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 山脚下的拖油瓶 ------------ 第001章 驭龙岭下的拖油瓶 新世历三十五年秋,横天宫灭! 宫主舒夜被人在横天大殿之中被砍下了头颅,临死之前被人万般折辱。其子舒南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代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自此谢幕。幽云山顶血流成河,如人间炼狱,惨势惊天。千年执牛耳者终究树倒,偌大基业尽数付之一炬,大厦已倾。 因人?因己?因这天下大势? 不得而知。 江湖风云变幻,千余年的兴衰成败皆付了一盘棋局而已。 …… 听闻这则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惊的消息时,纪莞初正坐在清天城的茶馆中喝茶。窗外秋风渐起,扬起黄叶漫天,萧瑟且苍凉。天上暮色满布,火烧云艳红如血,向西延展。如若给那幽云山上的横天宫唱最后一曲挽歌。 茶壶见底,她叹了口气,拿起桌边靠放的竹竿布幔,起身出门。这江湖血腥的段子似是离她太远,听过之后分分钟就能忘到脑后。如她这般安然处世的女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与那动荡无情的江湖扯上分毫关系吧。 纪莞初沿着青石板长街踽踽独行,发髻高绾,玉簪斜插,身上一袭素色布衣毫不惹眼。落满灰尘的软底月白绣鞋踏在路面之上悄无声息,瞬间就湮没在了周身喧闹的市井之中。那布幡在秋夜晚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上书的“观星神断”四字铁画银钩,看上去有些剥离古旧的痕迹。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 站在太微医馆的破门之前,她探手入袖,轻轻捏了捏那微薄如无物的钱袋子,咬了嘴唇,做好了十成十的心理准备。 之后抬脚走至那破布门帘儿之前,伸手撩起。还没进屋,就听一人声从里边儿传来,戏谑玩味:“哟,姑娘这是赚钱回来了?” 纪莞初面上酝酿许久的三九寒霜立刻垮了台。 转头看了一眼墙边榻上,她昨日路经驭龙岭救下的那人,一身白衣沾尘带血,清俊面上苍白无血色,若垂垂将死之状。虽说两人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可她偏生心善且随缘,既然遇到了就没有不救的道理。 纵使,她已经山穷水尽。 纪莞初麻利儿拎起长衫下摆,小碎步跑到八仙桌后的掌柜身边,可怜巴巴地扯着他的衣裳袖子摇来晃去,面上谄媚,如同摇尾乞怜的小狐。 ――即便她看面前这八字胡刻薄中年人万般不顺眼,极想顺手抄起砚台糊他一脸。 “大夫,您先救他可好?我会想办法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温温吞吞的鼻音。 大夫伸手摸了摸两撇胡子,丝毫没理会她这副可怜的模样,抬手就拂去了她那双嫩白小手:“想办法?可是还妄想着出门给人算命?你这丫头怎么这般榆木疙瘩,这普天之下,星相之术男行得而女行不得的道理,可是人尽皆知。你怎么就净想着……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不知道大夫是有多大的毅力,才把那坑蒙拐骗四个字儿咽到了肚子里。 “对了!”沉默半晌,那中年大夫突然抬起头来,笑得慈悲为怀:“城北张员外正张罗着娶十二房小妾,城南春风紫陌楼生意火爆也张罗着开分店,需要人手。你大可去看谁家有恻隐之心,能收了你也说不定。” 听得此句,纪莞初眼睛熠熠闪光。 “那春风紫陌楼缺什么样的人手?”这小妾是万万做不得,可这跑堂小工她还是做得的。 “头牌。” …… “再或者,在这太微医舍帮我打三五年下手,我亦是可以考虑。不过管救不管活。何去何从,姑娘自己掂量。” 大夫把话说完,就低了头继续翻看手上的古旧药书。 “大夫,您先帮我照看些时辰,我去当铺一趟可好?” 纪莞初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她抬起手,隔着衣服覆在颈间,那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物什了。虽说是母亲留下的念想,可如今还是人命关天更为紧要。 大夫听她这般说辞,脸上一闪而过七分惊诧。而后他仍旧摇了摇头,无奈道:“人你一起带走,我不想看他死在我的医馆里。” 说罢,再不理会她一句。 纪莞初沉默半晌,自怀中摸出一只奇异的紫金小盘,颦眉思索着摆弄了一阵。最后似是有了什么定论,抬头看着那冷血大夫,眸子之中透出的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睿色神采。 “大夫,你夫人恐怕要跟人跑了。若是你能帮我照看他,我便施手为你解了这一劫。” 说完这话,她便后悔了。方才星盘上明明看的清清楚楚,这人性子极其刁钻倔强,何苦再多这么一句嘴。 果不其然,只见那大夫四方端正坐在八仙桌后,听闻这话连头也没抬,冷哼一声,极其不屑。 自太微医馆出来,迎着萧瑟秋风,纪莞初心里又升腾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伤。原本为了……那件事孤身离家,立志一生游历天下,看遍世间所有奇异星盘。可如今兜兜转转走了三五个长月,才知这外头的世界,并不像她所知道的那样。这里只认同紫微星术,这里不知道世间那些隐世星占大族的辉煌,这里不相信女子也能得传占星秘法…… 如今她落到这么落魄的境地,不仅盘缠快要用尽,就连一路过来偶然看的几个普通星盘,还是趁人不备摸了腕子偷来的。 ――更别说自己所痴迷的那些让人惊叹的星相。 外头暮色渐深,衬得这一男一女两人跌跌撞撞的身形愈发悲催。在将落的夕阳照耀之下,投射出了一处重合的投影。 纪莞初拖着这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人,串遍了清天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 当她从最后一家医馆中被赶出来时,突然有一种想倦鸟归巢的酸涩。 她从那时起,就不再经常推算自己的命盘了。或许这次莽撞逃家,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扭头看看被自己拖在地上的那个男子,气息微弱,眼见着便有进无出。 纪莞初心中一酸。 若是自己不出来,就不会遇到这个人。即便他死在了荒山野岭,那她也不会知道。 可现在,是她遇到了他。若是他有个好歹,她会愧疚,会铭记一生。 “我一定会救你的,相信我可好?” ------------ 第002章 出当铺再入太微馆 清天城之中统共有两家当铺,纪莞初从城北绕到城南,才忧伤地发现一家歇了业一家打了烊。 没辙,纪莞初只能倒腾空了银袋子,暂且找间客栈安顿下来。 入了房门,她将这人安置在床上。而后直腰,伸手揉着酸疼的肩膀,觉得自己近乎脱了力。 半靠在床头,喝着茶水啃着冷硬的干粮垫了垫肚子,纪莞初叹了口气。她偏过头去,看了看躺在她身边的男人――唇色苍白,仍旧在沉沉睡着。 这两日,她忍着肉痛,把从家里带出来的药都给他用了去。可这人也真是不争气,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 难不成……真的要气数将尽了? 纪莞初以手扶额,仰头闭眼。过了好一阵子,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伸手覆上了他的腕子。而后再从怀中掏出紫金小盘,凝神摆弄。 无论如何,还是看看天意吧。 自得救人以来,从未给他看过星盘。虽然对于她这般偏执于占星的人来说,星盘便是人生唯一的追求。可是?人如她这幅模样,又是该死的莫名心软。她害怕,若是知道这人有个三长两短,会难过许久。 细细看着紫金小盘上的星星点点,纪莞初面上的表情逐渐从见怪不怪变作了激动不已。在这之前,她虽然就能隐约感觉,这样经历过生死波折还能有气运遇到自己开启生机之门的人,星盘定然是有非同寻常之处的。 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样逆天的星盘存在! 着实是让她激动地浑身发抖。 纪莞初二九年华,自幼受家族熏陶。虽紫微一道不怎么灵光,可也因得小时候乱闯藏书阁,有了如今占星之法的大机缘。自那时起,她就对星盘着了迷,寝食不思。偏执程度,无人可以比肩。 她心知这世间不凡之人,不是大富大贵,便是大悲大催。大富大贵之人容易得见,起码她在家时就多多少少看过许多。可大悲大催还能长命之人,必然少有。 如今眼前的,便是那极其稀有的其中之一。 “天意啊天意……”半晌之后,纪莞初勾唇笑着,把那紫金小物放回怀中,眸子之中流光溢彩,看向白衣男子的眸光如火般痴迷。 年幼丧父,少年丧母,晚婚不育,中年丧妻。时时破财,所至大灾,十年一重病,一生一亡国……简直是重大的灾难现场。 她从怀中摸出小盘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这才姑且把莫大的成就感安分下来。 “你放心,我会救你的。” 纪莞初看着男子清俊且愈显清瘦的脸,坚定说道。 “我真的很想看看,你这辈子,究竟会过的有多惨。” …… 翌日,纪莞初迷迷糊糊把自己从被子里倒腾出来。而后抬眼看了看那只睡在她身边的半死不活的拖油瓶,探手就往人中招呼过去。 待得感受到这人虽然虚弱,但是确实还存在的呼吸时,她心中安稳了许多。 站在床边,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瓷瓶。稍加思索,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把最后一粒丸子倒出来帮他服下。这药还是当年娘亲留下的,说是可以救命的奇药,如今就都脑子短路贡献给他了…… 如今时辰不早,纪莞初梳洗完毕便伸手将他从锦被棉褥之中翻腾出来,带着他接着求医去。 扒拉扒拉,突然之间,纪莞初似乎在他下身摸到了什么。 硬的…… 热的…… …… 她伸手把那个东西拎出来,握在手心一瞧,竟是一块温润暖玉。规整的半月形状,触手暖意盎然,玉佩居中篆刻一个“故”字,下端墨色璎珞精致漂亮,一看便不是俗物。 “没想到还是个大家公子……”纪莞初口中喃喃,眸子之中情绪矛盾且挣扎。 想了了许久,她咬咬唇,看着他轻声说道:“总归是为了救你,你破费一点是应当的。大不了……大不了等你以后好了,与家人联系上,再赎回来也好。” …… 从当铺之中拖着人出来,纪莞初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掂掂钱袋子里比来时要重多了的分量,纪莞初心中还是安慰的――虽说东西低价当出去了心疼不已。以前温养深居,她心中对银钱没什么概念。而今漂泊三五月,又遇上了这么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所以在纪莞初心里,银钱这等俗物的地位噌噌噌水涨船高。 待得这事解决完了,还得好好合计合计怎么赚些银子才是正道。 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把拖油瓶的病治好。虽然此人星盘悲惨至极却无短命之相,不过方才她偶然间触碰到他裸露的肌肤,觉得相比正常温度要烫手许多。 着实是耽误不得。 晃晃悠悠好大一圈儿,纪莞初终归还是又站在了那个颇为熟稔的地方―― 太微医馆。 并非她又要上门自寻羞辱,而是这清天城里的大医馆漫天要价,实在让她的钱袋子有些吃紧。 纪莞初默默叹气,如今只奢求那大夫没把昨日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万一因得她的缘故,对他使了什么绊子,那就太失了业界良心了。 深吸一口气,纪莞初掀起那破旧至极的门帘入内,面上一如既往地视死如归。 可是―― 屋内空空,八仙桌后那爱讥讽人的大夫今日也不见了人影。 纪莞初纳闷至极,她先将拖油瓶扶躺到门边矮榻之上,然后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四处寻摸。 “有人吗?” 寻看一圈无果,纪莞初站在最里边的楼梯口,探着头往上喊道。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声,纪莞初皱着眉喃喃:“真是怪了……” 她回到门边,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一摸之下让她惊悸不已,他的体温如滚水烧沸一般烫手,久无血色的两颊亦是泛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有人吗?