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1章 十十与柏紫春 柏紫春从赌场出来,浑然不觉秋意袭来,衣沾寒凉,哼着小曲去敲坊间那家名叫“水云间”的首饰店的店门。 这时,天才麻麻亮,水云间的老板娘一边骂一边系着衣带走了出来。 这水云间是这西坊最大的一家女子饰品店,老板娘水舞娘,年近三旬,依旧妩媚潇洒,她虽刚从床上起身,但万般风情看上去丝毫不减。 她听出了柏紫春的声音,脸上露出特有迷人的笑意,想着这个时间,猜测他的来意,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急忙抬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打开门,语气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埋怨:“这么早,来干嘛?” 柏紫春也笑着:“想姐姐你了。” “那就进来吧。”说着水舞娘伸手就去拉柏紫春。 柏紫春对水舞娘风韵犹存的脸视而不见,挡开水舞娘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抖了抖,里面传出银钱丁零当啷的撞击声。 “喏,全在这里了,麻烦姐姐快把那个银珠点翠髻饰拿给我。” 水舞娘险险没有掩盖住自己的失望,亏得她多年磨练出的老辣和未明的天色使柏紫春没有察觉到这一切。 水舞娘一把抓过钱袋,回身进屋去取柏紫春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的髻饰,乃是用银子打就,上面缀了几粒小小的亮闪闪的珠子,顶上是几朵点翠的梅花。 柏紫春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银髻饰揣进怀里,向水舞娘笑笑说:“打扰姐姐清梦了,请姐姐继续歇息吧,我改日给姐姐赔罪。”说罢,朝她摇了摇手,快步走开了。 水舞娘望着晨光中那个年轻矫健的背影,忍不住咬牙跺脚。 这个该死的柏紫春,在众多年轻后生里,她偏偏对他情有独钟,可他如此滑溜,换做别的人,早就迫不及待地留下了。 “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女人,就不知道别人的心。”不提水舞娘暗自懊恼自己的多情总被无情伤,柏紫春向着熟悉的街道行去。 拉夜香的车子骨碌碌在街道上驶着,不时停下来等人倒马桶。 赶车的窦天宝一眼看见柏紫春,嗓门一下大了起来:“柏紫春,赌了一夜?”柏紫春笑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窦天宝压低了声音:“是输是赢?”柏紫春也低声说:“小赢了几把。”窦天宝会意地点点头。 天色微明,石板路面模糊不清,柏紫春却无所谓,这些自己从小到大都在跑的街道,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去到想去的地方。 他熟门熟路地翻过一处院墙,轻手轻脚地进了这家人的厨房。 灶前正蹲着一个人,正在烧火的样子。 柏紫春从后面把那个人一把抱了起来。 那人骇得要尖叫,嘴巴却被柏紫春的嘴唇紧紧堵住了。 这深深的一吻使那人发现来者是柏紫春,方才放了心,停止了挣扎,又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把两手在他肩上乱打。 柏紫春亲够了,才松了手,在灶火的微光中看着自己的女人。 说是女人只是柏紫春自己的想法,眼前的这人分明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 只见她身形娇小,发色乌黑,皮肤雪白,面容俏丽,尖下巴,粉红唇,丹凤眼,左眼角下方有小小一粒朱砂痣,益发显得眼珠如水晶般明亮。 柏紫春看得心中痒痒,忍不住又在那痣上亲了一口,姑娘躲闪不及,被实实在在亲了个正着。 她想大声斥骂几句,又怕惊动家人,只得握紧拳头,在柏紫春的胸上捶了几下。 这几记粉拳犹如蚍蜉憾大树,根本没有任何威力。 柏紫春支着让她打,欣赏着她又羞又怒的表情,一边两手慢慢顺着姑娘的后腰往下溜。 突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两人吓得一抖,停止了所有动作。 只听那声音又叫道:“十十,火生好了么?” 原来章十十的娘半梦半醒,只道天快亮了,怎么一向动作麻利的女儿今天墨迹的,半天没有动静。 章十十忙大声回答:“火早生好了,粥也快熬好了,我马上给你打热水来。” 又悄声对柏紫春说:“你赶快走,待会我娘看见你又要骂了。咦,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柏紫春怕章十十联想到自己没回家、赌了一夜钱去,急忙从怀里拿出了自己买的那个银珠点翠髻饰:“给你买了这个,所以想早点送来,看你戴上。” 章十十看见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髻饰,不由得眼前一亮,刚想伸手去拿,却猛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柏紫春:“你哪来这么多钱?” 柏紫春就怕她提这个,急忙道:“我帮你戴上。”一边戴一边说:“赶快打热水给你娘去,我先走啦。”说罢,又仔细看了看章十十戴着这个髻饰的样子,在她嘴边啄了一下,忙不迭出门翻墙而去。 章十十看着柏紫春的背影直摇头,想想还是把髻饰取了下来,揣进怀里:“省得被娘看见又要唠叨。” 章十十端了盆热水到娘房里。 章家娘子已经起身穿戴整齐了,正对着镜子用篦子把鬓边的头发抿得更光滑些。 见章十十端水进来,有点不悦地说:“怎么今天这么晚才烧好水?”不待章十十回答,又问:“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和谁说话的声音?” 章十十一边讶异娘的好耳力,一边猜测她是否真的听见了自己和柏紫春的讲话的声音,还是只是来诈一诈自己,于是脸上不露声色地说:“娘,你是在做梦吧。” 章家娘子见女儿一脸真诚,不似作伪,叹口气说:“你也不要怪娘多事,管你管得太严。未出门的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名声了,坏了名声的姑娘,你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过起来有多难。” 虽然这些话章家娘子已经说了无数遍,但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老调重弹,说了又说:“我知道你和紫春两个自小一起长大,心里都装着彼此,可是,怎么也得等到提过亲、下了聘、拜堂成了亲再说。也怪柏家娘子,到底是读书人家的,非要等那柏宗尹来主持儿子的婚事,可他又在哪里,他一辈子不回来,难道紫春就一辈子不成亲?” 见女儿一脸不耐烦,章家娘子又叹口气:“自己多注意一点,不要再做那会被人指指戳戳的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章十十猛点头,急忙退出房间。 章家一家四口住在这个小院里。 一家之主章庆国是个手艺人,略识几个字,专替那些开堂会、办宴席的人家扎各种牌坊、架子、布景,平日里早早出门去青衣巷口等生意,没有生意的时候就做做杂活,雇主要干什么自然也到青衣巷口来寻人。这不,昨天早上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平日里,章庆国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每次干活的工钱拿回来都交给章家娘子,不时还买点小玩意给两个孩子。 但是,只要一喝上几杯,章庆国就变了个人,胡天海地,乱说乱骂乱打乱砸,简直像个疯子,往往吓得章家娘子带着孩子避让出去,等他酒醒过后才敢回来。 如果是在外面发酒疯,那就更糟,常常有人上门来讨要被打伤的医药费、损坏物件的赔偿,所以,就算是他手艺再好,赚的钱再多,也禁不住这样开销。 等酒醒了,章庆国在娘子面前又是自扇耳光,又是跑前跑后赔罪,发誓赌咒说再也不喝酒了,如此反反复复,时间一长,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了。 见章庆国酒后如此生事,章家娘子只好跟各位邻居打好招呼,只要有人见到章庆国喝醉,就立刻来告诉她,她喊上几个壮实的邻居去把他绑回来,直到酒醒才放开,同时又严格控制他手里的银钱用度,最大限度降低他喝酒的次数,情况才慢慢有所好转。 所以,总的来说,这个家是章家娘子做主,章庆国自己既然断不了喝酒的习惯,买酒要向娘子伸手要钱,酒后又要娘子为自己善后,所以在娘子面前也就低声下气了许多。 话说当年章家娘子生女儿的时候,章庆国刚喝了一点不足以让他大醉的酒,正笑米米地摇头晃脑,数着刚拿到的工钱,听窦天宝娘子来问说生了个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 章庆国左手刚好数了十个铜钱,一看右手里剩下的,刚好也是十个,便说:“就叫十十吧。” 等过了几年,章家娘子生儿子的时候,章庆国刚从宿醉中醒来,头痛愈裂,听到窦娘子又来让他给孩子起名,不由心烦道:“比十十多了一点,就叫土土吧。” 就这样,家中一女一子,分别叫章十十,章土土。 章家娘子调得好酒水,日常在玉楼春、香满楼、聚华德等酒家卖酒,虽然没有固定主家,却不愁找不到合适的雇主,所以常常过午便出去干活,直到明月高挂天空方才回家。 平常父母出去干活,章十十主要的事就是在家看管弟弟、做饭、做家务。 章土土比章十十小四岁,长得和姐姐很像,容貌如玉雪一般的孩儿,人见人爱,他小的时候个个邻居都喜欢来抱他,他一有人抱便不哭了,大一点了更是会冲抱他的人笑,逗得大婶大娘们爱得不得了,纷纷要与章家定娃娃亲。 章土土长到两岁多三岁时,大家才发现这孩子的异样。 一般两岁多的孩子,或多或少已经断断续续会说话了,但章土土不,众人安慰章家娘子说,贵人语迟,说不定这孩子长大以后要大富大贵。 到了章土土四岁时,他只会“姐姐”、“娘”、“爹”、“大叔”、“大婶”这些简单称呼,只会说“饿了”、“渴了”、“冷”一些简单的词,周遭人们摇头叹息,原来这章土土是个痴愚的孩儿。 ------------ 第2章 土土 背后众人不免说:“定是那章庆国喝酒太过,错事做太多,得罪了鬼神,方才生下这种孩子。” 又皆为那章家娘子和章土土感慨一番:“这个要强的女人,真可怜啊。”“可惜了章土土一张好面孔。” 章家娘子心里难过,却并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她和丈夫拼命干活,攒点钱便拿去寻医问药,给章土土看病,指望有一天这孩子能正常起来,好让自己百年之时能放心离去。 好在章土土这孩子虽愚钝,却不惹事,小时皆是笑米米地到各邻居家串门玩耍,倒不像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们一样淘气,所以邻居大娘大婶们还是一样喜欢他。 大了一点了,章土土却又喜欢跟着那些小淘气到处去,那些孩子惹了事,便推出章土土来,知道内情的人见他笑米米的模样,发不起火来;不知道内情的人的人见他笑米米的模样,只道他淘气了还得意,气得骂他打他,他哭着回来,又说不清为什么挨打、被谁打了,所以章家娘子只好叫章十十看着弟弟。 所以,每天吃饭时分,常听见章十十清脆的声音在街巷间回响,那是她做好饭,一回头又不见了弟弟,赶快出来找人。 章十十找到弟弟时,发现弟弟多半跟在那些小淘气的后面,他们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在他的眼睛里,他们都是自己的朋友。 再大一点,那些顽皮的孩子便会想着法子来捉弄章土土。 起初章土土不知道那是捉弄,还以为他们逗自己玩,等吃了苦头后,心里模糊知道孰好孰坏,幼稚的心灵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直到有一次,几个孩子戏弄他说井里有神仙,把他骗到井边推了下去,被柏紫春遥遥看见了,忙大喊着过来救人,章土土方幸免于难。 柏紫春见孩子们欺负到了章十十弟弟的头上,这个爱屋及乌的少年抡起拳头,把那几个孩子一顿好揍,从那以后,章土土的生活才平静了许多,但他的性格也受到影响,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那样容易信任别人了,整天只跟着姐姐进出,像个跟屁虫。 所以,有一日下午章家娘子临时回家来,推开小院门,只见章土土一个人坐在院内的小凳子上玩蚂蚱,就感到十分奇怪。 见娘回来,章土土满脸神秘地笑着,用一手比着噤声的手势,一手指着章十十的房间。 章家娘子轻手轻脚过去一看,差点没被气死。 章十十和柏紫春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 柏紫春家与章十十家隔了一条巷子。 柏紫春比章十十大了四岁,儿时柏紫春被父亲和舅舅拘着在家读书,每到吃饭的时间,就常常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一路叫着“土土,章土土”,从院墙外飘过去。 于是他就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怎么声音会这么好听?” 舅舅云中书自父母过世后,便跟姐姐一家一起过日子。 姐夫进京赶考前夕,给他操办了亲事,婚后他就自立门户出去了。 柏紫春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柏宗尹进京赶考,再也没有回来。 柏宗尹一去杳无音讯,家中日渐拮据,柏家娘子不甘坐以待毙,常常出门寻些女红活计做,后来寻了个绣坊里的活,常常早出晚归,加之兄弟已经搬了出去,就没有人再看顾着柏紫春读书了。 起初柏紫春一个人在家,习惯使然,勉强还能坐下来读书练字,到后来就不行了。 夏天一到,蝉声阵阵,正当爱玩年纪的少年哪里还静得下心来坐着读书,又听见远远传来章十十寻找弟弟的呼唤声,不由得搬个凳子,站上去扒着墙头张望,只见一个挽着双髻、穿着青色衫裤的小姑娘走了过来,边走边叫“章土土,章土土”。 章十十抬头看见柏紫春扒着墙头的样子,想起街坊邻里提起这家人,说是读书人,很有点清高,家中的独子从不与街坊邻居的孩子一起玩,说是读了书将来要去考状元做大官的,就对这家孩子感到神秘,不由上前几步,想看清墙头上的人,不料头再次抬高,却被太阳光一炙,眼睛都睁不开。 柏紫春看着这个小姑娘,眉目如画,宛若图上的小小仙女,此刻被阳光炙得眯起眼睛,憨态可掬,忍不住微笑搭话:“你在叫谁?” 章十十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答:“我在找我弟弟,章土土。”又反问柏紫春:“你叫什么名字?” 柏紫春回答了,也问章十十:“你又叫什么名字?”章十十淘气地说:“不告诉你。”说完就踢踏踢踏地跑了。 柏紫春正有点恼怒,忽听右边有人讲话:“她叫章十十。”他闻声看去,隔壁院里有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正跟自己讲话。他记起娘曾讲起右邻家姓苏,有两个儿子,便似模似样地学长辈拱手说:“多谢苏小哥指教。敢问小哥名讳?” 那少年见柏紫春文绉绉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摆手:“你可真是,酸溜溜的,以后千万别再这样,我叫苏家小,家中排行老二,我大哥叫苏家大。” 柏紫春看这黝黑少年说话直爽,立即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 自那以后,只要柏家娘子不在家,柏紫春便偷偷随苏家小出去玩,没多久,就跟一帮街坊孩子混得烂熟。 夏天,城里的大河小沟便成了男孩子们戏耍的天堂。 柏紫春第一次脱了衣服,尴尬地站在河边,不但被别人笑话自己是个旱鸭子,还被别人笑话着一身雪也似的皮肤。 孩子们笑话自己的外表言行举止的那些话语,充分激起了柏紫春血液里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一连数天,柏家娘子前脚出门去绣坊,柏紫春后脚便去河边,苦练游泳本领兼把皮肤晒黑。 柏家娘子发现儿子皮肤晒伤,脸上身上蜕皮,一问之下,气得哭了起来:“你爹现在在哪里、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柏家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你不念书,争取将来光宗耀祖,倒只顾玩耍,等你爹回来我怎么向他交代……”,倒把柏紫春吓了一跳。 柏家娘子第二天一早,叫柏紫春穿戴整齐,便带着他去找自己的兄弟,指望兄弟帮忙,教授外甥学业,将来帮衬着一点,让柏紫春走上读书应试之路。 云中书成亲后,丈人家有钱,在兰桂坊给女儿女婿置了所大宅子。 那兰桂坊是当地有钱人聚集的地方。 柏家娘子带着柏紫春匆匆来到云宅。 敲了半天门,方才有人来应门,见柏家母子穿戴寒酸,门人鼻孔向上一掀:“你们走错门了吧?” 柏家娘子不卑不亢地说:“敢劳这位爷进去向你们官人通禀一声,就说他姐姐有事来找他。” 那门人上下一打量,想想还是说:“你们等着。”“碰”一声关上大门。 柏家娘子按住脸上有点变色的柏紫春。 等了良久,那人才出来,神色恭敬了一点说:“大官人在花厅等你们。”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柏紫春一路上望着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眼睛睁得圆溜溜地。 云中书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清贫书生了,穿着不消说,早已是绫罗绸缎,连细瘦的竹竿身材也长粗了几倍,看上去富态不少。 他正执了杯子喝茶,见姐姐家娘儿两个进来,也只是抬起眼皮瞭了一眼,也不让座,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姐姐,好久不见。” 柏家娘子也不多说,只道:“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你姐夫也没有消息,紫春眼看岁数不小了,想要进学,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来麻烦你给看看,介绍个夫子给紫春跟着念书。” 这事本来对于云中书这样的人来说是件极容易的事,只需在相熟的儒生间打听一下,给介绍一个饱读诗书、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即可,如果他心善的话,帮着付付学费就更好不过。 但是只见云中书沉吟良久,仿佛是在考虑极其重大的事一般,半天才开口说:“这倒叫我很为难,要是我介绍的夫子教得不好,将来你们一家可要怪我。况且姐夫下现在落不明,这事还是等姐夫回来你们细细商量吧。” 柏家娘子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多,这个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弟弟就完全变了个样,一时间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等她回过神后,一语不发,拉了柏紫春便起身走了。 出了云宅大门,柏家娘子的眼泪落了下来,吓得柏紫春忙叫:“娘,你怎么了?”柏家娘子擦擦泪,说:“从今往后,紫春,我没有这个弟弟,你也没有这个舅舅。” 柏紫春被娘的眼泪吓到了,又正正经经地读起书来。 柏家娘子本来就担忧丈夫的下落,又要操劳家事,这次被自家兄弟一气,加之家中积蓄日渐消耗,没多久,得了个气急攻心的毛病,发作起来常常一下子昏倒在地。 她去做活计的绣坊看她的样子不敢再让她在坊里干活了,怕万一劳累什么的她病倒在绣坊里,坊里说不清楚,于是好好劝说了柏家娘子,允许她把绣活拿回家做,按件计酬。 这下柏紫春想读书也读不成了,他看娘的病情不见好,家中吃稀饭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知道自己应该撑起家中的一片天了。 于是,柏紫春不顾娘反对,把笔墨纸砚收进书箱,跟随苏家兄弟,开始在这个城市里讨生活。 起初,他年龄又小,什么本事也没有,又没有什么本钱,幸亏苏家兄弟帮衬,跟相熟的商贩赊些小吃食、小玩意,打整一下,到各个酒楼饭馆里提篮贩售,兼顾跑腿、帮闲、打杂,渐渐融入了市井生活。 ------------ 第3章 变样的舅舅 几年下来,那个文绉绉的小小书生已经不见踪影,大家看见的,是一个成熟、老道、又有点油滑的少年后生。 在西坊街上的一帮后生中,柏紫春特别显眼。 为啥?首先,柏紫春长着一副好皮囊。在一群后生里,你第一眼看见的准是他,什么面如傅粉、唇似涂朱这些词用来形容他都不过分,偏偏男性的英气又一丝不减,才过了十五六岁,往街上一走过,多少女子的眼睛看着他。 水舞娘形容得好:柏紫春跟你讲话时,那双眼睛永远专注地看着你,饱含着情意,似乎你就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个。 众女子听了水舞娘的形容,个个脸红了,心底却不得不承认,柏紫春天生有一种吸引人的本事。 其次,柏紫春不粗俗。其他在街上讨生活的后生们,有很多人很快就被身边的环境所同化,说话粗词俚语,走路横冲直撞,甚至偷鸡摸狗,柏紫春不,他永远对你笑笑的,见了长辈会伸手帮忙,见了孩子会弯腰玩笑,哪怕就是赌钱了,也是像玩一般,适当时机就收手,绝对没有上瘾。 第三,柏紫春是读书人。虽然因为生活的原因中断了学业,但身上与生俱来的一股子儒雅气质却抹杀不了,始终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女子们惷心荡漾,多少人的梦中情人就是那柏紫春。 然而,弱水三千,柏紫春只取一瓢,那一瓢就是章十十。 其他瓢心里苦涩极了,尤以水舞娘为甚。 水舞娘出身娼门,前几年因缘际会,一个恩客帮忙,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自己赎身出来,还有余钱开了这间首饰店。 那恩客虽然帮助水舞娘赎了身,却不愿意娶她,只是偶尔来她这里过夜。 水舞娘孤身一人,白天有生意应酬尚且热热闹闹,一到晚上,寂寞无以排遣,那恩客也不是时时来陪伴,时间一长,她便有心寻找一个可以托付后半生的人,可是哪里去找?四周的人都是知晓她的来龙去脉的,谁愿意娶一个烟花女子?有愿意娶的,也不过是老光棍汉,没有过女人就想讨个暖被窝的,见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水舞娘又不乐意,于是就这样一个人过着日子,时间长了,耐不住孤单,干脆破罐子破摔,便挑挑拣拣看着中意的后生引上门来睡。 人们在背后指指戳戳,水舞娘毫不介意:反正我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不想好好嫁人,可就是嫁不掉,既然如此,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只跟后生们混,又没有跟有家室的男人往来。 那些尝到甜头的后生们有时得意忘形,就把跟水舞娘的韵事拿来说笑,不少人听了口吞涎沫,柏紫春却微笑着摇头走开。 一天,柏紫春下工路过水舞娘的店铺,见章十十正和女伴小米站在店里,偷偷走过去一看,章十十拿着一个银珠点翠髻饰正爱不释手,小米在旁边也一个劲说好看,还帮章十十把髻饰插到头上,两人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柏紫春偷偷看着章十十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的样子,又让小米也试戴了一回,见她们向那个水舞娘询价,露出失望的表情,心中不禁一动:不如把这个十十喜欢的首饰买给她,当做两人定情的信物。 两个人在一起好长时间了,她对自己百依百顺,有时明明心里很害怕被娘亲发现两人偷偷摸摸的嘿咻,但架不住自己情热之中的言语动作,也总是由着自己去做。 这样想着,柏紫春在大白天的街市上,浑身发起热来。 见章十十和小米恋恋不舍地走后,柏紫春便进店去看个究竟。 水舞娘对柏紫春早就垂涎已久,只是柏紫春不像其他后生一样,对她怀有非分之想,无事就在她的店铺前晃来晃去吸引她的注意,或者是由某个入幕之宾引荐而来。 水舞娘早就打定主意,迟早一定要把柏紫春弄上手,今天一见柏紫春走了进来,忙不迭迎了上去,启唇微笑道:“哟,柏小郎,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空到我这里来呀?” 柏紫春也笑道:“这位姐姐,我们今天头一次见面吧?” 水舞娘一听,自己操之过急了,急忙说:“哟,这西坊前后谁不知道柏小郎呀,是个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好后生!” 柏紫春在街上混了这些年,岂不知水舞娘奉上的高帽子,知道自己如果回应了,那接下来就不是说几句话能了的,当下也不客气:“哪里有姐姐出名?当年飘香阁色艺双绝的红姑娘,现如今经营着这偌大的铺子,叫人好生佩服。” 水舞娘脸一下涨红了,前些年,自己苦心经营,遇事退让,就是希望周围的人忘记自己的出身,结果婚姻之事上无限坎坷,现在自己又自暴自弃,怎能让别人不对自己另眼相看呢? 心中立即对柏紫春生出怨气:“没事干嘛要提以前呢?”但来的都是客,何况还是自己想了很久的人,于是接着笑道:“柏小郎今天想看点什么?是打算给你娘买个……” 柏紫春见总算堵住了水舞娘的口,也就把话题转到了眼前:“刚才来的哪两个姑娘,她们看的是什么?” 水舞娘心中恍然,原来这后生真的不是为自己而来的,脑海里立马打了几个转:他看中的是哪一个姑娘呢?是那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很精明的大姑娘? 手中却不闲着,立即把刚才章十十和小米试戴过的那个髻饰取了出来:“喏,你说的是这个吧?” 柏紫春拿过那个髻饰,心里浮现出章十十戴着它的样子,不由得微笑起来。 水舞娘看见柏紫春的笑,心突地沉了下去,阅男人无数的她,怎么会不明白这笑的含义,但她也知道,机会永远靠自己寻找,这次没有机会,不代表将来没有。 于是她笑米米地说:“柏小郎要买了送心上人?这就好说啦,我最喜欢看见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原本是一两二钱银子,便宜卖给你,你就给一两银子好啦。” 柏紫春听了,轻轻摇头:“钱不够。”把髻饰递回给水舞娘:“麻烦姐姐帮我留着,等到钱攒够了我就来买。” 水舞娘灵机一动:“哟,柏小郎,看你说的,喜欢就先拿回去,等到有钱了再给我就行了。” 柏紫春摇摇头:“麻烦姐姐收好。”说完冲水舞娘一笑,出门走了。 水舞娘差点迷失在柏紫春的笑容里,她定定神,心里却佩服柏紫春拒绝自己的坚定,但更让她好奇的是:柏紫春到底喜欢的是哪个姑娘? 这个答案不久之后就揭晓了。 水舞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梦中情人早已心有所属,就像自己形容的那样,眼里只有那一个姑娘。 由爱生妒,由妒生恨,这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所以,柏紫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躺着也会中枪,素来自己没有与她有过任何瓜葛的水舞娘,就这样在心底栽下恶的种子,等待那阴暗潮湿的发芽时机。 因着在各家酒楼间往来,柏紫春与章家娘子熟络起来。 之前,章家娘子听说了柏家自柏宗尹进京以后的事,她觉得,柏宗尹肯定是已经死了,心里只叹孤儿寡母的可怜,可自己也很可怜,有这样只生事不管事的丈夫,比人家强不到哪里去,哪有资格和那么多时间去同情别人。 等到初次在玉楼春见到提着篮子羞怯叫卖东西的柏紫春时,看见那张漂亮面孔,章家娘子不由得想起自家儿子来,等柏紫春路过自己跟前时,便伸手塞了个胡饼在他手里。 看见柏紫春惊讶地看着自己,脸上有股“不受嗟来之食”的受伤感,但还是捏紧了手中的饼,跑到墙边大口大口咬食的模样,章家娘子的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她跑去厨房,不顾厨房上下的侧目,打了碗羊肉汤,出来递给柏紫春,柔声说:“慢慢吃,别噎到。” 这下轮到柏紫春流泪了。 本能地,柏紫春从此全心全意地信任起章家娘子来。 于是,在有人帮带章土土时,章家娘子便让章十十便带着柏紫春一道,干着那各种杂活,两个孩子渐渐熟悉起来。 外人每见两人一起出现,便不由赞叹:“好一对金童玉女!” 如是过了几年,金童玉女皆渐渐长大。 章十十出落得益发漂亮,几个好姐妹在一起,旁人免不了比较一下各人的高低,章十十常常在最后胜出,这里面,固然有她长得的确美丽的缘故,但让她得到众人公认的是她的好性格和能干。 别人争执时,她会去劝解,也不偏袒任何一个,说出双方的不是之处,让大家心服口服;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也会给这家或那家送一点;家务事更是难不倒她,拿得起放得下,邻里中的婶子大娘都伸大拇指。 邻里们有时背后议论起来就说:章十十把父母的优点全取了去,可能老天觉得给章十十的好处太多了一些,所以把给章土土的就减了些去,哪里会有一家人个个占尽好处的。 才不过十二三岁,章十十就出落得腰身袅娜,风姿隐约。 见柏紫春与章十十常在一起,有人就开玩笑:金童配玉女,再好不过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比章十十大几岁的柏紫春开始打量起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来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看到心里去了,柏紫惷心中暗想:这就是青梅竹马罢。 又是夏日,苏家哥俩那几天正在码头帮船家上货下货。累了一天回到家中,正打了水擦身,章十十给柏紫春送了点自己做的凉糕过来,路过苏家看见了,到了柏家便说起此事。 ------------ 第4章 纹身 已经情窦初开、对章十十暗藏爱慕的柏紫春,现在已是每日不见章十十便觉心中难受,才想着怎样讨章十十的欢心,让她也注意到自己,此时听了她的话,觉得她很喜欢那苏家哥俩的纹身,便想自己不若也去纹些花样,好讨她喜欢。 正因心里十分在意,所以他便套着章十十的话,问是苏家大身上纹的青龙白虎好看呢,还是苏家小身上纹的飞禽走兽好看,章十十只说自己都不喜欢,一个看上去穷凶极恶,一个看上去也像飞禽走兽,要是纹的是那四季花卉就合心了。 柏紫春也不言语,自此开始,每每攒了钱便直奔坊间寻那人唤“潘神笔”的针笔匠,今日纹朵牡丹,明日添朵橘花,后日加些腊梅,时间长了,身上渐渐纹上了各色花朵。 潘神笔道是从来没见过全身纹花卉的,加之柏紫春皮色甚好,潘神笔也倍加用心,不过两月,柏紫春身体自颈以下,除了双手双脚,已全部纹满花朵。 尤其是因为章十十喜欢蔷薇花,柏紫春的两臂上纹的皆是蔷薇,自上而下,从倍雷到初开到盛开到落花片片。 在家里,因着柏紫春岁数渐长,柏家娘子早已不帮他洗澡,在娘亲面前,柏紫春又一向恭敬有礼,衣着整齐,又为了生活早出晚归,是以柏家娘子根本就没有发现儿子有什么变化。 苏家哥俩倒是察觉了,发现他大热天再不像从前那样袒胸露怀了,一查究之下,才发现他也去纹身了,偏又纹些花花草草,还笑话了他好几回,直到他低声下气请求他们千万不要在他纹完之前泄露给章十十知道,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章十十去纹身的,就也不大拿此事来笑话他了。 只是那苏家小心里颇不是滋味,明明自己先认识章十十,怎么此刻倒叫这小白脸抢了赢取章十十芳心的先机了呢? 入秋了,天气已不太热。 这天下午,柏紫春把自己洗个干净,兴冲冲地去找章十十,要给她看自己身上的纹身。 章十十刚哄了章土土去睡午觉,忙乱出了一身汗,也才擦了身,坐在院中晾头发。 柏紫春进了章家小院,怕有人打扰,便随手插上门,叫章十十进屋里去,说要给她看样好东西。 章十十随柏紫春进了自己的小屋,见柏紫春忙着关门的神秘样子,有点好笑,待柏紫春脱了上衣,便讶异得惊呼起来:“真漂亮!紫春哥,你什么时候纹的?”边说边凑近了细看,又伸手去摸那些栩栩如生的花朵。 屋内温度忽地高起来,柏紫春只觉章十十身上的淡淡蔷薇香味十分好闻,想起这还是春天的时候自己帮章十十摘了院中蔷薇花泡的水,又觉得她的手上带了热气,一摩挲过哪里,哪里就燃起了一团火,见她凑近自己的脑袋黑发茸茸,不由伸手一揽,将章十十抱进怀里。 章十十正赞叹这花朵繁复,枝叶秀美,猛地被柏紫春抱住,吓了一跳,不待自己惊呼出声,柏紫春的嘴已经贴上了自己的嘴。 章十十刚擦了身,身上换了短衫抹胸、白纱裆裤,脚上趿了双木屐,她就觉自己被抱得离了地,木屐“啪踏”一声落在地上。 待她从亲吻中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被柏紫春抱到了床上。 只见柏紫春飞快脱了下裳,身子向自己压了过来,不由双手用力推拒,只叫“紫春哥,紫春哥……” 柏紫春面色发红,口里念着:“十十,十十,让我亲么……”手便伸进章十十衫里。 章十十恍惚知道柏紫春要做什么,心里倒也不害怕,只觉今天的柏紫春跟往日不一样,要粗鲁许多,刚发育起来的胸被他捏得生疼,便伸手推着柏紫春:“紫春哥,轻一点”。 柏紫春似才清醒了一点,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直起身来脱章十十的裤子。 章十十只见花团锦簇,扑面而来,柏紫春眼前却是惷光万里,迎头直上。 等到柏紫春满足地伏在章十十身上小喘的时候,才发现章十十却已哭得喘不过气来,吓得他抱着章十十哄了又哄,把“反正将来我是一定要娶你的”的话颠来倒去说了无数遍,好容易才劝得章十十歇了,又怕章家父母回来发现,急忙起身把沾着落红的裤子、被单洗了晾晒起来。 柏紫春得了章十十,心里的难受劲这才消失,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章十十日常跟街坊姐妹们在一起,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男女之事,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事会来的这么早。 知道柏紫春是因为自己说喜欢那些花卉才去纹身的,心中感动加激动:苏家小哥俩都只是纹了上半身,柏紫春却纹了全身,那得多痛啊! 有时她不禁吻着那些花纹,用手指一一描摹着那些花朵,仿佛在膜拜着那具年轻的身体一般。 身子给了柏紫春,她倒也不后悔,因为在她的心里,自那年夏天就装进了那个扒着墙头跟自己搭话的少年。 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在街上跑生意,一起为多卖了几个钱而兴奋,一起在檐下躲雨,彼此为对方遮着身子,冬天里买块热腾腾的米糕一起吃……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占据了他们整个的少年时光。 从略略知道一点人事起,章十十就在心中许下了一个愿望:与柏紫春一直这样走下去。 正因为这样想过,所以当柏紫春将她抱上床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反对。 有第了一次便有第二次,两人偷尝禁果次数渐增,因着年轻,乐此不疲,一年多来,一直没被别人发现,直到那日被章家娘子撞个正着。 章家娘子看见章十十和柏紫春赤条条地躺在床上。 两人皆是雪白的皮肤,躺在一起,犹如雪白的绸缎上覆了青花图案,不觉得猥亵,只觉得清秀宜人。 两人听见门响,以为是章土土来闹,正要呵斥,突见章家娘子站在门口,骇得手忙脚乱,差点从床上滚了下来。 章家娘子顺手抄起顶门闩,劈头盖脸向两人打去,根本不管打到了谁,打到哪里,两人光着身子,来不及抓衣物蔽体,既不能跑出房去,又不敢大声呼痛,房里只听见“嘶嘶”吸气的声音、呜咽声和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章家娘子打得力竭了,才发现柏紫春把章十十护在身下,身上不知挨了自己多少下棒打,章十十则缩在柏紫春身下,哭都哭不出来。 章家娘子顿时脱力,一屁股坐在床边,门闩“当啷”落地。 柏紫春疼得眼冒金星,见章家娘子停手扔了门闩,才急忙起身找到自己的衣裳套上,又寻了章十十的衣裳帮她穿上。 觑见章家娘子落下泪来,柏紫春一下想起自己的娘,忙忙地跪倒在章家娘子的脚前,去拉章家娘子的手:“娘,娘,是我不对,先强要了十十的,可是我喜欢十十,她也喜欢我,将来我一定一定会娶她的,她也答应要嫁给我的。” 边说边向章十十使眼色,章十十见状,也忙不迭几步跪爬到自己娘的腿边,这才敢哭出声音来:“娘,娘,我错了,可是我喜欢紫春哥,我一定要嫁给他。” 章家娘子适才看见那两人躺在一起的情景,犹如五雷轰顶,头脑发热,头气得发昏,后来干了些什么、下手轻重与否自己脑袋里也模模糊糊,现在见两个孩子跪在自己面前认错,方才渐渐恢复理智。 章家娘子素来做事果断,气头上痛打两人,现在静下心来一想,就算把两人打死也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 章家娘子抹抹泪:“你既然叫我做娘,我也不多说了,紫春,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你也不是那种浮浪孩子,既然现在你已经对我家十十做了这种事,就一定得负责到底。今天你回去,跟你娘讲了这件事,叫她来我家提亲,先把你俩的亲事定下来。” 