊扰了她此刻的安详。 门,被打开。“她,走了。”司潇淡淡的道,一步步地走下台阶,静听着身后传来的号啕。一滴,两滴,更多的泪,打湿了手里的黄信封。 五娴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执意要留在楚家,直到秀竹的丧事完毕。于是只有司潇一人,坐上了回沈府的轿子。 “筱姑娘,你可回来了,我们听说秀竹姑娘病了,要不要紧啊?”一进前厅,立刻就有几个丫环上来问。 “哦,没什么?你们都去休息吧。”“那为什么夫人没回来啊?”“夫人她心疼秀竹,要在那儿陪她,真没什么大事的。你们都散了吧。”司潇说了几次,丫鬟们才纷纷各自回房去了。 ------------ 十二、悲情伊人(十) 次日清晨,前厅。 司潇一夜无眠,回到沈府本就已午夜时分,加上秀竹离去的场景一遍遍的在她眼前重现,她就这样坐着,直至黎明的曙光,逐渐照亮整个沈园。 “夫人不在,大小事情还都请各位多照应,我筱冰在这儿先谢过诸位。”司潇深深躬身,向堂中各伺候的家人媳妇道:“另外,秀竹姑娘病重的消息,还请各位不要传扬出去,尤其――是六爷那儿,明白吗?” *** “六少爷……”司潇推开门,轻轻唤道:“谁啊?冰儿!来来来,快进来,伤好些了没。我一直都想去娘那儿看你,可一直都没机会……” 看着彦轩差退了下人,亲自为自己沏茶,司潇猛然忆起秀竹昨日的话,还有那封信……,他不是沈明隆的嫡生子,却是……一瞬间,司潇突然明白了很多:他的居所,地位,秦五娴的态度,以及,他眉宇间挥洒不开的忧伤。 “六爷我……”司潇站起身来,手指重重地掐着掌心:“昨天……楚家……来了人……” “楚家?”声音有些颤抖:“什么事啊?” “秀竹姐姐……她……”司潇咬着嘴唇,不敢抬头看彦轩的表情,怕一抬头,眼泪就会倾泻而下:“她……没了……” 没有声音,一切,都是那样安静,静的可怕。 ------------ 十二、悲情伊人(十一) “这个……是秀竹姐……让我转交给你的……”司潇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面前的彦轩。递上了那个黄色的信封。 颤抖的手,接过了信封,轻轻打开,抽出了那张信笺。 司潇无法想象他看到那字字句句时的心情,她读过那首词的,那首惟一让她为之潸然泪下的词: “世情欢,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滴男儿泪,顺着彦轩的侧脸骤然滑下,击在司潇的心湖上,泛起一圈圈酸涩的波纹。 “她……什么时候?” “昨夜,差不多子时吧。” 一阵风扫过,彦轩披上件衣服便冲出房外:“六少爷,您不能去!”司潇猛追出去,将彦轩拦在门口,定定的道。 “让开!”彦轩的口气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不行!”司潇依然张开双手阻挡着,她早就料到秀竹的死对于彦轩会是一个打击,这也是她不允许下人告诉彦轩秀竹死讯的原因。旁人来说,语气到底是冷的,却只有她明白,也只有她才懂,所以必须,也只能由她来说…… “六少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大少爷和顾姑娘的婚事近在眼前,家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少;您就是再如何悲痛,也得捱过这阵子啊……”“我管不了那么多,让开!”彦轩一把推开司潇,道:“筱冰,你别忘了,你只是个丫头,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一瞬间的安静,彦轩紧抓着门框,却还是抑制不住身体向下滑的趋势,回过头,愣愣地看着拿着棍子的司潇,却不知背后,一根银针闪亮。 司潇尽全力支撑着彦轩,一步步地挪到了床前,将他扶上了床,看着他安静的睡脸,司潇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感情,对朱门里的人儿,是多么奢侈的一个词啊。 (唔唔唔……感谢那个“月夜凉如水”的支持啦!我不会让文成坑的哟,只是这两天鼠得了鼠标手拉,所以电脑就不能常开了么,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持更的……)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一) 在针头上淬的毒有点多,原本预计三天彦轩就该醒的,却不想竟晚了两天。 司潇看着床上依然沉睡的彦轩,心里多少有几分歉疚。 “竹儿,别走……” “竹儿,对不起……” 这样的呢喃在这些天中司潇已不知听了多少遍,每次听,都让她的心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本来不想用暗器的,这绝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当她听到彦轩的那句“你只是个丫头”时,她,出手了。 其实那话说得没错,她的确只是个丫环,但在沈家这么久,她真的以为,在这个六公子的眼中,自己已早已不只是个丫头。 现在看起来,自己到底还是很天真。 算算日子,还有三天就是自己的生辰了呢。可自己到底多大了呢?17年来,她早已习惯把所有的艰难往身上揽,把它们当作淬炼自己的机会,从小到大,她总是追求完美,她深知在这样一个家族中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将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但归根结底,她还是只有17岁的少女,承受不起世间一切的苦痛。 就让自己哭一次吧!演戏演久了,似乎连哭都不会了…… 他终于醒了,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语言。 “几天了?”平静的问话,没有丝毫波澜。 “五天。”同样平静的回答。 “谢谢。”出人意料的一个词,让司潇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你说什么?我……我打晕了你……你还……” “如果不是你拦住我,恐怕现在我们和楚家,都不得安宁。你知道……我……竹儿……我们曾经……” 司潇笑了一下,他到底是个聪明人,即使是失去挚爱,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清明理智。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二) 少爷和丫环的风流事,恐怕每个豪门望族里都有吧!但这样看似绝美的感情却是最不见容于世间的。 真不知道秦五娴当日究竟是如何想的,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秀竹,只因为和少爷有私,竟被生生地拆散,从此一个楼台,一个馆阁,咫尺,然后天涯。 “你知道就好。”后面的话让司潇吞了回去,她很清楚彦轩此时的内心正受着怎样的煎熬。她不忍心再伤他了,那种巨大的无声悲哀,比撕心裂肺的嚎啕更让她眼眶肿胀。 半个月之后,秦五娴回到沈家。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彦安和顾慧心的婚事。 看着秦五娴人前人后的忙碌,完全没有任何悲痛的样子。司潇突然心口一阵隐痛,她想起秀竹临终前说的:“……夫人身边是不会缺人的……”全身似乎都感觉到了寒意。 彦轩只一直称病,这是所有人料到的结果,因此也没有人前去打扰。大家似是都有着某种默契,在默默守护着那段曾经的悲情往事,也守护着彦轩此刻脆弱的心。 *** 婚礼夜,沈园。 司潇站在堂外,默默地看着堂里的热闹。似是与自己无关。厅堂里人声鼎沸,来的都是平日里与沈家素有来往的知交好友,丫环小厮们穿梭在人群中忙里忙外,宾客间相互敬酒道贺,没有人知道,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曾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 “良辰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喜婆扬声道,所有人都自动让出一条道,看着那一双佳偶,缓步而行。 “等一下!”突然从人群后传来声音,那熟悉的温润此刻在司潇听来却是格外刺耳:“哥,对不起,我来迟了,恭喜啊。” 看着他拿着酒杯走到彦安面前道贺,司潇的心似是被谁死死的拧绞着,温热的液体,正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三)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挚爱与自己天人永隔之际还能笑着来看别人成双成对?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那张笑脸的背后,隐藏着究竟是怎样巨大的悲哀。 大爱无言,至痛无泪。 越是痛到了极处,反而越是平静,彦轩安静的入席,从容的夹菜,说笑,动作似乎比往日更为仔细而优雅,甚至隐隐带着表演的成份,但也许只有司潇看得懂,他眼底的那一抹凄凉。 人,终于散了,夜,凉如水。 顾慧心穿着大红吉服,蒙着盖头,端坐在床沿,身旁的一切,是那样的陌生而又熟悉。 “吱呀”一声,门开了。 彦安被灌了几杯酒,脚步踉跄着有些不稳,彦鸣等本是还想闹的,见大哥面有倦色,加之先前彦轩的离去又再次挑起了众人心中关于秀竹的哀思,便纷纷笑闹着散了,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伺候的下人纷纷从新房告退,只留下彦安和慧心,共度洞房良宵。 忙乱了一天的两人,禁不住轻轻的依偎在一起,情话痴缠。 蓦然间一阵笛声传来,凄清,孤傲而哀伤。 “什么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啊。”慧心从彦安怀里抬起头道。“是六弟吧。”彦安的声音不觉低了许多,眼圈,都不自禁的红了起来。 “六弟?”慧心猛地忆起,前些日子听说的秀竹出嫁的事,道:“是……因为秀竹?” “除了她,还有谁能让六弟如此难以割舍?可惜这样好的女孩子,红颜薄命啊。”彦安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他不想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提起这些,但和慧心处了这样久,他知道慧心也不在乎这些,方道。 “你说什么?红颜……”慧心难以置信的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窗外。许久没有说话。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四) 花烛高烧,摇曳的烛光与湖心小筑透出的点点昏黄,彼此相映。 司潇伺候完五娴睡下,并没有回房歇息,而是直奔湖心小筑而来,迟疑片刻后,她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炭火哔剥作响,彦轩坐在地上,沉默向火,面前是成叠的黄纸。 司潇静静地站在彦轩身后,看着火中的纸钱如灰色的蝴蝶般轻轻飞起,她突然想起了纳兰容若的那句词“……还怕两个俱薄命……清泪尽,纸灰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纳兰公子还是沈彦轩,那亡去的伊人是卢氏还是秀竹,同样的无言落泪,同样的无声心痛。 司潇蹲下身,拣起一片纸钱搁在火上,泪,也不自觉地下来了。 “六少爷,节哀吧。” “谢谢。” “其实你今天,不用去大少爷那儿的,我都和夫人说过的。”司潇淡淡地道,紧接着却又觉得自己失言,她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猜测他的心思,他和她之间的痴情,是她这个心里满载仇恨的人能懂得么? 依旧是难言的沉默,沉默到压抑,让司潇感觉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我没能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还是司潇开口,她不希望彦轩就这样无言的心碎着,却不想彦轩的回答再度让她一惊。 “没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从竹儿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和她,只能是天上人间了。” “竹儿的脾气我知道,她不会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只是忍,不断的忍,就连我们分开的那一天,她都……总是把郁气压在心里,换了谁谁都受不住。” 司潇心里苦笑一声,他总是这样,如此的深情,却又如此的洞明。司潇曾经为自己的冷静和理智感到骄傲,然而此刻她却真实地感觉到,面前的人远比自己更为波澜不惊。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五) “冰儿。” “啊。” “帮我把那边书架上,书后面的一幅卷轴拿来行不?” 司潇拍去手上的纸灰,轻轻从书后抽出那幅卷轴,递到彦轩手里,却不料彦轩接过来,想都不想便抛在火里:“不――”司潇惊呼一声,忙伸手去抢,好在只烧去小半幅:“六爷,您这又是何必啊!”司潇小心打开卷轴,却不由得惊住了。 画面上的女子,面容描摹得虽非十分精细,但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忧郁,笔力沉重,作画的人,似是花了极大的心力来勾勒她的一丝一缕。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却是左上角被烧去了一角的题跋,字迹断续而潦草,显然是在心绪极其不宁时写就的。 “把东西给我,人都不在了,还留着干什么?” “这……这是……秀竹姐姐……”司潇看着彦轩,他的表情依然平静:“留着做个念想也好啊。” “留着干什么?看见也是伤心,还不如见不着心静,给我!”彦轩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猛力抢过画轴,扔进了火里,背过了身。 火,依然单调的跳动着,一张张黄纸在火中化作烟灰。黑夜中的两人,各自向隅,沉默无言。夜色,苍茫而无边。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六) 该过去的总是会过去的,很快,沈园一切如常。 秦五娴开始越来越多地让司潇出外办事,开始只是些琐屑杂务,但很快,江南生意上的事就越来越多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情势在司潇见过六房长老之后越发明显。 司潇只是安静,安安稳稳的做着自己的事。人在演戏的时候,安静是最好的伪装。 “筱姑娘,有件事……”小丫头欲语又止,司潇望望榻上正熟睡的秦五娴,轻轻起身跟出房来。 “怎么了?” “就是花艳楼那边的生意,绣楼老鸨那儿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说啊。” “她,她要姑娘您亲自给她送过去。”“什么!”司潇声音高了起来:“她要我亲自给她送过去,她当我是什么人!”“我们也这样跟她说,说姑娘不比一般的丫环,可,可她偏是不听,说要是见不到姑娘您,就不付银子。” “好好好,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过来。”司潇挥挥手道,眉头已深深地皱了起来。 给五娴告了个假,司潇回到房内,仔细寻思一番,从衣箱里取出一身青色素衣换上,她可不想被人当成风尘女子轻薄,打扮还是越素越好。 离花艳楼还有几步之遥,就听见楼里传来的管乐声,和门口姑娘们调笑招引的声音,司潇咬咬牙,低着头,一路向前走去。 “我是沈氏商号的人,来给你们这儿送绸缎。”司潇不耐的道。小丫头应声上楼去报。却不料恰在这当儿,一个醉眼朦胧的男人竟脚步踉跄的向司潇扑过来:“好……好美的美人……陪我喝一杯……” 司潇看得胃里一阵恶心,情急之下随手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个酒杯当作暗器,两指发力,直直地掷中了那人的膝盖:“哎哟!”那人一声痛呼,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一旁的姑娘见了忙过来扶,那人站起身来,还语无伦次的道:“你们……你们这儿的地……不平!找把铲子来……”司潇闻言不觉莞尔,刚巧丫环来引她上楼,司潇忙收了笑容,跟着小丫头离开了。 “妈妈,沈家的人来了。” “让她进来。”房内女子的声音听来竟好生熟悉,司潇心里疑惑,还是踏进了房间。 “筱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原是背对门外的女子转过身来,司潇猛地愣住了:“你……你……”好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来。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七) 是她,真的是她,司潇早就该认出她来的,她的眼眸依然是那样寒意凌然,只是原本干净的素颜,如今已是脂浓粉香,原本的粗布麻衣,现在已是遍身罗绮了。 “怎么了?冰儿妹妹,几日不见,不认识我了?”语气中满是嘲讽,司潇心里凉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不是之前的那个赵眉心了。不过这也原不是什么异事,一个被大家子赶出府的丫环,天大地大的,能去哪儿呢?要想活下去,兴许这里是唯一的去处。司潇只是没想到,赵眉心会改变的如此之快。 “眉心姑娘。” “别叫我眉心,我现在是绣眉,花艳楼的老鸨。” 见司潇的神色不自然起来,眉心又道:“怎么,不相信?实话告诉你,我出来不久,就来了这儿,专门服侍原来的鸨妈,服侍得她高兴了,就把这楼给了我。所以现在,我就是这儿的主子,和你们做生意的,也是我。”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司潇的声音恢复了平淡:“货我给你拿来了,你的要求我也做到了,结帐吧。” “结帐?不急。咱们两个,好歹也算是共事过,我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啊。说完了,咱们再结帐也不迟。”眉心挑着眉道,眼里,却闪出了寒意。 “秦五娴,现在该是把生意交给你了啊!得意吧。” “没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夫人信我,让我办点事,还不都是一样。” “少给我唱高调,我看你是做梦都等着这一天吧!不过这也没什么?当年的我,还不也是这样。” “听说,秀竹死了,是真的么?” “你的消息倒挺灵通的。” “我这儿什么地方,人来人往,别的都少,就消息多。知道她为什么会嫁去楚家吗?” “ 和我无关。”司潇的语气越发清冷,心里,却着实的慌了起来,她怕听到这个悲情的故事,以及关于那个白衣公子的一切痛和伤。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八) “和你无关,但和我有关,你应该知道,秀竹和六公子之间的事吧。” “你给我闭嘴!”司潇猛然怒喝道,她的手微微颤着,纤指直指向眉心的鼻尖。心口,似是有着隐隐的疼痛。 “想不想听是你的事,想不想说呢?就是我的事了,你想做我的生意,就得听完我的话。” 看着眉心极为挑衅的表情,司潇真想立刻冲出去,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她知道她不能,为了尽快地拿到管事的名分,为了尽早的将沈家的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就必须做成这单生意。 “其实当年,我,秀竹,还有后来早死的晗玉,都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不过最贴心的还是秀竹,这丫头,聪明伶俐,又能写会画的,也难怪夫人宠她。” “那个时候的我,一心要强好胜,看着夫人把秀竹当亲生女儿待,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一样,怎么都难受…… …… “夫人原是想成全他们的,可到此也没了法子。于是此后,秀竹嫁去了楚家,而我,也守住了管事的位子。我知道我的好日子长不了,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你……” 眉心讲完了她所有的一切,倚在床边,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司潇。 “你……真的……很毒。”司潇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 “毒?哈哈哈……我是很毒,很狠,可我原来也不是这样的,筱冰我告诉你,你别给我得意,我们这些丫头,要么就像我前面的那些管事,做到累死,老死,也只是个丫头,要么就像秀竹,到底只能做小!你,我,秀竹,都一样,一样!” 眉心猛地冲到司潇面前,两手抓着司潇的衣领用力一扯,竟将司潇的大半件衣裳撕了下来:“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要在男人面前承欢卖笑,甚至脱衣陪床的境地!”眉心一手抓着司潇,一手拉开了门闩,狠劲的把司潇往门口拖。 司潇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她清楚自己这样被全楼的人看见的后果,更清楚这件事若是传回了秦五娴的耳朵里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情急之下,她反手抓住眉心的胳膊用力向背后扭绞,紧跟着右手一掌劈在了眉心的左肩。“呃啊!”眉心喉咙里迸出一声,身子瞬间就软下了。 ------------ 十三、一生一代一双人(九) “妈妈,有事么?”门外小丫头的声音传来:“没什么?门外待着去!”司潇心头一惊,忙学着眉心的语调回了一句,幸那丫头也未曾起疑,待了一会子就伺候别的姑娘去了。司潇这才放下心来,把眉心连拽带拖的放到了榻上。 眼见得眉心一时醒不过来,司潇忙起身打开了一旁的衣箱,却不料把个箱底都翻遍了,也未见件正经衣裳,不是雪肤微现,就是酥胸半露:“才刚当上**多久,连件像样衣服都找不见!”司潇狠骂一声,咬着牙抽出一件白色湘绣无袖小褂换上,外披件粉紫纱衣,又转身拉开抽屉,拿了三四百两纹银,便开门出去,一路飞跑着出了花艳楼。 踉跄着走在回府的路上,司潇不停的用手抹着泪,她没忘记,当年的阮小冰,也曾生存在这样的地方,想到刚才眉心的种种,她拼命的摇着头,她想不出当年娘是怎么度过这段日子的,换了自己,也许也会和眉心一样,守不住心里的那份纯洁,可娘……她做到了…… 门口打扫的人见司潇回来,忙上来问安,却被司潇猛喝了回去:“都给我滚!”攀着廊下的朱红柱子,司潇勉强走了几步,便无力的滑坐在栏边,由他珠泪扑簌簌的滚落。却不想恰被另一人看得真切,你道这人是谁? ------------ 十四、红颜素颜(一) 这一刻,偏是司潇最怕见到的人,来到了司潇背后。 彦轩看着抽泣着的司潇,第一次慌了心神。 “冰儿。”他沉默了良久方道,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冰儿哭,然而这一次,却着实让他感到不安,和心疼。 司潇听出了彦轩的声音,她克制着自己尽可能的平静,然而看到那双关切的眼,她竟禁不住扑在了彦轩怀里痛哭起来,哭得掏心掏肺,哭得声嘶力竭。 彦轩只静静的站着,他的手,举起又放下,脸,却禁不住微微的烧起来了。 许久,司潇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推开彦轩,低了头道: “六爷,我……” “没事的,为人立世,谁不受些委屈?更不说你们这些人,主子高兴了就赏些玩意儿,不高兴了就打骂撵赶,难免心里不快,哭一场也是好的。哭过了,就没事了。” “谢谢六爷,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等一下――” “怎么了?” “娘给音霖做了几身新衣服,她说多了穿不了,正打算赏人呢?我看你身量和她差不多,我带你去她那儿试试,看有合适的就给你。” 司潇刚想拒绝,低头看看身上穿的衣服,猛然反应过来,心头立刻像在腊月里笼上了一盆炭火一般暖起来。“哎。”她跟在彦轩身后,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六弟!冰儿!”音霖一见彦轩,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却又现出了一丝疑惑!”冰儿你这……”见彦轩在一旁使眼色,也忙岔开了话说:“冰儿姐,我这儿刚好多了几件衣裳,你来试试。”便拉着司潇进了房。 趁着司潇在房里换衣服,音霖出来对彦轩道:“六弟,冰儿她……”“没什么?你别多问。”刚好此时司潇换好了衣裳出来,两人回头看她,却都一瞬间呆住了。只见她身着一件月白纺绸衫子,下面是水红绸子的裙,倒显得亭亭玉立,宛如红梅映雪,清雅脱俗。 ------------ 十四、红颜素颜(二) “我说什么?所谓人靠衣妆不是?真没看出来,原来冰儿你这么漂亮。”音霖笑着上前,替司潇整了整衣襟,回头见彦轩仍呆立着,不觉笑道:“冰儿啊!你看你把我六弟给迷的,如坠五里雾中呢――”“姐你――”彦轩回过神来,责怪道,刚巧见小丫头抱着司潇换下来的衣服站在身后,忙抢上一步对那丫头低声道:“把这衣服都抱出去,到二门外烧掉,记着,不许留一块布下来,更不准叫外人知道了,听见没有,快去!” 和音霖闲扯了几句,彦轩和司潇告辞出来,夕阳西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彦轩终于开口:“你在和花艳楼做生意?”“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身上的那种薰香味,是那里的姑娘常用的。” 司潇心头一凉,手,不觉抓紧了衣襟:“原来六爷也喜欢‘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排场啊!也难怪,青灯古书旁,有红袖添香,也算一种情趣不是。” 话出口司潇就后悔了,这话怎么能对他讲?他是什么人,少爷,公子。青楼,不就是为他们这些人开的么?自己是什么?又凭什么说这样带刺的话?却听此时彦轩毫不在意地道: “知道府里不准和那种地方做生意,干嘛还要去?” “这笔生意很大,之前赵眉心在的时候亏了不少,我想快些补回来……” “她们把你给怎么了?” “没事,只是……花艳楼的老鸨,现在是眉心……” “她?”彦轩的表情瞬间复杂起来:“难怪。她以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就是刁钻刻薄,不少人都吃过她的亏,如今也算是报应了。” “我到了,六爷你回吧。”司潇躬身一礼,推门进房。彦轩似是还有话要说,抬手欲叩门,却又放下,离开了。 ------------ 十四、红颜素颜(三) “从今天开始,筱冰,就是我们沈氏商号的总管事,全府上下,除夫人外,当唯筱冰之命是从!”长老的声音响彻大堂,司潇站在秦五娴身后,没有表情。 “冰儿,今晚我们给你饯行,祝你一路平安。”彦安的声音温文而沉静,像极了他,可是今晚的这顿饯行宴上,唯独缺少的,也正是他。 司潇不会知道,此刻的他,正在自己房内一杯杯的独饮,不是悲伤,而是悲凉。 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离开他么,当年伊人的无奈离去,今日斯人的再度别过,他也许就注定了,要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当年和那个她漫步夕阳下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然而岁月轮转,每个人,都不可能回到当年,那样的纯白无伤。 如果不能拥你入怀,那至少,不能给你伤害。 席,散了,人,走了。 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风中,却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自己的方向。 他的眼眸总是那样真诚,他的笑容总是这样温暖,他总是会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用最不经意的方式给自己关怀,可自己呢?却注定要带给他无尽的伤害。 在和他相处的很长时间内,沉默,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司潇明白这是为什么?所以,他不说,她也不说,在他的眼神里,她读到自我,她相信他懂她,就像他相信,她懂他…… 秦五娴出人意料的安排彦轩送司潇到江南,却没有人反对,在满天红叶的季节里,车马,一路南行。 ------------ 十四、红颜素颜(四) 金陵离江南并不远,甚至也可以划为江南的一部分,但沈家人的习惯,总好像江南是老远的地方一样,其实,三五日的行程,就到了。 “六公子是明天起程回府吧。”“是。”“那今天,可不可以……陪我上玉宇楼……我听说那楼脚下有个庙,求签很灵的……”“现在么?”“嗯。” 极轻的一声,一支签应声落地,司潇犹豫了一下,什么时候起,她曾司潇,需要靠这样神佛的东西来决定未来了,然而现在,除了神佛,她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东西么? 从国外千里迢迢的回来复仇,却违背了母亲的遗愿,到底是对是错呢? 和他的邂逅是缘分还是宿孽?在一切终结之后,又该如何去面对他呢? “大师,请解我心结。” “姑娘所求何事?” “未来之事。” “未知姑娘心结何处?” “处处。” “此签阴阳相容,此中有彼,可说有解,也可说无解。姑娘,人生之事,有所得者,必有所失,未来之事未来定,路在脚下,灯在心中……” “多谢大师指点,弟子明白了。” 出得庙来,看着迎上来的彦轩,司潇淡淡地笑了,是啊!路在脚下,天道自然…… “冰儿你真是好身子,登这样的高楼,竟丝毫无倦色。”“多谢六公子夸奖,冰儿从小干活,习惯了。” “这楼顶的风光,和我们楼下之见,真是大有不同,难怪会有那么多的登楼之作。” “六公子是发思古之幽情么,可惜这里没有笔墨,否则定有一篇佳作问世。” “冰儿你笑话了,我这样的鄙陋微才,怎敢在你面前夸口……等一下――”彦轩突然停住,直直的看向司潇的发际:“别动――你看。”“蝴蝶!”司潇惊叫着看向彦轩的指尖。她一直都喜欢蝴蝶,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庭院里扑蝴蝶,常常是扑的汗流浃背,网兜里还是空空如也,总是惹得娘开心的大笑。 “好像现在,蝴蝶都不太多了,很少看见。” “什么话,是你自己不留心罢了,哪有蝴蝶一下子少了的道理。” 风,比楼下的爽利很多,吹动着两人的衣襟,远山边的夕阳,似是要耗尽最后的灿烂,将满天的云霞,染得通红。 ------------ 十四、红颜素颜(五) “冰儿。”彦轩轻唤道。司潇缓缓回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没有语言。 静静的相望,也许是彼此间最后的注脚。 半个月后,金陵来的人带来消息,赵眉心自缢了。 司潇听了没有太大的惊异,只是挥挥手打发走来人,却又叫住,塞给几张银票,让他找到眉心的父母,告慰老人。 “姐姐,你要为眉心姑娘烧纸?”司月端着铜盆进来,跟了司潇这两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了,看看司潇的眼神,她就知道下一步她该怎么做。 “嗯,你去休息吧。”司潇接过铜盆,静静的燃起炭火,从旁取过了那一叠白色的纸钱。 让一切的痛苦都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吧!还有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无奈,上帝会接引你的,安息吧。 然而在此时的沈园,还有一个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那就是彦轩。 眉心的紧身丫头环玉,苦苦地求了半宿,说姑娘最后的一个心愿,就是能让六公子,送她最后一程。 烧吧!把过去都烧掉。烧完了,就要各走各的路了,烧完了,彼此的心里,就都该把那个名字抹掉了。 第二天一早,司潇第一次认真地扑粉,画眉,她要开工了,她策划了那么久的事,该执行了。 所以从今以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会再是从前的素颜,而是一张红颜,一张掩盖一切的红颜。 两个月过去了,城里,已经降下了第一场雪。 ------------ 十四、红颜素颜(六) “四千两,只要你跟我合作,除了这四千两,还有每年底的分红。” “筱姑娘可真是不惜工本,真不知要是让秦五娴知道,她百般信任的人,居然一心想整垮沈家,她该作何想法。” “彼此彼此,你在帐房里熬了这么久,不也是在等待机会么?怪就怪,她沈家,树敌太多,还有那个秦五娴,傻得可以。” “只是还有件事我不明白,沈家上下那么多人,为何单单挑上我?”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司潇微笑着。“好,筱姑娘果然非一般女流,我姚某人,佩服!今后只要姑娘一句话,在下生死相从!”“生死相从就不必了,我只需要――你的智慧。”司潇说完最后一句,飘然而去。而说话的另一人,也在不久后,悄然离开。 似是在不经意间,沈家商号的对面,开出了一家“通汇银号”,老板姓姚,来来往往,生意不冷不热。 与此同时,沈家商号的几位掌柜相继托故不出,就连钱庄的孟掌柜也染上了莫名重症。司潇无法,只能重新聘了新人。 只是没人知道,此后沈家经手的大小款项,都是从自家钱庄里出去,转进了“通汇银号”。司潇吃定秦五娴慵懒不爱理事,这样帐面上,又有谁敢查司潇的账呢? 更没有人知道,新任的诸位掌柜,都曾和司潇立下过相同的承诺:四千两,以及年底分红。 ------------ 十四、红颜素颜(七) “姐姐,喝茶。” “谢了,你放下吧。” “姐姐,你真的,要害沈家么?”司月的声音略显犹疑,在她心里,秦五娴和沈家众人,对她们都算不错,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沈家对我们现在好,可从前……他们对我娘做的事……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原谅!” “可姐姐的娘已经死了,姐姐这样做,也救不回她呀。” 没有回答,司潇软软的倚在软榻上,她知道司月说的是对的,人死不能复生,但她已经来了,所有的一切,都顺着她的预设而进行着,她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半个月过去了,商号内堂。 司潇负手而立,对面一人,正是“通汇银号”的老板,姚纪泽。 “姑娘出手可真够狠的,就不怕……” “你不怕,我怕什么?再说现在,不是一切如常么?” “姑娘真是可惜啊。” “怎么说?” “以姑娘之才,若身为男儿,定是一代名臣,可惜,可惜啊。” “姚先生说笑了。” “姚某所言是非,想必姑娘心里清楚,照姑娘这样下去,只怕沈家用不了多久,就成个空壳子了。” “先生谬奖了。” “只是姚某提醒姑娘一句,要让沈家万劫不复,仅仅这样,怕是不行的吧。” “先生的意思――” “沈家因皇家发迹,要做到万无一失,自然还是得从皇家入手。” “是么,多谢先生建言,你退下吧。” 如果不是姚纪泽的神情太过诡异,也许司潇会以为,他说的的确是一条妙计。 细想想其中的脉络,司潇瞬间明白了那张笑脸背后隐藏着的祸心。 给皇上当的差出了问题,这难道是可以昭告天下的? 皇家的锦衣卫历来机事密办,谁知道他们来时自己能不能脱身? 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合作,有的只是利益的共同。 ------------ 十四、红颜素颜(八) “六哥,你是怎么回事嘛,眼看着就要岁考了,你怎么……” “没什么?不用担心我。” “什么啊!你近来神思恍惚,课业懈怠,是不是秀竹姐……”音澜小心地提起这个名字,看看彦轩神色如常,方说下去,“哥,你不能……”“行了,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有分寸,不会误了岁考的,你回去吧。”彦轩说着起身,连推带拉的把音澜赶出了房,转身无力的靠在了房门上。 是什么时候起,这个有着倔强眼神的女子竟在自己心里占据了如此大的一片天空? 又是什么时候起,在她的身上再也看不见当年伊人的影子,午夜梦回之际,见到的竟也不再是那个楚楚可人的她,而是坚强的让人心疼的她? 人道朱门多薄情,海誓山盟,到底敌不过朝朝暮暮么? 忘记吧!自己给不了她幸福,她是自由的翩然舞蝶,哪里能被关进这样的金丝笼呢? 细心的人都会发现,自从司潇去了江南之后,彦轩的脸上,就很少有笑容了。 秦五娴自是感觉到了些什么。府里来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大都带着各府的拜帖。 “安哥,你说娘是打算给六弟说亲?” “这还有假,你没看府里这些天来的那些婆子,分明就是来相看的。” “可上次秀竹的事……”顾慧心放下针线,不无担忧的对坐在对面的彦安道。 “六弟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为了逝去的人念念不忘。我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谁啊?” “筱冰。” “你是说六弟和冰儿她……”“轻点儿,你想弄出第二个秀竹啊。”彦安猛地按住慧心的嘴,看看窗下无人,方应道:“可不是么,你没见自从冰儿走后,六弟的神色就……” “这倒也不错,改日我们去和夫人说说,促成了他们这对好事。”“不要。”彦安脸上竟陡然严肃了起来:“千万别向娘提这事,娘要是有心让他们好,又怎会瞒着六弟替他张罗婚事呢?” “那……”“这事你也别管了,说实话,我倒着实替六弟有些担心,筱冰,可不是秀竹,她的心思,可不是随便能猜透的。”彦安若有似无的道,眼前,似是又浮起了那双似是平淡至极的眼眸。 ------------ 十四、红颜素颜(九) “彦轩啊!老爷近日来信说,在京城里给你定了件好亲事,说是户部员外的千金,为人温婉贤惠,知书达理,这以后,你可就有伴了。”秦五娴眉眼间全是笑意,堂上的众人也都纷纷附和着向彦轩道喜。 只是彦轩却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儿女亲事历来一人作主,从没听过儿女自己的意思,可如今,他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张口道:“娘,这……这不可……” “有什么不可,六爷你也不小了,这眼见得大少爷也完了婚,老二也定了人,这下一个,自然是你了,那位小姐我也听说过,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还能有什么不中意的呢?”尖利的嗓音,是五娴身边的二姨娘如桦。她是去年沈明隆从京城带回来的一个小妾,平日里五娴历来看不惯她,可今日里,却极为难得的对她的话颔了首。 彦轩不再说话,亦是无话可说,如桦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可他……难道告诉他们,自己对冰儿动了心思,再让她变成第二个秀竹? “那……随你们吧。”彦轩淡淡应道,转身出来,招手让门下的小厮过来:“你,去给我备匹快马,我要去江南,现在就去。”“啊!爷这……”“多什么话,快去就是,另外,我去江南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听见没有!” 马嘶西风,白衣簌簌飘动。 冬日的朔风扑面而来,刀割般的痛。 “姐姐,六公子来了。” “是么?”司潇放下手里的书,拢一拢发鬓便急急出了门,却在堂前蓦然停住了脚步。 素衣红颜,白衣公子,相见争如不见,相对也只无言。 “六公子,安好啊。”司潇慢慢走下堂来,淡淡的笑道。却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弥漫着痛起来。 彦轩没有回答,也是无话可说,只是凝望,久久地凝望着。许久,方道一句:“姑娘好啊……” 都是心里满满的事,说的却都是无关痛痒的话。 堂下红梅映雪,正是最好的颜色。两人一言一句的谈着,笑得灿烂。 ------------ 十四、红颜素颜(十) 两日后,彦轩离开。 司潇派人随送,又命下人选了些上等好茶,绸缎等托他一并送去,一面送行一面还絮絮的关照,彦轩站在一边,心里五味杂陈。 看着远去的车马,司潇突然掉了泪。 他和自己,注定就是两条轨道上的人,温柔浅笑之后,也注定要凄然的,把刀子捅向他…… 不!不会的,彦轩不是沈家人,他没必要跟着沈家一起亡……司潇咬紧了下唇,唤来司月,从袖中掏出个黄色信封,低声道: “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一位姓云的老太太,找到之后,立刻回禀!” 司月低头瞥了一眼信封:“是关于六公子的身世吧。”“你怎么知道?”“姐姐不会让六公子去死的对不对?”“既然你知道,那也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 “什么!筱冰这丫头竟然敢不给我送寿礼!仗着夫人宠她,眼里就没我这个二姨娘了!什么东西!”如桦粉脸大怒,见手边之物便砸,下人中但凡有些胆大些的上来劝,也只白挨了一顿好骂。 “姨奶奶,这姓筱的丫头也太嚣张了,您忘了,咱们在江南的那些人,她一去,就全给换了,一点情面都不给奶奶,说实话,咱们现在每月拿到的那些,够干什么的!” “筱,冰!”如桦咬牙切齿的道:“我一定让你知道,得罪我郑如桦的下场!翠环――去找知音堂的李老板,我要见他。”如桦说着,扯紧了手里的绢帕。 “姐姐,你不给二太太送礼,二太太她……”“那又有什么法子,太太来人吩咐,难道还忤逆了不成?我只是觉得奇怪,秦五娴不像是那种容不了人的人哪,再说,她本来就是正房,又何必非要在一份寿礼上压过如桦一头呢?”司潇秀眉轻蹙,道。却不想此时来报:“金陵来人了。” “冰儿姑娘,六少爷的婚事眼瞅着就快了,夫人嘱咐,让您在江南好生置买些绸缎,这单子上写的详细。”来人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等着司潇的回话。 一滴墨汁,从笔尖上滑落,砸在雪白的宣纸上,立时就成了浓浓的一个黑点。 司潇轻轻搁下笔,把这张毁了的画稿丢到一边,接过清单,挥手对来人道:“你回去吧!这里的事有我,请夫人放心。” ------------ 十四、红颜素颜(十二) 沈园,在这个早来的冬天,显得格外喜庆。 这个时候,最闲不住的,自然是被沈府上下爱若珍宝的小姐音澜了。 午后,园中一片寂静。 音澜悄悄来到湖心小筑,轻手轻脚推开门,侧身滑了进去。 “六哥……六哥……”音澜低喊了好一阵,都不见有人应答,最后她干脆放开喉咙喊了起来:“六哥哥……”回答她的却仍只是寂寞。 见六哥不在,音澜便掀开帘子,想找些书来读,然而她刚到书桌前,却被桌上的一幅女子肖像惊住了,画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司潇。 音澜虽说年纪尚小,但却从小跟着兄弟姐姐读书作画,一手丹青历来受沈明隆的赞赏,看着画面上白衣素颜的司潇,音澜的嘴巴撅了起来,一手从笔架上挑出支蟹爪笔来,轻蘸了些朱砂色就欲往画上补,却不道此时彦轩竟从门外猛冲进来,劈手夺下笔来,卷起了画轴。 音澜被彦轩的神情吓得退出了房,不知道彦轩站在窗口,看着她一路离去。 看着手里的卷轴,彦轩的嘴角苦涩的抽动了一下,说要忘,却分明难忘……然而想起在江南见到她的情形,彦轩却感觉到自己心口分明的抽痛。 他不会忘记,见面时司潇脸上匀涂的脂粉,衣上淡淡的薰香,这样的她很漂亮,可却让他觉得陌生。然而人生百事,岂有一成不变的?每个人都会变,人会变,心,也会的…… 她该是素颜朝天,纯净如水的女子,至少,在自己心目中永远是这样……彦轩展开画轴,抓起桌上的笔在画上题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湖那边传来响动,是下人来挂红灯笼,贴喜字来了。 ------------ 十五、无月之夜(一) “夫人,筱姑娘回来了。”小丫头脆声报道。 “快请进来,她这一路,可是辛苦了。”五娴笑道。正说话间,司潇已经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踏进了正厅。 “冰儿见过夫人,夫人大好啊。” “好,好。有你在啊!那就最好了。你瞧我这眼下乱的,府里府外的杂事又多,我一个人哪里管的过来,好在有你回来帮我。这老六的婚事,我也就放心了……”五娴絮絮的讲着,却不曾注意到司潇的表情已起了淡淡的变化。 “夫人过奖了,冰儿人不聪明,样样事都得学着来,婚礼的事,夫人尽管吩咐,冰儿照办就是了。”闲叨了几句后,司潇便推病回房,就连司月,都被她关在了房外。 司潇静静地坐在床沿,看着手里的那枚紫钗。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逃开,逃开那种所谓的情缘,结果却是不经意间,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 不见刻骨,不解相思,既已无缘,莫再怀想,一切都会过去,然后,时间会把一切抹平,成为记忆里黑白的沧桑。 “姐姐,六爷派人来请,说是给姑娘接风。”司月递过帖子,看看司潇的眼神,便转身出了门。 “接风……接风……”司潇反复的玩味着这个词。总是要这样,明知是借口,却依然开心的把这个借口演绎下去。 城南,观风楼。 连日飘雪,楼里客人少了不少,司潇刚一上楼,就看见了那熟悉的一袭白衣。 “六爷真好雅兴啊。” “冰儿啊!上次你走,大哥他们给你饯行,我也没去,真是对不住了,来来,我今天特意订了酒菜给你接风,也给你赔罪。” “六爷高看我冰儿了,本来么,我一个丫头,来也好去也好,都不是什么大事,哪里要什么饯行呢?再说……”司潇突然不说了,对面斟酒的彦轩,也同样停了手。 总是两个太聪明的人,连骗自己都做不到。 或许自己本不该来,白白的乱了心绪。 ------------ 十五、无月之夜(二) “冰儿。”“啊。”“再过两年,娘也该给你说人家了吧。” 很淡的一句话,却让司潇愣了半晌。 “大概吧!不过我不用夫人操心。说句不怕羞的话,我筱冰这辈子,决不会做小。”司潇若无其事的答道,满意地看到对面人表情的抽搐。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彦轩起身道,司潇微停了片刻,也跟了出去。 *** 一个幽深的小谷,几竿翠竹掩着半间馆舍,倒颇有世外桃源的意味。 司潇不喜欢这地方,太冷清,她喜欢那种清静素雅里隐隐透着繁华的感觉,就是衣裳的颜色,她也历来喜欢在白绸衣衫上点上纷扬的梅花瓣,常被五娴笑说都分不清是红底还是白底了。 也许我就是个俗人,永远不能像你这样的拔世出尘。 “六爷果真是大雅之人,听说那位尚书小姐也是如此,将来,六爷可是有佳人知音了。” “但愿吧。有人陪总比一个人好。” 两个美丽的背影,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夕阳下坠,直至余晖散尽。 接下来的几天,司潇成了整个沈府的中心,事无巨细,样样过问,倒乐得五娴清闲。 “你们几个,把那个灯笼再挂挂正。” “那个喜联赶紧贴起来,喜字也是,不许漏了一个地方。” “喜饼放在这儿,鞭炮要九十九响的,不够赶紧去加。” “冰儿姐!”调皮的声音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音澜的。 “冰儿啊!你可成了我们这儿的管家了,瞧瞧这弄的,比大哥成亲时候还热闹。”这回开口的是彦鸣,说着还顺手拈起一颗枣子放进嘴里。 “夏莲――去告诉下人,每样糕点都多备十份,要不然被二公子这么随手――怕是等不到吉日,我这儿就无米下锅了!”司潇笑得很甜。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了,我不吃还不行啊!”“冰儿,别理他,我看你是看六弟成亲热闹,自己眼馋了吧。”“那简单啊!回头我们跟夫人说说,把冰儿说给你怎样?”彦安夫妇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两人一唱一和,倒把司潇羞了个大红脸,忙转身忙别的去了。 ------------ 十五、无月之夜(三) “哎呀,这几天可是累死我了,司月,帮我揉揉。”冰儿躺在床上,对外间喊道。 “姐姐,你也太上心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的,能不累么?” “你不懂的。”司潇喃喃道,其实何止是司月不懂,全府上下,除了彦轩和自己,又有谁懂呢? 只有在努力奔忙的时候,才会忘记心里的痛,管他是为什么忙呢?就当是一场戏好了,全是别人的故事。 只是这个故事到底不是场散了就算的戏,到底还是有那一天的。 沈明隆的官轿一直到喜日前一天才到,可是让五娴好好说了一通。 沈府的鞭炮在迎亲那天从早上一直响到了晚上,是司潇的安排。 彦轩的眉头从踏进喜堂开始就一直皱着,司潇当然知道,他怎么会喜欢这满堂的红色呢?殊不知这恰恰也是她的安排。 过了今晚,一切都结束了,既然要散,也得热热闹闹的散,何必要凄凄惨惨戚戚的呢? 今晚,司潇的身份在沈明隆的坚持下陡然一变,成了五娴的义女,司潇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便毫不客气地按小姐的规矩打扮起来,坐到了音霖的身边,刚巧是二姨娘如桦的对面。 吉时到,看着堂中拜天地的他和她,司潇笑了。 这里的上上下下,点点滴滴,全是我的布置,是我为你们打造着一切,所以你们欠我的,欠我一份幸福。 这一晚,司潇表现的极为出色,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秦五娴这个能干而聪慧的义女,司潇也笑得嫣然,除了对上如桦的目光时。 司潇不是不知道如桦的脾气,她也不是不敢违抗秦五娴,但一个姨娘,就是吃点亏又怎的?而彦轩的婚事,也让她没来由的厌恶起小妾来。一来二去,本已备下要送的杭州龙井,也就被摆上了柜台。 ------------ 十五、无月之夜(四) 夜,寂寂,人,不寐。 司潇站在湖边,看着漆黑中隐隐现出的小筑轮廓,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蓦然觉得身后有人,司潇心里一紧,悄悄握紧了腰际短刀,却不料此时莫名的一阵眩晕,竟让她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身着夜行衣的数人,来到自己面前。 被装进口袋的一瞬间,司潇突然想起席上如桦敬自己的那杯酒:“怪道她怎么突然如此殷勤,原来是……”她试着挣脱绳索,却发现自己手脚酥软,连动一下,都费上好大力气。 车,终于停了,司潇被几个人从口袋里拖了出来,抬进了个宅院。 窗前立着一人,司潇被绑在床上,只看到她的肩膀,然而不用猜,司潇也知道是谁。 “筱姑娘。”如桦慢慢的转过身来,踱到司潇床前。 “二姨娘啊。”司潇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不过一个从烟花楼里出来的女人,怎么能和她十几年的心机相比? “二姨娘是气我没送寿礼么?说实话,我原都已经备下了上好的杭州龙井,打算给姨娘送来,可夫人亲自派人吩咐,让我不用备礼,这夫人的话,我也不好违抗啊。” “哟,这话说得可真可怜,一口一个夫人的,打量我是好骗的怎的?我告诉你,你少拿夫人做挡箭牌,夫人前儿个还在问我江南的礼到了没有,分明是你这小骚货编出来的鬼话!仗着夫人宠你,眼睛长到天上去了!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如桦骂完,扬手狠狠地打了司潇一巴掌,司潇白皙的脸颊上立刻肿了一大块。 司潇到底是极聪明的,她一听如桦所言,立刻明白秦五娴不让她备礼这事其中有变,刚想开口辩解,却被如桦一手捏住了下巴道: “一个丫头,就是主人家再喜欢,那也还是个奴才,可你居然敢管到我头上来,商号里的林掌柜,你赶的痛快,对付眉心,你也够能耐的,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人,你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你当真当你是商号当家的了!” ------------ 十五、无月之夜(五) “二姨娘这话就不对了,夫人把商号交给我,自然是要我好好打理,难道二姨娘的意思,是要和夫人唱对台戏不成?”司潇的语气严厉起来,却不料如桦劈手又是一巴掌,怒道: “没错!我就是要和她秦五娴过不去,怎么着?老爷心里喜欢的是我!她秦五娴凭什么占着正房的位子?我告诉你,过不了多久,老爷就把我扶正,到那时候,她就什么都不是!我现在先治了她最宠的丫环,以后,我还要治死了她!”如桦紧紧掐住司潇的脖子道,直到司潇的嘴唇泛起了青色才罢手。 “对了,听说,你和六少爷,处的不错啊。你一去江南,老六就跟丢了魂似的,你本事倒不小啊。” 司潇咬紧牙关,不理会如桦的嘲讽,可心,却止不住地抽痛起来。让司月查探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他果真……司潇拼命大睁着眼睛,泪却止不住坠落。 “可惜啊!你眼光不怎么好,这老六,人是不错,可你大概不知道,他不是夫人亲生的,而是抱养的吧!嗯?” “你给我闭嘴!”司潇忍不住怒喝道,却被如桦狠狠地掐了一把,道:“哟!心疼了啊!看样子还来真的啦!只可惜今晚,就是老六的新婚之夜,这会儿,他该是和新娘子在房里共度良宵吧!”如桦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看到司潇脸上无法掩饰的痛,她更是疯到了极点。 “我看的出来,老六对你不是没心思,不过这丫环,终究是丫环,主人家再喜欢,撑死了不过是个小妾,不如,让我来帮帮你,换个轻松自在的活法……”如桦笑得诡异起来,纤细的手指轻划过司潇的脸庞,随即便从容地解开了司潇的衣扣,把外衣连同小袄一起褪到了腰际,转身走出了房间。 司潇从如桦的眼神里看出了危险,她前所未有的感到了惧怕。 门又一次被打开,如桦进来,身后却跟着几个面目猥琐的男子。 “郑如桦!”司潇不顾一切的惊叫起来:“你不得好死!”看着那些男子贪婪而无耻的目光,她越发地感到自己的无助和渺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上,亦起了微小的鸡皮疙瘩。 ------------ 十五、无月之夜(六) “怎样,我为你们挑的货色,不错吧。” “二姨娘的眼光……自然是没说的……这么样的美人,要放在咱们楼里,那一准能红!”身边一人抹着口水应道,眼睛却始终不离床上衣衫尽褪的司潇。 “瞧瞧你们几个,一点出息都没有!”如桦瞪了那男子一眼,走到司潇面前,丝毫不在意她极度仇恨的目光,道:“可不是么,这冰肌玉骨,玉臂酥手,任是谁见了,也把持不了啊!难怪老六会为了你神魂颠倒的……啊呀!”如桦冷不防被司潇狠狠啐了一口,稍愣之后,她阴笑道:“真是个火烈性子,这以后要是还这样,可是会吃亏的。” 如桦站起身,走到身后一名男子身边,道:“这丫头,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觅来的货色,从今天起,就由你们几个看守,别的我都不管,只一件,不许给我碰了她,要是到时候我的买家说她被破了身,掉了身价,我想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是是是,二姨娘尽管放心。”男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无奈的摇了摇头。 和他的反应一样,面对如此佳人却不能纵情享受,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沮丧的表情。即便如此,司潇的雪白身子还是让每个人想起来就飘飘欲仙。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不……放开我!禽兽!” “啊――不要――” 接下去的几日,是司潇一生中最难以忘记的耻辱之日。她的双眼被蒙上,手脚被牢牢地绑着,男人们的手,唇,肆意地在她的身上游走,粗暴而贪婪的亲昵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而她,却无法施以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反抗。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然而司潇已经分不清,她甚至已经恍惚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有痛,只有寒冷,席卷着她的身心,在她心里,种下越来越深的仇恨。 “如桦呀,那丫头真有你说的那样?可不能蒙我啊。”一个低哑的妇人声音响起,操着口苏白。司潇听到声音,微微地朝来人的方向抬了抬头。 “瞧梅姐您说的,我如桦给你的货色,什么时候有过差错了?再说,好不好,那还能逃过您老的眼睛不成?” “哎哟哟!”那妇人走到司潇床边,惊叫起来:“如桦呀,你怎么把她弄成这样了!不过――”司潇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又向下蔓延,嘘着气道:“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奇货可居啊……” “郑如桦,我会记住你的。你别给我得意!――啊!”司潇猛地尖叫起来,脸涨得通红。那妇人竟冷不防解开了她的裙带,褪下了她的中衣。她尽力地缩起身子,却只是被脚上的绳索扯得越发生疼。 ------------ 十五、无月之夜(七) “怎么样,我没蒙您吧。” “那是,开价吧。” 如桦没说话,只伸出三根手指,一旁的妇人脸色骤变,想想又按耐下来,媚笑道:“好!就这个价!明天我派人来接,顺便把银子给你带来。” 一阵响动,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司潇听见了如桦和那妇人的对话,大概明白了个中的意思。“她是想把我卖了!”司潇暗恨道,然而此刻的她,却根本无力改变已经摆在面前的危险,她在英国千思量万计划,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遇上这样恶毒的郑如桦。 “什么!冰儿失踪了!”房内,彦轩不可置信的抓着司月的肩膀急问。“是,是真的,姐姐她……姐姐她在少爷大喜那晚就不见了,我问遍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姐姐去了哪儿……” “那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平日里的温文此刻荡然无存,彦轩的嘶吼让司月也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道:“是……是夫人吩咐,不让少爷知道的。” 司月原以为提及夫人会让彦轩骤然沉默,更何况还有刚过门的六奶奶雪玉在一旁,可这次,她失算了。彦轩似是疯了一般地冲出房去,雪玉上来劝,却被他狠劲推开了。 “六弟!你给我站住!”彦安沉稳的声音响起,彦轩的脚步停了一下,却又向前继续,直到被彦安迎面拦下。 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彦轩突然想起了那天,自己听到秀竹噩耗,急着要去楚家的时候,就是她,一样地,拦在了自己的面前。 何其相似的一幕,只是当日的伊人,现在却又在何方呢? “哥你别拦我!”“我不拦你,只是金陵城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这……”彦轩的脸红了起来,他知道自己隐瞒多日的心思,到底是被彦安知了个分明。 “好了,你先回去,冰儿失踪,我们大家都很着急,都会尽全力去找,若像你这样漫无头绪的,怕是人找不到,白白浪费了时间,另外,雪玉那儿,你也要好好照顾,她刚过门,不能冷落了她。找人的事有我,你放心。” 彦轩不说话了,他知道有大哥留心,事情自然是不用担心的,可如今,他却又如何放得下心来,还有雪玉…… ------------ 十五、无月之夜(七) “相公,那丫环失踪的事……不要紧吧。” “没……没什么……” “我听身边的人说了,这丫头好像是娘那边儿的吧。” “嗯。” “既是这样,那娘一定会上心找的,相公你就不必太担心了。”雪玉语气平淡,但话里的警示之意,却是了然,彦轩扫了她一眼,转身回了房。 五娴房内,丫头宝莲跟在五娴身后,小心地道: “夫人,这都已经这么久了,筱姑娘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要不,咱们还是报官吧。” “不行!冰儿是商号的管事,这要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说呢?你把府里经过点事的人都找来!” 十几号发鬓斑白的家人媳妇,不多一会儿,聚在了秦五娴跟前。 “夫人……” “大家都是这府里的老人儿,你们也都知道,筱姑娘失踪已经多日,依你们所想,该怎么去找她,大家尽管说。”秦五娴尽力的维持着平静,眉宇间却流露出深深的担忧。 沉默,所有人面面相觑,多是暗暗嘀咕,却不敢真说什么?只有在府中多年的宋明媳妇小心地移动着脚步,似是想说什么。 “宋明媳妇,你想说什么?说吧。” “夫人,这府里守卫森严,外人混不进来,筱姑娘断不可能是被那拐带的给带走的,多半……”“有什么?请尽管说。”“是筱姑娘得罪了什么人,来报复她的。”此言一出,顿时身后响起一片肯定之声。惟有秦五娴,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紧张而复杂。 ------------ 十五、无月之夜(八) 幽幽的甜香,若有似无;粉红色重重叠叠的罗帐,垂坠至地;床角上挂着的繁丽流苏,随风舞动,婉转悠扬的歌乐从楼下隐隐飘来,楼外流水蜿蜒,映照着一弯新月初升。灯影柔媚,恰似楼下歌女的纤腰婉转。 “姑娘,你就吃点吧!饿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 “姑娘,我们这儿的妈妈可厉害了,你要和她斗,也得吃饱了饭有力气呀。” “姑娘……”“把饭菜都给我撤了!她既是不愿吃,我还不给了!”冰冷尖利的声音从房门口传来,小丫头一见,吓得忙端了饭菜退到一边,暗暗为床上的司潇念起佛来。 