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引子:桃花童子 一年中若是论起哪个月份的花开得最好,南园的阿婆一定指着山顶告诉你,三月的桃花开得最好。 古语有云:“南园之桃暧如雾”。 若是逢着烟花三月直攀南园,蜿蜒而上的山麓尽是桃花弥漫,无需伸手亦可沾染上桃花浓郁的香气,几乎连衣衫上,也会不经意地留着几片美丽的桃瓣,仿佛有桃花仙在暗中指引,你曾来此粉色轻烟里走过一遭。站在吹面不寒仿若细柳拂面般的风中,见碧桃缤纷,落红满径,般辟俯仰,周遭游春的年轻女子都仿若人面桃花,刹那心醉。 若逢上雨天,景致更好,朝云叆叇,暮雨霏微,桃瓣随雨而落,便凭空而生出一股悲凉寂寥之意。 此刻冯道人便笑吟吟地提了前襟,走在花开四照的山间小路之上。游至山腰,景色虽迷人,也经不住热辣的阳乌灼晒。今年不过三月中,便已经这般热燥难耐,连春兴都被赶跑了一半。 路旁甚至有小贩担水来鬻与游人喝,不过是一瓢而已,却要价不菲。况冯道人嫌他们一只瓢轮流与人喝了,太过腌臜,一甩袖,径自去寻有水井的人家。 桃林尽头,露出穹庐一角,并无雕梁画栋,金瓦飞檐,却在飞花弥漫中尽得风流。所幸,门前有一口水井,让冯道人喜出望外。 一群嬉闹的孩童从不知名的角落里笑闹出声。 他一面自用水井边的一只木桶打上清凉的井水解渴,一面笑吟吟地看着面前那群天真烂漫的孩童。 其中一个被布蒙了双眼,梳一对羊角辫,在原地乖乖转了三圈,其余的孩子四散开,纷纷躲了起来。 “躲好了?要来捉你们了哦!”梳羊角辫的女童摘下眼上的布条,大而圆的眼睛四周环绕了一圈,看见冯道人便径直走上前,并不去揣测其他孩子究竟躲在何处。 “老人家,这水好喝吗?”她将双眼眨呀眨,天真无邪地问。 “好!山下可喝不到这样甘甜的水。”冯道人笑赞。 “哎,老人家是从山下来的呀?”女童笑容甜美:“这就难怪了,山上的水虽然好喝,却来之不易。光是打这口井,就废了许多气力。” 冯道人点了点头,颇觉这约莫七、八岁的女童有趣至极。的确,在山中凿井,比之平坦陆地,要纵深得多。井越深,自然花的人力和物力也就大些。 “老人家不要光点头,我跟你说这番话是要告诉你,正因为这水难得,所以一桶要一两银子!”女童伸出手,向冯道人要钱。 “咦?”看她伸出的右掌掌纹,冯道人不由得面色一怔,捻须敛容回应道:“钱我没有,不过倒是可以免费给女娃你算一卦,我们就此相抵如何?” 女童歪着头想了想,点墨般的双瞳晶亮如星:“那你说说,我以后会不会住上大房子?” 冯道人刚要开言,却见那草屋穹庐之内走出一名素颜美妇,眼神迷离,侧耳听了听,这才循着方向大声道:“阿离,不过使唤你去王大婶家送布,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那名唤作“阿离”的女童这才收回手,朝冯道人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屋子里去。 那名美妇似乎眼有疾,听见脚步声,便摸索着转身准备回屋。 “夫人请留步。”冯道人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叫住那女童的母亲,说明要水和算卦的缘由之后:“是以贫道有个不情之请,请让贫道为她算上一卦,以解一水之恩,如何?” “也好。”美妇报上了女童的八字。 冯道人细细听得,手指轻捻,却忍不住吸了口气。 “这是——食神制杀!居然,居然是少见的“七杀格”之命!” “只是听得那“杀”啊“杀”的,让人好不惊慌。我们山野人家,并不懂这些,还请老先生指点一二。”美肤倾首蹙眉,疑容团团。 冯道人不愿多说,只是轻声嘱咐她道:“若是日后有人问及她的八字,只说时辰记不清了,切切!”他别过那年轻貌美的妇人,匆匆提足下山。 若是他算的没有错,只怕十年之后,必然有一番风雨浩劫。 阳春三月的天,变脸如同三岁孩童。晨早还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到黄昏却点点滴滴下起了雨。风卷落花迷人眼,冯道人碰上这古怪的天气,不由得大病了一场。 不多时,道观中便传来哀鸣之声。 竟是冯道人驾鹤西游去了。 ------------ 1、夜遇血狼 月色如镜。 空林之内,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与树叶婆娑而发出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坐在轿子里的那个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为了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看向坐在自己身边昏昏欲睡的阿离,华颜忍不住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太阳穴。阿离吃痛,这才从睡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她一脸不悦的表情,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低声道:“既然他们要连夜赶路,您这个身为诸侯国质子的小角色也没什么话语权来反驳。” 况且,只要翻过这片山林,国都奚岭便近在咫尺了。 “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呢?”阿离懒洋洋地将手拢在袖袍里,打算不再搭理她,继续合上那双比女人还妩媚的细长杏目,噙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入眠。 走着走着,幽深的林间小路亦空旷明朗。抬头望月,那轮明月业已迫近中天。 乍然而起的一声长啸,令人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随即,由远及近的啸声愈来愈强烈,似挟着一柄快刃推面而来,不破不归,饮血才罢。 抬轿的那名护卫分明蹙了眉头,轻道一句“糟糕。” “怎么了?”轿子内传来一声带了嗔意的嘲讽:“不是说要连夜赶路,怎么停下来了?” “郡主有所不知,这片山林每到月圆之夜,便会有血狼出没。方才那啸声,便是它们要出猎的讯号。”其中一名年轻的护卫一面回答,一面用手握住剑柄,十足一副蓄势待发之势。 “出猎?”原本在睡梦中的少年人偏偏兴致勃勃睁开了眼睛,惹得同乘的人一阵鄙夷。一双白莲出尘般的手掀开了帘子,笑问那名英姿飒爽的年轻护卫:“方才打盹没有听清楚,你说的血狼,是冬日飞雪的雪狼,还是残阳如血的血狼?” “自然是后者。”年轻的护卫将身子绷成了一道弓,并没有心情与轿内的两个人多言,双目流转间,似两粒白水中的墨玉。 血狼的啸声愈发凄厉,长长短短,骤然拔高的音阶此起彼伏,宛如一团临城的黑云压迫而至,令人不禁生出恐怯之心,惧怕之意。 阿离将心中的疑窦解开,扭过身去在逼仄的轿子里寻了一块丝帕,神情淡定地拭了拭眼。 华颜反被他这一举动激得好奇了起来,暂时忘记了赌气与害怕,只是一心地瞧着他。与阿离自小玩到大,虽说是形影不离,可阿离偏偏一副“我就是很神秘”的样子让她恨到咬牙切齿,对比之下自己就会和“天真烂漫”的言下之意“奇蠢无比”扯上莫可名状的联系。不过阿离尽管是男孩子,却和她亲如姐妹。两人同座同卧,皆因阿离亲口告诉周围的人知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于是旁人也不论两人的年纪,只把阿离当成女孩儿看待了。 更是因为有了如此青梅竹马的历史,华颜才会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能够让嗜睡如命的阿离在大半夜时分擦亮双眸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轿外一片沧月点墨的空林。 “血狼和雪狼有什么区别吗?”她轻声问了一句,却被阿离用“嘘”声噤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月光下,苍松鹤影,卧蝉未鸣,连绵的阴影如峰而簇,除却树影,仍是树影。静乎可怕。 “来了!”那名领头的年轻侍卫捺刀出鞘,莹蓝色的刀光映出微微眯起的双眼,几近苍凉。 华颜感觉到阿离的手伸过来握紧了她的,总算他还有些良心,知道自己会害怕。双眸流转,饱含感激地看向对方,却发现阿离紧张得额前冒汗,另一只手一直不停在摸着鼻尖。每到紧张刺激的时刻,他总会下意识地用手去触碰鼻尖。 这个家伙! 华颜忍不住郡主脾气发作,恶狠狠踩了他一脚,引来阿离一声哑然的痛呼。因为不能说话,是以只能瞪了她,用力吸气而已。 再回过神来,血狼已出现了! 那是一头沐浴在月光之下恍若隔世的银色头狼。迈着矫健的步子,缓缓而来。双目绯红若胭,据说血狼之名由此而来。它的身后尾随着有着相同血眸、让人望而生畏的各色狼群。 那四名抬轿的护卫见状,分了四个方位站定,将蓝顶软轿围在中间,似乎有拼死保护质子的念头。 华颜蹙起了眉头,狼群来势汹汹又如此众多,他们这边只有四名护卫,饶是再技高人胆大,也终究会力有不支。若是那群狼采用车轮战的方式,恐怕己方仍旧是危难重重。 做个质子而已,用不用这样不到国都就被狼群撕裂那么悲惨啊! 一时间,人与狼对峙在月光之下,呼吸和血液都似乎凝固在这一瞬间,等待着最后一刻的爆发。暗涌如潮,狂暴的激战即可预见。而那群血狼却丝毫不着急进攻,反而悠闲地在原地或坐或卧,偶尔有几只急于进攻的狼,没有得到头狼的示意,只能在原地打转,后腿不断蹬地,鼻息急促,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扑杀轿外的四名英武护卫。 皓月渐渐西移,不知为何,群狼竖起耳朵,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为首的那匹银毛绯眼的狼王,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胸腹鼓胀饱满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扬起前爪半立起了身体,冲着月色低啸起来。 月亮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扯出一片云遮住了身躯,隐遁而去。一时间空林沉寂,叆暗玄青。 “阿离……”华颜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一只咆哮低吼的血狼,忍不住将阿离的手拉得更紧。 阿离的手心已然溢出汗珠! 电光火石间,群狼纵身而来,如惊涛拍岸,怒卷霜雪。 云破月出,月光印在纠缠在一起的人影和狼影,几乎让华颜和阿离的脸上露出同样的寒冰之色。 “嗤!”其中一名护卫挥刀砍向血狼,却被这头机灵的血狼反咬一口。伤口血流如注,偏偏伤在拿刀的肩膀上。他只得咬牙换手挥刀,仓促间力有不逮,被血狼堪堪避过。矫捷的一个旋身之后,血狼再度猛扑过来,龇开的尖牙利落地咬上了那名护卫的喉咙。 不等它再有任何举动,一旁的护卫刀峰已至,从血狼的身后刺入,直穿胸腹。 剩下的狼群显然被血腥味激得狂躁起来,围在三人一轿的周围,伺机而动。 “情况不太妙……看起来我们要葬身山野了。你若是能活下来,来年记得给我烧点纸钱。”阿离眯缝着眼睛盯着外面,一张白莲花般的容颜竟显得从容淡定。 “你若死了,我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华颜轻抖嘴唇,奇怪在这种时候阿离还能谈笑风生。 阿离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双目平静地看向外面,此刻杀戮已接近尾声,人毕竟不是狼的对手,几次交战,这边的护卫已经死去了三人,还剩下最后那个有一双白水黑玉眼眸的年轻人,仍旧在苦苦支撑。 狼王似已不耐。 一声低吼,身形如一支疾驰而去的银箭,扑向最后的护卫。 年轻的护卫大口喘息着,用尽全身气力格挡住着千钧来势的扑杀,忍不住踉跄着向后退了几大步才勉强站定。 “咦?”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血色厮杀,阿离惊异出声。 空旷的林中竟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般,挟着前一晚的清风明月转瞬而来。 马上的那个人看不清面孔,只是低低地匍匐在马背,手中扬起的刀如一弯明月。那明月光顺着血狼的背后决杀而来,快得惊人,狼王并未防备这一变故,仓促地向一旁打了个滚。不过来人似乎并不打算收刀,只听“扑哧”一阵轻响,刀已溅血。 竟是从最后的那名护卫的胸前,直直地穿刺出去。 华颜瞪大眼睛,被阿离及时捂住嘴,才将叫声硬生生憋了回去。 怎么会! 那个人明明应该是来救他们的,为什么却对那名好看的侍卫横刀而向! 马上的刀客几乎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折身,反手一刀,将仍旧滴血的弯刀斜斜翻上去,姿势美妙到几乎能在手腕上翻出一朵血做的花。 还未结束方才的滚地避刀的动作,狼王在仓促间被弯刀的刀锋划过,一片银色的皮毛应声而落,不由得张开银牙,龇声长啸,反冲回来。 刀客身下的马仿佛受过训练一般,丝毫不忌讳狼王凶狠的眼神,嘶声骤起,一跃而上。兔起隼落之间,一人,一马,一狼,穿身而过! 那柄血淋淋的弯刀,还在刀客的手中牢牢握定。他的手臂保持着挥出去的姿势,定格在身后。而几乎是同时,狼王凄厉的啸声再起,终于挣扎着倒在日出之前。 松了一口气,轿内的两个人再度向外瞧的时候,马背上的那个人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朝晖即至,霞光万丈。不知何处吹起的清笛,倒让人忘却方才的一番血腥厮杀,换一份心境吟赏这美妙烟霞。 那人背着光向轿子走过来,四周透亮,唯独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挟着一团光,仿佛此时仍旧在天幕中的太白星一般烁人眼目。 “郡主远道而来,叫你受惊了。”只听那个人开口说话,却对华颜不用敬称。 阿离一挑眉,心下已将来人的身份猜了七八分。 ------------ 2、皇子萧勤 方才的速度迅如雷电,此刻迈步而前又仿佛慢到极致。 救了他们一命的那个神秘刀客,随着距离的拉近,此刻渐渐能看清楚他的长相。 那是个面貌奇清的紫衣少年。仿佛年岁与阿离相仿,比华颜稍长。 只见他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束于脑后,用紫色的抹额系了,俊逸的双眉直插鬓边。饶是如此,英武的长相却被一双媚如桃花的眼神打破,此刻那双明艳如桃的双眸含笑望了过来,仿佛方才那弑狼杀人的举动与自己完全不相干。 “弑狼便是,为何要杀了他?”华颜从轿内走出来,指着那名年轻护卫的尸首蹙眉道。一整晚这名护卫拼死保护自己,到头来却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杀死,实在叫人愤恨。 阿离轻叹了一口气,虚弱地抚着太阳穴。他承认自己看了美色总会走神,忘记阻止那个没大脑的女人做蠢事了! 那紫衣少年却不回答她的质问,只是指了空林中的岔路径直说了起来。“这座山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奚岭,另一条却是去邢国的捷径。” 邢国乃是颖国的敌对邻国,与颖国以一座山峰为界。 颖国的国都便是这座山峰脚下的奚岭。 还未来得及发问,通往奚岭方向的小路上,竟来了一队为数不少的人马。为首的竟然就是那名原本应该躺在地上充当死尸的眼如白水点墨的年轻护卫。只不过他此刻的面容泛红,直到看见阿离和华颜之后才释然。 “属下无能,竟让假扮的护卫抢走了郡主,还请十七皇子恕罪!”他急冲冲上来单膝跪地,竟是对着紫衣少年请罪。 华颜后退一步,被阿离扶住身形,这才吓得拍了拍胸口。 “为什么会有两个你?” 阿离扬起袖袍遮住半面脸,似乎不能忍受这个白痴的问题是出自安平郡主顾华颜的口中。或者说,这种问题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连他这个跟班都觉得丢人。 那名紫衣少年,正是颖国国君萧慈最宠爱的皇子萧勤,因排行十七,而被国都内许多熟识他的人昵称为萧十七。 昨夜丑时,负责保卫安平郡主周全的护卫带伤来报,安平郡主顾华颜和随行而来的水公子,被一行假扮成护卫的人接走。 萧十七自告奋勇要将那几名胆大妄为之人斩于马下。 于是便上演了屠狼之时顺手将对方毙于马前的戏码。 “看样子似乎是邢国人。不然没有必要走这一条路。”那名护卫揭下了死尸面上薄薄的人皮面具,并不精巧,不过在夜色下,仓促间也辨不清真伪。是以轿中的两个人丝毫也没有觉察到有何异常。 萧勤看了看满地可怖的空林,指了指狼王的尸首道:“将那个抬回去,至于其他的……不妨烧成灰,给我园子里的花沤沤肥。” 日影渐长,一行人从山麓小道向下驱驰,竟是满眼风涟碧幕,芳洲拾翠的春色。 为了早些抵达国都,那顶软轿早已化成花肥。 萧十七为华颜寻了一匹脚力稳健的枣红色小母马,让她乘了。至于阿离,用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博得了萧十七的同情,此刻他双颊绯红地坐在萧勤身前,霸占了半个马鞍,心花怒放地揽着缰绳一路前行。 别的男人喜欢女人,喜欢把美女揽在怀中享受软玉温香的触感。阿离偏偏就喜欢窝在男人的怀里,含羞带怯幻想着可以和身后的男人一枕温床。 “难得。”萧勤突如其来地吐了这么两个字,轻轻的拂在阿离的耳畔,令他心头一阵酥麻。 “小人不明白十七皇子这两个字的意思。” 萧勤微微一笑,桃花眼中充满玩味地看着他。“觉得我颖国国力如何?” 阿离拱手向上:“自是如日中天。” 原本不明含义的笑容变得更深,萧勤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若是如日中天,还用得着以质子来胁迫各地的郡王吗?颖国日渐衰微,乃是不争的事实。是以,难得见到送一个质子,还有额外附赠的。这样看来,安平郡王真是对父王大大的忠心啊!” 华颜的马匹离他们有几人之遥,除了能看见萧勤微笑着去点阿离的鼻尖之外,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只觉得两个人亲昵无间,谈笑风生。那个萧勤,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杀起人来却阴险恶毒,分明就是个大坏蛋!最可恨的是那个好男色的阿离似乎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没脸没皮地贴上去!只差没在拿朱砂在脸上印下“春心荡漾”四个大字了! “十七皇子有所不知,小人与郡主乃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大的伙伴。郡主叫小人向东,小人绝不敢向西,舍命陪郡主乃是小人的本分,何况小人还有个小小的私心――小人从未来过国都,一心想见识国都繁华,所以恳求了安平郡王让我陪同郡主一起来的。” “噢……原来如此。”萧勤的笑意更深。“这样说来,你此刻应该抱着这种舍命的信念尾随在安平郡主的座骑之后,时刻护卫她才对啊……” “这……”饶是他巧舌如簧,也不知道此刻该如何辩驳。 只听萧勤一声令下:“这位公子誓死保卫郡主,已向我请命,鞍前马后陪伴郡主。”话音未落,萧十七一把捉住阿离的手,已然将他掀下马背去了! 阿离白莲花般的面孔惊慌失措,如同秋日的残荷般,在半空中不着力的感觉,萧勤仍旧微含笑意的模样,安平郡主的尖叫……一切的一切,都宛如万花筒一般纷繁交错……他一定要死在马蹄之下了! 闭上眼睛这样想着,身体却及时被两双大手牢牢拖住。竟是及时赶来的两名护卫,身手矫健地将他接住了。 萧勤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甩了马鞭扬长而去。 华颜咬住下唇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略略不快。却又一时间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见了阿离与萧勤两个人有说有笑,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小姐脾气上来,竟忘了此番来奚岭,为的是什么。 她骑着小母马在原地等了他一会,看见阿离面色未定地小步跑上前,却又不愿跟他说话,思量再三终于也扬起马鞭,跟着大队人马驱驰而去。 “可恶!等等我!”坏人,都来欺负他!阿离咬牙提起前襟,在马队扬起的尘沙中,灰头土脸地奔跑。 萧勤看起来十分快意,面上的笑容也愈发深重。离国都越来越近,这番行程尚算顺利。清风拂过脸颊,似乎也带着和煦柔软的夸颂之意。忍不住回头去看看那个人有多么狼狈,却意外地发现,脚步踉跄的阿离,一面趔趄奔跑,一面往嘴里恶狠狠撕咬着什么东西。 “吐出来。”萧勤驱马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的微微抬起了下颚。 “鞍前马后侍奉,也得让小人补充些体力啊……”阿离一面叽咕着,一面将最后一团纸片塞进嘴里,匆匆咀嚼了几下便吞咽下去,然后扶着脑门喘得如风中残烛。 萧勤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只是挂着惯常的浅浅笑意。 随从的护卫都闭上了眼睛。 传说在十七皇子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抓到自己书房的太监与敌国通信,他立即横刀出鞘将人当场劈开,翻出肚子里的碎纸再命人拼凑起来。 这种只书于国史上的文字,想必今日可以让人亲眼见识一次了! “搜他们的行囊,连一张纸片也不能放过。所有可疑之物,统统交给十一皇兄论处。”萧勤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发布这样的命令,令护卫们大失所望。不过这个身份尴尬的水公子倒真是奇怪,明明看见十七皇子亲手杀了敌国的奸细,还敢胆大妄为又是索骑又是吃纸,不知道是嫌弃性命太长,还是脑子真的被吓傻了。 ------------ 3、忐忑见驾 好容易抵达了国都,众人稍事停歇之后,又马不停蹄安排软轿护送安平郡主顾华颜及随行的阿离去面见颖国国君萧慈。 在宫门外亲自迎接萧十七的乃是国君身旁惯常使唤的一位公公,姓文,圆胖脸,仿佛大阿福的喜庆模样。 寒暄完毕,他领着华颜与阿离走进宫门,萧勤丝毫没有去意,也跟着这位文公公一道走。 “郡主请留步。”文公公在最后一道门前拦住他们。“按惯例,来国质子必须除去所有衣物,检查是否有携带伤人利器才可入殿。一路上风尘仆仆,也可以顺带梳洗一番。” “啊?”华颜捂住胸脯,一派不乐意的表情。 “郡主不用担心,你可以去隔壁的屋子里,有专门的宫女替您更衣沐浴。至于这位公子,劳烦这边请。” 阿离面色一变,看着迟迟不肯离去的萧勤,对方正用一副“你倒是脱啊”的眼神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两个小太监默默上前,在大木桶中倒入热腾腾的沸水。 而后萧勤大踏步上前,任由小太监帮他脱光衣物,站到木桶中。 线条流畅的脊背和臀线,顷刻间露在阿离面前,他却没有心情吞咽口水。 “怎么,离公子嫌弃和我一同沐浴嘛?我不是听说,你好的是男风?我都不介怀了你演的这是哪一出?” 面色苍白地下跪,阿离双手拱至头顶。“禀告十七皇子、文公公,小人有疾,不便裸露于人前。若是要验明是否携带利器,可否劳烦一位小公公与我一旁检验?” “噢?有疾?”萧勤似乎更开心了,舀一瓢水自胸前浇落,白皙的胸膛令人遐思不已。“若非是隐疾?” 文公公更不客气,虽是一团笑脸在前,却已经开始动手为阿离脱起了衣物。“我说小公子,这没什么可害羞的。论隐疾,本公公不是比你还难堪嘛!” 他身手利落,几下将阿离扒个精光。 当最后一缕衣物从阿离的身上落下的时候,潺潺的水声止住,萧勤手中的瓜瓢轻轻掉在水面上,拍出的水花让他闭了闭眼睛。 是的,萧勤和文公公都没有看错。 那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有着平坦的胸脯,白皙而匀称的身体因为害怕而略略发抖。可是最关键的部位,却是一片漆黑泛红,像被火灼烧后的平原,连废墟也没有剩下。应该有的部位,阿离统统都没有。 那里仿佛一个梦魇,屈辱地述说着曾经的悲惨遭遇。阿离夺过文公公手里的衣物,遮住了自己的身体。一双原本机灵的眼睛变得氤氲迷蒙。 他看起来是个少年,却没有该有的部位。说起来,倒应该和文公公是一类人。可是他又那么美,像一朵雨中的莲花那样微微颤抖。和方才机灵古怪调皮完全不同的模样,此刻在萧勤面前展现,让他有些后悔方才逼迫阿离脱衣的举止。 难怪安平郡王会允许女儿和这样一个人成天厮混在一块了。谁会对一个太监有什么指望呢! “……世人皆知颖国乃萧氏天下,吾君更是威功百数,为世之表。百姓亲,万邦宁,品物亨,岁功成。花开四照,惟见其德;鳖载三山,深知其重。臣,安平郡顾衍之,特差使膝下小女顾华颜亲侍于萧王前,尽吾之忠意。” 华颜跪在地上,朗读着父亲在临行前亲手写下的陈表。 萧慈端坐在龙椅之上,面色浮现出满意的姿态。他的长相和名字完全对不上号,浓眉大眼,面翻横肉,即使在笑的时候,也面露凶相。萧慈一向秉承暴戾和征战,他也觉得这同样是萧氏王朝得以延缓至今的最佳手段。是以萧勤子承父业,狠辣非常,也就最得萧慈的宠爱。 华颜余光瞟见晚她一步进来的阿离,低沉着脸,耷拉着双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勤立在他们的身后,阴晴不定的眼神始终盯着阿离不放。 她大气也不敢喘,不留神差点念错,忙敛了心神细细诵读。 依照惯例,每位郡王的儿女一旦满了十四岁,必定要送到国都来,名为游学,实为人质。这些小郡国依附在萧氏王朝的管制之下,不敢不从,只得忍痛将儿女送上。这些年来,极少质子能平安回国,大部分的质子都落个失踪或残疾的下场。尤其恶劣的是,萧慈还差遣专人调查各位郡王的喜好,每位质子必定是郡王最宠爱的儿子或女儿。因此这一举措遭到了各位郡王的一致反对,萧慈为振君权,将反驳声最高的江陵郡郡王一夜灭门。至此,再也没有怨怼之声。 他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平郡,又怎敢不顺从萧慈的意? “这份是安平郡王随行附赠的礼单。”文公公呈上一份华丽的礼单。 萧慈扫了一眼,不禁心神俱爽。“你父果然是大大的忠心。本王听说,十七在狼口下救了你们,也算你们有缘。不如就安排你们住在十七的府中,让他照料你们的饮食起居,本王也放心。” “十七遵旨。”萧勤在父亲面前,敛得极好,浑身散发的那股让人亲近不得的气息在此刻荡然无存,端的是相貌堂堂、心系朝堂,一派听话孝子为父亲分忧的懂事模样。难得他不过十六七岁,那份心思已然是无人可及。 想必一旦羽翼丰成,天下都要臣服于他! 听罢萧慈的旨意,阿离的后背挺得愈发僵硬了。背对他们站立的萧勤自是将他的窘状收入眼底。此事只有文公公与他两个人亲眼撞破,改日还得和父王面前的这位圆胖脸的公公好好讨教一番。 “折腾了一夜,下去休息吧。”萧慈虽说看起来有些粗犷,却也能见到几人面上难掩的倦容。 施礼告退,缓缓而出。 待他们一一退出了殿外,萧慈这才转过头问文公公:“跟在安平郡主一旁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文公公面色一暗,随即团起一簇笑意凑近了答:“回圣驾,那是个和奴婢一样的人。与安平郡主自幼要好,服侍惯了人的,是以一同前来作伴。” ------------ 4、夜探王府 奚岭的夜来得格外早。 大概是因为依山傍水的缘故,阳乌一落,山头便漆黑一片。举目四眺,隐约能见到山线连绵起伏,恍若仙境。若是临水的居民,在有月亮的夜晚,更能见星河鹭起,彩鸳翻荷,云鬟仙姬,纷至沓来。 睡了整整一天,阿离总算恢复了精神。 睁开眼,华颜竟坐在他的跟前,面露焦急地盯着他。见他醒过来,才芳心稍定,半嗔半喜道:“你竟睡了一天。我去嘱咐他们拿些清粥小菜来。” 阿离摆摆手,痛苦地将紧闭的双唇张得老大。 只见他的嘴里藏着一根银针,横刺在上颚。 华颜轻轻讶异地叫了一声:“这是做什么?不疼么?”光是看一眼,就觉得他十分痛苦。 阿离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不妨事,将它取下来”。 华颜哆嗦了一下,仍旧是听了他的话,小心翼翼将手指探进他的嘴中,将银针拔出。大概是因为放置得太久,那针连着肉,带着血,让阿离蹙紧了眉头捏紧双手。 好容易将针取下,竟有一团连在针上的银丝线,自阿离的喉咙出拔了出来。轻拭几下,竟有一人多长。 他含着这枚针在萧勤和文公公的面前好容易才没有让他们看出破绽,天知道这得让他吃多少苦头。 “他们看见了?”华颜将银线和银针收在一个锦囊中,塞还给阿离。自然,她问的并不是银针的事。 阿离喝了口水,点了点头。 “那不是很好么?”华颜突然露了一个笑意。 “未必。”虽说一切都在那个人的计划之中,但是他始终觉得,萧勤比他们想像中更聪明。为今之计,自然是要拿到那样东西。他挣扎着起身,胡乱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里?”华颜拉住他。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素净的灰蓝色锦袍,颈间却带了一串殷红的玛瑙。俗气得紧,却又是阿离此番行动必不可少的物什。他捏着那只装着银针丝线的锦囊,又将华颜颈间的红玛瑙取了下来。 “当然是夜探十七王府!”阿离定下脚步,回头冲她一笑。那笑容白莲出尘,纤毫未染,恍若迷梦。 华颜匆忙跟上前,两个瘦小的身形敏捷地闪出厢房,相视而对地点了点头。 俗话说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日的月,竟比昨夜的还要好。焰焰月轮,团团如扇。古诗有云“文弦入舞曲,月扇掩歌儿。”正是形容月下弄乐起舞的美妙景象。 此刻却没有人有心情闻丝竹弄管弦。 蛰伏在转交的死角中,阿离和华颜轻轻屏住呼吸,看巡逻的护卫一列接一列自他们眼前走过去。 人的影子,被月照得十分清长。 就是这个时候! 阿离比划了一下,两人齐齐贴地向前滚去,借着半人高的游廊的掩护,移到了一扇门前。来不及侧耳倾听门后是否有人,阿离急急推门进去,拽进动作慢了一拍的华颜,这才堪堪避过新一列护卫的视线。 “好险!”她拍了拍胸口。“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摸去书房。”阿离滴米未尽,不由得觉得腹中饥饿,不迭在心中暗自叫苦。早知道吃点东西再出来。希望今夜能将那两粒东西拿到手。 “我们的计划里没有这一出啊……”华颜蹙眉。 “是没有,不过你不想身旁有一颗解百毒的灵丹吗?”两个人继续摸索,刻意压低的对话声在寂静的夜里也能勉强听得真切。 “你是说?” “那头血狼。”阿离不便多做解释。他记得自己曾在一本医书中读到过,血狼王眼,如胭凝萃,俗称“胭脂眼”。只要佩戴在身边,进食的时候只要用胭脂眼在食物中蘸上一蘸,便能解百毒。更何况,那头狼王有两只眼睛,他们一并盗了,镶上两颗看起来差不多的红玛瑙,应该神不知鬼不觉。 两个人从厢房渐渐摸索到了前院,看看此地布局与守卫,似乎像是萧勤的住处。想必书房离此地不远。两个人暗中蛰伏了半日,暗暗观察行走的丫鬟和护卫的脚步,阿离猜测东面的那一间大屋即是书房。 昏迷前,他曾在朦胧中听见萧勤吩咐仆人将狼王尸体搬进书房。应该不会有错。 舌尖轻舔,窥窗视之,果然寂静无人。 却是书房无疑。 而他们寻了多时的狼王,不知经由了什么手段,竟能立在书房之中,栩栩如生。一身银色的毛发被窗中的漏月所映,几乎夺目。胭脂色的双眼怒气而视,似是不甘。 华颜咽了口唾沫。“你确定它没有死?”那具狼王的尸体明明是微风凛冽,煞气逼人的模样,连靠近它,都会令人寒毛直竖。 阿离倒也胆大,径直走上前,银针一挑,将血狼右侧的眼珠轻巧拿在手中。转瞬间又取下华颜项间的红玛瑙珠链,取下一颗,以银线缝于原处。再将胭脂眼镶嵌回珠链处。 正要如法炮制第二颗的时候,书房的门一下子被推开。 “两位真是好学勤敏。”萧勤的声音带着嘲弄,清晰明朗地飘了进来。“只听闻古有‘凿壁偷光’的典故,今日竟得见‘月下寻书’的新趣,实在是大开眼界。” 灯光在同一时间被点亮。 只见萧勤此刻褪下方才的紫色劲装,换了一袭黑底金边的宽大长袍,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披下来,比日间看来少却几分英武,愈发显得唇若施朱,面如桃瓣,实在是好看得紧。 华颜的面孔有些苍白,一只手拽着胸前的项链,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阿离的。 此刻阿离的手中还藏着银针与丝线。若是被萧十七发觉,想必又是一番波澜。 “不知我这书房内,可有什么能入两位贵客的法眼的么?”萧勤凑近了阿离的面孔,眯缝着的眼睛丝毫没有怒气,反是暧昧非常,倒有三分像挖苦,七分像调情。 赌他没有发现! 阿离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心底如是忖度。几乎是同时,笑颜一展,咧嘴道:“郡主思乡心切,想寻文房四宝为安平郡王修书一封以报平安。夜色已晚,匆忙之中不及报备,还请十七皇子见谅。” “郡主孝心可嘉,好说好说。”袖袍一挥,早有仆役端着崭新的文房四宝上前,交与华颜。 她不便松手,硬着头皮道:“劳烦送至我房中。” 萧勤点了点头,示意仆役照华颜的意思办。 “时候不早,请十七皇子早些休息。小人告退。”阿离见状,白玉跳珠的双眸一转,仍旧是笑意晏晏。 阿离与他错身而过,自那长袍中伸出来一只手,将他牢牢捉住,却是萧勤! “郡主若是不介意,我有些话要单独对这位离公子说。”他清浅一笑,话语中虽带商榷之语,却丝毫没有可容商榷的余地。 华颜只得慢慢地放开阿离的手,瞧了他们二人一眼,黯然垂目道了句:“是。” 方才跟在萧勤身后的侍卫,尽然悉数护送华颜去了。反倒是书房中站立着两个人儿,你对着我,我对着你,气氛委实诡异。 “不知十七皇子有何见教?”阿离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轻轻地抬眼,轻轻地发问,就怕动作稍事重了,便有什么三灾八难会接踵而至。 “见教不敢当。”萧勤踏前一步,踱至他的身侧,低头一笑,气息渐渐游移至他的耳边,害他耳根一痒,低头避开。却不曾想萧勤竟欺身上前,搂他入怀。 “不是听说,离公子好的是男色……躲什么?难道我配不上你?”萧勤声线一变,懒洋洋的腔调不似平常那般狠烈,反倒是花蜜般黏腻。一双手早已挑起阿离的下巴,将他的惊愕收于眼底,而后不期然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他的。 “唔……” 仿佛一匹绝尘而来的烈马,澎湃而激烈……阿离被萧勤突如其来的吻逼退了几步,退至墙角,却发现早已没有了退路。对方一手撑墙,将他逼入死角,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衣领向下滑过,明明是轻而柔的动作,却如刀刃般令人害怕。 “怕了?”似乎是嘲笑阿离的胆怯,他的手在阿离的锁骨处停住。 “小人泥沼之身,怕玷污了十七皇子千金之躯!”阿离“咚”的一声跪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从萧勤的那个角度,可以看见他修长而雪白的脖颈,尚未有喉结,还带着清脆的童声,仿佛女子一般白皙无暇的肌肤吹弹可破,触感如丝如缎,几乎叫他爱不释手……明明不过只是一场试探的游戏,身体却不由自主有了反应。 不过,强要的瓜有什么爽口!反正他在自己的府中,还怕没有机会手到擒来?只不过有个小小的疑问,他是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的! ------------ 5、太学受辱 眯起眼,萧勤的声线如云端飘来。“我在你们的行李中,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似有蜜香,却入口辛辣。”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小小的棕黄色的硬片,不过树叶大小。 阿离面色一暗,解释道:“这是缓解小人隐疾的良药。” “哦?”他清浅的笑意渐渐深沉,那笑仿佛自喉咙深处滚滚而来,历经千锤百炼,变幻出无数深意。 “我问过府中的御医,他们说,这是邢国的特产,名曰蜂胶。每日以白酒泡服,可延年益寿,百病无忧。” 阿离眉宇间仍旧微蹙,心下颇有不宁。照他的推测,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语之后,总会有波澜起伏在静静潜伏。不宜多嘴,不宜接茬,只需要静静跪着,听后半句即可。 “若我没有记错,你的年辰可是禧靖十一年?”禧靖,即是萧慈在位的年号,也就是颖国建国十一年。今年正是禧靖二十六年。萧勤十六岁,而阿离应该是十五岁。 “是。”低低地接了一句,他已无心应答。 萧勤的手抚上他白莲花般的面颊,细嫩如瓷,肤如凝脂。“十五岁,若是女子,说不定还未来月信。身体自然也就和男人无异了,是不是?” “十七皇子在说笑吗?”阿离眼皮也不抬,面色倒显得十分镇定。 “那位御医还对我说,这蜂胶虽然能缓解烧伤之疾,却也能让女子内息紊乱,延缓月信。是以……”萧勤扬起双唇,定定地瞧着他笑:“我赌你是女子。” “不男不女,和女子一样无用。十七皇子的赌,不好笑。”阿离回望他,笃定的眼神竟丝毫未曾示弱。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等得起。”猝然而来的,又是一记仿佛宣战一般的深吻。任凭阿离咬紧了牙关,却被他攻城破地,一路掠杀而来……不得已,阿离恨恨地咬了他一口,迫地他仓促离开。可是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戏谑的光。 “时候不早了,你走吧。”得胜的笑意在随后响起,萧勤一挥袖袍,潇洒呼喝。 阿离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脱离魔掌般仓惶奔逃,却又突然被他的身形拦住。 “还待如何?”阿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此刻他早已色厉内荏,毫无招架之力了。若是萧勤想用强,他宁可咬舌自尽。 “今夜之事,我绝不与第三个人提及。”他竟如此好心地塞了颗定心丸与他,捏住阿离的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有多么慎重一般。 阿离一甩手,狠狠瞪他一眼,倔强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嘴沙子。 看他奔走的身影渐渐离去,萧勤自是回房休息。 喧闹的十七王府,自是恢复了平静。 月光仍旧皓然照于旷地之上。 一条矫捷的身影,在方才萧勤离去的地方,穿云破月般迅速地在地面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翌日一大早,文公公亲自来十七王府传话,说是圣上有体恤之德,命新来的安平郡主与阿离一道去宫中的太学念书。萧勤臭着一张脸,十分不客气挥袍送客,文公公的圆胖脸仍旧端着笑意,笑吟吟地走出去了。不到大门口,又慢慢折了个身,站定道:“圣上嘱咐奴婢问一句,十七皇子可知晓前几日太傅教的是什么文章,讲的是那几条论道?” 萧勤蹙眉,沁墨般的眼珠轻转,只是看着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文公公并没有等待回答,仍旧是笑容满面,提腿而去。 看来他许久不去太学路面,想必好事的梅太傅在定父王面前呈表他的劣迹了! 华颜在桌下踢了踢阿离的脚,用眼神瞟了瞟萧十七的方向,意思是,昨夜如何? 阿离正在喝粥,被她踢了一脚,喝到满脸都是,被一旁伺候的侍女们轻声嘲笑。只得掩了怒气,拿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微愠地放下碗,一言不发。 难道他要说,自己被萧勤再度羞辱? 压抑着心中小小的怨气,阿离却也没有忘记另外一颗胭脂眼的事。侧耳倾听了文公公与萧勤的对话,他倒是立刻拉长了脸,将头无力地垂下来,哼哼唧唧装起病来。 “你怎么了?”华颜还以为他当真不舒服,十分警醒地拉了拉阿离的袖子。 他侧过身,朝华颜眨了眨眼睛,背对着萧勤长吁短叹。“一定是昨夜未曾睡好,染了风寒。圣上广恩浩德,怕是我无福消受……” 萧勤转过身,淡淡摇头道:“莫非离公子和我一样,每到要见太傅读那冥顽不灵的文章之前,总会病痛缠身?”他轻轻扶住脑门,做虚弱状:“我也觉得心下惆怅,闷得发慌,唉呀,这头也不知道为何重了起来,……”仰起一张媚若桃李的面孔向华颜哀求道:“眼下只能恳请郡主在太傅跟前为我们二人告个假了……” 阿离虚弱地笑笑,挣扎起身:“郡主人生地不熟的,做臣子的尽管抱恙在身,也理应陪伴其左右。请十七皇子放心,告假一事自然义不容辞!” “唉……离公子当真是赤胆忠心!思及如此,我深愧自己不学无术没有得到梅太傅的悉心教诲。尽管身有不适,还是与二位一同去太学一遭吧!”萧勤扶墙而立,表情与阿离几乎相仿,简直学得惟妙惟肖。 华颜蹙着眉,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微恙到活蹦乱跳,只花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一甩手,不知为何气鼓鼓地走在了前头。 萧勤在后面提醒她:“郡主,门房有备软轿代步。” 同前几日一样,仍旧是华颜同阿离同乘了一顶。他们两个身量瘦小,钻在一顶轿子里毫无障碍。华颜斜斜睨了阿离一眼,赌气问道:“你们怎么回事?”神神秘秘古古怪怪的,似乎还多了那么一丁点奇怪的暧昧。 阿离伸出手,华颜不情不愿才将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和一只绿玉小酒杯递于他。 将那片轻而薄的蜂胶放入酒中,浸泡一小会之后,阿离将其一饮而尽。 华颜将酒器收拾妥当,伸手摸了摸阿离的胸前。“果然还是平的。” 阿离当即撇开她的手冷冷道:“以后这种话少说!” “……”华颜欲言又止,看了他半天,阿离依旧沉默不语。她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我聪明些,你也不用受这样的苦。” “这件事何必再提。”阿离闷闷地看着窗外,发现萧勤的轿子与他们的并行。此刻他也掀了小窗冲着他们这边望过来,还不忘冲阿离点了点头,别有深意地笑上一笑。 阿离虚弱地回应了一个笑,所谓质子,就是不论什么时候都敢于把嘴咧开。笑容一定要白痴加谄媚,眼神更是不能有任何内容,空洞上佳,微弯其次,若是有所思,那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只是他这番的表现,太过令人抢眼……怕是未来的质子生涯,并非是那般容易度过的了。 随着晃晃悠悠的轿子一直走,转过街角,华颜指了轿外的桃花让他看。“那桃花开得好美!” “是么?”阿离意兴阑珊向外瞟了一眼,撇了撇嘴道:“不过是几株稀疏的桃树而已,你若是见过南园的桃花,才知道什么叫美!” “哦?南园的桃花?在哪里?”华颜兴致勃勃地追问。 阿离失察,自觉说错了话,于是半闭了眼睛假寐,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好容易到了太学,早有几位少年人,或座或立,正在太学中随意走动与谈话。声音虽轻,却是带着些许期盼的。见他们三人姗姗来迟,为首的一个黄衫少年早已迎上前去:“十七弟,我们已经拿你开了赌局……谁知你竟然来了!害我亏了一大票,回头去你那儿,好好弄些新鲜玩意赔偿我!” “十六兄发话,十七自是不敢不从。”萧勤对待兄长们倒是极为尊敬。 “咦,这两位?”黄衫少年排行十六,名唤萧裁。所谓裁者,乃决断也。萧慈得十六子的时候,本指望这位儿子能果敢决断,故名曰“裁”,却哪曾想:“裁”竟与“财”谐音,这位皇子的文采平平,却是出名的爱财之人。 “十六。”一位比他们年龄稍长的男子喝住了他。那男子静坐一旁,头也不抬,只低垂了眼睑在与对面的一位皇子下棋。举棋间气定神闲,如娴月映江,一片琼润之色。 黄衫少年听闻这位男子唤他,忙敛了声,乖乖踱进门,站在他的身侧。脸孔却一直看向甫一进门的阿离同华颜。 “见过各位皇兄。”萧勤向那位正在下棋的皇子浅浅一笑:“许久不见十一皇兄,愈发想念得紧。” 下棋的那名素衣男子,正是十一皇子萧烈。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因为善学勤敏,理智达意,格外受萧慈的喜爱。是以尽管年纪轻,已能独挡一面,替萧慈打点些刑狱事宜。 萧烈同十六皇子萧裁一样,同样名不符实。只因他出生之时,哭声剧烈,令正在上朝的萧慈在金銮殿上也隐隐得闻,是以名为“烈”。想不到长大之后,竟然这般娴静,几乎若女子一般。 “难得你还想着我。”萧烈淡淡一笑,眉眼唇角,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像是为萧勤度身定制般合适。随即眼光又顺延到十七的身后,微笑道:“这两位八成是新来的安平郡主与随行的离公子了?” “是,见过各位皇子。”华颜与阿离低着头,一一拜谒。 萧烈分明多看了阿离一眼,微微扬眉道:“郡主与离公子都是相貌出众的人中龙凤,实在难得。” 萧裁不知为何“扑哧”一笑。 众人自然早已从各处得知阿离是个“没有种”的身份,十一皇兄称他是“龙”,几乎与父王并驾齐驱,岂不是让他们这些皇子们笑掉大牙! “不知离公子有何头衔,否则直呼尊号,怕是不妥?”萧裁忍住笑意,上前拉了阿离的衣袖问道。 “小民没有头衔。”阿离一张脸色,白到几乎透明。双手握住自己的衣襟,几乎握到指节泛白。那凛凛的声音,似腊月的寒雪,一丝温度也没有。 “那改日我去殿上求父王,封你个侍读罢?”十六皇子仍旧调笑道。 萧勤也默不作声,只是站在一旁。 “咳……”一阵威严的咳嗽声自门口传来。 众人皆知是梅太傅来了,只得一一就坐,敛正心神。唯独华颜和阿离两个人站在课堂当中,没有人关照,亦不知如何是好。 ------------ 6、皇子之心 这位梅太傅,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成性了的。人到中年,有一日在竹林纳凉,无端受到什么神灵的感化,突然能够旁征博引,口出琼华,作诗论文,独有建树。世人颇以为奇。萧慈便将他请来,以太傅之位奉之,烦劳他教育膝下的几位皇子。 梅太傅是位相貌古怪头发斑白的老夫子,念诗奏对明明声如洪钟,平日里却总是带着不清不楚的咳嗽。“我听说了,今日难得皇子们给老夫面子,都来齐了。”环顾一周,在角落里发现了萧勤,梅太傅点了点头,扯起嗓子开始说话。“这二位新来的想必是圣上手谕中提到的安平郡主与阿离公子了,请二位就坐。我们今天要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阿离坐的位置恰是正中。 萧裁与他并排,并不听梅太傅讲授,只用手在空中虚晃两下,示意阿离看他。 阿离一脸柔弱无助的模样,只得转过头,看向十六皇子那边。 萧裁一面露出得逞的笑容,一面朝阿离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有些好事的人看见,免不得轻笑出声。 萧勤只在他们后一排,自是无心听讲,只不过低了头,轻轻踹了阿离的凳子一脚。 “十七弟,你那么护着他,是不是十六说的事是真的?听说你昨夜单独留他入宿!”十五皇子名唤萧夜,用胳膊捅了捅他,冲他悄声耳语。 萧勤看了阿离一眼,微微一笑以作答。 “这么说是真的了!”萧夜一激动,声线上扬,几乎打断梅太傅的“天下”之论。 梅太傅下颚一抬,不怒自威。 踱着方步从前方走下来,众人只得学着太傅一般努力板起面孔,一副学究的模样,摇头晃脑看着手中的书本。 “你!”梅太傅指着阿离:“不妨解释下‘何为齐家’?” 萧夜原本还担心太傅会以乱纪之名罚他背诵,想不到却是指了阿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见阿离面无表情立起,朗声道:“齐,治也。家,国也。是以,齐家乃治国之本,治国乃齐家之果。帝王之家,若兄弟睦,后宫平,子女康健,便是治国之福。齐家方可无患,治国方能安心。” 一番话,似颇得梅太傅的欢心。他击掌示好,难得露出欣慰笑容:“好,小小年纪能讲出这番道理,果然才学不凡。”转过头,目露凶光对着十五皇子萧夜道:“烦劳十五皇子将方才的话默写百遍,如若记不清楚,可向这位阿离公子请教。” “是,萧夜谨记。”萧夜点了点头。 梅太傅又走至华颜的面前道:“颖国上下,女官甚多。圣上英明,不以女子为卑,是以郡主若能勤修太学,亦不至屈于人后。” 华颜轻道:“多谢太傅教诲。” 平日里几位公主也会来此修习,不过过些日子是皇后的寿诞,各位公主孝心厚衍,为寿诞亲力亲为,说是要同心协力做一副皇后的绣像。 “做甚?”阿离转头低声问萧勤。那一脚踢得莫名其妙。 他挑了挑眉,不做应对。 萧夜和萧裁对视一眼,早把两个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暗暗记下。 华颜倒是战战兢兢,头也没有抬。这么多皇子在场,她总是有些怯怯的。那股担心与害怕出自肺腑,倒应了质子的身份。 “郡主好像很紧张?”是十一皇子萧烈,轻轻探过身子来,耳语清音,如和煦春风,拂过之处,遍地花开。 “是……不……没有,也许还不太适应一下见这样多的生人。”华颜不知为何着实对这位十一皇子十分害怕,他一靠近,她连心也提在了半空中,仿佛连呼吸都止住了,一张脸憋得通红。 萧烈轻扬嘴角,俊秀的面庞看起来十分可亲:“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爹爹说,让我来此少说话。”华颜低头应对,时刻不忘父亲的教诲。 “为何?若非有何不能向外人道的事?”三言两语,即刻将矛盾挑于舌尖。萧烈仍旧笑得如三月杨柳风。虽然面相比萧勤善良许多,但是萧家的人总是随时散发出无形的恶意,让人望而生畏。 “不……没有……”华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垂下泪来。 “你可知我为何排行十一,却是长子么?”萧烈突然反问这样一句。 华颜看着他,懵懂地摇了摇头。 “拜安平郡王所赐,二十年前负责护送我的十位哥哥姐姐回京的之时,半路中了邢国刺客的埋伏,我的十位哥哥姐姐,统统死于乱刀之下。”萧烈压低的声线直直迫来,眼中多了几分怒意。让华颜觉得平白无故,似乎起了一阵萧瑟之风。 安平郡王……那不就是父亲? 难怪萧勤对她和阿离一直颇有敌意,而那些皇子们风言风语议论阿离昨夜与萧勤,似乎深藏不屑。 ……她从不知道父亲曾经与萧皇室有如此大的过节! 萧烈的笑容分明昽昽如月,此刻看来却晦晦无光。期间深藏着的敌意如同针尖,刺到她坐不住。余光瞟见阿离仍旧被十五与十六皇子戏谑纠缠,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却被萧烈暗暗按住了手。 华颜抬头看他,一片水月迷蒙的双眸惨似经历了凄风冷雨。 “我去求父王,让你二人改住我府上,如何?”萧烈按住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俊俏的面庞仍旧是微露笑意:“我可是比十七弟好说话得多。” “劳烦十一皇子不要扰乱课堂!”梅太傅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 “萧烈失礼,甘愿受罚。”萧烈垂下双目,显得无比谦逊,仿佛在为方才的一番分心而深表忏悔。 “唔,念你有心改过,这回算了。”梅太傅踱着方步走了回去。“天色不早,今日授课已毕。请各位皇子回去好生念书,下回我要考问奏对。” 萧勤带了阿离与华颜要离开。 萧烈上前一步,对华颜道:“方才的事,十一肯盼郡主答复。”说罢,探身入轿,还从掀开的轿帘内冲她轻挥玉手。 阿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萧烈,恰巧他的眼神从华颜的身上荡过来,四目相对,萧烈别有深意冲他笑笑。阿离只得回笑应礼。 “十七恭送兄长。”萧勤仍旧毕恭毕敬站在轿尾,目送萧烈远去。 “我说十七弟,天色还早,不如陪安平郡主与水侍读逛逛京都。”萧裁仍旧惦念着阿离的好相貌。 “逛逛倒是无妨,只是不知十六哥也要同往?我记得方才你说银子都输光了……”萧勤一双桃花美目发出嘲弄的光,嘴角轻提,一改那份原本在十一皇子面前的谦恭模样,反倒是多了几分不羁和狂放。 “你……”萧裁一被提及钱的事情就颜面无光。作为一个皇子,挥霍无度,手头拮据,传出去倒是一个笑柄。 “算了,十六弟。别自讨没趣了。十七弟得了个好玩意儿,正新鲜着呢。过阵子再来讨,想必他便乐得松口了。”萧夜拉了萧裁上轿,自己也钻进轿子扬长而去。 其他几位侍读并了他国的质子们,敬畏地冲萧勤点了点头,也各自散去。 ------------ 7、死而复生 “去市集逛逛如何?”明明是一句问话,萧勤却丝毫没有征集他们同意的意思。大踏步走向前,似乎笃定阿离和华颜一定会跟过来一般。 怎么不会呢? 前方就是还未走远的十一皇子的轿子。还有尾随其后的十五皇子与十六皇子。 互相对望了一眼,华颜与阿离果然跟上了前。 颖国国君萧慈虽然以残暴闻名天下,可是国都奚岭却治理得井井有条。法政清明,治安有序,百姓安居乐业。每日的集市中,从各地汇聚此地的商贩络绎不绝。除却本地的商品之外,还有经营各式各样异国的小玩意的店铺,以精美别致的风格夺得皇族们的喜爱。 有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巨汉,手执火圈,冲众人表演吐火绝技。 不远处还有自称刀枪不入的铁喉人,对了围观的百姓表演仰面吞剑。 华颜与阿离不曾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忘记方才的不快,泛起看热闹的心情,拍手大笑。阿离时不时帮着华颜在摊贩前与老板争执价格,若是争论不下,则撅嘴赌气;若是争论下了,则舒眉展颜,粲然而笑。 萧勤虽然走在他们前头,却时不时回头望着他们。 偶尔阿离的眼光会在半空中和他相逢,他也不搭腔,只是微微一笑,背了手继续走向前。 “方才十一皇子说的是什么意思?”阿离乘萧十七不备,暗暗问了一句。 那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十一皇子,城府颇深,绝对不比萧勤好对付。一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把人瞧得发毛。尤其是,当所有的人兴趣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偏偏挑了容易对付的华颜去搭话,这份心力,倒是萧勤不及的。 “他让我们搬去他府上住。”华颜随手拿了一只面具在阿离的脸上比划:“如何?” “面白心黑……不要!”阿离将那只曹操的面具丢还给摊主,拉了她继续走。 “有没有看上什么?”萧勤闲闲地立在前方,见他们空手而归,不由发问。 华颜老实得摇了摇头。 “奚岭乃是颖国的风水宝地,我们粗眉糙眼的,若是将这些精细的物什怕是买了来,怕会折了我们这些外乡人的寿!还是不买的好……唔唔……”阿离自是一番言语挖苦,话语未落,却被萧勤莫名其妙塞了什么东西在嘴中,只得含含糊糊支吾了两声。待他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一看,竟是一粒浑圆的红玛瑙! “你的手艺也很精细,想必精于女红。”萧勤并不点破他,只是扬了眉看向阿离的手。 那双手白皙纤瘦,似月下莲花,葳蕤而绽。 若是一双男人的手,未免好看地过分。 “十七皇子过奖。”阿离仍旧笑容满面,皮厚地接茬:“若是十七皇子大婚,水某一定奉上鸳鸯戏水锦被,牡丹花开盖帕亲赠。” “这不是新娘子做的事情么?”萧勤凑近了他的面孔:“啧啧啧,原来你这样想嫁我!” 阿离的笑僵在脸上,低头避开他的气息,却眼尖地觑见——萧勤将另外一枚胭脂眼配在了胸前! 这下子,那粒胭脂眼恐怕是再也拿不到了的! 什么事似乎都瞒不过他的一双桃花般慵懒的双眸。 他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来到奚岭,好不容易以现在的身份出入皇宫,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牺牲了多少条性命。他眯缝着眼睛和萧勤对视,那双狭长的桃花眸里透着戏谑与玩味。 姓萧的人果然都不能轻视。 阿离终究还是低了头,堪堪避过他的目光。 接下来,恐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华颜一句话打破两个人对视的僵局,她面色惨白指着刚刚过去的路人道:“那个人不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死了么?” 那人的背影在人群中一闪即逝。 萧勤一个眼神,早有暗暗潜伏在他们四周的护卫,兔起隼落,跃身追去。 “你是不是看错了?”阿离握住她的手:“那些个人戴着面具,面具上的面孔是仍旧活着的护卫。” “不!”华颜笃定地摇了摇头:“我记得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一定没有错。”她指的是被萧勤一刀刺穿心脏的那个护卫。不过一夜功夫,居然转瞬出现在奚岭的集市上……若不是华颜看错,这其中蹊跷颇多。 先是假扮护卫劫持了安平郡的人质,接着又死而复生出现了此处,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仿佛为了让人看见一般。 萧勤美目一转,招了他们二人在身侧。“郡主今日想必累了,先送你们回去吧。” 华颜仰着一张苍白的脸,握住阿离的手不放。“今夜你陪我睡。” “好。”大家都那么熟了,一起睡有什么大不了?阿离半安慰半欣喜地拍了拍她的背,双目放光。 萧勤若有所思看了阿离一眼,吩咐一旁的护卫将他们送回府中。 自百年以来,天下挐乱,小国林立,割据一方。其中以颖国最为强盛。其境依山沃水,物产丰茂,边境又有天堑险阻,易守难攻,是以几十年来,许多小国纷纷依附颖国,以求庇佑。又因颖国国君崇尚武力,临近几国虽有虎狼之心,却不敢妄动。 近年来,国君萧慈以暴政治国,法律严苛,厚敛赋税,百姓不堪重负,纷纷逃亡于他国。临近的邢国却反其道而行之,轻赋税,鼓励农耕,又有良谋术臣推行变法,是以国力大涨,似乎颇有要向颖国挑衅的趋势。 两国之间因为只隔着一座山,而国都奚岭偏偏又正落座于山脚之下,自然邢国也就暗暗派了不少功夫高强的密探,前来奚岭打探消息。 “小的一直不明白,邢国的人平白无故抢质子做什么?”跟在萧勤身旁的那位护卫,正是前天夜里被易容的那位年轻男子,双眸如白水点墨,相貌清俊,让人一眼难忘。 “大概因为这两个人不同。”萧勤垂下一双美目,一时间也思索不透。 “难道与许多年前,安平郡王护卫十位主子一事有关?” “以父王的脾气,没有将安平郡王赐死,实在是十分宽宥的事。” 顾华颜虽说长相清丽,却性格平平,毫无特色。倒是随行的那位阿离,疑点重重,身份玄妙。如果邢国的奸细想要掳走人质,挑起或是联手与安平郡王谋反,从这里推开,倒是极有可能的事。 另一重考量,则是邢国人要掳的确是那个身份玄妙的阿离。“他”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那一晚他远远瞧了一眼,并不真切。“他”随身携带的蜂胶据说有令女子延缓育龄的功效,令人一直维持少年人的体态。若“他”当真是女子,这么棋行险道剑走偏锋,却又是为何? 再则,这个明明死在自己的刀下,却转瞬复活的邢国密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多的问题接踵而至,萧勤决定去探望自己的十二皇兄萧朗。 ------------ 8、与兄同饮 “奸细!”萧朗仰面喝酒,一面撩了自己的络腮胡子,一面将酒盅往桌上一摔,黄钟般的嗓音将萧勤耳膜震到嗡嗡作响。 十二皇子萧朗与十七皇子萧勤乃是一母所生。 两个人的长相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个是粗犷豪放,一个是阴柔俊美,除却都喜好习武杀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哥哥所指的奸细,莫非是‘他’?” “那还有谁?哪个质子来此不是乖乖睡觉,谁会深更半夜跑到皇子的书房中偷东西!”萧朗再仰脖,将手中的酒瓮喝到底朝天。“话说回来,那什么狗屁狼眼有什么用,值得他们这么煞费苦心!” “问过了,可是枚好东西。”萧勤从脖颈间将另一枚胭脂眼取下,递于哥哥手中。 入手温润如玉,在手心竟如活物一般,有轻微的跳动。“咦?”萧朗不由轻讶。 萧勤解释道:“据说在食物中浸上一浸,能解百毒。” “他们这般清楚?”萧朗一蹙眉,抓了几块牛肉丢进嘴中大嚼。“你看,我们住在国都这么多年,连血狼的眼睛能解百毒都不知。为何一个远在国都之外的安平郡质子能清楚这等事?说什么被邢国密探劫持,说不定人家一早就是串通好了的!” 萧勤灵光一闪,被这句话激醒。 是了,唯独这样解释,才能解释得通。 可是若是他们是邢国派来的奸细,那么安平郡王,莫非早被邢国收买了不成? 不对…… “可是?这个邢国死而复生的间隙,却是安平郡主顾华颜先指给我们看的。”若是他们是间隙,万不会如此暴露自己的身份,引得别人往他们身上怀疑。 “我说十七弟啊!你怎么越来越婆妈了。一把刀,杀了他们不就完了!” 萧勤慢慢倒了一杯酒,修长的手指将酒杯挪到嘴边,却又不饮。酒杯中透明的液体,似乎印出阿离的面孔,如月白莲花一般绝尘的那张脸,若是毁了去,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热辣之中透着酒香,像极了那个人,和昨夜的仓促之吻。 萧朗对他睥睨而视。“不成器的东西!你若是下不了手,让我来!” 几乎无瑕思村,十二皇子即刻道:“过些日子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诞,那日必定礼臣众多,迎来送往定有好些王公国戚。你我手中颇有些兵马,到时候就说有刺客前来危及圣驾与皇后娘娘的安危,乘机杀几个人,只当是兵荒马乱错了手,有什么要紧!” 萧勤轻笑出声:“哥哥想必早有安排,这两名质子,也许只是顺带错手而已罢?” “哈哈哈哈,喝酒喝酒……”萧朗面颊绯红,不知是酒兴正酣还是被猜中心事颇有羞赧。在继位这件事情上,萧烈和萧朗自幼便被人比较来去。 如果说萧烈的言行让人敬畏,而这位十二皇子萧朗则是叫人害怕。与身俱来的气质与恰如其分的谈吐,萧烈优雅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臣服于他。而萧朗面貌最似萧慈,年纪轻轻便留一挂络腮胡须,舞刀弄枪,言语粗鲁,十足便是萧慈的翻版。 前者看不惯萧朗的粗鄙,后者看不惯萧烈的做作,是以十一皇子与十二皇子素来不合是世人皆知的。只不过,这潜藏着的暗涌,还未曾澎湃到台面上。想必方才的一番话,萧朗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虽说好武力,应该也不会残害手足兄弟。 是以萧勤仍旧是笑道:“哥哥最爱说笑。我便陪你畅饮此瓮,不醉不归。” “好!”萧朗痛快淋漓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胡乱拭了拭衣袖,又道:“说起来,皇后娘娘的寿辰,你可准备好了贺礼?” “还未曾备下。往年总是送些如意玉器,要么就是珍稀古玩,倒是没什么新趣。”萧勤想起了在太学听到的传闻:“说是各位姐姐妹妹们辞了学,在宫中一同赶制一副麻姑拜寿的绣品,倒是十分新奇。” “前些日子,有人给我捎来了些有趣的玩意。不过不够作大礼,只够拿来在寿诞上玩个花头。”萧朗命人从书房中将一小罐用冰晶琉璃盏装着的东西拿了来。 那只琉璃盏十分特别,中间被格成了若干个小格子,格子与格子之间的豆子颜色各异,然而每个格子中的两粒却是一模一样。 “选一粒。”萧朗将琉璃盏递过去。 “这是做什么?”萧勤好奇地拿了一粒蓝色的豆子。 萧朗拿了另一颗看起来一样的,哈哈笑道:“说是西洋人的一种游戏。这两粒豆子是一种糖果,看起来一样,味道却是各异。一粒味道好,一粒味道坏。”他将手中的蓝色糖豆丢进嘴中,大嚼起来,不一会儿又喊爹骂娘地吐了出来:“呸呸呸,我竟运道坏至如此!像啃了一块女人的裹脚布!” “有趣有趣!”萧勤拍手笑道,将自己手中的糖豆放入口中,味道清甜,仿佛桑葚般诱人。“我这颗倒是十分可口。哥哥想得颇为细心,想必在娘娘寿宴上与众位宾客们同享,怡情冶性,倒是十分凑趣!” “毫微物什,我还担心送不出手。”萧朗拍了拍脑门,一副为难的模样。 言谈之间,两位同胞兄弟又喝了几盅酒。 什么寿诞之礼,什么邢国奸细,什么储位之争……悉数抛掷脑后。 这样难得的春日夜晚,月影散乱,觥筹杯盏轻轻碰撞;夜风吹乱檐角的铜铃,发出叮叮的声响。偶尔能闻见叫虫轻鸣,似梦似幻。静寂的园内,两个人都突然闷声不语起来,怕言语撞乱了夜的美好。 似乎许久许久,未曾有这般平静的心来对月小酌了。 夜已过半,月渐西移,萧十七站起身来请辞。 “这么晚了,不如今日在此休息。”萧朗醉眼迷离,拉住萧勤的袖袍,就要往厢房中走去。 “不了,那两位客人在我府中,怕晚上出什么事,还是要回去照看一二的。”好容易才撇开留客心十足的萧朗,抬头寻觅中门之时,却发现远远的天空似烧着的云霞般,烈焰冲天。 “难道是起火了?” ------------ 9、拜寿绣 十二皇子的侍卫匆匆来报,说是公主们为了日夜赶制绣品,最近都聚在一块住。起火的正是宫中十四公主居住的“来仪阁”。幸好十三公主已经出嫁,当晚并不曾住在宫中。剩下的几位年幼的公主也纷纷在太监宫女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只是起火的地方竟是放置绣品的绣房。这样一来,原本辛辛苦苦赶制的麻姑拜寿的绣幅,竟被烧去了大半。 早朝时分,萧慈亲自过问,责成十一皇子萧烈肃查此事。 萧勤回府已经是日上三竿的事了,昨夜在十二皇子府上喝酒,半夜又赶去宫中询问各位姐姐妹妹的安危,一来二去,几乎整夜无眠。 十八公主唤作萧影,今年刚满十五岁,因为受了走水的惊吓,是以此刻哭丧着脸捏着萧勤的衣袖道:“十七哥,母后的绣品如今被烧了个面目全非,便是神仙也难复全貌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平日里主意多,不妨帮我们想想办法。” “那市井之中,也不是没有绣艺超群的绣娘,只是一来我们想表孝心自己亲手绣制,二来由十四妹妹亲自作样,定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可是眼下之法,只能烦劳十四妹妹再画一幅绣样,托人去寻手艺上好的绣娘连夜赶制了。”十三公主一大早赶进宫中,寻思半天,如此建议道。毕竟为**,说话做事有些威仪,其他姐妹们都点头称是。 十四公主名唤“萧仪”,自幼喜好舞文弄墨,工笔细绘更是一绝。只听她点头道:“我的书房内倒是还有那张绣样,只是要劳烦十七弟帮我们送出宫去。这委派绣娘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了。” “诸位姐姐妹妹放心,萧勤定当尽力而为。”他接过萧仪递过来的绣样,小心翼翼放进怀中。 虽说绣娘难寻,可是他的家里面,不就有个现成的么?虽然没有见过阿离亲手所绣的鸳鸯戏水与牡丹花开,但是单单凭借在昏暗灯光下也能将一粒红玛瑙封入血狼眼中的功夫,想必刺绣的手艺定当不差。 此刻萧勤回府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卧房补眠,而是径直推开阿离的房门,却发现房内空空。随手拽了个小丫鬟来问,说是在郡主的房中下棋。 他并未娶亲,若要进入年轻女子的房中,势必要通传一声。 只听得华颜一声轻应,房门被侍婢缓缓推开。阿离背对着门坐着,将棋入定,喊了一句“将军!” 萧勤眉头轻抬,心中一愣。 “呀!忘了你这里还有炮……不算不算!”华颜手忙脚乱,意图悔棋。 “大丈夫举手无回!”阿离似没有听见萧勤的脚步,牢牢按住那枚棋子不放。 “我才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华颜的表现十分到位――是一脸被宠坏了的刁蛮郡主样,见了萧勤,忙站起身来,却瞬间露出露出应有闺秀的甜笑。“见过十七皇子。” 阿离慢吞吞从椅子扇挪开屁股,慢吞吞走上前,温吞地行了个礼。“不知十七皇子来此,有失远迎。” “好说。”萧勤并不拐弯抹角,径直道:“不知离公子昨日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昨日,他似乎说了不少。 “说是若是十七大婚之日,离公子定当奉上鸳鸯戏水锦被,牡丹花开盖帕……”萧勤从怀中取出绣样。“今日我便来索要了。” “十七皇子要大婚?”华颜分明是一副吃了一惊的模样。这样快!按理说萧勤排行十七,若是前几位哥哥未娶,姐姐未嫁,并不能行大婚之理。 阿离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头看那张绣样,工笔细致,造图雅趣得当,却是一张麻姑拜寿图。 “虽不是大婚,也是比大婚差不了的大事。”萧勤如此回答了华颜,又欺身问向比自己几乎矮了一个头的阿离:“这幅图,离公子可能绣成?” “世间哪有男子会绣花!”阿离面上堆笑,嬉戏而答:“昨日的一番话乃是戏语,不想十七皇子会当真。真是罪过罪过。不如请府上的下人去市集里寻些绣艺超群的绣娘来,定当如愿。” 他下意识地抓住阿离的手,依旧笑靥动人,一如桃花般暧昧的双眸几乎能看穿对方的心。 阿离抬起下巴与他对峙,蓦地想起前日夜里的那个吻,也是这样的角度,也是这样的相持不下。不知为何又气短起来,恶狠狠地将头低了下去,似是告饶。 “我十日后来取。”萧勤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若是有什么需要备的物什,使唤阿锡就好。” 阿锡便是那长了一双好看眼眸的护卫。 阿离咬住下唇恨恨地看着萧勤离去的身影。 “十天!即使你会绣、能绣、敢绣,只给十天怎么可能绣完这么大一副!”华颜在一旁拿了绣样抱怨。 “一根针自然不够。”阿离垂下眉头,扫了一眼那副绣样。以麻姑拜寿为主图,背景却用了一百零八种不同的“寿”字拼成,暗底花纹,定要用凸绣的方法才能显出那些字的不同。 还是孩提之时,他记得母亲曾经在案前摆了长长的绣布,用竹弓绷起,十指齐飞,如十支点墨画笔,片刻功夫便织好一派春光山色。若是没有记错,母亲唤它做“十锦绣”。乃是用十支细针固于手指之上,针随指运,线任意走,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闭着眼睛也能绣出鲜活伶俐之物。 只是耗心劳力,颇费元神。每次母亲如此绣完,都要长叹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回床上去休息。 “阿离……”华颜唤他:“在想什么?十七皇子派了这位阿锡护卫前来问你讨张刺绣用的清单,他好即可去采买。” “稍等。”阿离凝神想了一会,提笔写了一张单子递过去。阿锡接过清单,就要离去。 “哎……”阿离及时喊住他:“敢问宫中可是有人要过寿?” “是。”阿锡补充道:“下月初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诞。原本这绣品是几位公主殿下亲自动手绣的。谁知昨夜的一把火将十四公主的来仪阁一并烧毁。十七殿下只好回来烦劳公子您了。” “原来如此。”阿离和华颜对望一眼,总算明白萧勤莫名的来意了。 “若是郡主和离公子没事,小的先出门办事去了。” “请便。” 阿锡朝两个人点点头,领命而去。 “果真要绣?要不要我帮忙?”华颜愁眉苦脸:“十七皇子未免太过为难你。还是他已经知道……” “没根没据的,郡主可不要胡乱猜测。”阿离冲她眨眨眼,华颜自然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叹了一口气拿出那只酒葫芦和绿玉小酒杯递过去,阿离如法炮制饮了蜂胶酒,捂着胸口静坐了一会。 “我们来此的目的你可记得?”他突然将声线压低,几乎低到尘埃里去。 “是。一个字都不曾忘。” “这幅绣品,不是最好的机会么?”阿离扬起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话虽如此,但是我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华颜按着眼角道:“自从十七皇子踏进门,我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只要趁了他的意,想必不会为难我们。”阿离眼珠一转,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十一皇子为何主动相邀我们去他府上住呢?” 华颜将棋盘上的残局收拾妥当,乘阿离不备,偷偷将自己方才想下的棋子放好,这才托腮苦思道:“十一皇子萧烈,外柔内刚,城府颇深,刑狱酷责,心狠手辣,待之慎也。” “背得倒是很顺……”阿离点了点她的鼻尖,默认了她的悔棋,继续下了一子。“我猜,许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一桩公案。” “和我们没关系呀!” “可你是安平郡王的千金。说不定杀了你我,能解一干人的心头之恨。” 华颜不禁有些面色发白,哭丧着一张脸道:“幸好你提点了我,否则我若是答应了,我们两个岂不是要葬送他手!如果他再问起来,我怎么答复?” “自然是避而不见。必要时,就说要请示十七皇子的示下。不过,这十日我要替他办事,想必他不会将我们交给萧十一的。” “说的是。”华颜转哀为喜,笑容满面。 阿离看着她玉样的容颜,低头默想。这种笑意,今后恐怕是越来越少了罢。 ------------ 10、沐月而归 “什么时候了?” 萧勤睁开眼睛,四周寂静无声,黢黑一片,恍然已是入夜。 侍婢听见响动,前来点烛,轻声答道:“酉时三刻。” “嘱咐你的事,可办妥了?”萧勤捻过侍婢的一缕长发,在自己的鼻尖下摩挲。方才睡了一觉,顿觉神清气爽。昨夜无眠的疲惫业已消失,此刻恍觉有些饥肠辘辘。 果然,那美貌的侍婢乖巧又聪敏,纤手端上早已备好的菜碟,一样一样在桌前铺开。“如此难办的差事,奴婢差点儿办不好!幸亏方才觑了个空,服侍离公子的晚晴前来通报,说是离公子正在沐浴,是以我才偷偷去他房中寻了这些。喏,都在这里。”她递过去一个精巧别致的景泰蓝盒子,打开一看,皆是那些蜂胶片,一片一片密密匝匝码放齐整,粗略看去,足有百八十片之多。 “没人觉察罢?”萧勤赞赏地点点头。 “奴婢用琼脂换了这些,看起来差不多,应该不会被觉察。”那名美貌侍婢嫣然一笑,正待服侍他进食,却看见萧勤眉头一抬,仿佛想起了什么?连鞋也没穿便拔足而去。 “哎……皇子……”她轻呼了几声,不见他回头,只得作罢。抬头望望窗外,今夜虽说不是满月,月色依旧美好。 薄云稀星,明月有缺,影照空袆,人心独寂。 想必十七皇子方才的举动,是听见她说离公子正在沐浴的消息吧? 那位年轻的公子,果然是长了一幅连女人都嫉妒的好容貌!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饭菜收入食盒之中。 萧勤倒并不是想偷看阿离洗澡,只是想除去心中的疑虑。虽说他有七成的把握能确定阿离是个假扮男子的少女,还有三成男子微薄的可能性,他不得不去考虑。 安平郡王在二十年前因为守护失利而让十位哥哥姐姐命丧黄泉。在父皇的戾治下,若不是有过人的胆识和谋略,安平郡王怎能体态康健地活到现在?是以,一条崭新的思路又在萧勤的脑中成型。 安平郡王遣送郡主顾华颜与同伴阿离来国都为质。 顾华颜对阿离言听计从,不拘主仆之礼,不避男女之嫌。 若阿离当是个女子,那这两个被送来的人质中,真正的安平郡主究竟是谁呢? 他的脚步微驻,在廊前停了下来。 阿离刚刚洗过澡,从浴桶中爬了出来,瘦弱的身体只围了一块布,**着手臂和双脚坐在檐下。长长的黑发披在脑后,仍旧是湿漉漉的。清绝秀美的面孔在月色下,仿佛一朵微绽的莲花。 他自然也瞧见了萧勤,稍稍抬起下巴,用鼻孔和没有穿鞋的脚,和十七皇子打了个招呼。 如果阿离是女子,断不会这般无谓地被人看见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只是懒洋洋一副想睡觉的样子,摸了一下还未干的长发,又看了一眼仍旧站得离自己不远的萧勤,打了个呵欠。“明日我要闭关在房里刺绣,十七皇子有什么要吩咐的?”懒散的态度加上略略挑衅的眼神,让萧勤对他兴趣更大。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萧勤并不接腔,反是无端吟了几句词。他**着双足站在澹月之下,一袭未换下的睡袍增添几许家居风味,那股暴戾之气反而因此消减殆尽,只是像个单纯的少年人,一脸期盼,微扬面孔,隔了一条游廊与心爱的人对话。 “十七皇子雅兴不浅。”阿离一幅不曾听懂的模样,掏了掏耳朵问:“是否要将这首词绣于其上?” 