章家娘子见两人未穿戴齐整的衣裳下露出的红肿痕迹,便叫柏紫春脱了衣裳看,才发现自己下手太重,把柏紫春身上打得一道道红肿青紫,忙又叫章十十到自己房里去取金创药,自己亲手给他上药。 上完药,章家娘子便叫柏紫春回去,立即跟柏家娘子说明此事,自己今晚就在家等柏家娘子来提亲。 柏紫春唯唯诺诺,急忙回家。 章家娘子这才回头来看自家姑娘,又叫她脱了衣看,发现因为柏紫春护着的原因,章十十身上倒没有几条伤痕,只是面上被自己的指甲划了长长一条,章家娘子一边心疼一边数落,又帮她洗了伤口,上了药。 乱了这么一阵,天色已晚,章土土先前被娘的暴怒吓坏了,躲在厨房里,现在看外面安静下来,这才偷偷出来,怯怯在娘面前说:“娘,我饿。” 章十十忙去做晚饭。 章家娘子却跟了进来,把那姑娘家要爱惜名声,珍惜自身清白桢洁一类的话说了个遍,逼着章十十发誓,在成亲前绝不再与柏紫春有不轨之事。又追着问自己女儿月事日子,生怕不慎有孕,知道无恙,这才把心放下。 柏紫春回家路上,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害怕。 喜的是章家娘子没有赶自己走或去报官,反而叫自己家来提亲,说明是认可了自己和章十十的关系;怕的是把这事告诉娘,她会是什么反应,要是反对怎么办? 柏紫春挨挨蹭蹭进了家门,听见娘喊:“紫春,回来了么?赶快擦擦汗,来吃饭。” 他咬咬牙,快步进了房门,往娘面前一跪,噼里啪啦把今天下午的事说了一遍,头也不敢抬,等着娘的责难。 半天没见娘的反应,柏紫春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的娘已经气得晕厥在圈椅上了。 ------------ 第5章 两人的亲事 柏紫春急忙上前猛掐娘的人中,又跑去拿了药匣里的嗅药放在娘鼻端,柏家娘子打了个喷嚏,这才清醒过来。 柏家娘子恨不得像章家娘子一样,举起棍棒打儿子一顿,可偏偏这身体…… 想着丈夫的事,想着儿子的事,柏家娘子悲从中来,禁不住伤心痛哭。 柏紫春手足无措,劝了半天也无用,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候着。 柏家娘子哭过了,想着儿子转述的章家娘子的话,看见儿子身上的伤也好好地上过药,知道那章家娘子也是个心软之人,要不就是当场把柏紫春打死,自家也无话可说。 又想起章十十语笑嫣然的那个样儿,知道换做平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自己现在这近似孤儿寡母的家庭,只是出了这种事,只能委屈了女儿,不由得叹息一声:“走吧,去章家提亲去。” 柏家娘子只顾伤心,竟然没有追究柏紫春纹身之事。 跪得膝盖疼的柏紫惷心中雀跃,虽然身上疼得火辣辣地,却暗道自己今天这顿打挨得值,要不还不知怎么向两家老人提起两人的事呢。 柏家娘子匆匆出去买了一对鹅,又去请了坊正葛江、邻居苏大郎、奚婆婆、窦娘子一起,天黑时分去到章家提亲。 回头再说章家娘子见章十十点头称是忙着退出房门,知道她厌烦了自己的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不由得想起那日柏家娘子来提亲时的一个条件。 柏家娘子道,自家丈夫进京赶考,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家中只有这个独子,终身大事始终还是要等丈夫回来做主。 所以现在自己来只是为儿子提亲,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来,具体亲事的办理还是得等丈夫回来。 当时自己还没回答,心直口快的窦娘子忍不住就说,如果你家丈夫一直没回来,那两个孩子岂不是要等一辈子。说得柏家娘子当即白了脸,葛江忙在旁边打圆场说,不如这样,今年的科考不是又要开始了吗,等寻个相熟的儒生,上京应试路上一路帮忙打听,到京里也详细帮问问,具体情况到底如何,等该儒生带消息回来不就知道了么? 大家皆点头,于是定下了等这次科考放榜之后,不论柏宗尹的下落如何,都要为两个孩子把亲事办了,这事总算说定了,章家娘子方吁了口气。 待柏家娘子和奚婆婆先走以后,葛江却是笑了一笑,对章家两口子、苏大郎和窦娘子说:“三年一次科举应试,今年已是柏宗尹走后的第三次了,前两次又不是没托人寻过,哪里寻得到噢。”边说边摇头走了。 章家娘子想到这里,不由直叹气:自己女儿生性单纯,自认识柏紫春后便一个心眼里只有他,“紫春哥”常挂嘴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除了弟弟,第一个便想到的是那柏紫春。 两个孩子最后在一起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些事情总是要双方彼此有意才能做。 只是自己原先想着女儿的好相貌,好性子,想着将来给她寻一个家境殷实一点的婆家,让女儿日子过得舒心一点,万一章土土将来无人照顾,还多得女儿操心。 现在女儿与柏紫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没办法只好嫁去柏家,虽然那柏紫春也对女儿是个实心实意的,柏家娘子也不刻薄,但柏家眼下始终家境太过贫寒,柏家娘子身体又不好,女儿将来只怕要受苦的。 章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人家,但自家女儿生下来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将来要嫁去别人家受罪,这真是…… 想到这里,章家娘子不由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章土土刚起床,散着头发跑到娘的房里,正要撒娇,看见娘哭了,忙问:“娘,哪里疼?我帮你吹吹。”又忙着上下看娘哪里摔到。 他只记得自己摔了跌了,疼哭了的时候,娘就是这样问自己,帮自己吹吹以后好像真的就不疼了,是以这样说。 章家娘子看见章土土的举动,眼泪落得更多了:这么漂亮、这么体贴人的孩子,怎么会是个傻子呢?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章十十盛了粥,把饼也烙好了,还不见娘来吃早饭,就回娘房里去看,却只见娘抱着弟弟在哭。 章十十心里明白,定是什么事勾起了娘对弟弟的担心,急忙喊:“土土,快来,姐姐给你梳头,梳好头就吃早饭,今天姐还给你煮了个鸡蛋,快来快来。” 章土土听见有好吃的,急忙从娘怀里挣脱出来,拉了娘的手:“娘,别哭,吃鸡蛋。” 乘章土土跑了出去,章十十忙去帮娘擦眼泪,说:“娘,你就别担心了,弟弟将来有我呢。而且,弟弟现在已经很能干、很聪明了,昨天还帮我在香满楼收大爷们给的铜钱,把铜钱的数目数得一清二楚呢。” 章家娘子听着女儿的话,也觉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就这样心神不定、多愁善感的。昨天答应玉堂春的老板今天去他那里卖酒,还是自己赶快吃了早饭,拾掇拾掇就去吧。 于是,章家娘子站起身来,准备重新洗把脸就去吃早饭。 忽听门外有人喊:“章家娘子,不好了,出事了。” 就听见有人“嘭嘭嘭”地拍门,一边拍一边喊。 没等章家娘子走到院中,章十十已经把院门打开了,只见邻居范瑞万家两口子和一个衙役站在门口。 章家娘子认识那个衙役,平日里酒楼遇上有人闹事,酒楼报了官,衙门里派来的多半是几个办事老道的衙役,其中就有这个姓彭的,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常听别人称呼他彭大哥。 彭大哥看见章家娘子,同情之色浮上面孔:“是章庆国的娘子么?”见章家娘子点头,彭大哥就说:“你家丈夫出了点事,你随我去一趟吧。” 章家娘子顿时火冒三丈:“章庆国又喝醉了?这次是什么?打伤了人还是打坏了人家的东西?”彭大哥摇摇头,说:“走吧。” 旁边范家娘子就说:“彭大哥,你就先告诉她吧,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免得待会……” 彭大哥想想就说:“你家丈夫昨夜喝醉了,跌在泥坑里,到天明时方被人发现,已经死了。” 章家娘子只是不信,说:“彭大哥,你休要诳我。” 范瑞万在旁边说:“章家娘子,是真的。今早我自早市吃了杂碎回来,路过永惠渠时,见一堆人围着看,我好事也跑去看了一眼,发现刚从渠旁泥坑里捞出了一个人,仵作正擦去那人脸上的泥,好叫人辨认,我一看,正是你家丈夫,我就说我认得,在旁边的知府大人就叫我带人来通知亲属。” 见彭大哥点头附和,章家娘子险险栽倒:原来一个早上的心神不定是应在这里。 彭大哥见章家娘子脸色发灰,急忙冲范家娘子挥挥手,范家娘子赶快上来扶住了章家娘子,原来这彭大哥经验丰富,知晓死者亲属忽闻噩耗定然精神不济,故而叫范瑞万唤上自己的娘子一同前来。 几个人急急匆匆忙着赶到永惠渠边,衙役们已经驱散了围观百姓,所以好事之人只是远远看着,泥坑旁的地上,一领芦席盖着一具尸首,只露出一双脚来。 章家娘子跑到芦席面前,却又迟疑不敢上前。 旁边站立等候多时的知府郎大人命仵作揭开芦席,章家娘子往那芦席下一看,软倒在地,号啕大哭,跟在后面的章十十也跪倒在地,大哭起来,只有那懵懂的章土土,看看娘又看看姐姐,不知所措地拉拉娘的衣裳,又去拉拉姐姐的衣裳,嘴里只说:“别哭,娘!别哭,姐!”又去拉躺在地上的爹爹,说:“爹,起来!” 郎大人看着章土土,皱起了眉头,匆匆赶来的葛江看见了,急忙上前低声解释,郎大人这才恍然,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对旁边的师爷说:“照惯例抚恤安葬吧。” 闻讯匆匆赶来的还有柏紫春,看见章十十哭得伤心,忍不住想抱她入怀悉心安慰,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有太过亲昵的举动,只好和范家娘子、窦娘子一道去搀章家娘子,被窦娘子在手上打了一下,一看,窦娘子正朝自己努嘴,再一看,章土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永惠渠边,正探头探脑地往水里看,柏紫春急忙跑过去拉住章土土。 郎大人临走,路过章家母子身边时,愈言又止,却还多看了章十十两眼。 原来,昨天一早,章庆国照例去青衣巷口等生意,碰巧一家大户要给家中老太爷做寿,来请人扎席棚。章庆国被喊去,傍晚时分干完了活,给了不少工钱不说,还招待了一顿酒。 章庆国喝得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回家时天已经黑了,走到永惠渠边,落入了堆满淤泥的泥坑,挣扎不起,窒息而亡。 因为近来永惠渠水流不畅,是以官府安排人力疏通,在渠边挖了个大坑,堆放渠里清挖出来的淤泥,待官府验收后才将此坑填上。 平时官府因恐行人在夜里失足落入此坑,一般安排一个值夜人,在坑旁高挑一个红灯笼好教人辨认避让,可昨夜风高,值夜人睡着了,灯笼什么时候被吹落熄灭也不知道,所以章庆国遭逢此劫。 安葬了章庆国,章家娘子虽心力交瘁,却不敢歇着,仍旧每天出去干活。 章十十带了弟弟,也不敢贪玩,每日得空便去那些酒楼饭馆里卖些吃食、香饼、小玩意,揽些刺绣缝补之类的针线活回来做。 夏天就这么快地过去了。 ------------ 第6章 做学徒 这天,葛江来问章家娘子,肯让章土土去鲁记药铺当学徒么?说是学徒,不过是帮着药铺掌柜的、坐堂的大夫打下手的孩子,忙时帮着搀扶病人、递水递笔、打扫卫生,闲时挑拣、晾晒、加工草药。 葛江摸着花白的胡须,看着正在院里聚精会神捏泥人的章土土,对章家娘子说:“本来老鲁是要我帮寻一个伶俐的孩子,可我想到做这些事也不需要聪明到哪里去。你家土土虽然钝了一点,但他听话,记性也挺好,又随时笑盈盈的,只要不去叫他学号脉看病,打打下手一点问题也没有,所以我跟老鲁说了说,他也同意了,现在就看你舍不舍得。” 章家娘子感激得差点哭了:“坊正,谢谢你。我倒早想给土土寻摸个什么事做,能长久一点,学一点东西,讨口饭吃,只是想不出他能干啥,现在你和鲁掌柜肯照顾,那是最好的了。” 隔了两天,葛江带了章土土去药铺见掌柜鲁广闻,章家娘子不放心,带着章十十跟在后面。 鲁广闻是个留着五绺长须的中年人,起初听葛江推荐的是章土土,就不想要,嫌他是个傻子,经葛江极力劝说,说章土土只是迟钝一点,人其实一点也不比那些街头上的小子差,又听话,又老实,呆得住这一点又比别人强百倍,稍微训练一下就行了。 鲁广闻铺子里上一个学徒正是因为嫌铺子里的活计单调而跑了的,听了葛江的话就动心了:起码章土土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的确是个老实孩子,只是做事、说话比别人慢一些而已,加之葛江又说章庆国刚过世,收了章土土做学徒也算是照顾孤儿寡母,行个方便,于是答应了下来。 鲁广闻端了架子,咳了一声说:“章家娘子,我丑话说在前面,现在先收你家土土做学徒,但是如果他干不下来,嫌累嫌苦嫌钱少,我可就不看这街坊邻里的情面了,到时候要辞退的噢。” 章家娘子忙陪笑:“鲁掌柜的,你能收我家土土做学徒,我感激都来不及,只怕他没本事做下来,就烦劳你操心,多担待一点。” 于是双方协商好先签了一年的学徒契约,即日起章土土就早出晚归,在这鲁记药铺做学徒,章家娘子怕章土土不习惯,又跟鲁广闻说让章十十陪弟弟几天,等他熟悉环境了再让他单独干活。 章十十人聪明伶俐,没两天便把这药铺里的活计摸得一清二楚,然后手把手一一教给章土土。 药铺里本来就只有掌柜鲁广闻和少掌柜鲁亭博、一个坐堂的韦大夫三人,鲁广闻负责铺里各项事宜,韦大夫只管看病号脉开方,少掌柜鲁亭博负责抓药兼跟韦大夫学医。 章土土每天一早去到铺子里,先打扫卫生,然后帮韦大夫烧水沏茶、磨墨、准备纸笔,把长凳搬到檐下给病人坐,等韦大夫来了,开始看病,他就帮搀扶病人,间或有人要药铺代煎汤药的,他就去守着药罐,等没人了,就去拣草药,该晒的晒,该切的切…… 章十十耳提面命,亲手示范,前后一个多月,总算把章土土教得手勤脚快,没出过大岔子,好笑的事也有,就是章土土去搀扶病人时,常常把病人家属或进来的人一律当做病人对待,弄得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 回到家里,章家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只叫章土土千万别记混了,弄错了药。 街坊邻里看见章土土干起活来似模似样,皆道鲁记药铺做了件大好事,让大家以为一辈子都要家人养活的章土土也能自食其力了。 鲁广闻看章土土果然老实听话,虽然动作慢了一点,可是绝不偷懒,做事实实在在,自己也少了要整天盯着学徒偷没偷懒的烦恼,心里也高兴。 章家娘子心里没少感激葛江,特地专门送了坛好酒前去道谢。 冬天来了,柏紫春倒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章家了。 因为家里没个壮劳力,入冬后章家买取暖的炭的事一直耽误下来。 章十十偷偷跟柏紫春说了这事,次日一早柏紫春便去南门早市买了一车炭,唤那卖炭的老头把牛车直赶到章家门口。 章家娘子刚起身,听见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柏紫春,就沉下脸来。 柏紫春忙陪笑道:“娘,我买了车炭来,你看下了堆在哪里?” 章家娘子暗想:“这孩子倒心细。”心里不由高兴起来,嘴上却说:“你叫谁娘?你娘不正在家里么?” 柏紫春察言观色,听章家娘子虽是嗔怪的口气,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硬邦邦的了,急忙涎皮涎脸说:“早晚都要这样称呼你,不如趁早,大家都高兴,你说是不是,娘?” 说完就忙着把车上的炭下了搬进院里,堆在厨房旁边,又在章十十的指点下,找出炭盆,把炭盆烧了起来。 章家娘子看着柏紫春忙碌的身影,一面为儿子感伤,一面又有点欣慰,虽然这两个孩子之前做的事见不得人,但现在毕竟定了亲,两家的家庭状况又都如此,这样相帮着过也没什么不好,都是这样的小家小户,总不可能在成亲之前两人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吧? 章家娘子软了口气,对柏紫春说:“待会过来吃午饭。” 柏紫春和章十十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是惊喜交加。 章十十从这时起才敢明目张胆地戴上柏紫春给她买的髻饰。 章家娘子在邻里面前也不避讳:“谁叫咱家没个男人呢?女婿也就是儿子了。” 话是这么说,章家娘子可盯得紧,虽然柏紫春常来常往,可难得有跟章十十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别说是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了。 柏家娘子颇为不满儿子这段时间常往章家跑,老是在柏紫春面前念叨“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话,柏紫春也只有涎着脸对娘说:“我先讨好了岳母大人,等将来把十十娶回来了,我再天天守着你。” 柏家娘子听了一边笑一边心酸地想:“难道我儿就这样过一辈子了么?” 这天吃了晚饭,章十十拿出给柏紫春做的一身冬衣,要柏紫春穿上试试。 冬天天黑得早,柏紫春原想吃完晚饭就回家,毕竟一早出门干活干了一天,担心自己娘又要为自己担心,可看见章家娘子匆匆吃完饭就要忙着出门去玉堂春帮忙,心里不由得蠢蠢愈动:“自己多久没有和章十十亲热了?” 于是柏紫春故意慢吞吞吃饭,又和章土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直到章十十送章家娘子出了门,回来把院门关好,进房里去拿衣裳,这才三下五除二把饭扒进嘴,把之前章家娘子为自己蒸的一块咸鱼夹给章土土:“你慢慢吃,不要被刺卡到,我去试衣裳了,别过来捣乱,你也别到院里去,当心冷病了。”说罢,一头窜进章十十的房间。 章十十正把柏紫春的衣裳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柏紫春从身后抱住了。 犹如干柴遇上烈火,两人顾不上门插没插上闩,就紧紧抱在一起。 炭盆才端进屋里,刚开始燃烧的木炭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北风“呼呼”地从窗外刮过,两个年轻人温暖着彼此,忘却了生活中所有的寒冷。 且说苏大郎那天被柏家娘子邀请作为见证人去章家提亲,晚上回到家后,一边洗脸一边跟苏娘子说起此事,苏娘子听了赞叹一声:“论相貌,那两个孩子倒再相配不过了。”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咣啷”一声,苏家小一脚踢开了脚边的木凳,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苏家两口子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苏家小又走了回来,向苏娘子抱怨:“你只看别人家的儿子、姑娘相配不相配,也不看看你的儿子跟谁相配?”说完又不解气地把那已经侧翻在地的小木凳又踢了一脚,才又转身出去。 苏家两口子面面相觑,望着委屈地滚在一边的木凳,这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原来自家二小子对章家姑娘有意。” 苏娘子不由得一拍腿:“哎呀,我怎么先就没想到呢,论家境、论长相,我家家小也不比那柏紫春差到哪里去呀!” 心里顿时后悔不已,两个儿子岁数也不小了,正是壮劳力,积攒得下钱来,在周围的人家中,苏家家境算是很好的了,因此从苏家大去年开始说亲时起,苏娘子就颇为挑拣。 当时也想到过章十十,只是觉得人家姑娘岁数还小,就没有往下考虑。 苏娘子后悔呀,章家和自己家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彼此知根知底,章庆国虽然爱喝两杯,人却不坏,章家娘子又是再爽利不过的一个人,章十十又漂亮又伶俐,要是自己前些日子多个心眼,抢先把章十十说给自家二小子,那该多好呀! 苏娘子想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出门遇见柏家娘子便没有好脸色,弄得柏家娘子莫名其妙。 隔了两天,苏娘子见到章家娘子,口气中就多了几丝埋怨:“我说章家娘子,早知道你家十十要那么早嫁人,我早就上你家提亲来了,我家家小你从小看着长大,哪里不比那柏紫春差,我家又比那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柏家强。你看那柏家娘子,一付清高样,走在我旁边都不正眼看人,以后你家十十嫁过去,这个婆婆可有得她伺候的。” 章家娘子愕然,随即只有报之以苦笑,偏偏个中曲折苦衷又不能对别人讲,要不,她当然愿意为女儿选择苏家这样的人家。 ------------ 第7章 家娘子 那晚柏家娘子前来提亲,章庆国吓了一跳,总觉得自家女儿还小呢,怎么就有人提亲来了?想着自家娘子肯定要反对,于是就心安理得地等着看自家娘子怎样拒绝柏家。 不料章家娘子一口就答应下来,把章庆国又吓了一跳。 等众人走后,睡在床上,章家娘子方把下午自己看见的事讲给丈夫听,章庆国立时跳起来,要去找柏紫春算账,章家娘子拉住丈夫:“哎呀,你还怕别人不知道这事?你还怕柏家娘子找不到借口反悔这桩婚事呀?” 见章庆国楞在原地,章家娘子接着说:“你看那柏家搬来本地也不过十来年,那时柏紫春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搬来以后,他家和街坊邻里来往总是礼貌里透着疏远,原来奚婆婆就说过,看着柏家娘子的做派,就像她年轻时侍候过的一个官家小姐,规矩大方,就猜测说怕是哪里来的失势的富贵人家,要不就是私奔出来的,一般人恐怕是攀不上他家的。只是自从那柏宗尹赶考未归,家境渐差,柏家娘子因着要出来做工养家的缘故,才和邻居们渐渐有了来往。若不是两个孩子闹出这种事,你说柏家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种人家?” 章庆国听了娘子的话,默默躺了下来,不出声了。 章家娘子又说:“还好今天发现了他俩的事。我看柏紫春那孩子也还实在,不赶快趁了今天撞见这事,说开了去叫他家来提亲,等过上一两年,要是柏紫春花了心,不要咱家十十了怎么办?” 又自言自语道:“说实话,今晚把他俩的亲事定了下来,我这心也才落了下来。唉,十十这孩子,从来没让人这么操心过……” 苏家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憋屈过。 心里明明爱慕章十十得紧,可一直觉得章十十还小,想再等两年再向她表示、再央求父母去她家求亲。 结果,事事被那柏紫春抢了先。 当年章十十还未认识柏紫春之前,不是随时跟在自己后面喊“小哥,小哥”的么?怎的认识了那酸溜溜的柏小白脸之后,身边就再也没有听见过那脆生生的呼唤了。 那柏紫春也是,动不动就“十十,十十”,喊得那么肉麻。 那时自己看见章十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大哥的纹身,想讨她喜欢,自己也去纹了一身飞禽走兽,结果章十十见了也只是抿嘴一笑,倒是那柏紫春纹的花花草草好像还蛮得她的欢心。 那柏紫春也是,纹身之后,不像其他后生,生怕别人不知道,整天光着膀子,横着走路,反倒整天穿得严严实实,还说什么“本来就是纹给十十看的,给别人看了作甚”,那种爱怜的口气,就是一个只会讨女人喜欢的小白脸。 呸呸呸…… 苏家小一边“呸”着晦气,一边想起柏紫春和章十十眉来眼去的样子,又想到两人将来成亲的情景,顿时口中泛酸、心里冒火,恨不得老天爷从半空里伸下一只手来,立即拆散了那两人。 苏家小在小巷里一面走一面想,迎面来了章十十,手上挎着个篮子。 苏家小顿时手足无措,好像章十十那双明澈的眼睛,看见了自己心里的龌龊一般,他心虚地转开了目光。 章十十依旧笑盈盈的喊:“小哥!” 苏家小应了一声,章十十走到苏家小面前,停住脚步,把篮子上蒙的布揭开,说:“小哥,快到中秋节了,我做了几个月饼,正要送去给紫春哥,来,你也尝一个。”边说边就拿出一个月饼递给苏家小。 苏家小接过月饼,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只是人家路过碰巧遇见的人而已。 他恨恨地一口咬下,明明根本辨不出口里的月饼滋味是甜是咸,可看着章十十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正等着自己对她做的月饼的评价,于是含糊点头:“好吃,好吃。” 章十十笑了:“小哥,你喜欢吃,等我明天再做些送你家去。”说完章十十便盖好篮子上的布要走。 也许章十十的这句话给了苏家小勇气,就在章十十刚要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苏家小一把拉住了章十十的手腕:“十十,你听我说。” 章十十不喜欢苏家小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自从与柏紫春相好以后,好像对于这男女之间的触碰就有了敏感,原来从来不在乎的别的男性的一些举动,现在已经变成一种忌讳了,因为她觉得,那就意味着对柏紫春的背叛。 她皱起眉,想甩开苏家小的手,可苏家小抓得极紧,她只好忍住油然而生的厌恶,说:“怎么了,小哥?” 苏家小没发现她的厌恶,只想赶快表达自己的心意:“十十,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 章十十闻听,心慌意乱,原来小哥这些日子看着自己的奇怪的眼光是这个意思,可是,小哥对自己来说,就像是哥哥一样的人啊。 她更是用力想挣脱苏家小的手,苏家小呢,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就想得到章十十的回答,哪里肯放手,两人就在这小巷里拉扯起来。 章十十挣脱不开,又气又急,一下子哭了起来。 苏家小看见自己把章十十弄哭了,也慌了,急忙放开手,章十十得了自由,飞一样地跑了开去,只留下苏家小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小巷里,面对着翻倒的篮子和一地的碎月饼发呆。 转眼间,中秋节到了。 章十十和几个要好的姐妹一起,约在其中的一个姐妹小米家乞巧。 章十十下午便带着章土土,各提了一篮巧果、木偶、泥人,到街上匆匆卖完便赶回家。 晚饭后,章十十换了衣裳,跟爹娘说了一声去小米家,便忙忙地出了门。 小米家住在几条街开外,因为家中院子大得多,院中又有一架葡萄,所以几年来姐妹们的中秋乞巧都约在她家举行。 章十十小心翼翼地端着自己前几天就种好的种生盆种生:古代过中秋节时,用小麦、小豆等在小瓷器内浸泡,长出数寸长的绿芽,用红蓝等彩带束起来,称之为“种生”。向小米家走去。路过柏紫春家时,她不由得偷偷向柏家看去,只见院门紧闭,不闻声息。 她心里失落,轻轻叹息,眼光只在柏家院门上流连,好像多看一眼,那门就会打开,柏紫春就会从门内出现。 自从两人定亲之后,娘管得极严,两个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就连今天这个中秋乞巧女儿会,也是因为知道都是几个相熟的姑娘少妇在一起,要不,章家娘子肯定不会让她单独去。 章十十落寞地走在柏家墙下,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唤“十十”,她循声看去,只见墙头上柏紫春露了个头,轻声说:“等你晚上从小米家出来,我在柳条巷巷底等你。”说罢立即缩回头去。 章十十几疑自己是在做梦,但她的脚步因为柏紫春的话而轻快起来。 到了小米家,人都基本来齐了,章十十赶快把自己的种生盆放到案上,又拿出自带的瓜果供到案头,和几个姐妹们一起洗了手,立在案前,点起香来,各人合掌暗自祈祷。 章十十心中默默祈祷:“织女娘娘,保佑我心灵手巧,保佑我家土土越来越聪明,保佑我爹我娘身体康健,保佑紫春哥身体康健,保佑我和紫春哥能长长久久。” 静默之后,到底是女子多的地方,姐妹几个叽叽喳喳,又去穿针引线,彼此评判一回。 往年章十十心嘿咻玩,遇上这种时候总数她最爱热闹,今天心里挂着柏紫春,心不在焉,气也不出。 小米看出她有心事,于是打趣道:“十十,怎么了?定了亲就开始想你家男人了?” 章十十被说中心事,忙分辨道:“原来是你这个定了亲的想男人了,拿我来说事。” 年初,苏家大和小米定了亲,再隔两个月两人就要成亲了,所以章十十这样说。 小米闹了个大红脸,过来就扭着章十十不依不饶,其他人也过来笑闹不止,小米的娘听见了,过来阻止说:“你们这样吵闹,织女娘娘不会来啦。” 众人忙捂嘴闷笑。 大家又玩了一阵,被小米的娘催着各回各家合家团圆吃月饼去,方才散了。 章十十和其他人分了手,便匆匆忙忙往柳条巷巷底跑去。 月亮很明,柳条巷中垂柳依依,在地上划出千姿百态的影子。 章十十喘着气一直跑到柳条巷底,不见柏紫春的影子,不由失望。 她找了个背光的地方,站定了往巷口张望,想着柏紫春会不会失约。 柏紫春这个人跟坊间的后生们真的不一样。 起初,他的确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也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后来,为了生计养家糊口,从一个十指不粘阳春水的小书生褪变成了一个敢作敢当、行事利落、可以让人依靠的青年了;而且,许是年少时读的书多,加之后来家中经济状况好一些以后,柏紫春又用晚上的时间重拾书本开始读书,所以和其他后生相比,多了一份温文沉静,在这个以出卖劳动力为主的环境中,显得难能可贵。 章十十拿柏紫春和其他后生一比,高下立现,想着这样的男人只对自己好,心中甜滋滋的。 正当章十十在柳条巷翘首盼望柏紫春的时候,柏家发生了一件事。 柏家娘子做好了晚饭,把章十十送过来的月饼也摆在了桌上,等着儿子回来吃饭。 想起昨天章十十送月饼过来,对着自己微笑的模样,柏家娘子脸上也不由浮现出微笑来:这个章十十作为准儿媳来说,其实是属于上上之选啦,模样俏不说,手又巧,心又好,真是没得挑。 ------------ 第8章 柏家家事 章柏两家定亲之后,不少街坊邻里的大娘婶子都对柏家娘子羡慕不已,说不知你家紫春是那世修来的福分,竟然说到这么一个要啥有啥的媳妇。 当然,苏家娘子莫名奇妙的态度也有人对一向不爱与邻里深交的柏家娘子做了解释,使柏家娘子更加明白,章十十配柏紫春,的确是绰绰有余。 只是柏家娘子心里藏着的愿望始终让她不能释怀,所以,她决定今天就跟儿子讲,看儿子自己的选择。 柏紫春匆匆回来了,拿了盆打水洗脸,这段时间他在一个商行做事,货物进出的量极大,常常忙得脚不点地。 今天他听小米的爹无意中提起今晚几个姑娘们约在自己家里乞巧,心里不由一动:好久没见章十十了,不如趁今晚这个机会约她见面。于是一下工就忙着回了家。 柏紫春去院里倒了洗脸水,正想着怎么和章十十取得联系呢,就听见院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心不由跳了起来,他偷偷看看屋里,娘正在案前不知忙些什么,急忙扒上墙头,轻声叫“十十”,见章十十望向自己,又说“等你晚上从小米家出来,我在柳条巷巷底等你。”说完就赶快回到屋里去。 柏家娘子和儿子一起吃了晚饭,把碗筷收拾了,就叫“紫春,过来。” 柏紫春过来,看着娘今晚郑重的面孔,有点惊讶:“娘,怎么了?” 柏家娘子不做声,让柏紫春在放着香炉的案前叩了头,才说:“来,你坐下。娘早就有话想对你说了。” 柏紫春依言坐下。 “紫春,娘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家中的事。现在你也大了,眼看就要娶亲的人,该让你知道的也应该现在告诉你了。” “娘的娘家在几百里之外的广平,娘的名字叫云中玉,你外公叫云出岫,是当地出名的夫子,教授出来的学生不知有多少。二十年前,你外公去世了,我就带着你舅舅搬到这楚州来,因为他自幼定亲,你舅母家就在这里。” “才出广平不远,就遇上了你父亲,病倒在路边,他说自己是高安人,也是书香门第,只因父母去世后身无牵挂,想出来游历一番,不料半路被随身书童盗去钱财,贫病交加,落魄如斯。” “娘和舅舅见他可怜,又不像是说假话,就救了他。他跟着我们来到楚州。后来娘就嫁给了你爹,起初我们还在平安坊那边租了单门独院住,只是后来渐渐囊中空虚,才搬到这里来。” “你爹真是个书生,字又写得好,书也读得好,人也很好,原来想去赶考肯定是可以功成名就的,谁知没了音讯,也不知是不是半路出了事……” 柏家娘子声音哽咽了,柏紫春则是听得出了神:原来自己的家世是这样。 “本来眼看转过年去就要办你的婚事,十十又是个好孩子,娘应该不去胡思乱想,让你们好好过日子算了,可是,娘不甘心……” “娘知道,我没照顾好你,让你小小的就担起养家的担子,学业也荒废了。” “你是赶不上这次科举考试了,娘希望你能参加下次科举考试,不管考得上考不上,总得去试试。所以,娘的愿望就是,你去参加下次科举考试,就一次吧,让别人看看我柏家人、云家人不是那种没本事的人,再就是亲自去查找一下你爹的下落。” 柏紫春听着娘的讲述,早把与章十十的约会抛在脑后,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站起来,大声回答母亲:“娘,我答应你。” 柏紫春与娘商量了一回,决定每天减少工作时限,好好地读书,准备去参加下一次科举考试。 娘两个又分析着家中的经济状况,看怎样才能最大幅度地匀出时间来读书,怎样节约开支,一说便说了一个多时辰。 柏家娘子见成功地说服了儿子,心中喜悦,精神振奋,也不似平时疲倦,此刻说得口渴,便叫儿子:“紫春,倒点水来给娘喝。” 又见到桌上的月饼,就说:“忘了吃月饼了,过节好歹要吃一个吧。紫春,把十十送来的月饼拿过来一起吃。” 柏紫春听见娘提到章十十,才突然想起与章十十的约会,急忙对娘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柏家娘子看他突然焦急起来,猜想恐怕是与章十十有关,忙在他身后叮嘱:“是十十吧?你俩虽然定了亲,可还是要注意,要爱惜对方的名节……” 柏紫春嘴里应着,早就跑出门去了。 等柏紫春气喘吁吁地跑到柳条巷底,只见月影绰绰,柳枝轻舞,四下渺无人影。 柏紫春不由失望,想章十十恐怕是等不得先回去了,又不甘心,于是轻声喊“十十,十十”,就见一道身影向自己扑了过来。 他心头一慌,正待躲开,突然闻见随风传来的淡淡蔷薇花香,知道是章十十,便毫不犹豫,伸手紧紧抱住。 怀中人儿声音颤抖:“紫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越来越晚,我害怕死了……” 柏紫春低头亲了亲章十十的头发,抱歉地说:“刚才跟我娘说起一件要紧的事,一时间走不开……” 章十十伸出双手,寻找安全感般,也将柏紫春的腰身紧紧抱住。 柏紫春见章十十主动抱住自己,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不免情动,将章十十抱着往暗处挪去,两人的嘴唇很快贴在一起,良久方分开,小喘未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柏紫春一手揽住章十十,一手便往她衣下伸去,触手之处,柔腻绵软,与往时白日里亲近的感觉截然不同,触觉分外灵敏,章十十也如此,险些就叫出声。 “紫春哥……哥……别这样……”章十十到底是女孩子,在室外如此动作,尽管是夜晚,也感到羞涩。 柏紫春意兴勃勃,哪里按捺得住,低声对章十十说:“别出声,一会儿就好。” 说罢便将章十十抵在墙上,撩起她的裙子,托起她的身子,自己略矮一矮身,便长驱直入,动作起来,章十十攀着柏紫春,只仰着头小喘,哪里还发得出反对的声音。 柏紫春听着章十十喉间渐渐出声,生怕有人路过听见,急忙用嘴封住她的嘴,将声音尽数吞没。 自从两人定亲之后,两人在一起的次数少得可怜,此刻正如久旱逢甘霖,哪里还顾忌得到时间地点。 章十十眼前开出一片灿烂的花海,那个带领她进入花海的人,这时正努力寻找最美的那一朵花,他要吸香甜的花蜜,要把她采摘下来放在自己的心尖上,他想让他心尖上的这朵花,时时刻刻感觉到他的跳动、他的爱与力量。 当两人终于软了下来,无力地倚着墙调整呼吸的时候,夜已深了,凉风习习,明月高挂,似在羡慕这一双人儿的情意。 柏紫春理好章十十的衣裙,搂住她,慢慢向章家走去。 一路上,他向章十十讲了今晚和母亲的谈话、决定,又说:“十十,等到年底,我们俩成了亲,你就要辛苦一点了,到时候我要匀出更多的时间来读书,家中的事就要你操心了。” 章十十还沉浸在刚才的甜蜜中,听着柏紫春的话,也不以为意,说:“紫春哥,家中的事就那些,难不住我,到时候你只管好好读书。” 两人一路说着讲着对未来的设想和安排,在章家门口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以前在鹅儿巷里遇见苏家小的事章十十从来没跟柏紫春说过,因为她觉得难以启齿那么熟悉的人。自那以后又时时注意避开苏家小,想着只要等她和柏紫春成了亲,就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形了。 同样,后来鲁亭博的事她也没有跟柏紫春说过,因为她担心柏紫春知道后,一怒之下闹出什么事来无法收拾。 鲁亭博和苏家小是不同的两种人。 苏家小性子直,那日章十十跑走之后,再见面时他就不再提起他讲过的话,而且很明显他也在注意避开章十十。 鲁亭博呢,则属于自命潇洒,百折不回的人。第一天章家母女陪章土土去药铺的时候,鲁亭博对章十十一见钟情,再见就紧追不舍了。 好在药铺里人来人往,韦大夫又基本不离开座位,鲁亭博除了频献殷勤之外,倒还没有更大更多的举动。 章十十看见鲁亭博看自己的眼光,好像看见了苏家小看自己的眼光一般,心里顿时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但是为了弟弟,她必须忍受下来。只要章土土能够自己挣口饭吃,不要她随时跟在身边照顾,自己可以多跑一点生意,多挣一点钱,那她忍受一下自己厌恶的人又有何不可呢? 