大夫在吗?有人吗……” 纪莞初心中着急,三两步便又跑至那楼梯口处。正当她想一不做二不休,闯一闯楼上这私人地界之时,忽听得楼上传来一阵如救命梵音一般的脚步声响。 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进入纪莞初视野之内的是一双软底云纹短靴,再上是青灰色暗纹边长衣摆,再向上是居中一副环佩精致的腰带。腰间不坠玉佩,而佩了荷包,月白荷包漂亮且不存女气,流苏长穗乖巧柔顺,随着走路的节奏一摇一摆。 纪莞初呆愣片刻,心想那刻薄大夫居然还有这般品味…… 想罢便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回去外堂。 离开之前却不经意间再抬眸,却瞬间失了神。 ------------ 第003章 医相思初见施援手 这究竟是不是昨天的大夫? 纪莞初站在原处,陷入了极其难以解决的思绪紊乱…… “这位姑娘,可是要求医?” 倏然,清朗悦耳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纪莞初回神,仍旧还是刚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你、你是?” “在下医相思,是太微医馆的掌柜大夫。”眉眼温润,声音温润,连名姓也这般温润暖心。 医相思。 “可可可……可昨天不是你啊!” 医相思浅浅一笑,解释道:“姑娘看来是老主顾。原本这清天城的太微医馆是我……师兄掌管,昨日他家中出了些变故,我恰巧又身在清天,便来此处坐堂一段时日。” “原来如此。”纪莞初点头沉吟。 医相思笑的如和煦春风:“我观姑娘面相,怕是近日有些不顺心的事儿……” “什么?!你还会看面相!” 纪莞初睁大了眼看着面前这个好看的大夫,突然觉得他周身逐渐弥漫出让人忧伤的神棍色彩。 原来是同道中人…… 医相思见了纪莞初如此惊愕,即刻便明她心中所想。而后勾唇一笑道:“姑娘误会了,我不过观你面色偏黄,肌肤无光,眸子干涩有血丝。于是便妄言猜测姑娘近日不算顺当。” 原来如此……纪莞初长舒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 幸好他不是江湖卦士,在家里的时候就总是听人说,在天下行走的卦师算师十有捌九都是江湖骗子。若这人也是其中之一,那真是…… 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相思大夫,并非是我要求医,而是他。” 纪莞初扯着医相思的袖子来到矮榻旁边,只听他在无意识**,情况比起方才又严重了几分。 “姑娘莫要着急,且让我来看他一看。” “你先等等!” 医相思转头,疑惑相对。 “那个!”纪莞初面上讪讪:“您的诊费药费怎么收?我、我不是很宽裕……” 医相思面色不变,颇为超脱:“姑娘莫要忧心这些,治病救人乃是吾等为医者的本分。” 纪莞初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伸手示意,让他尽管施手。 医相思转身背对,面上如春风暖人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去,眸子之中神情专注,薄唇紧抿。他一掀衣摆,坐在榻沿儿上。接着将袖子卷起几圈,手掌虚握,四指微扣。青灰色锦缎衬得玉白手腕愈发精致。手指纤长,骨节清晰可见。指甲整整齐齐,更显几分干净。 “这世间还有这么惹人心动的手……”纪莞初直愣愣地看着他,偷偷咽了咽口水,而后目光随着手肘向上,移到了医相思的脸, “这手还有这么惹人心动的主人,啧啧,真是要逆天了……” 医相思问脉许久,面上的神情愈发沉重。好看的眉宇紧紧蹙起,在眉间形成了让人灼心的井字。 该不成……没救了吧?! 纪莞初心中焦急难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是这人就这么没了,她定然得捶胸顿足好些日子。 毕竟这么惨的人,这个世间也不多见。 所以苍天有幸,让她遇到了一个,一定要好好珍惜。 …… 医相思看罢收手,起身负手走至八仙桌边,沉思片刻,对纪莞初说:“我觉得……” 欲言又止,面上一片愁云,尽是难言之隐。 “他怎么样了?”纪莞初心情沉重,不妙之感一分重于一分。 “姑娘可将公子受伤之时的情形与我细说?” 纪莞初默:“我不知道……他是我昨日捡来的……” 医相思惊诧抬头,而后变作万般无奈:“他内力精绝,病状虽看似可怖却无关性命。” “那太好了!” “但是若是按我的方子救他,那他必然会功力尽失。”医相思话语之间唏嘘之意甚是明显,大致是舍不得这人一身绝妙的功夫。 “人都这样了,还管功力作甚。拜托你了。” 纪莞初双手合十,这事儿便这么定下了。 医相思沉吟点头。而后端坐在八仙桌后,平铺药笺一张,执笔沾墨,行书一封。写罢,他将药笺拿起,轻轻吹了几口气,待得墨迹半干,将方子递给了纪莞初。 “这药方是我衡量之后所写,虽不至于药到病除,可也是不差几分。只需抓几副药回去煎服,慢慢温养便好。另外待这位公子醒转之后,姑娘再带他来我这里细细看过。对了,还未曾问姑娘芳名。” “我叫……楚莞。” 医相思勾唇一笑,起身入了内间把药抓好,递给纪莞初,道:“楚姑娘请拿好,这是三天的剂量。三天之后我会根据公子的情况调整药方。统共只需给我五两银子就是。” 纪莞初的思绪被医相思拉回,回神便见得他笑得极为暖意盎然的脸,一双眸子温柔如水,真不知日后是谁家女子有这般好运气。 两人对视半晌,纪莞初尴尬地轻咳两声,只觉两颊微微发热,低眼不再看他,将药伸手接过。 “可否问句姑娘家住何处?我安排好车夫送你们回去。” 纪莞初迟疑之后,吞吐问道:“相思大夫可知这附近有没有屋子外租,我二人刚来此处,还未寻得安顿的地方。” 医相思笑意温然,瞬时间竟让她有些莫名的安心之感。 …… 待得纪莞初站在医相思帮她寻来的小院之中,看着马车在巷口逐渐远去之时,不过方才初暮。 她深深舒了一口气,转身去了厨房生火煎药,心中默默感慨――同样都是大夫,同样都是同门师兄弟,可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纪莞初点了炉火,折腾了好一阵这才把药煎好。然后端着烫热的碗,轻悄悄地进了东厢小间。 拖油瓶依旧躺在床上,人气死气青灰参半,不容乐观。 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满满一碗汤药喂进了他的肚子,直起身来额头已是薄汗频频。而后将瓷碗放在圆桌之上,给他盖好锦被,掖好被角。 我已经尽力了,但愿明日,便能看到你醒来的样子。 纪莞初微微一笑,一洗这些日子苦闷的哀愁。 心中柔软。 ------------ 第004章 你是谁以及我是谁 翌日初晨,太阳斜斜地爬上了天。纪莞初自沉睡中醒来,迷迷糊糊间看到绣花布幔的帷顶,恍惚之中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纪家。唤了几声贴身婢女的名字没得到任何回应,纪莞初突然清醒过来,坐起身子拍了拍额头,看看透射进屋里的满地阳光,这才又重新回到目前的境遇之中。 医相思代为寻的这处小院,说起来是非常讨她喜欢的。 院子宽敞,大小合宜,坐北朝南,颇为讲究。屋里的家伙事一应俱全,连包都不用拎就可以直接入住。因得地处僻静之地,再加之空闲许久,租金上更是让她心花怒放。从这儿出门往西出了巷子口,再往南小走几步便是太微医馆所在之处。 真是出门遇着贵人了。在铜镜之前妆点完毕,纪莞初双手合十,默默感谢了一下上天的恩赐,眉眼弯弯。 纪莞初起身开门,正准备往东厢房去,看看那只拖油瓶的情况。 可刚一开门,她便被吓愣在了当场。 只见院中桂花树下,一人白衣沾血,临风负手而立。晌午的秋风慵懒多情,吹起他发梢凌乱。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开门响动的“吱呀”声,他转身凝眸,朝她所在的地方相望而来。 刹那间,她只觉得,时光已经凝滞。 多年之后,纪莞初还会偶尔想起此时,想起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样。她的记忆中甚至模糊了他那时的样子,那时的表情,可始终不能忘记他那双眼睛。幽黑而纯粹,掩映在长长微颤的睫毛之下,如若一潭春水,如若一空繁星。 多年之后,无论是沧海桑田,还是世事变迁,无论他选择了什么样的人,走了什么样的路,无论他们面前的是鸿沟,还是坦途……她总会在幽谧的夜里,站在高高的占星台上,愣愣地看着星空。想起他,还有他当初最无瑕的模样。 或许从最开始,便种下了一缕执念。 …… 纪莞初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伸手胡乱抹了抹嘴角渗出的口水,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袖子问道:“你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顺道将方才抹下来的口水回抹到他衣袖之上。对这个小动作,纪莞初丝毫不觉尴尬。毕竟,身为一个平日里酷爱通过抓人手腕子看人星盘的占星师,在她心里男女有别都是浮云。再者,他身上的这件衣服,已经脏到不差她这点口水了…… 她看着他的脸。高额挺鼻,剑眉星目,雪肤玉肌。虽然因得深受重创,唇上仍显苍白憔悴,却也不能掩盖本身的精致漂亮。下巴的线条如雕刻一般恰如其分,顺着修长的脖颈延伸至衣服之下。锁骨微露,美好地让纪莞初不由得直了眼。 纪莞初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甚至在昨日,还在太微医馆见了医相思,那也是个放在哪儿,哪儿就能引起一阵惊呼的美男子。可是医相思如春风一般和煦暖人,而他,却如繁星一般让人过眼不忘。 在她心里,即便忘记自己,也不会忘记星空。 久久未听得他回复……也许是她刚刚看的太入迷,自动忽略了他的回复。 于是——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纪莞初抽回了自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小眼神儿,再问一遍。 “我……早上就醒过来了……”声音自他漂亮的唇中传来,温柔捉耳。 两人在桂花树下对视,一时沉默。 过了许久,他眸中挣扎出一抹疑惑,渐浓渐深,终究还是张口问道:“你是谁?” “我我我……我叫纪莞初,是我从荒山野岭把你捡……带回来的。” 他点了点头,眸中疑惑不去。 两人相对而立,依旧无话。 耳畔秋风渐起,吹起桂花树叶刷刷响动。光阳透过稀疏枝叶投射而下,在两人身上渲染出了明明暗暗的光点。 “那……”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看着她,又一次开口。 纪莞初盯着他微张的唇,心中莫名期待。 “我是谁?” 纪莞初脸上的表情煞是好看,从憧憬期待变成了震惊当场。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看上去好好的一个正常人,居然开口问自己是谁。 “你你你……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他说话之间,有些些懊丧,有些些委屈,有些些小难过。 这副模样,不像刚才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却立刻激发起了纪莞初心中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母性的光辉。 她眼泪汪汪,踮起脚尖抬起手,本想摸一摸他的头顶以做安抚,可终究没办法弥补身高之间萌到不能再萌的差距,再加上这两天来来回回驮着他,肩膀酸痛到抬都抬不起,所以最终只摸了摸他额前散落的软发。 “没关系,你不要伤心。我认识一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夫,等会儿我带你去找他看看可好?” “好的,阿莞。” 他冲着她,勾起唇角,笑的灿烂,唤她的名字唤的无比自然。 她愣了一愣,紧接着回他一笑。 虽然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可是她莫名其妙很喜欢。 …… 纪莞初蹦跶着出门买了几身换洗衣裳。虽然贵到肉痛但是都是她喜欢的花样。