萧勤被阿离这番无关风月的问话堵到一时间噤言。他的目光一直被阿离的一双纤白玉手所吸引,看那双手在乌如黑缎般的长发上来回抚摸,恨不能自己便是他那头黑发。实在是如十二哥说的那样,他舍不得弑杀如此一个璧人。 留着他,这游戏才非外有趣。 萧勤别有用意地冲着他一笑,也不说话,慢慢地沐着月色返回。 直到侍婢将他迎进门去,他这才觉得腹内饥饿,脚底生疼。低头一看,竟是忘了纳履。 阿离在晚风处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生凉,悠悠进了房门,却无法入眠。 他还记得临别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池塘浅蘸烟芜,帘幕闲垂风絮。那个人细细叮咛了许多次,终究还是在临别之夜与他把盏。 一杯杯酒下肚,似乎为了醉,言谈间却也不道别离。月影渐朦胧,暮霭沉沉,终究只换来他一句“保重。” 阿离仍旧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年轻的额头饱满丰盈,锐目含光,此间一别,却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无端端的,梦里突然梦见了那个人,泪落一枕。 “昨夜没有睡好?” 华颜一大早不避嫌地过来阿离的房间。 阿离刚刚换好衣裳,却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儒衫,明明是一张好看的面孔,却多了一对漆黑的眼圈,仿佛两粒葡萄捏碎了敷在他双眸上一般。 “唔。”阿离点点头。照见面盆中的自己一对乌青大眼,实在难受。只好问华颜借了些粉,细细扑在眼角下,这才看上去稍稍好了一些。 “那位萧十七皇子,特意为你空出一间大屋,将阿锡采买来的绣材都搁在里面啦!只等你吃完早饭过去。” 阿离打了个呵欠道:“一来国都便被强行拉去做苦力,若是你向郡王再修家书,别忘了多多提点我的好!” “亏你还能想着这个!想想十日内能否完成吧!”华颜与他一道在房里用了早膳,一心想陪着阿离去绣房中看个究竟。“我说,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还能帮你穿个针引个线打打下手什么的?”她的眼珠骨碌转了两圈。 “又不是我说了算的。”阿离蹙起眉:“再说,哪有郡主为随从打下手的理?想必萧十七都安排下了。” “唔,那你去绣房的那十日,我做点儿什么好呢?”华颜托腮苦思。 阿离想了一想。“去十一王府,拜会十一皇子如何?” “怎么说?”她自然明白阿离的意思只是叫她去十一王府探探口风。 “自然是上门请罪。”阿离轻描淡写地用手指掸了掸衣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懂得了。”华颜点点头。 “一切小心。”阿离撇见阿锡一大早便赶来,八成是请他及早过去。 “阿离……我的眼皮还在跳……”华颜忍不住拉住他的手,一脸担忧。 “若是不放心,去求萧十七让你探望我。”说完最后这句话,他提起前襟径直出门。跟着阿锡一道到单独辟出的院落去了。 “哎……落下东西了!”她转头,驾轻就熟地从阿离的枕边寻来一只景泰蓝的小盒子,并了那只酒葫芦与绿玉小酒杯,塞到阿离的手中。 阿锡并未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两个人,表情分明是“离公子不是要专心刺绣吗?怎么还要饮酒?” 阿离辞却道:“不用了。”眼神一递,华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华颜看着阿离和阿锡离去的背影,又将小盒子捧回了自己的房中。咬着帕子想了一想,甩着手站起身,唤来服侍她的丫鬟道:“看看十七皇子此刻有空没有?我想出去一趟,烦劳跟他通禀一声。” 不多时那个丫鬟来报,说是十七皇子已然知道,轿子也备下了。 她提起脚步匆匆向外走去,却不曾想在王府门口遇见萧勤。 他一脸春风正当拂的模样,扬起眉看看华颜:“郡主好雅兴,今日春光正好,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十七皇子不去监看阿离的刺绣吗?”她敷衍地笑笑,并不知道萧勤也要跟过来。 “有我在,怕是离公子定要分神不可。”他探过头:“不知郡主要去何处?父王嘱咐我定要保护好二位的周全,是以十七定当同行了。” 好吧。华颜转念想了一想,这才落落大方道:“去向十一皇子请罪。” “咦?”萧勤表现得好像对她的回答大吃一惊:“不知郡主何罪之有?” “十一皇子前日相约,被华颜婉拒,自是要当面请罪。”华颜一面说一面钻进轿子:“十七皇子也要一并陪我去请罪吗?” 萧勤一双桃花美目微弯而笑,似水柔情。“自然。” ------------ 11、兄弟交锋 萧烈仰面躺在一张红木雕花椅上,看着手指纤美的侍婢为他剥一只新鲜的枇杷。从蒂部开始,剥出一只倒莲花的形状,再送到萧烈的嘴边。 “皇子,十七皇子与安平郡主来拜。” 他半噙了枇杷,慢慢坐直身体道:“请他们到花厅,我随后就来。” 一个安平郡主也就罢了,十七也跟着一起来,不知是何道理? 萧十一将手拭净,换了身便服,端着笑进了花厅。“郡主与十七弟来此,有失远迎。”看了茶,让了坐,这才靠入椅背悠悠地问:“不知郡主来此可是答复我太学相询之事?” “正是。华颜特来请罪。十一皇子盛情,然皇恩难却。我与阿离二人还是暂住十七皇子府上的好。”华颜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轻快的语速十分贴合她的心境。 此话正是萧十一意料当中的事。他不疾不徐地点点头,又看向萧勤:“十七弟定是怕我强留郡主,前来护驾的罢?” 萧勤被猜中心事,饮了一口茶才回道:“十一哥说哪里的话。十七年轻不懂事,府上又住了两名贵客,实在是巴不得能偷闲半日。只是父皇有命,不敢不从,否则他又要责我偷懒,不像十一哥这般上进。” 萧十一也陪饮了一口茶,笑容依旧。“既然你们来了,无妨多坐一会。说起来,昨日仪妹妹的宫殿走了水,呈给母后的绣品也焚毁了,父皇限我择日查清此事,我正毫无头绪。不知道十七弟有何高见?” 华颜轻轻“啊”了一声,一脸惊讶的表情。萧十一的母亲正是当今皇后素氏,果然萧勤让阿离做的刺绣,便是要呈现给皇后的! 萧十一这才拍首顿道:“忘了郡主在场,不便说这些可怖之事。我的园中种了些许牡丹,此刻开得正好,不如郡主先移驾去赏花?我与十七弟说话便来。”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奴仆谦恭着走上前,欲领华颜去花园。 华颜盈盈站起身,冲萧十一巧笑道:“华颜在花园等着二位皇子。”话虽如此,却分明只说给萧十一一个人听。 这一举动让萧勤情不自禁联想起若是十一皇子能与安平郡王结亲,会是何等的妙事? 只不过,若是安平郡王有谋反之意,定当是兵强马壮,若是配了萧烈里应外合,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萧烈与萧朗自幼便开始对帝位野心勃勃,谁都看得出来二人不合的真正原因什么。皇储未定,萧慈膝下的几位皇子们纷纷蠢蠢欲动。只不过萧烈与萧朗二人,一个文,一个武,若论军功,萧朗只怕高出萧烈许多。若论手段,萧烈绝对比萧朗深谋远虑。 是以,方才的猜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萧烈点了点桌面,在等待着萧十七的回答。 “头绪么?怕和邢国的奸细有关。”萧勤想起前日在市集上看见的那个人。 “奸细?”萧烈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般眯起了眼睛。“十七弟可有证据?” “请容萧勤细细道来。”他不假思索地将那日假扮成护卫夺走质子一事告知给萧烈,并了前日在集市上华颜的一句话:“如此看来,邢国的奸细掳走质子不成,继而冒险来奚岭放火也是极为可能之事。” “事不宜迟,我立即着手追捕那名奸细。不过要劳烦十七弟将他的相貌描述给我听,我好差人凭相捉人。” 萧勤当然记得那具面具下的长相,不知为何他将此事推给华颜。“只有郡主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怕是十一皇兄要去花园走一遭了。” 萧烈挑眉问道:“十七弟不和我一块去吗?” 萧勤笑答:“不瞒十一皇兄,眼下我也被这名邢国奸细弄得头疼。来仪阁走水一事,将仪姐姐的宫殿烧得面目全非。眼下仪姐姐有件要事差我办,本打算将郡主送来皇兄处我便告辞的,还要劳烦皇兄若是得了空,派人护送郡主回我的府上去。”言罢,起身告辞。 “既然十七弟有要事在身,我就不留你了。”萧烈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清浅笑容:“我留郡主吃顿便饭,之后定当送回你的府上去。” “好。一切劳烦十一皇兄。”萧勤扬长而去。 这边华颜在十一皇子的花园内慢慢踱着步。 果然萧烈的言语未差,此处的牡丹开得格外好。 白牡丹剪云披雪,红牡丹如蘸丹砂,黄牡丹浑似明月……远远望去,各色牡丹如一片云锦霞裳,十分明丽。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致,倒是令方才那份为阿离紧张的心情消散了一大半。 她一面走,一面踩住自己的影子,玩心大起,干脆在花园中舞了起来。 一不留神撞入一个人的怀中,被那人轻轻抱住,道了一句:“郡主小心。” 华颜抬头一看,不禁面颊绯红。那人竟是萧烈。 此时萧烈双唇轻绽,俊脸含笑,那笑容明亮得晃眼。“我这园的牡丹竟是白种了!” “为何?” “在郡主面前,牡丹再美也竞相失色。”一句推崇,将华颜夸得心花怒放。鲜少有女子能在这句言辞下不动容的。 “十一皇子说笑了。”华颜笑意吟吟。“怎么不见十七皇子?” “他有要事先走了。”萧烈答了一句,又伸手去握华颜的手道:“叫皇子多么见外,若是郡主不嫌,可私下唤我萧烈。” “这……”华颜一副娇怯羞赧的神情,俏丽又可爱。她轻轻启齿,仿佛含了颗千斤重的橄榄般,将“萧烈”二字念得含糊又支吾。 “既然如此,那我唤你颜儿可好?”萧烈握紧了她的柔荑,端的是温柔如水。 见她不答应也不摇头,便是默认。 萧烈拉她到树荫处坐下,轻声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情拜托你。” 华颜心下一怔。阿离早就提醒过她,男人都是不可靠的东西,前一句话温存体贴,谄媚奉承,不过就是为了引出下一句的托辞。 女人总是被男人沦为利用的道具。 她想起小的时候父亲赠过一只西洋带来的小鸭子给自己玩耍。那种小鸭子需要用力上弦之后,鸭子便会在地上来回走动。姿势一摇一摆,可爱得惹人发笑。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这只小鸭子。 连弦都不用上,被两句甜言蛊惑,便能自由下地,摇摆上路。 “华颜何德何能,怎堪大任?”她神情一默。 “也并非什么大事。”萧烈未察觉她细微的变化,将方才与萧勤说过的话重新告知了一遍。“是以,还劳烦颜儿告诉我那名奸细的长相,我好去城里布下机关捉拿他。” 原来是这件事! 华颜不由自愧自己多疑,蹙着眉头想了想,告诉萧烈道:“身量与十七皇子府上的阿锡相似,只是面相黝黑,双目精干,脸方敦厚,是个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的壮年人。” “我这就派画师来绘出那人的相貌。颜儿便留在我府上吃一顿便饭如何?”萧烈十分长情。 华颜点了点头。 萧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位总是跟在你身侧的离侍读,今日怎么没有来?” 萧裁果然去向萧慈请示,特意为阿离讨了个侍读的官衔。 “他啊……”华颜故意漏了口风。“也是因为前夜里的大火,听说是各位公主们送给皇后娘娘的绣品被悉数烧毁了。十四公主便托了十七皇子,命他寻些绣艺高超的绣娘来。赶在娘娘的寿诞之前重新绣一副麻姑拜寿图。谁知道十七皇子偏偏捉了阿离去,硬是说阿离会绣花,还逼迫他在十日内交出来。唉!此刻我十分替阿离担心。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他虽说像个女孩儿一般,但是女红之事,是决计不会的!”说罢,眼泪汪汪抬起头看向萧烈。“你能不能替我和十七皇子说说情,让他将阿离放出来?” “十七弟这样做,说不定是为了声东击西。”萧烈笑着安慰华颜道:“那些奸细尚未落网,若是知道呈给母后的绣品仍旧在继续赶制,想必又会制造事端。也许十七弟故意放出风声去,让离侍读赶制只是障眼法,说不定只是为了逼迫那些奸细现身。没准啊!他此刻又去寻了新的绣娘赶制另外一幅了。” “果然是这样?”她不放心地继续追问。萧烈心思缜密,这般分析也不无可信之处。 “你不信我?”萧烈笑着反问。 华颜抿嘴不答。若真的是这样,那么阿离应该也不会被萧勤逼得太惨吧? 不多时,有位美貌的丫鬟来报,说是午膳已经备下了,请十一皇子和安平郡主移驾。 ------------ 12、真身尽露 萧烈料得没有错,萧勤自然是没有把希望全部放在阿离的身上。 一个从安平郡来的神神秘秘的质子,即便是精通女红,他也不敢笃定十日之后便能毫无差池地令阿离交出一副绝赞的麻姑拜寿图来。 是以他仍旧是暗暗寻访了几位绣娘,秘密寻了一处地方,让她们安心刺绣。 只不过乘安平郡主仍旧在十一皇子府上的间隙,萧勤忍不住想回去调戏下正在努力刺绣的阿离。若是能看见他一脸愁苦的模样,那萧勤要开心死了。 想到阿离或许会跪在他面前求情告饶的神情,他就忍不住喜上眉梢。 关他十日,只不过是为了不让他用那些被替换掉的琼脂而已。 届时真相浮于水面,一切洞明可见。 萧勤甫一进府,便有下人来报说,阿离将他派去的两名女侍从绣房中打发出来,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反锁在房中,却不知在做甚。 守在门口的阿锡见了萧十七,正要行礼,却被他用眼神止住。 伸舌濡湿了窗纸,戳了一个洞,萧勤向小洞内窥望。 那绣房出奇的安静。 只见阿离蹙着眉头,正十指齐飞地忙碌着,仿佛对绣样了然于心。 萧勤并非没有看过姐姐妹妹们做女红,一针一线有板有眼的样子倒也十分有趣。 只是阿离的这种绣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将绣针别于十指之上,针与线任意疾走,如蝶戏花丛,莺飞草上,一时间错了眼,几乎连他的动作也看不清。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绣幅上早已出现不难辨认的图案――是几个不同字体的“寿”。 “我说您为贵为皇子,怎么也喜欢做些偷偷摸摸的事?”阿离好像累了,停下手,看着窗户上那一只兀然多出来的小孔说道。 萧勤被他抢白,倒也不生气,慢慢踱了进来。一面走,一面拍手,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离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哦不对,今早父王在朝堂上已经下了旨,封你为侍读。现在该尊一声‘离侍读’了!” “十七皇子来此就是为了唤我一声‘侍读’?您不怕分了我的神,我十日后交不出绣品吗?”阿离挑了挑眉,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防备他。 萧勤注意到他手指上的针线未脱,那十枚银针连着线,十分有趣的样子。 “若离侍读会使暗器,我早就死过一百回了。”他指了指阿离手中的针,一双漂亮的桃花美目里分明含着笑意。“若是别人,一定交不出。但换了是侍读就不同了。你这十指齐飞的绝技当真是出神入化,让人眼花缭乱。想必这小小的一副麻姑拜寿图,十日之内完成,一定不在话下。” 阿离不接腔,定了定神,饮了一杯茶,继续坐于绣布之前。“十七皇子是否打算在此喝茶聊天?”言下之意,分明是提醒萧勤呆得太久了。 他原本一张莲花出尘的容貌,却配了一双灵动如水的双眸,一看就是个好动又有心计的面相。此刻安安静静精于一事,反倒令周身充满宁静的气息,说话做事也显得有板有眼,仿佛端坐莲花台的佛祖般不容亵渎。 萧勤看了他许久,道了句“且莫劳神”,这才依依不舍转过身自去了。 几日无事。 萧勤这边无非是每日去朝堂上拜见萧慈,再有就是和华颜一块去太学。除了每日仍旧在那扇有孔的窗外看阿离几眼,倒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华颜自那日从十一王府回来之后,只去探望过阿离一次,也并未有何不妥之处。 第五日的时候,阿锡来报说,离侍读的绣品进展神速,只是他的面色一日白似一日,怕是劳神过度。 萧勤一直站在那扇窗户外面,直到绣房内的咳嗽声渐渐止住,才轻轻推门进去。 阿离仰面躺在床上,连衣衫也未褪,即使闭目,那一对好看的眉毛仍是紧紧蹙着,似乎在冥思苦想手中的活计。萧勤走上前,轻轻坐在他的床沿,刚想替他将春被掖好,却突闻阿离的一句梦呓:“娘……” 萧勤心下一动,阿离在人前从未说过自己的母亲。 阿离突地握住他的手,切切道:“不要跟他走,不要去!” “为什么不?”萧勤来之不拒,将阿离的手轻轻扣住,发现他十只手指的指甲都泛起紫黑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阿离的眉头蹙得更紧,双唇紧闭,似是不愿多言。他的眼眶下有浓重的黑色阴影,果真如阿锡所言,是劳累过度所至。 萧勤伸出另外一只手,解开阿离的衣扣。据说穿着太紧的衣物入眠,易有梦魇。 他的衣衫未免穿得过多,层层叠叠,将一幅平板瘦弱的身躯包裹。 在解到中衣的时候,萧勤愣了一愣,他疑心自己看错。 阿离的身体,他在几日之前并非没有看过,原本胸部平到几乎凹陷下去,此刻却多出了两个小小的凸起,仿佛两粒春杏,在雨后悄然隐现。 她――果真是女子! 再往下……萧勤更加好奇那一日脑海中不实的印象,她的下体为何会被灼烧至那般可怖?若非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哪会有一个女子愿意承受这般痛苦?还是说,她早就料定会有验身一事,是以被迫自残以求隐藏自己的性别? 萧勤将她的衣衫褪尽。 那一日可怖的伤痕,竟然一瞬间消失了。 她的私密之处与寻常女子无异。 萧勤不由得觉得脊背发凉,她究竟是谁?来此到底有何目的?而他,是否该为她保持这个她身为女子的秘密呢? 也罢,时间还有的是。他就不信华颜和阿离能将所有的事做得滴水不露天衣无缝。早晚会有马脚让他捉住。 何况,萧勤好整以暇地想,不知道明日清晨,她从睡梦中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着寸缕,会是何等焦灼? 思忖片刻,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出来,将春被盖在阿离的身上,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绣房。 说来也巧,翌日清晨,阿锡来报,说是安平郡主再度恳求探望阿离。 萧勤正在美婢的服侍下用早膳,挥了挥手,示意阿锡可以领华颜去。 想必阿离定会将昨夜之事告知华颜知晓。他唇边微绽一缕笑意,却被美婢追问:“十七皇子有何喜事?” “喜事么?娶王妃算不算喜事?”他点了一下美貌婢女的鼻尖。 美婢醋意大发,不停扭动:“那皇子娶了王妃,还要不要奴婢服侍?” “没那么快。”他站起身将那美貌的侍婢推开,也径自向绣房的方向走过去。 ------------ 13、来日方长 “什么?”华颜的声线不由自主拔高了许多。 阿离瞪了她一眼,她这才自察,将嘴一把捂住。而后四下里看了看,这才低声问:“是他?” “约莫是了。”阿离面色不佳,淡淡说完,仍旧觉得浑身疲惫。 “竟做出这等事……实在……”华颜轻轻跺了跺脚。 “东西带了嘛?”阿离伸出手,向她索要酒葫芦与蜂胶。 华颜将东西递过去,阿离一口饮尽,蹙眉道:“最近两次怎么和平时的味道不对?”她思量了半日,这才轻声道:“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什么事?”华颜仍旧不明所以。 阿离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华颜“啊”了一声,仿佛触碰到莫可名状的怪物一般后退了几步,心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不急。”那个人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步,给她们二人的指示中,早已想好了补救的办法。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快!只是昨夜乘她睡着闯入绣房之人,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儿身。若是萧勤,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其他人,告与萧慈知晓,就立即能定她们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届时,也不用说潜伏奚岭以待授命,光是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也难说。 她们来此的目的,几乎还未有任何的进展呢! 华颜忍不住垂下泪来。 阿离握住她的手道:“哭什么?他们将你我二人送上轿子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迟早有死的那一天。” “可是父亲说,迟早会派人来救我出去。” “你信他?”阿离冷冷问道。“派我们来此的人便是我的父亲,他何时管过我的安危?” 华颜被她这句话将最后一缕微薄的希望也打破,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那我们该怎么办?” 阿离道:“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仍旧是一副男子的打扮,面色却十分憔悴。原本稍稍圆润的面孔,此刻线条分明起来,更显得下颚削尖,脖颈优美。 “十一皇子待你如何?”阿离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个。 华颜照实回答:“他握了我的手,让我唤他萧烈。倒是十分亲昵。” “想个法子,逼他娶你。” 萧勤走得很慢。 往年这个时节,他总是与十二皇兄出门踏青游历。遥想绿萍浦溆,杨柳汀洲,虹桥倒影,兰舟飞棹,一派湖光山色。 只是现在,记忆中的那片山色春光,却被一个女子的形容所占据。 似桃花,浓艳霞光里。 偏偏花絮纷纷扬扬,扰乱他心房。 他欲近,她欲远。 他愈洞明可见,她愈难以捉摸。 桃花上还有采蜜的毒蜂,不知何时便要担心被蛰上一口。 愈是爱花,欲是担心痛入骨髓。 此刻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少女的雏形,也许几年之后,她会出落得更加美貌动人。那张如同莲花出尘般绝美的容颜,不知能令多少像他这样的王孙公子神智错乱。 萧勤决定单刀直入,用她的身份来做个交易。 眼看华颜一脸郁郁地从绣房内走了出来,见到他站在门口,不由得一怔。也不多话,只福了一福,便兀自去了。 他推开门进去,阿离早已着装妥当,正坐在绣布前准备。那幅绣品已成泰半,针脚细密平整,人物活灵活现,明明是一个人,却绣得比外面十余人还要快。 “昨日睡得可好?”萧勤别有深意。 “托您的福,睡得很好。”阿离淡淡答,眼也不抬,专心将那些针小心缠在指尖。 “离侍读的刺绣,一定受了令慈的亲传吧?昨夜你可是捉住我的手,一直喊着娘亲呢。”萧勤笑意吟吟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果然是你。”阿离停下手中的活计,蹙眉看他。 “我还在考虑,以后究竟是唤你侍读好,还是姑娘好?你假扮男子来此,是否别有目的?” 阿离扬起手中的针:“目的?我不过就是郡主身旁的小丫头,扮成男装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若说有什么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更好地服侍郡主。如此而已。十七皇子若是因为我贪玩的缘故而要将我治罪,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便宜行事?”他一步一步走进她,指尖挑起她的下颚,将面庞凑近,双眸对上她的。“不妨请姑娘详细诠释一下如何便宜行事罢。是当着我的面吞下不知攥录何事的书信,还是半夜潜入我的书房内盗取血狼之眼?亦或是,长期吞食蜂胶延缓初潮?”他说的每一个字清晰无误地指出了阿离的可疑之处,令她一时间无从辩驳。 萧勤将所有的事看得宛若明镜,也幸好她们不曾擅自与那个人联络,否则,此行便要因为萧勤而功亏一篑了。她垂下眼,继而又扬起一抹无畏之笑。“那么,请十七皇子上告你的父王,治我的罪。” 萧勤自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笑,视线下移,正是她娇美的唇瓣。“还有一法,可令你免于罪责。” 阿离自然知道萧勤的意图。他千方百计寻出她的不是,便是为了逼她入套。不过是一幅皮囊而已,有何不舍?只是心头想起那个人的面孔,仍旧觉得悲伤欲绝,第一个吻竟不是……“什么?”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却正好迎上他掠取心十足的双瞳。 于是便有了这一溪风月般的一个吻。 若说前几日的唇齿交缠只是刺探彼此的游戏,那么这一个,几乎倾尽满腔心绪。得知她是女子,面对她的容颜才能敞开心怀闭上双目让舌尖毫无忌讳地在她的唇齿中缓缓游走。 若是舌尖能令樱桃梗打结,想必他定会用这等绝技在与她的舌尖纠缠中书下一个“爱”字。一撇一捺,一点一钩,连同一颗心,一齐在这个绵长的深吻中一一叙述。 明明是倾入者,却仍旧是心有不安地用舌尖的追逐来询问:“你待我何如?” 阿离的回应分明似不甘地被虏获,微蹙的眉头仍旧书写着被迫。无奈之余,她用手中的银针刺入萧勤的后背,这一举动只是令他微微一颤,终于放开手。 “绣完这幅图,我便亲自上殿请罪!”她浑身散发着的怒气,将萧勤迫得后退了一步。 这句话分明是,她并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的靠近。 不喜欢他的碰触。 更不喜欢他占据她的吻。 与此相比,她宁愿选择死。 他的一颗心,仿佛有沧风卷着碧涛,一路澎湃着托高,从至甚点拍岸而来。然后,重重摔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不动声色地将刺出去的针抽回,阿离并不敢看他的面孔。 想必那面孔之上,定覆了一层三伏天的寒冰。原本开到极致的桃花春意,似乎瞬间冻在寒冰之下,有种花开未谢却寂寥满怀的悲哀。 “请罪又如何?”萧勤突地又道:“父王最疼爱我,我开口问他讨一个女人,他还会不肯吗?”今生今世,她注定要落在他的手中,避不及,逃不掉,躲不开。 阿离不再多言,亦不看他,只是冷冷地将倔强的后背挺得笔直。 两个人,分明面对面近在咫尺,却恍然隔着许多重的山水,厚重的雾霭,无边的屏障,始终是看不透弄不懂猜不中彼此的心。 “时日还长,我会等。”等到她的心中也能开出一朵花的那一刻,他定会前来采撷。 阿离看着萧勤的离开的背影,坐在绣布前无力地长叹一口气。 这竟然还只是,第六日。 ------------ 14、一梦桃花 日影绵长,亮得刺目。阿离呆坐了一会,终于在冥思中将心绪抚平。飞针走线,劳神耗力,她觉得自己的眼越来越空洞,窗外投进来的光一直在无限放大,却照不进她一片幽暗的心去。 饭也无力吃,慵懒地爬上床,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也许梦醒,今日发生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梦中的魇境。 昨夜的梦,似是回到了儿时的南园,那里有漫天碧桃,戏蝶游蜂,行时染花尘沾衣,卧时听花落雨眠。她记得娘亲有一双霜雪皓腕,穿针引线,十指齐飞时煞是好看。那梦如此虚渺无情,伸出去握住的一只手仍旧有着灼热的温度。 谁知竟是萧勤的! 她忍耐了他的重重羞辱,一心想为那个人从事。 若不是那个人,她怎会违背母亲的遗言,重新拜认遗弃自己多年的亲生父亲! 她的父亲,便是当今邢国的储君――岚毕禹。虽未继位,然则启用新人,推行变革,邢国的政权,虽说仍旧在其父岚井的手中,但实权早已交由长子岚毕禹。 他与阿离的母亲,乃是在战乱中相逢,又在战乱中遗她而去。阿离自幼与母亲在南园长大,那时候,她还被母亲唤做“阿离”,似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该为一个离别的男人伤心。母亲以绣花为生计,将她辛苦拉扯到七岁,却因劳累过度而患了眼疾。 那独门的绝技“十锦绣”,便是母亲累到在病床之上,传授于她的。 巧的是,那一夜同样也是绣一副百寿图。 一针一线,都镌写着一个“寿”字,而母亲面色蜡黄躺在床头,气若游丝地指点她。 她们这一对苦命母女几乎用性命为他人祝寿,可是到最后,却无人替母亲续命! 她不会忘记,那个人便是那一日出现的。 挟着满身的花香,静静而来。 立在门边,也不进来,只是看她绣花。 她一分神,手指被针扎了一记,沁出一粒滚圆的鲜血,立刻恼了起来,抓起水瓢朝那个人丢去。不过是些路过的游人,讨水喝讨到家里来了!“水井在外面,要喝自己取。一两银子一桶,银子可以放在窗台上。” 水瓢被那个人一双清质玉手握住,笑道:“我并不是来讨水喝的。” “要绣什么?现在没空!”阿离小小年纪,脾气倒不小。 只是那个客人,年轻到不像话,分明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还未加冠的面孔犹如皓皓明月,清辉之光隐隐乍现。清朗的轮廓,英气十足的眉宇,举止却斯斯文文,不似村鄙。 他上前走了几步,看见她面前的绣布,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阵,又看看卧榻之上的美貌妇人,这才上前作揖道:“梁月拜见伯母,不知伯母是否还记得一个人?”袖口微翻,掏出了一块玉佩,玉佩上分明作了一个“岚”字。 “不曾忘。”谭氏捂着胸口叹气,即使是病容也异常惹人怜惜。“只是那个人定是忘了我。否则、否则……”否则怎会令他们母女二人穷困于此,靠刺绣为生。甚至要阿离小小年纪也陪她一同受罪……实在…… “王爷不曾忘记您。只是战乱时分,人迹难寻。他寻了你们母女好些时日,这才打听到你们居于此处,派我来接你们回去。”梁月一派得体说辞,微笑又谦和,令谭氏顾虑稍逝。 阿离冷笑道:“你便是我那个狠心肠的爹爹派来的说客?他未见过我,怎知我是女孩儿?分明是早早就知道,看我们的笑话!” 梁月一怔,抚额笑道:“小郡主小小年纪,口才异常伶俐。自然是属下们打探到了你们二位的下落,上报给王爷。之后他急命我前来带二位回去与他相认,一家人共享天伦。王爷又不是外人,怎么会要看你们母女的笑话呢?” “呸!”阿离将他推出门去。“享个屁的天伦!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阿离!”谭氏的眼神不好使,却也能恍惚看见有人在门口纠缠。她慌忙喝住女儿,为女儿的粗鄙言论而心神不安。她忙于生计,极少管束阿离,耳听得她口吐粗言,恨不能在心底流泪。若是那个冤家早日来接她,她们母女二人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谭氏愈想心下愈是犹如积石般难受,不由得口中一阵腥甜,喷出一口鲜血。 阿离一声惊呼,扑到母亲跟前,神色慌张。 她一直知晓母亲身体不适,却不曾看见这般景象。山下居住的董爷爷据说也经常吐血,前几年没了。她还曾在董爷爷家吃过一顿他猎的鹿肉,鲜活美味,那肥美的味道竟是从此再不能有。是不是说吐血之后,也会像董爷爷那样,好端端一个人,转眼就不见了? 她被母亲吓得不轻,握住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眼泪几乎在同一时间涌出来。 “娘,娘……”当着外人的面,就这样涕泪而下。 谭氏这些年来本就积劳成疾,劳神思虑,气息犹如一抹炊烟,细细飘散,再难凝聚。 “你来。”不过是残喘着的一口气,却因为回光返照而低沉起来。谭氏伸出手,原本是一双圆润如霜雪的皓腕,此刻瘦如芦柴,不忍猝睹。 梁月将手默默交给谭氏。只见她拉住阿离的一只手,将她的手轻轻放进梁月的手中。“带她去见她的父亲,从此善待阿离。” “我自会善待郡主。”梁月看了阿离一眼,信誓旦旦。 “如此、甚……”那个“好”字还未出口,气息已殁。谭氏的脸上展露着从未有过的满足,闭上眼,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娘!不要走!不要跟他去!”阿离大声叫唤起来。传说中人若是死了,旁边定是有追魂的小鬼在守候。捉住人的七魂六魄,拉去阴间盘点。 梁月用手探了探谭氏的鼻息,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 阿离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匍匐上前,长跪卧榻,双手握住母亲留有余温的手,死死不放。 “郡主,节哀顺便。王爷还在布隆等你。”布隆即是邢国的国都,距离南园还有相当长的路程。 “你!都是你!若不是你来这里,说一大堆狗屁劳什子的话,娘亲也不会死!”阿离突然起身,咄咄逼人地冲他走来,指着他的鼻尖开骂。骂声中不难发现她业已哭到嗓门沙哑,却仍旧中气十足,想必是恨他入骨。 梁月并不分辩,任由她撕闹哭骂,那眼神却晦冥如朔,看不出喜怒。 阿离骂得累了,呜呜地伏在床边,却没来由被梁月打了一个巴掌。 “你!”他竟然动手打她!阿离瞪大了眼珠,几乎要冲上前与他拼命。 梁月冷冷道:“你虽贵为郡主,也该明事理。眼下伯母已逝,你即便再悲痛,亦无法挽回她的性命。你此刻该考虑的不是如何去哀思,而是该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处事。”这番话对一个七岁大的孩童来说,未免太过严肃。不过梁月本就年少老成,一幅稚气未脱的面孔板起来,倒也像个小大人的模样。 阿离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接腔。抽泣了一下,胸口那股悲愤之情仍旧泯灭不去。以后的事?许是跟着一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在战乱中寻一线生机罢了。“他要让我认祖归宗吗?” “并不会。”梁月摇了摇头。这也是为什么岚毕禹不亲自出面,而差遣他来的原因。 “那他想做什么?”阿离人小鬼大,却也不明白大人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复杂。 “七年,我们有七年的时间去专心做一件事。”梁月的双眸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晨曦般可以破去黑暗的力量,自瞳孔里流转而出。 阿离恍然觉得,那个人专注的神情,比桃花还好看。 料理了母亲的后事,阿离随他和几个护卫下了山。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南园。走的依然是那条蜿蜒的小路,转过头去,还能见到一片云蒸霞蔚的烂漫桃花,开得正盛。 梁月随口道:“这等景致,也许离开之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离开”…… “离别”…… “分离”…… 阿离心头一怔,为母亲给自己取的名字而心寒。 少年心事重重地看着她的笑靥,她此刻还不知道未来要面临的是什么。 ------------ 15、恍若今朝 岚毕禹有个爱吃醋的王妃,他早知谭氏有一名女儿流落民间,却迟迟不肯去寻她。直到那个微妙的计划出炉,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女儿才是最佳人选。没有什么比骨肉至亲更令人可信的了!只是王妃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才默许王爷出去将这个没名分的野丫头寻了来,目的是为了从小训练她,以便完成七年之后那个重大的任务。 此刻梁月带了阿离一道前往布隆,一路上走走停停,梁月得空便会教她认几个字。并且嘱咐她不许在父亲面前口出污言。那一日临了快到布隆的时候,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只白色信鸽停在梁月的肩头。他伸手将鸽子腿上的字条解了,淡淡扫一眼,即刻变脸。 “我有要事办,随行的护卫自会将你送去与王爷相见。”说罢,人便骑上快马,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那是去哪里的路?”她随口问一个护卫。 “通往邻国的奚岭。” 年少的阿离并不知晓那一个地名对于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早有马车暗暗在城门接应。犹如例行公事一般,梳洗,换裳,打扮,见了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心中却一丝温情也不曾有。她喊了一句“父亲”,那个人嘴角的微笑淡淡的,并不真切。安排她另辟了一处别院住下,然后便是整日念书,会有教书先生每日来问话。 她想起那一日在南园,自己与那位笑容可掬的道人的问话。“我什么时候能够住上大房子?” 此刻身处宽阔的庭院与高高的屋檐,心境却与在南园小茅屋中截然不同。 梁月总会在不定时的日子,前来与她做伴。 仿佛年长一些的哥哥般,嘘寒问暖,却又间或疏离。他的身份神秘,虽说是父亲器重的谋臣,却未免太过年轻。总是在外忙碌,又一直提及奚岭那个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终于有一天,阿离忍不住发问。 “是颖国的国都。”梁月日渐长高,竟隐隐的有了颀长的身形。比起阿离初来的时候,已经高出她许多。四肢修长的少年人,身上又总是带着神秘的伤痕与淤青,偏偏他的一副面孔,又是极俊秀出众的。 在梦里,那张面孔时常出现,让阿离觉得陌生又亲近,总仿佛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似的。 待她认得的字多了,亦能独读一些经史,他便寻来一些画像,教她一一辨认,背诵那些画像背后的文字。那些文字简短又精悍,诉说的竟是画中人的致命弱点。 “背这些有何用处?”阿离聪慧过人,几乎过目不忘。那些人的名字,她隐隐约约在父亲去朝堂的时候听人家说过,竟是颖国的大人物。 “总有一天,你便也会同我一样,步入奚岭。”梁月如是道。在这件事情上,并不需要对她讳莫如深。 “去做什么?”她年纪尚小,心中也许有丝觉察,却又纠缠着无数个疑问。 梁月便驾了马车带她去城门口。 那里每日有从邻国流亡而来的百姓,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佝偻着的背部似乎被苦难所压垮,每个人的眉宇都无力地耷拉着,显出一种令人怜悯的苦难神情。 “娘,我饿……”一个瘦小的孩子,满脸脏兮兮地抬头望着母亲,双眼却是黑白分明。那双天真无邪的眼中,并不知道苦难为何物,仅仅只是张着一双渴求的眼睛,希冀着有温暖的食物可以果腹。 那位母亲无端垂泪,抱住孩子,一言不发,跟着人群继续向前走。偶尔有好心的路人,会看在孩子的分上施舍些食物与她。她道了谢,却又被一旁的流浪者将食物强行夺去。 梁月指着那母子二人道:“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可怜?” “是。”阿离黯然叹了口气。尽管穷困,她与母亲尚且能够维持温饱,这对母子,衣不蔽体,又柔弱无依,流落他乡却又受尽委屈,几乎令人垂泪。 “我们要做的,便是消灭那个暴政的国度,令这些百姓老有所依,少有所养。”简单来说,便是――“暗哨”。潜入颖国去,分裂他们,破坏他们,挑起事端,引起暴乱,若是有萧墙之争,兄弟之逆,后宫之乱,内忧加之外患,必能成事! 梁月的面色肃穆,低声道:“你可愿意?” 她看着那个人皓月一般的面孔,仿佛整颗心都要跳了出来。明明是一句简单的问话,却仿佛要私定终身一般。令人遐思无垠…… 你可愿意? 她怎么会不愿意? 心脏似乎携了另外一种力量,在小小的胸腔中一同跳动。每跳一下,都有个声音在述说着对他的欢喜。 阿离暗暗将手放在胸口上,思绪又飘回了初相遇的那一日。 许是在他踏花而来的那一瞬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的一颗心便就此沦陷了吧? 转眼便到了第九日。 萧勤刚刚从宫中回来,还未下轿,阿锡便匆匆赶在他的轿前上报。 “皇子……那位侍读大人……” “怎么?”萧勤大踏步地走出轿子,不留神被轿门撞了一下。一张俊脸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而皱成了一团,颇为可爱。 一旁的其他几位轿夫暗暗道,原来十七皇子也会有小孩性的时候!平日里总以暴戾出名,谁能想到他终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阿锡一张冰块脸难得露出焦灼之色:“侍读大人昏迷了一整天,高烧不退。已经去请了太医。只是……” “只是什么?” “小的不敢说。”阿锡面有难色,似乎难以启齿。 “说!”萧勤狐疑立定,觑了觑阿锡,又似乎想到什么?不再发问,快步走向绣房的方向。 那份尴尬的神情,若非是男女之间的隐秘,又怎会令老实巴交的阿锡如此难堪?想必是……萧勤加快了脚步,来到绣房门前。 隐隐见几名侍女守在门口,并不敢进去。 萧勤瞧了她们一眼,道了声:“若非传唤,不必进来。”他匆匆推门进去,掀开卧榻间垂下的帘帐,见阿离面色苍白地躺在床头,碎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她的双眸紧闭,分明已经昏厥过去,一双手仍旧牢牢按住胸前,即使在睡梦中,也是一副防备的神色。 他将手抚上她的额头,果然如炭火一般滚烫灼手。萧勤顺势扫了一眼她的身下,果然匿着一滩殷红的血渍。 劳累过度加上未食蜂胶,一番催促,她竟是红信蹁跹,初潮已至。 想必阿锡要说的便是,离侍读莫非是个女子? 一阵怜惜之意油然而生,萧勤用春被替阿离盖在身上,吩咐门外的侍女道:“速速去寻安平郡主来,顺便让她带上离侍读的换洗衣裳。再打盆热水。若是太医来了,吩咐他立在门外候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侍女们依言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华颜匆匆赶到,一头撞了进来,慌忙之中也不曾与萧勤行礼,便问:“阿离怎么了?” “高烧不退,业已昏迷。”他坐在床沿,忍不住用手去触碰阿离的脸。 华颜见到他眼中的深情,忍不住吓了一跳。 “还有一件事,郡主想必比我清楚。”萧勤将华颜慌乱的神情收入眼底。 “什么?什么事?”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被萧勤那双眸子盯牢,几乎想夺路而逃。 萧勤不答,只道:“我这府的婢女手脚粗笨,劳烦郡主替离侍读换件衣裳,屏风后有热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竟然发现阿离……华颜按下心头的讶异,看着萧勤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这才掀开阿离身上的被子,不由得跳了起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 月信来得猝不及防,将阿离的秘密曝露无遗。难怪萧勤要支开其他人单单唤她一人前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可是?看他的作态,分明是有意要替阿离掩饰。 他知道自己与阿离是一路的。 想到这里,华颜突然又放下心来,细细替她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衫。又在角落里燃了一支香,这才默默打开门。 萧勤又命太医进去替阿离把了脉,开了方,这才行至华颜的身旁轻道:“郡主可有话要对我讲?”撬不开阿离的嘴,此时迫华颜开口,倒是极好的时机。 “并、并没有……”她将阿离换下的衣服包在布包内,打算拿回去烧掉。虽说知晓萧十七有意隐瞒此事,她面对他的时候,仍旧是带着一丝惶恐。想起临行前,父亲叮嘱过的话,即便萧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些什么?只要没有任何对他们有害的事,便不会对自己做什么残忍的举动。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真话么?不怕我将你们二人的身份告知父王?”萧勤在言语中设下圈套,拦在门边,分明是等她把话说尽才肯让她离开。 华颜闭上双眼,只是拼命摇头。此时此刻,装傻充楞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萧勤半眯了眼睛,似乎有笃定的把握:“我要你见一个人。” ------------ 16、献图赴宴 阿锡领了一个中年的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妇人朝华颜的面上看了一眼,摇摇头。 “你瞧清楚了,果真不认识吗?”萧勤蹙眉。 那个妇人似乎是市井中随处可见的人,华颜不明白萧勤特意唤了她来,究竟是何用意? 萧十七的嘴角又启:“劳烦这位大婶去屋子里面再看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你可认识?” 那位妇人自是没有见过萧勤这样明明面含桃花的少年人,面色一红,低了头快步走上前,心虚地瞧了一眼。 “怎样?” “倒是十分眼熟。”那妇人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再看一眼,又不确定地退后几步。“似乎是谭大娘家的孩子?这么些年没见了,我也不能辨得十分真切。只是眉眼儿有些小时候的模样!却是有哪里不一样了,民妇也说不上来。” 华颜被那个妇人的话惊住,她隐隐约约觉得对方说的话,似乎是自己未与阿离相见之前发生的事了。此时又不得不佩服萧勤的手段,似乎在他的眼里,连埋入地底的秘密都可以被挖出来。何况又是区区两个活人呢? 萧勤又指了指卧榻之前的那幅绣作:“你可认得那绣法?” 那妇人仔细端详了半天,还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表面,这才摇头惊诧道:“不可能!这门技艺自谭大娘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了!可是看这针法,竟丝毫不差,莫非是民妇眼花!” “谭大娘?”华颜眼皮跳了一跳,莫非她说的竟是阿离的母亲?她心绪不宁地看了那妇人一眼,又瞥见萧勤的眉宇间竟是迷一样的神情。 “死了?”他神情一默,看了仍在昏迷中的阿离一眼,似有怜悯的微光从眼中透出,被华颜偷偷瞧见。 “是,死了有好些年了,就埋在南园。奇的是,每逢她的祭日,倒是会有个男人前来祭拜。” 南园?是了,阿离曾经对她说过此地的桃花不及南园的美。想必这位妇人果然知道阿离以前的事。只是,她竟从未听阿离提起过。 “哦?什么样的男人?”萧勤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离真相近一些。 那妇人低头沉思了半晌,这才道:“民妇若说得不好,请大老爷不要责罚我。” “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自然无人责罚于你。” “民妇本忘记了他的长相,此刻看到大老爷你,民妇便觉得你们两个人倒长得是极为相似。”那妇人大着胆子瞧了萧十七一眼,分明看见他的怒容,慌乱中又匆匆低下头去,再也不说话了。 “下去吧。”萧勤不再发问,挥了挥手,让阿锡领那妇人自去。 那妇人本是他在城中寻的绣娘之一,那日惊见阿离的绣法,他心中多疑,免不得去绣娘中问询那十指齐飞的技巧,偏偏这位绣娘居然知晓。此番话,竟有诸多线索可寻,只是最后那一句,倒让他诧异不已。 华颜本已慌乱至极,偏偏这个妇人的答话,并未说出什么阿离与她的目的来。她便稍事放心,只是假装疑惑地望着萧勤,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十七皇子还有什么话要问我么?我与阿离,只不过一时贪玩,才命她假扮了小子前来陪我作伴,还请十七皇子不要责罚于她。” 萧勤点了点头道:“想必郡主站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是。华颜想回房去休息一下。”她转头看了看阿离,将心底的话都吞了下去。是了,那妇人的一番话,虽道出了阿离的身世,然而她却知晓萧勤并未真正知道她们二人来此的目的。这就好,这就好。 她一面走,一面想着阿离在之前吩咐她的一句话,不由得面上绯红。逼迫十一皇子娶她?何时才是最好的契机呢?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日的申时了。 萧勤早命那些绣娘在阿离的刺绣上,续下了最后的部分,此刻那幅麻姑拜寿图业已大功告成。一百零八个不同字体的“寿”字隐隐藏于绣像之中,麻姑腾着七彩云朵双靥含笑,似远道而来贺寿一般。 期间太医又来了一次,替她在药方中加了一味药,也并不做说明,便拂袖而去。 听说,萧氏王朝的所有太医们,却都是被割了半截舌头的哑巴。多少后宫与宫廷秘事,太医一诊脉便能洞悉一二,谁还能留他们的舌头? 是以前些时日,萧勤去探问蜂胶之事,也是与太医用书信往来。自有宫中的太监会督察一二,见并非宫事,才转递给十七皇子。 萧勤便如此轻轻挨着她的身子坐了,手中递过来一碗汤药,温温的,似乎用被他吹了许久。 “来……将这碗药喝了。”言语间温柔如水,却与初见时的桀骜之人完全不同。 阿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颇觉有异。 “你我二人,何须如此见外?你的身子我都看尽了。”嘴边扬起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萧勤继续推销碗中的药汁。“乖乖的,喝了它。” 阿离睡了一天,此刻精神恢复地不错,自然有力气与他拌嘴。“若碗中有毒呢?”她毕竟对他心存芥蒂。 萧勤看她一眼,解下胸前的胭脂眼,在药汁中轻浸片刻,再递与她。 她这才闭着眼一口气喝完那碗味道古怪的药汁。 嘴中的苦楚仍旧不客气地弥漫,令她皱起眉头。谁知萧勤早有准备,递过来一小碟杏儿李儿制的蜜饯,自是酸甜可口。阿离挑了一颗,放进嘴里。这才微展眉宇,长舒一口气。 偏听他笑道:“又不怕有毒了?” “你要下毒,何须等到现在?”自从被他发现了所有的秘密之后,她反倒是一副豁出去了的心态。自是在他面前无须伪装,一副自然流露的不羁神态。儿时的那个口齿伶俐喜欢刁难别人的小阿离,似乎又回来了。 萧勤半眯了眼睛,并不说话,只是瞧着她。 虽说仍旧是一袭男装打扮,一张白莲花般出尘的面孔仍旧是令人砰然心醉。她睡了这一日,苍白的面上稍许有了一抹红润,此刻与他拌起嘴来,偏偏又多了几分小女儿心性,活泼伶俐,又不畏惧他的暴名,实在令人分外想亲近。 阿离被他瞧地有些不自在起来,抚摸着空空如也的腹腔道:“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若侍读不弃,把我吃了吧。”萧勤仿佛是打趣,坐得离她更近了。 “我又不是妖怪,吃你做甚!”她啐他一口。 “不是妖怪,为何又生得这样美!”他的魂儿几乎都被她勾走。 蓦地,窗外暴出一声粗犷的嗓音――“十七弟好没个正经!” 竟是萧朗! 他也没有命人通报,径直推门进来。络腮的大胡子团团围着整张脸,丝毫看不出五官本来的模样;一身衣服倒是十分庄重,高大健壮的身型将将闯进来,仿佛一只下山猛虎,令人骇了一大跳。 萧勤被这一声喝住,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得低咳了一声站到一旁,颇为尴尬地问:“十二哥怎么来了?” 萧朗匆匆看了阿离一眼,露出一个鄙夷的目光,一把将萧勤拉扯出门去。“我问你,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皇后娘娘的寿诞,十七怎敢忘。”萧勤抬头望了望此刻苍灰的天际,道:“说起来倒是也该准备准备出门了。” 萧朗“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美人在怀,便忘了正事了。” 萧勤目光一怔,将这句话咀嚼了几遍,心底疑惑了半晌,终究只是谦谦一笑,道了句:“十二哥说得很是。待我回房去拿上献给皇后娘娘的绣品,咱们便一道出门吧。” “屋里的那个,你不带上?”萧朗眯了眯眼,似是一道刀光。 “她身份卑微,怎配出席这种场合?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丢的倒是十七的脸。”萧勤面上一阵凉笑。 萧朗蹙眉道:“你终究是心软。” “倒是另外一人,须得于你我同行。”萧勤指的那个人,自然是安平郡主顾华颜。怎么说,她也是诸侯国的郡主,虽说是质子,然则皇后寿筵,皇亲国戚呼啦啦一大堆,就算是凑个热闹,想必皇后也是欢喜的。 “嗯。”萧朗点点头:“我的马车停在门口,我去车上等你”,说完拂袖而去,也不曾回一回头。 这毕竟是萧朗不拘小节的作风! 他自幼便随着一位将军在边境从军,从小小的士兵长成现在能独自率军厮杀的将领,勇武非常,平日里豁达豪放,呆在奚岭的时日并不多。倒也因为十七是自己人,便颇不拘礼数。这一点,萧勤还是懂得的。 不是有句话说,越是客气,越能将人之间的距离扯远;越是不羁,越能将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只不过,虽说萧朗是与自己一个娘胎所生,可是有些事情,萧勤还是想不通。 他沉思了半晌,回了自己的书房取了绣品,又顺道去接了华颜,三个人坐上萧朗的马车,奔皇城而去。 ------------ 17、花开两朵 阿离在屋内隐隐约约听得他们的谈话,只觉得来人相当无礼,却又没来由觉得莫名的熟悉。十二皇子,若是她记得没有错,的确是如此莽撞且无礼的性子。因着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是以凡是都喜欢用拳头说话。 也不知为何这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人,竟是一母所生养的亲兄弟。 心绪渐渐有些倦了,她想到自己腹内仍然是空空如也,方才想吃东西的时候,偏偏萧朗又闯了进来,此刻饥饿再度袭来,她掀开薄薄的春被坐起来,却觉得身下一阵潮涌,几乎令她眩晕。 便……便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变成真正的女人了么? 阿离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早有一名面生的美貌侍女在门外轻道:“十七皇子有命,派奴婢来服侍您用早膳。” “放在桌子上罢。” 只见那托盘内装着的是琳琅又精致的小点,配了清粥小菜,似乎怕她吃不够,还准备了一大食盒的各色糕饼,仿佛要将她喂圆。 萧勤倒是个心细的人。 她一面吃,一面想着自己今后如何示人的问题。 男装,决计是无法再穿了。 萧勤府上的人来来往往,总会漏出去一些风声。可是换成女装,又难免会落下欺君的口实。 不留神那名侍女扬了扬手,立即有两名长相平凡的武夫抬进来一个少年人。身量与她肖似,却十足是个男儿身。 “皇子说了,若是侍读吃完了早膳,麻烦换上衣服随我们几人出城一趟。等过几日再回来。” “这是……”她眉头一皱,业已明白萧勤是有意要为她脱身。 寻一具少年人的尸体,再一把火烧了此处,只当是前次皇宫走水的后续。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换走。再回来的时候,许是他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丫鬟,不出门不迈步,怎会有人知晓她原来曾是安平郡主身旁的侍读? 只是……若局面真是她所想的这样,以后的行动,怕是大大的不方便了。 丫鬟的身份再高,也高不过质子身旁的侍读。不能进太学与各位皇子为伍,又如何从中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名美貌侍女似乎容不得她太过思量,直接欺上身来甜笑一记,扒起了她的衣裳。 “我、我自己会换!”似乎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的身体,阿离一面低吼,一面将美貌侍女一把推开。 这么自说自话的女子,又带着这样朦胧暧昧的甜笑,哪里像是奴婢? 她转去屏风后将衣服换了,仍旧是男装,却轻便柔软,便于行走。 那侍女敲了她一眼,笑仍旧含在喉间,仿佛铃铛被风扬了扬,又未吹响的模样。 不多时,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便停在十七王府的后门。阿离与那位美貌侍女并着方才那两个武夫上了马车。远远的驶开,只见清朗夜色里,十七王府那一处登时浓烟卷尘,火光冲天。 据说佛祖用了七日造世。 萧勤偏偏像极那毁去一切的阎罗,不过十日功夫,她便能由男儿身,堂而皇之地变成女子了。 阿离蹙了眉,只是,如何能够将这一变故,报由梁月知晓? 她不是不知道,他亦在奚岭,暗暗地潜伏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统领大局。 *************************************************************** 因是皇后的寿辰,这几日皇宫内外红飞翠舞,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本是暮春,那青碧葱葱的树木张开巴掌大的叶子,色泽渐深,偏又多了这些迎风飞舞的红绣稠,诸红倚绿,在琉璃金色的屋顶上方乍开,多了些世俗的景致,却叫人心中应了一份平和。 冷峻的宫中,也该有些生气才好。 是以,今日来朝的诸位百官,竟在早朝之后也不散,一直在朝堂之下磨蹭着快到酉时,这才听传一把尖细的嗓音来报:“请诸位大人移驾,皇后娘娘金寿,还请大人们赏脸喝一杯寿酒,吃一碗寿面再走。” 文武百官纷纷敛衣端帽,又团了些喜庆的笑意搁在面上,这才鱼贯着入席。 寿筵乃是摆在皇后的婵娟殿中,据说皇后的闺名中,有一“月”字,顾萧慈特为她盖了这座婵娟殿,特在一面墙壁上凿了无数个圆孔。每当月圆之夜,远远的,便能在这面墙后见着无数个团团明月,恍若仙境。若是有风的夜里,无数风声从这小孔中呼啸而过,如仙籁神乐,美妙无比。因此,这堵墙又被称为“听风漏月”,实在是萧慈为皇后的一片爱心。 说起来,倒是十分难得。 这位皇后乃是萧慈的结发妻子,萧慈虽说为人暴戾,心疑好猜忌,对这位皇后却始终不离不弃。也因着二十年前,皇后所生的四子一女,通通在那一场灾难中死去,唯独剩下了萧烈与萧仪一对兄妹,也不难让萧慈对萧十一另眼相待。 除了文武百官之外,还有些远道来贺的附属国的使臣,以及萧慈的九位子女,并了各级嫔妃,有头脸的皇亲贵戚,人潮几乎将婵娟殿淹没。诸位宫娥太监忙着为贵宾们斟酒上菜,忙得不亦乐乎。 每一份寿礼,都由婵娟殿门口的小太监登记造册。 萧勤与萧朗到的时候,也按例候在门口,偏偏萧朗眼尖,看那小太监笔下写着:“驸马来贺,薄胚青花如意瓶一对;十一皇子萧烈来贺,巴山寿石刻一枚……” 萧朗忍不住语出嘲讽道:“亲生的也如此小气,竟不如个入赘的。” 萧勤不动声色,只别过脸去。 偏偏十四公主萧仪瞧见了他,一脸心焦地赶上前,轻声道:“十七弟,如何?” “总算仪姐姐没有白疼我,东西在此,请仪姐姐收好。”桃花美目中漾起一派笑意,双手将绣品递过去给她。 “果真,十八妹说得没有错,十七弟做事实在令人放心。”萧仪翩翩一笑,言语中竟露出难得的赞叹。 萧朗因对萧十一心存芥蒂,自是对同是皇后娘娘所生的十四妹也无甚好感。囫囵打了个照面,正巧轮到他呈上礼单及物什,他便乐得站到远处。早有扈从将一尊几乎半人高的羊脂玉观音像呈了上去。查点的小太监似乎也并未见过如此寿礼,细细留心瞧了几眼。只见那观音浑身通透,丝毫不见瑕疵。头顶圆月,面含慈悲,手捻莲花,脚踏祥云,倒是十分难得的珍品。 尤其皇后喜佛,这尊观音像,又暗暗含了皇后的名讳,想来她定是十分欢喜的。 只听萧仪淡淡道:“十二哥有心了。” ------------ 18、新鲜赌局 萧朗哈哈大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是你我的母亲,母亲过寿,自是要多费些心思的。” 谁都能听出他言下之意,似乎为了炫耀这一方宝贝,故出奇地大声。连萧勤都忍不住眉头一皱,萧仪更是面色不好看。 与萧十七点了点头,她手端着绣品自去了。也不在小太监这边登记造册,似乎想亲手交到皇后的手中。 “十七皇子,不知有何寿礼要奴婢代收的?” 见他们二人站在此处良久,耽误了后面的人,小太监忍不住轻轻提醒。 “哦……失礼。”萧勤从袖中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锦盒,并不起眼,只轻轻地搁在案头,便拉着萧朗离去。“安平郡主还在一旁等着。”他如是道。 那小太监心下疑惑,打开锦盒一看,一道七彩霞光自那盒中溢出,竟叫人魂不守舍,心神洞明。 “这是……”那小太监怔怔的,忍不住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小心翼翼抹了一把汗,将那只锦盒呈给身后的管事太监。 他提笔在舌尖轻舔,刹那的七彩流光仍旧叫他心跳加速。 只见礼单上多了一行字:十七皇子萧勤来贺,舍利子一枚。 萧十二漫不经心问道:“你拿了什么做寿礼?” 萧勤眉眼依旧含笑,清风一般:“拿不出手的小玩意,是以只好拉着哥哥先行一步,免得被你笑话。” 这边华颜觑了个空,压低了声音问道:“阿离好些了么?” “方才醒了,嚷着肚饿。精神比前几日好上许多。”萧勤答了这一句,便不愿多言。 三人踏入婵娟殿,早有宫娥将他们领入席。 萧勤与萧朗自是坐一桌。 华颜便分开另一桌。她心下忐忑,回头望一眼,偏偏瞧见萧烈远远地打了把折扇,冲着她微微一笑。 萧烈本就长相秀美,此刻穿戴整齐,束发立冠,多了几分英挺之气,在诸位皇子中格外醒目。连几位未出阁的女眷,都频频朝他看去。 华颜虽说有意亲近于他,此刻却动弹不得。她是质子,他是皇子,犹如地下与天上,两桌隔得分外开,只能以清浅笑意报之。 此刻圆月清辉,冰盘一般挂在中天。众人寒暄过毕,见萧慈与皇后素氏双双入席,众座举杯齐贺,高颂寿词。 素氏生养了诸多子女,身型有些微微发福,面相却端庄慈祥,母仪天下。此刻她含笑高举金樽,一饮而尽,空杯示下,似以言谢。 萧慈陪饮了一杯,眼神示意文公公。只听文公公高声道:“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喜,命小的告知各位贵客,此刻不比朝堂,请各位随意,不必顾忌。” 如水之夜,觥筹交错。 早有演练好的宫娥上前献舞,妖娆身姿,配了皎皎明月,如花朝月夕,分外动人。早有不胜酒力的官员,醉眼朦胧,拉住一旁的宫娥欲要一亲芳泽。偏偏被那宫娥灵巧避过,惹来一翻哄笑。 十四公主萧仪乘此时献出那幅绣品,打开一看,只见麻姑腾云而来,手捧寿桃,灵眸动人,鲜活非常。那隐隐藏着的一百零八个“寿”字,又让这幅绣品别有底蕴。 皇后听闻是诸位公主亲手所绣,中间又经历走水的坎坷,慈眸中便闪少许微光道:“辛苦十四丫头了。这般有心,让我怎舍得把你嫁去……” 萧仪面上一红,忸怩道:“母后怎谈起这等事,萧仪不愿嫁人,愿此生陪伴母后与父王。” 萧慈膝下只有三位公主,除却已经嫁人的十三公主鸿袖之外,便只有十四萧仪正当年。近来颖国的西南面战事频频,萧慈有意与西南的申国结亲。 素氏只当她是害羞,笑过便罢,也不多说什么。只命人将绣品挂去自己的卧房,又道:“这绣样我看着欢喜,针线也好,构图也精妙,又出自女儿们之手。让它日夜陪伴我,便像是你们承欢膝前了。” 萧勤听了这番话,不知为何偏偏头,用余光看了萧朗一眼。 只见他仍旧大口喝酒,咂摸着嘴,又丢了一块牛肉大嚼,似是无动于衷。 倒是萧烈,见他仍旧是一番粗鲁举止,面上不快,用折扇拼命扇着风,欲扇破整桌诡异而沉闷的气氛。 萧勤正要饮酒,不期然一位小太监来告:“十七皇子,您的侍从匆匆来报,说是十七王府走水了……” 声音虽低,这满座的皇子公主们倒是隐约能听个分明。 萧仪讶异了一声,转向萧十一道:“十一哥还未将那日放火的人捉拿归案么?”言下之意,分明断定萧勤府上的纵火案,与前次来仪阁的是同一拨人所为。 萧十一此刻被亲妹妹问得哑口无言,只道:“已经颇有眉目,只是没想到嫌犯竟再度下手。” “皇后娘娘寿诞,暂且不用理会。麻烦公公转告阿锡,一切交由他处理。待筵席结束,我自会回府。”萧勤面色不变,仍旧将酒杯置于唇间。此刻离席,自是大大的不便。他对那小太监吩咐完毕,又笑容满面向十二皇子萧朗道:“此等良辰,便修要提那些麻烦的事。十二哥不是准备了酒桌上助兴的玩意嘛?不如拿出来让各位哥哥姐姐们也乐一乐。” 其他几位皇子自是求之不得,玩心大起。 萧朗便将那只透明的冰晶琉璃盏拿了出来,里面盛放着花花绿绿的各色糖果,缤纷美丽。 “这是什么?”十八公主萧影第一个发问:“看起来十分逗趣。” 萧朗站起来,撩起前襟一腿架于长凳之上,又将袖子拢得高高的,一副赌徒模样。“啪”的一下打开琉璃盏,面放红光:“此乃新鲜伶俐的赌具!” “赌?怎么个赌法?”萧十六萧裁是个天生的赌徒,一听要赌,立刻摩拳擦掌,跟着萧朗站了起来。 他与前面几位哥哥不是一母所生,色厉内荏,心中无半分胸壑,偏爱豪赌,口无遮拦手无拮据,眼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依附着萧十一的党羽。 萧十二斜乜了他一眼,酒酣兴好:“简单。这琉璃盏中乃是一些番外的糖果。其中两枚外型绝无二致,偏偏口味不同。一粒甜蜜可口,一粒味涩难咽。我们便赌谁吃到味涩的,吃前压注,立间分晓。一百两银子一注,十六弟,你身上可带够银票了?”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语带嘲讽,让萧裁面色一红,回头瞧了瞧萧烈。 萧十一笑道:“今日母后寿诞,大家高兴,你便放心大胆去赌几把,又当如何?” 萧裁听他一番话,吃了定心丸般喜笑颜开。他拉开架势,站在萧朗的对面,大大咧咧:“开始吧!” 萧朗摊开手掌,早已有两粒一模一样的糖果摆在掌心。 “十六弟先挑。” 萧裁想了一想,拿了左边的一粒。一面拿一面觑着萧朗的面色,见他双眸一动,又疑神疑鬼地将先前拿起的那粒放回去,选了右边一粒。 “何必磨磨蹭蹭。”萧朗瓮声瓮气道了一句:“再给十六弟一次机会,选好了吗?” 他犹豫再三,仍旧把右边这粒放回去,又换了左边的。 萧烈折扇轻摆,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个十六弟偏是个拿摸不定主意的人。 萧朗络腮胡子兴奋得直抖,摸出一张银票拍于桌面之上。“赌十六弟!” 萧裁轻抖一记,似乎被他的笃定所吓,颤巍巍摸出一百两,扔到桌前。“我怎会运气那般差?赌,赌十二哥吃到那粒涩难下咽的。” “好!买定离手!”萧朗握紧手心,饮了一口酒,又将手中那粒糖豆抛在半空中用嘴接了,大嚼大笑:“滋味真不错,竟有樱桃的香甜。” 萧裁面色大变,似不甘心一般,将手中那粒一模一样的糖果放进口中,嚼了几下,不迭吐了出来――竟像吃到了粪便一般地恶心!他恨恨夺过桌上的酒盅,一口气灌下,这才吐着长气狼狈地看着萧朗将方才的一百两收入囊中。 “十六弟运道不佳啊……”萧朗双目炯炯有神,这回瞧了瞧那边正在打折扇的萧烈,闷笑一声道:“萧烈,你可要与我赌上一赌?”他并不唤他兄长,反而直呼名讳。 虽说萧朗排行十二,但与萧烈乃是同月所生,两人年岁相同。况且萧朗常年在外,又蓄了个大胡子,看上去倒比萧烈要年长许多。 萧烈收起折扇:“好啊。” 仍旧从那琉璃盏中选了两粒一样的糖果,萧朗摊在手心,让萧烈先挑。 “难得今日良辰美景,可有其他人愿意下注的?”萧烈挑了一粒,攥在手心,轻描淡写地问身旁的人。 “嗯,方才十二哥运气不错,这回就赌他吃到坏的吧!”萧十五,便是那位好色非常的萧夜,摸出一百两银票押在台前。 几位公主也兴致勃勃,有的押了十一,有的押了十二。 剩下萧勤一人,若有所思坐在一旁,不动声色。 “十七弟,你要押谁?”十四公主萧仪推了他一下。 ------------ 19、殿前中箭 他苦笑一记道:“十七家中走水,正思量要拿多少银子去修复。哪来银钱与各位哥哥姐姐玩笑?” “无妨,银子我帮你出,你且说押谁。”萧仪一双眼眸亮晶晶的。 虽说他们并非同母所生,不过相貌清俊的萧勤倒是颇受这几位姐姐妹妹的喜爱。 他银牙一咬,看了萧朗一眼,道:“那便押十二哥吧。” 萧朗似想不到他会如此这般站到萧烈一派去,拧了眉头将糖果吞入口中,嚼了几下,仿佛吃了黄连一般,苦味弥漫。 萧烈见到十二眉宇中的苦涩滋味,并未吃那粒糖果,只当是自己获胜。捻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萧勤:“十七弟兵不血刃,还赚了一百两。” 萧朗气不过,拂袖而去。明明是他先发起的游戏,却仿佛一副输不起的小性子。萧勤接过那张银票,折得妥妥当当收在袖中。 眼见得其他宾客酒兴正浓,抬头却见天边“蓬”的一声绽放无数烟火。 自地面咻咻地升上去,升上去,升到极致的高度,再用尽全身的力气迸发出一个美丽的形状。四散的烟火引了许多人纷纷仰头观看。 似乎在战场上,烟火也可以作为发动战争的讯号。 萧勤没有忘记萧朗在前些日子的那句戏言:“乘机杀几个人,只当是兵荒马乱错了手,有什么要紧!” 他突地旋身向外,想追上萧朗。偏偏夜幕之中,萧十二走得飞快。人海中哪里去找他的影子? 烟火再度升空,引来惊叹声一片。 萧勤不知为何竟听得那惊叹声中,夹杂了一句惊叫声,四面探望时,早已见到萧烈面色苍白,胸前斜刺着一只箭。他捂住胸口倒了下去,一双眼仍旧是半睁着,如将灭的烛火般摇摇欲坠。 “十一皇兄!”离他最近的十四公主萧仪尖声叫了起来。 “快去传唤太医!”好色的萧夜此时倒颇为镇定,握着萧烈的双手,觉察到他的掌心仍旧是温的。 “血……好多血……”十八公主萧影小小年纪,不敢再看,与十九皇子萧衍抱做一团。 华颜面色苍白站在远处,看着萧烈胸前的箭,不由得握紧了衣襟。 谁,究竟是谁那般大胆,在皇后娘娘的寿筵上,暗箭射杀萧烈? 是那个死而复生的邢国奸细吗? 还是方才转头而去的十二皇子? 这片原本团团融洽的月色,此刻变得清冷起来,似乎能冷到人的心里去。她觉得手脚冰凉,人情淡薄的国都,似乎连吃顿饭也不得安宁。虽说她并不喜欢萧烈的为人,亦捉摸不透他同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是看着他今日苍白着的一张脸,心中倒是起了莫名的怜悯。 是了,阿离说的机会! 若是萧烈不死,她便有机会了! 皇后娘娘再看的时候,远远的一个少女用手捂着胸口,不知为何在人前哭得泪流满面。 月光映射在她的面孔之上,有种隐隐约约的圣洁之美。 素氏手中捏了一串佛珠,不住念着佛号。心底下虽是担心,但脑海中偏有个声音告诉她,十一没事,终究会好起来的。是以她并不着急去问十一的伤势如何,只扭头去问立在一旁的文公公。 “那名少女面生得很,是哪位大人的女公子?” 文公公顺着皇后的视线,轻轻扫了一眼,心中虽然有所疑惑,仍旧是老实地应答:“启禀娘娘,那是新来奚岭做质子的安平郡主。” 素氏一听“安平”二字,眉头皱了一皱,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文公公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情急之下,他方知道“安平”这二字乃是皇后的忌讳。她的四子一女,统统命丧在安平郡王的疏忽之下,此刻听闻那少女是安平郡王的女儿,怕是她今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不多时,早有麻利的小太监将萧烈抬至婵娟殿的一间空屋内,请来了汗流浃背正在寿筵上饮酒的一位太医,闭门整治。 “叫他们散了吧。”素氏突然道。 好好的一个寿筵,因为突如其来的暗箭和萧烈生死不明而告终。 萧勤与众位兄弟姐妹自向皇后与父王请了辞,黯黯离去。 “十七,你可知上次来仪阁的事情,十一查得是否有些眉目?”临走前,他被萧慈喊住。 “并不知道。不过,十一皇兄曾向我询问过一些邢国的奸细之事。” “奸细?”萧慈拧眉。 “便是那一日郡主被劫时,被我杀死的那名奸细。安平郡主曾在集市上看见过一个和他长相一样的人。想必十一皇兄早已着手去调查了。”萧勤一五一十地答道。他一面答,一面在心中暗暗赞叹十二皇兄的手段。 萧烈胸前的箭,定是他指使的无疑。 那扇镂花的门,仍旧是紧闭。看不见人影,听不到响动。引得无数人心下焦躁,忍不住去揣测门那边发生的故事。 堂下的宾客虽是散去了泰半,几个年轻的小辈仍旧是面色忧虑地留了下来。 华颜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论身份,她本应该早早与自己同桌的人消失在婵娟殿内。可是来的时候,她坐的是萧朗的马车。席间萧朗早已不知去向,回去的话,只能与萧十七一道了。 她看见萧十七一脸沉思,立在人群中,仍旧是俊逸逼人。原本招人厌的一对桃花眼,此刻灌注了不知多少心事在内,幽幽的,像辽远夜空里的一颗并不亮眼的星辰。 她拭干了眼泪,默默走上前,对一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道:“劳驾,能否帮忙传个话给十七皇子?” “郡主要传什么话?” “便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问问十七皇子是否与我一道?” 那小太监趋步自去,远远的萧勤朝她看了一眼,又低声与那小太监说了句话。不多时,他又传话来:“启禀郡主,十七皇子说他暂时不回去。若是郡主累了,便先走罢。十七王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可要奴婢为您指路?” “多谢。”华颜轻轻走上前,回头又看了萧勤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萧勤看起来怪怪的。 ------------ 20、女装示人 婵娟殿往西,是宫中的西华门。华颜同那位小太监一路走,他点着灯在前面,倒是十分恭敬。“郡主,可认得我?”行至偏僻之处,那小太监将灯笼提得高高的,照亮了自己的面孔。 华颜方才不曾留意,这下却几乎讶异出声。“梁!梁公子!” 那人眉清眼明,一张脸干干净净,秀如明月,不是梁月是谁? “你怎么……”他怎么会在这里?阿离一个人在十七王府中有没有事?她要问的太多,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像救命稻草般,捉住了梁月的袖袍。 在自己被指定做质子的前一年,家中来了两位神秘的贵客。 她心慌意乱地偷偷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又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人,以及一个稍事年长,眼神温柔若水的年轻人。 自此她便跟着他们二人一同上学。 学的并非是那些四书五经的名堂,反而是一幅幅人像,一行行文字。记住那些人像上的面孔,记住文字中的描述。华颜只当有趣,欣然接受。 梁月不过在安平郡呆了半月便匆匆离去。所幸阿离与她为伴,一直到如今。 临行前,父亲顾衍之十分慎重,命她此行多听阿离的话,若遇见危险,自有人会解救她们。她懵懂地点头,仍旧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直到启程的前一日,阿离才一五一十告知于她。 “做……奸细?”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若你嫌这个称呼不好,便当自己是商纣时期的周武王好了。”阿离说得一脸轻松。 她知晓那个典故,商纣王荒淫无道,酒池肉林,宠信妖女,周武王起兵推翻暴政,听起来倒像是先头勇士般令人热血沸腾。 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碰见那时的梁月!想必是因为皇后寿诞,皇宫中迎来送往,人流如潮,穿一身小太监的衣服也容易混进来吧? “长话短说。阿离的女儿身已经被发觉,若今后有何紧急情况需要联络我,只需去十七王府的后院,有一排栅栏,数到第十七根,正对着下方的那块青石板下方是空的。将信放在那里,自有人会去取。”梁月的声音低沉急促,却有条有理。 “那,阿离怎么办?”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她隐隐约约猜测阿离喜欢的那个人,便是面前的梁月。每每提及这个人,阿离一双眼睛便会没来由地凝神专注,也许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却被自己瞧出了些端倪。 梁月的表情仿佛被针刺了一般:“似乎十七早已为她做了许多。”多到几乎令他有些不快。“倒是你,方才被皇后认出,我担心日后她若是变着法子对付你。” 华颜轻掩双唇,倒吸一口气:“那该如何是好?” “记得,明日去探望十一。”他说了那句和阿离一样的话:“逼他娶你。” “他怎会听我的?” 梁月塞了张字条在她的手中:“回去再看。”说罢将声音拔得尖细尖细:“郡主,前面蓝布轿顶的便是十七皇子家的轿子了。自有轿夫会送您回去。” 华颜还欲再问,他却站在月色下冲她恭敬地鞠了一躬,分明用这一躬劝谏她什么也别问。 上了轿子,华颜仍紧紧地握住那张字条,不敢打开。 直到进了十七王府,她这才发现十七王府走水了,一大堆婢女站在外面哭哭啼啼,冲着乌黑焦灼的一处屋子啜泣。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拽过一个小厮,华颜着急地问道。 “绣房……离侍读在里面……被烧得面目全非……方才被抬走了!”那小厮说得结结巴巴,毫无条理。然而几个关键的字眼却叫华颜心尖一颤。 “阿离!” 他们去参加寿筵的时候,并未带上她!华颜记得那时她还躺在绣房中,只有萧十七进去过。筵席上他还说,阿离精神不错,直嚷着肚饿,怎么会……这样就…… 身子软软的,几欲站立不住。不提防有人在背后轻轻扶住了她:“郡主,小心为上。” 居然是萧勤! 华颜悲伤欲绝,转过脸去:“他们说……阿离……” “她没事。”萧勤一双狭长的桃花眸微微眯起,嘴角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什么?”她想起梁月方才的一番话,狐疑地望着萧勤。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怔怔的,仿佛因为讯息太多而接受无能。 早有人来禀告萧勤,说是走水的地方居然只有绣房而已,其他的地方完好无损,只是多了些烟火气。 “先送郡主回房去休息。”萧勤并不回答她,只打发了一个婢女送她回房。华颜一面走,一面惴惴不安。为何萧勤这么快便回来了,那方才她与梁月的一番会面,是否被他瞧见?想到此处,手中攥紧的那张字条又忍不住要展开查看。 “今日我累了,想早些休息。你下去吧。”她一脸悲伤欲绝的模样,打发了那名婢女。又将灯烛拨亮,轻轻将手中的字条瞧了一眼。 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十一假伤,以此要挟。” 萧勤的声音随即在门旁响了起来:“郡主。”似乎是要来与她细谈阿离的事。 华颜慌忙将手中的纸条递于火上烧了,又匆忙燃了一炉香,将灰烬至于香炉内,这才款款将门打开。“十七皇子是要告诉我阿离的事吗?”见他只笑不答,不免让开一步:“请皇子进来说话。” “恭敬不如从命。”萧勤慢慢踱进她的闺房,鼻翼稍动,眼光便轻轻落在屋内的一盏碧玉香炉上。“好香,不知郡主薰的是什么香?” “苏合与广藿,都是平常的香料,让十七皇子见笑。”她在桌前坐下,待他说话。 偏偏萧勤仍旧只字不提阿离的事,只是道:“方才见郡主悲伤欲绝,想不到回房仍旧有此雅兴,实在令十七困惑。” “你没闻见吗?这一屋子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华颜不客气地顶回去。“方才你不是说,阿离没事,难道是唬我的?”她一着急,连敬称都忘了用。所幸萧勤也不在意,只是挑了挑眉道:“阿离要出城住几日再回来。” “她去哪里了?为什么走也不和我说一声……”不知道她有多担心! “去什么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事先和郡主通个气。”萧勤朝她这边走了一步,似乎有千万钧的重量迫在她的身上似的。华颜连气也不敢喘,抬头看他,一张小脸因为紧张而通红。 “何、何事?” “倘若她回来,并不叫阿离。而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和阿离面孔相似的婢女。”萧勤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最后两个字叫华颜瞪大眼睛。 “你是说……以女装示人?” ------------ 21、十七之妃 “如果你可以不用说这么大声,我会很感激。”萧勤扶额。 华颜兴奋之至,上前握住他的手。 萧勤不动声色地放开手,那举止在华颜看来仿佛被虫蟊蛰了一口似的。 面前的那个少年人,唇红齿白,面庞像笼着一抹桃花的秾艳般动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忽远忽近,让人琢磨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每个人都命她去嫁十一皇子,华颜的心突突乱跳,忽然就有了小小的不甘。 那位十一皇子虽然长得好,待她亦不错,可是谁都能看得分明,他接近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安平郡王的女儿罢了。他想从她身上,讨回二十年前的那一场债。 为什么?就没有人逼萧十七娶她呢? 她咬住下唇,怏怏不快地说道:“时候不早了,请十七皇子回去吧。明日一早,我还要去十一王府。” 萧勤一面走,一面又道:“郡主对十一哥真是用情至深。” 这句话不知是嘲讽还是箴言,都令她心头怅然若失。 奚岭的郊外不比城中热闹,却也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依山而建的一处别院,被四周茂密的树丛所荫蔽,远远的,只能看见一处飞檐踞兽,始知有人居住。 攀缘直上,在别院正对着的山壁之上,有一处极平整的露台。 凉风习习,看夜空如洗,星辉熠熠,圆月仿佛触手可及。 此刻阿离换了一身白衣白裙,立于那露台之上。风吹裙裾,宛如夜昙幽绽。 自那一年,知晓自己终究有一天要去颖国,她便以男装示人。此刻恢复女装,总觉得有些别扭,连走路都跌跌拌拌。那名美貌婢女在一旁风姿动人,走路摇曳得好似春风中的拂柳,令她十分不快。干脆一口气奔到这无人的露台,以观夜景。 有句哲言道:“观景之人必被人观之。” 处于美景之中的那个人,便和美景融为一体,变成美景的一部分。若是有花颜月色,想必景致都会不由失色。 此刻她的面颊被月光映染,晶莹通透,缱绻如酲。 美景中的人儿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终于引得他上前一步,眉眼中尽是深情。“好好的一个女娇娥,为何去扮那毛头小子!” 阿离一怔,转头便看见萧勤自山壁上一跃而下。衣袂猎猎,竟比往日有十二分的俊逸秀美。说话间已经立于她的跟前,一双桃花目盈盈如水,璨若星辰。 她拂袖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走至露台的一角,靠着山岩坐了下来,这才慢慢抬了眼皮看他。“你大张旗鼓将我掳至此处,便是要讲这番话?”好生没意思! 萧勤好脾气地和她挑字眼。“掳?我什么时候成山大王了?亦或者,你甘愿自比为压寨夫人?”倒是一桩美事!他求之不得。 阿离虽说假扮男装多时,却仍旧保留一颗小女儿的心性。对梁月暗暗钦慕,却从未与他有过这般暧昧的言语。这个明明危险到极致的萧勤,自打她进了十七王府之后,便屡屡用言语挑衅,似乎要拨乱她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面色略红,强压了心绪道:“有话快讲。在这儿吹着冷风,我的胳膊都要冻僵了!” “我不介意去你的房中说。”萧勤眉眼含笑,脑袋朝她的面庞凑了凑。 虽说是一副急色的模样,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令人讨厌。阿离仍旧是别开面孔,怒瞪了他一眼。只是心中毫无恨意,瞪出去的目光不似平时那般狠烈,倒有些眉目传情的味道。偏偏萧勤最喜她这副模样,恨恨的,好似见到了命中的冤家拿他没办法一般。 “不过给我一个新的身份罢了。”她如此聪颖,早已猜个正着。 “如此一说,倒也没有错。”萧勤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吊起了她的胃口。“我们都这样熟稔了,若是贸然给你一个身份,怕你委屈。眼下便有两个,不妨让你选一选。” “说来听听。”她觉得萧勤决计没有这般好心。想必那两个身份各有利弊。 “一个是郡主的侍婢。因为郡主的随从被烧死,我刚巧从勾栏中寻了一位年岁相仿,模样又和原先的离侍读**分相像的你。从此你便以婢女的身份示人,倒是有些委屈。” “哼哼,勾栏。”阿离撅嘴,她自幼在市井长大,不比那深闺中的女子,这两个字是什么地方,她还是懂得的。“另一个呢?” 萧勤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夜风中说得模糊又暧昧。“做我的侧妃。”他半开玩笑又似半认真地瞧着她,分明在赌她来此的目的。 倘若她是毫无目的的随从或者侍读也就罢了,谁都会去选第一个,安安分分继续和郡主待在一块,以阿离初次见面的话来说:“舍命陪郡主乃是她的本分”。 倘若她当真有目的,做个十七王妃,尽管是侧妃,却也颇多行走上的自由。随意出入皇宫,打探各种消息,有这个身份,倒是十分便捷。 萧勤在赌,偏偏心中也悬着一支矛,一把盾,天人交战。他又希望阿离选择做自己的侧妃,从此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又不愿她选那条路,让她坐实奸细的身份。 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渺茫起来,落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教人捉摸不透。 她仍旧想到那场桃花中邂逅的那个人,在安平郡离别的时候,他欲言又止。阿离从未见过他那副困窘为难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问道:“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梁月面露尴尬,竟是她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他一张脸有着微微的红色,暗暗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没有问过你,这件事情也许是要付诸生命的,你可怕死?” 她被他的举动骇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懵懂地点了点头。奸细若是被发现,定然是要被处死的吧?可是为他,胸中便有一股热气翻涌而上,她并不怕死! “有一样东西,对于女子而言,也许仅次于生命。”梁月说得委婉,但十分认真。“若是你连生命也不惜,一旦要你付出那样东西,你会拒绝吗?” ------------ 22、恍若棋局 “……”她羞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十四岁的年纪,正是花开一般的朦胧。虽说男装在身,仍旧掩盖不住一身女儿性。“我……”要如何启齿,她本欲把这仅次于生命中的花朵交到他的手中,任他采撷。 “回答我。”他的话语突然变得那般笃定而又高高在上,仿佛发号施令一般。 阿离只好匆忙点了一下头。 梁月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再度握紧了她的手,用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拍。“保重。若到奚岭,我自会告知你联络的方式。” 他的马车在那条路上越驶越远,记忆也如同被抽空一样,在脑中一点一点散去。阿离敛了神,这才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等待她答复的萧勤道:“假做还是真做?” 萧勤不由得抚掌大笑:“亏你想得出来!自然是真的!”所有的礼节都要一并履行,所有的义务与责任她都义不容辞。甚至包括和他同卧而眠。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脸含恨。“我不知道,堂堂的十七皇子,会对我这个未发育完全的人感兴趣!”他如此这般折腾的伎俩,和逼婚有何区别? 萧勤道:“没关系,我可以等。”游戏还尚未结束,他可以等她长大。那种褪去少女青涩与稚气的美,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让人期待到满心欢喜。含苞的芰荷,在月色下渐渐吐露馨香,饱满的花瓣一层一层渐绽,美到令人忘却呼吸。她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见到那一天,守在她的身边,第一时间做那个采花的人。 于是,他可以将她方才的那句话,作为答案么? 萧勤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他伸手去揽她的腰,却被她堪堪避过。 “今日皇后寿宴,可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低头捻了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绕,心思突然就跳到了寿宴上。许是因为担心华颜。 “你觉着,会发生什么事?”萧勤见她此举十分可爱,心下欢喜,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头将双眸对视上她的。 “自古以来,皇宫宴席,总不是那么好吃的。总有些政局上的勾心斗角,在觥筹交错间崭露头角。”阿离一面说一面朝着山壁那边走过去。那里有一条小径,直通下去便是那处别院的后堂了。她总觉得萧勤这一番刻意的来访,总不至于那般单纯,以他的智慧,定当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些什么话。是以她只是这样粗粗说了几句,便问道:“我只是问,郡主她还好么?” “还好。大概此刻已经睡下了。”他来的时候,见她的房中还未熄灯。 “那便好了。”她轻轻巧巧走上那条小径,不期然间,萧勤幽幽的声线直逼耳际。“都是要做夫妻的人了,何须如此躲着我?” 她又忍不住去瞪他:“你待如何?” 至少,握个小手接个小吻之类的吧?萧勤这么想着,并未说出口。他向来奉行少说多做,只上前将她一双青葱雪白的柔荑握了,发现那双手冰凉入骨,几乎没有温度。 她明明面有不甘,却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放在胸口。 “你的心,也是这般冷么?”萧勤的手温暖又干净,此刻她的双手贴在他的胸前,能感受到他的一颗心跳得极快,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掩藏在胸腔中的一面战鼓,蓄势待发,准备踏平敌营一般。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瞧了他一眼,那眼神果然是如三九天的冰块一般,寒意刺骨。 萧勤跟着她走了下去,一面走一面想,他的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是错? 碧空如洗,一派空明。倒真是个好天气。 虽是暮春,阳乌却也渐渐热辣起来。葱葱郁树如翡翠珠玑般,落下一片浓密的树荫。 此刻萧烈便半躺在那树荫底下,胸口缠了一圈绷带,一张脸白净如常。 昨日的那一枚糖果,还捏在他的手中,因为热度而微微融化。缤纷的色泽并不是透明的,倒有些像是琥珀,半中间凝固着什么。萧烈将那枚糖果丢给一个小厮,眼也不抬道:“尝尝看,味道如何?” 那小厮吓得浑身直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双手捧着那颗微融化的糖粒,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得管事的来报:“安平郡主前来探望皇子。” 萧烈道:“不是说谁来了也不见么?” “小的知道。只是那安平郡主哭得死去活来,看起来悲痛欲绝。小的觉得若是她今日不见着皇子,八成要晕在咱们府里。” 萧烈微微坐起,捂着胸口上的伤略略闭了闭眼睛,算是同意了。 管事的自去。剩下那名小厮,咬牙将那粒糖果吞了下去,立即变换了无数张愁苦的面孔。 “不好吃,是也不是?” 小厮为难地点了点头,又不敢不咽下去。挣扎了半日才弱弱地道:“像……像潲水。” 萧烈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萧朗为人粗鄙,却想不到有这等心机。他明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去吃由他手中递过来的任何东西,偏偏说了谎话,拂袖而去。他如此这般的算计,倒像是为了配合自己的那一场作秀,萧烈更加有把握将自己中箭一事嫁祸到萧朗的身上。只是无论如何萧十一也想不通,萧朗中途佯怒耍诈地离席,究竟是为了何事? 若说他早已识破了自己的伎俩,那是断然不会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退席的。 萧烈百思不得其解。 眼见得华颜一抽一泣跟着管事的朝这边走来,他免不得要装作虚弱非常的模样,微微**了起来。 “华颜拜见十一皇子。昨日见皇子受伤,华颜夜不能寐,特意赶来探望。”她的两只眼睛哭得像桃儿一般,凄楚可怜。萧烈再是狠心,见到一个女子的泪眼,终究是心下一软,轻道:“萧烈……何德何能,教郡主费心了……”他原本并未受伤,此时装起大伤未愈的病人,也似模似样。 华颜早知他是假伤,忍不住冲过去扑在他的胸口上,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一愣,怕她伤了萧烈,纷纷上前拉扯。 华颜偏偏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生出一股蛮劲,一时间倒也无人能奈何于她。 萧烈叹了口气,只得道:“你们……先下去吧。” “可是……皇子重伤在身,不宜操劳过度。” 待到众人皆退,华颜这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握住萧烈的手怯怯问:“萧烈,我还能唤你萧烈吗?” 萧烈心中闪过那一日在他府上的光景,明明是他先让她这样唤的,是以当下只得微微动了动下颚。 ------------ 23、交换条件 待到众人皆退,华颜这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握住萧烈的手怯怯问:“萧烈,我还能唤你萧烈吗?” 萧烈心中闪过那一日在他府上的光景,明明是他先让她这样唤的,是以当下只得微微动了动下颚。 “阿离死了,你也受伤了,我在奚岭成了孤家寡人,不知如何是好!”她神色张皇,并不似在说谎。那哗哗的眼泪也决计不是假的。 萧烈捂住自己的胸口,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华颜这才看见他的躺椅上有两只软垫,忙捡了过来垫在他的后腰上。 “那便搬来我这儿住,让我好好照顾你。”他轻轻地说。 华颜止住眼泪,一时间神情黯然。“圣上有旨意,仍旧叫我住在十七王府。除非……”除非她换一个身份,方能堂而皇之地住进来。 “除非什么?”萧烈方一问出口便后悔了。他立即明白了华颜的意思,只好捂着胸口假装咳嗽了起来。 “我自知十一与我身份悬殊,不敢高攀。”华颜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你我之间,不过才见了几次面。华颜姿色平平,也不奢望能得萧烈青睐。只是……”她话音骤转,一张脸渐渐贴上他的胸口:“你的心跳如此平稳,怎么也不像受伤过重之人。” 萧烈面色突变,一把将华颜推开,眯缝着眼睛重新打量她。“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竟小看于她!只道她是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天真小丫头,孰知她知道的倒不少!萧烈杀机顿起,一口银牙暗咬。 华颜敛神看他,一张玉色容颜此刻笃定而坚毅:“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与十一郎做一份交易。” “什么交易?”萧烈既知被她撞破,就不必装了。他坐在躺椅上方,头发披散下来,与平常端庄俊秀的模样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阴柔和狂放,眉宇间的狠烈劲儿尚未褪去,一双眼眸似一把利刃,恨不能将华颜碎尸万段。 “助你登上皇位的交易。”华颜话语刚落,便成功看见萧烈方才难看的面色稍事缓和,似乎有些兴趣,又不敢确信的模样。 “单凭你?”他哈哈大笑。 “单凭我一己之力自是不行。”华颜双眸闪亮:“你可知我的父亲在这二十年间招了多少兵马?” “安平郡王莫非要谋反!” “谋反倒不至于,不过是为了自保。颖王暴戾非常,加之二十年前我父王因为守护不利,害颖王失去了十位子女。自是心中害怕,只得暗暗招募兵马,以求自保。颖王自然也知晓此事,是以并不敢动我父亲半分。” “你的意思是,你父愿用兵马助我登基?”萧烈话语稍缓,面色也好看许多。他自幼便城府颇多,一心想继承帝位。虽说萧慈对他青眼有嘉,但是对十七似乎比自己更好。再加上那个喜欢与自己作对的十二,更令他头疼万分。 相比之下,十二这几年在外战功显赫,名下也有不少可以调动的兵马。而自己只管刑狱,惩治些贪官污吏,盗匪鼠辈,虽说有些暗暗支持他的党众,然则一来手头有兵权的甚少,而来有权无甚财势的颇多。论实力,的确无法和十二的势力相媲的。 至于那萧勤,年岁还小,不急着对付。眼下的目标,还是除去萧朗要紧。 华颜见他眉目低垂,似乎在暗暗权衡其中的利弊。她亦不着急,站起来在树荫下走了一圈,又掏出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蹙起一对柳叶儿眉嗔道:“我来了这么久了,十一郎也不给我一口水喝!真真小器得紧!” 萧烈唤了人来看茶,这才勉强笑道:“招待不周,还请颜儿见谅。” 华颜听闻他唤了自己的小名,知晓他心中早已动容,不由笑靥如花。一双手早已搭在他的胳膊上:“只要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自然不会将你的伤势泄露分毫。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若是问他借兵,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十一郎何时想用,只需知会我一声便可。” “交换条件呢?”他自然不会认为这样大的好处是天上掉下来的。她一开口便要做交易,想必条件亦十分苛刻。 “娶我的婢女。”华颜一字一顿,说得异常清楚。 萧烈见她十分认真,这件事他倒不是不可以答应。许多婚姻不过都是一纸空文,正妻不过是为了政治而已。还可以多娶几房心爱的侧室来替代。若是一朝他登上帝位,全天下的美艳女子不都是他的么?只是,他并不知道她的婢女是谁。恍惚中目光露出疑惑的神色,只听华颜继续道:“便是那日太学处,女扮男装的离侍读。” “什么?是他!” 记忆中那是个长相极为出色的孩子,萧烈完全没有料见他居然是个女子!平板瘦弱的身材似乎尚未张开,面孔也极为小巧,白玉剔透的脸上有细致如画的五官,漂亮得像个咒,无端端引得人沦陷下去。十五弟和十六弟,似乎对他的兴趣颇大。 可是相传,他不是一个无根的太监么?怎么倏地一下,变成了女子? “此事说来话长,我只想你答应我,若是她回来的时候,你便将她娶为妻子。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华颜面色凝重,似不愿多说。 萧烈躺回了椅子上,悠闲地翘了脚,十分放肆地说道:“毕竟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不介意从头细细听来。她为何要假扮男装,你们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我总不能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娶了,到时候在皇后娘娘面前如何交代?” 华颜道:“等有一天我自会详细说明。今日我须得早早地回去。要是旁人问起来,你决计不能把娶亲一事告诉第二个人。” “可是我总得先征求我母后和父皇的同意吧?”萧烈把素氏放在萧慈之前,倒是对皇后娘娘的意见十分看重。 “皇后自然是盼着你能继承大统的。若是知道有这么一笔交易,自是不会反对。”华颜一张利嘴分析得头头是道。竟叫萧烈认真审度了起来。她竟不似表面的那般痴傻幼稚,心计之重,城府之深,似乎不在他几位弟弟妹妹之下。 ------------ 24、食神制杀 第二日早朝,萧慈自是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众人晓得其中的利害,竟丝毫也没有人评议。若是说放冷箭的刺客是邢国派来的,为何不多杀几位皇子,单单是十一皇子萧烈? 自此答案不言而喻,说起来这毕竟是萧氏的家丑,旁人岂可妄论? 萧朗倒是大大咧咧面不改色,站在朝堂下挖鼻孔,末了还将鼻垢四处乱弹,吓得几位爱干净的老臣面容失色,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得用宽袍大袖半遮了面孔,从萧朗的身边颤颤躲闪开去。 幸而诸人听闻十一皇子性命无虞,拍了拍胸口,道了声“洪福齐天”。 萧慈仍旧是不悦,却听得朝堂下一个声音道:“萧烈本就体弱,昨日我便瞧他印堂发黑,保不得有什么三灾八难的,不如给他娶房媳妇,冲冲喜。”大大咧咧,当然是萧朗。 众人本想听他说话,却不料竟是和暗箭无关的冲喜,都纷纷附和点头。 有人道:“十一皇子双十年岁,还未婚配,实在应该早日大婚,成家立业。” 也有人道:“十一皇子伤病未愈,冲喜许能令其早日转危为安。只是宜寻八字相符之人……” 大多都是附和之辞。 萧慈素来对二儿子向来无甚好感,许是因为他太像自己,不修边幅,成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见了他就像见了一面镜子,照出年轻时候的自己一般。见得是他说话,便蹙起眉头,思量了半日。 不过此提议,似乎也颇为有理。 萧烈双十年纪,只有一名侍婢,连侧室也未曾娶,想当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儿子都已有好些个了! 文公公在一旁见他踌躇半日,善意提醒道:“圣上莫要太操劳。” 是了。萧慈摆摆手:“便由礼部去操办此事吧。十七,你十一皇兄有伤在身,暂时命你监管刑狱,先将昨日的暗箭一事查彻清楚。” 萧勤只得接旨。 散朝时,萧朗冲十七挥手道:“我说十七弟啊!老头子倒是派了一个棘手的活计给你!” “很是棘手!”萧勤一脸苦笑:“十七正想请教十二哥有何妙计呢!” 萧朗嘿然一笑,伸出食指钩了钩,示意他靠近。 “你可怀疑我?” 萧勤色变,惶恐道:“十七怎敢怀疑哥哥!” 萧朗恻恻一笑:“我知晓,朝中大半老头子都怀疑是我。皆因我与萧烈不合。” 萧勤道:“十二哥向来做事磊落,定不会做出此等暗箭伤人之事。何况,我们与十一皇兄毕竟是兄弟。” 萧朗继续挖他的鼻孔,似乎怎么挖也不够尽兴似的。“兄弟?你当他是兄弟,他可当我们是兄弟?依我看,这出戏没准是他一人唱的!” “哥哥!”萧勤止住他,又低低问道:“可有何证据么?” “如此明显,何需证据!”萧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哈哈大笑两声便扬长而去。“有空来我府上喝酒。” 萧勤看着他大步流星地离去,倒不像心虚的模样。 他并不着急回府,反而与阿锡两个人去集市上转了一圈,买了一对长绒白兔,拎在手中慢慢踱回去。 “你自去吧。”萧勤拎了那对白兔,让阿锡别跟着自己。“吩咐下去,这几日任何人也不许进书房。” “是。” 他推门进去,在书橱上寻了本并不起眼的书,按下去,那原本是书橱的地方轰隆隆向两边开启,赫然是一间密室。 萧勤点了盏烛台容身进去,将那对兔子置于墙角。 随即从密室上锁的箱子中取出一样东西,挂在密室中。 藉着微弱的烛光可以看见,那竟是原本应该挂在皇后娘娘宫寝中的《麻姑拜寿图》! 他蹲下身,逗弄了那对兔子一会。 那对白兔雪球般圆润可爱,红眼珠楚楚可怜,警觉般看着他,竖起一对耳朵。 “看你们的造化。”萧勤冲它们笑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表情。 他自密室中出来,将书橱恢复原状。偏偏听见一阵脚步声,似踏着铃铛而来,清脆欢快。“华颜拜见十七皇子!”书房的门倏然被推开,一脸喜庆的华颜闯了进来。“华颜听说十七皇子回来了,忍不住要过来向你报喜。” “喜从何来?”他挑眉问道。 “萧烈啊……我方才去看过他了,看起来精神好些。那支箭啊……就射在胸口,幸好他命大,真是老天保佑!” 萧勤想起今日冲喜一说,便道:“郡主如此关爱十一皇兄,真乃皇兄之福。说起来,今日父王还欲要在王公大臣的适龄女儿中选一位做皇兄的妃子,若是郡主有意,不如把生辰八字交给礼部程大人处?说不定,你与我皇兄八字相合,那皇妃之位便是郡主的了。这样一来,郡主也不必跑来跑去照顾他了。” 华颜面色一黯,继而又轻轻笑道:“华颜是什么身份,岂敢奢望皇妃之位。倒是敢问十七皇子,阿离什么时候回来?” “过些天吧!待风头过去。”他不动声色地淡淡说道,他倒是颇为好奇,她明明表现得一副与萧烈一见钟情的模样,亦常去十一王府,可是谈及嫁娶一事,她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十七皇子待阿离这样好,可是喜欢上她了?”华颜一双美目充满探究,表情却是小女儿十足,仿佛天真的女娃儿,一定要知道究竟不可。 一句话说中了萧勤的心事,他并不辩驳,仍旧是云淡风轻地一笑。 “果然?”华颜神秘兮兮地道:“你可知为何她要女扮男装?” “郡主不是告诉我,她素来贪玩么?”萧勤自是极有兴趣的,面孔上仍旧表现得十分淡漠。 “因为她八字带劫,并不宜嫁人。”华颜眼也不抬,自顾自地说道:“据说她小的时候,有一位极厉害的道人算过她的命,是食神制杀命格,据说命中带着正宗的七杀格,实在令人惊异!我生得这样大,从未听说过女子有这等命格!” 所谓的食神制杀,便是君王之命。拥有此等命格的人,自是聪敏非常,善制群凶,却与姻缘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可是?若是一个女子又这等命格,岂非令人笑话。自古以来,从未闻过女子能登上帝位,号令天下的。尽管男女之别在萧氏王朝有所缓解,然则男尊女卑之大局仍旧不曾改变。 ------------ 25、流水落花 所谓的食神制杀,便是君王之命。拥有此等命格的人,自是聪敏非常,善制群凶,却与姻缘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可是?若是一个女子又这等命格,岂非令人笑话。自古以来,从未闻过女子能登上帝位,号令天下的。尽管男女之别在萧氏王朝有所缓解,然则男尊女卑之大局仍旧不曾改变。 “定是那道人学艺不精,算错了。” “这种事情,不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么?” 萧勤笑道:“郡主说这番话,像是来提醒我的。” 华颜这才生生咬住舌头,窘了一张桃花面低头绞着衣带。 气氛微妙得令人心头一窒。 萧勤道:“郡主莫非仍旧是来此寻文房四宝修书给安平郡王的?还请自便。”他刚下朝,还未换下一身厚重朝服。此刻抬腿便走,却被华颜轻轻叫住。 “十七皇子……我,没有人的时候,我能唤你萧勤么?”她咬住下唇,眼中烁光闪动。一张小脸微微抬起,充满希冀地问。 似乎喜欢的人,摒弃掉那疏离的尊称,便能够距离心脏近一些。 拥有亲昵的昵称,才是彼此亲近的第一步吧? 她小小的心思早已从眼神中泄露,微微颤抖的睫毛将眼神中的爱恋偷偷拿捏住,变成朦胧缱绻的春思,投影在恬美羞怯的双颊下,令人一览无遗。 她见他的第一眼,那个少年从黎明前的黑暗中走来,弯刀银光,竟瞧不清他的脸。 直到那只血狼咆哮着死去,阳乌从黢黑的夜里一下子跳脱出来,光芒万盛。 而他,便像是从那团光里走出来的修罗,仿佛那柄弯刀杀死的并不仅仅是一头狼,它还乘机挑破了她的胸腔,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不敢说,亦不能说,那种浑身血液几乎战栗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竟是一种,仿佛死去了一般的快活! 待得知了他的身份,她便轻轻地在心底叹息。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是自己的敌人。 为何萧氏王朝的人,都是自己的敌人? 她不明,亦不懂。 只是,若是要将自己的终生大事如此简单地交由给一个她不爱的敌人,那还不如交由给这个她心存好感的敌人。 没有人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 梁月不能,阿离更不能。 她不要嫁那个看起来无比做作的萧烈,若是一定要选择萧姓人嫁了,她宁愿是面前这个双眸如桃瓣的男子。 萧勤自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只是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华颜会如此大胆而炽烈。 若……阿离也能像她这样,眼神中的垂青一定早就令他动容。 可惜只是……一场流水落花而已。 萧勤婉言相拒:“十七的名讳,父王也不曾如此叫唤。若是郡主不弃,便也如父皇和十一皇兄那般,唤我十七好了。” 一句话令华颜脸色苍白。他明明是给了她一个软钉子。区区一个安平郡主,怎敢与皇室比肩?她双目微垂,桃花已谢。“十七皇子教诲,华颜谨记。” 阿离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仍旧在别院处,无聊得发慌,她便去书房内寻书来看。 这处别院好似主人并不常来,因此书目并不算多。寥寥几本,也都是兵法之道。那名美貌的婢女时不时会探进来看看她,阿离便架起二郎腿来,对她睥睨而视。 “姑娘还当自己穿着男装?”她为阿离添了热茶,又并了些细巧的糕饼。不愧是萧十七**出来的侍婢,牙尖嘴利,偏偏几分娇俏与细心又能让人将恨她的那几分牙痒堪堪拿住。此刻她眉开眼笑,指着阿离裙摆下隐约露出的雪凝玉肌道。 阿离只得狼狈将双腿放下,牢牢坐直,面色晕起一片薄薄红雾。又假装去拿茶喝,偏偏心神不宁,被烫着了一下,慌忙扔了那茶盏,唏嘘起来。 “小心些!这是刚沏的茶!”那美婢揭了腋下的帕子,帮她擦拭溅在身上的茶水。“姑娘有没有被烫着?要是皇子追问起来,咏絮怎么交代?以后啊!还请姑娘多加小心,免得我也一并被责罚了!” 阿离这才知道那美婢唤作“咏絮”,倒是个风雅的好名字,可是为人偏偏泼辣又伶俐。 “我烫着了是我不小心,他责罚你作甚。” 咏絮觑了她一眼,娇嗔道:“姑娘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那位皇子对您呵护至此,恨不能扮成我的模样全天服侍着您,将您捧在手心含在舌尖!别说是烫伤了,便是手指甲短了一截,头发丝儿少了一根,您看他能饶过我?” 阿离听了她这番话,有些不自在起来,舔了舔唇间被烫着的地方,似乎软软的起了个水泡,又痛又痒。可眼下又痛又痒的岂止烫伤的地方而已? “我出去走走。”她有些心神不宁地说完,便径直出去了。 那别院的大门时常关着,若是走动,也只得从后院攀爬上山壁,仍旧是到那爿露台上去。咏絮知晓她的去处,也未跟着,只独自留在书房处收拾。 说起来,她到奚岭业已有那么些天了,只是从未见过梁月,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联系。她甚至想,答应萧勤做侧妃的事情,梁月会不会同意呢? 他的心里,自己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占据?这么些年来,见面也不过是以半个师父的名义答疑解惑,他并不曾与她敞开心扉,甚至并不知晓她小小的心思里面,早已多了一份对他的眷恋。聚少离多,每每相逢,她便如一只小麻雀一样扑进他的怀中。 年复一年,那胸怀渐渐宽大,温暖如昔。 她眷着那里不肯放手,一心一意只想霸占。 可是?自己的使命,却叫她不能不放手。 若是为**,她怎还有霸占他的理由! 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听见身后有个声音低低道:“缘何叹气?” 阿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异地转过身,竟是梁月! 他怎知她在此!又怎么会摸到这个地方来? 又惊又喜,几乎是雀跃地扑到他的怀中,紧紧揽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心窝处,狠狠地落泪。 再一次,就一次,也许这副胸膛,这个本属于她的地方,就要被他人占据了! 阿离一面哭,一面死死缠住了他。 ------------ 26、再见梁月 一年未见,他似乎又高大了些。 俊美斯文的外表之下,似乎还拥有着健硕的体魄。胸膛处硬硬的,顶到她的面微微生疼,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越是疼痛,离他越是靠近。感觉他就在自己身边,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温暖,仿佛云朵一样将她轻轻包裹,身体若同浮上云端一般,飘飘不知所处。 若是一辈子可以这样抱住他,她一定幸福地快要死掉了。 “傻丫头,哭什么。”梁月抚她的发,将她捞起来。声音是极轻的,远在高渺云端般不真切。 她收了眼泪,胡乱用袖口擦了擦,这才抬眼看他。 那眼光中充满宠溺,仿佛看一只心爱的小动物一般。 “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山人自有妙计。”他捏了捏她的鼻尖,害她呼吸一滞,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见阿离又胡乱伸出衣袖去擦,一副男人的秉性,他忙从身上掏出一块自己用的灰帕子,亲自为她细细擦拭。“你看,穿上这样好看的衣裳,便不能再顽皮了。”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撅嘴道。 初潮既至,她早已从小女孩蜕变成女人了。若是寻常人在她这个年纪,早已嫁上如意郎君从此相夫教子了。在他的眼里,她仍旧是那个梳着羊角辫子的阿离么? “好了。说正事。”梁月敛起笑意,下意识地瞅了瞅四周。 青天白日,山壁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自然是没有人能藏在这样的地方偷听他们说话了。 “我去过皇后的寿筵。十一在众人面前演了场好戏,佯作被暗箭所伤,我已嘱咐华颜去迫他娶亲。眼下已然有些眉目。若是华颜能当上十一皇妃,便更宜从事了!” “皇后怎会答应?”阿离担心地插了一句嘴。 “不用管她,那个人,早就不成威胁了。”梁月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早已备下对付皇后的方案。 “那……需要我做什么?”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却不小心碰着方才烫伤的地方,忍不住“嘶”了一声。 梁月低头笑道:“你看你,仍旧是个孩子般,做什么也不注意。” 她抿了唇不说话。亦或者,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自己答应十七的事……果真做得对么? 只听梁月继续说道:“暂时不需要。只是,我并不知晓十七将你藏在此处是为了什么?会接你回去么?”他的眼睛望过来,深泓一般,却叫她一时间失了神。 他们离得这样近,这样近,只需要向前一点点,她的唇便能触碰到他的。阿离的心仍旧在天空上徘徊,似一只找不找方向的羽燕,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她想亲他一下,在没有将那个决定说出口之前,至少……能让自己有一个与他亲吻的回忆。 她的心跳得好快,几乎快跳出胸腔,跳到嘴里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热,一双手情不自禁地又触碰到了他的胸膛。 却被他轻轻按住。 “怎么了?”梁月蹙起眉:“你今日十分不对……” “我……”她的确是不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浑身仿佛沸腾了一般,滚烫滚烫的。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她想向他话别,想亲近于他。为何他就是不明白……还是她的魅力不够?阿离胡思乱想,一颗心早已迷失在纷乱的思绪当中。 “是不是十七他……对你做了什么!”梁月握住她的双肩,才发现她的身体热度惊人。 “并……并没有……”除了将她的衣衫尽褪,强吻了她两次之外。可是?这等事情如何启齿?“他只是要我回去,做他的侧室。”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讲完,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脱去了。她看见他眼神中的惊异渐渐转浓,似一团燃烧着的火,炽热而澎湃。只是那么一下,阿离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那是不是表示,他心中也有她!他听见自己要嫁给十七的消息之后,愤怒非常?可是短短一瞬,那火苗便熄灭了。他的双眸仍旧漆黑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抬了一只手,抚在她的额头上,淡淡道:“你像是受寒了,正在发热。” 不不不,她渴盼的并不是这种温吞如大哥哥一般的呵护。她想教他不顾一切地揉她入怀,吻她,告诉她自己亦是爱着她!他会想出一个办法,教她不嫁十七。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这样轻轻地看着她,云淡风轻地,眉也不抬一下。 心中的那份悸动,不知为何就被一团无名的火烧得灰也不剩。她的表情仿佛一朵盛放的莲,瞬间就开败。只听她问道:“我要下去休息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告诉过华颜,她自会告知与你。好好保重。”梁月目送她下去,一张脸瞬间难看到极致。 他怎么会不爱她……只是那份感情藏在心头愈久,愈是难以开口。 亲手将她送上这条不归路的是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她的爱慕? 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尽管怒火中烧,理智还是提醒他,这样又有什么坏处呢?对于以后的行事,似乎更有利才对。 两个即成的皇子妃,即将让萧氏王朝大乱,这其中的快慰,何尝不是他想得到的? 江山与美人,他闭了闭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做出选择了。 阿离烧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似乎有大夫过来为她诊了脉。又有一个软玉馨香的身子让她靠着,灌她喝了无数苦涩的药汁。 亦或者还有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令她有些放心,又有些欢喜。那只手温暖干燥,似乎是梁月的,又似乎不是。它从她的额间轻轻抚过,之后是脸颊,在上面停了一小会,便静静地收了回去。 悄然无息,仿佛不曾来。 再睁眼的时候,浑身如同被地狱炼火烧过一般。这便是了。许是他的那番无动于衷,令她如滚入地狱一般,此刻醒过来,便是重生了罢? “水……”她丝毫没有气力,喃喃在口中低语,却有一双手递过来一杯清润的茶水,她仰起头一口气饮尽,这才稍稍恢复了些神智。 睁眼的时候,便见到萧勤坐在她的床沿边,手中握着一只白瓷杯。那神情看来,是从未有过的担心。 “醒过来了!”咏絮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她却没有力气看得那么远。只是盯了萧勤,看看他的一双手,低声道:“你一直在这儿?”说出来的声音却仿佛是被扯破了的,呕哑嘲哳,十分难听。 咏絮十分难得,骑了匹快马向他报信。回来的时候,带了太医为她诊治。据说病因仍旧是前些日子操劳过度,心憔而疾。太医只开了方子便自去了,也不说这疾病是受了些许刺激才引起的。 萧勤将手中的杯子转递给咏絮,一双手握住她的。“是。”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 为什么是他? 他的手握过来的时候,她便知晓梦中的那双手,便也是萧勤无疑了。 转过头去,眼泪濡湿了青枕。 萧勤道:“这泪水,可是为我流的?”他不顾咏絮在场,径直俯下身去,用舌尖去舔舐她颊旁的泪花。害得她猛然睁眼,怔怔地看着萧勤一张近到不能再近的面孔。 萧勤第一次见她这样梨花带雨的模样。比寻常的刁钻任性多了几分柔弱,似遥望一株雨中的白梅,点点都是不可言说的美。情不自禁将舌尖转移到她的唇间,细细挑拨,终于令他寻了个空隙,游走进去。 像一尾毫无目的的红鲤,在柔滑的壁腔内游动。直到遇见了另一尾,它才使出浑身解数,与之纠缠。仿佛苍穹之下,四荒之中,唯有彼此是真实的,它不断摆动着,摩挲着,徘徊在另一尾红鲤的身侧,迟迟不肯离去。 她的唇齿间有方才茶水的清甜,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火焰散去,却仍旧是迷惘。舌尖如一只呆呆笨笨的鹅,不会与他的纠缠到一处,只是任他索取,却并不拒绝。 直到他不小心碰触到她唇间的烫伤,她这才痛呼了一声,令萧勤结束了无尽无求的索取。 她的面色比先前更红了,说不上讨厌,亦说不上喜欢。只是方才心头暖洋洋的,身体不由自主想要去迎合他,却不知怎么行动。情欲这种事情,她仍旧是不懂,可是明明一颗心应该早已给了梁月,却怎会分神来给萧勤半分呢? 干脆闭上眼睛,对他不闻不问吧。阿离害羞地转过身去,闭眼假寐。 萧勤被咏絮嘲笑道:“我说十七皇子,姑娘伤病在身,不带您这样急色急色的。” “咳!”萧勤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站起身来。“阿离的烧退了,你好生服侍。待她大好了,我便来接她回去。” “咏絮自当会好好服侍姑娘的!”咏絮并不怕萧勤,似乎在他的面前也丝毫不顾尊卑。 萧勤点了点头,又看了躺在床上面色绯红的阿离一眼,心中漾起一抹小幸福。他轻道一句“保重”,也不待她回应,便迈步出门去了。 “我送送您。”咏絮拎起裙摆,跟在他的身后。 ------------ 27、梁月真身 “说起来,阿离怎么会今日无缘无故病了?”萧勤蹙起眉。“明明前几天我看见她还是好好的。”至少十分有精神,还有力气和他拌嘴。 “哦,今日十二皇子来了。站在露台上和姑娘说了一会儿话。不过一会,姑娘从上面下来的时候,便浑身发抖。” “十二哥?”萧勤突然折身:“你不会看错?” 咏絮被他的神情吓了一条,用手半掩了唇角,这才怯怯地说道:“他留着一捧络腮胡子,应该是十二皇子无疑……” 萧勤冷笑一声道:“留了胡子的便是十二哥,那若是全天下的男人都留胡子,我岂不是有无数个十二哥!你可曾听见他们说什么?” 咏絮摇了摇头:“隔得太远,并不曾听见。只是……姑娘烧糊涂的时候,倒是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哦?”萧勤道:“什么名字。” “咏絮听得并不真切,依稀是‘梁月’二字。” “梁月……梁月……”萧勤念了两遍,仿佛有一记雷霆劈下一般,面色灰败,一双眼眸却是极冷极冷,如黑玉寒冰,所到之处,万物不生。 咏絮从未见过他那般可怕的模样。 十七皇子萧勤,不是素来自信满满玩世不恭,素来只有他看穿别人的心眼,对任何事了然于心,丝毫也不在人前流露自己的心思。唯独这一件事,竟令他不经意间在人前表露自己的心迹。 咏絮目送他独自离去。 萧勤翻身上马,竟对自己平日心爱的坐骑狠狠挥了三鞭,似还嫌不够快。漫天的尘沙片刻扬起一张网,将他的背影织入其中,竟有些黄沙漫漫的萧瑟之感。 梁月! 萧勤狠狠咬牙,若是他猜想得没有错,定当是那个人! 身下的良驹如箭驱驰,撒蹄奔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进城。萧勤并未回府,而是勒马向着十二王府的方向奔过去。一路上踢翻了不少挑担鬻货的小摊贩,引来一阵嚷嚷。 “前方那个骑马的是谁?如此横冲直撞,若出了人命该如何是好!” “哎哟,你少说几句吧。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十七皇子!切莫给他听见了!” 薄暮未褪尽,在半空中卷起火焰般的霞光,仿佛半壁天宇都被烧起来似的。 萧勤便是在这个时刻踏进十二王府。 萧朗正在饮酒,一杯接一杯,眯缝着眼觑见他来,拍了拍身旁的青石凳道:“十七弟,你来得刚好!今日新得的桃花酿,滋味十分不错,来尝尝!” 萧勤将怒火暗暗掩下,依言坐到了那张冰凉的石凳上。 萧十二替他斟了满满一盅,微醺地递至他的跟前。“来……一口干了!” 萧勤接过那杯酒,宽袍一遮,用胭脂眼在酒中浸了浸,眉宇微变,依旧是不动声色地将那杯酒一滴不剩喝了下去。 萧十二斜乜了他一眼:“怎么,还怕你十二哥下毒?” 十七的觉得自己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暮云已至,西方天空的片晚霞渐渐消散,他凝在胸中的寒意却缓缓浸入骨髓。 梁月梁月……将“朗”字一分为二,便是另外一个人。 十二哥瞒得他好苦! 漆黑的眸似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萧勤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还是不说?这层明摆着的窗户纸不如干脆就这样捅破……十二哥与邢国奸细联手,不踏上龙座誓不罢休! 连阿离和华颜,一定都是他的人吧? 他想到阿离白莲花一般的容貌,昏迷中喊的竟是十二的化名,忍不住站起身,将手中的杯盏摔在地上! “哗啦——” 一时间碎裂的,并不仅仅是这杯盏。 还有血浓于水的兄弟情义,反叛与固守的国家恩怨…… 萧勤的眼中有两簇火在烧。“十二哥!” “报——”仓促的声音自门旁大声传了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报信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面孔上是慌张的神色。“十二皇子,十七皇子!不好了!皇后娘娘驾崩了!” “什么?” 萧勤露出的表情比萧朗要剧烈得多。他明明在暗中将那副绣品调换,绝无可能……他转身就要走,却被萧朗牢牢抓住。 “这个时候,你不进宫还想去哪里?”萧朗将胡子一抖,很是神气。掩藏在络腮大胡子下面的一张脸,英气勃勃。 萧勤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突然想到那个绣娘说的,每年会有个人去拜祭她,和大老爷的相貌倒是有些像。 他拂袖而起,一把拽住了萧朗的胡子,力道所至,那挂胡子“唰”地一下被连根扯落,露出萧朗一张极为俊俏的面孔——与萧勤的确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这一举动一气呵成,将一旁送信的仆役也惊立当场。 谁曾料想得到,粗犷的十二皇子那副胡子,竟然是假的! 萧朗也没曾料想到十七会行此举动,此刻微醺的神智早已有**分的清醒。见自己的胡子被他扯下,并不生气,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这胡子么戴着怪闷热的,还是剃了的好!” “十二哥……果然是我的十二哥!”萧勤看着面前那个几乎陌生的男子,漆黑的眸顿时有股无比凛冽的寒意,令瞧着它的人都禁不住打上一个寒噤,仿佛有条冰凉的蛇从足底缠上一般。 “瞧什么瞧!没瞧过老子好看的脸啊!去去去,备马去,我们要进宫!”萧朗骂骂咧咧地将那个呆若木鸡的仆役赶走,一只手揽住萧勤的肩:“你看我这张脸,怎么带兵打仗?老子又不是赵云,能在长坂坡大战千人救下阿斗。只好装个胡子充充硬气!我说你干嘛脸色比我还难看!老子被你扯得这样痛也没喊一声!” 萧勤垂下眼睛,柔声道:“十七向哥哥赔礼。”一切都如此洞若明悉,他还能说什么呢? “好了,进宫去。”萧十二照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才发现下颚上光溜溜的。一时间手停在当场,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翻身上马。 萧勤仍旧骑了自己的坐骑,与萧朗一道往皇宫赶去。 一路上马蹄飞驰,倒也无人说话。 暮霭沉沉,几乎沉到人的心底去。 那扇天色,倏然间就暗了下去。幽蓝的色彩代替了先前的橙红,晦明交迭,一如萧十七此时的心境。 好容易奔到宫门外,早有一名穿了素服的小太监迎上前来,领着他们向婵娟殿赶去。 那小太监急慌慌的,见到萧勤,只道是十七皇子到了,并未瞧见随行的十二。直到走到婵娟殿,才一把拦住十二道:“圣上有吩咐,除了几位皇子公主,闲杂人等不宜入内。” 萧十二一脚将那小太监踹翻在地:“睁大你的狗眼,老子是十二!” 那小太监原本就哭丧着一张脸,此刻眼泪都要流下来。觑了个空偷瞧了一眼没有胡子的萧朗,生生不敢认。只得狼狈爬起来喏喏称是,放他们二人入内。 里面的管事太监听得门口有喧哗之声,出来巡察,却见十七皇子并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进来,一时间老眼昏花拭了拭眼角,仍旧辨不分明那名俊朗秀逸身量颀长的男子是谁。依稀听那把声音,像是十二皇子。 管事太监试探性地上前赔笑道:“两位皇子稍安,皇后娘娘没了,圣驾正陪着法师在婵娟殿前做法式。几位皇子与公主都已到了,请随我先去换上素服罢。” 萧朗仍旧面色不快,喃喃道:“老子不过把胡子剃了!怎生认不出!” 萧勤道:“十二哥原本便是天人之姿,如此反差也难怪。”他这番恭维带了几分挖苦在其中,更想到,阿离心中或许爱慕的便是这样一张脸,更是怏怏不快。好在奔丧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快活的,是以他的脸色没有了寻常的调笑,一本正经绷得像面鼓。 偏偏萧朗又像个棒槌,非要与他这面鼓为难。 只听他沉下脸小声道:“十七弟,你说着话我可不爱听。天人之姿的那是皇后,你看看,现在躺在那儿气也喘不上一口!” 管事太监抖着嘴唇走在前头,权当没有听见。想想这两位皇子并不是皇后所生,如此诽言倒也难怪。尤其是那个十二皇子,更是出了名的口无遮拦,粗犷无礼。于是他加快脚步,恨不能将他们二人立即领去正殿,解脱这场无妄之灾。 “我说这位公公,我们来得匆忙,也不曾打听,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就没了?前几天才过的寿筵,我看娘娘精神矍铄,面色红润,不像有疾在身。”萧勤突然点了名,在他身后幽幽问道。 那名管事的大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停下脚步摇头道:“奴婢不知。” 萧朗冷笑一声:“分明是知情不报。” “两位皇子,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啊……”他比划了一个要杀头的手势,用手虚弱地指指正殿。 “你怕父王,便不怕我们?”萧朗虽说没有胡子,气魄仍旧是惊人。伸手揪了那太监的衣领,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贴在他的胖脸上。冰凉的触感仿佛离死亡一线之隔,那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赶忙道:“小的略知一二!” “讲。”萧勤半抬了一双黑曈曈的眼睛看他。 ------------ 28、皇后罹世 他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萧勤,怯怯道:“奴婢说出来,还请两位皇子手下留情。” “再废话,我掏你心窝子吃!”萧朗将匕首向前一递。 “皇后娘娘今日下午看天色好,命小的们将那日寿筵得来的贺礼从库中拿了出来,一一品赏。对十二皇子您送的那尊白玉月观音自是赞不绝口……”那太监咽了口口水,倒是把话说得十分顺畅,只见他颤颤地看了萧勤一眼,为难地继续道:“皇后娘娘见着十七皇子送的舍利子,更是心神俱喜,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响头。不知是哪位宫女说,若是将舍利子吞下肚去,能长生不老,百病不侵。皇后娘娘竟然就照办了……结果……” 萧勤原本怀疑那张绣品深藏玄机,却没曾料想是自己送的寿礼! 那名太监最善察言观色,见到萧勤面色一沉,心头暗叫一声“不好”,匆匆道:“奴婢说完了,还请两位皇子高抬贵手……” 萧勤并不理会他,径直走向前。远远的有几名伶俐的小太监见有人来,赶忙迎上来伺候他们更衣。又换了个大太监,打着灯笼在前面指路。这一行便是要去正殿了。 想想前几日来此的光景,万人齐贺,觥筹交错,云薄月媚,笑语晏晏,一派红绸结彩张灯。此刻却晚景凄凉,素服遍地,一丝声音也无,倒像是踏入一座死气沉沉的殿堂之内,空闻脚步声。 尽管皇后并不是他们的亲娘,于情于理,萧十二与十七,毕竟还要尊她一声“母后”。丧母之痛,须三年守孝,不得嫁娶。 也就是说,无论是十一皇子娶妃还是十七皇子纳妾,一律不可为之。 萧勤想透了这一点,不由得瞧了十二一眼。这番布局分明对他不利,却不知道他待如何处理? 终于踏入正殿。 只见萧慈一袭素服站在灵堂之前。那灵堂点了足足九九八十一只儿臂粗的白蜡烛,此刻恍然白昼。与在列的几位素服皇子和公主一起,凄凄惨惨的景象,十分惧人。另有法师与门徒,黑压压站了一圈,手指法器灵符,喃喃布道。 皇后生前信佛,萧慈却偏偏请了道士。许是因为素氏生前礼佛,却终因佛骨而死。 萧朗与萧勤入列,却分明看着萧烈寒着一张白皙的面庞,捂着胸口站在最前面。表情自是伤心不提。见到陌生的萧朗,他分明神情一怔。只不过萧朗虽然摘了胡子,身材却不会走形。眼见这个陌生人按兄弟排行站到了萧烈的右手边,他这才恍然得知这是剃光胡子的萧朗。又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一眼,心道:“这个大老粗,看不出来倒是长得不错。” 毕竟不算是正式的祭典,萧慈站了一站,觉得心下如刀绞般地难受。他年过六旬,纵然身体硬朗,此刻最心爱的皇后离世,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寂寥之感。文公公见他一脸哀思纵横,又疲累倦怠,是以悄声道:“请圣上节哀。这边自有几位皇子照看着,您要不要回钦銮殿歇息?” 萧慈点了点头,目光从膝下的几位皇子中间一一扫过。 十一带着伤病前来,孝心可嘉。 他身后的那一个,却瞧着面生得很,仔细一看,竟有些像吉妃年轻时候的样子。 文公公顺着他的目光敲过去,低声提醒道:“那是十二皇子。” “他拾掇拾掇,倒也能上台面。”萧慈心头略有安慰,自去休息不提。 这边十一皇子与十四公主一直长跪皇后灵寝之前,呜咽痛哭。待法式完毕,十四公主萧仪更是哭到抽噎无力,双眸红肿如桃。 其他几位皇子与公主,不过是做做样子,聊表孝心也就是了。 十六与十五,见着萧慈离去,在灵堂前窃窃私语道:“皇后娘娘去了,不如赌一赌哪位娘娘会上位?” “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我二人的母妃。”十五讪笑着:“你的母妃是宫女出身,我的母妃是陪嫁的嬷嬷……”他瞧了一眼十六身旁的萧勤,道:“倒是十七弟,父王除了皇后娘娘,可就最宠信你的母妃了。说不定不久以后,十七弟也算得上是嫡亲!” 萧勤半垂了一双墨玉般的眼,肃容俨俨:“十五皇兄此刻说这番话,不怕皇后娘娘魂灵未灭,半夜寻你找个说法么?” 十五无端端打了个喷嚏,浑身发颤,抱住胳膊环视了一圈灵堂,觉得诡异非常。 看看时辰不早,便有管事的大太监来道:“诸位皇子公主孝心动天,今日仓促来此,怕不曾用膳,婵娟殿中备了些许粥米小菜,请各位移驾去用些。” “不必了,我们明日再来。”十五萧夜和十六萧裁飞也似的逃出灵堂,径直去了。 萧勤倒是慢慢地踱步出去,心中思索着方才那番话。 萧烈捂着胸口自灵堂中走出来,面如缟素,一只手伸出来,指着十七颤抖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你!” “我?”他蹙眉。“十七不明皇兄何意。” “别跟我打哈哈了!那宫女,定是你派去的!”萧烈双目发红,原本书生气十足的面孔,此刻多了几分阴狠。“我原道你们兄弟是不一样的,对你另眼相待,却想不到,你竟比十二还要狠毒!迟早,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萧朗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推了萧烈一把。 那股掌风令萧烈在原地滴溜溜转了个圈。 萧朗乘势拉住他胸前的衣襟,在他转圈之际,早已将他身上缠的布带与衣襟都解了下来。 几位公主低呼了起来。却只见萧烈狼狈着**着上身,白皙的胸膛上光洁平整,何来伤口? 一时间众人都明白那一夜的“暗箭”是怎么回事,看向十一皇子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诡谲。 至于方才十一皇子对十七的那番言论,也就更无人放在心上了。 即使那位劝皇后吞食舍利子的宫女是十七皇子派去的,若是皇后娘娘不偏听则信,怎会有此惨剧? 萧朗一个字不说,却当场揭了萧烈最暗的那块伤疤,令他窘迫在当场,面色红红白白,指着萧朗只道了个“你”字。他此刻如一只被剥了皮抽了筋尚未修炼成形的小白蛇一般,色厉内荏,心中的秘密全被这一场不可预知的变故所拆穿,连亲生妹妹萧仪看他的目光都从景仰渐渐变得有一丝疑惑。 倒是十九皇子萧衍,小小年纪,却有一把好嗓子。上前拉着萧烈的手用脆生生的童声道:“十一皇兄,你来时穿的衣服呢?”他们进灵堂之前,是穿着便服来此的。此刻早有小太监匆匆去取了萧烈的衣物来帮他换上。 萧烈本来打算守夜,此刻婵娟殿却成为他记忆中最丢脸的地方。巴不得生出一对翅膀来,飞离此地才好。 萧勤今夜仍旧有些闷闷的,方才萧烈的那番挑衅,他亦无动于衷。只是诸多头绪,结扎在一起,令他思索得十分吃力。自是没有气力去应付十一的言论。 却不知为何见了他胸前的平整肌肤,头脑中电光火石骤然闪过,杂乱无章的头绪瞬间因为这个而连在了一块。 萧烈虽然城府颇深,关键时候,却丝毫不能压抑自己的内心所想。方才那番言谈举止,竟连十九皇子萧衍也不如。萧朗怎么会以为他才是自己继位的敌手? 唯有…… 与十二皇子萧朗同母所生又极受萧慈宠爱的萧十七,才是十二苦心积虑要除去的那个人。 无论是那副暗藏玄机的绣品,送入十七王府的两名质子,还是他偶然间得来的舍利子,加上那夜哗众取宠的猜糖豆的游戏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宫女……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将皇后的死因推到他的头上! 萧勤想到这里,心底仿佛在梦魇中坠入一个看不见也不可预料的空间,背脊出了一身凉汗。 原本一颗真心相待的十二皇兄,他的亲哥哥,兵不血刃,使得一手绝妙的笑里藏刀绵里含针法,将他逼上绝路! 今日父王许是悲痛过度,来不及思量那许多杂事。待这场悲伤过后,以父王的智慧,不难探究那致命的舍利子是谁人所送。方才十一口中说的那名宫女,不管她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总归能与自己牵扯上确确实实的关系。 他心中第一次绞痛如麻,手足如被割削般的难受。 偏偏萧朗冲他走过来,面庞上笼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十七弟,没事了,你可要与我一道回去?” 他纵然聪明又心机颇深,也不过短短十六岁的年纪。如何与从小便厮混于军营,看惯厮杀与血战,领略过人性至残至酷的萧十二相比? 抬眼看向昔日最亲密的哥哥,眸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淀。原本透亮的双眸,仿佛被梦魇中的黑浸染过似的,深邃不见底,沉滞而凝重。 只听他的声音恻恻如梅花竟绽的雪夜般清冷凉薄,双眸中的轻浮尽去:“今夜,十七在此守夜。” ------------ 29、呦呦鹿鸣 “你这是何苦?”萧朗凑近他悄声道:“老爷子不在,不必如此。” “十七受母后恩惠良多,理应敬孝。” 萧朗锐目微垂道:“不管你了!”又吩咐小太监去弄些厚暖的衣物备着,以防夜寒风大,令十七着了凉。他一副好哥哥的腔调张罗来去,十七却不过淡淡道了谢,仍旧与萧仪跪坐在蒲团之上,神情冷肃。 萧朗仍旧是大大咧咧的,在灵堂上高声与十七话了别,拂袖而去。甫出宫门,那股粗鄙之气顿时净去,寻常人看来,不过是一位形容高大,面孔清越俊逸的年轻人,目光温柔如水,极是斯文有礼的。 他骑着马,在马背上踟蹰了一会,这才策马向城外奔去。 萧勤今夜在宫中留守,自是不会出城去见阿离。他惦记着阿离的病,光是想着她微蹙的眉头,都能令他在极硬极硬的心脏中,捏摸到一块最柔软的位置。 不错,他便是梁月,是十七心中笃定怀疑的那个身份。可是即便十七知晓这个隐秘的身份又当如何?此刻萧勤自身难保,纵然是能在皇后的灵寝前跪上一年,也难平明日萧慈的怒火。 他早已安排下一出戏,将十七送上绝路。 并非是全然为了阿离。只不过听闻她要嫁与十七做侧室,他便像被战车来回碾了几十遍似的,四肢百骸都不能动弹。原本的计划只能仓促间提前。只要皇后一死,三年守孝,任是谁也无法采办红事。 马蹄笃笃,疾驰的音点像踏中了一段心事。 他还记得那年自己不过四岁。母亲吉妃将一个皱皱脸的小婴孩报到自己的面前,笑道:“萧朗,这是你弟弟,以后要爱护他,不要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他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只知道玩鼻涕的孩童,看着那张紫色小脸哇哇乱哭占据母亲整个柔软胸脯的弟弟,不由得心生恶意,偷偷将鼻涕抹在弟弟的襁褓之上。 许是那一刻,便有了今日的决定了吧? 七岁那年,他随舅父出门远征。小小的个头早已学会简单的拳棒棍法,伴着厮杀与怒吼长大,那个少年如雏凤般浴血而生。不久之后,舅父死在邢国人的刀剑之下,大纛染血,衣襟沾红,他的眸中也沉积了血一般浓烈粘稠的心思。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时代,亲情在刀剑下浅淡寡薄,转眼便相隔两世。唯有武力才有权利践踏别人的尊严,保护家人的安危。弄懂了这一点,他竟像换了一个人,一颗心,杀戮之火熊熊在眸中灼烧,似修罗般挺直腰脊,从那战败的死人堆中爬了起来。邢国人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了他,将他秘密掳去,知晓了他的身份,却并不杀他。 那个人便是阿离的父亲岚毕禹。“想杀我吗?”他丢给萧朗一把刀。 萧朗那一年才不过八岁,银牙一咬,一刀挥去,岚毕禹不躲不闪,只等他招式用老,两只手指轻轻一夹,力道大得将那柄薄刃止在当空。 “若是想杀我,不如练几年再来。”岚毕禹十分不屑,夺了他的刀,丢在一旁,看那个倔强的小男孩默默立在一旁,不哭不闹,却是神情阴郁。 “你为何要与我父王为敌?”蓦地,偏偏是这样一句。稚嫩的口吻丝毫藏不住对父亲的敬仰,他抹去颊边的血迹,含恨道。 似乎在他的眼中,父亲便是真理,凡是与真理作对的人,便是坏人! 岚毕禹忽的一笑,神情怪异,将他带去城门外。 那么多年以后,他也曾将阿离带到布隆的城门外,去看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拨接着一拨地进城。那时候他与阿离还是乘在马车上,然而那年他八岁时的记忆,却是自己也赤着一双脚,穿着沾满血迹的衣物,被岚毕禹丢在那些人群当中。 其中还有好心的大叔,见他年纪小,一双眼睛却生的十分有神。不忍心看他满脸污垢,用袖口细细替他擦拭了,掰出一小块自己剩的口粮塞在他的手中,柔声道:“吃罢。” 岚毕禹将他不闻不问丢在那里三日,看他淋雨挨饿,露宿街头,无钱无粮,最后躺在地上,毫无斗志。一双原本神清气爽的眼眸,早已被磨砺尽了光芒,如被剖了肚子的鱼眼。 “我与你父王为敌的原因,你懂了吗?”第四日的时候,岚毕禹带了两只雪白的馒头去接他。一面看他狼吞虎咽,一面浅浅而笑。他并不将他视为孩童,却像是个忘年至交一般地瞧着他。萧朗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他们的眼神极为相似,那种倔强与不甘愿,被生生压迫到极致而燃烧出来的火焰,如出一辙。他们的眼睛在某些时候,有野兽般的光亮。 人与群分,物以类聚。 他们是同类。 尽管身处敌对阵营,有着好不相称的年龄,不同的心智,不同的见识,然而那种同为江山的野性之火,熊熊燃烧,炽热相融。 似乎懵懵懂懂的,明白了一些,又说不透。萧朗一面嚼着大馒头,一面点头。“要是不打仗,这些人便有饭吃,有馒头啃。” “那你可知我为何你与父王打仗?” 他差点被馒头噎住,想了一想。他七岁出门随着舅父游历军营,七岁以前在深宫,并未见到任何血腥之事。直到出了宫门外,自己不再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而是和常人一样,只有一只鼻子一张嘴,四只手脚,什么事都需要靠自己。那军营中自然能听见许多抱怨,隐隐约约,在夜里还有人哀唱思乡曲,似极为不情愿为兵伍之列。 依稀记得那首歌谣,吟唱有血泪之感—— 薄暮闻蝉鸣。 秋高寄雁悲。 何日见吾妇。 相对与园蔬。 他便开口问那个吟唱的大兵:“为何悲伤?”他一个小孩子,问出去的话也无人发笑。那名士兵叹一口气道:“若萧王仁,无须战,亦有万里疆土。” 眼下见了那些饥苦的百姓,自己有整整三日领略那些百姓的生活,感受自然是不消说。 肚子饱胀的感觉,尽是从未有过的快活。 “不能不打仗么?”他总算恢复了些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发现怎么拍都拍不尽也似。那张脸更是腌臜到从未有过的难看。想他寻常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子,如今难看到这等地步,忍不住有些难受。 “这便要看你了。”岚毕禹狐狸一般地笑,却并不狡诈,而是有点点慧黠之光。“十五年,我们合作十五年如何?我助你继位,颖国与邢国从此结盟友善,不再征战。若有外敌,定联袂相抗。” 要保护家人安危,必赖强大武力。武力又需要有广袤土地,富饶资源,丰厚百姓,以及只手可握的江山才能承载。 他的江山,他定不让这些百姓如此漂泊异乡,挨饿受冻。 他要有一间广厦,大庇天下寒士,愁苦不再,欢颜取代。 这样的江山,似遥不可及,却有如仙境的神品般垂涎诱人。他怎能不要? “有什么条件?”反手背在身后,他竟像个小大人一般头头是道起来。 “不过是与我联手,让颖国内忧外患。”岚毕禹那时候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便有着长长远远的计量。 从此他便成了有着两重身份的人。一个是颖国的十二皇子萧朗,自八岁那年从死人堆中爬出来,便野了性子,不修边幅。另一个,则是被岚毕禹精心**的梁月,斯文有礼,少年老成,心计与智慧被一点点历练拔高,青出于蓝。 梁月在布隆的时候少,在颖国的时候居多。 十三岁那一年,他带回了八岁的阿离。 他也领着她去布隆的城门外,瞧了瞧那些百姓。坐在马车上,看着她粉雕玉琢的模样,他竟舍不得效仿岚毕禹将他丢在其中的勇气,只得以言语相告。谁知她竟满口答应,成为了自己在颖国的帮手。 那一刻,自己的一颗心,竟有了些许雀跃。 他从未有过玩伴,童年更是在刀剑中噬血而过。岚毕禹的历练异于常人,不仅训练他的体魄,更要锻炼他的意志与心智。他命他去深山中独自捕虎,却不能伤了那虎皮半分。他拎着比自己还高大的剑,颤颤地隐于密林之中。与那只猛虎朝夕夜处一月有余,屏气凝神,摸透了它的习性与作息。便思量着如何已最见效的方式杀了它。若是没有极大的勇气与坚韧的意志,想必他早落入虎腹之中。 岚毕禹见到虎皮和那个少年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几乎丧命。眸中却有饮过血一般的快乐。 那种经历,自是不必再提。 如今得知面前的这个少女,要与他共度数年光阴。岚毕禹更是让他亲手**这个小鹿般活泼泼的孩子。他用了梁月的那个性子,温柔相待,以礼说教。她亦聪颖有嘉,成绩斐然。 亦师亦友的那六年,几乎是他人生当中最鲜活的日子。 ------------ 30、心知肚明 如今得知面前的这个少女,要与他共度数年光阴。岚毕禹更是让他亲手**这个小鹿般活泼泼的孩子。他用了梁月的那个性子,温柔相待,以礼说教。她亦聪颖有嘉,成绩斐然。 亦师亦友的那六年,几乎是他人生当中最鲜活的日子。 红的便是她头顶的珠花,是她颊边偶浮的晕染,是她指尖微破被他舌尖轻吮的一滴血。 橙的是每日教她读罢诗书后一起并肩去看的晚霞。 黄的似她在小院中种下的南瓜结出的花。 绿的一袭碧色衣裙如一捧水葱般的她。 青的是她闺房中的帐,朦胧中笼着月色,映着窗纱。 蓝的是抬头可见的碧色苍穹与不知愁滋味的年华。 紫的,好似她一双黑水沃珠般双眸里的瞳孔,浅浅印出他的倒影。 那么多颜色,将记忆中的一片空白染成了挥毫泼墨般快意酣畅的画。 他怎么会舍得……舍得将她交由别人…… 心已然乱了,乱似一蓬浮于深海中的海藻,密密虬结,张牙舞爪。疾驰的马在黑暗的道路上纵横,宛如一艘在海面颠簸的小舟一般,浮浮沉沉,任由海面吞吐往复。 那条道上,却兀然出现一名矮小的黑衣老妪,佝偻着背,手中提一只半旧的竹篮,颤悠悠走着。她从田埂上来,要横穿这条无人的道路戴月而归。 萧朗身下的马驰骋疆场许多年,见人挡道早已习惯了撩起前蹄直直踏下,不管是人是物,铁蹄之下安有完卵?此刻萧朗虽然骑在马背之上,心却早已飞到千里之外。那马驹鼻孔喷嘶,憋足了劲在奔跑,仓促间见到那名黑衣老妪,当即马身一纵,唳声骤起! 老妪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当场吓住,立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那匹马便生生从妇人的背上踏过,将萧朗游离的心思瞬间拉回了现实。 “吁……”他有些错愕,落地瞬间即刻勒马转头,奔了回去。 那名老妪尚未断气,只是瞪大一双眼,望着他,仇人一般。枯树般的手略略一动,伸向篮中。 萧朗看见那竹篮内,是些老梗不堪的野菜,那妇人至死还惦念着,似乎极为珍贵。 “回去……给小含……”无悲无喜的眼中,似乎并不怨恨他的坐骑将她踢毙,那种超越生死的疏离感,顿时让萧朗心中后悔不迭。 说什么要救百姓于水火……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思绪纷乱之时,却做了杀人的刽子手! “我自会交与他。”萧朗轻轻阖了那老妪的双眼,将竹篮轻轻提起。 道路那一旁,灰蒙蒙的有一线低小茅檐。 他牵了马,将老妪的尸身托在上面,慢慢走过去。 破败的门楣在夜色中有种古朴的幽深,他轻轻敲了门,并未有人回应。那门并不结实,不过用手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简单的房子,一灶,一床而已。 四下都无人,萧朗亦找不见烛火,只能在黑暗中渐渐摸索。 似乎不小心碰着一条木制长凳,发出的声音稍大,引来一阵婴孩的啼哭。他这才发现,那床上用蓝布包裹着一个刚刚足月的婴孩,瘦小体弱,哭声恹恹,竟是饿得要命。 那老妪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个孩子,半夜去为他摘些野菜充饥……却无端丧于他的马下……萧朗握紧双拳,极恨自己。