章十十为了断绝鲁亭博的念头,甚至让柏紫春来药铺里照应过章土土一两回,甚而丝毫不顾忌有的大娘婶子开自己和柏紫春的玩笑,就是要让鲁亭博知道,自己是有未婚夫、定了亲的人了。 然而,鲁亭博与常人不同,在他心目中,只要是女人,就没有自己不能染指的,哪怕她已定了亲或成了亲。 所以,章十十以上的做法丝毫没有改变鲁亭博想要得到章十十的念头。 事情出在初春的一天下午。 本来章土土能自己应付药铺里的工作后,章十十就没有再去药铺了。 那天中午,突然下起雨来,春寒料峭,气温下降,天气瞬时好像又回到了冬天。 章家娘子想到儿子今早出门穿得单薄了些,便叫女儿给儿子送件薄棉衣去。 章十十走进药铺,只见鲁亭博和章土土围在一个小炭盆前取暖,偌大的店铺里就只有他二人。 章十十一边叫弟弟来加衣,一边顺口问:“韦大夫呢?” ------------ 第9章 药铺少掌柜 鲁亭博脸上现出笑意:“韦大夫也穿少了,冷得不行,反正这种天气,病人一个也没有,他就回家去了。” 又说:“十十姑娘,这冷的天,快到炭盆边来烤烤火,暖和一下。” 说着,便起身过来拉章十十,章十十刚给弟弟套上半边衣服,一下闪避不开,让鲁亭博拉个正着。 鲁亭博见四下无人,色心顿起,丝毫不顾忌旁边的章土土,用力将章十十拉近自己,说:“十十姑娘,平日里人多眼杂,咱俩也不得亲近亲近,今日正好,你我快活快活吧。”说罢便用力抱住章十十,嘴巴就凑了过来。 章十十极力闪避,又怕叫章土土来帮忙将来鲁亭博会加怪于他,故而只是自己挣扎。 章土土平素见过柏紫春与姐姐亲昵的动作,此刻看见姐姐被鲁亭博抱着,还以为他们是在做相同的事,因此也没有上前劝阻。 章十十毕竟不是文弱女子,挣出一只手来,劈面便给了鲁亭博一个耳光,鲁亭博没料到这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会有这般大力气,被打得趔趄了一步,章十十趁机跑了出去,连伞都来不及拿。 鲁亭博摸着脸,望望章十十的背影,又看看正笑嘻嘻对着自己的章土土,切齿发誓:“章十十,整治不了你,我就不叫鲁亭博。” 隔了两天,柏紫春送了条鱼来给章家,被章家娘子留下吃晚饭。 饭后,章家娘子和章十十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杂物,柏紫春和章土土回到堂屋里。 柏紫春兴致颇好,拣了一节炭头,教章土土在地上写字。 章土土认真而吃力地在地上画着,突然抬起头来,有点疑惑地问:“你们……都可以……抱姐姐么?” 柏紫春的心“砰”的一跳,想了想便问:“土土,除了我,你还见过谁抱你姐姐?” 章土土回答得极快:“少掌柜!” 柏紫春冷着脸,等着章十十过来兴师问罪,一边回忆那个药铺的少掌柜的模样。 章十十甩着手上的水进了屋,看见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柏紫春此刻垮着一张脸,正瞪着自己。 “怎么了,紫春哥?” “过来说。” 柏紫春拉着章十十就进了章十十住的屋子。 “你和那个药铺少掌柜是怎么回事?” 章十十一愣,柏紫春接着说:“土土都告诉我了。” 章十十此刻方哭出声来,把前几天鲁亭博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听得柏紫春咬牙切齿,胸中怒火熊熊。 柏紫春正想安慰章十十,就听章家娘子在外面叫:“十十,你在做什么?” 章十十赶快擦擦眼泪,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柏紫春平静了一下,也走了出去。 章家娘子不知就里,看见两人先后走出屋来,还有点不高兴,说:“再等几个月,我就不管你们了。” 柏紫春也没像以往那样笑着回应准岳母几句,而是说:“我要回去读书了。”就要走,章十十忙赶到门口,低声说:“紫春哥,那事过去了就算了,以后我避开那人就行了,你可千万别惹事啊。” 柏紫春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应声就走了。 过了两天,柏紫春来到鲁记药铺。 开春以后,生病的人渐渐增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流感高发期到了。 药铺里人头济济,排队等着看病的、等着抓药的、等着煎药的,别说韦大夫、鲁亭博,连掌柜鲁广闻也忙得不可开交。 柏紫春看见章土土一会儿去扶病人,一会儿又跑到炉子边看火势,忙得满头是汗,但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心里不由得说:“对不起了,土土,今天我做的事要连累你了。” 柏紫春排开柜台前等着抓药的人众,半身探进柜台,双手抓住鲁亭博的衣襟,把鲁亭博硬是从柜台里拎了出来。 鲁亭博一手提着戥子,一手尚抓着一把草药,看见柏紫春冒着火的双眸,骇得一动也不敢动。 鲁广闻先醒过味来,忙说:“紫春,你这孩子,这是要做什么?快把亭博放下来。” 柏紫春笑笑,说:“我也不是没来由就这样。前几天,天气突然变冷的那天,章十十,我的未婚妻,来给我的小舅子送衣服。鲁亭博,少掌柜的,竟然对十十动手动脚,强行非礼于她,她好不容易才挣脱跑掉。” “我柏紫春也不是那肉头指软弱无能,遇事畏缩,不敢出面软柿子,连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欺负了去也不敢为她出头。” “这种小事,闹到官府去也没必要,我们就私了了吧。多的我也不要,今天我来,一是让街坊邻里知道这少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二呢,为十十讨还一个公道。” 说罢,柏紫春劈面便给了鲁亭博脸上一拳,一松手,拉了章土土就走。 鲁亭博被打得眼冒金星,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鲁广闻听了柏紫春的话,紫涨了面皮,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围观人众自动闪开一条路,让柏紫春带着章土土离开。 章家娘子闻听柏紫春为女儿报仇解恨的事,虽然儿子为此丢了生计,但她心里还是很高兴,女儿的眼光不错,起码找到了一个能依靠、有担当的好后生。 柏紫春那晚从章十十家回来,坐在桌前,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章十十委屈的样子,又怕他去寻鲁亭博时惹事的求全言语,深深刺激了柏紫春: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的男人,算是什么男人。 毕竟柏紫春多读了些书,岁数渐长,行事上就周全谨慎了些。他想好了对付鲁亭博的法子,这才静下心来读书。 于是,出现了上面那一幕。 柏紫春此举,除了报复鲁亭博外,尚有另一层意思:章十十人长得漂亮,打她主意的人现在和将来只会多不会少,自己当众这样做,就是让别人都知道,要打我的女人的主意,先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街坊邻里看柏紫春的眼光就不同了:这个后生,不错!尤其是平日里就对柏紫春颇有好感的女子们,更是对章十十羡慕得不得了。 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酒楼酒家的生意又热闹起来,章家娘子每天出门上工的时间也多起来了。 每天清晨,拉酒水的车子把一桶桶各种酒水拉到酒楼酒家门口,把酒桶卸车堆放好了径自离开,等酒家的人开了门自行把酒桶搬到屋里,到月末再和酿酒的结账。 这天下午,章家娘子依旧前往玉楼春卖酒,刚走到玉楼春店面前,就听一阵顽皮笑闹声,她一看,临近住家的几个孩子正在打打闹闹,你追我逐。 章家娘子边笑看孩子们边步上酒楼前的台阶,突听“让开,快让开”的叫声,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跌落的酒桶迎面砸中,滚下了台阶,昏了过去。 待章家娘子从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玉楼春的几个活计用门板抬着,忙着往药铺跑。 章家娘子脸上疼痛,腰也疼得钻心。 来到鲁记药铺,韦大夫一看,说:“脸上身上倒不怎样,腰恐怕伤到骨头了,还是去昌记骨科看看吧。” 众人又将章家娘子抬到昌记骨科。 擅长接骨疗伤的马舜征摸了摸章家娘子的腰椎骨头,摇了摇头:“腰断了,先治治看吧。” 章家娘子听见马舜征的话,又看看众人同情而伤感的目光,不由哭叫起来:“马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呀,我还有两个孩子要我c心呀,我今年还没有四十岁,我不能瘫了啊……” 听者无不动容。 马舜征摇着头、叹着气自去开药方。 原来拉酒来的人下完酒桶,随意堆放了一下就走了,酒楼的活计搬酒桶时,摇摇愈坠的酒桶瞬间滚落,砸中了章家娘子。 章十十见母亲被人用门板抬回家中,一下子懵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下,顶梁柱塌了,她该怎么办呢? 闻讯赶来的柏紫春默默搂住流泪不止的章十十,前所未有地感到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 很快,章家花光了所有积蓄,玉楼春和送酒的人家赔偿的银钱也用光了,最后,章十十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的娘再也站不起来了。 章十十空着手,从昌记骨科出来,脑海里回荡着马舜征交代的一些注意事项。 他说:现在再用什么药也无济于事了,反倒浪费钱财,回家照顾病人就是要勤翻身,保持干净,有空按摩一下双腿,别让腿脚肌肉萎缩太快。 章十十仿若失魂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家院墙外。 墙上正爬满了盛开的蔷薇,那些粉白粉红的花朵跟人的心情无关,自顾自绽放着自己的美丽。 章十十轻轻摘下一簇蔷薇,把它插到自己的发间。 今年春天太忙了,她和柏紫春都忘了摘花泡一些花水了。 章十十捏紧一根枝条,让那刺刺进自己手心,让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再做那母亲身体总有一天会恢复健康的梦了,醒来吧,自己也该长大了。 章十十的日子逐渐忙碌起来。 现在她搬去跟娘同住一个屋子,章家娘子瘫了以后,腰部以下全无知觉,大小便失禁,章十十常常一夜要起几次,帮娘换尿布。 每天一早天不亮,章十十就已经把自己收拾利落,把早饭做好端到娘的床前,为娘把头梳好脸洗好衣裳穿好,等娘吃了早饭后,再为娘换上干净的尿布,又把脏尿布洗净晾出去,然后就把娘需要的物件放到娘的床头,交代娘有什么急事就叫章土土去找自己,一再检查自己没有遗漏什么,章十十才匆匆出门而去。 ------------ 第10章 忙碌的日子 章十十不再去做那提篮买卖东西的小生意了,以往那样做,只不过是为家里添一点进账,为自己增加一点零花钱而已,对于现在这种家庭状况来说,那种小生意赚钱甚少,简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她托奚婆婆找了相熟的人,早上去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帮忙,专门洗衣服;中午就匆忙回家,路上买了菜,回家就做午饭,做好饭赶快叫章土土来吃,又忙着把娘弄脏了的尿布换下,为娘擦一次身,赶快洗了尿布晾好后又出去,到坊间出名的飘香阁去给里面的姑娘们洗衣裳,而后等姑娘们起床了,又帮忙打扫房间。 这后一桩差事是水云间的老板娘水舞娘介绍的。 那天,章十十从昌记骨科出来,被水舞娘看见了她垂头丧气的样子。 水舞娘一打听,原来如此,心里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 本来她就对柏紫春怀有非分之想,可偏偏柏紫春表面笑闹、却不潇洒,弄得自己一直上不了手,于是由爱生恨,听闻柏紫春与章十十定亲之后更是对章十十羡慕嫉妒恨,现在得知章十十家中今年先后遭遇两次不幸,便想:“柏紫春,看你挑的好姑娘,今后还有得你受的呢。” 有一天,章十十从水云间店门前过,正好遇见了出嫁不久的小米,两人站在那里讲话,章十十就托小米打听,想再多找个活计做。 水舞娘听见了,心中一动,走出店门,跟章十十攀谈起来。 一来二去,水舞娘便给章十十介绍了飘香阁的活。 这事充分显现出了她的不怀好意:就是想让章十十身处那个大染缸,她家中情况又是这样清贫,迟早她会受不了辛劳,被那个环境所同化。到那时,你柏紫春人好相貌好又如何,还不是只能顶着绿帽子,讨一个青楼女子做老婆。 可怜章十十哪里知道水舞娘的心机,只道她是帮助自己的好人。 忙到姑娘们吃晚饭了,章十十才匆匆回家做晚饭,招呼着弟弟和娘吃了,又帮娘换尿布,擦洗身体,而后洗洗刷刷忙到天黑,这还不算完,章十十又帮娘按摩双脚,给娘讲一些外面发生的趣事,然后和娘一起在油灯下边做绣活边聊白天的事。 常常柏紫春下工回来章十十还未到家,等章十十回来了,柏紫春也回自己家读书去了,两个人相见的时间比以前更少,章十十哪里还能像以前一样,有空就做些吃食送到柏家,得闲就给柏紫春做件衣裳、绣个香囊。 章家娘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自己这个女儿,出生时面孔团团,人见了皆道将来是有福之人,现在来看,哪里有福,简直是受苦。 章家娘子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故意白天自己在家时不喝水,然后就拼命做绣活,以证明自己活着还有点用,不是白白吃饭的。 过了些日子,章十十发现因为饭食中缺乏荤腥,娘的身体和弟弟的身体都消瘦不少,于是,又多养了几只鸡,每天叫章土土到菜场去捡拾人家不要的菜叶,拿回来喂鸡;而后,又养了几只兔子,托窦小宝带章土土去野地里割草,等章土土熟悉了哪几种草兔子能吃了,才放心地让章土土一个人去。 如果说原来的章十十,是人家中栽培养育的蔷薇,枝条柔顺,按部就班地顺着别人安排的位置生长,那现在的章十十,就像野地里的蔷薇,枝条硬朗,恣肆蔓延地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柏紫春呢,也是尽量抽空就往章十十家里跑。 看见章十十的忙碌,他心中不忍,曾向章十十提议干脆把亲成了吧,两家并在一起过就好多了,到时候章十十只要在家中照顾两位母亲和弟弟就行了,养家糊口的事就让自己来做吧。 没想到章十十一口就拒绝了他的提议,理由是不能耽误他读书。 章十十说,如果两人成了亲,以目前的情形,的确只能两家并一家,这亲一成,人多事多,又有两个病人,势必会影响柏紫春已经养成的生活读书习惯,他怎么还安得下心来读书? 原本柏紫春想,以自己的积蓄和工作,即使成了亲,只要没有大的开销,过日子是没问题,只是读书这事,恐怕真的会受一点影响,受影响就受影响吧。 出乎意料,没想到章十十这么坚定,没有了以往那种事事顺从他的小女儿模样,柏紫春拗不过她,只能做罢。 前些日子,坊正葛江托付寻找柏宗尹的那个儒生应试回来了。 说是到京城里打听过了,这几年考中进士的人里,没有姓柏的,因为落榜失意走上绝路的,也没有姓柏的。 没有考中,没有自尽,也没有回来,柏宗尹这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事已至此,结果跟以往打听的都一样,柏家娘子偷偷哭了好几场,彻底绝了寻找丈夫的心,开始考虑为儿子操办婚事。 不料这个时候,出了章家娘子受伤瘫痪的事,柏家娘子心里就有点打鼓:如果两人成了亲,岂不是自家要多了两个负担吗? 这半年以来,柏紫春在一家名叫永利的商行做事,因为能干,还当了个小管事,收入增加了不少,加上现在他又专心读书,所以柏家娘子觉得,自家儿子的前程光明得很。 转过来一看,章家这半年,先是章庆国去世,又是章娘子瘫痪,还有个傻子弟弟,章十十这姑娘,人再好也抵不过这家中沉重的负担啊。 况且,尽管是自家儿子先强要了章十十,但是这姑娘婚前失贞,说起来到底是家教不好…… 柏家娘子心中的小九九越来越多,她心里盘算着,尽量不在儿子面前表露。 柏家娘子看见儿子常常中午要去章家一趟,说是要帮章家娘子搬出屋子晒晒太阳,下午又要去章家一趟,说是要帮章家娘子搬进屋里,好像变成章家的儿子一般,心里越发不乐意。 夏天来临,柏紫春想到章家院子里没个遮凉的地方,又用了几天时间,专门在章家小院里帮章家娘子搭了个乘凉的竹棚,还特地把爬满墙头的蔷薇搭到竹棚上,让它们生长遮凉。 柏紫春整天忙碌,也没有觉察到母亲的心情变幻。 章十十也不知道未来的婆婆心里的小算盘,每天只忙碌地工作生活着,几乎没有可以静下心来思考自己和柏紫春将来的事的时间。 其实,可能她下意识里也不愿去想这事:“不管她什么时候与柏紫春成亲,自己的娘和弟弟都永远离不开自己。到那时应该怎么办?” 这天一早,章十十照旧去她洗衣的苗府干活。 苗府是当地的一个大户人家,章十十听说苗府的老太爷曾经任过知府,告老还乡后,儿子挺有本事,做绸缎生意发起家来。 章十十从苗府后门进了大院,熟门熟路地一个人往洗衣的小院走去。 此时,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她。 苗府内院的女管事凤姨正安排完了下人的活,看见章十十进来了,就笑幂幂地打招呼:“十十,来了啊。” 章十十忙低头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凤姨面前。 凤姨问:“十十,前几天我问你的事你想好了吗?” 章十十回答:“想好了。我今年内就要嫁人了,到时候恐怕就不能上这里来干活了,所以,谢谢你的好意,凤姨。” 原来,前几天,凤姨因为章十十干活麻利,人又灵巧,于是就问章十十愿不愿意到苗府内院侍候苗家大小姐。 章十十素来听奚婆婆说,在这些大户人家的内院里干活,心眼要多,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章十十倒不怵,但一想到自己进了苗府当丫鬟,十天半月回不了一趟家,家中就没有人侍候娘,没有人照管弟弟了,那一老一小怎么办? 所以,她借口自己即将成亲,回绝了凤姨。 凤姨听了,有点失望,随便说了两句话就走开了。 章十十忙忙地埋头洗起衣裳来,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多,分季节穿着不说,各个院里的主子喜好又不同,又爱洁净,常常一天一换,每天的衣裳简直洗不完;又都是贵重料子,洗时还要小心翼翼。 章十十不和其他几个洗衣妇言语,自顾自忙着洗,一边还想着待会要去买的东西。 她刚刚洗完,正要把盆抬进屋里的时候,有人叫她:“章十十!大小姐叫你去她屋里一趟。” 章十十抬头一看,说话的是苗府的二管事花新。 她答应了一声:“我把盆放进屋里就来。” 章十十进屋放了盆,出来便跟着花新向另一个院子走去。 花新把章十十带到一间屋前,说:“十十,大小姐就在屋里,你进去吧。” 章十十看了他一眼,举步进了屋。 孰料花新紧跟着也进了屋,并随手关上了门。 章十十抬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大小姐的房间,只不过是一间摆放着多余家具的房间。 她回头一看,花新已经逼近到她的面前。 “十十,十十,好听的名字,让我来试试你是什么滋味。” 花新正要上前动手,看见章十十回过身来的表情、动作,不由得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章十十没有他预想的惊恐、害怕、求饶等表情,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像是在嘲笑他的微笑。 同时,她的手里多了两样东西,左手是一根洗衣的棒槌,右手是一柄尖尖的匕首。 两人就在房间里这样对峙起来。 章十十不说话,花新开始心慌意乱:这是什么情况?苗府的下人帮佣中,有不少女人就被自己这样上手了,怎么现在会遇到章十十这样的姑娘呢? ------------ 第11章 突发事件 两人在房里对峙着。 章十十沉住气,看见花新的额头开始冒汗,心中益加笃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外面树上的知了开始发出不耐酷热的叫声,章十十加深了笑意:“花管事,要到午饭时间了。” 花新一顿脚:“算你狠!” 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章十十又站了一会儿,听着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了,这才收了匕首,把棒槌换到右手提着,出门左右看了看,往洗衣的小院而去。 正叽叽喳喳的其他洗衣妇们看见章十十手提棒槌,全身而归的样子,一时间鸦雀无声。 章十十回屋里放好棒槌,出来对为首的那个洗衣妇说:“我现在要见凤姨,一定要见。” 那妇人也不敢不应,急急忙忙去寻凤姨去了。 其他人纷纷围到章十十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章十十一概笑笑,皆不回答。 凤姨匆匆赶来,满脸不悦:“什么急事?我正准备侍候老太太用饭呢!” 章十十上前福了一福:“凤姨,这段日子承你照顾,我明天起就不在这里干了,请把这些天的工钱算给我。” 凤姨一愣:“怎么了?” 章十十道:“刚才花管事说大小姐有事叫我去她屋里一趟……” 她只说了半句话,凤姨就全明白了,叹口气说:“好吧。”又说:“怨不得你不愿来府里做丫鬟。” 凤姨亲自把工钱包了递给章十十,送到门口,说:“我自己添了两吊钱,你别嫌弃,也别多心。” 章十十笑道:“哪能呢,凤姨,我心里总是感激你对我的照顾。” 凤姨叹息:“花新仗着大人为他撑腰,做了不少坏事,能像你这样全身而退的女人没有几个,我看人还是准的,你这样的姑娘,的确是个好姑娘,也不该到这些深门大院里受罪。” 凤姨目送章十十离开,心中无限感慨。 章十十离开苗府的大门已经很远了,听见自己的手里拎着的小包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停下来仔细分辨,发现是自己忍不住地在发抖。 刚才一直凭一股勇气支撑着自己,不想在别人面前露怯,现在离开了那个危险的环境,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害怕,浑身战抖得比冬天最冷时还抖得厉害。 她吸口气,对自己说:“怕什么,你看,那么坏的人,自己不是也对付过去了么?” 章十十在苗府洗衣,虽不爱说话,但耳朵可没闲着,早把花新平时为人听了个一清二楚,所以平时总是心怀戒备。 她自己天生丽质,又兼遇上过鲁亭博那样的人,出了那档子事后,她就偷偷备了一把匕首在身边,以做防身。 当花新才来叫人的时候,她就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只是她舍不得这里的干活的收入。 她进屋放盆的时候,就拿了根棒槌藏于袖中,加上自备的匕首,方才敢随花新而去。 只是,让她心内寒凉的是,诸多一起洗衣的姐妹,有吃过花新的亏的,有听说过花新的劣迹的,看见花新来喊自己,明知道那是个陷阱,竟然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母亲瘫痪以后,没有了她的庇护,章十十只能自己艰难摸索着生存的方法。 章十十在飘香阁看见过美女如云,那些姑娘虽然多半不是自愿去那烟花之地的,但也有那觉得双手劳动劳心劳力累极苦极的人,看见那些女人过的日子,章十十暗中发誓,自己一个人再怎么苦再怎么累,也好过走那条路。 这个时代,一个美丽女子,不想走上风尘之路,只靠自己双手吃饭,那只有“辛苦”二字。 章十十没有多想,拿着工钱,忙着去买菜做饭。 对于她来说,迫在眉睫的事是: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柏家娘子自从心里产生了嫌弃章十十家的想法后,对章十十就开始看不顺眼起来。 以往觉得章十十的长相那是百里难挑一的好,现在柏家娘子看来那粉红唇丹凤眼流露的无不是矫揉造作,尤其那眼角小小一粒痣,更显得风骚有余,稳重不足。 以往章十十常常去柏家送吃食用品,现在忙于生计,也顾不上去了,偶尔在路上遇见柏家娘子,也不过是客气地打个招呼就匆匆擦肩而过,柏家娘子望着章十十的背影,心中不由恨道:那走路的姿势,腰扭成那个样子,简直是搔首弄姿,扭给谁看呢? 这天,柏家娘子去绣坊交了绣活回来,正往自家走呢,远远看见苏娘子和一个妇人正站在门口讲话,柏家娘子知道,苏娘子自从儿子和章十十定了亲之后就一直和自己不对付,于是,便向苏娘子笑了一笑,偏着头就走了过去。 苏家娘子却不放过她,开口叫了声:“柏娘子”,柏娘子只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应付苏娘子:“苏娘子,啥事?” 苏娘子干笑一声:“没事就不能叫你一声?” 又笑逐颜开道:“正好我们在讲你未来儿媳妇的事,觉得你这当婆婆的,也应该知道一点,以免将来你儿子什么时候戴了绿帽子也不知道。” 柏家娘子头“嗡”的一声,忙定定神问:“十十出了啥事?” 那个妇人听见苏、柏两人的对话,猜到柏家娘子的身份,本身自己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又怕苏娘子抢了自己的风头去,急忙接口道:“哎哟,这你都没听说?” “那个章十十前不久不是在苗府做事么?听说呀,因为她生性潇洒,勾引苗府管事,被那管事严词拒绝,现在被苗府辞退啦。” “这还是我二嫂的娘家姐姐的小姑子亲眼看见的,说是她大中午的,不顾苗府外人不许随便在内院行走的规矩,硬是跑到苗府的内院管事房中,勾引那个姓什么来着,噢,姓花的管事,结果被内院的女管事逮个正着,亲自把她赶出府门呢。” “哎哟,现在这些大闺女,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哎哟,哎哟,你怎么啦,这位娘子,你怎么啦?” 苏娘子急忙扶住摇摇愈倒的柏娘子,假意责怪那妇人道:“哎呀,你这人,不能少说两句?这位是那个章十十未来的婆婆,是个最讲究规矩的人。” 柏家娘子吸口气,支撑着自己站直身子,她推开苏娘子搀扶的手,看都不看面前两个女人幸灾乐祸的脸,向自家走去。 进了自己家的门,柏家娘子眼前一阵花,忙扶着院墙,摸到一个凳子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耳边尤传来院墙那边的讲话声:“这个柏娘子,平日里多清高循礼的一个人,以后讨那么一个潇洒的儿媳妇回来,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面子?多大的面子?面子能当饭吃还是能做衣穿?将来讨回那个章十十来,那章十十如果勾搭了什么有钱有势的人,说不定全家还跟着沾光享福呢。” “就是就是。你说章十十要真是清白,哪里还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可见本身就不是一个干净的人……” 柏家娘子听着听着,只觉得越来越胸闷,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回屋里换了件衣服,就向章家而去。 章家娘子正半躺在床上,专心地绣着一条腰带,这是她专门为柏紫春绣的。 看见自己出事后,柏紫春并未嫌弃自己家,反倒走动得更勤了些,常常来帮女儿照顾自己,心中不免为女儿感到庆幸。 同时,她也对将来感到忧虑:等女儿出嫁以后,她还能来照顾自己和弟弟吗? 柏紫春是没问题,单看他现在的举动就知道。 但那个柏家娘子会允许儿媳妇整天往娘家跑吗? 章家娘子想到丈夫去世后,虽然柏家没有提出要等章十十守孝满一年后成亲,但这是本地的风俗,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般人家都会遵守,章家娘子心里便七上八下,生怕时间一长,女儿的婚事又拖出问题来。 前些日子听里正说柏宗尹依然没有下落,又听奚婆婆说好像柏家娘子总算死心了,开始筹划起两个年轻人的婚事了,章家娘子的心才定了一点。 听说柏紫春近来做了个商行的小管事,章家娘子就想着给女婿做点什么撑场面的物件,好让他在别人面前不教人看低。 思来想去,手头又不宽裕,章家娘子只能边叹气边开始绣腰带。 章十十已经没在苗府做活了,有人帮着介绍了另一个人家,今天正好第一次去上工。 章土土出去割喂兔子的草了,去了半晌,也该回来了。 章家娘子想着,就直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自她卧床后,院门常常是虚掩的,便于章十十姐弟俩和柏紫春出入,反正这家里也算是一贫如洗,基本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也不怕盗贼光顾。 听见院门轻微的“吱呀”声,章家娘子扬声问:“土土,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一个陌生的脚步走近门口。 章家娘子一看,忙放下手中的绣件,招呼道:“原来是你,柏娘子,快进来坐。” 柏家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 章家娘子抱歉地笑:“唉,我这身子,也不能起来招呼你,来,来床边凳子上坐,我们好说话。” 章家娘子说着,用手撑起身子,去拿床边小桌上的茶壶,要给柏家娘子倒茶。 柏家娘子看着章家娘子吃力的样子,心中不忍,急忙上前按住她的手:“都是街坊邻里的,你就不要客气了。我来只是说一件事,说完就走。” 章家娘子见柏家娘子面色有点难看,屋内光线虽然不好,但仍可见她脸色发白,双颧却红通通的,一付气愤难平的样子。 ------------ 第12章 退亲 章家娘子心想:她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虽说两个孩子已经定了亲,但这柏家娘子的确就像苏娘子说的一样,给人的感觉颇为清高,也不知是嫌弃,还是觉得不合礼数,从来她就没来章家走动过。 心里想归心里想,章家娘子嘴上却笑道:“今天是吹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家来了。真是稀客呢,怎么也得喝口茶。”说着硬是给柏家娘子倒了一杯茶。 柏家娘子看了看那冷冰冰的浑浊茶水,把半边屁股轻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向章家娘子欠着身子:“章家娘子,我今天来不为别的事,就想跟你说一下,我家是书香门第,虽然现在落魄了,但读书人的骨气没有丢。你家十十是个好姑娘,但我柏家消受不起。这些话不便摆开来说,我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今天我一个人来,就是想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章家娘子的手才从茶壶把上收回来,身子还未扭正,闻言一下愣住了:“这事是从何说起?两个孩子好好的,眼看到了年底就可以办婚事了,怎么你要……” 柏家娘子心中烦闷,不想多讲,更不想提苏娘子和那个妇人言辞间的奚落和嘲讽,只说:“之前听说你家十十在那家苗府洗衣,最近被赶了出来,说是行为不检点,这样的媳妇我柏家可不敢要。” 章家娘子怒了:“柏家娘子,事关我女儿名声,你说这话可得有个凭据,不要把那些捕风捉影、血口喷人的事当做真事拿来讲。我家十十一向行得正、坐得端……” 说到这里,章家娘子突然想起去年亲眼见到章十十和柏紫春躺在床上的情形,不由语塞:“就算我家十十和你家紫春已经在一起过,也不能说她就是那种人。况且她和紫春已经定亲快一年了,又常来常往、互相照顾,眼看快要办婚事了,众街坊邻里早就把他二人看做是一对了,你现在来退亲,叫我家十十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坊里活下去?” 柏家娘子听到这里,也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要说脸面,我怕我柏家的脸面迟早要丢光在你家章十十手里。你现在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你去外面看看听听,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无论如何,这门亲事一定要退。” 两个女人就这样一下子僵持在屋里,都因爱惜脸面而不敢高声,压着声音讲话,气得“呼呼”直喘。 章家娘子心中百折千回,一时间想不顾一切和柏家娘子大吵一回,又想着为女儿的将来委曲求全,又恨柏紫春当初强迫了自家女儿,又恨自家女儿为什么偏要去喜欢柏紫春。 想来想去,章家娘子最后还是低声说:“柏家娘子,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看在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心里又都装着对方,已经好得难舍难分的份上,这门亲事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变动。” “如果退了亲,外面的人怎么看你我姑且不说。你还记得柳条巷的方家儿子和坊前俞家姑娘的事么?两个年轻人也是自幼定亲,一起长大,后来俞家嫌贫爱富,硬是退了方家的亲事。结果呢,方家儿子讨了个恶媳,他不待见她,不出半年就病倒了,到死时前后也不过才两年。俞家姑娘被逼着嫁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妾,也没享到什么福,被那家主母给打得遍体鳞伤,逃回家来父母又不收留,最后一索子上吊了事。” “紫春和十十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两个人好得如胶似漆,你现在硬要把他俩拆散,依他俩的性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柏家娘子,你家是读书人,我们章家跟你家结亲是高攀了一点,但我家十十配你家紫春也不差。只是十十吃亏就吃亏在长得太好,人又能干,现在家中只靠她一人在外面干活挣钱,我估摸你听到的那些传言,是外面有些占不到她的便宜或者是妒忌她的人编排出来的混话。” “柏家娘子,你再想想吧,算我求你了,别拆散这两个孩子。如果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心中不平,就来对我撒气吧。求你了。” 气头上愤愤而来的柏家娘子没料到章家娘子会说这样一番话,听着听着便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章家娘子见自己的话打动了柏家娘子,心中稍稍安稳了一点,但也不敢再多讲了,怕说多说错又起了反作用。 屋内一时间悄无声息。 这时,院内传来章土土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章家娘子忙应了一声。 章土土背上背了一个大竹篓,连蹦带跳跑了进来,侧过身子让母亲看自己背着的东西:“娘,你看我割了这么多草!” 章家娘子忙做出欢喜的样子说:“土土真能干,赶快把草拿出来放到兔窝上晾着。快去吧。” 柏家娘子看着章土土高高兴兴流着汗的脸,又望望章家娘子哀求的眼神,想想章家娘子的话,发觉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的确太冲动了,见天色也不早了,于是顺坡下驴,乘势说:“章家娘子,这事姑且从长计议,我先走了。” 说罢,柏家娘子不顾章家娘子的挽留,起身走了。 柏家娘子一出章家门就遇见窦娘子,窦娘子还问:“柏家娘子,怎么今天有空来探看你亲家呀?” 此刻,永利商行的任老板正看着忙碌指挥工人搬货的柏紫春,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感慨说:“要是我有女儿就好了,嫁给这个柏紫春,就可以把他留住在我永利商行了。” 旁边的袁掌柜听了“嗤”地一笑:“这话早八百年就不知有多少个人说过了,要是真有女儿,哪还轮得到你?对面柳记米行的柳老板,前街酆记生药的酆老板……说过这话的多了去了。酆老板倒是有女儿,只是才八岁,他都去跑来和柏管事提亲了,说等两三年,自己女儿长大了,嫁给柏管事,把城南的那家铺子全权交给柏管事,柏管事笑笑婉拒了。” 任老板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抢人才的想法竟然落后于别家老板,就问:“柏紫春为什么看不上酆记?” 袁掌柜嘿嘿一笑:“只可惜啊,你们有女儿也攀不上这门亲事,人家柏管事早就定亲了。” 袁掌柜就把他所知的柏紫春的亲事的相关事情说了一遍,对章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又发了通感慨。 任老板说:“按理说,那章家无钱又无势,柏紫春干嘛哪么死心眼就要那个章十十呢?” 袁掌柜露出暧昧的笑:“听说那个章十十虽然是个姑娘家,人却漂亮潇洒得很,搞不好柏管事被勾住了魂,舍不得放手。” 两人哈哈大笑。 柏紫春自不知道旁边两人正在说自己,忙着清点完货物数量,就来向袁掌柜交差。 任老板对柏紫春说:“过几天我这有批货要送到崇宁,原本定的要随船去的鲍管事因家中老父亲突然去世去不了了,我想这次就让你去吧,趁年轻,你多锻炼锻炼,我永利商行以后还得靠你这样的人来操持呢。” 任老板谈笑归谈笑,但用起人来却毫不含糊。 柏紫春略一思索,回答说:“去崇宁来回得两个多月,时间有点长,我要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 任老板说:“也是。只是船期定在十天以后,所以你无论如何,三五天内一定要给我回话。” 柏紫春回道:“那是自然,三天内一定给你回话。承任老板你看得起我,去得成,我一定办好这桩差事,去不成,我也感激你的关照。” 