看着鸨母一步步地走近,司潇的眼神,也愈来愈凶狠。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像你这样的,我梅四娘见得多了――开始都他妈的装三贞九烈,到头来还不是当了**!我劝你趁早改主意,免得吃苦头!” “呸!”司潇冷笑着啐了一口:“梅四娘,该改主意的人只怕不是我,而是你。郑如桦几句鬼话你就信了,我看她还没胆子告诉你我是谁吧!”“我管你是谁,难不成,你还是什么大家闺秀豪门千金了?哼!” “那好吧!你等着,用不了多久,你会后悔的。”司潇冷冷道,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却听背后人道:“哼!后悔?我梅四娘从来就不知道后悔俩字怎么写!等你……”“想得倒美!你以为我会从吗?”“不从?怕是由不得你吧……”梅四娘起身,笑得东倒西歪的出去了。 “姑娘,你不该和梅妈妈硬顶的……” “那我该怎样,依了她?” “姑娘,你……唉!你可是倒了大霉了……”小丫头叹道:“梅妈妈她……” “她会怎样?” “姑娘,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在这楼里这么久,哪个姐姐进来不是又哭又闹的,有一些闹过一阵就好了,还有些不听话的,妈妈就会在她们的饭里,茶里,衣裳里,甚至是熏香里……下药。” “下药?你是说……”司潇的脸红了,眉头紧皱,声音,也微微颤了起来。 “是……” 司潇沉默了,用眼神示意小丫头出去。 用依然无力的手捋了捋头发,司潇的唇边现出一抹苦笑,她到底是低估了沈家这些人,尤其是郑如桦。若是当初趁着眉心的事,直接借五娴除了她,又何至于此呢? 小丫头的话是对的,面对只认银子的梅四娘,她的心计派不上一点用场,相反,那一点点的……就能毁了她的一切。 蓦然发现今夜无月,不过满城的流影灯火让人并不觉察…… ------------ 十六、执子之手(一) “妈妈,我错了。”梅四娘一踏进房门,就听见司潇一字一顿的道。她摇了摇头,真怕是自己听错了。 急急赶到司潇床前,梅四娘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床上的人儿,凝视片刻后,她终于笑道:“想通了?想通了就好,这与其寻死觅活的找罪受,倒不如在我这儿好好干,把客人伺候得舒服了,就是金山银山那还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司潇没有说话,只是别转了头去,四娘也会意道:“好好,我知道,这刚干咱们这一行的,害羞也是自然的事,不过只要日子久了,习惯了也就没事了。丫头――赶紧的,给姑娘准备衣裳――再叫伙房弄点好吃的来!” 接下来的几天,梅四娘可是把司潇当成了宝,成天好菜好饭的招待着,不过楼里的花名榜上,早已高挂起了新牌子“冰燕”。 “梅妈妈,你们这个冰燕姑娘,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呀,你把她说的跟天仙一样,总得让我们瞧上一眼吧。”几个纨绔子弟冲着梅四娘道。“哎呀,各位大爷都别急嘛,冰燕她刚来,总得休息一阵,等身子好了,自然是要出来的――”梅四娘好不容易甩脱了众人,便上楼进了司潇的房间。 见到司潇的那一刻,梅四娘心底竟不觉凉了一下,司潇一身白衣,独立于窗前月下,浑身透着清冷的寒意,和满室的繁华锦绣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同样冰冷的声音传来,司潇回头道:“你也看了我写的东西,我难道还会让你吃亏么?” 司潇此言一出,梅四娘到了嘴边的话生生被顶了回去,她久经风月,当然知道一个能写会画的姑娘对一家青楼的意义,想到此处,她不觉变了脸色道: “是是是,冰儿你是才女,哪儿能就这么让他们见了哇!你放心,妈妈我这儿虽小,可只要你一句话,但凡是我能办到的,我一样也不会亏待了你!那些金陵城里的名姑娘吃的穿的,我全都……”“妈妈不必费心了,这锦衣玉食,我都不用,我只要一件,凡是想见我的人,必须得通过我的考验,一样过不了,免谈!”“好好好,我这就给你置办去……”梅四娘一脸笑意的去了,留下司潇,依旧静默地对月。 ------------ 十六、执子之手(二) “都找了四五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可不是,我们带着人找遍了全城,可冰儿姑娘就是一点信儿也没有。”“那江南那边呢?”“也一样,大少爷,这可怎么办哪?”“……这样吧!你们派些人,悄悄地到苏州,扬州,还有杭州这些地方的青楼酒肆,去打听,可别叫人给知道了。”彦安的眼圈微微泛黑,脸上隐隐地现出倦态来。 “六弟,别担心了,冰儿她不会有事的。”几步走到彦轩面前,道。“大哥你不必安慰我的,我……”彦轩站起身来,勉强扯动嘴角,却是笑不出来。两人相对,无言。 夜阑人静,笛声暗飞。 “司月,是你啊。”“六爷以为是谁?”同样冰冷的语调,让彦轩刹那间以为,面前站着的,正是自己魂牵梦萦了多日的她。 “这笛子,是你姐姐的吧。”“可不是,姐姐去了多日,收拾时看到,就拿来玩,打扰公子了吧。”“哦不不,你……想你姐姐么?”“如何不想,可如今之时,找人的事有大少爷,江南那儿夫人撑着,我又能做什么?吹笛子也不过是个念想,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 “听说大少爷派人去苏杭找了,是不是姐姐有信了?”司月陡然一问,却不见彦轩回答。转头看去,发现他的眼角,竟不知何时已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司月没再问下去,她懂了。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彦安不会冒着沈家名声受损的风险散出人去找,而青楼,更是所有人不愿,亦不敢想到的地方,可如今…… 彦轩背对着司月,一行清泪划过脸际。 是泪吗?还是心呢?不能说的感情,竟在不知不觉中,酝酿的这么深了……曾经想过要始终守护她的,可如果被找回来的她真的已不再纯洁,自己真的能不顾一切的待她如昔么? 不是一个人的痴念,却是两个人的伤心。就在大喜的宴席上,他分明看到,她眼底闪过的凄凉和泪光。要说吗?怎么说?说了又如何呢?不过是一场梦里相遇,镜里邂逅,一切成空而已。 离开了才知道重要,今夜,在沈园和扬州的两人,倒是同此一心…… ------------ 十六、执子之手(三) “哎哟!王公子,您也来赏光,我这儿真是……我替冰燕她谢谢您啊――”“啊唷!张老板――”梅四娘穿梭在人群中,来来往往地殷勤招呼着,接连上门的王孙公子让她乐得连嘴都合不上,却不知彦安派来的家丁,也已混入了楼内。 今夜,梅四娘终于允了司潇出门,却不料刚一出门,司潇便和个丫头撞了个满怀:“姐姐,对……对不起……我……”见撞的是今夜就要见客的冰燕姑娘,那丫头吓得忙跪下连连叩头。却听后面传来个声音道:“给我起来,大家都是在这楼里讨生活,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见个客,还不都是**!” 司潇闻言,眉头一紧,只听珠帘微响,一个女子转了出来,恹恹地带着病容,却仍遮不住她明艳的姿色,反倒是添了几分西子之态。那女子挪到司潇面前,刚要开口,脸上却现出惊讶的神色来,蓦地失声道:“你……你是……筱姑娘!” 司潇心底一慌,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认识自己。沉默片刻后,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到了楼梯旁的无人处。 “你……刚刚叫我什么?” “你是筱姑娘吗?沈家江南商号的管事筱冰姑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筱姑娘……您不认识我了……我是诗凤啊!” 这话一出,司潇猛然明白过来,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虽说衣着华丽了不少,可那眉眼,却是丝毫未变,分明就是当日为除眉心起了重要作用的丫环诗凤。 “筱姑娘……你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我不是给了你钱,让你回老家去么?” 对面陷入一阵沉默,司潇会意,便不再问下去了。 “罢罢,别说我了,姑娘又是如何来了这儿呢?还有今晚,姑娘真打算接客?” “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把自己卖出去呢?我遭人暗算,拐卖到了这儿,想回去是万万不能……只能让沈家自己来找我了……” “难怪姑娘要出题……我明白了,可这等是非之地,姑娘不能久留,这样吧……”诗凤凑到司潇身旁耳语一番,忽瞅见梅四娘一摇一摆地过来,忙闪身回了自己房去。 ------------ 十六、执子之手(四) “我说冰燕哪,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呀,让我好找,你刚来,还要靠着那些公子阔少捧场呢?架子可不能太大了,快走吧。”四娘说着,拉着司潇下了楼,临出去前,还不忘絮絮地关照了一番。 珠帘缦摇,绣帘低垂,那一段并不太长的楼梯,却让司潇感觉是走尽了一生一般。不消说司潇也是有几分颜色,面对着众人贪婪的目光,她的表情愈加冰冷,手中的团扇,也越握越紧。 蓦地眼神划过场边一角,猛认出那几个,分明是沈府的家丁,看他们似是有几分认出了自己,司潇嘴角微微一挑,转身道: “感谢各位今晚来捧我冰燕的场,我冰燕虽出道尚浅,但也有自己的规矩,就是饿死穷死,这规矩也是不能破的。想必妈妈也已经跟大家说了,在座各位,谁最先破解我出的谜题,我冰燕愿抚琴以对,彻夜长谈。”话音未落,便一转身回了帘后,提笔在准备好的竖轴上疾书起来。 楼内灯火通明,竖轴从二楼垂下。 “小楼清梦思犹寒,冰心捧出为谁留,在今只羡如玉藕,此中痴情醉里书。” 这四句诗一出,堂中立刻一片寂静。 “寒留藕书……韩柳欧苏……这……好工巧的句子!看样子姑娘可是要成就一段传奇了。”诗凤默念数遍,恍然惊叹道。 的确,看上去极易的四句,却在尾字用谐音暗嵌了“韩柳欧苏”四大家,在座虽有不少工于诗文的名门子弟,此刻却也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却还有一层意思,是专写给沈府的人看的,只等会意者解其奥妙了。 司潇没想到自己随手涂抹出的句子,竟在高挂三天之后,依然如故,而诗凤,也已细细地替司潇定了个计谋,足可逃出生天。 ------------ 十六、执子之手(五) “你说什么?你们在扬州的……青楼见着冰儿姑娘了?!”彦轩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失声问道。 “可不,我们几个亲眼所见,错不了!”堂下数人齐齐答道,听得彦轩心头凛然一震。 “那她现在怎么样,人还好吗?没吃什么苦吧!你们怎么不把她带回来啊!”音澜在一旁急急呼道。 “咱们见着姑娘的那晚,姑娘远远地站在楼梯上,一会儿就又回了楼上,所以看不分明,只是大概着像,噢对了,姑娘还出了一道题,说谁能对上,就……见谁。” “那题呢?快拿来看呀!”音澜从家丁手里抢过纸条,递给了彦轩。 彦轩的目光扫过那短短的二十八个字,不知为何,心头一阵莫名的抽痛,细读几遍后,他猛然抬头,似是明白了什么般的道:“是她,是冰儿,真的是她!” 到底是他懂了,那四句诗岂止是嵌了什么“韩柳欧苏”,把四句首字连成一句,不正是“小冰在此” 么! 众人见彦轩首肯,便也不再多话,出门回夫人去了,只有音澜,仍旧拿着那纸条,反复读过,却仍不解个中滋味。 微雨,天青,江南。 全扬州城的人都已知道,来月阁最近可是出了个才女,能诗会画不说,出了半阙词竟把全扬州的才子难倒了三天。 每次都有大批的公子拿着自以为绝妙的和诗来访,却总能被司潇挑出错误打发回去。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 若说等,不如说是赌吧!赌他看懂了,赌他还肯来,赌没有旁人明白…… 又是一个花月夜,来月阁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为写和诗而预备的竖轴依然空白,如司潇一样,傲视着楼下的公子王孙。 彦轩没有理睬身边的莺声燕语,径直走到竖轴前,凝视许久。 “颜色如花心纨素,轩庭一曲凤求凰,已是四月无春觅,来月阁内慰我才。” 没有半分犹豫,彦轩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看得众人一片声的赞不绝口,还有些本想一试的公子,见状也纷纷退了回去。 太漂亮的文才,太精准的对仗,以及最重要的,如同前诗一般的,嵌上了彦轩的名字。 丫环匆匆地上楼,又急急地下来:“颜公子,姑娘有请。” ------------ 十六、执子之手(六) “吱呀”一声,门开了。 彦轩立在门口,静静看着屏风后的人影。 几乎是同时,屏风内外的两人,伸出手来,推开了屏风。 今夜的司潇似是有某种预感,穿上了一袭滚着金边的白色纱衣,素面朝天,钗环尽卸。 泪眼相对的一刻,两人都有一种冲动,想紧紧地相拥,诉尽这十几日的牵挂。尤其是司潇,恍如隔世般凝视着面前的雪衣男儿。 却终是静默,因为他们都没有忘记,他已有妻房,而她,亦只是下人而已。 一遍又一遍的,彦轩抬手抚上司潇的脸颊,拂过她的发丝。欲言,又止,万千的话,末了,只吐出一句:“真聪明啊……” 司潇的耳垂不觉红了起来,眼眶,亦已濡湿,低下头,幽幽地道:“阳春白雪,知音者知。”。 “我已经租好了马车,跟我走吧。” “不行。” “为什么?”彦轩的眼中写满诧异。 “这楼里看管极严,不是说出去就能出去的,我已经想好了办法,你只管跟我的话做就是了。咦,你笑什么?” “我在想,明明是我来救你,怎么到头来,还是你自己救自己。” “哪里的话,没有你,我怎么回得去……” “那要我怎么做?” 司潇踮起脚尖,凑到彦轩耳边轻语一阵,彦轩听罢,犹豫地点了点头。 本是仰着头看月的司潇,不知怎的,竟轻轻地靠在了彦轩的怀中,安然入眠。 彦轩看着怀中的司潇,嘴角,不觉漾开浅浅的微笑,方才的对话仍在耳畔回响: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我,你该怎么办?” “会吗?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懂我的意思吗……” 就这一次,任性这一次,纵容自己这一次吧。低下头,在她的眉心印上一吻,闻着她的发香,沉沉入梦…… ------------ 十六、执子之手(七) 连着几夜,彦轩都宿在“来月阁”,俨然迷上了“冰燕”。 “老鸨啊!开个价吧!冰燕,我是要定了。” “哎哟我说颜公子――这冰燕她才刚出来,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能镇的住场子的姑娘,你要是把她给赎了,我这楼生意还怎么做啊!” “少废话,这姑娘好,你还留一世不成? 姑娘有个好的归宿,你当妈妈的也开心不是,怎么?怕我出不起你开的价?” “不不不,这……颜公子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手阔绰,怎么会出不起……这样吧!一口价,五千两!”梅四娘咬了咬牙道。转身出去,还作势地擦了擦眼泪。 “哎哟,冰燕哪!你最近可是不得了啊!那位颜公子,出手可真是大方,五千两,眼睛眨都不眨的!冰燕啊!你到底使了什么招数,把他绑得那么牢,离都离不了你啊!”四娘挤着眼睛,言语中满是暧昧。 司潇的脸整个都红了起来,绞着手里的帕子,应不上话来。 “哦对了,盐运使曹大人派人送了帖子,让你去陪个场子,打扮打扮,去吧。啊。” 司潇展开手里的帖子,上面熟悉的字迹让她心里暖意融融。这是她脱逃计划的最后一步,也意味着她复仇途中的这段插曲即将结束。 “姑娘今晚好漂亮啊!”诗凤在司潇身后叹道:“不过一个盐运使,值得么?”她明知故问的戏谑着。 司潇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的确,她不能否认,今夜的精心梳妆除了要迷惑梅四娘外,还因为……要见到他,要回去,要和他一起,走过回金陵的悠悠水路。 ------------ 十六、执子之手(八) “六公子是个好人,从前对秀竹,现在对姑娘,都是付了一万分的真心的。姑娘可千万别伤了他。” 这淡淡的一句话,却猛然击痛了司潇,是啊!回去,就是计划的重新开始,就是又一次地咫尺天涯,就是最后仍不得不给予他的满身伤痕。 放弃吧!娘的话没有错,何必对前尘耿耿于怀,把旧事重提。烟华散尽,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不,不能!司潇抚着手腕上淡,却依然存在的绳痕,握紧了双拳,沈家该为从前对娘,和现在对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十几年来,她和娘尝尽辛酸,沈家却安然无恙,这难道是公平的么? 走出来月阁,司潇突然有几分留恋,至少在这里,她不用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件事,不用掩饰自己的所有感觉,可以微笑着,依在他的怀里作整晚的甜梦…… 红色的马车,载着司潇一路飞驰,到了江边。车门打开,熟悉的白衣映入眼帘。 “辛苦诸位了,这是给大家的酬劳。”彦轩温润的嗓音响起:“记住我说的,今天发生的一切,回去后要全部忘记,不可吐露一个字。” 轻轻挥手,人尽散去,只留两个身影,伫立于静静的流水前。 梅四娘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但当她带人追到驿馆,见到的只是彦轩的留字: “今晚之事,切不可言,冰燕原系江南沈氏商号管事,遭人暗算,陷于你处,如若声张,一女之名节事小,堂堂沈氏百年清誉遭毁,岂能容你?其中利害,望你自知。” 四娘久在风月场中经事,自然知道这高门大户可是惹不起,上月那个“飞絮楼”不就因为收了个富商的女儿,几日之内,人走楼空,前车之鉴如此,她焉能重蹈覆辙。 至于那些翘首以待的公子少爷,她自有法子应对,只是自此扬州城又多了一段闲话而已。 ------------ 十六、执子之手(九) 船桨划过浊波,泛起层层涟漪,简单而有规律的叩击着船帮。在这无边的夜色中,计算着点滴时光的流逝。 从被郑如桦算计,到流落扬州,再到重逢,携手踏上归途,司潇都不曾落泪,然而今晚,她却偎着彦轩,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彦轩亦在落泪,喃喃道:“不怕……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告诉我,是谁害的你……我……我们沈家不会放过他的。” 司潇在心里苦笑一声,难道能告诉他吗?对他而言,自己是很重要,可和他身后整个的沈家比起来,是何其的渺小啊。要他为了自己去动自己父亲的宠妾,可能吗?这样的事她不敢想。 “别计较了,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司潇柔声道。话中,已带上了浓浓的睡意。 “冰儿,你看,到金陵了,我们到金陵了!”彦轩惊喜地叫着,却一眼瞥见司潇的眼中,染上了从未有过的哀伤和悲愁。 彦轩慌了,这不是他熟悉的她,她的眼里应该只有自信,只有坚强,似这般如容若笔下的婉约和幽愁,不该属于她。他转过身,对上她的眸子,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她愁绪的所在。 是啊!到金陵了,发给家里的书信早就应该到了,这会儿,下人们该是在门口等着了吧!所有的两情相悦,所有的心心相印,都应该至此划上句号了。只是这次,自己还能如当初离开秀竹般,保持表面上的从容么? 紧紧交握的双手,朦胧相对的泪眼,却终是到了该分开的一刻。船行如飞,沈府的码头,已在眼前。 所有的沈府下人都早已候在门口,一路簇拥着彦轩和司潇进门。 “冰儿……我的冰儿……”秦五娴一见司潇,早禁不住珠泪滚滚:“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蒙夫人抬爱,还派六爷来找,冰儿自惭不已。”司潇说着,却望见一旁的雪玉,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毕竟,彦轩扔下新婚的娇妻去找一个下人,闲碎的议论,早已遍布了沈园,当然也传进了她的耳朵。 “娘说的是,人没事就好了,咱们这儿,上上下下的还真缺不了冰儿呢。”是慧心的声音,她看出雪玉不痛快,忙把话头挑起,免得场面尴尬。却发现这只是徒劳而已。 离开前厅,司潇偷偷回头掠了彦轩一眼,万语千言,只在回首间。 他手心的温度,他在耳畔的絮语,还有他深邃的眼瞳……让这些,就随着落花一起飘落好了。有些人,只要能看一眼,就已经足够了,何须相守,何须白头,只要记得,曾经,有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拨动了唯一属于他的那根弦,就够了,真的够了。 彦轩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司潇的背影消失。雪玉拉他回房,也只被他拒绝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直到放手,才知道这句话,是一场多么美好的春梦啊。 雪玉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瞥了一眼彦轩,就独自离开。 她不能再求什么?她知道即便没有阻拦,他们也不会再继续什么。她能听到他们彼此相连的心跳,但对于她这样一个刚见了丈夫几面的女子,难道还能要求他一心一意么? 罢了吧!只要他不把冰儿收房,那就算了吧。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一)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沈园一如从前,变得只是人心而已。 郑如桦在接到彦轩书信说找到了司潇的那晚就疯了,拿着把刀冲出了房,四处乱砍,最后,竟一头栽进了“清心湖”里,直至天明,尸身方被打捞上来。 其实有的时候,死亡不仅不是逃避,反而是更清楚的坦白。至少现在,郑如桦的死就是明证。 秦五娴这次是真的动了肝火,盛怒下把原来伺候如桦的小丫头们都赶了出去,又命人把郑如桦的尸身用破席裹了,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姐姐,江南来信了。另外,你让我办的事情,我也都办妥了。” “是么,说说看。”“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云老太太,那老太太身体可真好,八十多的人了,当年的事一件件都记得真真的,我按照你说的话跟她一谈,她可高兴了,说只要有她帮得上忙的地方,说什么也会来。另外还有这个,是她让我转交给你,说是六公子身上也有一件一样的。”司月从头上拔下根银簪,递过来道。 司潇接过那银簪,仔仔细细的审视了一番:“没见彦轩身上有这个啊?”她心下疑惑,仍将它收进了自己贴身保管的紫檀妆盒。 “江南的信呢?拿来我看。” “闻姑娘于金陵遇险,吾辈甚是挂念,昨得讯知姑娘已安然回府,不知江南后事如何,请速回信以安我等之心。” 司潇读完信,冷笑一声,将信搁在了火上。“司月,看样子,我们又要走了。”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冷得彻骨透髓。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二) 仅仅一个月,司潇就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江南金陵,忙里忙外,扬州的一切,似是从未发生过一般,没在司潇身上留下点滴的痕迹。 然而只有司月知道,她的姐姐是如何在夜里一个人抱着被子哭泣,也只有她知道,无数次,司潇哭喊着从梦中醒来,声声唤着的,全是彦轩的名字。 “冰儿姐姐,夫人找你去呢?这儿的事交给我,夫人急等着呢。”小丫头匆匆跑来,拉了司潇就跑。 走到五娴房外,司潇不觉一怔,房外密密地列了好多丫头,有不少还是生面孔,看身上的衣衫装束,该是出自富贵之家无疑。 “明姐姐一别数年,怎么,在巡抚家过的还好吧。”五娴含笑,对着对座的妇人道。 “娴妹妹取笑了,还不就是那样……说起来,我今天来,也实在是有事相求,唉……没办法啊。”“哎哟什么事能请动我明姐姐呀,有用得着妹妹的地方,尽管提。” “还不是为了我那女儿……今年不是新皇登基,要选秀女来着,我那女儿也在备选之列,本来我是想从家里挑两个聪明的丫头跟的,可我那丫头……她谁都不要,只要……”“要什么?”“要你们家的冰儿姑娘――” 这话一出,同时惊住了房内的五娴和房外的司潇,只听那妇人接着道:“我也知道,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可……这孩子闹起了性子,说在你们六公子的喜筵上见过冰儿姑娘,着实是觉着那姑娘能干。一心要她陪着进宫才称心,我这才……还请娴妹妹体谅我……这真是没法子了。”座上的妇人摇着头,一脸的无奈。 “哎呀这……我刚才还叫冰儿那孩子过来见见……如今倒好了,应不应的,明姐姐还是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话刚说完,便见司潇已然立在了门口。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三) “你说什么?巡抚家的千金……要冰儿陪她进宫选秀!”彦轩不可置信的道:“这……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刚才听娘房里的丫头讲的,听说那位小姐怎么都不要自己身边的人,说要不是冰儿姐姐陪着,她就不上京了,这可真是……”音澜兀自说着,却见彦轩的眉心,已深深地拧了起来。 月明星稀,长华贯空。 清朗的笛声悠悠传来,却带着数不尽的忧伤和凄凉。司潇抬起头,寻找着笛声的方向。 猛抬头见到假山上亭子里的彦轩,司潇忽忆起那个七夕……相同的场景,却再难找回当初的温暖。 “如此清夜,六爷一人在此,是有心事么?”司潇出言一惊,自己的声音,在见到彦轩之后,竟隐隐的哽咽起来。 沉默,又是熟悉的沉默,而如今的两人,却似是隔了万水千山般,相对,却不知怎么开口。 “夜深了,六爷还是尽早回房吧!到时候着了凉就不好了。”是司潇,语气,已然恢复从前那样的平静和从容。 “你不会去的对不对?”蓦然一句问话传来,司潇心底一慌,抬眼对上彦轩的深瞳,瞬间,失语。 忽忽间笛声又起,司潇抬头,珠泪,早已滚滚。 “冰儿你别哭啊!你一哭,人家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彦轩戏谑地道,却掩饰不了眼中的孤独,和忧伤。“说实话,你能随巡抚家的小姐一同进京,也是好事。毕竟在这儿,你也得不到什么……” “那看样子,六爷是希望我走了?”司潇的情绪有了波动,猛觉自己出言不慎,竟把心底的感觉如数透了出来,忙低下头,脸颊烧得滚烫。 “不错,与其在这里虚度年华,不如去宫里,锦衣玉食不说,说不定,还能赐一段好姻缘……”彦轩的嘴角微微抽动,勉强挤出了个笑容,道。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四) 司潇当然听懂了那话里的意思,他成了家,有了妻室,早已失去了与她成双的资格,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知道这段情感的曾经存在。咫尺天涯又如何,永不再见又如何,夫子有云:念兹在兹。只要彼此深刻,付出的一切,就已值得。 所以从一开始,这个人,这些事,就是注定要存在记忆里。红尘中匆匆交会的一瞥,相遇一刻又转瞬离开,留下当时惘然,后来痴缠。 这样,算是对两个人都有了一个结局吧。所以现在,该书写关于这个地方,真正的结局了。 连着几日,沈家都在运送进贡的御用绸缎,浩浩的两艘大船顺风而下,到底是皇商的势派。 运送完毕当晚,码头上仍有人影晃动。 入夜的江南,风来时偶有波声。 星星的几点灯火,黑暗中投下一片昏黄。 “请姑娘放心,我们此去定会置那沈家万劫不复!”船上数人齐声呼道,在这格外安静的夜,似是带起了寒风阵阵。 “姐姐,你这么做,不是断了自己退路了么?”司月在一旁道,司潇不答,这一幕原就在她计划之中,只是从前碍于与彦轩的私情,迟迟下不去手,而今……况且不这样,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在他的目光里融化,放弃这十多年来的努力。 “各位和我,乃是同道中人,都是为了扳倒沈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筱冰在此谢过大家,大船上我已布下人马,他们会在镇江等你们,你们追上之后, 就只管把这些布匹混到御贡的绸缎里,完事之后,立刻回来,我已备下丰厚报酬,到时一定重谢各位。”司潇拱手一揖,看着那七艘小船渐渐远离,风,吹起她的衣袂,月光下飘然如仙。 从镇江到京城,至少十天的行程,又有至少一月,那东西才会出事,这段日子,司潇要好好利用。 “冰儿啊!这阵子忙那贡绸的事儿,累坏你了,你呀,就好好的给我在这儿歇下一阵,江南的事,就暂且抛一边去,啊。”五娴叨叨地道,不知道身后的司潇,已现出了极冷的一丝笑容。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五) 还记得,当初自己离开钱家之前,好像是装病的吧!这次,用一次喜事如何? “姐姐,你真的要……”司月不可置信的看着司潇,姐姐刚才说什么?让六公子以为……复仇固然很重要,可难道能用喜欢的人的感情,作为复仇的一部分么? “司月,你别管了,我有我的考量。”司潇言罢,转身出了房间。 朦朦的月,在庭中投下一片温柔的清影。 司潇一身素白,静静站在花梨木的榻边,凝视着榻上人的睡颜。 又一次的精心设计,却也是最后一次。 “六爷又来给秀竹姑娘烧纸啊。” “嗯,她去得早,家里又没什么人,我不想……不想她一个人……走的太冷清……” “六爷,晚上凉,喝杯酒去去寒吧。”司潇抬手斟满,道:“这是我从江南带来的梅花酿,味道不错” “是么,费心了。”彦轩的眼光在司潇脸上停留片刻,便含笑饮尽。冷不防瞥见司潇眼里蒙上一层泪光,惊道:“冰儿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眼里进了沙……”“那我帮你吹了它。”说着,彦轩便凑了过来,司潇猛地一惊,忙避了开去,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来。 看着低着头的司潇,彦轩默默地退了回去,窗外月色皎洁,映着屋内跳动的火苗。 “冰儿……来……我们共饮一杯,你就要走了,就算是我提前给你送个别。”彦轩举杯笑笑,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六爷,你……你喝的有点多了,我……我扶你睡吧。”司潇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轻轻扶着彦轩上榻,泪,已然悄垂。 粉色的纱帐……轻轻落下,司潇褪下衣衫,只留一件玉色亵衣,躺到了彦轩的身边。 今夜的月……好圆好亮啊……只可惜这样的夜,沈园已是看不到多少了。 “冰儿……”身边传来呢喃的呓语,司潇心底一颤,泪,沾湿了散在枕边的青丝。 千古的月……看过多少聚散离别,红尘滚滚,自己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何其渺小啊!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六) 恍惚中似是刚有睡意,天,已然大亮。 彦轩睁开困倦的双眼,却陡然被身旁的温软惊得完全清醒。他转过头,难以置信的对上司潇含泪的双眸。 “冰儿……我……”彦轩彻底慌了,他坐起身来,不敢再看司潇裸露的双肩:“我……”“六爷……”司潇是真的在哭,哭的双肩都耸动了起来。 “冰儿!”终于定下了心绪,彦轩仍是背着身,沉声道:“我……我不会让秀竹的事情在你的身上重演……我去回母亲,我会让你有名有份的。”话刚完,便翻身下床,走出了卧房。 司潇的泪没有停,她不该哭的,她做的那么成功,一切都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可……为什么……自己的心……总是那么痛呢? “娘,我……冰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能…… ”彦轩的脸微红,话却说的坚决,全然未见一旁雪玉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老六你……”五娴猛惊,又颓然一叹道:“既是这样,那,那我就差人给你们准备去,正正经经的摆个酒请个客,只可惜冰儿这孩子……委屈她了……哎!雪玉,你这是怎么了!”五娴话未说完,不意身边雪玉竟直直的瘫软了下去,惊煞了一众的下人。 “姐姐,夫人让你从今天起搬到六爷隔壁的厢房去住。”司月轻声言道。 “知道了,收拾东西吧。”司潇仍是立于窗前,似乎眼下的一切,与她没有半分关联。 “哎,你知不知道?那个冰儿姑娘,马上就要被六爷收房了。” “可不是?都搬到厢房去了,这说话就要娶。只可怜六少奶奶,嫁过来没多久,男人就要娶小……听说夫人原来就想让六爷娶冰儿丫头……”“哎,你知道什么?听说是六爷先碰了冰儿姑娘,夫人没法子,才……”话音渐渐轻了下去,只有浓郁的花香,透过珠帘,溢满了整个房间。 “六爷,少奶奶醒了。”丫头匆匆来报,彦轩转身入房,却又在离床几步远处停下了脚步。 曾经为自己是个谦谦君子而骄傲,可不曾想……竟有一日,自己也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来,而且,竟然还是她……这该如何向雪玉说啊! ------------ 十七、紫禁·红泪·离别(七) “姐姐,夫人让你从今天起搬到六爷隔壁的厢房去住。”司月轻声言道。 “知道了,收拾东西吧。”司潇仍是立于窗前,似乎眼下的一切,与她没有半分关联。 “哎,你知不知道?那个冰儿姑娘,马上就要被六爷收房了。” “可不是?都搬到厢房去了,这说话就要娶。只可怜六少奶奶,嫁过来没多久,男人就要娶小……听说夫人原来就想让六爷娶冰儿丫头……”“哎,你知道什么?听说是六爷先碰了冰儿姑娘,夫人没法子,才……”话音渐渐轻了下去,只有浓郁的花香,透过珠帘,溢满了整个房间。 “六爷,少奶奶醒了。”丫头匆匆来报,彦轩转身入房,却又在离床几步远处停下了脚步。 曾经为自己是个谦谦君子而骄傲,可不曾想……竟有一日,自己也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来,而且,竟然还是她……这该如何向雪玉说啊! “你醒了。” “劳烦六爷挂心,雪玉实在过意不去……”“这是哪里的话,分明是我……” “六爷不必自责,冰儿姑娘聪明伶俐,她能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雪玉努力地笑着,却只觉话语中溢满了苦涩。 “娘……有没有定日子啊。”“嗯,下个月初八。”“那好,到时候,我一定得送冰儿一份大礼,她一个人孤单单的在这儿,怪可怜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去陪那什么小姐进京了啊!”此言一出,几乎是同时,彦轩和雪玉的眼中都透出了一份喜悦。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一) “小姐,沈家有回话了。”“怎么样?”“他们家人说,筱冰姑娘就要嫁给六公子做小了,陪不了小姐,还请小姐见谅。”“知道了,去吧。” 掌声轻轻响起,帘后转出面无表情的司潇。 “筱姑娘果真不同凡响。偌大一个沈家,上上下下都能玩得转。我听说那个六公子,聪敏机智可是有些声名,你居然连他也能骗过,不容易啊。” “小姐谬赞了,我若不是这样,相信小姐,也不会挑上我吧。” “嗯,不错,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早在那六公子成亲之时,我就看出,你绝非一般丫鬟下人,后来我又去了江南……这一来一去,我算是彻底服了,也合该它沈家要败,竟然惹上你……” 司潇闻言,心头猛地一凛,怎么,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全都被她看穿了么?“筱姑娘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奇怪,自己小心经营的计谋,怎么会被我一个外人看得清清楚楚?” “小姐说什么?冰儿不太明白。”“筱姑娘何必掩饰呢?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在江南的所作所为,要我一一说出来吗?那个‘通汇银号’……”兰斓浅笑嫣然,司潇只感觉脑中一片茫然。 许久,司潇笑起来,兰斓也在笑,其中深意,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二) “小姐真非庸脂俗粉,司潇甘拜下风。” “你说什么?司潇……?” “小姐聪明过人,难道猜不出‘筱冰’非我真名么?” “是么,那姑娘……” “曾司潇。典司的司,潇湘的潇。” “好吧!曾姑娘,那现在,你愿否与我合作呢?” “愿不愿意,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曾姑娘果然识时务,只是不知,你从沈家脱身,要如何堵住攸攸之口啊?”兰斓笑着化解了司潇想尽办法找出的所有理由。司潇的心一阵抽搐。也许,自己今后的命运,真的就掌握在这个女孩的手里……但面上仍保持着笑容道: “小姐没听说过,金蝉脱壳么?所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天我也不妨说了,那和六爷成亲是假,借机脱身是真,一个不清不白收房的丫环,如何当得起流言纷扰?一投清江,了断是非。小姐觉得,这故事够不够感人?够不够精彩?” “漂亮,从此绝没有人再想到,我佟佳兰斓身边的侍女,竟然就是一手毁掉百年沈记老号的罪魁祸首。而我呢?身边也多了一个运筹帷幄的女诸葛,你我各取所需,互不亏欠。那这样,我可就在这儿,恭候,筱姑娘的佳音了。” “兰斓小姐不必客气,我最后只想问一句。”“什么?”“沈家和你家乃是世交,你既知道我对沈家不利,为何见死不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芷堆于岸,水必湍之。” 想过这两句话,司潇的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是因为太过出众,所以就注定要走向灭亡?是因为四民之末的地位,所以就只能听任官府的安排,兴已定,亡亦已定,只是因为其庸者众么? 罢罢罢,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成败无关己身而已。 “哎呀,这灯笼快给我挂起来。还有这喜字――”刚走到前厅,就听见了丫头婆子们忙乱的声音,司潇静静地看着他们,一个月前,这里也像今天一般的热闹喜庆,而现在,身着吉服的依旧是他,所不同的只是新娘子成了自己……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三) “哇――好漂亮的花灯啊。”音澜快乐的在人群中穿梭着:“冰儿姐姐,你这次,可比那个时候雪玉嫂嫂进门还风光呢。”“小孩子懂什么?去房里呆着去。”音霖推开音澜,悄悄拉过司潇,道: “听说你和六弟……不会是真的吧。”“霖小姐以为呢?”“我想,以你的心性,不该是甘心做小的吧。” “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现在还由得我吗?” “冰儿那你的意思是……好了好了,不提这个,我来是提醒你,雪玉现在身体和情绪都不好,你这个时候嫁过来,千万自己要小心。别落下话柄,不然让族里那些长老知道……” “多谢霖小姐提醒,冰儿记下了。我会小心的。”看着音霖离开的背影,司潇莫名的觉得悲哀。 沈府又一次的喧腾起来,人来人往,宾客盈门。城里的老百姓从未见过娶小有这般排场,更兼那新娘子还是夫人的贴身丫头,自然是少不了议论。而这其中,间也难免出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来。 “大少爷,门口有些秀才在闹事,怎么办?” “秀才?他们想干什么?” “回爷的话,他们说咱们百年名门,门风不正……”小厮压低了声音:“说六爷和冰儿姑娘是……是先奸后娶……话可难听了。这一会儿几位大人都要到了,要是……”我知道,你下去吧。”彦安摆摆手,紧皱起了眉头。 “吩咐下去,派人把门口的秀才给我赶走,决不能搅了六弟的婚事!”站在门口的彦鸣怒道。他已经忍了够久了,也顾不上什么风度,顺手拿起一根门闩,就连推带拉的赶起人来。 只是在沈园的深处,两个真正的主角却各自坐在自己房内,恍若无事一般。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四) 她不在乎,是因为这些流言和她,和她曾司潇真的没什么关系;而他,却是因为太清楚这原本就是这段感情所必需付出的代价。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换衣服梳头啊。夫人那儿都在催了!”司月急急奔来。“我不是在换么?”司潇有些忙乱的梳妆打理着,好容易插上最后一根花簪,便蒙上盖头,由几个婆子搀着出了房门。 喜乐喧天,夹杂着众人的议论,司潇小心地挪着步子,迈向明亮的正堂。然而她不知道,今天,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新娘。 独自坐在红烛高烧的洞房之中,曾经的一切,恍如重现…… “吱呀”一声,门开了,涌进欢笑和喧闹的人群。 “彦轩你好福气啊!这人人都知道沈家有个最精明能干的冰儿,哪知道竟归了你啊?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传来,还有一众的附和。 “好了,我们还是走吧!别耽误了人家新婚不是?”彦安声音依旧沉稳,却有着藏不住的笑意。众人见大公子开了口,便笑着散了。 隔着盖头,司潇看到此时的烛影中,只剩下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心,似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冰儿……”揭去盖头的一瞬,彦轩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盛装佳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六爷……”司潇咬住了下唇,原就用了胭脂的脸颊此刻更是红霞飞舞,格外娇俏。彦轩心头一阵悸动,情不自禁的伸手揽司潇入怀,轻轻凑到她耳边,爱语呢喃……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五) 司潇此时的心已全乱了,感觉到他的怀抱,他的温度,他的情深如许……我曾司潇何德何能,得郎君如斯啊!可你我的缘分,也许今生,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夜……不,连这一夜,自己也不能完完全全的给他…… 忘了吧!今夜过去,自己与他,便是从此永隔,何必再掩饰呢?想到这些,司潇的鼻翼酸起来,她轻轻抬头,朱唇碰上他的嘴角,双手,亦环紧了彦轩的腰…… 烛火渐渐变得迷离,两人的气息渐渐变得不稳,罗帐轻合,司潇惊觉自己的放纵:“不……轩……不要……”她奋力推开了彦轩,猛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竟已只剩下白色的小衣,不禁羞红了脸颊。 看着抱着双肩不知所措的司潇,彦轩不觉一阵心疼:“冰儿……我……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别怕……如果你还没准备好的话,我可以等……”说着,便要下床去,却被司潇拉住了道。 “轩……我……你……你别走,我,我只是……”不知不觉间,司潇已改口称彦轩“轩”了。然而现在,她开始恨自己,嬷嬷十几年都算白教了,自己……不可以的,可为什么……心里,竟那么渴望他的一切呢? “好了好了,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好不好?”彦轩拉过一条锦被裹住司潇,自己盖了另一条。两人就这样隔着棉被,相偎入眠。 小妾是不用奉茶的,加上雪玉病着,连请安也免了,司潇因此一梦到了清晨,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只是,身边的人呢?司潇有些迷茫的起身,却听帘外一声响动,彦轩捧着个托盘进来。道。 “醒了啊!我看你睡得熟,反正娘那儿也没什么事,就没叫你。哦对了,听说你爱吃芳云阁的绿豆糕,我昨天特意让人去买的,喜不喜欢?”却不想司潇的手猛地一抖,梳篦落在地上。“冰儿你怎么了?”彦轩急问道。“没……没事……我只是在想,我筱冰不过一个丫鬟,如何当得起六爷您……亲自给我准备吃的……” “傻丫头,你都嫁给我了,就是我的人,谁说一定得你伺候我的,只要你喜欢,我……我就是伺候你一辈子,我也心甘。”彦轩说着便拾起梳篦,柔柔地替司潇梳上发髻,插上玉簪,直看的司潇的眼里泪光点点。 “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司月在背后叹道,司潇转过身来,幽幽地道:“是啊!他梳的。”“六公子对姐姐真的很用心呢。可姐姐你……”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六) “司月,你是不是觉得,姐姐很坏。” “不,姐姐不坏,姐姐只是想讨回沈家欠姐姐和姐姐的娘的一切,只是想为娘亲十几年的感情讨一个说法,让他们为她所经历的艰辛付出代价。只是姐姐,如果,这样的事,现在发生在你的身上,是六公子他背叛了你,那么,姐姐会选择报仇么?” 一言方尽,司潇已经恍悟。是啊!如果今天被背叛被离弃的人是自己,自己会选择复仇么,不会的,因为自己的心,已经彻底的交给了他,既然选择了付出,就无所谓是否值得。 所以明白为什么娘不让自己回来复仇,不是怕自己没能力做到,而是在娘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仇恨。真正的大爱,是在摒弃了一切情节之后,留下那份心动和坚持,牵挂和思念。 “姐姐,外面又有人来闹事了,怎么办。” “不碍的,那些人都是我找来的,过几天,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你走之后,就到江南找个地方落脚,我会把在钱家得到的银两都给你,足够你安身了。” “姐姐不要司月了么?”“谁说的,只是现在,我必须随那位兰斓小姐一起上京,这样沈家倒了以后,才没有人会查到我的头上,我不可能带你走的,你懂么?” “我懂了。可我听说,宫里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姐姐你不能有事。”“知道了。噢对了,我走以后,云老太太那边儿……”“姐姐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让六公子有事的。”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七) 一连几日,门外的秀才越聚越多,话也越来越难听,司潇心底暗恨:“这些老东西,让他们骂两句,还真是什么都骂的出来。”不过这样,却对她的脱身,愈加的有利。 “六爷,我……我还是走吧……别……别坏了你的名声。”“别乱想,他们不过是一些老学究,眼里容不下几个人,别理他们。日子久了就好了。”“可……”司潇话未说完,唇已被彦轩的吻封住。瞬间天地不再,惟余你我…… “少奶奶,真没想到那个冰儿这么招人厌,我看他和六爷,迟早要散,到时候这房里还是奶奶说了算,也不用怕六爷被抢走了。”丫头心婉端着药进来,见房里无人,悄悄掩了口对雪玉道。却不想雪玉猛然怒道: “给我住口!冰儿好不容易在这里安下身来,又出了这样的事,你不同情也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落井下石!给我出去,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声音之大,连外间的丫头们也纷纷进来,看是发生了什么。 房外,有翩然公子独立。 一直觉得她不过是个谨守妇道的大家闺秀,没有秀竹的质朴清秀,没有冰儿的孤傲聪敏,然而有一件,却是她所独有的,那便是“宽容”。 十几年的闺房生活,她不懂得什么是世道险恶,只是单纯的相信人性本善,看别人家的正房,对小妾哪个不是飞扬跋扈,百般刁难。却不想她竟……到头来,自己是伤了她,也苦了冰儿…… “彦轩,夜深了,你去冰儿那儿吧!我身子也不好,别在这儿陪我了。”雪玉微微一笑,旁边丫头会意,推着彦轩出了房门。 彦轩默默地踱到冰儿的房前:“哟,是六爷啊!这……筱姨娘吩咐了,不让你进来,让你去陪着六奶奶去。”却见叫知凤的丫头站在门口,含笑着摇了摇头。 没想到……一妻一妾,自己竟无处可去,忽见远处,湖心小筑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原来自己,到底是属于那个清冷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在那里开始,也在那里终结。 五娴也未尝想事情会变成了这样,听说冰儿的情绪近来一直不好,甚至还曾在梁上悬了白绫,幸好被丫头发现,救了下来,却又偏偏严令下人不准放彦轩进门,看着彦轩担心焦急的模样,心疼之余,唯有叹息。忙差了人天天看着,生怕这孩子一不小心……“你们不知道,冰儿这孩子,虽说是聪明伶俐,可真要认起死理来,那也是要命的啊!”却不想千思万虑,到底是出了事情。 ------------ 十八、千里东风一梦遥(八) “夫人,六爷,不……不好了……筱姨娘她……”“冰儿怎么了!”“六爷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小丫头吓得扑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看着纷纷乱乱的人影,从自己的头顶闪过。 进门的那一刹那,彦轩的心就凉了半截。不大的房间里,到处是纷飞的碎纸,在门开时如残蝶般骤然飞起。他捡起一叶,见上面草草涂了几句道: “自分无根一飘萍,来也飘零,去也飘零…… 而今方知流言苦,肠断心碎,泪凝作冰…… ……泪阑珊……洒向西风久不干……且随清江一梦遥……” 看到这些字句,每个人的心里都大概了然了些,却不敢说破,只默默看着彦轩。 彦轩抬起头,天地在他眼中似已崩塌。他颤颤地扶着房门出去,一步步踉跄着,出了沈府。直奔向那一条滔滔清江。 彦安等带着人远远地跟在彦轩后,很多人的眼里,已泛起了泪花。 “冰儿――冰儿――”彦轩在江边一遍遍的狂呼着,却只有江上的泠泠寒风,呼啸着席卷过空空的江面。 忽然间,彦轩走下河岸,向河心走去,眼看着河水已到了他的腰际,他却仍颤抖着,喊着“筱冰”。 “六弟,你不要胡闹了,冰儿她……她说不准根本就没事,你这样糟蹋自己,让她看到,你让她情何以堪哪!”彦鸣追上彦轩,一把拽住往岸上拖,却不防被彦轩用力一推,两人同时摔倒在了水里。 远处,点点,似有微光闪动。 ------------ 十九、回首相看已化灰(一) 灯影摇曳,在水面投下几点晕辉,岸上松竹后,负手而立的两人,正默默地看着水边发生的一切。 “曾姑娘好狠的心肠,看那六公子为你痴狂的样子,竟毫不为所动。”兰斓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动。 “兰小姐觉得,我该有什么反应吗?” “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丈夫,就算没有夫妻之实,可彼此的那份情,总还是在的吧。”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时候到了,该是我离开了。小姐要我入宫后为你做些什么?请说吧。” “曾姑娘明知故问。”兰斓含笑道。 “只是不知除了后宫之位,小姐还要什么?” “除了后宫之位我还能有什么呢?曾姑娘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从小到大,谁都说我们女子是外人,是妇道人家无见识,可我们有见识的时候,谁又来听我们呢?生为女儿身,要在这世间留下些痕迹,唯一的办法,就是入宫,历史历来是君王家的历史,也只有做君王家的女人,才能留名于青史,甚至改变历史。曾姑娘以为如何?”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只希望自己不会成为小姐功成的垫脚石。” “怎么会呢?如此聪明的曾司潇,会让自己成为‘枯骨’么?” “好了司潇,我们走吧!明天,我们就要起程了。”兰斓温柔一笑,转身离开。 司潇久久地看着远处,那个依然在江边挺立的人影,风,吹起她的乱发。这也许,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为他流泪了吧。 一本《饮水词》,书脊已有一处脱线,那曾是她的最爱,也是他和自己共同的心语。然而直到现在,自己方才读懂,那字字愁怨中的错爱情殇。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司潇低低的吟着,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吟着,反反复复,痴痴地念着。 ------------ 十九、回首相看已化灰(二) 轻轻解下腰间的罗帕,让它随着流水远去;把《饮水词》置于岸边,看冷风翻卷书页。流水无休,带走一切恩怨缠结,夜色正浓,又知几人断尽痴肠? 次日,江苏巡抚佟佳康之女佟佳兰斓,离家上京,入宫选秀。 出城的那一刻,司潇坐在车里,没有掀开车帘张望,身后远去的一切,都像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讲完了,就散了。只是有些东西,是牢牢地驻扎在了她的心里,任凭倾其毕生,也无法抹去了。 沈家派下家丁守在江边,刚巧拾到了司潇的罗帕;而司潇留在岸边的《饮水词》也被发现,送回了沈府。一切,都按着司潇的计划发生了。 筱冰的离开让悲伤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沈园,从五娴彦安,到丫头下人,没有一个不为“筱姑娘”这般凄凉的离世而倍感伤心,除了彦轩。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冰儿,会这样狠心的抛下他远走,他不相信,他再度倾情的结果,是让她比秀竹的结局更为悲惨,他最不相信的,是她离开时,连一点痕迹都不给他留下,只有那草草数笔,竟成永诀! “你们都哭什么?冰儿只是心里不舒服,出去一阵子就好了,你瞧瞧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啊。”彦轩微笑着拭去音澜脸上的泪,却只是徒然地看着音澜越哭越凶。“好了好了,不劝你们了,回头等冰儿回来,看她……”“彦轩!你给我清醒些!早上家丁送回来的那些东西你也看到了,冰儿的死,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可我们不想看到你这样逃避事实!”彦安大声吼道。 “谁说冰儿死了!是谁!冰儿不会这样走,她不是这种害怕流言的人!我和她……”“沈彦轩!你够了没有,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赵雪玉!”冷不防从人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彦轩。众人立即闪开一条路,看着那披散着头发的“六少奶奶”,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颤巍巍的上前。 ------------ 十九、回首相看已化灰(三) “沈彦轩,堪堪你自称君子,为了一个小妾,值得伤心成这样吗?我赵雪玉,自认不敢奢求你的爱,你喜欢筱冰,我就让你娶筱冰,哪怕你天天留在她那儿我也不管,可现在,筱冰她命里福薄,承受不起。她死了就死了,你难道还想为她殉情吗?你把我的脸面置于何处?你……你这是君子所为吗!”雪玉说着,一头就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一边嚷着:“他既薄情,我又何生!还不如一死以全我志!”霎时间乱作一团。 人来人往,朝去暮来。 沈园中的他,泪眼迷蒙,仰头望向那一轮清月。而在某家客栈的客房中的她,木然无语,从脖子上解下了自己贴身佩戴的一个十字架。 极轻的一声,镶着蓝宝石的十字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直直坠入了河底。 情缘易断,忘却却难。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车入京城,果然是比金陵更为热闹的景象。只是此时,已非彼地。 “曾姑娘,有件事可忘了提醒你了,宫里规矩极严,就是带进宫的奴才,也得进退有度,礼数周全,你跟着我以后要留神一些,别让其他人笑话。” 兰斓的语气极轻松,司潇的心里却吊了起来。宫里的规矩仪法,对一般有些教养的女孩儿家可能都不容易,更别说她十六年都在国外了。 凭司潇的拳脚功夫,不是没有机会离开,沈家的人都以为筱冰死了,谁都不知道她来了京城。司月应该已经在江南落脚了,当初从钱家拿到的那八十万两足够两人度过今后的岁月。若她真是一走了之了,兰斓又到哪里寻她去? 只是现在,看着远处在雨中影影绰绰的宫墙,司潇的心,突然涌起了一种热情。她隐隐的感到,她属于这里,她的人生,注定要在这里开始下一段里程。 不能就这样离开,不能这样平淡的去完成今后的人生。深宫春秋,可以消磨人的青春,也可以让生命演化为传奇。 两辆车,默默地转向不同的方向。 ------------ 十九、回首相看已化灰(四) “各位姑娘请在这儿先休息一阵,待你们的主子相看完,再陪同回去。” 不是每个秀女都可以带丫头进宫,多半都是祖上军功显赫,权势极大的,才能有这份荣宠,兰斓出身虽不高,但其祖父当年随龙进关,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再加上其父在巡抚任上一直兢兢业业,皇上这才特许,让兰斓带一名丫头过来。 “哟,这是谁家的丫头,穿的这么寒酸。”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司潇厉眸一扫,见是郡王府的丫头,戴金饰银的,正斜着眼睛打量司潇。司潇笑笑,回一句道: “看这位姐姐的穿戴,是不是站错队了,秀女的队伍可在那边儿呢。” “你……”那丫头气的脸都绿了,伸手过来就要打,却不想被司潇反手捉住,用力一拧,禁不住吃痛大叫起来:“你敢……我家格格饶不了你!”“那你就错了,宫里的规矩,丫头宫女不许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你这样穿,回头不是你自己挨打,就是你家主子受委屈,你愿意哪样呢?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这里的老嬷嬷。看我说的对不对?”说完猛劲一推,把那丫头推倒在了地上,冷笑着转过身去。 连着几天的阅看,复选,再看,再审,司潇开始觉得新鲜,渐渐就烦了起来:“就为了皇帝一个人,让这么多女孩子来来回回,被人挑来拣去的,也太过分了吧。”她暗自嘀咕着。恰这时一个太监拿着份名册过来,站到台阶上大声道: “现在宣布入选的秀女名单,请报到名字的小主丫鬟跟我出列。瓜尔佳・晴彤――郭罗罗・毓绣――塔塔拉・冰粹――佟佳・兰斓――……”太监每报出一个名字,总伴随着欢呼和哀叹,唯独司潇,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走出了房门。 ------------ 十九、回首相看已化灰(五) “各位姑娘们请听好了,你们的主子现在经过层层筛选,已经留了牌子,从今天起你们就随她们一起住到储秀宫,可不要以为选秀只是你们主子的事,你们既然入了宫,就同样是宫里的人,有教引嬷嬷带着你们做活学规矩,别嫌苦,这宫里苦的人多的是,要是你们做得不好受了罚,那你们主子脸上也不好看,听明白了吗?!”太监站在太阳底下训着,司潇的脸上依然冰冷的没有一丝表情。 清宫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司潇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曾经身处异国,从小,娘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女红诗词,所有这些她都做得很好,这也正是她得以在沈家立足的资本。然而现在,自己的双手似乎变得那么笨拙,说话做事,甚至连走路,都被嬷嬷训的一无是处。 司潇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春天,她,曾司潇,两年前从英国回来,现在入了中国的宫廷。走过高高的顺贞门的时候,司潇有种心被骤然打开的感觉,似乎这个地方,注定要和她发生些什么?当沉重的门轴转动,朱红的大门渐渐合上,司潇回过头,看着门外的人间一点点地消失,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或兴奋或悲愁,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想着从前的故事。 别人都说入宫凄苦,做得好荣华富贵,做不好黄花萎地,但这还只是对那些秀女来说的,至于她们带进宫里的家生女儿,除非精心设计,否则是免不了在宫中消磨青春的了。然而此刻,司潇却感谢这个冰冷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仿佛隔绝了一切,所有人,在这里都是重新开始,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未来。 多情无情总是恨,回首相看已化灰。 没过多久,兰斓正式入选,封为斓嫔,赐住丽景轩。 (谢谢“落剑如血”啊……我以为没有人会在乎我写不写呢?不是我不写啊!只是因为我刚刚进大学,又不想浪费钱去买笔记本,所以有的时候是攒了稿子没办法发……学校的网络真不是一般般的慢……大家耐心点等,基本上我每个周末回家的时候都会更新的哈o(n_n)o哈哈~)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一) “恭喜你了,司潇!”兰斓笑着走来,在司潇背后道:“听那些辛者库的浣衣奴们说,沈家上贡的丝绸落色严重,还让漂洗的丫头起了一手的红疹子,这下,沈家怕是在劫难逃呢了。” 司潇没有说什么?