然后又蹦跶着回家给拖油瓶换了,仔细看看觉得他除了失忆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连身上的外伤都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于是乎就带着他出了门,先找了附近最近的馆子喂饱肚子。 “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吗?”坐在这家名为食四方的饭馆里,纪莞初仍旧不死心地问道。 “不记得了。”他摇头,斩钉截铁,附送给她一脸该死的温柔地要滴出水来的微笑。 只听得瞬时间旁边桌子的碗碟筷子乒呤乓啷掉了一地,全是些春心过剩的小婶子大姑娘。 纪莞初心里相当不痛快,一一给瞪了回去。 她的难过不仅仅是出乎于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不喜欢别人觊觎。而是她觉得—— 她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过去是有多惨了。 哎,人不能那么贪心。即便没有了过去,也还能着眼于将来不是……纪莞初在心里一点一点地开导自己,这种星盘的人,肯定会是一天惨过一天的,她坚定不移地这么认为。 正当这时,小二端着木质托盘从后厨出来,动作麻利摆满了一桌子。 纪莞初伸手给他斟了杯茶,挥挥手道:“快吃吧。” 以口腹之欲暂且压制心中的郁闷。 “对了,我以后该怎么叫你?”解决了半只鸡并一个猪肘子,纪莞初擦擦嘴边的油,抬眼问他。 他摇头。 纪莞初满脑袋黑线,觉得刚才那句话太降低自己的智商。 突然,她灵光一动,说道:“我叫你阿故怎么样?我在外行走自称楚莞,你就随我一起,叫楚故如何?” 接着摇头。 他慢条斯理地啃掉另外半只鸡,慢条斯理地拿布巾擦干净嘴,慢条斯理里地抬头,慢条斯理地张口,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觉得,我不姓楚。” “那叫纪故?” “我觉得,我也不姓纪。” 纪莞初拍桌而起,怒目而视:“那你自己说你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他沉默半晌:“……楚故。” ------------ 第005章 医相思说救便能救 纪莞初娇俏一笑,脸上全然是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拿起筷子插了一只狮子头放在他碗里,以兹奖赏。 不过多时,旁桌的大姑娘小媳妇吃完饭,依依不舍地走了,随后安排上了一桌风尘仆仆的行旅。 楚故整一个闷葫芦,纪莞初逗了他好一阵子也颇为无趣。正巧转头便听这些人走南闯北的各种见闻,听到有趣地转回头来偷偷乐一乐,新奇地不得了。 “……听说横天宫被灭门了。” 酒过三巡,其中一人抛出了话题。 另一人接茬,言语之中颇为惋惜:“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哎,横天宫三百年之前好歹也算是武林独尊,可谁曾想时过境迁,却落得这般下场……真是虎落平阳。” “我听说,当晚横天宫全派上下皆被血洗,整个幽云山血流成河,平地烧起的大火把整个幽云山顶付之一炬。那横天宫主被人折磨致死,砍下了头颅。甚至连少宫主舒南故也被毙命于围攻之下,可惜了这个真真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 那接茬之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啧啧道:“弱肉强食而已,横天宫千余年来独裁武林江湖,如今没落了自然是都要上来踩一脚。再加之那舒南故这般大才,若是待他接手横天宫,保不准这武林又变一个样子。老弟可知这灭门之人究竟是何方所出?” “不知。而且我想,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是为何?” “老哥,目前武林盟声势浩大,势如中天。横天宫被灭门对他们而言,是解决了心头大患。你自己体会体会。” 说罢再也不提此事,转言其他。 纪莞初听在耳中,不由得皱了皱眉。如今走到哪儿都能听得横天宫被灭门的消息,也不知这江湖到底离这些市井小民究竟是有多近,这横天宫到底是有他们多少个子侄外甥。 她抬头,看看楚故也已经酒足饭饱,正不知道神游天外在想些什么。当下便唤了小二结了账,摇摇晃晃往太微医馆去了。 …… “你知道,我为了救你,在这太微医馆受了多少屈辱么?” 纪莞初一边掀起门帘往医馆里面走,一边回头对楚故抱怨。 楚故拉了拉她的袖口,脸上满满的愧疚。纪莞初对此招架不住,立马缴械投降。这人真真是要逆天了,哪儿软戳哪儿。 “快进来,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 听闻门口的响动,医相思从一堆医书之中抬起头来,对纪莞初所在的方向展颜一笑:“楚姑娘,你来了。” 温润而清雅。 纪莞初对医相思的印象不止三分好,尤其是一剂药下去便把这半死不活的拖油瓶变得生龙活虎,会撒娇又会卖萌,因而对他的定位已经升高成了“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夫”。 医相思放下纸笔,起身来到她身边:“原本就想你今日会来。” 医相思浅浅笑着,迎着半下午温柔缱绻的光阳,让人觉得……安心。他卷起衣袖,指端搭在楚故的腕子上,凝神问诊。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万一他……”纪莞初不解,张口问道。 医相思问完了脉,放下袖子起身,站在她身前,温声说:“因为,药,是医相思开的药。人,是医相思说能救的人。” 平和之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久散不去的话余尾音在纪莞初心中一点点荡漾开来,莫名地红了脸。 医相思踱步走回八仙桌前,纪莞初跟在他屁股后边亦步亦趋。楚故看着纪莞初离开了,也立即起了身,牢牢地黏住她。 “他的情况不错,你不用着急。” 医相思走到八仙桌前,回头对她笑了笑。接着看向楚故,神色之中依旧残存几分惋惜。 “这位公子,很抱歉相思医术不精,没办法保你的内力功法。节哀。” “功……法?” 楚故眸子之中尽是疑惑不解的神色,良久之后,他看着医相思,一字一字重复问道。 医相思见此,比之楚故更为不解。 他转头看向纪莞初,只见她一脸无奈。 “相思大夫,他失忆了。” …… 又一次地帮楚故问了脉,医相思眉头一分一分蹙起,偏头思索,像是陷入了某个难题。 他自书堆之中翻出一本泛黄卷角的古书,翻开之后一页页看过去,时而停下沉思。 纪莞初大气不敢喘一口,只愣愣地看着他,等他得出结论。楚故走回门边,坐在矮榻上,神情平和。他转头看向窗外,微微地眯起眼睛,仿佛当前的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我想,我知道了。” 过了许久之后,医相思终于开口。他转身将那本书放在原处,转身对纪莞初说。眉眼之间的疑惑不解已经悉数而去,却仍旧让纪莞初看出了几分沉重。 “我方才又问了一遍脉,确实是只顾着内伤外患,而忽略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异动。额,他……” “他叫楚故。”见医相思卡在了称呼上,纪莞初急忙出言说道。 “楚故?” 纪莞初听得医相思反问,讪讪一笑,说:“没错,反正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就姑且先随我姓吧。” 医相思不再纠结于此,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楚兄的失忆之症,是这诸多症状里最为棘手的一种。若要医治,需得待得他脑中淤血散开之后,凭靠偶然之间的外力刺激恢复。” “可这得需要赌运气吧。”纪莞初无奈。 轻轻叹了口气,医相思接着道:“还有另外一种法子……更为稳妥,但是很难。我这里有一张古方,共二十二味药,其中十八种是常见的,可另外有三种,确是难得的奇药。这药方,对楚兄的疑难杂症,颇为受用。” “是……很难找吗?”沉思了许久,纪莞初小小声张口问道。 “也不是那么难。其中有两种,我曾经听说过多次,只消得打听好便能寻得。另外一种,则是有保存时间的局限,只能亲身而去,就地而用。” 纪莞初沉默不语。 待得她与楚故二人从太微医馆出来,袖中已经多了一张薄笺。她最终还是决定救人救到底,无论怎样都与他相识一场,总归得尽力试试。 她偏头看着楚故,看见他与世无争的模样,纯净如初生一样。 楚故似是觉到了她在看他,偏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眸中残存的落寞尽去,余下尽是让人暖心的神采。 纪莞初忽然觉得,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太让人心疼。 …… 秋风冷冽,残阳斜照。 太微医馆门口,医相思看着纪莞初离去的身影,伫立不动,嘴角紧抿。 “抱歉。” ------------ 第006章 想记起以前的事吗 从太微医馆晃晃悠悠回到家,两个人暂且抛却了心头事,咬着糖葫芦吃的不亦乐乎。 关上院门,纪莞初转身,看见楚故吃得满嘴都是糖渣子,融化的暗黄色冰糖水滴滴答答淋满了衣襟。 她心中无奈,这人失忆便失忆了,智力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吧…… 扯着楚故的腕子回了屋,纪莞初拿着绢子给他擦拭干净,又帮他把衣服外袍换下,准备等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洗一洗。 正嘟嘟囔囔地低头埋怨,纪莞初忽然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一下下地扯动。抬头看他,又是那副柔软地让人舍不得发脾气的表情。 悠悠地叹了口气,纪莞初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明明暗暗。 她问他:“阿故,你想记起从前的事吗?” 楚故沉默了许久,轻轻地点了点头。 “若是你的过去,并不美好,或许有很多遗憾,你还愿意想起来吗?” 楚故闻言,澄澈无瑕的眸子里蒸腾起一片迷雾,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纪莞初长舒一口气,心中忽然轻松许多。 毕竟,她替他做选择,和她帮他实现想法,差别很大。 她对他笑了笑,转身出门,去准备今晚的吃食。却不曾想,还未走出几步,便被楚故从身后叫住了。 “阿莞……” “怎么了?” “若是……若是我要恢复记忆,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会不会麻烦你?你……会不会丢下我?”楚故的眼角眉梢之间,皆是担忧和不舍。 纪莞初看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心里的某处倏然暖了起来,暖的让人想勾起唇角。 “不会的。我原本就要走遍四海,一个人和两个人,并没有差别。”她重新走回楚故面前,抬头与他对视:“阿故,以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 楚故呆愣了片刻,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的用字。 纪莞初点头。 沉默许久,他欺身上前,将纪莞初抱在了怀里。他把腰弯的低低的,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头埋在她脖颈之间。 之后稍带祈求地,小小声地说:“阿莞,不要丢下我。” 纪莞初身子一僵,接着放松下来,由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抱着。 她知道,她是他如今的唯一一处浮萍。 …… 时光悠悠而过,转眼间又是两天。 一大早,纪莞初就轻车熟路地拖着楚故回了太微医馆。 刚转过拐角,便见得从医馆之内出来一六旬老者,深灰锦衣,发髻一丝不乱,精神矍铄。医相思送他至门外,看他入了马车往东去了,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身回屋。 这转身的工夫,医相思眼角的余光就斜到了从西边而来的纪莞初二人。 纪莞初远远地看他笑意深邃,脸上又间歇性泛热。她背过身,胡乱啃了两口包子果腹,把剩下的零零碎碎塞到了楚故袖子里。 “相思大夫,好早~” 医相思掀起布帘,让二人进了屋,回道:“昨日下午就有人来送了帖子,说今早有客上门。再者今日楚兄的药应该也用完了,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就早早地开门候着了。” 纪莞初对着他笑的心情愉悦,楚故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恢复了面无表情。 落座之后,医相思斟了两杯药茶放在两人身前。而后笑着问:“楚姑娘,上次我听你跟楚兄说,曾在这太微医馆受了些屈辱,可否说与我听一听?” 说起此事,纪莞初气不打一处来,啰啰嗦嗦朝着医相思抱怨了许久。 医相思忍俊不禁,他早知眼前的姑娘颇为古灵精怪,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随着纪莞初一点一点地倒苦水,医相思眼中的玩味逐渐褪去,最后随着她话音落定竟浮现出了三分惊诧。 待得纪莞初哼唧说完,医相思早已一脸无奈:“楚姑娘莫要这般委屈,我师兄怕是真的被你言中了。” “啊?” “我师兄离开清天城,便是因为收到了门派的传信……咳……”医相思说到此处,脸上浮现了几分不自然,想必是甚少做这些在别人背后说八卦的事儿:“……那信的大致内容就是他的结发娇妻与门下一师侄的私情暴露,与楚姑娘说的着实是一点儿不差……” …… 待得回到小院,纪莞初雀跃的心情还是没能消停下来,积郁甚久的心如今舒坦多了。 两人坐在桂花树下,支起四方小桌,相对而坐。纪莞初伸手,斟上两杯通透微黄的百里香。在这悠闲惬意的午后小酌,颇为舒心。 “阿莞,星占之数真的那么神奇吗?”楚故拈着青瓷小杯,放在唇边轻抿。他两颊之上半点不见酒后的红晕,与纪莞初此时红润的脸形成了相当明显的对比。 纪莞初听他这么问,放下筷子,稍作沉思,脸上浮现出平日里不多见的正经。 她回道:“星占星相之术,是天下最神乎其技的命法。就比如我为相思大夫的师兄看的那一盘,说他夫人会跑那可不是信口胡猜,而是确有根据。” 神情专注,一字一句,执着且坚定。 “这星占一道,蕴涵着大玄机。真正的精髓法门,也并不只而今这普世所传的生辰一法。大多星相大师,皆有两到三种所擅长的占星之术,问人事问鬼事问家国问天下皆有专攻。星相之道,可算气运算流年算大势算成败。只可惜如今星相大家大多隐世,只留得些欺世盗名之辈。” 似乎是借着酒劲,纪莞初慷慨激昂,愈说愈收不住话匣子。楚故看着她,只觉得而今的她,与其他任何时候都是不同的,甚至……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惊艳几分。 “世间有两大占星家族,北纪南诸葛。这两个家族所擅长的也是各有千秋。纪家属古占星的流派,以前我在家,没少在占星台上捱过冻,而诸葛家,则是精于紫微一派,纸笔之间就能算明一个人的命盘。据说这一代,诸葛家的那个不世出的天才诸葛终,对紫微一道就有天大的悟性……而现在那些走街串巷的老骗子,大多都是打的紫微的名号……不过我说这些,你能听明白么?” 纪莞初滔滔不绝,忽然担忧起了对面这人的智商,她可不想对牛弹琴…… 楚故笑了笑,对她点了点头。 纪莞初见他多少有点反应,眼里的明了神情也做不得假,便趁着热乎劲儿接着往外卖弄:“不过我就是纪家的一朵奇葩。自小我爹揪着我上观星台,我想尽办法也得偷偷溜下来。不过幸好,我后来在藏书阁面壁思过的时候翻到了一本书,星占之法比之我所知道的要精妙太多。所以就摸索着学,倒是也能算个捌九不离十。我爹本身也不怎么待见我,就让我听天由命了。” 楚故看着她,只见她脸上神色故作如常,可是眸子里还是隐约透露出三分感伤。却也不知怎么安慰,只有拿起筷子,夹了只鸭腿到她碗里。 纪莞初对于这种实惠的安慰颇为受用,当下就把一切抛在了脑后,喜笑颜开。 过了许久,楚故开口,问她:“你可曾为我看过命盘?” 纪莞初口中的鸭骨头倏然落下。 ------------ 第007章 你我皆是大富大贵 “恩?你可曾帮我看过?” 楚故见纪莞初不回答,又重新问了一遍。 他并不执着于自己的将来,而是想从她那里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 “那个……我……我当然看过啊……我那么执着于占星的人,怎么可能没看过你的星盘……” 她的确给他看过星盘,可是能照实说吗?难道她真的要跟他说,施主你此生大悲至极,请投胎重新来过? “那我的命是怎样的?” “阿故,你也不要把星占之术想得那么绝对,它其实就是个算命的乐子,有时候也不作数的……” 纪莞初斟酌着语言,边说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不是摆明了说自己也是个江湖骗子吗…… “阿莞,你不要搪塞我。今天在太微医馆,你将过去那大夫的一点一滴说的通透。你那天曾经问我,若是我的过去有很多遗憾,还愿不愿意想起。我知你一定看过,所以我想知道,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楚故目光不移,坚定地看着她的脸,亦是前所未有的偏执。 纪莞初后背沁出了满满的冷汗,风吹过凉飕飕要命。她左顾右盼,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最后,她眼睛一闭,张口说道:“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盘。” “怎么个大富大贵?”楚故看着她,眸子之中的怀疑不褪一分半点。 “是这样的!”纪莞初心中安稳,既然扯了个大谎,就不在纠结于后面圆谎的诸多小谎。她在桌上划拉出一片空处,以手沾酒,信手划了只富贵命的星盘:“你看,这就是你的星盘。你出身商贾之家,自小衣食无忧,父宠母慈。少年有为,青年大才,终遭记恨,有此一劫。此劫并非死劫,所以你还有命坐在这儿跟我喝酒。等你彻底恢复了,就又能回到以前大富大贵的生活……” 纪莞初一边说,一遍抬眼偷瞄他的脸色。见他不似之前那般怀疑,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地在心里嘟囔一句,二表哥,借用一下你的星盘,莫怪莫怪…… “那你为何刚刚欲言又止?” 纪莞初心里愤愤,平日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到这时候又这么睿智到底是要闹哪样? “因为我有身为神棍的职业道德,说那么多容易让你翘尾巴。” 纪莞初昂首挺胸,扯出了一个她自认为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哦……” 楚故点了点头,似是不再追究了。 纪莞初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你的星盘的,又是怎样的?” 这厢难题刚刚蒙混过去,那厢这厮又抛出了一只让人不知道怎么接下的巨大型榴莲。 纪莞初抬手拎过酒壶,晃了晃发觉已经到了底。索性把酒壶揭了盖儿,对着青瓷小杯空了个干净。她端着酒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抿。楚故看不清她的面色,也不再追问,只等着她的回答。 “我这人,命不好。”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纪莞初展颜笑道。 这句话,带着七分调笑三分认真,陪衬着她笑靥如花的脸,让楚故感觉到一股自心底最深处慢慢泛出的萧瑟凄凉。 “安啦安啦!我逗你玩儿的。”抬眼见他似乎是当了真,纪莞初连忙改口:“我其实也是很富贵的命盘,要不不会托生在纪家。其实天下之间,没有什么人的星相是纯粹悲剧的,有所失,必回让人有所得。”可是你我两个最悲剧如今却凑成了一对儿,纪莞初在心里默默地补上后半句。 “既然星占有这般奇用,那为何今日在太微医馆,医相思却拒绝了你的好意?” 偏着头想了片刻,楚故接着问道。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不信天命不信鬼神,只相信自己。或许他就是这种人。” 纪莞初今早与医相思说起占星之事,将他师兄命盘上能显现出来的东西全都说了一通,且在医相思那里得到了精确的验证。 可是当纪莞初趁热打铁,主动提出为医相思占星时,却被拒绝了。她平生两次主动为人星占,却两次在同一个地方被人拒绝。 实属命数。 …… 施施然又过三日,两人的日子愈清贫。原本租了院子剩的银钱就不多了,如今更是捉襟见肘。眼见着这几日整天喝着稀饭就咸菜,嘴里已经淡出了鸟。 天气越来越冷了,无论是在清天城多呆一些时日还是过些日子就上路去了别处,总归得需要置办些东西过冬。再加上楚故如今还是算大半个病人,除了最初几天让他吃了点荤腥之外,就再也没给他补过身子。 喝过了早上的稀饭汤,纪莞初搓了搓手,觉得再这么下去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她既不能去王员外家当小妾,也没有姿色去春风紫陌楼当头牌,想来想去,还是得重操旧业。 她从西厢房里翻腾出了布幡子,迎着风抖了抖,扑了一脸的灰尘。把布幡挂回竹棍之上,纪莞初抬头看了看天,表情不容乐观。 思索片刻,她从怀中掏出紫金小星盘,为自己占了一卦。 今日太白入主财帛宫,却与镇星相冲。 纪莞初皱了皱眉,如此好运势偏生被镇星压了去,恐怕今日能有进项,但多少得受点波折。 “阿故,我出门了。你自己在家不要乱跑,等我中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楚故抿着嘴,站在她身后。想了半晌,还是扯住了她的袖子。 “你不是说,在外面,女儿家占星是没有活路的吗?” 纪莞初硬着头皮扯了扯嘴角,安慰他道:“那是别的女儿家,我这般神一样的人物,自然不一般。你只管在家好好呆着便是了。”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渐高,再磨叽下去,定会耽误不少事儿。当下便抬脚往外走。 “不行,你得带我一起去。” 纪莞初回头一看,袖子还在楚故的手里。这人似乎早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气,每到这时候脸上都会挂上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纪莞初满头黑线,这么好的皮相,又这么会卖萌,不如把他送去春风紫陌楼隔壁的明月红尘楼当小倌吧!定然会大红大紫…… 呸呸呸……想到这里,纪莞初狠狠地掐了掐自个儿的大腿根。真是饿到不行了,居然连这种丧心病狂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虽说听起来确实不错。 “咳咳……”清了清嗓子,纪莞初回头,语重心长道:“阿故,你身子还未大好,需得在家静养。如今天气转冷,你若是在外头吹了冷风受了凉,终归还是得麻烦我照顾你是吗?” 看着楚故的眼神不似方才那般坚定,纪莞初在心里偷笑,她好歹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怎能老是被他吃的死死的。阿故最担忧的莫过于给自己添麻烦,自然要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果不其然,楚故松了她的袖子,点头示意他听她的话。 纪莞初满意至极。转身酝酿了一个相当仙风道骨的仪态,迈着四方大步往门外去了。 不曾想,刚出了巷口,当头便遇到了熟人。 ------------ 第008章 医相思带来的机缘 医相思穿了一袭月白长衫,沐着晨风,从太微医馆方向而来,姿态闲然雅致。 “相思大夫,这么早就出门吗?”纪莞初见他也往这边看过来,便远远地对着他打了声招呼。 医相思走到了纪莞初面前,展颜一笑,道:“楚姑娘也很早,我是去找你的,不曾想在这里遇到。” “找我?”纪莞初心中疑惑,她实在想不出医相思找她的理由,除了……“难不成那余下的两味药有消息了?” 这似乎是唯一一件两人之间有牵扯的事。 医相思低低地笑出了声:“楚姑娘对楚兄这般上心,相思羡慕之至。可今日我寻姑娘,却不是为此。我们回你住处细说可好?” 纪莞初听闻药还没有着落,脸上的失望之情不加掩饰。又听闻医相思要与她回去说事儿,脸上的失望之情紧接着变成了尴尬之色:“相思大夫,我我我……我还有事儿。” “怎得,楚姑娘今日还要出摊占命吗?可否暂歇一日?” 纪莞初面上讪讪,牙一咬心一横,厚着脸皮对医相思道:“若是我今日不出去,那我跟阿故就没有饭吃了……” 既然都开了头,那便没有什么顾忌掩藏尾了。正好纪莞初也缺个人倒倒苦水,于是就在巷子口拉着医相思絮絮叨叨从头到尾说了个巨细靡遗。 听她跟倒豆子一般把事儿说完,医相思已经笑得几乎岔了气儿。