几人又凑在一起,把各项事宜一一商定清楚。 此刻,章十十正在新的主家面见当家主母。 见章十十又来托自己给寻个差事,奚婆婆知道她辞了苗府的差事的缘由,心中只暗暗叹息:这么个漂亮人儿,今后这样的麻烦事可少不了。 因为是过来人,奚婆婆也不像那些苏娘子之流的人一样,用别样的眼光看待章十十,只道尽力帮忙寻找。 过了几日,奚婆婆听一个朋友说起知府大人家里新近辞了一拨下人,要补充新下人,急忙将章十十给介绍了去。 这半年多来各处打工的经验告诉章十十,自己是去做工的,别人也只要你的劳力而不是别的什么,加之要掩盖自己的美丽容貌,故而章十十的打扮越来越简朴暗淡。 这天,她穿的是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衣裤,头发也只梳了条辫子,没戴任何装饰。 和她一起去见工的还有七八个少女。 带她们进门的人把他们交给一个称为史嫂的妇人就出去了。 史嫂把她们几个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们等一下,等大娘子用过饭后就见你们。”说完也出去了,把少女们留在房里。 到底是青春少女,见没有主人家的人在场,过了一会儿,这些姑娘们就叽叽喳喳讲起话来。 章十十没有插嘴,听她们的言谈,好几个姑娘都是头一次出来干活,对将来的生活充满了幻想。 章十十听着,不禁微笑了,自己也曾经和她们一样啊。 史嫂回来了,看着这些姑娘直皱眉,带着她们向内院而去。 越往里走,姑娘们越安静,皆被这府中的豪华给震慑住了。 章十十低眉敛目跟着走,绝不旁顾,她知道,这些都与她无关。 进了一个大厅,只见入眼之处无不金碧辉煌,光鲜皎洁,屋顶上垂下的帘子薄如蝉翼,微风拂过,恍若人间仙境。 众人心中猜测恐怕只有仙女才能居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惊动了屋内的人。 屋内的围栏雕花香木贵妃榻上倚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神仙般的打扮和模样,见了这些少女们的样儿,忍不住笑了笑。 ------------ 第13章 选择 旁边一个老妇人道:“今天我家大娘子心情好,高兴,有个新主意,也是你们几个有福了。大娘子说,让你们自己选择自己想做的活计。” 史嫂微微一愣,心道:“这可新鲜了。” 又看看章十十,当时奚婆婆托自己的时候,讲了这个姑娘家的情况,自己还在想怎么帮她的忙,给她安排个稍微轻松点的事做。 不料今天大娘子兴起这样一个怪念头,让这些姑娘自己选择,这就好办了,章十十又不是第一次出来干活,自然知道什么事轻松,该选什么活计。 史嫂心中轻松了一截,看样子等以后对奚婆婆也好回话了。 这时,就听一个少女抢先说:“我愿做大娘子的身边人。” 那个大娘子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旁边的老妇人忙给她使眼色,又看着另一个少女:“你呢?” 第二个少女吭吭哧哧地说:“听凭大娘子安排。” 接下来的人里,有愿做针线的,有愿打扫房间的,有愿浇花种草的,有愿侍候大娘子大人的,愿听凭大娘子安排的也有,最后轮到章十十了,她说:“我愿到厨房做饭择菜,给大师傅打下手。” 众人都感到奇怪,这么个漂亮姑娘,不去抢着做在主子面前争光的活计,怎么倒愿去厨房里去受那烟熏火烤。 章十十是这样想的:因为自己的长相,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要来招惹自己,反正是干活拿工钱,就去一个少与别人接触的位置吧。 说到其他差事,固然有轻松干净的,但跟府里的其他人打交道的机会就比较多,万一到时候又沾惹了什么人,自己又要想法脱身,如果因此丢了差事,又要再去托奚婆婆,那就太麻烦她老人家了。 故而章十十选择去厨房。 那个大娘子挑起眉毛,很感兴趣地问:“你怎么想去厨房?” 章十十想了想回答:“如果做其他差事,想要做好就得常住府中,我因为家中母亲和弟弟都有病,每天都得回去照顾,所以做厨房里的打杂事就可以照顾到家人了。” 那个大娘子点点头,跟旁边的中年妇人耳语了几句,那中年大娘子就说:“大家都下去吧,等会儿史嫂会告诉大家各自干什么。” 史嫂把她们带回到刚才的那个房间,心中恼怒,又不便对章十十发火,只能埋怨地瞪了章十十几眼。 过了一会儿,有丫鬟来叫史嫂出去。 没过多久,史嫂走进来宣布:第一个回答的少女不要,另一个呆钝的不要,其他的各自安排了差事,章十十如自己所愿,分到厨房打下手。 那个少女委屈得哭了:“我哪里做得不对,怎么什么也没做就不要我干活了啊。” 史嫂低声喝道:“哭什么哭!要哭回家哭去。让旁人听见了,早就两耳光把你打出去了。” 有一个少女不忍,在旁边提醒那个哭泣的少女道:“你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就没说对。‘身边人’是什么人,是大娘子身边最亲近的贴身丫鬟,常常是大娘子陪嫁的大丫鬟才可以叫‘身边人’,将来是可以给大人做妾的,你说要做大娘子的‘身边人’,大娘子怎么会留你?” 一语惊醒众人,少女们皆捂嘴不敢出声。 那个少女也不敢哭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下人出去。 史嫂一一安排了各处来带人回去,然后亲自领章十十去厨房。 路上,见四下无人,史嫂便埋怨章十十:“有哪么多好差事,你偏要去厨房干什么?又脏又累不说,我还拍着胸跟奚婆婆保证给你找个好差事,现在你叫我怎么跟奚婆婆交代呢。” 章十十陪笑道:“史嫂子,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就请你多多原谅吧。等以后我们熟识了,我会告诉你原因的,史嫂子,就请你体谅我罢。” 史嫂见章十十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必然是真的有苦衷,于是也不再责怪她,只赶快交待了她一点这府上的情况。 知府大人姓郎,知府大娘子姓唐,都是京中人氏。 大娘子身边的那个老妇人是大娘子的陪嫁妈妈,姓费,最得大娘子信任,万万不能得罪。 大娘子身边还有几个大丫鬟,分别叫做罗带、香囊、金缕、宝钗,也是陪嫁来的,也千万不能得罪。 大娘子出身官家,规矩礼仪都讲究,所以平时如果见到大娘子时言行举止一定要注意。 至于知府郎大人,后院的下人们,尤其是厨房的下人们,基本上是见不到他的,所以也不必知道太多。 章十十一一记住,频频感谢史嫂。 傍晚,柏紫春来到章家,正巧碰到章十十先他一步回来了。 柏紫春看着章十十高兴的样儿,知道她今天见工肯定顺利,于是也把自己今天老板的另眼相看告诉给章十十。 章家娘子听见了,脸上倒浮起愁容来,刚才章十十回来,她就揪着女儿询问了一番。 原本章十十怕娘担心,向娘隐瞒着在苗府遇到的事,今天娘既然问了,事情又关乎她个人的名誉,她就不得不告诉娘了。 章家娘子听了,长吁短叹了一阵,事实与传言相差那么大,以她的阅历,知道那些传言定是那个吃不到葡萄的花新编排出来的。 章家娘子心里不是滋味,花朵一般的女孩子,被别有用心的人说得那么不堪入耳,怪不得柏家娘子要嚷着来退亲。 这会儿柏紫春说要出远门,章家娘子心想:今天柏家娘子来闹了一回,就是因为十十做工的人家里有人使坏,现在新换了一家也不知道好不好。现在柏紫春要出远门去,去的时间又长,如果就此和章十十疏远了,他人才又好,在外面见的人又多,将来又受老板器重,会不会变心就成问题了,要是柏家娘子乘机从中作梗,那两个孩子的婚事说不定就真的黄了。 章家娘子忙说:“紫春,路途太远,你娘身体也不好,你就别去了。要是真想出去锤炼锤炼,那等你俩成了亲以后,有我家十十照顾着你娘,那时你再放心的去。” 柏紫春是另一种想法:眼看两人的婚事在即,自己又要读书,明年就要童生试了,到时候非得下点苦功不可,不如这次出去一趟,多挣点钱,过完年就把亲成了,然后闲下来专心读书。 白天虽然跟任老板说要回家和家人商量,但其实柏紫惷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说是商量也不过是让大家知道一下这桩事罢了。 章十十则觉得柏紫春太过辛苦,跟船出去还是有一定风险的,既然是管事,就要对船上的货物和伙计负责,操心很大,所以她心里也是不情愿让柏紫春出去的。 但是她清楚柏紫春的脾气,他是个有主见的人,跟大家说这件事,说明他内心已经有了决定,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无益,所以她只是说:“去吧,你娘我会照看的。你自己出门在外要多注意身体。” 柏紫春有点意外章十十的态度,总觉得她会腻在自己身上,央求他不要去。 他看看章十十:“你不拦我?” 章十十回答:“拦你有什么用?你自己决定了的事,谁能改得了?” 柏紫春这才发现章十十好像变了一点,似乎更加沉稳了些,眉间的稚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柏紫春谢绝了章家留他吃饭,急忙要回去和母亲说这件事。 柏家娘子听了儿子的话,第一个反应是“不放心他去!”但她转念一想,儿子出这趟远门,挣钱倒是其次,最好的是与章十十两三月见不到面,见不到面说不定两人的感情就慢慢淡了,等以后再退亲就有希望了。 柏家娘子的想法倒真的和章家娘子猜测的一样。 柏紫春见母亲也没拦着自己,心里很高兴,就开始收拾起出门的东西来。 连着几天,柏紫春都没有着家,整天在商行和码头间奔波,把这次行程的各项事情安排好。 章十十呢,初入郎府,自然不敢怠慢。加之厨房管事要求她早上早早就要到府中,中午得等到府中人用完饭再说,晚上也常要到天黑了方才能回家。 虽然工钱比原来的多了,特别是中午只要自己愿留在府中不回家,还可以吃到很好的饭食,但章十十挂着家中的母亲和弟弟,放弃了这个好机会。 柏紫春启程的那天中午,在码头上,出发的船帆已经升起,柏家娘子站在儿子身边,不由自主地抹起了眼泪,她又想起了送别丈夫的情景。 柏紫春跟所有的人都告了别,东张西望寻找着章十十的身影。 来送苏家小的苏娘子看见了,打趣道:“紫春,怎的不见你家媳妇来送你?莫非她与人约会去了,忘了今天你要出门的事了?” 柏家娘子急白了脸,生怕儿子听了要刨根问底生出些事来。 不料柏紫春听了却正色对苏娘子说:“苏家娘子,你不说话我倒还忘了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们自幼是你看着长大的,十十也就像你的女儿一样,如果有旁人欺负你的女儿,你一定不会放过他。我知道最近有人在说一些和十十有关的是非,如果那些不认识我和十十的人说说也就罢了,如果是周围的熟人在说,那就要麻烦苏家娘子你了,上去给我老大的耳刮子打他,就说是替自家儿子女儿打的。” 旁边听见柏紫春的话的人都哈哈大笑,因为他们都明白,苏娘子就是流言的主要添油加醋者之一,柏紫春这席话是说专门给苏娘子听的,言下之意就是我知道那些传言,我不信,你也少给我添乱。 苏娘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里支支吾吾说要跟苏家小再交待几句话,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 第14章 送别 自从出了鲁亭博的事后,柏紫春要求章十十,只要与她有关,无论是什么事都要告诉他一声,所以章十十从苗府辞工以后就把辞工原因告诉给了柏紫春。 柏紫春暗自把花新这个人记在心上。 船老大廉葵在甲板上朝柏紫春大喊:“柏管事,该出发了,要不过了这阵风船行起来就吃力了。” 柏紫春再次交待一遍母亲衣食等注意事项,又环视了一遍码头,终于转身上船去。 船工小岑刚要收起跳板,突然听见远远传来叫喊声:“等一等,等一等……” 码头上声音嘈杂,可柏紫春等的就是这个声音,哪会放过这个最后的机会,三步两步跑下船,迎了上去,不顾众人侧目,一把将跑过来那个人的娇小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柏紫春深深呼吸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浑身血脉贲张,差点就当着众人的面亲了下去。 章十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小喘未定,把手中的包裹递了过去:“今天早上厨房里特别忙,我差点就出不来了,还好,赶着给你做了点干粮糕饼,给你路上充充饥。紫春哥,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自己注意身体,别叫我担心。早一点回来。” 柏紫春突然觉得眼前有点花,好似什么涌入双眼,他低声对章十十说:“等着我,等我回来后准备一下,我俩争取过年前就成亲。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站在船上,柏紫春遥遥向码头上的人挥手,看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他竟然无端地想起幼时曾经看过的几句词来: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形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柳永采莲令。 一向不诗情画意、儿女情长的柏紫春此刻双眼模糊了。 船上,另有一双同样充满渴望的眼睛在贪婪地看着码头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此次永利商行的货物,主要是广陵锦、京口纱、端陵绣、吴地绫,另有一些衫缎、罗纱,近年来,官府减轻商税,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从事起货物贩卖的行当。 柏紫春在商行做事这半年多以来,看出了一些这行里面的蹊跷来。 为什么他的收入比以前增多?为什么他敢说等跑回这趟行程回来就闲下来专心读书?这都要拜在永利商行做事的方便所赐。 当时官府实行盐铁茶专卖,盐和茶采取的是民制官收官卖的做法,铁采取的是官制官卖的做法,平民百姓对于日常使用的这些东西常常苦于官卖的价格太高,于是出现了私买私卖的现象,这也是为何贩私盐的屡禁不止的缘故。茶可以不喝,盐不能不吃啊。 柏紫春初到商行做事,常常在货物运进、运出之时,发现有些人行踪诡秘,与商行里的伙计、雇用的船工交接大包小包,心中疑惑,但他心思缜密,没有当面指破,只是留心观察,时间一长,才发现,这些人,借着商行车船往来的便利,做的就是那私下买卖各种官府专卖、禁卖的物品的勾当。 一直苦于没有生财之路的柏紫春犹如醍醐灌顶,悟出其中的门道来。 当下便拿出自己所有积蓄,寻朋友辗转买到私盐,又暗暗托私交不错的廉葵出船时拿到其他地方去卖,不时给廉葵一些好处,如此反复,时间长了,柏紫春手里攒下了不少钱来。 只是柏紫春为人谨慎,不想让旁人知道得太多,平时只找廉葵做事,买卖的途径也就只有这一条。 柏紫惷心眼灵活,后来发现光卖盐还是单一了一点,于是他又交待廉葵,每次把盐出手之后,便将当地的稀罕货色买它一些,再拿到另一个地方去卖,如此周而复始,出船一趟回来,别说是柏紫春,就连廉葵也跟着获利不少,这个方法又比单只买卖私盐风险小得多,故而廉葵这个长柏紫春十来岁的大汉对他言听计从。 这次出行,柏紫春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将自己的所有现钱拿了出来,除了留给母亲半年的生活费外,其余全都买了盐、茶、刀具、上好的高白纸、胭脂花粉等等,准备大赚一笔,这也是他这些天忙得回不了家的缘故。 只是他忙得忘了交代母亲或章十十一件事:他尚有一笔备用银钱,拿去薛家金银铺放着生息,如果她们有急需,可以到薛家金银铺去找薛老板支取。 柏紫春站在船尾,望着自己从小长大生活的地方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廉葵招呼好船工做事,见船行稳了,便过来与柏紫春讲话。 柏紫春回过头来,面色如常,与廉葵讨论起路途中事来。 船行了几日,到了徐升镇,廉葵指使船工泊好船,留下看守的人,各人自负了各自的货色上岸交易。 苏家小作为商行的伙计这次和柏紫春一起出门。 两人在跳板前相遇,苏家小瞥了一眼柏紫春,毫不相让,抢先下了船,扬长而去。 柏紫春见了苏家小,刚要招呼,却见他理也不理自己,径自而去,不由气馁。 柏紫春虽与那苏家小从小一起长大,但自章十十与柏紫春开始越走越近之后,苏家小便与柏紫春疏远了,到了他与章十十定亲之后,苏家小更是彻底与他断交一般,再也没有往来。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柏紫春不明白,曾经心里还疑惑到底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苏家小,很为自己莫名失去的友谊而痛苦了一阵子。 直到去年底,苏家大成亲时,这个谜底才揭晓。 那天,一干后生伙伴们伴着苏家大挨挨擦擦、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把新娘子小米迎娶回来以后,闹洞房闹到半夜,被苏娘子连哄带轰给请了出来。 一群人没有喝够酒,就邀约着去夜市继续闹腾。 虽已入冬,天气寒冷,但夜市里热闹非常,卖煎肝、烧饼、白肉、汤水、烧羊头、生炒蟹……等等,一个摊点连着一个摊点。 大家随意在一个摊点坐下,呼喝着叫小二上酒上菜,又有要吃这样那样吃食的,有人就自告奋勇去买,有人就大着舌说:“要是章家娘子在这里就好了,叫她调点好酒水来喝。” 就有人接口道:“章家娘子只在大酒楼里做事,哪里会到这些小摊子上来?” 有人就笑道:“要是章十十在也行啊,恐怕她也跟她娘学过这行。” 另一个人就斜着眼睛看柏紫春,说:“这个问小柏不就知道了嘛。” 大家一起看向柏紫春,柏紫春喝得不多,尚保持清醒,就说:“我哪里知道这些。” 那人就笑嘻嘻地去问苏家小:“家小,你知不知道?” 苏家小刚喝了一口酒,喷着酒气说:“我又没有和她定亲,我怎么会知道?” 那人不依不饶:“前两个月,就是中秋节前一点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和章十十在鹅儿巷里拉拉扯扯的,说,那天你俩在做什么?” 苏家小酒意被吓醒了一大半,虽然冷风吹着,但身上瞬间出了一身汗,他急忙去看柏紫春。 柏紫春听了那人的话,也疑惑地看向苏家小。 两人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疑问、困惑、痛苦、无奈,柏紫春恍然大悟,苏家小无地自容,起身摇摇晃晃而去。 从那时起,连柏紫春也故意去避开苏家小了。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的气度大到可以与调戏自己未婚妻的人相处融洽的,就算那人是从小和自己一起玩撒尿拌泥巴一起长大的好伙伴。 只是两人都在永利商行做事,早不见晚见,总有碰面的时候,有时实在避让不开,也只有公事公办。 随着柏紫春受任老板和袁掌柜的器重,当上了管事,苏家小的心里越加怨恨妒忌柏紫春:这个小白脸,怎么处处比自己强、比自己吃香呢? 柏紫春上岸处理了自己带的一些货品,又添置了一些物件,急忙回码头去,怕大伙儿等着自己。 不料回到船上一看,苏家小还没有回来。 因为下面这截水路比较平缓,天气又好,月光明亮,因而柏紫春和廉葵先就商量好今晚要连夜赶路,等明晚到了屏溪再歇宿。 柏紫春问廉葵知不知道苏家小会去哪里了,廉葵不以为意,笑着说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的。 柏紫春见廉葵的笑容有点古怪,便说:“你知道他在哪里?” 廉葵笑开了一点,朝柏紫春挤了挤眼:“柏小哥,你不知道,苏家小在徐升镇有个相好的,只要每次船在这里停泊,他就一定会去那个姘头家睡一觉。所以,你甭管了,等他睡够了自然会来的。” 柏紫春吃了一惊,这个苏家小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 船上几人自做了晚饭吃,柏紫春左等右等不见苏家小,心中的担心变成了火冒三丈:“下船前就已经说好开船时间的,你就算是去会相好也罢,那也得遵守一下时间呀。” 柏紫春叫小岑:“带我去找苏家小!” 小岑日常跟苏家小颇谈得来,算是苏家小的朋友了。 他见柏紫春板着面孔,也不敢多讲,急忙去看廉葵,廉葵歪了歪头,小岑这才带柏紫春下船去。 走在徐升镇的小巷里,天色已近黄昏了。 小岑带着柏紫春,左弯右拐,七绕八绕,来到了一条巷口。 小岑站定了,指着巷中一道褪色的红漆小门说:“喏,就是那家。” 柏紫春正待举步前行,只听“吱呀”一声,那门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柏紫春一眼便认出前面那人是苏家小,但当他看见后面那个人时,心里“砰”的一跳,呼吸险些停止。 那个女人,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章十十。 ------------ 第15章 替代品 柏紫春惊讶之余,定睛细看,才发现两人的差别,那个女人比章十十高挑丰腴,脸面要更圆一点,嘴唇要更厚一些,穿戴也艳丽得很。 只见苏家小摸了摸那女人的脸,说了句什么,那个女人笑开了,抓着苏家小的手,像在央求着什么。 看见那两人的举止,柏紫惷心中泛出一丝苦味,那个女人笑起来,画得血红的嘴唇像一张血盆大口,益发不像章十十,但对于苏家小来说,也许这个女人作为章十十的替代品已经完全足够了。 苏家小和那女人作别后,回身看见了柏紫春和小岑,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柏紫春默默转过身,向来路走去。 三人上了船,船重新出发了。 船静静航行在水面上,苏家小依旧睡在离柏紫春最远的角落里,船舱里此起彼伏地响着鼾声。 柏紫春很难得地失眠了。 苏家家教一向很好,苏娘子曾骄傲地对人说:“现在有哪家儿子还像我苏家儿子,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 如今为着一个章十十,苏家小在外面竟然有了相好的,如果苏娘子晓得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柏紫春想起自己曾经疑惑为什么有个词叫做“红颜祸水”。 一直觉得章十十的美自然天成,哪会是什么“祸水”。自己能拥有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常庆幸自己能先行一步,得到章十十。 现在他隐隐明了,红颜本身并不是祸水,是生生有人把她推到祸水那个位置上的。 就拿苏家小的行为来说,得不到章十十与章十十本人并无关系,但将来旁人说起来,只会说所有的事端都是章十十引起的。 之前柏紫春对于章十十遇到鲁亭博、苏家小、花新之流的人和事,还一度认为是章十十的言行举止不端引起的,现在他才明白,章十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受害于这世俗的“红颜祸水”的观念。 柏紫春辗转反侧,一心只想赶快结束这趟行程,回家马上娶回章十十,用后半辈子来好好保护她。 船行到屏溪,停下来过夜。 柏紫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吃过晚饭就下船去找乐子,而是主动要求守在船上,重新筹划自己的将来。 本来他的想法简单,等这次出行结束回到家中,他就重新打整修葺一下家中房屋,把亲事办了,然后自己静下心来读书,章十十只管把家中招呼好就行了,反正现在自己的积蓄能够供全家人过个几年,起码坚持到自己进京应试回来是没问题。 但昨晚他睡不着时仔细一想,自己原来的想法欠妥,没有考虑到一点:成亲以后,章十十的娘和弟弟到底应该怎么安置? 而且,还有一样,自己家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这些年来,房东也还算照顾他们母子,没有过多地上涨房租。可是,谁敢说明年房东会不会收回房子呢? 柏紫春有点头痛,周全一点的方法就是买个大一点的房屋,两家人合在一起过,可这法子且不说两个老人能不能相处得拢,光是所需的金钱就超过自己的能力了。 柏紫春头痛不已,在船上的空处走来走去。 廉葵回来看见了,不禁笑问:“柏管事,你现在怎么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柏紫惷心中烦恼,不由得把心事向廉葵讲了一遍。 廉葵用大手挠挠后脑勺,说:“这有什么好头痛的?你跟我讲算找对人了。住在章十十家后面的那家人,是一家老两口和一个儿子住着,一年以前他儿子死了,现如今老两口岁数大了,想去江北投靠女儿过日子。等回去我帮你去问问,他们的房子卖不卖,如果卖,你就把它买过来,把两家的后墙一打通,就可以两家人并做一家人过了,而且还各有各的小院,各自都清静。到时候你媳妇儿照顾起她娘和弟弟来也方便。” 柏紫春没料到自己的问题一下迎刃而解,高兴得直拍廉葵的肩膀。 就这样行了十来天。 船上地点小,苏家小和柏紫春没奈何,或多或少地讲起话来。 只是两人都避口不提章十十和那个女子。 这天黄昏,眼看着乌云盖顶,天空黑压压地,好似随时要倾下瓢泼大雨,相反风却不大,空气中凝着散不开的热气,廉葵一边看天,一边督促船工加力摇船,要尽快在雨点落下之前赶到窝集。 柏紫春看着天空,心里也焦急不已,船上的这批绫锦纱绣,着实贵重,万一大雨一下,淋湿污损,价钱便要大打折扣。 他唤了苏家小上前,两人尽力掖好舱棚盖布,想着万一下雨,也要勿使雨水漏入。不管有没有用,总得做些什么。 廉葵望望河两旁的地形,高兴地说:“加把油,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又对柏紫春说:“柏管事,别太焦心,雨在我们到窝集之前下不下来。” 柏紫春听见廉葵这样打保票,心定了一点。 这时,突然小岑一声喊:“快看,那边水里好像有个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斜刺里漂来一团物事,模模糊糊看着倒真像是个人。 柏紫春刚好放下手中的东西,顺手便拿起一根长篙,准备等那物事漂近后去拨弄看看是什么。 那团物事漂近后,大家仔细一看,果然是个人。 众人连忙高声叫:“喂,喂,你还活着吗?” 那人没有动静。 柏紫春忙伸出长篙想把那人钩过来好拉上船,不料三拨两弄,那人载浮载沉,就是离船甚远,柏紫春干脆扔了长篙,“噗通”跳下水去,两下游到那人旁边,才发现那人双手被捆在胸前,已经昏迷不醒了,还好被捆的双手牢牢抓住一块木头,才不致沉入水中。 柏紫春携了那人,游回船边,廉葵早已伸出大手,一把将那人拖上船去,柏紫春七手八脚自己攀上船缘。 廉葵探了一下那人鼻息,道声“有救!”便将那人递给柏紫春,自己忙着去摇船。 柏紫春急忙单膝跪在甲板上,将那人头朝下背朝上,腰腹置在自己立着的腿上,用力一下一下推那人的背部,这是他幼时在水边玩就见惯了的大人救溺水的小孩子的方法。 不多时,只听“呃呃”几声,那人口鼻中流出水来,柏紫春见这法子有效,急忙加快推掌的速度,终于听见那人叫一声,这才停下手来,把那人平放到甲板上。 那人无力地睁开双眼,看了一眼柏紫春,又闭上了眼睛。 柏紫春看看那人,见是一个少年,身上只剩白色中衣,被水泡成黄褐色,赤着脚,但绑发的发带是一根紫色绣金线团花的端绫带子,颇为贵重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数。 柏紫春瞧见那人被绑着的双手,这才想起去帮他松绑。 绑手的绳子是麻绳,深深勒进肉里,被河水浸泡以后,非常难解开,柏紫春索性寻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将绳子割断。 那人双手纤细,细皮嫩肉被麻绳紧紧勒住,加之可能在河水里浸泡的时间也有点长,看上去苍白浮肿,甚是可怜。 苏家小这时也过来了,蹲下拍着那人的脸:“喂,你叫什么名字?” 柏紫春见苏家小将那人的脸拍得“啪啪”响,有点不忍心,说:“家小,你轻点!人家才缓过气来,待会儿再问。” 苏家小白了柏紫春一眼,站起身来,索性朝那人腿上踢了一脚才走开。 柏紫春见那人睁开眼睛,急忙挤出一个笑:“别急,缓口气,有什么话慢慢说。” “雷三。我叫雷三。” “我叫柏紫春,那是船老大廉葵,那是苏家小,那是小岑,是他最先发现你的,那边两个是阿佑和阿徽。” 众人点头向雷三示意,纷纷露出善意的笑。 雷三眼睛四下环视了一遍,好像才有点放心,说:“我的手脚僵得很,起不来,你帮我揉揉。” 柏紫春正想进船舱换衣服,闻言忙蹲下来,帮雷三揉手脚,说:“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吧。不碍事,你人年轻,过一会儿就好了。” 雷三“嘶嘶”吸气,原来被柏紫春碰到了手腕。 柏紫春急忙说:“对不住,一时没注意,等会进舱里我拿点药给你擦擦就好了。” 雷三恨恨地咬牙:“等我找到我的人,一定回来把他们碎尸万段!” 柏紫春久在外做事,知道这水上有一帮子水匪,专门干那劫人劫财、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凡劫了人去,要不到赎金,多半就将人质撕票,常常是捆了往水里一抛了事,弄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雷三恐怕就是遇上水匪了,看他的样子,很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船上的人都听说过这些事,所以见了雷三的模样,都心知肚明,也不多问。 雷三感到身体不再僵硬后,就觉出身上衣裳湿淋淋地难受,于是问柏紫春:“有多余的衣裳吗?拿一套来换。” 柏紫春忙说:“有有有,我也正想去换,走,一起到船舱里去。” 雷三这才发现柏紫春也是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突然明白:“是你救的我?” 柏紫春不以为意地点头,进船舱里去。 雷三跟了进来,一边脱自己的衣裳,一边说:“等找到我的人,我要重重地酬谢你。” 柏紫春笑笑:“其实,出门在外,大家互相帮忙也是常事,谢什么谢。” 柏紫春寻了身衣裳给雷三,自己也开始脱下湿衣裳准备换衣。 雷三看着柏紫春的身子,眼都直了,差点流出口水:“这身纹绣,真美!”说着便伸出手去。 柏紫春向来不轻易在别人面前露出纹身,现在情况特殊,也没办法,但哪会容许别人来碰自己,只见他轻巧地一闪身,舱内狭窄,差点没避让过去:“雷公子,自重!” 雷三讪讪,缩回手赶快穿自己的衣裳。 ------------ 第16章 雷三 柏紫惷心中对雷三顿时鄙夷不已,本来见雷三是被绑架的,又差点死于非命,一身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被折磨成落水狗一般,还颇为同情,但一转眼,才捞回命来就一下子露出一股子色迷迷的样子,柏紫春立马就将同情心一下子全抛进河里,也不言语,自己穿了衣裳就出舱来做事,再也不理雷三。 雷三倒也会察言观色,出舱后见柏紫春不理他,就去缠了廉葵说话。 廉葵不知舱中发生的事情,和颜悦色地一一回答雷三的问题。 终于船到了窝集,柏紫春急忙在码头上现找了两个力夫,加上船上的人一起,将货物全搬到货栈,当瓢泼大雨落下的时候,众人皆喘着粗气倒在货物包上。 雷三也没能幸免,被柏紫春驱使着加入了搬运的行列,搬不动大包的就搬小包的,众人还在忙碌搬运时他就累得瘫在地上,赖着再也不动了,这次被柏紫春狠狠踢了一脚:“没事到墙边呆着去,好狗不挡道!” 雷三被柏紫春吓到了,乖乖缩到墙角去看众人忙进忙出。 柏紫春清点了货物数量,见数量齐全,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开了两个力夫的力钱,招呼大家去吃饭。 这家悦来货栈是以堆放货物为主的客店,饭菜皆是大锅菜,住宿皆是大通铺。 当众人六双筷子一起伸向装满粉条炖肥肉片的粗瓷大碗时,雷三皱着眉头,拿着筷子,一动不动。 廉葵嘴里一边嚼着肥肉片,一边口齿模糊不清地招呼雷三说:“小兄弟,快吃,待会就没有了。” 雷三勉为其难地从另一个大碗里夹了一片豆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眼睛瞟着黑漆漆的大木桶里浮沉的几片白菜叶子,说:“你们就吃这些?” 苏家小在旁边笑着说:“果然是个大少爷!我听说这家店里的碗筷从来不好好洗,用水随便冲冲就算洗过了。” 雷三一口呕了出来,筷子也扔朝一边。 柏紫春抓起筷子塞进雷三手里,沉着脸:“快吃,吃完我们好好算账!” 天黑了下来,廉葵不放心船在码头边无人看守,自去船上过夜。 在客栈里,极大的一间木板房,除了留出门的位置外,其余沿着四边墙均用木板搭成通铺,众人皆头朝外,脚向墙而睡。 天一黑,又下着雨,住宿的汉子们没有去处,干脆就着昏暗的油灯灯光,赌起钱来。 柏紫春去跟老板借了一盏油灯,买了两个铜钱的灯油,把灯放在枕头旁边的床板上,打开包袱,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雷三先后被柏紫春吼了两次,害怕起柏紫春来,反倒觉着廉葵比较和蔼可亲,刚才就想随廉葵去船上。 廉葵看看他瘦弱的身板,笑着说:“如果你不怕整晚在船上晃晃荡荡,就走吧。” 雷三想想在风雨中飘摇的空船,立即愿意留在客栈里。 他在赌钱的汉子们身边闲晃了一阵,被其中一个汉子在屁股上摸了几把,恼得乱骂,逗得汉子们哈哈大笑,也没多纠缠他,他一个人无趣,又寻摸着回到柏紫春身边。 看到柏紫春在看书,雷三大奇:“你也识字?” 柏紫春冷冷看雷三一眼:“那依你看,什么人才配识字呢?” 雷三一下子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 柏紫春搁下书,正色对雷三说:“雷公子,今天救了你,也只是我们顺路顺手做的事,只要是行船的人,都会这么做,按理说,一上岸,你我就应该各奔东西……” 雷三忙说:“这个地方我不熟,也没有认识的人。柏管事,我本来要到崇宁去投亲的,可是路上跟我的人失散了,又被该死的水匪劫了去,险遭灭顶之灾,多亏遇到你相救,柏大哥,那就麻烦你送佛送到西,把我捎到崇宁吧。” 崇宁正是这次柏紫春送货的目的地,先前雷三缠着廉葵说话,早就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说完,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看着柏紫春,柏紫春见对方口气软了下来,又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像极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不由心软下来。 但面上仍然严肃地说:“既然这样,我硬赶你走也太不近人情了,但是,你跟着我们,就得遵守我们的规矩。” 雷三听柏紫春松口同意自己可以一起走,顿时如同小鸡啄米般直点头。 柏紫春接着道:“一是不要挑拣,有啥吃啥;二是收起你公子哥的做派;三是要干活,干得动什么就干什么,不能吃闲饭;四是一到崇宁,你自己上岸走人;第五是我个人的要求,如果你出现再像白天在船舱里一样对我的举止,我立即把你扔回河里去。” 雷三把头点得快断了:“只要能搭你们的船到崇宁,我保证做到这几条。” 雷三不笨,看得出在船上是柏紫春说了算,而且这个年轻人属于那种知书达理的人,比如现在,屋子没有窗户,屋内空气混浊,热得人直冒汗,柏紫春依旧衣着整齐,旁若无人地看着书,比眼前这些披着褂子、光着膀子、脸上流着油汗、赌得满脸红光的粗俗汉子们强太多。 如果自己不抓紧眼前这根稻草,随便出去寻别人的船跟着走,不像前两天一样遭罪才怪,能否活着到达崇宁完全是未知数。 雷三的谄媚本能在此刻发挥到极致,他差点要扑到柏紫春怀里:“柏大哥,我就知道你心地善良,面恶心善……” 柏紫春一脸嫌恶地推开他:“去睡吧。” 雷三急忙说:“我睡你旁边,保证不打扰你读书。” 雷三脱了鞋,爬到柏紫春旁边,一掀开湿气嗒嗒的被子,一股汗臭脚臭扑面而来,他差点没呕吐出来。 柏紫春见状忍住笑,板着脸:“睡吧。” 雨一下就下了两天,众人被困在客栈里动弹不得。 闲着没事,雷三便断断续续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柏紫春等人。 雷三自称是京城人士,随兄长去崇宁探亲,在叉河停留几天,结果自己一个人出来玩时跟兄长和手下走散了。 等好不容易回到码头上,自家乘坐的船已经走了。当时自己身上没带多少钱,只记得兄长说下一步就去崇宁,所以就租了一艘小船,想自己直奔崇宁和兄长会合,不料船才离码头,船家两人便将他一索子捆翻,送到了水匪窝里。 小岑逗他:“你怎么知道那是水匪窝?” 雷三连比带画:“哎呀,你们没看见那些水匪,眉毛都是立着的,肩膀都是横着的,说起话来声音像打雷……”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别看这个雷三很有点公子哥的派头,但没有那些做派的时候,简直像个活宝,说个什么事绘声绘色,跟他在一起,少有不开心的时候。 后来雷三被关了几天,水匪问来问去找不到能为他赎身的人,一怒之下索性将他抛进河里,正好之前为了给他吃东西将他的手由反绑转为绑在正面,他又略识水性,漂浮了一阵以后体力不支才昏了过去,至于什么时候攀到那块木头的,他也记不清了。 说完雷三涎皮涎脸地靠着柏紫春:“柏大哥,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柏紫春眼皮也不抬一下:“谢小岑吧,他没看见你你就没有今天。” 见天空放晴,柏紫春招呼了众人,将货物悉数搬上船,离开窝集,向崇宁而去。 眼看离崇宁越来越近了,河面上的船也越来越多,不时遇到熟识的船家。 这天,迎面来了一艘船,船上船老大跟廉葵打招呼:“你们当心一点,前面这几天查得紧,过往船只每一艘都要查。” 众人会意地交流目光,船运司查船,多半是查大家有无走私携带那些专卖、禁卖物品的。 只是让人奇怪的是平日里船运司多半对这些事情睁一眼闭一眼,偶尔在码头抽查一两艘船就过去了,怎么这几天会这样严查呢? 