所有这一切,统统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可为什么?想到他们……自己心里竟会有些不忍……几分隐痛呢? “不过,这沈家一倒,你那位六公子,岂不跟着倒霉了?你真忍得下心?”“小姐太小看我曾司潇了吧!我不会让彦轩去死的。”司潇回头一笑,透着满满的自信。 “哦?是么,看不出你还留了一手,那好,我祝你成功。” 四月的江南,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沾着淡淡的杏花香。 只是这个四月,沈园里不再有人有心思来看花了,京城里的消息越传越不好,一些服侍不久的丫环下人们已经纷纷收拾东西离开,不久,彦安慧心等,端茶递水的都得自己动手了。 秦五娴已经不想去追究事情的始末,她只知道沈家完了,帐上亏空累累,上贡的丝绸出了大纰漏,虽说沈家家大业大,人说“船破还有三千钉”呢。可到底是皇差出事,能不能活命,恐怕都很成问题。 “雪玉啊!来,坐。”雪玉的双眼通红,显然又是通宵未眠。 “娘。”雪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开口更是珠泪滚滚。 “别怕,别哭。是福不是祸,是祸咱们命里躲不过不是。这皇上虽然拿了老爷,可毕竟是要顾及咱们沈家几十年为皇家办差的面子,不会下手太狠的,啊。” “我知道,娘,我都知道。我只是……恨那个筱冰,是她毁了我们沈家!”“别这么说,人家人都死了,就算这会子出事是因她,我们,总不能把责任都往一个死人头上推,再说,也没人会信啊。”秦五娴悠悠叹道。 “噢对了,老六这阵子怎么样了。别人我倒不担心,就担心他呀……” “自从筱冰……没了,他就一直住在湖心的那间屋子里,也不出门,也不让人进去……我去了好几次,都被他赶出来了。”“老六的脾气就这样,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六弟,你别这样子,你这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是啊!六弟,你这样,到底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我们大家啊!冰儿她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安心的。”彦安彦鸣轮流在湖心小筑外喊话,回答他们的却只有雨丝落地的轻微声响。 彦轩独自立在窗边,身后,是墨迹未干的一阙《诉衷情》: “晓风初起裹飞花,斜雨入窗纱。炉香惹起人叹,情似梦,散天涯。 花自落,纵无暇,总无家。梦里相见,片语难留,如此怎捱。” 湖上漾开层层涟漪,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复杂。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道皇差出事必与筱冰脱不了干系?深情如他,却又怎忍将自己付出千般情万般爱的女子和毁掉全家的元凶联系在一起?他的心痛了,他的思绪乱了,他不敢去想眼下的一切,因为一想起来心里就痛得无以复加……家散亲离的痛,挚爱伤逝的痛,密密匝匝的裹卷着他……每每思到痛处,事事催泪!唯余笔墨丹青,徒追芳踪!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二) 也的确如秦五娴所料的那样,皇上念沈家旧恩,没有大张旗鼓的拿人,只派了锦衣卫秘密到沈家,宣布将所有人等,递解上京听候发落,所有家产田地,一概抄没。对于沈家来说,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海棠不知人事变,寂寞墙头独自开。 昔日繁盛的沈家大宅,在主人戴枷长行之后,转眼就显的颓败起来,那曾经鲜花着锦的富贵荣华,渐渐的在人们的心中只留下了淡淡的光影。 然而就在沈家上下被递解上京之后不久,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搀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声称有要事禀告,不得有误。 “你说什么?沈家第六子沈彦轩,不是沈明隆的亲生子?” “回大人,正是。这位老婆婆,是沈家早年的奶妈,熟悉沈家的内情,她可以证明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 “真的?老婆婆,你真的肯定,沈彦轩他不是沈家人?会不会你上了年纪,记错了?兹事体大,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知道这事情大了,要不然我这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也不会跑这么远,要来做这个证哪,你说我记错?不会,这其他的事儿我云老婆子有可能记茬了,但这沈家造下的孽,哼!我记他一辈子!” “既是如此,那这样吧!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主,沈家的案子已经给了刑部,我立刻就把你们说的报上去,这阵子老婆婆您就住在我这儿吧!等他们刑部的官员来了,你们再一一说给他们听。”两江总督额角已有涔涔冷汗流下,急急命人给司月和云老太太安排下了住处。 三个月,秦五娴随沈明隆上过京,却从未觉得到京城的路有今天这般漫长而难熬。 三个月,丽景轩里的司潇坐卧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不停的算着沈家到京的日子,端茶送水的,已经几次三番的出了差错了。 三个月,刑部的官员接到两江总督的快报,一刻也不敢耽误就赶往江宁,和云老太太在总督府谈了两天,又依照云老太太的叙述去到徽州,在山乡间数度奔走查证,也是老天开眼,云老太太所举之人,不仅悉在人世,而且一听说这事,全都愿意出来作证,于是在沈家到京之后,刑部将御用丝绸染色的事情搁了下来,着手先审,按照证人们说的:彦轩之母裘潇湘被沈家逼死一案。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三) “潇姑娘果然神机妙算,没想到堂堂沈家,竟然还有会有这等龌龊之事……沈彦轩居然不是沈家骨血,这故事看来越来越精彩了。” “高门大户里这样的事多了,只是小姐没听说。”司潇冷冷回道:“如果我告诉你,沈彦轩不是沈家人,而我,却是嫡嫡亲亲的沈家小姐,兰小姐又作何感想呢?”“什么?你?”兰斓错愕,稍时回过神道:“是沈明隆始乱终弃?那难怪你机关算尽,挖空心思也要扳倒沈家了。” “那如此一来,沈彦轩必可保全,可你……又如何能与他相见呢?”兰斓端起茶呷了一口道。 “我从来也没有打算再见他……”司潇的声音变得幽茫:“他爱上的人是筱冰,是被流言所迫投江自尽的冰儿,而我是曾司潇,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我怎么见他,见了他,我又如何来解释我的身份,我的入宫?” “那你又何苦救他,救也是见不着,不救也是见不着,倒不如让他死了,一发干净。”“可至少他活着……我就能安心……” “罢罢罢,救不救随你罢,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别忘了我带你进宫的目的,还有,别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害苦了自己。” 出乎所有刑部官员的意料,秦五娴在听到裘潇湘这个名字的一刻,重重的长出一口气,嘴里喃喃着:“来了,到底是来了。”也不用那些证人一一上堂,便将当年的那段往事,悉数供出: “沈彦轩……的确不是沈家的子孙,他的母亲是裘潇湘,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 “伯父怎么也没想到从小最听话的幺女会作出这等败坏门风之事,抓住了那个后生就要送官究办,被伯母死活拉住,说裘家丢不起这个人……” “可怜她一个女孩子,没成亲就怀了孩子,没地方去,便投到我们这儿,我也不敢随意收留,就把她安置在一个尼姑庵里,生下了孩子……” “本来,我是要好好照顾她们母子俩,可偏偏那时,明隆新纳了妾,彦安彦鸣身体都不好……我怕自己从此失势,便想到了这个孩子……狠狠心送走了潇湘,装了十个月的身孕,丫头里知点内情的,一概遣走,就说是自己的孩子……”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四) “我知道潇湘恨我,我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了人,现在我把一切都说了……你们放了彦轩吧。”说完最后一句,秦五娴早已泪眼迷蒙,沈明隆在一旁不知所措,却都不敢看身后,一并跪着的彦轩。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彦轩并没有太大的惊异,只是泪水,盈满了眼眶。 主审官没有说话,挥挥手让把三人都带下去,随手拿过另一卷案宗:沈明隆御用丝绸掉色案。 沈家人被圈禁在京城西郊的一处宅院内,本已凄凉的气氛在得知此事后更为悲哀。 司潇虽然身在内宫,却也拐弯抹角的听到了消息,心内五味杂陈。 “大功告成,为何还是郁郁寡欢呢?”兰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司潇低低一叹,道:“秦五娴人不坏,如果不是沈明隆纳妾!”说到这儿她又想起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郑如桦对自己做的一切,愤愤道:“她又怎么会用彦轩来留住丈夫!” “可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为男人生,为男人活,一旦被男人离弃,一生都完了,孩子就是我们唯一的筹码。豪门大户是这样,后宫里也是这样,所以后宫的争斗永无休止,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兰斓一脸讽刺的道,手中的茶盏亦微微摇晃着。 司潇没有回答,因为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娘亲:阮小冰。 小冰是爱沈明隆的,始终都爱,十年来不曾忘却。 小冰也是恨沈明隆的,但却不曾想过要报复,甚至连一声怨言都没有。 小冰是聪明的,她没有选择委屈求全的进入沈家,她不要让自己的人生从此定格在深院高墙之中,如果名分必须用生命的自由来交换,她宁愿选择飘然远去,哪怕一生贫苦潦倒。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必须依靠男人生存的!”司潇抬起头,骄傲的道。“当年我娘被沈明隆抛弃,身怀有孕却毅然离乡去国,她没有名分,却比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少奶奶们活的精彩多了!” “什么?你娘……去国?那你……”“我从小就生活在国外,两年前刚回来。”司潇并不害怕把自己的底细告诉兰斓,她们两个此刻正互相依存,彼此握有把柄,是最坚定的同盟 。 兰斓许久没有说话,眼前的司潇让她越来越觉得高深莫测了。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五) “你娘的魄力,着实让人佩服!”兰斓再次开口:“可惜如此女豪杰,还是要离开故国才成此传奇,如果她留在天朝的话,恐怕就……” “不会的!”司潇坚定的答道:“如果天朝从前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女子,那么我就是第一个!我决不会让人主宰我的命运,决不!”司潇加重了语气,惊飞了枝上的雀儿。 彦轩被释放了,走出圈禁的宅院时天空里阳光晃的刺眼。 他没有坚持留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所有人的眼光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似乎就变得复杂起来:彦安夫妇的惊讶,音斓音霖的迷茫,尤其是雪玉,眼神空空的,对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闻不问了。 空空的旷野上,夕阳在天际线的尽头燃烧。 天大地大,自己却不知该去何方。 入夜,风凉。 走着走着竟又走回了这里,十多年来早已习惯和他们在一起,离开之后发现自己竟是那么的渺小,这个世界是那么的真实,而自己,却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份真实。 悄悄绕过守卫的士兵,彦轩暗藏在一根石柱后,他只想再见他们一面,毕竟,他们曾经作为自己的亲人,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过深刻的记忆,他不希望就这样让前尘往事一切风过水无痕。却不防听见了花厅里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老爷,沈夫人,各位少爷小姐少奶奶,还记得我吗?” “你,你是……”似是秦五娴的声音,夹杂着惊恐和慌乱。 “怎么,才分别几个月,就认不出我了?夫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冰儿啊!您最喜欢的冰儿啊!”司潇穿着粉紫色的旗装,踩着高高的宫鞋,在烛火的映照下,众人只觉如置身梦境,也包括厅外的彦轩。 “你,你是冰儿姐姐……不,不可能的,冰儿姐姐已经死了,六哥哥为她伤心的发疯,你怎么可能是冰儿姐姐!”音斓哭叫着,却被司潇打断:“不错,你们心里的筱冰,的确已经死了,或者说,早在十八年前小冰就已经死了,是不是,沈老爷?”司潇猛转向沈明隆,咬牙怒道。 “冰……小冰……不可能……你……”“是啊!小冰,阮小冰,老爷不记得了吧。” “够了!”彦安愤然开口:“我不管你是筱冰也罢,是别的什么人也罢。有什么话,今晚就都说清楚吧!外面全是看守的士兵,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私自来此,你也逃不了罪名!” “真没想到,大少爷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这等气度,冰儿好生佩服!”司潇含笑道:“那大少爷认不认识这个呢?”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六) “这……这是宫里出入的腰牌……你……你到底是谁!” “认识啊!认识就好,实话告诉你,三个月前,我是你们沈家江南商号的管事筱冰,三个月后的今天,我是皇上新选的斓嫔斓小主的贴身侍婢,今天是奉了小主之命,来瞧瞧你们这些故人。” “金蝉脱壳……筱冰你……”“很恶毒是不是,不错,沈家有今天,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想治我的罪吗?可惜呀,谁都知道,筱冰死了。”司潇话说的刻薄,心里,却升起一丝负罪感,毕竟,彦安夫妇并不是她要报复的对象。 “你是小冰的什么人?”沈明隆颤巍巍的开口,立即便听到了他最害怕的答案。“她的女儿,也是――沈老爷子您的女儿。” 花厅里一片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并没引起太大注意。 “你……你真的是小冰的女儿……”“对不起啊夫人,当年我娘没被你派去的人除掉,还把我生了下来,让你失望了。” “那你娘她现在……”“客死异乡,沈老爷很满意,是不是?想当初,我娘一片痴心与你,你却为了攀龙附凤,不顾她身怀六甲,将她一个人抛弃在杭州!还有你,秦五娴,你知道你丈夫对阮小冰尚未断情,竟派人一路追杀我娘至松江,把她逼出大清国!不过好在,老天有眼,它让我活下来了,来向你们讨回十八年前的血债!”司潇恨恨怒道,扬手就给了秦五娴和沈明隆各一下耳光。 “所以,你精心设计进入我家,当我娘的丫头,再除掉眉心当上江南商号的管事,藉此在沈家的生意和贡绸中做手脚,最后,再通过和六弟……脱身,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你早就算好的!”彦鸣不敢相信的问,眼前的人……几个月前还是自己仰慕的冰儿丫头,是六弟为之痴迷的伊人……怎么一切会变成了这样呢! 司潇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七) “潇姑娘,时辰到了,请回宫吧。”门外传来侍卫的话声:“知道了,等一下就来。”司潇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慧心猛然问道: “等一下……” “大少奶奶还有话说吗?” “你刚才说,你是丽景轩斓小主的侍婢?”“不错。” “这位小主,可是江苏巡抚的千金佟佳兰斓?” “嗯。” “好……好了,我明白了。娘,别哭了,毁掉沈家的不是筱冰,而是沈家自己啊……”慧心苦笑着替五娴拭泪,司潇迟愣片刻突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可不是么,若不是兰斓在背后推波助澜,她怎能如此迅速的完成复仇并且顺利脱身?若不是沈家在江南锋芒太露招人嫉恨,兰斓又怎有这种胆子纵容自己在贡品里做手脚?说到底,沈家是成了官场倾轧斗争的祭品,自己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司潇呆不下去了,强烈的失败感击打着她的心,精心设计的计划在兰斓的眼中也许只是一枚棋子,而自己却为之付出了太多。她转身欲走,却听后面慧心忽道: “筱姑娘,深宫险恶,请好自为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言空灵幽远,恍如天外飘来,全不似被囚之人说出来的,且隐隐中又似是某种预言,搅得司潇心神不定,回头一瞥,匆匆离去。 出了花厅,司潇正招手让轿夫过来,却蓦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寒意,瞬间从脊背扩散到了全身。 “筱姑娘,我们是不是有话要说?” 司潇静静回头,对上那双曾经深情而如今已是冷然的眼瞳――那一刻天地易色,那一刻皓月无光,那一刻无语相对,那一刻心碎如枝头散落的飞花。 “你一直都在外面。”司潇霎时明白了刚才那些细微的声响是什么了。 “冰儿……司潇……”彦轩嘴角抽搐着,继而摇着头笑道:“你是谁?谁是你?” “轩……”司潇呢喃出一个字,却蓦然住口。停顿片刻后忽仰起头,定定地笑道:“我是冰儿,也是司潇。” “关于那个裘潇湘,是你的所为吧。”“别这么说,她可是你亲生母亲。”“是么,那在你心里,血亲很重要吧。”“难道不是吗?” “所以,你要向辜负你娘的你爹寻回当初失去的一切,因为他是你的血亲,所以他对你犯下的错,你就要加倍奉还是吗?” 司潇的眼中闪出一抹释然,到底自己还是没有做错,到底他……还是懂自己的。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八) “潇姑娘,时辰到了,请回宫吧。”门外传来侍卫的话声:“知道了,等一下就来。”司潇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慧心猛然问道: “等一下……” “大少奶奶还有话说吗?” “你刚才说,你是丽景轩斓小主的侍婢?”“不错。” “这位小主,可是江苏巡抚的千金佟佳兰斓?” “嗯。” “好……好了,我明白了。娘,别哭了,毁掉沈家的不是筱冰,而是沈家自己啊……”慧心苦笑着替五娴拭泪,司潇迟愣片刻突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可不是么,若不是兰斓在背后推波助澜,她怎能如此迅速的完成复仇并且顺利脱身?若不是沈家在江南锋芒太露招人嫉恨,兰斓又怎有这种胆子纵容自己在贡品里做手脚?说到底,沈家是成了官场倾轧斗争的祭品,自己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司潇呆不下去了,强烈的失败感击打着她的心,精心设计的计划在兰斓的眼中也许只是一枚棋子,而自己却为之付出了太多。她转身欲走,却听后面慧心忽道: “筱姑娘,深宫险恶,请好自为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言空灵幽远,恍如天外飘来,全不似被囚之人说出来的,且隐隐中又似是某种预言,搅得司潇心神不定,回头一瞥,匆匆离去。 出了花厅,司潇正招手让轿夫过来,却蓦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寒意,瞬间从脊背扩散到了全身。 “筱姑娘,我们是不是有话要说?” 司潇静静回头,对上那双曾经深情而如今已是冷然的眼瞳――那一刻天地易色,那一刻皓月无光,那一刻无语相对,那一刻心碎如枝头散落的飞花。 “你一直都在外面。”司潇霎时明白了刚才那些细微的声响是什么了。 “冰儿……司潇……”彦轩嘴角抽搐着,继而摇着头笑道:“你是谁?谁是你?” “轩……”司潇呢喃出一个字,却蓦然住口。停顿片刻后忽仰起头,定定地笑道:“我是冰儿,也是司潇。” “关于那个裘潇湘,是你的所为吧。”“别这么说,她可是你亲生母亲。”“是么,那在你心里,血亲很重要吧。”“难道不是吗?” “所以,你要向辜负你娘的你爹寻回当初失去的一切,因为他是你的血亲,所以他对你犯下的错,你就要加倍奉还是吗?” 司潇的眼中闪出一抹释然,到底自己还是没有做错,到底他……还是懂自己的。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九) “你,不配做你娘的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司潇猛抬起头,眸子里浮上一层错愕和怒意。 “你娘虽然被你爹所负,但她也可以有很多选择,她可以堕去胎儿,避世出家;她也可以离乡远走,找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嫁了,永远不要提及你的身世,可她都没有,她离开天朝,把你生下来……她的苦心,可惜你一点也没明白!” “我不明白?我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我才回来!彦轩,你别忘了,你的生母裘潇湘,也是死在沈家手里,你今天这样说我,真不知天上的你娘看了,该作何感想!” “生母?”彦轩苦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是沈家人吗?”他的话音渐轻,却依然清晰可闻。 “你说什么?”司潇惊诧出声:“你知道……你知道……”“是,我早就知道,我是秦五娴抱来的孩子,我也听下人们悄悄说过,我生母的事情。我也曾经想过,要报复她去寻我的生母,可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放弃。” 司潇难以置信的盯着眼前的人:“为什么?” “寻到生母,我获得的是血缘;留在沈园,我得到的是亲情。两者孰重孰轻?” “亲情……可那是假的!那是他们良心不安对你的补偿,可这又如何弥补你失去亲娘的痛苦!” “假的又如何?这人间有多少亲生父母卖儿鬻女?有多少孩子一出生就无父无母?能够有一份亲情陪伴,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至于真假,我已经不在乎了。那些恩怨情仇,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过去?也许你能让它们过去,我不能!”“可你时至今日,又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你精心计划进入沈家,苦心经营进入商号,费尽心力整垮沈家,甚至……”他突然不说了,眼神灼热,而痛楚。 “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利用你顺利脱身吗?我……”司潇咬牙冷笑道,却听彦轩淡淡道:“虽然如此,但我并不后悔。” “冰……儿!”彦轩顿了顿说出这个词:“不论在你的心里,我沈彦轩到底是什么?我都不后悔我付出的感情,既然动了情,就无所谓得到失去。” 司潇猛忆起当初,自己新婚次日的早晨,司月说过的话来,眼前霎时一片朦胧。 ------------ 二十、爱恨惆怅复谁知(十) 该怎么告诉他,自己曾经犹豫过,曾经想过要放弃,但最终没有。 该怎么告诉他,自己计划着将来的同时,也被将来左右,从头到尾,没有一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该怎么告诉他,自己心底深处,对他的那一份牵挂与柔肠,悸动和思恋。该怎么说出来,这长长久久的情丝羁绊,让原本的计划偏离了轨道多远的距离。 爱是给予,所以永远不会失去。此刻,司潇终于懂了娘的淡定从容所为何来。 罢了,一切都不用说,该懂的他自会懂,不懂的,他永远也不会懂,就让一切交给缘分吧。既然自己已经在他心里是一个疤,那就索性让自己在他心里死的彻底一些,免得牵挂。 “沈公子真是痴情,我曾司潇,自叹不如!”司潇的声音打着颤:“可惜从头到尾,我只是把你当作一枚棋子,与你的婚姻,亦在我的计划之中。你的一片真心,算是白费在我这个不懂情的人身上了。”言罢,司潇冷笑数声,转身便走,却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其中的无奈与凄凉。 苦情的,情终了;冷情的,不解伊;悲情的,心无悔;断情的,心却苦。 十日后,司潇听到了。沈明隆一案的判决。 沈氏夫妇斩监候,其余全家流放关外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对司潇而言,这是个算不上坏却也算不上好的结局。 唯一要说对不起的人只有顾慧心,只有她是无辜的。 丽景轩,杏花树下。粉黛佳人坐而抚琴,素颜裙钗垂手而立。 “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我说的是琴曲已终,潇姑娘说的又是什么呢?” “故事。” “只是故事吗?” “只是故事。有开头,有结局的故事。” ------------ 二十一、红颜对火哀离别(一) 后宫里喧闹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过了老佛爷的千秋节,渐渐的就冷清下来了。 秀女中被留下的各自有了自己的寝宫,没选上的也陆续回家去了。 说兰斓不想家是假的,她自小在江南长大,对北方的气候食物都不是很习惯,再加上只被封了个“嫔”,常常会被一些身份高些的贵主子们欺负,饶是如此,司潇日日伺候,却从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心下也佩服几分。 “司潇,这是我阿玛托人带来的桂花绿豆糕,家制的,口味很不一样,你给其他宫的主子都送些去。”“小姐待人以仁,可惜别人却不领情。”司潇自顾自的读着手里的书,并没有接兰斓手里的食盒,上回去新封的秀小主那儿送东西,非但没得个好儿,反倒被丢了句不稀罕,司潇几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发誓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你委屈,可要是对那个沈彦轩,恐怕就不一样了吧。”兰斓戏谑道。“过去的事,小姐何必多提。我去就是了。”司潇眼中闪过一抹凄凉,站起身道。 “司潇姐姐,等一下……”有喊声从墙根远远传来,司潇回头,见是储秀宫的宫女绣墨,笑笑便停下脚步,这丫头,十六岁的年纪,可是机灵乖巧的很,就连冷漠如司潇,也愿意帮她的忙。 “什么事啊?”“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说吧。”司潇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的脸颊绯红,语带娇羞的人儿,大约猜出了几分:“可别太过了就好。” “姐姐下回出宫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交给城东“笑忘楼”的少掌柜……”“好你个绣墨,私相传递,拿住了可是重罪啊。”“姐姐……”绣墨急的眼里都泛出了泪光:“姐姐可千万别让人知道了,不然……不然……我和他都完了。”“你知道啊!知道还敢?”“姐姐可怜可怜我们吧!我……我进宫前就和他好,要不是选秀……本来我指着皇上选不上我,就能回家,可没想到被我家主子瞧见,说要挑个能干的丫头,这不就……宫女满二十五岁才能出宫,我真的怕……”“怕他等不了你,会另觅新欢?傻丫头,他要是对你真心,别说是等你到二十五,就是等一辈子,他也会等,要是他等不了,那这样的人,迟早要散,还不如忘了的好。”司潇接了绣墨递过来的香袋,往袖里一揣便走了。 ------------ 二十一、红颜对火哀离别(二) “笑忘楼。”司潇念着头上悬挂的牌匾,这名字倒是新奇,笑忘,若万事皆能一笑而忘,人生恐怕就真是“白马过隙”了。 “你们少掌柜呢?”小二看着眼前衣着锦绣的司潇,心里揣度许是替少爷心上人传话的丫头,便忙忙引入内堂。 “你是梁瑾如?” “不错,敢问姑娘是?”“云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司潇淡淡应道,和绣墨聊了几次,知道她在家时名唤云生,流云般闲雅的名字,偏生配在了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身上。 梁瑾如搁下笔,默默接过香袋道:“她好吗?” “你说呢?锦衣玉食,孤苦伶仃,在你心里她是什么样的呢?”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梁瑾如长叹一声:“命啊!都是命啊。”“天河纵宽亦得渡,奈何故人不复顾。”司潇随口联成一句,道:“梁公子要是等不起,不想等,就请让我给她带个信,别让她痴痴的盼了数载,到头却是一场空。” “姑娘怎知我等不了?”“离她出宫尚有九年,漫漫日夜,相思熬煎,你可曾想过其中艰难?若是天意弄人,让她蒙圣上恩宠,你又当如何?”司潇的语气平静而真诚,她也希望可怜的绣墨真能遇上个待她真心的人。 “那姑娘就等着看吧。到时候梁某大喜,一定亲自送上喜帖。”梁瑾如有意避开了司潇设想的另一种可能,因为他不敢去想,也不知如何面对。站起身来唤人送走司潇,独自酌满一杯,含泪饮尽。 ------------ 二十一、红颜对火哀离别(三) 出了“笑忘楼”,司潇忽听得街上有人议论着: “哎,听没听说,城外有个公子的马车受了惊,连人带车翻下山崖去了呢!” “哟,那可了不得,什么样的公子啊?”“听说是从前江南沈家的人,也不知怎么的被放了出来,雇了辆马车往城外去,没想到出了这事儿……” 司潇顾不得再听个分明,跌跌撞撞的就躲进旁边一条僻静少人的巷子,心口,重重地抽搐着。 江南沈家……那就是彦轩了……他……不不,不可能的,我辛辛苦苦救他,让他可以逃脱沈家的厄运,上天怎么会…… 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司潇终于到了那处众人所说的山崖脚下,溪旁散落着破散的马车残骸,看的司潇心惊胆战。 突然发现脚下有东西在闪光,捡起一看,却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是的……是他了,那是自己从小戴过的十字架,和镶蓝宝石的那个是一对,记得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他牢牢的握在手里,双眼灼灼的看着自己,附在她耳边说从此人物两相依。如今呢? 也许他离开了,慈爱的天父带走了他。 也许他并未断魂,但彼此之间缘分却不再。 司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踏进熟悉的丽景轩,见到兰斓,司潇只低低的唤了句什么?便一头栽倒。 陷入黑暗前最后一刻,似乎听到娘的声音…… “主子,这司潇姑娘怎么样了?”几个小丫头见兰斓出来,忙迎上去问。“也没什么事,就是受了寒,又没休息好,体力不支倒下的,这两天她的事可就交给你们了。下去吧。”兰斓打发走众人,独自抱膝坐在了花架下。 没错,太医是说司潇受了寒;可仅仅只是风寒,还不至于让从小习武的司潇倒下。“看起来,潇姑娘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心力交瘁,才致晕厥,风寒好治,只怕这心病不除,到时候会落下病根啊。”“司潇啊司潇,为了一个沈彦轩,你竟至如此境地吗?”兰斓喁喁独叹道。 “主子,主子,潇姑娘醒了。”小丫头匆匆来报,兰斓急步进房,皱着眉头看着床上的人,差退了一旁的伺候丫头。 ------------ 二十一、红颜对火哀离别(四) “小主吉祥……”司潇似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被掏空了一般,无力的倚靠在枕上。 “为了一个已经对你无情的人,有必要如此念念不忘,甚至伤了自己吗?” “他走了……”“当然走了,难道还留在京城么?”“他不会再回来了……”“你说什么?该不会是……出事了?”兰斓瞧着司潇神情恍惚,心里大概明白了一些,试探道。 “马车……从山崖上翻下来……我找到了这个……”司潇摊开手心。“这是什么?”“我送给他的东西……他说他不会弄丢的……” “你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兰斓直白的道。 “不是每个人天生都坚强……我也知道,光凭这么一件东西,不能肯定他没了……但就是很难过……他身上我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兰斓不再说话了,转身出去,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又匆匆闪进房来,手里抱着一叠白纸。 “小主你……”“别说话,过来裁纸。”“什么?”“去给他烧点纸,让他走的安心些,也把心里的不痛快都一起烧了。”“可我听说宫里是不能烧纸的……”“我知道,北院凝香亭那儿人少,你去那儿吧。”兰斓低首敛眉,手上却是不停。 司潇支撑着挪到桌边:“谢谢。”声音虚弱而坚定。一滴泪,不期然垂落腮边。 在丽景轩上下的心目中,北院是一个能避则避的地方。常常有在别的宫受了委屈,心气又高的丫头,眼见着在宫里熬不下去,便跑到北院的枯井边,咚的一声,在茫茫的夜里溅起无声的饮泣。 春夜,风似仍凛冽。 跳动的火苗,勾起关于过去的回忆。 当年是你送她,现在是我送你。一样的天人永隔,但秀竹是幸福的,至少她知道你是爱她的,可我却知道,你很难再爱我了。 爱过了,才知道没有爱的生命是多么苍白。 ------------ 二十一、红颜对火哀离别(五) 烧尽纸灰,却烧不去心头的点滴,一个人来的时候享受孤独,一个人走的时候无奈孤独。曾经习惯把孤独作为一种生命形态,却在此时,最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心底,是多么的渴望陪伴。 以后都要一个人了,我能走过的,是不是? 我不怕你孤身一人,我知道秀竹会在路的尽头等你,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对,你们的故事里,原就不该有我的戏份;我只怕你的柔情被我伤尽,再也做不回那个绝世出尘的佳公子。 倏忽有箫声隐隐传来,凄婉而悲凉。 司潇没有寻找声音的来源,她相信这紫禁华烟里的悲情人绝不只是她一个,只是故事不同而已。 却突然见到远处似有灯影,司潇赶紧踩灭了没燃尽的纸灰,又找了些枯枝树叶盖在上头,正忙乱际,背后忽然传来话音: “别忙了,我不会去敬事房告状的。” 司潇慢慢停下手上的动作,却仍不回头,直起身来道: “是侍卫大哥吗?我家小主病一直不见好,听说烧纸钱能消灾祛病,知道宫里不让,就让我来这儿偷偷的烧。” “我说了我不会去告状的,你又何必如此遮掩?”那人却是不理会司潇的解释,自顾自的道:“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人。” 远处的箫声,稍停后忽而又起,怅惘更深,哀怨更浓。 “你是那一宫的丫头?”“丽景轩。”“斓嫔娘娘?”“你倒知道的不少。” “我表姐也是你们这一届的秀女,叫兆佳木秀。”“绛雪轩的秀小主?”司潇眉头紧蹙,继而冷笑道:“原来是秀小主的亲戚,奴才不知,冒犯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姐姐欺负过你么?”“公子说笑了,秀小主是金贵主子,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底下人一般见识?”“别恨她,她也很苦的。”“苦?公子真真过谦了,秀小主如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新封的秀女中就数她承恩最早,她要说苦,恐怕这宫里就没人敢说甜了。” “你说什么?她承恩了?”男子猛地把司潇扳转身来,眼中蒙上了深深地惊诧和痛心。 ------------ 二十一、红颜对火哀离别(六)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一入宫门,就是再世为人,从前的山盟海誓,凭你如何惊天地泣鬼神,都算不得数的,你难道不明白?”司潇看出了些端倪,却没有同情,反倒是嘲弄的道。 男子的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犹豫片刻后失落道:“姑娘误会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同窗……” “那你最好劝他早些死了这心,别说秀小主已经承恩,就算没有,我看以她的心性,也不能白白等到二十五。” “不用劝了……”男子的声音中带了浓重的落寞和悲哀:“他的心,早就死了……如今他的人……也快了。” 司潇咬紧的嘴唇一下松开:“他病了么?”“重病,时不久矣,可叹他一番倾情,却是付与了无情之人。” 司潇的眼眶蓦地炙热起来,这话,多像是在说他啊…… “能告诉我你在为谁烧纸吗?” “一个被我负了的人。”“原来也是苦情人。” “公子不是宫中侍卫吧。” “嗯。我是四阿哥的伴读。” “宫里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偌大一个皇宫,总让人觉得像在冰窖里一样。”“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你们还有个盼头呢。” 摇晃的灯笼,如它来时一般,渐渐隐没在沉沉的黑夜。 哀恸的箫声,穿破重重夜色,彻夜萦绕在听者的耳际。 阴阳一别枉情深,阶前纸灰了前尘,更有谁家凄凉曲,九重宫阙葬梦魂。 ------------ 二十二、一宵冷雨葬名花(一) 长信宫中,宠冠三千;昭阳殿里,八百无双。 司潇从前读到这两句话,并不太懂什么意思,现在,却是深有体会,应了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兆佳木秀。 不论是才貌还是德行,兆佳木秀决算不上紫禁城里头挑的。却偏偏是这个姿色平平,时不时还爱闹小性子的女子,短短半个月就成了后宫里红得发紫的新宠。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木秀得了势,连带着身边的丫头奴才们也自感高人一等,说话都硬气不少,不知不觉已得罪了不少人。只是大家碍于木秀,只能咬牙忍下了。 “又退回来了?”兰斓的语气一如平常,丝毫听不出波澜。 “可不是,人家现在手边什么稀罕物件儿没有,能看的起小主您的这些绣品么?”“上好的苏绣,她都看不上?”“您说呢?”司潇挑着眉问道。 “说实话我倒真是挺羡慕她的。” “是啊!我也羡慕。”司潇迟愣一下,转而明白了兰斓的意思:“能不使心计,不耍手段,得宠了就开心的享受,别管它后面有什么?这样的天真,翻遍皇宫怕是也找不出几个来。” “可惜呀,这里毕竟是皇宫。” “小主的意思,教教她规矩?”“大清不能出赵飞燕。”“赵飞燕?恐怕她不够资格。”司潇冷笑道:“小主可听说过圣上身边有幅十二美人图?” “知道,那不过是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而已。”“是,也不是。”“怎么说?”“丹青书画,若心中无,则笔下亦无;心中有,笔下方能传神。我也是听人说,圣上还是亲王的时候,曾经和一名汉女有过私情。虽然是人去楼空,徒留情伤,不过圣上始终未能忘情,那幅十二美人图,明面儿上不是画谁,但所描绘的生活场景,却都是当年圣上和她一起度过的。小主您想想那秀小主的样貌儿?” “你的意思说,木秀长得有几分像那个汉家女子,勾起了皇上的过往……把她当成了那个她?”“不然还能怎的?” 暂时没有了回答,司潇兰斓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 二十二、一宵冷雨葬名花(二) “既然是李代桃僵,那就有大梦终醒的时候。”兰斓最后给出一个结论,让司潇心底寒了一寒。 司潇说的不错,木秀的天真真的很让人羡慕。 可惜,皇宫从来就不是一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小主,听人说绛雪轩那主子,有喜了呢。”“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皇上见天儿和她在一起,要再怀不上,那才怪了呢。”兰斓手中针线不停,只是不经意间稍稍扎错了几针。 司潇是直到傍晚才从宫外回来的,这阵子她几乎成了绣墨和梁瑾如的信差,每回有机会出宫都替他们传信。绣墨感激的很,便也常从储秀宫里偷着拿些好吃的,或是脂粉珠花一类,塞给司潇。司潇收着,苦笑,有谁知道,她多希望手里的那些信笺,是他写给自己的啊。 “又去送信了?”兰斓似是无所谓的道。 “小主早已知晓,何必再问?”“你就不怕被人知道?到时候你就完了。”“我只是觉得他们可怜,帮个忙而已。” “别骗自己了,我知道你,你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幻象,让自己以为他没走,以为他在宫外等着你,就像绣墨的情郎。” 很久没有听到回答,兰斓回过头去,却见司潇把脸埋在手里,低低的抽泣着。 “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如果真的重要,你又如何会舍得下心肠去害他?” “那个时候,我以为那不是伤害……”司潇努力的抬起头:“我曾经以为这世上最重要的是公理,是真相;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有很多东西,其实比他们重要,就像那个时候,如果我放弃报仇,也许可以安安心心的在他身边一辈子,但我以为我可以,可以把他同沈家分开,他是他,沈家是沈家……但我错了,因为沈家对于我什么都不是,对于他,却什么都是。对我,重要的只有娘,只有他;对他,重要的却有很多。” “过去了就不该再想了,白白费了心思。” “相思欲忘偏难忘,几回魂梦与君同。”司潇恍惚的吟出不知是谁的诗,或者仅仅只是她心情的呓语。 “我们应该做正事了。”“秀小主?”“对。”“她有身子了,挑个别的时候吧。”“司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母以子贵,我们还扳的倒她么?”兰斓脸色变得极不好看起来,司潇自知失言,想了想道:“那小主什么意思?” “木秀专宠,太后早有不满,但如今碍于她肚子里的龙种,也不好拿她怎样,可要是她没了孩子,又冒犯了太后……” “我懂了。”司潇伸手止住兰斓:“曾经我以为我很命苦,没有爹,娘飘落在外,可现在看起来,生在帝王家才是真正的不幸。”冷冷的应了一句后,司潇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重重关上了门。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样的,司潇,我只是比所有人明白的更早一些而已。”兰斓对着司潇紧闭的房门轻轻的道。 ------------ 二十二、一宵冷雨葬名花(三) 是的,没有人想去害一个没出世的孩子,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就像司潇和兰斓。 *** “小主,丽景轩的潇姑娘来了。说是来送东西。”木秀的丫鬟麝兰在帘外报道,出乎她和司潇的意料,一向傲慢的木秀竟头一回以温柔安详的态度回道:“让潇姑娘进来吧。” “秀小主吉祥,我家主子听说小主有喜,特地让绣房的女工们绣了这个香包,说是戴上之后能够安胎,请小主千万收下。” “好,你回去吧!对了,替我向你家主子道个歉,从前我不懂事,对斓嫔她多有得罪,对不住了,请她别放在心上。”木秀的肚子已经有点出来了,倚着床头,笑的温婉而安静。 司潇出去的很急,因为她已经快控制不住了,走出绛雪轩,泪,就倾然而下。 木秀是真的想做个好母亲的,可惜被她得罪过的那些人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小主,这香包香的有些奇怪。那斓小主从前和我们那么不好,怎么会突然送东西来呢?小主要小心啊。”麝兰认真地道。“别这么说,斓嫔虽然和我以往是有些过节,但那都过去了,谁生来就喜欢争来斗去的?你别想太多了。把香包放我枕头底下吧。” 五日后,兰斓突然称病,听说是风寒,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 太医给木秀诊过几次,都说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也的确如兰斓所言,太后对木秀原本是有些看不惯,但自从木秀有喜之后,便隔三差五的差人来送这送那的,就连每天早上的请安也免了。 “绣墨,帮我把这个送到绛雪轩去,可别说是我们那儿送过去的。”“姐姐这……”“这个呀,是帮秀小主安胎的香包,我家小主说秀小主在宫里没亲没故的,所以就让我拿这些香包,以各宫娘娘的名义送过去,让她觉得有人关心,心里也舒畅些。” “斓小主可真是好心肠,以后也一定会荣华富贵的。”绣墨接过香包,笑笑便往绛雪轩去了。 ------------ 二十二、一宵冷雨葬名花(四) “小主,看来这宫里没别人说的那么无情,你看那么多娘娘都来给您送东西。”麝兰边收拾着边道。 “可不是,以后咱们也得对别人好些,别让人家说我们恃宠而骄才好。”木秀笑笑。虽然这香包的香气让她蓦然有些头晕。 半个月过去了,宫里一切如常,兰斓的病却是反复,没见太大起色。 却说是夜,绛雪轩的小丫头突然慌慌张张的到坤宁宫找皇后乌拉那拉氏,说木秀身子不太好,肚子疼得厉害,请皇后娘娘赶紧去瞧瞧。 “不会吧!这算日子还没到呢……难道是要小产……”皇后虽平时对木秀冷淡,但想着毕竟是皇家的血脉,脚步于是也急了起来。 “小主,娘娘和太医就快来了,您撑住啊!”丫头伏在床边哭道。床上的木秀痛的辗转反侧,头上冷汗泠泠而下。 “木秀,你这是怎么了?”皇后的声音溫暖慈祥,讓木秀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 “娘娘,我……好痛……”说话间太医从人群后闪出:“请小主把手伸出来。” 时间,点点滴滴地过去,揪紧每个人的心弦。 吱呀一声,门开了。 “太医,秀贵人怎样了?”“回娘娘的话,秀小主……怕是接触了些孕妇禁忌的东西……孩子……孩子怕是已经……”“已经怎么了!”“胎……胎死腹中了……” “不可能的……主子身子一向都好,前一阵儿你还来看过说没有问题的……怎么可能现在孩子死了呢!”麝兰哭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是那个丽景轩的狐狸精,她嫉妒小主得了宠,就暗中害小主!皇后娘娘,你要替我们秀主子做主啊!”麝兰不知怎的大哭大闹起来,声声都指向兰斓。一旁的教引嬷嬷早看不下去,不禁喝道: “你们都杵着干什么呢!还不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给我拖下去!”便有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前拉走了麝兰,哭闹声过了很久才渐渐的听不清了。 ------------ 二十二、一宵冷雨葬名花(五) 木秀静静的躺在床上。她还不知道孩子死了的消息,但她也猜到,事情有些不妙了,房里的人看她,都带着怜悯的目光;而腹中的生命,似乎也不再那么真实的让她感觉的到了。 “木秀,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之前吃过什么性凉的东西,比如螃蟹什么的?”“没有。”木秀一脸真诚的看着皇后。“那你用的东西当中,有没有麝香,或者这一类的香料?”“麝香?我倒是不用,不过前一阵各宫娘娘都给我送过些香包什么?我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 “各宫娘娘给你送香包?”皇后一脸诧异,凭她对各嫔妃的了解,木秀怀孕,她们心里就算不怎么想,也不会好到给她送香包。难道……统领后宫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此中必有蹊跷,但也不好明说,安慰了木秀几句,便出去了。 “把那天大闹的那个丫头给我带过来。”乌拉那拉氏正走着,心头忽闪过当晚的情景,忙对身边的嬷嬷道。 坤宁宫,麝兰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我问你,那夜你们主子出事,你为什么说是丽景轩斓嫔害的她?” “斓……斓嫔娘娘和我们主子一向不睦,前一阵儿听说我家主子有喜,突然送了好些礼物来,其中有个香包……我觉得异香异气的……”“现在那个香包呢?”“主子,主子让我放枕头底下了。”听着麝兰的话,皇后眉头渐渐蹙紧了。 “皇后娘娘吉祥。”绛雪轩外,小丫头齐声道。里间的木秀听了,也支撑着起身,却被急步进来的嬷嬷按回了床上。 “木秀,把你枕头底下的东西拿给我看看。”皇后的声音竟从未有过的严峻起来。木秀见状不好,便使眼色让麝兰拿出了枕下的香包。 “这是斓嫔她送你的?”“噢不是,斓嫔送我的那个香气淡了,我就收在了柜子里,这个是储秀宫荣妃娘娘送来的。” “储秀宫?”皇后朝后扫了一眼,立刻便有两个丫头飞跑着出去,一个往太医院,一个往储秀宫。 “娘娘,太医到了。”“把这个拿给他,让他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皇后娘娘吉祥。”忽又有说话声传来,只见四五个丫头扶着荣妃,一步一摇的进来。 “娘娘……”太医突然匍匐在地上,连连叩头。“怎么了!”皇后和荣妃却是同时发话,话出口又彼此瞥了一眼。 “这……这香包里有……有麝香……”太医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还是让所有人都猛地一惊。 “荣妃!”皇后蓦地站起来:“这香包可是你遣人送来的!” 荣妃扫了一眼皇后手里的香包,原本微微有些慌张的神色一闪而逝:“不是,我从来没让人给绛雪轩送过东西!”“荣妃娘娘,你怎么这么说呢?这,这不是您那边儿的丫头送来的,说是安胎的东西吗?”麝兰大睁着眼睛,竟不管不顾的扯住荣妃衣袖哭道。 “哪儿来的野丫头!说话颠三倒四的,你说是我那儿的人送过来,我身边的人现在都在这儿,你倒是认认,谁来过你们这儿!” 麝兰抹去脸上的泪水,拼命看着荣妃身边的宫女,却只是摇头,惊惧的往后退去:“你……你把人藏起来了!小主啊……我可怜的主子啊!” “够了!把这个不懂规矩的疯丫头带下去,掌嘴一百!”皇后挥挥手道:“荣妃,咱们也走吧。别打扰了木秀休息。” 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 木秀歪在枕上,她什么都明白了。 ------------ 二十三、芳华尽落今非昨(一) “司潇,你真行。”听完小丫头的回报,兰斓放下手中书卷,微笑赞道。 “小主过奖了。”司潇面无表情的道:“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为什么?你在沈家的时候,害过的人还少吗?”“我只是夺走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没打算他们去死!”司潇扔下梳篦怒道。“你以为宁古塔那种地方能活人吗?”兰斓凤眼瞪起来:“你太天真了,司潇,你让他们流放宁古塔,和亲手杀了他们有什么两样!” 司潇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怪不得,怪不得他会恨自己,自己,是亲手把他从小相伴的“家人”推上死路的人啊。 “可我不愿意去害那些无辜的人。” “顾慧心和赵雪玉算无辜吧!你不是一样……”“能不能不提沈家!佟佳兰斓,你别以为助我脱身,我就成了你手里的一把刀!我既然能帮你,也同样也能毁了你!” “你别天真了,司潇。深宫之中,要想生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无情!没有人想害别人,可最高的位置只有一个!”兰斓也正色道,望着司潇摔门而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把那个叫绣墨的丫头给我拉来!”储秀宫里却是不平静,荣妃抓着椅上的狼皮褥子恨恨道,惊得一众丫头心惊肉跳。 绣墨已经连着病了几天了,突然被几个嬷嬷从炕上拉起来,心下慌张的了不得,跪在荣妃脚下不停颤抖。 “你个死丫头!我问你,前一阵儿是不是有人让你给绛雪轩送东西,还说是我送的!”荣妃一把捏住绣墨的下颚道。 “娘娘……”绣墨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我想……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那就给我好好想!”荣妃说着,狠劲甩了绣墨一耳光。 “娘娘……我错了……真的错了……是……是丽景轩的司潇姐姐,她让我给木秀小主送了个香袋,还不让我说是丽景轩送的……”被周围几个大些的丫头一劝,绣墨渐渐回过神来,抽抽搭搭的道。 “丽景轩?”荣妃脸色一变,心下一转念,忽然道:“别哭了,海棠,赏她五两银子。”全不理会周围一众的惊诧。 ------------ 二十二、芳华尽落今非昨(二) “娘娘,您今天……?”待所有下人退下后,海棠悄悄问道。 “是奇怪我为什么打赏绣墨吗?”“嗯。” “那丫头说,是丽景轩的人让她去送香包,想必是斓嫔容不下木秀,所以想出这招借刀杀人,既保全自己,又除了心头之患。高啊。” “娘娘既然看穿一切,何不去皇后娘娘那儿揭发斓嫔呢?”“揭发?我为什么要揭发,你难道没听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古话?” “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想借斓嫔的手,除掉秀小主,然后娘娘再亲自除了斓嫔,这就是那什么‘坐山观虎斗’ !”“跟了我这么久,总算学聪明了。”荣妃摇着羽扇浅笑道,。 三日后,敬事房忽然以“私相传递”的罪名,带走了绣墨。 听到消息的司潇心里一颤,自己行事一向是很小心的,再一想忽又明白,不可能是自己替她带信的事儿走了风声,不然自己这儿怎么会风平浪静呢?于是当下之急便是要赶紧让绣墨定下心来,别架不住自己招了才好。 “公公,我是丽景轩的司潇;听说储秀宫的绣墨丫头在您这儿?”“你,什么意思啊。” “噢,那个,我和绣墨入宫前就是好姐妹,听说她犯了错,就过来看看……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司潇说着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了当值的太监。 “这……唉说实在的,不是我不帮你……这丫头本来就只是个“夜游”,可荣主子非要坐实成“私相传递”,咱家看着也不忍心,可总不能……”“公公,荣主子既然要教训,您何不……”司潇心念一转,附在太监耳朵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这……这怎么行,司潇姑娘您胆儿也太大了,这……这要让荣主子知道……”“只要你们咬定是不小心手下的重,怕被人知道就把尸首丢进了井里,荣主子难道还让人上井里捞去?”“这……”“没事的,啊!把这个收着。”司潇又掏出一锭银子道。 “……好!我们今儿就算豁出去了,司潇姑娘,就按你说的办!姑娘可千万不能出卖咱家啊。”“怎么会呢?我和你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次日,翎坤宫蕰妃生辰,各家福晋都来贺寿,马车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什么?不小心打死了!”荣妃的声音有些变调:“尸首扔进了井里?” “娘娘不必介怀,不过一个小丫头,死就死了吧。”海棠在一旁劝道,一边挥手让跪着的太监赶紧下去。 顺贞门,一辆马车驶出宫去,没引起太大的注意。 ------------ 二十二、芳华尽落今非昨(三) “让你们少掌柜出来。”司潇走到伙计身旁悄声道,伙计认得那是替公子和云生姑娘传信的宫女,便忙忙的上楼去了。 “司潇姑娘,有事吗?”“别说话,跟我来。”见司潇神情严峻,梁瑾如便也不再说话,跟着出了酒楼。 “你看,我把谁给带来了。” “云……司潇姑娘,这……”“对不起,她被我卷进了宫斗,吃了些苦,不过还好,总算出来了。你现在先想办法把她接进去吧!别让不相干的人瞧见。具体的,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马车悄悄地绕到了酒楼的后院,梁瑾如跳上车去,轻轻抱起绣墨,张望一下四下无人,便急急的抄近路上楼去了,司潇也跟在后头 。 “云生,云生……”梁瑾如伏在床头,一遍遍的轻唤着,唤回了绣墨渐已恍惚的神志,也唤起了司潇心头的酸楚。 “水……好渴……”床上的绣墨渐渐有了声息,梁瑾如眼中精光一闪,霎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痴痴地抚着绣墨的脸颊道:“你,你醒了……” “我……我这是在哪儿……” “傻瓜,你在我这儿,你出宫了,是司潇姑娘把你带出来的。你记不记得?”“司潇姑娘……” “绣墨,对不起。”司潇用手绢拭去绣墨额上的冷汗:“是我害了你……我只顾着要扳倒秀贵人,要找一个与我们丽景轩无关的人,却忘了你在储秀宫,连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让你吃苦了。” “那现在……”“现在?什么都过去了,储秀宫里的丫头绣墨已经死了,你现在是云生,是梁公子心心念念想着的云生,过去的一切,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可姑娘你……”“没事的,我上下都打点好了,宫里不会有人再追究,只是你们自己得小心,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司潇取过随身的包裹,对梁瑾如道:“我知道你开酒楼不缺钱,但这次云生是被我连累,这些,多少就算我向你们赔罪了。我在这儿也不能多呆,你们,保重。”司潇微微一笑,起身出了房间,上了回宫的马车。 半个月后,笑忘楼张灯结彩,为少掌柜办喜事。 梁瑾如为人正直,交际广泛,朋友五湖四海多得很,大大小小的贺礼堆了满堂,伙计们忙进忙出,很是热闹。 ------------ 二十二、芳华尽落今非昨(四) “小姐,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您新婚的贺礼。”丫头推门走进,递给云生一个红色的礼盒。 “是谁啊?”“她没说,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云生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礼盒,忽发现礼盒左下角隐隐的四个字:“阁中囍瑶”。似是毫不相关的四个字,任凭云生如何猜想,也猜不出个中含义。 洞房夜,不经意间已然来到。 梁瑾如一面招呼着宾客,一面悄悄在搜寻着那个让他无比感激的身影,他知道她会来的,席上虽然没有,会不会在云生那儿呢?那天她走的急,自己也没能好好谢过,但今夜,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敬她一杯。 “云生……” “瑾如……”听到期盼已久的声音,云生顾不得礼数的站起身来,自己揭开了盖头道。 相望,相拥,相对的两人,喜而落泪。 “那个……司潇姑娘来过么?”梁瑾如轻柔的抚着云生的发鬓道。 “没有,不过,有份贺礼,倒是有点奇怪……”“怎么了?” “你看,丫头说送礼的人没说是谁,只在这儿,有这么四个字。” “阁,中,囍,瑶?” 梁瑾如端详着那笔迹极淡的四个字,沉思片刻忽而喜道:“是她,云生,是司潇姑娘啊!”“你,你怎么知道?” “傻丫头,教过你的东西,全都还给我了。”梁瑾如点了点云生的鼻尖:“还记得反切么?” “反切?”“可不是,你看,取阁中二字,连读起来不就是个宫字?再如喜瑶,合读就是潇字啊!宫,潇,当然就是指司潇姑娘了,这礼,一定是她带过来的!” 丽景轩里,司潇似是听到了什么?脸上漾开去笑意,今夜是兰斓承幸的日子,她一个人落得清静。 一轮满月,高悬琼楼之上,笑看人间喜乐春秋。 ------------ 二十二、芳华尽落今非昨(五) 绛雪轩传来的消息,木秀病了,病得很重。 司潇实在有些意外,这样的生命,真的就像窗外的海棠,开过了,热闹过一季,然后,就满地残红。只是在诗里,花褪红残之后还有青杏在望,对于木秀,却是芳华已逝,不可收拾了。 清宫里没有固定的冷宫,但对于失宠的妃嫔来说,即使满目锦绣,与冷宫又有何异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宫,都随时可能成为冷宫。 雍正是个明君,这是后世的公认评价,但身为君王,他注定要负了后宫一众的女子。 在木秀病重的日子里,雍正仅仅只是象征性的来了一次,即使这一次,也被太后和皇后联合劝了回去,连绛雪轩的门都没有进。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曾经热闹繁盛的绛雪轩,很快就冷清了下来,那些曾经仗着木秀得宠而趾高气扬的丫头太监,也一个个低了头,弓着腰,出出进进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五月,初夏,窗外的紫藤萝已经绽开了密密一层的花蕾。 夜,正凉,花香格外沁人。 司潇,是三个月来第一个真正踏进绛雪轩的人。 “潇姑娘吉祥。”上来问安的是新来的小丫头文萱,麝兰已经不在了。木秀孩子死于腹中,皇后心下虽疑心丽景轩,却也查不出实据,于是便依了薀妃的意思,说是丫头麝兰的名字里有个麝字犯了冲,在雍正那儿搪塞了过去。 “你家小主病好些了没?”文萱摇摇头,脸上现出悲哀的神情。 “秀小主吉祥。”司潇掀开帐幔:“小主你……”却忍不住失声惊讶道。 “司……司潇姑娘……”木秀支起身子:“怎么是你啊……” “我听说小主病着,所以得空过来看看,小主你可要爱惜身子啊。”