纪莞初原本是极其哀怨的,看他笑点低的捡都捡不起来的样子,也不由得随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两个人疯疯癫癫地在巷子口笑了老半天……虽然笑的不是同一件事。纪莞初这才又把掉了一地的节操捡了回来。她横拿竹竿,戳了戳医相思的腰,哀怨说道:“你笑够了吗?开心了吗?满意了吗?我先走了,得赶紧去赚今天中午的馒头钱……” 说罢便不再管他,举着杆儿顺着路往前走。 可这还没走几步,便又被医相思拉住了。 “你先别急着走,我这是上门给你送银子来了。” “相思大夫,你是说要救济我们?”纪莞初杏眸圆睁,表情僵硬且严肃。 医相思见她这般模样,心想怕是自己没说明白,伤到了她的自尊心,接着补上后半截:“楚姑娘你误会了,我有件事想请楚姑娘帮我,若是事成,报酬丰厚。” 纪莞初听了他的解释,在心中埋怨自个儿方才表达失误。她虽然很怕欠下人情,可如今果腹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为了吃上中饭晚饭,以及明天后天大后天的早饭中饭和晚饭,面子、自尊、人格……统统可以暂时放下。 “相思唐突,若是姑娘不愿,那我也不会强求……” “不不不!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纪莞初听着半生不熟的鸭子也要飞走了,即刻就从煮熟的鸭子飞走的悲伤情绪中挣扎出来,伸手就抓住了医相思的手腕子。 医相思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把纪莞初的手拂开,面色不变。 “可是……”嗫喏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医相思温声问道。 纪莞初心想,既然已经丢过了脸,就没必要再要脸了。脸虽然很重要,但是远没有肚子重要。 于是她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对医相思说:“相思大夫,你可以暂时接济我二两银子吗?” 医相思默。 …… 自纪莞初离开之后,楚故便一个人坐在桂花树下,仰起头,看了会儿天空。 良久之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垂下了头,表情不似平日与她在一起一般明朗,眼角眉梢之间尽是迷茫。 他伸出食指,在手边的清水瓷杯里沾了一沾,凝眉稍加思索,便就着指端的水迹在雕花小桌上画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个颇为奇异却相当眼熟的图案出现在他手下。若是此时纪莞初见了,必然会吃惊不已――这分明是她昨日吃饭时随手画下的那个命盘!条条框框,星星点点,一丝不差。 楚故愣愣地看着星盘图案许久,这奇怪的图形在他眼里不过是零碎东西组合而成的死物,可在她心里,却是精确到一岁一年的、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楚故忽而勾起唇笑了笑,眉宇之间满是温润缱绻。 真不知道她古灵精怪的小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世人不懂的大玄机…… 清晨晨风徐徐,虽冷不冽。自院子中一遍一遍地吹过,渐渐地带走了桌上的水痕。 他醒过来,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是陌生到极致的。他想不起过往曾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如同飘萍一叶,沉浮于茫茫寰宇。 直到,他一转身,看到了她。 她并没有美得动人心魄,却暖得让人沉溺。她娇俏的模样如春之三月最温暖的光阳,就这么直直地照射在他的世界里,突然却不突兀,从此就烙印上了磨灭不掉的印记。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回从前,也不知道自己的今后在何处。 可是?他知道,他还有她。 瞬间,就这么盲目地肯定。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谁,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叫楚故。” 他声音低沉喃喃,只是说给自己听。 西风在身边辗转而过,吹拂起他额前的发丝。楚故勾起唇,发自内心地翩然一笑,竟是比今日的阳光还耀眼。 …… 待得纪莞初与医相思回到小院,楚故已经回屋小憩去了。 两人相对坐在桂花树下,纪莞初伸手拎过茶壶,斟了两杯白水。反正医相思已经见惯了她的窘迫样子,此时也没必要为了没有茶叶而惺惺作态。 “相思大夫,请。” “楚姑娘莫要这么生分。我与你一见如故,我们以后便以挚友相交可好?” 纪莞初欣然点头。 “你唤我相思,我叫你莞莞。” 没有询问之意,似是就这么敲定了。 相思……纪莞初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去了大夫二字,她只觉这个名字念起来唇齿留香。 “相思,你究竟因为何事来找我?” 抿了口寡然无味的白水,纪莞初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医相思浅浅一笑,徐徐然道来:“是这样的,那日你带着楚兄来问脉之前,我曾会了一位客人。第二日我便随着他去给他家主人问了脉,同行七人,皆是这城中有名医馆的掌柜大夫。这主人家病得甚是奇怪,那七人皆未探明,只有我,有幸诊出了些许端倪。” 医相思缓缓道来,纪莞初凝神侧耳。自远处看来,着实是一幕让人舒心的美景。 “那主人家所得的,不是病,而是毒。我有法子解这毒,可是却没法子知晓下毒之人。主人家亦是请了星相馆中有名望的星相大师,虽有些许收获,可还未板上钉钉。如今他悬赏千两纹银,欲寻奇人破此迷局。” 医相思笑道:“我想你这般非同寻常,自然是有法子的。而且若是你要带着楚兄出门寻药,也少不得备些银钱。我便提前赶来与你一说,究竟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 纪莞初听到最后,眼睛已经闪闪发亮。 “去,如此好事,当然是要去的。” 医相思颔首。 “究竟是哪户大户人家这么大手笔?”纪莞初出言问道,虽银钱还未进口袋,却俨然已经将那人当成了衣食父母。 “清天城主。”医相思笑。 ------------ 第009章 家住城北乌衣巷尾 清天之城,确是荆国边境第一大城池。五百年前此处不过是一边关小镇,却因得荆成两国贸易不断,与平城相合重建了新城。当时的荆皇御笔亲赐“清天”二字,如今的繁华程度已追国都启天。 这代清天城主于青天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掌管此处三十余年,吏政清明,礼贤下士,颇有盛名。 站在清天城城主府门口,纪莞初高高地仰起头,顺着青灰瓦墨色檐,眼睛都要看直了去。这城主府果然是官家做派,比纪家祖宅还要阔气不止三分。 “莞莞,莞莞……” 恍惚间听到医相思在耳边的轻唤,纪莞初这才回过神来。 医相思递了名帖,不过多时便见的那日在太微医馆见过的管家快步自府内迎了出来。满面堆笑,犹如菊花初绽。 “医公子,您总算来了,城主等您很久了。”管家言谈有礼,与医相思寒暄过后,转头对纪莞初二人说道:“这位便是医公子所说的星相大家楚先生吧!此次免不得要麻烦您了。请随我来。” 管家言语之间竟比对医相思更多了几分尊敬,足以可见这世间堪称星相大家之人究竟是有多高的地位。 不过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楚故的。 楚故站在纪莞初身后,素白衣衫,垂手而立。在浮华现世之中宛若谪仙出尘,愈是冷漠,愈让人空生敬畏。 原本今日出门,两人并未打算带着楚故一起。可医相思转念一想,带着楚故一起前来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让楚故在前,纪莞初在后,定会方便许多。毕竟医相思对这世道上的星占之别相知甚深,纪莞初亦是过了三五月的苦日子,心中也明了。 三人一行随着管家入内,穿过曲折长廊,弯弯绕绕最终到了一处暖阁。 远远地纪莞初便听到暖阁之中一阵骚动声传出,推门而入,只见屋中已经有了不少人。 居中上座半躺着一中年男子,面色苍白憔悴,病重缠身,却仍旧威严无匹,上位者气势油然而生,不怒自威。右边身侧站着一衣锦华服的中年女子服侍,细致恬静举止有度,想必是这于青天于城主的结发妻子。左边身侧站着一颇为贵气的青年人,脸色铁青,怒气外露。 暖阁花厅四周摆设了四张樟木大椅并独脚小桌,雕花用度皆是大家做派。如今四处座上已经有两座有人,纪莞初打眼一看那两个老头儿,就觉一股故作高深的气势扑面而来。 花厅本就不大,可居中还站着三人,更让人觉得拥挤。后两人站的笔挺,看衣饰甲胄无疑是城主府的两个侍卫。这两人之前,还站着一瘦弱青年,被五花大绑,却梗直了脖子,嘴里振振有词,对着那青年人毫不示弱。 “为何你们偏听那老神棍一面之词,就认定我是加害于城主的凶手?!我不过行走江湖看相解字讨口饭吃罢了,与他无冤无仇。你们凭什么污蔑我?” 纪莞初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原来这瘦弱青年是被当做嫌疑人捉来的。不过这看相解字的……啧啧,看来又是个会蒙人的小骗子。 那被怒喷一通的青年人脸色愈发铁青:“半月前你给我爹看了相,晚上我爹的身子就有了异样。前些日子我特意请老师占了一局,所占结果便是此年流年此月凶月半月前有大难,破解方位亦是直指西南,恰巧是你委身之处。这般铁口实证,你还有什么借口狡辩?” “那个老头说我是我就是了?他凭什么啊他,一个老骗子,五十步看百步罢了。我当日也说城主半月期有大难,破解道在西北,怎么就没人信我?” “吾师乃德高望重的星占大师,妙笔神占天下谁人不知?怎能与你一介刁民小户相提并论?你说生门在西北,那你去西北寻去啊!你不是没找到吗?” 被五花大绑的瘦弱青年面上讪讪,缄口不语。事发之后,他着实是据理力争,得了城主的允许去西北街巷寻人,可整个儿地片儿翻遍了也没寻到靠谱的人。 那华服青年见此,与座中老者对视一眼,面上浮现出一丝嘲讽。 “那个……” 正当厅中气氛微妙压抑之时,纪莞初弱弱开口,小小声说道:“我家就住在西北乌衣巷尾,不过我们是前几天刚刚搬来的……” 听闻此话,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到她身上。 那瘦弱青年回头看她,眼中熠熠闪光。 纪莞初话刚说出口,便被这眼前的阵势吓得一愣。在场几乎所有人,包括清天城主于青天在内,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过了许久,上座的城主薄唇微掀,吃力地,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何人?”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威严。 纪莞初语塞,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方才来的路上她与医相思还特意说了此事,纪莞初今日要做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莫要犯了那偏执劲儿,什么都往外说。尤其是不要透漏自己的星相师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她支吾半晌,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刚想伸手扯扯医相思的袖子,却听得身后那声音说道:“我与在座两位先生实属同道,这位是拙荆。楚故见过城主大人。” 言语之间温和有礼,让人颇生好感。 纪莞初听他这般说辞,脸上一红,心想这人该灵光的时候也是能灵光的。虽说这理由找的让人脸红羞臊,可是终归还是落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你……便是医大夫所说的……咳……那个颇有能耐的星相大师?” 楚故欣然点头。 “果真是英雄少年,于某之事便劳烦您费心了,请上座……” 话未说完,于青天便又开始咳嗽。医相思此时也已经回了神,将楚故与纪莞初带至空闲木椅处坐下,之后上前,为于青天诊脉。 纪莞初抬眼去瞧,只见医相思半蹲于高榻之前,眉头紧蹙。身侧那华衣美妇正断了茶杯弯了身子为城主抚背,面上担忧之情顿显。