果然,还离着崇宁还有几十里的时候,就远远看见河面上的船只壅塞得像锅里的饺子。 廉葵只好指挥着阿佑和阿徽把船摇向队伍的后面,乖乖排队等待检查。 就这样从上午等到黄昏,终于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看见了船运司的船。 柏紫春眼尖,发现那船上除了船运司的人外,船上尚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心中大奇:“难道是要抓什么人?” 船运司的船到了待检查的船旁,还未及搭跳板,就有一个身着紧身袍服的青年一跃而上,问船上的人话,然后到船上四处探看,然后出来冲船运司的船上摇头示意。 柏紫春凝神细看,船棚之下坐着一人,半卷的帘子遮住了脸面,只看得到腰部以下的位置,一袭紫袍直盖脚面,露出皂底缎靴。 就这样很快查了几艘船,柏紫惷心里稍定,这样匆匆忙忙的检查方法,看样子不是查私带货物的。因为自己私自携带的货较多,要是被搜出来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船运司的船向柏紫春他们的船靠了过来。 两艘船才靠拢一点,那个穿紧身袍服的青年就跳过船来。 船运司的人与廉葵熟识,冲廉葵笑着点点头,就低头跟帘子里坐着的那人说了几句。 那个青年冲廉葵一笑,剑眉星目,分外明朗:“你这船上谁管事?” 廉葵朝柏紫春努努嘴。 那个青年转向柏紫春:“这位管事,最近行船,可见到什么陌生人?” 柏紫惷心中一动,隐约猜出了一点眉目,就回答道:“船上都是一起讨生活的伙伴,没什么陌生人。” 苏家小听见,在旁边插嘴说:“怎么没有陌生人,船舱里那位不是?” 雷三吃过午饭,直嚷嚷瞌睡,自己跑到舱里睡觉去了,到现在还未起来,众人喜爱他的伶俐和言笑,倒也没有谁去说他的不是。 ------------ 第17章 找到了 柏紫春笑笑:“他么?三两天就跟你我混得烂熟,也还能自食其力,算不得陌生人。” 那青年听了苏柏二人的对话,脸上变色,直奔船舱而去,不过一瞬,又奔了出来,冲船运司的船上大叫:“二爷,找到了!” 只见那个帘子下的紫袍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啪”地把帘子一掀,走了出来。 柏紫春一看,见那人身材瘦高,白净的面孔有几分和雷三相像,但少了雷三的稚气,眉宇间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旁边一个青衣仆从上前搭住紫袍人的手,把他搀过柏紫春他们的船上来。 穿紧身袍服的青年毕恭毕敬地掀起船舱的竹帘,向里面轻声呼唤:“三少,三少。” 舱里穿来雷三不耐烦的声音:“别烦,我要再睡会儿。” 天气本来就有点热,在舱里闷着,雷三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这才睡着了就有人捣乱来叫,当然颇为不耐烦。 青年偷眼看看紫袍人的脸色,又轻声说:“三少,等会儿回去睡,二少爷在外面等你。” 就听舱里一声惊叫:“二哥他来了!” 接着就听见舱里一阵忙乱,雷三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舱中钻了出来。 紫袍人上下一打量雷三的模样,本来还有点兴奋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向柏紫春等人扫了一眼:“怎么着?在这船上他还要干活?” 雷三没有衣裳穿,在途中停留上岸时想买衣裳又没钱,别人也不可能白白帮他出钱买衣裳,所以他这些天多半是穿柏紫春的或是穿小岑的,这两天碰巧穿的是柏紫春的一套打着补丁的衣裳,衣裳对他来说本来就大,又沾了做饭烧火时的柴灰,又有沁出的白花花的汗渍,加上这些天风吹日晒面皮黧黑,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小苦力。 柏紫春微微一笑:“当然,谁也不能白吃饭。” 紫袍人一下怒了:“贺薇,拿下!” 雷三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紧紧抱住紫袍人:“二哥,二哥,我好想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一边说,一边像没了骨头似地在紫袍人身上扭着。 紫袍人正要瞪眼,看见雷三淌着眼泪的样子,只好换了面孔,软了口气:“好了,好了,这不是又见到了么?” 雷三眼角瞥见身穿紧身袍服的贺薇已经将柏紫春抓住,急忙放开紫袍人:“贺薇,不许动手!” 贺薇刚抓住柏紫春的手臂,听见雷三的命令,不由一愣,偷眼看看紫袍人,顿时左右为难,不知该听谁的。 只见雷三拉住紫袍人的手,左摇右晃,像小孩在跟大人撒娇一般,软声说:“二哥,这位柏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感激他都还来不及,你怎么倒要把他抓起来?” 紫袍人听了雷三的话,将柏紫春上下打量了一遍,柏紫春内心坦荡,无所畏惧地迎着紫袍人的目光。 紫袍人也许是从柏紫春那双澄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清白,点点头,那贺薇便放开了柏紫春的手臂。 雷三见紫袍人的面色稍霁,立即打蛇随棍上:“二哥,这次多亏了柏大哥救我,我想不如封他个官做做,以示我的感谢。” 此话一出,旁边听见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这雷三,好大的口气! 紫袍人刚和缓了一点的面容又立即紧绷:“老三,这话能随便乱说么?我还没有追究你私自出走的罪责,你倒得寸进尺了!怎么,难道他向你要回报?” 边说边看向柏紫春,眼光里又多了几分猜疑,柏紫春急忙摇头否认。 听着雷家兄弟俩的对话,柏紫春一头雾水,看见紫袍人充满怀疑的目光,知道雷三的这句话说错了,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又被打破了,只能默默承受着紫袍人含针夹刺的目光。 紫袍人看不出什么,挥了挥手:“走吧。” 只见贺薇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将雷三拦腰一提,便回到了船运司的船上去了。 紫袍人收回盯着柏紫春的目光,搭了青衣仆从的手,也回到那船上去了。 船运司的船工长篙一点,将船撑了开去,就见雷三乱挣乱跳:“柏大哥,柏大哥……”只见贺薇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把雷三抓得牢牢的,雷三哪里挣脱得开,只好向柏紫春放开嗓门大叫:“柏大哥,如果你有空进京,就来找我,我叫雷闻捷……”下面的话被贺薇捂了嘴,再听不见半句。 但见紫袍人走入那帘子后,拉住雷三的手,与他低头说话,船渐渐走远,雷三的离去就像他的出现一样,突然而又莫名其妙。 大家松了口气,说笑起来,毕竟刚才那个紫袍人威严的气势太过压人,大家气都不敢大出一口。 大家一边摇船,一边议论纷纷,听刚才雷家哥俩的对话,那雷三根本不是与兄长走散,而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又纷纷猜测雷家哥俩的来历,毕竟能随便轻易动用船运司和军队的人来寻人的人家没有几个。 柏紫春则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原来真不是搜查私自夹带物品的,还害得他吓一大跳,这下总算把心放下来了。 转过头来细想雷三这人,从言行举止上就看得出他的出身是和他们不一样,只是人还年轻,也颇随和,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柏紫春甚至想过,如果到了崇宁雷三找不到兄长,那留下他跟他们一起干活也说不定。 又联想到紫袍人雷二,跟雷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如果不是因为雷三,那他就是柏紫春之流的人永远无法触及的那种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的猜测,雷家兄弟的出现和离开,成为了他们好长一段时间里的谈资。 到了崇宁,柏紫春按期跟下家交接了这批锦绫纱绣货物,将另一家商行事先就准备好的各种染料、日用品装好船,准备回楚州。 船上诸人各自上岸办事,柏紫春办完公事,自然该办私事了:将手中货物出手,再换成楚州那边价高的香料、糖、细瓷器等,又跑去崇宁有名的金银坊去给章十十挑了对耳环,一个手镯、一根簪子,准备回家成亲时给章十十作为聘礼。 柏紫春刚从金银坊走了出来,迎面便遇见了小岑和苏家小。 小岑大大咧咧,根本没顾忌苏家小在身边,见柏紫春从金银坊出来,便笑嘻嘻地说:“柏管事,给媳妇儿买首饰哪?” 柏紫春点点头,岔开话题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你们准备好了?” 小岑说:“差不多了,我们正要去逛逛这边的瓦市,柏管事,你去不去?” 柏紫春摇头:“你们去吧,我要去给我娘抓点药。” 柏紫春明显地发现,提到章十十时,苏家小的脸色立即变得不自然了。 柏紫惷心中暗道:“等我回去娶了十十,你再不死心也不行了。”心里除了得意以外,尚有一丝同情:谁叫你苏家小和我喜欢上同一个姑娘呢? 第二天,船向来时路启程了。 回去的路就没有来时那样轻松了。来时是顺流而下,回程是逆流而上,有不少路段要靠纤夫拉纤方能前行。 柏紫春不时摸摸怀里的首饰,一想起章十十只觉心中温暖,归心似箭。 盛夏时节,河上时常可见暴风雨。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常常暴雨过后便烈日当空,河面水位上涨,水面升腾起阵阵热气,热得人汗流浃背。 行进途中,廉葵发现水面渐渐升高,水色浑浊,于是凭经验判断,定是那上游近期有大雨,水位上涨,水势极大,水流加快,所以提醒大家,回程的路上可能将陆续遇上这种有雨的天气,还是要做好应对准备。 一众船工皆是水上长大之人,听了只当耳边风,嘻嘻哈哈便笑了过去。 不知不觉,船已行了近半路程,柏紫春带的私货也出手了不少,沉甸甸的银两让他心里十分安定:“回去后早点与章十十成亲,赶快把家安顿下来,自己考学,了了母亲的心愿,等将来,考得上功名倒好,考不上的话,让章十十照顾家里,自己干脆也开个小商行,反正做这行自己也摸出些门道来了,本钱少一点生意就先做小一点,以自己的能力还愁将来不能发家?” 这天,天空暗沉沉的,乌云就像压在头顶一般,有点像救雷三那天的天气,但又有点不同,那就是风极大,吹得货船在水面上漂移不定。 廉葵看看船工们已经开始无力了,便说:“柏掌柜,不如就在这河中间下锚吧?要不,等这风过了,我们也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如果再掌不住船,撞到岸边的礁石就糟了。” 柏紫惷心中倒不十分害怕这风雨,如果船翻了,他不怕,他的水性在众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只担心船上货物的安危,要是船翻了,货就没了,回去就交不了差。 可说到行船的本事,廉葵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能不听他的意见。于是他点头,叫大家按廉葵的吩咐去做。 船在河中间下了锚,被风吹得团团转。 水面的波浪越来越大,一阵阵向船身拍打过来。 船上众人有条不紊,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对于在水上讨生活的他们来说,这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片段而已,跟以往遇上的风浪没有什么不同。 雨渐渐密了,柏紫春和苏家小去船舱里看货物的情况,反正现在在舱面上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苏家小自从那天在崇宁金银坊遇见柏紫春买金饰以后,这些天来脸色益加阴沉。 他心中有数,柏紫春和章十十的好事越来越近了。 胸中那股名叫妒忌的火已经被一场叫做无可奈何的绵绵细雨浇得差不多了。 苏家小比柏紫春早两年出来在船上跑生活。 ------------ 第18章 进门上床 一年多以前的一天,苏家小跟船到了徐升镇,傍晚几个船工伙计拉拉扯扯上岸逛窑子。 那时的苏家小还洁身自好,颇为不屑这些同伴们的行为。 平时里他跟他们一起多半只是喝酒去,等那些人各自看中女人搂抱着进房时,他立即就走,自己一个人或跟着几个岁数大的同伴回船上去,从来不流连风月场所。 他从小受家庭影响,觉得家中父母夫妻兄弟关系是最要紧的,自己干活、攒钱、辛苦都应该是为家中人。 看见同伴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就这样花在嫖妓上,他觉得实在是罪过。 每次他看见那种拿到工钱就直奔青楼妓院的同伴,心中就想,那样的人根本不配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 那天也是和平时一样,苏家小一个人离开了妓院,晃着肩膀向码头走去。 天已经黑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也许是喝多了一点,苏家小走进了一条青石铺道的小巷,等他发现这条路他从来没走过时,已经走到了小巷深处。 小巷两旁的人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了,快走到巷尾的时候,苏家小被地面上凸起的石块绊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半天没爬起来。 苏家小头晕眼花,用手支撑着慢慢爬起来时,耳边就听见“吃吃”的笑声,好像有人在嘲笑自己。 他抬头循声看去,只见离自己摔倒的地方几步远的一道门里站着一个人。 那门虚掩着,门前挂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那人站在门内的暗处,见苏家小抬头看来,便轻轻拉开门,露出了半个身子。 苏家小猛然一看,惊得呆若木鸡:章十十怎么会在这里? 他醉眼朦胧,喃喃自语:“十十,你在这里等我吗?” 爬起身来,苏家小向那人走去。 那人听见苏家小的话,略显惊异,但看见苏家小走了过来,便打开了半边门,把苏家小迎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苏家小在一阵鸟叫声中醒来,只觉身下被褥温馨柔软,鼻中嗅到一股甜腻香气,睁眼一看,自己正躺在一间闺房之中。 房中陈设有点花哨,但看上去干干净净,房中没有其他人,门是关着的。 就听见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声呵斥:“小莺,别叫,让他再多睡会。” 谁知那鸟叫得益发嚣张,然后听见鸟翅膀在笼子里扑棱的声音,想是主人生了气,吓唬鸟儿。 就见房门被推开,一个头探了进来,看见苏家小已经醒了,正讶异地四处打量,便轻声说:“你醒了?” 苏家小看见那女子的脸,再次惊得呆若木鸡:这女子到底是不是章十十? 那女子给苏家小端了水进来,又去端来了早饭。 苏家小尴尬地躺着,不好意思当着那个女子的面爬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子下的身子什么也没穿。 那个女子体贴地一笑,重新关了门出去。 苏家小急忙起床穿衣,一面拼命在脑海里搜寻昨夜的记忆,昨夜他虽然喝了酒,但并没醉到人事不省的程度。 无疑,他是把那个长得很像章十十的女子当做章十十了,不但进了人家的门,还上了人家的床。 一念及此,苏家小懊恼得直捶床板,平日里自己最不屑为之的事,在酒后和对章十十苦苦渴望的单相思中还是做了。 他哪里吃得进早饭去,猛然站起身来,一心想赶快离开这里。 还没等他的手碰到房门,房门又打开了,这次站在那里的,不止是那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年长的妇人。 那中年妇人眼神看上去颇为严厉,上下直打量苏家小,年轻女子在旁边陪着笑。 看见苏家小一副急于离开的架势,中年妇人倒笑了:“怎么,这位官人,要走了么?是我家粉粉侍候得不好?” 苏家小面红耳赤,口中呐呐不成言语,脚步不由得退了回去。 中年妇人察言观色,发现苏家小的不好意思,口气就松了一点:“苏官人,看样子你也不是这徐升镇的人,既然半夜都能来到我家,也说明你和我家粉粉有缘分……” “妈妈……”那个年轻女子害羞地叫,中年妇人的话被打断了,苏家小松了口气。 “粉粉,不是我说你,接客也要看看是什么人,我看这个苏官人,可不就像是吃干抹净就要溜走的哪种?” “妈妈……”那个年轻女子又喊了一声,那中年妇人叹口气,说道:“好吧,就由你吧,儿大不由娘……”说着便出门去了。 年轻女子看着苏家小,脸上浮出一个有点怯怯的笑:“苏郎,我叫你苏郎行吗?”见苏家小默不作声,女子又说:“我叫倪粉粉,家就住在这里。你这就要走吗?” 苏家小点点头,那倪粉粉又说:“苏郎别怪我妈妈,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生怕我吃亏。” 苏家小心中一转,没吃过猪肉可不是没见过猪跑,平时常听同伴们说起各自的潇洒史,知道睡一觉是一个价钱,带出门又是一个价钱,留宿可得付更高的价钱。 看样子这倪粉粉不是妓院中的姑娘,是那种俗称的“暗门子”,就是在自己家中接客的暗娼。 苏家小叹气:“说吧,要多少钱?” 倪粉粉眼中有了点泪光:“我也没有跟你要钱,而且昨晚又不是我把你拉进来的,是你自己走进来的。”说着,声音就有点哽咽:“而且,搂着我压着我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苏家小有点内疚,睡就睡了吧,虽然都是逢场作戏,但是被当做别人的替代品,难免人家姑娘心里会疙疙瘩瘩。 看着那张酷似章十十的面庞,他不由得软了声气:“看见天光不早,我一时间心里焦急了,怕船上的伙伴们等急了,只想着要去赶船。”他摸摸怀里的钱袋,还好这次出船带的银两不少,他掏出钱袋,从里面拿出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你看够不够?” 倪粉粉看都不看,把身子扭了过去,扁嘴说:“现在跟你说的事又不是钱的事。” 苏家小看着倪粉粉嘟起嘴的样子,有几分仿佛以前向自己撒娇时的章十十,不由得上前一步,把倪粉粉的小手拉住,将银子塞进她的手里:“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知道规矩,你就别生气了。我是真的要去赶船,不是要悄悄溜走。” 倪粉粉一手握住银子,一手就把苏家小的手背轻轻抚摸着:“苏郎,不怪你,得不到心上人的喜欢本来就心里难受,喝多了酒做了出格的事也不奇怪,真怪不得你,你心不甘情不愿也是有道理的。” 苏家小见倪粉粉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而且言语中还对自己的行为做了掩饰,于是对眼前的女子倒多了几分好感,但此刻他心里真的担心船要开了,所以也顾不上再多和倪粉粉讲话,匆匆出门而去。 等下次出船再停泊徐升镇的时候,一踏上岸,苏家小的脚就情不自禁的向倪粉粉家走去。 开门的倪妈妈脸上笑开了花。 倪粉粉对于苏家小,犹如解不了的酒瘾一般。苏家小每次离开时都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再不会来,可每次船一到徐升镇,一上岸他就又着了魔似的向那个人走去。 有时一想到这些,他就开始恨自己,恨那个酷似章十十的人,更恨章十十的选择,但他最恨的就是柏紫春。 前几日柏紫春也看见了倪粉粉,光是看见她的长相,不需要任何解释,柏紫春肯定明白了自己的丑事。 但这倪粉粉的出现倒也解了苏家小的难题,他不需要在柏紫春面前再掩饰自己了,甚至可以让柏紫春误会自己已有了别人,不再暗恋章十十。 这两天他偷偷观察着柏紫春,看见他给廉葵看给章十十买的首饰,脸上绽放出甜蜜而幸福的光芒。 这时,柏紫春就在他身边,整理着舱中的货物。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柏紫春:“紫春,这次回去就要成亲了吗?” 柏紫春一愣,苏家小很长时间没有主动和他说话了,但他是个活络的人,立即想到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情敌强,于是马上笑幂幂地说:“是啊,等回去交接了差事,闲一闲准备一下就成亲。”他小心地没有提到章十十的名字。 苏家小此刻心中突然想:“算了吧,认命吧,那两个人就要成亲了,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了。不如大方一点,还可以和柏紫春做朋友,毕竟我们两个已经认得那么多年了,为一个女人伤了朋友间的和气,真不值得。” 于是他说:“那恭喜你们了。” 柏紫春惊讶地看着苏家小,揣测着他这话里有多少真心实意。 苏家小向柏紫春咧嘴笑笑,表示自己心里已经放开了。 柏紫春熟悉这个老友,他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要不也不会那么长时间对自己不理不睬,难道说,此刻他说这些话是因为自己发现了他有了个相好的缘故? 柏紫春正在想着,突然就听见舱外一阵惊呼,还没等他们两个人出舱查看,身体就被重重抛向舱壁,又落在地板上滚了几滚,船体动荡得益发厉害了。 两人顾不上身体疼痛连滚带爬地冲出舱外,才发现因为风雨太大,锚绳已被扯断,船正被汹涌的河水冲向下游。 天渐渐黑了,廉葵他们已经快要掌不住舵,大伙儿用尽全力在和大自然搏斗。 看见柏紫春他们出来,廉葵叫道:“紫春,看样子要做好这批货送不回去的准备了。这雨下得太大了,风又紧,一会子停不了。” 柏紫春也扯开嗓门大叫:“大家各自顾各自的命,货保不住回去自有我去向任老板交待。” ------------ 第19章 人心变幻 现在柏紫春已经看出情形的不对了,他也算是在这河边长大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雨,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要大家尽力去保货物安全,那就不是人了,就算柏紫春不喊出这句话,大伙儿也顾不上什么货物了,保命要紧啊。 廉葵突然惊呼:“要到老虎滩了,大家各自注意!” 老虎滩是他们上午经过的一个险滩,河滩不窄,但水面水底礁石密布,平日里连有经验有年纪的老船工提起这老虎滩来都得摇头。 大白天风平浪静经过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在这傍晚时分、疾风暴雨中,这船能顺利平安通过么?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柏紫春大喝一声:“别慌!各自拿好长篙,睁大眼睛!”他在舱棚上抓了一根长篙,见廉葵在船头招呼着,自己便向船尾而来。 船尾只有小岑一个人在尽力掌着舵,柏紫春走到小岑旁边,伸出一只手帮着小岑。两人扯着嗓门讲了几句,互相打气。 一道闪电划过,大家都可以看见水面上露出的礁石,好像恶魔张开的千百双魔爪,正欢迎他们的到来。 柏紫春奋力把长篙点向礁石,把船从即将撞向礁石的厄运中解救出来。 船体先先后后在礁石上擦碰数次,都幸运地化险为夷。 柏紫春还未喘口气,就感到船底猛然一震。“不好,撞上暗礁了!”他刚心念及此,就见小岑如皮球般,骨碌碌向船舷滚去。 原来小岑已经筋疲力尽,船一撞暗礁,他就再也握不住舵,身体飞向船边。眼看小岑即将落水,柏紫春没有多想就冲了过去,在小岑的身子堪堪翻出船舷之际抓住了他。 柏紫春把小岑拉了回来,自己正要起身去掌舵,只觉头上“嗡”的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栽向水里。 在他落水的一霎那,又一道闪电亮起,他清晰地看见苏家小手撑着船舷,一脸狰狞地看着自己。 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岑惊魂未定,看见了苏家小的举动更加惊骇莫名,一向忠厚老实的好哥们,此刻成了水中恶魔的化身。 见那恶魔向自己靠近,一双利爪已经搭上了自己的颈项,小岑抖抖索索尖声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家小,家小,饶命……” 苏家小松开了双手,阴沉沉地说:“你要记住今晚你说的这句话!” 片刻后,小岑听见苏家小大喊起来:“不好啦,柏管事落水啦……” 章十十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刚才,郎府里结束了一场宴席。 吃饱喝足的贵人们悠悠闲闲地被请到了后花园,听说是郎大娘子请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 下人们训练有素、各行其是,一群自去侍候客人,一群则忙着收拾残席,章十十就在这后一群人里面。 史嫂回来取某个小姐落下的披风,一眼看见章十十在收拾碗盏,不由得走了过来:“唉,早叫你不要做这厨房里的事,去侍候大娘子该多好。” 她看看章十十的手:“可怜了,一双春葱般的手。” 章十十冲史嫂一笑:“史嫂子,怎么又像那些小姐一样伤春悲秋了?” 史嫂故作恼怒,作势要打章十十的嘴,旁边收拾桌椅的汤苣看见,以为史嫂生气了,急忙上来劝阻:“史嫂子,不管十十做错了什么,原谅十十则个。” 史嫂惊讶地看了一眼汤苣,又笑米米地看着章十十:“哟!怎么着?才到府里几天,就有人肯为你出头了?” 汤苣紫涨了面皮,接不上话来,章十十则不以为意地说:“汤大哥,我正和史嫂子说笑,你别来打岔。”汤苣一脸尴尬,见章十十看也不看他,只好垂头自去干活。 史嫂子心中佩服章十十拒绝得干脆利落,看她忙碌,也不再多讲,只对章十十说“改天再找你说话”就匆匆走了。 章十十在这知府府中干活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很少说话,永远都是低着头做事,少女爱说爱笑的天性被自己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知府府上的厨房很大,因为知府大人和大娘子都是懂吃爱吃的主。 然而厨师并不多,大厨只有一个,另外有两个帮厨的,其余的就全算是打下手的下人们了。 大厨名叫滕小怀,虽然名字里有个小字,但却是一个白白胖胖、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平时两个主子的饭食就由滕大厨操持。 听说这滕大厨是知府大人从京里带来的,他只听知府大人的命令,有时连大娘子都使唤不动滕大厨,更别说是厨房的管事了。 每天早上起来,滕大厨先去厨房,指点着两个帮厨做主子的早饭,如果他亲自动手的话,那必定是郎大人在家用早饭。 每天买菜是由管事陪着滕大厨,带着两个下人去采买的。到了菜市,滕大厨背着手上前看各种新鲜菜,有时用手摸摸,有时低头嗅一下,然后伸手指指,管事的就赶快上前付钱,下人赶紧装上。 买完菜滕大厨就去遛弯,管事的带着下人则赶快回府,命令大家把这些菜全部择好洗好,活物呢则听凭滕大厨的吩咐,该预先处理的就预先处理,没说的就等他回来自己处理。 约莫一个时辰后,滕大厨回来了,开始动手进行预加工,有时也叫两个帮厨动手切剁蒸煮炖,炒菜他必定是亲自来的。 午饭后他去歇晌,下人们也可以歇口气。 有时大娘子午睡起来要吃点小食,滕大厨是绝不动手的,这都由两个帮厨安排。 晚饭要看郎大人是否回来吃,如果回来了,再晚滕大厨也要亲自上阵,如果不回来,则要看滕大厨的心情了。 滕大厨炒菜下料绝不偷偷摸摸,大家只要想看、有空去看,都可以看到,只是看过以后,一模一样的菜蔬和作料,别人炒出来总会差着一点,这点凭大家伙儿怎么学也学不会。 章十十没有偷偷去学过,她总是低头做事,事情那么多,郎府上的,家里的,她连上茅房都是一溜小跑。 有人劝她一起偷师,她想,学了做什么,自己做饭的手艺,只要柏紫春不嫌弃就行了,那些所谓的高档菜,自己一辈子也吃不上,而且现在在吃饭这件事上,自己这种人只要求能快速填饱肚子就行了。 所以,当下人们边收拾餐桌碗盘边悄声议论这场宴席的味美和价值的时候,她只是低了头,双手迅速收拾着,想着赶快收完洗完回家照顾娘和弟弟。 章十十端了碗盏回到厨房,将碗盏分类放到木盆里准备清洗。 眼角瞟见其他人在各忙各的,章十十飞快地将某种东西倒进了一个布袋里。她把布袋挂在门后的布帘下面,开始洗起碗盏来。 明珠端着碗过来,边吃边跟章十十讲话。明珠就是和章十十一同进府的丫鬟中,那个出言提醒别的少女言辞不妥的姑娘,姓殷,当时是分了去打扫房间的。 明珠和章十十一样,原来也曾经在大户人家做过事。进了郎府后,两人相处不错,得空还常在一处说说话。 下人们是分了几拨吃饭的,明珠在厨房人等收拾了碗盏后要去打扫饭厅的,故而是先吃饭的那拨,而章十十要等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才可以吃饭,是最后一拨。 明珠嘴里嚼着饭菜,含糊不清地说:“哎,我说,十十,你看到席上那个罗中丞的侄女了么?忸怩作态,眼睛就不离咱们郎大人。听说啊,她一心想嫁给郎大人。” 章十十微微笑了一下。 明珠又说:“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她才十六七岁,咱们郎大人已经四十岁了,她怎么会看上这个老头?” 还没等章十十回应,就听见旁边“嗯啃”一声,两人应声看去,只见厨房管事毕志满正对她们怒目而视。 明珠伸了伸舌,急忙溜走了。 毕志满走到章十十面前:“不要在背后议论主人家的是非!”章十十忙乖巧地点头:“是!”毕志满见章十十一脸恭顺,挑不出什么刺来,这才悻悻走开。 章十十和另外两个丫鬟婆子一起哗啦哗啦将碗盏洗净,拿干净细布专心擦起来,待会儿专管家中器物的郝妈妈要带人来收回这些上等瓷器。 天快要黑了,章十十做完手里的活,端起碗来,三下两下把已经冷了的饭菜扒进嘴里,拿了挂在门后面的布包赶快回家了。 章家娘子见女儿匆匆忙忙跑进来,搁下手里的东西就进厨房,不由得直叹气:“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章十十做好晚饭,端进母亲房里,又去隔壁把弟弟叫过来吃饭,章土土说已经在窦小宝家吃过饭了。 章家娘子听了就说:“土土啊,以后一定要在别人家吃饭之前赶快回来,要不然老是在人家吃,时间长了,别人家会笑话我们家的。” 章家娘子知道肯定是窦娘子又特意留章土土吃饭,知道窦娘子是好心,可自己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章土土现在已经开始长身体了,饭量比原来大得多,你说他贪玩,误了饭点偶尔在人家吃一顿是可以的,但时间长了,管不住别人会怎么说。章土土急忙点头,可章家娘子知道,现在他听进去了,可一转眼说不定就忘了。 章十十饭后收拾完了,回到母亲房中,把带回来的布包打开,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章家娘子躺在床上,看着女儿的举动,忍不住说:“我说,十十啊,把这剩饭拿回来会不会有人说你啊?” 章十十笑米米地一边把剩饭摊晾在大簸箕上,一边说:“不会有人管的啦,反正吃不完倒掉也可惜,不如我们拿回来还有用。” ------------ 第20章 偷 原来前不久,章十十发现郎府的厨房里,剩饭剩菜都每天有人来收去喂猪,就觉得剩下的白米饭倒去做泔水十分可惜,便每天将剩饭偷偷用布袋装回来,放在簸箕中晾干,收起来备用。 她记得,小的时候听巷子里的一位婆婆说过,平时的剩饭只要不霉不馊,晾干后收好,到冬天没有米下锅的时候拿出来熬粥,也可以帮全家人度过寒冬。 章十十这一年多以来,遭遇了父亡母病的重大家庭变故,一个少女身挑全家生活重担,慢慢在心中就存下了只有自己靠自己的念头,虽然觉得柏紫春人是靠得住的,但毕竟现在两人并没有成亲,哪怕再需要也只能接受柏家有限的帮助,所以除了上工做活以外,平时就尽量开源节流,勤俭度日。 而且她已经暗暗察觉到柏家娘子对自己的态度跟以前大不相同,虽然不知道所为何事,但她直觉那转变绝不是转向好的方面。 就拿柏紫春出门去的这一个月来说,柏家娘子从来没来过章家。自己先后去过几次柏家探望她,却连一次门都没有得进去过。 对于自己的慰问,柏家娘子要就淡淡地说自己很好,不劳挂心;对于自己送去的东西,柏家娘子也是拒之门外,说不需要,而这一切,都是站在柏家门口进行的。 章十十每每想起这些事时,心里就有点恼怒:“要不是紫春哥的缘故,我才懒得管你。” 才想到这个,章家娘子也凑热闹般地说:“明天你抽空去看一趟你未来的婆婆,别空手去啊。”章十十赌气道:“我才懒得去,去了她又不理我。”章家娘子说:“她是她,你是你,你是晚辈,自己该尽的礼数要尽到,别让别人看笑话。” 又问:“紫春有没有捎信回来?”章十十说:“没有。”接着说:“他只是去两个月又不是去两年,很快就回来了,还用捎什么信?”章家娘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担忧,暗自叹气睡下了。 章十十绣了一会儿花,也睡下了,她握着柏紫春送她的髻饰,在黑暗里描绘着那个年轻的身体。 天还不亮,章十十已经快要走到郎府了。 殷明珠从后面去拍章十十的肩膀,想吓章十十一跳,可章十十早已习惯每天在这里遇见殷明珠,故而只是停下脚步,从容转过身来。 殷明珠顿感无趣,说:“明明我比你还大一岁,怎么在你面前老是显得我像个小丫头?”章十十听了笑着说:“你我不都是小丫头么?” 两人边说边走向郎府后门。下人们平时进出都是走府后的边门。 她们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就打开了,门里面露出的是汤苣那殷勤的笑脸:“十十,你来了啊?” 章十十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嘴里虚应了一声,就目不转睛地走了进去。殷明珠跟在后面,朝汤苣做了个鬼脸:“汤菜啊,我也来了,你怎么不问我呢?”汤苣尴尬地说不出话来,眼巴巴地朝章十十的背影望着。 殷明珠拍了下巴掌:“汤菜大哥,我再提醒你一遍,十十是许了人家的人啦,等她的夫婿一个月以后回来他们就要成亲喽。” 殷明珠满意地看见汤苣脸色由高兴变为痛苦、从希望变为失望,急忙去追章十十了。 汤苣是这郎府的下人之一,在郝妈妈的管辖之下,专门负责桌椅家具的收纳摆放,遇上请客、过节、换季等需要移动、变换家具的时候,就由他带几个男仆动手。 自从见到章十十之后,汤苣整个人被她迷住了。只要有机会,他是坚决不放过同章十十接近的,就像每天早上他总等着为章十十开门一样。只是他是住在郎府里的,要不说不定每天晚上都要送章十十回去呢。 殷明珠因不识汤苣名字,又见他对章十十十分迷恋,所以逗弄他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汤苣见殷明珠跟章十十要好,也不敢发作,只能故作坦然接受这个称呼。 进府后两个姑娘分了手。 章十十来到厨房,系上围裙,见滕大厨已经边卷袖子边走进来,就知道他肯定是要为郎大人准备早饭了。 滕大厨走进厨房,看见一个帮厨正在灶前忙碌,烧火的丫头正卖力地在吹火,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正反手在系围裙。 章十十系好围裙,把落在胸前的辫子往身后一甩,一抬头,正看见滕大厨在看着自己。 对于男人们的眼光,章十十太熟悉了,除了父亲的关爱、葛江窦天宝之类的长辈关心、柏紫春的爱慕与疼爱之外,她见得最多的就是那种被自己的美丽迷住的眼光,那种眼光里只有赤luo裸的占有愈和色迷迷,她已经学会怎样去忽视这种眼光。 然而滕大厨的眼光稍微有点不同,那里面好像是有一些男性的愈望在里面,但她觉得更多的是探察、防备和疏远,这一点一直让章十十很困惑。不过说实话,这滕大厨的眼光自己倒不十分反感。 她冲滕大厨微微一笑:“滕师傅,你早啊!”滕大厨从自己的恍神中回过神来,也冲章十十点点头。 “听说昨夜大人高兴了,多喝了点酒,今早给他做点什么?”帮厨邬生说。滕大厨转向章十十:“你来说说看,做点什么给大人吃合适?” 章十十正打算去院里的井里打水,好避开滕大厨。见滕大厨来问自己,急忙放下手中的木桶,低着头拘谨地说:“回滕师傅,我只是这厨房里做杂活的,不知道怎么做大人们吃的饭食。” 滕大厨说:“不怕,喝多了酒的人该吃些什么,你说说看。” 章十十在父亲醉酒也侍候过他,知道其实喝多了酒的人酒醒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吃,顶多就叫自己煮一碗酸汤给他解解酒、开开胃。 但是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出头,自己样貌已经出众了,要是在才华上再出头,只会招来更多的怨恨,所以她只是摇着头:“我不知道啊,我想郎大人会不会想喝点鸡汤?” 邬生“嗤”地笑了一声:“滕大厨,你问她不如去问新月。”他指了指烧火的丫头,那新月早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见滕大厨眼光转向自己,急于在滕大厨面前显示,忙说做这做那合适。 滕大厨听了,不置可否地点头,洗了洗手,自己动起手来。 章十十如蒙大赦,急忙拎起桶出去了。 内房的妈妈丫鬟们先后来端了大人大娘子的早饭进去了。厨房的下人们也先后吃了点东西,开始各自的工作。 滕大厨整理了身上的衣裳,掸了掸,随口叫:“章十十,”章十十一愣,忙起身回答:“哎,滕师傅。” “我房里的椅子上搭着的那套衣裳,你给我重新镶个边。” 章十十应承道:“好。”又问:“你要镶个什么颜色的边?” 滕大厨一瞪眼:“这还要来问我?你看着办。”说罢,就迈步出门和毕志满去买菜了,留下院中众人面面相觑。 做杂活的安嫂忙说:“唉,十十,滕大厨可得罪不起,你赶快去他房里把衣裳拿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和颜色的,我们帮你合计合计。” 