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该做的是什么?不该做的是什么。若不是惦记着阿离,或许那老妪今夜就不会死,这个襁褓中的婴孩,亦不会如此孤苦无依。 他将那个婴孩抱了起来,拙劣的姿势令孩子哭得更厉害。可是却毫无气力,只是低低的抽噎,似已无力。 他想起自己身边还带着一包糕饼,忙揪了小块,用掌力捻成细末,喂了他吃。 “你可是叫小含?” 那婴孩饿得狠了,连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吮吸起来。 萧朗见那孩子虽是粗布包裹,却十分机灵可爱。心下想着要为他寻一处好人家寄养。此刻他惦念着马背上老妪的尸首,又花了些许工夫挖了个坑将她匆匆掩埋,只想着日后要请人为她超度。 他纵马从原路返回的时候,心却是平静到了叶落无风的地步。 方才的那一通骤然的脑热,想必以后便不会有了。 眼前阿离如画的眉眼悄然闪过,心中略略一痛,却明白,这疼痛来来迟了七年。他早该在见她的第一眼便断了这该死的杂念的! 晦夜无月。倒是些灰蓝的云,笼在黑幕之上,隐隐衬着几颗辽远的星,半明不亮。若是逢上些有才意的文人墨客,定要将此景入诗。 快入夏的缘故,原本清爽的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暑气湿热。 咏絮将阿离的被角掖了掖,又摸了摸她的额角,轻道:“总算是退了热。姑娘要不要吃些东西?” 阿离嘴上的烫伤本就没好,又被萧勤轻薄了去,她尚在朦胧中,便迷迷糊糊道:“不要太烫的。” 咏絮轻轻笑了,也不避嫌,自去料理。 她在朦胧中做了个梦。 梦中,似乎是极为喜庆的场景,红绸滚滚而来,像条蛇一般,蜿蜒匍匐,将一座陌生的庭院,装扮得到处都是。她低首盖着红帕,心是满满荡荡的快溢出来的喜悦。仿佛要嫁的人是梁月而不是萧勤。有一双温暖如暖玉的手握住了红绸的一端,将她拉住。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拜了堂。 就这样含羞带怯地送入洞房。 他掀开她面庞上的盖帕,模样却辨不分明。有八分像梁月,却又有八分像萧勤。说起来,他们两个倒是长得有些相似。 都是一样容长的一张脸,梁月的一双眼,却如同白羽上搁着的一粒黑珍珠。萧勤的眼中,多了些炽热的火舌,几乎将她吞没。 可眼前的这个男子,分明笑语低吟,温柔如羽。竟是梁月! 一夜缱绻旖旎,妙不可言。 早起为她描眉化妆,梳头盘髻,对着镜中的阿离道:“今日我要出远门去了。”道别的话说了千言万语,终究不过一场别离。他踏着一地碎月而去,阿离竟有一辈子也见不到他的预感。 恍惚中,自己仿佛能看见他且行且回头。 行至路途的一半,竟难掩思念之情,又掉头走了回来。 谁知回来的道路,与去时截然不同。黄泥风沙漫天扬尘,沼泽泥淖遍地毒障,亦或者是不停地爬山,那山顶似总也翻不完,一座接上一座,似乎这样走下去,便是要一辈子。 他一面走,浑身长出了无数雪白的毛发,点点竟是相思意。 可是旁人看来,他却浑然像个怪物一般惹人惧怕。他却浑然不觉。 那一日她正在窥镜梳头,一寸发丝一寸相思,木梳梳不到底,相思总要卷上篦齿,聊表挂怀意。 她抬头一看,镜中能看见一个浑身毛发的怪物,龇牙咧嘴地冲着她笑。 一声惊呼,木梳从手中滑落――她竟不认得他了…… 阿离从梦境中惊醒,香汗淋漓。 这场梦做得十分逼真,她既能感觉到梁月跋山涉水的辛劳,又能感觉到自己在镜中看见怪物的恐惧…… 咏絮刚刚好端来了香甜可口的粥品,并了几样什锦冷拼,巧手做就,看着十分诱人。“姑娘可是闻见饭香才醒了?”她放下托盘,见阿离面色不对,这才用手摸摸她的额头,竟全是汗。“好了好了,发了汗,再吃些东西,回头我伺候姑娘沐浴。” “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过?”她握住咏絮的手。 “不曾。这几日除了十七皇子和十二皇子来过,便不曾有别人来了呀。” “十二?”她想起绘像中那个满脸虬须的男子,梁月给他的评价是,此人无须理会。 “是呀。早些时候,姑娘不是还在露台上与他说话吗?”咏絮笑道:“许是烧糊涂了,不记得了罢?” 阿离一怔,一时间还无法将十二皇子与梁月的那张脸联系起来。她大病初愈,心智还未恢复到与平时相同的运转速度,此刻只是怔怔地接过咏絮递过来的粥,无心听她道:“当心烫”,便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偏偏又是上回那一处伤口,骇得她当即回神,却不叫烫,只是放下碗,揪住咏絮的衣袖道:“你方才说什么?” 咏絮瞪圆了一双美目:“当心烫啊!” “不是这句,前一句。” “姑娘在露台上与十二皇子说话。”眉头微蹙,凡事病人最大。 阿离心下了然。原来是他!竟是他!十二便是他! 她记起仍然在十七王府的时候,那日是皇后的寿诞,十二皇子在门外唤十七出去,那声音硬气而粗犷,与梁月丝毫不同。若论起长相,两个人倒有些身量上的相似。摘去胡子的十二皇子,谁也没有见过……只是那双眼……似乎流露的仍旧是温存如羽的亲切。 “姑娘!”咏絮唤了她三句,才得到她的一声答应。“粥都帮你吹凉了,可不要再烫着了。若是十七皇子问起来,定饶不过我!” ------------ 31、纵夜驰骋 “多谢。”她自幼未曾有人服侍,被父亲接去布隆居住,也不过就是与梁月待在一块。从小便自立生活,岚毕禹也不给她配备婢女。此刻多了这样一位美婢在身侧,细心又周到,除了脾气有些泼辣言语太过厉害之外,她倒是颇为喜欢。 什锦冷盘中还有黄澄澄的风鸡,极是咸鲜,配着撒了葱花碎的白粥来喝,实在是最妙不过。还有切碎的马蹄拌了白胖的瓜子仁与翠绿的青菜,竟像绿萍上滚着几粒鲜活的露珠。入口爽脆,清淡可口。倒是十分合适她此刻的口味。 咏絮也毫无主仆之别,只令觅了一张木椅坐下,反身将双手搁在椅背上,看着阿离吃。 “说起来,姑娘方才做梦了?” “嗯。” “我看你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定是梦见了仇家!”咏絮笑道。“莫怕,我正在烧水,一会滚滚的洗个热水澡,泡在玫瑰花中,定能安神入睡。” 阿离只是笑,又低头继续默默用了些枣泥酿的软糕。半透明的,琥珀般好看的颜色,切成菱形的小方块,一层一层,吃上一口,糯糯软软,弹性十足,酸甜适口,令她原本有些凝滞的胃气在腹中舒畅开来,不禁赞道:“这枣泥糕真好吃。” “好吃吧?”咏絮眨眨眼:“我做了许多,想着姑娘大病,未见得有胃口,只得拿了这几块来给你开胃。若是喜欢,厨房里还有。”她自知阿离不愿提及方才的那个梦,顾左右而言他,却不知阿离是真心赞美。 “嗯,我……还想要些。饿得慌了。”阿离吃起东西来也不斯文。大大咧咧,很合咏絮的胃口。本来嘛,做食物的人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见到自己做的东西被人赞美地吃下去。 咏絮喜笑颜开,从椅背上站起来,去厨房里弄热了端过来,看见阿离用手直接去取,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又忍不住笑骂道:“小心烫!哪里就这样饿了!” 窗外传来几句蛙声蝉鸣,乡野意趣,也只有在这样寂静的地方听得见。 咏絮与阿离相处甚洽,不知谈到什么?两个人大笑起来,原本咏絮觉得阿离是个闷嘴的葫芦,什么话也不说。而阿离觉得咏絮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泼辣无礼。此刻却夜凉如水,两人芥蒂全无。小小的闺房内却欢声笑语,畅谈甚欢。阿离将清粥与拼盘并了枣泥糕吃个精光,捂着肚子直嚷着塞圆了。 咏絮掌着肚子被她弄到笑弯了腰,直叫到:“姑奶奶,好吃也不能这般鸭子填食!真真糟蹋了我的枣泥糕!” “我要出去走走!”阿离披上衣服,打算站起来。 “好好好,我去准备热水,姑娘洗洗罢。”咏絮仍旧是笑着,扶她下床。 这处别院唤作“月魄麒麟”,传说若是月圆之夜,仰望那片山壁中的露台,能见到天上的麒麟兽下凡而来。无疑是建造这所别院的人十分称道此处的精致,是以有此一说。 几杆修竹,几卷风露,夜色中穿过游廊,便能见厢房处景致幽深静谧,别具一格。 阿离与咏絮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只听见风过竹叶的沙沙声响。 她凝神听了一会问道:“你可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咏絮站定,侧耳倾听了一会。“莫非是风声?” 只听见远远的,有古怪之声渐渐传来。并非箫声的悲戚,而像是聚集了众多人声,远远哭出来的呜咽。 再听,似乎从城中传过来的躁动之声,像海底轰鸣般,低沉沉却又蕴含着喷薄而出的力量。 “是奚岭发生什么事了么?”阿离站在面朝奚岭的方向,心神不安地揣测道。 咏絮蹙着一对好看的眉毛,咬着下唇思索着。这个声音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像是大户人家的哭丧。” “哭丧?怎么可能隔着这样远也能听见?”阿离一面说,一面心思飞转。莫非……这样大的响动,竟是国殇不成? “宫中有人去世了!”她和咏絮对望一眼,同时说出答案。 她们二人正好生疑惑,在风露清愁的夜里站了半晌,便有拍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么晚了,不知是谁! 咏絮却毫不思量,拎了裙摆如蜂鸟归巢一般奔去开门。 仍旧是那一日抬尸体进门的两个壮汉,气喘吁吁连夜赶来传话。“皇后娘娘没了,眼下整个国都正在禁严,国丧三日,城门已闭。宫门内外都在盛传,咱们十七皇子被牵扯进去了,此刻正在灵前守夜。尚不知明日如何裁夺。” 听他一番话,竟像是皇后娘娘的死与十七有着莫名的联系似的! 咏絮吓了一跳:“并不是真的罢?皇后死了,关十七爷什么事!” 其中一个壮汉叹气不语。 另一个瓮声瓮气道:“咏絮姑娘竟不知,这宫内外的事,并非如表面那般毫无瓜葛,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咏絮挥了挥手道:“我又不吃那劳什子的宫门饭,我不管。夜深了,两位且去休息。我伺候姑娘去。还劳烦明日再去打探。” 阿离在一旁听得真切,又惊又喜,心中却又有着些微难掩的落寞。 惊的是皇后死了,喜的是自己与华颜竟没有白忙一场。眼下颖国诸位皇子之间互相猜忌,萧慈本多疑,若是能亲手杀上几位子女更是再妙不过。只是心中那点小小的落寞,却是不希望萧慈第一个杀的是萧勤。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有了那么一丝想起他便会面红心跳的感触。这与思念梁月时候的心境不同。是那种腾腾如火,熊熊似焰的灼热,身体里仿佛有一条龙在血脉中虬游,没来由便会喷上一口火,灼得她面红耳赤。他的大胆挑衅,不畏人前的亲热,笃定她要做他的人,便将一切该看的都看了,他信誓旦旦,愿意等她敞开心怀只为他笑颜开,可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仍旧是将心的大部分,留在了梁月的身上。 青梅竹马的恋情,最是弥足珍贵。 虽不及萧勤的炽烈,可是也宛若涓涓细流,竹露滴清响。一颗心,便仿佛那清泉下的原本棱角不平的石子,经年累月,被冲刷得圆润光泽,掷地有声。若梁月是水中月,她便是泉下石。他是石间游走的锦鲤,她便是石缝中生出的白莲。鲤戏莲叶间,莲叶何田田!光是想一想那种恬淡的感触,便令人心醉。 咏絮走过来,见她一脸沉思,轻轻唤了她一句“姑娘,有何心事?”莫非在想着梦中的“梁月”?今夜无月,佳人却心中有“月”,一张白莲出尘的面孔仍旧透着些许稚嫩之气,却难掩丽色。羽睫轻盈,闭合间如蝴蝶振翅,令人翩然心动。美丽的女子,无论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看都隽永得像个神话。咏絮见了她这副样子,总算明白十七皇子缘何心动。 若她是男人,也定会爱上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来吧!浴池在这边。”见阿离并不应声,她将手伸过去,让阿离轻轻搭了她的前臂。只见阿离的一双手如同暖玉雕成,浑然玉色,几欲透明,堪比婴孩。五指纤细若葱根,均匀雪白,指甲盖圆润粉泽,每一个都有漂亮的半月型白弧,修剪得当,令人一见便想握在手中一辈子也不放。 “我……”阿离抿住下唇:“我想回奚岭。” “不成。”咏絮垂下脸,径直将她拖去浴室,仿佛为了一睹阿离的裸体一般执拗。 “好咏絮,你就让我回去吧。我呆在这儿毫无益处,我想回去看看他。”这时候,只有扯上萧勤,咏絮才会心软。 “姑娘是十七爷费了千辛万苦才偷偷弄出来的,若是再回到那个地方去,出了什么闪失,咏絮可担当不起。”她仍旧是不答应,一时间手劲大得足以将阿离的一条胳膊卸去。 只听阿离“哎哟”叫唤了一声,咏絮一看,一只雪玉般的手臂已被自己掐出一道红印来。顿时心软,松了手,却料不到阿离撒腿便往马厩的方向跑。 咏絮跺了跺脚,咬牙追上前:“你要去,至少换件合适的衣裳,我陪你一道走!穿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儿!还有,城门已经关了呀!”她想起方才那两名报信人的话,骂骂咧咧地追在阿离后面,只差拿鞋丢她。 阿离只顾奔跑,头也不回地道:“我自有办法进城!你去取衣服便是。” 咏絮见拦她不住,只得自去取了几件方便行走的衣物,又包了些细软,麻利地打了个包。又匆匆留了张字条。门外早有一声马嘶,却是阿离骑了一头黑鬃骏马,手中牵了另一匹灰鬃红黥马与她。 咏絮却也是女中豪杰,将包袱抛上空中,跃身上马,动作如穿花蝴蝶一般舒展翩跹,待旋身在马上坐定,那包袱稳稳地落入怀中。阿离为她这一手纵马接物的绝技忍不住喝了一声采,她一夹马肚,身下那匹红黥马四蹄腾空,竟抢先阿离一步奔出“月魄麒麟”之外。 “等等我!”阿离轻抖缰绳,胯下骏马撒蹄追上前去。 ------------ 32、杀人绣品 阿离自幼接受梁月的各式细作类的训练,通晓天文地理,更是对奚岭的地形了若指掌。若不通过城门,亦有一条小路能通进内城。只是那小径偏僻无人,又是夜深露重,荆棘遍布,十分难走。 好在二人同心协力,身下的两匹马又颇通灵性,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终于转出山麓,从山岩边的一户人家门口悄然而过。 “姑娘这夜半寻路的功夫是哪里学的?”咏絮不知是赞是探。 阿离毫不掩饰地拍拍胸口道:“我自幼便在山间长大,寻路这种事情自是小菜一碟。”她深知咏絮是个豪放的姑娘,越是掖着藏着,越是能引起对方的怀疑。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反会令其信服。 咏絮点头道:“那我们便去十七王府。” 阿离叫住她道:“十七皇子眼下受人怀疑,想必此刻王府四周都有无数暗探盯着,若见到你我二人半夜前去,定是要盘查的。不如我们先去十二王府,听说十二皇子与十七皇子是亲生兄弟,我们说明来意,十二皇子许会收留我们一夜,明日再图计划,你道如何?” 咏絮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不过我本就是十七爷的婢女,婢女回府,有何好盘查的?况且我这几日自当是留在十七王府打探消息,留在十二王府倒碍手碍脚。倒是姑娘你,还是去十二王府安全些。我们便在此分别吧。若是明日十七爷有什么消息,我自会去十二爷处告知你。” “也好。”阿离站在原地,看咏絮一抹绛色的身影与灰马在瞬间便融入夜色之中,她也只得策马前行,径直往十二王府奔去。 一路上寂静无声,却见街边大大小小的门楣之上,都挂着白灯笼。还有巡夜的游哨,险些撞上。阿离一路上几经周折,方来到十二王府门外。 跃身下马,心却比骑在马上还要快,不知为何异常忐忑。 若是见着了他,该用什么表情?是微笑,是哭诉,还是一如往常般扑入他的怀中?阿离一面想,一面轻轻拉住狮鼻下的黄铜门环,敲了一敲。 警觉的门房立即有了响动,扬声问道:“何人深夜造访?” 阿离只得据实以告:“我是十七王府的婢女阿离,有要事求见十二皇子。劳烦通禀。” 那名门房听闻是十七王府的,自是不敢怠慢,点了烛火打开门缝,见到阿离的模样,暗暗赞叹一声道:“我去通禀一声,你在门外稍侯。” 本来半夜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留在门外并不礼貌。不过萧朗今夜回府的时候曾传下话来,若是有十七王府的人来,一律拦在门外。却并未说见或者是不见。 此刻那名耳朵灵便的门房快步去了萧十二的书房,见里面仍旧是点着灯,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道:“十二爷,门口有十七王府的人求见。” “说了拦在门外,老子今日不爽,概不见客!”萧朗骂骂咧咧的,影子在窗楞上几乎张牙舞爪。 “是个女子,她说她唤作阿离。”门房颤颤巍巍地加了一句嘴。 “……”萧朗一句话也不曾讲,那影子却停留在窗纸之上,一动也不曾动。 良久,才听萧朗重新问了一句:“长什么样?” “十分标致。”门房抓耳挠腮,终于想了个形容词。 萧朗拉开门,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一楞,不知十二皇子要做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听候差遣。 萧朗一记掌风盖在他的脑门上。“不管男女,只要是十七王府的,都给我轰出去!” 他自是暗暗叫苦不迭,抚额趔趄着跑回去,对着阿离龇牙咧嘴唉声叹气道:“姑娘请回吧!十二皇子他不见客。” “不见?”阿离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低头想了想,许是梁月知道是她,怕引起怀疑,故避而不见。 “是呀。今日从宫中回来便发了脾气,竟不知道为何把好端端的胡子给剃了个干净!”门房见阿离貌美,忍不住与她多说几句话,偏偏额头又痛,只得怪模怪样像个唱戏的小丑一般捂着额头努力保持微笑。 她见这门房多话,忍不住动了套话的心思,便做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道:“我还从未见过威风八面的十二皇子剃了胡子是什么模样!” 那门房微微咳了一声,朝里看看,见无有人跟来,轻道:“阿离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十二爷留了胡子的时候,端的是威风八面眼神肃杀没错。可是谁曾料想得到,剃了胡子的十二爷,竟有一张极为俊俏的面皮!偏偏又肤色白净,此刻更像那市井中唱戏的小白脸啦!” 阿离“扑哧”一笑,夜色中什么都不分明,她的一张如花笑靥却悄然盛放。非花却有异香,非雾却迷人眼,竟将那门房看得呆住。 她笑那呆头呆脑的门房明明一副小丑的模样,却笑话萧朗是白脸戏子。 “既然十二皇子不见我,我便回去啦。多谢这位大哥。”又是一记甜笑,门房几乎招架不住,瘫软下去,连唤她以后常来常往的气力都不曾有。 萧朗隐在暗处,见阿离穿着那日在“月魄麒麟”别院中着的女装,心中一动,几乎忍不住要跃出阴影与她相见。阿离偏偏在他心思最薄弱之时,骑上马沿街而去,瞬间被夜色吞没了她的身影。 他不是不能见,是不敢见。他怕自己一见她,便再也把持不住。 眼瞅着无用的门房小子没有见过女人一般地呆呆痴痴,舍不得将门掩上,还在铜环上摩挲了几把,似乎想存住阿离的余温。他忍不住冲上前去冲着那门房额头再度打了一记暴栗:“没用的东西,明日去账房领锭银子,去翠花楼破个身!” 天已微明,阿离伏在马上迷迷糊糊胡乱睡了一夜,眼见得东方肚白,怕被人认出自己,这才用一旁的草泥灰在脸上抹了几把,仍旧牵了马,转到十七王府去。 萧勤在宫中守夜,此时方才骑马回府。 亦是毫无一个仆从跟随。 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任座下马匹寻路而去,竟不曾想一抬头的时候,见到一脸脏兮兮的阿离,站在马下抬头看他。 一番心力交瘁,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日才道:“你来了。”心中原本的狂喜,却被无端凝重的阴霾所迫,即使喜欢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他亦没有心思拥她入怀,倾述他的想念。若无力保护那个人,此刻只得将那份心思深深压抑,否则他越是亲近,她越是危险。 阿离点了点头,牵马跟着他进门去。 十七王府极是安静,除了替他们开门的一个门房童子,便再无人应声。 “十七爷,要不要小的去打盆水为您洗脸?”相比十二王府的门房,这位实在是伶俐许多。 “好,只是不要惊动其他人。端来我书房。”萧勤点了点头。又命他将两匹马兀自牵下去不提。这才转过头来看了阿离一眼,眼眸端的是沉甸甸深情,面孔上却仍旧冰冷。只淡淡道了一句:“你随我来。” 去的是他的书房。 阿离仍然记得自己和华颜第一次来十七王府的那一日,便闯入了这个地方。那一头血狼仍旧威风凛凛立在书房正中,令人不由想到许多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里。 门房打来了水,萧勤拿了块干净的巾子,拧了一把,走到阿离跟前。 “做什么?”她似乎很紧张他的举动。 “若是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十七养了只花猫,一大早变成人形跟着我进了书房。”他瞧着她脸上灰灰白白的尘土笑道。手上也不闲着,扶在她脑后,一只手将她脸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细细的力道,让她情不自禁闭上双眼。 他便瞧见一对黑羽般的睫毛,一张雪白精致的面孔, 一张樱桃般红润的唇,在自己的手掌中渐渐呈现。他是雕刻玉石的匠人,而她便是自己手中的一块璞玉。一刀一刀,细细刻画,她在他的刀尖下渐渐成型,美不胜收。 萧勤极力克制,转身去水盆处,自己也就着那盆水稍稍清洗了一下,一张疲惫的面孔顿时精神了许多。 他看了阿离一眼:“想必你已听说,皇后娘娘昨日薨了。” “是,咏絮已告诉我了。” 萧勤扬起嘴唇,似敌非友地问:“我以为,是十二哥告诉你的。”他一双漆黑的瞳孔深邃而不见底,若玄冰铁链般贴近她,将她锁定。“或者说,你们不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要将皇后毒死吗?” “并……并没有!”她完全不知道刺杀皇后这个计划!亦不知道,萧勤也得知梁月便是十二皇子这个事实。面孔上的惊异并非伪装,她瞪大双眼,却被他一把攥住。 萧勤半拉半拽,当着阿离的面打开了那间密室。 一股动物未经打理的臭气由内而外地传来。 那对长毛白兔,萧勤每日来为它们换水送食,短短几日,原本活蹦乱跳的兔子,却死在了笼子里。白毛上沾染点点鲜血,一眼望去便有触目惊心的恸触。 “这是?”阿离的目光自然是顺着萧勤的方向看过去,直到她再环顾四周,才发现密室中挂了一幅自己绣的《麻姑拜寿图》。 ------------ 33、递刀求刎 “眼熟么?”萧勤这才放开她,面庞上笼着一层能令雪梅怒绽的寒意。偏偏他的嘴角仍旧露了一个讽刺的笑,令她浑身不舒服。 见她不说话,萧勤打开笼子,拎出那两只死去不久的白兔道:“你以为,你为何会接二连三地生病?” “劳累过度。”阿离知晓他接下来的话定当是反驳。 正如她所料,萧勤脸上的讥诮更加分明,却不愿意一语道尽,蜎蜎蠖濩地反问她一句:“你可知道这绣布,用的是什么材料?” “自然是上等的云锦。”用料考究,织线细密,厚厚的一层,拿在手上不能透光。 “很是。只是有人在这幅云锦上做了手脚。我本不信,特意寻了两只兔子来试验,想不到,短短几日光景,便惨死在笼中。”萧勤说着,将那幅绣品一把扯下,用刀划破最前端,递于阿离。 这云锦中间竟被人剖开一层,夹进了一些无味的粉末。 “这种毒药唤作‘玄黄’,十分与众不同,不需要直接服用,而只需要放在绣品之中任其挥发,毒性便能通过呼吸进入四肢百骸,最后在不知不觉内毒发身亡。若是能挂在皇后娘娘的卧房之内,既能不引人注意,又能起到杀人不见血的伎俩。实在绝妙。想必人与畜不同,我记得,你是第九日才病倒的。”萧勤转过身道:“那一日太医给你开了药,却不见好。第二日又为你加了一副解毒的药,我再三追问,他才以实告我。幸好我早已准备了另一幅绣样,替换了你的,呈给皇后娘娘。” 是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快便能听见皇后的死讯。萧勤不论做什么?总是被藏在暗处的敌人抢先了一步,尤其令人愤恨。 “我一直怀疑,你与华颜,是邢国派来的奸细。只有你能在绣样上动手脚。”他看阿离面色忽变,又将她手中的绣样卷起,丢到一旁道:“可是若这样毒药是你下的,你自可服用解毒的药物避免生病。于是我想到,采买布匹的阿锡,倒是十分可疑的人。” 阿离见他言语笃定,神情冷肃,自是不敢接口。只是静静听他说话,却也能感受到他的话语中,掩藏着无法言说的悲愤,失望,心酸,苦寂,矛盾之感。 “那一日你与华颜被邢国的人掳去,不过是阿锡联合了邢国的人故意做的一个障眼法。他们想传达的讯息有三。其一,你们二人,是极其重要的人质。抢夺到邢国,便能挑起安平郡王的反意。可是思量来去,小小一个邢国,与安平郡并不相邻,如何得知安平郡有充足的兵力谋反?是以这个推论完全不成立。” “其二,只不过是为了让人知道,你们和邢国的人,是毫无瓜葛的。这个目的做得太过明显,却让人不得不去怀疑。” “其三,这个却是他们无意中犯下的错。若是没有可靠的线人,他们如何知道你与华颜确切到达奚岭的时间,从而扮成护卫拦截呢?”萧勤说完第三点,便道:“若是与绣样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这两件事情,只有一个人都参与过。那便是阿锡了。” 他将阿锡捉去审查,那名小小的护卫却十分忠心,早已咬破齿间暗藏的一枚毒药,自尽了。 阿离想不到原来阿锡便是梁月藏在十七王府与她们联络的线人。只得咬了下唇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还不清楚吗?”萧勤唇角微动。“若是我没有记错,我五岁那年,十二皇兄在战场上救下一个遗孤,便将他送到我的身边来做护卫。十一年间,阿锡少言寡语,我竟不知晓,他会有这等忠心。一个人若是对另一个人忠心到宁愿死的地步,除了那个救过他的恩人,还能有谁?”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足够。 “十二哥,不知为何知晓我换了那副绣样。他使的好手段,让皇后吞了我送的寿礼,当场暴毙。”萧勤冷笑一声:“我今日才倍觉有幸,邢国人与十二哥,都把我视为头号敌人,欲除之而后快!”他捉住阿离的手,递给她自己惯用的那柄乌木手柄的弯刀。“若是你们要我的命,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中!”他这句话说得决绝又淋漓,乌黑的双眸眨也未眨,不曾有任何恐惧。 阿离握着他递过来的弯刀,几乎被他的气势所煞,握刀的那双手,不住颤抖。 她并不恨他。 甚至从他方才的一番话中,竟听出他的可怜之处。 他的亲生哥哥一步一步将他逼到绝路,而自己正是梁月的帮凶。不,或者说是萧朗的帮凶更加确切! 他看着阿离眼中闪烁的不忍,却偏偏将她握刀的手冲自己的胸上再递近一分。 “这里,在这里。这颗心为你而跳,若是由你来终结,再合适不过!” “不……不是这样……”那个平日里伶俐的阿离在他面前竟毫无辩白之力。心底分明有个声音在呼喊自己杀了他,既然萧朗的目的就是杀他,自己与萧朗是站在一个阵营里的人,她没有理由让他活! 可是她的手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偏偏像是身体拒绝了这场竞逐的举动,让她呼吸急促,动弹不得。 他只是这一场政治中的牺牲品,她却要亲自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无辜生命。 她还记得手中的这一柄弯刀,从那个黑夜中透出生存的光,将她与华颜救下。 此刻她却要将这柄弯刀,刺入那个曾经救过她性命的人的胸膛中去! 她做不到!做不到! 萧勤的面庞离她越来越近,胸口也离刀尖越来越近。握刀的手终于在关键的时候松开,只听“珰”的一声响,那柄弯刀落地,却叫萧勤的一颗心也落了地。 他不过是在拿性命与她做一个博弈。 他赌她舍不得。 愿赌服输,若是她当真杀了他,他亦能瞑目。 可是这场博弈却是他胜,他笃信在她的心中,至少留有一处自己的位置。 舒展双臂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她早已满面泪痕。“我错了,是不是?我本应杀了你。”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几乎不能呼吸,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去,两个人变成一体。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如云的发间,饱满的额上,俏皮的鼻尖儿上,红润的双颊旁……他吻住她的唇,超越生死的特殊感情在两个人的唇齿间传递。阿离浑身战栗,身体中的那条火龙,似乎又开始喷火,一次比一次剧烈,这种感情,她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觉得害怕。她被萧勤吻到忘情,竟慢慢开始习惯了他这样炽烈的表达,她的唇舌开始有了反应,灵动如蛇,与他的纠缠在一处。 就这样……就这样沦陷下去,万劫不复。 良久,萧勤满面笑容,拾起她的手握在手中。“此刻便是立即叫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此生,他已无憾。 ------------ 34、只手翻云 华颜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眼见得鱼肚滚白,曦微略明,在床榻上闭目想了一想,便起身穿衣。 只听见大门处传来轻轻的声响,她欣喜万分,便猜测是十七回来了。 昨夜听闻皇后娘娘薨了,诸位皇子都纷纷进宫素服以待,却整夜不见十七皇子回来。前来送信的小太监说,十七皇子孝感动天,在灵前守夜,要今日才能回来。 她轻轻弓着足步,像敛着少女不可言说的小心思一般,缓缓前行,然后猫着腰藏在一棵树的背后。 果然是萧勤,虽是一夜未睡,那模样仍旧渊亭峙立,风神毓秀。 她刚要上前去寒暄一二,却见萧勤的身后,转出一个人来。虽然脸上灰花一片,却也能从一双灵动慧黠的双眸认出她的身份――竟是阿离! 她回来了! 华颜在心中轻叫了一句,掩住自己的嘴,仍旧藏在大树背后。 她看见他们走进书房,看见门房端水而来空手而去,这才冒险逼近那扇窗,将身体埋得低低的,且听他们说话。 她看不见萧勤的脸,却知道他含笑为阿离净面。水盆中的水哗哗做响,却搅到她的心都乱了几分。 她听见萧勤开始陈诉那种种的隐秘之事,一方面惊叹于十二的算计,另一方面却又对十七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梁月竟是十二皇子萧朗! 她突然想到那一日皇后寿宴,萧朗中途离席,却是为了扮成小太监与自己见面。那种场合之下,也只有皇亲国戚能大方地进出。可是令她疑惑的是,堂堂一个十二皇子,为何要与邢国联手做奸细呢? 直到萧勤说出了答案,她才明白,萧朗要的是颖国国君的位置,把所有能有机会染指的皇子,统统视为敌人。萧烈是一个,萧勤又是一个。只是她想不到,萧烈只是一个计谋之中的障眼法,所有的矛头指向,竟是为了对付十二的亲弟弟萧勤! 再缓过神来的时候,萧勤早已拿了刀逼阿离杀自己。 她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上。若是阿离敢真的杀了萧勤,她便会亲手杀了她! 她听见萧勤对阿离的道白,脑中竟一片空白。身体仿佛漂在水面的浮萍,身随水去,竟一无适从。 刀身落地。她的飘渺思绪被那一声拉了回来。她听见他们唇齿相交发出的声响,心头却宛如被割肉削骨般疼痛。指甲掐入掌心,端的是无力回天的落败。 他爱的是阿离,一直以来都是阿离。 他的心中,连一丝一毫自己的位置都没有。 只听他的声线中第一次露出饱满鲜活的幸福感。他道:“此刻便是立即叫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这句话犹如晴天里的霹雳,将她最后一丝希望也席卷得干干净净。 她自小在安平郡长大,那一处远在边陲,因为父亲的治理得当,却也富饶安宁。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女儿,自小要什么?从来都是没有得不到的。就连天上的星星,父亲也装在银盆中端来给她赏玩。明明知道那颗星永远都摘不到,却也十分欢喜它的倒影。从此她夜夜守在银盆周围,不想有名好奇的宫女有一夜用手指去碰了碰那盆水,星河顿碎,光影全失。她一怒之下命人将那名宫女赐死。 本是遥不可及的星辰,原本银盆中的水也能望见它璀璨幻影。谁知那名宫女连幻影也要破坏。 华颜收起心中的悲切,仍旧悄无声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思来想去,想了一个丢卒保车的主意,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家国报复,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郡主,国破家亡于她而言太过沉重。她此刻想到的,只是不愿意让心爱的人受到伤害。 阿离的笑颜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她心有不忍,却有一张更清晰迫近的面容令她忘情。 阿离不除,她连站在他身侧的机会都没有! 思及此处,她独自去门房唤了顶轿子,奔去十一王府了。 萧烈因为昨日在母亲灵前受辱,一直恹恹的。心下有说不出来的烦闷。华颜来访的时候,他还未起身,看了看刚刚放明的天,蹙眉道:“这位郡主也真不知适宜,以为还在安平郡吗?” 只是忌讳安平郡暗暗招募的武力,他才勉强起身,披了件衣裳,找了个软垫靠了,就歪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没有睡醒的样子。虽说这副样子有失待客之礼,但是萧烈似乎对这位郡主又恨又畏,选卧房这种场景会客,说不定能让这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多几分忌讳。 果然华颜进来的时候就有几分不快活。 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虽是不快活的一张脸,琥珀色的眼珠却转得飞快。 “郡主莫怪,我昨夜睡得迟了,眼下挣扎着起来,倒十分不济。”他用手扶着额,明明是一脸落寞却又偏偏顾着面子,仍旧端着尊贵的神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华颜并不计较他的轻慢,双目扫了一眼,寻了个凳子远远坐了,这才道:“我全都听说了。” “郡主莫非是来嘲笑我的?”十一本就多疑,此刻听了华颜的开场白,不禁微抿了唇角,暗施薄怒。 华颜也不看他,只低了头看自己的一双手,金盏银台,白若初雪,一丝污垢也没有。“我是来帮你的。” 萧烈并不信赖她的好意。虽说她的父亲有大军在握,却远在千里之外。如今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大势已去,生母偏在此时去世。屋漏偏逢连夜雨,竟如何叫人不灰心冷意! “前些日子,我便说过要助你登帝位。今时今日,我仍旧是这个念头。只不过,尚且需要你帮一个小忙。” “我想先听听看,你倒是有何妙计?” 华颜冲指甲吹了一口气,一副俏皮的小女孩心性。“我自有计较。你只管放心。” 若怀疑是朵蒲公英,此刻萧烈的卧房内,便布满了蒲公英吹散的种子。 他敛起心神,将身体向前坐直,看着华颜道:“十一有诸事不明,还请郡主解惑。” “有什么惑好解呢?”华颜自从下定了那个决心,反倒是轻松许多。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萧烈的床沿前站定,冲着他笑道:“局势异常明朗,你怎就不明白?十七皇子送皇后娘娘的礼物将她致死,你的父王定不会轻饶他。和你争夺帝位的,也就剩下了十二皇子。偏偏……”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飞快地瞧了萧勤一眼,只见他一副终于明白过来的样子,急切地向前探身。“怎样?” “偏偏,我手上有不利他的东西,能将他置于死地。”华颜一字一顿,说得凛冽无比。仿佛比十一还要仇恨萧朗。竟叫萧十一更加疑惑了。 “你只需带我去见你父王,我自会将证据亲呈于他。如若你继承帝位,只消答应我,永远不杀萧勤,那便好啦!”她故意用简单几句言语将这件矛盾复杂的事情化解,竟不曾提及十七是被十二冤枉这一说。 萧烈点点头道:“带你去见父王并不难。只是,想让他信服一件事,必须将他激怒。此刻十七弟的事虽是朝野皆知,父王却并未有所表示。不妨再等等。” 华颜一甩手,嗔怒道:“人命关天,等不及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十一王府的人匆匆来报:“十一皇子,不好了,今儿一大早,皇上便派人将十七皇子捉进宫去了!” 萧烈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只得扶墙跳下来,狼狈非常地问:“此话当真?其他皇子们有何反应?” “小的急匆匆就来禀报了。并不知其他皇子有何反应。只是皇上还命人封了十七王府,不准一人进出。” 华颜拍着胸口,庆幸自己走得早。“还等什么?带我进宫去吧!” ------------ 35、掌间覆雨 文公公一张圆胖的脸,原本总是带着蔼蔼笑意。眼下见了萧烈与安平郡主,嘴角仍旧是上扬的,不过一双眼珠浊黄无光,透着说不上的疲惫倦怠之意。上扬的嘴角笑着笑着便无意中耷拉下去,不过须臾,又重新打起精神扬了起来。 萧烈看惯了太监们的一张唱戏式的脸,原本不耐,今日却格外恭敬道:“劳烦文公公通报一声,安平郡主有要事向父王禀报。” 文公公十分为难地撇了撇嘴道:“十一皇子是知道的,这几日过得太快,一件一件的事儿像树上的大柚子那样砸下来,也没提个醒儿。皇上累啦!方才发了一通脾气,叫拿下了十七皇子!您说这……谁敢让您在这个时候进去啊!” 萧烈陪笑道:“父王上回让我查的来仪阁走水一事,现如今有了眉目。说起来,这些天的事情,和来仪阁走水还颇有渊源。文公公向来善解人意,便让我进去挨一顿父王的骂又如何?” 华颜只是站在十一的身侧,并不说话。只是一双眼像琥珀色的翡翠石,滴溜溜转个不停。文公公看了这一对奇怪的组合一眼,任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他们能有什么要事。只是碍于情面,仍旧进去通报了。 萧慈果然大怒,将一只哥窑的青瓷润玉瘦颈瓶砸了出来,道:“不见不见!朕的儿子害死了朕的皇后,另一个又要来气死朕吗?” 吓得文公公跳着脚躲过那些瓷瓶的碎片,一路屈身小跑着出来,一张胖脸吓得敷粉般雪白。“十一皇子,请回吧。皇上正在气头上,谁都不见呢!” 华颜偏偏在这个时候笑出了声。 方才萧十一说的走水一事,原本就是小事,不过是为了让文公公去试探萧慈的脾气是否到顶点了。果然,那声清脆的砸物声,他们就是站在钦鸾殿的门口都隐约可闻,想必老爷子已经火冒三丈了。 “郡主笑什么?”文公公本不该问,心中的好奇又忍耐不住。方才那瓶子差点砸中他的老脸,还不是都为面前这两个人通报而起。她竟敢嘲笑于他! 华颜笑吟吟地:“我笑皇上中了邢国奸细的离间计却不自知,冲自己人发什么火!” “小郡主!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文公公吓得脸颊乱抖,拂尘在慌乱中夹在腋下,用手掩住华颜的嘴。 “我说的是真话。我带了证据给皇上看。不过仍旧劳烦文公公您去通传一声,说是安平郡主华颜求见,要向他上呈邢国奸细的罪证。况且,最近奚岭发生的许多事,走水也好,皇后娘娘的死也好,全是与奸细乱国妄图谋反有关!”她年纪虽小,一张嘴倒甚是伶俐。眼神中笃定而自信,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文公公瞧了她一眼,又看看旁边的萧烈。 萧烈道:“文公公,此事关系重大,我也是受郡主所托,特来陪她一同觐见父王的。眼下劳烦您再通传一声,若是父王不见我们,我们便在此处长跪不起。” 说着,他拉了拉华颜的衣襟,两个人面色有异地跪在当下。 文公公唉声叹气,跺了跺脚道:“也罢。不过就是不要了我一张老脸罢了!”转身便又去通报了。 华颜抚摸着膝盖,瞪了萧烈一眼道:“要跪便自己跪,拉我做什么!” “我的小郡主,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眼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受一点皮毛之苦换得父王一次青眼有嘉,这买卖你做是不做?”萧烈饶是在人前装得辛苦,在这位娇生惯养的郡主面前,仍旧是忍不住要挑眉表示不悦。 “得啦!我跪都跪了。”华颜摆了摆手,从随身的布袋中摸出一本黄绢质地的小册子,拿在了手上。 “这是什么?”萧烈明知她隐藏了许多事情,见到这本不算薄的小册子,更是十分好奇。“你方才说的是……有人谋反?邢国的奸细又是怎么一回事?” “到时候就知道啦!”她忍不住要庆幸自己的记忆不佳。那年梁月拿来这本小册子,命她背诵上面的人像与简介,她背诵了许久,仍旧是有些许遗漏。阿离这才让她把这本小册子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今日却成为对付阿离和梁月的最佳武器。她忍不住嘴角上扬,看向萧烈的眼神也多了几许轻快与得意。 果然,不过片刻,文公公气喘不定地赶来:“两位小主子,赶紧起来吧。皇上召你们二人问话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携手而起。 萧烈却让华颜先行。她扬眉看了萧烈一眼,也不谦让,径直走在最前面,捧着那本黄绢小册子,欣然自得。 文公公尾随在他们身后,胖圆脸上红红白白,却不知道方才受了多少委屈才完成这一桩托付。 钦鸾殿内明显已被默默拾掇过了。此处并不是上朝的大殿,而是平日里萧慈审度奏章的地方。 方才的碎片早已不见,空处也换上了新的摆设物什。三耳的白玉鼎内正燃着香,萧烈与华颜进去的时候,分明都感受到了一种混沌中绝然清醒的提神之意。 “是薄荷香,我本不爱这玩意。只是今日十分倦怠,听闻你们有要事呈报,是以让他们点了来。”萧慈仍旧是穿着昨日的那件素服,高高坐在龙蟠椅上,那声音却低沉而苍老。此情此景,便令人生出英雄垂暮,帝王孤寂的苍凉之意。 萧烈忍不住踏足上前一步道:“父王请勿太过伤心……”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华颜使了个颜色于他,表示“说正事要紧”。他这才抽抽噎噎地道:“孩儿不孝,听闻母后驾鹤的消息,恨不能亲自去服侍她老人家。谁知宫中内外盛传,母后是被十七弟害死的。今日一大早,又听闻父王将十七弟打入天牢,是以十一特来禀报其中内情。” “有何内情?”萧慈几乎是压抑着怒火,一双眼睥睨而视,血丝遍布,望而生畏。 华颜便恭恭敬敬将手中的黄绢小册递了过去。 文公公接过,呈予萧慈。 他接过那本小册子,稍稍翻阅了两页,不由面色有异:“从何得来?”这本小册子内文,从颖国的朝中重臣到皇亲贵戚,从后宫诸妃到萧氏皇族,每一个和萧慈有关联的人物,都绘有十分神似的肖像,并上其身份及喜好,还有最致命的弱点。 华颜在这时不敢面露笑颜,只低头垂目,一副害怕的模样:“恕华颜不敢说。” “能绘制这本图谱的人,定是朕身边的人。但说无妨。”萧慈自是心中有数。 “华颜得来这本小册子,并非是皇上身边的人。而是我的父亲。”她一语既出,却叫萧慈蹙了蹙眉,萧烈更是觉得她傻到极致,怎会在这样敏感的时机提到她父亲! 华颜自是察觉到殿内的风云变幻,她继续道:“皇上想必仍旧记得父亲二十年前做的一桩不忍猝睹的往事。” 萧慈点了点头道:“很是。” 文公公与萧烈却已经汗如雨下。 殊不知在萧慈面前提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桩公案的人,早已入了土。这个小郡主,当真是胆大妄为! 可是华颜却想的是另一番道理。 她此番要告的不是别人,却是萧慈的十二子萧朗。若是不能说出最可信赖的话语,她的这一行也便告了败。 无论从哪一点来说,萧慈总会有疑问,还不如破釜沉舟,从他最不愿提及的父亲开始说起。萧慈对他的父亲恨之入骨,若是由这点出发,想必他能切身体会到安平郡王的惧怕之意,也就顺理成章能信赖她接下来的话了。 只听华颜继续说道:“父亲因为二十年前的这桩公案,活得战战兢兢。为了自保,父亲不得不招募了一些兵力,就怕有朝一日皇上若是重新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他也有抽身而退的余地。一年之前,邢国人得知我即将满十四岁,就要送到奚岭来做人质。他们不知为何找到我的父亲,逼迫父亲与他们合作,条件便是保护我在奚岭的安全。除此之外,他们还为我委派了一位随从,这份图谱,便是我的随从交由我的。她日日夜夜逼迫着我背诵上面的人名,企图让我也为他们所用!” 萧慈自然是知晓安平郡王顾衍之暗中募兵一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并不愿意在本就纷乱的局势中擅自内耗。是以顾衍之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华颜的这一番话,从萧慈最内心的矛盾处说起,自是令他信服。 如今说到那位随从,萧慈突然想起来那一日站在殿下默不作声的一个美少年。眉目间端的是如远山衔云,潋滟霞光般令人一见难忘。他还特意去询问了文瑞,那是什么人。文瑞讪讪的,陪笑的表情十分尴尬。他说那个少年人,竟是个阉人。 “是那个唤作阿离的?”他竟记得那个名字。 华颜点头道:“正是。为了方便起见,她女扮男装,又用极其隐秘的手段,让文公公误以为她是个阉人,对她失去防备。” 文瑞公公的舌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他竟不知那阿离是个女子!可是那一日的**相见,他这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怎会看错? “这其中缘由,一方面自是因为邢国准备已久,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除了阿离之外,奚岭还藏着另一个与她呼应的人。这个人神出鬼没,极为隐秘。他刻意在十七王子的府上安排下一位侍卫,唤作阿锡。那一日我与阿离从夜路而来,便是这位护卫让邢国人劫持了我们二人。可是阿离明明就是邢国的人,那些邢国人劫持她毫无意义。明摆着是为了演一场戏,令皇上知晓,我与阿离是极其重要的人,不敢随意伤害我们罢了。” “继续说下去。”萧慈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在华颜说出那个隐藏在奚岭的奸细之前,他的眼皮一直隐隐跳动。 “皇上可曾记得来仪阁走水一事?” 萧慈自然是记得。 “十七皇子曾向十一皇子说明过,来仪阁走水,许是邢国奸细所为。目的并不是为了伤害十四公主,而是毁去几位公主绣制的一幅图。” 那一夜皇后寿诞,萧慈亲眼所见十四公主萧仪亦呈上了后来绣制的《麻姑拜寿图》,皇后欣喜过望,命人将那副图挂在卧房之内。 只听华颜继续说道:“偏偏这样凑巧,十四公主托十七皇子寻人重绣。毁去绣品之人,命阿锡暗中将毒药藏于绣布之内,又让阿离重新绣了一副,交与十四公主。可是谁知十七皇子做事稳妥,怕阿离赶不及,又命了绣坊中其他绣娘也绣了一副一样的。那副有毒的绣品,并未交到皇后手中。此刻挂在皇后卧房的那副绣品,是决计无毒的。而另一幅有毒的画卷,挂在十七皇子书房的密室内。若是皇上不信,可派人去取了来,命太医校验一番。” 萧慈给文瑞使了一个颜色,文公公自去不提。萧慈又道:“你这一番道理,却像是要替十七开脱。” 华颜道:“华颜并非是要替十七皇子开脱,而是不忍看见萧氏手足相残,教邢国看了笑话。” “手足相残……”萧慈细细咀嚼这四字的意思。莫非华颜说的那个神秘之人,竟是自己的儿子不成! 十一与华颜站在一块,一同来禀明此事,自不会是他。他虽有城府之心,但断不是一个能成大事之人。萧慈一向便知晓他的心思,命他掌管刑狱,也不过是善其能而用之。 剩下的几个儿子,一个好色的十五,一个好赌的十六,两个不成器的人站在一块都能令他头疼半日。断不会是他们了。 十九尚小,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也定不会是他。 只剩下十二和十七两个人。 十七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心思缜密,远出俦俪之外;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唇红齿白,一对剑眉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偏偏一双眼睛别扭的像他母妃,秋水盈眸,桃艳缤纷。生在他的一张容长雪白的面孔上,竟不觉难看,反倒是十分顺眼。 十七从小爱些棍棒拳脚,他便命人教了他刀功与兵法。虽说年纪尚小,十六年来亦出挑得令人刮目相看。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他对这个儿子青眼有嘉。若是自己百年之后,颖国的帝位十有**是十七的。 但是……若说起十二,他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的将才,虽说与十一同年所生,自小却在兵营中厮混,从小小的卒子一路摸爬滚打,变成年轻的将领,颇有当年他的风采。也正是如此,萧十二粗鲁得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人前人后往往不拘礼数,上不得台面。 若说十二有通敌之嫌,他是决计不信的。这样一个大老粗的儿子,怎会生出这等嫁祸亲弟弟的缜密计谋来? “皇上可记得那一日皇后寿诞,十二皇子与各位兄弟姐妹玩了一个赌糖的游戏。半途中却因故退席?” 萧慈点了点头:“十二向来不拘礼数。”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一日十一胸口的箭伤便是他所为,昨日才明白,竟是十一自己。想来他对十一的期许,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萧烈却插嘴道:“那一日十二弟与我赌糖的事十分奇怪。明明那粒难吃的糖在我的手中,我还未尝,他便说自己输了。拂袖而去,竟不知为何?” 华颜道:“十二皇子拂袖离席,却是为了扮成小太监与我见面。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十二皇子剃了胡子,竟是十分好看的一个人。他的胡子是假的!戴上胡子不过是为了掩藏他另外一个身份。” ------------ 36、弑子诛心 华颜道:“十二皇子拂袖离席,却是为了扮成小太监与我见面。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十二皇子剃了胡子,竟是十分好看的一个人。他的胡子是假的!戴上胡子不过是为了掩藏他另外一个身份。” 这番话说来,萧慈几乎震惊。 萧十一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她要揭发十二的短,却也料不见有这样一出。 只听华颜道:“在邢国,这位十二皇子是邢国储君的忘年之交,唤作‘梁月’。阿离便是他一手**的爱徒。他们暗暗潜伏与此,是为了挑拨萧氏内乱,乘机胁迫我父亲与他们理应外合起兵谋反!我父亲对皇上忠心耿耿,早年犯下大错,已自知悔过,怎会答应他们的计谋?是以告知于我,在适当时机要将这一切面呈皇上,交由皇上定夺。” “谁知十二皇子自是知道十七皇子得宠,皇上有意将皇位传与十七。他便处心积虑,一早便策划下这些事宜,定要将十七皇子置于死地。” “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据?”萧慈浑身颤抖,花白的胡子几乎抖出波浪。原本聚敛精气的眼神此刻涣散无光,呆坐在龙椅上,脸孔是不可置信的惊讶。 文公公在这时拿了两副绣品来。一幅是在皇后寝宫中发现的,另一幅是从便是从十七皇子的书房密室中找到的。后者被割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玄黄”毒粉。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如果十七有意要害皇后,只需要把这幅绣品交上去便能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再怂恿宫女将舍利子吞服。 萧慈一拍椅子,立了起来。“将十二和那个阿离给我捉起来,打入天牢!把十七送回府,好生照看他!” 华颜终于展露笑靥:“皇上英明!” 萧烈却一脸嫉恨地看着华颜,醍醐灌顶般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并非是要帮他登基,而是为了帮十七开脱罪责。眼下十二即便进了大牢,离皇位最近的那个人,也定不是自己! 华颜看着萧烈一脸阴郁的表情,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向后退了一大步。 谁知十一的眼神却如同影子一般跟着她,几乎让发浑身发毛。 “郡主真是聪明过人。”他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 “你们先下去吧。朕累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一个都生出了自己的心思。他管不动,只觉得心力憔悴,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像散了架似的。若是十七能独挡一面,他这把老骨头,倒愿意随素月去了。 十一和华颜告了退,一前一后走出钦銮殿,文公公却独自把华颜叫住道:“郡主,皇上还有些话想私下问你。” “你很是大胆。”萧慈仍旧坐在龙椅上,却十分疲惫。看向华颜的眼,半睁不闭,只浮光掠影地那么一瞥,仍旧叫华颜的心头像吞了一块金子般一路沉到底。 “华颜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她的手指绕着衣带,声线不由自主降了几分。 “你为了救我的一个儿子,要我杀另外一个儿子。”萧慈嘴角一抿,一言一行有着不可逼视的威严。 她低头不语。半晌才道:“但华颜所言,字字非虚!还请皇上明察!” “我并不是来问你的罪。”萧慈这句话说得和颜悦色,却仍旧有股极霸道的口吻在其中。“我只是想问你,若是我将这个位置传于十七,你可愿意做他的皇后?” 这一番话,无疑是肯定了她对十七的一番心意。华颜又是惊,又是喜,一颗心雀跃非常,几乎跳起来。她抛开手中的衣带,双目闪闪发亮。“我愿意!” 萧慈看着这个年轻的少女,一张脸因为兴奋而显得鲜活动人。他选择用闭上眼睛的形式,来掩藏住心中真正的目的。政治上的婚姻,多半以权力或军事为目的,他不过利用这个少女的情感,顺水推舟了一把。甚至并未征得十七的同意。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个位置迟早是他的,娶这样一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文公公笑得十分及时:“恭喜郡主!皇上累啦!让奴婢送您出去?” 华颜拎起裙摆站起来,如一只出笼的鸟儿般跟着文公公出殿去了。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萧慈一个人。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遥望琉璃瓦上的蓝天,仍旧是云卷云舒,燕自飞回。 ******************************* 初夏时节,已有清蝉啼鸣。 无端燥热的天气,仿佛笼着一层看不见的厚纱,叫人透不过气。 眼下令人透不过气的,却不仅仅是天气而已。 十七皇子倏然被抓入大牢,又无端被放出来的消息,同样令人惊异到了透不过气的地步。 他被狱卒请出大牢的时候,被外面刺眼的阳光几乎灼伤,微微眯了眯眼,却见到萧朗与阿离,被不客气地双双推了进来。 “十二哥……阿离?”恍然中似乎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到阿离仰着面孔,与他对视。 她紧抿的唇线几乎泄露了所有的心事。漆黑的双眸中,是决绝的愤怒与痛恨。明明清晨的时候,他还与她握手言欢,嘴上说着“此生无憾”,转眼为了自保,便将她与梁月出卖。 果然男人的誓言全部都是假的。 就像父亲当年对母亲许诺定会来接她一样。那么多年了,她等到死才等来一座在桃花纷飞时节凄冷的墓碑。 她怎么会信这个男人是对她用尽真情! 他不过是一个长着狠烈心肠十分会演戏的无耻小人罢了! “阿离……”萧勤低声唤她的名字,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变故。他的心如一朵桃瓣迅速落到冰冷的河面,沉下去之前,还打着迷惘的旋转。 “呸!”阿离一口唾沫吐在他的面孔之上,犹如一颗钉子命中他的脉门,扼到他的痛处。 她竟是以为,是他告的密? 萧勤几乎能从她的脸上读出更多,却被十二用肩膀大力撞了一下,趔趄闪到一边,让他们进了方才关住自己的那间牢房。 萧朗的手扶在阿离的肩,将她调转过头,靠在自己的身上,似乎为了避免她的眼睛与萧勤对视,再生是非。 十七伸出手,将脸缓缓拭净。原本要说的话,全在十二的这一举动上偃旗息鼓。如玉雕般漂亮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只是一双墨样双眸,深深的,深深的凝视了阿离一眼,然后终于默不作声地踏出门去。 “我,我恨不能杀了他!”阿离在萧朗的怀中,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喃喃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心也仿佛被这番狠烈的话语刺到生疼。像往常一样狠狠抱住他,呼吸着他的气味,感受着他的体温,聆听到他的心跳,她却不知为何会第一次在这个怀抱中,想起另外那个人,想到落泪。 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吻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全身的热度恨不能将她融化,轻颤的躯体,微微的喘息,唇齿间传递的感情炽热而灼烈,她甚至以为那是爱的表现,几乎要在他的侵略中投降……他,竟这样亲手掐灭了她心中对他的那一丝好感的火焰。 仿佛自己中了他的美男计一般,她几乎恨他入骨。 恨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恨他的反复无常虚以委蛇,更恨他生了一张漂亮得令所有女人无法不动容的脸! 被那张脸骗去几分驿动,几分诚挚,亦或是几分信赖和期许? 她仍旧是太过年轻! 只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人,此刻却只有依偎在萧朗的怀中痛哭流涕。 涉世未深的那个人,明明是她。 她不该来颖国做奸细,更不应该遇见萧勤。若是没有这一切的一切,萧朗又怎会身陷囹圄? 这份眼泪流的是对萧朗的愧疚与追悔,还是对萧勤的仇恨与失望,她无法思量,只是捂着胸口,难过地快要死去。连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并未这般痛不欲生。 “傻孩子,哭什么!”萧朗摘了那副络腮胡子,人前人后表现不一。只是在阿离的面前,他还是那个永远温柔如水,仿佛邻家大哥一样的梁月。 “若不是我将一切搞砸了,你也不会陪我一同坐牢……”阿离用他胸前的衣裳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惹他一阵轻笑。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他掏出一块手帕,替她将泪水拭去。 阿离抬头,一张泪痕密布的面孔比平日更加楚楚动人。 萧朗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想:她若是身为男儿,定会有一番更远大的作为。她心思缜密,又胆大无畏,何事都敢放手一搏,缘何现在变得如此小女儿心态? “十七,对你做了什么?”他神色一黯,想到最坏的方面去了。 方才的一口痰,极是侮辱。 十七的性子他了如指掌,若是自己被人羞辱,他定当十倍讨还。 可是那一瞬间,十七的表情只有惊异,却没有愤恨。 “并,并没有什么。”她夺过他手中的帕子,强作镇定擦去眼泪,又胡乱塞回他的手中,却被他牢牢握住,不肯撒手。 阿离被迫与萧朗对视,他的眼神是陌生的探究和不信任。“事到如今,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定定说道。 一旁响起的稀疏掌声,让他们同时望向栏杆之外。 萧烈着了一袭玄色长衫,棕黑色的宽腰带上,什么配饰也没有垂挂。未系冠,只用素白色的发带将头发系起。明明是一身丧服的装扮,他却第一次在人前笑得这样自若从容。仿佛把一切都握在手中。 “十二弟,我该如何称颂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呢?” 萧朗看见萧烈,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捕捉不住。他顺着十一的话往下接嘴道:“听说萧烈的字写的端隽协美,若是我们被父王赐死,萧烈不妨为我们写幅对子,也算是你我兄弟一场。” “好说。”萧烈头一回见这位十二皇弟口出礼赞之词,不由得心花怒放,放松了警惕。 十二将他的神情瞧在眼底,叹了口气继续道:“今日还未见到郡主,她明明拿了我一样东西未还,到现在怕是不会来了。” 阿离与他自小一起厮混,自是熟悉他这种语气。 只有当他想套对方话语的时候,才会用这样哀哀怨怨的口吻,流露出一丝半毫的弱势,让对方占据上风忘乎所以从而露出马脚。 十一笑着充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将耳朵贴过来。而后在十二的耳畔低声道:“你的那本小册子,已经在父皇手中了。郡主大义,将你们二人的身份毫无保留说了出来。” 见他脸色一变,又高声戏谑道:“你还是想想那副对子该题些什么字吧!” 十二终于将一切想到通透彻底。看了阿离一眼,用十分恳求的语气道:“一切皆是我所为,还请十一善待她。” 萧烈瞧了他一眼,倒是十分难得的恳切神情。此刻阿离仍旧掩着胸口,白莲花般的面孔上泪痕未干。她恢复了女装,模样与小跟班的时候更不能同日而语,令萧烈心中一窒,情不自禁动容。 他吩咐狱卒:“将她关去另一间牢房吧。”言下之意,他定会在食宿上另作安排。 萧朗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为了支开阿离,好独自与萧烈说话。见阿离依依不舍去了,眼神递过去一个保重与安心的神色,自是低声对十一道:“我想见见郡主。” 萧烈面色不佳,心头顿生疑惑。 萧朗笑道:“萧烈以为我现如今这幅模样,还能做什么?只不过就是想见见郡主,嘱咐她几句话。” “不妨让我转告?” 十二故作迟疑,瞧了萧烈许久,这才叹道:“不知郡主为何要在老爷子面前出卖我?” 萧烈眉头一皱,这一点亦是他痛恨的。“自是为了助十七洗刷冤情。” “既然十七弟安然无恙,我不明白……十一你在此处做甚?哦,我险些忘了。十一皇兄是掌管刑狱的官吏,做的是分内之事。”他分明言语间讽刺犹多,一心要激怒十一。 “住嘴!十二,你身为颖国王族,却串通邢国意图谋反,你可知罪!” 萧朗挖了挖耳朵,不置可否地笑。 “这种时候,你倒是笑得出来!” “我只是笑,老爷子都要把皇位传给十七弟了,你却有闲心来管我谋反不谋反?”他敲着牢房中的栅栏道:“萧烈啊萧烈,你莫要告诉我,你对那个位置从未动过心。” ------------ 37、面见郡主 “那又如何!”萧烈从鼻子里“哼”出声來。 萧朗干脆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喂!”萧烈唤了他许久,他始终不动声色,抱着双臂靠着牢房坐下來假寐:“我便让你和那小郡主见一面又何妨,你且把方才的话说清楚!” 萧朗露出一丝绝地逢生的笑意,钩了钩手指,示意他靠近:“我是通敌卖国,我是叛徒奸细,那个位置我是指望不住了,不过倒能助你一臂之力!” “怎么说!”萧烈分明眼中有万丈光芒透出。 他从腰带中摸出半块虎符,道:“你眼下能调动多少人马!” “若加上护院,随身侍卫,最多加了这里的狱卒,不过百人!”十一注意到他手中的虎符,是一只刻着萧氏族徽的白虎,竟忍不住作色道:“这是……” “奚岭之外,停着一支五千人的精兵,你只需拿这枚虎符与宋将军会和,他自会听你调遣,这种时候,不妨一不做,二不休……” “你……”萧烈下意识吞咽了一下:“你是让我亲手……” “你不敢吗?” 十二的笑简直像一只手,拨乱了十一的思绪,叫他此刻浑身发热,脑中只闪现一个画面,,龙椅,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若是接了这枚虎符,上面坐的人便是自己了。 “自然敢!”萧烈伸出手,示意他将虎符交出來。 言语上的迟疑仍旧出卖了他。 十二轻声笑道:“你去把郡主带來见我,我自会交给你!” “死到临头,谅你也沒什么花样耍!”十一心中暗忖,鼻翼微皱便是语出不屑:“她竟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么!” 萧朗一翻白眼,声音不由自主高了起來:“是是是,我爱惨了她,若是临死前见不到她一面,我死不瞑目,这样可以了么!” 隔着远远的牢门,阿离听不见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是这句话却听个分明,萧朗在说谁,他竟爱惨了那个女人。 萧烈仿佛看一个可怜人一样看着他,看不出來,十二竟是个情种,只可惜,他喜欢的这个女人,一心想着的是十七。 十一踏进十七王府的时候,天色还早,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便显得那时辰越发的长了,几乎令人有度日如年的错觉,他此刻又恨不能鞋底生风,将华颜速速带去见十二。 偏偏却在门口碰见了刚刚出狱的十七,他脚下的一匹马走得极慢,一副失魂落魄若有所思的样子,与平日的那个十七十分不同。 萧烈自然要上前去打招呼的。 他翻身下了马,上前勒住十七的,这才开口道:“十七弟的气色十分不佳!” 萧勤紧闭双唇,思索了半日才道:“十一皇兄,方才十二哥与那个女子,是你奉命拿下的!”他原本耷拉下來的眼睑十分无神,此刻为了说话,居高临下看着十一,却无端显出了几分萧慈的气势,让十一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并不是,是父王的亲兵捉的,我不过是惦念兄弟情谊,将他们领去好些的牢房!”他的目光分明有了一瞬间的躲闪。 萧勤看在眼里,不愿多说,下了马,只身踱进门去,也不招呼他。 早有门童來牵马,萧烈赶上前道:“我來找郡主,她可在府上?” 萧勤驻足,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十一皇兄怎么不先向我道贺!” “道贺!”萧十一道:“本应道贺,不过你出來了,十二又进去了,都是兄弟一场,有何可道!”他以为十七说的是出狱一事。 萧勤冷笑一声:“我竟以为十一皇兄你知道了!” “什么事!”他看着十七的笑容,突然觉得心中一寒,十二和十七,果然不愧为一对亲兄弟,在他们的眼里,总有些让人畏惧的寒意在其中,尽管两个人可能都是笑着的,那寒意却愈发沁入旁观者的皮肤内。 “父皇,他将郡主指婚给我了!”十七的表情是无力的讥诮:“所以,十一皇兄來问我郡主何在,我以为你是來向我道贺的!” 他……他竟不知道有这等事。 果然十二的预言极准。 老爷子这一行径,无疑是为十七登上皇位铺路,若十七娶了安平郡主,那安平郡王手中掌控的那些兵力,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女婿兵戎相见,十七大兵在握,如虎添翼,还有谁能在他的手中夺去那个位置。 他额上冷汗直冒,心中更是笃定了要答应十二提的那个计划:“如此说來,十七弟大喜,说起來狱中的那个女子,说是郡主的婢女,临死前要见郡主一面,了却心愿,我來此便是为了这件事!” 萧勤听闻他说的话,表情微微冷峻起來,并无任何喜悦,只冷冷道:“恕十七身体不适,不陪皇兄过去了!”他说完这句话便径自离去,头也不回。 十七王府的仆人甚是乖巧,知悉十一是要去寻安平郡主,立刻有人躬身领他前去。 一路上,萧烈亦是一言不发,只暗自琢磨十二的提议,或许方才他只是有七分心动,而十七的那番言语,却叫他将剩下的三分犹豫也绝然摒弃。 华颜原本听闻十七回來,换了件衣裳,便要奔出门去。 远远瞧见了萧烈,只得倚门而立,一袭翡翠色的衣衫,像一株鲜活碧绿的嫩草,仿佛连草尖儿上都凝着露珠似的,她胜在年轻,又把迫不及待的喜悦放在面庞之上,那股欣欣然的气息,几乎让她整个人如泼了一瓢浓墨重彩的绿,比最上等的翡翠还要光润美丽。 “你來做什么?”原本上扬的嘴角见了十一,立刻耷拉下來,嘟着一张嘴的华颜,十分不客气。 “十二在狱中点名要见你!”他也不是看不出人情世故的人,对于面前这个小丫头,他心中自有一股被她耍到团团转的愤恨,面孔上却不动声色,只想着要从十二手中拿到那块虎符行事。 华颜奇怪地扬起眉:“他为何要见我!”她对梁月的印象,她只觉得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神神秘秘难以亲近。 此刻与十二皇子的一张络腮胡子脸难以重叠在一处。 萧烈见她面带迟疑,少不得轻声哄她道:“说是,与十七弟有关!” “可是?我听说萧勤回來啦!我这几日还未见过他的面……”她一跺脚。 十一强忍了她的娇嗔,只淡淡道:“父皇不是为你们二人指婚了么,以后要见,有的是机会!” 华颜的脸上难掩未见着十七的失落,怏怏不快道:“便随你走一趟吧!” 他们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出了十七王府。 十一道:“时间紧迫,郡主若不嫌弃,便与我同乘一匹马吧!”他伸出手,将毫无防备的她拉上马,背部紧贴着他的胸膛,让华颜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阿离与十七同乘一马的情形,他们在马上谈笑着不知什么话題,阿离却被十七掀下马背,那样子明明是恨意,却为何到后來演变得完全不一样。 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全是阿离的影子,每一瞬间的眨眼都不停息对她的思念与眷恋。 身后的萧烈一扬马鞭,甩出去漂亮的弧线,这才令她惊醒。 “你可知晓,你可是十二在死前指名道姓要见的女子!”萧烈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高亢而尖锐,似乎带着些许的讽刺和挖苦:“他对你似乎一片深情!”这也许是十二为何要将十七置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什么?”华颜一愣,她与梁月分明只见过短短几面,那一张脸,极是温柔如明月,说话亦是轻声细气,待女孩儿家的态度更是好到能掐出水來,说起來,他与萧勤,更是有几分相似,想到这里,不由得面颊绯红,她只是忘情地思量着自己喜欢的十七,却丝毫不知道竟有人暗中喜欢着自己。 一时间少女情怀无端涌现,心中原本防备的心思也一点点消失殆尽。 十二,果真喜欢自己么。 去天牢的路途并不长,她竟觉得等得有些忐忑了,心神不宁地下了马,竟是一脸的春桃浓艳之色。 “进去吧!”萧烈让过身,并不想听他们二人的情话。 阿离一直在等那个人,她的牢房建在最尽头,即使听见脚步声,却见不到人影,只得伸长了脖子细细倾听,她的心底佛一只被放置在高处的青花瓷瓶,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粉身碎骨,她并不是沒有怀疑,只是不信会是那个人。 那个人的声音很细很轻,透着一丝浮在云端般的甜蜜与幸福,远远的听不分明,却能分辨是个年轻女子。 萧朗的声音原本如洪钟般响亮,见了她,那把声线却低到极致,仿佛耳畔厮磨一般悄声说着情话。 她揪住胸口的衣襟,不知为何眼泪又落了下來。 喜欢她的那个人,今日背叛了她。 她喜欢的那个人,临死前要见心爱的女人。 那个女人却不是她。 她跪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如一块卑微的苔藓般,听着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悉悉索索传过來,一点一点将她胸腔中的空气抽走,叫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在这边独自猜疑,却不知萧朗见了华颜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竟以为出卖我们,便能救得了十七吗?” ------------ 38、饮鸩止渴 华颜讶异得吓了一跳,面孔上红红白白,不知梁月如何得知是自己出卖的他们,因着有了这层心虚,是以说起话來也不能理直气壮,只低了头慢慢说道:“并不是我……” 萧朗盯着她的脸,像能望到她的心里去:“我并不想追究是谁告密一事,我只问你一句话,想不想救十七!” 华颜听见“十七”这两个字,眼皮就情不自禁要跳一下,她紧张他,任凭谁都能看出來:“他,有什么危险么!”不是刚刚被无罪释放。 萧朗眉眼一扬,一副看傻瓜的样子,他此刻虽说仍旧是梁月的脸,神态却仍旧是那个粗鲁无礼的十二皇子,华颜十分陌生他这样的表情,只得呆呆在心头想了几遍,仍旧思索不出任何头绪來。 十二向外瞧了一眼,确定沒有见到萧烈的身影,这才从怀中摸出那块虎符,交到华颜的手中道:“这是十一与我的交易,我将这块调兵虎符交由他,他便让你见我,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这块虎符能调动城外的五千精兵,你想想若是落入十一的手中,后果会如何吧!” 华颜接过那块非金非玉的虎符,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头,十分凶恶,以她能想出上告十二來救十七的办法,不难再想出十一对十七的威胁在何处。 果然,她面色一暗,这才慌张问道:“华颜年轻不懂事,一时间做错了事……眼下,我该怎么办,求梁大哥教我行事!” 萧朗挖了挖鼻孔,将垢物在指尖搓成一团,向华颜弹过去。 她竟躲也不躲。 果然是真心恳求。 他冲她钩了钩手指,华颜将头凑近了,才听见萧朗悄声道:“那颗胭脂眼,在你身上么!” “是!” “那便好了!”他如此这般将计划说与华颜听了,忽然又抬高声调道:“我死之后,你便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也不枉我们有缘一场!”乘机塞与她一个纸包。 华颜听他如此这般的做戏,只得故意学了他,将声线提高,哽咽接茬道:“梁……梁大哥,我自会将你放在心上,一辈子也不忘记!”她假意拭泪,弯下腰去将那枚纸包藏在腰间,一递一藏的举动衔接得天衣无缝。 阿离却仿佛听闻惊雷般跌坐在场。 她说她一辈子会将他放在心上,那个声音……竟是华颜。 仿佛有一只手,将安置在她心头的那只青花瓷瓶一把推下,片片如碎月琼影,满地荒芜之地好似瞬间吞噬了心头最浓艳的那抹鲜血, 倏然绽放出一朵朵空寂的花來,如鬼魅妖妖,痛彻心扉。 世间万物,都不过是那些花朵后面的幻影,声与色,她全都看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胸口处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白色的衣衫瞬间血流如注,空荡荡的牢房之内,竟有一瞬间的死寂,阿离闭上眼睛,不知为何想起那一日的梦魇,梦中的萧朗披着一身雪白的毛皮,似异类般,叫她认不出來。 她这才想到,除却儿时青梅竹马的那些记忆,她竟丝毫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她不明白在他的心中,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即使在身陷囹圄的时刻,他仍旧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完全不担心她和他的处境。 