司潇说着,竟不觉红了眼圈,才三个月的时间,曾经风采照人的木秀,竟已然瘦的脱了形。 “谢……谢谢……我这一病,宫里上下都没见来瞧,到头来,来的人居然是你……”“小主别多想了,其他娘娘都惦记着小主,只是没空来瞧罢了。” “你,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都是命……命啊……”木秀说着,竟自苦笑了起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相思,摧心肝……” 司潇怔怔的看着自顾自吟诗的木秀,心里有一种痛蔓延开去。 ------------ 二十三、芳华尽落今非昨(六) “你知道吗?那一年,就是那一年也是紫藤开得满园飘香的时候,我遇到了他……他是翰林院新来的编修,我堂弟的同窗.” “他真的很好,说话总是那么沉稳温和,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心里都会觉得好安定……可是我不能说,不能说。” “我一直以为,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然而没承想入宫的前一天,哥哥告诉我,他喝醉了,糊糊涂涂的叫着我的名字,吟的就是这首《长相思》……” “于是我走了,带走了他给我的紫箫,忆君迢迢隔青天,从此翻作陌路人……” 清绝哀婉的音调,又一次在司潇的耳畔响起,是那么的熟悉。 司潇猛然忆起那夜,忆起那位阿哥伴读的话来。只是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吹箫的人是木秀啊。 司潇没敢再呆下去,连走带逃的离开了绛雪轩,却怎么也逃不开那凄绝的回响。 那一夜,司潇无眠。 绛雪轩,就这样渐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木秀也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离开了人世,无声亦无息。 满架的紫藤,在大风中纷扬了一夜,天明时,铺地若锦。 “潇姑娘,我家小主生前……让我千万要把这个交给你……”文萱肿着双眼哽咽道。司潇看了不忍,伸手递上条绢子,在这个繁华而森然的宫禁之中,能为主子身故哭成这样的丫头,真的太少了。 司潇回到房中,拆开手中的信封,抖出那满纸的笔墨: “司潇姑娘: 病中已有月余,后宫上下,唯你来探,心下感激万分。那夜清谈,想你已知我之病,是疾在体而病在心,纵有回春妙手,焉能医人心乎?如今病势愈重,自觉大限将至,唯当年相思,誓不能忘。信中附锦帕一条,是其当年赠我之物,其中纠缠,易惹是非,故烦请姑娘于我身故之后,还于旧主。木秀谨谢。” 一方云锦,绣着一枝红梅出尘。似是未干的墨迹,题着没能写完的半句话: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司潇轻声补道,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只是要怎么帮她完成这个遗愿呢?难道冲到翰林院去么? ------------ 二十三、芳华尽落今非昨(七) 等等……那夜,那个四阿哥的伴读……他说他是木秀的弟弟……难道木秀说的就是他的同窗? 木秀走了,家里自然有人入宫料理。不出司潇所料,果然是那夜遇到的公子。 “公子可还记得我?”走到他的身后,司潇似是不经意的道。 “姑娘是……是你?”他显然认出了司潇,又一时想不起来太多,只能用个“你”字替代。 “我听说秀小主走得很安静。”“谢谢。” “他呢?”“嗯?”“你的那位同窗。” 沉默片刻,司潇听到了回答。 “还,还好吧!前些儿日子有人荐了个大夫,医道极精,能断人生死,汶麟吃了一阵他的药,眼下已有些起色了。”“能不能带我看看他?”司潇咬着下唇道,藏在袖中的右手捏紧了木秀交来的那幅锦帕。 “为什么?”“秀小主生前嘱咐,让我一定得带句话给他。” 城北,清雅的三间小院。 “汶麟,你今天可感觉好些了?”“还好吧!也就这样了。”床上的人温文答道:“这位是……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明鸿你的红颜知己吧!看上去倒真是般配,明鸿你好福气啊……”“说什么呢!”那名唤明鸿的公子脸色尴尬起来,暗暗用手肘捅了对方一下。 “公子误会了,我是宫里的人。”司潇淡淡开口。 “宫……”汶麟一语未完,已连连咳喘起来,看得出“皇宫”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凄惨而无奈的回忆。 “汶麟,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会吧。”“不,不用,不知姑娘来此何事啊。” 司潇犹豫了一下,看向床边坐着的明鸿,明鸿会意,开口道: “那个……汶麟,我姐姐她……”“别提她,真的,别提她行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听得司潇心里被揪成了一团。 “那好吧!既然这样,那这条锦帕,我看我也不用给你了。”“等等,什么锦帕?” “自己看吧。”司潇似丢非丢的把锦帕甩给汶麟,自己站到一边。 ------------ 二十三、芳华尽落今非昨(八) “沅有芷兮澧有兰……不,不,这不可能的,木秀不会给我写这样的诗……”“怎么,不相信?那你看看这个!”司潇亮出手里的紫箫:“这东西你总认识吧!秀小主进宫以来,这支紫箫从来没离开过她,一直到她走,也要我一定把它交还旧主。”司潇说着说着眼里便噙上了泪:“可怜秀小主的一片心,从来都没人明白。”却见明鸿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木秀她……她走了……”汶麟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你在骗我,是木秀让你这么说,好让我死心的是不是?”“她真的不在了!”司潇虽然同情,但却不愿让这个可怜的痴情男儿永远抱着一个早已破灭的幻梦生活:“小主身子娇弱,又意外小产,加之心情久郁,于是便大去了。” “果然……果然啊!”汶麟却没有太大的伤悲,只是仰着头长叹:“木秀啊!我们都被说中了啊!”一语未完,却见明鸿的脸上,亦染上了悲哀,拍着汶麟的肩,却说不出话来。 “明公子,我宫里还有事,先走一步,公子请节哀。”司潇又有了想逃的冲动,为什么她每一次算计一个人,都会给那么多的人造成如此巨大的伤痛呢? “我送姑娘回宫吧!”明鸿抢上一步道:“这里很不好找。” “谢谢。”司潇的声音极低:“我只希望你们不会怪我太无情。”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兰斓很快就发现,司潇变了。 她的眼里不再有恨意,不再有火焰,曾经那个机敏多变,八面玲珑的司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平静而温和,似乎是把所有的锋芒一下子收敛起来的柔顺女子。 兰斓不知为何忽然害怕起来,害怕眼前这个不再尖锐不再出挑的司潇,她的直觉告诉她,司潇是不会平静的,她如果平静,那一定孕育着惊人的预谋。 只是司潇这一次是真的安静了,她累了,不想再斗下去。同时她也想起了当年,自己和安妮她们一起走下码头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的智慧与才华竟会用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宫斗里呢? 四年过去了,当年的他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 二十四、天阶夜色凉如水(一) “司潇,帮我写份礼单。”“哪家的礼?”“哦,阿玛写信来说银慧表妹有喜了,这不是我该给捎份礼去?”“小主今年不过二十有三,那小主的妹妹不该更小?这么年轻,倒有孩子了?” “呵,我说司潇,我都快忘了,你是从海外来的,这按照古礼呢?女子是二十而嫁,不过这男婚女嫁,毕竟是一生中的大事,早定早好,也能有个约束。像我家那样的人家,女儿养到十三四岁,媒人就该上门了。”兰斓最近总是喜欢给司潇讲些礼俗规制,倒似是存心炫耀家学渊源。 司潇手里的笔晃了一下,二十而嫁……自己倒是二十了,可命里的那个人,到底该在哪儿呢? “听说皇上要召见一些在京城的洋商,你知道他们手里可有什么好的东西?我好求求皇上,弄些过来。”“他们的货物娘娘不会喜欢的!”司潇懒懒应道:“再说洋商不比咱们的商人,断没有个巴结逢迎皇家的道理。”司潇的回话格外刻薄,让兰斓深深的皱起了眉。 日子在无心之中点滴流逝,外国商人觐见的消息说话就传遍了宫中。 司潇却似是并不在意,只是偶尔应兰斓的要求说些海外的见闻。 “斓嫔娘娘,皇上口谕,说是下个月为英吉利国商人举办的宴会,让您也一道参加。恭喜娘娘了。”乾清宫的小太监在帘外报道,兰斓惊喜起身,手微微颤着抓起块碎银:“辛苦你了,喏,赏你的。” “看样子小主如今正是平步青云,奴婢恭喜娘娘了。”司潇欠身笑道。“这是哪儿的话,我能有今天,还多亏了你替我除了从前绛雪轩那位呢。” 司潇的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秀小主苦的很,小主你就不必落井下石了。” “司潇你什么时候心软起来了?这宫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谁乐意成天算计着害人了?!” 司潇不再回答,啪地一声摔帘而去。 ------------ 二十四、天阶夜色凉如水(二) “娘娘,这司潇姑娘太无礼了,仗着是您带进宫的,眼里根本就没主子,娘娘您就打算这么护着她?”丫鬟沅兰悄悄挨近兰斓道。“你知道什么!”兰斓扯着手里的丝帕道:“我不会让人说我治下无方的。” 天,碧蓝色的天,在青灰色的城墙映衬下格外明澈。 后宫里一切如常,接到谕旨赴宴的心下虽喜,却也不好表现,只能低调的忙忙预备;而未有恩宠的心头虽怀着一份不甘,面上亦不能有略微的不满,仍是刺绣的刺绣,读书的读书。两种人都拼命压抑着心里的情绪,让司潇只觉的胸口发涨。 明月悬空,长华铺地,花簇玉庭,筵开金殿。 雍正及群臣按品阶入坐,皇后及诸妃亦是如此。兰斓虽是圣眷正隆,但毕竟地位低微,位子也只能安排在远离皇帝的角落,司潇垂手侍立一旁。 雍正很重视这次宫宴,安排的演出极其丰富精彩,然而司潇却无心去看,事实上她也看不着,只能见到灿烂的烟火不断升腾,听到帝后等啧啧的赞声。 “皇上对这些洋商也真是天恩浩荡了,要我说,不过一些远来的夷人,用得着这么排场么?”兰斓悄声嘀咕着,旁人听不着,却被司潇听了个分明,当下低声回道: “小主此言差矣,治国之道当工商皆本,远的不说,就以我生活过的英国为例,几代君主都积极扶持商业,开拓贸易,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使国家一跃成为各邻国之首。皇上要是能像他们那样,那太平盛世也是指日可待了。” “是吗?看来皇上还得向这些夷人学学怎么治国了?司潇我可提醒你,这儿是大清,是地大物博,各国来朝的天朝,虽说你以前在夷人那儿住过,可不能因为这个就替他们说话,要惹麻烦的。”兰斓像是听见什么异事似的,挑眉语道。 司潇不再说话了,说了兰斓也不会懂。 兰斓却无心再看什么表演,玉手绞着丝帕像是想着什么心事。 宫宴结束了,对于后妃而言,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夷人不过是闲日里的又一桩话题罢了。 ------------ 二十四、天阶夜色凉如水(三) 话分两头,自那日司潇狠心把木秀死讯告诉汶麟后,那明鸿公子便搬到了城北小院和他共同居住,一面是照顾,另一面,也是生怕他悲伤过度了出事,却不想汶麟似并没有太大的悲哀,身体倒是一日日的康复起来。明鸿也便渐渐的放下了心,思量着找日子谢谢司潇:“所谓的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应该就是如此吧。” “哟,公子您可回来了,老爷夫人都在正堂等你呢。” “阿玛额娘?什么事情啊?”明鸿心头一震,忙整了整衣裳向正堂去。 “阿玛,额娘,你们找我?” “是啊!刚才吏部尚书察必那到我家造访,言谈中提及他家的二小姐墨涵年已及笄,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性格模样都是好的,和我们家亦是门当户对,我也就做个主,把这门亲事给你定下了,下个月初八下聘,你自己准备着些。” 没有回答,明鸿点点头便拱手告退,其父捋髯微笑着,又啜饮了一口杯中上好的六安茶。 日已西沉,空气中浮着茉莉晚香玉的气息。 几片薄云,掩映着一轮新月,几颗疏星。 “亲事……夫妻……”明鸿抛下手中书卷,苦笑着念道,提笔欲写,却在写下一个“情”字后便长叹搁笔。这一夜,他注定无眠。 雍正很快就知道了两位爱卿结亲的消息,赐下了丰厚的贺礼。更兼那小姐自幼出入宫中,很是讨人欢喜,竟劳动太后为她亲自挑了日子,还写了百年好合的手迹,对臣子来说,这可真真是不世出的恩典,当然也就成了全京城,包括后宫众人议论的中心。 “司潇,明日察尚书的小姐出阁,她与我自小相好,你代我去贺个礼。麻烦你了。”“我是小主的奴婢,小主有事吩咐便是――但不知小主要封什么礼?”“还能什么?不就是那些讨口彩的吉利物事么。”兰斓侧头微笑,司潇却只觉浑身一阵透凉。 ------------ 二十四、天阶夜色凉如水(四) 翌日清晨,漫天的红纸和爆竹似是把全京城都渲染的喜气洋洋。 司潇带着抬贺礼的四个小黄门,午时便到了娶亲的学士府,兰斓虽说品级不高,可毕竟是宫里皇上身边说的上话的人,因着这层缘故,司潇等刚落轿,便立刻有人上来迎,并引着见了学士和福晋,却不知为何,身为新郎的二公子竟一时不知所踪,只能由大公子明翔代为谢了礼。 “明鸿,你怎么在这儿?今天是你娶亲,外面那么多宾客,还有宫里来的人,你难道就打算摆这张臭脸给人看?”“大哥,你别管我,离迎亲不是还有一会儿么,你就让我安安静静读会儿书好不好?”“书书书,现在不是读书的时候!你给我出去招待客人去!”明翔忍无可忍,拖着明鸿往外走,却不想在回廊尽头撞上个人,明翔心里不快,随手将来人一推,只听两声惊叫,其中一声竟来自身后的明鸿: “是你?” “明鸿你……你认识她?”“嗯。大哥你先走吧!这位是宫里的人。我招呼着就是了。”明鸿说着几步跨下阶去,扶起了被推倒在地的司潇。 “你……”“你……”两人同时开口,又颇感尴尬的低下头去。反复几次后,最终是司潇鼓起勇气开了口:“原来你是今天的新官人啊。” “你怎么……”明鸿本想问她如何知道,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忙改口道:“……来这儿了?” “兰主子让我来给府上道贺呢。” “哦,那谢谢了。对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那些家人奴才怎么招待的!”“别怪他们,是我一时身上不舒服,让人给找间清净的屋子歇歇的。”“是么,那可要小心啊。”“多谢挂心。” “我感觉好些了,你也出去招待宾客吧。”“再等等吧!我不想出去。”“这于礼不合吧!再说外头还有好些达官贵人呢。”司潇淡淡笑道,却只觉笑的甚是勉强,便也不再开口,她大概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有汶麟的前车之鉴,换了自己也不敢轻易动情。 “司潇姑娘,我送你出去吧!迎亲的时辰快到了。”明鸿瞄了一眼房里的自鸣钟道,司潇无语跟在他身后,城北的那个清瘦书生,是两人心头此刻共同的牵记。 ------------ 二十四、天阶夜色凉如水(五) 风乍起,洒下几滴雨丝。 堂中宾客热闹非常,鼎沸的人声遮盖了一切声响,等众人起身欲走,才发现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瓢泼大雨,一时间人叫马嘶,很是忙乱了一阵。 司潇让小太监提前回宫报信,说要陪新娘子叙话晚些回宫。 “潇姑娘赶紧回宫吧!再过一会儿宫门就关了。”新房门被推开,明鸿见司潇还坐着,忙道。 “我们兰主子从前和你的新娘子交好,我自然该多留一会儿的,以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不过既然新官人来了,我自然也该告退了。”司潇挤着眼睛调皮的笑道,躬身一礼往门外走去。 “司潇姑娘,以后要是有时间多去城北看看汶麟,陪陪他。”“我尽量吧!出宫不太容易的。” 马车孤独的在街上行着,到宫门前刚巧是关门的时辰。 司潇回到丽景轩,见上下都已睡下,便独自到了檐前坐下,白色的阶石,触手冰凉。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一) 很久以后司潇才知道,那一夜无眠的不只是她。 兰斓打发走所有的下人,熄了灯火,坐在窗前,看着司潇在檐下抱膝而坐,直到天明。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兰斓莫名的对外洋来的玩意儿起了兴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好些,还要司潇一一地介绍。 司潇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最近的兰斓总让她心里绷紧了弦,面上的笑容似也甚是伪善。 “司潇,你帮我来看看,这匹洋缎手感真不错,难为了这些夷人,竟然织出这样上等的东西来。”司潇捧着食盒刚进丽景轩,还不及放下便被拉到了卧房内,只见床榻上摊着几匹秋香色的洋缎,色泽光鲜得很。 “小主最近怎么对这夷货感了兴趣?”“还不是阿玛,不知何时做起了夷人的生意,弄来了不少好东西,你对夷人熟,你倒是来看看,别让我阿玛被人蒙了还不知道呢。”兰斓一边整理着床榻上的布匹,一边自顾自的道,不知身后的司潇眉间已掠过了一丝不安。 英吉利国的使团又接连来了几次,带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丫头,到处说丽景轩的潇姑娘熟知外洋事物,招的各处的娘娘们见天的传召司潇,提出种种好奇的问题,就连雍正,都知道了兰斓身边这个颇有些意思的丫头。 只是司潇并非那等得意便忘形的小家之女,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份了,这样的繁华不该是她的,说不定潜藏着致命的危险也未可知。于是热闹归热闹,然司潇还是一如从前般对上有礼,对下有节。 兰斓的笑容依然如故,只是不经意间稍稍蹙了眉。 深秋的季节,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冷热不定的天气,让包括兰斓在内的好几位娘娘都染了风寒,却又不知怎的老不见好,有些底下的丫头就纷纷开始传言,说是前一阵儿来的洋人冲犯了娘娘了。虽然有上面的管事嬷嬷训斥,但话还是传到了兰斓的耳朵里。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二) “司潇,你给我说实话,那些洋人身上,不会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吧!啊?”“小主别多虑,那咱们是人,洋人也是人,那些个邪神恶鬼的,都是江湖术士编出来吓唬人的,小主别多想了,休息吧。”“不行司潇,我怕!”兰斓抓着司潇的衣袖道:“要不,你替我出趟宫,你不是和那些洋人熟么,到他们的庙里给我上个香磕个头,好不好。”兰斓说着又是一阵猛咳,司潇闻言不觉心头揪了起来。 “小主放心吧!我去就是了。”片刻的犹豫过后,司潇点点头道。看着兰斓安稳的合上双眼睡去,才起身退出房间。 “……一心痛悔,我之罪过。定心再不敢得罪于天主,望天主赦我之罪。阿门。”司潇跪在神父面前低声诵着小悔罪经,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若是兰斓知道我这样替她忏悔,不知道她会不会气得把我赶出宫去……”正这样想着,却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些熟悉的声音,让她猛然转过了头。 城南的这座教堂并不大,时近中午,暖暖的秋日阳光温柔的笼罩着讲坛下的长椅。 “安……安妮……”一瞬间司潇感觉似有几百种感觉交织在舌尖,让她在唤出对面人的名字后,便无法清晰地再吐出一个字。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三) 四年,从邮*抵达这个“故国”开始到现在,仅仅过了短短的四年,然而看着做了卷发的安妮和长高了许多的谢瑞,司潇深深地明白了“恍如隔世”的意义。 倒是老朋友们并没有对偶遇司潇感到太过惊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许多四年来的新奇经历。 “我们就住在这附近的会馆,既然你有事不能久留,那等下次有空,你就来找我们,我们好好聊个痛快。”一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司潇也向着回宫的方向转身,眼眶,莫名的热了起来。 下次,哪里还会有下次。 站在宫门前的司潇,突然有种迷茫的感觉:二十年,自己这二十年,都做了些什么呢?除了报仇,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要陪着兰斓在深宫里度过,帮她铲除一个又一个的敌人么? 日子又安静了,兰斓的病起起伏伏,司潇也因此跑了好几趟宫外,却再也没遇到想见的他们。 是天意如此吧!他们认识的是纯真聪敏的曾司潇,而那样的自己,已经死在了沈园,沈家败了,彦轩死了,自己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雍正已经很久没来兰斓这儿了,兰斓开始以为是有新人受宠,没成想让敬事房的小黄门一查,皇上谁的宫都没去。有些精明的娘娘知道,这必然是外廷出了大事。兰斓虽然身份不高,可也风里言风里语的听到了些,心上微微的抽动起来。 司潇的心情依然沉郁,外界的风云变幻她一无所知。然而教堂里众人不安的神色也的确说明了些什么?司潇尝试着问过,却都又摇摇头,不肯说。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司潇急急地赶回宫,却在路口被一群人堵着,急的直跺脚。眼见得人群快要散去,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队兵,横冲直撞挤的人大呼小叫。 丽景轩庭前的杨柳在风中摆个不住,扰的人心绪难宁。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四) 惴惴不安的气氛萦绕在整个后宫的上空,直到有一天侍卫们突然出现在丽景轩,口口声声地要拿司潇去问话。 每个人都用讶异的眼光望着司潇,只除了兰斓,司潇在看到她的眼睛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因为在这双眼睛里,她分明看到了当初复仇成功时的自己。 直到坐在了宗人府冰冷幽森的牢狱中司潇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雍正下诏,驱赶所有在华传教士,并且严查与洋商有来往的人事,若有违律者,严惩不贷。 高墙,铁杆,麦秸,老鼠。 司潇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边抱紧双臂,一边考量着兰斓会给她安个什么样的罪名。 倒是狱卒没见过这么笃定的犯人,喝酒闲谈时忍不住的总往司潇监室望望,却始终没听到早已熟悉的叫屈喊冤声。心里便不禁犯了嘀咕:这往常不论身份多显贵的主子,只要进了这宗人府,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的,这丫头倒好,一不怕二不慌,该不是有什么贵主子在后头撑着吧?想着这个,狱卒们也倒不敢对司潇不敬,每日里好饭好菜伺候着。 狱卒们猜得的确不差,司潇背后是有贵主子,兰斓因为“检举有功”被雍正嘉奖,钦封为淑妃。 “潇姑娘,娘娘现在已是淑妃,特让我来瞧瞧姑娘,让姑娘一切放心,外面自有人替姑娘周旋。”最后一句,小丫头是凑在司潇耳朵边说的,司潇却只淡淡冷笑了一声。 “请转告娘娘,司潇别无他求,只愿离开宫廷,从此平淡度日。”说话的司潇脸色沉静,其实她心里清楚,这分明是个永远也不能达成的奢求。 后来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只是在某个曙光初现的清晨,司潇等来了判决:流放。地点是宁古塔。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五) 宁古塔,怎么如此熟悉的地方?想起来了,那不是沈家人流放之地么……等等,沈家,我复仇的沈家?我怎么和他们沦落在一处了……司潇撇嘴苦笑,继而仰天长叹:报应啊!这世上果真有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从京城到宁古塔,整整要走数月,和司潇同行的数百人中,有些娇弱的小姐夫人撑不住,往往途中就凄惨离世;即便勉强能走,也是皮鞭连着喝斥,更有甚者,就在出关的当晚,司潇就亲眼看着身边一个孱弱的女孩子被四个壮汉拖进了矮林……惨叫声响了很久,最后,一切重归宁静。 司潇本可以出手救她的,况且已经是囚犯,也没了什么顾忌,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 押解的官员当然注意到了这个有些不寻常的女犯,没有哭叫,没有痛呼,眼神平静,仿佛要去的不是荒芜人烟的苦寒之地,而是舒心释怀的家乡故地。 宁古塔,九月,已然飞雪茫茫。 一个叫官庄的地方,一群骨瘦如柴东倒西歪的贱奴。 “你,过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吼道:“嘿嘿嘿!说你哪,聋了啊!”说话的差官不耐烦的走下阶来,一把拖过正自出神的司潇,狠甩了一巴掌:“他妈的叫你居然敢装傻!我让你装!”随手又是一下,说着便扯住司潇衣领,猛地推进了一个宅门。 “听说你从前伺候过宫里的娘娘,所以把你弄来服侍大人的新姨太,记着,要是出一点儿毛病,我就打断你的腿!”差官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司潇头顶盘旋,司潇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眼睛模糊了一片却硬咬着牙不让泪掉下来。 “谁这么大吵大嚷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一个慵懒的女声传来,却不知怎的似是有几分熟悉。“这谁啊!新来的丫头啊?”从内间转出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来,司潇抬眼一看,当即愣在了那儿。 “来了,果然报应来了……怪道这声音半生不熟的呢。”司潇暗自想道。论起来沈家门里的人她好歹也处了那么长了,分开的时间又不长,听到总是能认出来,唯有一个人,来的时间短,更况且司潇也不太愿意记住她。 来人显然也认出了眼前的人,尽管披头散发,尽管衣衫破乱,但那倔强骄傲的眼神,却是比起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六) 雪,依然茫茫的下着,屋内,两人默然相对。 “筱――冰?”许久许久,抱着两手的雪玉终于开口,轻轻挑起的纤眉,微张的檀口,无一不显示着她的惊诧。 “六少奶奶吉祥。奴婢给六少奶奶请安。”司潇考虑了很久,终于选择了“六少奶奶”这么个听上去颇有些刺耳的称呼。 也的确如司潇所料,雪玉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应对,看着司潇讽刺的眼神,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我是主子,她是奴才。雪玉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这才有了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司潇,一字一顿的道: “筱姑娘,真没想到,我们居然会在这里重逢啊……” “是没想到,想当初您是正房太太,我是偏房做小,今天我成了卑微的奴婢,您是大人的新姨太,到底是名门小姐,这到哪儿都比咱们高一头啊……”司潇浅笑作答。双手,却不禁握紧成拳。 “都到了这儿来了,我们就不要逞嘴皮子痛快了吧。”雪玉的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夺走了彦轩又对他不忠……”“住口!你没资格谈彦轩。”司潇冷冷地打断。“那你呢?你就有资格谈他了吗?我知道我留不住他的心,可你连他的人都没留给我啊!你走了,他也走了,留我一个在这种不毛之地守,守什么?不改嫁,我就会死,我想活下去,我有错吗?!” 一切重归平静,司潇再也无话可说。 雪玉转身出房,司潇安静地跟在后面,完全像个听话的小丫头。 每个这里的人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只是方法不同,没有对错之分。 雪玉慢慢地知道了司潇来这里的始末,实在有些讶异,没想到她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司潇也逐渐知道了当初众人的结局,五娴自尽,彦安病死,慧心料理完彦安的丧事便削发为尼,就在不远的清如庵里修行,彦鸣找了间草棚修整了下,开了个学堂教附近的穷孩子读书,如今已经是有些名声的教书先生,另外还有音斓音霖等,不是草草出嫁,便是艰难捱日,听得司潇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难受。 ------------ 二十五、天涯渺渺同命人(七) 怎么会这样呢?自己不是报了仇,让沈家万劫不复了么?娘十多年的冤屈终于没有白受啊!为什么自己听到他们的悲剧,却如同滚水煎心般的痛着?仿佛在沈园那不长的日子里,他们的喜悲已经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任何的变化都会牵动自己的神经。 又下雪了,白茫茫一片的让人蓦然的觉得自己渺小。 水,冰冷的水滑过指间,司潇不由得想起当年沈家经营的那些绸缎,一匹匹都是色泽光鲜,手感细滑,就像盆里的这些水。 “洗的怎么样了?”雪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司潇抬抬头:“太太您看呢?” “这就是你在宫里学来的规矩么?居然敢对主子这么说话,旁人可都怪我把你宠坏了呢。”雪玉斜着瞟了司潇一眼,却又不像是正经责骂。 “我从来都这么说话。”“好啊!气性够大,大得把自己玩到这种地方来了,哦?”“太太您说话倒是合规矩,不知――您又是怎么站在奴婢面前的呢?司潇头也不抬的回道,倒是旁边一道在洗衣裳的小丫头被吓得直眉瞪眼的,使着眼色直往后退,生怕一会儿主子发起脾气来也牵累了自己。 “当年毁了沈家的时候,你大概心里很开心吧。”雪玉忽然说出一句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司潇的手停了停,摇摇头,继续洗着。 “我记得那个时侯,你好像说过你是爹的――私生女?”“不错。” “被亲生女儿送上断头台,沈明隆也算够本――你现在来受这种罪,也算是你作为他女儿,该的吧。” “没什么该不该的,各人的命吧。”说完司潇有些诧异,什么时候自己开始相信命这种东西了。 “哦对了,你不叫筱冰吧!那今后――我该叫你什么呢?” “还是接着叫我筱姑娘吧。反正在你们的心里,我就是她。” ------------ 二十六、莽莽雪原哪见春(一) 且说从身份上论,司潇不过是个宫女,算是宫里最底层的奴才了,偌大一个紫禁城,哪天没有人出出进进,奴才丫头不懂事被打被杀,那也是常有的事。兰斓正是看准这一点,才趁着雍正驱逐教士的当口,对司潇下了狠手。 “娘娘,茶。”进来的是新提拔的丫头沅兰。原先司潇在的时候,她不过只是个在外头浇花种草的差事,连正经主子的面儿也难见的,却偏生是个不甘人下的脾气,一心要找机会在人面前表现一番,。也是合该她时来运转,兰斓整司潇,正好缺个信得过的人去皇后那儿告密,于是便挑上了她,于是司潇一走,她便顺理成章的坐上了这个位子。 “沅兰哪,听人说你老家是在盛京的对吧。”兰斓翻着书卷,漫不经心的问出一句。“是啊!主子记性真好。”沅兰忙赔笑应道。 “那下次你会见家人的时候,让他们帮我办件事。”“主子有事吩咐就是,哪儿算得上帮忙啊。”沅兰一听兰斓吩咐事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连腰杆都不自觉的挺了挺。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司潇那丫头,虽说一时糊涂犯了大错,可到底跟了我一场,情分多少总是有的。那边定窑笔洗边上有五百两银票,你拿了去,让你的家人替我到宁古塔那儿多打点打点那些管事的,别给她罪受,日后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就算我不欠她什么了。” “哟,娘娘可真是菩萨心肠,这潇姑娘平日里那么没规没矩,仗着是您带进宫的奴才,连宫里的老嬷嬷都不放在眼里,要我说她如今沦落到那种地方去,就一个字,‘该!’也就是您当贵主子的大人有大量,要换了我啊……”“行了,别说好话捧我了。快把银子收好,别让外面的人听见,那我可就麻烦了。”“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妥。”沅兰使劲点了点头,到桌边将银票收进怀里,装作没事的掀帘走了出去,没听见院墙外似乎有微微的脚步声。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各宫娘娘都在自己的暖阁里歇着,紫禁城里少有的安静。 “娘娘,丽景轩的丫头紫仪来了。”“哦?让她从廊子上进来。” 帘幕轻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从容走进内殿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我让你查的事,查清了没有?”“回娘娘的话,奴婢查清了。”“怎么样?”“皆不出娘娘所料。” “这么大冷天的还让你跑过来,辛苦了啊。” “娘娘放心,连着几天的大雪,花园里早没人了。” “那你主子要是差遣你的时候找不见人,你怎么说呢?” “奴婢前两天失手砸了个汝窑的梅瓶,主子正气着呢。” “好个聪明的丫头,珍儿,把我前些时候多下的布料赏给她。” “多谢娘娘。”叫紫仪的丫头轻轻叩首,起身便从侧门出去,殿内复归宁静,只有炭火时不时地爆出轻微的响声。 “哎呀春柳,今年的冰结得可真早啊!这才什么时候啊。” “是呀,可只要春天一到,什么冰都得化,到那时候就好啦。“ (作者注:本文中“雍正驱逐教士”一节正史中发生在雍正5年(1727年),此处为情节略有提前) ------------ 二十六、莽莽雪原哪见春(二) 雪,大片大片的,像被扯碎了的棉絮般从空中飘洒下来。 “筱冰,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干那些粗笨活计了,用心伺候好二姨娘就好。“大房里的通房大丫头莺飞斜着眼睛对司潇道,刚想转身回房就听到身后冷冷的作答: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我倒是问谁去?主子吩咐:从今儿起,要好好地待您,重活累活一概不许您碰,谁要敢对您不敬,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我倒想问问您,您这是烧了哪柱高香交上了贵人,手伸得够长的――”莺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从来冰冷傲慢的眼光却现出了几分妒意。 贵人,都这种时候了,还有贵人么?就算有,又有谁胆子本事这般大――使银子照顾流放的钦犯?司潇坐到椅子上想了很久,也没有个合理的解释。 掌灯时分,司潇端着点心掀开帘子进房。 “好福气,真是好福气呀。”雪玉正对镜描眉,听到声响头都不回的道。 司潇张了张口,却实在找不出什么可说的。 “知道是谁要照顾你吗?”“奶奶知道?”“当然,事情是直接打点我的,我怎么不知道?”雪玉得意的转过身来,然而一对上司潇冷峻的目光,她准备的一肚子刻薄话却不知怎的找不到了出口,空在喉头舌尖泛起一波一波的愤懑酸涩。 “奶奶要是没别的事,奴婢就先下去了。” “等等!”眼见司潇走到门口,雪玉终于忍不住咬咬牙开口:“算我服了你――替你打点的是你宫里的那位主子――”说完便抱起双手,挑战似的看着司潇。 “奶奶的意思是――淑,妃,娘,娘?”司潇慢慢回过头,几乎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来,看到对面雪玉的点头,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角,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那就请奶奶替我谢恩吧。”仅仅一瞬间,平静从容又回到了司潇的脸上。昏黄的灯下,她的表情似乎格外真诚。 “别装什么主仆情深了――你们主仆两个到底演的哪一出,不妨告诉我这个局外人,也让我听着解解闷。放心――我不会去告密的,再说,我告了也没人信啊――”雪玉歪着头笑道。 没有回答,司潇默默看了她一眼,便推开门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 二十六、莽莽雪原哪见春(三) 天亮了,朔风隐隐飘送来女人的号哭。那声音摧心裂肺,全官庄的人都不觉放下手中的事情,用眼神彼此探询着答案。 “这声音你不陌生吧。” “这……”“是音霖,死的是她的小女儿。”雪玉顿了顿,继续道:“半年前这儿闹白口糊,丈夫儿子都去了,只剩个没满周岁的丫头,她一个寡妇家没依没靠的,又怎么养得活呢……可惜了。” 司潇心头一颤,这,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你想去就去好了,不过――我上次见她,她已经不太认识我了……”一言说的司潇心惊肉跳。 站在高高的坡岗上,可以看到下面的一切。 司潇没有勇气面对音霖,面对她的悲剧,自己造成的悲剧。 如果没有自己,音霖应该和顾慧心一样,嫁个才貌仙郎吧……等等,顾慧心……那又是个被自己害了的人。 乱飞的纸钱,散在高高的蒿草之中,格外扎眼。 高一声低一声的嚎哭悲泣,听的司潇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撕扯着,啮咬着,低了头,一滴泪,直直的坠下。 哀号声突然停了,司潇的心仍旧痛着,痛的她忘了抬头。 真的对不起,真的我错了。司潇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不经意抬头,却猛地睁大了眼睛,刚刚擦干的泪,再次狂飙。 北风狂,白雪茫。千里孤坟,天地尽凄凉。 青石坟,新血痕。柔肠断尽,莫留妾一人。 几块乱石,勉强堆起了又一个小小的坟茔,没有墓碑,她真正成了大地的女儿。 一个深深地叩首,是迟来的悔,是终来的悟。 ------------ 二十六、莽莽雪原哪见春(四) 很多事,只有自己做过,才能真的明白。 曾经很羡慕那些快意恩仇的剑侠,然而轮到自己,却发现原来恩和仇,是如此复杂而深刻。曾经以为自己够坚强够无情够冷血,没想到在内心原来自己是个最脆弱最感性最需要温暖的人。而现在,自己却为了仇恨,把可能的温暖都丢弃,换来了这么一片莽莽的荒原,值么? “不要啊太太……太太求求您了……救救我呀太太……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太太服侍太太,只求太太不要让银柳走啊……求求您了太太……”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的哭喊声,司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急急循声赶去。 “你这孩子,我又不是害你,那贾老爷可是有名的大善人,家里又有钱,想嫁给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知道你哪门子的福分,人家居然点名要你,你还不知好歹……”一个老嬷嬷一边替跪着的丫头银柳擦眼泪,一边絮絮的说。 “唷这是怎么了?看把个丫头弄得。”司潇听那嬷嬷絮叨,已经知了个事情的大概,不好直说,只好面上故作平静的道。 “哦是筱姑娘啊!是这么回事,贾文昌贾老爷您知道吧!多好的人家啊……大太太生第四位小姐的时候落了病根,不能生了,这老爷膝下无子怎么行呢?所以盘算着要讨个小,挑了多少姑娘,竟然瞧上了银柳……您说说,这不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么!偏这孩子居然还闹着不肯去,真是没见过世面……”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贾老爷都六十开外的人了,银柳才多大啊!怎么合适呢?”“有什么不合适的,咱这是什么地方,女儿家能嫁的这样的不错了,难不成还像那正经人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啊……”一句话把司潇说的梗了半天,好容易才回上话来道: “也是,这样吧!您老成天上上下下的管一大摊子事也够忙的,这种小事,不如就让我去办吧。”“你,你能行?”“哎,我怎么不行,不就是带着孩子让那边来的婆子相看相看么,有什么难的,您告诉我在哪儿,我带她去。”“好吧!就在西城的广源楼,三楼第二个包间。”嬷嬷直起腰来,拍拍手笑道:“还是筱姑娘体贴知下,奴才这就去了,谢谢姑娘啦――”说完便摇摆着去了。 ------------ 二十六、莽莽雪原哪见春(五) “丫头,起来,跟我走。” 银柳没有回答,只是仍直挺挺的跪着,脸上泪痕交错,表情似是僵了一般。 “别怕,姐姐不会害你的,咱们就且赌它一把,有赌未必输啊。”司潇说着拖起银柳,取下手巾轻轻地拭去可怜的孩子眼中仍充盈的泪水。 广源楼外,人流来来往往,司潇凑到银柳耳边低声道: “听着,待会儿我先进去,你在外面找盆凉水把脸啊手啊的都洗洗,记住,一定要凉水,把手浸在里头,我不叫你,你就别拿出来。明白没?” 银柳一脸狐疑的望着司潇:“姐姐说什么?大冷天的,用凉水洗手?”“别多问,不想嫁,照做就是。” 三楼转角,难得清静的包间。 “各位就是贾老爷府上的嬷嬷吧!筱冰这里见礼了。”“嗯,那丫头呢?”“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我让她洗洗脸再进来,否则那乌眉黑嘴的,哪像个样子。各位嬷嬷要见,我去喊她进来。”司潇赔笑起身出门,见银柳正在楼梯口张望,便挥挥手示意让她过来。 “都照我说的做了?”银柳怯怯的点头。“不怕,你就在一旁站着,我跟她们说。”司潇假意替银柳整衣裳,极快的低声道。 “来了,这就是我家里的银柳丫头。来叫婆婆。”“婆婆……”银柳的声音低的连司潇都听不清,几个嬷嬷的脸也绷得紧紧的。 “长的倒不错,手呢?”一个婆子站起身来,孰料刚触到银柳的手便大叫起来:“要死啊!这丫头的手冷的像个死人一样!这怎么能行呢!是不是有病啊!”“婆婆说笑了,乡下姑娘能有什么病,成天干活的身体都好得很呢――”“你别说――就是乡下姑娘病多,还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你趁早给我把这丫头领回去,我们府上可不能要!”“哎婆婆,你们别忙着走啊――再看看哪――”司潇冲着夺门而去的婆子的背影叫着,一面却回头对银柳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姐姐……”好半天工夫银柳才想明白事情的首尾,刚擦干的眼泪又潸然而下:“原来姐姐是在帮银柳……银柳……”“行了,以后遇上事别只会哭,想想办法,总能做些什么的。”司潇颇不习惯这种被人感激的感觉,只随意的应付几句便回了房,心里,却不自觉的漾开了一丝喜悦。 雪玉静静地站在柱后,一直到司潇走的看不见了才抱着手炉走出来。轻轻地喟叹道:“看不出来你还会救人啊……” 北风仍劲,却不再似从前的冰冷。廊下的雪玉和房里的司潇都在笑,一如她未嫁在家,她尚未归国。 (p.s:半缕梦回来啦……休整了很久以后半缕梦终于来感觉了……大家接着支持……)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一) 过年了。 在官庄这样的地方,过不过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破衣烂衫的人们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劳作,只有在像雪玉和司潇所处的稍好些的人家,才想的起来预备爆竹,挂灯笼这样让人喜庆的事情来。 “你运气真的很好。”雪玉抱着手炉站到廊下的司潇身边道:“发配边疆居然还有人照顾,这么大冷天的也不用在外面受冻。” “奶奶要是觉得那些人可怜,何不施舍些东西给他们呢?” “我倒是想啊!可惜我这个‘奶奶’名分上叫得好听,实际上却是半分做不得主的,就是拿个一针半线的,也得当家的做主呢;再则呢?那些人现在虽说是虎落平阳,可之前哪个不是家大业大的,金银富贵虽然没了,可骨子里的傲气却是怎么也消不掉的,这要是别人也就罢了,我算什么?一个本该和他们一样吃苦的人……你说,我要是去了,他们还不把我轰回来啊……”雪玉苦笑着摇头。 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尴尬:“哪里来的梅香啊?”雪玉忽然抬头岔开了话题。“我记得你是不喜欢梅花的吧。”司潇淡淡的回道。 “是不喜欢,太清冷了。尤其在这儿,本就够冷的了。”“我倒不这么看!”司潇抱起双手:“有总比没有好,好歹是种香气,闻着也叫人心里舒畅。” “过些时候得空,替我去看看音霖吧!别让她一个人太孤单了。”雪玉轻叹口气道:“记得她倒是喜欢梅花的,要是闻见这个,一定挺高兴。” 冬夜总是来得那么早,人声逐渐退去,倒让原本若有似无的梅香此刻愈加浓烈,正应了那句“清气满乾坤”。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二) “喏,就是那儿,私塾周围一圈儿,种的全是梅花,可香了。”“谢谢大娘了。”司潇笑着点点头,便顺着指点的方向一路过去。 “有人吗?”司潇轻轻拉开用几根朽木扎在一起弄成的“门”问道。“姐姐!”一个怯弱的女孩声音在身边响起:“你找谁呀?” “我找你们先生。他在吗?”“在,你等会儿啊。先生――有人找你。”“知道了,小芸你去吧。”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原来是个小先生,怪不得有这般神思。司潇心下暗忖。 “是姑娘你找在下吗?”门帘掀开,走出来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不知姑娘何事造访呢?” “也没什么大事,我见先生这儿的梅花开的可盛,便想求先生让我折几支回去供养。不知先生可否成全?” “这有何不可,难得姑娘有此雅兴,只管去折便是。”小先生笑着扬手。“多谢先生。”司潇微笑着施礼,很久没听到这么彬彬有礼的说话,司潇恍然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鼻子竟不觉酸起来,赶紧暗暗掐了掐自己才回过神来。 “对了,先生开馆授业,不介意多一个弟子吧。”“姑娘的意思是……”“你会知道的。”司潇忽而想起什么?抱着俏丽的梅枝微微一笑道,旋即便走进了迷漫的风雪中。 莽莽的白色雪原,一座青石新坟格外显眼。 再怎么自称是没实权的“奶奶”,雪玉也到底是从私房钱里抽出了些来,请人给音霖的坟重新修了修,粗粗的刻了些花纹:“毕竟从前也是个小姐,总不能太寒酸了些,也算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一点心意吧。” 风,渐渐紧了起来,司潇轻轻把梅枝放在坟前,冷香四溢,沁人心脾。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三) 死,也许是这里人们最好的结局吧!没有苦难,没有折磨,世界终于安静了。 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日子如流水般渐渐过去。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司潇会一个人在阶前抱膝而坐,想念着已经远去的那些故人。司月,安妮,秦五娴,沈彦安和顾慧心,赵眉心,还有……那个一想起来就揪得心里抽痛的沈彦轩……一个个熟悉的脸庞在眼前闪过,带着一段段曾经或快乐或悲伤或得意或落寞的岁月。 后来,一切的事都要在后来里才懂,当时的欢笑与泪水,后来回忆的时候,仍然会带着当时的温度,烧灼出眼泪,冰冻了叹息。 司潇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却不想自己和千里之外的那个金殿玉庭,缘分未尽。 *** “沅兰!你给我进来!”兰斓抓着门框怒不可遏的喝道,正打扫院子的奴才丫头们见状纷纷低头退让,沅兰更是吓得两腿发颤,好不容易挪进房内,兰斓便猛地把门关上,沅兰听了心头一慌,忙伏倒在地拼命磕头。 “把头给我抬起来!我问你话,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要是敢玩半个字的花样,你自己知道!”“奴婢知道,奴婢全说实话,决不敢隐瞒半个字啊……”沅兰的额头已经磕出了淤青,脸上也是哭花了一大片。 “我问你,上次我让你去告诉皇后娘娘的事,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说实话!” “没有!绝对没有啊娘娘!所有和司潇姑娘有牵连的事,奴婢都锁死了舌头,一个字都没敢往外吐啊!” “你说的是真的?”看沅兰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兰斓心下猜疑倒也消了大半:“不过一个抓尖要强的丫头,大字不识一个的,又能知道多少利害?”脸上颜色也就渐渐和润起来: “你先下去吧――之前的和今天的事但凡敢说出去一个字――你看我怎么治你!”兰斓素手一拍,震得案上的茶水都洒出了大半。吓得沅兰连连叩头,弓着身子退了出去,甚至还不小心在门前失脚滑倒,院子里的小苏拉见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沅兰姐姐竟这般狼狈,不禁发笑,气得沅兰随手拾了地上的石子便丢,却又不敢高声闹嚷起来,只得委委屈屈的含了泪下去。 “不是沅兰……那又是谁呢……莫非是司潇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一个流放边塞的囚犯,纵她如何机巧,又怎么可能翻得了京城里的案……那会是谁呢?或者……”兰斓在房里踱着步,入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不安,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便会直刺她的死穴。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四) “娘娘,夜深了,休息吧。”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 “这……奴婢也不知道……常听老人说:做了坏事,会有厉鬼上门复仇……可却从来也没人见过……娘娘聪敏过人,自然比奴婢清楚。” “那你觉得……是人厉害……还是鬼厉害?” “娘娘这……”“是人厉害吧……鬼只能把活人害死……人,却能让鬼害人……”兰斓似有所悟的点头,几天前的景象,此刻她方敢完完整整的回忆起来: 储秀宫,丫头正往鼎里添着新的百合香,这是荣妃的最爱,即使是病中,殿里也依然熏得让人头晕。 “荣姐姐,妹妹听说您病了许久也不见好,便托丫头去求了张平安符,姐姐且带着,也不负妹妹一片心了。” “是么,斓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平安符么,姐姐怕是消受不起……”“姐姐快别见外,不过一张道符,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荣妃忽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兰斓不禁心头猛地一震,后背,渐渐地发凉起来。 “姐姐可别是病糊涂了,什么非我族类的,妹妹可是听不懂呢。”“你懂的,前一阵你身边不是有个叫什么……哦,司潇的丫头,对外洋事物很是熟悉的么……”荣妃脸色黯淡,眼神中的锐利却是丝毫不减,看的兰斓心头揪的紧紧的。 “姐姐千万莫再提这个丫头了,我也是一时糊涂,治下不严,不想这孩子竟和那些夷人纠缠不清……”“妹妹可别这样,这宫里上下谁不知道你淑妃‘杀伐决断’,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毫不偏私,就连皇后娘娘都佩服得了不得呢……”荣妃伏在枕上笑道。 “姐姐可别这么说,论起来,我这心里还真是愧疚得紧……好歹跟我一场,临了我却害得她去了那么天远地远的地方……这要不是这丫头撞在咱们皇上的刀口上,我还真想为她说两句话,可姐姐也知道,这外廷的事,哪是咱们能管的……” “妹妹过谦了不是,不过一个小丫头么,有什么管不得的,皇上平日在我这儿,可没少夸妹妹的才识经略呢?怎么在这一档子事上,妹妹倒闭口不提了……”荣妃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把绣被更裹紧了些道。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五) “姐姐可是说笑了,我那几分心思,也配叫什么才识……若论机变智巧,这后宫里姐姐要认第二,可就没人敢认第一呢?别的不说,就这小小的红黑棋子,六宫上下又有哪个是姐姐的对手?”兰斓心底不安,却依然佯装镇静,随手拿起案上的一枚象棋子玩笑道,心里正寻思着怎么把话题扯开了去,却不想荣妃眼中精光一闪,极快的应道: “棋盘胜负,到底做不得真,那什么丢卒保车之类的计谋,还是要在实战里运筹帷幄,才算英雄么,这一点,妹妹可比我懂。”说着,笑着从兰斓指间取过那枚卒子,按在棋盘上原本该是“車”的位置。 “丢卒保车,丢卒保车啊……”兰斓反复吟哦着这四个字,惨白的月光照在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凄然。 俗话说听话听音,荣妃这话中的“音”,着实把兰斓吓得不浅。 琉璃黄瓦,天样红墙,红粉机心,几人能知? “司潇,别怪我,我也是壮士解腕,无可奈何的……”兰斓默默地焚上一束香,便毅然决然的回过头去,神色比出征的将士更为悲壮。 城东,一间早已破败的土地庙。残破的土墙上,被污泥抹得乱七八糟。 时近晌午,一个青衫男子来到庙旁,看样子似是个代写书信的穷酸秀才,或者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扫望一下见四周无人,男子快步走到被污泥涂抹的墙根下,移开了一块极普通的墙砖,取出砖后一个朱红色的小瓶后便匆忙离去。 庙后,脚步声轻轻响起,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悄然现身,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清泪蜿蜒。 *** “司潇啊——”雪玉的声音在园中回荡,可当视线里真出现了那个傲然的身影,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她走开。 “奶奶心里不痛快,不用拿我寻开心吧。” “没什么事,你下去吧。”雪玉感到额头一抽一抽的痛起来,用手按着头道。 “奶奶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便是。”司潇细细观察了雪玉的神色,思量着言道。 “司潇啊——我给你找个人家吧。”雪玉冷不丁的迸出这么一句来:“您说什么?”司潇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失声惊道。 “筱姑娘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奶奶这是要给你寻个好归宿啊!还不快跪下谢恩哪——”一旁的使唤丫头却早反应过来,心下虽也觉诧异,还是面露喜色的笑道。 只是两个当事人却依旧默然相对,没有表情。 “奶奶知道我的性子,何必呢?”司潇的语气云淡风轻,雪玉却听得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分明是“你知道我忘不了彦轩,又何必去害别人?” “你这丫头就是性子太倔,这但凡女儿家,哪有一辈子不出门子的?别说我只是你的主子,就是你的父母,千不舍得万不舍得,也不能让你守着一辈子不是。”雪玉突然扬起一个温柔的微笑,下阶来牵起司潇的手,似是不经意的耳语道, “你进来,我有话要说。” 门窗紧闭, 北风在外面肆虐呼啸。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六) “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吗?” “你说什么?”“你大难临头了!”雪玉猛地回头,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正:“我之所以突然要给你寻婆家,就是想让你避开这场劫难,你可别不领情,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司潇也收起了一贯的冷漠,抱起双手认真问道。 “你呀你……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了你宫里的那位!京城里的消息:你们家那位主子,已经重金请了杀手,要把你斩草除根!我估摸着过不了一个月人就该到了,要是再不做准备,你就等着上黄泉路吧!” “兰斓——她要杀我?”司潇眯起眼睛,似是有些疑问:“可她这又何必呢?我都在千里之外了,难不成还能对她怎么着?再说了,这般机密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司潇喃喃的说了前半句,后半句话却是盯着雪玉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 “怎么?你还怀疑我?干脆,我全告诉你得了,你也知道,皇宫里的事没个准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自己就落了难,遭了灾,而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以往做下的孽,桩桩件件可都是要命的刀,于是,就常常有人要力挽狂澜,要釜底抽薪,要杀人灭口!而江湖上也就有了那么一种人,专为他们卖命,为他们杀人,这些人平时散播各地没什么不同,可一旦有了任务,便会通过各种方法集结,在最短的时间内,不动声色的完成使命!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说起来也真鬼了,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雪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司潇。 “我的信?”司潇见那信封上写着“曾司潇台鉴”,不由斜挑眼眉问道。“你看下去。” “曲径深处帝子家,多少红颜多少愁,铸剑佩玦知谁似?两军交阵死生决。三月水边浣轻纱,平生大志付琵琶。千载结义英雄梦,一树春风千万枝。” 司潇极快地扫读完全信,却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任凭心下如何揣测,也解不出其中的奥秘。“也罢,这些话写的极为隐晦,一眼看去根本猜不出个中意蕴,我也不为难你!”此时却只听雪玉冷笑一声道:“拿来,我解与你听。” “第一句中提及‘帝子家’,帝子之家,自然应了个‘宫’字;第二句中的‘红颜’既可解作‘女,也可解作‘人’;第三句中的‘铸剑佩玦’出自李长吉《白虎行》‘铸剑佩玦唯将军’这里显然是要强调后三字,也就是‘将’;第四句概括起来可说是个‘杀’;而接下来浣纱的自然是女子,‘三’、‘水’再加‘女’合起来是‘汝’;第六句完全脱胎《琵琶行》,以我所想,这人是想提个‘诉’字;桃园结义,乱世英雄,且算他是个‘桃’;再加上最后一个字‘枝’,你读读看那是什么?” “宫、人、将、杀、汝、速、逃、之!”“可不是?想来必是你的旧识知道了什么?怕你受害,所以写了这么封信给你,希望你猜出意思赶紧逃命吧。” “旧识?”司潇脑中疾速地掠过所有朋友的影像:“这不可能——我没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再说,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读书不多, 诗词故典也只略懂,断不可能写这样深奥难懂的救命信。”司潇摇了摇头,带着浓重的怀疑道:“万一收信之人不通文墨解不出来, 那这信,岂不是白写?试问这世上有这么救人的么?” “说的也是,不过——我们虽然不能确定写信人到底是何居心,但毕竟小心无大错嘛。其实我也是真不想让你出门,蛮夷之地,能有什么好人家?”雪玉灵眸一转,得意道:“这样吧!我呢还是放出话去说你要出阁,不过到时候随便找个丫头代你嫁了,这样万一杀手真来了,听说你嫁了人,便不会在我这里留心,顶多有个丫头代死,咱们也给他来一招‘偷天换日’!” 司潇低了头不再说话,有一种陌生的痛从心间升起。 一个完美的计划,只是“代死”两字听来颇为刺耳。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七) 很快,全官庄差不多都知道:管营家的大丫头要风光出阁,男家是做米粮生意的,光景很是不错,雪玉故意差人放风出去,说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柴房里的一个粗使丫头,被选来做引开视线的替身。无父无母,死不足惜,这是雪玉的评价,司潇闻言心下微颤,似乎你从前是最体恤下人的吧。 城外不远的一家客店,一名男子取下被飞刀钉在柱子上的信笺,扫了一眼便放到烛焰上,烛火映着他的脸,浮现一抹自信的微笑。 “书楠,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了。”男子从衣里摸出一块玉佩, 重重地握在手心里道。 *** “筱冰啊!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出阁之后,可要好好地听夫家的话, 千万不能任性使气,知道吗?”