章十十急忙去滕大厨住的房里拿衣裳。 滕大厨就住在厨房后面的一个小院中。府内的不少男仆都住在这里,滕大厨地位特殊,一个人住着两间房。房门并未上锁,章十十明知滕大厨已经出去了,还是先敲了敲门才进去。 椅背上果然搭着一套衣裳,是一身洁白的绸衣绸裤。 章十十拿起来一边往厨房走就一边想。 厨房里的人看见了衣裳,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说镶个金边的,看着贵气,有说镶个银边的,看上去素雅,有说镶个黑边的,说是对比鲜明…… 章十十低头不语,只在想这滕大厨今天是怎么了,从一大早就开始为难自己。 章十十见滕大厨背着手进来了,急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去跟他说:“滕师傅,你的衣裳我刚才去拿过来了,只是可能要过两天才能赶出活来,你急着穿么?” 滕大厨看看章十十,说:“不急。” 章十十舒口气说:“那就好,我尽量快点做。”说完就急忙去做事了。 滕大厨脱了外面的长衫,挂在门后,自己卷了袖子,不紧不慢开始刮起鱼鳞来。 毕志满面带兴奋走了进来,也不掩饰,直接就同滕大厨讲起话来:“我说滕师傅,刚才费妈妈来和我商量,说下个月初八就是大娘子的生日,大家准备给大娘子庆寿,要我们厨房给好好筹划筹划,把这个生日给过得热热闹闹的。” 滕大厨点点头,也不回答。 毕志满倒有耐心,站在滕大厨身边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 滕大厨瞥了一眼毕志满,慢吞吞说:“等我同大人商量以后再说吧。” 章十十听得奇怪:怎么女主人过生日,这个大厨不但不听管事安排,倒反过来安排起管事来了? 毕志满听了频频点头:“是啊是啊,得听听大人的想法。” 所以,当中午章十十牺牲了自己回家的时间,来找史嫂寻绣线的时候,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 史嫂端了凳子坐在门口,一边向外面张望着一边低声告诉章十十这滕大厨的来历。 史嫂跟郎大人身边的贴身长随常平稍微挂着点亲,因此对这郎府主子的情况还比较了解。 当年郎大人在京中还未做官时是做生意的,听说郎家的生意做得挺大,大到什么程度,简直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所能想象。 听说郎大人年轻时为人侠义,好打抱不平,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那是寒冬的一天,郎大人一早出门,半路上发现一个人躺在雪地里,本来已经走过去的郎大人想了想又折回头来,叫常平过去看看。 ------------ 第21章 滕大厨的过去 常平上前一看,是个青年男子,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正犹豫间,郎大人便吩咐停下手中待办的事,把这个男子送往医馆救治。 这个被郎大人救活过来的男子就是滕大厨。 因为后来一直跟在郎大人身边做事,得到郎大人的另眼相待,大家再也不叫他的本名,都直接尊敬地叫他“滕大厨”。 听说当年滕大厨的身体恢复以后,郎大人给他盘缠打发他离开,他却死活不愿意,口口声声说生是郎大人的人、死是郎大人的鬼,弄得郎大人哭笑不得,加之他展现了自己高超的厨艺,郎大人也就无可无不可留下了他。 主仆两人间的情谊到了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但在这楚州的这几年,从郎大娘子都不敢轻易使唤滕大厨这种情形来看,起码他的地位是谁也憾不动的。 “所以,别看毕志满人前指手画脚、鼻孔朝天的样子,在滕大厨面前可还是得放低身段,要是滕大厨在郎大人面前随便说他几句不是,他可就够受的,当然得捧着滕大厨啦。” 史嫂压低了声音:“十十啊,你在他手底下做事,他有没有为难过你?” 章十十想了想今天的事,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没有过。” 史嫂说:“那就好。” “听说这滕大厨年轻时遇人不淑,被女人骗过,所以对女人都没有好嘴脸,对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尤为苛刻,你没发现,他不但没有成家,连在厨房干活的丫鬟婆子都不要长得周正一点的?” 章十十仔细一想,果然呢。 “所以当初你自己主动提出要去厨房做事,我埋怨你还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就怕他为难你,你在厨房呆不长,日子就难过了。” “不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他也不难为你,可见还是你人缘好。” 史嫂看看章十十的面孔,不由赞叹:“谁说厨房的烟火熏人,怎么你倒越熏越漂亮了?” 章十十嗔怪地努起了嘴:“史嫂!” 史嫂笑了:“我说奚婆婆怎么再三交待我要照顾你,原来是这么可人的一个姑娘。听说你家未来的夫婿也长得挺俊,我是没见过,等你们成亲时一定要请我喝喜酒,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配得上我们十十。” 连着赶了几个中午晚上,章十十总算把滕大厨的衣裳的工给赶出来了。 见滕大厨依旧背了手走进厨房的时候,章十十把衣裳捧了过去。 滕大厨也毫不客气就把衣裳抖了开来,衣裳没有像大家出的主意一样镶金边银边黑边,而是在该镶边的地方用金黄色和棕色的线绣了图案,显得沉稳大方。 滕大厨脸上看不出高兴与否,从嘴里蹦出两个字:“还行!” 章十十心里踏实了,她从滕大厨的眼睛里看见的可不是“还行”,而是“满意”。 她希望的就是能在这家平平静静多干些日子,安安稳稳地等到柏紫春回来。 眼看着郎大娘子的生日越来越近,滕大厨果然去与郎大人商量了一回。 有了郎大人的首肯,滕大厨这才开始和毕志满策划起来。 照费妈妈的说法,这次给大娘子做寿要请客三天,本来往年只请客一天,但今年因为大娘子的一些亲戚要从京里来给大娘子祝寿,所以要办得隆重一些,不能抹了大娘子的面子。 章十十听了安排后不禁咋舌,不说三天,就是一桌菜也够他们这些平民小户一两年的花销。 而且,虽说府中常备山珍海味,但因为来客很多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很多食材都得重新采买当年日期新鲜的。 管事毕志满忙得够呛,但也捞得盘满钵满。 滕大厨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他没必要去坏人家的好事。 府里的很多事情,郎大人心里有数,只不过人家是抓大放小罢了,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不必自己去做小人;别看郎大人平时不管这些事,等累积多了,寻个由头发起威来,有够毕志满之类的人瞧的;而且,自己也没有提醒毕志满的义务,做人哪得收手时且收手,如果他太贪心,最后也只能怪他自己。 自从见到了章十十,滕小怀心里开始莫名地动摇起来。 很难说这种感情没有情愈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说心里话,滕小怀自己并不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章十十的年纪做自己的女儿都还嫌小。 听说章十十是自愿来厨房干活的,滕小怀颇感奇怪。这个年纪和相貌的小姑娘,多半愿意在内院里做事,那里的活计干干净净,又更接近主子一些,得到主子的青睐和赏赐也就更多一些,将来如果讨主子的欢心了,说不定还能给点陪嫁帮寻个富足人家。 虽说滕小怀跟厨房里的各人来往并不密切,但爱盘弄是非的人多的是,所以他很轻易就陆续知道了章十十的家事。由于许多话出自史嫂这个跟章十十比较接近的人的嘴里,所以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 滕小怀心里妒忌起那个叫做柏紫春的年轻人来了。有时候自己想想又觉得无聊,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个年轻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临老了,临老了,可不要再犯什么错!”滕小怀心想。 想归想,滕小怀还是情不自禁的关注起章十十来了。 她真的很像自己当年的那个女人。 不是长相像,最多两人相像的也只有脸型近似,而且章十十远远没有那个女人的精明。 是纯真吧,那个女人当初也有这种纯真,只是后来消失了。 在这时的章十十身上,还没有受到世俗的影响。 滕大厨越来越留意章十十了,他甚至发现章十十偷偷把剩饭带回家的事。 只是他也不管,偷东西不是好事,但剩饭跟钱财是两码事。 他滕小怀也有过穷困潦倒的时候,那时,要是有人给他一口饭吃,要是那个女人给他一口饭吃,他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滕大厨回忆着自己的过去,突然发现,那些痛苦已经变得模糊了,他心中一惊:“难道自己已经忘了那些痛苦了么?” 滕小怀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像以往一样,疼痛立刻使他精神集中起来,他迫使自己再次回忆令自己痛苦的往事,好面对现在的情形时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 大约三十年前,滕小怀辞别了未婚妻乐韵,开始了外出边学厨艺边打工的生涯。 自幼父母双亡的滕小怀极其看重这个未婚妻,极其期待未来的家,孤孤单单的他太需要家庭的温暖了。 乐韵是他的启蒙师傅托人给说的姑娘,两人那时见过面,彼此相当满意。 自从定亲之后,滕小怀的责任感陡然增强,突然发现自己成家立业需要的本钱少得可怜,在那个小小的镇子上,前途和发展是有限的,听见过点世面的师傅讲起了京城的繁华,他动心了,为了给将来的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他决定出门开开眼界,提高手艺。 滕小怀在外辗转数年,其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他都忍受下来,只要手里一攒起点银钱,就立即托人送回家乡,交给乐韵收着。 他心里想,不管将来是回家乡生活,还是自己在外面站稳了脚跟把乐韵接出来,自己都要尽量让她生活衣食不愁。 那年,他在京城得意楼做到了头厨,每个月的收入一下增加不少,他心里高兴极了,乘过年回家的时候就把婚事给办了,娶到了梦寐以求的乐韵。 过完年,辞别了师傅,滕小怀高高兴兴带着妻子,回到了京城里,重新寻了房子住下。 男人每天在外做工,女人每天在家收拾家务做个针线,滕小怀和乐韵就像每一个家庭一样过起了日子。 滕小怀不知道的是,早在自己在外漂泊的那几年里,不甘寂寞的乐韵就曾经给他戴过绿帽子,只是他长期在外,家乡又没有近亲属,谁也没有多事告诉他。 不安分的女人到哪里都不安分,到了京城没多久,乐韵便勾搭上了一个衙内,被滕小怀捉歼当场后,如同所有不要脸的歼夫银妇一样,那个衙内唤家丁把滕小怀赶出了家门,乐韵只是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而后那个衙内直接上得意楼警告掌柜的:如果再敢雇佣滕小怀,就砸了酒楼。这话传了出去,没有一家酒楼敢再用滕小怀。 那年下着大雪,滕小怀身无分文,饿了几天,实在没有去处,就回自己家里去,心中犹想着好歹夫妻一场,乐韵不会那么绝情吧? 乐韵穿了新做的狐裘披肩,支使下人把滕小怀的一套刀铲扔了出来,说:“有手艺的人,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 滕小怀摇晃着走在冰天雪地里,心里比冰雪还要冰冷:“这不公道的老天呀,自小让我没了父母,现在又让我遇上这样的老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再去找他以前的朋友同事,就这样一个人在冰雪中走着,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只想着就这样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饥寒交迫的滕小怀最后又冷又饿,昏倒在雪地里。 然而,他遇上了郎又一。 所以,他遇上了章十十。 这些年来,滕小怀没有再相信过任何一个女人。 郎又一救了他的命,也知道了他的心结,曾经想方设法劝解他,但是没用,这事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滕小怀尤其害怕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因此,他对所有女人敬谢不敏,就这样跟着郎又一到各地上任,一直孤身一人。 ------------ 第22章 往事 章十十正在跟鲍鱼做斗争。 毕志满新买了些干鲍回来,又舍不得把原来的存货扔掉,想着这存货也是可以吃的,就拿来招待一些相对不重要的客人吧,反正他们也分不出新货旧货。 所以,他让邬生先发几个存货干鲍试试看,这他就没敢告诉滕大厨,要是滕大厨知道了,定会立刻让他扔掉所有存货,以免它们出现在酒席上损害郎大人的名声。 章十十端起装着发好的鲍鱼的锅子,只觉得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她忍住恶心的感觉,急急将锅端到水桶边,按邬生的吩咐把鲍鱼捞出来开始清洗。 楚州城外有一条大河,水产也是市井里人们饭桌上常见的食物,按理说她也是爱吃鱼类的人,可就是觉得这鲍鱼怎么那么腥臭,奇怪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怪气怪味的东西。 她正胡思乱想着这古怪的鲍鱼,憋着气专心地清洗着它们的时候,突然听见院门口有人喊:“来人。” 她应声看去,只见一个面如满月的富态姑娘站在小院门口,她隐约记得自己在见工那天见过这个姑娘,好像是大娘子身边的四个大丫鬟之一,但是自己一时间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章十十四下一看,小院里只有自己一人,急忙站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走了过去,低头应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那姑娘见章十十走了过来,在下午的阳光里腰身婀娜,心中升起一股妒意,还没等脸上表露出来呢,突然闻到章十十身上传来的一股怪味,急忙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别过来,你身上难闻死了。” 章十十慌忙也后退了两步:“姑娘,可能是我正在洗的鲍鱼的味道,马上就要洗好了。” 那姑娘嫌恶地说:“鲍鱼哪里是这个味道?你这个死丫头,以为我没吃过鲍鱼?” 章十十正要分辩,突然醒起自己不要惹事的的原则,忙重新低头下来,不说话。 那姑娘把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说:“先前大娘子睡起觉来不想吃东西,现在突然想吃冰镇酸梅汤了,你赶快弄一碗给我端过去。” 章十十一想,厨房小院里的下人们因为天热,加之大娘子之前已经传话下来不吃什么小食了,午饭后早就各自寻个地方躲懒睡觉聊天去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事。 她便开口对那姑娘说:“大厨和帮厨都不在,我只是一个打杂的,那个什么酸梅汤我做不来。”其实她哪里不会做这简单的酸梅汤呀,只是想想这姑娘看上去就那么不好惹,如果自己做砸了,不合大娘子的口味,倒霉的可是自己。 现在说自己不会做,跟做不好被骂,两者一比较,还是前面那个说法好一点。 那姑娘说:“大厨他们不在你不会去找呀?史嫂是怎么挑选的下人,怎么连这么木头的人也弄来家里干活?” 章十十到这步就后悔了,叫她去找滕大厨或两个帮厨,还不如自己做呢。 早知道遇上的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主,自己三下五除二做好酸梅汤拿给她就行了。 想了想,章十十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我给大娘子做个别样的行不?” 那姑娘蔑视地上下一打量她,问:“那你做个什么?” 章十十回说:“我会做桂花小圆子,不知道大娘子吃不吃?” “桂花小圆子?那你试试吧。给我快一点,我出来的时间长了,回去晚了大娘子可不依。” 章十十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在灶前忙碌起来。 做早饭时剩下了一点糯米粉,章十十生了火烧着水,一边就把糯米粉加水揉成团,水一开,章十十便一边把糯米团搓成小粒的圆子扔进锅里,又不时搅动锅里的水,不让圆子粘锅,等圆子浮起来就捞出来,过冷开水,另一边又从陶罐里舀出糖桂花来,加了点在井里镇着的凉开水搅匀,把凉了的小圆子倒进碗里,端给了那个富态姑娘。 那个富态姑娘一直在门边看着,见章十十忙而不乱,动作富有韵味,衬托着相貌身材,简直就是画中勤劳的仙子,心里益加妒忌,但见章十十把做得的小圆子递给自己时,心里又有些得意:“你再美,再能干,也只是厨房里的粗使丫头。” 口中也不客气:“你要累死我!还不端了跟着我送去。” 章十十也不言语,寻了个食盒把桂花小圆子装了,捧了跟在呢姑娘后面。 到了这个时候,章十十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富态姑娘就是大娘子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金缕,心里暗呼倒霉,怎么今天就撞上她了呢?不知为何她对自己会这样尖酸刻薄,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不讨她喜欢。 穿府过院,这是章十十自进入郎府干活以来,第二次走内院里的路。 她依旧目不斜视,边走边想着那些还未洗好的鲍鱼,想着如果耽搁时间长了,回去帮厨邬生会怎样责怪自己。 七绕八绕,来到了一处房前,章十十偷眼看了一下,这并不是上次大娘子挑选她们的地方。 金缕回头低声道:“站在这里等,叫你你再进来。”说完就径自进屋去了。 章十十站在廊下,旁边打门帘的丫鬟偷偷冲她笑笑,她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起进府的一个少女,名字叫做灵芝的,原来她是分在这里干活,于是也回了一个微笑。 就听见金缕在房里叫:“把桂花小圆子端进来。”灵芝急忙打起帘子,让章十十进去。 章十十不敢抬眼,进屋后便立着不动,就听见金缕说:“喏,大娘子,你看吧,果然就像我说的像块木头不是?” 过来了一个丫鬟接过章十十手里的食盒,说:“你下去吧。”章十十应了一声,向上头施了个礼便退出房去。 章十十赶快凭记忆顺原路回到厨房,心想:“还好,还来得及。” 在她匆匆忙忙刚刚洗完鲍鱼后,滕大厨出现了。 滕大厨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正猜测是哪里传来的气味时,看见了章十十手中端的盆。 他皱着眉头:“拿去倒了!”章十十愣愣地:“什么?” “拿去倒了!你要我说几遍?嗯?” 此时一向伶俐的章十十不知是哪根筋错位了,口中懦懦道:“邬帮厨叫我洗的,倒了我怎么向他交代?” 滕大厨大怒:“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章十十一抖:“哎呀,自己怎么糊涂了,在这厨房里滕大厨最大呀,我怕什么。”急忙回答:“我马上去倒。” 等章十十倒了变味的鲍鱼回来,就听见滕大厨在怒骂邬生:“你连厨师的本都忘啦?永远要给主人客人提供最新鲜最可口的饭菜。拿这样的材料,做出菜来,只会丢自己的脸、丢郎大人的脸!” 邬生又不敢供出是毕志满的授意,只能忍气吞声挨骂。 章十十见邬生缩着头不敢回嘴,心里大感痛快,同时就想,要是滕大厨早一点过来就好了,自己不用白做半天工,可能也就不会遇上金缕找自己的茬了。 正当章十十观战看得正在兴头上,突然听见有人叫:“章十十,章十十在吗?”她伸头一看,是刚才在大娘子的房门口见到的丫鬟灵芝。 只见她神色焦急,冲章十十说:“赶快,大娘子传你过去。” 章十十一愣,急忙洗了手,闻闻还是有点腥臭味,也不管了,跟安嫂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随灵芝去见大娘子。 路上,章十十偷偷问灵芝:“大娘子叫我有什么事你知道么?”灵芝摇了摇头,说:“刚把你送去的小食的碗拿出来就让叫你去。” 章十十听了以后想:“恐怕还是那碗桂花小圆子惹的祸。” 心中忐忑,章十十跟着灵芝来到了大娘子的房门外。 灵芝站在门口,向门里禀报:“大娘子,厨房里的章十十叫来了。” 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叫她进来。”章十十听得真切,这并不是金缕的声音,心中稍微安定了一点。 章十十走进房里,低头施礼,等着主子发话。 “你就是章十十?” “是的。” “刚才那碗桂花小圆子是你做的?” “是。” 章十十不敢抬头,讲话的人声音甜腻,轻柔无比,仿佛刚睡醒的美人慵慵懒懒,正伸了个懒腰。 她心里明白,这把轻柔声音的主人就是大娘子,听上去轻柔只是家世良好教育所致,跟人是否轻柔无关。 “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章十十依言抬头,看见酸枝罗汉床上倚着一个妇人,云鬓轻拢,两支金珠凤步摇正随着妇人的移动身体而颤巍巍地点头,一张鹅蛋脸,眉目长得倒是好看,只可惜脸色白里面透着青,显得身体欠佳的样子,两耳上挂的珠坠子摇晃着,闪着清冷的光。 章十十打量那个妇人的时候,那个妇人也在打量章十十。只见这个丫头个子不高,身材纤巧,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两双眼睛一对,那丫头低下头去,正如当初进府时自己看中的那样,是个知道高低进退的姑娘。 “你也不用害怕,我叫你来只是说说话。素来我不爱吃糯食,吃进去总觉得嗝得慌,但今天你做的这个桂花小圆子我吃了却很对胃口。你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章十十没想到,自己为了尽快打发金缕而随手做的小食,竟然得到大娘子的欣赏。这事呢,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说好呢就好在经过这桩事后得到主子的赏识,给主子留下印象,将来在府中说不定有升职的机会;说不好呢,就因为这么一小桩事,也许就得罪了很多人,比如厨房里的人,比如金缕之类的大丫鬟。 ------------ 第23章 见主子 章十十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却说:“回大娘子,正好做早饭时剩了一点糯米粉,奴婢就想着做了,还有也许是因为大娘子好长时间没吃糯食了,所以觉得可口。” “你胆子好大,竟敢用剩下的东西给大娘子吃!”金缕突然在旁边骂道。 大娘子抬手止住了金缕,问章十十:“这又怎么解释?” 章十十一边在心中暗骂金缕不得好死,一边回答:“小时候,老一辈人就教我们,要珍惜粮食,只要是食物,都是老天赐给我们的,我们应当恭恭敬敬把它用到合适的地方。” 大娘子点点头:“是个懂得节俭的孩子。金缕,这你要向她学学。宝钗,看赏。好了,下去吧,以后好好做。”旁边宝钗应了,进去拿钱,金缕一脸不忿,下死命盯了章十十几眼。 章十十口中忙称谢,施礼退了出去。 宝钗跟了出来,递给章十十两吊钱。章十十忙谢声连连,从中拿出一吊钱递给宝钗:“宝钗姐姐,我无功不受禄,只是做了一碗小圆子就得了这多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谢谢你。” 宝钗心中讶异这个小丫头的机敏,她哪里会看得上这两文钱,按住章十十的手说:“要收了,我才是真正的无功不受禄呢,你拿回去,自己添个什么小玩意,记得大娘子的好处就行了。” 章十十想想也不再勉强,千恩万谢地捧了钱下去。出了院门,赶快抓了一把给灵芝:“出来我才敢拿给你,谢谢你啊。” 灵芝笑逐颜开接了钱,说:“这些好事,我要多沾沾你的光,别担心,宝钗姐姐对我挺好,等以后大娘子这里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说的。不过,金缕就有点可恶了,你要小心一点。” 章十十揣好钱,走回厨房小院,心想今天这事总算应对过去了,看上去好像大娘子蛮喜欢自己,宝钗也没有恶意,灵芝呢也被自己收买了,就是那个金缕,怎么会跟自己过不去呢?又想到将来说不定要与大娘子和她身边的人打交道,心中就想,自己本来只在厨房干活,从来不去关心主子们的事,但现在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些,改天找史嫂问问。 郎大人名叫郎又一。 郎大娘子名叫唐嘉。 郎家几代人从商,家财万贯,但是商人的地位历朝历代都低,三教九流里排一排文武农工商,商人向来排在最后。 郎家经商的时间既长,财富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了,他们想集富贵于一身,在这种情形下,与权贵之家联姻就成为最好的一个方式。 现如今有些皇族宗室之家与权贵之家,家族既大,架子亦大,外面光鲜内里已经空空,急需财富的支撑,所以毫不犹豫,明码实价,嫁一个女儿,需彩礼万贯或几千贯,但可奉送一个至少是县主的职位,可以说是卖婚于民间。 大富之家有了这个通天途径,自然忙不迭愿意,甚而可以挑拣人家女儿。 郎唐两家的联姻正是如此。 一家出钱,一家出人,双方俱欢。 加之郎又一又有本事,不过十数年,就爬到了知府的这个位置上。 章十十从史嫂那里打听到的,就是这些。 史嫂羡慕地说:“现在郎大人有钱有势,什么也不缺了。” “不过……”史嫂犹豫了一下,悄声说:“现在郎大人缺的就是一个儿子了。大娘子嫁给大人后,只生了两个女儿,又不许大人纳妾,所以……” 章十十点头表示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史嫂想了想,对章十十说:“十十哪,有些事你现在知道一下也无妨。” “那天你们来见工,本来历来是我和费妈妈挑一挑人就行了,但是这次恰好是要给大小姐挑一个贴身的丫鬟,将来好做陪嫁的,所以大娘子就要亲自见一下。” “起先把你们放在一个房里等着,就是我和费妈妈在隔壁偷偷相看了你们一遍,好先过一遍,心中有个底。当时我想到你是许了婆家的人了,也就不敢向费妈妈推荐你。” “后来你们到大娘子的房里让大娘子看过后,又回去那房里等着,我那时就是回到大娘子房中等她的挑选结果。” “当时大娘子是瞧中你的,觉得你稳重大方,但我向她说了你的情况,她才犹豫不决起来。” “而且费妈妈说不行,说瞧你那个风骚样,在大小姐身边,姑且不提会不会把大小姐带坏,就是经常可以见到大人这一点就不妥,要是你故意的在大人面前卖弄,或是大人瞧中了你,那岂不是大大的糟糕。” “所以,按你的人才,本来起码也可以放到内院做丫鬟的,但就是因为你长得太美了,让人不放心,加之你又自愿去厨房,所以最后还是把你放到厨房里去了。” 章十十啼笑皆非,长相又由不得自己,结果一直被拿来做说头。 “谢谢你,史嫂子,我本来就是要去厨房的,还多亏大娘子她们成全了。” “后来给大小姐挑的那个丫鬟宁儿,却真是个呆子,看着满伶俐的样子,却事事不懂,前两天只好换殷明珠去了。” “怪不得这几天一直不见明珠,原来是去侍候大小姐了。”章十十这才知道殷明珠已经换了事做了。 对于打听到的郎大人的家事和自己入府时的那个插曲,章十十很快抛在脑后,她有很多事要忙呢。 郎大娘子的寿辰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楚州至今还没有专门替女眷办寿宴的风俗,除非是家中的老太太,膝下儿孙众多,福寿双全,年高德劭,子女有孝心了,家中日子也要过得去的人家,才会想着帮老太太做寿。 所以这知府大人要为大娘子办寿宴的消息才传出去,就引得市井里的百姓议论纷纷,感慨说到底是京里来的人,有钱有闲才舍得做这种劳命伤财的事。 有好事者便不时到知府府邸前后流连,想看看这寿宴的盛景,虽不能潜入府邸偷看,但看看外面的热闹总是好的。知府大人和大娘子的亲戚朋友先先后后来到楚州,他们的车马箱笼、衣着穿戴、举止做派便成为街头巷尾人们这段时间闲时磕牙的热门话题。 做寿那日府中张灯结彩,大开筵席,碗盏酒水流水般端上端下。 厨房里除了滕大厨带着两个帮厨和下人们忙碌外,尚根据来客的不同口味,专门从本地各家有名的酒楼请了擅长做各地风味的厨子来帮忙。 章十十这几天整天忙得脚不点地,陀螺般转,只能早出晚归,家中的娘和弟弟白天只好拜托窦娘子和范娘子照看着。 所以她一边干活一边还在想,虽然在这郎府工钱较多,但做起活来还真劳心劳力,等到紫春哥回来后两人成了亲就干脆辞了这郎府的活计,重新寻一个类似洗衣的活计来干,自己闲暇时再做点绣活贴补一下,时间上就宽裕一些,能够照顾到娘和弟弟了,而且到时候还多了个婆婆要自己服侍呢。 滕大厨忙里偷闲,坐在院里吸水烟,抬头看到的是一边洗碗盏一边想事的章十十,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衣袖卷得高高的,终于洗完一盆了,抬手擦擦鬓边的汗珠,雪白的手腕在阳光下一闪,腕上只戴了一支银手镯。 滕大厨怔怔地看着章十十,水烟筒里袅袅升起的烟雾迷住了他的眼。 史嫂匆匆跑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看到滕大厨望着章十十那迷茫的眼神,史嫂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滕大厨对章十十……”她不敢多想下去,陪笑叫了滕大厨一声:“滕师傅!” 滕大厨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水烟筒,问:“又要加什么菜吗?” 史嫂忙笑道:“不是叫你做,是叫十十做。” 转身叫章十十:“十十哪,赶快,大娘子叫你做那天做过的桂花小圆子。今天大娘子娘家来的那几个客人,说吃多了味重油多的菜,午后想吃点清淡的,大娘子就想起你做过的小圆子来了,叫你先做个十碗送进去。” 章十十愣了一下,忙跑到橱前看了一看,说:“哎呀,糖桂花快没了……” 忙里忙外招呼客人,已然是满头大汗的史嫂说:“这个我管不着,你自己想办法,我只是顺路来传个话,待会自然会有人来端的,你赶快做吧。”说完就匆匆走了。 章十十扎煞着两手,一时间不知所措。 滕大厨走了过来:“什么桂花小圆子?” 章十十一边说了那天桂花小圆子的事,一边看着橱里的材料,突然灵机一动,急忙拿盆装了糯米粉加水和起来,滕大厨见章十十有了主意,也就不多话,拿起水烟筒,在旁边一边抽一边看着章十十做事。 当章十十刚把小圆子舀到碗里的时候,传菜的下人们也到了。 章十十陪着笑,对为首的那个妈妈说:“于妈妈,有的材料不够了,我用了其他的材料代替,要是大娘子问起来,就请你多美言几句。” 那个于妈妈点了点头,唤了几个手下,端了碗就走了。 滕大厨看着章十十忙而不乱,心中赞许:别看这个小丫头,还颇有大将之风哩,临场不乱,做的这道小甜点还蛮不错。 滕大厨于是开口问:“十十啊,这个点心是谁教你做的?”他自己并未发现,自己对章十十的称呼已经去掉了姓,亲昵了许多。 章十十微微一愣:“滕大厨的口气怎么变得这么亲切了?”但口里依旧恭敬地答道:“也没有谁教,自己原来琢磨出来的。” 滕大厨不住点头:“不错,不错,自己琢磨出来,挺有悟性的。” 章十十听了这话,不由得开玩笑道:“滕师傅,你愿意收我做徒弟啦?” 滕大厨一愣:“这话怎么说?” ------------ 第24章 再做甜点 章十十小道:“虽然我来郎府比较晚,可我早就听厨房里的人说,滕师傅你从来没有表扬过谁做的好,说是要是那一天你表扬谁了,那就肯定是要收他做徒弟了。” 滕大厨听见这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惊得厨房里的其他人纷纷侧目:“章十十真有本事,竟然能和不近女色的滕大厨说说笑笑得那么亲密。” 滕大厨的笑声未落,就听见有人在门口叫:“章十十,大娘子唤你进去。” 厨房众人不由窃窃私语起来:“莫非章十十刚才那点心做得不合大娘子的意,要叫她进去斥责一番?” 章十十却不慌不忙,有了那天的经验,加之对自己的手艺也颇有信心,知道这进去不一定是坏事,便洗洗手,抿了一下头发,冲腾大厨一笑,跟来人走了。 滕大厨望着那个苗条的背影,心中感慨:“这世上之人,真是千奇百怪啊。这个章十十,相貌照世人的眼光来看,定是那种招蜂引蝶之人,可偏偏相貌虽美,但人品却是不错,又勤快、又不多话、又善解人意,唉,真是不知那个叫柏紫春的男子怎有这个福分,修了几辈子才修到这么一个好姑娘。” “要是她是个男的就好了,我可以把她收做徒弟,一来自己可以天天看见她,二来自己的手艺有个传承,三来她学点东西将来也用得上,起码在这郎府上下就不敢有人小看她。” 滕大厨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给骇住了,尤其是第一个念头,那分明是自己对章十十这个小姑娘心怀绮念啊:“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说我这一生人真要栽在女人手上吗?” 正当滕大厨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些个念头,一个人在空发感叹、暗自思忖、心潮澎湃的时候,章十十随来唤她的丫鬟可巧往内院而去。 章十十这段时间以来,对郎府上下的事情打听得也比较清楚了,知道这可巧也是同灵芝一样,是在大娘子房外侍候的小丫鬟,虽不是什么得宠的丫头,但表面上也不能不客客气气。 章十十偷偷问:“可巧姐姐,大娘子要传我去问什么,你知道吗?” 可巧倒也不见外,走到回廊之中,见四周无人,就低声对章十十说:“刚才你做的点心一端进去,大娘子的那个叫瑞英的表姐才尝了,就说挺好吃,大娘子一下有点得意了,说只是厨房的一个下人做的,那个表姐可能是听大娘子的口气有点卖弄,所以故意不信,说非要见见你,看看是个怎样的下人,你等会要当心一点,大娘子还好说话,那个表姐虽然才来了这么几天,可有点刁钻,很让府上派去侍候她的下人们吃了些苦头呢。” 来到大娘子房前,可巧回禀章十十已经叫到,里面就喊进去。 章十十进得屋来,虽快入秋,但天气依然很热,房间的窗户皆大开着,但房中的脂粉香水味仍浓得化不开,她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就听见有人轻轻嗤笑的声音,章十十也没多想,低头施礼下去。 就听一个听上去蛮骄横的声音问:“刚才那甜点是你做的?” 章十十点头回答:“是的。” “那你还会做什么?” 章十十有了可巧的提醒,在路上已经打好腹稿,听了这话,想都不想就回答道:“奴婢蠢笨,就只会这两样。” 那声音发出一声胜利的轻笑:“我说表妹,你家的奴仆就这点水平?” 就听见大娘子唐嘉轻柔地回答:“我就说这丫头做这两样还行,其他不一定能,你还不相信!” “我没说不相信,只是……” 听着那骄横声音提高了音量,就要开始长篇大论,旁边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说:“我说瑞英姐,我们首先是来给嘉表姐祝寿的,你不想着怎么让寿星开心,倒在这里无事生非;而且这一路上玩耍过来散心都高高兴兴的,在嘉表姐这里尤其好吃好喝,玩得痛快,你偏要在这些小事上较真,反倒来给大家心里添堵,真讨厌!” 章十十可以感觉到有好几个人在忍住笑,那个瑞英表姐好像遇上了克星,口里喃喃了几个大家听不清的字眼,再没出声了。 大娘子也忍住笑,开口说:“章十十,你就下去吧。过后找宝钗领赏。” 章十十忙施了个礼,口中称谢,向外退去。 这时,突然门外有个男人声音朗声笑道:“有什么好吃的?” 就听见一个童声道:“娘这里有好吃的点心,爹爹你快来。” 就听那声音已经在门口了,章十十急忙回身,低头闪在一边,眼睛就看见一双粉底靴踏了进来,旁边是穿着小小粉绿绣鞋的脚。 章十十一边想:“这恐怕就是郎大人和小小姐了吧。”一边就施礼下去:“见过大人。” 章十十先后供职苗、郎两府,最小心在意的就是自己千万不能失礼,给人留下话柄,要不以后想再寻这种工作就会因为口碑不好而发生困难,须知这些高门大户私下还是有来往沟通的,哪个下人好用,哪种下人不能用,人家心里是有数的,因此并不抬头。 那粉底靴停也未停,从她面前走了过去。粉绿的绣鞋迈着匆促细碎的步伐,急急忙忙跟着过去,娇娇的声音说:“爹爹,今天这点心好吃得紧,我特地叫她们留了一碗给你。在这里,咦,我给爹爹留的那碗点心呢?” 就听见那瑞英表姐口中吃吃地说:“我以为没有人吃,就把它吃掉了……” 小小姑娘听见这话,那里会像成人一样掩饰自己的失望,一下就大哭起来:“坏表姨,你赔我,你赔我,我特地留给爹爹吃的点心……” 周围的客人、丫鬟、婆子急忙劝慰,顿时现场一派嘈杂之声。 旁边就听见大娘子轻声安慰的声音:“恬儿,别哭别哭,叫下人另做就行了。” “章十十,你快下去再做两碗来,就要今天这种豆沙的小圆子。” “是,大娘子。” 章十十赶快退了出去,赶回厨房去做点心,耳畔犹传来小小姐的哭声:“重新做的跟我留给爹爹的那碗不一样……”和一个男子温和的安慰声:“别哭,别哭,爹知道我的恬儿的心意了……” 回到厨房,章十十急忙动手开始和糯米粉。小道消息传得挺快,旁人都知道章十十做的小圆子讨得了主子的欢心,甚至为此还引发了一系列室内矛盾,看见她在灶前忙碌着,就过来凑热闹。 旁边新月就羡慕地问:“我说十十啊,你怎么就想到用豆沙来做小圆子的甜汤呢?” 章十十心里猜想着刚才那个瑞英表姐吃瘪的样子,心中就有点痛快:“什么人呀?还是做官人家的娘子呢,怎么这么不把下人当人看?你自己恐怕什么也不会做吧!还好意思指手画脚,嫌这样嫌那样,结果连小小姐的那份都吃了,馋鬼!” 