于城主面色赤红,怪异非常,手里的巾帕已经隐隐透出了血红之色,想必是这毒性甚猛,余毒未清的缘故。 不过她对医相思的医术还是非常放心的。 “哎……果然是位高是非多……”看了许久,纪莞初在心底默道,颇为怜悯地摇了摇头。忽一转眼,却无意间与另外一双眼睛相对。眼角上挑,狭长冷冽,寒光微露,确是进门所见城主身边的年轻人。且听他方才的言语,应是这于城主的儿子没错。 纪莞初低头,皱了皱眉头。 她直觉,此人有鬼。 ------------ 第010章 来的持久去的突然 待得城主止住了咳嗽,重新平缓下来,医相思也回身入座,坐在最后一把空闲椅子上。纪莞初站在楚故身后,单手扶着他的肩膀。她扫视一圈心中明了,大抵今日所请之人已经都到了。 当她目光经过那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身上时,却见那人也在打量她。见她看着自己,那年轻人扯起唇角,灿烂一笑,丝毫没有方才即将成为阶下囚刀下魂的自觉性。 纪莞初反射性地回他一笑。 虽说她不知这人究竟是何人,甚至觉得他最多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可是看他的眼睛,狡黠却实则平和。 似乎是个可以接触的人。 此时,老管家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婢女将盘中茶盏放在小桌之上,之后就在于青天的命令之下,与那两位方给年轻人松绑完毕的两个侍卫一同告退而出。 “吴管家,人都到齐了,你说说看吧。”于城主说罢有些精力不支,闭上了眼。 管家老吴得令,自暖阁屏风之后拖拽而出一块石膏白板。他将白板安放在木质支架上,清清嗓子,精神昂扬,即刻化身解说帝。 “诸位,此事要从半月之前开始说起。因得时间跨度较为长久,所以老奴就长话短说。” “首先,十五天前,城主早上醒来,洗漱过后吃了早饭,他吃了一个肉包,两只卤蛋……”众人满脸黑线。 “……到了半下午出门考察民情,路遇这个看相测字的年轻人。便一时兴起让他算了一算。年轻人说城主最近不好,城主也不以为意。后来城主路经春风紫陌楼,左思右想还是入内深入浅出地视察了一下姑娘们的卖笑生活……” …… “从春风紫陌楼出来已经日暮时分,城主在菜场买了茄子辣椒西红柿并一只活鸡……晚饭时分吃了红烧茄子翠玉白菜小鸡炖蘑菇……入夜时分,城主忽感身子不适,但是经府中大夫诊治,断定是风寒之症。这一天就结束了。” 吴管家准备地异常充分,一点一滴巨细靡遗。 手上更是挥毫泼墨,分分钟就将那白板画了个乌漆抹黑。 纪莞初悄悄动了动酸涩的腿,心中幽怨,这说了一个时辰才将第一天说完,这后面的十四天,得说到什么时辰。真真是好一个长话短说…… 吴管家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无视于众人昏昏欲睡的表情,接着张口道:“接下来……城主就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如今变成这幅模样。大致就这样。我说完了。” 说罢,拖着石膏白板默默退下,不带走一片云彩。 纪莞初默,这人还真是来的持久去的突然…… 在座众人也不能拂了城主府的面子,满是尴尬的交头一笑。 随后,另外座中一老者开口说道:“这么说来,若是有人对于城主下手,定然是在半月之前。可方才管家并未提及半月之前的事,是不是……” 纪莞初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在楚故耳边小小声说:“那个管家老吴都那么大年纪了,能记得半月之前那天的事儿就不错了,还这么多要求……” 楚故听闻,忍俊不禁。 却不曾想,这表情全然落到了上首的城主儿子眼中。 “楚先生,不知您如此心情愉悦,可是有何高见?” 话中带刺,直指楚故,语意显然。 纪莞初心中大惊。 楚故此时依旧神色如常,淡然以对。他伸手轻拍她放在他肩膀上的小手,以示安慰。 之后起身,拱手道:“于少爷心思敏锐,目光如炬,楚故佩服。楚某认为,于城主发病当天的几乎所有细节,吴管家皆说的详细。我们不妨先从这一天入手,先寻得此日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然后再说其他可好?” 纪莞初悄悄舒了一口气。虽说这太极打的不温不火,可终归还是脱困了。 “就按楚先生所说的办吧。” 少顷,于城主出言拍板,在座众人亦是点头应允。 稍后,那于少爷便差了人,一一将于城主那日所接触之人的生辰八字寻来,以供给诸位星相大师推算事件之用。 直到此时,那席地坐在花厅中地板上的年轻人才急忙起身,重新营造了几分存在感。他本就专长与相面,听闻于少爷只差人去寻生辰八字,当下就不依了,非得跟着侍卫一同前去给所有人都看个相。结果被于少爷驳回,原因是他如今也算是嫌疑人,不能扰乱视听。 年轻人委屈至极。 待得于少爷分别安排完了侍卫前往,纪莞初拍拍脑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少爷,您似乎还落下了一个地方没有派人去吧?” 那少爷公子抬眼,冷冷地瞥她,问道:“何处?” “春风紫陌楼啊。” 一言震惊全场。 医相思一脸尴尬,偷偷伸手扯她的袖子。于城主似是在昏迷之中听到这个地名,面皮陡然一抽,额上青筋毕露。右侧所站的华服美妇,脸上也是颇有些挂不住。 恐怕于城主此劫一过,后院就得立马着火了。 眼见着所有人都接不住这个梗,于城主睁开了眼,果然有几分封疆大吏敢作敢当的气势:“谦儿,一切都听楚先生夫妇所言。派人去查,给我好好查……” 最后半句,颇有些咬牙切齿。 于青天转眼看了纪莞初一眼,对这个榆木疙瘩脑袋的姑娘,他着实无语。胸中气血翻涌,濒临血崩之症。 纪莞初丝毫不自觉,一脸天真,咧嘴一笑,称赞道:“于城主果然是严谨之人,小女子佩服至极。” 于青天闭上眼,太阳穴又是一阵剧烈的抽动。 不过多时,侍卫们便都已经回了府,一一将写有生辰八字的纸笺交到于少爷手上。 于少爷早早地便唤来了府中书吏,着他将这些信息抄作三分。 “于少爷,可否将府中人的生辰八字也都一并与了?”楚故朗声道。 医相思看向他的神色更为惊诧,可一回头看到纪莞初得意洋洋的脸,当下便明了了,怕是方才两人已经悄悄通过了气,这必然是纪莞初的想法。 于少爷眉头微皱:“城主府上上下下百余人,难道都要给你吗?” 楚故颔首。 于少爷无法,便自后院祠堂和管家处分别取了生辰簿子,又唤了四五个会写字的下人,直到晌午已过才都抄写清楚。 另外两位星相大师已经面露不耐,心里直嫌这年轻术士毛病太多,却碍于城主的面子,不好先走,时不时地往这边瞪个几眼。 待得自城主府中离开,日头已经到了正当顶。纪莞初腹中空空,咕咕直叫。 出了府门,她二话不说便拉着楚故的袖子往那食四方的方向而去。医相思需得为于青天再加诊治,便先留在了府中。 “阿莞,你只让我要来了这些人的生辰八字,可是你会算吗?” 楚故边走边开口问道,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纪莞初身子一僵。 ------------ 第011章 我不愿看着你难过 “阿故……” 良久之后,纪莞初站在原地,轻轻开口。声音低哑,颇为沉重。这名字二字,重若千钧。 她抬起头,逆着光,将那周身的喧闹繁华皆融成一张白纸。她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楚故,幽黑的眸子里,满是心痛,忧伤,以及满满的无能为力。 楚故见她这副模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不曾想到,自己所说的这句话,听在纪莞初耳边,会产生如此巨大的波澜。他更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想起了如何让她这般忧伤的前尘往事? “我……”楚故嗫喏。他全然不复方才在城主府中那副独当一面的样子,而是又变回了在乌衣巷尾的院子里,那个扯着她的袖子,怕她丢下他的祈求者。 他想抬手拉住她,可又畏缩于她此时此刻脸上忧伤得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 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噗……哈哈哈哈哈……” 正当此时,纪莞初终究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梗,逗一逗他,吓一吓他。可这人也偏生这么识逗,稍微一变脸色就让他不知如何是好,那手足无措如同犯了天大错误的模样,真真是可爱至极。 纪莞初捂着肚子笑够了,这才觉得他似乎不像往常一样,居然一点反应也无,更没过来拉住她的袖口。纪莞初纳闷至极,当下就抬头看他。 只见楚故脸上严肃,嘴角紧紧抿起,眼睛里若是她没看错的话,竟是满满的努力掩饰却依旧掩饰不住的伤心。 即便纪莞初再如何神经大条,此时也知道,她这回玩笑开大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 “阿故。” 纪莞初伸手,想去拉住他的腕子,却被他侧了身子躲了开来。 她抬着头看他,他看向别处,装作视而不见。 “你不要生气好吗……” 两人相对而立,在喧闹的街巷中,颇为惹眼。来往路人纷纷回头观望,此时此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却是心无旁骛,除了彼此,其他一切都闲人止步。 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纪莞初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开始酸涩难受,这才听到耳边传来的,他的声音。 “我没生气,去吃饭吧。” 清清淡淡,没有往常的温度。 却终归算是给了纪莞初台阶可下。 经过这么一段插曲,纪莞初老实巴交地挽着他的胳膊,边走边道:“阿故,你真的真的真的不要生气了,方才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逗你了,好吗?” 温言细语,让人心里酥酥的发痒。 “阿莞,我看不得你难过的样子。”沉默许久,楚故偏过头看向别处,低声说道。 深秋寒凉,纪莞初却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些东西剧烈地燃烧了起来。灼热发烫的感觉,让人欢喜。 “我不想惹你难过,更不想看你难过。我宁愿自己难过。” 纪莞初愣了许久,对他展颜一笑:“哪有那么多可难过的事儿?我记得了,以后不会再这样的。方才你不是问我,会不会算生辰八字么?” 楚故点头。他心中确是疑惑的,毕竟在他的认知之内,纪莞初看人命盘的法子便是摸人家的手腕子,与生辰八字之说毫不沾边。 纪莞初忍俊不禁:“你可知,我为何爱摸人家手腕子?” 楚故摇头。 “傻子,那是因为我没办法知道别人的生辰八字。若是有生辰八字,我还何苦去摸人家的手腕子。”她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地说:“原本我不曾想会用这种方式星占,可是从家里出来,才知道这个世道原来是没有女儿家占星之说的。我原本便是视星盘如命的人,这次出门,也是想看遍天下所有奇异星盘。可是这一路,若不是靠了这摸人的本事,恐怕连一个也看不到。” 她平平稳稳地说,他安安静静地听,一时间,两人之间竟是让人艳羡的和谐。 “以前我在家时,整日里星盘不离手。可是出门之后,除了偶尔给自己占星,推算推算事件,就再也没有星盘让我见天研究。如今趁这个机会,寻了这么多生辰八字,倒是真能让我开心一阵子。” 纪莞初笑声如铃荡漾而开,似是驱散了各自心头残存的、并不顽固的乌云。 “阿莞,城主家的少爷,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度。不知道是不是我感觉错了,我总觉得他对于我,或者说对于我们,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恶意……”片刻之后,楚故开口,这种感觉确是自他一入暖阁便感觉到的,可是又是着实让他想不明白的。 纪莞初抬头对他笑了一笑道:“你没感觉错,他心里确实有鬼。等会儿回去,我便好好地占他一局,看看究竟他存了些什么心思。” …… 待得二人吃完中饭从饭馆中出来,已经时候不早。纪莞初酒足饭饱,一路上与楚故讲着些占星上的稀奇事儿。 还未走到乌衣巷口,她便远远地见得一人影挑着两筐橘子顺路而来,个头颇为出挑。走近一看,却是一头戴斗笠身形五大三粗的女儿家。 前几日纪莞初便在这乌衣巷口看她来来回回沿街叫卖,可那时囊中羞涩没得银钱,只能干望着流口水。