她本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在情字关头,却极易钻入小小的罅缝中难以自拔,竟忘了自己与萧朗的身份,许多事:“所见应非所见,所闻应非所闻”的道理。 此刻落寞的心情,加之这处阴暗空旷的监牢内,任何事都喜往坏处想。 萧朗不知阿离听见了多少,只觉得尽头处的牢房内,竟瞬间透过來死亡的寂静,他唤了一句“阿离……”,对方却一丝回声也沒有。 他更欲托狱卒去问问情况,却不留神天牢的大门打开,有一个身穿狱卒衣裳的牢头大声嚷嚷道:“有喘气的沒有? 上头交代,叫我们先把这些死了一半的人放下,去外头集合!” 众狱卒虽说十分奇怪这等通传,却也交头接耳接了命令向外走。 萧朗自是清楚,华颜一定将虎符交到十一手中去了,才会有这样一出调兵之变。 待到那些牢头与狱卒纷纷出门去,一把大锁落在门上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來的时候,萧朗再唤了阿离一声,那一边却再也沒有半分回应。 他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仿佛自己亲自恳求十一将她从自己的身边带走,却再也带不会來一样。 沒有了阳光的天牢,夜色竟比平常來的要早。 华颜握着那柄刻着白虎头的虎符,交到十一手中的时候,十分留意了他的面孔。 他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这一次,虽清俊却阴鸷的面孔上,瞬间转换了许多复杂的表情。 是绝地逢生的欣喜若狂。 是即将磨刀霍霍的凶狠。 是打算大开杀戒,不饮血不罢休。 特别是那双眼,已经有君临天下的意志。 她顿时十分恨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她怎么会以为沒有了十二,萧勤便能在萧慈的庇佑下安然等到登基的那一日。 “萧烈,我房中还藏着从安平郡带來的百花琼玉酿,今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可要饮酒庆贺一番!”她一脸娇憨,十分动人,更是难得对萧烈这样温柔。 他明明是十一皇子,似乎所有的人对他都是面上恭敬微笑,背地冷箭暗刀,难得见到华颜小女儿心性地邀酒,他自是有些心动。 将自己手中的为数不多的人马召集妥当,他暗暗布置下接应的人马以及去和宋将军会合的人手,这才看看天空。 夜虽无月,心却有月。 待到天明,若是宋将军的人马从郊外赶來,便可成事。 想到自己黄袍加身的明日,萧烈忍不住拉了华颜上马,直奔十七王府。 今夜,便以未來入酒,以尊位干杯。 十七却不在府中。 门童替他们牵了马,只支吾着说十七皇子进宫去了。 华颜笑得极是娇俏,绿衣红娘,衬着初夏的黄昏,让萧烈有一种恍然梦中的错觉,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态,和面前这个少女,有过虚以委蛇的时刻,那一刻握着她的手,虽是伪装在笑,心却一刻也不够清明澄澈。 他对华颜的感情,说不上讨厌,亦不知是不是欢喜,他只是假意逢迎,眉眼中淡淡地笑,她却从一个看起來好脾气的小绵羊变成有锐利尖角的少女,用安平郡王的兵力胁迫于他,他明知被她利用,仍旧对她恨不起來。 甚至在十七口中,得知她被指婚给十七的时候,心中居然有一瞬间的恍然若失。 二十年來,他做人做得艰难,对谁都戴着防备的面具,唯有在她的面前,被那种锐利的敌意戳穿了自己的面具,他尽管对她恶言相向,却倍觉轻松。 便是这样又如何。 他就是生來看不惯自己的那些弟弟妹妹,那些对父王俯首帖耳的弄臣,他看不惯天下人,也不爱天下人,他自负高傲,偏偏在她的面前,找到那么一丝丝真实的自我。 萧烈并不明白这种微妙的感触是什么?他不懂得自己为何会在最关键的时候为她的一句话而分心,决定在今夜纵醉不归。 似乎因为她面庞上的那朵笑,像一片遥不可及的云朵,沒有人在他的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得这样灿烂,明知他永远不可企及,明知,她早已贴上了十七的标签,他却无端端的有了眷恋的小心思。 酒很快就被取來,那白瓷质地的酒瓮被华颜一双青葱雪白的手拿在手中,便也有了翡翠的颜色,她衣袖轻挽,凝霜皓腕,让萧烈一时间说不出话來。 “敬你!”她大笑举杯。 “为何!” “便为这一场相识如何!”虽未醉,她酡颜已显。 十一仰头将酒饮尽,涓滴不剩。 那酒质地轻柔,甜香酣畅,连凑近了杯盏,都能闻见一股百花的香气,传闻安平郡地处西南,四季如春,便有了四季不断的百花齐放,安平郡王好酒,召集当地的酿酒师,在无数个清晨,采摘花蕾将绽未绽的百种鲜花,放置到大瓮之中,将鲜花上的露水小心收集,再将花瓣在圆木桶中捣碎发酵数日,并上发酵好的米以及露水混合,上屉用大火蒸馏而成,这一过程往往要反复多次,直到杂质尽去,几年乃成。 是以极为珍贵难得。 华颜一面看他饮酒,一面将这百花琼玉酿的故事说与他听。 “颜儿……”他忽然唤了一句她的爱称,华颜面色突凝,看着他不再说话,只是隔了半晌,又轻声问:“什么事!” “若……若,你认识我之前,沒有遇见十七,若,你的父亲不是安平郡王……若……此刻我非我,你非你,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他酒量并不佳,不过几杯便有些醉意,他伸出手去拉住华颜的,她眼中有一丝拒意,手上却不曾挣扎。 “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十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有醉色,心中却是极为清醒,一双棕黑色的眼眸明亮如星, ------------ 39、萧烈之死 华颜抖动着双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十一好像并不知道她在酒中放了方才十二递于她的毒药。 他只是这样轻轻拉住她的手,微醺的面孔上有一对难得深情的双眸。 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这番话,却是酒后吐真言,一直藏在心中未肯说出口。 再抬头的时候,她看见十一的面孔仍旧是笑着的,淡淡的悲哀的笑意,他知她心中仍旧是爱着十七,不知道为何他的眼中晶亮起來,泪水,慢慢自他的脸上滑落。 华颜尖叫起來,推开杯盏站起身。 那不是泪水,分明是两道鲜血,从十一的眼眸中落下。 他听见她的尖叫,心中顿挫般疼痛,他不知是毒性发作,只道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爱她已达这样的程度。 心碎到千万瓣,还盛放如一朵爱她的莲。 他捂着胸口缓缓倒下去的时候,眼眸中盛满的仍旧是她惊慌失措躲开的面孔,此生,他好像沒有人爱过自己。 兄弟也好,父亲也好,女人也好。 萧烈,你是个失败的人。 他这样自嘲地对自己说,一双眼却已经再也不会眨动了。 暮色苍穹,晦暗无光。 华颜抬头看的时候,似有一颗星,远远坠落,光芒炽盛,却不过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她用脚尖点了点他,沒有任何反应,她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摸索,总算从十一的尸体上找到了天牢的钥匙。 此刻天牢中的狱卒都被十一潜出城去,一个人也沒有,她心神不宁走出门去,免不得再回头望了萧烈一眼。 他仍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 夜的空寂,被一把大锁的声响打乱。 阿离听见仍旧是那个细碎的脚步声,与一盏烛火悄然入内,那盏烛台不大,却在黑暗中给人一种光明的错觉。 她料得來人是华颜。 萧朗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内低沉地响起,她听不真切,只觉得原本死寂的天牢突然沸腾了起來,像是死亡之气被生存之光点亮。 有人在喊:“放我们出去!”,,是其他牢房中的犯人。 那定然是见着其他人已经出去了。 这样的黑夜,这样的难得,一个狱卒也沒有的牢笼,若是见着有人能在此处脱身,其他人便如同溺水者见到救命稻草那样兴奋呐喊。 那个出去的人却不理会这群不相干的人,而是径直向前走。 黑暗的牢房中,萧朗一面走,恍然间生出了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怀疑。 他手中的烛火还是从华颜手中夺过來的,他为着一个女人,从另一个女人手中夺过唯一的光明与希望,然后把那个可以称得上是救命恩人的少女抛在一旁。 若是不在他心中有地位的人,怎么会值得他这样对待。 那双脚在阿离的牢房外停下。 她抬眼看他的时候,见到一张脸被微黄的烛光照得犹如皓月般可亲。 “阿离……”他轻唤她的名字,眼中的焦急与不安并不像装出來的。 阿离藉着那一道光,看见他手中燃着一只白烛。 “你來了!”阿离眉眼也不抬,淡淡起身,刻意忽略对方伸过來的一只手。 华颜在黑暗中大叫:“梁月,你在哪里,我害怕,快把蜡烛拿过來!” 萧朗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走吧!” 他拿了烛台与华颜会合。 阿离和华颜不过几日未见,原本亲密的关系,竟在此刻像冰封一般,二人见面不知为何各自把头扭到一旁,只是华颜紧紧抓住了萧朗的胳膊,而阿离乘乱偷偷放开了他握住的手,走在他们的后面,一言不发。 天牢之外,有响亮的口号声音由远及近传來,如夏夜惊雷,砰然入耳。 “是什么声音!”华颜一惊一乍。 阿离并不只虎符一事,只得静静停住脚步,看向萧朗。 他既然有办法能让华颜來救他们二人出天牢,想必这样的鼎沸之声,必是他造势无疑。 “除暴政,灭萧慈!” “誓杀萧慈,即得永生!” “十二皇子英明神武,理应继位!” 无数铁骑声声,伴随着群情激昂的叫嚷声,早已将奚岭的黑夜唤醒。 原本便处在山下的奚岭,因为山壁的回声,而让这些披甲的勇士之喉吟唱得更外雄壮。 异口同声的喊号似惊涛拍岸,卷起回风之雪。 萧朗定定道:“是宋将军的兵马到了!” 那枚虎符,其实他与宋将军早有约定,无论谁去通传调令,宋将军只需做一个举动,那便是派遣兵马闯入皇宫,擒得萧慈,斩首示众。 是以,那一番与十一的话,只不过是个让他送虎符的借口罢了。 想必萧烈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继位之心,竟是自己的弟弟利用的最大弱点。 萧朗转头吩咐她二人道:“你们先回十七王府,我入宫看看!” 华颜拉住他不肯撒手:“我也去!”十七还在宫中,她若是见不到他,心中便忐忑不安。 况且她并不是沒有听见,外面的那些军队,似乎都是冲着萧慈去的,也有喊着要支持十二萧朗继位的。 阿离听着那鼎沸的口号声,心中早已明白一切。 她不知萧朗如何调遣这一支铁骑來此,只不过结局都是一样的。 萧慈死,颖国灭,十二继位,与邢国修好,自此百姓安平作业,休养生息。 自古,要换來一个时期的国泰明安,总是要用暴力推翻前一个政治。 杀戮必不可少。 流血无法避免。 萧朗并不理会华颜,径直打开天牢的门,冲着阿离道:“带郡主回去!” 一句离别的话也不曾有,仍旧是号令。 他随意拽了一个铁甲士兵的马匹,翻身与那人同乘。 奇怪的是那名铁甲士兵丝毫不质疑他的身份,一张脸坚毅沉稳,顺着萧朗指的方向纵马而去。 华颜气得在原地跳脚:“等等我,我也要去!” 阿离却不计较她的蛮横,只留意那些铁蹄之下,竟有夜行的百姓,未躲开那些疾驰的马蹄,丧命于马下。 说什么令百姓平安康泰,有饭食有衣穿,为了未來不可预知的幻想,却将活生生的人踏在马下。 那个人被乱蹄踏中,偏偏还有一口气在,倒在血泊中的面孔看见了阿离和华颜,不由得用尽最大的力气伸出手去,想央求她们救他。 阿离恨咏絮不在场,否则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麻雀她也能飞身前去救下。 那男子一双眼在黑夜中十分不甘,仍旧是睁着,望着阿离和华颜两个人的方向,手却是一动也不曾动了。 那些军人,竟视这些百姓的生命如蝼蚁。 她十分不忿,竟想要去找萧朗说理。 “你不是要进宫吗?随我來!”阿离自是知道许多路线,她拉了华颜在夜色中穿梭,及时避过那些飞扬着的铁蹄,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十七王府。 “不是说进宫么?”华颜不愿踏入十七王府,她想起十一的尸首,心中便毛毛的。 “总得去取马!” “不!”华颜的叫声在夜里显得特别凄厉,方才一颗心都想着“只有救了十二才能救十七”,现在回想起自己亲手将十一毒害,好像浑身都被魇住一样,再也无法向前迈步。 阿离疑惑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华颜的面孔上流露出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悲伤和害怕,十七王府,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撇下华颜单独跑了进去。 门房记得她是今早与十七皇子一同來的那位姑娘,并未阻拦,只是在后面大声叫道:“姑娘,姑娘,从后院进去吧!前院出了人命了!” “什么人命!”心中蓦然一紧,不知为谁。 “唉……”门房指了一条路给她,叹气道:“十七皇子刚出门不久,十一皇子便同郡主來府上,待小的今夜例行巡察的时候,发现十一皇子倒在地上,那模样看起來,竟是死啦!郡主却不知去向,小的本想报官,可眼下外面乱哄哄的,谁敢出门去呀!” 阿离听见是十一皇子,不知是惊是喜,惊的是十一皇子的死必定和华颜有关,喜的是,萧氏王族的人死了一个,也算他们沒有白來奚岭一遭,只是这份欣喜,不知道有沒有多一些其他的心绪在其中。 远远的,偏也能望见前院里躺在地上的月白色身影,和尘土化作一片。 可怜萧十一生前是个多么爱惜脸面的人,此刻看见他的尸首,竟有些悯然之意。 她轻轻放下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不是十七便好。 然而另一个念头又顿起,她该将十七千刀万剐才是。 她吩咐门房道:“劳烦给我匹快马,我替你去报官!” 待她骑着马奔出十七王府的时候,华颜早已失去了踪迹,阿离担心她被那些铁骑兵捉去,又急又恨,重重挥了一鞭,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萧朗与萧勤,此刻定在皇宫无疑。 即使是她不知如何面对的华颜,也一定会在皇宫中与她相会。 阿离座下的马匹如疾风般驰骋,载着一颗浮沉的心,在一团墨色的夜里纵身掠过, ------------ 40、萧慈遗昭 萧勤觉得高高在上的父亲,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他本就上了些年岁,又脾气暴躁,这些年有文公公在身边,似是敛了不少戾气,然而眉宇间仍旧是凶悍非常,即使睡着的时候,蹙着的眉头也一脸残暴的模样,仿佛在梦里也要杀人。 不知道有多久,他不曾这样安安静静守在父王身边,看他闭目而眠了。 依稀记得那是自己很小的时候,他曾在钦銮殿看萧慈批阅奏章,看着看着,父亲便趴在桌前睡了一会,硕大的王冠重重压在父亲的头顶上,是以及时在睡梦中,也因为这沉重的王冠无法让身体轻快,父亲的呼吸声和头冠一样的沉重。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想仔细看看父亲的睡姿,却不留神萧慈察觉有人近身,怒目而起,唰地一下拔出随身带的短刀。 刀刃就停在他发间一寸。 五岁的萧勤被吓到忘记哭泣,怔怔看着父亲手中的那柄寒光闪闪的宝刀。 父子之间,竟也有这样兵刃相加的时刻。 如今长到十六岁,他方才明白,父亲并不知晓如何与人亲近。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所有人都要顺着他,说他的好,那些人脸上笑着,口中说着,头上点着,却未必真的是心里想着。 人和人的距离,并不是靠这些笑脸和言语來靠近。 相反,它们却令彼此之间的距离越來越远。 萧慈身为皇帝,自然是明白人不可亲信,不可亲近的道理。 他宁愿要别人怕他,惧他,畏他。 他的皇权至高无上。 哪怕无人喝彩,他也是天底下叱咤风云的最高者。 可如今,皇后的死,十二皇兄的背叛,似乎令这个曾经举目一世的老人,有了一种晚年孤独的寂寥。 他静静跪坐在那张许多人觊觎的卧榻旁,就这样看着父亲。 这么多年了,他的睡姿仍旧未改。 一手警惕地握着身上的短刀,另一只手护住胸口,以防不测。 那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听得特别清晰。 像一声声长长的喟叹。 低下去,又攀援而上。 “十七,你在这里!”萧慈仍旧一脸倦容,从睡梦中醒过來,睁开眼,见到的是儿子忧伤的面孔,像极了年轻时的吉妃。 那时候他失去了那么多的子女,只把后宫嫔妃当做生养的工具,他喜欢的自是皇后素月,其他的女子,又缘何看在眼中,是以吉妃即便替他生了两个儿子,他亦记不清楚,她长的是什么模样。 直到萧勤渐渐长大,他才隐约觉得十七的那张漂亮的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去吉妃处小憩,那名清瘦的女子弱弱地匍匐在他的脚下,浑身颤抖。 她怕他怕得要命,头几乎垂到胸前。 他伸出手去,抬起她的下巴。 这个举动本來极富调情的意味,在萧慈做來却仿佛街头一霸调戏良家妇女般的蛮横。 吉妃几乎吓到眼泪要出來:“皇、皇上……” 他这才发现,萧勤的两道眉宇,扬剑般的利落,与面前这个女人的两道蹙起的娟娟秀眉,完全两样,萧勤虽然肖似吉妃,这眉宇间的气势,却仍旧与自己如出一辙。 “沒什么?朕來看看你!” 他这样说完,此后便再也沒有去见过吉妃。 他喜欢的是素月那种气势凌厉的女子,能敢与他对视,知道他内心里想什么的人。 这位吉妃,徒有一张美丽的面孔,却无法跟上他的脚步。 失宠,是在所难免的。 而今自己最苍老最脆弱的时刻,却是十七跪坐在身旁伺候,萧慈忍不住动容,轻问一句:“你的母妃,还好吗?” “还好,只是百无聊赖,整日望着天空发呆!”萧勤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候,萧慈会问出这句话來,原本有些疏离的父子情,恍惚有些莫名其妙的拉近。 “活到我这把年纪,方才觉得对不住许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萧慈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预感,觉得这些话若是现在不说,便再沒有了说的时候:“十七,你可曾为你的母妃,恨过朕!”他仍旧躺在枕上,心气宁和,此时说出的话,竟像弥留般追忆过去。 那些善,那些恶,还有那些在记忆中倏然闪过的面容,如一条银河般,在卧榻顶端熠熠呈现,那些面孔之上,竟都是悲苦、愁绪、畏惧、愤恨……连一丝笑容也捕捉不住。 尤其是吉妃,他仍旧记得她如同一只小鸟一样在他的注视下秫秫发抖,眼神中不似女子对丈夫的爱慕与敬仰,而是彻底的害怕,她在他的抚摸下忍不住流泪,却又极有勇气,为他诞下两位皇子。 一位,竟私通敌国,内外勾结欲要上位。 另一位,此刻安静坐在他的卧榻旁,恭敬而侍。 吉妃啊吉妃,你究竟是爱着朕,还是恨着朕,为何要给朕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儿子。 十七自然知晓今日萧慈频频提及母妃,自是因为十二的缘故。 母妃一直被父皇冷落,十二皇兄自幼便知人情冷暖,随舅父征战在沙场中,与长在宫廷中的自己截然不同。 他的心智与谋略,比同龄人更加缜密成熟,甚至,比父皇年轻的时候,更加狠辣。 他连自己的亲弟弟,也要置于死地。 “父皇爱的是皇后,十七明白,并不曾有何怨怼之言,至于母妃,若是能在有生之年出去走走,应会好许多!”他如是回答。 她本是林中的鸟,折羽束于笼中,便每日期盼自由。 或许整日望着天空发呆,便是在等待重拾羽翼的那一刻罢。 萧慈点了点头:“若是你有空,便将你母妃领去走一走,我颖国的风光,登临远眺,景致极好!” “父皇……无端说这些,十七心中十分惶恐!” 他们父子二人在这暂时宁静的皇宫之中聊着寻常人家的家长里短,他相信父亲并不是沒有听见宫外传來沸反盈天的呼喊声。 宫门外隐约有厮杀声,竟像是有支神秘大军夜袭皇宫了。 十七从这边望过去,熊熊的火光自窗楞之外透进來,如白昼般明亮,青蓝的,明黄的,明明是如烟火一样美丽的色泽,却又分明是两种心思。 那一日皇后寿宴,焰火冲天,衬着那月色无边,景致宜人,恍若仙境。 此刻那青蓝明黄的火光,混着宫女与太监的哭喊声,混着血色弥漫的腥气,混着一种悲从中來的情愫,正一口一口吞噬着萧氏的宫殿。 转眼间,几乎要烧掉颖国的半壁江山。 那把无妄的火,生根发芽隐忍多年,今朝突发,却烧出那个人多年的愤恨和欲望。 萧慈竟仍旧沉得住气。 “父皇!”十七毕竟是年轻,忍不住站起身,握住随身携带的弯刀,欲要冲杀出去。 “坐下!”萧慈呼喝道:“你以为此时出去,还有活路!” “可是……”萧勤十分不安,文公公不知去向,刀光剑影,铁骑声声,每一步几乎都踏在了他的心间上,那些人高举着火把,口中嚷着“”得见门外的人口中嚷着“除暴政,灭萧慈”的口号。 那把火烧得更烈了,火舌几乎串进了这钦銮殿内。 浓稠的烟雾悠悠飘进來,一把散开。 一场千秋家国梦,就这般如烟云散尽。 “扶我起來!”萧慈细细着了九龙袍,系了同色的九龙抢珠的腰带,在黄铜镜前,小心将王冠系正,他的发原本是花白一片,不知为何此刻偏偏看起來有一种历经世事沧桑的淡然意趣。 萧氏王朝一朝气尽,他这身气度却是不尽。 只见萧慈脚蹬明黄色皂靴,踱至龙椅跟前,气定神闲地坐定。 越是喧嚣的关头,他越是淡定从容。 “磨墨!”他气势如山,端坐龙椅之上,仿佛沒有听见殿外的厮杀与喧嚣。 一支箭从外穿透进來,正中萧慈身后的匾额。 他眉也未动一下,只用朱椽笔,沾了朱砂,在黄绢上慢慢写下遗诏。 那朱砂似血般颜色,一笔一划全似心中血泪。 终究如戏里唱的那样:又不是曾经兵火,似这般狼籍呵,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 十七远远瞥了一眼,父皇写下“萧朗”三个字的时候,几乎令他不解。 萧慈写完,吹了口气,将遗诏细细叠妥,递给萧勤:“若十二要杀你,这个能救你一命!” “父皇!”他接过遗诏的手在颤抖。 “去吧!去接你的母妃,立即离开这儿,文瑞早已备下马车,在你母妃处等你!”萧慈拍着他的肩,嘴角竟有一丝安慰的笑意:“今晨我误会了你,所幸今夜你伴着我,我这个做父亲的,竟未糊涂到最后!” “不!”萧勤握紧了他的手:“我们一道走,十二哥只是要夺帝位,不会那般狠心……” “傻孩子,他连你这个最近的弟弟都要陷害,怎会再有父子之情!”萧慈似乎早已料定自己的结局:“素月在等着我,我若能陪她上路,自是不会寂寞!”粗糙而温暖的手掌,从萧勤手中抽出。 他抽出自己的生,将活的希望留给萧勤。 旋身将十七一把推开,萧慈高声喝道:“走!”千斤重的一个字似口吐的银华,冲破那烈焰火海,为稚子指明一条康庄大路, ------------ 41、祸起萧墙 萧勤握着遗诏,咬紧银牙向钦銮殿后的秘道疾奔。 他不敢落泪,更不敢回头。 萧慈的手仿佛仍旧在背后推他,催促着他前进。 忠与孝,他一样也未尽,却令父亲以性命更换他的未來。 这天下,再是不仁,也是他萧氏的家国。 这君王,再是不义,也是他亲生的父亲。 血浓于水的至亲,矗立山水之间的家园,执掌数百年的基业,便在这一场夺位之火中付诸灰烬。 “萧,朗!”这两个字念來,竟有千钧重的份量,似一块大石,裹住了兄弟情谊,将他心中最后的那一抹温情,沉下去,再沉下去,沉到最阴暗的角落里,再也无法望见。 心底却仍旧有什么无法挥去的东西,仿佛白无常的断魂钩,钩住了他,脚步停驻在当场,再也无法移动。 夜空如昼,刹那忽明。 那一瞬间,忽如一夜春风,吹开了千万朵梨花。 片片飘飞的,不是花瓣,竟是凝着鲜血与性命的泪。 “十七,我的儿!”吉妃与文公公早已在秘道的尽头候他良久,见萧勤一脸凝重奔來,急忙一把扯住他的衣衫:“你父皇呢?” 那个在萧慈面前浑身战栗的女子,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眉宇间却是十分焦急与不安,她虽在他面前害怕,却仍旧满心爱着他,危难中挂念着他的安泰。 文公公眼尖,见到萧勤手中的黄绢遗诏,两粒老泪竟是不由自主滴落下來,面南而跪,一声凄厉长嘶:“皇上……奴婢无能,便让老奴陪您去了吧!” 萧勤面目含悲,却冷峻异常,一把揪住文公公的衣领:“沒用的东西,胡说什么?父皇好好的,在钦銮殿降伏萧朗那个逆贼!” 文公公一张圆胖又是惊,又是喜,重重刮了自己一掌,半边脸顿时肿到天那么高:“奴婢竟沉不住气,该死!该死!”他收起眼泪见萧勤坐定,这才爬到前方驾车。 在深宫多年,该选哪一条路避过人流,文公公最是知晓。 “十七皇子!”昏暗中,恍惚有人在马车后唤了一句。 一行人回头,竟是安平郡主顾华颜。 “你怎在此!”萧勤无关风月地问了一句。 文公公自是知晓华颜的心思,想着萧慈已经将二人指婚,更绝欣喜异常:“郡主,是要与十七皇子话别么!”最好能长话短说,此刻逃命要紧。 “是……不,你,沒事便好了!”她语无伦次,望着萧勤,痴痴傻傻,就连坐在马车内不问世事的吉妃,也能看出面前的这个少女,对儿子一片深情。 萧勤锐目一闪:“是你!” 她自是知晓十七指的是哪件事,眼神在慌乱中躲闪,她裙摆一提,便要逃开。 不能说。 怎么能说自己出卖阿离和十二是为了救他。 若是他知晓,那她一辈子便再沒有爱他的机会了。 萧勤的身形仿若雪貂,瞬间拦在了华颜的面前。 她几乎惊叫出声,掩住双唇,面孔流露出无比的心虚。 定是她! 萧勤手中的弯刀已然出鞘,在黑夜中反射出月般皓芒。 她竟傻傻不知,自己成为萧朗指尖玩弄的一枚棋子,陪他上演这般火烧钦銮殿的最终杀局。 “我……我喜欢你!”华颜害怕地几乎跪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将心底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这句话说了又说:“我喜欢你,害怕你会因皇后娘娘的死被皇上赐罪,只得去皇上面前告发了阿离和梁月……可是见到你出來,你脸上一点欢喜的表情也沒有,我晓得,你是担心阿离,我比不上她,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在你心中留那么一点点位置,千错万错,华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萧勤……都是为你呵……”她仰头看他,已满脸泪痕:“求求你,不要杀我……求你……” “阿离在哪里!”他竟为她的话语有了一丝丝的动容。 “她沒有事!”华颜举手起誓:“和梁月在一起!” “皇子,该上路啦!”文公公焦急地提醒他。 那个名字,如白莲花一样的一张脸和那个名字一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总算想起那只断魂钩的主人是谁了。 未见她,心难宁。 萧勤将怀中的遗诏慎重交到文公公手中:“带母妃走,越远越好,若是被萧朗截住,将这个给他,他自会放你们离去!”何况,母妃也是那个人的母亲,萧朗再心狠,想必不会把母亲置于死地。 “萧勤,你要去哪里!”吉妃一向心疼这个小儿子,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 她不信萧勤的话,遗诏在此,萧慈怎会沒事。 她失去了丈夫,却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 可是坊间传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另外一个儿子做的…… 吉妃心中的天平,竟不知要偏向哪一个儿子。 萧勤的面孔似她,可是那眉宇间的英气竟与萧慈一样,认真的时候有种傲然的气势。 “母亲,我去见一个人,我要对她说几句要紧的话!” 那个人,愿意让萧勤拿自己的性命去换这一次会面,定当是个重要的人。 吉妃将他额间的乱发抚正:“去吧!我在宫门外等你!”柔声道别,她心中竟是有种难掩的悲痛。 他将华颜的双手拧到背后,弯刀抵住她的下颚:“带我去见阿离!” 华颜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被心爱的人刀戈相向,忍不住泪如雨下:“外面都是梁月的人,你见了她又如何!”最坏的结果,八成是被剁成肉泥饮血祭旗。 饶是如此,她亦希望十七能跟随文公公一道走,走得远远的,走到梁月和阿离看不见的地方,从此,世上再沒有萧勤这个人,若是不能爱他,那么只要他能活着,不论在何处,她的心也能感应到。 萧勤道:“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说,便再也沒有机会了!” 华颜只觉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來,如临江夜起的箫声,低沉萧瑟,她自是懂得他破釜沉舟的用心。 阿离何德何能,竟配这样一个男子不顾性命地爱她。 心底突然有种狂狷的腥气卷了上來,眼中红丝密布,是决绝分别的前兆。 罢了。 华颜觉得今生,是再无法得到这个人的青眼了,她得不到他,阿离又如何配。 那便如这般妖艳夜火扬起的火舌,将他一同烧毁,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整个灵魂。 “那里,我带你去!”华颜的声音如同夜魅的幽灵,第一次这般虚空无着落。 吉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那个眼底藏着复杂深意的少女一同消失在自己的面前,却不知,这一别,竟是永远。 阿离单骑入宫,一路上仍旧见着那些着了铁甲的士兵,一个个面孔冷峻而不可侵犯,阵阵杀气自眉宇间夺透而出,她忍不住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不知道今夜的奚岭,即将上演什么样的惨剧。 皇宫她只进过一次,却早已默默记诵住每一条线路,直走便是萧慈平日里批阅奏章的钦銮殿,此刻殿前乌压压一片人影攒动,手中火把映上苍白无血的面容,仿佛暗夜里戴月而行的阎罗使者。 浓烟卷着火舌无声吞吐,几乎要将钦銮殿烧掉泰半。 地上早已躺了数百具企图抵挡的侍卫尸体,并上一些因为惊吓而來不及逃跑的太监与宫女,鲜血、断臂、残眼随处可见,犹如炼狱般可怖。 黑甲士兵们仍旧是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将钦銮殿包围住,此刻别说是人了,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那骑在马前面含冷笑的,不是萧朗是谁。 他的面庞上,像笼着一层东风,恨不能那火势再旺些才好,眼底早已是必胜满满的神色。 此刻,她竟不知道唤他十二皇子好,还是梁月好。 驱马上前,那些铁甲兵见是女子,面孔上竟是惊奇与不悦,沙场上,见女人如见血光,女人,便是不吉之人。 可是她的神情比他们还要镇定,如白莲花的面孔圣洁而不可侵犯,就这么手无寸铁单身一人,踏马而來。 萧朗不知她的來意为何,叫住她:“阿离!” 她双唇一抿,竟落马下跪:“恳求十二皇子放宫中那些无辜的人一条生路,还有这奚岭中的百姓,一场兵变,死伤无数!”面庞上的悲切之意竟十分令人动容。 这一跪,儿时的情谊在膝下荡然无存。 那一声“十二皇子”更是令萧朗听來眉头微蹙。 她刻意要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远,恍若云泥。 或许这一场火,烧掉的不止是萧氏的王朝,还有两个人之间的过往。 他即将成为新的帝王,而她却是为他帝王之业铺路的卒子。 尊与卑在这一跪一拜一声称呼中即显。 萧朗怅然若失,随即在人前挥袖朗声道:“萧氏王国,历來倒行逆施畏日晚,这些太监宫女便是共犯,死几个暴民有何大不了的,姑娘倒是菩萨心肠!”他端立马上,瞧也不瞧地上的阿离一眼,拔出腰间宝剑,挥向空中道:“萧慈老贼,快快出來送死!” ------------ 42、萧朗称帝 他端立马上,瞧也不瞧地上的阿离一眼,拔出腰间宝剑,挥向空中道:“萧慈老贼,快快出來送死!” 阿离抬头,双眸不信此番话是那个温柔若水的梁月所说的。 火势凶猛,她在火光里仿佛又见到那一日的梦。 镜中的夫君,浑身长满了白毛。 她竟是不认得他了。 再不认得他了。 他声若洪钟,钦銮殿竟然应声而倒,整面墙壁塌了一半。 铁甲士兵更加兴奋起來,呼声震天,几乎冲破耳膜。 “萧慈老贼,快快出來送死!” 废墟之中,竟有一个人影端坐其中。 远远看去,辨不分明,却有一股逼人的霸气。 阿离虽然只见过萧慈一面,却不难认出废墟中那名仍旧端坐龙椅的人,定是萧慈无疑了。 衣袍被烧毁泰半,脸孔上亦挂着灰灰红红的彩,灰白色的头发有几丝挂在颊旁,却丝毫也不减他如钟的气势。 “十二,你竟要弑父不成!”萧慈瞪大眼睛,厉声喝了这样一句。 萧朗策马上前,手中剑扬三尺,眼中哪有父子之情。 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沒有,剑如长龙,银光一闪,正中萧慈胸口。 “你……好……”言未尽,气已尽,他一双微微泛灰的眼眸中,早已写满绝望的神色,他的生前或许想过许多种死去的方式,竟不曾料到,是被自己的十二子一剑刺杀。 血顺着萧慈的心脏,一点一点流了下來。 滴在地面上,竟像是开了许多瓣血做的花。 钦銮殿的最后一面墙在此时轰然倒去,灰烬之下,一切皆无。 萧慈仍旧保持着一个帝王的姿势,坐在龙椅上,凄凉死去。 萧氏王朝,似乎在浓雾烟尘中,被一把火吞噬了。 阿离呆呆的,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皇!”暗处冲过來一个身影,抱住萧慈的遗体,嘶声而唳,那声音痛苦而炽烈,直抵云霄。 她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萧勤。 是他…… 阿离看见他抱着萧慈尸体的时候,心中竟有莫名的难过。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恨他的背叛与出卖,却抵不过看见这一场生离死别国破家亡的瞬间。 萧朗仍旧高坐马背之上,那匹马见惯战场上的鲜血,丝毫也不怕,只踱着脚在龙椅周围缓缓摆尾,似有不耐。 萧勤只想着要见阿离一面,却并未料到竟亲眼看见了父亲的死。 他仰头看向十二的时候,恨意犹如烙印在眼底的黑墨色的花,带着从未见过的湿气,缓缓而视:“杀父之仇,定当讨还!” 萧朗啧啧道:“十七弟,原本我还在琢磨,是该封你一个王做做呢?还是把你打发到边陲去历练历练,你说这话,倒仿佛我们不是一家子!” 萧勤面色一寒,他竟不知十二杀完人,语气也能这般轻松,何况他手上沾染的,是自己亲生父亲的鲜血。 萧朗看也不看,一双手随意在身上抹了几把,仍旧是笑嘻嘻的。 萧勤静静跪坐着,搂着萧慈的尸体发了一会呆,银牙一咬,倏然而立。 有风吹卷起他的绛紫色长衫,衬着漆黑的夜色,竟有种妖艳入魇的错觉。 腰间的弯刀,不知何时在握。 弓身后退一步,却又急速上前,反手一挑,弯刀分明要夺的是萧朗的命。 他的笑僵在脸上,长剑扔在萧慈的胸口插着,手中只有刀鞘可挡。 萧勤的刀角度刁钻古怪,又來得迅雷不及,萧朗一欠身,竟从马背上翻下來。 悬在空中,四处都是破绽。 弯刀最是讲求寻破而入,一发必中,萧勤的刀法,他再熟悉不过。 这瞬间的思量,竟让他无法寻得自保之法。 旋身在马后,偏头躲过了萧勤的一刀,却见斜刺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影,从那不起眼的阴影里如银华般闪将过來。 十二和十七,两个人都未曾料到有这一变故。 竟是阿离。 她握着一柄宝剑,剑身从萧勤的前胸穿出,剑尖染血。 萧勤缓缓旋身,看了她一眼,他张开嘴,心中有无数话想对她说。 他想说出卖她的人不是他。 他想说他即使知道她是邢国的奸细,也仍旧爱她。 他想说希望能亲眼看见她绣出的鸳鸯盖帕被自己揭下。 他想说的有许多许多,却在此刻无法启齿。 浑身的血液都往心口处涌,那里破了一个洞。 这颗心本就为她而跳,由她來结束,他又有何怨言。 他欠了她一个解释,她便刀戈相向。 萧勤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个不甘的苦笑,鲜血不断从胸口淌下來,好像身体里多出一只心眼,在不断滚落着猩红的泪水。 为一朝繁华片刻倾倒残垣的家国。 为这番无辜生灵的死亡默哀。 还为,这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 阿离,怕只怕你答应我的事,要來世才能圆了。 熊熊烈火,映在阿离的眼中,她看着萧勤倒在自己的身下,萧朗舒展眉头轻呼了一口气,危难关头,无论她多么恨十二的做派,竟还是为了他杀了另外一个男人。 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來。 她撒开手,呆坐在血泊之中,看自己白色的衣裙被萧勤的鲜血染成怒放的杜鹃花。 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窒息般的悲痛。 她杀了他。 她竟杀了他。 她看看萧朗,再看看自己的手,染血的手不复白净,刚死的魂灵正匍匐在自己的身侧,她有什么资格痛斥萧朗的恶行。 两行清泪,不由自主落下。 她抱着萧勤的尸首,无端痛哭起來,胸腔中反复有什么被自己狠狠地击碎,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爱的是十二还是十七。 是那个在桃花中染衣而至的梁月。 还是那个在夜色中踏月而來的少年。 一个,已经变得如梦魇中的怪物一般不可辨认。 另一个,却被她一剑刺死。 阿离觉得浑身都被冰封住,除了哭泣,再无法能够发泄心中的悲戚。 她捧起萧勤的脸,细细抚摸着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唇边竟带着一抹笑,仿佛死在她的手中,竟甘愿非常。 黑云在城下压得低沉晦暗,夜空中骤起银色的裂缝,仿佛有位天神,在黑幕中执剑力劈而下。 妖异的龙卷风吹着那朵黑云迅然而至,白雨如跳珠般倾城而下,似乎要洗净这一场血腥遍地的战场,熄灭那罪恶的业火,还奚岭一个清明天下。 “阿离,走吧!小心被淋坏了!”萧朗拉着阿离的手,将她拖离那句年轻的仍旧温热的尸体。 她回望,萧勤的胸口仍旧刺着那把银色的剑,在昭示着杀戮的厄运。 那把剑明明是刺在萧勤的胸口,为何她的心也这般疼痛。 脚步不停息地跟着萧朗一直走。 一颗心,却仍旧忍不住回头张望。 铁甲兵见状,纷纷撤到能避雨的宫殿之中去了。 空荡荡的皇宫,此刻竟是一片死寂。 一个窈窕的身影,在无人的暴雨中,扑上前去抱住萧勤的尸体痛哭不止。 雷声隆隆。 雨意不歇。 禧靖二十六年五月,颖国国君萧慈为乱军所杀。 史称萧氏之乱。 其后,萧慈之子萧朗称帝,改国号为大宁。 #######################我是三年后的分割线############################## 三年后。 穹庐如一顶蓝色的帐篷,在东方悬了一盏白花花的日头,晃到人的双眼发疼,依娜赶着羊,不知怎么的,便觉着自己的羊群变成了天上的云朵,一片片漂浮在碧海青天下,无论她怎么挥舞着羊鞭,那些如云朵般散漫的羊群就是不肯再向前挪半步,只是停下脚步,偏了偏耳朵,神态警惕地看着山坡下。 那片碧绿的山坡之下,明明是一片水草丰美,肥厚郁翠的绿洲。 她压低帽檐探身走下山坡,这才看见大大小小的数十顶圆帐,一夜之间在绿洲中神奇地出现,依娜在放羊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这处隐秘在山坳里的绿洲,却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也能摸索到这里,占据了鲜美的草地。 天空上的云朵悄然悠远,缓缓挪移。 依娜能远远看见最大的那顶帐篷之外,有几个赤了上身的男人,拿着弯刀与弓箭,面孔警惕地來回巡逻,高高的旗帜是明黄色镶着黑边的,上面有一只展翅高飞的老鹰,是达野王的军队。 她打算悄悄地将羊群赶走,却发现一只贪吃的小羊羔,禁不住那翠绿鲜嫩的草地的吸引,跌跌撞撞走下了山坡,却被驻扎在此地的士兵发现了,捉住那只小羔羊的蹄子,立即打算支起火把烤來吃。 依娜慌了神,奔跑过去,手中的羊鞭在同一时间挥出。 这些羊是她养來准备卖钱,替孱弱的母亲抓药用的,每一只都是她心尖儿上的血,她每日做梦都想着对那些雪白的羔羊唱歌:“快快长大一些呀,好给阿妈治病呀……”她幻想着羊羔儿长大的样子,梦里都忍不住嘿嘿笑起來,为了羊儿能长得壮,她特意将羊群远远赶來这处山坳中放牧,怎料到会遇上这群粗鲁的士兵,竟要将小羊羔捉去吃了, ------------ 43、牧羊之女 这些羊是她养來准备卖钱,替孱弱的母亲抓药用的,每一只都是她心尖儿上的血,她每日做梦都想着对那些雪白的羔羊唱歌:“快快长大一些呀,好给阿妈治病呀……”她幻想着羊羔儿长大的样子,梦里都忍不住嘿嘿笑起來,为了羊儿能长得壮,她特意将羊群远远赶來这处山坳中放牧,怎料到会遇上这群粗鲁的士兵,竟要将小羊羔捉去吃了,领头的男人身材高大,见她的马鞭挥出,眼疾手快握住了,呲牙道:“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依娜沒见过明明理亏还讨便宜的男人,咬着银牙,也不回嘴,只死死拽住手中的羊鞭,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回來。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突如其來的一阵风,将依娜头上的帽子吹走了,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浓密如云的黑发,她的睫毛因为受委屈而略略下垂,印在鼻翼两旁,有种说不出來的妩媚。 那名男子这才注意到,依娜虽说是个小羊倌的打扮,却是个眉眼分明,悬鼻樱唇的小美人。 他不由得“咦”了一声,伸出手去想要摸她的脸。 依娜吓得眼睛一闭,连鞭子也不要了,撒手便往上坡上跑去。 那男子讪笑道:“喂,小美人,你的羊羔不要啦!” “你敢吃,小心,小心烂肚肠!”她冲他扮了鬼脸,又啐了一口,继续手脚并用地向山坡上爬去,却不留神踩中一颗藏在草丛中的锐利石子,脚底吃痛,情不自禁跳脚起身,却站立不住,从山坡上一路滚了下來。 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要摔成狼狈的模样,却不料双臂一紧,竟是被一个极宽厚的胸膛抱住了,等她回过神來,自己竟被那名想要轻薄她的男子拦腰抱住,更为羞耻的是,她居然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双眼对视上了他的。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竟如胶漆似的再也挪不开眼。 他有一对豹子般的眼睛,看她的时候,仿佛要张开嘴一口吞下她。 看见她脸上的惊恐,却又立即将那对危险的双眼微微弯起,笑容扬在嘴角,那一瞬间,白花花的太阳也不及他流光溢彩。 他明明举止粗野,五官却精致好看,如刀裁削刻的脸部线条,无论哪个角度看,都能叫人心神俱失,眉眼不似本地人,嘴角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诮,像是对什么都不够认真,却又对什么都了若指掌。 “把名字告诉我,我便将羊羔还你!”他像是十分喜欢她,肆意纵横的笑容在脸上绽放,眼睛里是直截了当的男女之情。 依娜挣扎着要下來,却无法挣脱他的双臂。 扭头一看,早有其他士兵看着他们二人起哄。 她一个小小的放羊少女,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多的异性冲自己吹口哨使眼色,脸早已红成天边的晚霞:“我,我叫依娜,快放我下來!”她又羞又急,只差拿粉拳打他的俊脸。 那名好看的男人却哈哈大笑,低下头狠狠在依娜的脸上亲了一记,这才将她放下來。 依娜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却不敢回头,嘴里很想诅咒那个男人一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复杂的心思好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样,变幻不定。 她仍旧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山坡,这才偷偷扭头看了一眼。 男人在日照下显得更加颀长,太阳将他的轮廓勾勒了一道金边,不羁狂野的笑容里,却因为这抹金色而添了些尊贵的气息在里面,他的打扮似乎与普通的士兵不一样,赫赤色的衣衫卸了半只袖子,在他的身上穿着格外好看。 依娜还注意到,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弯刀,乌漆抹黑,毫不起眼,像是他身上必不可少的一只手。 若是不仔细,定是看不出男子半露的胸膛上,还有一点淡淡的疤痕,在心脏的位置上默默潜伏,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痛楚。 “喂!”依娜突然抓起小石子打他,成功看见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的身上:“你叫什么?”她站得高高的,一手叉着腰,一手临空指着他,宛如一柄茶壶的形状。 男人拽了一根草,随意噙在嘴里,说得含含糊糊:“我姓石,排行老七,所以别人都叫我石七!” “石七……”依娜高声喊着他的名字,那把声音娇柔好听,脆生生的,喊起來,仿佛天地苍穹间便只有这一个名字,远远的都能听见回声。 有多久了? 沒有人叫过他的真名。 石七,十七,他仍旧眷恋着这个排行,连取个假名,也情不自禁幻想别人在唤他十七。 十七,他早已不是那个叫做萧勤的十七了。 石头做的心脏,石头般的名姓,除了杀戮,他现在还剩下些什么呢? 石七懒得去理会那些心中浮现出的麻烦事。 此刻绿草肥羊,蓝天白云下丽人含笑,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满心舒悦。 他早已经死过一次,从身到心,眼下不论任何事,他都能豁出性命去做,譬如杀敌,譬如吃肉,譬如喝酒。 达野王的军队三年前偶然路过一处小村庄,见到半死不活的这个年轻人,半躺在路边,身上臭到生了蛆,他说自己父母在战乱中惨死,留着他一口气在,要为父母报仇。 军旅中也不乏些有血性的汉子,同为游子,可怜他的身世,将他接在军中修养。 谁知那人病好之后,竟主动要求与他们一道上战杀敌。 战场上,那个人挥舞着一柄非金非玉的弯刀,不要命一般,杀得眼睛泛红,浑身是血。 达野王喜欢这个不知來历的小子,那股子蛮横不要命的狠劲,犹如一头未曾驯服的小豹子,双眼燃着人间极少见的火苗,熊熊的,似能吞噬人心般。 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他痛快地觉得自己似乎又活了过來。 达野王统领着一个游牧的民族,成日里便是抢占牧草丰美的地方,和身处内陆的人不同,这里的民风纯朴热情,浓烈直白,沒有什么背地里勾心斗角的龌龊勾当,男女之间,看对眼便可以半夜里摸上去做夫妻。 这个爽朗的民族,每个人都是兄弟。 虽然沒有血缘关系,却亲昵得可以穿一条裤子。 石七笑着饮酒,醉眼朦胧。 沒有兄弟阋墙,沒有明争暗斗。 也许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石七,达野王唤你过去!”有人拍拍他的肩,重重的一下,抬头看去,却是毫无防备的一张笑脸。 石七将嘴里的草根吐了出來,拍拍身上的草屑,钻进了帐篷。 “喜欢刚才那个姑娘!”达野王长得和萧慈有些相像,年纪轻些,约莫四十岁,浓眉大眼,也是一股子蛮横劲,却让石七觉得倍感亲切,仿佛自己的父亲又活了过來。 达野王喜欢他,提拔他做自己的左右手。 石七也感激达野王救命之恩,忠心效力在麾下。 “喜欢!”他点点头。 那么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他如何不喜欢。 脑海中倏然浮现另一张面孔,石七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挣扎。 罢了,她与他,早已恍如隔世。 达野王有一对浓黑卷翘的两撇胡子,像极了南方水乡人家采摘的红菱角,他开心的时候便喜欢卷一卷胡稍,令它们卷得更漂亮:“好,半夜去抱她回营,我命人宰羊给你成亲!” 这个少年人,虽和他们混得烂熟,每每军中抢到好看的女人,弟兄们哄上去抢了來,他总是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若不是早已看过他的身体,还以为这个面孔漂亮的小子是个女人假扮的。 今日达野王兴致勃勃,正巧看见了山坡上那一幕。 两个人年少气盛,又样貌相当,雪白的羊儿在脚边打滚,那一对年轻的人儿在眉眼传情,他一拍巴掌,好事。 “那也要问问她,乐不乐意……” “傻小子!”达野王的拳头重重落在他的左肩上:“那丫头喜欢你!” 石七突然一笑。 达野王看过手下的士兵将领无数笑意,却形容不出石七的这个笑代表的含义。 鲜润的嘴唇微微咧开一个弧度,那种似喜非喜,似犹还豫的样子,不够利落,却不失漂亮。 若是其他的听闻要抢亲,八成是抓抓后脑勺,嘿然一笑,像个偷了蜜的闷葫芦。 而石七只是这么不置可否地简单一笑。 令人捉摸不透。 石七这孩子,还不到二十,有时候觉得他豁达不羁,有时候又觉得他眼眸中深处有种看不透的沧桑,他不曾问过石七的过往,只把他当了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现如今他看上了一个姑娘,也是时候该张罗张罗了。 他悄悄命了几个得力的心腹去通知那姑娘家,又命人去准备酒肉火把。 他的军队,许久沒有这样热闹了。 达野国是个游牧之国,是以疆界未分得太过清楚,这只军队,便是逐水而居,缘渊而上,愈是往南,水草愈是丰美,达野王似乎都忘记,这处疆土究竟是不是自己国家的边界,不过那有什么要紧,眼下办好石七的大事才是正经, ------------ 44、短暂钟情 他们在不久前,与一小支不知名的军队相遇,沒有旗帜,对方也并不通报名姓,只是从衣物配饰上看,是从内陆來的,达野王的手下喝醉了酒,酒劲上头,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见人就杀。 夺了他们的马匹与钱粮,高高兴兴上缴。 石七提醒道:“说不定是某一国派來寻水的队伍,还是不要大意为好!” 达野王于是命全军收队,一夜间搬來这个地方驻扎。 “喔噢!” 帐外传來喜悦的欢呼声,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石七与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自是毫不介意,随行的人中有人会弹奏一种自制的乐器,忍不住开始吟唱起來,粗犷而不成曲调,却处处透着欢乐的气息。 牧羊姑娘依娜想也想不到,今天的这个日子,竟会是她生命最重要的节日。 达野王的人送上了聘礼,将她打扮得光鲜红灿如一朵晚霞。 依娜对着镜子看了看,双颊恍若晚霞中的流云,被映染上喜庆的颜色,却不知含了多少娇羞在其中。 “依娜……”就连躺在病榻上的母亲,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鲜红的盖帕,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玲珑可爱。 “阿妈!”依娜抱着母亲,羞怯又舍不得离去,一张美丽的脸在母亲的手掌中摩挲,仿佛这一去便再也回不來。 依娜的母亲笑了起來,眼角的皱纹很深,并不苍老的面孔含着几分欢喜几分不舍,床头边的烛火跳了几跳,她微微抖动着双手,将盖帕盖在依娜的头上:“去吧孩子,你会幸福的!” 依娜抱了抱母亲,这就算是分别了。 甫一出门,便撞进了一个有力的臂弯里。 那个胸膛的温度那么熟悉,令依娜越发害羞了起來,來不及惊呼,便被他一把抱起。 达野国的规矩,男方抱着未婚的妻子,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将身后所有的人都甩开,蓝天碧海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的呼吸,他们见不到沧海变桑田的永久时光,见不到海枯石烂的混沌世纪,便用这样紧密拥在一起的奔跑,來代表两个人相守终生的意义。 这才算仪式结束。 而后便是将新娘送入扎着红绸的帐篷里,新郎出去亲自割下羊头,敬一瓮酒与天地,呼朋引座,觥筹交错,整只金黄色的羊羔在篝火中渐渐被消灭殆尽。 石七的脸本就被晒得犹如麦芽般金黄,此刻被篝火衬着,一张原本带些阴柔气的漂亮面孔,反而显得男子气概十足,但凡有人敬酒,他必定一饮而尽,微醺中双眼半眯,连唇边的笑意也仿如沾染上一丝酒气,周身竟有股邪入骨髓般的风流。 许多姑娘都在暗暗生气,气依娜何得何能,居然能嫁给这样年轻英俊的男人。 军营中难得有酒有肉,就连看守营帐大门的兵士也分到了大块的羊肉和一整瓮的美酒。 两个人搂着宽柄长刀,嬉笑着喝酒调笑,嘴里净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一个说:“石七真是好福气,那个牧羊女,长腿细腰,热辣得很呐!” “今夜定是要大战三百回合啦!哈哈哈……”另一个仰脖,欲将碗里的酒饮尽,却不料刀光一闪,他的喉咙里的笑声还未完,却在面庞上笼着一抹吃惊的死寂之色。 一抹鲜血溅入酒碗之内,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乘着月色而來,如一群无影的幽灵,只有那面纱中露出的眼睛,如刀光般寒冷。 剩下的那名士兵见状,欲大声呼喊求救,也被蒙面人一刀刺死。 篝火旁,欢声笑语依旧热闹,众人的焦点都在新郎身上,他们一直笑闹着要求新郎唱一支歌,当歌声响起,无人留意一个陶碗破碎的声响。 “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來。 山坡上,你像一只纯白的羊呀。 你像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为首的蒙面人一个颜色,那些幽灵般的人,像蒲公英般轻盈散开,依娜呆在喜帐里,盖着鸳鸯戏水的帕子,听见新郎高亢的歌声,禁不住心醉神往起來。 她从毡毯上立起來,靠近了帐门,倾耳继续听他唱: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 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爱温柔地睡。 石七好像是个天生的歌者,声音宽厚又辽远,若是在往常,想必她的羊儿也愿意匍匐在他的脚底下倾听呢?她含笑想着这副场景,双颊更加通红。 想着阿妈在她走之前偷偷告诉她今夜即将发生的事,她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直向脸上奔涌,那种越夜越紧张,越夜越热烈的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新娘子,哎呀,她恍惚得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帐帘被掀开,依娜从盖帕下觑见,欣喜迎上前去,却觉得不对,歌声明明还在耳边萦绕,这个人是谁。 盖帕一下被掀开,对方有一双冷得像冰的双眸,黑衣蒙面,手执银色利刃,一句话也不说,那气势却要将她逼到窒息。 依娜瞪大眼睛,还來不及喊叫,便发现那柄银色的刀比这场爱情來得还要快上几分,转瞬已经刺中自己的胸口。 石七的歌声继续在耳畔唱着,却越來越远…… 牧歌里你唱;青春的头发上 很快会盖满了秋霜。 不欢乐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依娜一言不发,软软地觉得自己漂了起來,她仿佛能飞出帐篷,飞向天空,高高的望下去,石七仍旧被包围在篝火之中,含笑歌唱。 “哪儿才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这句话似乎不应该在这样喜庆的场景中问出來,无数人喜悦的脸庞僵住了,纷纷在思考着这个问題。 依娜俯下身去,飞到石七的身旁,她伸出手想要抚触他英俊的面庞,那双手却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她……竟不能和他道别了…… 那黑衣蒙面人一抽刀,依娜落花般旋了一个身,怅然倒地。 鲜血汩汩地从她的胸口流了出來,染红了毡毯,令这场喜庆的红色继续蔓延下去…… 她呆呆地睁着眼,一句遗言也沒有。 地面上只有一滩绝望的鲜血和一副鲜红色的盖帕。 明明红烛还在燃烧,明明歌声还在继续,明明满世界里都是喜庆。 盖帕在空寂的帐篷中徒然放大。 鸳鸯戏水,佳人已逝。 有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神秘的黑衣人已经暗暗扑杀了数十名士兵了,圆滚滚的帐篷,将蒲公英般的黑影淹沒,石七的歌声停驻在空气中,凝滞了一小会,熊熊的篝火还在燃烧,即将碰撞的酒杯却僵持在当场,留下一小段空隙待人聆听这黑夜里的风声。 达野王悄悄将正在卷胡子的手放在腰间,握住了刀柄。 “哧,!”是刀身霍霍从身体里抽出來的声音。 “咚,!”是一个人重重倒地的响动。 “不好!”警醒的士兵踹翻了酒桌,亮起了刀箭。 石七将弯刀在握,心下蓦地一沉。 回头望了一眼依娜所在的帐篷,红色的烛光那么那么刺眼,红绸飘在帐帘之外,摇摇曳曳,眼皮就在此刻狠狠跳了一跳,嘴唇被冰冷的物体无声侵袭,仿佛有一个人化作空气,在虚空里吻了他一下,权作道别。 他顾不得和同僚们一起同仇敌忾,径直奔向那顶红帐。 那条路,走路是一百步。 跑过去,只需要三十步。 若是用弓箭,瞬间便可摘得帐篷上的红绸。 石七却觉得这一条短短的小路,他即使用跑的,也这样艰难险阻。 不是藏在黑夜里的危险,而是潜伏在心底的害怕。 那种熟悉的害怕,在三年之后卷土重來,他以为自己已经像铁打的人一样,有了一颗石头般的心肠,可是还是不够,他仍旧会害怕和心痛,那个姑娘,今日早晨还像一朵云儿那样飘到他的面前,被他楼抱住,是活生生的。 石七分明觉得自己伸出去掀开帐帘的手,在微微颤抖。 离答案越是靠近,越是不敢探寻。 他闭了闭眼:“唰”的一声掀开了厚重的帐幕。 那一辈子,他从未想过会再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那个少女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穿着鲜红的嫁衣,娇羞的红晕未散,恍若一个隔世的梦一般,留在她的面庞上,胸前的那个洞,无声地在嘲笑着他的疏忽。 地面上有一条鸳鸯戏水的红色盖帕,这个图案,是不是有什么人说过。 若是你大婚,我便绣上一条鸳鸯戏水的盖帕送你。 不不不。 她不是阿离。 石七闭上眼睛,将少女依娜的尸体抱在怀中,她的身体仍旧留着余温,仿佛一朵花瓣,尚未凋零,漂浮在水面上,轻轻地打着美丽的旋转。 “依娜,依娜!”石七轻念她的名字,他甚至來不及将她的名字念到烂熟。 两个人之间的缘分,竟如同风筝系的线一般,转瞬即断。 红色在此时变成了一种嘲讽的色泽,嘲笑着他短暂的钟情, ------------ 45、奋起反击 为何他喜欢的女人,总会令他伤心。 一个,想亲手了解他的性命。 一个,还未嫁他便惨死在他的怀中。 而她胸口的伤痕,他也亲身经历过的,他知道那种穿心的痛楚,有多么令人彻骨,就像,就像那一日。 那一日他将父亲的尸首抱在怀里,高大威武却又迟暮的父王,临死的时候也保持着一个王者的尊严,薄抿的嘴唇,微怒的双眼,他还來不及替他合上眼睑,怒气便直充天池。 弯刀扬起,却被刀鞘拦在半空。 挥刀再舞的时候,冰冷的痛楚却从后方直透心脏。 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生怕错过了生命中这最后的疑问。 那一张有着小小错愕的脸,如白莲出尘,在他的眸中定格。 大概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从头到尾一厢情愿。 吻也好,威胁也好,什么也好,他爱惨了那个女人,拼命也要将她烙上自己的姓氏。 她却毫不领情,仍旧坚守自己坚持的阵地,一步也不肯退缩。 可是他明明记得,她在他怀中的时候,身体灼热的温度足够燃起他的**,她会回应他的吻,与他的唇舌纠缠其中。 他差一点点以为,她是爱他的。 那一瞬,无数疑问都在顷刻间解开。 天幕中的大雨,似他的心在落泪,待他朦胧中恢复知觉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在哭,声音小小的,啜泣的哭声,他轻轻**了一句,却换來那个哭声的中止。 “萧勤!”她探了探他的鼻息。 那个声音,恍惚中他辨不分明,只觉得她在大雨中,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他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后的事,便是自己身无分文躺在一个毫不认识的街道,有人冲自己的脸上扔了一枚铜板。 堂堂一个颖国的十七皇子,竟会落魄到被人当做乞丐的地步。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坐了起身,却发现四肢无力,胸口上还未结痂,被破破烂烂的布片包裹住伤口。 路人掩鼻而过,似乎嫌弃他身上散发的腌臜的味道。 萧勤跌跌撞撞寻了一处小溪,趴在岸边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伤口处早已腐烂生蛆,面庞上黑漆漆的,嘴唇皲裂惨白,明明是一个小乞儿的模样,哪里能见到当年十七皇子的风姿。 所幸胜在他年轻。 挣扎着将脸洗干净,又饮了几口水。 死了一般地躺在溪边,仰面看着不知是几月的天空,碧透澄澈如洗,云朵淡然几明,恍如隔世般陌生而美好,他又想起了那一夜,喧声盈天,血色刀光,记忆里终究抹不去的那一个彻骨寒凉的夜。 他丧失了无数至亲。 据说,十八和十九,两个人住在寝宫中搂在一起簌簌发抖,被闯入的铁甲兵发现,将二人用一柄长矛捅死了,定在墙壁上。 十五十六不在宫中,想必乘乱逃脱了。 大宁国的皇帝萧朗,寻了这两个弟弟许久,仍旧未果。 十三与十四公主,一个嫁了人,一个被立即远远打发嫁去边陲小镇,剩下十一皇子萧烈,据说在此之前,便被不知名的女人毒死在自己的府中。 从此萧氏一族,就此沒落。 他,如今凄惨成这副模样,有何力量只身对抗萧朗。 一旁,竟有寻水而來的一支军队,穿着不同于内陆人的衣衫。 萧勤挣扎着爬了起來,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十二于军中成长,军中掌权,又擅长武艺与谋略,他便效仿他一次又当如何。 他们身体中,都留着萧氏好战的血液。 他不信这条死过一次的性命,竟比不过萧朗。 他化名“石七”,成功加入了这只陌生的队伍。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足以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成熟历练起來,他不多话,只是默默从小小的兵卒爬升到而今受到达野王赏识的位置。 带兵打仗,豁出性命般的投入。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和其他女子成婚。 甚至,对依娜的这份感情,只是因为一阵风。 那阵风将她男孩子气十足的帽子吹落,露出饱满的好看的额头。 那一瞬间,由男向女的转变,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张脸。 久违了的女性气息,令他微微心驰神往。 突然就不知为何抱住了依娜,狠狠在她颊边亲了一口。 若是知道今夜的惨剧,他断是不会埋葬她年轻的性命…… 石七觉得自己的眼中,竟流下追悔的泪水,似乎为这段不算深刻的邂逅,也为自己一时的忘情,将怀中人像成了另外的人。 他欠下的何止是依娜一条命而已。 还有她心底的那份情。 他搂着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在她的唇间吻了一吻,眼泪在温存中渐渐收干,石七抹了一把脸,眼中的银芒炽盛,仿佛不饮血不罢休。 他抽出手中弯刀,杀出了帐去。 那柄非金非玉的刀,如蝴蝶穿花般在人影中交错,一时间石七悲愤交错,血溅大纛又如何,那个年轻得好似花儿般的生命,是再也回不來的了。 黑衣人并不多,只为探个虚实,顺便取几条性命生祭。 达野王挥舞着宽刀高声呼喝:“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黑衣人嘿然一笑,竟不做回答,只是道:“你们杀我兄弟,我等自不会善罢甘休!” 石七这才忆起前日的事來。 那支寻水的军队,应是这群黑衣人派出的无疑了。 黑衣人的口音与本地人不同,倒是与石七说话咬字有些相似。 石七心中一动,挥刀上前,利落的身手将那人迫到招架无力,这群黑衣人的來意本就不为制敌,其余人见状不妙,纷纷夺路而逃。 只剩下那个为首的孤胆之人,略略喘着气,在石七的刀下踉跄游步。 “嗤”的一声,他的面纱被石七的弯刀从中划破,却未伤他半分,这等纤毫弄巧的腕力,拿捏得极准。 黑衣人见状,撒手将刀扔在一旁,面无惧色。 若是对方真的有意要取他性命,他此刻已然是刀下亡魂。 “我程大成今日落在阁下之手,要杀要刮随你高兴!” 石七的身上和脸上,还沾着依娜的鲜血,他本想一刀杀了面前这个人,却禁不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大宁国为何连派遣军队,都这样偷偷摸摸!” 程大成见对方一眼便识穿了自己的身份,也疑惑道:“既然阁下知道我们是大宁国的人,为何要杀害我们的弟兄!” 石七舔了舔刀尖上的血,冷笑道:“我未过门的妻子,却也葬送在你们的手中!”他料定大宁国近日必有大事发生,却又极为隐秘,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是以连寻水的队伍,也毫无旗帜与徽记,大概是那支队伍几日未归,这才派了这些黑衣人來一探究竟,隐去面容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悄然行事。 程大成闭唇不答。 说起來,一小支二十人的军队,和一个新婚之夜便死去的新嫁娘,倒是像扯平了一般。 “你们究竟是哪里來的军队!”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石七看了达野王一眼,并不作答。 此处是大宁国、惠国与周岚国三地的边界。 他们只知追逐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却不知早已奔到内陆的边缘。 三年前,大宁国成立伊始,与邢国修好,小小的惠国自知不是这两国的对手,立即向大宁国称臣,附属之以求在乱世安身立命,周岚国国君耿直,不甘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与他人,是以和大宁国之间,时有摩擦。 此时大宁国的兵力异动,定当与周岚国有关。 萧朗怀疑他们这支游牧的军队,是周岚国偷偷求來的救兵,于是派人前來刺探。 石七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得明白透彻,上前在程大成的怀中摸索了一会,搜出一小张羊皮手卷。 那是一幅此地的地图,详尽画了三国交界地点临近城镇的分布。 “你,你想做什么?”程大成领兵打仗,向來喜欢将地图藏在身上,却不料被对方搜得了先手。 石七扬着图,走到达野王的跟前。 “吾王,方才我的歌,唱得如何!” 达野王仍旧卷着胡子瞧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在这个紧要关头,石七为什么突然提及方才的歌声,他想了一想,点头道:“很好!”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他将那首歌的最后一句,重重念了一遍,单膝跪地,将地图双手呈上:“吾王。虽然我们这样逐水而居,有酒有肉,十分快乐,但是这快乐,还能持续多久,为何我们不占据这些人的土地,建立自己的王国,我们的百姓不再会永远迁徙,他们有固定的屋舍,大片的良田,他们朝我们纳贡,为我们积累财富,吾王,此时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噢,什么样的机会!”达野王分明也动了心。 石七说得对,这样逐水而居的生活,他过了四十多年,若是再年轻二十岁,想必他定会活得无忧无虑,张扬快乐,可是年岁大了,马上的生活已经令他有些力不从心,舞起宽刀,拉弓射箭,沒几下便觉得力气稍纵即逝。 若是有那样的王国,那样的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子民,不用再过马背上的生活,男耕女织,悠闲而度,那会是多么令人憧憬的时刻。 “不,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牧人,大宁国的天下岂是你们可以觊觎的!”程大成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意思,大声吼叫着,立刻有人将他按在地上,请求达野王的发落。 “杀了他,以血祭旗!”达野王双目圆瞪的模样十分威武。 石七的眼中沒有半分怜悯,沙场之中,本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牵动嘴角,毫不在乎面庞上的血迹仍在,那么洞悉世事地笑了一笑,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道:“我们,去这里!” ------------ 46、妾若为将 云那么淡,几乎和一片羽毛沒什么两样,画眉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啼音清婉,这里的树长得每一颗都是一个样子,分不清楚究竟走了多远,亦或者仍旧在原地停驻。 车轱辘继续转着,转在一颗小石子上,让车身微微有些颠簸。 阿离叹了一口气,仍旧仰头望着车窗外,也不知道究竟能看什么?窗口逼仄,望过去不是树就是云,什么景致也沒有,车里只有一只养着画眉的笼子,不知疲倦的叫声让她有些恹恹的。 “并不是比喻你是笼中的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不至于路上太闷!”岚毕禹送她这只画眉鸟的时候,如是说道。 她依言接过那只胖胖的鸟,扔在车上,看它一路上叫着唱着,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自己竟不如这只胖鸟,不懂世间情,不知世间事,只要早起有虫吃,有水喝,即便是关在笼子里,也欢乐地上串下跳。 桃花开了三次,又谢了三次。 一晃,竟过去了三年。 她亦是从一个面有稚气的少女,长成云英出尘的女子,十八岁的年纪,若是换了一个人,想必此刻定如初蕾般鲜嫩美好,一心想寻处好人家嫁了,她却像一颗闷闷的莲子般,抛在水中三年,也未绽出一朵莲花,长出一片荷叶來。 她生平只用过一次剑,明明刺在别人的胸口上,却痛在自己的心上。 一颗沒有心的莲子,叫它如何发芽生根。 岚毕禹将她接回邢国的那一日,正是萧朗与华颜大婚之时。 她望着城门上扎着的彩绸,想的却是一个月之前城中那片血泊的颜色。 总会有些人的幸福,是用另外一些人的不幸铸就的。 萧朗从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大宁国新立,以前的郡王纷纷要求独立,他便娶了安平郡王的女儿顾华颜,利用岳父手中囤积了十年的军队,将企图独立的郡王纷纷斩于马下。 她只不过是一颗替他达成目标的棋子,目的达到了,她也就毫无用处了。 她本就是个极端聪慧的女子,看穿了一个人,心头的那份爱意也就渐渐淡下去,甚至想到这个人的时候,面庞便情不自禁笼起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狷恶。 只是,留在布隆,终究是一件十分委屈的事。 岚毕禹此时已经登基,那些后宫的宠妃也端了一副晚娘的面孔,虎视眈眈盯着她这个來历不明的“公主”,何况还有一些完全陌生的弟弟妹妹们,疑心她來此的目的,一个个煞有介事地防备着。 仿佛又是一个奚岭。 “让我回南园好不好!”她这样向父亲岚毕禹恳求,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 这里沒有她的位置,除了和岚毕禹那一丝丝缘薄的血缘关系,她都不知道自己呆在布隆可以做什么? “你的母亲,弥留之际将你托付于我,我怎可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此时兵荒马乱,三年前的一场变故,令许多国家都有所律动,岚毕禹看了看阿离,她的面庞上有一种自己年轻时候的神色,不甘居于人下,不愿有所束缚,宁愿凭借自己的羽翼闯出一片天下。 “那……让我做点什么吧!”再呆在布隆,恐怕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南园的一别,她几乎都忘记自己儿时如何活泼好动,喜欢爬山涉水,奔走來回。 岚毕禹想了想道:“我的军中,还缺一位能在阵前镇定自若指挥大军的统领!” 阿离双眸晶亮,似乎颇有兴趣:“我愿意去!” “想清楚了!”军旅生涯,比这明争暗斗的皇宫还要危险,她又是一个如花年纪的少女,去了军中,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是否服她的管束还不一定呢?不过岚毕禹倒想看看,梁月亲手**出來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人家的女儿都是送去和亲与平藩,他的女儿却是被自己亲手送上阵前杀敌平乱,想來都觉得这个主意十分疯狂。 “是!”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握住父亲的手。 岚毕禹在她耳畔轻声提点:“初去时,切莫表明你的身份!” 她坐在马车中,细细想着三年前的机遇,空洞无聊的心思竟被那些恍若昨日的经历所填满。 她仍旧记得自己骑一匹青骢马,独自闯入邢军大营报道的那天。 将长发盘在脑后,戴一顶兵盔,风尘仆仆奔向目的地。 迎面而來的黄沙扬尘,比宫中的空气要來得利落和自由,她爱煞了纵马奔驰在旷野的黄昏,那轮落日金黄浑圆得仿佛一只烧饼,就好像沿着这条路一直奔跑,就能坐在马上张嘴咬住它,阿离被自己可笑的比喻弄得十分快活,一个人朗声笑了起來。 好容易到了营帐之外,她翻身下马走上前,守门的士兵以为她是來从军的,看着她一张稚气未脱却漂亮得要命的面孔,忍不住起了邪念:“小兄弟,要当兵!”一只粗糙的手竟抚上她的面孔,欲要行那龙阳之事。 阿离打开他的手,冷笑一声,抖出手中的就任令,扔在那人的面上:“去,叫你们将军來!” 守卫看见任令上的大印,早已吓到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去通传。 军中早有消息,说是近日要來一位统领,却想不到竟然这样年轻美貌……听那声音,更像是一个女子。 那名并不年轻的王晓泉将军穿着寻常的布衣在奔來的路上,守卫早已委婉表达了新來的统领十分年轻仿佛是个女子的事实。 他扫了一眼就任令,再看看阿离,个子细瘦,面庞清丽,的确与从军的壮汉不同,只是弄不懂,上头为何要派个女子來任统领,派兵打仗,他不在话下。虽然近些年局势复杂,他吃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败仗,但是,一个女子,说起來也令人不服气。 阿离自然知晓对方心里头在想什么?将兵盔一脱,一头长发甩在脑后,也不隐瞒自己的性别,牵着马静静站在帐外,任由那些好奇的士兵围观。 这样年轻,又是个娘儿们,居然是他们新來的统领,据说级别只在将军之下,然而调兵遣将,将军却是要听从于她。 阿离被安排在最阴暗的一处军营中居住,刚去的几日,贴身的衣物时常丢失,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却苦于找不到证据,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不是敬畏,而是猥亵。 阿离正苦于无法建立自己的威信,可巧岚毕禹派來一纸军令,命王将军带军驻守一个叫做“青月”的重镇,此处正处邢国的边陲,与辛国毗邻,辛国时常派出一小支军队,扮作强盗,在青月镇上烧杀抢掠。 王将军便动身与五千人马齐至青月镇。 