她听了新月的问话,一边调着玫瑰卤子,一边随口就说:“就因为糖桂花没有了呗。我跟你说,其实啊,这做饭做菜就跟我们过日子一样,不可能一成不变,只能随机应变。今天要是豆沙也没有了,我们也还可以用别的东西代替。” 众人听了,暗自点头。 章十十抬头见各人虽都不说话,但表情各异,其中不乏有不屑和妒忌,心中警惕起来:“今天自己是太高兴了吧,怎么做事说话这样得意忘形了?” 于是就装作随意地说:“不过,我这样小家小户出来的人,也只会做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食,如果真叫我做一桌大菜,我可就要出丑了。也是贵人们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到这种清淡小食觉得新鲜而已,吃一两次还行,再多几次还不是会有吃腻的时候。” 那些心怀妒忌的人一听章十十这么说,心里顺多了,低头做起各自的事来。 滕大厨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这时突然开口了:“章十十,你愿意跟我学做菜么?” 滕大厨的话一出口,犹如油锅里落入水滴,整个厨房炸开了锅: “滕大厨,你要收章十十做徒弟?” “章十十,你给大厨灌了什么秘药?” “滕大厨,你偏心……” “滕大厨,你连我一起收了吧!” “章十十,你运气真好!” “章十十,恭喜你呀!” 章十十目瞪口呆地站着,锅里的水沸腾起来,粒粒雪白的小圆子在锅里上下翻滚着。 “滕大厨,我不想……” 还没等章十十把话说完,滕大厨开口了:“就这样定了,我看就下月初十举行拜师仪式。我这一生人没有收过徒弟,现在岁数大了,手艺总得传下去,你资质不错,我就收你为徒吧。也许这辈子就收你这么一个徒弟了!” 滕大厨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章十十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滕小怀只模糊听见了几个字:“等我回去想想再说。” 众人羡慕、嫉妒、恨的声音和表情使章十十发现,此刻再拒绝下去,一是没有结果,二是白白惹人生厌。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是求之不得,自己虽然也愿意,但家庭情况放在那里,学不学得成是个大问题,哪里能立即就像滕大厨一样做出决定。 重新做好的小圆子又送了进去。在旁人的吵嚷声中,章十十重新和面,做小圆子给厨房里的人吃,用以抚平大伙儿心头的不乐。 当宝钗拿着赏钱来到厨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热闹的场面。 “章十十,这是大人给你的赏钱,这是大娘子给你的赏钱。” ------------ 第25章 各人的态度 章十十急忙谢了,又端起多做的一碗小圆子给宝钗吃,宝钗也不推辞,刚才小小姐就为这小圆子的事闹腾了一阵,又见连京里来的瑞英娘子都忍不住偷吃,自己心里也颇好奇这食物的味道,而且毕竟现在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不错。 她边吃边听着众人的言语,很快弄清楚了厨房里喧闹声的来龙去脉,知道这滕大厨的水平,不由得笑着对章十十说:“十十姑娘,恭喜你了。” 章十十却忙着把主子给的赏钱拿给安嫂她们,出去买果子糖点来给大家吃,这种时候,独自揣了赏钱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宝钗回房后,见郎大人大娘子一家和乐融融,客人们也都兴致勃勃,便顺口把滕大厨要收章十十做徒弟的事情当做新闻讲了。 郎大人听了,惊异地挑起了眉毛,心想:“这个滕小怀,这么多年的怪脾气,怎么这会儿一下子就变了?那个章十十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小怀破例?” 记忆中模模糊糊,好像是有一个叫做章十十的人影,是刚才自己进门时门边冲自己施礼的那个丫头?没有太多印象。 大娘子唐嘉听了,心中一喜:“章十十做个小食都那么与众不同,自己待她也不错,滕小怀收了她做徒弟,将来她的手艺高了,那还不得由自己使唤。使唤不动滕小怀,那使唤他徒弟也行啊。”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便露出畅快的笑,开口说道:“那很好啊,滕师傅肯收徒弟了,是件喜事啊。宝钗,到时候备一份礼送去。” 且不说郎府上下众人各自的心情,章十十这晚回到家里,就有点愁眉苦脸。 章家娘子看见心里觉得奇怪,自己的姑娘,自己还是了解的,一向是报喜不报忧,随着岁数渐大,喜怒益加不形于色,怎么今天的烦恼那么一目了然呢? 不过还没等章家娘子出声询问,章十十就自己开口了,毕竟从阅历见识上自己还是欠缺了一些,她还是需要母亲的建议。 “娘,今天郎府里的滕大厨说要收我做徒弟。” 章家娘子大喜:“这可是好事啊。学会了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到哪里都不怕。真是太好了,像原来香满楼的大厨,一个月的工钱都有五两银子呢。原来你不是说过这个滕大厨手艺很好嘛,这是件喜事啊,你怎么倒愁眉苦脸的呢?” 章十十点头:“这事是很好,可是要我跟他学厨艺,不知道学不学得成?” 章家娘子奇怪了:“什么叫学不学得成?” 章十十叹口气:“娘,紫春哥走的那天说等他一回来我们就成亲,到那个时候我不但要照顾你和土土,还要侍候婆婆,到那时候我哪里有空学厨艺啊!你看香满楼、聚华德的大师傅们哪个不是学了十年八年才出师的?” 章家娘子听了,心情由喜转忧,女儿说的是事实啊,她也不由叹起气来:“多好的机会啊!难道就这样放弃不成?” 想到是自己和儿子耽误了女儿,章家娘子心里就一阵难受:“那么聪颖漂亮的姑娘,现在就陷在这个贫病交加的家庭里,什么女孩子的物件也没有,女孩子的生活也没有,整天操劳着娘的吃喝拉撒睡,记挂着弟弟的冷暖,根本顾不上个人的事。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学手艺的机会,却只能放弃,真是可惜啊。” 章家娘子就这样忧心忡忡地睡去。 章十十躺在床上,她心里倒是没有多少觉得可惜的意思。滕大厨今天下午突如其来的当众收徒决定与其说是让她兴奋,不如说是给她增添了烦恼。 本来好不容易才拿话分散开众人对她受到主子看中的嫉妒,可是他一句话,又把她推入措手不及的境地。 而且厨师的徒弟岂是容易做的,从如何择菜到刀工,从白案到红案,煎炒烹炸煮,真的没个八年十年出不了师,虽说滕大厨主动提出收徒,那手艺上倒不担心他会藏私,可是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去跟他好好学啊,更不用提到时候难免会发生厨房里的众人因嫉妒而暗中使绊子之类的事了。 况且这些年来,楚州的风气虽然开放了许多,也有女厨师的出现,但毕竟是少数,自己又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真的不想做他们西坊的第一个厨娘啊。 “真讨厌!哪里有这样收徒弟的啊?要是紫春哥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帮我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唉!” 章十十就这样一忽儿咬牙,一忽儿皱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床的时候,章十十自己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决定去到郎府后还是先找滕大厨,跟他说明一下自己的情况,说万般无奈只能拒绝他的好意了。 汤苣依旧守在门口为她开门,看见她,眼里放出光来:“十十啊,听说滕大厨收你做徒弟了?” 章十十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自顾自走了进去,不理他。汤苣不死心,依旧紧紧跟在她后面,章十十心中厌烦,匆匆向滕大厨住的小院而去。 滕小怀刚刚起床,正在院里洗漱,看见章十十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汤苣,心里不禁苦笑:“这姑娘,喜欢她的人还真多。” 章十十走到滕小怀面前,跪了下来:“滕师傅,我昨夜想了一夜,还是不能拜你为师了。” 滕小怀刚洗好脸,听了章十十的话,正如春天般的心情一下子到了深秋。 章十十说:“过几个月我就要成亲了,家里本来就有生病的娘和弟弟要照顾,成亲后还要服侍婆婆,实在没有时间来跟你学手艺。何况等成亲之后我未必还在这府里继续做下去,谢谢滕师傅你的好意,对不住了。”说完就看着滕小怀,等着他的答复。 滕小怀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默不作声回屋去了。 汤苣听了章十十的话,站在旁边也呆住了,这回亲自听见章十十提起自己的亲事,他再不死心也不行了,于是也默默转过身,走了出去。 滕小怀折身进了屋里,不理会章十十就在院中跪着,心里到底是失望呢,还是失望? 滕小怀一颗老心就这样被章十十折腾得七上八下,尤其是她说的几个月以后就要嫁人去了的那句话,对他的打击简直不亚于汤苣。 “可能自己跟女人真没有缘分吧,连师徒的缘分也没有。”滕小怀苦笑着想,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从来就没有站在章十十的立场上为她考虑过,只认为以自己的名气,收她做徒弟已经是很给她面子的事了。 现在仔细想想,昨天在众人纷杂的吵闹声中,章十十似乎是说过她不想拜自己为师的话,只是被大伙儿发出的吵嚷声盖过去了,她当时愈言又止,最后终于没有再开口拒绝其实是给当场很高兴的自己留下了面子。 “唉,我到底是怎么了?”滕小怀自言自语。 昨天章十十被大娘子唤去回话后,自己满心只想着把章十十长期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虽然也反复地警醒自己不要冲动,可一见到章十十那胜利归来、充满自信的明媚笑脸时,要收章十十做徒弟的话就不由得脱口而出了。 现在想想,正应验了一句话:“一念之愈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这话是当年滕小怀在得意楼做事的时候,偶然听见一个客人说的,那时觉得这句文绉绉的话听不太懂,但话中表达的要控制好自己的愈望的说法是没错的。 虽然被章十十拒绝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众人面前丢的面子可就大了,而自己还要设法尽力在众人面前绷住脸面,以表明自己对这事并不十分看重,这个徒弟收不收都无所谓。 滕小怀敲着自己的脑袋,痛恨自己昨天的脱口而出:“都老了老了,还是不能控制好自己啊,你看看,现在不得不想办法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烂摊子了吧。” 旁边正在洗漱的其他下人听见章十十的话,看见滕小怀转身进屋,把章十十扔在院子里置之不理的举动,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章十十跪了半晌,不见滕小怀出来,也听不到他的回复,看看时光也不早了,就爬起身来,径自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听见院里汤苣和章十十先后离去的脚步,听着其他下人的窃窃私语,滕小怀叹着气,一边穿戴一边想着待会应对众人的说辞,没办法,总要出来面对现实吧。 等到厨房里的人来全了,章十十拒绝拜师的消息也传得差不多了。 邬生之类的人冷眼看着章十十,又偷偷打量滕小怀的面色,发现滕大厨脸上一副不愉快的神色,心中有了底:“大厨为这事还是不高兴的。”为了在滕小怀面前表示自己对他的支持,当着滕小怀的面就骂她不识抬举。 安嫂之类的人则觉得可惜,能被手艺高超的大厨看中收做徒弟是一件多荣幸的事,他们这些寻常下人一辈子都没有这个福气,这个小姑娘怎么那么不懂事呢? “十十哪,这么好的机会你咋就放弃了呢,乘现在滕大厨还没有说什么,去赔个不是,说你之前想岔了,应该还来得及。我们在旁边也帮着你求求情,滕大厨肯定就不会怪你了。” 章十十恢复了以前沉静的模样,只微笑着摇头,也不说话,忙着做事。 ------------ 第26章 结果 看见章十十不做声地忙着做事,对大伙儿的声讨及劝说不为所动的样子,那晶莹的面孔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滕小怀心里产生了一丝愧疚:“是啊,昨天十十在自己主动提出要收她做徒弟的时候,当场她就反对过,只是被众人说恭喜之类的声浪压了下去,而且既然说是回去想了一夜,理由又那么充分,自己看样子也真的不能再勉强她了。” 看着厨房众人形形色色的表情,听着众人或责难或劝解的话语,在一片嘈杂声中,滕大厨突然有点悲哀:“自己算什么呢?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厨师罢了,如果没有郎大人在背后撑腰,那这厨房里的人谁会卖自己的面子呀。人家小姑娘只不过是做出了自己正确的决定,别人还在旁边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这世上的人,真他妈两面三刀啊……” 于是滕小怀在众人喧哗不已的时候终于开口了:“我说,你们,别多嘴!十十昨天就跟我说过没空学,我就让她再想想,今天她想好了,来告诉我还是不能跟我学,那就算了,你们,多什么事呢?” 众人听了滕小怀的话,总算住了嘴,既然人家当事人都不放在心上,那这事跟自己更没有关系了,何况本来也跟自己没有关系啊。 于是,厨房里又恢复了原样,大家各就各位,人们的目光里对章十十也不再有羡慕嫉妒恨。 所以,当身处同一环境的人无论是谁突然得到好处的时候,他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对于其他人来说,即使那好处落在外人头上也比落在自己人头上好得多。 这个收徒闹剧的最后结果传到了郎大人和大娘子的耳里,两人同时都诧异不已:竟然还有人会拒绝主动要收徒弟的滕小怀,真是一件奇事。 两人都对章十十这个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郎大娘子唐嘉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心情益加烦闷。 两个女儿郎见怡、郎见恬承欢膝下,近来也常常不见母亲的欢颜,小小年纪,看得懂费妈妈她们的眼色,亦不敢像以前一样吵闹玩笑,每日里请了安之后便乖乖回自己房里去听夫子讲书,跟着师傅习女红。 下人们都只道是大娘子身体不好,病情迁延日久,所以脾气古怪,侍奉得益加小心翼翼。 但费妈妈知道绝对不是这个原因。在郎府,最知晓唐嘉心情的就是费妈妈了,这个陪着唐嘉长大的妇人知道令她一直郁郁不欢的原因,就是这场婚姻。 唐嘉出身在一个翰林学士之家,太祖辈有个姑娘曾经入宫为妃,所以多多少少与皇帝沾着点亲,可因为那妃子并不受宠,所以家里并没享受到太多的恩泽。 十多年二十前,唐嘉还是养在深闺里的一个娇小姐,虽说不是正房出身,但家里女儿少,她性子又温顺柔和,所以还颇受家中老太太喜欢。老太太就一直跟儿子唐嘉的父亲唐泽厚念叨,将来一定要好好给孙女儿挑一个婆家,不能让孙女儿受气。 来给女儿说亲的人不少,唐泽厚开始还挺听老太太的话,打算给女儿挑一个好人家,可是在一次酒宴上,他的一个同僚讲起了某公刚嫁了一个女儿的事。 那同僚喝多了一点,没有了平时的斯文,大着舌,伸手比着极大的圆:“你说说,一个姑娘,就能卖那么多钱,一千贯哪,还是跟一个婢女生的丫头,说成是家中的五小姐给嫁了出去,一千贯哪……” 唐泽厚也稍微听说了一点,这时听到连跟婢女生的小丫头都拿去充小姐出嫁了,就冒出一个念头:“跟婢女生的小丫头都能‘卖’一千贯,那自己好好养的女儿还不知能‘卖’多少钱呢?” 看到周围的同僚亲戚先后嫁出女儿,得到不菲的聘礼,唐嘉的父亲唐泽厚动心了。 这些年来,家中里外应酬、上下打点哪里用不到钱,表面上说起来光彩得很,自己是皇帝的远房表叔,与皇帝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可这远也太远了一点,除了在场面上别人对自己还稍有一点尊敬外,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起初,唐泽厚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这是读书人能有的想法么?然而这念头就犹如挥之不去的蚊蝇一直在他脑中盘旋,这时,老太太适时地去世了,办理后事又是一大笔花销,于是,服完丧后,没了老太太的耳提面命,唐泽厚正式开始挑选他认为合适的女婿。 唐嘉的温柔贤淑在同辈小姐中还是颇有些名气的,原来上门求亲的多为门第相当的官宦子弟,现在唐泽厚择婿标准改变的风声传了出去,上门求亲的人便多了起来,龙蛇混杂,良莠不一。 唐泽厚端着架子,着实地好好挑了一回。终于,经过“千挑万选”,他为女儿定下了一个商人家的子弟,拿到了大笔的聘礼,心花怒放,那里还会去想女儿的将来、她的婚姻是否会幸福。 听闻父亲已经为自己“好好”挑选了夫婿,定了亲,收了聘礼,但已经不是原来要挑的那类人家的子弟了,唐嘉心慌意乱,只能跟母亲诉说女儿家的心事。 唐嘉的母亲时氏本来中意唐泽厚的一个门生,但违拗不了唐泽厚的威严,加之唐泽厚承诺不会为了钱就随便胡乱给女儿挑一个夫婿,又问不到夫君到底给女儿挑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婿,也就只能顺从夫君的意思,下去规劝女儿。 时氏出身普通,在唐泽厚的几个妻妾中既不得宠,也不受冷落,在她自己看来,生活还算可以的了。秉着夫命难违的原则,她便来劝女儿:“嘉儿哪,在家从父,别违拗你父亲的意思,你父亲不会给你挑太差的夫婿的。” 唐嘉听了只是流泪,在她的心目中,父亲既然要挑选经商的有钱人做女婿,那种人定然是脑满肠肥、庸俗不堪的粗人,一想到将来要和一个大腹便便、捻着三绺鼠须、只知道钱的商人过一辈子,唐嘉心里就痛苦不堪。 虽然对婚姻没有过多的奢求,但她也知道举案齐眉的典故,总觉得只有读书人才知情识趣,而且自己这种家庭的人,平时也是接触同类的人比较多,自然心里就排斥父亲的选择了。 她跟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听了也只能叹气,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三从四德翻来覆去地同女儿讲,讲着讲着,母女俩便哭做一团。 那些日子,唐嘉和母亲是泡在眼泪里度过的。 虽然哭,虽然不情愿,但时氏还是打起精神,督促着女儿加紧学习做当家娘子的本领,自己也开始为女儿置办起嫁妆来。 唐泽厚为了撑面子,给女儿的嫁妆倒也不薄。 大红的龙凤喜袍做好了,搁着一个托盘里,端来给唐嘉看,时氏陪在旁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她招呼女儿来看各种首饰,低声告诉女儿,这些东西要比你以前出嫁的几个姐妹要好好几倍,看来你的父亲并没有食言,没有亏待你。 唐嘉已经哭够了,心里冷笑:“把我卖得的钱不知道有多少,看来父亲是心里有愧才多给我陪嫁的。我哪里稀罕这些钱财,与其这样,不如帮我挑一个称心的夫婿更能让我满意。” 想归想,唐嘉还是仔细地查看了这些物件,她知道,陪嫁在很大程度上也能为自己在夫家挣得些脸面。 自唐嘉小时候就一直侍候她的费妈妈那段时间卧病在床,也没有能力去照管自家小姐。听说唐翰林为小姐挑了个商人做夫婿,心里顿时急得火烧火燎:“自家娇滴滴的、文文静静的好小姐,就寻了个这么低贱的门第的人家,她知道了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呢?哎呀,我的小姐呀!”在病榻上也为唐嘉流了不少眼泪。 唐嘉出阁之前,费妈妈被被时氏叫去,千叮咛万嘱咐了多少遍:“将来嫁到郎家,就全靠你帮衬小姐了,你一定要帮我照看好嘉儿,她就全托付给你了。” 唐嘉出阁那天,男方迎亲的阵仗让不少人红了眼,暗自思量是不是也应该寻个商人家的儿郎做女婿。 路上折腾了几天,唐嘉水土不服,水米不进,人更加消瘦了一些,急得费妈妈忙前忙后,操劳万分。 等到新婚之夜,新郎掀了红盖头,唐嘉怯怯地一看,心放下一大半去,新郎官郎又一年纪和自己相当,眉目疏朗,温文尔雅,正用一种冷静沉着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那眼光里含有某种唐嘉当时不明白的东西。 两人饮了交杯酒,便脱衣上床。 唐嘉见了夫婿的长相,不像自己臆测的那样难看,倒有些书生模样,符合了自己心目中郎君的形象,于是便把抗拒的心理抛到九霄云外,羞涩接受丈夫的亲昵。 郎又一新婚之夜的动作与他的外表一样,对唐嘉温柔体贴之极,缠绵之时口口声声“糖……娘子……”听得唐嘉骨软肉麻。 第二天一早,唐嘉醒来,郎又一早就起床了,叫丫鬟来传话,说在书房等大娘子,有话要讲,叫大娘子别急,梳洗后用餐后慢慢过去。 费妈妈来侍候唐嘉,见她面带微笑,知她对新郎是满意的,也才放下心去。 来到书房里,郎又一正在看账本,见唐嘉来了,就叫身边的下人都下去,单留下费妈妈一人。 费妈妈永远记得那天郎又一的话,明明是两口子,但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谈生意一般。 “你我之间也就不用装模作样了,大家都知道这亲事不过是一场权钱交易罢了。你家收了一万贯的彩礼,我家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双方皆大欢喜。” ------------ 第27章 出嫁从夫 “只是有一点我要讲清,岳父和我父亲他们两人已经谈好,等你我成亲之后,他可以帮我觅一个县主之职,本来我是不愿娶你的,是我父亲压着头要我成亲,没法子,我是长子,要给下面的兄弟铺路,所以我答应娶你。” “所以,成亲之后,你要添置什么都行,钱只管到账房支取,但是不能过分,还有就是不能管我在外面的事。” “再有,就是不要因为我不能给你我的所有而给我戴绿帽子。费妈妈,你家小姐自小由你照顾,那现在你也要给我看好她。” 费妈妈见自家小姐脸色惨白,摇摇愈坠,急忙上前搀住她的身子,看着唐嘉嘴唇已经抖得说不出一句话,费妈妈心中悲愤交加,急中生智,大着胆子说:“既然这样,那我家小姐也有条件。” 郎又一说完话,正低头继续看账本,听了费妈妈的话,扬起了眉毛:“条件?说来听听。” 费妈妈立刻说:“本来我家小姐想要同官人你一起好好过日子的,但是官人你既然没存这个心,那么同样也就只能请你答应我家小姐的条件绝不纳妾,即使在外面有了孩子,也绝不准入郎家的户籍。” 郎又一看了唐嘉和费妈妈半晌,心里盘算了一下,竟然点头应允了。 回到房里,唐嘉倒在费妈妈怀里痛哭,果然,金钱交易下的婚姻不会有好结果的,原来,昨夜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眼光,是商人的眼光他正掂量自己值不值他出的价钱。 婚后,郎又一答应了唐嘉的条件,倒也遵守着承诺,走南闯北,为官这些年,金钱物质上的供给的确是没说的;而且,虽然在外潇洒游戏,却也并没有说有用情至深要讨回来的女人,更没有在外留下什么野种。 在外人面前,两人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在有时太太们的聚会上,唐嘉常能听到别的女人羡慕的话语,还有些酸溜溜的言辞,这种时候,她心里又得意得很,管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好歹自己一个人独霸着家中的夫君,比她们那些在家里都要争风吃醋的女人强得多。 于是也有女人在她耳边讲述听来的关于郎又一在外的潇洒史,听得她强装笑容,提醒自己那些女人只不过是见不得她家中的和睦,故意说些有的没有的来刺激自己,想看自己因此失态的笑话而已。 下来费妈妈对此也是这种看法,说那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见你们夫妻感情好,非要设法给你心里添堵她们心里也才痛快,咱们可千万别中了她们的计,自个儿心里可要有底啊。这番话总算给唐嘉心里打足了气。 按理说唐嘉不该不知足,起码郎又一人前人后对自己还算尊重,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颗心自成亲那天起就系在丈夫身上,哪怕这个丈夫对自己毫不在意。 费妈妈私下劝解了又劝解:“小姐啊,应该知足了,别人家三妻四妾的多的是,冷落了正妻的多的是,官人还算是好的了,你看,当时我为了维护你顺口说的条件他都答应了,算是不错了。” 可唐嘉还是觉得丈夫对自己还是缺少点什么,与郎又一婚后,过了很久她才渐渐明白,那就是他根本不爱自己,但也不爱别的女人,他只爱做生意。 她自由熟读诗书,把那夫唱妇随、宏秀添香的夫妇生活想象得格外美好,新婚之夜,瞧见丈夫的模样也正合了自己的心意,唐嘉满意极了,然而只过了一夜,对自己温柔缠绵的丈夫竟然就说出那样无情的话,如同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她闲时常常幻想,如果郎又一不是因为权钱交易而娶自己,两人是正常情况下成的亲,那他的心会不会放在自己身上?两人之间会不会还有隔膜? 跟着郎又一在任上这些年,唐嘉深深体会到何谓“商人重利轻别离”,并不是说郎又一离家万里、离家数年去经商,而是到了每一个地方,郎又一除了处理公事外,其余的时间全部用在做生意上面了。 他有着做生意的天赋,又有做生意的本钱,现在加上了手中的权力,生意上不成功简直不可能。 虽然说郎又一“钻在钱眼里”这话有点刻薄,但没有他做生意的手段,没有他做生意的收入,养活郎家这一大家子人实在很成问题。 郎老太爷自从长子成亲后就居家养老,不再过问郎家生意上的事。这些年来下面几个兄弟姐妹连带全家老小基本全靠郎又一生活,而且生活条件都相当优裕,这不能不归功于郎又一做生意的本事。 有时候唐嘉想想,商人又怎么样,没有丈夫做生意的供给,自己也不能要啥有啥地抱着手享清福。 至于不许纳妾在外养孩子的条件,后来她们也才知道为何当时郎又一答应得那么爽快干脆了:他素来潇洒潇洒,加之自幼随父亲在外经商,交游广阔,全国各地哪里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姑且不论他出手大方与否,是否有权有势,单凭他待女人贴心的温柔,倒贴都有女人愿意陪他,何须非要养到家中呢? 家里娘子不许纳妾,没问题,这就是他应付外面想上门来的女人的最好借口;不许在外生孩子,没问题,爱心要留给家中两个亲么宝贝的女儿;将来到老无儿子养老,怕什么,侄子多得很,实在不行那就过继一个。 一想到在婚前婚后都有女人跟自己分享丈夫,唐嘉心里疼得发慌,她只想自己一个人拥有丈夫,哪怕这个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 就是这种爱得太深又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使得唐嘉渐渐形容消减、身体欠佳,也正因为这样,她慢慢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丈夫在房里收一个女人。 唐嘉婚后先后生了两个女儿郎见怡和郎见恬,还曾经小产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怀孕过,身体也是自那时后日渐病弱,没有能生个儿子成为唐嘉最大的遗憾。 虽然郎又一从来没有就此说过什么,但唐嘉心里还是有点歉意:“自己不许丈夫纳妾,又生不出儿子,丈夫要以‘七出’的条款来休了自己也是理由充分的。”此刻,唐嘉又庆幸还好有娘家做后台,丈夫可能对此还是有所忌惮的吧。 想到娘家,唐嘉心里泛起了一丝亲情。若说是父亲没给自己挑好夫婿,郎又一除了心不在自己身上,其他又什么都好,若说是挑了好夫婿呢,那种你侬我侬的鹣鲽情深又实在无踪可寻。 “唉,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母亲,母女俩好好说说话,让她帮我也拿拿主意?”眼下自己的的这种境况,让唐嘉心中踏实不起来,没有儿子,自己的气都要短一截,还是得想个办法,奠定自己的地位。 唐嘉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自己先下手为强,要不不知何时丈夫突然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或带回一个儿子,那时自己就被动了。 既然不让丈夫纳妾,又不待见外面的女人,就只能在自己的丫鬟中挑选合适的送给丈夫了,唐嘉想,自己的四个丫鬟,只要有一个能为郎又一生出儿子,那不就是像自己生的一样吗? 她把这想法才跟费妈妈一说,费妈妈眼睛就瞪起来了:“哎呦,我的大娘子哎,你还怕那些丫头不蹬鼻子上脸啊,你是一颗心全在官人身上,没有注意到有的丫头已经在官人面前撒娇使媚,要勾引官人啊。” 唐嘉心里“扑通”一跳:“难道说自己亲手栽培的亲信还要跟自己来争男人?”口中便急急问道:“是谁?” 费妈妈切齿道:“还不就是罗带和金缕那两个小践人!” 唐嘉吃了一惊,四个丫鬟,要论长相,就数罗带和宝钗漂亮,可金缕,长相平平,凭什么也敢出来争? 当年自己出嫁的时候,费妈妈正好病倒了。唐嘉自己亲自挑选了几个丫鬟,可是母亲时氏一看,觉得她挑的人不靠谱,当时就裁了几个人,把自己身边的丫鬟香囊和宝钗派给了自己,自己当时还有点不乐意,觉得母亲多此一举,但终究是自己的母亲,于是也就没有违拗她的意思,带上了香囊和宝钗。 嫁到郎家以后,香囊和宝钗的言行举止的确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倒是金缕,本来一直管着唐嘉的首饰匣子和钱箱子,但在从阳平到均洪的途中,竟然遗失了一副珍珠的头面和几样金饰,虽然不缺重新添置一套珍珠头面和金饰的钱,但是在唐嘉看来,这就像是在打自己的脸,连个丫鬟都没有管好,还做什么当家娘子,于是当即把金缕降了一级,把首饰匣子和钱箱子的管理权也就是管账的权利交给了宝钗,宝钗倒是相当称职,至今从未出过差错。 费妈妈接着说:“金缕自从被降了一级后,倒是没有原来的飞扬跋扈了,但是就经常到官人的书房旁边转悠,借口大娘子你派她去送水果、送衣裳什么的,在官人面前搔首弄姿,举止连常平看了都摇头,说笑给几个郎家的老仆听,个个听了笑得见眉不见眼的。常平的娘子平时与我相处还好,讲给我听,简直气死我了。” 唐嘉听了,心中又气又有点好笑,问:“那罗带呢?” ------------ 第28章 两个丫鬟 费妈妈拿着帕子的右手往左掌心里一捶:“罗带呀,我们都被她老实的模样给骗了!我看她一直低眉顺眼的,做事又不出风头,手脚又勤快,还以为她对你是忠心耿耿的呢,谁知她的举动更出格!过小年的时候,那天不是正好官人的兄弟来了两位,他中午高兴喝多了一点,回缈仙阁躺着休息。后来大娘子你不是不放心官人穿少了么,就叫了宝钗送大氅过去,结果宝钗到了缈仙阁,才推门就见罗带衣衫不整,正爬在官人的身上在解官人的衣裳,宝钗低声斥了她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地从官人身上爬下来,还对宝钗说,不如我们姐妹一同侍候好官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被宝钗甩了两个耳刮子,才满面羞惭地走开了。” 唐嘉满脸发热,想不到自己贴身的丫鬟竟然觑觎自己的丈夫良久,自己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发现呢?有问题的还都是自己亲自挑的人,可见自己的眼力真的还是不够好。 费妈妈接着说:“也怪我在大娘子你出阁那段时间正巧生病,没有帮你挑选好这几个丫头,现在来看,香囊和宝钗倒还靠得住。” 唐嘉气愤地问:“怎么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事?” 费妈妈低下头:“那不是那段时间你身体不好,我怕气着你,打算先压着看看么?” 说着,费妈妈冷冷地笑了起来:“这也正好,大娘子,这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一次性把她们都给处理掉算了,省得留下心头大患,惹你不痛快。” 费妈妈和唐嘉于是将此事细细商量了一回。 唐嘉等郎又一回来了,一面上去帮着他换下官服,一面就说:“官人,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郎又一换着家常的衣服,不经意地问:“什么事?” 唐嘉招手让常平拿了官服下去,又端了茶给郎又一,想了几想,看着郎又一的面色,半天才终于说出口:“官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至今我没能给郎家添丁,当年官人又曾经与妾身约定不纳妾,妾身思前想后,心里万分内疚,可是到了如今,外面的人我也不放心讨进来,官人就从我的几个贴身丫鬟里挑两个做通房吧,将来生下一男半女,我也才心安。” 郎又一刚喝了口茶,听了唐嘉的话,差点没喷了,半天才慢慢把茶水咽下去,搁下茶碗,站起来,走到唐嘉面前,把她搂住,一手就托了唐嘉的下巴,仔细往她的眼里看了看,笑了。 “糖,这话呢,我不相信是出自你的真心。不过既然你主动提了,我也就告诉你,你这几个丫鬟,有的在我面前故意卖弄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实话,第一,兔子不吃窝边草,二就是我那个都看不上眼,论长相、论才学你比她们强多了,我要她们作甚?” 唐嘉有点怕郎又一看她的这种眼光,那是一种斟酌、考量、直指人心的目光,是多年经商锻炼出来的,真金白银都在这种目光里无所遁形,何况她的这小小一点心思呢。 郎又一接着说:“要儿子,我在外面也可以生,可是我不想,怡儿和恬儿都不错,将来就算没有儿子,她们两个招赘女婿上门,甚至还可以纳几个小郎君,那我们养老和家产继承同样都有依靠了不是?” 唐嘉吃惊地看着丈夫,却发现郎又一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郎又一松了双手,往外走去,却又回过头来说:“娘子管教下人的手段太差了些,如果管不了,跟为夫我说一声,我派几个人给你。” 唐嘉看着丈夫洒脱的身形,心中又酸又甜:丈夫明白地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自己心里高兴得很;但丈夫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自己试探的心思,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对自己的管教能力提出异议,心里又觉得酸溜溜的。 费妈妈当初帮自己提了条件,没想到丈夫竟然答应并且遵守了承诺。 原来听说过丈夫的红颜知己不少,当初到姚平县任职的时候,甚至还有几个女子追随而去,只是时间一长,耐不住当地的安静寂寞,又得不到郎又一的什么承诺,最后纷纷作鸟兽散去。 唐嘉使人暗中打探的结果也只是知道丈夫外面是有那么几个女人,只是不见对谁有特别之处,看那些女人先后离开,唐嘉舒了口气。 唯一叫她心里有疙瘩的就只有一个叫皮三伶的姑娘,然而她已经死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职务的变动,丈夫外宿的时候越来越少,公务繁忙是一个,然后就是需要他操心的郎家家事太多,还有就是生意上的事了。 唐嘉苦笑,自己试探丈夫有什么意思,反倒被丈夫抢白了两句,显得自己小里小气的。 得到了丈夫的明确答复,唐嘉折头来处理手下的丫鬟。 这天中午睡起午觉来,唐嘉把四个贴身丫鬟叫来,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下了费妈妈。 唐嘉幽幽地开了口:“今天叫你们四个来,是有件事不能再耽误了。” 四个丫鬟皆一动不动地静听着。 唐嘉端起茶碗,又搁了下来,做出一副犹豫不决、心烦意乱的表情:“你们跟了我这些年,我也没有亏待你们。现在有件事,要你们来帮我。” “你们也知道,我和官人只有两个女儿,现在我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官人嘴上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为没有儿子的事发愁,只是表面上没有露出来罢了。” “现在,去外面寻个什么女子我也不放心,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们四个才靠得住。我就打算从你们中间挑两个去侍候官人,你们愿意吗?” 话音才落,香囊就一下子跪倒在地。 唐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个最沉静稳重的丫鬟难道早已存了攀高枝的心?她看看费妈妈,费妈妈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香囊磕了个头,说:“大娘子,我不愿意!” 唐嘉心中一宽,问:“为什么?” 香囊说:“大娘子,我自小卖身进了唐府,但是我进府前,是与人定了亲的,虽然这些年没有和那家人联系,但亲事也没有断,我不能自己悔了亲去。” 唐嘉点点头:“这我倒还不知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勉强你,等我跟官人说说,派人去打听一下你的未婚夫家的情况。起来吧。” 香囊擦了一下眼泪,站了起来。 唐嘉把眼光转向其他三个人:“你们呢?” 这时宝钗站了出来,想了想也跪了下去:“大娘子,我也不愿意。” 