而今从医相思那里借来的十两银子还余大半,手头宽裕了自然是要改善生活质量,提高生活指标。 “大姐,橘子怎么卖?” 听到纪莞初的唤声,卖橘子的那人停下身来。她身子半蹲,将肩上的扁担并着两半框橘子放在地上,之后擦擦手心的薄汗,转过身子来看着她说:“橘子贱卖,三文钱一斤,买一斤送半斤。” 纪莞初这才得以好好打量眼前之人的模样。 只见她一身灰布大衫,上衣下裤,与男子衣裳式样如出一辙。脚踏黑面白底布鞋,掩映在宽大的裤脚之下,仍旧颇见规模。纪莞初暗叫一声我的乖乖,而后不自觉地低头打量自己的那双莲华小足。 ……今日可算是开眼了。 而后她将目光上移到这卖橘之人的脸上。 不曾想,这人的长相却着实出乎纪莞初意料。 ------------ 第012章 麦橘楠卖橘子很难 看着这张脸,纪莞初有那么一瞬间微微失神。 只见她鹅蛋脸白嫩光泽,嵌上浓眉深眼煞是好看,额头高阔,鼻梁高挺,唇虽厚实却……有那么一咪咪的性感。 如此身材,配上如此容颜,着实是名副其实的矛盾综合体。 那人见她这般抬着头毫不顾忌地打量,眸子之中苦涩神情一闪而过。而后勾起唇角,笑着对纪莞初道:“姑娘可是要买橘?” 纪莞初低头,面上稍稍有些窘迫,两颊微微一热,胡乱点头道:“对啊对啊!我在巷子口总看姐姐来来回回叫卖橘子,今日有了几个铜板,便唤住了姐姐想买一些回去当零嘴儿。” 那卖橘之人明朗一笑,自后面筐中拿出了一只布袋子递给她道:“妹子自己捡好看的挑。” 清天城周遭的橘子是颇有名气的,或真是应了那句天时地利因地制宜,此处的橘子自然是年年丰收,质量上乘。世间皆说荆国清天城的砂糖橘皮薄肉肥,酸甜适口,卖相颇佳,因而这种橘的农户亦是一年多过一年。 这物什多了,价格自然就没了保证,再加上这清天橘子储存不易,无法太远外销,因而这橘子的价格便一降再降,如今只消得三文钱一斤,还能送半斤。 “姐姐,这橘子如何挑?怎样的好吃?” 手里拎着布袋,纪莞初与楚故站在两大筐橘子钱大眼瞪小眼。原本按楚故的意思,随便买些回去算了。可纪莞初万分不甘心,若是买到的全是不好吃的橘子,那着实影响心情。 只见那卖橘女子笑意更深,她弯腰从筐中随便拿出一只青皮小橘,利落剥开,递给纪莞初:“妹子一看便非清天人,你不妨尝尝看,这清天城的橘子个顶个的甜,除了卖相好坏,别的真没什么可挑的。” 纪莞初皱着眉头将橘子瓣儿放到口中,感觉清甜爽口的汁液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这才眉开眼笑放了心。 麻利儿挑好一袋递给卖橘大姐,称重收钱,娴熟无比。之后又让了不少。纪莞初连连口是心非地说不要,眼神里的渴求却被一旁的楚故看了个清清楚楚,差点笑出声来。 “姐姐,你真漂亮。” 临走之前,纪莞初补上这么一句。这话不客套,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可方才怕有套近乎之嫌,让她硬生生地给憋在了心里。 那人听到她这般说辞,面上的凄凉神色愈发浓郁,蹲下担起扁担的身形也僵硬在了那里。 “姐姐你怎么了?”连纪莞初这类神经堪比青石大道的人,此时此刻都感受到了眼前女子的不对劲。 听得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脸就算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说罢,便起身抬脚,继续沿街叫卖。 纪莞初想了一想,小跑几步追上她,伸手扯住了她的衣摆。 她回头,脸上扯出了一丝笑意,低下头看她,柔声问道:“妹子可还有事?” 咬咬唇,纪莞初说:“妹妹方才那句话,可曾戳了姐姐的伤心事?若是……若是……” 话语之中已尽是愧疚之情。 看着她这般小媳妇儿的模样,那卖橘的女子出声而笑:“妹子千万不要自责。” 稍罢,她停顿片刻,开口道:“我的事儿,但凡在这清天城土生土长的人,大抵都知道了。” 她抬眼看向远处,无奈而渺茫,似是没有焦距的模样。 “我自小便生的与其他女儿家不同,妹子也看到了……我方才及笄便被人退了自小定下的亲事,而今十载转眼即过,却……”她深深叹气一口,强笑着微微低头看她:“如今我也不再想这些,妹子早些回家去吧。” 听至此处,纪莞初急忙说道:“姐姐莫急,可否让我……夫君给你星占一盘?我观姐姐性子贤良淑雅,不似是命中孤苦之人,大抵是不晓得何处出了些岔子。” 听闻纪莞初这话,她眸子之中登时有了几分期冀之色,当下便将生辰八字与了她。 暮色之下,身影渐行渐远。纪莞初站在原处看着她,只感慨世间不如意事远比她所想要多得多。 忽然,她突然想起来些什么。当下便扯开嗓子喊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远远地,听得先前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麦橘楠~~~” “卖橘难?”纪莞初冷汗。 ……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儿让人想不明白。 比如说为什么诸葛家的二小子那么会算命。 比如说为什么隔壁卖肉老王家的媳妇儿生了孩子,可孩子长大了却像对门老李。 再比如说为什么横天宫这么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地被灭了门,凶手到底是谁? 纪莞初想到这里,心里还有点可惜舒南故那个天下有名的不世之才…… 舒南故。 纪莞初脑袋中灵光一闪,真是太巧了,那惨遭灭门之劫的舒南故名字里也有个故字,而且楚大拖油瓶在被她捡到的时候也是重伤未愈的状态,难不成…… 越想,她心里越觉得惊悸。可她抬头看到那人正傻呵呵地站在路边吃橘子时,这种荒谬的想法立刻烟消云散。直道自己真是迷糊了,若是他这种有惨兮兮星盘的人能是横天宫惊才绝艳的大天才,那她纪莞初今后还能泡上皇帝母仪天下呢…… 显然都是不可能中的最不可能之事。 言归正传。 很显然,这当口又出现了一个让纪莞初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儿,那就是――为什么一个卖橘子的,会被家人取名叫“卖橘难”? 叫这个名儿……真能卖出橘子去吗? 纪莞初撇撇嘴摇了摇头,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之后她唤了吃橘子的楚呆萌往回走,边走边从怀里摸出了她吃饭的家伙什儿。毕竟刚刚答应了人家要看盘,总不能食言。 嘴里默默念叨,心里算的飞快。这生辰八字法长久不用,竟然是有些生疏了。 纪莞初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样不好不好。 正当她算好了排盘方式,正伸着青葱食指准备往紫金小盘上招呼时,却觉身侧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右后方拽去,随后她便落入了一人怀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 第013章 乌衣巷口英雄救美 那是清新的,如同清风拂过青翠山岗的味道。自衣襟之中一点一点散发而出,萦绕在鼻端,似乎是摒弃了周身几乎所有的尘埃浮土。那个怀抱是温暖的,坚实的,她身处在这双臂膀当中,脸颊竟该死地红了起来,分毫不受控制。 声音温润,自耳边传来—— “莞莞,你怎能这么不小心?” 几不可闻的责怪,和满满当当的担心。 纪莞初从空茫中回过神来,只觉心中如小鹿乱撞,瞬时间失了分寸。她自那人的怀抱之中挣扎而出,从地上起身,定睛一看,那人却是不知道何时来到的医相思。 “医医医医医……相思大夫,你怎么在这儿?” 纪莞初言语之中尽是惊诧,连称呼都变回了以前的样子,说至末尾,更带了几分自己也不清不楚的舌尖发软。 医相思温和一笑,似是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模样。他从地上潇洒起身,随手拂去了身上的落尘,一如往日般风姿卓然。 他看着纪莞初,回道:“若是我不来,你今日便又得去我的医馆落脚了。” 纪莞初听他这句打趣,转头开始打量眼前的情境。 只见一辆双马高辕马车正停在不远处,两匹高头大马仍在不住地嘶鸣。车夫于前,正试图让躁动的马儿安静下来。自马车上下来一人,高大魁梧,逆着光看不清面相。 青石长路上,却见青黄相间的橘子洒落一地。顺着橘子散落的方向延伸目光,视线于一双白色缎面软靴处停止—— 楚故正垂着手站在那里,与她相隔不远,甚至伸伸手探探身便能触碰到她的衣角。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额前的碎发遮掩,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见那双修长清雅的手微微张开,又微微握起。 终究无力地放下。 “这位小姐,在下钟离右。方才马儿失控,惊扰了小姐,还请小姐恕罪。” 那魁梧汉子走至她身前,拱手赔礼说道。口音略微有些许怪异的音调,乍听只觉不是中原人士。 纪莞初抬头打量,对此更是确信无疑。肤色白皙,眸如绿松,相当明显的北苍人的特征。只不过如今北苍小国林立,不知道他究竟是来自哪里。 纪莞初笑了笑,对他道:“无妨,方才我亦是没有看路,不过今日幸好有好友在侧。” 随后钟离右让随从奉上了金银钱物一袋给纪莞初压惊,便托事离去了。虽说来去匆匆,可这为人倒是颇为上道。 眼见着这么一番折腾,夕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山头。 虽然有了意外的进项,解了眼前钱银上的困窘,可纪莞初心中却实在无法高兴起来。岁星行入六宫的顺遂日子终究还是过去了,日后恐怕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 这就是命啊…… 纪莞初看着天边残阳,黯然神伤。 …… 夕阳西下,倦鸟归家。 经了如此虚惊一场,纪莞初依旧记吃不记打,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只紫金小盘。 “收起来。” 医相思声音自她耳畔传来,言语之中颇有几分严厉。 纪莞初偷偷地低头吐了吐舌头,伸手胡乱地将紫金小盘塞回怀里。这才讪讪地抬头,没皮没脸地对着他谄媚一笑。 医相思摇摇头,心里直道拿她没办法。脸上的严肃神情便再也没绷住,笑了出来。 纪莞初见他一笑,心里那仅存的半点儿羞惭之情立马烟消云散。她抬手挽住医相思的胳膊,与这心疼她的人好生地说几句好听的话儿。 楚故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在两人后面。他兜着衣摆,里面放的是已经摔的乱七八糟的橘子。橘子的汁液把他素白的衣襟染得橙黄点点,他分毫不在乎,只是紧紧地抿唇,神情有些落寞。 方才,他真的很努力地想伸手把她拉住,护在怀里。 可是…… 他真的没办法。 那种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身前遇到危险的感觉,太让他无奈。 若是自己失忆之前,又是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也是如现在一样,平庸无能,手无缚鸡之力? 他皱起眉头,用力思索却始终无果。抬头看向前面,那两人说说笑笑的身影看在眼里,却落在了心里。 有些灼目的刺眼。 …… 回到小院,三人于西厢小桌前落座。纪莞初手脚麻利地点了烛火,又煮了三杯今日新买的花茶。 楚故将橘子放在门口的竹篮里,纪莞初眼神儿一瞄看到他脏兮兮的衣襟衣摆,当下便伸着指头戳了他的心窝,一边戳一边啰啰嗦嗦地嘟囔。可戳了好半天,也没见他如往常一般,捉住她的手指,之后软言软语地撒娇。 抬头看他,之间那双漂亮得不似凡间之物的眸子里,盛满了满的快要溢出来的落寞。 纪莞初当下便停了手,好声好气地带着他回屋换了衣服,这才作罢。 真真是如同养了一个儿子。 “相思,你今日怎得出现的如此之巧?”坐在矮凳子上,纪莞初端着茶杯抿了口茶水,出言问道。 医相思在烛下展颜一笑,看着她的眼睛里颇为溺人:“其实我自城主府出来之后,便想到了你那稀奇古怪的占星法子似是与这生辰八字毫不沾边,于是便想过来问问……我很庆幸。” 纪莞初摆摆手,言语之中豪情万丈:“今日我已经被怀疑了两回,心中颇为不快。你们等着看好了,我纪……着我师父当年可是将全身本事都传给了我,不消两日,我便能将此事算个确确实实。瞧好吧。” 在座两人,包括神情低迷的楚故,看到她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都忍俊不禁。 不过多时,医相思便起身告辞:“莞莞,数月前还未来清天城时,我就收到了一封拜帖。算算日子,如今也快到了。我需得早早回去等着,以免让人吃了闭门羹。” 