雪玉在房里亲自替新娘子上头,惹得底下的丫头们羡慕不已, 却不知真正的“筱冰”此刻正站在帘后,没有表情。 “好了,这儿的东西次,也只能这样了。”雪玉轻舒一口气,拍拍手直起腰,转身又到帘前对司潇道:“你可藏藏好,一会儿开门别让别人看到你。” “良辰吉时已到,新娘上轿――”喜娘的喊声和漫天的鼓乐同时响起。司潇靠在柱上,尽管什么也看不到,却忽然间湿了眼眶。 应该结束了吧!杀手不会来官庄了。就像当年,惩罚不会落到筱冰身上,老天真的很眷顾自己,每次,都有人来代替自己去吃苦,去死。 为什么我的生,总要用别人的死来换呢? 筱冰嫁了,那以后,我又是谁呢? “你是谁?谁是你?”好熟悉的话。哦,想起来了,是那天,是他说的。 我是谁?筱冰?还是曾司潇?还是……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八) 城外郊野,人语渐稀。 一阵疾风扫过, 挟卷起地上的落叶。中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的。 为首的轿夫突然好像是不经意的做了个手势,倏忽间从队伍后方闪出几条影子,一晃又不见了。 “筱姑娘,咱们先在这里歇歇吧。待会再走。”喜娘低声向轿里道,正好那丫头坐不惯轿子正暗自叫苦,立马答应。喜娘便到那打头轿夫的耳边说了几句,回头挥手示意队伍停下。 一炷香的工夫,热闹的鼓乐又在山林间想起,在空空的天地间泛起阵阵回响。 一个孤傲清绝的身影,静静地拦住队伍的去路。 “聚杰寨二寨主!”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顷刻间一片大乱,百十号人只听的这个名号便散的无影无踪,只除了四个轿夫。 “发生什么事了……”轿中人显然知道大事不妙,颤巍巍的伸手想掀帘看个究竟,却被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吓得猝然惊叫,长久不息。这时那拦路的男子缓缓走近,守在轿旁的轿夫和喜娘皆同时抱拳施礼,手中不知何时都已亮出了兵器。 “曾姑娘,淑妃娘娘知道你相思难尽,所以让我来送你。”男子言罢,拔剑出鞘。轿中的丫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二奶奶又是好吃好穿,又是金银绸缎的让自己代筱姑娘出嫁,可惜,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却被极为清脆的一记声响惊得再次睁开了双眼。 男子难以置信又震怒不已的看着背对自己的女子,正午的阳光投在她的剑上,清光凛冽。 “皇家的杀手,连标靶都搞不清楚吗?”女子翩然转身:“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曾司潇。” 天地死静,微风中似带有隐隐的冷香。 男子愣愣地看着司潇,六年,六年来这是她见过的最平静从容的表情,没有惊惧,没有怨恨,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从来只见过求生的,没想到居然还有想死的。”那喜娘哼了一声,上前对男子道:“那我们就送她一程,反正也留不得。”却被男子眼中的凌厉吓得低了头。 “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冷冷开口,弄错标靶,他倒并不在意,但是,如此声势浩大的一出调包计,施展起来非得十天半月不可。十天半月……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大的本事,居然提前那么多天知道他的计划,还能来报信!“一想至此,男子不禁双拳握紧,脸色阴的可怕。 “天不绝我。”一句更冷的回答,司潇有理由骄傲,老天的确待自己不薄。 “是么,你不是天,怎知天意?”男子冷笑起来:“今天在这里的人,全都要死。” 一听这话, 原本吓得蜷作一团的代嫁丫头更加惊恐不已,慌乱中猛地掀开轿帘冲将出去。五步,离最近的草丛只有五步,进了草丛,他们就不会那么好找了。 ------------ 二十七、风送梅香处处闻(九) 然而有一点她不知道,学武的人,身体往往比头脑更快反应,更何况今天在场的几个,全是练家子。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 可怜的孩子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倒下,这一幕太过突然,没给司潇任何出手的机会。 “老大,我们拿钱办事,可不能软了心肠。”杀人的是四个轿夫中的一个, 面对男子惊怒的眼神,坦然作答。 司潇的心被猝然揪紧,又是一个因我而死的人。可是她没有时间悲伤,因为面前的六个人, 已将她围在中间,刀剑在手,齐齐看向领头的男子。 很多年后司潇仍不能忘记那一场恶战,而每当想起这一段,眼前总会浮起那双眸子,自信、迷茫、无奈、向往,那是一双如此复杂的眼睛,在那一刻轻轻闭上,长剑,直指向司潇的咽喉。 沙飞尘扬蔽天日,石火电光惊鬼神。 司潇很快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本是为防身而学的拳脚,再说当年教她的师傅客居经商多年,十成功夫荒废的不足三成,加之自己又不是那种极勤奋的性子,如此又怎能和这些从小苦练,专攻武学的杀手相比?然而今日死生相决,要想活下去, 只有一条路,赢。 霍的一声,手臂上又被扫了一剑,腿上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而对手的攻势,却凌厉如初,司潇在心里苦笑:老天爷, 你终于把我的命还给我了。 “哐当”一声,剑从司潇手中掉落,为首男子本欲收剑,却终是控制不住,锋利的剑尖,深深没入司潇右肋下,绽开刺目的血花。 “我们走吧。”“老大再补一刀吧。”“不用了,你不信我的剑法吗?”男子傲然笑道。让她多活几个时辰,应该不算违命吧!他在心里想。 的确,他夏剑秋的剑法独步江湖,是死是活,落剑便知。 只是这一次,他落剑时心里想起了一个影子,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于是司潇的伤口,便鬼使神差的偏了一寸,浅了几分。 血,越来越多的血,染红了衣襟,染红了草地,司潇只觉的身体越来越重,似乎那维持生命的热度,也随着一起流走,头晕晕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彦……轩……我……来……了……”司潇用力的微笑,向前伸出双手,艰难地挣扎着挪动身子。好香啊!是你在沈园的梅林里等我吗? 下雪了。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一) 金乌坠地,玉兔东升。 如水月光温柔的披拂着莽莽山林,格外清冷,只听的树叶随风摇动,沙沙作响。 二盏灯笼,像一双小小的眼睛,从林子深处摇曳而至,在离司潇不远处停住。 “爷爷,那里好像有人。”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举起灯笼仔细看了看道:“好像还是个女的,咱们去看看吧。”说着便径直走去,路过那大片的血迹时,手中的灯笼只轻摇一下,脸上却未曾有变。 须发皆白的老人紧随女孩其后,瞥了眼那代嫁丫头便道:“一定又是被山贼打劫的路人,可怜这两个丫头了。” “那,她还能救吗?”女孩边说边扫视周围,可惜太黑了,到处都像是一片杂草,要是白天运气好,也许会找到几株止血的药草。 “这个没了,这个――”老人摸了摸司潇的脖颈,忽然加快速度道:“还有口气!嫣儿啊!还记得上次咱们去的那个岩洞不?赶紧的,把她挪到那儿去。我记得在那儿我还留有些药材。” 火苗高高低低的跳动, 女孩把司潇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一手从火上取下茶缸,小心啜饮一口后才送到司潇的唇边,一点点的倾斜。 “爷爷,她能活吗?”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女孩不无忧虑的问道,目光投向正忙着切药材的老人。 “阎王爷要收,凡人留不住啊――试试再说吧。”女孩听了不觉手上一颤,咬咬嘴唇,把已半凉的茶缸重新架到了火上。 时至中夜,万籁无声,女孩靠在石堆上睡着了,老人也倚着洞壁休息。一弯如眉小月幽幽悬挂中天。 黑,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底的深渊。 亮光,有亮光了。彦轩,是你来接我了吗?我来了,老天终于让我来了。 越来越亮了,光像流水一样打着旋儿,走罢,走罢。 脚下怎么突然软软地?不!不要拉我!彦轩救我!我不要陷下去!彦轩――” 世界安静了,还是一片茫茫的黑,混混沌沌。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二) 黑暗慢慢淡了,似乎有人托着自己,在深渊中浮起。 重,身体好重。送我回去,我要彦轩…… 又沉下去了,伸手不见五指,喉间火辣辣的,是一阵阵的甜腥。 亮,然后黑暗;沉,然后浮起。 “水……”苍白的嘴唇呢喃出模糊的声音,却没有逃过女孩敏锐的耳朵。“爷爷,她要水,她要水啊!”“啊?好,好,小心点――先润润她的口,别一下子太多――”两张脸上同时绽开满满的笑意。 七天,整整的七天之后,司潇第一次睁开双眼。 “这……是哪里?”司潇的喉咙嘶哑,火烧火燎的疼着,不过四个字而已,却让她耗尽气力。 “这里是我们上山时休息的岩洞,你放心好了,山贼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女孩麻利的切着药材答道:“你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抢回条命,可得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现在自己的身体连坐起来都困难,除了休息还能干什么呢? 老天爷,你还把我留下干什么呢?我该做都做完了,不是么? “你和你爷爷,住在哪儿呀?”司潇随意问道,只当解闷。 “就在山脚的那间屋子里。” “那你们来山上干什么呀?”“采药啊!这山上药草可多了,每次都能有一大筐呢。”女孩开心的笑笑:“这周围的山民哪家摔伤了腿擦伤了手,都找我们拿药,剩下的再让萧先生带到市集上卖,能得不少银子呢。” “萧先生?是你的亲眷吧。”“不,不是的,我从小就没有爹娘,一直和爷爷一起过!”女孩说着顿了顿:“几年前,四儿妹妹不知怎么的在外面迷了路,还在林子里摔伤了腿,幸好被萧先生发现,送回我们村子里,才让爷爷给医好了,再后来先生就常常来我们这儿,不仅拿药去卖,还帮我们干活,教小孩子读书识字,村子里的人都说,先生是活佛在世呢。” 司潇轻轻点点头,身体的虚弱让她说不了很多,只能在心里微笑,这样的好人,真的好少好少了。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四) 长达二个月的休养终于过去,司潇终于又看到了湛蓝的天,灿烂的阳光。 药草在箩筐里散发着清幽的气息,石缝里也不知何时竟窜出了嫩绿的草芽,轻轻拂过,有种灵动的感觉,从指尖传遍全身。 春天了,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看到司潇的身体逐渐恢复,爷孙俩便择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司潇接下了山,安置在自己家中继续疗伤,村民见到,只道是染疾的路人,便也无怪。 万里无云的清晨,爷孙俩早早地就背着筐子上了山,留下司潇一个人在屋里。 阳光温暖地播洒下来,司潇惬意地抱起双手,静听着窗外枝头的鸟鸣。 脸上忽然有丝风掠过,司潇轻轻回头,遇上对面同样是探寻的目光。 “是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先生贵姓萧吧。”一阵沉默之后,司潇柔柔开口。 “呃……不错,姑娘你如何知道呢?” “闲言碎语,瞎猜而已。先生慈悲为怀,施恩众人,司潇佩服。” “姑娘过奖了,听老爹说他救了个身受重伤的路人,看样子就是你吧。姑娘你怎么会……”“也没什么?遇上山贼了。” “哦,附近这一带土匪的确不少,而且极为凶狠,难怪你伤的这么重了,好好休息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姑娘好好养伤吧。”小先生放下肩上的箩筐,似有歉意般道。 “嗯,我知道,休养了这么久,我已经好多了。”司潇点点头道,嘴角染上一丝微微的笑容。 日出日落,流水无声。 如那叫嫣儿的女孩儿所说,这萧先生每隔三四天便来打扫收拾,还顺便教嫣儿念念书。一来二去,司潇便熟络了起来,称呼上也改了口,闲时叫声“萧先生”,没顾忌起来也叫名字“浩宇” 书声琅琅,司潇倚着椅背,看着温文的萧浩宇和认真的嫣儿,满心惬意。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五)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清脆的书声突然停住,嫣儿偷眼看向司潇,司潇会意,忙皱起眉头指着心口。“噢,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嗯,背的不错,今天的功课就到这儿,不过我看你姐姐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去把外面炉子上的药拿来吧。”萧浩宇翻动书微笑道,对司潇瞪圆了的眼睛视而不见。 “原来所谓的读书人,也会公报私仇这一招啊……不过一个提示而已,至于吗?”司潇皱紧眉头,恨恨地把喝空了的药碗放到桌上。 “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还不行?明明是为你好,还招的你不痛快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不然回头气的伤势加重,我可担待不起这罪过。”“去你的!”司潇对着远去的背影跟了一句:“好像都是我错一样。”嘴角却不自觉的微微上翘起来。 慢慢的,白天越来越长。 慢慢的,窗外的花越开越多。 慢慢的,朝阳映着四个人一起上山采药的身影。 慢慢的,月光温柔的笼罩着三个人,一个背诗的女孩,一个读书的书生,一个整理着药草,时不时含笑回头的女子。 清晨,风还微凉。 司潇悄悄起身,到屋后捡了支粗细合适的树枝,一招一式的练起剑来。 “曾姑娘――”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唤,司潇眼眉一动,一个转身轻盈落地。 “前次听说你想练剑,就到集镇上买了一柄!”萧浩宇笑着递过一柄剑:“也不知道合不合手,你用起来试试吧。”“难为你有心了。”司潇接过,拔剑出鞘,见清光凛冽,不禁喜道:“看不出来,你个读书人还会挑武器啊!这剑不错。”走出几步,骄傲一笑。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看着司潇矫健的身姿,浩宇忍不住跟着吟出声来,剑器的凌厉之声和清朗的诗声和在一起,分外铿锵。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可惜我这剑可不是用来舞的。说起来我倒是更喜欢太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哎,你怎么了?”司潇说到痛快,见萧浩宇神色有变,便不觉奇道。 “哦没什么?是你的剑艺太精湛了。”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六) “这都下了四天了,怎么回事啊?”司潇抱着手埋怨道。“也真是怪了, 我在这儿那么久,还真没见过下那么久的雨。”萧浩宇在一旁翻着书页应道。 “爷爷又一大清早出去了?”“是啊!张家婆婆又犯病了,不巧我们这儿药也刚好用完。” 如丝细雨纷纷坠,落地无声。所以当三人听到刺耳的哭声跑出去的时候,只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影,好像还抬着什么。 司潇的心突然就狠狠地痛了起来,痛的她甚至想去拉身边萧浩宇的衣襟作支撑。 “萧先生……”为头的是个壮实的汉子,却哭得像个小孩似的:“严伯他……”只吐了几个字,便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跪在地上不断地用手捶地:“老婆子让我别来找严伯,我就是不听,是我害了严伯啊!”“张老爹,您快起来,严伯是大夫,为人治病是应该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萧浩宇急急去扶,不敢看向后面的担架,眼眶,却禁不住微微的红了起来,手,也控制不住的颤抖。 “天雨路滑,失脚坠崖,是不是?”司潇走到担架边看了一眼,直愣愣地抬头问道 ,回答她的却只有众人越来越高的哭声。 “爷爷――”嫣儿凄厉的哭喊传来,撕心裂肺,痛断人肠。 夜,星光满天。 司潇抱着嫣儿,不断地拭去孩子脸上珠串似的泪:“爷爷他是好人,好的,把老天爷都感动了……所以,就把爷爷,和很多像爷爷一样的好人都接到了一个很美很幸福的地方,老天爷,还分给每个人一颗星星,让他们可以看到这个世间发生的事,你看,那边,那边,爷爷,说不定正看着你呢……乖,不要哭了,爷爷看到你哭,会不高兴的……”司潇说着说着,喉咙却忍不住辣了起来,泪珠毫无预兆的掉下,司潇拼命咬着下唇,不能哭啊……眼泪却越来越多。 灵台前,萧浩宇正静静地焚着纸钱,时不时地抬手,蒙住双眼摇头。 “萧先生” “嫣儿睡了?” “嗯,毕竟是孩子,哭累了,也就睡了。”司潇在灵前抱膝坐下,无言的看着跳动的火苗。 “嫣儿这孩子,命太苦了,从小就父母双亡,现在又……”“那怎么办,要不,你把她带到你学堂里去吧。”“倒不是我不肯,但嫣儿她毕竟是个女孩儿,我一个大男人,照顾起来不合适,刚才村子里几位老辈都来过,说是打算各家合着养她,可这里穷山恶水的,谁家不是刚够糊口的,哪儿那么容易啊!”萧浩宇叹声气,看向窗外。 司潇听着却说不出话来,要讲害人,她诡计多端,若论救人,她一筹莫展。 “对了,你不是管营娘子的丫头么,在你主子面前求求情,或许能开恩收留了呢?”一道光芒忽在萧浩宇眼里闪现,他转过脸,却只听司潇冷哼一声,摇摇头。 “怎么?不肯去?那孩子你也是喜欢的,如今……”“我回不去了。”司潇冷冷地打断了浩宇。 “冒犯主子被赶出来了?” “嗯。” “那就算了,大家各尽其力吧。” 山风一夜呼啸,远远听去,如泣如诉。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七) 尽管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嫣儿最终还是留在了山里,由村中几户境况稍好的人家合着抚养,可叹那孩子虽然年幼,却是罕见的懂事,天一亮便一头背起药筐进了山林:“萧先生,以后还得麻烦您了。”看着孩子坚毅的眼神和背影,众人纷纷红了眼圈。 司潇身子大好,便跟着萧浩宇回了那学塾,墙外红梅已谢了大半,让人没得觉得伤感,天清气朗,远远地可以看到自己住过的那片地方。 “想回去?”浩宇见司潇望着官庄的方向愣神,放下手中的活过来问。 “不想。” “那就别看了,人都念旧,越看越舍不得。” “你也是那里出来的吧。”“嗯?何出此言啊?”浩宇的表情明显不自然起来。 “别装了,你这人每次文绉绉的时候,就是撒谎――再说,这种化外之地,怎出得了像你这样知书识礼的读书人,说你是江南书香门第我还信。” “算你说对了,我是江南人!”浩宇点点头,却见司潇眼眉猛地一动,竟有几分慌乱。 司潇的确是着慌的。虽然早就猜出萧浩宇的家世,但这些日子总也没敢说破,怕道起身世来自己瞒不了在沈园的事,到时候可必遭他鄙夷愤恨的。然此时萧浩宇竟自报家门说是江南人,算是触动了她一根心弦,后悔,内疚,仇恨,相思一时间齐涌上心头来。萧浩宇却未发现她的异样,仍只悠悠地道: “小的时候,一直跟着娘亲住在老家,直到十六岁上才被父亲接到京城,所以不管怎么说,我的根基总还算是江南的。” “那后来呢?你既在京城,又怎的来了这里?” “没有什么后来,爹爹结交的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辈,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你明白的。” “也不定就是‘墙倒众人推’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就太难了。”就像当年的沈家,一朝出事,往日里那些炙手可热的亲朋故旧,又有哪个敢出来说话? “也许吧!其实父亲他是罪有应得,开脱不了的,但身为人子,难道甘心看着自己的爹去死?” 司潇被说得怔住了,身为人子……那我这个做女儿的还不是一样把父亲推上法场…… “怎么了?想家了,还是想爹娘了?”浩宇用书卷轻拍司潇的肩:“想就说出来,别闷着,我看你好像心里有很多事的样子。” “没,没有啊。”“还装,都快哭了””没有,真的没有,你别多问了。“司潇努力正色道,转过头去避开浩宇的目光,却有咸咸的东西落在唇边,抹掉一颗,又多一行。 浩宇茫然地看着背对着自己安静落泪,时不时还怕被人发现似的小声抽一下鼻子的司潇。凭感觉他知道她的伤心绝不止思乡那么简单。 司潇也不明白自己在哭些什么?她只知道,自从彦轩走后,自己就爱哭了,往往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醒来,然后,就忽然湿了眼睛。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八) 后来,又过了很久。 司潇和浩宇一样,做起了教书的先生,在琅琅书声里,她笑的很幸福,真的很幸福。入夜,两个人影在灯下相对而坐,各自看各自的书,一弯眉月,斜挂树梢。 “明天是我妹子的冥诞,我想去给她上柱香。” “傻瓜,问我干什么?去就去呗。”浩宇抬头一笑,又继续低头读他的书。 司潇提着祭品默默向音霖的坟上走去,却远远的便停住了脚步。 旷野上,两座孤单单的坟茔:“沈雪玉”三个刻得浅浅的字迹,在风中格外刺眼。 司潇木木地站在坟前,冷,刺骨的冷,直透到心底。 雪玉啊雪玉,你是怎么走的呢?在响晴白日?还是茫茫寒夜呢? 沈……雪玉,为什么不用你娘家的姓呢?是至死你还认为自己是沈家的媳妇?还是,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你想到了他?那个曾经让你温暖幸福的他? 我都快忘了,他曾经跟我说过,说你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女子,可这万里蛮荒,白雪茫茫,你还和当初一样吗?九泉之下,他会不会很失望?然后……应该更加恨我了吧……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 “怎么愣着不上供啊?”语声突然传来,倒把司潇惊了一跳。 “你……你怎么来了?”司潇回头,见来的竟是浩宇,心里不由一慌。 “你都去了两个多时辰了,这荒郊野地的,出点事怎么办?”浩宇边摆放着果品边道:“再说,我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没事,这个新坟……是我老主子的……两年多不见,不想已经阴阳两隔了,虽说她生前待我不好,可毕竟主仆一场,情分总是有的。”司潇犹豫了一下,回答的半假不真。 “死者为大,恩也好,仇也好,都去了,去了啊……”浩宇深深拜了一拜:“你说呢?” 司潇点点头,点了一炷香敬上,青烟缕缕,香魂飘飘,人间情事,就此罢了,罢了。 回到书塾,司潇闷闷地不想说话,径直进房,把还想劝解的浩宇关在门外。 “待会儿可记得出来吃饭。”门外传来略高的喊声。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九) 月已中天,星光阑珊。 司潇走到院子里,一眼看见正整理药草的浩宇,刚要回头便被叫住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司潇不忍过拂浩宇,便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把手里的剑横在一旁。 “明天要把这些拿给药行,得收拾好!”浩宇说着,手上不停:“再说,有绝妙剑舞在外,我哪儿舍得睡啊。” “什么啊!”司潇别过了头:“难不成你还先知先觉,知道我要来练剑?” “每次你心里有事的时候,都会来练不是吗?”浩宇微微含笑:“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司潇听了低头不语,心里潮潮的。 “官庄这地方从来不缺死,缺的是好好活的人。” “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不是死,而是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你,留你一个独活,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浩宇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一道清光掠过,月影下,司潇衣袂翩飞。 寒月如玉,剑过如虹,虫吟细细,落叶萧萧。 掌声在司潇收剑的一刻响起,经久不绝。 “能在塞外苦寒之地看到如此奇技,我福分不浅了。” “能有人如此为我捧场,我也很有福气。”司潇甜甜一笑,却不想笑着笑着眼泪突然狠狠地砸了下来,措手不及。 司潇慌忙用手捂住嘴怕哭出声来,一只手不够,又加上另一只手,深深地把整张脸埋进手中,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浩宇突然感到心口被狠狠地揪住了发疼,竟有一种想把司潇揽入怀中安慰的冲动。却到底还是克制下来,只轻轻地拉开了司潇的手:“难受就好好哭一场,别硬忍着,对身子不好。” 司潇缓缓蹲下身去,抱膝而坐。浩宇静静陪在她身边,不说一句话。 “你之前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身边人一个个离你而去,那么,你呢?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留我一个人,清夜独坐呢?” “我不知道啊!也许会,也许不会吧!将来的事,说不好吧。” “困了回去睡啊!这儿要着凉的。”看看司潇困乏的眼睛,浩宇拍拍她道。 “不要,我觉得外面很舒服,很畅快……”司潇抱紧双手呢喃,身体一直在向浩宇倾斜,却在每次快靠到他身上时一个激灵,又直起身来。 浩宇却没有半分睡意,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期待什么?又或者,是在害怕什么。正心里乱着,司潇却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倚在了他的肩上。 浩宇心里一颤,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夹杂着药草的清新,不知怎的,脸竟不自觉地泛起红来。 “司潇,司潇……”浩宇低低地唤了几声,见司潇全然没有反应,才轻轻地伸出手臂揽住她肩,稳稳抱起,走回屋去,小心地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放下帐幔,掩上门退了出去。 ------------ 二十八、如丝细雨润无声(十) 这一晚司潇睡得极好,日上三竿,才懒懒地睁开眼睛。 “醒啦?”“嗯。” “昨天……”“都秋天了,在外面睡要着凉的。”浩宇低头翻着书应道。 “噢。” 雍正九年,皇后乌拉那拉氏薨,传旨天下大赦。 没有欢呼,没有高声的谢恩,圣旨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沉默。 “可以回家了,不高兴么?” “回家?家在哪儿啊?”浩宇眉间染上了淡淡的忧愁:“当年一起来的,如今又剩了几个呢。” 司潇望向窗外不再做声,那曾经荒凉的山上,如今已然布满了新新旧旧的坟。青石白幡,格外醒目。 “那也比留在这儿好啊!回家吧!至少,家乡总有故人的。” “你呢?你家乡在哪儿啊?相交这么久,还从未听你说过呢。” 司潇低了头说不出话,她想微笑,却觉得脸绷得紧紧的动不了;她疯狂地想找个什么理由推搪过去,却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想着想着,反倒又湿了眼眶。 一块手巾递到了眼前,司潇抬起头勉强笑笑,接过手巾,却不料被浩宇牵住了手指,并且全然没有放开的意思。 “浩宇你这是……”司潇心中猜到一些,不敢看浩宇的脸。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跟我走,好吗?”浩宇的表情写满了认真和执着,当然,还有他一贯的温文,和关切。 司潇闻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想……你应该先知道一些事情,听完了,你再决定要不要听我的回答。” “九年之前,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和你差不多的话。” “我知道我和他没有什么未来的,因为我来到他家,就是为了把他的养父,也是我的生父,推上断头台。但我还是陷进去,明知没有好结果的陷进去。” ……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个善良的女子,自私自利,而且心狠手辣。甚至连自己所爱的人,都如此狠心的下得去手……现在,你再考虑一下刚才的话?”司潇极其平静的将自己的过去一字一句,和盘托出,说完,认真的看着浩宇。 “我不后悔我说的每一个字,这是第一。” “这世上很多事,往往是没有对错,也没有赢家的,这是第二。” “第三,我虽然不能认同你复仇的做法,但我知道,这原非你的本意。不然,你不会为那些过去,一次次的掉眼泪。” “其实那个时侯,你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看人想事都难免简单,我们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成熟付出代价,而你的代价,比常人大了许多。虽然痛苦,但至少教会很多,对吧。”司潇轻轻点了头。 “所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未来是不一样的,那些事,就让它变成一个远年的伤疤,好不好?我们一起走,去过一种新的生活。”浩宇抬手拭去司潇眼角的泪花,轻轻地揽她入怀。 司潇轻轻挣了下,但这个不算宽大也不算火热的怀抱却让她意外的有一种简单而温暖的踏实感,她安静下来。 如果整个世界,都一直像这样,该有多好。 十日之后,浩宇司潇收拾好行李,从官庄离开。登记的官吏觉得司潇眼熟,刚想多问,便被浩宇一句“是我媳妇”搪塞过去。司潇在车上听见,脸不觉一红,心底,却似乎淡淡地有一丝甜味弥漫开去。 细雨朦胧,恍如江南的六月黄梅。 ------------ 二十九、各自且寻各自门(一) 浩宇原是想带着司潇直下江南的,却不想她临时竟改了主意,非留在京城不可。 说起来也是缘于一件小事,不过是为着那日菜市口处斩的一个人犯。 刑场之上,正午的骄阳红的刺眼,热浪灼人,映的刽子手的大刀格外雪亮。 “午时已到,行――刑――”监斩官的喊声响起,围观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半兴奋半同情的期待着大刀落下的瞬间。 浩宇和司潇低下头,又微微扫过对方一眼,便打算离开,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剑秋――” 众人的眼光迅速转向了声音的来处,人群中,一身红衣的女子格外醒目。 “书楠!书楠你来干什么!走,走啊书楠,你给我走!”刑场上的囚犯突然暴吼起来。 人群自动地散开,为那红衣女子让了一条路出来,所有人都看着,看着她一步一步,微笑着,走到法场边。 “莫书楠!你这个……你害我害的还不够是不是!非要看着我掉脑袋才甘心是不是!走!我不想见到你!走啊!” “大人,我是人犯的家眷,能不能在行刑之前,让我送他一程?”女子却并不理会囚犯的怒吼,径直朝监斩官问道,监斩官犹豫片刻,点点头。 “书楠你……”囚犯哽咽了半天也没再说出半个字,只是一再的闭着眼睛摇头,摇头。 一坛女儿红,启封时酒香四溢,坛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剑秋,喝了这杯再走,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酒,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女子笑吟吟的斟满一碗,递到囚犯唇边。 被人群挤到最前的司潇清晰的看见,那囚犯在仰头喝干碗中酒的那一瞬,两颊那晶亮的痕迹。 整个法场安静下来,监斩官在叹气,人群中有些妇人还甚至湿了眼眶。 “多谢大人成全。”女子欠身一礼,向后退了一步,没有生死离别的悲痛欲绝,倒有一种释然和放心的表情。 寒光闪处,满地腥红。 人群慢慢散去,却只听有人一声惊呼,竟是那法场活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倒在了那人犯尸首的身侧,利刃入胸,身下弥漫起大片大片诡异的殷红,正如她身上的火红衣衫。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直至有须发皆白的老头指着说:“贞妇烈女,可昭天地”这类词句的时候,才纷纷点着头聚拢上来,也有几个胆大的,开始动手收殓两具尸身。 司潇和浩宇也在人群里,他们都不是没见过死亡的人,却也定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 “怎么了司潇?怎么脸色都变了?被吓到了?”浩宇一眼瞥见司潇的神情,不放心的问。 “哦,不是,没,没什么事。”司潇敷衍回答,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道:“回客栈,我有事跟你说。” “我已经交代过掌柜,说我们会在这里长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司潇回过头来道:“我要暂时留在京城,一定。” “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去江南的么?怎么又改主意了?再说,我们在京城也没有熟人,留着做什么呢?”浩宇开始有些不满:“回乡是你,现在留下又是你,你什么时候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想法?” 司潇一下子脸红了起来,她没想到浩宇会跟她计较这个,也知道这次是自己自作主张,便低了头,闷闷的道:“刚才被处斩的那个,我认识。” “什么?你认识?你连他犯的什么事都不知道,你怎么能认识?” 司潇一下子倒没了方向,告诉他那是兰斓派来灭口的刺客?那兰斓的事,自己在皇宫里的事,要不要说?说多少?说了他能不能接受?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压的司潇几乎喘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你想留就留下吧!反正也不在乎多早晚回去!”看看司潇的脸色,浩宇终是不愿过拂她的意思,更不忍看她无措的表情:“只是,以后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别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说完便转身回房。 司潇默默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浮起一缕酸涩,其实留下来又如何呢?自己又不可能进宫,更不可能复仇……明明想好了要对他敞开心扉的,明明知道他不会计较自己的过去,知道他不在乎自己会使心眼耍手段不善良不单纯,偏偏就是放不下,到头来,苦了自己,也伤到了他…… ------------ 二十九、各自且寻各自门(二) 紫禁城,咸福宫。 兰斓静静的跪在佛像前,敬上一柱清香。 “娘娘,您都跪了三个时辰了,歇歇吧。”小丫头奉上茶来,兰斓挥了挥手,并不理睬。 丫头推门出去了,偌大的宫阁里只剩下兰斓一个人,空荡荡的。 “爹,娘,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深深的一叩首,起身时清泪已蜿蜒。 以往越是风光,现在就越发的觉得凄凉,入秋了,真冷啊。 还记得刚刚听到大赦的时候,还庆幸自己斩草除根做的及时,现在,却是后悔莫及,谁能想到自己的妙招,到头来竟会成了自己的死穴呢…… 不过也好,司潇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了,说到底,你还是比我早走一步,说到底,我还没输。 九年了,自己在这低沉的天空底下,都过了九年了啊!司潇走了都快五年多了吧!这深宫里,没这么个聪明人儿呼应自己,成天对着一群唯唯诺诺的奴才,也怪难过的。 走罢,走罢,好也好,歹也好,都走吧。兰斓无力的笑起来,一把推倒供桌,经幡被扯下,软软的覆盖在她身上。 “哎,听说今天菜市口斩的人犯,老婆跟着殉情了,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也是听人说的呢。不过……”说话的宫女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说……那人是咱们娘娘手底下的……”“什么?咱们娘娘?这,这怎么可能?就算是娘娘的人,出了事,娘娘又怎么可能不保他?” “唉……这不是咱们娘娘失宠了么……那些个官员可都是势利眼,见咱们娘娘这样,哪还肯帮忙啊……”“说起来倒也怪了,皇上怎么会突然就不理睬娘娘了呢?娘娘,也没犯什么错啊……”小宫女摇摇头,偷望向夕阳里那暗沉的宫阁。 “哎,我们这些当下人的,管这么多干嘛?我只听皇上身边儿的公公说过什么……也不是很清楚……算了,这些就别说了,快忙去吧小心被人听去……”那稍长的宫女说着跺了跺脚,推了一把小丫头,忙忙的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见那小丫头已不见了人影,便脚下慢了下来。 “沅兰……沅兰……”兰斓的喊声传来,门轻轻被推开:“娘娘!”进来的正是刚才那宫人:“我是紫仪,您要什么?” “哦……紫仪啊……”兰斓举起的手又放下:“没事了,你去吧。”“奴婢告退。” 当年在除司潇中立下大功的沅兰如今已满了二十五岁,上个月出宫回了家,而今留在咸福宫里的,也就数曾经和司潇一起的这个紫仪,年岁最大,经事也最多,底下的小丫头无不恭恭敬敬道一声“紫仪姑姑”,俨然已成了宫女班头。却无人知道,她身后的另一层身份。 ------------ 二十九、各自且寻各自门(三) 秋风初作,卷起落叶层层。 一间平平凡凡的客栈,店虽不大却整理得干干净净。 “掌柜的,帮忙把这个交给二楼东厢的客人。”说话的姑娘气质高华冷傲,面上被一块纱巾遮挡了大半,掌柜会意,急急上楼。 “楼上客官有请姑娘。”掌柜神色似有几分紧张,四下张望了一番,以眼色示意姑娘跟他走。 狭长的走道只容一人走过,掌柜只顾引着姑娘上楼,却没注意到正开门出来的司潇,一不小心便踩了脚,忙低头连连道歉。司潇笑笑正想下去,无意中扫了一眼跟在掌柜后头的姑娘,却不觉变了颜色,心中只觉这女子自己竟似是见过,待静下来细想清楚,回头却见房门已在她身后关上,空留一片寂静。 “紫仪姑娘,别来无恙啊。”一柱香的时辰过去,那姑娘匆匆下楼,到得大堂里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顿时秀眉紧蹙了起来,缓缓回头。 “怎么,五年多没见,是我变的太多你认不出来了么?”司潇浅笑着举起酒杯:“坐下来聊聊如何?” “聊聊就聊聊,不过――”紫仪微笑回道:“这里似乎不太合适啊!嗯?” “那就去我房间。”司潇说着起身,两人的眼神似乎都有些说不出的东西。 “司潇姑娘真是命大,娘娘做梦大概都想不到,姑娘还活着吧?” “兰斓她何必呢?她很清楚我根本无意与她相争。” “姑娘难道不明白,娘娘是意在中宫,你本来就是娘娘的一块踏脚石,你意欲如何,与娘娘无关。” “她现在好吗?”司潇手拂着兰花道,毕竟,这个人也算是对自己好过,总不希望她太惨。 “不怎么样,后宫不得干政,老祖宗的规矩。” 司潇心念一动:她到底还是没能做到她的梦想。尽量平静的道:“那她是进冷宫了?” “这倒也不是,只是,世上那个男人,会欢喜一个处处强过他的女子?” “噢……”司潇点点头:“你明年就该出宫了吧?”“姑娘好记性,明年三月。” “看来,这一场两宫之间的争斗,最大的赢家倒是紫仪你啊……”“这,姑娘何出此言?”“哎,对我还有什么瞒的,兰斓失宠,你主子殡了天,你倒却平平安安的出宫嫁人,从古至今,哪有这般好命的细作啊?”司潇笃定的摇着扇子,眼神却分外凌厉。 “你看出来了?好你个曾司潇,在宫里不过两年,竟能窥知我的身份,厉害啊……”紫仪神色一变,却也未曾慌乱,抱起双手,冷冷的对上司潇的目光。 “不愧是皇后娘娘手底下的人,临事不惧,人才,人才啊……也难怪能在兰斓眼皮子底下当眼线,不过……”司潇微笑着附在紫仪耳边道:“我要是你,就赶紧低眉敛首,干干净净的走人,临了还捞一票,你忘了此刻,你已经没有人庇护了么?” “你……你……”紫仪听罢惊得猛然后退,难以置信的看着依然浅笑嫣然的司潇,她心头升起一种恐惧,一种多年来从不曾褪去的恐惧。想当初,她就被告诉要提防这个冷傲清冽的姐姐,如今五年过去,眼前的她似乎憔悴了不少,人也瘦了,然而眼睛里的狠辣和决绝,却有增无减,她知道了?知道多少?怎么可能?紫仪本能的向门口退去,却被司潇再次叫住: “别怕,我不会去告发你的,二十五岁了,嫁人不容易,捞点东西出来家用,有什么不可以呢?只是,与其让自己冒风险,不如……找她呀?”司潇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兰花。 “姑娘的意思是――姑娘果然比我狠,紫仪甘拜下风。” “过奖过奖,我老了,后生可畏啊……另外,希望这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害人,你,和我。” ------------ 二十九、各自且寻各自门(四) 门静静掩上,随即又被推开。 “为什么要这么做?”温润的声音掩不住隐隐的怒意:“你答应过我要重新开始的!” “你,你都听到了?”刚才还冷脸冷心的司潇此刻见到浩宇,不知怎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愧疚的低了头,却又忽地抬起:“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瞒了,说与你听罢。”眼神决绝却又有着丝丝的不安。 “咸福宫的淑妃娘娘,我从沈家脱身后便做了她的丫鬟,跟随她入宫,她为争中宫之位,不仅将我陷害至塞外苦寒之地,又派精锐杀手前来追杀,那次在山上药庐遇你之时,我根本不是什么路遇山贼,而是身受刺客重伤险些要了性命!其实本来,我留在京城只是出于一种感觉,觉得这刺客被斩,必是说明兰斓今不如昔,想……想知道她的结局,可现在既然有机会让我推她一把,我……司潇一口气道出过往,咬咬牙把头别过去:“你骂我好了,反正我……”话未讲完,却已被浩宇揽入怀中。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拦你,不拦你了还不成?”浩宇轻轻拍着司潇的背:“可是你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害人,最后一次!” 司潇趴在浩宇的肩上,哭了,打从相识以来,这个温厚而善良的男人就一直在迁就自己,包容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过去,而现在,竟然放下了自己的君子操守,放下了十几年的圣贤教诲,陪着自己去恨,去伤人…… 后来?没有后来了。 兰斓的境遇一天不如一天,来来去去的丫头太监似乎知道些什么?认真问起来却没一个敢说真话。 次年三月,紫仪年满出宫,临行前向兰斓深深叩首:娘娘,我走了。 不久之后,内务府查办倒卖宫廷御用之物案,顺藤摸瓜,发现元凶首恶竟是咸福宫的淑妃娘娘。 病榻上的兰斓听到这个消息苦笑:枉我自认多谋,如今居然也被人栽赃了…… 不用解释了,对于一个失宠的嫔妃来讲,说什么都是错。 雍正罕见的没有追究兰斓的“罪过”,只是挥挥手,摇摇头。 半年后,兰斓死于寒疾,临终前她轻轻唤出一个名字:曾司潇。那一刻,她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双清冷的眼眸。这辈子,也就是有她的那一段日子,最开心。 司潇在京城逗留了大半年之后便和浩宇去了江南,因为就在某一个初春的早晨,一个小厮跑到客栈,说是夫人有请。 “你家夫人?我认识么?” “夫人说,只要给姑娘瞧瞧这个,姑娘就会明白了。”说着拿出一个玉扳指。 “哦……”司潇细细摩挲着扳指,忽地眼中精光一闪。 “回去告诉夫人,我明白了,好意心领,见面,还是不必了。” “这……”“没事的,去吧。”司潇笑着送走小厮,转身到浩宇房间道:“我想好了,明天,明天我们就走吧。” “怎么忽然想通了?” “要做的事,要了的缘,都已经做完了断,当然可以走了……”司潇笑着把扳指在浩宇眼前晃了晃,附耳道:“这可是宫里的货色,你有福哦……” 正是满城飞花的时节,已经是豪富夫人的紫仪站在庭前,嘴边浮起一丝微笑。 到底是司潇姐,一看就明白了。自己可真是个最好命的细作啊。 马车的的笃笃的驶出城外,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只不过,方向相反。 ------------ 三十、似曾相识燕归来(一) 站在金陵的城门外,司潇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算什么?回家吗?兜兜转转了半天,自己的路从这里开始,难道也要在这里走完么? “别多想了,先找家店喝碗茶吧!走了这么久,你不累我还渴了呢。”浩宇拍拍司潇的肩:“走啦。” “小二,来两碗茶。”“好嘞――”勤快的伙计说着便端上茶来:“二位这是远道而来啊。” “好个眼尖的伙计,连这个都看得出来。”司潇笑着啜饮了一口道。 “哎,干我们这行的,当然得有眼力劲了……”正说着,忽听门外闹闹嚷嚷,似是有大批人群的样子。“嗯?外面怎么回事啊?”司潇不由得向外瞄了一眼。 “噢,东福街新开了一家酒楼,老板为了招揽生意,说是今天要在今日去的客人中抽出十位,可以白吃白喝,这么好的事,大家当然都去凑热闹了。” “白吃白喝?这老板好大的手笔啊。”浩宇啧啧道。“这有什么?他不过付了十个人的账,却赚得了上百号人的人气,这新发利市,最重要的就是这个,这老板,可是个会做生意的。”司潇淡淡笑应:“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好啊!” 高楼百尺,门上一块大匾“归朋居”,颇为富丽雍容。数挂鞭炮在门口炸响,一班伙计正殷勤的迎着一批又一批的酒客,并给每人手里都递上了一枚写有数字的竹片。 夜幕初降,楼中愈加杯觥交错,灯火辉煌。这时忽有楼梯上一名衣着光鲜的伙计击了三下掌,霎时宾客纷纷安静下来,司潇亦好奇看去,只见楼上珠帘轻启,走出个颇为贵气的女子,身后还跟着数个小厮和丫鬟。 “承蒙各位抬爱,来为我归朋居开张捧场,作为答谢,我将在今晚到场的客人中抽出十位来免费招待,各位手里的竹牌上面都写有数字,待会哪位客官若是被点中了,结账时只需将它给伙计看一眼就好,我在这儿祝各位吉星高照,鸿运当头!”女子说话声音清亮,虽隔得较远,司潇仍能感到她眉目间的英气逼人。 “真没想到,这么大的一间酒楼竟然是个女人家开的,不简单,不简单。” “可不?听说那从前沈家的旧宅,也是她买下的,那得多少银子哪!” “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多钱,我看多半还是幕后有人吧……”那女子话音刚落,人们便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司潇听的“沈家旧宅”四字入耳,不觉心下一惊,碰翻了手中的茶杯。滚烫的茶汤溅到手上,却仍似是未回过神来。 “司潇你怎么了?有没有烫到啊?”浩宇忙不迭的接过一旁伙计递来的手巾替司潇擦拭着。“我没事,你等等我。”司潇随便敷衍了一句便匆匆离开,浩宇叫不住,但看她既是往楼上奔去,便也放下了心来,毕竟还是在酒楼里,总不会出事的。 ------------ 三十、似曾相识燕归来(二) 二楼是特地为贵客而设的包间,显得格外清雅洁净,司潇扫视一圈,见有个姑娘正支使几个小丫头干活,思量一番便拉住了她,只道自己是过往的客商,想与贵东家谈谈。很快,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司潇便被请进了三楼一间装饰华美的房间。 一张小巧的红木圆桌上,一杯清茗正散着悠悠茶香。一旁便是方才在众宾客前说话的那女子,听到下人的回禀,微笑着转过身来,却不知为何未曾开言忽然变了颜色,挥挥手让房里伺候的人全都出去。 司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眼前的这张脸的确让她觉得熟悉,亲切,她努力的回想着,终于,有一些东西,似是从记忆深处浮了起来…… 疑惑,惊讶,喜悦,欣慰……太多的表情在两人的脸上交替,直到两人终于同时喊出声来: “司月!”“姐姐!” 是的,眼前的真的是当年被自己救下,又跟随自己走了沈家一遭的司月,然而五年过去了,当年乖巧可爱的小丫头已然成了青春正好的妙龄女子,长身玉立,楚楚动人,一时间司潇心里五味杂陈,感觉恍如时光倒流,却又历经沧桑,脸上微笑着,泪,却绵绵的淌了下来。 “姐姐莫哭了,莫哭了,我就知道,姐姐不会忘了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司月拉着司潇的手,说着说着也自红了眼圈。 “好了,咱们都不哭,都不哭,快跟姐姐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怎么成了这大酒楼的东家,姐姐可急着知道呢。” “好,说起这酒楼,姐姐可还记得,当年在钱家,姐姐最后留下的那八十万两的银票?”“当然记得,怎么?你是用那钱……”“正是,姐姐当年为从沈家脱身而进宫,告诉妹妹要在这儿等着,后来,听说那个旗人小姐当了娘娘,可姐姐你却不曾回来,我想这当中必然有了变故,不然以那样的身份地位,要放走一个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所以,我便拿出当日的那笔钱,在这里开起了酒肆饭庄,一来是让自己有个进项,不致坐吃山空,二来姐姐若是有朝一日回来,也好有个地方安身不是?你瞧,现在可不是应着了!” “不得了不得了,司月你可是个会算的,我做梦都不曾想到你这丫头,竟有如此本事,好,好啊……”司潇含泪点着头,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对了,我刚才在楼下听说,沈家的老宅子被你给买下了,是真的?” “是真的,我想,这也是姐姐的心愿吧……如今我就住在那儿,姐姐要不要也过来?” “去沈园住?”“是啊!我看姐姐你这风尘仆仆的,想必还没个落脚的地方吧!那儿毕竟是老地方,住着也熟悉,对不对?” 司潇愣了一下,沈园这个名字,让她本能想逃离,可现在,自己难道还有别处可去么? 还有浩宇,她不是铁石心肠,这一路走来,他的一片心意她明白,感动,也准备好了要和他走下去,可沈园……让她如何面对呢? ------------ 三十、似曾相识燕归来(三) “姐姐可是有为难之处?不忙的,这几日,我让下人们在这儿收拾间房间出来,姐姐就先住下好了。”司月见司潇迟疑,忙把话岔开:“玉眉――在二楼挑间干净的房间收拾一下,这位姑娘今天住下了――”“等等!”司潇抬手止住:“两间。” “两间?姐姐还有人同行?怎么不介绍司月认识?”“呃……他……我叫他上来。”司潇面上一窘,掀帘出去,回了一楼大堂。 “浩宇。” “嗯?你回来了?刚刚……”“这间酒楼的东家是我故人,她让我们今晚就住在这儿。”“是么,那可免了我们在外面找地方了。”“跟我上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司潇不知道该怎么跟司月说清浩宇的身份,司月亦看出这个男人和姐姐关系的不同寻常,便不再多问,闲聊了几句,便让丫头送他们去房间。 “姐姐。” “司月啊……这么晚了,还不睡?” “姐姐不是也没睡么,我看姐姐房里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你是不是要问我,浩宇的事?” “他是第二个六公子,对不对?”烛火映照着司月的眼神,格外清亮。 “没有什么第一第二,彦轩他去了,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浩宇就是我的第一。” “去了?”“嗯,我救了他,却抵不过老天要收他。”司潇淡淡的道,语气平静的自己都难以置信。 “那姐姐,这些事,他都知道么?” “知道一些,不太全。” “哦……”司月停了一下,继续道:“其实我觉得,既然你已经决定放下六公子,就应该彻底一些,把过去的,真正让它过去,不要让那些事情,再来牵动你的心。” “过去?谈何容易啊……”司潇悠悠叹道,五年来她多少次告诉自己要忘记,要放下,可越这样想,那些曾经的点滴就愈发清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回忆,就像这窗外的烟花。虽然短暂,可每次想起,都是满眼的绚烂,可一转身想起他又不在了……心就痛的……这叫我如何过得去啊……” “姐姐……”司月心疼的按住司潇的手:“司月不知道发生了的事要如何忘记,可我知道,人必须往前看,好好的生活下去,这世界有太多的事值得去挂心,那还有时间为那些过去捶胸顿足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今后的日子再有后悔。”司月极认真的言道:“不早了,不耽误姐姐休息,我走了……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早些住到沈园来吧!那里清净。” ------------ 三十、似曾相识燕归来(四) 司潇和浩宇在司月的酒楼里住了十天,最终决定,回到沈园。临走的前一晚,司潇看着在房中忙着收拾行李的浩宇,眼眶有一点湿润,她轻轻的上前,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司潇?怎么了司潇?”浩宇直起身来,勉强抑制住狂乱的心跳问道: “别动,我这样,觉得很安心。” “你真的要回那个地方,不怕睹物思人?” “那你呢?别告诉我你心里没事啊……我不信的。” “司潇啊……”“嗯?” “你真的是一个好复杂的人,有时候脆弱的让人心疼,有时候又坚强的出人意料,我真的是对你没办法,没办法啊……”浩宇转过身,把司潇揽入怀中,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抱紧了她。 司潇安静的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的缠绵和柔情。浩宇,从今以后,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朱红的大门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太过熟悉,却又恍在梦中。 司潇站在门口看了许久,其实说起来自己本就是沈家的女儿,住在这里也算理所应当。 娘,女儿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这里,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啊。 “姐姐,进去吧!你还住以前的房间,这样熟悉一些。”出来的是司月,身后还有一些丫鬟小厮,恭恭敬敬唤一声“潇姑娘。” 司潇回头,对上浩宇的眼神,感觉到他握紧了自己的手,便用力扯出一个微笑,一步一步踏进了院落。 然而走在石子路上,司潇还是分明感觉到了这里曾经过的风雨,廊下的海棠早已枯了,栏杆的颜色也大多剥落,甚还有几间屋子因为太久没有人住,看上去离塌也不远了。 浩宇一路陪着司潇,他清楚的感到身边人儿的颤动,他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也许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追忆与痛悔,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让她知道,她并不孤单。 ------------ 三十一、检点往事再从头(一) 司潇以为自己的故事到了沈园就该收尾了,毕竟,曾有过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还记得当年自己意气风发的回来,呼朋引伴,好不得意,孰料想天意弄人,精心策划的复仇,竟引出了数年来的纷扰。到而今,终于一切消散,一切重头。 沈园的青石戏台已请人修葺,平时,司潇总喜欢坐在对面的阁子里,就那么坐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日的繁华喧闹,眼前,也似总有熟悉的那几个人影晃动着,热闹的聚了,纷纷的散了,感觉似是真的,却又像是戏台上的戏码,纵然是锣鼓喧天,终也有谢幕的一刻。 夜深人静,水波粼粼。 住进沈园很久以后司潇才敢进湖心小筑,推门的那一刹那,她甚至都控制不住的想唤一声:“彦轩” 今夜是正月廿五,司潇记得分明,那是彦轩坠崖的日子。 火光默默跳动,纸钱在铜盆里渐渐卷起,消解成灰。 司潇静静的抱膝而坐,眼前有一个个脸庞闪过,带着一段段曾经或快乐或悲伤或得意或落寞的岁月。 后来,一切的事都要在后来里才懂,当时的欢笑与痛苦,后来回忆的时候,仍然会带着当时的温度,烧灼出眼泪,冰冻了叹息。 “潇姑娘,不好了!潇姑娘!”是丫头水痕的声音,司潇睁开眼,见她正从回廊那头急急跑来,一边还招着手,心知出了大事,忙起身走去。 “不好了……东家,东家在酒楼里昏了过去,好多人在那儿,都乱成一团呢!”水痕大口喘息着道。司潇手猛地一抖:“还不快带我去!” 归朋居三楼司月房外,密密匝匝围了不少人,见司潇过来,都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请来的郎中正低头开着方子,脸色并不轻松。 “大夫。”“姑娘是……”“我是大东家的朋友,她怎么了?” “哦,姑娘不必太担心,曾掌柜的病倒是不重,我这几付药下去,再调养一阵,就没事了,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不过……姑娘既是曾掌柜的朋友,那最好还是劝劝她,别太过劳累,她这病,一大半还是累出来的……” 司潇心头一疼,看向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孩:“能把这几个月来酒楼的账本给我看看么?”她问向身后,一众人等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司潇 ------------ 三十一、检点往事再从头(三) “司潇?你去归朋居了吧?”刚回到沈园,司潇便碰上迎面而来的浩宇:“嗯。”“司月怎么样了?”“还好,就是太累。”司潇随口敷衍了两句,足下生风,一路往湖心小筑而去。 “司潇,你要去那儿?”眼看她走上了往湖心去的石桥,浩宇终于忍不住拉住了她,却发现此刻的司潇已完全不是往常的模样,眼神冷静凌厉,脸上也没了往日的温雅。 “司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司月是不是病得厉害?为什么你突然……”“别问那么多,我要一个人到那里静一静,你别让人打扰我。”司潇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留下浩宇一个人在湖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筑的门后。 接连三天,浩宇都没能再见到司潇,却见不少工匠陆续进了园子,叮叮当当成天忙个不停,想找人问又问不清楚,心不觉揪了起来。 “鲁工头啊!司潇姑娘吩咐,让你们抓紧些,争取在月半前完工,工钱,还可以再加,好吧。”熟悉的声音从廊上传来,应该是大丫头杏兰。浩宇忙循声过去,待杏兰送走了工头,便拉住了她。 “司潇呢?” “哦……姑娘她在归朋居里呢?公子有事的话我可以帮忙传话。”“我要见她的面。” “这,这恐怕不太行啊……姑娘说了,这阵子不让人打扰呢……”杏兰为难的低了头,浩宇的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打扰……司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不把我当个外人呢? “行了,我也不让你难做,你转告司潇,今晚我在我房间等她。”掩饰住巨大的失落和心酸,浩宇转身往回走,看着那孤独的背影,杏兰无奈摇头。 月色清冽,寒夜风凉。 烛火不安的跳动,映照着桌前苦涩独饮的他。 司潇很累了,真的很倦,想回房休息,然而走着走着,却又走到了他的门前。 “浩宇,陪我去湖心小筑好么?”犹豫着说出这句话。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转身:“你走前面吧。” 小筑里很干净:“你大概天天都来收拾吧。” “嗯,交给下人,我不太放心。”司潇点上了灯:“这阵子一直没跟你说话,我――”“没事的,司月病了,你帮着她打理生意,自然是……”浩宇一句话未及说完,已被司潇轻轻环住了腰,心里立刻七上八下起来。 ------------ 三十一、检点往事再从头(四) 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然而想到连日来她的冷淡,想到她明明有心事却一个字都不说,想到她那夜把自己撇下,一个人留宿在这间湖心小筑……他的心里便盈满了酸涩,狠狠心推开她,冷声道: “怎么了?” “司月为了买下这沈园,花了好大一笔钱,弄得如今生意周转不灵,我想帮帮她。” “这是应该的,要不是她,我们还不知落脚何处呢。” “你在怨我。”“什么啊!你别多想。”“不用否认了,我早就说过,你这人,越是文质彬彬有礼有节就越是撒谎。” 浩宇摇摇头,这个女子总是那么容易就看穿自己的心思:“那你让我来这儿,又想说什么呢?” “我知道,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容忍自己心仪的女子心里还存着旧爱!”司潇的脸红红的,不知是烛火的关系还是什么?