行军途中,阿离便问:“将军欲将军队驻于何处!” “自然是青月镇!”王将军想也沒想,如是回答。 “若辛国以邢国派军威胁为由,公然派军來袭,那当如何!” “在我邢国境内,如何调军遣将,怎由得他国干预,若是辛国來袭,我便上前迎战!”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她继续追问,唇间噙着一抹笑:“将军是为了青月镇百姓的安宁而來,却引來一场无妄之灾,吾王的意思,只是为了找出辛国假扮土匪扰我民的证据,自有礼部去向他们讨个公道!” 王将军说不过她,气呼呼地反问一句:“依谭统领的意思,想必早有计较!” “不敢!”阿离语意诚恳:“在下年轻不更事,调兵遣将更是不如将军,只是驻军一说,向來要从大局观之,王将军一定听说过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的故事,便是因为驻军不当,错了先机的道理!” “依你说,该怎么办!”王将军想了想,岚毕禹不是那种不会用人的君主,他派这样一个人來,必定是有他的意图,自己还是凡事多与眼前的这个少女多多交流,再做定夺。 阿离笑道:“将军只需派遣一支五百人的部队,先入青月镇,不用镇守城门,也不用做任何操练,只让他们打着副官的旗帜,四处抱怨说被皇上派來这等边陲小镇,实在毫无建树,而大军则悄悄潜伏在镇旁二里开外,那青月镇上,必定有辛国的细作,若是听闻那群士兵如此毫无斗志,定当再派人前來,此时,只需再派若干人众,将青月镇的土匪围剿不杀,令他们毫无退路,再派一支精兵假扮辛国人,前去敌营中报信,谎称中了埋伏,那群人若是顾念兄弟之情,自当派大兵來援救,十万火急之中,是不会有人顾忌换下兵服的,如此一來,青月镇的安危已解,辛国的把柄也被将军抓住,岂不是两全其美!” “妙,实在是妙计!”王将军顿时对阿离刮目相看,一拍大腿,忘记对方是女子,挥拳便往对方的肩上锤过去。 直到见了那一张美丽若白莲花的面容,他这才生生收住手,尴尬地抓了抓头,嘿嘿一笑, ------------ 47、垂阳公主 依照阿离的计划,青月镇之扰圆满落幕。 辛国的军队,几乎被王将军全军覆沒,又落了假扮土匪的口实,端的是无力回天。 此刻王将军的队伍中,再沒有人不服这位年轻美貌的统领,她丢失的衣物也不知从何处寻了回來,阿离暗暗捧着那些中衣笑了笑,毫不介怀地继续穿着。 王将军自此对她十分照顾,有什么战事,一定先征询阿离的意见。 不久之后,岚毕禹又将王将军调去镇守周岚国与惠国的边境之界,那里地形复杂,民族杂居,王将军初到镇上,不知如何与当地居民相处,时时发生士兵去集市上买军需用品的时候,常常不被理睬的窘况。 阿离便打听到,据说以前此地经常有各国士兵驻扎,大家厌恶士兵们的蛮横与无礼,不愿意做他们的生意,是以见着一只新的军队來此,更是十分拘谨,她便与王将军共谋了一条新的军令,与当地居民做买卖,定要付比常人贵一分的价格,童叟无欺,不可夺人钱财,不可罢**女,整饬军纪,十分严明,久而久之,当地的人便渐渐对王将军的队伍有了好感,只要看见兵卒的衣服上绣着“王”字,必定和颜悦色,连买东西都是半买半赠,甚至还有许多年轻人,甘愿投身王将军的队伍,四邻八乡,皆知这只队伍与其他的军队不同,说起王将军,更是赞不绝口,声明远播。 三年之内,王将军从最开始的五千人,扩张到五万人,十倍的速度令人咋舌,岚毕禹不止一次听说,王将军在边陲战功赫赫,却又声明极佳,颇得人心,想必由他镇守边关,自是放心不过。 这其中,阿离的名字不止一次被提到。 王将军时常在奏折中感激君主派來的这位女统领,并且时常为阿离邀功。 他笑着将奏折抛至一边,看來阿离找寻到了合适她的地方,也是应该昭告天下了。 他一纸号令将阿离从边关十万火急地召回了布隆。 这一次,王将军十分关照,不让阿离骑马,而是为她备了一辆马车,还有一名忠心耿耿的士兵替她充当马夫的角色。 “恕小将眼拙,竟不知谭统领是皇上的千金!”王将军诚惶诚恐,幸好自己未曾得罪过这位沒有封号的公主。 “什么千金不千金的,将军多虑了!”阿离笑得云淡风轻,几年在军营中的磨砺,她摆脱了那层稚气,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來的气势,迷一般的眼神,叫人不禁沉迷其中,若说三年前的那张面孔,是微绽的白莲,那此时的阿离,便是一朵盛放的芙蕖,圣洁高贵,不容逼视,即使静静地坐着,也有一种令人不禁想臣服裙下的威慑力。 王将军有一个和阿离一般大的女儿,忍不住要将她以女儿一样看待,不过自己的女儿,却沒有皇上的女儿这样气宇非凡。 “此番吾王召见,不知谭统领何时回來!”王将军在临走前仍旧是忍不住问了这句话。 阿离虽然认了岚毕禹为父亲,却一直跟随母姓。 军营中离不开阿离,大家都习惯这只队伍中有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女统领,若是她不在,王将军总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 “尽快,我不会在布隆久待的!”阿离想到父亲的那些后宫嫔妃,便情不自禁扶住额头。 临走时她带着那只画眉鸟解闷,一路上并未碰见什么人,因为赶车的士兵换了寻常人家的衣裳,即使碰见其他国家的士兵,大家也不会留意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中,坐的是什么人。 “唷赫……”半途中,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车窗外吆喝。 是一支穿着和内陆人不同的骑兵部队。 他们打着“达野”字样的旗帜,从这辆马车旁边奔了过去。 阿离命赶车的士兵停下來,驶到路旁。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手中挥舞着一柄似金非金的弯刀,骑着马从她的眼前掠了过去。 那惊鸿的一瞥,令阿离十分震惊。 她眨了眨眼,望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竟……竟像是那个人,那柄弯刀,那个身形,还有方才的那句吆喝声,像极了那个从月色下悄然显现的身影。 “十七……萧勤!”她喃喃低念着这个名字,却又不确定地摇头,不可能,那个人明明被自己一剑刺穿心脏,再也沒有活过來的可能。 等到她抬头再看的时候,那支军队早已飞快地从路上消失,只剩下马蹄扬起的尘土,仍旧在空中徘徊四散。 阿离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活了过來,三年了,自己在军营中呆了三年,过的仿佛是茹毛饮血的生涯,她不敢去想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更不敢去回忆那个名字,在她的心中,那个名字早已和自己的心一同在那一夜死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萧勤,但是她每每在有月亮的夜晚,总会想起自己和萧勤独处的那一夜,那一夜,夜凉如水,她披散着头发在他的眼皮底下纳凉,那一夜他们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无情,或者有情。 他的眸子好似有一把火,将她整个儿烧了起來。 她甚至记得他吻她的每一个细节,炽热的唇一触碰到她的,便再也抵挡不住他内心的热情,她轻轻启齿,几乎是默允他的唇舌进一步地攻城略地。虽然羞到面色通红,但是每每想到此处,她就忍不住浑身发烫。 萧勤,萧勤若是沒有死,她与他,还有在一起的可能么。 岚毕禹竟亲自出城去迎她。 阿离有些受宠若惊,掀开马车的垂帘向外望,帝王出城,随行的人呼啦啦跟了几里开外,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不大不小的疑惑,岚毕禹并未说自己出城接的是阿离,只是说,是一位从边陲來此,颇有战功的统领。 那名驾车的士兵年纪尚小,还未曾见过如此浩繁的阵仗,早已吓得跪在地上,觳觫发抖。 那就是他们邢国的君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像一个永远都猜不透的谜语一样,有一双深邃的黑眸,望向人的心底,仿若瞬间便能洞悉你的全部。 他伸出手,将阿离从不起眼的马车中牵了出來,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位据说有奇谋良策屡建战功的统领,竟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子。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知当叫他父亲好,还是君王好,只是呆呆怔了怔,见到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冲自己低了下去。 “这种感觉可好!”岚毕禹轻轻笑了起來,他虽说已过不惑之年,却保养得极佳,一张年轻时极为出色的面孔,至今仍俊朗如初。 说起來,阿离的相貌,瞧得久了,竟有些神似于他。 此刻她站在邢国至高无上的君王身侧,与他同享着万人朝贺的胜景,无人敢有任何不敬的颜色,一个个卑躬屈膝,面色惶恐。 她顺着父亲的问话点了一点头:“很好!” 岚毕禹看了她一眼,仍旧握着她的手,高举至额前:“这便是我最爱的女儿,今日我要设宴为她接风,另行封赏!”他已经为她取了一个封号,叫“垂阳公主”:“垂阳”二字,寓意颇多。 岚毕禹膝下子女并不算多,两位公主,尚待字闺中,还有两位皇子,也年纪幼弱,这一位看起來美丽得好似水中芙蕖的女子,听说是岚毕禹年轻时候,和一位不知名姓的他国女子所生,自幼便寄养在他处,即使來过布隆两三回,也住不长久。 却不知晓,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竟会是所谓的女统领。 据说,这名统领的名声在外,赫赫传遍了整个边陲。 连带兵的王将军,都对这位年轻的统领言听计从,是以三年來,邢国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国力比之三年前大盛。 岚毕禹素來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什么男尊女卑在他的眼中统统是狗屁,就连许多年前,和萧朗的约定,也不避敌我之嫌。 他喜欢有野心有成就有一颗聪明头脑的人。 不论那个人是谁。 即使不是自己的儿子又如何,他在阿离眼中看见的那份淡定和从容,是自己几位子女中最出色的。 她在军营中度过了三年,比三年前的少女更加成熟了几分,清丽的五官隐隐有了威严的架势,仿佛一朵美到极致的圣洁之莲,不容他人逼视。 他喜欢这样的女儿,而不是三年前那个伤心欲绝毫无方向的稚嫩少女,她不是任何人的棋子,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她要做她自己,那个藏在面具背后的真实的阿离。 从最低的尘埃处,渐渐攀援而上,她的成就,完全是她一人之力。 岚毕禹突然间便有了一个决定,只是,面前的这个年轻的女子,能否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他还需试她一试。 “一路上可算辛苦!”他命阿离与自己同乘一驾,她有些不自在,自己浑身尘土,而他的龙撵铺展着明黄色的软垫,被她一身灰尘弄得十分不堪, ------------ 48、再见萧朗 “还好!”她想起路上碰见的那个肖似萧勤的男子,神情怔忪起來,又觉得在父亲面前不该思量其他,只得低头笑了笑:“我仍旧带着父亲送的那只画眉鸟!” 岚毕禹点了点头道:“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她自从八岁那年认他做父亲之后,从未开口问他要过任何东西。 此时阿离也仍旧穿的是一袭戎装,不过她自幼精通女红,早已把戎装改成了一套女装,看起來英气十足,却又不失女性柔美,饶是如此,身为一位公主,她这等脂粉不施钗环不戴的装束,未免显得有些寒碜。 阿离自知父亲话中的意思,笑道:“一切随父亲的意便好!”她既是要重新改头换面见他的嫔妃,自是不能在装束上被她们比下去。 待她洗漱完毕,自有宫女将她盛装打扮了一番,阿离嫌弃那顶黄澄澄的凤冠压得头都抬不起來,一心要摘下來,却被宫女劝住说:“公主,晚宴可是吾王为您加封的仪式,定是要这样的装扮才合乎您的身份!” “可是我头疼!”阿离蹙着眉。 那名宫女柔声一笑道:“自古以來哪一位公主不是这样挺过來的呢?您能在边陲杀敌无数,竟不能忍耐这顶小小的凤冠吗?” 阿离刚想说自己沒有亲手杀敌,想想这深宫中的宫女也并不知晓她究竟在军营中是做什么的,也就作罢。 她顶了这团可笑的凤冠去见岚毕禹,进门的时候,头重脚轻,不留神脚底一个趔趄,刚想着“完蛋了,要出丑了”,却被一双手臂牢牢握住。 阿离抬起眼,见到了一张自己不愿见的面孔。 那个人,竟是萧朗。 “阿离……”三年未见,萧朗的眼眸中仍旧有着对她的深情,轻轻的,仿佛许久以前一样唤她的名字,却换來阿离的一声应答:“不敢有劳尊驾!”她靠着门旁站定,放开了他的手。 萧朗面色有异,退了一步,让她先进。 阿离看了他一眼,沒有半句客套话,用手扶着凤冠慢慢走了进去。 此处仍旧是邢国的都城,尽管对方是大宁国的君主,她亦沒有必要对他客气。 况且今日,她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阿离,你來得正好!”岚毕禹打量了她几眼,喜笑颜开,似是十分满意她此刻的造型,阿离觉得自己的脖子快断了,才换來父亲的几眼赞许,十分不值,何况方才还与萧朗不期而遇,心中略略不快。 萧朗后脚跟着踏进來,在他们父女面前站定。 岚毕禹笑道:“今日是阿离册封‘垂阳公主’的大喜日子,萧朗听说这件事,特意千里迢迢赶來道贺,你们也有三年未见了吧!怎得如此陌生!” 阿离淡淡道:“久闻萧王荣登大宝,未曾道贺,今日來此,除了道贺之外,想必另有其他要事吧!” 知萧朗者,阿离也。 三年前,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江山。 三年后的今日,他更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跑來邻国的国都了。 道贺只是借口,想必其他的事情才是正经。 萧朗还來不及说话,心中之事便被她一语道破,不由得哈哈一笑,道:“我一向瞒不过你,不错,确有一事要请静慈兄相助!”岚毕禹字“静慈”,鲜少有人会直呼他的字,只有望年之交的萧朗才会以平等的身份如是称呼。 岚毕禹也不在意,呼唤他们二人落座,淡淡道:“不知是何事,需要劳烦老弟亲自跑上这一趟!” 阿离一双清灵美目盯着萧朗瞧了一会,他的面庞上笼着一层抑郁之色,若是不为女人,定当是为了江山。 不难揣测,许是大宁国有了些麻烦。 萧朗苦笑一声道:“静慈兄可曾听闻‘达野’的旗号!” 岚毕禹想了一想:“似有耳闻,不过是辛国以北的一支游牧人的军队,怎么!” 阿离听闻“达野”二字,不由得有了兴致,静静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将头靠在他身上,认真听萧朗说下去。 萧朗看着她一脸高贵美丽却又依偎在岚毕禹怀中的小女儿姿态,不由得有些失神,轻轻咳了一声,收回心神,这才解释道:“两日前,这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來的军队,占据了大宁边境一处重镇(潘岳镇),不瞒静慈兄,周岚国最近颇有兵马驿动,我的军队正本打算由潘岳镇出发前往周岚,哪料此处重镇却被这个叫做达野王的军队所攻占,是以,我只好恳求静慈兄,能否让我的军队借道邢国,北上周岚!”虽说惠国也与大宁国毗邻,边界还十分绵长,可惜惠国的边界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几欲万丈,别说沒有人攀得上去,即便是攀山越岭过去了,还不知道会被什么毒蛇猛兽给吞噬呢? 岚毕禹轻描淡写将这枚烫手山芋丢给阿离:“唉!萧朗老弟,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安心种地,休养生息,早已不管这些兵力调配的琐事了,边境的事,阿离知晓得比我清楚,借道一事,不妨在宴会后你和阿离单独商议吧!” 阿离在他怀中半靠,自然知晓父亲的意图。 借道一事,自古以來都是兵不厌诈的一出试探之法。 大国借小国道,借道是假,出兵是真。 即便是邦交再好的两个邻国,遇见借道一事,也会沉思多时,多半不做应答。 此时萧朗亲自上布隆來恳求借道,诚意可嘉,却不知骨子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阿离扶着凤冠从岚毕禹的怀中坐直了身子,看也不看萧朗一眼,只嗔了一句:“父亲,孩儿风尘仆仆远道而來,连口水也沒有喝,便被丢了这么一档子事,算什么?” 岚毕禹当真是心花怒放,搂着阿离的肩笑道:“好好好,先去用膳再说!” 如是聪明的一个女儿,果然可堪大任。 岚毕禹本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此时却被这个來历不明的私生女大办封赏之筵,几位后宫娘娘自是沒什么好脸色,悻悻坐了一圈,分明有十二万分的不爽,甚至还有一位生了女儿的娘娘,用食指戳着自己女儿的额头,指桑骂槐道:“你怎么就不讨你父王的喜欢!” “听说,连大宁国的国君也亲自來贺了,这个小丫头面子不小!” “封号唤作‘垂阳’,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吾王竟打算将位置传给这个丫头不成!”生了一位麟儿的娘娘,十分忌讳这个封号。 “谁知道王上究竟在想什么?”,,这是后宫嫔妃们一致得出來的结论。 此刻良辰已至,岚毕禹换上了龙袍,端坐大殿之上,他身侧的阿离丽容明妍,气宇出尘,含笑不语立在殿前,接受千万臣子的朝贺。 “吾皇万岁,垂阳公主千秋!” 萧朗不便出席这等加封仪式,只在殿外坐着,听见殿堂内数以万计的声响如洪钟大吕,透彻云霄。 邢国的国力,仿佛比他想象得,要强盛许多。 筵席足足摆了有上百桌,比那一日素月皇后寿诞的时候还要热闹,杯盏互碰,觥筹交错,岚毕禹显然兴致大好,开怀畅饮,笑容满面。 他素來为人低沉又不喜热闹,众人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纷纷上前敬酒称颂。 无非是些场面的话语,岚毕禹自是一笑置之,目光却瞥向萧朗。 萧朗神秘出现在邢国,自是沒有张扬,只默默坐在岚毕禹下处的一桌,独自饮着酒,旁人都对这个神秘的年轻人感到好奇,又见新封的垂阳公主端着酒杯上前,误会他也许是公主相中的驸马爷,早有一旁的好事之徒暗暗使了眼色,唤众人留意。 萧朗料不到阿离会亲自为他斟酒。 满满一杯透明琼浆,似梦似幻,普通的白瓷杯被她玉手擒在住,竟像被染了一层润玉般的色泽。 “我敬你!”她先干为尽,并不说敬酒的由头。 如此连饮了三杯,才被萧朗止住。 “为何!” 为何。 为何要放开他的手。 为何要从他的身边逃走。 为何她竟不懂他的心,即便是娶了华颜也仍旧在她的身上。 为何这场分别持续了三年,他却满脑子都是她的倩影。 为何她为了保护他而杀了萧勤,却不愿正视自己的心。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不懂阿离。 三年前的那一剑,他自以为得到了天下与她的心。 岚毕禹在暴雨中亲临奚岭,分析了无数条理由,只建议他娶顾华颜,想那安平郡富庶无比,又有重兵在握,此刻大宁国初立,有什么比能娶到一个父亲手握重兵的女子更能稳固江山的呢? 他沒得选。 他甚至以为,阿离会理解他,宽宥他,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做他的妃子。 可是他与华颜成婚的那一日,岚毕禹留了一封书信,便带着女儿回了布隆。 那个坐拥江山,却也能坐拥美人的梦,只实现了一半。 从此他再未见过阿离。 那一张白莲出尘的面孔,在今日看來,竟让他想念到铭心刻骨, ------------ 49、寻亲之路 若不是在岚毕禹的面前,若不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他实在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阿离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为赔罪!” 连饮三杯,本就是军中赔罪的先兆。 萧朗不知是喜是悲。 他与阿离之间,仿佛一团错乱的丝线,纠缠往复,纵横无章,赔罪一说,竟不知是为那般。 是为三年前的不辞而别,还是婉拒他借道的请求。 若是前者,他定当快慰非常。 若是后者……不不不,怎么会是后者,阿离和他的纠葛,岚毕禹和他的交情,大宁国和邢国的合约,每一样都在昭示,借道之行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他一口饮尽阿离亲手为他斟的一杯酒,欲要听她接下來的说辞。 却见阿离歉疚一笑,轻声道:“宁王远道而來,阿离本该尽地主之谊,不过借道之请,事关重大,恕阿离爱莫能助!”她说完,转身便走。 萧朗的面孔微微扬起,本來是带着微微的酒醺和些许的期待,他期待和她之间,还能藉着这次见面发生些什么更加亲密的事,那些明明回忆起來无比美好的过往,还有那一剑毫不容情的保护,都在昭示着她对他的心意。 可是沒有。 萧朗不知原本扬起的嘴角该如何保持现有的弧度,他就那么怔怔地坐在席上,微笑与充满期待的面孔瞬间凝滞,仿佛从一个烟花三月的江南,被瞬移到了冰雪连天的北国。 岚毕禹不由得看得十分入迷,面庞上的笑意更深,从萧朗的身上收回视线,他端着手中的酒杯,悠悠地又饮了一口。 原本以为萧朗是垂阳公主驸马人选的人,此刻灰溜溜输了这份心思,打量着垂阳公主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不见了踪迹。 而那个神神秘秘的年轻人,面庞上笼着薄怒,竟站起了身,冲岚毕禹简单拱了拱手。 “萧朗有事在身,就此告辞!” ,,什么? 他们沒有听错。 这个人,便是大宁国的开国君王萧朗。 岚毕禹也不留他,只轻道一声:“保重!” #################################### 潘岳镇是大宁国边境的一处重镇,毗邻周岚国与惠国。 石七的猜测完全正确,此时他们自周岚国的北方边境一路往西,直达大宁与周岚的边陲,沒有人知晓这只突如其來冒出來的队伍究竟是什么來历,却在一夜之间,被他们占领了潘岳镇。 石七建议达野王把俘虏和死尸身上的军服扒下來,让自己人换上,这样潘岳镇的人仍旧以为他们是本地驻军,只要对外宣扬说是半夜里看不清敌情,错与兄弟队伍开火,自然能够自圆其说。 打扫干净战场,换上新鲜的衣服,一行人自是十分好奇。 “我说,不如我们去集市上晃晃!”年轻好动的士兵心痒难耐,又素來自由散漫惯了,一到这种新鲜的地方,连眼珠子都要跳出來。 这里的房子和他们住的帐篷大不一样,且那些女人穿着的衣服,修长轻薄,勾勒出美丽的身体曲线,和他们那边有着羊膻儿味的娘们完全不一样。 “擦擦你的口水!”石七劈头盖脸丢给他一块刚从死人身上拽下來的破布。 那名士兵唤做阿里,他见是石七,更加來劲,手一抹,将破布丢在身后,用肩膀撞了撞他:“嘿!难道你就不好奇,不心动,这边的姑娘可好看啦!那些集市上的物什,我连看也沒看过!” 石七挑了挑眉,笑骂道:“你有钱吗?这里买东西,要用铜板和金银,你以为牵头羊去,人家便什么都给你!” 阿里嘿嘿一笑,从身上摸出一个布袋,在手中掂了掂:“我发的是死人财!” “去吧去吧!都去见见世面!”达野王十分高兴,听从了石七的建议,竟真的凭借手中这些好勇斗狠的年轻人,攻占了一座城池,看着热闹繁华的集市胜景,即便在一场战争之后也毫无影响,不由得心花怒放。 “不可!”石七的声音异常坚毅,一改方才与阿里嬉皮笑脸的面孔,朗朗道:“吾王,大宁国有一句俗语,攻城易,守城难。虽然说我们此刻攻下了潘岳镇,换上了他们当地士兵的衣服,但是此处地形负责,大宁国的君主素來心计深重,我们夺了他的城,他定会以十倍军力來夺回去的,我们的人手本來就不够,若是现在不去熟悉潘岳镇的地形,制定好守城的攻略,等到敌人來犯,我们也只有乖乖拱手将好不容易的土地让给他们了!” 达野王捻着胡须仔细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吧!就依你而言!”他素來率性而行,突然有了一个小副将,在自己面前建议这个,建议那个,初尝便觉得新奇,第二次便略有不快,本來攻占潘岳镇,便是石七的主意,达野王只是被他那句“哪里是游牧人的安身的地方”打动,才默许了这件事情。 此刻被石七这样一说,高高兴兴的心情难免被诸多拘束所坏,达野王饮了一口酒,手指却不再绕在胡子上,而是默默向腰间探着随身的宽刀。 石七自然有所察觉,心下暗暗惊愕,却也不声张,只拽了阿里走出门去:“与我來商议守城之略!” 论身份,他终究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外人。 论计谋,他虽胜达野王许多,却聪明到有些令达野王反感了。 他紧紧拽住阿里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几乎将阿里的胳膊整个卸去。 “哎哟我的祖宗,我果真不去集市还不行么,不用这样弄残我呀!”阿里扭曲着面孔大声嚷嚷着。 “闭嘴!”石七放开他,心头忖度良久,这才看着一脸不快使劲揉着胳膊的阿里道:“大王除了喜欢喝酒,还喜欢什么?” 听那语气,仿佛有些松动,阿里喜上眉梢,又來了兴致,想了一想才道:“睡觉!” 他伸手就要去拧阿里的耳朵。 阿里见状,自知自己说得不对,忙跳到一边,一面躲一面叫:“容我想想嘛!”他一脸皮猴一样的顽劣表情,倒是真的想到了一件事:“大王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却谁也沒有见过那个人,说是年轻的时候,去了南边,后來娶了南边的女人为妻,便再沒有了消息,南边兵荒马乱,这么多年沒有消息,多半是死啦!” 萧勤上了心,拍了拍阿里的头道:“去吧!换身寻常人的衣服,别走太远,回來的时候,记得为大王捎些好酒!” “当真!”阿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是要拽着自己來讨论守城之略么。 “还不走,小心我食言!”石七恶狠狠威胁道。 阿里嘿嘿笑了笑,抓了钱袋便走。 石七來此三年,大大小小的千目长百目长,无一不与他混得烂熟,他寻了一个年级略长的千目长前去问他方才阿里所说的那件事。 千目长道:“确是有这样一回事,不过人海茫茫,去哪里寻,乌嘉走的时候,才十六岁,此刻算一算,竟过去十年了!” “那乌嘉大哥有沒有什么容易辨认的地方!”石七十分热心,想将这件事情打听清楚。 那名千目长十分不解道:“你突然打听这个做什么?” 石七笑道:“大王打听到乌嘉大哥似乎也在这一带,所以命我去四处打探下他的下落!” 千目长点头道:“你可知乌嘉这个名字的意思,在我们当地,就是有一块乌青胎记的人!”千目长顿了顿,这才娓娓道來。 乌嘉生下來的时候,左眼上方有一块乌青色的胎记,小的时候,经常受人欺负,即使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达野王,也仍旧被牧民的儿子扔石头,乌嘉性格柔弱隐忍,又不愿意与人为敌,到十六岁的时候,达野王表示要带他出去见见自己的军队,他被自己父亲的威名吓住了。 “乌嘉,这只军队以后便是你的了!”达野王随意一句话,将十六岁的乌嘉吓个半死,他不敢想象自己这样的人率领一支大军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个性,只能被其他人欺负,决计是无法鼓足勇气指挥军队的,他连看见刀都害怕。 于是在一个漆黑得看不见月亮的夜晚,乌嘉一个人从达野王的军营中,偷偷溜了出去,便再也沒有回來过。 “说來也巧,五年前,我们营中有人去过内陆,说是在当时的颖国境内,见过乌嘉,他已经成婚,女方是南方人,有一个身体不好的老娘,据说生活清苦,经常要挖些野菜救济,唉!若是他那时候回來,好酒好肉,怎么会少得了他呢?” “颖国!”石七念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十分艰涩,仿佛嘴里含了一枚千斤重的橄榄,他向千目长道谢,自打发人去探查不提。 之所以想要为达野王寻亲,不过也是为他的一己之私。 要对付萧朗,眼下这一群散漫游勇的军队,是决计不够的,他需要有绝对的权利來指挥和调令,建立军规,规避利害,赏罚有度, ------------ 50、再见十七 昨夜的一战,石七已经不甘屈居人下,今日他在达野王面前正色施令,不难看出达野王已经微微有些不快,他想坐达野王的位置,却不愿意用武力來逼迫其让位,无疑,打一张亲情牌,是再好不过的方式。 但愿,但愿能寻到乌嘉这个人,给出无比丰厚的条件,拜托达野王将此刻的位置让给他,否则……石七不愿意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只是望着潘岳镇的天空,一言不发。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颖国的土地。 改弦更张之后,镇名未变,百姓未变,变的只是各家门头上插着的小旗帜,从“颖”变成了“宁”。 他还记得萧慈在世的时候,最爱吃一种小食,据说是潘月镇进贡而來,风味独特,用几种不同的杂粮磨成粉,揉在一块,撒上秘制的作料,剪成蚕豆大的小块,在油里炸得金黄,吃的时候只须扔进嘴里,清脆可口,因为那些粮食不同的质地,吃的时候颇有嚼劲。 他并不爱这种东西,却不知为何此时分外想吃,所幸街角处便随处可见卖这种小食的摊头,石七买了一袋,扔了两颗进嘴里。 硬脆的口感蹦进嘴里,仿佛嚼一颗化不开的石子,挑战着唇齿间的力度,偏偏要用极大的力度,才能迸开一个缺口,然后一层一层,香、辣、脆、爽,重重口感在石子破裂间层递而出,浑若一场胜仗般痛快。 他突然间理解父亲为何喜爱吃这种粗糙的东西了。 萧慈位于那高高的金銮殿之上,无战可打,无人可战,寂寞的时候,唯有嚼两颗这样的东西,才能体味一把战斗的快感。 竟越嚼越觉得上瘾。 不多时,阿里握着一瓶酒跌跌撞撞回來了,神色慌张。 “妈的,石七,你猜的真准!” “什么事!” “大宁国來找咱们谈判了,眼下就在城门外,领着黑压压的一片黑甲兵,看起來大概有千把人,估计后面还有……”阿里沒忘记将手中的酒递给他:“什么也來不及买,只为大王买了一瓶好酒,喏!” “带上弓箭手,上城楼!”他哪里來得及拿酒,立刻转身奔城门而去。 “酒怎么办!”阿里着急地问。 石七挥挥手,顾不上那么多。 阿里又急又心疼,不知该先去送酒还是该领着弓箭手上城楼,想了半天,咬牙饮了一口酒,把剩下的摔在了地上。 “哐当,!” 一阵酒香扑鼻,在蓄势待发的潘岳镇,缓缓弥漫。 萧朗仰着头,立在城门之外,黄底黑字的大旗上绣着“达野”字样,看起來分外刺目,这种时候,他这个戎马出身的君王,甘愿抛下一干国事,來阵前展现自己身先士卒的一面,借道也好,谈判也好,他总是喜欢亲力亲为,说穿了,只是内心不信任他人的表现。 此刻他穿着盔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威风凛凛立在黑甲兵之首,只听萧朗在阵前叫道:“喂……请你们达野王出來说话!” 石七正躬着身体,贴在城墙上慢慢前行,听见这个声音,犹如浑身被利刃割过一般,神情紧张起來。 “怎么了?石七,你在发抖!”阿里一张嘴,呵出來的尽是酒气,他贴得又近,一口气喷到石七的面上,让他稍稍有些警醒。 “有人通知了大王吗?” 阿里耷拉着嘴,摇摇头,因为赶不及的缘故,并未有人去通知喝完酒还在呼呼大睡的达野王。 “你上!”此时此刻,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是他出现在萧朗的面前,按照他对萧朗的了解,就是有十个潘岳镇,也即将被萧朗的铁骑踏平。 “啊!”这回轮到阿里发抖:“我,说什么?” “我自会教你!”石七不由分说将阿里推了上去。 萧朗终于见到那堆密密麻麻的弓箭之中,露出了一个年轻人的头。 阿里刚喝了酒,又被石七这样突然地推了上去,从未大声说过话的他,平日里还是颇为油嘴滑舌的,却不知此刻应该说什么?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瞟。 石七指指前方,低声道:“问他來此何事,大声些,莫怕!” 阿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学着达野王平日里说话的样子,站直身子指着城下的黑甲兵道:“你们是谁,來此做甚!”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好像十分不错。 萧朗道:“我是大宁国的国君萧朗,我大宁与阁下素无瓜葛,不知为何要霸占我潘岳镇,若是为了钱粮,我愿意十倍赠与,还请阁下退出潘岳镇,还我疆土,否则……” 阿里抬起下巴:“否则如何!” 萧朗伸出手,将一柄宝剑硬生生折成两段:“否则,阁下的下场,便犹如此剑!” 石七还未來得及发话,便听阿里恨恨地朝城下吐了一口唾沫:“哎哟,我好怕啊!你有本事便來啊!本大爷在此等着你!” 一国之君在士兵面前被啐了口水,萧朗何曾受过这样的耻辱,一时间被气得面孔发白,说不出话來。 石七躲在城墙内偷偷看了萧朗一眼,被阿里的这句话逗得欢乐起來。 阿里本就是个在军中长大的小无赖,说话沒轻沒重,常常有本事一句话挑衅到对方怒火攻心,饶是萧朗城府再深,也无法将谈判进行下去了。 见到萧朗受辱,他心头顿觉轻松自在了许多。 萧朗的脸被铁盔挡住,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顿时肃杀了起來,连胯下的黑马也止不住向前迈了两步,萧朗勒马鞍前高声喝道:“大宁国誓破胡虏!” 一只羽箭,冲着萧朗的铁盔射去,他的话音未落,座下的黑色骏马早已被一箭射中左目,嘶声而起,几乎将萧朗掀翻在地。 萧朗毕竟从军多年,定定下马,眯缝着眼睛看着城墙上的阿里,他的眼睛一直向着城墙下看着,时不时露出一些询问的意味,萧朗料定这个人必不是达野王,想必城墙之下的那个,才是幕后的指挥者。 “那一位,何必躲在幕后指挥,达野王的军队,总是这样偷偷摸摸吗?”他锐目一扫,盯着石七所在的位置,又高喝了一声。 阿里见被对方识破,更是低下头望着石七。 只见石七蹙着眉,低声咒骂道:“你这个笨蛋!”他挥了挥手,示意弓箭手时刻戒备,这才慢慢立起身,站在阿里的身侧。 “十二哥,好久不见!” 他的脑中,早已幻想了无数次与萧朗的相遇。 话,该怎么说,才能不卑不亢,脸,要如何笑,才能不动声色。 萧勤干脆学着阿里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像三年前的那一场萧氏之乱,从未发生过,笑容满面,轻松自在的一句“十二哥”,仿佛萧朗还是那个萧朗,萧勤也还是那个萧勤,两个人毫无芥蒂,兄弟相称。 可是他们分明都各自清楚,对方,早已不是自己的兄弟了。 萧朗的眼神仿佛撞见了鬼。 “你……” 是他,竟然是他,他沒有死。 一切的谜团在十七现身之后,全部能够解开了。 为什么一支毫无瓜葛的游牧军队,会在一夜之间攻占大宁国的重镇。 为何他派出去寻水的队伍全军覆沒,为何接踵派出去巡查的一支隐秘的小分队只回來了几个人,据说他们遇见了游牧人的军队,拉的是“达野王”的旗号,分队的队长程大成据说被他们捉住,斩了头祭了旗。 萧勤,不愧是他的亲弟弟。 他已经毫不关心萧勤在那一场暴雨过后,浑身是伤如何脱身的了,他此刻只关心,萧勤占领潘岳镇的目的,只是为了找他的麻烦,还是已经对他出兵周岚国的目的了若指掌,无端端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萧朗恨自己不够狠,沒有在阿离之后再加一刀,了却这个魔障般的年轻人。 “你待如何!”萧朗直截了当,已经沒有什么多余的废话可以说的了,面对那个死后复生的十七,谁还能比十七更了解他此刻所想。 萧勤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朗。 三年未见,他的眉宇中更添深沉,想來过去了一千多个日夜,原本就看不透他的人,此时更难看透了,萧勤不知为何有些恍惚了起來,大战在即,他蓦地又有些儿女情长起來,胸口尖那个名字不禁思索脱口而出:“阿离,她还好么!” “十七,你占我边陲重镇,竟是想与我來叙旧的!”萧朗听闻阿离的名字,面色一沉,他刚刚受了这个女人的一阵重重的羞辱,此刻伤疤未愈,偏偏被萧勤又揭了起來,若不是阿离不允他借道一事,他怎会在一日之内从布隆彻夜奔波到此,站在这里仰视这个小子。 阿里莫名其妙地看看石七:“你你你,认识他!”对方分明一下子就唤了石七的名字,石七也叫他“十二哥”,好像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新仇旧恨,说起來,石七來这里不过三年时间,却沒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 ------------ 51、纵横捭阖 萧勤点点头,继续俯瞰着城下嘻嘻笑道:“十二哥,怎么说,我也是萧氏的血脉,父王留下的基业全都给你了,于情于理,我总该有些封地的,我等了三年,也不见十二哥來与我,只好自己來取了!” 他此刻穿着普通士卒的衣服,露出一张比三年前略略成熟的面孔,麦芽色的面庞上,笼着一抹无甚心机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眼眸,闪闪发光,竟比三年前要來得纯真,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萧十七。 可是他说出來的话,却句句让萧朗反驳不得。 在大宁国的军队之前,亮出他是萧氏血脉,亲亲热热叫着他“十二哥”,便是为了让他偷袭潘岳镇得逞的做法变得名正言顺。 萧朗情不自禁眯起了双眼。 自他登基以來,他还未这样长时间仰视一个人。 此刻阳光已炽,几乎刺伤他的双眼。 那个人的身影和阳光重叠在一块,光亮得让人难以逼视。 “你还想见阿离么!”他终于低下头去,这样说了一句,似乎在拿捏十七对阿离的心,究竟能重到什么程度,十七会为了一个女人,失去这个报复他的绝佳机会么。 “自然想见!”萧勤一脸急切的模样,并不是装出來的:“她在哪里!” “我可以带她來见你,条件是立即退出潘岳镇,你若是要封地,我可以给你,但不是这里!”萧朗许下大把条件诱惑他:“十七,我们兄弟一场,你不要让我为难……” 萧勤的笑意更深,仍旧是笑得邪气十足:“十二哥,今日我若不是占了潘岳镇,我们还有这样对话的机会么!” 言下之意,分明是自己占了先机,要谈条件也应当是十七才对。 萧朗道:“三年不见,十七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十二哥过奖!” 他们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身份明明悬殊,地位偏偏倒置,隔着高耸的城墙,两个人开口闭口闲话家常,差点令候在双方的弓箭手与铁甲兵打起了瞌睡。 最后还是萧朗道:“若十七弟不愿意议和,让出潘岳镇,你要见到阿离便只有最后的办法!” “什么?”不说他也知道。 “南下,去占了邢国都城布隆,自然可以见到她!” 她……竟沒有嫁给十二。 萧勤竟以为,挥兵西向,占据奚岭,才是见到阿离的契机,想不到冥冥中……竟像有人将阿离推到自己身边來一样。 萧朗见十七迟迟不说话,勒住马头,几欲转身:“十七,你好自为之!”这一场谈话,也该结束了。 连吃两次闭门羹的滋味,萧朗还是第一次体味到。 偏偏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另一个,却是他的亲弟弟,一个从坟墓里爬出來的弟弟。 回去时的心情与來时不同,连身后的黑甲兵的马蹄都觉得格外沉重。 他忍不住向后望去,纷扬的尘土中,城头那一点已经远得像颗芝麻了,可仍旧炫目得刺眼。 萧勤,三年前败在自己之下的那个名字,萧朗不相信,三年之后自己会输他。 阿里狠狠锤了萧勤一拳,在他的胸口上,那里,他有一处愈合已久的旧伤,在今日之前,他以为自己的伤口愈合得足够完好,能够扛过一切,可是今日他才知晓,这里仍旧是他最脆弱的地方,连阿里的一拳他都吃不住,痛呼了一声,慢慢俯下身去。 “喂,真的假的,这一拳你也吃不住!”阿里打他不过是因为奇怪他为何能与大宁国的国君称兄道弟,这等机缘石七从未在人前说过。 只是想不到他竟然面露十二分的痛楚,这令阿里慌了神,他依稀记得石七的前胸与后胸上有被剑刺穿的伤口,也幸亏他命大,心脏被捅了一个窟窿,也能活得这样自在。 “是他伤的你!”阿里毕竟油头惯了,也有些小聪明,一下便猜中:“石七,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阿里握了握拳头:“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他要做大王,嫌你碍事,于是刺伤了你将你赶出去,幸亏你命大碰见了我们,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勤苦笑一声,并不作答:“扶我一把,大王怕是要醒了,我要去见他!” “去吧!和大王说清楚,他定然是支持你和大宁国好好干一场!”阿里将拳头拧得嘎嘎作响,跃跃欲试:“妈的,那个什么萧朗,害我砸了一瓶好酒,这笔账定当要向他讨回來!” 他骂骂咧咧一副要替石七出头打抱不平的样子。虽然不是萧勤的亲兄弟,这样的话,也令萧勤心下宽慰许多。 他握了握阿里的手:“多谢你,若是有朝一日活捉了萧朗,我把他的酒窖送你,他许多年前,便珍藏了无数好酒!” “好哇!”阿里开怀大笑,毫无芥蒂,仿佛石七这番话,明日便能立即实现一般。 萧勤刚要去见达野王,在四下里打探的人早已回來报他,说是就在方才,一向依附于大宁国的惠国,突然发生政变,据说新上任的国君,立即冲邢国俯首称臣,自降“惠国”为邢国的“惠郡”。 镇守惠邢边境的王晓泉将军,正率领大军朝着这边赶來。 潘岳镇,正是惠,周岚与宁国三处交界的重镇,此刻惠郡被邢军接替,又偏偏是在萧朗前來潘岳镇的途中,想必邢国的国君,早就掐准了这个时刻吧! 布隆的月色难得像今日这样清朗皓洁,布隆的地气湿泽,每当月圆之夜,总有浓雾覆于月上,难觅几回圆月真貌,此刻夜凉如水,抬头望月,圆得好似一轮明镜,让人心底都宁静淡泊。 阿离坐在岚毕禹的身侧,看着父亲从厚厚的一叠奏折中,取出一份递与她。 前几日在加封垂阳公主的盛典上,岚毕禹宣布惠国向邢国称臣的消息,并在同一时间将改制后的“惠郡”赠给了她,几乎可以算做是一份封地,她呆在布隆的这几日,听闻王将军已经率军抵达了惠郡、周岚、大宁三地的边境。 那一日萧朗前來借道,听说是对周岚有所动作,而王将军这一去,仿佛是邢国在牵制大宁的兵力一般。 她看了王将军快马送來的奏折,上面将当地的情形描述得一清二楚,据说有一支游牧人的军队,打着“达野王”的旗帜,占领了大宁国的边陲重镇潘岳,大宁国的兵力被困在潘岳以西,不得而入。 ##################################################### 周岚国国君十分镇定,举国上下齐心协力,为对抗大宁国的入侵做好了充分准备,只是为了以防不测,前后派了几位使者前來向邢国借兵,岚毕禹即不答应,也不派兵,只是将他们的使者好好招待了一番,又安全送了回去。 “若是在布隆呆够了,便去和王将军会和吧!恐怕过不了多久,有一场恶战要打!”岚毕禹站起身,座椅之后的墙壁是一副详尽的地图,他走到惠郡与大宁国交接之处站定,敲了敲那一处是非之地,如是道。 阿离心知肚明地点点头,又略带些试探的口吻道:“我以为父亲和大宁国交好!” 岚毕禹折身望着她,像只狐狸般笑道:“国与国之间,哪有永远的情谊!”他与萧朗的协议,是以天下百姓平安康泰为前提,此刻不过三年,萧朗便忍不住这份安宁,要出兵周岚打破沉寂了三年的格局。 他本就与惠王有秘议,只是在这个关头公布出來,格外具有喜剧效果。 世人皆以为大宁国的国君,在三年前的萧氏之乱中心机谋智皆越人之上,在位之后又能励精图治,平乱定国,却无人知晓,这位世人景仰的萧朗,不过是他一手**出來的徒弟罢了。 他甚至还留了一手棋,岚毕禹在心中自娱自乐,不知道萧朗知晓之后,会震惊到什么程度。 阿离想着自己和萧朗这么多年的交情,又听了父亲的这句话,若有所思地低了头,深深踟蹰。 人与人之间,亦沒有永远的情谊么。 比如她与华颜。 还比如,她与萧朗。 “在想什么?”岚毕禹察觉到她的沉思。 “沒什么?”阿离淡淡地摇头。 “傻孩子,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萧朗么!”他嘴角上扬,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当然沒有!”阿离的眉宇间浮出一抹厌恶之色,那个人今日的举动。虽然还算符合礼数,只是在三年后重逢的那一点点惊喜都被他的借道之说冲淡了:“不说这个了!”她甩下王将军的奏折,像个小女孩一样俏皮一笑,上前挽住父亲的手臂:“不如父亲与我说一些当年和母亲的故事吧!” 岚毕禹被她突如其來的提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面色有一丝薄红,斜斜瞧了阿离一眼,半分责怪又带着半分甜蜜,,她倒是会挑自己的软肋下手, ------------ 52、意中之人 有多久,沒有这样被自己的骨肉挽着手,坐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下,仰头望着这深蓝夜幕中的皎洁月色述说往事了。 岚毕禹清咳了一声娓娓道來。 那一年他不过是阿离现在的年纪,年轻不经事,虽说是储君的身份,却苦于沒有任何军功,是以,在阵前他竟跑出去亲自率兵杀敌。 英雄受伤,美女相救的故事,延续千古,仍旧是一段佳话。 南园的景致美则美矣,恍若世外桃园,只是身在这样宁静的山岭之上,仿佛身上的刀伤只是一场恍惚的梦一样。 “我只是想,这般宁静的生活,不止我一个可以有!”岚毕禹轻声道出那句离开的理由,阿离看着父亲的眼神,映着碧月,熠熠生辉,他竟再未回去。 他和萧朗,多么相似,女人在他们的面前,不过是曲折生活里的一场插曲。 “不过!”岚毕禹的声线低哑下來:“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忘记过你的母亲!”他仍旧怀念南园的如雾的桃林,那些粉的,白的,如仙境般的美景。 “我在想,父亲什么时候许配给我一位驸马!”阿离从那些令人神伤的思绪中抽身而出,仿佛一位普通的十八岁少女一般,雀跃地奔到岚毕禹的身旁,一点也不知娇羞为何物地问。 “恐怕他已经出现了!”岚毕禹笑得高深莫测:“也许你此行便能遇见他!” “父亲为何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她瞪大眼睛。 “唔……”岚毕禹望天:“今晚的月色真美呀……” “父亲,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阿离拽住他宽大的袖袍。 “我不知道你竟这样恨嫁!”岚毕禹嘲笑她。 “什么啊!明明是你说得好像自己是月老一样!”她叉腰辩解。 “你怎么说话口吻和王晓泉将军似的!”岚毕禹一挥袖袍,佯装生气不再搭理她。 “……”好容易有机会扮回女儿样,冲自己的父亲撒几句娇,却被岚毕禹一副神神秘秘的姿态纠结到断肠,阿离几步奔回自己的卧房,看也沒看,对着一旁的宫女低吼:“为我收拾行李,我今夜便要上路!” “去哪儿!” 这个声音,为何这样耳熟。 阿离转过头,见到一个美貌如花的宫女,纤纤立于灯下,那一张脸,不是咏絮是谁。 “咏絮,你怎在此!” “我一直就是邢国人啊!”咏絮笑靥如花,一语道破其中缘由,她是潜伏在十七王府的人,只受岚毕禹支配和调令,萧朗并不知晓,。 自那一夜的暴雨之后,岚毕禹和阿离回到邢国,却另有任务派遣她,是以直到近日,她才回來。 见阿离呆呆的,忍不住好笑,捏了她一记鼻尖,丫头调戏小姐的戏码,倒演得十分新鲜:“让咏絮陪你一同上路如何,军中沒有个使唤丫头如何成事!” 阿离一皱鼻子一闭眼,咏絮早已欺上身來,坐在她的身侧,笑嘻嘻地望着她,哪里有半分丫鬟的礼数。 “好是好……”只是,为什么会有点像被父亲算计了的感觉。 咏絮一叉腰:“怎么,你嫌弃我!” “我怎么敢!”她被咏絮的样子逗乐:“好了,快点收拾吧!”如果真的是被父亲算计了,她倒是想早日见到那个所谓的驸马。 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才能打动父亲那样的一个人。 咏絮似乎猜中她的心思,伸出食指在她面上刮了一刮:“公主春心动了!” “咏絮!”两抹绯红染雪颜,阿离几乎对这名伶牙俐齿的丫鬟招架不住。 “好啦好啦!”咏絮转头去收拾东西,手脚麻利,嘴上却依旧不停歇:“我能不能还是唤你小姐,叫公主……实在是不太习惯……” “随你!”阿离仰面躺在床榻上,舒出长长一口气,自从岚毕禹登基之后,布隆已经不复当年一派萧索的模样,连床榻的顶上也雕着繁复的花纹。 咏絮别有用意地问了一句:“小姐,这么多年了,你竟沒有意中人么!” 她是亲眼见过萧勤与阿离热吻的人,那一霎那的旖旎风情,连想上一想都让人面红心跳,而那时候,阿离与萧勤,不过还是两个年不经事的少年男女,如今……她的面孔背对着阿离,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笑意,如今他们都长大成人,比之年少,另有一番经历,却不如,若是再次碰见,会是什么模样。 阿离听见她这番话,自是不由自主想起萧勤。 她对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她自己都说不上來。 或者说,她从未将自己和萧勤之间的关系细细想清楚。 她总是会想到他的吻,那种炽热的不顾一切几乎将她融化的深吻,令她深深沉迷,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起來的时候也不由自主脸红心跳。 他明明当时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邢国派去的奸细,却也对她极好,找了咏絮服侍她,又想令她换一个身份作他的侧妃。 明明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一腔深情,她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彻底沦陷,谁知在紧要关头,他却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了她。 这样的人,她刺他那一剑,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今日认真想想,那一日他吻过她之后,握住她的手道:“此刻便是立即叫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表情是那样的认真,口气更是不容置喙的肯定。 阿离突然一下从床上坐起了身。 不不不,萧勤不是那种人。 如果那个人换成萧朗,她或许会相信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和江山,会做出卖所有人的事,可是萧勤……他……阿离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只在唇齿之间,她记得他的呼吸那么急促,他的眼眸那样深情而专注,他的心跳仍然萦萦于耳,,似只为她一人而跳。 她还记得他转过头來看她的眼神。 他的手还握着剑的一端,满手的鲜血,双眼却是一副“能死在你的手中,便无憾”的神情。 阿离胸口一窒。 她……她竟沒有早一点想到这件事。 她整整误会了萧勤那么多年。 “你……方才问我什么?”她呆呆问着咏絮。 “有沒有意中人!”咏絮头也未回,未曾见到阿离失神的双瞳。 “有!”她的双眸有清泪涌出。 可是?他已经死了。 死在她的剑下。 咏絮捧着阿离的一堆衣物转过身來的时候,便见到一脸泪痕的阿离,哭得犹如风中残荷般。 她轻轻将手中的衣物慢慢叠整齐,也不去安慰阿离,待一切收拾妥当,这才慢慢地蹭过去,什么话也不说,捻了一块腋下的帕子递给阿离。 阿离一抬头,朦胧中见到咏絮的脸,又忍不住想起萧勤來,上前一把抱住咏絮,哭得更加伤心,三年前的那一夜,她竟沒有这样难受过,如今因咏絮的一句话醍醐灌顶,心中晚到了三年的愧疚和失落,统统在此刻席卷而來,任她有坚强的武装又如何,任她徒有“垂阳公主”的封号又如何,任她是叱咤沙场屡建战功的统领又如何……死去的那个人,再也沒有办法回來了。 萧勤。 她恨他为何沒有在最后关头为自己辩解,他一句话也不曾对她说,而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尸骨现在何处…… 手指紧紧抓住咏絮的衣衫,似乎怕一撒手,心就要被无穷无尽的悔恨吞灭。 “好了……你再哭下去,大王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不想问我他是谁么!”阿离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面孔问她。 “我自然知道!”咏絮眨了眨眼:“除了那个人,谁会让你这样铭心刻骨!” “你在笑!”阿离抹干眼泪,看着咏絮面孔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啊!他的心意,她在现在才真正领悟到。 此时却生死相隔。 外人看來,自然是要忍不住嘲笑她的。 “有吗?”咏絮板起一副晚娘面孔,指着窗外一轮明月道:“我说小姐啊!我们是现在出发,还是睡一晚明日再动身!” 阿离哭了一场,已经浑身倦怠:“明日吧!” 今夜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希望萧勤在阴间能托个梦给她,告诉她,他已经原谅她。 明日,这副小女儿的心态便要被紧英豪之气所取代,她只想珍惜这样难得的一个夜晚,好好做一回真正的公主。 ############################################ 自打不到十里开外的惠郡边境“枣姚城”进驻了邢国的军队之后,阿里就被惨兮兮派去打探消息,他坐在离城门外不远的一棵高大松树的枝桠上,浓密的绿色的针叶遮掩了他的身形。 奇怪的是,今日竟然有两个女人一前一后骑着两匹马进了城。 太过诡异。 他滑下树干,奔回潘岳镇告诉萧勤的时候,萧勤眼也不抬:“你莫不是看错了!” 军营中怎么可能会有女子出现。 阿里翻了个白眼,他自从见过南国的姑娘就再也忘怀不了:“你信我吧!那两个女人当真是极品,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 ------------ 53、相见时刻 为什么阿里的话会让他想到十二哥以前的一个门房,也是看见女人就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那时候萧朗总是喜欢去拍那个门房的额头,拍到他脑门上光溜溜的。 萧勤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叫你去打探消息的,不是叫你去看女人的!” 阿里被冤枉般哭丧着脸:“你若是不信,自己去探探,我还见到那位将军亲自出门來接她们呢?” 萧勤沉思一会,问:“邢国有多少人马!” “呃……”阿里答不上來,一双眼睛低头觑着自己的脚尖,明显心虚的模样。 萧勤瞧他一眼:“换上夜行装,日暮后再与我出去一趟!”果然任何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 达野王自从那一日知道萧勤在城墙上与大宁国的皇帝萧朗称兄道地之后,便疑心起了石七的身份。 萧勤倒也坦然,自是表明了自己的由來与经历,并且将三年前的萧氏之乱述于达野王,他本就是个口齿伶俐的人,说到痛处时,喉头一紧,哽咽而止,潸然泪下,所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达野王叹了一口气道:“依你之言,那大宁王确是可恶!”只是萧勤一心想利用他辛苦经营的军队來对抗大宁,实在有些以卵击石,他怎忍心放手让那些兄弟们白白送死。 萧勤喂他吃了一粒定心丸:“十七并非要让兄弟们为我复仇流血,只是占据此镇,有百利而无一害,既能招募更多的人马,壮大队伍,又能为牧民们寻一处固定之所,让他们与内陆的人们通婚,落地生根,不再犹如浮萍般漂浮无定!” 达野王看他一眼,思量良久,头点得异常慎重:“如此,便依你所言!” 萧勤跪地长拜不起:“十七对大王感激不尽,只是,另有一事相禀……” “何事!”达野王打了个呵欠,分明有些倦怠。 “是关于乌嘉大哥的事……” 达野王的呵欠还未打完,张嘴怔怔地呆在当场:“你说什么?乌嘉,你有他的消息!” 萧勤垂下眼,似乎在思索如何开口。 达野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乌嘉,他在哪里,自从他走了之后我天天夜夜都在思念着我这唯一的独子,也许我错得离谱,一心要将我的军队让他來率领……他从小便怯弱又不喜欢打仗,是我将他逼走了……我……我寻了他这么多年,只听说他已经成家……可是……”他原本握紧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几乎不能成言。 “他……娶了一个颖国的女子为妻,三年前,他们育有一子!”萧勤的声音丝毫沒有喜悦,他看着达野王一脸欣喜的申请,后者一直充满期待听着他接下去的话:“乌嘉大哥为了生计被迫去参军,不久便战死沙场,他的妻子自从生产之后便身体孱弱,病重死去,只剩下大王的孙儿和外祖母相依为命……可惜的是,十七探听了许久,才知道三年前,有一位骑马而來的贵族,将老妈妈踏在马下,然后将乌嘉大哥的骨血,寄于邻人抚养,每年还会差人送去抚慰的银两……” 达野王几乎站立不住。 萧勤扶住他,冲帐外使了一个眼神。 早有随从带來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长得干干净净,虎头虎脑,与乌嘉的模样有着三分相似,却更像达野王,有一对猛虎般的眼睛。 “他……”达野王瞪大了眼睛,上前抱住那个孩子。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男孩亦不怕生,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帐篷里:“我叫小含!” 达野王摸着他的头,看着面前这个流着自己族人血液的男童,竟忍不住生出从此隐退江湖含饴弄孙悲戚之意。 “他们说你是我的爷爷!”小含认真地看着达野王,稚气的面孔带着陌生的打量:“我要跟你学刀法,为死去的姥姥报仇!” “杀死你姥姥的人是谁,你可知晓!”达野王又问。 “我知道!”小含年纪虽小,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笃定:“是个大坏蛋,他们都叫他宁王!” “什么?”达野王眯起眼睛,含恨而立,再开口的时候,双拳紧握,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势:“十七何在!” “属下在此!” “传我号令,达野国举国上下,誓杀大宁王,为我儿报仇雪恨!”赫赫之声,如利刃划破长空。 自那一日起,萧勤便成为了达野国军队的主帅,在潘岳镇修建攻势,避敌攻击,又在城墙外挖上了五尺深的护城河,让整个潘岳镇更加易守难攻。 只是阿里沒有料到身为主帅的萧勤,会为了两个女人和自己夜探邢军大营。 他有些懊恼,又有些兴奋,毕竟若是此行能再次见到那两个美丽的女人,叫他立刻化成灰,他也是乐意的! 夜色深沉,云影叠叠,他们一身轻便的黑衣夜行装,骑着乌黑的骏马,奔驰在夜幕之中,竟像两团黑云挟着劲风而來。 远远的,只见枣姚城高耸的城门,被低低的夜云压住,灰黑色的城门庄严伫立,竟有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气势。 萧勤将二人的马栓在那棵高大的松树之下,掩了身形,冲阿里挥了挥手。 阿里踩着他的肩膀一跃而上,贴在墙壁上,游龙般移动身形,终于翻过高高的城墙,递下绳子。 萧勤抓住绳子,利落地攀援向上,身手极是敏捷。 站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在黑夜之中听见奇怪的响动,四下巡察的时候,却什么也沒有看见。 “石七,你胆子可真大,刚才那个人就在我们头顶上走过去……”阿里气喘吁吁,心神未定地贴在墙根下。 “闭嘴!”萧勤瞪他一眼,低喝一声:“这边走!” 王晓泉将军的营帐布得十分像五行八卦阵,若是不熟悉乾坤震艮离坎兑巽这几个方位,即使转到天亮也转不出去。 圆形的帐篷一个一个从外面看毫无异样,分不清哪一顶才是主帐,更不用说能从这众多的帐篷里嗅出女人的气味了。 萧勤暗暗留心了马厩和粮草,估算出了这支驻军大概的人数,这才拉着阿里打算回营。 “嘿……看那边!”阿里指指马厩。 那马厩之内,还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对着一匹青骢马喃喃自语:“多吃些,吃好些,赶了一天的路,若不喂饱你,小姐估计要怪罪我了,嘿嘿!吃吧吃吧!” 那声音在暗夜里听來,玲珑清脆,是个女人无疑,尤其是,萧勤竟觉得那把好听的声音熟悉到极致,却一时间想不起來是谁。 “我早就说了我沒有看错,果然是个女人!”阿里虽然蒙着面,一双眼睛却笑得眯了起來,他闪到萧勤的身前,就要向前迈步,被萧勤一把拉住。 “做什么?” “你不好奇!”阿里舔舔嘴角,黑布下他的嘴角一侧有个诡异的湿印。 好奇,他当然好奇,为何这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他仿佛在哪里听见过…… 待那个女子转身,他这才微微能看见她的五官轮廓……那不是,,他在“月魄麒麟”别院的侍女咏絮,她怎会在此。 萧勤心下疑惑,不由自主跟上她的背影,悄然而动。 阿里追上來:“石七,你好不厚道,这个美人是我先发现的!” 咏絮仿佛听见身后有动静,停下脚步,转身冲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萧勤捂住他的嘴,闪到马厩的栅栏内,隐去身形。 “奇怪!”咏絮扫了一眼,并未看见有人,抱着装着黄豆的簸箕继续走,不远处便是阿离的营帐,咏絮刚刚为阿离烧了一大桶热水,让她好好地泡个澡,洗去一身疲惫。 咏絮哼着轻快的小曲子,一路旖旎而行,放下簸箕,锁上马厩,她这才捶了捶手臂,径直转去帐篷。 “咏絮……”阿离大声唤她:“我饿了!” “來了來了!”咏絮应着她:“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一会便來!” 萧勤一听另外一个声音,几乎连魂魄也勾去,是阿离,她的声音,只须听过一次,便再也不能忘,只是他竟料想不到,阿离怎会出现在枣姚城的军营中,千万思绪,只在一瞬间闪过,他几乎连呼吸也忘却,一心想着要上千去见她,足下却无法迈步,仿佛灌有千钧重的铅块。 阿里明显感觉到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原地一滞,便一动也不动了。 “喂!”他推推萧勤:“我跟那个美人去看看,你去查看下另外一个,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城墙下碰头!”说罢,也不管萧勤有沒有答应,闪身便走。 萧勤侧身贴在帐篷之外,掀开帘幕朝里望。 阿离正低头在昏黄的烛光下认真看着铺在桌面上的简略羊皮地图,不着脂粉的面孔依旧白皙不染红尘,沒有一句对白,沒有一眼交汇,但她这一低头的瞬间,已经用美丽将他刺伤。 他的思绪仍旧会在记忆中游走,去想念她的每一个角度都完美到极致的面孔,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传说中,刚好是一朵仙界莲花绽放的时间, ------------ 54、策马夜逐 他的思绪仍旧会在记忆中游走,去想念她的每一个角度都完美到极致的面孔,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传说中,刚好是一朵仙界莲花绽放的时间,她的男装扮相已经是好看得紧,换上女装,更是不忍逼视,他见过许多穿上任何衣服都美丽的女子,却沒有一个美得像这样镇定自若又绚烂夺目,仿佛红尘中一尊洞悉了世事的女神,经过了慌乱的前世,一身清朗投胎于此。 她眼神清明如月,面孔是月下的白莲,涉水而來,缓缓而绽。 萧勤记得这三年里的往昔,好像无论做什么?脑中总有她的影子,他记得依娜的帽子被风吹下的那一幕,阿离的面孔在瞬间和她重叠,有时候他在有月亮的夜晚,恍惚朝着帐外一看,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似极了她,甚至只是一盆净净的水,低头窥视时,又倏然掠过一张清丽容颜。 她不在他的身边,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生活里残存着动人心魄的影子。 沒有她,却处处是她。 “阿离……”萧勤轻轻唤了一句她的名字,又觉得自己过分唐突。 是谁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即使在云端之下心有灵犀的另一个人,也能瞬间感觉到:“谁,谁在那里!”阿离似乎听见一个极似萧勤的声音在唤她,她以为是疲劳过后的幻觉,几步奔出帐外,哪里有人。 萧勤翻在帐顶,一丝声音也不敢出。 他,还未准备好见她。 明明那股沉淀了三年的感情几欲喷薄而出。 明明他被她所刺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 明明他很想冲上前去诉说离别之苦。 可是……他仍旧记得她眼中的恨。 即使在她面前现身又如何,也许只会徒增伤心,她的那一剑是为保护萧朗而刺,说不定,结局只是他一厢情愿。 黑暗中唯一露出的双眸,黯然地垂下去,萧勤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阿离仍旧站在帐外,一身普通的戎装一看便被她的巧手改制过,在她美丽的身上穿得英气十足。 他觉得此刻是人生中最最灰暗的时刻。 沒有月光。 沒有星辰。 冷冰冰的空气贴在他的面庞,连呼进去都有一丝干涩的冷。 而心爱的人,却站在他的面前,他竟沒有去见她的勇气。 “萧勤,你真是个失败的人!”他在心头这样暗暗骂着自己。 只听阿离轻声问了一句:“十七,是你吗?” 垂下去的双眸顿时晶亮起來,萧勤抬起头,紧紧盯住了背对着她的阿离。 她在黑暗中面色迟疑,只是捕风捉影的仿佛听见了萧勤的声音,冲着夜晚的凉风,低低切切地继续唤了一句:“是你吗?” 他刚要回答,却听见远远的传來刀剑相交的声音,却是阿里,嗷嗷直叫地唤他的名字:“石七,石七救我!” 阿离便看见一个黑影从自己的帐篷上跳了下來,飞快地朝着那边奔过去,她惊的是果然帐外有人,并且另外一边的响动,唤的竟也是“十七”之名。 她未学过任何武艺,自然追不上那个身影,只是那么惊鸿掠影的一瞥,她觉得那个背影和自己在会布隆的途中看见的极为相似。 那个名字压在舌根下,却再也唤不出口。 好容易奔到厨房内,只见咏絮大大咧咧踩住了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双手反拧到背后,被另外一个蒙面的男子制住,动弹不得。 咏絮扭头恶狠狠质问道:“你是谁,來此作甚,放开我!”她原本拿了一只短匕要追问脚下男子的來历,却谁知他大声呼喊了“十七”这个人的名字,此刻那柄匕首“叮”的一声贴住阿里的脸颊旁扎入地面,吓他一跳。 “莫,莫要伤她……”阿里跳起來的时候,双眼还情不自禁瞧了咏絮好几眼,果然是香艳又脾气火辣的美人儿啊!就像沙漠的仙人掌那样扎手。 阿离立在门口,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那个蒙面的男子,只露着一双眼睛,她却一眼能认出那便是萧勤。 这世上不会有这样多的巧合,让她看见了一个神似的背影,再听见一句神似的声音,而后,再撞上这样一双完全一样的眼睛。 漆黑如墨,那般深邃的双眸,眼尾却微微上挑,明明饱含深情,却看起來花心得不得了,除却萧勤,谁还会有这样一对矛盾重重的双眼,在此刻定定地看着她。 “萧……萧……”那个名字在记忆中萦绕了多时,乍然重逢的时候,竟无法脱口而出,阿离几乎要哭出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萧勤,明明被自己一剑刺中,怎么会活生生站在这里。 她欲要去扯那个男子面上蒙的黑布,冥冥间伸出手去,对方却退后一大步,眼中亦是复杂而暧昧的神情。 阿离见他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只得慢慢的,慢慢的将手收了回來,捂在胸口处,黯然神伤。 她对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她自己都说不上來。 或者说,她从未将自己和萧勤之间的关系细细想清楚。 她总是会想到他的吻,那种炽热的不顾一切几乎将她融化的深吻,令她深深沉迷,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起來的时候也不由自主脸红心跳。 他明明当时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邢国派去的奸细,却也对她极好,找了咏絮服侍她,又想令她换一个身份作他的侧妃。 明明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一腔深情,她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彻底沦陷,谁知在紧要关头,他却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了她。 这样的人,她刺他那一剑,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今日认真想想,那一日他吻过她之后,握住她的手道:“此刻便是立即叫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表情是那样的认真,口气更是不容置喙的肯定。 不不不,萧勤不是那种人。 如果那个人换成萧朗,她或许会相信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和江山,会做出卖所有人的事,可是萧勤……他……阿离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只在唇齿之间,她记得他的呼吸那么急促,他的眼眸那样深情而专注,他的心跳仍然萦萦于耳,,似只为她一人而跳。 她还记得他转过头來看她的眼神。 他的手还握着剑的一端,满手的鲜血,双眼却是一副“能死在你的手中,便无憾”的神情。 阿离胸口一窒。 她……她竟沒有早一点想到这件事。 她整整误会了萧勤那么多年。 此刻……依然是他与她对峙。 她是邢国边陲的女统领。 他是不知名的蒙面刺客。 她再也不愿意与他兵戎相见,只想扑入他的怀中,道一声抱歉。 阿离再度看他的时候,两行泪已经落下:“你沒有死,那便好了,我……我……”千言万语,只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她抖了抖双唇,竟是无法出声。 那双眼睛别过去,竟不愿再看她。 咏絮见他们双目凝视着对方,令气氛胶着而沉闷,不由得踢了阿里一脚,使了个眼色让他为自己松绑。 这个男人仿佛对自己有意,一直尾随着她來厨房,可是拳脚上却不如她,几招便被自己擒住,真是丢人。 阿里看了石七一眼,奇怪他竟像沒有见过女人似的,盯着那个刚进來的女人发憷,哼,他早就知道,石七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见这样漂亮的女人,饶是神仙也要酥掉半个身子了,他用匕首割断咏絮手上的绳子。 咏絮的手似一只离笼的白鸽,扑腾着翅膀,一下子将萧勤脸上的蒙面扯了下來。 “十七皇子!”咏絮整个人呆住。 比之三年前,萧勤褪去了那股桀骜与顽劣的模样,反是成熟稳重了不少,仍旧英气勃发的眉宇间,微微蹙着,挺直的鼻梁仍旧如雕刻般的好看,他嘴角一抿,什么话也沒有说,拉着阿里奔出厨房,几个纵身便不见了踪迹。 “小姐!我沒有看错,那个人是十七皇子!”咏絮揉了揉手腕,指着暮色中难以辨认的两个黑影道:“他沒有死!” 阿离此刻哪里听得进话,捂着胸口跌坐当场,脸色煞白。 的确是萧勤无疑,他竟不肯原谅她,连一句话也沒有对她说。 他眉头微蹙,是厌恶还是仇恨,她竟无法分辨出來。 只是刹那间的对视,她已经将整个儿心都丢掉了。 “你喜欢他!”任谁都能看出來方才阿离的一双眼,一直流连在萧勤的身上,眨都不曾眨一下,仿佛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一样,咏絮冰雪聪明,怎看不出这番缘故,况且,在月魄麒麟的时候,她还亲眼目睹过阿离和萧勤的激情戏码。 那一霎那的旖旎风情,连想上一想都让人面红心跳,而那时候,阿离与萧勤,不过还是两个年不经事的少年男女,如今……她的面孔背对着阿离,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笑意,如今他们都长大成人,比之年少,另有一番经历,却不如,再度重逢竟会是这般模样。 “跟我來!”咏絮拉住阿离的手,飞奔去马厩, ------------ 55、泯恩灭仇 “跟我來!”咏絮拉住阿离的手,飞奔去马厩。 “做,做什么?”阿离还沉浸在缅怀方才见面不能言谈的悲伤中,突然跟着咏絮跌跌撞撞跑去马厩,似一朵沒有方向的云,飘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 “挑一匹快马,去追他!”咏絮麻利地牵了一匹方才喂饱的马,将缰绳递到阿离手中。 “咏絮……”她竟不知如何谢她才好。 “别婆婆妈妈的了,再不去追,人都要跑走了!”咏絮托着她上马,一挥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又大声冲城门的守卫喊道:“开城门,谭统领要出城!” 那些士兵本來听见后营中有些许的喧哗,本欲过來看看,却听见今日白天來的那位凶悍却美丽的侍女的嗓音,不由得面面相觑,纷纷对视过后,慌忙奔去开门。 只见阿离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已然从夜色中奔了出來,她本來就生得好似出尘的白莲,此刻尽管穿着一袭戎装,骑在马上,也想是从九天下落凡间的女神般令人肃然起敬。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阿离驾着马,來不及等城门完全打开,从那道细缝中一跃而出,马声嘶咧,四蹄腾空,她在城门外轻巧落定,追着前方传來的马蹄声而去。 黑马宛如一对乌金剑,在前并行驰骋;白马却似一柄贯日刀,在后四蹄纵横。 阿里频频向后看过去,冲着萧勤大喊:“喂,那个美人儿追出來啦!她八成是看上你啦!” 萧勤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挥鞭,恨不能这匹马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的心已然乱了,乱到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阿离方才的那两颗泪,竟是为他而流,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再度重逢的惊喜,早已被莫名的情绪所取代,萧勤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便再也狠不下心肠。 “萧勤,萧勤!”阿离的马像一支白羽箭,疾驰而來,明明落下的距离很长,她却能在半路上追至他身后几丈,她一路唤着他的名字,哀哀戚戚,竟有说不出的意味在其中:“萧勤,你竟不愿再看我一眼,不愿与我说话吗?”她不顾有外人在场,一心要将方才未能说完的话告诉他,她怕再不说,便永远都沒有机会了。 她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错过两次。 阿里很自觉假装沒有听见,只是偶尔回头望一望不觉慢下來的萧勤,萧勤的眼神冰冷似箭,却又暗藏着两抹熊熊烈焰,不知道要拿这冰火两重天的表情吓唬谁,咦,他好怕哟,阿里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加快速度,引马先行。 达达的马蹄仿佛曲折的心曲,在夜幕中将恩怨情仇踏在脚底,一跃而过。 “对不起!”阿离见他始终未曾回头,呆呆立马止步,喃喃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终究是不会原谅她的了。 双眸中有清泪,似春日的山泉,奔涌而下,再也止不住。 她放下身为女子的矜持,一路追赶他而來,无论再说什么?