唐嘉心中大慰,脸上却不露出来:“啊,你又是为什么不愿意呢?” 宝钗说:“奴婢不敢讲,怕大娘子听了怪罪奴婢。” 唐嘉笑了:“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也不责难你。” 宝钗道:“是,那奴婢就说了。”她抬眼看看唐嘉,又低头下去:“也许别人当官人是个宝,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 唐嘉听了心中酸涩:是啊,这个男人,只有自己把他当做宝。这个宝钗,倒还知道高低。 于是就点头说:“好吧,我也不勉强你。” 只剩下罗带和金缕两个,两人互相望望,异口同声说:“听凭大娘子安排。” “果然如此!”唐嘉黑了面孔:“费妈妈,你安排去吧。” 费妈妈开门叫了几个小厮过来:“把她们两个给我绑了卖去!” 罗带和金缕两个正为自己那即将到手的富贵而心中狂喜,却不知已大祸临头,听见费妈妈的话,方知中了圈套,急忙跪下求饶,哪里还来得及,被绑了手塞了嘴给拉了下去。 外面院子中的各个丫鬟婆子只见两个大丫鬟被绑了出去,不知房内发生了什么事,个个吓得低头噤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中都直打鼓:“平日里极受主子宠爱的大丫鬟,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手下的得力干将一下子少了两个,唐嘉颇为不习惯,叫费妈妈仔细在丫鬟里重新挑两个,这件小事做起来倒有点难了。 原来就有的丫鬟里,粗鄙的太多,属于烂泥巴糊不上墙的那种,现在在楚州重新招来的丫鬟,又始终因为时间太短,对人品不熟悉而不能放心使用。 这时,唐嘉又想起了章十十。 其实章十十那天入府见工时,唐嘉之所以瞧得中她,是自己心里存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大约在七八年前的一个春天,天气咋暖还寒,那时唐嘉刚巧流产后身体正在休养之中,看见窗外的初生柳枝,心中哀伤不已,想起了一句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丈夫郎又一前不久离开了刚流产的自己,与师爷傅佳音一起进京去跑官去了。 从女人的角度来说,此时的唐嘉是不愿意丈夫离开自己的,她不想要他去做什么大官,只想着丈夫陪着自己,安慰自己,哪怕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就是陪在自己身边就行了。 可是,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也只能藏在自己心里,如果说出来,是要惹人笑话的,贤良的妻子是不应该、也不能把丈夫拘在身边的。 唐嘉看着那微风中飘拂的杨柳,眼泪直流,费妈妈在旁边直叹气:“哎哟,我的大娘子,身子成这个样子了,可哭不得了,要不日后眼睛会留下毛病的。你看,你看,惷光多好,大娘子你赶快把身体养好了,我们陪你踏青去。” 正在这时,香囊匆匆走了进来,低声在费妈妈耳边讲了几句,费妈妈变了脸色,刚要走出去,唐嘉好奇,就随口问:“什么事啊?” 费妈妈和香囊交换了一下眼色,香囊就道:“没什么,有个人来找费妈妈。” ------------ 第29章 悔教夫婿觅封侯 唐嘉心思细密,见费妈妈眼神闪烁,分明是在隐瞒什么,忍不住一下就提高了声音:“什么人是我不能知道的?” 费妈妈和香囊嘴唇嚅动,说不出话来。唐嘉怒道:“我才病了几天,你们几个就都瞒着我做事了?” 见两人不敢开口,唐嘉益加气愤:“把那人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人?” 香囊只好走了出去,不多时,带进来一个人。 唐嘉看了,就知道费妈妈她们为什么想要瞒着自己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那个姑娘长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看上去异常妖娆,腰身已经见粗,分明是怀有了身孕,她穿戴普通,倒不像是什么富有的人家出身。 那姑娘见了唐嘉,一下子就跪了下来,眼中迸出了泪:“大娘子,求你做主,让郎大官人收了我吧。” 唐嘉听了这话一下子头晕眼花,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由得用手扶住了额头。 费妈妈见状,急忙叫香囊去唤大夫,自己上前替唐嘉顺着气,口中就直骂那个姑娘:“哪里来的践人,敢在我们大娘子面前浑说。” 那姑娘的性子却不如长相那么泼辣,被费妈妈一骂,更是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那个姑娘想起来好容易才得见到这个当家娘子,哪里敢再放过这个机会,嘴里不敢稍停,一口气把自己和郎又一的瓜葛说了出来。 那是头一年冬天,郎又一生意上的朋友邀他去吃酒,因有隐秘的话要讲,所以约定在西梁河的一艘楼船上。 船家忙不过来,叫了邻家的姑娘上来帮忙,就是眼前这个叫皮三伶的姑娘。 结果郎又一喝多了,伏在船舷边呕吐的时候,当时常平也被叫去船底喝酒去了,皮三伶唯恐郎又一跌到河里去,忙着来扶他。 最后就变成这样,皮三伶怀了郎又一的孩子,起初自己还不知道,等发现了也晚了,只好偷偷四下打听,总算寻到了郎家。 皮三伶哭着,求唐嘉:“大娘子,大娘子,我现在这个样子,在家里是再也瞒不下去了,我也不求要什么名分地位,就给我和孩子一个安身之所吧。” 唐嘉心里伤痛莫名,去年冬天,那就大概也是自己刚怀孕的时候,郎又一就那么忍不住? 她心中硬了起来,理了一下思绪,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家官人不在家,也找不到可以对质的人,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要是这样,那每天上门的女人不知该有多少,难道我每一个都要收进来?你且去吧,你肚子里要真是我家官人的骨血,那就好好养着,等过几个月我家官人回来再说。” 费妈妈见自家大娘子气势强硬,暗暗点头,到门口叫了小厮来,把那皮三伶拖了出去。 回头费妈妈就对唐嘉说:“对啦,大娘子,对那些践人就应该这样。” 然而,第二天一早,郎府的人一开大门,那皮三伶已经自己吊死在郎府门前的大树上。 唐嘉听说了,心里有点慌乱,皮三伶这样的举动,分明是已经无路可走,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搞不好真是郎又一的。 费妈妈安慰她道:“大娘子,莫慌,当初你们成亲时就说过,即使是在外面有了孩子,也不能领回来。你要是因为这事心一软,以后有得你受的。”于是唐嘉也安了心,派人拿了些钱去安抚皮家的人,好生安葬了皮三伶。 郎又一回来后,听说了这事,沉默了半晌,也不说什么,自去忙生意去了。 唐嘉老是记得郎又一那天的表情,跟以往提到什么哪里的花娘啊、哪家的红牌啊都不同,好像有一点在意的感觉在里面,于是总觉得郎又一恐怕还是喜欢那个皮三伶的。 所以那天见到章十十的丹凤眼时,唐嘉突然想起了皮三伶,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是自己笼络住章十十,以她这个长相,恐怕郎又一是会喜欢她的吧,然后让她给郎又一生个儿子,郎又一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大度而高兴呢?那自己岂不是一举两得了!” 也许费妈妈看出了唐嘉的心思,所以坚决地杜绝了让章十十进入内院干活的机会。 虽然章十十本人也不愿意到内院干活,而且声明自己是已经订了亲的人,但这个奇怪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唐嘉心里,挥之不去。 章十十先后两次做的午后小食,都很对唐嘉的胃口。加之后来她又让唐嘉不喜欢的滕小怀吃了瘪,由不得唐嘉不对她另眼相看。 订了亲又怎样,出点钱叫男方退亲就行了,谁不见钱眼开啊?章十十家境也不好,生了孩子以后多多给她些银两叫她走不就行了? 现在减了罗带和金缕两个人,以增加丫鬟的名义把章十十招进内院来,还怕她没有和郎又一接触的机会? 只不过自己只是因为想要个儿子而弄的这件事,那就要坚决防止郎又一和章十十之间动了真情。 唐嘉心里盘算着,想着怎样才能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有后患。 唐嘉的生日过后不久,郎又一接到了京里传来的秘密消息,自己走动了多时的工部侍郎的缺估计快要空出了,对方让自己稍安勿躁。 郎又一在烛上烧了那封密信,问身边的师爷傅佳音:“这事你怎么看?” 傅佳音伸手抚着没有胡须的下颌,深思良2:“既然右丞相给了肯定的答复,那我们也只能等了。” 郎又一心里烦躁,自己为官这些年来,公事上兢兢业业不说,私下里可没有少了走动、少了投上峰所好的请客送礼,可是当初父亲为了让郎家成为真正的富贵之家而攀的亲事并没有帮上自己多大的忙,今天能坐在这知府的位置上,也完全是靠了自己多方面的努力爬上来的。 当年与唐嘉成亲后,岳父唐泽厚想方设法给自己谋了一个知县的位置,还是在地处偏远的姚平县。 不过想想也难为了那老头,毕竟他的翰林学士只是一个空的官衔而已,他并没有入翰林学士院供职,能够给自己弄到个县主之职也就不错了,这是岳父唯一一次能使得上力的地方。 在姚平县一呆就是三年,若不是自己有做生意的本事,手下又得力,收入上有增无减,那还不得亏死。 幸好到第四年的时候,有一个远房亲戚来访,见郎又一无所事事,心情不佳,就提点他,仕途上要有所进益,还是得像做生意一样,得有得力的帮手。 郎又一有如醍醐灌顶,急忙四下托人寻找一个得力的师爷。 这一找便找到了傅佳音。 当时郎又一初见傅佳音时,心里还稍有失望,傅佳音年纪倒是同自己想的一样,比自己大几岁,但外表看上去孔武有力,唇上一抹黑须,长衫之下隐隐可见身形矫健,哪里像一个出谋划策的师爷,说是行伍出身还差不多。 但是郎又一深知一个人但凡在某个方面出名,那绝对就不是徒有虚名,于是放下段,虚心求教。 傅佳音也不负所望,听了郎又一的讲述,很快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郎又一做官并不是科班出身,所以现在也不可能按部就班地靠政绩、论资排辈地逐级上升,还是只能走偏门。 听了傅佳音的话,郎又一如梦初醒,怪不得原来跟自己一样攀亲的人有好几个已经在京里谋到了好位子。 郎又一想来想去,要说在生意上,自己是处处皆朋友,但在这官场上,还是欠缺了一点。还好,父亲当年的做法提醒了他有钱能使鬼推磨。 通过多方奔走,郎又一认识了驸马卞崇真,这卞崇真是皇帝的大姐夫,兼任着卫尉寺卿,也算是比较讨皇帝欢心的一个亲戚了。 郎又一买通了驸马身边的人,知道这卞驸马极其喜好吃茶,便于当年春天,重金购入当年新茶制成龙凤团茶。 他这龙凤团茶与别人不同,只取与果木聚生的茶树每枝顶尖两芽,用果木所制笼屉盛装蒸熟,然后晾至快干燥时,放在用一种名叫文香玉的石头做的臼里,用人工舂成粉末,再放入果木制成的模具内压制成形,表面为龙凤图案,比进贡给皇帝的新茶还要早几天送给卞崇真。 在这制茶的过程中,果木香气、文香玉石头的香气皆渗入到茶内,偏又不像时下流行的茶饼中掺进香料的浓重香气,倒反香气淡雅,回味悠久,每喝一口时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令人不忍下咽。 卞崇真喝了郎又一送的茶,等过了几天才喝到皇帝御赐的当年的新茶,两厢一比较,发现自己的茶远胜过皇帝的茶,心中大悦。 郎又一这一招果然极其讨巧,大受卞驸马的赞赏。 郎又一再接再厉,先后弄到不同地方的好茶前去送礼。隔年,郎又一便升任这楚州的知府了。 郎又一成功晋升,而傅佳音呢,成功地帮助了郎又一上位,发挥好了师爷的作用,因此也倍受郎又一器重。 爬到了这个位置,郎又一并不以此为满足,当然又看向更高的地方,傅佳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策划。 郎又一任了这楚州知府后,打算依照规矩,除了照旧给傅佳音酬金外,还打算任命他做手下的通判,不料才一开口,傅佳音就完全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混了这些年,郎又一也看出来了,这傅佳音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同为男人,人家不说,郎又一也不会多嘴去问。 ------------ 第30章 跑官 傅佳音见自己的东主斗志昂扬,也激发起工作热情,他深谙官场内幕,给郎又一出主意说,虽然这卞驸马已经算是有权有势,但那是依仗和皇帝的亲戚关系才占着位子,且他的职位只不过是专管皇家的事务之一而已,想靠他再进一步就难了,东主还是得朝三省六部方向使力。 所以到了知府任上不久,郎又一就又开始了跑官的新一轮动作。 那是在大娘子唐嘉刚小产后不久,傅佳音动用人脉,打听得新上任的右丞相齐旭即将为自己新纳的小妾大办生日,急忙告诉郎又一,两人准备了一下就立即出发,进京去拜寿去了。 郎又一依旧设法高价收买了那小妾身边的下人,无意中得知一事,近来不知是右丞相还是那小妾患上了一种皮肤病,两人日常生活在一起,竟然相互传染上了,发作起来患处瘙痒难耐,而且有渐渐向全身蔓延的趋势。 郎又一打听得清楚,急使人重金聘请苗医一位,暗中观察齐旭的病情,然后多方寻到各种草药,配制了一种药膏,呈上给齐旭时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自己多年前前往西南做生意时无意中得到的秘药,听说除了治疗皮肤上的一般小毛病外,尚有美容之功效,大人奇珍异宝见多了,我也就不拿俗物来献丑,现将这药膏特地献给大人的爱妾使用。 齐旭见药膏颜色浅棕,气味清香,想来用了也无妨,便命人送给爱妾,其时那妇人正痒得心慌,听说这药膏可以治疗皮肤上的毛病,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抹上了,结果当时便止了痒,连抹了几天,皮肤病竟然大为好转。 齐旭见状,自己也开始使用药膏,见药膏不敷使用,急忙向郎又一索要,郎又一做惊喜状:“不知大人的爱妾如此喜欢这药膏,但当年到手的也就这几盒,全送给了大人,下官手中已然没有了。” 见齐旭面呈焦急,心中暗笑,口头上忙又宽他的心说:“下官的一个兄弟近来正好在西南经商,现我修书一封,快马送去,让他速速寻找来。” 过了些日子,估摸齐旭手中药膏已经用磬,郎又一这才拿了新做的药膏以及寻得的几样奇珍送到右丞相府上。 齐旭病情痊愈,从此对郎又一另眼相看。 郎又一按傅佳音的交待,闭口不提升迁要官之事,逢年过节皆向右丞相府中送上节礼,净弄些京里见不到的货色。 如此过了两三年,这齐旭才松了口,说只要有合适的空缺,立即将郎又一补上。 郎又一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这节礼年年送,那话也年年说,却一直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京里就是不见动静,于是此刻郎又一忍不住焦躁起来。 傅佳音却好整以暇:“东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们稍安勿躁,耐心等便是。” 有了傅佳音这个沉着的幕僚帮衬,郎又一无奈只能放宽心,把精力用到自己的生意上去,要不,哪来那么多钱置办节礼、养活一家老小啊! 郎又一日常忙碌公事和生意,几乎没有得闲的时候,他也引以为傲,觉得有钱不去赚简直是可惜,为家庭、家族忙碌是值得的。 婚前他几乎整年的在外奔波,把生意的触手一直伸到这卫夏国的四面八方。 婚后他既然任了县令,只能携妻上任,以公事为主,生意上的事慢慢就交了一部分给自己的一个兄弟郎再一,其余的生意多半自己暗中指挥操作,毕竟朝廷是明令禁止在职官吏从事生意往来的,以防止假公济私、损公肥私。 对于娘子唐嘉,他基本上还是比较满意的。 记得当初父亲对他提起这权钱联姻的事时,他心里是有点难以接受的。在他看来,有钱即能通天,何须当官掌权。 但是父亲举出无数个联姻成功的例子,告诉他,如果联姻成功,那对郎家的生意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而且还可以少走好些弯路。 见他不为所动,父亲大怒,拿出家长的威严,擅自做主就把他和唐嘉的亲事定了下来,尔后才告诉他,聘礼已经使了差不多一半的家产去了,将来家中几个兄弟就只能靠他了,无论是走官路,还是走商路,他作为大哥,都必须无条件支持,所以这婚事就这么定了。 听了父亲的话,想到自己是长子,父亲一向也比较疼爱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不管是龙潭虎穴自己也只能往前走。 收敛了爱自由的心性,郎又一和唐嘉成了亲。 挑开了红盖头,郎又一打量着新娘:一汪凝着水的眼睛,清秀的眉毛因了抬头而微微扬了起来,抿紧的双唇显出了她的紧张,苗条的身形被大红的喜袍遮掩了。 郎又一心里点头:“果然自己先前远远看到的一样,是个大家闺秀。” 之前,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已经订下了亲,他想知道新娘子是美是丑,于是偷偷塞了红包给媒人,让媒人帮他安排了个机会偷窥了未来的娘子一眼。 他想,既然是拿出来“卖”的女儿,搞不好是人太丑,嫁不出去才这样做。在妇德上他倒是没担心,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人家,这方面是看管得最严的了。 那天天气晴朗,自己远远地躲在花木丛中,看见唐嘉陪母亲进香,因太远看不清楚面孔,只看得见她身形苗条,举止端庄。 从长相和家庭来说,唐嘉倒无可挑剔,只因是权钱交易下的联姻,郎又一在心里把所有记得的自己的红颜知己过了一遍,还是觉得哪个都比唐嘉强。 郎又一存了个给新娘下马威的念头,在新婚的第一天就说了不许唐嘉干涉他的生活的话,孰料唐嘉毫不示弱,提出了不许纳妾和在外生孩子的条件,当时自己一想,反正有唐嘉在,孩子自然会有,也就答应了这个条件。 日子就这么无可无不可地过了下来。 谁知道唐嘉只生了两个女儿就再没有下文,郎又一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不想在外面生,要不然还愁没有儿子? 郎又一在这几年里,为之忙碌的其实主要是自己的前途。 当年他到任姚平县令后,很是抱了干一番事业的决心的。可是两三年后下来,竟有前途茫茫的感觉,若不是亲戚提醒,恐怕还要在那里多熬几年。 说实话,那段时间,随着年纪渐长,郎又一益发有一种紧迫感:再不趁年轻赶快往上升几级,到京里去做官,那眼看就要老死在这穷乡僻壤里。 这样的话,岂不辜负了父亲原来的期望,和他为自己为郎家所做的那么多努力。 想父亲是从一个小商贩白手起家,苦干了几十年,方奠定了郎家生意的基础,自己也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很多本事。 父亲肯舍得一半的家产为自己攀门好亲事,也就是把宝押在他身上,指望着他来把郎家发扬光大了。 在官场上,自己的确不行,如果没有师爷傅佳音的相助,那还真是摸不着门道。 升任了楚州知府后,情况稍好了一些,胸中也没那么压抑了,而且光明的前途似乎已经在前方等着自己,虽说有点虚无缥缈,可看看傅佳音那么笃定,知道相信他是没错的。 原来就听说师爷这个行当是相当出人才的,而且师爷们一般选择了主家,就会忠心耿耿地追随相助,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自从听了傅佳音的谋划,自己顺利得到升迁后,郎又一对傅佳音就更加推心置腹了。 做官跟做生意不同,做生意自己对下面的人可要防着一手,但对师爷就不行,你如果防着他,他傅佳音那么聪明世故的人,还能对自己忠心吗? 所以郎又一在傅佳音面前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喜怒哀乐,连自己的家事傅佳音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为自己出了不少主意,使他能面面俱到,把一家老小安顿得妥妥帖帖。 自己三个兄弟已经岁数也见长,除了郎再一做生意以外,另外两个兄弟郎更一和郎得一就等着靠自己了。 郎更一书读得多,早已是秀才,虽说参加了两次科举试,但成绩都不甚理想,只有等自己升迁之后设法帮他,这是傅佳音的说法。 郎得一最小,生嘿咻玩,以前曾经叫他跟着二哥学做生意,但赚的还没有亏的多,只能作罢,由他自由自在过活,只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三年前父亲去世时还拉着他的手说:“老大,几个兄弟里我最放心你,什么事都做得好好的;老二做生意也还行,你看着点就可以了;老三将来还是指望你是仕途上拉他一把,拉好了,也就不用操心了;就是老四,什么也不成,将来还是只能靠你们哥三个帮他。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千万别不管他。” 郎又一心里清楚,说是哥四个相帮相助,实际上到最后也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 老二做生意是个好手,但就是太锱铢必较了,将来要叫他出钱出力恐怕是不行的。 老三是个书生,将来自己帮他弄个一官半职,只求到那时他别忘了自己是他的大哥也就谢天谢地了。 唯独老四,岁数本来就比哥三个小很多,是郎家老太爷的老来子,宝贝得不得了,结果养成现在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子,自己总不能像养孩子一样养他一辈子吧,总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能自食其力就好了。 所以除了升迁之事外,就数郎家老四的事让郎又一最为头痛。 ------------ 第31章 前途和兄弟 这不,郎得一从唐嘉的生日时来到郎府就再没有离开。 眼看着夏天快过去了,郎又一和傅佳音商量了一下中秋节送节礼的事,傅佳音便自去忙碌了。 郎又一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上,用手指按着两边的太阳穴。 这些日子,他之所以对升迁之事格外敏感,一是右丞相迟迟没有给自己明确答复,另一个原因就在于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衰老。 就像昨天,恬儿腻在自己膝上要听他讲故事,自己刚刚开个头,就听见恬儿一声惊呼:“爹爹,你头上怎么有白头发了?我帮你拔掉好不好?”边说恬儿就边爬起来帮自己拔头上的白发。 恬儿小小的手在郎又一头上拨弄着,不时传来一丝轻微的疼痛,转瞬即逝。 郎又一伸手接着女儿拔下的白发,虽然不过数茎,但他心里大为震撼:原来衰老离自己并不遥远了。 他突地想起了唐嘉生日那天,前来祝寿的一个本地乡绅,雪白的头发和胡须,拄着拐杖,眼睛却离不开席上的那些穿戴得花红柳绿的女子们,一副垂涎愈滴的模样,又好笑又可怜。 郎又一摇摇头,把联想到自己衰老模样的念头摇得远远的,眼下,自己正年富力强,那日薄西山的老翁哪能与自己相比。 只是现在想想,在唐嘉面前自己也是太过迁就了些,不纳妾不说,还说什么将来没有儿子就招赘女婿上门,这也真只是开玩笑了。 自己是郎家的老大,郎家的半壁江山都在自己手上,哪里会白白拱手送给异姓的女婿,什么女婿是半子,根本就是鬼话,亲生的儿子有时都还靠不住,更何况隔着几层肚皮的女婿;过继侄子,那更是笑话了,兄弟几个盯着自己手中的家财不是一天半天了,过继哪个兄弟的儿子将来这家产就是哪个兄弟的,那这家还不散了? 还有啊,差不多怡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郎又一想着,心里忽然焦虑起来,自己今年三十八岁了,唐嘉虽然小自己几岁,但看她身体各方面的样子想要再生孩子几率渺茫,自己前几年忙着公事、忙着跑官,在房事上是有点敷衍妻子了,可这一两年来在床上自己不可谓不努力,但唐嘉的肚皮就不见动静。 所以此刻郎又一想:“是否该纳个妾了?” 别的不说,要是这两年再不生个儿子,等岁数大了再来生,那时生的儿子搞不好弄得跟自己的四弟一样,娇生惯养,百无一用。 郎又一轻轻叩着桌面,开始静心思考这个问题。 昨天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可恬儿帮他拔下的白发还是触动了他的心弦,“老”离自己并不遥远了。 想着两个女儿,郎又一不由得想起自己差一点就得到的一个孩子和孩子的母亲。 多年来,他对自己的潇洒账一直心里有数,有骗说怀了他孩子的女人纠缠不休,还不是被他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正儿八经自己没有顾忌就留下种的恐怕就只有那个皮三伶了。 只是她出现的时机太不凑巧,正遇上自己进京跑官,要不,那孩子大概也只比恬儿小一两岁,现在可以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了。 郎又一试着回想着皮三伶的相貌,却非常模糊,只记得那个年轻柔软的身子和拼力抗拒不成的哀婉模样,春风一度就有了孩子…… 唐嘉的手段也太辣了一些,起码要等到自己回来再说,可见她也怕皮三伶生了儿子自己的地位不稳固吧。 想到这里,郎又一的心里冷了起来,唐嘉作为当家大娘子,丝毫不为自己丈夫的后代子息、家产传承着想,只顾着自己,看来早晚要让她看看自己的手腕,让她知道这家还是他郎又一做主。 他打起精神,吩咐门外的常平:“你去厨房叫滕小怀给我做碗汤。”常平答应着安排下人去了。 郎又一拿起桌上的文书,开始翻阅起来。 门外传来一阵压低的声音:“四爷,大人正忙着,你别进去……”话音未落,就听有人走了进来。 郎又一无奈地放下手中书卷,抬头应对。 进来的郎四爷郎得一生就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穿戴时新,鬓边还簪着一朵粉色的月季,摇着手里的扇子走了过来:“大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郎又一耐着性子,说:“老四,有什么事?” 郎得一看看桌上的文书,忙道:“大哥,我说完就走,不耽误你做事。昨天傍晚,我睡午觉起来,腹中饥饿,就叫有发替我去厨房找吃的,结果那小子半天没回来。我还在想,是不是我这主子脾气太好了一点,连下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等有发那小子回来了,我要好好打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郎又一打断这个弟弟啰里啰嗦的话:“说重点!” 郎得一一拍手:“我都忘了!大哥,我是来向你要个人。昨天后来左等右等有发不回来,我只好自己往厨房走一趟。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了一个漂亮丫头,比如玉还漂亮,大哥,我一眼就瞧上她了。大哥,把那个丫头给我吧。” 康如玉是郎得一今年刚娶的妻子,生得的确是如花似玉,难得性情还颇贤淑,这次唐嘉生日,她偏偏生病未能一起前来。 郎又一心里琢磨:“老四才刚娶了老婆,看见漂亮姑娘就迈不动腿了,要是自己答应了他,那他新婚的妻子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大伯太过分了。不行,还是不能纵容他。而且他来这里的时间也久了,不如这次就把他打发回家去。” 郎又一故意拧紧了眉毛:“老四,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一来厨房里的事是你嫂子在管着的,要人要先得到她的同意才行;二来你这看见漂亮姑娘就想拈花惹草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难道就忘了你嫂子生日那天你挨的打吗?第三,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家去了,要不弟妹该责怪我和你嫂子了,再说弟妹还生着病,你出来玩的时间太长说不过去。” 唐嘉生日那天,郎得一喝多了酒,拉着唐嘉的一个表妹叫瑞雪的调戏,结果被瑞英表姐叫家奴给打了好几下,那瑞英表姐的夫家是有钱有势的兵部尚书家,郎得一酒醒后也不敢去滋事,只能在背后骂几句出出气。 听了大哥的话,郎得一点点头:“那好吧,就算了,等过一段时间我再去向大嫂要人。不过,那个叫章十十的丫头还真是漂亮,我还真舍不得。回家吗?我还不想回去,在大哥你这里多自由,回去又要被如玉叫着念书写字,很累,她生病自然有下人、大夫侍候着,我在也没什么用,还添乱。” 郎又一顺势说:“老四,怎么能这样说?夫妻一心,弟妹病了,你就算替不了她病,陪陪她也算是一种安慰,何况你们才成亲不久;她要你读书是好事,你多读点书,将来帮着我做点事,积累些经验了我交些生意给你做,自己管着生意手头活泛点,总好过老向我伸手要钱。” 郎得一一想有道理,怪不得老婆总劝自己要多读书,学点本事,以后不用老靠着大哥过日子,原来跟大哥是一个意思,于是点头答应:“好好好,我再玩两天就回去。” 郎又一又劝解了一番,总算说服了弟弟答应过两天就回家去。 郎得一从大哥房中出来,想了想便往厨房而去:“哼,既然跟大哥要不到她,那我去看看她、说会儿话总可以吧。漂亮的小大姐,我来了。” 章十十正为弟弟的事情犯愁。 章土土正在长身体,饭量已经渐渐大了起来,虽说自己现在还养得起他,但总不能就让他一直闲下去吧。 想要再帮他找个类似药铺里的活太难了,但要去做其他事,他的心眼又不太够;自己又想不出什么法子,不如,今晚回家就去找找奚婆婆,看她能不能帮弟弟找一份活计干。 章十十打定了主意后,开始搓洗起厨房里的大小抹布来。旁边安婶一边刷着厨房的地板,一边跟章十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郎得一偷偷摸摸走进厨房的小院,一眼看见章十十,心中乐开了花,搭讪道:“喂,这位小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章十十乍见一个簪着花的脑袋出现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一丛花,及到看清是一个年轻男子时,便忍住笑说:“这位官人,你走错了地方了吧,也是这府第太大。这里是厨房,你要找大人应该往前院去。” 郎得一笑咪咪地看着章十十:“我才从我大哥那里出来,专门来看看你。” 章十十一下子警惕起来:“专门?难道说他对自己有什么歹意?”可看看郎得一的样子又觉得不像,于是口气也变得冷淡起来:“这位官人,你我素不相识,你的话我担当不起。门在那边,请走好。” 郎得一正想说点什么,章十十已经端起了盆,说:“麻烦让开一些,别弄脏了你的衣裳。”说完便把盆中洗抹布的脏水往郎得一脚下一泼,郎得一急忙双脚往后一跳,还是没能完全避让开。 郎得一竖起眉毛,刚要发火,安婶在旁边忙打圆场说:“这位官人,这厨房里是下人的去处,你一个官人的身份,不适合来这里,还是去前院吧。” 郎得一看着章十十朝自己泼了水,理也不理自己就到井边打水去了,不由火冒三丈:“我说章十十,你不要给鼻子就上脸,爷今天看上你了才对你好好说话,你信不信,我跟我嫂子要了你去,不整死你我不姓郎,到时候你别又来求我……” 这一番吵闹声惊动了厨房的众人,大家纷纷从房中走了出来。 ------------ 第32章 冲撞 ------------ 第33章 噩耗传来 ------------ 第34章 母亲的担忧 ------------ 第35章 葬礼 ------------ 第36章 柏家娘子的回忆 ------------ 第37章 辞工 ------------ 第38章 搬家 ------------ 第39章 机会来了 ------------ 第40章 谅解和共识 ------------ 第41章 伤离别 ------------ 第42章 争执 ------------ 第43章 恶意 ------------ 第44章 调解风波 ------------ 第45章 新年 ------------ 第46章 自尽 ------------ 第47章 养不教 ------------ 第48章 看望 ------------ 第49章 说得轻松,想得简单 ------------ 第50章 又出事了 ------------ 第51章 疯了 ------------ 第52章 接二连三1 ------------ 第53章 接二连三2 ------------ 第54章 绝念 ------------ 第55章 学艺 ------------ 第56章 开始 ------------ 第57章 反击 ------------ 第58章 醉鬼 ------------ 第59章 两件事 ------------ 第60章 外室 ------------ 第61章 挣扎 ------------ 第62章 惊骇 ------------ 第63章 个中曲折 ------------ 第64章 师爷难做 ------------ 第65章 九娘 ------------ 第66章 知晓 ------------ 第67章 遇盗 ------------ 第68章 重回京城 ------------ 第69章 另投明主 ------------ 第70章 急病而亡 ------------ 第71章 不容 ------------ 第72章 驱逐 ------------ 第73章 好人坏人 ------------ 第74章 遇救 ------------ 第75章 祁家简况 ------------ 第76章 救主 ------------ 第77章 读书 ------------ 第78章 合约 ------------ 第79章 陪练 ------------ 第80章 新婚夫妇 ------------ 第81章 拜访 ------------ 第82章 考院 ------------ 第83章 考完了 ------------ 第84章 休妻 ------------ 第85章 挽留 ------------ 第86章 留下吧 ------------ 第87章 代价 ------------ 第88章 喜报 ------------ 第89章 宴席上 ------------ 第90章 感谢 ------------ 第91章 浑身纹绣 ------------ 第92章 钱 ------------ 第93章 紧紧抱住 ------------ 第94章 大手大脚 ------------ 第95章 会试之后 ------------ 第96章 怀孕之后 ------------ 第97章 贝磊的隐情1 ------------ 第98章 贝磊的隐情2 ------------ 第99章 榴生这孩子 ------------ 第100章 省试 ------------ 第101章 将来怎么办 ------------ 第102章 摊牌1 ------------ 第103章 摊牌2 ------------ 第104章 在文正县 ------------ 第105章 恢复记忆 ------------ 第106章 一些道听途说 ------------ 第107章 轻重是非分明 ------------ 第108章 也算番外 ------------ 第109章 故人故事 ------------ 第110章 栽培 ------------ 第111章 殿试中状元 ------------ 第112章 探花郎 ------------ 第113章 纵使相逢不相认 ------------ 第114章 户部尚书 ------------ 第115章 尚书府女尸 ------------ 第116章 祝揽秀的独白 ------------ 第117章 原来如此 ------------ 第118章 齐王豫王 ------------ 第119章 非礼 ------------ 第120章 齐王致歉 ------------ 第121章 新任给事中大人 ------------ 第122章 遗产分割案 ------------ 第123章 解官持服回乡 ------------ 第124章 相见 ------------ 第125章 各怀心事 ------------ 第126章 新婢女 ------------ 第127章 生活在继续 ------------ 第128章 消除隔阂 ------------ 第129章 “多嘴的”凤姨 ------------ 第130章 惩治花新 ------------ 第131章 团团圆圆年夜饭 ------------ 第132章 薛老板的下场 ------------ 第133章 重创鲁亭博 ------------ 第134章 成亲了 ------------ 第135章 云记珍玩店 ------------ 第136章 云记绸缎店 ------------ 第137章 夺子 ------------ 第138章 甥舅相遇 ------------ 第139章 他想做什么 ------------ 第140章 夫妻失和 ------------ 第141章 大悟请罪 ------------ 第142章 心烦意乱 ------------ 第143章 仇人相见 ------------ 第144章 成立船队 ------------ 第145章 热闹中的两人 ------------ 第146章 渐悟己失 ------------ 第147章 救人救己 ------------ 第148章 作恶的后果 ------------ 第149章 一切均安1 ------------ 第150章 一切均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