“可是――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当初,如果我能放下仇恨,安安心心的做他的姨娘,那也许,我们会很幸福,但是――”司潇咬了咬下唇:“人生是没有如果的,老天爷不会为了我,把日子扯回五年前重过一遍,即使是我现在,悔的肝肠寸断,痛的血泪淋漓,他也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以前我一直以为,人一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动心,一旦遇上了,今生今世,心里都只有这一个,不会再变了。可现在我看,感情这件事,就像炉上滚的茶,一旦撤了火,那就早晚都得凉。” “他走了,从此再也不会陪在我身边,不会好言细语的劝慰,不会细致入微的体贴,也没有两心契合时的感动与温暖,事实上,我们之间已经只剩下回忆了,而人,是不可能抱着回忆过一辈子的,因为我还活着,日子还得往后过――而你,就是出现在我以后生命里的人。”司潇一气说完,抬头对上浩宇的眼睛,那眼神就像窗外平静的湖水。 “那你请那些工匠来是……”浩宇的声音发闷,听不出他的心情。 “改建,我要把沈园一分为二,分出一半租出去。”“什么?你要把沈园……”“嗯,司月之前摊子铺的太大,运转起来力不从心,这沈园这么大,住的人只有我们几个,白白浪费了不少地方,不如租出去,也能多一笔进项。以后我还要陆续盘几个店铺出去,钱要用在刀刃上。”司潇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挥手即过的。 “你真的决定了?真的舍得?” “就是因为不舍得,所以才必须这么做!”司潇转过身去,面对窗口道:“这间小筑,是唯一能让我好好追忆和他点滴过往的地方,也只有这里,可以让我觉得自己的过去,曾有过那样的温暖和甜蜜。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实在承受不起第二次。” “所以,你拼尽心力,不惜壮士断腕,只是为了把这一块……”浩宇犹豫了下:“回忆之地,留住,也给自己留一份美好,对吧。”说完上前轻柔的抱了抱司潇:“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月色幽然,水波粼粼 即使是最黑暗的岁月里,也总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亮光。微弱,却已经足够回忆。 没有人能够把自己的过去忘得彻底干净,当日的痛和伤,早已凝结成了远年的伤疤,存在,但已不痛;而那些温暖和希望,却成了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画面,时光可以让它褪色,却消磨不了那份真实的触感。 夜色深重,寒气沁人。我会把你留住的,彦轩。 ------------ 三十二、从来多情空余恨(一) 休息了大半个月之后,司月的身体终于大好,重回酒楼掌事。 在司潇一系列的重大调整后,司月原先的生意被削去了不少,店铺或盘或让,七七八八也收回了大约十万两银子,一心只投在“归朋居”上,只留了两家光景不错的成衣铺下来,算是有个额外的支撑。 “姐姐你这……”翻看着账本,司月不禁急的皱起了眉头:“这些店铺我都花了好大的心思,姐姐你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傻丫头,做生意图的不是排场,是要实实在在的赚钱――你之前的摊子铺的太大,本钱又不够,在本地的商人中立足也浅,怎能照顾的过来呢?听姐姐的,咱们把银子一心一意投在归朋居里,这里地处繁华,来往的人多,不出半年,手里的钱至少翻番,到那时,我们有了根基,就可以和原来的那些大商贾合作,生意自然做大,可不是好事?” “好好,姐姐说的从来有理,司月听就是了。”司月大病初愈,元气还未回复,脸色也有些苍白,话刚说完便止不住的咳了起来,司潇忙挥手让丫头扶回房休息,自己抱起账本,对迎上来的秦康道。 “秦先生,我觉得可以把二楼的厢房都改成雅间,咱们这酒楼,论菜色酒品不如城东的醉仙阁,论富丽堂皇不如南城的宴华楼,我思来想去,只能从雅致格调上独树一帜;我看过,那几间厢房刚好对着苏谢两家的花园,黄昏时落日相映,入夜则有秦淮灯影,繁华而不流俗……” “潇姑娘果然有见地,我早就和东家提过这事,却一直也没顾得上……”“这样就好,那我就把这事交给你了,到时候我可要看结果的,你且去忙吧。”“姑娘放心吧。”“嗯。” 三月初的日子,天气依然透着寒意,又兼下着绵绵细雨,司潇不禁抱紧了双手,却听见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 “乍暖还寒的时候,还是多穿些好。” “你怎么来了?”淡淡的微笑浮上唇边。 “下个月初八,知府夏大人要为他母亲做七十大寿,宴请全城士绅。”却是不回答她的问题,不冷不热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愣了一下,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能攀上知府大人这位贵客,生意当然会好做不少。想到这一层,司潇的脸上就隐隐的现出薄怒来。 “经商这条路是你自己要走,这其中的利害你也应该明白!”说话的声音里明显透着无奈和心疼:“商者四民之末,你这个桀骜的性子,实在是该改改。” ------------ 三十二、从来多情空余恨(二) 司潇低着头不说话,少停,嘴角牵动了下道:“可我听说宴华楼的赵老板是夏大人宠妾的小舅子,我有什么本事,能抢着这档生意。” “那掌柜有个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还不曾成家!”浩宇说着停了停,见司潇低着头不做声,便接着道:“这前后也说了不少好姑娘,却不知这位小官人的心思,早已安在了娇凤楼头牌王连鸾的身上。”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司潇的声音平静,听上去无波无澜。 “怎么没关系,你若成全了这对有情人,那赵小官人必然铭感五内,这生意不就着落在他身上?” 没有回答,司潇只是撇撇嘴角,摇摇头。 “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赵掌柜不会让一个风尘女子进门?还是你担心,那小官人不肯帮你?”“不,你说的对,这是个办法,一个大大的好办法。”司潇突然抬起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知府大人这单生意,看来我是做定了。” 浩宇愣愣的看着她下楼的背影,听到她似乎是叫了几个二掌柜三掌柜议事,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的刺痛感。 “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这件事关乎我们酒楼能否在金陵立足,还望大家能够尽心尽力,另外,今天我说的一切,都请各位三缄其口,勿要胡言,否则,便休怪司潇我不讲情面了。”烛焰不安分的跳动着,映着司潇锐利老辣的眼神。 “司潇姑娘放心吧!我们都是跟东家的老人儿了,分得清轻重缓急。”“好,柳二掌柜――” “姑娘吩咐。”“我听下人说你对城中的勾栏瓦肆熟悉的很?”“这……姑娘我这……”“别不敢说么,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瞒骗的?”“是……”“那娇凤楼的王连鸾,你可知道?” “花魁娘子?那怎么会不知道,全金陵城青楼里顶顶有名的就数她,都红了三四年了,那回眸一笑真是……就连知府大人都迷她迷得紧呢。” “哦?这朝廷命官可是严禁宿妓,你又如何得知?”“我,我是听娇凤楼里伺候姑娘的小丫头玉环儿……”司潇看着这二掌柜不禁暗暗发笑:都三十多的人了,居然还和那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不清不楚……却不好显露,只抱了手接着听。“听她说,这花魁娘子早几年就和知府大人好上了,还专门在青皮巷顶头置了间小院,就是怕被人知道……” “可我听说,宴华楼赵东家的公子,也是这位花魁娘子的幕中之宾啊!好像两人还颇有情意的样子……”“咳,什么情不情意不意的,那姓赵的以为自己长得不错又有几个钱,可那哪能跟知府大人比啊……玉环儿都告诉我了,夏大人早已经和鸨儿说定,三个月之内就来赎人,回家做个二房。” “好,很好。”司潇这句话说得真真儿发自肺腑,真没想到连老天爷都肯帮这个忙。很想笑,众人面前端着架子不容许,就在心里放肆吧。 这一晚一楼东厢灯火彻夜通明,四下寂静,只有更漏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走出酒楼时已是第二天黎明,司潇舒展下身子,却不经意瞥见柱后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转眼便不见了。累了一夜的她实在无心深究,只当是丫头小厮做事手脚毛躁,便没放在心上。 毕竟是肉身凡胎,哪能事事都小心,事事都留神呢。 ------------ 三十二、从来多情空余恨(三) 夜色已深,金陵城反而愈发热闹起来。秦淮花船来来往往,真个儿是花枝招展,流光溢彩。再加上船中姑娘与客人的调笑声,抹骨牌声,行酒令声……凡此种种,喧喧嚷嚷,衬得个金陵成了座不夜之城。 “哟,这不是赵公子嘛――您这大半个月不见人可想死我们姑娘啦……”赵利行刚踏进门口,便听见鸨儿孙冯氏那尖细的笑声。“孙妈妈可真会说话,尽挑好听的讲,难怪生意兴隆啊!”“唉哟公子爷说笑了,我这么点儿,哪能和公子您那宴华楼相比啊……”“咳,你可别跟我提那酒楼,说了就烦,这两天为了夏知府老娘的寿诞,忙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好了好了,废话少说,鸾儿呢?”“知道――喏,人就在那房里等着呢?快去吧――”“好好好……”赵利行闻言喜笑颜开,笑着指了指鸨儿,整了整衣冠便径自上楼,转过回廊,往右首第四间房去。 到底是全城顶尖儿的花魁,这房间也是闹中取静,难得还布置的颇为雅致。这是司潇潜进房后的第一个感觉。 不过仔细一看就发现有些不对,桌上的砚台早就干了,字帖也干净的打眼,最奇怪的是墙上那幅像是哪位大家的仕女立轴,纸也新,墨也新,全然没有半分古物的样子。 “烦死了,怎么又来了。”一个慵懒的女声伴着微微的敲门声传来,司潇猛然提气跃上房梁,只见一个满头珠翠的艳丽女子从帘后转出,开门前,还特别对着桌上的镜奁拢了拢发鬓。 “哟,是赵公子啊――您可好久没来了,我家小姐可都想您想出病来了……您等会儿,我去叫她。”刚才的厌烦在见到赵利行的一刻瞬间转成满脸媚笑,本就娇嗲的语声也变得更为甜腻,听得司潇脊背骨一阵发寒。 “小姐,赵公子来了。”“赶快有请。”回答的声音安静稳重。珠帘轻掀,出来的正是红遍金陵的花魁王连鸾,只见她长身玉立,样貌娇柔可人,走到赵利行面前轻施一礼,那弱柳扶风的姿态看的司潇都暗暗称道。 不过想到之前二掌柜说的她和知府大人的种种,加上房中那些明显为了虚美的陈设,司潇知道这看似脱俗的人儿其实到底是个大大的俗人,哦,说小人可能更确切一点,女子小人。 ------------ 三十二、从来多情空余恨(四) 后来的事司潇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没有这种癖好。不过现在还不能走,好戏还没开锣呢。 许久,内房里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司潇眼见王连鸾送赵利行出门,便蒙上面纱,从梁上轻盈翻下,趁着她回身的片刻,一柄雪亮的匕首便横上了她的脖颈,王连鸾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浑身发抖,只得乖乖依着司潇,大气也不敢出。 “怎么,不过一把小刀而已,就把金陵城的头牌大花魁吓成这样?”看着她抓着茶杯不停颤抖的手,司潇收了刀冷笑道。 “你,你想,想干什么?”王连鸾惊魂稍定,思忖下觉得也许是客人间争风吃醋,一时气急便派手下用强,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当下便软了脸色,说话也温柔了不少:“你是谁的手下?你主人派你来,必然是有话要说吧!来,喝杯茶,慢慢说。” “王姑娘果然胆色过人,不愧是知府大人的红粉知己……”司潇凌厉的眼神直直逼向对方:“居然能在叔侄二人之间游走自如而不露半点马脚,这金陵城花魁还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王连鸾初时还能强作镇定,然听到“知府”“叔侄”等,登时脸色陡变,低下头暗自盘算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自己和知府夏儒省的关系从未有人知晓,怎会被她一个无名之辈道的一清二楚? “姑娘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该从良了吧!我听说,夏大人已经和鸨妈说定,三个月内,就要赎姑娘出去了,嗯?” “是又如何!”“那这样一来,赵公子的一片心意,你该要如何报答呀,我看你们,可是郎情妾意,你就甘心,嫁给那么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还是个小的?” “我的事,好像还轮不着你来管吧。”王连鸾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泛起酸涩,要不是为了下半辈子能有个富贵依靠,谁愿意和那糟老头子同床共枕? “是,是跟我没关系,不过我得提醒你,朝廷命官可是严禁宿妓的,你这个身份,就是出去了,也见不得光,那官场上的人都是什么嘴脸你也清楚,你就那么肯定自己会有个好归宿?” “听你的口气,倒是口口声声为我着想了?那我倒要问一句,既然你也知道我前途未卜,今天不会就是想来提醒我的吧。”“姑娘好聪明!我今天来,就是想和姑娘做笔交易。”“交易?哼!我这儿是青楼,又不是店铺,我一个风尘女子又有什么本钱?”“你有啊――那一对迷上你的叔侄,就是你的本钱。” 王连鸾没有回答,偏着头想了片刻,突然眼露精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的主人,姓丁?姓方?还是姓童?” ------------ 三十二、从来多情空余恨(五) 司潇心下顿时大惊,丁,方,童,分别是这城中三家最大的酒楼“醉仙阁”、“知味斋”、“云烟楼”老板的姓氏,这女人眼力竟如此敏锐,只听自己几句话便猜到这事与赵家的生意有关?眸光便不觉透出几分迟疑,但毕竟经事已多,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 “王姑娘既然猜出我来意,倒也省我不少口水解释,那既然如此,姑娘可愿意与我合作,事成之后,必短不了你的好处。”司潇说话时故意将原已藏进袖中的匕首稍稍显露,在灯下一晃一晃的很是打眼。 “是么?那我要是不答应呢?”“那我就祝姑娘和夏大人百年好合,鸾凤和鸣了……希望姑娘出去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回来呀……”司潇说着,转身便欲离开,却被王连鸾叫住: “等等!你们要我做什么?” 司潇唇边勾起一抹轻笑,这女人果然不甘心被金屋藏娇,到底还是选择赌这一把。毕竟,以她的姿色,要搭上一个新客还是一件不太难的事。 “让你做一回貂蝉怎样?” “你的意思是……离间?”“意下如何?”“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王连鸾故作姿态的摇了摇团扇:“你这一套对付那些孤老恩客还差不多,对我,没用。答不答应?就一句话。” “哼,你这由得我做主吗?”王连鸾愤愤的盯着司潇袖中的匕首:“反正,我和那叔侄俩也没什么关系,就帮你个忙好了。” “王姑娘果然爽快,在下感激不尽――”司潇说着,从怀中抖出一张银票:“五百两!”王连鸾惊呼起来,却被司潇凑近耳畔的一句话吓得脸色发白:“不过,要是我不小心知道你跟我调什么花腔……那我可就很难办了……这么漂亮的脸,划花了可真可惜呢……”说完便一掌劈晕王连鸾,翻出了窗口。 深夜的宁康街格外安静,司潇在街口处停下脚步,将匕首插回腰间的刀鞘,调匀了呼吸,按了按胸口,如往常一样拖着脚步往沈园走。 “潇姑娘回来了,快去回东家!”是门口老金的声音。“老金啊!这么晚了还麻烦你给我留着门,真是对不住啊。”“姑娘太客气了,您是东家的贵客,当然得好好伺候了。”“你们东家呢?”“哦,听说是和几个掌柜议事呢。”“嗯。” 看着房内晃动的人影和低低的语声,司潇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突然觉得今晚特别温暖,挂起的灯笼在清心湖上投下浅浅的光晕,悠悠的荡开去,初春的微风若有似无的拂过脸颊,落花打着卷儿从枝上散下,沾在湖边细细的嫩草上。 如果能够一直一直都这样,和司月,浩宇在一起,守着一份不大不小的产业过日子,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吧。 可惜,老天爷从来都不肯轻易施舍幸福,即便给了,其目的往往也是为了毁灭。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一) 话分两头,却说那王连鸾自从应下司潇这件差事,心中实是欢喜:多年来她虽有花魁之名,却终是下贱身份,难得这次居然有人主动来求,要她作一个“当世貂蝉”,竟是把她当个人物看待,更兼还有好处。便在心中暗暗立誓,要让全金陵的人都看看,她王连鸾是怎么把这两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偏在此时,丫头来报,夏儒省让她明晚到青皮巷两人的私宅幽会,她眼珠一转,心中主意已定。次日晚上早早的就到了那宅子,坐在那儿就开始哭,不多一会儿眼睛便红肿了起来,丫头听到外面官轿的停靠声进来回报,却反倒惹得她抽抽搭搭哭的愈发凶了。 “啊哟这是怎么了啊?怎么好好地哭成这样子?瞧瞧瞧瞧,眼睛都成桃子了喏……”夏儒省一进来便被吓了一跳,王连鸾粉嫩的脸被泪水洗的发白,眼圈儿红着,更显得楚楚可怜,连忙上前用手巾替她拭泪,却不料被她一把推开:“大人还是离我远些罢,像我这种人,出身微贱,承欢卖笑,要误大人前程的。”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都好了多久了?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了?还是你听谁说了闲话,说出来,我倒要看看谁敢说我夏某的女人不是!”“大人的心意奴家领了,只是奴家说的俱是事实……”“行了你,好好的说起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家里的那个,来找你麻烦了?”夏儒省的神情有些无奈,正房田氏脾气骄悍,前些年纳赵氏的时候就大闹了一场,小情人如今哭的凄凄惨惨,莫不是又托她的福? “不,不是夫人……”“那是谁啊?”“是……”王连鸾说着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比了个“二”的手势。 “什么?良玉!这,这不可能……”夏儒省摇了摇头,自己这个二房虽然出身市井,不过脾气温柔,自己和别的女人真真假假也不是第一回了,也从未见她闹过,当下未免有些不信。“是真的……”王连鸾见状忙呜咽起来,用袖子抹着眼泪:“前些天,有人到我的房间,用刀抵着我的脖子,说是二姨娘的意思,让我不要再和您来往了……”“这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人冒用良玉的名字,我回去就让人查查,看是谁这么大胆子!”“大人得信我呀!我也知道二姨娘心地好,也不相信她会干出这种事,可……”“可什么?”“那人一开始没说是二姨娘的人,只丢了这个给我,问我认不认识,我想起来以前大人给我看过,说是给二姨娘带的礼物,这才……”“啊――”夏儒省看到王连鸾手里的东西不禁惊叫出来,那枚碧玉嵌珠的戒指,可不就是几个月前,自己买给良玉的那个么! “大人……”娇弱的声音又响起。“行了,我知道了。”夏儒省拍拍小情人的肩:“咱们难得来一次,难道还要说这些扫兴的?”“哎哟……”王连鸾一声娇笑,两人便搂抱着倒在了榻上……正是一番缠绵,几度情浓。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二) “大人……”情潮渐渐褪去,王连鸾软软的偎依在夏儒省的身侧:“其实,奴家倒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其美,既能让二姨娘对我放心不再加害,又能和大人长做夫妻……”“哦?你这小脑袋又想到什么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嗯……其实,大人您的内侄……就是宴华楼的少东家,他来过我这儿几次……”“嗯?”“不过他可是个正人君子,听说我和大人两情相悦,就对我以礼相待,从来不冒犯的……”王连鸾看夏儒省脸色变了变,忙摆手解释道。 “利行这小子,还算读了几天书!”“我想……不如这样,您做个主,让赵公子娶了我做小……”“什么?”“哎呀你听我说嘛……二姨娘看我从了良,还是嫁给自己的侄子,自然就不会对你我再起疑心,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啊……至于赵公子那边,反正我也是个小的,而且您又是他的大靠山,他也不会太在意,您说是吧。”“可那不就委屈你了?”“只要能和大人在一起,我不在乎是什么身份……”王连鸾说着又滴下泪来,看的夏儒省心头抽痛,竟将人伦大义也抛之脑后,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下来。 次日回府,夏儒省派人悄悄将赵利行找来,只道已经知道他和王连鸾情意相通,愿意成全两人云云。赵利行哪知这其中的曲折,只听说能娶美人便已心花怒放。而那赵希贵虽说心里老大不愿意,可既然是妹夫做主,也就满口应承,于是便正正经经的为儿子张罗摆酒请客,于是不出半月,娇凤楼花魁要嫁宴华楼少东家做小的事情已如风般传遍全城。 司潇听到消息,合上账本,淡淡一笑。正想着,丫头杏兰掀帘进来:“潇姑娘,这是赵东家派人送来的喜帖,说咱们东家和他一向有交情,还夸咱们东家是女中豪杰,请她过去喝杯喜酒呢。”“是吗?那可是好事啊……呵呵。”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三) 司潇走到司月房外,闻到淡淡的药味,不禁皱起眉来,摇摇头微笑着进去道: “司月啊。” “姐姐――”司月的病情不知怎么的又反复起来,说着说着便支撑不住仍旧躺回床上:“这阵子,辛苦姐姐了。”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可是姐妹啊!姐妹,就是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的不是?你就好好休息吧。对了,这是宴华楼赵东家送来的喜帖,你要是去不了的话……”“不不不,赵东家从前帮了我不少忙,他儿子娶亲,我自然是要去的。”司月的眼神突然带上几分寒意:“不然,人家还以为我病入膏肓,酒楼的人心就会倒的。” “好好好,随你随你,你想去就去,反正也是下月的事,说不定到那时,你身体也好了呢。”司潇笑着拍拍司月的头:“休息吧。”随手带上房门便出去了。 “今天怎么不会你那些朋友了?”司潇知道这段日子浩宇和城中一些文人品酒论诗,很是相得,因此让人在二楼雅间中抽出三间风景又好,又够安静的来,并且放出消息,凡是才子名士前来论诗作画的,一律八折优待。于是短短半月之内,城中但凡有些才学的,都爱往“归朋居”来,书香墨韵,好不雅致。 “君子之交,何必天天见面?浩宇的嘴角挂着难得的朗笑:“看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漂亮。” “就这么简单?你也太不当回事了吧”“萧大才子――您是知道我的,这锱铢必较,真金白银的才是我的天下,至于这个,我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啊……”司潇笑得灿烂若锦。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四) 转眼便到了赵利行迎亲那天,鞭炮从早上一直响个不停,看热闹的人群也挤满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而宴华楼更是宾客盈门,道贺声、笑语声不绝于耳。 “归朋居曾掌柜到――”伙计的通报声交迭响起,司潇跟在司月身后,心里难免对这丫头的身体有几分担心,明明还虚弱的很,却不知为何一定得从床上挣起来喝这杯喜酒。 “曾掌柜――”“赵掌柜的大喜啊――”“同喜同喜,曾掌柜的楼上请――”赵希贵一张老脸笑的都皱了起来,司月也含笑着拱拱手,跟着伙计进了二楼专为贵客设的包间,里面已经坐着的几个,也都是金陵城响当当的名商巨贾,两下见了面,各自叙了一回礼,说些不近不远的闲话。 “新娘子来了――”不知是谁在外喊了一声,楼中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上上下下也忙做一团,虽说只是纳妾,但毕竟一个是有名气有地位的赵少东家,一个是红遍全城的花魁娘子,场面也和一般的庶民不可同日而语。再加赵利行把王连鸾看的跟心尖肉一般,生怕委屈了她半分,各项礼节程式,能不计较便不计较,与那正房进门竟也不差多少。 司潇挤在人群里,心里多多少少泛起几分酸意。脑海里隐约闪出很久之前,那个心动不安的夜晚,那温暖而炽热的红色喜服。眼圈儿微微的有些热起来。 “夏知府到――”威武的开道锣声传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到门外,望向那顶绿昵的官轿。司潇也瞬间收回心神,好了,主角终于到齐了,这出大戏,可以开演了吧。 人群一下子推搡起来,尽管腰缠万贯,然而这些平日里挥金如土的富商们,从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深深的卑微感,这会儿闻听知府大人亲自到场贺喜,都蜂拥上前,都想着能一睹大人老爷的尊容,似乎这比赚十万两白银更让他们来劲。 司潇被推的有些踉跄,看着这些异常兴奋的人们她不知怎的有些惧怕,一个人,仅仅因为身居官位便能引得众人的如此关注么? 赵希贵在一众伙计的簇拥下颤颤巍巍的走过去,一张油脸满是红光:“知,知府大人光临小店……小,小人……”“哎,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利行是我的内侄嘛,他成家,我自然是要来的。” “伙计――快给知府大人看座――”“不用了,不用了……”夏儒省一面推笑一面向早已腾出的太师椅走去,扫了一眼,便看向一旁的手下,那人会意,忙拿过一个垫子垫上,这才伺候大人落座。 “良辰吉时已到――”送嫁婆子的声音伴着喜乐声再度响起,赵利行已经整个人混混沌沌,飘飘欲仙,倒是王连鸾,格外的沉稳安静,身上一袭粉衣,默默地跟在赵利行身后。 “鸾儿,这位夏大人可是咱们的贵客,敬杯酒吧。”“嗯。”从丫头捧着的托盘手里接过酒杯,王连鸾对夏儒省甜甜一笑:“大人在上,小女子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喝干,可惜宽大的衣袖,让她没能看到对面人眼中那分明的冷漠。 “好了好了,咱们去给别桌……”赵利行含含混混的说着,然而刚走出几步,却听到身后女子的一声娇呼――“鸾儿你怎么了!”见突然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忙抢上前去问道。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王连鸾那好看的五官此刻已扭做了一团,全身都在发抖,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一通,终于无力的垂下了。眼睛就那么大睁着,直直的看向上方。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五) 她死了。 死在了自己从良的婚礼上。 有人可以给个合理的解释么? 暖风和煦,宴华楼中的众人却只觉得脊背骨一阵一阵的发凉。 一场轰动全城的喜事,就这么演变成了白事,曾经是无数男人梦中情人的花魁,就这么忽然之间,莫名其妙的香消玉殒。 最先发话的是夏儒省,他是官,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压住场面,震住人心的。 众人虽然仍是愣怔,但官老爷发了话,这事情总会解决的。于是纷纷散去,当然,也带走了汹涌的流言。 有官差上前抬走了尸首,夏儒省自己则留下来,安慰他那位已然懵了的内侄。 *** 司潇坐在镜前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你这是怎么了?我听说赵家的喜事出事了,你这是……” “新娘子死了。”“什么!”浩宇不由得惊呼出声。 之后的两个时辰,司潇没有再说一句话,就那么抱着手,对着案上的一炉香。 她问自己:曾司潇,你老了么?从前那个滴水不漏,只等着看结局的自己哪儿去了? 可现在还不是叹气的时候,王连鸾死了,这出离间也就只能作罢,司潇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握紧抵住额头,累,真的太累了。 “我听说王连鸾是被人害死的。”晚饭的时候,浩宇在饭桌上试探的提起。 “消息可传得真快!”司潇神色依旧:“事出突然我也没看太清,不过听人说她口吐鲜血,脸色发黑,是中毒的样子,哦对了――司月她……”“没事的,就是有点受惊,我已经让人把饭送到她房里去了。”“那就好。” “这事情,跟你没关系吧……”犹豫了许久,浩宇终于嗫嚅出了这么一句话。“说什么呢!这个女人我用她还来不及,杀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动手,我没那么大本事!”司潇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怒道,却突然变了脸色,眼睛眨啊眨的,似是想到了什么。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六) 是啊!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害了新娘子呢? 等等!王连鸾给夏儒省敬的那杯酒!难道是他……司潇打了个寒战,好歹也是几年的枕边人啊!手也太毒了些吧……莫非,莫非他已经看出这一招离间,来个釜底抽薪……一时间各种念头层涌上心,搅得司潇再无胃口,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想用冷风醒一醒神思。 司潇并没有想错,至少夏儒省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杀人的当然不是他,所以现在他气得发抖,恨得心疼。不过总算,他也想到了那杯酒。 仵作很快得出了结果,酒中含有剧毒“牵魂散”,服下之后,见血封喉,就是它要了一代佳人的命。 “知府大人有命,凡是婚礼当天碰过这酒的,统统带走!”官差声如洪钟,大手一挥,宴华楼上上下下登时哭喊一片,什么端酒的丫头,备酒的伙计,一个不落的被拉到了知府衙门,赵希贵急的满头满脑的汗,却也是束手无措,只得让人赶紧去找找姑奶奶,看能不能说的上话,千万别连累了酒楼才好。 “老爷,不过一个青楼女子,虽说死在哥哥的楼里是不太吉利,却也何必为此大动干戈,你看看这闹得……”赵良玉早就收到了消息,震惊之余跟哥哥倒也想在一处,若是日后人家讲起来,说是宴华楼的伙计会杀人,那哥哥这生意,也就不用做下去了。于是自打夏儒省一回府,便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的道。 “好了,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回房休息去。”“老爷――”“够了!你这么拦着我,是不是知道什么!”夏儒省腾地想起那夜王连鸾说的,赵良玉派人要挟她的事,当时倒没怎么想,这会儿却不知怎的,格外清晰起来,当即心头火起,一把掐紧了赵良玉脖子,吓得一旁的丫头纷纷上来拉扯,闹哄哄的乱作一团,直到一个冰冷的女声传来: “都没有规矩了?竟敢在正堂打吵!”下人们听到这个声音,立时停了手退到一旁,战战兢兢的看着走过来的妇人。 来的人是田氏,夏儒省的正房夫人。 ------------ 三十三、苍天无情竟弄人(七) “老爷也太不像样了,在衙门里忙了一天还不够,还要回家来闹?”夏儒省见是她来,便撇下赵良玉,把脸转向了一边。 “还有你!老爷为公务辛苦操劳,回家了还要受你这小贱人的气!你哥哥就是这么教你的?”“姐姐我……”“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满身铜臭的哥哥一样,就怕人死在酒楼里晦气,巴不得撇的干干净净!那女人怎么死的老爷自会决断,用你一个女人多嘴吗?啊!”田氏说着便在赵良玉的腮上狠狠拧了一把,白皙的肌肤马上便青了一大块,却也再不敢发话,只能低低的捂着嘴哭。 “老爷,天晚了,休息吧!明日还要审人呢吧。”“嗯。”夏儒省回头看了抽泣的赵良玉一眼,拂袖而去。 “大人,我冤枉啊……我只是给姑娘端了杯酒,真的不关我事啊……” “大人,那酒是我买的不错,可是我买了之后就给了王三,剩下的事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杀人啊!” “大人,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次日,知府衙门升堂问案,还没等夏儒省开口,底下跪着的人便大声哭喊起来,闹得夏儒省头疼不已,拿起醒木刚想拍,却有一个门子从侧门进来,低低的向他耳语几句,竟立时变了脸色,挥挥手示意押后再审,便急急的随着门子出去了。 “什么?京城钦差?” “可不,听说是皇上派来巡查地方民情的,大官儿!” “哎,那你说,前两天花魁娘子那案子,够不够大,会不会要让给钦差大人审哪?”“那可不好说,不就一**,哪能惊动的钦差大人……”几个米行的伙计你一言我一语,不大一会儿喝光了几海碗茶,抛下几枚铜板,一边走还一边谈论着刚听来的“钦差大人”的消息。 街谈巷议从来半真不假,不过这一次,皇上倒是真派出了京里一位大员到金陵,面上说的是巡查民情,暗地里还另有差事。这是司潇一大清早从司月那里听来的,准信儿。 “刚才秦总管已经来过,说是金陵的士绅,要为钦差大人设宴接风,就定在咱们的酒楼,所以接下来,还是要姐姐多多照顾……千万不能有差池……” “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盯紧他们去忙的,再说,还有秦康呢?他经事多,人也精干,不会出岔子的,你安心养病就是了,到时候开宴,你这个大东家可不能不到啊。”司潇轻轻把司月放平躺下,看她安然的闭上眼睡着,才起身离开,到酒楼里找秦康商议。 “秦先生,我多嘴问一句,金陵城有名的酒楼多了,怎么偏偏挑上咱们了?其他掌柜都是怎么个意思,您给我说说清楚。” “回姑娘的话,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其他几位掌柜的都说,这次来的这位大人是翰林出身,不喜欢应酬酒宴,反倒是和那些才子名士,多有来往,咱们这里如今已是全城有名的风雅之地,所以这单生意,必定是要我们来做,不然,惹得钦差大人不高兴,大家日后可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原来是这样……”司潇心里暗喜,款待文士原不过是一招权宜之计,为的是能独树一帜,别具一格,没成想无心插柳,居然招来这么大一只金凤凰,实在撑足了场面。 “好啊!既然这是几位东家所托,那咱们可得好好上上心,砸了我们一家的牌子不要紧,丢了全金陵的脸那可就是事大了,秦先生,我还是拜托你……”“姑娘快别这么说,秦康受不起,姑娘放心吧!我先去忙了。”“嗯。”司潇点点头,目送秦康出门,转身推开房间窗子,看向楼下忙碌不息的大堂。 钦差大人,还是翰林出身,看样子又是一番不小的折腾啊……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一) 多年之后,浩宇躺在病榻上,身上已没有半分力气,却依然清晰地忆起,那个灯火辉煌的晚上,装饰一新的归朋居,和那么端庄稳健的她。 他还记得,那是他见过的,司潇最神气最骄傲的一个晚上,整个酒楼上下,无不唯她命是从,每个人都在忙碌,却又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他也记得,自己闲着无事就去看她,见她忙着,就没让人去报,可是她还是看到了自己,远远地冲自己一笑,笑的那么纯粹而温暖。 仪仗在门口一路排开,一乘绿呢大轿稳稳停住。 早已等候多时的仕宦乡绅纷纷紧张起来,敛手肃立恭候,不敢有半点懈怠。 司潇本没有资格迎候的,因为司月才是这里的主人。不过谁都知道曾掌柜近来身体欠佳,生意一直都是这位姑娘管着,所以司月拉她过来介绍给钦差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感到奇怪。 可是司潇脸上的微笑突然就凝住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这位三品大员。 对面人的神情也变了,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间,便回复了之前的谦和有礼。 司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退到人群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坐着,燃起一炉香。 她当然认出了那是谁,也一并想起了那年,绛雪轩里的她,城北的三间小院里的他,那方未题完的绢帕,和停在洞房门口,有些迷茫的他。学士府二公子,明鸿。 还记得,那回,在他新婚洞房一笑而别,不想再见竟已是七八年之后了。天涯契阔,人世苍茫。往事如飘絮,碎碎纷纷,随风无迹。 酒宴一直到亥时才散,司潇听到窗外人声渐低,便想去帮着伙计收拾打扫,然刚一出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您是司潇姑娘?钦差大人请您过府叙话。轿子已在楼下等候。”“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在行辕外等候的片刻时间里,司潇一直在想该和他说些什么?如今人家已是堂堂朝廷重臣,自己呢?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宫女,现在,更只是一个普通的买卖人。门第天差地别,又有什么话可叙呢?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二) “姑娘请随我来,大人就在堂中。”随员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哦。”她茫茫然的跟着人穿过花园,绕过回廊,直到看见灯火映照下他的背影。 “大人,曾姑娘到了。”“知道了,下去吧。”“是。” “曾……司潇?”“难得大人还记得。”“哎,这话可就太客气了,当年。 我姐姐的身后事,还多亏你照顾呢。”“大人过奖了,这是应该的,不知……汶麟他……怎么样了?” “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啊……”司潇闻言,不禁轻叹一声。 “我一直都劝他想开些,别太伤心了,可他陷得太深,实在难以自抑……好好一个七尺男儿,竟为情而死,实在太不值了。”明鸿的眉梢掠过一丝悲伤。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对司潇道。 “听说当年皇上驱赶来华的那些夷人,你也受了牵连?后来怎么样?他们应该没拿你怎么样吧。” 司潇苦笑,撇撇嘴角道:“还好,在宁古塔待了几年,总算又回来了。” “宁古塔?”明鸿本想说“怎么这么严重”,掂量一下又改口道:“好了,人回来就好,到底还是皇恩浩荡啊。” “皇恩浩荡?”司潇挑起眉看着明鸿,自己在宁古塔不明不白的受了那么多年罪,差点还命丧关外,到头来还得感谢这位皇帝老爷?不过这话想归想,毕竟是说不得的,便笑一笑应道:“是,是啊……” “对了,你的那家‘归朋居’,开得不错啊……”一提起酒楼,司潇的脸上便有了两分得意。“还行吧。” “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想找你帮忙。”“哦?钦差大人也有我帮得上的?” “你知道,我是科举出身,不通庶务,这次来,有一桩大事――”明鸿凑近司潇耳畔道:“有人弹劾知府夏儒省勾结奸商,贪墨徇私,所以皇上故意以考察民情为名,让我来秘密查察此事,我希望,你能帮我一把。” “朝廷大事,我一个小女子如何能插手,大人你不要开玩笑了吧。”司潇发虚的笑起来,只感觉心突突的跳的厉害。 “我不是玩笑!如此大事,岂能儿戏?夏儒省在此地为官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一个书生如何能撼动?你我好歹相交一场,难道不肯援手?” “哎呀,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帮你了?只是你们官场上的事,我一个开酒楼迎来送往的女流之辈,你要我怎么帮你?”眼看着明鸿的神色骤然严肃起来,一副正经求人的样子,司潇也不好再玩笑下去,收了笑容认真问道。 “上个月,你们这儿死了个头牌妓女,她是夏儒省的情人。”“嗯,是有这么回事。” “可她死在自己成亲的时候,而她嫁的那个,是夏儒省的内侄,这难道不奇怪?” “你是说,夏知府,他把自己的相好,嫁给自己的内侄?”尽管早知内情,但面上司潇仍不得不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可不是?依我看,这当中一定有蹊跷,那个妓女和夏儒省混迹多年,怎么肯随随便便从了良?还是夏儒省的内侄,姓夏的又如何肯答应?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不,就是这样才合理。”司潇的眼神发亮:“赵利行的姑妈,是夏知府的二夫人,这些年,赵家在金陵的产业,全都是仗着这么座靠山来的,王连鸾当然不肯轻易就放走了夏知府这么大个恩客,因此只有嫁给他,才可能继续和夏知府相好,而且,赵利行为了自己家的富贵,也绝不会声张。” “对,对,就是这样,早就知道司潇你聪明过人,果然不假!”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三) 就在这一刻,司潇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听明鸿的话里话外,夏儒省这次看来是大难临头,决跑不掉了,既如此,何不借他之力,除了宴华楼赵家这个对手?于是摆摆手接着道: “可现在问题在于,王连鸾死了。就是大人想追究夏知府嫖妓之罪,恐怕也是死无对证了吧。” “哼,嫖妓?要除夏儒省这种巨奸,怎么能找这种没分量的小罪?一旦一击不得手,反而会打草惊蛇,更除不掉他了。” “既然这样,我倒有个想法,这夏知府贪墨,想来和宴华楼赵家也脱不了干系,大人不如将这两家分开,先从宴华楼入手,表面上去查王连鸾的人命案子,暗地里寻找赵家和夏知府官商勾结的证据。这样,既不会让他们起疑,又能寻机扳倒贪官,岂不很好?” “妙,妙啊!这样好计,除了你司潇,也不会再有人能想得出来了!我这就调配人手,等大功告成,我要向皇上奏报,记你一功!”明鸿兴奋的搓着手:“好了,天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那就谢过大人了。”“哎,说什么谢啊。” 那么多年了,他还是跟当年一样,文质彬彬,风度翩然,更为难得的是身在官场,居然还有一颗正义之心。 反观自己,八年的风雪,似乎把自己的心都给吹皱了,吹老了,满脑子只想和司月浩宇在一起,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哪还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满腹计谋的曾司潇啊。 年华似水,又有几人能一直保持自己原来的样子呢? “姐姐,听说那位钦差大人,那天晚上把你请去谈到很晚?什么事呀?” “哦,他是我从前在皇宫里认识的人,现在当官了,想和老朋友叙叙旧,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了。”“你认识钦差大人?”“啊。”“那你让他多到我们那儿去坐坐,人家看到钦差大人都来,咱们名声就更响了。” “傻丫头,人家是官老爷,有公事要办,哪有那么多空闲,还上酒楼呢?你放心,那天晚上的接风宴,咱们的名气已经出去了,现在生意比以前翻了几番,我正打算跟秦康商量,看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开个分号呢!”司潇亲昵的搂着司月的头笑道,却被司月轻轻推开:“姐姐,下人们都看着呢?司月不小了。” “哦……司月长大了,是赫赫有名的女东家了,是我错,是我错了,好了,我走了,去跟你浩宇哥说说话。”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四) 走到浩宇房外,司潇抬手想敲门,却又放下了。 跟着他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自己只顾着忙酒楼的生意,让他一个大男人成天闲在那儿吟诗作对,给自己端茶递水的,着实难为了他。那些下人嘴上不说,背地里可不定把他说成什么呢。 其实心里清楚,当初答应跟他走,真的是因为无处可去,想着有个人作伴也是好的,可如今,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心里分量却越来越重,竟至让自己有些害怕起来,若是连他也不在自己身边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活的呢? “司潇?”一个惊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啊……你,我……”“好了,有什么事都进来说吧。”浩宇温柔的笑着,把司潇拉进了房。 “那个,我……你,你一直都在啊?” “对啊!今天是初七,诗社停社,我当然在家了,你怎么,有事找我啊?” “我没事,就是,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那就说吧!我都听着。”浩宇一面说,一面收拾着桌上的书册:“我听说钦差大人要亲自查王连鸾的案子,是不是真的啊?” “萧浩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你――该不会是派人跟踪我吧……”“乱说什么呢?我才没那么空呢――诗社里的人说的,他们虽然无心仕途,可还是有一些做官的朋友,总多少知道些消息么。” “哼,你总是有理……”司潇嘀咕着:“我们今天不谈生意,不谈酒楼,行不行?”她提高嗓音,认认真真的道。 “不提生意?”浩宇整理的手停了下来:“那你说什么?” “难道在你眼里,我曾司潇,除了拨拉算盘,买进卖出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司潇说着上前,扳过浩宇身子:“从前我们对坐读书的日子你忘了?跟我说说,你们诗社都干些什么?说说嘛……” 浩宇的眼神一瞬间飘忽起来,他低下头,司潇被他热烈的目光看的心头一颤,别开了头。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五) “你真的很喜欢经商。”忽然的一句话,司潇奇怪的看着他,不明白。 “从前在关外的时候,我喜欢看你笑,总觉得不管外面怎么冰天雪地,你的笑容都像是傲霜的梅花,让人又欣赏,又怜惜。 可现在,我更喜欢你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有神――我从没在一个女子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尤其是你站在二楼往下看的时候,那样一种,俾睨天下的气度,让人看了就觉得安心,想要跟着你走。 我知道,只有做着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的人,才会有这么充满希望的眼神。所以你说得对,锱铢必较,买进卖出,就是你的――天下。” 司潇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就是看着浩宇笑,温柔而充满感激的微笑。 当年和彦轩那样生生死死的疯狂,生命里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吧!都快三十岁了,能有一个这么懂自己的人出现,答应要陪在自己身边,是莫大的福气了吧。 “好了,你还不去酒楼看看?往常……”“今天不比往常,我陪你。”司潇笑笑便磨起墨来。“多少银子买得到这么好的郎君啊?” “你,你说什么?”浩宇被司潇说的最后两个字惊到了。“怎么,不愿意啊!嫌我人老珠黄了?”司潇笑的像个孩子。 “你先把这一段忙过吧!等钦差大人离开金陵,我萧浩宇,三媒六证,娶你进门。” 日影微斜,暖暖的笼着房内一对甜蜜的眷侣。 官府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曾经声势喧天的宴华楼,只一道令下便关门歇业,就连东家赵希贵本人,都被带到了钦差行辕问话。 也不知是哪个下人多嘴,短短几天就有不少人知道了司潇和明鸿乃是旧识,于是“归朋居”的生意愈发的好了起来,司潇知道这原是好事,心里却有些疙疙瘩瘩的。遇事也不像以往那样的积极,大多推给了秦康和其他几位掌柜,自己乐得和浩宇闲坐畅聊。 司月的身体也终于彻底痊愈,本来嘛,年轻人,哪有缠绵病榻的道理。看着她在酒楼沈园两头跑,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欣慰。 姐姐老了,不想再争来斗去的了。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六) 日子无声流逝,直到有一天突然传来一个满城皆惊的消息。 毒杀王连鸾的凶手找到了,是夏儒省的二夫人,赵希贵的亲妹子,赵良玉。 五月十二,官府正式过堂,司潇也挤在听审的人群里,还特意戴了块面纱。 被提上来的赵良玉披头散发,衣衫带血,一看便知是受了重刑的。 司潇心里头已经开始发颤:明鸿,不过一个弱女子而已,你怎能狠下心下如此重手?不禁抬头望向堂上端坐的他,然而顶戴遮住了他的脸,司潇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有什么磕绊,赵良玉很快就供述了一切:对夏儒省专宠王连鸾心怀不满,所以下毒谋害。很简单也很合理的解释。 可是司潇不能说服自己接受,太简单的,往往就不是真的。 夏儒省和王连鸾相好多年,从不曾走漏半点风声,为何赵良玉会突然得知?而且一旦知晓,立起杀心?即便如此,她又何必非得在婚礼上动手?这些疑问一出现在司潇的脑中便萦绕不去,她决心找明鸿问个明白。 人生有些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啊!这个道理,司潇你难道不懂么? 可惜,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行辕的守卫早就认识了这个钦差大人礼遇有加的特别女子,故而一面招呼司潇到里面等候,一面已派人进去通报。 然而这一次却出人意外,传来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见。 司潇笑笑,到底皇命在身么。可那通报的仆役却悄悄地凑到司潇耳边嘀咕了一句: “曾姑娘,你们做生意的,可不能把利字看得太重呀……我家大人年纪轻,经历浅,您好歹也是他的故人,可不能把他往死路上推呀……” “你说什么?什么往死路上推啊?”司潇被这话搅得一头雾水,斜了斜眼睛问道。 “我说什么?姑娘心里自个儿明白,我看姑娘也是个正经买卖人,何必走这歪门邪路,害了大人,也连累自己啊……”老仆说着摇了摇头叹口气,便急急的离开了,只剩下司潇还在原地发怔。直到回了沈园,心下仍反复想着这些话。 轻灭灯火,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没有半分睡意。 忽然门外传来声响,似是有人极轻的脚步声。司潇猛然坐起身子,披上衣服,小心翼翼的隐到门后,将门拉开了一条细缝。 回廊的一爿旧砖不知什么时候塌了,可以看到灯笼的亮光,和一个隐约的人影。 脚步声再度响起,这回司潇看得分明,是司月房里的大丫头杏兰。只见她一边走路一边两边张望,十分小心的样子。 晚风微凉,司潇拉了拉衣服跟了上去,夜色深浓,树影将她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 三十四、经年心事过无痕(七) “您交给奴婢的事都已经办妥了。” “他收了?”“收了,三千两,一文不少。不过咱们送去的那个秋水姑娘,他倒是退了回来。” “到底是读书人,这个脸还是拉不下的。”一声轻笑传来:“干得不错,回头给你打赏。” 司潇感觉自己的头猛地被抽紧,因为她太熟悉那个声音。一霎时她感到天旋地转,往事风卷残云般全都浮到眼前,偏又颠三倒四连不成片。 “我全都听见了。” 没有回答,司潇抱着手转身,静静凝视着那双仍显稚嫩的眼睛。 两人就这样在回廊尽头相对而立,不出一言。风轻轻吹起她们的衣角。 “姐姐,你是进过宫的人,利害关系,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司月终于开了口,一句话冷冷的说完,推开司潇径直走开。 司潇颓然立在原地,感觉自己似是在一个荒诞的梦中。 心底里有一处地方一抽一抽的疼痛,蔓延出不断的寒意,渗透全身,凉彻骨髓。 八年了,人事皆变,怎么还会是当年的模样呢? 做生意打点官员也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次日清早两人见面,一切如常,司月吃了早点便说酒楼有事,急急的就走了,并没有多看司潇一眼。 司潇闲的无聊便带着几个丫头去给死囚施粥饭,司月在人前忙碌,她也得给酒楼挣个好名声。 暗无天日的死牢,到处是呛人的酸霉味。老鼠肆无忌惮的在地上跑来跑去,咬着秸秆,上蹿下跳。 “曾姑娘可真是宅心仁厚,我在这儿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有生意人来施粥呢。”女牢的禁子一边引路一边念叨着,司潇听着,微微浅笑。 “赵良玉!赵良玉!归朋居曾姑娘来施粥了,你还不快起来谢谢!”右手的一间牢房里卧着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人,直到禁子喊叫起来,司潇才想起赵良玉原也被押在这里。 “姑娘,姑娘,人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他们收了钱,他们要害死我呀姑娘!”被喊醒的赵良玉大睁着双眼,发疯般的朝司潇扑过来大叫大嚷,禁子吓了一跳,忙让人过来拉开,刚想把牢门重新锁上,却被司潇止住了。 挥挥手让其他人退后,司潇轻轻地蹲下身,去抚摸赵良玉蓬乱的头发。 樱桃檀口,纤长美目。虽然沾了些血落了些伤,还是看得出来是个美人。夏儒省放着这样的美妾还要到外面偷腥,真是暴殄天物。 “你告诉我,人,真的不是你杀的?”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呀姑娘……”“那你那天在堂上,为什么要承认?” “那天?”“对呀,就是过堂的那天。” “他们,他们告诉我……只要我承认杀人,哥哥就可以出去了……他一辈子都为了这个酒楼,不能说没就没了呀!哥哥……哥哥呀哥哥……良玉要救你呀哥哥……” 司潇慢慢的站起身,让下人给赵良玉盛了碗热粥。 赵良玉的神志已有些不清,不过这几句话,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情。 司潇不想知道真相,一点都不想。 她想回家,想回到浩宇身边和他读书谈心,哪管谁冤了谁死了,我不过是个生意人,挣钱就是我的本分。 然而她依然走到了行辕门口。虽然整个人混混沌沌,神思昏昏。 ------------ 三十五、东风容易散繁华(一) 宽敞的正厅里,只有明鸿司潇两个人。 “什么事,一定得现在说,还这么严重?”明鸿端起热茶啜了一口:“上好的祁门红茶,试试吧。” “人不是赵良玉杀的,你知道。”司潇的语气没有怀疑,也没有温度。 “你说什么?赵良玉毒杀王连鸾,她自己都已经认了――你今天来,不会是想给她翻案吧?” “人不是她杀的。”司潇冷冷的盯着明鸿:“你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司潇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起这话?我,我不明白啊……”明鸿的笑容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掺杂着太多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昨天晚上,司月告诉我,她用三千两银子打点了一个人,我很奇怪,什么样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胃口,又是什么样的事,值得用这么大的代价,明大人,你帮我想想吧。”司潇厉眸一扫,直直逼向眼前的男人。 哐啷一声,茶杯盖应声落地,碎成几片。明鸿眼眉一跳,对上司潇冰冷的双瞳。 “你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明大人,您是钦差大人,我敢问您要什么?” “打住,你今天来,不是只想告诉我你知道这些吧。” “好啊!那你告诉我,赵良玉蒙冤,和你,和司月,有没有关系。” “这话你好像不该来问我吧!这么精妙的好计,我还以为只有你这种聪明人才想得出呢。” 司潇的冷笑僵在唇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击这人轻蔑的口气。 是夜,司潇在司月房外踌躇良久,却终究没有敲开那扇门。 她不知道推开门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也不知道这一晚过后明天还会不会有三个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吃饭,所以,她害怕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紧紧的抱住被子,冷,从心里透到身上。让她不自觉地发抖。 这一晚,她梦到了彦轩。 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一转眼就传遍了全城。 夏儒省的原配夫人田氏悬梁自尽了,留下遗书:她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赵良玉不过是她找的代罪羔羊。所谓一石二鸟之计是也。 ------------ 三十五、东风容易散繁华(二) 司潇正和浩宇闲聊,突然帘子啪的一声响,进来的是司月。 “萧公子,我有些事要和姐姐说,请你出去下行么?” 微微的点点头,浩宇起身离开,临走时不无担忧的看向对坐下来的两人。 “姐姐,我想跟你说说你来以前,我在这里的事。” “你留给我八十万两,好大的一笔钱,对吧。” “可白手起家只有钱是不够的,我不认识人,没有货源,一开始真是什么都做不成。” “我是个女人,女人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拿来交换,你知道是什么吧。”“你……”司潇倒抽一口冷气,心尖上紧了一下。 “很脏是吧!我也觉得,可我一个人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求谁啊?能靠谁啊?可赵家不一样,他们有个知府大人当靠山,我用身体换来的的东西,他们一顿饭就有了,凭什么?凭什么啊!”司月拍着桌子怒道,泪水凄然。 “所以你去找钦差大人,要他坐实赵良玉死罪。”司潇神色平静,平静的无波无澜。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没错,一点都没错。”“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赵良玉不是凶手,你还来跟我说这些?” “是啊……赵良玉死不了了……”司月抬起头叹道:“可我相信你。”“我?”“姐姐聪明过人,足智多谋,加上钦差大人从旁协助,一定能让赵家翻不了身!” “赵良玉的事情你已经给了不少,再要他帮忙,恐怕就是赔本买卖了吧。”司潇揉着额头,似乎是有些倦意。 “姐姐以为我能给的只有银子吗?”司月娇媚的一笑:“男人都一样,越得不到的,也就越想要……况且这位大人可是翰林出身,才子风流嘛。” “司月啊!姐姐有点累了,想先去歇歇。”“哦,姐姐去吧!别累坏了身体,萧公子可要心疼的。” 司潇温柔浅笑着出门,直到回到房间,依然一脸笑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哭的,那样乖巧听话,那样懂事聪明的孩子,凭什么得如此**裸的面对生活的利刃?凭什么得用自己的伤疤和鲜血演着人生的戏码?而自己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还是逃不脱害人与被害的宿命么? 可是没有眼泪,她只是觉得累,心口被什么给揪住了,一呼一吸之间,牵绊拉扯。 不是只有宁古塔才有漫天无际的风雪,多少人在这个冻云飞雪的人间浮浮沉沉,一次又一次被投入命运的染缸,直到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原色,拖着一身的伤痕和血痂,还仍然要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 每个人都痛恨卑鄙渴望善良,殊不知善良亦是需要代价的。有一些人,生来就没有善良的资格,这就是命,就是人。 ------------ 三十五、东风容易散繁华(三) *** 当司潇再回到归朋居的时候,一切都好像不同了。 看着各到各处都不太一样的酒楼,司潇的心沉了又沉,几次想开口,又不得不咽下了。 身边跟着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原来的柳二掌柜已经被辞退,据说是因为行为不检。 司潇双唇紧闭,不经意间狠狠地拍了几下栏杆。 这是谁的主意?姓柳的虽然常去花街柳巷,酒楼的大事上却从不糊涂,况且,要不是他混迹青楼各处宣扬归朋居如何风雅如何有格调,能有那么多自诩风流的才子跑来? 还有这楼里的装饰,谁弄得这么奢华富丽?是谁把墙上的字画撤了换成了什么金线绣品,又是谁把雅间的价提高到了五十两,那都是些书生秀才,不是公子少爷!