也不过换來的是他一个傲然不语的背影。 “再说一遍!”那个远去的黑影不知何时又旋身而返,骑在马背上的人定定地看着她,双眸中的倒影,除了她之外,仍旧是她,满满的都是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离大声呼喊,几乎哭到跌下马。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近她,越是靠近,胸口的伤痕越是像要撕裂一般的疼痛,阿离咬住下唇,看着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來,沒有光,却让她瞬间想起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手持弯刀从炽热光源中缓缓而來的情形。 “萧勤!”她翻下马,早有一双臂膀将她牢牢接住,狠狠按在怀中,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仍旧是,舍不得狠下心肠。 他未想到阿离会为了追赶他策马而來,他听见她苦苦哀求的喊声,几乎心神俱碎,他高估了自己的毅力,完全沒有办法在她的泪水前伪装。 天知道,他爱她爱到已经死过一次,又何妨再死一次。 抱着怀中的娇躯,萧勤紧紧闭上眼睛,双手触摸到温润的身体,她的脸,她的眼,她的云鬓,他才相信这不是自己恍然中的一场梦。 她抚摸着他的脸,第一次认真审度他的五官,萧氏的子女本就个个出众,萧勤更是个中翘楚,她的手指冰凉而微抖,几乎不敢相信能够触碰到这般英俊的一个魂灵。 停歇了三年的**在一时间炽烈燃起,她主动踮起脚,寻着了他的唇,轻轻吻了上去,粗粝的胡渣刺到她有些生疼,不似三年前那般光滑的面部,更添了几分男子气概,萧勤对她的唇齿再是熟悉不过,舌尖如蛇信,轻轻挑开她的双唇,一心要索取更多的领地,她沉浸在他灼热的深吻之中,着了魔一般,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萧勤一怔。 他们之间不是沒有过这般激烈的亲密,每每都似他主动,半强迫着攫取她的樱唇,她或许是有些许的回应,也不过是浅浅淡淡的,却从未用双手碰触过他任何的地方。 此次却不同以往。 她先抚触他的面颊,接着挑起他的**,再揽住他的身体,仿佛一个无声无息的邀约。 “我,我喜欢你!”她沒有忘记在唇齿交错的空隙,带着一丝羞赧,仍旧大胆说出这句令他动容的话。 “为何不早说!”萧勤声音低哑,额头抵住她的,双眸直视她微肿的红唇,再也挪不开视线。 为何初相遇的时候不说,为何要将这份喜悦教他空候了三年。 他的气息扑在她的面上,几乎叫她幸福地眩晕。 阿离轻轻喘息,握着他的一只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这里……后知后觉,直到最近才想明白!” 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有多么的急促,手指覆在她的酥胸上,更让他心猿意马,他匆匆收回手,仿佛被烙了一下似的。 “你仍旧是不肯原谅我嘛!”她被他的举动刺伤,一双眼眸仍旧水汽氤氲,朦胧似月。 萧勤扬起唇间的一抹笑:“不是!”他是怕自己把持不住。 阿离一把抱住他的腰,将面庞贴在他的身后,声音细细碎碎,如记忆的珠串一颗一颗:“我一直在想着要对你道歉,三年來,我每天入睡前都希望你能托梦给我,让我在梦里和你说一句对不起,可是每次都无法梦见你,我以为你恨我,连死了也不愿意原谅我,直到刚才我听见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愧疚,多么难受,方才你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我追上來,便是要跟你说,我喜欢你,希望你原谅我三年前刺伤你的一剑,若是你仍旧记恨我,便也在我胸口刺上一剑,如此便扯平了!” 她本就是果敢聪敏的女子,此刻把自己的心思一一在他的面前铺展,一丝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说到痛处,萧勤甚至觉得自己背上的衣衫被什么湿热的东西沾上,像一颗投入心底的石子,泛起颤动的涟漪。 刺还她一剑,他怎舍得。 旋身再度吻住她的唇,吻掉她眼中的泪,竟有一丝苦涩滋味。 “阿离……”他的心思,她在三年前便已知晓,尽管她刺了自己一剑,他的心仍旧为她而跳。 他握住阿离的手,与她一同翻身上了那匹脚力不俗的白马。 共乘一骑,阿离被那个温暖的胸膛和一双坚实的臂膀团团围住,她听见他的声音似乎从另外一个世界飘过來,似近又虚远。 “我的营帐就在前面,与我一同回去吧!”一句话,虽未点破,却早已将一切都说尽。 她抱紧他的手,再不愿放开,低头轻允:“嗯!” 阿里早早便到了潘岳镇,一直守在城门口,远远眺望。 只见黑夜之中,有一匹白色的骏马绝尘而來,上面坐着两个人,看不分明,不过,阿里还是狠命一跺脚,胸中有种被比下去的落差,他急匆匆吩咐士兵:“开侧门,快,石七回來了!” 马上的两个人瞬间跃进了城门,阿里不用看都知道,一个是石七,另一个,就是那个驱马追赶一路的美人儿。 此刻她低着头,眉眼在夜色中看不分明,远远的只见一枚红艳欲滴的唇,迷离了整个世界,仿佛黑色的夜就这样黑下去便好,只要能看见她的红唇,那就足够美好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却觉得被一双可以杀人的目光锁定,不由哆嗦一记,假装什么都沒有看见,吹着口哨望天。 “该死!”萧勤早该料想带她來此更是不明智的举动。 那些正值壮年的男人们,若见到阿离这般颜色的女子,还不蠢蠢欲动。 就连阿里也是一面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一面悄然支起了帐篷。 “随我來!”他抱住阿离,用臂膀遮住她的面庞,不欲让人看见,顺势瞪了阿里一眼,恶狠狠的。 阿里觉察到他的目光,看见他抱着那个美人儿离去的身影,又妒又恨,斜刺里忽生了一个主意,招手聚拢一旁的士兵:“來!” ------------ 56、前方高能(B站语录大家都懂的吧) 阿里觉察到他的目光,看见他抱着那个美人儿离去的身影,又妒又恨,斜刺里忽生了一个主意,招手聚拢一旁的士兵:“來!” “石七又抢亲去了!”大家都见到了他怀中的女人,却看不见她的脸,此刻聚拢到阿里的身侧,一个一个都异常兴奋,大家年岁相仿,又久在军营之中,见到女人就好比见到天上的甘露那般难得。 “这回竟然悄悄行事,莫不是怕我们看见了,嫉妒新娘子的好相貌!” “怎生连口酒也不给喝!” 他们个个心怀鬼胎,互相推搡着,说着些有的沒有的混账话,只为蹑手蹑脚伏于墙下、躲在石七的窗外探听找个借口。 一盏小小的烛火被点燃,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阿离的胳膊仍旧缠在他的脖颈上,环视了一圈:“这里是!” “潘岳镇!”他将她放下,松开手,瞧了窗外一眼。 “啊……”她有些小小的诧异,占据了萧朗边陲重镇的,竟是十七:“你什么时候加入游牧人的军队了!”阿离这才打量起营帐的布置,果然,牛角号,马皮袋,连他穿在脚底的鞋子都与内陆的不一样,连屋内那一张小小的床,都铺着花纹繁复的毡毯。 她飞快地将视线从床上移开,面孔已然绯红。 他带她來此,是为何。 阿离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不断用手指玩弄散落在胸前的发稍。 萧勤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恰是三年前!” 阿离再度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比划着噤声的手势,手中握着一块不知从何处寻來的大石块,闪电般打开窗子,将石块扔了出去。 “哎哟!” “好痛!” “都怪你!” 阿里的声音叫得最响,真是活该。 几个身影跌跌撞撞从外面离开,萧勤听见四散的脚步声,这才探出窗去看了一看。 世界终于清静了。 他将窗户栓牢,这一举动小心到令阿离发笑,什么时候,萧勤变得这般孩子气,愿意和身旁的朋友笑闹游戏,三年前,他孤身一人,似乎连一个朋友也沒有。 她斜斜倚在床沿坐了下來,嘴角挂着一丝久别重逢的笑,双眸因为刚刚哭过,仍然有些肿,在昏黄的灯下看來,又觉得有一些别样的情愫在里面,今日本就骑了一整天的马,路上颠沛流离,转瞬间又为了追他,气急攻心,此刻方觉得身体都快散架,四肢倦怠,懒懒地不愿意动。 萧勤见她满脸的惫态,自知她是倦了,也不说话,扭头出门,不多时打來了一盆热腾腾的水,端到阿离的面前。 “萧勤!”她讶异非常,他是要给她洗脚吗? 萧勤蹲下身,将她的靴子摘去,一双雪白的玉足呈于掌上,竟沒有他一只巴掌大,骨质匀亭,宛若玉成,他轻道一声:“草原上有个传说!” “是什么?”昏黄的灯下,她的双眸流转,浑身裹在朦胧的光芒中,更令人心旌一动。 他的声线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压得低低的,迫使她稍稍前倾,才能听见他的轻语:“若是被男子看见双足,便要嫁给他!” 阿离酡颜似醉,几欲抽回双脚,却被他牢牢按在水盆中,不得动弹。 她不知道曾经孤傲的萧勤,居然肯为她洗脚,那般纤细又温柔,指腹在她的双足间轻捻慢揉,揉搓出千般旖旎,万种妖娆。 快意的**自脚底传來,令她浑身颤栗,呆呆咬住下唇,竟看痴了他垂下去的一张脸。 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低垂,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好看的嘴,嘴角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吃定了她一般。 再抬头看她的时候,眼中更多了几分炽热。 “好些了吗?”他问的是她的疲惫是否舒缓,她却答非所问地摇头,玩心大起,一只玉足在盆中戏着水,倏然重重下落,溅了他一身水花。 萧勤满身满脸是水,一把捉住那枚罪魁祸首,双眸盛火般看着她,将她的足底放在唇间舔了一舔。 她弓起身子倒在床上笑了起來,足底传來的酥麻令她浑身战栗,又麻又痒:“不,不要,好痒……” 这是她第一次在萧勤面前笑得像一朵毫无颜色的白色花朵,透明的笑意犹如月光般干净澄澈,雪白的玉足因为害怕再度袭击而绷紧了足尖,像白莲花的两片花瓣一般,赤裎在他的眼前。 “阿离……”她的名字自喉咙深处低低发出,萧勤的唇再次擒住了她的。 如果说方才的吻不过是花间的露水,清浅得好似水面蜻蜓一点,而这一个吻便像是山雨欲來的预兆,浓墨重彩仿佛撞入湖心的石块。 迅疾,炽热,他的身体欺上來,似乎灵魂也一起,将她缠绕其中,狠狠纠缠,他的手探入她浓密的发中,拔出她的发簪,泼墨般的长发披散下來,在床榻上铺展成一片瀑布般的风景,她面色仍旧如酒醉般酡红,樱桃般的双唇气喘微微,星眼迷蒙,玉颈间有香汗细细流下來。 不知为何,就变成他覆在她的娇躯之上,双手撑在她的耳畔,黑眸望下去,是一片情欲之火。 她仍旧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虽然知晓即将发生什么?却也羞得不忍看他。 虽然说许多年前,自己最难堪的一面被他撞见,满是鲜血的衣衫在他的指尖剥落,她的一切的一切,无论好与坏,柔与恶,娇俏亦或者暴戾,嗔怒还是杀戮,他全部一一收录眼底,然后呈递给她的是满心满眼的柔情蜜意。 似乎在他的眼里,不管怎样的她,都是最好和最美的。 就仿佛从开始经历结束,甚至死亡与别离。 阿离整个人都为此激动起來,被这样的一个男子挂怀,跨越了一个王国的盛衰与灭亡。 他的家因她而灭。 他的国因她而破。 他的心因她而碎。 可他依然如此爱恋着她。 那眼中的深情,几乎将她灼化。 此时此刻,阿离觉得自己是一块冰,而他是夏日里最毒辣的阳乌君,直接将她烤到融化。 萧勤的唇凑近了她的耳畔,吻住她的耳垂,轻轻呢喃:“你可愿意!”她的胴体,他早已见过多次,却沒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更欲一探究竟的。 她羞涩地别过脸去:“愿意什么?”是因为被看见双足而愿意嫁给他,还是默认他接下來的举动。 他忍不住调笑道:“你说呢?”一双手竟暗暗覆上了她的酥胸。 三年未见,她平坦的胸部竟也发育得有模有样,萧勤笑吐舌尖,在枕畔乌云间噙了她的耳垂,津津甜唾,反复吮吸,手指却像借了无数的胆子,攻城略地,一路解开她的束缚,心已乱,发亦散,她半眯着眼睛,放任他的举止,双手仍旧是攀上他的肩,让他刚毅的线条缓缓贴近。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怂恿她扯去他的衣衫,仿佛为了偿还他用牙齿咬开她肚兜上的结一般,阿离的手指碰见他灼热的身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被他再次按住,拽住他的腰带,一蹴而就。 有什么更加鲜明的物什跳了出來,仿佛开疆的野马,桀骜不驯地在她的领地中冲刺。 她报复般咬住他的肩,双眸中尽是甜蜜的饮恨。 仿佛两座城,两只军队,你攻我守,你争我夺,你进我退,就这样纵横反复,交颈相对,鸾凤穿花。 夜色渐沉,春意转浓。 若是有人从窗外窥探,便能见到萧勤**的背后,线条起伏,从背部顺延,到腰部狠狠收了回去,臀部紧致上翘,漂亮得像一头猎豹,刚健有力,麦色的肌肤在空气的触发下沁了微微薄汗。 他的肩上搭着她的腿,犹如两弯新月斜坠。 她的手攀着他的背,表情似死后重生般的陶醉。 快些,再快些,仿佛一匹马载着她,奔向望不见尽头的山岳,那里景致壮阔,能见淡云出岫,鸟倦归巢,树背夕阳,而后再从山顶纵身跃下,千丈悬崖,他与她携手同行,有风声在耳畔呼啸,疾疾下坠的身形,被横空的枝桠绊住,她摸了摸胸口,自己仍旧是活着的,却像死了一般,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令她舒服得浑身战栗。 “啊……”忍不住叫出了声,唤他的名字:“萧勤……” 他在她的身侧,一直都在,不是神女生涯原是梦,也不是犹恐相逢在梦中,他是真真切切,实是存在的,她能够感受到他在她的身体里,炽热的膨胀,将她送上神仙般的幻境里。 他喘息着匍匐而來,仍旧是寻了她的唇,用最后的力气重重吻住她,仿佛宣告某种烙印般的昭示,,她是他的,从开始,到现在。 这一天,是大宁国建国三年零一百六十天。 他们挤在在萧勤窄小的卧榻上沉沉入睡,鸳帐同寝,赤 裸 相对,缩在他的怀中,一整夜都睡得香甜。 帐外值勤的士兵,燃起了一捧篝火,将暗夜点燃。 他与她,相识了这么一场。 桃花开了三次,又谢了三次。 终归,流水落花春去也,只是伤心人的传说罢了, ------------ 57、为子分忧 阿里将脑袋包扎得像一只兔子,恨恨地被打发到城头值勤。 他被石七打中了额头,肿了一处大包,痛得又骂娘又跳脚。 早有换班的士兵跑來笑着摸了摸阿里的头,被他一拳打飞。 “做什么?摸一摸是关心你嘛!”被狗咬了一口的吕洞宾十分不悦。 阿里痛到龇牙咧嘴:“不劳费心!” 凭什么?凭什么石七就能抱得美人归,共赴鸳鸯帐,他就狼狈成这样样子,真是无语问苍天。 “咦……有人!”一旁和阿里共同值勤的小个子,听着清晨清脆的马蹄声,搭了个凉棚在眉间远眺。 “像是个女人骑马朝这里來了,手里还牵着一匹黑马,咦,那匹马不是石七昨夜骑出去的吗?” 阿里心下一动,也向城外望去。 果然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骑着一匹高大骏马而來,远远的,好似昨夜看见的那个泼辣美人儿。 阿里兴奋得头也不痛了,挥着手冲城下喊:“美人儿,我在这里!” 咏絮抬头,见着昨夜里那个尾行她的年轻人,像一只张大嘴的蛤蟆般可笑,加之他又将脑袋包得像只兔子,着实滑稽,她不禁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吟吟问道:“我家小姐可在这里!” 阿里见到咏絮的笑,几乎连眼珠子也掉了出來:“在,在,在!”他连答了三个“在”字,才猛然想起要去为她开门,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城墙,一路连滚带爬打开了侧门。 咏絮一袭樱草色的秋衫,也不觉寒冷,在这样微寒的冬日清晨,挽着飘飘如蝶的荷叶袖,露出一小截嫩藕般的手臂。 她飞身下马,极为率性,阿里昨夜便知道她有一副比自己还好的身手,自是不敢上前,深怕再被她制服,只在她一丈之外远远伫立,嘿嘿一笑。 “带我去见我家小姐!”明明是外來的客人,说话却如主人般颐指气使。 阿里伸出手本想抓抓脑袋,方察觉自己脑上有伤,又讪讪将手放下:“呃,此刻不是太方便!”昨夜虽然未曾听见什么响动,但料得像石七那般厉害的男人,一定早已成事,想必此刻她家小姐还光溜溜躺在石七的怀里睡呢?他即便是有一百个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此刻领着咏絮去敲石七的房门。 咏絮怀疑地看着阿里面上一副又妒又恨的表情,恍然间也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个未出阁的丫鬟,虽说鼓励小姐夜半去追心上人,却不知晓追上之后的结局。 如此,倒也不坏。 她的面庞上笼着一丝潮红,微咳了一声道:“那你替我将这封信交给我家小姐,若是她方便了,劝她回來一趟,有要事相商!”她将一方包着绣帕的信函递了过去。 阿里接过,只见那张信函上封着蜜蜡,插着三枚鸟羽,似是十万火急,因被她的绣帕包着,还留着一丝甜香。 “好啊!”阿里点点头,又忍不住道:“我叫阿里!” 不是内陆人的名字,咏絮见他呆头呆脑,并不像是坏人,露齿一笑道:“我姓谢,大家都叫我咏絮!” 阿里自是不晓得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他只觉得这两个字念起來格外好听,仿佛唇齿间都绽开了一朵花,香甜可口。 “如此,咏絮先行告辞!”她冲阿里挥挥手,又纵马而去。 只剩下捧着信函的阿里,呆呆立在当场,明明佳人已远,却有暗香浮动。 阿离翻了个身,被身旁一具坚实有力的躯干包裹,虽是露出了大半个后背,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在那个怀中蜷缩着探取更多温暖,她继续闭上眼安睡。 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翘着,连唇角都挂着淡淡笑意。 萧勤将手覆上她裸露的后背,怕她着凉。 就这样静静睁开眼,看着仍旧在睡梦中的她,被褥依旧凌乱着,昭示着昨夜的剧烈,他知晓她是第一次,却情不自禁要了她许多次,情欲之火一经撩拨,无法浇熄,只能靠彼此的身体來餍足那难填的欲望。 她的手停放在他的胸口,正是那枚剑穿过的地方,留着一道淡淡的疤痕,仿佛是为了补偿一般,她还未睁眼,便在梦中吻了吻那个位置,和其他部位不一样的触感,令她微微睁眼,放大数十倍的伤痕,丑陋像只蜈蚣一般,却毫不熄减他的伟岸。 “对不起!”她喃喃自语,抬头看见他漆黑如墨的眼神,依旧灼热得令她心为之一颤。 “傻瓜!”萧勤抱住她,她光滑的身躯好似一尾鱼,腰身细细如柳,不盈一握,他却喜欢将双手合围住她的腰,双掌便能覆在她浑翘的臀上,温柔的触感好似一把导火索,又点燃了他身体的某处:“至始至终,我从未怨过你!”他吻上她的额,似在宣告这几年的心路一般,低哑的声线因为某种原因变得更为性感迷人。 他爱她,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过。 世间就是有这样一个人,遇见了,便沦陷了,不管不顾,如飞蛾扑火。 她便是那乱世红尘里的烈焰,即使被焚身错骨,他也会扇动翅膀扑上前去。 她半抬头,双唇微张迎上他低下來的下颚,在他密密泛起胡渣的下巴上轻轻摩挲,整个粉颊都贴上去,这种粗粝的刺痛令她倍觉快活,声线变得呢喃啁啾起來,除却他一个人,她不想让别人听见。 他将她抱紧,佳人在怀的满足感彻彻底底的击垮了三年的寂寞,饱胀欲裂的又何止是幸福。 绯红染雪颜,白色的莲花瓣上,也有淡淡的红晕,酥胸被覆,樱唇又堵,她分明感觉到了他炽热的火舌再次席卷而來,明明只是涓滴细流般的吻,结局却变成了浩瀚大海般的航程,萧勤的呼吸又急又促,仿佛要将这三年的相思债一股脑儿都讨回來似的。 这一回,阿里庆幸自己不怕死地又一次躲在窗下,听着房内旖旎的细碎响动,脑中有一大滩郁积的血块在喷薄。 掀桌,大白天的,能不能消停点啊! 他手中捏着那枚信函,恨恨地泪流满面。 等到阿离拆开那封信的时候,早已是可以用晚膳的时间了。 信是父亲岚毕禹的字样,那么急的附了三根羽毛,还未拆封,眼皮便先跳了几跳。 萧勤捧了一碗白米饭,慢慢地吃,(明明是因为体力耗尽嘛,) 桌上三碟小菜,菜色普通,奈何在军营中也只得将就了,还有一只大大的白馒头,他刚刚撕开一半要递给她,却见阿离面色一变,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一趟!” “何事!”他尚未追问她为何在惠郡的领地,却猜中**分。 她是邢国人,自是替邢军卖命,看她一身半旧戎装,看起來在军营中所呆的日子也不短,这封信,定是和军务有关。 阿离也不瞒他:“你们占了潘岳镇,原本要攻打周岚国的宁军,从西面草原绕了一个大圈子,今晨攻入周岚国边境,瞬间取了两座城池,周岚国向邢国求援多次,此次便是行军调令,派我们去助周岚一臂之力!”说着便要向外奔走,无奈被萧勤一把拦住。 “我与你同去!”既然是对付宁国,怎能少他一个。 她思量片刻,点头道:“那我命咏絮來此,有什么消息,可以托她转达你的弟兄!” 萧勤欺上前,从她的身后搂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 他爱煞了这个动作,此刻做起來倒如老夫老妻一般熟练:“请问谭统领,我要用什么身份和你同往呢?” 昨夜从枣姚城逃出來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高喝一声:“谭统领要出城……”想必这便是她在军中的身份了。 阿离扭头与他对视,伸出手刮一刮他的脸:“十七皇子觉得‘娈童’这个字眼如何!” 他半眯了双眼,已经打蛇随棍上,马上投入角色:“主上还满意小的昨夜的服务吗?” 阿离满脸潮红,想着他昨夜的举动,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还不快备马上路!” 谁知他只是抬了抬下巴,冲着站在门边那个呆若木鸡的阿里说道:“看什么看,还不去备马!” 阿里泪奔而去。 倒是那个不知名的美人儿十分温柔,坐在马上温柔冲他一笑:“我回去便唤咏絮來此,还拜托这位大哥好好待她!” 阿里双眼放光,点头握拳,一副狗腿状:“嫂子,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待咏絮!” 萧勤看他一眼,眼神中分明射杀出“又不是将咏絮许配给你”的光线。 阿离仍旧骑着她來时的白马,萧勤仍旧是黑马,此刻奔出潘岳镇,却是并驾齐驱,行至半路,萧勤霸道地将阿离扯进自己的怀中,不再让她骑马。 那匹白马不明白自己奋力奔驰哪里有错,竟被黑马抢去了风头,马脸抑郁地尾随着他们,阿离斜斜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体会到他的怜惜,却又忍不住面红耳赤低下了头。 “做奴才的,甘愿为主子分忧!”他竟好意思说, ------------ 58、将计就计 王将军在枣姚城等得心急火燎,营帐都已经收拨妥当,全军整装待发,统领却迟迟未归,阿离在他的麾下三年,军纪严明,何时犯过这样的错,据说昨夜有刺客闯入,阿离一个人驱马前去,竟一夜未归,她可是邢国的垂阳公主啊!要是出了半分差池,他项上的人头可怎么保得住。 幸好阿离的贴身侍女咏絮回來了,只道了声:“怕是王将军要先行一步,留一支亲兵小队与我们,我们随后便到!” “也好!”王将军思量片刻,留下为数不多的守城军队,又将他的精锐之师调了一支留下护卫阿离,其余大军在午时不到便已奔赴周岚国西北边境而去。 几万铁骑与步兵,在枣姚城外错步而行,连路旁的松树都难掩敬畏,黄沙漫卷着尘土, 弥漫四散的尘埃里,数十万大军化作一条黑色的蜈蚣,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咏絮叹了一口气,再看时,却有两个小黑点,在视野中渐渐放大。 待他们走得近了些,却是萧勤抱着阿离,一手牵着缰绳,从滚滚红尘里踏马而來。 他们两个人虽是一身风尘仆仆,面庞也笼着心知肚明的倦意,然而共乘一马,衣袂飘飘,两个人偏偏都生得那般眉目如画,仿佛一对神仙眷侣一般,身后跟着一匹白马,摇头晃脑,四蹄顿挫,十分抑郁。 咏絮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城门上与他们二人招手。 一路上,阿离和萧勤沒有忘记顺便想一个制敌的策略。 萧勤唇间一抹浅笑,虽沒有地图,但是此时周边的战况全都了然于心:“从枣姚城去到奚岭,要多久!” “若是能换四匹快马,一天内定能赶到!” “假若周岚国的北面被攻破,从那里传消息至奚岭,又要多久!” 阿离想了想:“若是从大宁国西北面绕道,若无人接应,快则两日,慢则三日!” 他们双目对视一眼,竟同声道:“截他们的信使!” 萧朗素來自恃甚高,既然邢国不肯借道,惠国又有千仞碧峰,唯今之计,只能从大宁国的西北面,横穿整片沼泽丛生的草地,若是有军报,信使也必定是从沼泽地涉水而回。 一路上并无军队阻拦,想必那名信使也不会有太大的警惕,只需将大宁国军队的信使截在半途,而后将双发的信件往來都改动成他们想达到的效果,那便足矣。 阿离顾不得休整,打发了咏絮去潘岳镇驻扎,随时听候差遣,特别是在萧勤不在的期间,要稳住大局着实不易,但潘岳镇切切不能被大宁国再夺回去,她写了一枚锦囊,递给咏絮:“若是潘岳镇告急,便将这个派人捎给父亲!” 王将军留下的一支精兵,阿离便派遣他们在几处大宁国信使必经的路上做下埋伏,萧勤自幼便熟知萧朗的字迹,模仿起來毫不费力。 计谋初成,他与阿离点着烛火,在枣姚城中彻夜敲定细节,两心相对,四目交接,不由得痛快淋漓,仿佛能预见萧朗气得面孔煞白的模样。 将一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萧朗最惯常的伎俩,他定是想不到,萧勤与阿离,这两个他亲手**出來的后辈,会在战场上秘密联手,与他为敌。 光是想一想萧朗的脸,两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此刻夜入深沉,烛影摇红,萧勤忍不住将对面的佳人揽入怀中,亲吻她的唇,细细浅浅,点水一般:“今日你累了一天,早些休息!”虽说仍旧忍不住要重温昨夜的鸳梦,不过她一脸疲惫的模样令他瞬间像吃了心斋一般。 “萧勤,你告诉我,这果真不是梦!”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这般真实,真实到令她有些恍惚,眼皮不知为何又继续跳了起來,总有些并不是那么好的预感,让一颗被甜蜜包裹住的心,涌出了些许惶恐不安,这幸福來得太快,她甚至以为这只是南柯一梦,若是有朝一日梦醒了,便什么都不在了。 “自然不是!”他抱着她,眼角眉梢都透着极强的存在感,他将她的手覆在他的心口上,十指相扣,纠缠得如一朵午夜兰花,幽幽馨香萦绕于耳:“你在这里,一直都在!”无论是梦境也好,现实也好,分别也好,聚合也好,她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胸腔中,用有力的脉搏和微微的刺痛來提醒他,她的存在。 爱情叫人忘怀了彼此间的伤害,而伤痕却令人无比深刻地记住了爱情。 阿离在他的怀中沉沉睡过去,仿佛一辈子也沒有睡得这般香甜。 驻扎在周岚国边陲的胡立将军今日收到了一封书信,封着蜜蜡,蜡上盖着大宁国的国玺,正是萧朗的手谕,信上说,胡将军一举攻下周岚边陲的三处重镇,实属功不可沒,命他继续拔营前行,直捣黄龙。 胡将军看到这一行,苦不堪言。 他的大军原本有十余万人,虽说人多势众,但因一路上越过沼泽地的缘故,战士死伤近一成,而后尽管一鼓作气攻占了元华、夜游与哲哲三座城镇,却毫无补给,粮草都快不够用了,无奈之下,他只得屠了其中一座城,抢來了些许口粮抚慰麾下的士兵。 此刻萧朗好大喜功,仍旧命他继续前行,不是要胡将军的命么。 只怕再战下去,不到周岚国的都城,他们便会活活饿死了。 继续看下去,萧朗写道:“即日派遣石将军前來与你接洽,商谈守城事宜!” 算算日子,这位石将军也该到了。 他抬头看看城外,果然有一对浩浩荡荡的人马,从北面而來,为首的那名年轻男子连胡子都未刮,是一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的模样。 胡将军满心欢喜地迎上前去,互相交换了印信,验证妥当,方才携了这位年轻的石将军道:“还未请教石将军名讳!” “晚辈行七,胡将军唤我石七便是!” 胡将军想想自己额间隐约的发白,自是老成持重地点了点头:“愚兄虚长几岁,便唤你石老弟好了,敢问老弟,君上有沒有派你护送粮草车來此!” 那名自称是“石七”的年轻将领摇了摇头道:“不曾,君上只命我前來守城,并未相商粮草一事,怎么,胡将军粮草告急!”他轻描淡写地看过來,胡立将军不知为何呼吸一窒,竟有一股被压迫的感觉。 像……像是萧朗亲临。 说起來,这位年轻的将军的面貌,甚至与君上有些相似。 胡将军收起方才的老气横秋,有些惴惴不安地回道:“唉!不瞒老弟说,已经好几天吃不上一口实的了,眼下还有几石米,只能勉强靠喝粥度日,怕是再下去,这些士兵扛不住了……” “胡将军可曾细查过周岚国的地图!”石七仍旧是毫不担心的模样,笑了笑道:“离哲哲镇不到十里地,正是有‘西北粮仓’之称的勐海镇,只需一鼓作气拿下这个镇子,粮草之患自然迎刃而解!” 胡将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摊开地图瞧了瞧:“果然如此!” “况且,勐海镇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守军只有三万人,以胡将军眼下的人马,这一去,还不是手到擒來!”如此一來,石七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元华与夜游两处城镇,剩下的一处哲哲镇,胡将军稍事整理了军务之后,将最后的米粮做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白米饭,喂饱了士兵,立刻开拨上路。 石七在哲哲镇的城门上笑着冲下喊:“祝胡将军旗开得胜!” “好说,好说!”胡将军眉开眼笑。 王晓泉将军的数十万大军,潜在勐海镇内,早已蓄势待发,等着大宁国的军队自投罗网,守城门的士兵佯作不敌,将城门大开,诱敌进城,埋伏在城外的邢军再度袭來,将宁军逼在城内。 胡将军只道是周岚国派了救兵來此,只恨自己轻敌,偷鸡不成,反倒损兵折将,好容易打马折返,冲出勐海镇,他领着不到一万的人马奔至哲哲镇城下。 那位石七将军仍旧早早立在城门之上,仍旧是满面笑容:“胡将军怎么又回來了!” 胡立将军又羞又愤,若不是听信了这个年轻人的话,他怎会带着大军前去勐海,中了周岚国的埋伏,当下沒好气地冲着城上嚷道:“先让我进城再说!” 石七纹丝不动,依旧含笑道:“胡将军也是颖国的老臣了,竟不认得我了!” 胡立听见“颖国”二字,心底咯噔一动,三年前萧朗将国号改成“大宁”之后,便再无人敢提“颖国”,若是犯忌,轻则廷杖,重则充军,他再抬头看时,萧勤早已将面上的胡子扯下,露出一张狂放不羁的面孔來。 “你……你是……十七皇子!”他抖动着嘴唇,仿佛有千万只嗜血的蚂蚁,将他身上的血液吸去,令他又怕又冷,冻到发颤,在萧慈在位的时候,胡将军在朝堂上见过几回萧勤,只是远远的,并未觑得真切, ------------ 59、少年心志 只是那一年皇后寿诞,月那般圆润无暇,几位皇子公主坐在婵娟殿里玩猜糖豆的游戏,百官们都屏住了呼吸瞧着他们,那时候月华便落在几位皇子与公主的身上,每个人都仿佛银光铸就,白玉雕砌,特别是十七皇子萧勤,端的是眉目隽秀,如画中仙童。 此刻面前的这个人,仍旧丰神毓秀,却多了几分英挺与狂野,比之三年前,那股浑身散发的气势,更是不容逼视。 可是……不是传言,萧朗亲手杀了这位十七皇子,得以继位的么。 难道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从阎罗殿里爬出來的鬼魂。 “看在你唤我十七皇子的份上,便留你一条活路!”萧勤扬了一扬手中“达野”的旗号,指着西方道:“你回去告诉萧朗,周岚国,我势在必得!” 若说三年前的十七皇子是一只白狐,那三年后的这位看起來更像是一头白虎,高踞山间,俯身欲扑食眼前的猎物。 他只放胡立将军一个人单枪匹马越过沼泽去报信。 周岚国失去的三座城池,一日之间又收了回來,不由得对邢国感激涕零,周岚王甚至决意向邢国俯首称臣,以报援救之恩。 虽说萧勤离开潘岳镇的第三日便回來了,王将军的大军也顺利驻扎在元华、夜游、哲哲三镇,不过那镇上仍旧插着“达野”的旗号,,自是做给萧朗看的。 阿里拉扯着咏絮的衣角,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缠了她足足三日。 咏絮丝毫不给他什么好脸色。 本來嘛,哪里有一见面就只问三句话的。 第一句是“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我娶了个老婆,真的,你长得跟我梦里的娘子一样!” 第二句是“你昨夜真的沒有去我的帐子里,我又梦见你了!” 第三句是“晚上我能去你帐子里么,潘岳镇有蛇,我害怕!” 咏絮被阿里烦得几乎揍人,看见他一张谄媚的面孔,不知为何又下不去手,啐了他一口,气呼呼跑去城门上呆着,就指望阿离能有什么信写给她,唤她做些事情,不然被这个呆子整天缠着,烦也要烦死了。 真难为他以后的老婆,还不知道被这样的人烦上一辈子,是多么遭罪的事。 这一日正是节气中的“小雪”,咏絮仍旧穿着轻薄的秋衫,站在城头,未免有些寒意沁骨,她冲着双手呵了一口气,又跺了跺脚,再望向城外的时候,仍旧是什么动静也沒有,转过身,却听见城内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哈,哈,哈!”地吆喝。 咏絮好奇地摸下城楼,竟看见是个十分小的孩子,站在城墙根下,双手通红地握着一柄比他还要高的木剑,认真地比划,似模似样。 她被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吸引,忍不住笑问:“你在做什么?” 谁知那个小小少年只是白了她一眼,老气横秋地继续发出“哈,哈,哈!”的声音。 事实证明,哪里有咏絮的身影,哪里就有阿里的声音。 他悄悄跟在咏絮身后,小声开口道:“这是达野王的孙子,唤作小含,他正在练剑,发誓要手刃仇人咧!”说罢,摸了摸小含圆滚滚的脑袋,那少年毫不客气地别过头去,杀气腾腾地回瞪他一眼。 “我爷爷说了,人要有志气,不能像阿里叔叔一样,一心只想娶老婆!”小孩子说出來的话也是铮铮铁骨,还狠狠讽刺了阿里一把。 咏絮“扑哧”地笑出了声,对那个小个子十分欢喜。 阿里则不管不顾,恍若沒有听见一般,看着咏絮的笑靥呆在当场,连呵出來的白雾都聚拢成了心型。 小含神情严肃地挥着剑,肚子却咕咕叫了起來。 咏絮蹲下身,一脸温柔看着他:“我去做春饼给你吃好不好!” 小含咬着嘴唇看了她一眼:“你很好,我喜欢你!” 阿里连眉头也拧了起來,这个小子才三岁,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不知为何冒出的危机意识,令他不由分说拉了咏絮就走。 咏絮却打开阿里的手,继续笑吟吟地冲小含说道:“我叫咏絮!” 小含点了点头,板着面孔继续挥剑。 咏絮这才起身去厨房。 阿里紧张兮兮跟在咏絮的身后:“咏絮,咏絮……” 她眉也不抬,语意不善:“做甚!” “你你你……不会想嫁那个小子吧!”一紧张,舌头都打结。 咏絮竟然扬起唇角,瞥了阿里一眼:“小含很好啊!小小年纪便有这番志气,大冷天一大早不吃早饭也要练剑,比有些人强多了!” “可是……”明明有呼之欲出的诸多理由,阿里却无法说出口,急的抓耳挠腮。 咏絮撇下他径直去做春饼。 所谓春饼,便是用荠菜汆水,切成细末,混入肉末,拌成馅子,摊在白皮面饼里,香喷喷的足以吸引一群象。 此时正值初冬,正是荠菜鲜嫩的季节。 她忙碌的身影俏丽而温馨,立在厨房,令阿里挪不开眼。 “大功告成!”她端着盛满春饼的食盒,擦过门口的阿里身侧,晃了出去,几乎将他的心神也晃出躯体,幽幽的淡香入鼻,几乎令他身上三百六十个毛孔齐齐打开,舒畅通透。 “好不好吃!”咏絮拿了一块热烘烘的湿布,帮小含擦了擦手和脸,这才递上食盒给他,看他大口大口的吃相,忍不住笑了起來。 “嗯,等我长大,娶你!”小含一面啃着春饼,一面信誓旦旦。 阿里偷听到他们的话,几乎跌在当场,情敌,情敌出现了。 咏絮还來不及有任何回应,便听见城门有人在嚷:“石七回來啦!” 她将食盒塞进阿里的怀中,快步奔去看。 萧勤仍旧是和阿离同骑一匹马,一脸快意而來。 “十七皇子,小姐!” “咏絮!”阿离见到她,分外开心:“有什么吃的,我快饿惨了……那边粮草告急,我连口馒头也吃不上!” 阿里当然跟了过來,递上怀中的食盒:“嫂子,刚才咏絮做的春饼……” 阿离跳下马,接过食盒,不忘塞了一块给身后的萧勤,然后捧着热乎乎的饼,大赞咏絮的手艺。 “小姐,战事如何!”咏絮不忘问她。 “唔,周岚的失地都收复了!”她说得含含糊糊,眉眼中却笑得有几分自得。 截信使和假扮大宁国援军的计策,可是她和萧勤一同想出來的。 回头看看仍旧端坐在马上的萧勤,捧着一张饼,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阿离抬头问他。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萧勤蹙眉。 他们凝神静听,果然有马蹄声渐渐从城外传來,却是从惠郡那一边。 “垂阳公主可在此!”是一个信使打扮的邢国人,勒马立在城外,背着信筒,满面尘灰。 阿离面色凝重地出城去,眼皮在同一时间跳得更加厉害。 “我是!”她倏然换上一副镇定的面孔。 那名信使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她:“主上命公主见信之后速回布隆!” ########################################## 这样冰凉的初冬,信被那名信使贴在胸口,还残存着些许的温度。 可是明明是温润暖和的信帛,她握信的手指却已冰冷凉薄。 “告辞,请公主见信后尽快启程!”那名信使犹豫了半晌,又道:“大宁国的军队,就要打到潘岳來了,我一路行來,听流亡的百姓说,大宁国输了一战,发誓要报仇,怕是晚了,此地便无法通行!” “多谢,我自会尽早起程!”阿离谢过那名信使,看他勒马旋身,踏着还未散尽的尘土而去。 她匆匆拆开信,岚毕禹的字迹只有两个:“速归”。 阿离立在原地不动,回头看了一眼。 萧勤已经下马,手中仍旧是捧着她递给她的一张春饼,却一口未吃,一旁的阿里拉扯着他问东问西,他漫不经心地回应,双眸却一直望着她这里。 她知道,若是自己不过去,他便要过來。 也许是从身手伸出手,搂住她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也许是低头凝视她的双眸,再淡淡扬唇一笑。 明明知道这一场战乱之中的相遇,是一场偶然的邂逅,却愿意将这份偶然放至无穷大的希冀中,期盼由“邂逅”,变成“永久”,可是终究不能够,眼皮仍旧在跳,仿佛预示着这一场分别,便再无重逢的机会了。 春饼的香气还在唇齿间萦绕,她再看向城里时,双眸似乎像下过决心一般,径直走了回去。 “咏絮,为我烧些热水,滚烫滚烫的,我要沐浴!”阿离将头上的发髻打散,黑瀑般的头发瞬间披在耳后,如一朵鬓边乌云,有种妩媚而说不尽的风情。 咏絮依言而去,阿里自是舍不得离开她半步,也跟着去了,临走时将春饼拿了一块在手中,把食盒递给萧勤,看了一小会,仍旧伸出手去又抓了一块塞在嘴里,这才匆匆闪人, ------------ 60、雨夜真相 萧勤撕了一小块饼,慢慢咀嚼,又看她一眼,并不问那封信的内容,单单看着阿离满面为难的笑意,便有些许的不安泛上了眼睫,眼中,便有了乌黑如墨的落寂。 阿离看着他垂下去的睫毛,浓密的如黑夜织就的网一般,牢牢将她网在其中,再也无法腾挪转折,是顺应父命,还是同他一道,眼看着大宁国的军队就要攻过來,她此刻若是说一声别离,是不是太过绝情。 “坏消息!”他还是忍不住猜了出口。 “嗯,说是萧朗派了大军攻打潘岳镇!”依照信使所说,她推测那些军队离此地不过一日的路程,方才的饥饿一扫而空,有种纠葛的情绪在身体里逆行而上,她一把抱住萧勤,将头埋在他的怀中,眼中有一捧血色般的苍穹在无限蔓延,苍风凄厉自耳边呼啸而去,血液的腥气在空气里缓缓弥漫,口中的香气渐渐转苦,连手指上的凉薄也慢慢成了一种刺骨的冷。 仿佛这样抱紧他,感受他的热度,她才不会因为对自己已经做出决定而寒心。 “定当,不止如此!”否则,怀中的那个人为何一脸依依不舍的模样,似一棵风中的扶柳,撒了漫天的飘絮,拂了千般蜿蜒的角度,凄凄而立。 “父王唤我回布隆!” “什么时候!” “立刻,马上!”她抬头看他,乌黑长发衬着她一张脸苍白却美丽,眼神中氤氲的水汽如花瓣上的露珠,乘着夜色,几欲滴落,是从未有过决绝与凄凉。 他还以为是什么? 萧勤放下一颗心,拍了拍她的背:“又不是生离死别,如何变成这般模样!” 她听见他的声音,像飘浮于那片血色之外,清朗不掺半分杂质,在心力挣扎中,双手仍旧是死死箍住他的腰,不肯放手。 “小姐,热水准备好啦……”远远的,是咏絮的声音。 “别多想,去吧!”他的声线仍旧是一片白羽,轻轻柔柔飘在她的头顶:“去睡一觉!”这几日,他搂着她都觉得她瘦了许多。 她收起那份莫名的心绪,仍旧拉了他的手不肯放开。 萧勤扬唇一笑:“可是要我陪你一起!” 阿离这才破涕一笑,又羞又气,顺手拧了他一下,扭头而去。 咏絮在木桶里洒了些熏香用的干花,水汽氤氲着香气,活泼泼的撩人,阿离将自己埋在温暖的水中,这才觉得恍惚又活了回來。 “小姐!”是咏絮的声音:“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何事!”她舒服得伸出手臂,任由咏絮帮她擦洗,眼睛虽说是闭着的,却能迷迷糊糊感受到前面的一个窈窕的人影。 咏絮的声音像一颗水珠,从她的眉心一路下滑,滑到心脏的位置,倏然分成无数片水痕,凝在肌肤之上,只听她道:“小姐可曾记得三年前奚岭的那一场暴雨之夜!” 阿离睁开眼,警觉地看着咏絮。 咏絮的脸孔在氤氲的水汽里,变得朦胧,模糊掉了五官,隐隐绰绰的,如一个会说话的皮影般。 “自然!”她如何能忘记,尽管此刻看來,她与萧勤之间的芥蒂因为彼此的契合而悉数全消,可是他胸口的疤痕还在哪里,她甚至担心,若是再有什么风吹草动,那道可怖的疤痕,还有重新裂开的可能。 咏絮的手轻轻在她的胳膊上搓洗,又缓缓移至她的背后,幽幽的声音挟着湿气,自耳后娓娓道來:“那一夜,君上也在!” 简短的一句话似乎有无穷大的气力,将她狠狠摁入水中,不得呼吸,阿离只是记得她亲手将宝剑从后面刺穿萧勤的胸膛,而后暴雨來临,自己被萧朗拉去前殿避雨,又说了些感激和安慰的话,她神情恍惚,瞪大眼睛一夜未眠,第二日的时候,便见到了从布隆赶來的父亲,被他眼中的关切感动,这才沉沉睡了好几日。 她听见自己的声线哽咽在喉咙里,戚戚的说不出话來。 却又听得咏絮继续道:“我与君上,一直在角落中觑着殿前的一幕,暴雨來临,你与萧朗去前殿避雨,我们便见到安平郡主从暗处里冲出來,面庞上笼着几分哀莫的意味,趴在十七皇子跟前哭泣!” “华颜!”这个名字,她几乎忘记了三年,而今提起來,唇边便有了那么一种食了黄连般的苦。 “是,她哭得满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华颜心仪的人,竟是萧勤么,阿离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转头问咏絮:“然后呢?” “然后君上便拉着我走向前,安平郡主抱住十七皇子,仰面看着我们,央求道:‘他还活着,求求你们,救救他……’君上既不答应,也不否决,看了看安平郡主,只道了一句:‘有个条件,’安平郡主道:‘莫说一个,便是一百个,我也答应你,’” 阿离忽觉有一条冰冷湿润的蛇,蜷在她的脖颈上,愈來愈紧,几乎叫她窒息:“什么条件!”她迫声而问,仿佛此刻说话的是那时的华颜,阿离不敢低头,水中有自己朦胧而逼真的影子,她害怕那影子里,有自己不敢直视的心思。 咏絮低低的声线似从阎罗殿的最底层渐渐弥漫而來,此刻只听她道:“嫁给萧朗!” 木桶中的水,明明还有滚烫的温度,她却觉得手脚已经冰凉。 “为,为什么?”她相信华颜一定也问出过这句话。 咏絮摇头道:“君上的圣意,岂是我等草民能够妄自揣测的!”她似乎对岚毕禹忠心耿耿。 她从水桶中起身,披了干爽盈香的浴袍,茕茕而立,心中被两股力量互相撞击,她记得在一本书中读过一些话,关于明月光和销魂香,男人的两份爱,一个是天上的明月光,一个是地上的销魂香,当那明月光成了地上的雪清霜的时候,男人心里燃起了苏合和龙涎的火;当那销魂香成了让人窒息的桃花瘴,男人靠着天上的明月,走出迷林,行在月光下的男人,心里不知道是对是错,告别那一片灿烂烟花。虽然他的脚始终沒有停下,但是心一直在回头张望。 此刻她的心绪和这段话几乎一样。 她爱过十二,恨过十二,那场年少的青涩之恋,在他娶了华颜之后,逐渐转成了恨意。 她恨过十七,爱过十七,原本对十七的恨意,在她刺伤了他之后,又渐渐萌生了爱情。 原本应该沉浸在与十七的爱情中,为了离别而伤心的阿离,却因为咏絮的一席话而心慌意乱起來,如果她恨萧朗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娶了华颜,而这个理由在今日得知,竟是父亲一手促成的,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样做,他明明能一眼洞悉她的心事,又如何不知道三年前的她,仍旧爱着萧朗。 此刻萧朗和萧勤的面孔同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竟叫她辨不分明,自己的一颗心,到底是多爱萧勤一分,还是多爱萧朗一分。 “备马,随我回布隆!”她要亲口问父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日父亲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如若你遇见心仪的男人,你便能够体会我对你母亲的感情!” “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不敢爱!” 难道三年前,父亲便用了君王的原则,來束缚她的感情了吗? 连与萧勤的道别也不曾留下,阿离与咏絮策马而回,她不知如何面对萧勤,刚才的那一番温存与不舍,只得深深埋入心底,她要去见父亲,解开心中的那个谜題。 究竟是她愧对萧朗,还是萧朗愧对于她。 从潘岳镇赶到枣姚,王将军早已将城门把得牢牢的,上了诸多弓箭手守在城门上,见是阿离,他这才命守城的士兵开了侧门,放她们二人进城。 “为何这般戒备!”方才下马,咏絮便好奇问道。 王将军答道:“谭统领与咏絮姑娘有所不知,大宁国虽说吃了一记败仗,却不知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又集结了十万大军,向潘岳镇进发,看起來,不移平达野王的部队,誓不罢休!”他仍旧好奇那一日,呆在阿离身旁俊朗无匹的年轻人是谁,为何手中还打着“达野”的旗号。 “十万!”阿离这才从恍惚的小心思中惊醒过來,镇守潘岳镇的达野王部队,零零落落,最多只有两万余人,尽管潘岳镇易守难攻,却也仍旧是寡不敌众。 心寸见方的柔软境地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三年前,这一对兄弟在钦銮殿前倒戈相向,三年后,他们仍旧逃不出宿命的安排。 明明是两张相似的面孔,一个深沉多虑,如暗夜里阒然无声的箭,永远向着靶心刺去,一个张扬不羁,像山坳间幼圆憨态的白虎,有一颗兽的心,却仍旧留有猫一般讨喜的眼,萧氏的子孙,任意一个都是危险的生物,一个她曾爱过,一个她正爱着……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再见到其中一方再度躺在血泊中的惨状, ------------ 61、兵戎相向 “谭统领回來便好!”王将军自是不愿与大宁国有冲突,却因枣姚与潘岳实在太近,怕大宁国的军队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才未雨绸缪了起來。 “我,要回布隆一趟,父亲派人來催我速速回去!”乱,心弦像被谁胡乱拨弄了似的乱,她回头看了看潘岳的方向,一朵黑云飘过,远远望过去,似乎正迫在潘岳镇的上方,压得低低的,几乎要将城墙也压弯,可以预见,接下來的那一场恶战,定当壮烈无比。 “是,不知统领有何示下!”王将军也留意到了潘岳的动静,瞧了阿离一眼,试探性地问道。 她咬着下唇,不知该不该让王将军出兵相助。 潘岳镇本就是大宁国的领地,被萧勤夺了去,按公理,这是达野王与大宁国之间的事,论私理,这是萧氏一门自己的内讧,邢国根本无需插手,只需看着他们两败俱伤便可,况且,在这件事情上,若是邢国出兵助达野王,委实难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小姐,我们是在此喝一杯茶再走,还是睡一觉再走!”咏絮的话轻描淡写,却时刻在提醒她早些回去。 她顺着话意看了咏絮一眼,咏絮今天真奇怪,话比平时要多,却沒有平日里的笑闹谐趣,仿佛今日的这番话,在千回百转间酝酿了许多遍,凌乱的思绪瞬间有了一线清醒,她翻身上马,居高零下看着咏絮:“你三年未回邢国,原來是做这件事!” “咏絮不明小姐所指!”咏絮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话怔住,双眸慌乱垂下,不敢看她。 “不是你的指引,萧勤有那么重的伤势在身,如何会遇上达野王的部队!”她方才不过是诈问一句,果然看见咏絮心虚的眼神,一点一点的疑惑,在她心虚的眼神中悉数解开,那些在脑海中朦胧似雾的迷障,瞬间清朗透明,她坐在白马之上,面容冷峻道:“方才在潘岳的时候,你的话还未说完,我便替你说!” 咏絮一抬头,神情中尽是无奈,她低低唤了一句:“小姐……”便什么话也不愿多言。 只听阿离冷笑一声,道:“你虽然是我的侍女,却对我父亲忠心耿耿,他在雨夜救了萧勤,却不为他疗伤,只命你看住他,必要的时候留他一口气在便可,你将他带去颖国的边境,草草为他包扎伤口,任由伤口发脓发臭,这样一來,萧朗的暗探根本不知道消失在雨夜的十七皇子,便是路边这个乞儿,萧勤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你便在昏迷时继续引他一路往北,再西行至周岚国的地界,遇见了正路过那里的达野国游牧军!” 阿离的语调悲戚伤感,仿佛亲见一般,她看着咏絮继续道:“父亲神机妙算,三年前边能将今日的局势看清,惠国附属我邢国,周岚国必将被大宁觊觎,唯一安全的地方,便是远在周岚西北的达野国,萧勤若是想生存下去,只能在那里,练就一番游牧人的马上本领,而后又继续在他耳畔散布大宁国的消息!” 她想起那一天夜里,萧勤抱着她,向她述说这三年來的经历,也不曾遗忘将他娶的那名叫做“依娜”的女子告诉她。 他的声音在夜里漂浮,如一抹尘埃,他说有一群身着黑衣的男人,杀了依娜后落荒而逃,只有一名叫做程大成的男子,表明自己是大宁国的身份,自此,萧勤才猜出了宁军的动向,攻占了潘岳。 “那些黑衣人,便也是你们受了父亲的命令假扮的吧!复仇是假,杀人是真,目的是为了挑起萧勤与萧朗的争斗,让他占领大宁国的边境,挑起他们兄弟的内讧!”阿离一字一顿,讲得极为分明,继而双目寒光凛凛,刀割一般从咏絮的身上看过去:“甚至,你虽然知道我与萧勤私定终生,怕我不愿回布隆,还将萧朗娶华颜的理由告诉我,你的确是了解我,知道我曾经爱过萧朗,我被你的一席话冲昏了头脑,以为我在他们之间,又混乱了主次,直到刚才听见你催促我的话,我才明白……你是希望我早些回去,回到父亲身边,去听候他的差遣!”那一夜回布隆,与岚毕禹的彻夜长谈,继而便与咏絮结伴,这一切,竟都是父亲安排的。 她定定道:“可是你不懂萧朗,他娶一个女人,自然是因为可以对自己有利,你以为在我和华颜之间,他不曾有过衡量么!”那时候,她是不受岚毕禹宠爱的私生女,华颜是手握重兵的安平郡王的掌上明珠,不管父亲有沒有说过那句话,萧朗娶定了顾华颜。 至始至终,萧勤只爱她一个人,即使知晓她的身份,仍旧千方百计将两人之间的阻隔拉近。 而萧朗,或许曾经待她温柔如水,眼眸中也似乎有着深情,只是他和父亲,终究都是同一种人,不能爱,不敢爱,身为帝王,爱情便犹如身外之物,被政治吞沒,被利益掩埋,甚至连简单一句话,都能够动摇彼此的心。 不不不,这种爱情,不是她要的。 她要的是像萧勤那般飞蛾扑火不顾一切的爱。 那种炽热投身在彼此怀中的火焰,滚烫的温度几乎将彼此焚烧,却能从那极度的苦楚中感受到极乐的快意,靠的愈近,胸腔中便有磅礴的祥云喷薄而出,将彼此笼罩在其中,连唇齿交叠都能感受到蜜般的甜。 她怎么会还对十二有情。 她明明爱着萧勤,爱到不可救药无法自拔。 她为方才的不告而别感到羞耻,双眸如着火般望着咏絮:“你回去告诉父亲,我不会做第二个他!” 她身骑一匹白马,决然又转身出城,奔着潘岳镇而去,明明只有几里之遥,那一朵黑色的云层竟渐渐放大,隐约还有金石之声传來。 阿离这才心下惊慌,那朵黑云并非是真正的云朵,而是大宁国的军队,浩浩荡荡,自东向西,疾驰而來。 黑色的铠甲,冬日凛然的空气里显得更加肃杀。 奇怪,明明信使说大宁国的军队还有一日的路程,怎么现在就到了。 凝眉思虑间,只得轻叹一口气,那名信使定是受了父王的叮嘱,谎报了军情。 萧勤还未來得及有任何的准备,整个潘岳镇都喜气洋洋,庆贺他的归來。 她远远勒马而立,眼睁睁看着那支如黑云般的军队抢在她之前,立在潘岳镇的城门之外。 “番邦蛮夷,速速还我疆土,弃械來降!”黑甲兵齐声高喝,气势森然,为首的一排士兵,手执一丈多高的甲盾,刻着兽头的花纹,齐齐拦在前方,以备达野军的箭阵。 萧勤立在城墙之上,冲着城下的黑甲兵讥讽道:“宁国除了会这等以多欺少的伎俩,还会什么?不如让你们大宁国的萧朗爬到我跟前,叫我三声十七爷爷,我再考虑考虑!”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为首的黑甲将军并不是经不住挑衅的人,此刻仍旧镇定自若,看着萧勤的面孔,即使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如此神似君上,心中的疑惑在眉宇间也丝毫未现。 这等处变不惊的态度,却也叫萧勤对他刮目相看。 想必接下來,定是一场恶战。 这样微微寒冷的初冬,并不见太阳,天边笼着厚重的云层,只从那些云层的夹缝中隐约透出一丝微渺的光亮,呵出去的一口气,隐隐成雾,瞬间消散在这样凝滞的空气里。 远远的,只听见萧勤微妙地向后一伸手,道了句:“酒來!” 即刻有人奉上一瓮酒,他仰脖饮尽,无数的琼浆自脖颈中流下,贴在肌肤上的触感明明那样冰冷,心头却因为即将到來的战争而滚烫愈烈,仿佛饮的不是酒,而是狠辣狂狷的战意,直到瓮中涓滴不剩,萧勤这才狠狠地将酒瓮从城墙上摔下去。 只听“哗啦”一声,碎片如飞溅的珠串在干燥的地面散开,空气中顿时有股幽幽的酒香弥漫,那香气似一味勾魂引,几乎将黑甲士兵们的酒瘾狠狠勾住。 黑甲兵还來不及反应,便有一支箭,从潘岳的城墙上直射而來,执盾的士兵一时被酒香吸引,稍有疏忽,盾牌留了个空隙,便被那支疾驰而來的箭刺穿,正中前胸。 他怔怔立在当场,看着血液从自己的胸腔中缓缓沁染,在黑色的甲片上凝成一朵妖艳的花。 “啊!!”痛楚反而比预想中迟來了一步,他瞪大眼睛,捂住胸口缓缓倒了下去。 达野军一箭见血,自是占了先机。 黑甲兵立刻改变阵型,不再一味防守。 “准备云梯,火把,弓箭手上前待命!”黑甲士兵将领高喝一声,一双眼眸是蓝到极致的黑。 不知为何,阿离觉得他好似一头黑狼对月而啸,渐渐的,破晓和月牙在交替,冰蓝色的深邃双眸凝视日出前的黎明。 突然就有一种潘岳镇即将灰飞烟灭的错觉。 “不……”她勒紧了马缰,她不该呆在这里,她要进城,和萧勤一同战斗,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时候,沒有心爱的人陪伴在身侧, ------------ 62、攻城!攻城! “不……”她勒紧了马缰,她不该呆在这里,她要进城,和萧勤一同战斗,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时候,沒有心爱的人陪伴在身侧。 她与他之间,看不见未來,却知晓过去。 有那般壮烈的相遇,生和死的差异,又能有几何。 阿离将长发咬在唇间,小心盘在脑后,用帽檐盖住,弃马而行,悄然接近黑甲兵,这诺大的十万军队,总有一两个爱开小差的人,她用随身携带的利匕杀了其中一个人,换了他的衣衫混入军队。 只听其中一个千人长匆忙指使她道:“去前面,攻城,攻城!” 这几年,她并非沒有见过战争的场景,可是只是和王将军一同呆在营帐内,面对地图做着指挥的那个人,什么时候,她竟也会亲自奔赴战场了。 所谓的“攻城”,便是做肉盾,爬上云梯,做身先士卒的牺牲者,幸运的大概能杀死几个敌人,夺得勇士的称号,大部分人,皆是在冲刺之时便被城墙上不计其数的箭簇射中,跌入护城河内,此生便这样完结。 身旁的人都是怯色在面庞上一闪而过,阿离点了点头,抽出腰间的大刀,第一个冲上前去,她将脸上抹了几把灰,并沒有人认出她是女儿身。 云梯早已搭上城墙,被达野军陆陆续续推了下去,上方是滚滚而來的巨石阵,下方是窜上高空遇人即燃的火箭,阿离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冒着这样大的危险,去见那个愿意和他一起牵手共亡的男子。 梦中的情景似乎又一次重现在眼前。 离开他的时候,路途是那般顺畅。 回來的时候,却是无比艰难。 梦中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梦中思念的人,却变成了萧勤。 她还记得独自一个人穿越干涸沙漠的燥热,此刻耳畔便穿梭着烧着的箭簇,从下向上,射入潘岳,稍不留神,亦会伤到正在云梯上攀爬的同僚。 阿离几乎是手脚并用,死死拉住云梯,抬头望时,又有巨石轰隆而下,仿佛翻越山岭时遇见的泥石流,可以借力的地方在瞬间坍塌,那种困在其中无力的感觉,此刻在现实中也能领略得到。 她用手中的刀荡去几块石块,还得分神避过上方射下的暗箭,早有染血的长矛自上而下直刺过來,她的脚底还有其他的黑甲兵跟在她身后,上不了,下不去,困在当场,几乎动弹不得。 便要这样死去吗?她不甘地高声唤起了他的名字:“萧勤!” 纷乱的战场,她的声音仿佛最后一杆救命的稻草,无力而脆弱地在城墙上幽幽荡开。 握紧长矛的手似乎有一丝犹豫,迟迟未敢落下。 却见一个疾驰而來的身形,一把拉开长矛手,不顾一切扑下去,几乎是全身倒挂在城墙上,将整个后背曝露在黑甲兵的火箭之下,用力拽住阿离的双臂,将她拖了上來。 “你!” 那个人自然是气急败坏的萧勤。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军对垒,她明明骑马而去,却又混入黑甲兵中企图攀上城來。 若是能在此时有一根长鞭,他想自己一定会狠狠将她按在地上,将她雪白的翘臀狠狠打上一百下,以示惩戒。 心中却仍旧为她去又复返而感动,嘴上虽然说得严厉,眼中的温柔仍在。 “萧勤!”她來不及与他解释,只是握着他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一支火箭“嗖”地一下贴着阿离的面颊而去,将她脏兮兮的面庞烫出一条可怕的伤口,她伸手要抚脸,却被他一把握住。 “随我來!”心疼在所难免,萧勤拉着阿离,匆匆下了城墙。 “石七,你方才是做什么……”阿里看得分明,只当他不辨黑白地拉了一个敌方的人上來,定睛一看,却是阿离。 此刻她狼狈至极,穿着黑甲兵的衣服,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红红白白,还被烫伤了一道。 千金万金女人脸。 阿里的话沒说完,自然知道自己应该闭嘴。 这个女人分明和咏絮一道离去,却又肯为石七冒着生命的危险回來,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带她去包扎!”谁知萧勤只是将阿离塞给阿里,再沒回头看一眼,又攀上城墙去继续作战。 事关存亡生死,儿女情长必然在此时被抛下。 阿离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知该说什么?一句离别的话也无,只给了她一个仓促的背影,仿佛这就是千言万语了。 “嫂子,这边來!”阿里哪里敢牵她的手,指了指营帐的方向,示意她随他去。 阿离拧眉道:“给我一壶酒!” 阿里不知她要酒作甚,仍旧是飞快的寻了一壶酒,递了过去。 阿离撕下腿上的衣物,又将酒倒在衣物上,胡乱拭了拭伤口,见阿里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这才轻道一句:“不妨事!” “你……果然爱他!”阿里徒有羡慕的神色,随即又夺过阿离手中的酒,仰脖饮尽,亦跟着萧勤上了城楼。 “杀,你们这些阎罗小鬼,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们!”阿里的眼中燃起一簇火,不知是因为见到阿离的归來受了刺激,还是咏絮的不告而别引起的哀默,他不顾一切地咆哮着,厮杀着,身体中有一簇火灭了,却又燃气了另一簇火,升腾的,沸沸扬扬的,如一头凶猛的雄狮,在城墙上,将所有黑甲兵搭建的云梯都悉数毁了去。 “石块,石块!” 有人在大声呼喊着供给。 阿离总算觉得自己有事可以做了。 她低下头在城墙下收集着那些散落在城里的石块,装在竹制的簸箕里,再一筐筐递给负责运送的士兵。 她的帽子在混乱中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面庞一侧,侧影有一种乱世红颜的决绝之美。 那名与她交接的士兵怔了一下,并不清楚这个美丽的女子从何而來,却又觉得只是这样看了她一眼,便精神倍增。 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日头渐渐沉下去,半面如弦的月亮渐渐升起來,云层仍旧将月光藏在身后,仿佛笼了一层厚厚的纱幔一般,夜半无星,却能听见狼的啸声。 黑甲兵的攻势渐缓,潘岳城仍旧未破。 城外,散落的不仅仅是尸体,兵器与石块。 还有一首不知从何处传來的苍凉歌声,渐渐沁入心怀。 “萧勤,有沒有人看见萧勤!”她双手血迹斑斑,从面有疲色的士兵前面走过,此刻大宁国业已休兵,达野王的军队乘着夜色有了些微的喘息机会,一个个都疲惫不堪,靠在城墙上或者彼此依靠着打盹。 菜汤的香气从后营微微传了过來,除却**声,还有饥肠辘辘的叫唤声隐隐传來。 所有人不是在伸长脖子探视着晚饭什么时候可以吃,便是在哀默的血色里悼念着死去的战友。 沒有人回答她。 更沒有人知道她口中的萧勤是谁。 阿离好不容易找到阿里,这才焦急拉住他:“阿里,萧勤在哪里!” 阿里叹了一口气道:“方才在城墙上,被射中一箭,幸好不在要紧的位置,现在他在军医处疗伤!” 阿离心下一沉,向前奔走了几步,四顾之余,又忍不住退了回去,她压低声音,轻声问道:“你老实回答我,你方伤亡如何,对方又如何,若是明日他们再來攻城……” 阿里摆摆手:“姑奶奶,求你别问了,军医就在西南角,我这会还得去清点战备,不然连觉都沒睡啦!” 她蹙眉看他,他毕竟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她此刻比谁都更急。 只听阿里一面口中喃喃有词,一面掰着手指算着眼前还能一战的活人,神情投入,令她不再好意思打断他。 阿离转身奔去西南营地,远远的,便见着无数打着绷带浑身血迹的伤员躺在营帐之前,军医正在为萧勤拔箭,那枚箭虽不致命,仍深深刺入肩部,此刻被人握住箭柄,早有人替萧勤按住伤口,准备好了止血的良药,只等箭簇出体便敷在伤口上。 “憋一口气,我要拔了!”那名军医本不是游牧人,在内陆学得一手好医术,偏偏爱去边境与这些游牧人打交道,他采草制药,颇有心得,尤其是棒疮伤痛一类,更是妙手回春。 萧勤见阿离远远立在帐外,冲她一笑。 箭身当即被军医拔出一半,偏偏他的笑也笑至一半,冷哼一声,将那抹笑僵在面上,几乎痛到连呼吸都凝滞住了。 自他伤口处喷出一滩黑血,继而又是鲜红如常。 “幸好沒伤着骨头,只是皮肉伤!” 那名军医这才将特制的棒疮药替他敷上,又用布条扎紧,这才拿着药箱去看其他的病人。 “我沒事!”见她一路忧心忡忡地奔上前來,萧勤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阿离低头为他擦拭身上的血迹,喃喃道:“明日,你还要上战场!” 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抚摸她的长发,留心到她一双原本葱白如玉的手,此刻变得和自己一样血迹斑斑,心内竟有气血翻涌而上,十分悲凉:“你不该回來!” ------------ 63、游走两地 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抚摸她的长发,留心到她一双原本葱白如玉的手,此刻变得和自己一样血迹斑斑,心内竟有气血翻涌而上,十分悲凉:“你不该回來!” 原本,原本只是他与萧朗之间的战争,他处在弱势,除非有奇迹,方能扭转败局,否则,萧朗的数十万大军压阵,这个小小的潘岳镇岂能不破。 能支持到什么时候,便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死过一次,又何妨在三年之后明刀明抢与萧朗再战一场。 只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在两军交战时不顾一切进了城來,此刻他却无力去护她的周全,心中免不得生出连累于她的愧疚。 “阿离……”再唤她名字的时候,语气便多了几分沉淀,沒有什么能比历经生死更能见证彼此的真心了,他一手将她揽近,低声道:“我派一支小队,送你出城,从后面走,绕去周岚国!” “不!”阿离摇头阻止他的想法:“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离开,给我一匹马,让我从城门出去,我去枣姚城搬救兵!”王将军还有八万余人驻扎在枣姚城,只是……苦在她沒有调兵令。 事到如今也不管了,若是王将军不肯出兵,她便以公主的身份喝令。 萧勤断然拒绝道:“我怎么可能让你以身犯险,外面全都是宁国军正剑拔弩张盯着城门的动静!”她若是一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枣姚城和潘岳镇,只有十里地。 人生中他们走过多少个十里地,去买一担米,买两条鱼,甚至是为了摘一颗水嫩伶俐的鲜桃……如今这样一个十里地,却能救整个军队的性命。 她不得不以身犯险。 阿离看了他一眼,突然就在他的唇间重重吻了一记。 离别的句子有千言,她不愿意说出口,只用唇齿间的触碰來表述她的一番心意。 萧勤被她突如其來的吻分散了心神,还未來得及抓住阿离,便见到她的身影灵活地从他的身旁跳开,一路往前,奔向城门。 有许多未來得及收归到马厩里的战马,站在路旁直喘着气。 阿离不由分说跳上一匹马,笔直地窜了出去,萧勤重伤在身,哪里追得上她,眼睁睁看着她直奔城门而去,他只得大声呼喊着千卫长的名字:“擂鼓,备马,我要出城迎敌!” 速速赶來的千卫长疑心自己听错,又看看萧勤笃定的目光,眼神一凛,点了点头,仍旧奔去准备。 阿离一路奔至城门外,银牙一咬,高声喝道:“开门,我是枣姚城的谭统领,让我去枣姚城搬救兵!” 那名士兵只听得“搬救兵”三个字,心下大喜过望,也不管军中规矩,立即为阿离开了一角侧门,堪堪容她一人一马只身侧过。 阿离低声道了句“谢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勤并未追上來。 她舒了一口气,就着夜幕悄然行进,黑甲兵早已鸣金收兵,自是不会在城门附近,只怕是会在附近埋下暗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会被发现,她低低俯在马背上,沿着枣姚城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暗夜里有细细的风,吹过矮小的灌木,仿佛离人的呜咽一般,哀婉动人。 她并无心情去幻想夜风鸣萧的景致,更觉得如此独自夜行在阵前,免不得有风声鹤唳的担忧。 骏马四蹄奔驰,已经是用尽全力,她仍旧觉得不够快,策马扬鞭,双腿腾踢,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到王将军的面前。 一记早已备好的绊马索,暗伏在这条路上。 身下的马行将此处,早已被拌倒在地,唳声顿起。 她顺着马背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一杆银枪之下。 只听那个执枪者的声音低沉有力,喝了一句:“什么人!”夜中也闪着光亮的铠甲,不是黑甲兵又是谁。 她立即哭泣起來,扮演起柔弱的角色:“我,我是枣姚城的居民,因家母病危,要赶回去奔丧……” 见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瞳孔中明明流着眼泪,却沒有寻常女子的害怕与担忧的神色,黑甲兵疑心忡忡地看了她几眼,又看看倒在一旁的马:“你是枣姚城的人,如何会骑着一匹印有‘达野’字样的马,分明在撒谎!”银枪几乎刺到她的面上,黑甲兵又发现了她脸上带着伤。 双目泠泠,如寒黑之玉,容不得阿离再辩,他立即推搡了她一把:“跟我去见将军!” 她欲哭无泪,原本指望能奔回去搬救兵,却让自己身陷囹圄……果然如同别人所说,女人一旦陷入爱情中,原本聪慧的智商,便会瞬间低好几个档次么。 她又是急,又是恼,心有不甘走在前方,漆黑的夜渐渐有了光明,眼前一片开阔的空地,黑甲兵燃起了篝火,围着一顶硕大圆穹的帐篷而宿。 一旁有值勤的黑甲兵搅拌着稠浓的米浆,尽管是这样简单的食物,在冬日的夜里散发出來的香气,仍旧无可匹敌。 穿过那阵香气萦绕的地域,黑甲兵将手中的银枪抵在她的身后,大声道:“报告将军,捉了一名从潘岳來的女奸细!” “带进來!”那个声音刻意压得很低,阿离觉得耳熟得很,还未在回忆中搜索那个声音的主人,便被黑甲兵再度推向前。 除去了一身威武的黑色铠甲,那个人一身便装站在地图墙的前面,转过头,双眸中是意外多过惊喜。 原來那个在阵前淡定自若的黑甲将军,便是萧朗。 她想不到他竟会亲自出征,指挥于阵前。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士兵退下,自己慢慢踱到阿离的身侧,笑意仍旧是温柔若水的,仿佛为对比她前几日的冷若冰霜:“我该唤一声垂阳公主好呢?还是唤一句你的芳名好呢?”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的名字,曾经那样和他连在一句诗歌的首尾,如今见面,他们却再也回不去多年前的岁月了。 桃花开得那般绚烂,在南园的山麓间,粉色的秘境仿佛一场梦一样,每年的清明,他亦会再回南园替她祭拜谭氏,只是在山下抬头仰望的时候,便觉得美艳动人的景致,只有见她的那一刻才有。 那朵青葱年华里的桃花,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寻不见了。 “唤我阿离!”阿离见他眼中流连的神情,竟与前几日大不相同。 那时她是即将封号的垂阳公主,他是前來借兵的大宁国君,显赫的身份,却将彼此的距离拉远。 她并不知道萧朗对她如何,只是方才的那一句话,言语虽软,却暗刺无数。 萧朗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为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招可以用了。 她垂下双目,轻轻别过脸去,被火箭烧伤的脸上,露着黑红的伤口,粗粗处理了一下,也许会因此留下疤痕,她轻别俏脸的举止,却叫萧朗心下一动。 她不愿意他见着她难看的一面,女为悦己者容,她仍旧对他有情。 若说几日前在布隆见到盛装的阿离,是美丽不可方物的装饰,此刻一身布衣风尘仆仆,脸头发也散乱的模样,却更像是活生生的人,面庞白皙依旧,如白莲盛放,浑身散发的气场与三年前假扮少年的邪痞气质完全不同,凌然又不可侵犯。 她仿佛是天生的王者,越是在淤泥中磨砺,香气欲盛。 他竟对这样浑身朴素毫无装饰的女子,迷得挪不开眼。 “你如何在潘岳镇!”上下打量了阿离几眼,他忍不住探问。 难道说,十七已经和阿离见过面了。 三年前,阿离亲手用宝剑刺中十七的心脏,若他们相遇,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一种景象,萧朗甚至有一些期待和好奇。 阿离道:“我本是和王将军在附近的枣姚城驻军,谁知前几日來了一群暗探,被我们捉住了其中的一个,说是从潘岳镇來的,巧的是我今日正好有些女儿家要用的东西想买,于是便一个人來了此地,竟碰上你们交战,我只得乘夜色偷偷跑出來!”她这番谎话撒得仓促,漏洞百出,却也顾不得许多。 萧朗不等她说完,便蹙眉道:“还骑着一匹蹄上印着‘达野’字样的军马!”方才的黑甲兵,早已将要细说明,连一个黑甲兵都瞒不过去,她如何能瞒得过萧朗。 她咬住下唇不语,只拿眼睛低低看着不远处,眼神空无一物。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么。 萧朗瞧了她一眼,转身出去,手中多了一只漆盒,小小的六角形,揭开盖子,是一盒碧绿如玉的药膏。 他看着她的脸,手指沾了一抹药膏替她敷上去,动作是无声的轻柔。 萧朗仍旧是不说话,让阿离心中猜测不出他的想法。 他一定是知道了,是不是。 手指忽然无意中碰触到了最脆弱的伤口,阿离“嘶”了一声,扭过脸去。 “阿离,你记不记得!”萧朗突然开口:“你小的时候,每次撒谎,都不敢看我!”也是一个这样瞬息万里云的冬夜,她不在念书,跑去和邻人家的孩童一起看皮影戏,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去,被当时的梁月逮个正着, ------------ 64、兄弟交锋 那时候她还未吃晚饭,头发也这样胡乱披散在脑后,一张雪白的脸上隐约可见灰花的痕迹,极是狼狈,尤其是右腿的膝盖处,破皮见肉,鲜血淋漓。 梁月问她,去了哪里。 阿离便支吾了一大通不成逻辑的理由,在他上药的时候,扭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仍旧是这一幕,偏偏在此时上演。 萧朗的声音替代了梁月的,明明是一个人,却给她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他只是道了一句:“十七一直都喜欢你!” 喜欢她,自然连那一剑之仇都可以忘却。 喜欢她,连她身为邢国奸细的身份也可以不介怀。 原本他还在猜测,十七那一头的热度,定然是不会消减,而阿离呢?她骑马夜行,不顾脸上的伤痕,不顾大宁国大军压境,独自一个人前往枣姚城,不消说,只有一个目的。 借兵。 她的心中,十七亦已经达到了能为他牺牲性命都不顾的地步了。 萧朗盖上盒子,置在一旁:“有一句话,我也一直未曾说出口,许是晚了三年,今日我看见你,仍旧忍不住要说!”他顿了一顿,字字如吐珠般清晰可鉴:“我也喜欢你,一丝一毫都不比十七少!” 她十分意外,垂首幽幽道:“如今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何用!”那段三年前的青涩之情,到今日灯灭烛尽,早已释怀,留下的不过是一颗颗烛泪空残,只是在携灯搴帏时想起來,不免有一丝寥落伤怀。 萧朗自不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自他有霸业之心开始,若是想得到一样东西,势必要不顾一切代价,此时此刻,他手握重兵对峙于十七,收回潘岳镇固然重要,可眼下,若是能换取她的一颗心,更是刻不容缓的一件事。 “我的后位,一直为你虚席以待!” 阿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华颜呢?”听说她已经大腹便便准备生产。 萧朗避而不答,只定定说道:“若你肯嫁我为后,我自会从潘岳退兵,明日清晨,我來听你答复!”他说完,又将那名黑甲士兵唤进來,吩咐他带阿离去休息。 阿离心生疑窦,留神看见了他案几上摆放着的一块虎符,若是她不曾看错的话,那块虎符上面印有华颜的父亲安平郡王顾衍之的徽印,,一只传说中的神兽白头狮鹫。 莫非这支短短时间内纠结起的十万大军,都是安平郡的军队不曾。 华颜此刻莫非已经…… 她被黑甲兵扯出营帐,夜的风登时灌满了她的眼耳口鼻,饶是如此,这沁如冰刃的感受,都不及她内心深处的寒冷來得刺骨。 一个女子应该持有的虚荣心,她一样拥有,凭良心说,方才萧朗的一番话,并非沒有让她动过心,无论自己能够多么释怀三年前的初恋,心底始终有一个地方,会将那份感情隐藏起來,不让自己被轻易触动。 他说他喜欢她的心,一丝一毫都不比十七少。 他甚至愿意休了华颜來将后位拱手与她。 