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不上心的这段时间,所有大事小事,都得一个人点头才能作数,同时也明白,这丫头以为自己攀上了钦差大人,从此接待的都是官商大户,自然不把这些小零小碎的生意放在眼里。 可我在乎,我喜欢站在门外悄悄地听他们吟诗作对,喜欢站在三楼俯看楼下所有人有条不紊的样子,喜欢每个人不紧不慢,有滋有味的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扯两句闲白话,哼两声曲。 “司月,你听姐姐的,这些官商大户现在是看钦差大人的面子,照顾我们生意,可一旦他走了,这些人就不会再来了,你把我那些老客人都赶走了,这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还有,赵良玉已经出来了。虽然没了夏儒省这靠山,但宴华楼在这里经营多年,是有些根基的,赵家现在落难,我们要是肯拉他们一把,必然让他们感激涕零,可你现在这样,不是摆明了要趁人之危抢生意?没的和他们结梁子做什么?” “姐姐你说完了?”看着对面着急上火的司潇,司月悠悠的摇着扇子道。 “你听姐姐的好不好?” “我让他们这么办,当然有我的想法,首先――赵家失势,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全城各家的掌柜,哪个不在争抢他原先的主顾?夏儒省当了这么多年官,早不倒台晚不倒台,偏偏在这个时候,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福气。 第二、姓明的表面道学君子,实则是个什么货色你我都清楚,他以为我一介女流没什么本事,还想骗我入套,呸!我非要好好吊一吊他的胃口,从他身上狠赚一票!”司月使劲啐了一口,眼神已全然没有了二十岁女孩家的干净单纯,即便是老辣如司潇,也被看的心头一凛。 ------------ 三十五、东风容易散繁华(四) “明鸿他想对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看上我这身子?” “你知道就好,这个人不是善主,你实在要小心些。”“放心啦姐姐,我才不会真陷进去呢?不过玩玩而已。不过……姐姐,我已经告诉过你,这酒楼我赚的不容易,一个女人家,被称一声东家真是太难得了……” 司潇极迅速的扫了司月一眼,那张精心画好的小脸。 许是亲密到极点的缘故,司潇立刻便听出这话里的疏离。 司月,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我们是姐妹啊。 看着司潇有点伤感的样子,司月隐约感到心口仿佛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像是被小猫的爪子,不重的挠了一下。秀眉轻皱一下,摇了摇头。 杏兰的声音在帘后低低的响起:“东家,明大人有请。” “知道了,马上走。”揽过镜子理一理鬓发,挺直腰板走出房门。 经过二楼转角的时候,突然看到司潇伏在栏杆上看着下面,一派热闹华贵里,她还是如当年一样的,那么清寒,那么孤高。尽管吹过塞外的朔风,每日经手那么多的金银,却始终不能让人想到“铜臭”二字。 姐姐,你真是好福气,从前有彦轩,现在有浩宇,都一心一意的待你,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从前一样,老天对你真好。 可惜,妹妹我生来命贱,这血里火里出出进进,虎口狼窝死死活活的,再怎么装的漂亮,等到你这个年纪,也是黄花委地,一地残红。 姐姐我也不想的,可是没办法,人总得为自己以后打算打算,我这哪里是挣钱,简直是挣命呢。 放心吧姐姐,你有浩宇,我有银子,我们两个,都有好福气。 身边的丫头轻扯司月的袖子:“知道了!”没好气的训斥一句,司月走出几步,又禁不住回头看司潇一眼,眼眶竟微微的发热起来。 归朋居的门前,一乘玲珑的小轿。司潇出门时,刚好赶上起轿。她低着头静静地从轿旁走过,微风吹动着轿顶的小铃,清音了然。 浩宇一辈子都没有瞒过司潇什么事,唯独一件,他一直存在心里,始终不曾提起半分,直到我们故事的结束。 没有人知道那年夏秋之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天凉的格外的早。 司潇已经很久没去酒楼了,她不想看到变了样的归朋居,那会让她心底发凉发虚。 “最近那个钦差大人老往酒楼跑呢?听底下人说,司月和他关系好像不一般。”浩宇不无担心的皱着眉头。 “我知道,她手上的那枚嵌宝戒,上等货色,一般人送不出来。”“你跟她说说,别和那人走得太近。”“她不会听我的了。” 是啊!你已经长大了,能自己决断了对吧!姐姐相信你。 ------------ 三十五、东风容易散繁华(五) “萧公子,我找姐姐。”司月挑着眉道。 “她病了,需要休息。”浩宇说着话慢慢抬头:“我们不久就要成亲了,你有事跟我说好了。” “跟你?好啊——前些天我查账的时候发现短了五百两银子,正好是在姐姐理事的那阵,你倒是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你姐姐,你不信她,倒信个外人?” “你混说什么?什么外人,哪里来的外人?”“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几个月天天晚上见些什么人。” 司月一下子直起腰来,眼里满是狐疑和羞恼。 她本以为这事不会有人知道,顶多姐姐猜个七八分,却不料竟被他一语点穿。到底是姐姐挑上的男人,心眼可真一点都不输人。 “司潇应该跟你说过,那不是个好惹的人,尝了点甜头,还是早点收手的好。” “看来姐姐跟你说了不少,啊?”司月的语调又高了起来:“看样子我还得多谢你们二位为我操这么大心啊!不过我的事,我自己还做得了主。”司月轻哼一声道。 “你姐姐是为你好……”“行了吧萧公子,姐姐是聪明,做起生意一把好手,我违了她的意思,她心里自然不痛快,这我明白,你也不用转弯抹角的替她鸣不平,不过这酒楼是我司月的,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司月咬紧牙关,盯着浩宇的脸迸出最后一个字,眼神仿佛天塌地陷般悲烈和凄凉。 浩宇心里猛地沉了一下,立刻就想起那天晚上,司潇那种绝望的眼神。 一乘小轿,停在离宁康街出来不远的小巷子里,若不是司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根本也不会注意到。 “是行辕的轿子。”说话的声音轻如蚊吶,随即就看见一个身影从侧门里出来,一路小跑着到了那巷口。 不过一瞬的回眸,他已感到身边人几近软瘫,连忙扶住低声问怎么了。 在她身上,我看见了当年爱着彦轩时候的自己,那种眼神里的欢喜,骗不了人。 明鸿,我曾立誓若你敢动司月,我曾司潇必不手软,可如今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半点办法都没有。 萧浩宇无法想象今天站在这里的若是司潇本人,她要怎么回答司月的质问,又要怎么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妹妹。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姓明的必要记恨她一再反对司月跟他搅和在一起,开始咬人了。 她会哭吗?会恨吗?会拿起刀枪向挑拨姐妹感情的那个禽兽复仇吗?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骨头断了可以接,杯碗碎了可以粘,唯独感情,一旦有了裂缝,就再合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既然风暴注定要来,总得尽可能的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 次日清早管家捎来封浩宇的信,一个在松江置业的老亲戚,家里出了白事,该去一趟。 司潇默默地跟他一起收拾着行李,尽管知道只是十天半月的时间,心里仍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飒飒秋风呼啸了一夜,第二天出门,满院残花,一地狼藉。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一) 当浩宇赶回来的时候,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急急赶到归朋居,却见楼上楼下早已挤满了人,除了自家的伙计,还有不少其他做酒楼饭庄生意的掌柜,心下不禁一紧,跟着就听到三楼传来的司潇愤怒的声音: “司月!你就这么容不得我!你叫了我快十年的姐姐,十年啊司月!” “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曾姑娘,你应该还记得,我姓钱,你给我的那笔钱本就是我钱家的,没错吧。”司月的声音不高不低,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让门外的浩宇听了觉得心寒。 十年的姐妹情,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么? 司潇痛心的看着对面没有表情的司月,扶着桌子几欲昏厥。 她是突然被叫到酒楼的,路上还在想是不是司月遇上了什么麻烦,却不想眼前这个以为可以相依为命的妹妹,竟然拿出了一堆子虚乌有的证据,口口声声指责自己私吞银两,意在掏空酒楼趁机低价接手! 姓明的,你够狠。一刀刀全都砍在人的心坎上,当初真是小瞧你了。 “司月姑娘!”门被推开,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我是曾姑娘未来的夫婿,你们姐妹今天散伙这么大的事,我是不是也可以来看一看?”无视司月刀子样的眼光,浩宇几步走到司潇身边,悄悄握紧了她颤抖的手。 “好,真好,曾司潇,我就知道你有帮手――姓萧的!”啪的一声脆响,竟是浩宇狠狠的甩了司月一巴掌。顿时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司潇都诧异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月姑娘,这一巴掌,你姐姐下不了手,我来!” “浩宇,算了……”司潇看着司月红肿的脸颊心里还是有些不忍,出声劝道。 “一本账上短不短银子,说起来也是归朋居自家的事,你找这么多人来做什么?你不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曾司潇是个连自己妹妹都要算计的蛇蝎心肠,不就是想让她在金陵城再无容身之处么!行,司月姑娘你真行!”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二) “我是个局外人,这里本没有我说话的份,可我看到司潇为了你得病担心的样子,看到她为你忙完酒楼的事还不忘到你房里去陪你说话,看你睡着才走,看到她为了你的酒楼忙进忙出连喝茶的空都没有,还看到她为了你的酒楼偷偷典了多少首饰!我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害人的!” 房里的气氛一下子起了微微的变化,司潇别过头去流泪,脸本来板的跟冰山一样的司月也闭紧了唇不再说话。 “其实我们三个都清楚,今天的问题不在这本账上!”浩宇冷笑着扔开了桌上的账册,司月猛抬起头,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你们这十年的姐妹,今天也算是做到头了,也好,缘分到了,要留也留不住,司潇,跟我走,让她守着自己的酒楼过她的好日子罢。”轻蔑的瞥了司月一眼,向着司潇伸出了手。 一瞬间的犹豫,司潇终于牢牢地握紧了那份厚实的温暖,朝他信赖的微笑,跟着他穿过如避瘟神般自动分开的人群,却在二楼忽然停下了。 多年以后金陵城的人们仍然记得,当年那对开酒楼的姐妹花翻脸的时候,那个看上去就让人想低头的姐姐忽然就拔出了刀往自己胳膊上来了一下,跟上来的那个长得很不错的妹妹脸色阴的比大雨天还可怕,咬牙切齿的也跟着划了自己一刀。 两杯血酒,都是一仰而尽。杯子掷到地上,发出响亮的破碎声。 司潇跟着浩宇上船,看着身边人消瘦的脸凄然一笑,突然感到喉间一阵甜腥,吐出一大口血,软软的倒在了他的怀中。 船客中有位走方的郎中看了看,说是急火攻心,心力交瘁的缘故,好好休养一阵,碍是不碍的。 浩宇将她揽到胸口,像个母亲般柔柔的拍着她的背,时不时的在她耳畔呢喃一阵。 司潇整整睡了十天才醒过来,和浩宇说会儿话,又支撑不住睡下了。正好,一天一年,都成大梦吧!拭去她眼角一滴水迹,浩宇在心里道。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炉上微微的滚沸声。 小勺极轻的刮过粥的表面,浩宇微微沾了下唇,送到司潇的嘴边。 “好好休息,过一阵有两个老朋友来看你哦。” “你的朋友?”“不是,是你的。” 司潇惨笑一下,现在的她没力气去回忆还有多少朋友,又有多少敌人,其实想了,大概也是没结果的吧。 她知道浩宇把她带到了松江,当年她走下船,开始自己所有一切的地方。似乎是当初无心的提过一句,没想到他还真就放在心里了。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三) 然而当她终于能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有太多的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浩宇是怎么把安妮和谢瑞从茫茫人海里找出来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跟那些做华洋生意的商人打上了交道,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了福贤桥边那间人人都在争抢的铺子,更不知道他一个读书人,是怎么看懂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册,怎么管得伙计上下齐心,怎么调余度缺,怎么辨贵识贱的。 她只知道自己哭了,这滴从流放开始,无论是面对雪玉的冷脸还是杀手的刀剑,无论是看到明鸿的蜕变还是司月的背叛都不曾掉下的眼泪,终于在此刻砰然落下,一发便不可收拾。 她听到那些伙计一声声的叫她“东家”,听到安妮她们的笑声和被自己深埋在记忆里的英语,听到浩宇告诉她: 这间铺子,就是我娶你的聘礼,今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她终于明白那封信的来历,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就瘦下去那么多,终于明白自己这棵无根浮萍,是到了靠岸的一天了。 于是所有人都在笑,都欢欢喜喜的为两人准备起婚事。司潇却拉上安妮悄悄的去了安徽,她想起之前自己和那里的几个客商都有过交情,他们手里的茶叶丝绸,可是洋人里最热销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总得为自己备一份漂亮的嫁妆吧。 事情比司潇预料的还要顺利,那几位商人听说司潇就要出嫁,更是连连说要跟去道贺,还大方的给了三成的折扣,可正在准备回去的当口,却听说这里最近出了一批土匪,杀人越货的很是猖狂。 “司潇,不会出事吧?”“不会的,不过几个土贼而已,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司潇拍拍安妮的肩:“这样,明天我自己运货走,你就先留在客栈里,过两天再自己回来。不然别人看到我们这批人里有洋人,必然多引注意。” 可司潇到底还是高兴过头大意了,不知道雇来的伙计里早已混进了土匪的暗哨。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四) 若是平常的货物也就罢了,可这是给浩宇准备的,是给我们两个的未来准备的,我不能就这么把它让给你们,谁都不能!司潇从怀里摸出临走时安妮给的枪,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拉开了正忙着把东西往马背上搬的匪徒,砰地一声对天鸣响。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唯独这批货,不行!谁要是再敢往前一步,就试试它的利害!” “不过一个娘们儿而已,能怎么样啊?”一个小喽啰不知司潇手里这既不像匕首也不是短刀的玩意儿到底能有多大本事,暗自嘀咕着,却不料刚迈一步便听一声爆响,子弹落到他的脚边,分毫不差,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被同伙连拉带拽的才站得起来。 “三子你给我回去!不然我活剐了你!”一个凶暴的声音随即响起,那一众土匪听了无不低头缩手,那样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大当家的。 司潇却感觉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她不能骗自己说没有听出这个声音,不能骗自己说没有认出那个挺拔的身形,长久以来深深植根的想法一下子被打碎却没有半点的犹豫和疑惑。她知道自己的心在狂跳,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她咬着牙关把枪越握越紧,却怎么也不能把枪口对准那张自以为已经淡去的容颜。 “不错,还有洋枪,看样子分量不小。”过来的男人一脚踢开瑟瑟发抖的喽啰,径直走到大车边:“嗯,都是好东西,够弟兄们吃上个一年半载的!”却突然感到脑后有个冰凉的东西。 “你再走半步试试!”司潇稳稳握枪,直直的看进对方的眼,一字一句的道。 “试试就试试!”男人却是半分惧色也无,凶暴暴的嗓子吼起,转过身将脑门顶上司潇的枪口:“我倒看看你能怎么办!” “沈彦轩,你别逼我动手!”愤然的喊出这个名字:“我是个女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何况这些还是我的嫁妆!” 刹那间天地俱静,说话的和听话的都变了颜色。 既然断了,就索性断个干净好了,反正彼此都早已把对方当个死人,又何必挣扎着照顾什么?本就没关系了,何来的感觉? “嫁妆,好,真好,弟兄们,咱们今天收获不小,还顺带着劫了个新娘子!”男人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你动手啊!我倒想看看,这洋枪到底有多大本事!” “沈彦轩,你也太小看我了。”司潇冷笑一声忽然就上前架住了他的颈脖:“都给我让开!不然我杀了他!”人群顿时就慌乱起来,面面相觑着往后退。 “我们非得要这么说话吗?”忽然温柔的语气让司潇心里乱起来,熟悉的温润清雅让她一瞬间失了神,再想警觉却已晚了,不仅枪被夺下,还被一双大手牢牢搂住了腰,让她羞恼万分却又动弹不得。 本已退后的土匪又一次围了上来,有几个小伙计架不住,早已怕的湿了裤子。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五) “乖乖的别动!”温润的声音再次传来:“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可以让你的货走。” “跟你回去?你说话算数?”“你爱信不信!”男人眼睛里的柔情一闪而过,又换上了先前的桀骜和霸蛮。 夕阳西下,车队的影子越拉越长。 司潇看着一步三回头的随身丫头涟紫。回去告诉浩宇,快来救我。那丫头似是听到了司潇的心,抹了把泪狠狠走到了前面。 “看够了吗?”“沈彦轩你干什么!”司潇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一把抱起抡到肩上,狠劲拍打却只换来一群喽啰的哄笑声。 “你倒是挺会挑地方!”看着破败却还仍有些气象的院落,司潇语带嘲讽地道:“这样的院子,估计以前也是个大户人家,谁想到今日竟会成了土匪窝。”悄悄揉了揉刚才被甩到地上碰痛的地方,轻松的站了起来。 “我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笑话,我又没拿刀拿枪逼你上山,这世上落难的人多了,难不成个个都当强盗?”司潇拍着桌子吼道,自己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你要嫁人了?”语气重又冷淡下来。 “嗯。”“做什么的?”“和你无关吧。”司潇及时止住了话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是个土匪,你说能干什么?”男人轻轻勾起司潇的脸:“这么多年了……”说着一把将她揽紧,贴着她颈边呢喃:“想我吗?” “沈彦轩你什么意思?”司潇红着脸低声吼道,挣了几次却仍被他的双手越困越紧。 “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何不一枪杀了我,然后就可以回到你的未婚夫身边去了。”慢慢的放开她,自嘲的一笑。 “你以为我不敢?”司潇操起桌上的枪对准了面前人的眉心,却心慌意乱手抖得厉害。 “算了吧!我们都一样,今生今世,都忘不掉对方了。”轻轻握住司潇的手,将枪口拨到一边。 “现在说这话,还有意义么?你还是恨我吧!恨我我会好过些。”司潇别过头去苦笑道。 就让我们定格在那个真相大白的夜晚,就让一切都停止在心伤心死的那一刻,就让你在我心里永远只是个欠一句道歉的影子,就让那些点滴成为心底里一道已经不痛的伤疤。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六) “你以为我没恨过么?恨自己怎么就那么信你,为你哭为你笑;恨你为什么演得那么像,一面在害人,一面动真情……”“够了,我不想听了……”司潇哭着冲他喊道:“那些事,都过去了……我要嫁人了,你让我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是我不让你过好日子?”彦轩禁不住又怒起来:“你问问自己心里还有没有我?问问自己是真的想嫁人?就算你今天不遇到我,你今后的日子就会安心就会幸福?” 是啊!就算彦轩一辈子不再出现,自己的心就没有伤没有痛吗?刚才的怨愤。何尝不是为自己的不安找的借口呢? “是,我是真的想嫁人,一个很好的人。”然而听到这句话,司潇突然就一下子平静下来,定定的,温暖的微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一想起浩宇,就会不自觉的带上笑容,也只有这个人,完完全全的只给了自己快乐,只给了幸福。千肯万肯,也要嫁这样的男人啊。 “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开心成这样?”酸涩的声音打断了司潇的思绪:“我倒要看看,如今你落在我这里,他作何反应。”“他会来的,一定,他一定会来的。” “你最好求老天爷让他动作快一点,我没什么耐心等。”咬着嘴唇笑完,彦轩一步跨出门槛:“把她给我看好了,要有半分差错我要你们狗命!”凶神恶煞的对门口的两个手下吼道。 司潇心里猛地一沉,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的翩翩少爷了,能坐上第一把交椅,落草应该有些年份,该不会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吧。 更深露重,司潇没有半分睡意。刚打开被子,一股酸臭味熏得她赶忙捂紧了口鼻。 姓沈的,你要报复我也来个痛快的吧!这算什么意思?司潇在心里咒骂,却忍不住浮上微微的心疼,这么多年混迹这群草寇里,你是怎么过来的?当年的你,不是最要干净最整齐的么? 门口有微微的声响,司潇心里紧张起来,连忙躺下装睡。 门开了,冷冷的月光洒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司潇心里明白是他来了,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却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侧脸,指尖轻轻的扫过她的唇角,滑过她的鼻翼,掠过她的眼睛。 “你干什么?”司潇挥开了他的手,坐起身来。“你没睡着?” “你这被子是存心的?”“什么存心不存心?这可是我自己用的,今天为了照顾你,我可是要吹一夜的冷风啊。” “算了吧!你手底下那些弟兄,会让你这个老大冷着?再说――我记得你从前很要干净的吧。” “干净?”彦轩的嘴角撇了撇,看向角落里的被褥:“哦我忘了,你现在可是腰缠万贯,食必饕餮,衣必锦绣,当然要嫌它脏了。” “我,我不是……”“不是什么?曾老板,你是有钱人,这种东西,自然是沾不得身的,不过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受凉的――不然,你未婚夫还不得找我拼命啊?”眼见说的司潇红了脸,彦轩的眼角一跳一跳的,突然一个伸手,将她紧紧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不论司潇怎么捶打挣扎,都死死的不肯放,在她耳边低语道: “乖乖的靠好别动,你不是嫌被子臭么,我这里,总还可以吧。” “你别胡来了好不好,我求你了……”“你要再不听话,我可就真的乱来了……”彦轩低下头,贴近司潇唇边道。 司潇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这才不再挣扎,只是脸上还是微微的有点热。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七)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被子又脏又臭,我也真不是存心为难,可你知道么?有很多穷苦人家,连这样的被子都没有。”彦轩悠悠的开口,似是有太多的话想说。 “当初离开京城不久,马车就坠崖了!”“我知道。”司潇的声音有点潮。“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以为你死了。” “死了?哈,在你心里我这么容易就死了?”彦轩的笑声透着浓浓的苦涩:“我伤得很重,被一个土匪头子救了,后来就入了他的伙,再后来,和这里原来的老大火并,我赢了。”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可我不想让你以为我就是个贼……”“我明白。” “明白?你明白什么?你们生意人一不耕田二不织布,吃的是珍馐,穿的是锦缎,不用动手就坐地得利,而那些穷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我手下的那些兄弟里,多多少少都是家里揭不开锅,老婆孩子全死了,一横心一跺脚才……”“够了彦轩,不要为自己找借口,谁活着不难啊?”司潇打断了他的悲愤:“谁告诉你我们做生意的不用动手就有银子上门的?你说那些种田的辛苦,那我们穿州过省,走南闯北的不辛苦?同行之间明争暗斗,还要对付那些官僚显贵,我们这碗饭吃的容易?”司潇说着就想起司月的绝情和明鸿的阴险,眼泪禁不住潸然滑落,靠在彦轩怀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彦轩不再说话,箍着她的手变得温柔,拍抚的动作却显得僵硬。太久了,也许我们真的分开太久了。彼此都不太习惯了。 “今天可是第十天了。”如前几日一样,彦轩在所有人都睡下后走进司潇的房间,安静的坐在她的身边嘲笑的说道:“你那位未来夫婿,怎么一点信儿也没有啊?” “他会来的,我信。”司潇头也不回的答道,没有了第一晚的紧张与生硬,这几天两人夜夜坐在一起谈天,如同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见面一样。 司潇料得没错,在松江的那个人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当丫头哭哭啼啼告诉他司潇被土匪绑走了,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于是坐下来,仔仔细细的听,认认真真的记下。 可是没人看到他的笔在抖,没人听到他不时的抽气声,更没人知道他胸口一阵强过一阵,撕裂般的痛苦。 砰的一声,杯子摔得粉碎,浩宇顾不得洒了一身的茶水,猛地站起来问: “你说什么?司潇叫他什么?” “沈……沈什么轩的……”“沈彦轩!”“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浩宇的笔跌落到干净的纸上,墨色化开,像是一滴大大的泪珠。 老天爷,我真的和她没有缘分吗?她就要嫁给我了,为什么要让他出现,为什么! 他清楚司潇的感情,清楚她长久以来的遗憾与内疚,更清楚她再怎么为自己感动,终比不上沈彦轩这个让她自己从心底里喜欢上的。这场两个男人间的争斗,自己一开始就是个输家了。 ------------ 三十六、半世浮萍随逝水(八) 福贤桥上,连着几日都是浩宇手下的伙计在急匆匆的奔走。 铺子的二楼,好几位在松江有些本事的掌柜聚在一起商议:“萧老板莫要担心了,**上我们也有几位朋友,请他们去说说话,不会有大事的!”“辛苦各位了!”浩宇深深一躬谢道。 几个平时对司潇多有妒忌的生意人來往经过,纷纷觉得奇怪而又佩服,东家被土匪绑票,居然丝毫不乱,可见平日里管理得法,上下一心。 浩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的平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忙着店里的日常事情,再不提半句和司潇有关的话:“拂尘楼”的大掌柜五十大寿,还高高兴兴的和人一起去吃了酒,大家见了遂放心不少,看來东家一定是沒事的了。 “陈掌柜,店里的事我就交给你了,宁波那儿有批新货,一定得我去看看!”“放心吧东家!” 看到彦轩紧绷的脸,司潇知道一定是他,他來了。 “你男人本事不小,连九星堂赵堂主都请得动!”“怎么,克星來了!”司潇一脸嘲讽的回答。 “你以为我怕他!”俊眉猛地皱起,双拳握紧。 “一物降一物,沒什么奇怪的!” “好,好好,你以为请出姓赵的老头我就会乖乖放人,做梦!”“那你想怎么样!”司潇克制不住的吼道,她猜得出要浩宇去和一个土匪强盗交涉对他是怎样的煎熬,猜得出他低三下四求人帮忙时心里有多痛,可这一切都是自己招來的,从认识起到现在,她一直都在给他招灾惹祸,一直…… “我要他求我,亲自求我!”彦轩盯住司潇的眼:“男人家顶天立地,自己女人落难,靠别人帮忙算什么本事!”说完拍门而去。 “沈彦轩!”听到司潇的喊声他猛地停了一下:“他是我男人,你若是敢动他,我会用我的一辈子找你拼命!”清朗的声音在这个冬日的早晨听來格外响亮,金石铿锵。 然而十天之后,彦轩终于沒能顶住,吩咐手下送司潇走。 他沒能见到浩宇,來接的是安妮。 “如果可以的话,找点正经的事情做,别再打家劫舍的了!”这是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曾司潇,我们就这样相忘于江湖了么,就这样把往事一笔勾销了么,老天爷,既然我和她已经无缘,何必又让她在我眼前这样一晃而过呢? 小船渐渐远去,只剩下水面浅浅的波纹, ------------ 三十七、前路茫茫何处是(一) 司潇回到松江,惊喜而满足的看到愈发像样的店堂和伙计,看到账面上累积的盈余。 “东家,萧老板去了宁波,临走时关照我们要是您回來,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这些天在土匪窝里,一定沒少受罪!”丫头一边铺床一边讲,司潇听了禁不住像个小姑娘般两颊微微泛起红來,忙端起茶杯假作喝茶。 “宁波……”在暖香的被窝里念着这个词,司潇慢慢的入了梦。 梦里,是等待已久的那场婚礼。 司潇扳起指头计算浩宇回來的日子,一大早就带着丫头去了码头,说要给他个惊喜。 可不想等到下午,一个小伙计过來传信,说是人已经到了,让司潇赶紧回去。 司潇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回店铺,在门口就看见了熟悉的背影,轻轻唤一声“浩宇”。 听到声音的人止住话头转过身,温文一笑:“人回來就好!”脸上丝毫沒有司潇以为的那种担心和挂牵。 “我沒事!”扬起头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这个人,始终太有礼数,决不可能像另一个人那样疯狂火热。 “今天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该休息的是你吧!刚刚下船就忙生意……” 大家看着他们俩互相体贴,纷纷露出宽慰的笑容,这样好的一对儿,羡煞多少人啊! 可是走到房里司潇突然想起來了,自己明明打听清楚,从宁波回來的船是在那个码头停的,怎么竟会沒接到人呢? 松江府终于大大的热闹了起來,家家户户都知道了洋货行两位东家的喜事,平日那些素有交情的掌柜东家纷纷聚齐,定要办的风风光光,让全城百姓都跟着乐一乐。 司潇看着灯火辉煌的街面,幸福的靠着浩宇的肩: “你是个读书人,我可是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娶我不会后悔吧!”“你俗不俗啊!都快三十的人了……”“我本來就是个俗人……我喜欢这满城的灯火,喜欢看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喜欢看大家喜喜欢欢的为我们两个忙碌,而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这些本來就该是你的!”轻轻牵住伸过來的纤手:“是你让我看到不一样的商人!”“我怎么不一样了!” “松江府这个地方,本也就是江边一个小渔村,若非你们商人在此來來往往,又怎会有今日的繁华!” 司潇满足的笑了起來,是啊!这辉煌的一切,不都是我们商人带來的么。 说什么四民之末,道什么利欲熏心,一辈子有这么个知心知意的人陪着,就是被万人唾骂又如何, ------------ 三十七、前路茫茫何处是(二) 离大喜的日子还有不到五天,突然暴雨如注。 时间已是深夜,浩宇和司潇对坐盘账,一边闲闲的说着话,突然就听见急火火的拍门声。 “打烊了,明天再來吧!”司潇一面摇手让浩宇坐下一面扬声对外喊道,却只听砰地一声,门闩掉落在地,门随之大开,闯进來一帮凶神恶煞的粗壮汉子。 “曾姑娘,好久不见了!”为首的大汉咧嘴一笑:“我们大哥听说姑娘要出阁了,特地带了礼物前來贺喜,曾姑娘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两盏灯笼滴着水从外头闪进,黑伞收起,露出司潇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张脸。 司潇的心蓦地被揪紧,紧张的看向身边的浩宇:“我……”“你别说话,这里有我!”低低的语声响起。 “九月十二才是正日子,沈帮主來早了,不过还是很谢谢沈帮主的一片好意,礼物我们收下了!”浩宇含笑走到彦轩面前,对方会意,一挥手让手下全都退出了门。 “你倒知道我是谁!”“司潇什么都告诉我了!” 两个男人,在烛火的映衬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着,司潇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这个时候沒有自己说话的份。 “你可以对我死心,但我沒有!”彦轩突然径直走向司潇:“我不会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别人!” “那你想怎样!”司潇从账册上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他道。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打通从安徽到松江的商路么,我可以帮你!”“不需要!”司潇回答的斩钉截铁,一转身却被浩宇拉住手臂贴近道: “你冷静一点,他说的是真的!” 司潇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盯住浩宇。 浩宇被她的眼神惊得放开了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痛心,委屈,怨恨。 “萧浩宇,在你心里,我这个新娘子,沒有一条商路來得重要,是不是!”“你胡说什么?”“我说什么你明白!”司潇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推开浩宇冲上了楼。 “看样子我是该走了”听着楼上传來撕心裂肺的哭声,彦轩苦笑着对浩宇道:“本來我來,以为凭着旧情分多少还有几分希望,可沒想到,她如今一心都在你身上,整颗心,都是你!” “这时候了你何必再嘲讽我呢?”浩宇的表情很复杂:“她不可能再嫁给我了!”“屁话,她是在乎你才会那么伤心,你上去安慰她两句,就沒事了!” “有人跟我说过,一个女人再怎么心大志大,能有一个知心意的男人好好过一辈子,这才是女人的最终梦想,现在看來,她说对了……” 听到司潇哭声的安妮匆忙起床,点亮了灯才发现她缩在床角哭的满脸是泪,而那原本好好铺在床上的大红喜服,竟也全被剪破胡乱丢在一边,当即觉得事情不对,忙抱住了司潇问是怎么了? 司潇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到后來连哭的力气都沒有了,就靠在安妮的怀里流泪。 “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彦轩一脚跨出门,就听到浩宇在后面喊道。 “怎么,难道你果真把钱看的比她重!”“司潇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过來的!” 一场众所期待的喜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戛然而止,窗门上的大红喜字被揭下,鞭炮被悄悄收起,当司潇终于重新出现在店里,一切都已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 三十七、前路茫茫何处是(三) 掌柜的凑上來说浩宇和彦轩已经谈好了合作的事情,从今往后,所有从安徽运到松江的货,只要是她曾司潇的,全都由彦轩和他手底下的兄弟一路护送,运费是每年利润的三成。 司潇的眼睛闪了一下又平静下來,她转过头去舔了舔嘴唇想说什么?又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既然你这么不喜欢那个沈彦轩,为什么还要让他來帮你运货呢?”刚从码头上回來的安妮听伙计讲起这事,便推门进去问道。 “这世界,由不得我喜欢不喜欢!”司潇淡淡一笑:“这个浩宇,真的把我的心都给摸透了,知道我选來选去还是得为商号考虑,为这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考虑!” “你也知道他了解你啊!”安妮叹口气道:“你们都不是小儿女了,何必计较那么几句话,难道你还不相信他的心!” “打住安妮,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明白,我什么都懂!”司潇轻轻把安妮推出门,从里面反插上了门闩。 我岂能不知道浩宇的好,岂能真计较那轻轻的几个字。 可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这一段姻缘,已经被十八岁的我亲手给毁掉了,沈彦轩这三个字,九年前是情,现在是劫,生生死死,都逃不开这三个字。 你问我莫不是还爱着他,不,我和他之间早已谈不起,不敢谈,不用谈这个字。 可我却不能让过去的一切如风流云散,不能如往常一样的笑的自然,只要知道他在,我的心里就发乱,就觉得往事碎碎纷纷的裹卷而來让我无法安宁,像个孩子一般的无理取闹乱发脾气。 纵是情深似海,又怎能经得起整日里吵吵闹闹的摧残。 老天爷,这就是你给我的报应,让我一辈子不能幸福的报应吧! 四年的时间悄然流转,司潇的生意已如日中天。 开始时大家都以为这生意是浩宇的,司潇至多不过是个帮着打理的女眷。 可随着司潇出头露面的越來越多,甚至大大方方的一身盛装出现在岁末松江的大商巨贾聚会中,大家慢慢有点回过味來,这声“东家”可是叫的实实在在,名副其实。 北风凌厉,却盖不过新店开张的鞭炮声。 “这是半个月里第二家了吧!”街边面馆里,一个小挑夫一边吸溜着面一边对同伴道。 “可不,这个女人可真是不得了,几年功夫生意就做得这么大,我看这全城的店铺商号,怕是得有快一半姓了曾吧!”同伴咂巴着嘴叹道。 “不止呢?听说她和其他几个省的商人都有交情,你们看到的那是九牛一毛啊!” ------------ 三十七、前路茫茫何处是(四) 九金桥下,向來肃静的葛家祠堂今日特别热闹。 “张大老板,您可是我们这儿的龙头老大,她曾司潇一个女人家,不仅不守妇规抛头露面,还公然抢咱们大家的生意,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是啊是啊!自古以來出门经商都是男人的事,哪有她一个女流之辈说三道四的!” “还有呢?她和身边那个姓萧的,夫妻不是夫妻,兄妹不是兄妹,成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简直败坏风化!” 堂上一把太师椅,端坐着的白发老人一言不发。 旁边的丫头仔细装好一袋烟,恭恭敬敬的点上送到老人嘴边。 “当、当、当”三下清脆的敲烟袋声响起,堂中顿时如凉水泼地般寂静。 “大家说的,我都知道了!”老人说话铿锵有力,完全不似他这个年岁人常有的虚弱。 “这个姓曾的女人的事情,我也听人讲起过一些,本來这生意,也沒什么只许男人做的道理,人家有本事,兜的转,你们也勿要嫉妒眼红,我虽然有几分年岁,也不好老这个脸皮去欺负一个女人家!” “不过!”看众人都尴尬的低了头,老人点点头继续说:“这个女人有点事情,做的也是的确过分,來此地不过三五年的工夫,样样都敢经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抢生意做,也的确是不合规矩,我改日会跟她讲,至于你们,,也就不要再闹了,一群大男人,悉悉索索的跟个女人过不去,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是是是,张大老板说的有道理,是我们眼皮浅,沒见识,怎么好跟她一个女人计较呢……”开绸缎庄的秦老板见状出來圆场,一边使着眼色让大家赶紧散了。 “小敏啊……”“老爷!”应话的是刚才点烟的丫头,十年前就到了他身边,这些年也就只她一个,老人还肯多说两句话。 “做生意难啊……”“老爷本事大,总归有办法的!” “我本事再大,也架不住这帮东西拖后腿啊!自己沒本事,还看不了人家生意好,还叫我去管人家,亏他们开得了这个口,这个姓曾的女人也不容易,一个人把摊子铺那么大还撑得起來!” “不过我听说,这个曾姑娘的生意,一直有个姓萧的男人在暗地里撑着,我看大概是这个男人欢喜她,让她在外头风光风光罢!” “哦,那个姓萧的我见过,是个好男人,不过,书生气太重,手条子不够辣,做生意,心不够狠可不行啊……”“老爷从來仁善,哪里狠心了!”“小丫头,你才來我这里几年啊!我从前的事情,你是沒看见,哎呀……都不敢想啊……也就是到了我现在这个位置,才敢说待人好些!” “哦对了,明天晚上道台大人请客,老爷您可得记得啊!”“知道了,误了什么也不敢误这个啊……哎你说,要是咱们商人里,再多几个像姓曾的那样的,那可多好啊!”老人拍了拍身上叹道:“我们就大概不用看那些大人的脸色了吧!” 丫头摇了摇头,沒明白老人的意思,见他大步走开,忙捧了烟袋跟上去, ------------ 三十七、前路茫茫何处是(五) 司潇不知道葛家祠堂里的事情,但也明白自己这份生意,今后怕是不那么好做。 “你怎么又咳起來了,这都有大半个月了,我再去请个郎中吧!”听到浩宇房内传來的咳嗽声,司潇禁不住心吊起來,推开门进去问道。 “沒事的,也就是前些时候一下子冷起來,有些缓不过來,再吃一阵药就会好的,你不用担心了!”浩宇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微笑着,抬手替司潇把发丝捋到耳后。 “这天气越來越冷了,你小心身体,店里的事情交给其他掌柜就好了!”“他们做事我不放心啊!一个个都得过且过,我们现在一笔生意就是几万两,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啊!” “浩宇啊……”司潇不禁失笑:“你什么时候把银子看的这么重了,别说那几位掌柜我看着都满意的很,就算他们真的出了差错,钱沒了就沒了,沒什么了不起!” 浩宇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抚着司潇的头发,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就出了门,司潇茫然转身,听见隐约传來他吩咐伙计的声音,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东家,端玉楼的张大老板派人传话,想请您今晚在他的酒楼吃顿饭!”这个叫叠翠的丫头声音不知怎的跟司月很是相似,司潇起先听了心里发疼,一直打发她到外地去运货,可总也不见不见,却又悠悠的思念起來,便把她调了回來放在自己身边伺候着。 “知道了,告诉传话的人,我晚上一定去,还有,帮我把柜子里那件大红色的斗篷拿出來,我晚上穿!” 一停小轿,停在灯火辉煌的端玉楼门前,门口的几个伙计对望一眼,立刻上前迎候。 “曾老板,我们东家在三楼东厢等候!”伙计送到三楼楼口便纷纷撤去,果然是城里有名有势的大东家,教出來的下人也比寻常人家的知礼许多。 司潇在门口停了一阵,细细思忖之后方才推门而入, ------------ 三十七、前路茫茫何处是(六) 來松江这些年,从來只听人提起过这位传奇似的张禹亭张大老板,生意上虽也有些往來,却从沒见过真人,只知道他十四岁就开店经商,一生中大起大落风风雨雨无数,到了这个岁数,也无怪众人恭敬称呼一声张大老板。 坐在桌边的老人听到门响,早已站起來拱手,司潇笑着还礼,一边已感到老人身上那种无形的威严。 推杯换盏半天,客套礼数许久,司潇终于从老人的话里听出一点端倪,心里咯噔就沉了一下。 “敢问张大老板,这位女东家叫什么名字!” “哦,听说是姓钱,叫司月,倒是跟曾老板的名字挺像啊!” “像,是挺像哦!”司潇本以为自己会震惊,会痛心,会愤怒,最起码也会变一变脸色。 谁料什么都沒有,自己笑的风轻云淡如落花无声,仿佛这个人真的和自己只是名字相像,再无半分瓜葛。 姓钱,司月,你倒把自己那个爹记得蛮牢的,比我这个十年的姐姐牢。 “张大老板您不用说下去了,我都明白了!”“哦,曾老板倒明白了!”“本來么,赈济灾民这样的大好事,就是道台大人不说,我也愿意尽心的,只不过,我來此地时间短,根基浅底子薄,一时半会从账上也拿不出多少,人家捐是人家的,咱们得量力而为,沒得摆花架子做什么?” “听曾老板的意思,是不想答应了!”“捐银子是好事我答应,不过一百万两那么多我是拿不出來,这样,打个对折,五十万,也就算是尽心了,,至于那位女东家的事情,张大老板,恕我直言,恐怕合作是假,要我分利与她是真吧……” 老人端酒的手有一丝颤抖,大概沒料到司潇会说的如此直白,嘴唇动了动却沒说出话來。 “我是个女人家,经营这份家业不容易!”司潇的语气突然染上几分哀伤,仰头喝干一杯酒道:“其实大家都一样,都是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是不是,张大老板!” 一句话把老人说的脸色顿时颓然不少,勉强笑了笑无言以对,司潇却沒注意到老人神情的变化,往后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在跟自己说话: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最有钱,一种是商,还有一种,是官,可从來只有骂商人坐地得利,不劳而获的,为什么?为什么商人就得活的这么委屈!” “官是官,咱们可是民!”老人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沧桑,司潇却猛地挺直了身子。 “曾老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來,吃菜吃菜!”“张大老板不用客气,我敬您……”司潇微笑着举杯,回应她的是老人慈祥的笑容。 可是在两人的眼底,却有着极其相似的一抹凄凉和苦涩。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城中鼎鼎有名的“端玉楼”的三楼包间窗口,张禹亭看着楼下坐进轿子的女子,有一滴泪缓缓滑落。 轻轻向身后的伙计挥手:“回头捐款的时候,在曾老板的名下写一百万,不够的就从我这里支!” 丫头,我老了,如果有一天你坐上我这个位子,记得为我们商人多说说话。 到家还有一段路,司潇喊了停轿,想安静的走走。 出了轿,冰冷的空气冻得她猛一个激灵,想到一个词叫“清寒之气”,沒想到这冷透了,倒让人觉得夜色分外清明。 已经很晚了,路上很少行人,一个人走在纯黑的天幕下,就会感到自己很渺小。 上帝让我们來到这个世间,难道就只是为了经历从生到死的轮回。 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就算,只是为了证明,我曾经存在,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一) 司潇一个人站着,看渐渐隐沒在地平线下的夕阳,起风了,吹动她的衣袂飘扬。 天色已晚,城中依然一片寂静,就连往日最热闹的青楼“绮玉坊”都关着门,大小店铺也格外冷清。 国丧期间,民间一律不许宴乐婚嫁。 身后有脚步声,听起來大概是浩宇,一开口,果不其然。 “天凉了,小心身体啊!”说着一件衣服披到了司潇的身上,她轻轻拉紧,点点头算是道谢。 夕阳,高楼,阑干边沉默的两人。 严格算起來司潇和浩宇都沒有见过那个人,那个紫禁城真正的主人,然而听到他的离去,却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升起一丝感伤。 若非他登基时的那一场选秀,我想來会用另一种方式复仇,然后默默消失在人海。 若非因他皇后的那一次大赦,我想來会一直在那漫天的飞雪里当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步步老去,最终离开。 很多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永远的改变了人生的方向,然而当那些人事都退出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却依然要沿着这方向继续走下去,这世间怎的如此无情。 可人生是沒有如果的,我们都不可能回头了。 “他來了,在总店等你,见吗?”司潇眉毛动了动,明白是在说彦轩。 “五六年了,他难得來一回,估计是有事吧!”还是浩宇开口,说话的语气很小心:“城西吴掌柜那儿有点事要见我,我就不陪你去了!” 司潇的鼻子忽然酸了起來,她岂不知道他的顾忌,岂不明白他的用心。 开始的时候,会计较他为什么不生气,不吃味,会觉得他的情是不是已经淡了散了,然而路走到现在,还有几个肯陪着自己,这样的一个人,还在,就够不容易的了,哪里还敢去算有几分情几分爱。 还有他啊!每次过年的时候让他过來吃顿团圆饭,总推说事情多走不开,其实司潇知道,他是怕自己难堪故意为之,宁愿退到幕后,连见都不见一面。 那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出什么事了,司潇走到店门口,深呼一口气,进去后径上二楼。 “怎么过來也不让个人先传个信啊!天气阴,喝杯茶吧!”司潇提起茶壶斟茶:“上好的炒青!” “你从前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呢?”彦轩接过茶一口饮尽:“茶不错,不过淡了!” “你是喝惯了酒,品不來茶了吧!”司潇再斟满一杯:“怎么突然问起司月來!” “运货的路线出问題了!”“怎么了?”司潇脑子一亮,已经猜出了大概,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二) “她來找我,让我不要帮你运货,我沒答应!”彦轩眼里有怒火:“我沒想到这女人竟然和官府搭的上线!” “她找了官府,那你……你们怎么样!”“我沒事,就是死了不少兄弟,恐怕得避一阵了!”“人沒事就好!”司潇松了口气:“这间房间本來就是留给你的,你且住下,官府不敢直接到我这儿拿人!” “那丫头和你怎么了?”他的眼神多少年依然是那般关切浓烈。 “世事难料,她是冲我來的!”司潇低低的叹气:“也不知道她能这样多久!” “商路断了你怎么办!”“再说吧!我还沒想好!” 走出房间,司潇脚步陡然快了起來。 黄昏时分,安妮和其他几个洋商纷纷到齐,围桌而坐。 司潇沒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罪名才被发配,因此尽管和不少洋商有交情,却从未动过这块主意,谁知道哪天皇帝一个不高兴,又找这些夷人的麻烦。 但我不会低头。 二个时辰谈下來,司潇按着酸疼的肩背走出房,看到迎面过來的浩宇,背过身去抱紧双手。 沒哭,还是早已沒了眼泪呢? “彦轩那边出事了,我沒办法才找他们的!”语气格外的坚定而高傲。 浩宇无话可说,只轻轻的拍拍司潇的肩:“这件事我看不像是她干的!” “不是她是谁!”司潇有点失控的吼道,却突然声音变低:“你的意思是,他!”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那个人,但我知道你的对手不会是司月!”浩宇说完点了下头:“我先休息了!”走到二楼楼梯口,却忽然停住,抛下一句: “如果以后出事,就说是我自作主张!” 司潇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沒來由的觉得胸口发闷,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三) 之后的几个月司潇忙的沒了歇气的工夫,且不说原就有的那些事情,从前的不少合作者也突然生变,司潇强作镇定送走他们,一转身就倒在了浩宇怀里。 “东家,东家醒了,!”小丫头欣喜的叫嚷传到房外,立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谢谢大家挂心,我休息一阵就会好的,大家都做事去吧!”司潇微笑着向众人点着头,用眼神示意让彦轩留下。 “他怎么沒來!”随便拉张椅子坐下,彦轩的话里有淡淡的不满。 “年底了事情多,我倒下,自然他忙!”司潇很安心的道:“这点小病不碍事,倒是店里不能出岔子!” “你倒真信他!”剥好一个橘子,拿一瓣塞到司潇唇边:“怎么说你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姐姐,都是生意人,让让她不行!” “不是我不让她,她背后有人!”司潇苦笑着歪头道。 “她不就是想和你分一杯羹么,何必这么计较……” “想分一杯的不是她,是官府和朝廷!”司潇咽下一口药,静静的躺下缩进被子。 空了的药碗放到桌上,房门轻掩,夕阳照在窗前的砖地上,犹有暖意。 浩宇一直忙到深夜才回來,进门就看见彦轩一个人坐在桌边,不紧不慢的斟了两杯酒,望向他。 “你们店里的茶很不错,不过男人么,总还是喝酒的爽快!” 浩宇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仰头喝干。 彦轩嘴角咧开一个漂亮的弧度:“好,果然够痛快,这丫头眼光还算不错!” “她身体好些了!”“嗯!” “为什么要让她跟官府作对!”又喝干一杯,彦轩锐利的眼光直直逼向浩宇:“为什么要让她活得这么累!” “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们都知道迟早得有这一天!”回答异常平静。 “你是她男人,你可以做她的主!”“我不会!”浩宇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我带她來这里,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是她自己!” “司月那丫头找我的时候说了,她有靠山,不跟她合作,这生意就别想做下去!”彦轩的话软了下來:“要不你去劝劝,毕竟以前做过姐妹……”“不用了,她不会答应的!”浩宇笑道:“她要是肯,至少要好好的哭一场,委曲求全四个字,做起來也实在太难!” “那如果……”“沒什么如果,将來的事,谁也不知道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吧!”浩宇朝后挥挥手:“不早了,你也快歇息吧!” 彦轩沒有回房,酒杯满了又干,干了再满,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四) 天蒙蒙亮的时候,门突然猛地打开,似是有人急急地跑了进來,彦轩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看样子好像是哪家分号的掌柜,遂放下心來又倒在了桌上。 可很快浩宇的声音突然炸响:“不行,你不能去,司潇,这事交给我就行了,你别管了,真的!” “这一次我必须得去,必须!”司潇的回答近在耳畔,惊得彦轩一下子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啊!什么去不去的!”含糊的问出一句,却无人应声,只见司潇一下甩开浩宇的手,整整衣服便和一个随身的丫头一道出了门。 浩宇在门口愣了片刻,咬咬嘴唇跟了上去。 彦轩残酒未消,糊涂中却也看出似是出了什么大事,忙进去问了一圈,才知道了个大概。 钱司月來了,大过年的亲自來找司潇谈合作來了。 “合作,合她个狗屁!”彦轩刚听完就破口大骂:“**,丫头养的,都欺负到家门口來了,你们,你们平时不是一个个都很能干吗?司潇发银子给你们,就是为了被人这样欺负的,!”暴烈的吼声震得所有的人都索索发抖不敢开半句口,只能低了头忍着听训。 今日的端玉楼格外安静,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沒有,不知道是被包下,还是年里沒客的关系。 司潇步履稳健,半点犹豫也沒有的抬脚进去,还不忘掸掸身上的灰尘。 浩宇却被拦在了门口,无奈地找了间对面的茶棚坐下,却心焦的喝不下半口茶,冷汗泠泠而下。 他曾经在她风雨交加的时刻悄悄撑起一把雨伞,曾经在她失去一切的时候搭好一个舞台,曾经和很多人一起为她奔走,曾经压下心头的眷恋让她安心。 这一切,只为了让她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艳惊四座,只为成全。 而此刻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有些模糊起來,仿佛自己掉进了一个长久的梦境,如今是梦醒人散,至于那些幸福快乐亦不过是掬起一捧水中映的月影,正从指缝间丝丝流走,空余满手寒凉。 大雨骤然而至,茶棚老板赶忙出來,却发现地上倒着个人,忙招呼邻居过來帮忙,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五) 两个丫头端着茶盘从端玉楼三楼下來,她们和另几个家丁都是张禹亭亲自选出來的人,剩下的,就是司月从金陵带过來的了。 房门打开,两人客客气气的谦让着坐下,正经是谈生意的样子。 “曾老板巾帼英雄,几年功夫排场就做的这么大,真让妹妹我羡慕!” 司潇被她这句话呛了一口,用手巾掩一掩口笑道:“钱老板客气了,我曾司潇也就是痴长几岁,这声姐姐可是当不起,哪里比得上您财大势大,跺个脚,金陵城也得抖三抖不是!” “哪里的话,都是小打小闹,吃了上顿不知有沒有下顿呢?这不,今儿个就來请姐姐帮忙,赏口饭吃呢?”“钱老板这话可折杀我了,还不知道谁赏谁的饭呢?”司潇大笑起來。 “姐姐何必过谦呢?这放眼松江城,洋货的生意也就您一家独大,其他人连插足的地儿都沒有呢?” 司月品口茶,继续道:“我呢?千辛万苦地,总算和官家攀上几分交情,卖我几分薄面子,只可惜,本事太小,上不得高台盘,前思后想,还是得找您这样的能人才行,姐姐,我的意思,咱们两好并一好,如何!” “钱老板这张嘴可真够活络的呀!”司潇心里怒火早起,偏按捺着道:“不过,,我这生意虽小,好歹总是自家的,钱老板的交情,我怎么好使啊!再说,我这人有个毛病,就好那个虚名,就喜欢听人家喊一声东家,要是让我矮人一头啊!心里头就委委屈屈地受不了,我的意思,既然钱老板本领不济,何不拱手让贤,我保证决、不、亏、待……” “曾司潇,看來你是存心不给我这个方便了是不是!”啪地一声杯落地,司月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 “这怎么是我不给你这个方便呢?钱老板,大家吃同一碗饭,帮个忙还是应该的呀,只是我这里庙小,供不起您这么大的菩萨,我也不好硬撑台面不是!”司潇的微笑却是依旧,似乎还愈发正经起來。 “曾老板应该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來的!”饮干一杯茶,司月嘴角微微弯起道。 “钱老板也应该知道,我这摊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哦……”司潇站起应道,玩味的拿起茶杯细细打量:“这张大老板也真给面子,这可是上好的青花,洋人手里卖大价钱呢?” 司月眉头一下子皱了起來,冷笑两声:“曾老板,说话可不要太满了!” “钱老板,我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算清楚!” “既然这样,我看我们也沒什么可谈的了!”司月似是微微的轻叹一声:“算我白來这一趟了!” “是啊!好可惜!”司潇整整衣服:“下个月我新店开张,钱老板要是不急着回去,不妨來喝杯酒啊!” 沒有回答,司月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开门。 司潇跟在她后面出來,衣上的刺绣灿若云霞,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六) “浩宇,!”司潇进门就喊,却发现安静得不同寻常,平日惯常待着的几个人也不知去了哪儿,房子显得格外的空荡。 “东家,东家你可回來了!”几个小伙计大概是听到了门口的响声,急匆匆的跑了出來:“干什么这么毛毛躁躁的,人都哪儿去了!”司潇心里窝火,劈头问道。 “刚才有个人过來说二东家昏倒在他们茶棚门口,大掌柜带着人去看,留我们几个看店呢?”“浩宇!”司潇的心里顿时沉了沉,紧皱起眉头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您一出门二东家就跟上去了,怎么东家不知道啊!” “既然是让你们看店,那刚才我进來的时候,怎么沒见你们几个!”不安的眨着眼睛,司潇强逼着自己定下心來,轻轻地问:“我们,我们在里头烧香,沒听见东家你回來……”“烧香,骗鬼呢?”司潇啐了一口:“我倒去看看!”“是真的东家,我们,我们怕二东家有事,毕竟他身体也不好……”小伙计看司潇不信,忙着辩白,话未说完却被一旁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一下:“多嘴什么?忘了二东家不让告诉!”虽然压低了声音,不想仍然被司潇听见,立时厉声喝道: “你说什么?什么事二东家不让告诉,快说!”却听见门口一阵响动,忙甩下他们走出去看,见大掌柜李吉隆和彦轩带着几个伙计,抬着个人进來,心里腾地一疼,脚下晃了几步,扶着桌子,愣愣的看向他们。 “把你们二东家抬到楼上去,马上去请最好的大夫,快!”彦轩吩咐完,走到司潇面前,未等她开口便道: “我看他的样子很不好,你得多留心了!” 司潇看着他,停了很久才说: “你知道的,对不对!” “我是自己看出來的!”彦轩冷静的回答:“他那个样子,也只有你才会相信他沒事!” 司潇沒有再说话,头也不回地径上二楼。 彦轩在她身后苦笑,摇摇头。 大夫來过,告诉司潇让她心惊肉跳的四个字: ------------ 三十八、冷雨敲窗心未温(七) 油尽灯枯。 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坐到床边,仔仔细细的看着床上安躺着的他,手轻轻拂过他的脸。 我有多久沒好好地看看你了。 我有多久沒这样守着你了。 你怎么这么瘦啊!比宁古塔的时候还瘦呢? 你才三十多岁,刚过而立啊!这是哪里來的白发,又是谁在你眼角刻下了纹路。 他说的对啊!你都这个样子了,谁看不出來,也只有我,才会相信你很好,相信你会一直一直的陪在我身边,永远不变。 我怎么忘了,你原是个文弱书生,谦谦君子。 我怎么放心,让你替我遮风挡雨,冲锋陷阵。 这一刻,司潇真正明白什么叫天塌下來了。 那种撕心裂肺,那种难以置信,那种搜肠刮肚,那种不顾一切,她这才明白原來这个男人早就已经驻扎在自己的心底,像水一样渗透到每个角落,无处不在。 于是突然羡慕起那些戏文里的女子。虽然多灾多难,却好歹还有这样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忠诚,好歹还可以舍下一切,只求换一段锦绣良缘。 而自己呢?什么都沒有,做什么?都换不回宁古塔那段如今想來反倒最温暖的日子了。 浩宇在第二天醒了,不过大夫提醒司潇,时间不多了。 司潇沒有眼泪要擦,只要他还在,自己就还有世界。 “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让人告诉我!”司潇柔柔地喂浩宇喝下一口药,语气亦如水一般。 “我沒事的,还不是那些下人大惊小怪,你生意的事情都顾不过來,哪里能分心管我呢?” “那也不能这样,你好歹也当他们一声‘二东家’,大家都看着我们呢?” “好了,我知道了,你把药给我吧!看外面的人等的!”司潇从门缝里见几家的掌柜都在走廊里徘徊,纤眉微蹙,颇为难的看了看浩宇,还是把药碗交到了他手里,握握他的手,起身出门。 浩宇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把碗里的药倒进花盆里,空碗搁在了一旁。 傻丫头,我的身体我不知道么,生死各有命,又何必费那个事,还不如就这么由着它走,等着它來。 司潇含笑着听底下人报告着各家分号的状况,笑意越來越浓。 可一些跟她共事多年的老掌柜们都知道,东家从來不会笑的这么刻意,往日里生意再好,她也不过是点点头,勾勾嘴角就罢了,她不是一个会将心情放在脸上的人。 “众位辛苦了,这段时间多亏你们鼎力扶持!”全都听完的司潇站起身,拍拍手,肃然道:“我曾司潇自不会亏待大家的,大家都忙去吧!对了,老薛你替我把沈公子请进來!” 沈彦轩安静地站在她背后,等她开口。 只听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停了许久方道:“彦轩,你能帮我个忙么!” 彦轩感到自己的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微叹道:“你说吧!我做就是了!” “明天开始,盘点所有当下能动的现银,再把我名下的几处宅子,田地什么的,都请人來估个价,算出总数,报给我!” “这种事为什么不让账房做,你知道我……”“你还不明白!”司潇摇摇头,回头一笑却是凄然:“如果哪一天我两手空空了,你这里,总还有一碗粥喝吧!” 彦轩感到喉头一下子哽了起來,心里五味杂陈,只坚定的向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两人同时出门,司潇走上楼梯,目送着他走向账房,难以自抑地用手巾捂住了眼。 下雨了,噼噼啪啪地打在窗上,天气依然冷不可言,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一) 常听老人说起,重病之人若是能熬过一个冬天,那就又有一年可盼了。 司潇打心眼里不信这些东西,却眼睁睁的看着浩宇的病势急转直下,往日里那么精神俊朗的一个人,竟就这样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开始还能支撑着起來和她说话谈笑,直至现在,就连吃饭穿衣都开始要人伺候了。 司潇真真感到欲哭无泪,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留住浩宇,不知道躺在床上虚弱的几乎沒力气说话的他痛不痛,冷不冷,于是苦了那些伺候的下人,本來都说东家待人如何如何,可现如今平白无故的就会大发脾气,从沒有个好脸色。 彦轩进门就听到司潇尖利的骂声,抬头看看才发现一众掌柜都等在门外,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沈公子别进去,东家发脾气呢?谁也劝不住!”有好心的拉住了正欲推门进去的彦轩道,彦轩回头看一眼,笑一下便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进了房间。 沒有人知道彦轩跟司潇说了什么?只知道一会儿,房间就安静了下來,下人纷纷走了出來,有几个脸上有明显的掌印,最后出來的是司潇,眼神憔悴,低头无言。 彦轩走到浩宇床前,看到对方眼里投射出的感激的目光。 “她让我盘点所有的现银,看样子是要和司月放手一搏了!”似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嗯,你觉得不对!”注意到他微微的摇着头,彦轩忙凑到他耳边问道。 “她……她要放弃了……她,她不会让大家,跟着她一起吃苦……” “可……”“她是,要发遣、散、费!”一听到这三个字,彦轩猛地感到心底一亮,紧接着便是狠狠地痛起來:“我不会让她这么作践自己的!”他自言自语地道,复杂的看了浩宇一眼:“我把她叫进來,还是你跟她谈好些!” “她要做的事……沒人拦得住!”浩宇喘息着摇头:“我也不能!” “难不成就这么由着她,她好容易才做的那么大,就这么败给那个小丫头!”彦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其实,其实这样才最好啊……司潇,她也知道,司月的背后是谁……与其,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趁现在家业尚在,让大家,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浩宇淡淡的微笑着:“她,她真的好聪明……” 彦轩站起身來给浩宇倒茶,突然眼圈就热了起來。 老天爷,我也求你,别让他们分开,就算让我以后再见不到她也行,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二) 大夫又來过了,司潇听完停了片刻,淡淡的点一下头,让下人送出去。 她早就发现浩宇不吃药了,也曾发过几次脾气,可现在她才明白他的用心,老天要收一个人走了,哪是药石能留得住的。 于是她在浩宇的床边摆了个小榻,白天坐着和他说话,晚上就睡在这离他最近的地方。 “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嫣儿,我后來派人回去打听过她,丫头本事不小,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女大夫了呢……” “知道啊!我遣去的人都跟我说了……”“啊!你也……”司潇惊呼一声笑起來:“好好,看來咱们还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是啊!你把我该干的事都干完了,我就只好,把你去祭拜过的那个坟给修了修,毕竟也有过几年主仆情分!” 司潇剥着橘子不说话,心里浮起影影绰绰许多人的影子,似是很多年沒想过他们了,如今忆起,仿佛是已经结痂的伤口,知道存在,但已不痛,再多的情仇纠葛,爱恨交织,曾以为一辈子放不下,到头來只用一个静静的微笑,就可以释怀。 “还记得么,那个时侯教嫣儿读书!”“记得啊!你公报私仇呢……”“那是背什么來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脸色都现出无比满足和幸福的微笑來。 “对了,今年的梅花好像特别香的样子,拿一枝來我闻闻……”司潇听了向他俏皮一笑:“知道你喜欢,特别去折的呢?” “喏!”司潇握着梅枝走到浩宇床前,发现他眼睛闭着,好像是睡着了,轻轻摇摇他,却不防他的手。 轻轻地,滑过自己的衣衫,重重地,落在了床榻上。 梅枝落地,司潇把衣襟上的怀表颤抖着放到他的鼻下,抬起一看,已沒了水气。 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仍能听到他的声音: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门轴吱呀转动,一众的掌柜等和彦轩一起,聚拢到门前,担心的看着出來的司潇。 “二东家,去了!”轻轻一句吐出口,只听楼上楼下立时死一般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摇头,都看向司潇,见她低着头回了自己房,这才忍不住上上下下一起号哭起來,几个老人家支撑不住,已让人扶了回去,只剩下彦轩和其他一些人强撑着,指挥众人操办丧事,才勉强稳住场面。 国丧未过,新添上的白幡和旧的一起,格外刺目,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三) “沈公子,这都三天了,您去看看东家吧!” “是啊!东家这些天一声都沒哭过,每天也不吃什么?我真担心东家会倒下啊……” 彦轩对着恳切的众人连连点头,上楼时却心里一点底都沒有,不过还好,司潇听是他,还是开了门。 和彦轩想的正相反,司潇的房间整整齐齐,丝毫未见零乱。 “你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谢谢你!”司潇疲累地靠在床边,拢一拢头发道。 “客气什么?应该的!”彦轩回答的有些惶恐,他看不透这样的她,那么疏离而冷漠的她,忽然想起浩宇之前所说的‘遣散费’的事,忙接口道:“对了,你上次让我盘点现银,到底是为什么?” “司月可以不认我这个姐姐,我还得给她几分薄面!”司潇淡淡一笑:“再说我也累了!” “你……”彦轩本还想再劝几句,却感觉说什么都是无力:“你真的决定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辛苦,你都不要了!” “辛苦,不,我不苦,真的!”司潇轻轻把头转向和浩宇相邻的墙:“真苦的是他,忙了一场,什么也沒得到!” “他为什么辛苦,你难道不懂,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个经商的料子!”司潇笑的极为苦涩。 彦轩再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从前沈园里那个她,倔强清冷;和后來重逢时候的她,果敢刚绝;还有之后忙碌奔波的她,干练稳重,但不论什么时候,总能在她的眼底看到一把火,让她始终不曾低头,让她笑傲沧桑。 可现在,他看着司潇的眼睛,那么平静,静的可怕,就像一片死水。 他着急,他想让她重新站起來主持大局,可是她的心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和她的世界,再沒有人能敲开她的心门。 一直到七七的前一晚,一个伙计突然发疯般的闯了进來,对着彦轩喊道:“沈公子,她死了,她死了!”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四) “阿二你发什么疯,谁死了!”“是她,是那个姓钱的女人呀!”伙计瞪着眼睛吼道。 “你说什么?姓钱,钱司月!”“对,就是她呀,沈公子,您快告诉东家,这个女人死了,再也沒人逼咱们了!”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上楼梯的脚步声,司潇听彦轩讲完,轻轻转过头去哭了起來,彦轩心里一喜,过去将她扳过來却发现她的眼泪,已经干了,眼神又恢复了那样的死寂。 彦轩放开她,自己的眼泪倒忍不住掉了下來,心冷如冰。 两天后,一封写着“司潇姐姐台鉴”的信,放在了司潇的桌上。 “姐姐。 见字如面: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这么叫你,可这些年我一直都把你当我姐姐,唯一的亲人。 很多事不由得我做主,我们都只是大浪里的一颗沙粒。 噩耗已闻,然我自己已缠绵病榻,恕不能亲自來吊唁。 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可惜太晚了,只能告诉你,浩宇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念在往日情分,烦请姐姐來金陵替我操办身后事,泉下有知,万分感谢!” 司潇一只手蒙住眼睛,狠狠地揉搓两下,抬起头,将信放进袖筒,出门去吩咐人雇车。 这是她第三次进金陵城,只是每次都是今已非昨。 沈家旧宅已经改换门庭,半个园子给了别家,剩下來的也是面目全非。 彦轩倒沒有太大的反应,他已经在无数个黑沉沉的夜里站在它对面的窗口,眼见它姹紫嫣红开遍,眼见它落日余晖残照,眼见它断壁颓垣森然 只是当时他不知道,那被众人呼拥着的是她们而已。 司潇带着人走了进去,园子里到处都是白幔子,分外萧索。 “她不是本事很大吗?怎么死下來成这副样子!”彦轩看着奇怪,便问出一句:“料到的!”司潇不知是不是在回答。 走进内堂才看到勉强搭出來的灵堂,和几个正随便烧着纸钱的下人,还有念经做道场的僧尼,司潇皱起眉头叫起來一个,问了几句还是摇头,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五) “二位可是从松江來的!”一个女尼突然站起來问道。 司潇不语,点点头示意:“那就请二位跟我來吧!这是钱施主生前的嘱咐!” 青石窄巷,一户寻常人家。 “萧叔叔……我要萧叔叔……”似是有孩子的哭声从里面传來,司潇听到一个“萧”字,心尖上已然抖了一下,咬咬牙进门。 “师太您可來了,这孩子嚷着要他叔叔,我们都沒办法了……”听见人声的妇人抬起头,无奈笑道。 “知道了,这二位从松江过來,是萧先生的人!”师太笑着蹲下身对孩子道:“小和乖,你看,萧叔叔让人來看你了哦!” “你们,是萧先生的……”“我是他妻子!”司潇毫不犹豫地回答:“啊!原來是萧夫人啊!你们可真是好人啊!这么多年给别人养孩子,太难得了!”妇人拍拍孩子的头道 司潇疑惑地看向彦轩,显然他比自己更不知情。 “萧夫人,这是萧先生让我给你的!”师太从屋里出來,手里拿着一卷手札道:“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來的时候他不在,就把这个给你!” 司潇有种要掉眼泪的预感,预先咬紧了嘴唇。 “司潇。 睹信之日,不知人事如何,提笔之时思忖再三,犹不知作何言辞,吾自幼体弱多病,深恐先汝而去,故留此文墨,相处多年,自问从未有心欺瞒于汝,汝亦知吾为人心性,故今日你将知之事,实属当年无奈之举,不当之处,万望见谅。 吾知汝自金陵反目,已恨司月入骨,吾亦无意为其辩白,然当日姐妹断义,实系明鸿暗藏淫念,故对汝尤为忌之,司月虽有察觉,但为其好言所惑,故对汝渐生疑心,竟至当众相逼,其行状固可气,然若非明鸿有意勾引,断不至如此,汝岂可独恨其而忘当日禽兽乎,姐妹十载深情,一朝离心非易,后吾办事曾至金陵与其谋面,言谈中提及其身怀有孕,而明鸿捐弃之念已生,泣云一人之死何憾,不忍骨肉受他人凌虐,故相托于吾,即汝眼前所见小儿名盼和者也,愿汝摒弃旧恨,且念稚子无辜,善加教养,即吾不幸弃世,泉台有知,亦能欣然。 浩宇留字 ” 司潇的嘴角抽搐,咬紧了唇冷笑。 笑着笑着,却又呜咽起來,泪珠一滴滴的滚落肆无忌惮。 怪不得我接你的船总有几回接不到,原來你來了这里。 突然想起从前他來往奔忙的时候,想起他一些被遮掩过去的细节,恍然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把突然崩断了弦的琴,发出空空荡荡的回音。 “盼和……盼和……这孩子叫盼和……”司潇喃喃的道:“盼和……” “看來司月有她的苦处!”彦轩轻轻地道:“她还算有几分良心!” 司潇低头看向孩子,温柔地抬手抚摸他肉呼呼的小脸,这是司月的孩子,她给孩子取名叫盼和…… 心里一个隐秘的角落,似乎有一道门在悄悄地打开,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六) “萧叔叔……我要萧叔叔……”盼和的哭叫声把司潇从沉思中唤醒,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滚起來。 “这么多年,浩宇一直都养着他!”“可不,这孩子刚生不久就被萧先生抱到这儿來了,这些年吃的穿的就不提了,更难得萧先生每年都还來看他,跟他住上一阵儿才走,就跟自己亲生的似得,哦不,这亲生的也未见这么好的呢?” “盼和!”司潇弯下腰柔声喊:“你想萧叔叔了吗?” “嗯……”孩子揉着眼睛点头,看上去特别招人疼,司潇的嘴边不觉浮起一丝微笑。 “那阿姨带你去看萧叔叔好吗?萧叔叔他有事情,走不开,让我來接你到外面玩呢?”“好……不过……”“嗯!”“萧叔叔说过不能随便跟别人走……”孩子迟疑的眼神让司潇隐隐约约忆及多年前初见司月的时候那样的凄婉和可怜,心头就猛地一酸,忙抹了抹眼睛,站起身來对那女尼道: “对了,司月的男人呢?人死了,怎么连面都不來见!” “那个混蛋巴不得钱姑娘早点死呢?”妇人一听就愤然骂道:“听钱姑娘家的人说,那个男人好像是个当官的,当初好着的时候恨不得摘星星捧月亮,可自从升了官儿,那对人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钱姑娘替他干一件什么事,姑娘不肯,那骂出來的话,谁听了都不信那也是个读过书的,还做官儿呢?做人都差点儿!” 司潇的心一下子紧缩,她虽然伤心了这几日,却仍记得当初浩宇反反复复提醒她: 你的对手,不是司月。 彦轩看见司潇的眼里突然就燃起了冲天大火,不顾一切,烧穿天地。 一瞬间他以为往昔的她回來了,醒悟过來不觉自嘲的笑笑。 却见司潇在翻看其他的那些卷扎,眼圈儿越來越红, ------------ 三十九、梨花委地满庭芳(七) 他从她手里要过一卷,喉头也顿时哽咽: “雍正十一年二月廿八 盼和周岁生辰,与众邻同庆,陈婶更亲做新衣新帽,一派和乐,午间司月至,见之则泣,余亦鼻酸,然相聚不过片刻,酒楼已遣人催往,离时一步一回头,真真痛煞人肠,世间岂有比母子生离更痛之事哉!” “雍正十一年十月初三 盼和旧疾又作,咳喘不停,司月苦守床侧,寸步不肯离去,每药必亲尝,然后喂入儿口中,恨不能疾在己身,痛在己身,所幸天明时烧已退去,郎中亦云无甚大碍” “雍正十三年五月初八 盼和今日始习字,较同龄童已晚,盖司月疼惜幼子,不舍其受累,吾见其书己姓名,笔迹稚嫩,甚为可爱,只恐其母溺爱,误其前程!” 四卷手札,从雍正十年盼和來到这个世界开始,到如今,沒了下文。 司潇在哭,彦轩在哭,盼和的小脸上挂着泪,女尼和妇人想着逝去的司月也在擦眼睛。 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几个下人互相看看,立刻各到各处奔忙起來,宅子虽然旧了,收拾一下多少有点气度,几日里來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司潇请了城里最好的师傅來给司月化妆,一定要让她漂漂亮亮的走。 棺木是上好的杉木,墓地是风水大家亲自挑的,总而言之,就两个字的要求:风光。 浩宇,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司月,她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 彦轩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如枝上四散的飞花一般悄然坠地,一直残存的那些情思至此戛然而止,空留余音。 我自以为用情不在你之下,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只有你才是真正懂她的那个人,也只有你,可以让她完全的是她自己。 出殡的前一晚,司潇和彦轩一起送司月最后一程。 司潇看到棺木的时候就开始哭,越哭越凶,直到最后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彦轩轻轻握着她的一只手,默默地往盆里送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 司潇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堵得慌,浩宇,司月,明鸿,太多的面孔在她眼前闪动;太久的往事堆积在脑海;太重的感情压抑在心口,让她只想狠狠地,用力地哭喊,即使什么也喊不回來,即使什么也喊不走。 整整一夜她不曾停过半刻,一直到嗓子再发不出半分声音。 彦轩感觉到了什么?他听到司潇要求出殡的队伍一定得经过“归朋居”门口。 旁人许会当那是为完成女掌柜最后的心愿,他却知道她为的是一个人。 一个一定不会出现,但一定会在楼上看我们走过的人。 的确,当队伍走过归朋居门口那条大街的时候,除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在酒楼三层,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走在最前面,捧着灵位的司潇。 他的手握紧成拳,狠狠砸在华美的栏杆上。 不就是一个生意人,还是个女的。 叫司月去本來是想给你点面子,要真按着上面的意思,你曾司潇还能风光到今天。 你如今也是富商巨贾,朝廷需要,却也和那些奸商一样唯利是图。 年华轻擦,变了的又岂止你我两人呢? ------------ 四十、楼头心事谁人懂(一) 松江城外的临风楼,一直是司潇最爱的一个去处。 她在最高的一层长租了一个房间,她喜欢以这样的姿态,俯瞰底下的芸芸众生。 冬天已经过去了,暖风处处,所有的一切都在复活,包括这颗心。 所有人都欣喜的看到东家脸上的神采,听到东家或喜或怒的吩咐关照,当然偶尔也会有点担心,在发现她眼里淡淡的落寞后。 若是他还在,东家应该不用这么忙吧!每次都能预先猜中东家下一步,每次都把一切预先想的妥妥帖帖。 司月一去,长久以來笼罩在司潇生意上空的阴云似也随之散去,大家都像是忘了有当初那么一回事,來來往往,脸上无不都是笑吟吟的。 四月,张禹亭离世,据称是无疾而终。 全城震动,大小商人纷纷前往吊唁,司潇静静随着人群,向灵位敬上一柱清香。 后堂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哭叫声,凄厉痛苦,听起來格外刺耳,众人不觉疑惑看向张夫人,管家见状忙出面解释,说是有位小姨奶奶伤心过度,还望大家见谅等等,祭拜的吊客听了大都不咸不淡的劝两句,也未放在心上,只有司潇因着浩宇新亡不久的缘故,心里生出一丝凄楚,便趁众人不察的时候,悄悄离席进了后院,想找到这个伤心的女人劝一劝,甚或好好哭一哭,互相宽解丧夫之痛,免得日后时时想起,时时痛心。 走到后院,司潇看到几个力大的婆子正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往外拖,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这个人怎地有几分眼熟,似是不久前刚见过的样子。 等等,她不就是那天在端玉楼,陪在张禹亭身边的那个丫头么,司潇心念一转,大概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她什么也沒做,甚至沒有多看那女人一眼,只和管家闲聊了几句就走了。 回去后说起來,彦轩颇有些诧异的问她,好歹也是陪在张老板身边的人,如今尸骨未寒就赶她走,你怎么也不劝劝。 司潇自己也不明白,莫不是自己的心硬了,还是对那些世情冷暖都看淡了。 想了许久后她给彦轩一个答案:老天爷把我们生到这个世界上來,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我一个人,救不了全天下。 谁要你救全天下了,那不过是个弱女子,你就算当面不好讲,悄悄把她接來,让她有个安身的地方也不行。 司潇被问的一时语塞,默然地看着窗外。 夕阳在慢慢下坠,暮色四合。 不久人们在街边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丐,穿的倒是不错,像是家里遭难的样子。 于是彦轩又旁敲侧击试了几次,都沒能劝动司潇插手,他最后出门的时候看着她的背影,觉得相隔的岂止是天涯二字可以形容。 司潇沒有回头,她不奢求他能明白。 如同一把钥匙这能开一把锁,这世上,要明白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 四十、楼头心事谁人懂(二) 半个月之后松江城各大商贾齐聚端玉楼,张禹亭膝下无子,到场的都是什么心思大家都清楚。 司潇沒有理会彦轩的愤怒,一个人走了进去,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 她笑是因为她告诉自己身后有一双温和如水的眼睛,永远注视着她的精彩演出。 可是她的笑很快就僵住了,因为从前那些对她恭恭敬敬的人,那些在她前后围绕的人,在她进來后,都依然说话的说话,喝茶的喝茶,她甚至发现自己从前习惯坐的那张椅子,都被一个长相猥琐笑的不怀好意的男人占据着。 一瞬间司潇很想拿起桌上的杯子砸向这群小人,哪怕只是出一口气也好。 可她只是笑了笑,自己去拿了个椅子坐下,耐心的看着楼上。 她开始在心里勾勒待会儿这些人可能的嘴脸,以及自己若是开口,他们可能会说些什么? ,,你是个女人,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这里沒有你说话的份。 ,,张老板对你那么好,一再包容忍让,你居然还要抢他的生意。 心如蛇蝎,狠毒狡诈,不守妇礼……一个女人能担上多少罪名,大概今天都能领教了。 果不其然,接下來发生的一切和司潇想的大体一致。 千夫所指,司潇心里想到这个词,历來被这样形容的只有两种人,要么大奸大恶,要么大忠大善。 我何德何能,劳动这么多人为我费口舌。 “啪”的一声,一个青瓷杯子,去如流星般不偏不倚,刚刚好砸碎在主持场面的丝绸庄老板孙天日跟前。 司潇抱起双手,看着对方如何反应。 大概是沒料到一个经商的女人还会武,所有人都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來,但仍只能指着司潇,说不出话來。 “孙天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种人胡乱喷粪!” “你们和张禹亭都什么关系啊!人还在棺材里躺着就敢分人家家产!” “你……这里沒你说话的份,我们都……都是张大老板的朋友,他,他走了,我们,我们总要帮忙來料理,料理的!”总算有人开口应声了,司潇轻松地笑起來: “朋友,哈,张禹亭有你们这种朋友,好了,别演戏了,累不累啊!啊!当了**还要立牌坊的东西,有胆子做沒胆子认的畜生,都是做买卖赚钱的,要是沒有一口汤,你们会齐齐地跑到这儿來,好像有几个人还是连夜从外地赶回來的对吧!真好,真够朋友,讲义气讲到骨子里去了,那既然这样,索性咱们把这楼给拆了,反正张禹亭沒儿子,生意迟早落到外人手里,还不如拆了,乐的干净,他家里的,由咱们一起养着,这岂不很好!” 司潇一气讲完,冷笑着看众人面面相觑, ------------ 四十、楼头心事谁人懂(三) “曾老板说的对,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把楼拆了,什么麻烦都沒了!”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來,司潇看过去发现原來是同样开酒楼的林越,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个男人向來和张禹亭不合,自己刚才撂的狠话反倒是给了他机会了。 不过很快司潇的唇角再次上扬,因为她看见了他,还有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丫头,小敏。 “是哪个说张大老板沒儿子的!”彦轩提高嗓门向众人问道。 司潇脑筋转的飞快,她突然想到多年來彦轩因为身在**的关系,从未在人前露面,也就是说,这在场的,沒有一个知道他是她曾司潇的人。 这可就太是机会了,司潇打定主意傲然上前:“我说的,怎么着!” “大家看看,这位姑娘是谁!”却不理睬她,彦轩只推着小敏转向人群。 “这,这不就是一直陪在张大老板身边儿的那个丫头么……”有人似是认了出來,低低的议论,彦轩听到立马接茬道:“对,她就是张大老板的小姨奶奶,郎中瞧过,她有身孕了!” 这一句话出口,全场立刻哗啦一下躁动起來,司潇也不知道彦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且静观其变,见机行事,却不料此时又有一群人蜂拥进來,领头的竟是张禹亭的遗孀秦氏,还有张家大大小小一拨儿人。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小敏怀的是老爷的骨肉!”秦夫人淡淡开口,听在各人耳中却都如五雷轰顶一般,直着眼睛不知该望向哪里才好。 “都听到了吧!张禹亭有后了,人家自己的家事,也就不用我们这些外人操这份闲心了吧……”横生的变故让司潇心里也不怎么痛快,但不管怎么说端玉楼沒落到这群人手里,也算是好事,便顺着把话往下说,嘲弄的看着那一张张沮丧晦气的脸。 人纷纷散了,秦夫人见他们去的远了,几步走到小敏面前,挥手便是一个巴掌,小敏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委委屈屈的擦起眼泪來。 “夫人有气,何必出在她身上呢?都是一样的人,这做女人的难,您也不是不知道哇!”司潇慢悠悠的踱到秦夫人身侧,说话的时候冷冷地扫了彦轩一眼。 “这是我张家家事,不用你问!”秦夫人咬牙切齿地道:“这个小**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要教训您带回家去教训!”司潇猛地迸出一句來:“这端玉楼好歹还有着么多伙计看着呢?” 这一句话算是触到了秦夫人的心筋,她看了司潇一眼,便让下人架起小敏出了门。 “英雄当够了吧!还打算让人给你披红挂彩游街!”冰冷的声音在彦轩耳边响起,他不解地看着柳眉高挑的司潇,一头雾水的跟在她身后回去, ------------ 四十、楼头心事谁人懂(四) “谁让你自作主张把那个丫头接來的,我说话你都不放在心上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司潇还算照顾彦轩面子,一直到进了房间,遣退所有下人,关上门窗才终于开始破口大骂。 彦轩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眼神却丝毫沒有半分歉疚的意思。 好半天司潇终于骂累了,喝了两口茶又气得把杯子猛力拍在桌上,碎裂的瓷片割开了手指,她也完全沒觉得疼。 “刚才在端玉楼你说那些人要分张家家产,那你自己呢?你去又是干什么的呢?”彦轩终于回应,斟酌了半天仍抑制不住隐隐的怒意。 “我去干什么?好我告诉你,我跟他们一样,想分他张家一杯羹,怎么样!” 彦轩一下子停住了不说话,眼睛里闪动着万般的痛心与失望。 司潇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又拉不下脸來认错,只好装着沒看见的接着讲: “我是个商人,起早贪黑都是为了有利可图,可我不是沒了良心,我跟那群禽兽不一样……他们,他们算什么商人,成天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有了点钱要么胡吃海喝挥金如土,要么就去笼络官员,让当官的给他们撑腰高别人一头,可一旦官老爷发话,就是抄了他们的家,也连个屁都不敢放,亏他们还说自己是男人!” “我之所以不救那丫头,是因为全松江的人都知道她是从张家被赶出來的,若是把她接过來,这不明摆着打张家人的脸,姓秦的女人心眼儿跟针尖一样,知道你把她眼里的狐狸精收留了,不跟你拼命就不错了,那今天这搞不好,她宁愿把端玉楼交给那群畜生糟蹋,也要出这口气让我不痛快呢?那你说,张大老板在地底下,能安心!” “本來吧我想的挺好的,趁着那群人吵嚷,我出这个头,让秦夫人对我心存好感,以后说不定就能让我帮忙照顾些,那最起码,凭我现在的底子,撑个几年还是可以的,可现在好了,你这个英雄出面,风光,真风光,不出明天,全松江都会知道你是我曾司潇店里的人,你说,大家要怎么说,秦夫人心里又怎么想!” 彦轩终于听明白司潇的意思,脸色微微变了变。 司潇觉得好累,推开他回了自己房间。 她不得不在心里悄悄地说一句: 浩宇,你要是在该多好。 司潇果然说的一点不错,第二日彦轩出门,已有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想來昨天的事,已经传遍全城。 他着实的有些内疚和慌乱,他本是想帮她的,可谁承想竟会这样结局。 司潇睡了一觉起來,心情恢复不少:“既然出了头,那索性把这英雄当到底咯!”看到彦轩不安的神色,她笑一下,柔声劝慰道:“好了,事情都出了,心里难受也沒用,反正那些人本來就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都一样!” “可是你们做买卖,总得讲个互相帮忙,现在他们都……你岂不更难了!”彦轩心里虽好过了些,却仍拧着个疙瘩。 “嚯哟,帮忙,就他们,算了吧……”司潇冷笑一声:“他们不把我整死就不错了,还帮忙……从前要不是浩宇顶在外头,我哪里做得到今天啊!” 彦轩再不说话,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有一天我为你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说: 要不是有他,我早就怎样怎样。 司潇沒注意到彦轩淡淡的落寞,又忙着招呼上下人等忙乎去了。 人潮涌动,谁知我愁, ------------ 四十一、开到荼縻花事了(一) 司潇坐在案前,静静地看一炉香。 燃着的香上常常会爆出一点点的亮光,随即,就是香灰沉沉的落下,无声无息。 她感觉自己跟这支香很是相像,燃尽了,亦不过是一缕青烟,随风而散。 门外,偌大的店堂已经空了,只有几个执意要留下的,默默地打扫着,偷偷地哭着。 门被推开,漏进來一丝光亮。 “都办好了!”“嗯,照您的意思,每个人五百两!” “衙门那边,有消息么!”“东家,您还不明白,他们……”“够了,我知道了!” 房间重又陷进一片漆黑,只有一柱清香,时不时地亮起微光。 门外秋雨缠绵,落叶满地。 她想起半年前,那个新知府进城的时候,她和所有士绅站在一起迎接,却看见了那般不屑而鄙夷的眼光。 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來,好日子真的到头了。 于是她回到店里,抱出所有的账册,滴滴答答的算盘声整整响了三天,才终于安静下來。 走出房间的时候,刺目的阳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平静在两个月后被打破,衙门的差役如虎狼一般闯入,口口声声要擒拿匪首。 司潇面无表情:“这里沒有你们要找的人!” “曾老板莫要隐瞒了,我们拿人之前都已经查的清楚,若是沒有证据,也不会过來了……”那打头的衙差阴笑两声,一挥手便让手下到各处搜查。 “慢着!”司潇伸手拦住了楼梯口:“既然是奉命拿人,我也不能阻扰,不过我曾司潇好歹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被你们这么一搜,若是搜着了也倒罢了,搜不着,人家也以为我窝藏人犯,往后谁还敢來我这儿……”司潇话未说完,那衙差已不耐烦,一把推开她,带着人噔噔蹬的就窜上了楼,回过头竟还对着司潇啐了一口。 伙计们上前扶起司潇,心里都绷紧了弦不敢说话。 司潇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彦轩被一帮人给架出來。 “曾老板……”那衙差笑的越发阴狠:“我说有,就是有吧……”“你说他是匪首,证据呢?”“证据到了公堂上自然会有,不必曾老板提醒了,带走!” 彦轩被反剪着双臂经过司潇面前,凄然一笑,司潇感到心口狠狠地撕扯了一下。 那一刻他无比羡慕浩宇,至少他还能为她去死,而自己,却在给她制造死亡。 司潇死咬着嘴唇不出一声,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迟早的,既逃不开,也改不了, ------------ 四十一、开到荼縻花事了(二) 派去打听消息的心腹回來说,大人的意思,只要这个……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银票。 司潇笑的不知是苦涩还是骄傲,她伸手捂住了眼睛,感到好累,真的很累。 她想起司月,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候她骄傲下掩藏着的无奈和伤痛。 她也想起浩宇,想起他最后眼里强烈的不舍和怜惜。 她还想起很多很多人,以前不敢触碰的那些往事,如今已不再那么疼痛,那些被深埋在记忆里的被轻轻拭去灰尘重新打开,依然那么鲜活,而自己,便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微笑着,看那些悲欢离合。 沒有不散的宴席,沒有讲不完的故事,既如此,何不让这故事结的更圆满些呢? 她仔仔细细把帐审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探监的时候,告诉彦轩: 你说多巧啊!每个人五百两,分完正好。 彦轩迟疑了一下,也笑了:“五百两,够他们下半辈子好吃好穿的了!” 两双手轻轻交握,两人静静地看着彼此,还如当时初见,风轻云淡,枝上花开。 那一日松江全城轰动,都听说曾氏商号哭声滔天,纷纷涌去看热闹。 只见商号上下几百号人,站的齐齐整整,男女老幼,全都低头饮泣。 “贾阿大!”“谢谢东家!”“辛苦了!” “赵忠义”“东家……”“辛苦了!” 司潇的声音从始至终平静稳重,将五百两银票放到伙计手里,微微欠身鞠躬,对一些家里穷的,还额外摸了些碎银子给。 沒有一个领了钱的伙计舍得离开,一个个跪在司潇跟前痛哭流涕,连连的磕头道谢。 于是聚在门外的人都说,这位女东家,看來是真的好,不然哪有那么多人对她死心塌地。 司潇忙了整整一天,才把所有遣散费发完,门庭安静下來,听得见秋风飒飒的声音。 她回到房里,无意中瞥见挂在柱上的剑,满意地笑笑。 清光掠过,矫若惊鸿。 空无一人的庭院,她独自起舞。 无数个夜里她曾这样拔剑而起,身后是他们,含笑看着。 夜色降临,城中有人放起烟花。 收剑入鞘,她轻轻回首。 可是?什么都沒了,既沒有他的喝彩,也沒有他的掌声了。 剑铿然落地,声音格外清亮。 如司潇所料,衙差不久后就來请她了,她嫣然一笑,掸掸身上的灰尘,安静地跟着他们离开, ------------ 四十一、开到荼縻花事了(三) 然而过堂的时候,听那些官员历数自己的所谓罪过,司潇突然发现真正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指责不已的,并非是料想中的桀骜不驯,他们只口口声声重复着一个调子: 你是个女人,你现在做的,简直就是跟整个天下过不去。 司潇一开始愤怒,尤其是听到他们说自己和浩宇关系不清白,伤风败俗的时候。 可慢慢的她心平了下來,抱起双手微笑着听那些官员的唾骂。 你们除了会说我不守妇道,抛头露面之外,还能有什么花样么,说我淫邪放荡,请拿出证据來。 我做的是正经生意,凭本事吃饭挣钱,大清律哪一条哪一款规定不许女人开门经商了。 司潇笃定的将官吏的指斥一一驳回,却不料有个小吏突然提出來:这个女人有个私生子,就养在宝带桥下三号那家丝绸庄。 司潇顿时头晕目眩,她万万沒想到居然会有人牵扯上盼和,这孩子是明鸿和司月的,可 眼下叫自己如何说得清楚。 她闭紧了嘴唇不说半句话,事实上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堂上的大人看來是长出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把她带下去。 经过人群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先带的头,捡起石头就往她脸上扔,一边还骂着很难听的脏话,跟着就有人看样学样,污言秽语萦绕在司潇的耳际,一直到进了牢房似仍在回响。 司潇沒有躲闪,她不明白,这些人,当初不是都在夸她能干聪明,巾帼不让须眉的么。 同样是这些人,见到她给穷人施粥施饭,不是都说她是女菩萨,大慈大悲佛祖心么。 我沒有说话,不代表我承认了那孩子是我的,那不过是他们说的,你们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彦轩听到镣铐响,猜想是司潇过完堂了。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反而是着急的不得了。 “曾司潇,有人探监!”禁子婆的声音在牢里回荡,司潇好奇的把头转向外面,半个月了,这种时候,还会有谁能來呢? 已是隆冬时节,來人的气息却让司潇感到更为冰冷。 “你一定沒想到是我吧!”明鸿面无表情:“好久不见了,曾老板!” “是沒想到,明大人公务繁忙,怎么有空來看我这个阶下囚了!” “那个叫盼和的小孩,真是我的!”咽了咽口水,明鸿的脸色有了微微的变化。 “是不是自己的,做父亲的自己不知道,倒來问我!”司潇冷笑起來,夸张的摇着头。 “我就姑且信你一次,料你也沒胆子骗我……”明鸿的声音低了一下:“孩子我会带走,亏待不了!” “姓明的你这个混蛋!”司潇听到他要把盼和带走,立刻发疯般冲到牢门前吼道:“你有种冲着我來,别拿孩子开刀,司月已经毁在你手上,你还嫌自己作恶不够多吗?” “你以为我想干什么?”明鸿的火气一下子也被吊了上來:“儿子是我的,我还能害他!”“那你也把盼和给我留下,你想他,自己过來看!”“你以为你还有几天!”明鸿红着眼睛暴喝道,这一下把司潇给震住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明天,我会跟主审的官员交代,盼和是我的远房亲戚,交给你寄养的,这样,孩子的名声多少好听一点;但是,!”“但是什么?” “不管有沒有盼和,不管你摆出多少道理,你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嗯!” “死!” ------------ 四十二、落日楼头孤叶飞(一) “凭什么?”片刻的迟怔过后,司潇问得分外冷静。 她早就计算过那些被加在她头上的罪名。虽然听着严重,却沒有一条能够得上死罪的分量。 此刻她直视着牢门外的这个男人,试图从他的眼睛里寻找出答案。 说不恨是假的,无论如何司月毁在了他手里。 可是他还肯來把盼和带走,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你说句实话……”司潇欲言又止:“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是想问我为什么抛弃她!”“你说呢?” “我对她的感情是真的!”明鸿说完这几个字就摇头:“可我们各有所图,也是真的!” “今天是司月死了,所以你痛心疾首,恨我入骨,可若她在世,依然要和你为敌,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站在我这一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姓明的你给我闭嘴!”“你以为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命!”明鸿却不理会司潇,继续道:“你身边有萧浩宇,为你殚精竭力打理;也有沈彦轩,为你出生入死开路,可她有什么?你以为她喜欢跟我们官员打交道……她是怕得罪,怕招待不周我们给她小鞋穿,说到底,商人能赚多少,还不是握在我们手里!” “所以你就要挟她,外带引诱她,满足一己**!”司潇咬着牙,挑出最狠毒的词语回应,明鸿却只无聊的笑笑: “是,我是引诱她,我是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对她动心,我们都有所求不是吗?我承认后來我是厌倦她了,那个时侯我官至三品,再和她往來会有麻烦,所以我告诉她,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但以后就别见面了……”“够了!”司潇断喝一声:“姓明的,到现在你还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沒错是吧!” “不,我知道我是个负心人,我知道我衣冠禽兽!”明鸿的回答出乎司潇的意外:“你还记得那年,我婚礼的时候,你來给我道喜,见过我那个新娘子!”司潇点头。 “她很漂亮,出身名门,知书识礼,无论从哪里都挑不出毛病,可我要一个活人,一个有感情有冷热的活人,而她,简直就是用女诫里的那些词句堆起來的一个木偶,不会笑,不会哭,和一本书沒有区别!” “其实我很羡慕汶麟。虽然早逝,好歹为了一个人哭过笑过,他说只有这样,你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我呢?我就像族人布好的棋局里的一颗子,怎么走都是定了的,不用我想,也不容我想,所以我混迹官场,只以升迁发达为念,因为我实在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要干什么?还能够干什么?” ------------ 四十二、落日楼头孤叶飞(二) 司潇静静地听着他倾倒着胸中的块垒,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悲悯。 那是一个曾经那样翩然的佳公子,到如今却被世道磨得如此悲凉。 一个人若是连对世界的爱都失去了,又怎么能指望他会爱一个人呢? “你还沒告诉我,为什么我非死不可!” “哈,你还不明白!”明鸿仰头笑道:“那你有沒有听过一句话,叫官商勾结!” “那是你们的选择!”“所以嘛!”明鸿大笑:“自古官商是一家,商要从官的身上捞取好处,而官呢?要借着商中饱私囊,若沒了官,商人就只能买东贩西小打小闹,何來的金山银山,若沒了商,谁來对官趋之若鹜,官又如何显出那高人一等,而你却非要逆势而动,你说,这世间焉能容你!” “如果这就是我必死的理由,我甘之如饴!”司潇听完笑了,平静而释然:“曾司潇何其有幸,能死在贪官污吏之手,与那忠贞义士比肩了!” “要你死的人不是我们,是他!”明鸿说完,朝上拱了拱手:“商者四民之末,而你眼高于顶行事嚣张,仗着有钱谁也不放在眼里,听说之前你还和西洋人结盟,要造百多艘商船出海,真好大气派,你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又是个女流,造出这样大声势,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是个商人,有利可图的买卖我当然要干!”“可你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这样大的事若让你干成了,我们这些大小官员,还有朝廷的面子往哪儿搁!” 司潇的笑容这一刻终于凋谢,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确只有死路一条了。 然而她并沒有惧怕,更沒有后悔自己所走出的每一步。 狱吏在外面轻唤,大概是时间到了,明鸿无奈地看了司潇一眼,一转身走进了投射下來的那片光明里。 司潇回到草堆旁坐下,像很多年前一样,向神圣的天父祈告。 她想起一切的最开始,自己在母亲的葬礼上被人嘲笑,一气之下收拾行李搭上了去中国的船。 从上船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除了报仇,还一定要活的漂漂亮亮。 于是她救下了司月又拿回了那八十万两,因为后者也许有一天能让她有个安身的资本。 于是她在沈园成功之后选择了跟兰斓走,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除了彦轩之外还要认识很多人。 再后來,她穿过塞外的风雪,泛舟流丽的秦淮,经过生离也挨过死别,却始终不愿停下脚步,因为她相信: 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的。 可是突然她发现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个国度根本不需要你活得越來越好,它只需要你活得越來越乖,听它的话,走它铺好的路。 可是我很高兴,因为当我回头看自己所留下的脚印,每一个都那么笃实,每一个都那么鲜明,是我曾司潇独一无二的印记, ------------ 四十二、落日楼头孤叶飞(三) 第二年的秋天,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來。 安妮等人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更况且有消息说就连他们自己的情况也不妙了。 于是他们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特地换上了中国式的白衣素服,來送这位昔日好友最后一程。 这一天他们所看到的场景,谢瑞在日后和友人的通信里这样写道: “你永远不会想到,这些中国的老百姓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去看司潇姐姐死的,他们中有些人曾经因为她的一碗粥而在饥荒中活了下來,也有人因为她才能把父母入葬,可是?在那一天,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类似于看一出精彩喜剧的表情,他们津津乐道于司潇姐和萧先生的所谓风流韵事,似乎一个人的生死对他们而言还不如闲谈來得重要!” “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一定要让司潇姐死,她是一个那么成功的商人……在我们这里,这样的人女王都会敬重,可是在那里,她却一文不值……” “中国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亲爱的,她的统治者并不努力的让民众变得聪明,事实上,反而是更希望看到他们愚笨而且贫穷,这样,他们只需要很少的一点恩惠就能让所有人都感恩戴德,而且,沒有人会怀疑他们所说的任何一个字……现在看來,他们的确做到了,中国人习惯于听从,只要是官员说的,哪怕他是在发疯说胡话,我想中国人也会把它当做天父的教诲一样牢牢记住!” 故事讲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各位,即使我是作者,此时我也无法再找出言语來为司潇的一生作结。 我只能默然肃立,在刑场边看热闹的人群里悄悄地低下头,让我所记载下的,有关这个传奇女子的一切,在眼前点点滴滴的闪过,缓缓流淌。 夏天也有落叶的,一片鲜绿油亮的好叶子,不知是被哪里來的一阵狂风卷着,就飘飘的从我眼前划过,作为植物的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沒有人会为了一片叶子伤心的,可我总还是会觉得有些可惜,觉得它本可以再在枝上多留些时日,风未免太无情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过也许叶子自己并不难过,因为它已经等到了属于它的最好的季节,留给人间的一个完美的背影,这难道还不够么。 安妮和谢瑞在司潇死后不久就离开了中国,此后再未踏上这片让她们困惑一生的土地。 帝国的厚重大门也很快就砰然关上,一直到将近一百年之后,被司潇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国家的坚船利炮狠狠撞烂。 后來的后來,那个叫松江府的地方换了个名字,所有的旧事沒入尘堆,而新的故事,亦将随着这个新名字,一起开始。 历史在这里搁浅,用浑浊的泥沙写下这样两个字: 上海。 (完) ------------ 外传 ------------ 再回首已百年身——刺客番外一 我是书楠,莫书楠。 小的时候,我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姐妹们叫我“小六”,下人们称我一声“小姐” 新来的丫头往往奇怪, 一样王爷生的,为什么不能一起叫格格呢?但很快,她们就明白了:原来,我是庶出的,而且,还是个不太讨人喜欢,最主要,是不讨王爷喜欢的姨奶奶生的。 其实后来想想,阿玛对我,是还算不错的,请了老师教我念书,嬷嬷丫头,也都是照正房小姐的例给的,只是,我很少见到他,真的很少,很少。 十岁那年,阿玛走了,太太们拦着我,不让我出门,我哭,喊,喊了很久很久,却一直都没有人理我,直到,额娘的哭声传来。 所有人都以为我一个十岁的丫头片子晓得些什么?可他们不知道,我懂,全都懂,阿玛没了,太太要赶走额娘了。我听见她们在吵架,听见额娘在哭。门被我又踢又撞的,居然开了,看着所有人惊讶的眼神,我只说了一句话: 额娘,我跟你一起走。 朱漆大门在我们的身后缓缓关闭,额娘问我有没有难过,我笑笑,除了舍不得那些书,其他的,都好。 出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娘有那么多的朋友啊!每一个都那么热情,那么真诚的让我们过去,说原不缺这两口饭,可是?娘只是笑,然后摇摇头,继续走。 终于,终于我们到了……好高的山啊…… 重重的脚步声急匆匆的响起,就在那个高大的人影出现的那一刻,我听见了娘从来不曾说过的一句话: “独行,我错了。” 我惊讶的大张了嘴巴,记忆里,娘是最坚强最勇敢的,就算阿玛用鞭子抽,用门闩打,都没见娘认过错,低过头啊……这个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娘认错?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他走到娘的面前,拍拍我的头,说了句“回来就好。”就回过头去痛哭出声。 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叫莫独行,是娘从小玩到大的师兄,娘出嫁的时候,他在花轿前告诉娘: 如果有一天你后悔,回来找我。 然后,我们留了下来,大家说,这个叫“一剑山庄”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 再回首已百年身——刺客番外二 我是剑秋,夏剑秋。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中午,那个小小的人儿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眼前,低着头,一双眼睛眨呀眨的,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 四哥告诉我,她叫莫书楠,以后就是我们的十妹。 我从來都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那么美丽的词句,即使听不懂,也会有那么令人心动的感觉。 我从來都不知道,自己那笨笨的身法竟也会有人欣赏,我以为她只是安慰我,她却说:“因为你认真!” 因为她,我竟然喜欢上了那些方块字,那些绕口的句子,甚至是整篇的文章。 因为她,我开始相信自己,相信努力,直至有一天,演武场上,我的剑锋竟直指了大师兄的胸口,在一片惊叹和羡慕中,她的微笑是那么的温暖。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拿我们打趣,她红了脸不说话,眼波暗转,带着我的心神飘摇。 那一年,我二十岁,她十七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所以……可是?我们注定沒有缘分……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一定会听她的,不要受那些人的钱财。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一定会好好地做好自己,和她平平凡凡的过日子。 可惜,人生是沒有如果的,有多少如果,就有多少既成事实。 终于,我遭了报应,新主即位,风云变幻,山庄被抄,各自飘零,也包括她在内。 *** 终于,我们又见面了,泪眼相对,执手无言。 我哭了,我已经错过书楠一次,决不能再分开了,我发誓。 我哭了,因为一切都被娘娘说中了,见到他,便意味着,他是我的敌人…… 夜阑人静,我把自己交给了他,他惊喜,握着我的手说要给我一辈子的幸福,可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计划,我们都是棋子,注定要为各自的主子你死我活。 “剑秋,你别去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你积点德好不好!” “书楠,,我不是个嗜血的杀手,那些人的死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等我攒够了钱,就和你一起远走高飞,放心吧!” 我终于撑不住,伏在床头痛哭失声:剑秋啊剑秋,你可以忘了我告诉你的“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可你难道连师父的谆谆教诲也不记得了,你可知道,现在死在你剑下的每一个人,将來都是杀你的利刃啊! “别哭了,眼泪救不了他的,你要是真想帮他,就想想办法!”姐妹的话音在耳,是啊!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可以做的。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精心设下的陷阱,标靶却总能九死一生的逃离吧!现在我可以说了,那是我的杰作。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娘娘赢了,却在不久之后一病而亡,这一场紫禁之内,后宫之间的战争,到底沒有赢家,而我们之间,也必将走到尽头。 我不会忘记,那天你被擒时的眼神,是的,你该明白了,我是线人,皇后娘娘的细作,我的使命,就是把你的主子送进冷宫,把你,送上刑场…… 是的,我什么都懂了,为什么一再失手,为什么他们死里逃生,我都想通了。 不是沒怀疑过你,可我不相信,那么单纯认真的你会和“细作”这个词有什么关系,这怎么可能呢? 直到上了刑场的一刻我终于明白,原來,我们都长大了,都不再是当年的夏剑秋和莫书楠了,我会舍不得被人称作“江湖豪侠”的成就感,而你,也学会了在那么深的爱意下隐藏致命的毒药。 书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听你的,一剑山庄,就是我们的家…… 可惜,人生是沒有如果的,剑秋,我和你一起走, ------------ 三十一、检点往事再从头(二) 司潇心知这些人对她尚存顾忌,也就不再强求,只将管事的秦康留下,其余人便都遣走。“秦先生请——”她伸手拉过一张椅子道。 “不知司潇姑娘把我留下,可是为何?” “那个,我听司月说过,先生是个人才,这上上下下多亏了先生打理,不然,她一个女流也成不了今天的局面。” “司潇姑娘过奖了,我是东家雇来的,自然该为东家尽尽心。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秦先生不必太谦了,其实我把你留下,也着实是有事——刚才大夫告诉我,说你们东家这病,乃是过度操持所致,我想问问,我们这生意到底是个什么光景,怎的就把东家累成了这样?”司潇一脸诚恳道,而对面的秦康闻言,眉头已深深皱起。 “唉……这叫我怎么说呢……其实东家在此地开门做生意不过三五载,立足未稳,应该先积下一定财力,方可逐渐做大,可东家先是执意要买下那沈家的旧宅,这就是一大笔款子,后来又开了这酒楼,前前后后,银子费了不少,但你瞧这生意,不咸不淡,再这么下去,可是……” “我明白了,司月这丫头,心也太急了,她是为了我,为了我啊……”“司潇姑娘此话怎讲?”“哦,没事了,您先去吧,我回头和司月商量,拿出个办法来,您放心吧。”“哎。” 不大一会儿,司月醒了,见司潇守在床边,忙支撑着坐起。“哎你别动,好好给我躺着休息,药一会儿就好。”却又被司潇给按了下去。 “我让姐姐费心了。”盖着被子的司月轻声道,司潇看了摇头,这哪是前次见到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女东家,分明就还是那个乖巧伶俐的小丫头,是个孩子呢。 “司月,你老实告诉我,沈家旧宅,是不是花了你很大一笔钱?弄的现在入不敷出?” “入不敷出?没,没有,姐姐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姐姐回来,总不希望沈家的房子落在别人手里,司月不过是帮姐姐了个心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少给我绕圈子,我都明白了,沈家的孽,是我造下的,怎么能让你替我还呢……这样,我让丫头进来伺候你喝药,我去想一想,想一想……”“姐姐……”司月伸手抓住司潇衣襟,“没事的姐姐,真的,我没事……” “行了,你呀,就好好的给我休息,我是沈家的女儿,说到底,这沈家的宅子,也算是我的事。”司潇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出了门才悄悄用衣袖抹了抹模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