可是……却被她见到他此时的虎符,那枚安平郡王的虎符,据说是华颜陪嫁的嫁妆,若非萧朗强夺,华颜是决计不会将可以调动十万大军的虎符交由他保管的,更何况,她此刻已有七月的身孕,萧朗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对自己说出娶她为后的话。 他竟已经冷酷到连同枕三年大腹便便的妻子都能抛弃,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 阿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抖。 那名黑甲兵看了她一眼,终究是端了一碗热汤与她:“难得,大王竟然不杀你!”他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好奇,他听说过萧朗的为人,一见奸细二字,必斩杀于帐前,绝不手软,今日却仿佛换了一个人。 阿离恨恨喝了一口热汤,这才有力气和他磨牙:“是呀,你们大王要娶我做王后!” “什么?”年轻的黑甲兵哪有经历过这样的转折,眼睛瞪得圆圆的。 “等我当上王后,小心你的小命!”阿离将空碗丢还给他:“还不再去给我弄碗热汤!” 那名黑甲兵这才摸着后脑勺,半信半疑依言而去。 阿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朝主帐看了一看,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喝下去的汤是暖的,如何心脏瞬间又凉了个透彻。 一阵淆乱的声音自远及近传來,不远处的黑甲兵已经操起了矛与盾备战,夜色并不明朗,却将他们黑黢黢铠甲映得锃亮。 有持沉稳,以处变不惊的迅捷应对突如其來的袭击。 只听营前有人喊道:“达野军派人夜袭,速速上前迎敌!”音如战鼓,浑厚震耳。 那名黑甲兵将将为阿离端來热汤,递到她的手中,听闻这句话,急忙转身便走。 阿离哪里再有心情喝汤,跟着黑甲兵便出了营帐。 “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这个奇怪的女子,明明是战俘,却有一副凌驾于他之上气势,明明是个姑娘家,却爱在阵前马上凑热闹。 阿离不答,只顾着向前张望。 厮杀声如凿在邻,刀光剑影已经隐约可见。 那领头的一个人,单手持一柄非金非玉的弯刀,肩上包着的绷带已经沁出血來,不是萧勤又是谁。 他……竟为了追查她的下落,闯入黑甲兵的营帐里來了。 心中的热度,迅速升温,瞬间融化了原本一颗被寒意包围的心脏,暖意从眼中流出來,她丝毫也未觉察。 反倒是那名年轻的黑甲兵见她无端端落泪,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记,女子果然还是女子,再如何坚强,始终会无端落泪。 萧勤只顾着厮杀,眼前的敌人如同地底涌出的黑色泉水,哪里杀得干净,一拨倒在脚下,自会有更多的人冲上前來,甚至有十几个黑甲兵,手执红缨长矛,将他围在阵中,矛锋直刺他的要害,欲饮血才罢。 和他一齐从潘岳镇冲杀出來的勇士,此时战死的战死,落单的落单,只剩下萧勤一个人,仍旧在苦苦支撑。 “萧勤!”阿离忍不住远远呼喊了他的名字:“小心!” 他一个分神,一支长矛递上前來,矛锋一刺继而向上一挑,萧勤一个后翻,四面围过來的长矛齐齐刺上前,他在空中翻腾了半圈,双脚落在齐聚的矛锋之上,再用力一跃而起时,已遁然出阵。 横空而來的一柄剑,似等在那里多时,萧勤还未立稳,已经撞在剑尖上,只差分毫,便要在旧伤上再度重现一枚伤口。 竟是一身便装的萧十二。 三年前的景象,竟在此时重演,十二与十七仍旧对峙阵前,只是换成,握剑的那个人,不是阿离,而是萧朗。 若说三年前的那一剑,是担心萧朗的安危使然,方才的那一句呼喊,更是道出了此刻的心思。 他和十七,谁都沒有变,唯一改变的,只是阿离的立场。 她忧心忡忡的眼神,独自夜行奔走求援,皆是为了十七。 她竟为他做出这样许多。 剑尖一横,已划破萧勤的衣衫,露出那一块可怖的伤口。 “我答应你!”阿离喊住他:“只有一个条件,放了萧勤,从潘岳退兵!” “答应他什么?”这句话还未问出口,十七的视线刚刚与阿离的对视,便有黑甲兵接了十二的授意,将阿离远远的拉走。 十二惋惜地讪讪收起剑,动作极慢,剑尖拖泥带水地在十七裸露的肌肤上轻轻蹭过,似乎要提醒他三年前,便是这样冰冷的一把剑,如蛇信般倾吐,将他的胸膛整个刺穿。 他沒有忘记在十七错愕惊诧的眼神中,融进自己的身影进去,他的影子小小的,呈倒立的形状,却如针芒刺在十七的双眸中,他含着一抹得胜的笑意,将十七心中的疑窦解开:“若是有兴趣,不妨來奚岭喝一杯我们的喜酒!” 针芒瞬间点燃,萧勤的双眸中有两簇火,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磨砺得足够尖锐,能够和十二抗衡到底,可是他仍旧能够找到自己心中最致命的那个位置,狠狠來上一剑。 他记得小时候,与萧朗捉过一条蚯蚓,他将那只不断蠕动的肉红色蚯蚓分成了好几段,只是为了看它能再生出多少条性命,一分二,二分四,这便是极限了,再要分的时候,蚯蚓已然凄惨兮兮地结束了性命。 他对着一群分成烂泥般的蚯蚓尸体,不由得心头一怔。 萧朗当即嘲笑他不知轻重,稚嫩的面色端正起來,仿佛有着那个年纪不应当有的老成,提醒他道:“杀人也如此,一次不成,第二次仍旧用相同的手段再來一次,必令对方心惧神灭!” 十二的手腕历來高他一截,在城府的深浅上,他仍旧是被远远抛在十二身后的十七弟。 只是此刻萧勤当着还未退下的黑甲兵高声质问道:“十二哥大军挥境,与我对峙潘岳,便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么,你将手下士兵的性命看得如草芥般轻吗?” ------------ 65、袭敌奇计 只是短短一瞬,在身后捉住他双臂的两名黑甲兵,力道分明松懈了许多。 若是说这三年中他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将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战士,以兄弟般对待,达野王的军队虽然人少,却精诚团结,血性豪放,生便同生,死便同死,士气也因此高涨,无论到何等境地,始终不离不弃。 就在方才,那几名跟随他前來的兄弟,明知此番前往黑甲兵营地,必死无疑,却丝毫沒有惧色,甚至有人咬牙饮恨道:“杀一个是保本,杀两个还赚一个,缘何不去!” 可以预想的明日,定是场血流漂杵的恶战,他并不能否则自己的军队处于劣势,可是若真的是杀红了眼的达野军,即便是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让一个黑甲兵踏入领地半步的。 阿离的那番话,无异在人前承认她对他的关切,却也将他身为男性的尊严也狠狠掠去,想比萧朗,仿佛他注定是要失败一般,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又是这样,心中仿佛有一杆长枪,震地一拍,红缨颤起,胸臆中顿生一个陡然放大的“胜”字,仿佛不惜性命也要求得这个染血般殷红的字眼。 阿离却被萧勤口中的“这样一个女人”而感到莫名的委屈,她为他而出走,为他不顾危险独自前去搬救兵,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他却用如此轻蔑的口吻來驳斥她的牺牲,他究竟……究竟懂不懂她的心意。 “你待如何!”萧朗终于接茬,自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们之间的恩怨,与阿离无关!”萧勤挣脱出身后黑甲兵的束缚,站定身形,缓缓而道:“明日你自來攻城便是,输了,是我技不如人,你便可既得江山,又赢美人!” 萧朗笑道:“你已经将明日的结果说了出來,这场仗,有何好打!” 萧勤道:“我还未说完!”他看了阿离一眼,终于在她舒缓的目光里感受到她的谅解,方才的那句话情非得已,他只是不愿意让她成为他们兄弟之间争斗的筹码,即便他明日战死,他亦不想她为大宁国未來的王后。 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永远那般奔放与自由,她不受宫廷的约束,如天际最美最洁白的一朵云彩,若是被人握于掌心,不过是一捧毫无灵性的水汽罢了。 即便是为了她的自由,他战死沙场又当如何。 “若是我赢了,我要以父王的名义迫你让出王位!”萧勤定定说出这句气势迫人的话语,让萧十二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恩怨,总会有一种属于男人的解决方式。 胜者王,败者寇,或战,或赌,结局都一样荡气回肠。 萧勤扔下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上,阿离的眼皮跟着跳了一跳。 她看见萧朗沉思了一小会,终于弯腰将那柄刀接在手中。 传说很久以前,若是两支军队准备开战,只需要向对方丢出自己的武器便是下战书的意思,一旦对方将武器接在手里,便是默认接受了对方的应战。 明日之战,看來是必不可免了。 与十里之遥的潘岳镇不同,枣姚城此刻虽说严防戒备,仍旧是一派灯火通明的和平景象。 咏絮递上茶盏,看岚毕禹轻轻喝了一口茶,忍不住探问道:“奴婢不明白!” 她不明白岚毕禹为何在三年前的雨夜中要救下萧勤,亦不明白那时阿离和萧朗明明两情相悦,他为何要让华颜横插一杠,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十里之遥的战事一触即发,届时枣姚城说不定也要受到波及,此刻岚毕禹星夜前來,身旁的护卫带得极少,若是有什么差池,她哪里担待得起。 岚毕禹并未回答她的疑问,咏絮是自己的心腹,从秘密潜入十七王府开始,直到跟随萧勤三年,最近才回到阿离身边,他看着她从小小的婢女成长成得力的助手,自是待她也与旁人不同,只是此刻她的这句话,未免有僭越的嫌疑。 岚毕禹在案几上摊开一张地图,认真瞧了几眼,又锁紧眉头细细思索了一阵,又问她:“潘岳镇的守军,约有多少人马!” “两万余人,不过今日一战过后,伤亡定是不少!”咏絮将烛台端上前,沒忘把烛火剪亮。 岚毕禹沉思了良久,终于面露一丝笑意道:“咏絮,你且说说看,两万人对抗十万人,胜的几率有多大!” 咏絮认真思量了一会,这才道:“达野军虽说只有两万,不过个个骁勇善战,以潘岳镇的地理位置來看,并非处于劣势,不过今日一战过后,伤亡不少,大宁国大军压阵,多多少少会动摇一定的人心,明日一战,着实不好说……除非有破敌妙计,不然,潘岳镇定是不保了!” 岚毕禹站起了身,背手向前踱了几步。 尽管是初冬,夜里仍旧是阴冷地可怕,咏絮知他畏寒,早已备上火盆和木炭,此刻那木炭烧得通红,有几颗埋在木炭里的地瓜,悠悠散发着烤透了的香气。 那原本是咏絮准备自己拿來果腹的,万万想不到岚毕禹会來此,他闻着地瓜的香气,似是动了馋念,伸手去木炭盆中拨拉了一只,放进手心,被滚烫的地瓜烫得双手一颤。 “呵呵,大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我來!”咏絮笑嘻嘻的上前,将地瓜裹在帕子里,双手來回倒弄几次,地瓜便渐渐凉了下來,她驾轻就熟地将地瓜的皮剥了一半,递过去给岚毕禹。 “唔,希望萧朗也懂这个道理!”岚毕禹将热腾腾的地瓜放在嘴边吹了一吹,这才轻轻咬上一口,又香又糯又甜的口感令他赞不绝口,在宫廷之中何曾吃过这等乡野食物,不由觉得腹中饥饿起來。 咏絮怯怯问道:“大王是希望宁王胜!” 岚毕禹低头斯斯文文吃着地瓜,似乎从未听见她说话的样子。 夜色渐浓,仿佛被墨汁浸染过一般的漆黑。 咏絮看了这位话语不多的国君一眼,默默退了下去,开门的一瞬,有夜风自裙底灌入,让她浑身寒意直冒。 大王的心思,永远都比这如墨的黑夜还要难以捉摸。 阿里抱住睡着的小含,那孩子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要醒來问他一次:“那个坏人打來了沒!”阿里只好哄着他道:“沒有!” 连达野王的帐篷都被安排住了受伤的士兵,唯一沒有占据的营帐便是萧勤的,他只好把小含抱过來,像个娘们那般轻轻拍着他入眠。 此刻萧勤已经回來了,军医正在为他重新包扎,原本并不算太严重的箭伤,因为方才的一番打斗而撕裂开,沁出片片殷红血色。 他紧锁的眉头,一直在思量着明日破敌的大计,阿里也不敢吭声,早有随同萧勤一齐回來的弟兄,将方才的对峙告知了几个人,明日,大宁国的军队便要与他们决一死战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军营。 小含在睡梦里转了个身:“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在了地面,打断了萧勤的思绪。 阿里及时将那枚黑漆漆的小石块拣了起來,却被萧勤问住:“那是什么?” 他一怔,露出一丝慈父般的笑意:“我在镇子西北面的一个山洞里拣的,那边的石头有点奇怪,可以吸在小铁片上!”他见小含每日练剑有写无聊,便拿了这个小玩意送给这个小娃娃打发闲暇时光。 小含却也不嫌弃他这个粗鄙的礼物,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连睡觉也沒忘记握在手心。 仿佛有神人指引一般,萧勤顿时想到一个必胜之计,他一把抓住阿里:“带我去!” “做,做什么?” “凿石头!”萧勤头也不会,径直去唤更多的人手。 若是他猜得沒有错,那个山洞定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一个磁石矿,萧朗的军队浑身铁甲,连马蹄上都是铁质的掌,若是在潘岳城门附近放置许多磁石……他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不再忧心明日的战争,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经过一番喧闹之后,黑甲阵营终于恢复宁静,有人将敌营的尸体拖下去焚烧,那火苗仿佛夜里一头贪吃的饕餮,瞬间将呈现于前的肉身吞噬得干干净净,浓浓的烟雾卷着恶臭四散,挟着一丝悲凉,钻进这些士兵的心里去。 有一个声音倏然低低吟唱起了一支挽歌。 那是安平郡流传的一支民谣,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会唱。 唱歌的是名老兵,鬓角发白,声音低哑。 阿离在安平郡住过一年,依稀听闻过这支曲调,甚至能跟着旋律哼唱几句,方才那名年轻的黑甲兵听见她也哼唱起來,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唱我们家乡的歌谣!” “唔,四年前,我在安平郡住过一阵!”那时候她结识了天真烂漫的华颜,奉为知己,人生中,能够有几个人能成为知己,若是得一,便像俞伯牙对待钟子期那般悔琴以待,只是她也说不上來,眼下对华颜的那份手帕之交的情谊,是否还能引为知己的美谈, ------------ 66、空城之计 在这个冬夜,她不知为何想到华颜。 她总是对什么都后知后觉,尤其是感情,直到听见咏絮的那一番话,她才明白,原來华颜的心里,竟沉甸甸地装着十七,在萧慈前告密的人,此时想來,定当是她无疑,阿离轻轻叹了一口气,原來在那个时候,她已经肯为十七牺牲任何事任何人了,连自己这个手帕交也不例外。 可想而知,她为了十七能够活下去,忍气吞声嫁给了萧朗,该有多么凄凉。 况且此时她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萧朗却要娶自己为后。 她负过自己是沒有错,难道这一回,自己也要效仿她一次,害她未出生的孩儿便沒有父亲么。 思及至此,却被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打断,是方才那名年轻的黑甲兵抱來单薄的被褥与她,面色稍缓地道了句:“天寒地冻,姑娘将就着吧!”想必是他让出了自己的,注定今夜要与寒意抗衡了。 “多谢!”她接过被褥,轻声答谢。 想必此刻,再有定力的人也忍不住心中沉闷。 歌谣在此刻陡然转调,辽远而苍凉。 明日大战在即,生死未卜,思及膝下儿女尚幼,父母年迈,内眷操劳……士兵们依偎在火堆前,背靠着背,原本锐利的目光却因为歌声的感染而显得温情了许多。 阿离胡乱擦了一把脸,翻來覆去睡不着,空气中的恶臭还未散尽,歌声也依稀可辨,脚步声仍旧在耳畔萦绕,她未转身,以为仍旧是方才那个士兵,于是道一句:“你去休息吧!” “我睡不着!” 十二的声音似一把旷野的琵琶,悲催铿锵,简单一句话,却能将静谧的气氛挑拨得战意十足。 阿离转过身,深深看他一眼。 他面无笑意,只是回望她道:“你从未这样防备地对我!” 儿时的阿离,在他面前笑得如桃花般灿烂,无论大小事宜,都对他事无巨细地掰指细道,今天读了哪些书,吃了哪些菜,有什么趣事,甚至连教导她诗书的师傅在课堂上打盹,被她偷拔了师傅的胡须这等淘气的事,都报与他知晓。 彼时她在他的面前,天真无邪,笑容肆意,几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张俏丽的面庞上。 青梅竹马,毫无隔阂。 此刻虽近在咫尺,却犹如隔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川。 她是山间灿烂的桃花,他抬头仰视,却仍旧只能看见缭绕的迷雾如万里障幕,看不见花容。 人在面前,心却在云端。 这般不同的转变,萧朗怎能不明白。 她应允他的一句话,不过是为了萧勤的安危而已。 阿离未答他这句微微刺痛的话,只是低头看着烛火,每每都说烛台最是相思之物,燃尽芯,泪始干,古來更有“烛影摇红”的旖旎风景,是书不尽的一番春情。 而这军中的烛火,随着夜风忽明忽暗,却别有一番前途未卜的预兆。 她下定决心般,幽幽道了一句:“我曾做过一个梦!” “什么?”许是和他有关。 “我梦见与你结为秦晋之好……你待我及好,温柔地仿佛一片羽毛!”又或是山间足以涤净心垢的泉水,将她静静围绕,此刻回忆起來,那副场景,却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阿离的声音似从云端飘下,渐渐的,那迷雾尽去,他眼中又能看见满山遍野的桃花,烂漫如粉色烟雾,如梦如幻,果然,他与她之间,便只有在梦中,才能这般美好么。 萧朗不语,且听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第二日,你便离我而去!”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仿佛一夜春雨,落英缤纷:“你走出一小段路之后,便又后悔,再回首时,原本的那段路,却变得无尽漫长,风沙满地,恶石遍布,你翻山越岭,攀岩涉水,终于走回了原來的地方!” 萧朗定定看着她,问道:“而后呢?” “我做在镜前等了你许多年,等到新房上的红绸都掉了眼色,等到我眼里的期盼都成了惊恐,等到镜中映出來的你,成了一个满身白毛的怪物!”她记得她尖叫出声,坐在镜前看他,行同陌路。 如今想起來这个梦,竟像一个谶。 他离开她的时候,只向前轻轻迈了一小步。 然而他想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再也不认识他了。 在她的心中,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温柔如水的丈夫,而是一头可怕的怪兽,像是要吞噬掉她好不容易积攒下來的幸福。 山林间的桃花,仿佛在她的这几句话中,经历了一个春天,瞬间便凋落无影,连粉红色的落英都未看见,只剩下一川黢黑的山石,盘亘的山麓,张牙舞爪地扑过來。 他在她的眼中,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浑身长毛的怪物了么。 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贪欲。 为了获得帝位,不择手段手足相残,甚至连亲身父亲也不放过。 当帝位在握,又不甘心曾经放手的红颜,回头來寻觅的时候,连他统辖内的百姓也不放过。 究竟要付出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满足他难填的欲望。 说什么为了更多百姓安居乐业,说什么为了不让灾民流离失所……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 萧朗的面前,不知为何突然闪现出父亲临死时的目光。 悲悯的,可怜的目光。 似乎预见了他今日的遭遇。 不不不,他的表情顿时狰狞起來,他是万人景仰的大宁国王,他要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哼,梦境都是反的,你不知道么!”他狠狠捏住阿离的下颚,重重吻了上去,唇齿交错间,她像只尖锐的小兽般反抗,立即有血腥味四散,令他不悦地松开她。 “明日,便是萧勤的忌日!”他恨恨地发话,摔开帐幕快步走了出去。 阿离狠命擦拭着嘴角,若说她对萧朗还有一丝一毫情谊的话,早已在方才这个吻之后结束了。 她信萧勤,定不是这样一个易败的人。 若是他真的败在萧朗的手下,她宁愿一死殉情。 ######################################## 四更天的时候,开始下雨。 雨來的毫无征兆,一颗颗硕大的雨点裹着寒意砸在身上,如一粒小冰碎,着实令人生疼,光是疼也就罢了,还有那贴面而來的湿寒之气,将体内原本就不多的暖意一股脑儿卷走,仿佛这苍穹间,除了冷,还是冷,毫无顾忌的冷,翻天覆地的冷,凄风冷雨中站哨的士兵,几乎吃不消这等寒湿的大雨,纷纷躲到帐篷门口避雨。 可帐篷里又能好过多少。 如洒豆般噼里啪啦打在帐篷顶上,将缺觉的士兵纷纷吵醒,帐篷用的材料十分吸水,如一团饱满的丝瓜馕,沉甸甸的吸收了雨水之后,几乎要压得塌下來,惊扰万分的士兵们只好披上单薄的战衣,纷纷向外跑去,企图在帐篷还未坍塌前抖落上面积攒的雨水。 还有的帐篷直接漏雨,外面是瓢泼大雨,里面是微雨绵绵。 突如其來的这场冷雨,令整个黑甲军中一片混乱。 泥泞,潮湿,连干柴也被淋个透,想生火取暖的黑甲兵恨恨得骂了一句“贼老天!”,咬牙继续点着火石,期盼着能发生奇迹。 马厩里的战马不知为何被大雨所惊,扬啼嘶唳。 阿离被喧闹声吵醒,抬头看天的时候,如泼墨般漆黑的天,却又隐隐有着一丝银白色的光亮。 “姑娘,來帮忙!”是昨日那名让给她被褥的黑甲兵,此刻他浑身湿透,冻得如一片风中残叶,嘴唇已经发紫,拼命跺着脚在帐外呼喊她。 地上是一簸箕的黄豆,见她出來,黑甲兵指着马厩告诉她说:“这雨下得蹊跷,营中一团乱,姑娘要是沒事,帮我把这些黄豆拿去马厩喂喂马吧!”自从昨日见到大王对这位姑娘的态度,他自是沒把她当战俘看,甚至还隐隐觉得,大王和这位如莲花般圣洁美丽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些英雄与美人的恩怨。 “好!”阿离点头应允。 战事便因为这一场大雨而略有延迟,原本计划五更出发的大宁军队,此刻不得不收拾了狼狈的营帐,料理好冻得狼狈的湿衣服,这才缓缓向潘岳镇前进,泥泞的道路让马蹄深陷,战车难行,光是将投石车运上來,便费了不少时辰。 原本必胜的信念,却因为仍旧阴霾湿漉的天气而略有偏移。 雨仍旧沒有停歇的意思。 铠甲穿在身上,原本能御寒,此刻却厚重得仿佛冰块一般,令人窒息,黑甲兵一个一个苦不堪言,负重前行,衣服已经全部湿透,贴在身上,几乎将最后一丝温暖也掠去,握住长矛与盾牌的手,冻到麻木,稍不用力,长矛就从手中滑下一截,盾牌就更可怕了,摔在自己的脚面上,砸得人嗷嗷叫痛。 天寒地冻得在雨中穿行作战,大宁国的这支军队,何曾这样狼狈过。 在行走间,铠甲摩挲出來的金属声音,和雨点落下的声音凑在一齐,仿佛一曲临行前的挽歌。 阿离仍旧骑在昨日那匹达野军马上,那匹枣红马虽然个头高大,却对附近杀气腾腾的黑甲军马十分畏惧,此刻见是调转回头,直奔潘岳镇,于是脚步又比昨日轻快了许多,阿离叹了一口气,它只知近乡多情,却不知情更怯的道理。 深深看了一眼远方,潘岳镇依靠在群山之间,城门高耸,更觉巍峨。 “报!”前方有派出去的哨探回來禀报。 “说!” “小的方才去探,远远见得潘岳镇城门大开,无人把守,竟像是座空城!” 萧朗冷笑一声道:“十七弟何时也会唱空城计!”言语间不时奚落萧勤的计谋,眉宇间却藏不住深深的思虑。 以萧勤的为人,是决计不会带着军队一夜之间夺路而逃的。 昨日里见他,那么近的距离,仍旧能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恨意。 且不说阿离仍旧呆在自己的身边,便是这一股强大到让人头皮发寒的恨意,也绝对不允许萧勤弃城而逃。 ,,他定在城中。 “弃车!”既然城门大开,投石车也就沒什么用处了,萧朗果断下令:“速速前行!” 这只黑色的如潮水般的队伍,云团般向前漂移,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另外一团更加阴霾的乌云,前來笼罩整个潘岳镇。 萧朗眯缝着眼睛,看着城门洞开的潘岳镇,振臂示意身后的军队:“停!” 他勒马于前,仰头看着城墙,就在前几日,十七还站在那里与自己挑衅,此刻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却仍然有重重危险的意识从脑海中萌生。 十七究竟是怎么想的,竟会如此好心将城门大开。 就在萧朗半信半疑在城门徘徊踯躅的当儿,阿里哭丧的面孔已经几近哀求:“我的石七大英雄,大宁国就要打來了,我们还在这边挖石头,你倒是想个谋军布阵啊!调兵遣将啊!吩咐大伙去守城啊!做点什么吧!求求你,别耗在这儿啊!” 萧勤头也不回,继续孜孜不倦挥动着手中的木杵,从石缝间撬下一大块磁石,心满意足叫人抬出去:“放心吧!”他抽空弹了一下阿里的额头:“传我的话去,叫所有的人从城门撤下來,把城门打开,萧朗不敢进來的!” “如果他进來了呢?”阿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七简直是把大家的性命往阎罗殿里推。 “那他必死无疑!”萧勤将这句话说得很认真。 阿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知晓原來石七就是那个大宁国国君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想必恩怨颇多,彼此也了解甚多,既然石七这样笃定,那他也豁出去了。 冒雨跑回城中,传达了萧勤的号令,又按照他给的图纸,将磁石在城中一一安放妥当,这才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静候那一刻的到來。 总,总会有两军交战的那一刻吧! “君上,我们到底打不打!”在雨中静候了足足三个时辰,副将实在是坐不住了,一旁的士兵被这场大雨淋到直打哆嗦,就是等不见萧朗的进攻的军令。 军心早被寒意沁透。 若是潘岳镇有人肯端出一碗热汤來,想必这些士兵宁愿为这一碗热汤缴械投降。 三个时辰,潘岳镇仍旧一个人影也不见。 用兵贵在神速,萧朗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这三个时辰,他也略略将思绪想了个透彻。 萧勤在布疑阵,赌他有沒有胆。 不过是两万人马,即便有任何的计谋,他们也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威胁,他并不是刚愎自用的人,想了一想,便对副将答道:“你去传令,向潘岳镇进发,步兵在前,骑兵断后!” 蜷缩在原地的士兵终于站起身,朝着潘岳镇前行。 阿离披着一张不易进水的毡毯,略略抵挡住寒意,骑马站在队伍的末端,萧朗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与我一道走!”他要她看着他的胜利,见证他的权威,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所有男人都有这样的英雄主义在内心澎湃。 蒙蒙的雨雾乍起,将长长的队伍吞沒其中,十步之外,便见不到人影:“跟紧跟紧!”一旁的都尉站在路边,督促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士兵:“小心提防!” 投在雾气中的黑甲兵,一直向前走去,潘岳镇静悄悄的,除却他们的脚步声之外,便只有潺潺雨声。 “啊……”前方传來低低的惊呼。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们觉得自己的脚步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野兽所捕捉,无法移动脚步,一股强劲的气力将他们粘连在路旁的石块上,亦或者前面有一堵隐形的气墙,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逾越那堵看不见的屏障。 后面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什么?纷纷上前要來一探究竟,结果也被路旁的磁石阵所捕获,吸附在上面动弹不得。 沒有见过世面的士兵哪里懂得磁石与铁的吸附之理,只当是妖法,纷纷吓破了胆,夺路而逃,慌乱中,遍地都是巨大的磁场,身穿铁甲的士兵一一着了道,哪里逃得出去。 一时间,黑甲兵乱做一团。 后方却依旧不知道前面的形式如何,新一轮的黑甲兵仍旧源源不断从城门外进來。 一名略懂磁石之理的士兵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身上的铁甲脱卸掉,方才的不对劲在此时消除殆尽,他大喜过望准备奔出城去,却被不知从何而來的弓弩一箭射在胸口,缓缓倒了下去。 厚重的铁甲,是抵挡利剑的护盾,一旦脱卸,骨肉之躯,何尝能敌得过一支小小的箭簇。 脱卸是死,不脱仍旧是死。 萧勤的磁石阵,将黑甲兵的优势转为劣势,两万士兵全部轻装简从,手执弓弩,伏于高处,只要黑甲兵为磁石所困,便发射手中的弓弩。 无数黑甲兵被射杀在道路两旁,他们身上的铠甲染了微微的磁性,亦变成磁铁,只要有路过的黑甲兵前來,亦会被这不断延续的磁性所吸附。 十万大军,短短时间,几乎颠覆过半。 萧朗眼见着进去的士兵,全都消失不见,连回來报信的人也沒有,正在怀疑之间,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突然瞬息止住了,从那漆黑无光的天宇中,渐渐绽出一抹峨眉般的弧光來,那道光愈來愈大,愈來愈亮,渐渐撑出一个金黄色的圆, ------------ 67、大结局 雾气渐收。视野开阔。暖意重回。 萧朗眯缝起眼睛,听见有人轻轻叫了一句。 顺着潘岳镇城门的方向望去,那一条窄小的入口处,密密麻麻躺倒的,不正是自己的士兵?层层叠叠,如被群猎的兽一般,伏倒在路旁。 更能见几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在高处腾挪跳跃,似是达野军。 阿离担心的面孔上,终于露着一丝快慰的笑意。不过很快又低落下去。两军对垒,无论哪一方的士兵,都不过是皇权的利器,并无过错。死去这样许多无辜的士兵,她的心中,亦十分难过。 萧朗仍旧不知其中古怪,蹙眉思索着城中的机关要害。 是了,潘岳镇在几日之前,仍是大宁国的领地。他勤勉政务,阅四方地理山河志,只依稀记得有一行说起潘岳的地貌:“三面临山,巍峨而筑,易守难攻。其中山麓间盛产磁石,有吸附铁器之力。” “卸甲!”他终于想明白了十七的计谋。 “君上!这是何故?”副将一脸疑惑。 “城中遍布磁石阵,若是以铁甲入内,必被磁石之力吸附。” “若是敌军在高处设下弓弩机关,不着铁甲,亦是死路一条啊!”副将苦口婆心劝阻。 “将军有何高见?”难道就让他在十七面前落败?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副将道:“此刻军马仍在,军心却不复。不如今日先鸣金收兵,待明日想好计策,再攻不迟。” 萧朗看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身旁的阿离。两个人均是一样黯然的神情,似在为死去的将士默哀。 副将也就罢了,那些士兵本就如同他的骨肉兄弟般,朝夕相处,如今却生死相隔。 他却不明白阿离的神情源自何处。 她是邢国的公主,见到他们兄弟相残,大宁国国力削减,国君兵败,不是应该快乐才是?只要他一败,她就立刻可以回到十七的身边,与他长相厮守。 可是……他认识的阿离并非是这样自私的女子。 她一直抚摸着身上的那张毡毯,那是昨夜的那个不知姓名的黑甲士兵赠给她御寒用的。此刻,想必他早已身陷磁石阵,凶多吉少了。 那个年轻的士兵,面庞仍旧是清俊的。若非这场战争,想必他此刻在家乡,早已娶妻生子,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了吧。 她抬头看着萧朗,发现对方也在审度着她,仿佛不知她心底的悲伤从何而来。 阿离讥诮地露出一个笑意。亏他竟是一国之君,竟连最基本的怜悯之心也没有。 萧朗被阿离的这个笑容弄得心下一震,有一种哀默的思绪从心底缓缓而上,穿过无数记忆的碎片,将那些美好的、年轻的往事,一一在哀默中击碎,齑粉般纷纷扬扬,如这一场冬日冻雨,寒入心扉。 无论这场战争胜败与否,他和阿离之间,是再也不能回去的了。 记忆中的桃花,在瞬间凋谢。 萧朗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声音:“鸣金收兵!” 阿离不再看他,策马向前,径直奔入潘岳镇。 萧朗看着她的背影愈来愈远,她的头发在空中扬起,右手随着马身的颠簸而略有节奏地扬起。 他觉得她的心上,此刻一定开出了一朵花。 却不是为他。 国君亲自带领十万大军兵却兵败于潘岳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宁国一时间谣言四溢,纷纷对这位国君十分不满。 有人称他是弑父而得君位。 有人称他为了一个女子而发起战争,还将怀孕七月的后宫娘娘休掉,只为夺娘娘手中的兵符。 还有人称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手足相残,不顾骨肉亲情。 连阿离与萧勤两个身在边陲的人,都能从边陲小镇的集市中听到这种传言,不由得一笑置之。此刻他们携手街头,如一对最普通不过的情侣,看着集市上的新鲜玩意,莞尔相对。 “你,什么时候去见见我的父亲?”谈婚论嫁这种事情,仍旧是无法逾越长辈的意思。阿离不知道为何,甜蜜的心境,却总是被心中父亲的一句话所笼罩阴霾。她担心那一夜他们父女的对话,岚毕禹别有玄机。 萧勤不由得揶揄她道:“这句话不是当我先说嘛?怎么,你这般着急嫁我?” 阿离跺一跺脚,羞愤跑开。 此时市集中人丁鼎沸,一转眼,萧勤早已寻不见她的身影。 此刻偏偏有个大腹便便的妇人,披头散发,一脸狼狈,笨拙地奔上来,拉住他,低声呼喊他的名字:“萧勤,你是萧勤!”她的声线哽咽,几乎要哭出来。“他果然没骗我,你还活着!” 萧勤低头看她,分辨了好一阵,才倏然明白面前的妇人竟是安平郡主顾华颜!此刻她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一看便是长途跋涉而来。想她一个待产的孕妇,听闻被萧朗休掉之后,便失去踪迹。想不到,她竟千里迢迢寻来这里! 只是他不明白华颜口中“他果然没骗我”的“他”,指的是何人? “来。”他向华颜伸出手去。 固然,三年前,他知晓她的心事,却对她无动于衷。三年后,她早已嫁作人妇,即做人母,眼见得她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萧勤毕竟于心不忍。 华颜几乎垂泪。堪堪将一双手伸出去,在碰触到他的手指的一瞬,却又迅速收了回去,自己笨拙地从地上跪坐起来,冲萧勤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意。 有多久,不曾这样开怀地笑了。 她亦不记得了。 她的笑容,似乎在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便已经泯灭。如同她的心一般沉寂。 那个陌生的男子,浑身散发着王者之气,他说自己会让萧勤活下去,条件是她必须嫁给萧十二。 她隐忍地守住十七还活着的消息,留在了奚岭。 大婚的那一日,萧朗掀开了她的红盖帕。那一瞬,他们两个兄弟的面貌,竟是那般相似。清俊绝美,风华晖暎,一时间色授魂与,分辨不清面前的他究竟是不是心底的他。 他待她如寻常女子无二异。 不久他登基继位,后宫佳丽目不暇接。只是在有雨的夜里,他才会来寻她。一番温存,总是错唤她“阿离”的名字。华颜每每在此刻更觉悲戚。他爱的是另外的女子,她爱的又何尝不是另外的男子? 彼此将对方误认成另外一个人,麻痹的意识,要多久才能彻底苏醒? 直到那一日他来问她要兵符。 那是父亲在大婚之日,当着萧朗的面亲手交与她的陪嫁嫁妆。父亲说:“善待我女。”言下之意是以兵相挟。 萧朗的笑容十分到位,却是在做戏。“岳父大人放心,这个自是当然。” 怀孕一事,几乎将她心中的真情又唤了回来。她有时也在想,是不是嫁人之后,心变静了,只想着有了自己的孩子,便餍足了此生。也许,这一辈子真的要和萧朗在一起,十年,二十年……许是更长。只是事实并非总是如她料想,三年,只是短短三年,她怀着他的孩子,被他夺去兵符,赶出了奚岭。 她听闻十七占了潘岳镇,与萧朗有一场恶战要打。顾不得身怀六甲,一个人风尘仆仆赶来,她亲历了流离失所,亲历了颠沛不安,亲历了无数当年萧勤可能经历的一切,终于,她见到他伸过来的手。 他明明知道三年前,自己出卖了阿离和萧朗,害他们下狱。 一个深爱阿离的人,竟这般容易便原谅她了? 眼角不知为何有泪水滑下,凝神再看的时候,阿离不知何时出现在萧勤的身旁。他们堪堪一对璧人,与三年前一样的容貌,因为时间的历练而成熟了许多,更为夺目。他们终于放下彼此心中的芥蒂,在一起了么? 眼泪不知是为了祭奠心中终于逝去的青涩之恋,还是庆贺萧勤仍旧在这个世上,她止不住悲痛,却又止不住笑意。 市集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又哭又笑着,悬久不绝。 他们将华颜带回营地,命人好生照料。却见着阿里掩藏不住心中的欢喜,冲着萧勤和阿离道:“咏絮来啦!” 阿离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错声问:“就她一个人?” 阿里摇摇头说:“不,还有一个……”至于是什么人,他也说不好。只觉得长得不错,哼,而且咏絮对他十分恭敬,这一点令阿里心中略略不快。 话音未落,房中早有一个质问的声音传出:“阿离,你身为邢国垂阳公主,如何会在这里?” 萧勤疑惑地看了阿离一眼。他并不知晓她竟是邢国的公主!那么此刻坐在里面那个只闻声音还未露面的人,难道是她的父亲,此时邢国的国君? 阿离低头不语,只是拉住萧勤的手,与他一同进去。递过一个眼神给萧勤,示意他先开口。 “见过邢王。”萧勤只觉得面前这个人异常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只是思量了许久,却是想不起来。 “就是你,将我的垂阳公主掳来此地的?”岚毕禹将面孔板起,一副准岳父的架势。 “掳?”掳获芳心也算掳吗?萧勤正想解释,却没来由听见对方一阵痛骂:“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我的宝贝女儿,岂是寻常人可以染指的!邢国上到三公,下到九卿,青年才俊数不胜数,我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无官无爵的莽夫!” “父亲!”阿离几乎惊立而起。她以为岚毕禹绝非会有门庭之间,况且,他此番言语,和往日的说话多有不同。刚刚开口,却见咏絮站在岚毕禹身后,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给我一年。”萧勤双眸定然,“一年之内,我必收复萧氏山河,赢娶阿离做我的皇后!” 岚毕禹挑眉,冲着阿离道:“听见没有?跟我回去。一年之后他若是没有登基,便再不要提娶你之事!” 她拉住萧勤的手,迟迟不愿放开。 咏絮在她身后耳语道:“小姐,我们走吧。大王他只是做戏,等他走了,你再回来。” “去吧。”萧勤心中虽有不舍,却不愿让他们父女二人为敌。 “来找我!”阿离上前紧紧抱住萧勤,这个怀抱这样温暖,这样契合,她怎么舍得要与他分离一年? “一定。”他闻着她鬓间馨香,说不定这一年只能靠回忆这种香氛而度过。 阿离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他。 一年很短,未来却很长。 萧勤眸中笃定的神情,她料定他不会叫她失望。走了一段路,她忍不住飞奔回去,扑入萧勤的怀中,索取最后一个临别的吻。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一切地踮起脚尖吻他。他嘴唇仍旧是那般温暖而柔软,如梦境般的唇齿交缠令浑身的毛孔都颤栗起来。 “阿离!”他在喘息中轻轻默念她的名字,还未分别便已经有了深入骨髓的惦念。 岚毕禹挂着一丝看戏的笑,站在一旁。 傻小子! 他难道不知道,前几日那一场以少胜多的潘岳之战,他这个做岳父的,早已默认了他们的婚事。方才的一番话,只是激励而已。以萧勤的谋略,一年之内替换上萧朗的位置,并不是难事。只是若沉浸在儿女私情之上,想必时间便要无限拖延。 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他轻轻抚额。堂堂一个邢国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还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想必也只有他这样开明的父亲不会吓得心脏抽搐吧! 一年之后。 布隆的夜来得很快。毕竟又到了寒冬,点点烛光在夜色中摇曳,却无人有心在寒夜去欣赏这等景致。 阿离总觉得眼皮一直在跳,心神不宁,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刚刚洗好的长发,手不顺,连头发都掉下一大把。 镜中的自己似乎比一年前消瘦了些。大概一直记挂着某个人,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变作思念,随他一起去了。 许是恍惚,许是思念过于迫切。不知为何,她觉得镜中似乎也出现了那个人的样子,冲她微微一笑。他晒得更黑,却更添男子气概。小麦色的皮肤在烛光中看来,十分矫健。 “阿离。”她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 一定是幻觉。可是为何又这般逼真? 转过头,那个人径直站在她的跟前,被夜风吹过的双手,仍旧有着一丝寒意。却定定地伸过来,将她揽在怀中。他的脸贴了上来,仍旧是冷的。她的手抚摸到他的胸膛,却是热度逼人的烫。 “萧勤!”是他!他来了! 积蓄了一年的想念,在此时砰然引爆。 他狠狠攫住她的唇,用舌尖的交缠来述说思念。不再需要慢热的引渡,也不再需要过多的前戏,两个人都迫切地需要彼此,只需把身体打开,像原始的兽一般,用最最本能的方式,来倾诉彼此的爱。 他的进入如军中的战鼓般,每一下都直击她的心弦。 有力。矫捷。浑然忘我。如上云端。 星眸半点,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觉得视线里全是那张俊美无畴宛如猎豹的男子。她是他的猎物,被他饮血嗜肉,万劫不复。 他的舌在她的颈边吮吸,令她的喘息加剧。身体被分裂得更开,迎合他的律动。痛苦之后,是循环不断的如潮快感。 她是一朵清池边碧叶上的荷苞,在他的驱使下,盛绽了一夜。 第二日睁眼的时候,他仍旧睡在她的身侧。她将手抚上他的面颊,上面恍然有些淡淡的疤痕,却不显得难看。身上的箭伤刀伤,还有胸口那一处已经愈合的长长疤痕,令她有些胆战心惊。这一年,萧勤定是过的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痛么?”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 他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一吻,只笑不答。 两个人都有一种默契,能明白对方笑容里的含义。 阿离静静躺在他的身侧。任他的手环住自己的双臂,温暖又舒心。 “你如何进来的?”想起昨夜的突然造访,她又有一丝疑惑。宫门外重兵把守,他一个人独闯,若是被弓弩手发现,岂不是连命也没有! “山人自有妙计。” 这一年中,他率领达野军继续与大宁国为敌,攻城略地,他打着“弑父之兄,定当诛之”的口号,逐渐有了自己的追随者。前日,他终于攻破奚岭,夺得萧朗玉玺。只是迟迟寻不见萧朗的人。他迫不及待要见她,于是马不停蹄赶来布隆,将玉玺给岚毕禹过目。 岚毕禹只挥挥手道了一句:“阿离很想念你。”便继续看着公文,假装不过问他们的事了。 阿离冰雪聪明,如何猜测不到?“你果真夺了萧朗的玉玺?” “否则怎么能见到你?”他轻吻她的双唇,含笑反问。 “那他人呢?” “喂喂!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提起另外一个男人嘛!” 在这种时候提起另外一个男人,实在大煞风景。 而那个男人,经历了大起与大落,经历了遗弃与被遗弃,经历了占有与失去,经历了无数云泥之别的心境,终究是难落一颗凡心之恼。 喜怒哀乐,常常在同一时刻涌上心头,令他面孔扭曲,似喜似怒,疯癫异常。 吃惯了宫廷御宴,连街头孩童的包子也忍不住要去抢来食。 自从那一日萧勤的军队攻破奚岭,萧十二便失去了踪迹。 没有人知晓他在哪里。亦没有人知晓他的生死。 他疯疯癫癫,衣衫褴褛,仿佛十七经历过的那一场难堪,萧氏的兄弟,谁也逃不掉一般。 那个被他抢了包子的孩童浓眉大眼,圆滚滚的眼睛瞪得十分用力。不过五岁的光景,却在背后背了一柄比自己还高大的长剑。 此刻被抢了热腾腾的包子,十分不悦。“唰”地一下抽出背后的长剑,就冲这个乞丐模样的男人刺过去。 男人闪避不及,被那孩子一剑刺中,登时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红……红的……”他在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弥漫成一片粉色的烟雾。烟雾里,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那人冲他微微一笑,唤他曾经的名字。“梁月。” 他觉得心中有什么深深刺痛了一记,却又无法捕捉那瞬间的感受。 “你和那个坏人都是一样的,凭什么抢我的包子!”小含收起剑,冷冷注视着面前不知名的乞丐。他的脸肮脏不堪,被胡须包裹,根本分不清原来的长相。只是不知为何,这恨意与生俱来,仿佛仇人亲历跟前,令他杀之而后快。 “小含!”一个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喝住他,“还不快走!” 那背剑的孩子不动声色拭了拭带血的剑,这才慢慢跟着老人的脚步离开那慌乱的集市。 回头望一眼,这个清凉的早晨,浮云散开。 (完) ------------ 番外之桃花嫣然 番外之桃花嫣然 一个女人的心上,总会有两个男人。 一个是年少时,南园里烂漫的桃花。 一个是烽火时,紧紧拥住她的臂膀。 年少的时候,觉得爱情只要像桃花那样美好就足够,却止不住在岁月的凋零下,一片一片失去爱情本来的颜色。 而唯有经历成长和生死的洗礼,她才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南园的桃花开了多少年,已经没有人记得清了。似乎从开天辟地天地混沌伊始,就有这么一座并不算很高的山麓,弯弯曲曲的山路,因为被游人赏花而踏了出来,陡峭却平实。如果不算上下雨天,就算是小孩子也被允许同大人一同上山去欣赏那犹如仙境一般的桃花。 密密扎扎的,仿佛粉色的云烟一般。棕褐色的枝桠在云蒸霞蔚的桃花中若隐若现,初春的蜜蜂忙着在花瓣间穿梭往复,空气里透着一种万物苏醒的清新,还有一种独特的香甜。 谭纺月便是居住在这山麓之上的一户山民。她家同别家不同,据说是二十年前,从山底下搬来的新户,谭父认得几个字也读过一些书,在山上开了个小小的私塾,负责给山上的孩子们教书习字。虽然收益不多,却足够从邻里乡亲的帮衬中勉强度日。 谭母生性娴淑,有一手绣花之技,大家见着她的时候,她多半是捻着针线对着绣布默默地微笑。仿佛永远也不知道忧愁似的。 十七年前,夫妻二人生得一女,因为谭夫人在临盆前的那一刻,还在绣一幅夜月桃花的绣品,是以谭父便给她取名为纺月。 彼时谭纺月已经十六岁,谭父在她十二岁的时候不幸罹世,无法,只得和谭母担负起两个人的生计。纺月天生手巧,又年轻,眼珠子灵活,看到的图案就仿佛能印在脑子里,描在绣布上,绣出来的针脚整齐又匀称,连谭母都觉得十分妥当。 她们绣着一些有桃花图案的帕子,待到每年春天有人赏花时,顺便兜售。 也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觉得这些帕子的图案新颖讨巧,私下拉了纺月,央她绣些其他的图案,送到府上去的。 ——而南园谭氏的绣艺,也在山下渐渐传开。 “纺月纺月……这是我家新酿的桃花蜜!可香甜啦!我特意拿来给你的!”一个愣头愣脑的少年,双手高举着一个瓦罐,还没靠近谭家那一庐小小的屋檐,便高声叫喊起来。他是南园猎户家的大儿子,唤作桑青。这个名字还是当年谭先生在世的时候为他取的。说是出生的时候桑树正好抽芽,象征着欣欣向荣的好兆头。于是猎户家的孩子也就有了一个听上去十分雅致的名字。 “……会不会又被桑婶骂?”虽然对于桑青的这种热情,纺月十分感激。但是桑家也不算是太过富裕。除了桑大叔的每日打猎之外,他们唯一的收入便是桑大婶养的蜜蜂酿制的桃花蜜,桑青每次都会伙同弟弟妹妹一起下山去贩售,收入还算不错。只不过,每次桑大婶新酿了蜜之后,他都会拿着一大罐跑来纺月家,硬要塞给她们母女尝鲜。 “没事!给你你就拿着!”桑青瞅了一眼纺月正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绣花,那是一幅未完成的桃花烟云,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眼睛都花了,何况是一天绣上好几个时辰呢! “谢谢桑青哥!”纺月毕竟还是小姑娘,对这些蜜啊什么的食物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冲着桑青甜甜一笑。 “哎,纺月,找个空闲的时候,咱们什么时候去后山玩吧!”桑青已经无数次和纺月说过他在后山发现一个天然溶洞的事,据说里面的岩石都是黄红相间的,连石壁都是暖暖的。在洞的最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池,里面的水常年滚烫。大人们说,这种山涧里的热泉,最是难得,还可以解乏驱寒,对身体有各种裨益。若是冬天在里面泡澡,那一定舒服死了。 “嗯……等我绣完这幅桃花烟云吧!”纺月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有些疲倦地看着远处。 她的眼睛很美,弯弯的好似新月。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天空中的星辰都是为那两弯新月做陪衬的,琼鼻樱唇,桃花一样的肌肤和脸颊,整个人看上去玉雪玲珑,特别是从小到大,见着她从一个小小的粉嫩的团子,蜕变成这样一个年轻的窈窕的姑娘,那种守护般的青梅竹马,便悄然在桑青的心中扎根。 心疼她从小就为家庭操劳的疲惫,他常常背着大人拉着纺月的手指看,雪白青葱的指尖上,经常扎满血色针眼,看得他心都在抽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年轻的面庞上,已经有了淡淡的倦意,还有那时不时眯起来的双眼,更像是一种用眼过度导致的眼疾。 是以,桑青想带她去泡一泡那眼温热的泉水,听老人们说,这种泉水对恢复身体健康有好处。 “嗯,那就说定啦!我下山去卖桃花蜜了!可有什么要我捎回来的?”桑青露出憨厚的笑意。 纺月想了想,“嗯绣布不够用了,再帮我采买一些吧!” “还是上次那种?什么尺寸?”连他一个大男人,都学会去布坊买布了,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纺月伸出手,拉直了他的胳膊瞧了瞧。桑青的胳膊,紧实而饱满,小麦色的肌肤流露出年轻人的朝气蓬勃。“照你的胳膊,两只这么长,半只这么宽。扯上两幅便好。”她慎重其事从屋内的匣子里取了银子给他,“早些回来。” “知道了!”桑青和她最亲昵的举止,也不过就是伸出手刮一下她的鼻子。 小一辈的人往往只会顾及眼前的儿女情长,而父辈的人们,却在为兵荒马乱的年月中如何度日而愁苦。 南园的山麓,高却不抖,几千年来的小镇,如今住户不算少,因为高居于山麓之上,很少受到战争的波及。尤其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大家都对山中安逸的环境感到满意,并未有迁往山下的念头。 只是上山下山时来回两个时辰的山路,不是年轻人还真的不好透支这份体力。 在桑青满怀着小情思下山的时候,南园的山麓之下,却也正惊起了一番厮杀。 乱世之中,没有哪个地图是战火能避过的死角。 那是邢国的一小队护卫,前来附近的大集市中采买一些必需品。邢国的军队驻扎在此地不远,而南园的山麓,恰恰横亘在邢国与颖国的之间。 颖国的国都奚岭,甚至能够在入夜时分见到南园的山线。十分陡峭和连绵的山线,随着日落之后悠悠出现在视野之最,黑暗的影子也分着好几层或浅或深的线条,似乎在有月亮的晚上,那些线条便演绎出星河鹭起,彩鸳翻荷,还有云鬟仙姬,鹤迎客至,恍若仙境一般。 其实,那只不过是南园夜晚上的桃花,在月光的折射下映出的各种形状…… 而颖国驻扎在边境附近的一支巡逻兵,因为从南方运送而来的粮草堵在洪潮的路上了,不得已被将军委派出来,让他们暂时在集市上采买一些粮食撑过这青黄不接的几日。 而恰恰就是在集市中,两方人马一时间碰了个正着,因为颖国的巡逻兵人数众多,只把那队邢国人杀得七零八落,偏偏有个护卫队的队长身手矫健,即使肩部中了一箭,也冲着南园的山麓方向奔逃。 单枪匹马逃进深山的办法最是适宜,因为山上可以隐蔽的地方实在太多,而巡逻兵这边只得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去把购得的粮草押运回营,顺便告知将军和邢国人交火的事儿。另外一路人马则打算巡山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敌军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道路和集市此刻亦被封锁起来。 桑青被堵在了当场,气得直跺脚。这会子集市也逛不得了,山也上不成了,心急火燎之余,也只能被拦在当下,胡乱凑合一夜,明天再寻觅他法。 而那位被箭射中的护卫队队长,乘着山上茂密植被的掩护,一点点向上攀爬着。翻过山,似乎就有一条通往邢国的小路,他若是所料不差,也许能够在精疲力竭之前寻觅到那条逃生之道。 终于,肩膀的血水滴答一下落入了土壤中。他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用落叶盖住了印有血迹的土壤,撕开自己的衣衫下摆,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太阳还未尽落,南园这座山脉,陡峭千尺,他刚刚爬过了一半而已。 采了路旁的野果充饥,邢国人咬了咬牙,拔出腰间的匕首继续上路。 身后的追兵愈来愈近,只不过和他走岔了,他们走的是固有的山路,而他不敢走那条大道,只能寻觅了些人迹罕至的小路,靠着匕首和双腿自己开道。 终于,在脚步踉跄力竭之前,他听到了细流的声音,淙淙如欢愉的歌唱,而阳乌落尽,在天的那一边染上了一道金红色的光,辽远而又壮阔,仿佛一只巨大的金色贝壳闭紧了盖子,露出一道扇形的光。 咕咚咕咚饮饱了一肚子山泉,他躺在地上,才觉得从地底里蒸发出来的丝丝寒意,让自己感觉到此刻他还活着,热度和生命力一点点回归到体内。仰头看着天空中落暮时分的美景,抬眼是蔓延四溢的桃花,犹如云霞般动人。那些桃花中的枝桠深深浅浅,隐隐卓卓,灼灼的桃瓣在霞光中缓缓飘落,落了他满头满脸,空气中香甜的气息,亦随着这些桃瓣的四下飘散而游荡在虚空中,沁人心脾。 如果,没有战争,而唯有这样桃源般的景致可以供人欣赏,醉饮千觞,卧美人膝,赏云霞景,闻花嗅香,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只不过肩膀上的痛楚,一下一下刺破这种想象中的景致,提醒他战争的残酷。 随着天空渐渐暗沉了起来,一个脚步声也由远及近,悉悉索索地走了过来。 那是一名年轻的少女,有一张玉雪可爱的面孔。在诸多的桃花掩映下,不仅不失色于桃花,反而衬得一张俏丽的面孔,多了一抹诱人的嫣红色泽。她的手里拎着一只木桶,略略吃力地朝着山涧走来,看样子似乎要汲水归家。走进了,才可以看见那少女的一张脸上,有两弯新月般的眉眼,不笑而莞尔。她一面走,一面用手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略略显出一些疲惫的神色来。 看她走得近了,护卫队长这才寻了个刚才发现的上好地形,一捧开得正盛的桃树背后的石头,躲在了那石头的背后。 “喂,我说这位姑娘……”一个面庞深沉的大汉,从少女的身后追上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气喘吁吁穿着同色军服的众人。 “啊?”少女转过头,脸上是一片惊讶的神色。 “有没有看见一个肩膀受了伤的邢国人?”对方的语气格外生硬,带着军旅生涯独特的刻板。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和你们走的是一个方向,就比你们提前了几步路。你们不曾看见的,我怎能看见?” 这番理论倒也在理。硬朗大汉和手底下的人粗略地将溪涧旁边搜寻了一遍,又默默回到少女身边,摸出了一管信号烟弹,递与她。“若是发现了那个邢国人,烦劳姑娘能燃起这枚烟弹给我们报信。必将有重谢。” 那名少女迟迟不肯接过,硬朗大汉不由分说地塞在她手中,带着手下人去其他地方寻觅敌国人的踪迹了。 少女盯着手中的信号烟弹良久,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看对方已经走远了,才在蹲在溪涧旁边开始汲水。 一声明显的是饥饿腹中发出的“咕咕”声,从桃花背后传了过来。 “谁……谁在那里?”少女站起身来,探头向那边张望着。 黑夜来的猝不及防,就像那个身影出现在黑夜之中一样。 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能看见他满身都铺洒着桃树落下的花瓣,一片一片,在走动中又幽幽地拂动在空中,最终和泥土完成了融合。 直到那个人走得近了,她才看清楚他的脸。 不太干净的样子,却十分俊朗好看。英气勃勃的面孔流露出和刚才的一队士兵不一样的气魄。孤身一人站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座山。 她留意到他肩膀的布条,被浓郁的血色覆盖。“你便是他们要找的邢国人?” 对方露齿一笑。“是又如何?”竟是丝毫不介意她身上还有颖国人留下的信号烟弹。 岚毕禹此生最最怂的一件事,就是在一个女人面前装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时候,下一秒便因为失血过多之后又体力衰竭,昏倒在了那个女人的面前。这是在他成功的人生中,最引以为耻的一件事,却也是他最难忘的一件事。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在那种半明半暗昏黄的暮色里,昏倒在一个美丽的少女脚下,身旁还是如云似霞的浓艳桃花,未尝也不是一件人生美事。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温泉之中,温泉里蒸腾的气息让他觉得温暖和舒适。而奇迹般的,因为温泉的疗养,肩膀上的伤口,居然结痂了…… 再仔细看,自己的身上除了一条遮羞用的亵裤,几乎不着寸缕。他竟不知道,身为一个年轻的少女,竟然有这么开放的做派。 “别想了,是我带你来此的。”一个少年的声音出现在溶洞之中,带着略略的回声,瓮声瓮气的,似乎还有些许的不满。“要不是纺月央求我,我才不要带你来此呢!原本这温泉……”原本这温泉,是他想让纺月来治眼疾的。谁知道,却叫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抢先了。 “多谢。”感激之意还是要说的。 默默从温泉中起身拭净,穿戴完毕,原本就应该这样头也不回地走掉,翻过这座山脉便能够寻觅到一条通往布隆的小路,只是莫名其妙的,心下却无比惦念起了那位美丽的少女。“那位姑娘……我想向她当面道个谢。救命之恩,永生难忘。”他鬼使神差地转向了那名小哥。 桑青气呼呼地扭了扭头:“她家就住在前方一里开外,有三颗桑树的那家就是她家的院子了!” 岚毕禹不是傻子,中年修炼地仿佛一只成了精的狐狸,即使年轻的时候,城府也比旁人要深沉许多。不是没有看出来这个小伙子和那个少女之间朴实而纯真的感情,讨厌别的男人,却不忍拒绝喜欢的人的委托,非要来看护这个人。当脑海中的假想情敌要去和少女接触,他又有些略略的吃醋,心不甘情不愿报出了少女的住址,年轻人毕竟沉不住气,心底写满良善。 少年指的路还算明晰,不过多时,他便找到了那个有三颗高大的桑树的小院落。 在桃花掩映的砖瓦之间,那位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院落之内,指捻一枚细针,面容恬静而专注。岚毕禹不知道她是一位绣娘,却也知道她在绣一幅画。而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的眼里,也是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致。 乱世之中的爱情,要么轰轰烈烈,要么相濡以沫,要么涓滴细流,要么生离死别。岚毕禹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他与阿离的母亲这段感觉,便觉得是一种因为历经过生死,所以才特别向往有一种安静和平的力量,可以让他放下一身的防备,专心陪伴在一个人的身旁。 仿佛那时候,天边酝酿的战火,也变成了南园山麓里的一簇桃云。 没有杀戮,唯有落英缤纷。 没有鲜血,唯有云霓之景。 没有暴戾与厮杀,唯有静享天伦。 那一天,桃花迷离之中,他觉得自己从没有那么为一份和平与安宁而动心。 面前的这个女子,有着与乱世不相称的气度和风华,好像拥有了她,便会拥有未来想要的一切。 放慢脚步走近她,她仍旧潜心绣花,最奇特的是十只手指上都用特指的指套扣着一枚针,针线齐飞也丝毫不见紊乱,而她面前的那块绣布,则是满满当当一片如云似雾的桃花。 不过须臾一盏茶的功夫,一片云蒸霞蔚般的桃花胜景已然跃然其上。 岚毕禹忍不住赞叹道:“姑娘好手艺!” 这一句话把少女吓了一条,呼吸也开始紊乱起来,手中的指套不小心扎了一下自己,指尖立刻滚了一颗嫣红的血珠出来,幸好他反应及时,当机立断把她的手捉了过去,否则沾染到绣布上,这爿桃花便要重新绣过。 帮她除去指套,不知为何却将她染血的指尖放进嘴里吮吸了起来。 明明只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他却无端做这种放浪不堪的举动。 少女的脸颊已经明显羞红了起来,“你……”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又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 “好了。”岚毕禹轻轻放开她的手,那双手有着修长的指尖,青葱雪白,削玉般玲珑可爱。此刻指尖上的针孔泛着一点红,像雪中白梅盛绽之后的一丝花蕊。 “你的伤……”少女指了指他的肩膀:“好些了么?” “嗯,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已经好多了。”岚毕禹笑得风轻云淡。 是了,嘴边的这抹笑意,有多久不曾发自内心了? 身为邢国的国储,却和父亲的意愿背道而驰。不爱发动战争,不爱卷入战乱,不爱显山露水的呆在朝堂之上,反而隐姓埋名在边境做了一个小小的护卫统领。一路领略民生艰辛。父皇几次三番差他回去,都被他以锻炼心智搪塞过去了。 然而谁又愿意回去布隆那个成天充满激进宣战的朝堂呢? 想统一这纷乱的国度,必要有着容天下的远虑。 自少年时代便怀抱如此胸襟的岚毕禹,难以得到父皇的认可。 但所幸邢国国君就他这么一个看得上眼的儿子,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便被任命为下一届的储君。而这位堂堂的储君大人,反而和自己的父皇玩起了东躲西藏的游戏。 这五年一路行来,苦不堪言。但是却跟随自己的内心。 邢国国君知道自己拗不过爱子的意志,也就随了他了。 只嘱咐了他一句话——在我死之前,我要看到你娶妻生子。 他的确随了父亲的心愿,娶了一位各方面都很合适的妻子。家事、地位、荣耀、美貌。只是,即便在家中,也仿佛在战场上一样,喧嚣和激昂,找不到那种归家安宁的感觉。 有多久不曾这样云淡风轻地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微笑了? 他不记得了。 少女用两弯新月般的眸子盯着他道:“你,是来道谢的还是来道别的?” 他点了点头:“都是。” 人生总是没有不散的宴席。 他从怀中摸出一罐尚未拆封的秘药,据掌柜的说,是用上好的蛇胆制成的,据说蛇的毒性越大,蛇胆治疗眼疾的疗效也就越好。原本那是为军中的将领采买的眼疾霜,不知道为何看见她的眼眸,便觉得她更需要此药。“一日一次,用清水净眼之后,涂抹在眼睛里。会让你看东西更清明。” “……多谢。”少女并未推辞,习惯性地揉了揉眼睛,接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他们到第一次分别的时候,彼此还未通报过彼此的姓名。只是临走之前,那位少女寻出她父亲以前穿过的衣衫,浆洗得妥妥当当,给了他。“虽说粗了些,却比你带血的衣裳来得不那么打眼。” 岚毕禹有一扇小小的木盒,迄今还留着当年这位少女给他的一切。 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衫,胳膊肘上还打了块不那么明显的补丁。 一块白白净净只绣了他名字的帕子,说是天热下山可以擦汗用。 还有一包晒开的桃花瓣,说是泡水喝极好的。 最后的最后,是那一日她绣的那副桃花烟云,即便时隔了二十年,绢料已微微泛出了黄色,那副景致,永远是他心中最无可取代的画面。 那天他一路沿着小路顺利回到邢国,待肩上的伤好之后,却仍旧记挂着南园桃花林中的那位少女。 再见她的时候,洁白的桑树上面,挂满了象征不祥意味的白幡。 少女苍白的面孔上,多了两行清泪。 桑青也在,他听见少女哽咽了声音道:“我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我给她的眼疾药也舍不得用,反而要留给我……” 桑青低声劝慰她道:“节哀顺变。谭大娘为人这么慈善,下辈子定会投胎去富贵人家,再也不用穿针引线度日了。”说完这番话,他仿佛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看着少女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桑青略觉得不太好意思,“我回家去给你捎点桃花蜜来,千万别再哭了。再哭,可仔细你的眼……” 谭家母女以刺绣为生,接二连三患上了眼疾。 刺绣这种活计,不比其他一天都停不得。停下来就会技艺生疏,吃饭就会上顿不接下顿……此时她一个孤女,除了没日没夜继续绣花,还有谁会来帮衬她的生计呢? 岚毕禹不是没有想过带她走。 可是,这战乱纷飞的年代,离了南园的桃花,她的面庞上还会有那份初见时的安宁与从容吗?这个桃花树下遇见的女子,似乎在他的印象里,永远只有这片桃花林才配得上她的气度风华。 那一次他并未说任何的话语,只把随身带来的眼疾药膏和一些银两,放在了桑树之下。 回到布隆之后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小小的男婴,不过因为难产,婴儿出生还不到六个时辰,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庞大的送葬队伍,为这个早夭的邢国皇孙念经超度。 那一刻他安慰怀中哭得簌簌发抖的妻子,才觉得失去至亲的痛苦,竟是这般刻骨铭心。他的孩子还有举国的人为其恸哭,他还有父皇与母后,各种兄弟姐妹,年轻的妻子围绕身侧……而山麓上的那个少女,在失去唯一母亲之后,似乎除了院子里的那三颗桑树,便只有她孤身一个人了。 不知道何时起,山麓上也开始流传起了不祥的言论。 克父克母的流言纷纷扬扬落到谭氏少女的头上。桑青来往小院的频率,也没有以往那么勤了。据说桑家为他指派了一个家门兴盛人家的女儿,桑青仿佛一夜之间对未来的媳妇有着无比的憧憬,规规矩矩做他的山上山下贩售桃花蜜的生意,十天半个个月也不曾来此地探望她了。 有时候她绣好的图案,富贵人家也不乐意打发人来取,唯有她咬了牙亲自下山,将一整个月来辛苦绣制的绣品交予订制的人家。谁知人家嫌弃她的克父母命,道了句:“这幅绣品原本是女儿出嫁的嫁妆,却出自你这不吉之人的手中,哎,一个月之前交由你的定金便算做赏你的辛劳钱吧。这幅绣品我们不要了,自是不会再拿银子买进来。姑娘请自便。” 谭纺月被大户人家赶出来,身无分文,她饿得头昏眼花,只得把那副桃花烟云铺展开,放在路边兜售。因为是给人出嫁时候的贺礼,因此选料和针脚都无比考究,想买的人出不起价,只是在一旁啧啧称赞。 还有的市井流痞看她年纪轻轻又是孤身一人,面生得很,便有了些许下流的心思。 纺月又羞又怕,又累又饿,第一次一个人在山脚下的集市中,无助地哭了起来。就连娘亲死的那一天,她都没有现在这么难受。 世间总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不容错过。 即使错过了她的笑容,也不能错过她的眼泪。 岚毕禹本不想再踏进那个少女的生活,可是这一次,他恢复了护卫统领的身份,又游走在边境的集市上采买一些货品,没来由又见到了那位有着桃花般容貌的少女。 比起几个月以前的面庞,她略略清减,身量也消瘦了不少,却更显得纤弱动人。 “这幅绣品,便卖给我可好?”他的手修长而温暖,伸向那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少女。 少女瞪大眼睛止住了哭泣,没想到上一次救过了他,而这一次轮到他来救自己。 乖乖地把绣品叠放妥当,用缝制蓝布小包包裹好了,小心翼翼交到他手上。交换银钱的时候,尾指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有些害羞地抬起了头,却见到他温暖开怀的笑意。 “饿了吗?”他问她。 “嗯。”纺月轻轻点了点头。 一大早从山上下来,滴米未进,肚子早就咕咕直叫了。又遭遇了各种令人心寒的事,当真搵食不易。 他带她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面馆,面馆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中年的夫妻。店铺窄小,但是生意不错。往来各地的行脚商、出卖体力的贩夫走卒、住在附近的街坊邻里,都会来小店坐下,问老板娘要一碗招牌面。 这家的面据说是老板手工擀制的,入口劲道,关键是汤头十分鲜美,面量又足。加上几篇卤煮的红烧牛肉,一点香油和葱花,对于一个乱世的饥饿百姓,有什么比心满意足吃上一顿家常口味的面食更让人感到幸福的呢? 纺月第一次品尝到山下的食物便是岚毕禹带她吃的这一碗面。 她已经饿惨了,但是还是维持淑女风范地小口小口把面吃完,再细细咀嚼吞咽了那几块难得好吃的牛肉,最后再学着旁人捧起碗,一点点把面汤都喝到见底。这才满足而害羞地站起了身。 因为岚毕禹已经在旁边结完帐等了她许久。 “很好吃,谢谢你。” “兵荒马乱的,我送你回去吧。”大概是想享受一下和她在一起的片刻安定,尽管有事在身,岚毕禹还是忍不住坚持要陪她上山一趟。 纺月安安静静地走在他的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巷子里出来,身边尽是这样两两相伴的年轻男女。有的拉着手,有的做亲昵状,还有的直接把女生揽在怀里慢慢地行走,享受着情侣的惬意。 “今天,好像是七夕呢。”纺月算了算日子,终于明白这些年轻男女相伴的原因了。 “是了。集市上会有夜市,届时许多花灯可以看。”他觉得少女应该有些年轻人的朝气,“要不要看完花灯再回去?” 纺月想了想,终于还是摇摇头:“不了,夜路难走。这些花灯,我在山上也能看见。”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早些上路。”岚毕禹走在前面,斜后方是紧着小碎步跟着他的纺月。 山上的路途很枯燥,他时不时问她一些家常的问题。 终于在这一次两个人才互换了姓名,他这才知道她姓谭,名讳上纺下月。是个格外有画面感的名字。 “邢国的君主,似乎也是这个姓呢。”得知了他的姓氏之后,纺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也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正是家父。” “你……”她心下有些落寞。他竟是邢国的皇子?仿佛自己和他这样的交情,倒是有些高攀了。连站在他身旁,都让她有些怯怯的。思虑和尴尬让脚步略略踉跄起来,一个不留神,被石子绊倒在地,幸好岚毕禹及时捉住了她的手,才没有摔下山去。不过她的小腿已经被山石擦出了一道血痕。 “啊……对、对不起!”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会变成累赘一般,她在他的面前,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无用。 “我背你。”看着她腿上的伤势,岚毕禹静静俯下身,将宽厚的后背交给她。 “我……” “怎么了?不是说夜路难走吗?还不快一点?”他友好地伸出手。 那双青葱雪白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并不很重的身体纤细地伏在他的背上。托住她的身体向上攀爬,岚毕禹觉得这一辈子都很希望,这条崎岖的山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他能够感受到她轻轻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自己留下的汗水被她仔细地拭净,她的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她的酥胸与他的脊背紧贴在一处……女性的温柔更彰显出了他的男性气魄,而弥漫在山麓间的桃树,虽然花期不在,仍旧像是这场相识的见证。 山路绵长,他们休息了三次,终于攀爬到终点。 一轮弦月升空,已是夜幕时分。 那一夜,他不曾下山。 或许是这个女子给他的温柔太多,又或许是他自私地想用她的安宁来抚慰心中的急乱。两颗同样是失去亲人的心,便在这属于传说的夜里慢慢贴近。她从相识开始,便明白两个人的境遇之别,亦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却也愿意相守在这片桃花林中,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来临。 只是这场缘分,终究只像南园的桃花一样,盛开时的嫣然,败落时的颓丧。 她未婚生子的消息,和她克父克母的传言,也仍旧在山麓上传递着。 以致后来干脆闭门不出,连汲水也不肯去,只央求他派人在自家院落里凿了一口井。 女儿出生的时候,她为她取名阿离,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个人离开了,便再也不会回来。 直到她眼睛看不见,渐渐失去光明,再也见不到每年南园的桃花胜景的时候,她便觉得,上苍没有给她那个人的长相厮守,好歹给了她一年一度的桃花嫣然。而当桃花也无法再见的时候,心就像一滩死水般,再也无法荡起波澜了。 他这一生,做过许多不堪的事。最对不起的,便是那一年在桃花纷飞的时节所爱过的那名女子。 岚毕禹在阿离成亲的那一刹那,看见女儿白玉出尘版的嫣然笑靥,想起了那一日,少女停下手中的针线,用两弯新月般的眸子盯着他,说道:“你,是来道谢的还是来道别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回到南园,再看一眼当初遇见她时的桃花胜景。 只可惜,眼中的桃花还在,而心中的那个人,他却永远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