纪莞初虽心中失落却也无法,待得将医相思送至门口,她突然想起来些什么?而后自怀中摸出了一只银钱袋子。 虽然昨日问医相思借银子的时候借得干脆,可她心里却一直记着这件事。她爹自小教得好,借了就得还,否则你不知道会从其他什么地方还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出去。 医相思一眼就明了了她的小心思,他定定地看着纪莞初,直到把她看到慌乱低头这才作罢。而后一笑,转身离去。 纪莞初抬头,见那人已经走出了很远。便拎着银袋子在他身后喊道:“相思,你的银子~” 医相思顿了顿脚,回眸一笑对她说:“不,是你的银子。” 夜月微凉。 纪莞初直勾勾地盯着那似乎愈看愈看不够的身影许久,直到他消失在巷子口处这才回过神来,准备锁了院门回屋做饭去。可不曾想,转身之时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巷口,却发现一人影正躲在隔壁老李家的柴火垛下面鬼鬼祟祟地向这般张望。 与纪莞初的视线交汇在昏暗的空间里,那人不躲反来,远远地便对着她招手。 ------------ 第014章 我要和你一起睡觉 待得他走至近前,纪莞初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研究了许久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今日晌午在城主府见过的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嫌疑人么!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纪莞初磕巴。 那人咧嘴一笑,牙齿白白,笑的颇为好看:“我一直跟着你们。” …… 今日西厢房着实很忙。 刚送走了医相思,又迎来了……裴忆。没错,这人姓裴,单名一个忆字,据他说自己是江湖有名的相师淮安裴家的一代单传。 纪莞初在心里嘟囔,一点儿都不像神棍的名字。 晌午在城主府,人多眼杂,并未好生看他。如今落座在一处了,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人的面相来。乌黑长眉,明亮的丹凤眼,鼻梁挺直,唇红齿白,清秀至极。 纪莞初默默地点了点头,暗赞一声,着实有些英俊少年郎的风采。 “说说吧!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纪莞初伸手拎过茶壶,给他斟了一杯重热的花茶,随即张口问道。他们二人与此人并无交集,且不是旧识,因而想不明白这人半夜寻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裴忆清亮亮一笑,自有几分雌雄莫辩的风华。他端起茶杯捧在手里,抿了两口,这才说道:“我原本一人四处闯荡,到这清天城不曾想遇到了这么一个祸端。不过我原本便算出了我该遭这么一回折腾,虽过程波折可终归是有惊无险。” “然后呢?” “我当日在为于城主看相之时便看过,他之劫,生门在西北。而我之劫正与之重合,生门亦在西北。” “然后呢?” “你们便是我的生门,所以我得牢牢跟住。” “然后呢?” “……可以收留我吗?” 纪莞初一个头两个大,看着面前眼睛晶晶亮,充满了憧憬和期待的裴忆,她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似乎在不久之前的某一天,也有一只扮可怜的家伙这样看着她,让她不要丢下他。 她伸手扶额,有些晕眩。良久之后,她终究还是没能硬下心肠:“那你就暂且住在这里吧。” 裴忆裂开嘴,对她灿烂一笑。 “不过……” 听闻此纪莞初此句,裴忆还没收回去的笑僵在了脸上,生怕在她嘴里听到什么需得他丧权辱国才能签订的协约。 “伙食费自付,房费摊半,如何?” 裴忆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膛:“我还以为怎么了?不就是银子么,你放心就好。好歹我裴家二十二代单传,一脉相承,技术过关。改天我去走门串户看两个相就都有了。” 话语之间颇有些自得。 “哟,那么不客气……”纪莞初微眯了眼,心下一转:“那不如你为我二人先相相面怎么样?让我看看你跟我夫君的星相之术到底哪个技高一筹。” 裴忆听闻,捂着肚子笑得分外开心。笑了许久,直到瞥眼一看纪莞初快恼羞成怒了,这才直起身子,淡定了情绪:“你就别瞒我了,自打我看你们二人第一眼便知道,你才是那个精于星相之人。” 纪莞初心下大惊。 “别这么惊讶,世间如我这般看相看的出神入化的相师寥寥可数。你眉眼之间颇有点慧,眉心三花会聚实为福泽天佑之相。天庭饱满,映无尽苍穹。地阁方圆,下颌敦实圆润,天运不凡。再加上你那双眼睛,钟灵毓秀皆会聚与此。如此面相之人,即便是不出身此道,将来亦是会落足于此道。” 一番话说的纪莞初目瞪口呆,这第一眼便认定的江湖相师,竟也这般深藏不露。虽说这福泽大运上稍微有些出入,可终归也是不错的了。 “那你能看看他的面相吗?”纪莞初看了一眼仰靠在木椅之上昏昏欲睡的楚故,张口问道。 裴忆有些许迟疑,终归还是摇了摇头:“抱歉,他的面相,我看不懂。” 纪莞初皱皱鼻子,些微不屑。与此同时,还有些小得意――毕竟自己的星占之术还能看出一二,终归还是比他要技高一筹。 吃完晚饭,时辰已晚。纪莞初便想先安排好两人睡下,然后通宵看看星盘。 “阿故,你带着裴忆去你房里吧!我们家就这么两张床,委屈你了。” 楚故还未说话,裴忆却率先表达了不满―― “不,我要和你一起睡。” 霎时间,屋内万籁俱寂。 纪莞初杏眸圆睁,满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你你……你说什么?!” 纪莞初攥紧了手里的茶杯子,再问一遍。 裴忆笑嘻嘻站在原处,与她脸对脸。一口白牙在烛火照映下愈发显眼:“我方才说,我不要和他一起睡。我要和你一起。” “你这个登徒子!” 纪莞初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茶杯照他脸上一丢,怒火中烧,先前对裴忆的好印象片刻消失地干干净净。 裴忆侧身一躲,仗着反应灵敏,这才堪堪让杯子擦脸而过,冷汗瞬间冒了一身。这姑娘看起来温和无害,怎得突然之间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母老虎? 裴忆舒了口气,抬头看她这般气呼呼炸毛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等纪莞初摸到旁的可以往外扔的玩意儿,他便欺身上前,攥住了她的手,往自个儿胸口一放。 纪莞初大惊之下挣脱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偏头闭眼,时刻准备在手触及那人胸膛的时候来一声尖叫。 楚故此时也从这无厘头的变故之中回过神来,上前便抓住了裴忆的手腕子。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却见得纪莞初回过了头,面上的表情比方才平静了不止一分半分。 “原来……原来……” 纪莞初口中喏喏,面上红晕自怒红变作了尴尬之色。裴忆挑着眉看她,眸子之中尽是了然的打趣之意。 楚故久看不解,当下便也伸了手,往那似乎颇有玄机的胸前探去。可还没探到地方,便被纪莞初一爪子扑腾了开。 “别摸别摸,摸了你就是流氓了!” 说罢,她与裴忆两人笑作一团。 …… 夜里烛火灯花噼啪作响,纪莞初坐在长案之前,低头凝思。左手边是让人看不明了的紫金星盘,右手放着笔墨纸砚,并着白日从城主府带出来的生辰小册。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伸手捏了捏酸涩的脖颈,看看窗外,已经隐隐地褪去了幽深的颜色,逐渐变得浅白。 挺直了脊背靠坐在冷硬的椅背之上,看着摇摇摆摆的烛火,纪莞初微微有些失神。思绪突然之间变得渺远,徐徐然穿越虚空阻隔,回到了那片被围绕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府宅。 ――虽然在那里,她时刻都有一种被看穿的无奈,可终归,还是想念的。 忽听得耳畔吱呀一声门响,纪莞初回过神来,往门口看去。只见楚故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品,温文而笑。随着氤氲可见的腾腾水汽,一气儿暖到了人的心底。 “你怎得这么早就起了身?” ------------ 第015章 嘤嘤嘤真的好害羞 楚故弯身将碗碟放在桌上,回道:“这几日我都是这个时辰醒,或许是……以前养成的习惯吧。”说至此处他微微一顿,转而将那粥碗往纪莞初面前推了推:“粥是昨晚裴忆睡时炖上的,我知道你整夜未睡肯定饿了,就先盛了一碗给你。” 纪莞初心中大感楚大拖油瓶的贴心,回他一笑,而后大大方方地承下了这份好意。 待得她吃完之后就着袖子擦了嘴,楚故这才从她身上收回了视线,转言问道:“忙了一夜,阿莞可有收获。” 纪莞初舒舒服服地打了小嗝,略带得意之色地对楚故道:“我纪大相师出手,岂有不成的道理?” 说罢将那叠墨迹已干的纸递给楚故,少顷迟疑问道:“你应该……还认得字吧?” 言语之中多少有些不确定。这人失忆失得如此严重,保不齐就忘了点儿啥。 楚故抬头瞟了她一眼,纪莞初隐隐约约听得他一声轻哼,无比傲娇。 见他看的专注,纪莞初尴尬地清了清喉咙,灌了两杯隔夜凉茶,而后便接着方才看到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不过多时,裴忆也起了身。 自得昨夜有了“摸胸之交”,知道了她实为女儿家,纪莞初对她的好感便无端地成几何倍数往上翻。 而裴忆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这就着实出乎纪莞初的意料了。毕竟那淮安相面名门裴家的第二十二代单传的噱头让她先入为主,总觉得她应当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的模样。可吃早饭时见那桌上除了昨夜炖的软糯的白粥,还另有几碟小菜并上两样面食小点,却让她不得不点赞,顺道奉上了她发自内心的、毫不吝惜的大大好评。 这般日夜颠倒的日子过了两日,纪莞初方才将名册之上最后一人的星盘看罢。 初晨窗外旭日初升,正当她伸了懒腰,准备吃了早饭洗洗去睡之时,却听闻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响。 “这个时辰,难不成是他?” 纪莞初小碎步跑到门前,叮铃哐啷地解开链子,把门打开。 只见门外之人长身玉立,一袭幽蓝衫子衬得他愈发公子如玉,万分惹眼。他侧身而立,负手垂袖,就这般闲闲淡淡地站在门口,转脸旁瞰着巷口晨起的喧嚣,风雅出尘。 纪莞初抬头便看到了这样一帧风景,如秋水流弦一般入了心扉,与这清天白日大好相映。 “相思,早。” 纪莞初毫不吝惜地奉上甜笑一枚,心中被小女儿的羞赧和无端欣喜添得满满。 医相思回神,见眼前纪莞初发髻凌乱,眼圈乌黑如熊猫,搭上深色发乌的唇色,并着那脸瘆人笑意,无端端让人背脊发毛,略有悚然。 他端详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莞初看他这般反应,当下便慌了神。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对让他笑得如此开怀,可总归是在一个男儿家面前出糗事,再怎么厚的脸皮也是承受不住的。 她近乎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转身便想跑回屋去。可不曾想,回身的一刹那被医相思拉住了袖口。 他正正的面对着她,一张俊脸慢慢地与她接近,再接近……纪莞初手足无措低了头,脑海一片空白。秋日晨间的风冷然,掠过脸颊却带不走满心羞意。这世间,此时此刻,如同只余下彼此。 她睫毛弯弯,微微发颤。只觉在这浮华之世里,他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而后,她便能隐约感受到他清新微暖的呼吸。指端薄茧,干燥地划过白嫩的脸颊,覆上她干涩灼热的唇瓣。 他、他这是要……嘤嘤嘤,怎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这么羞羞脸的事…… “莞莞,肾阴不足,下虚上实,脾元久冷。发枯无泽,眼窝深黑,面色蜡黄,舌苔厚燥,实乃肾虚之兆。” …… 西厢外间的长条桌案上此时已经摆满了碗碟盘筷。 裴忆解了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过来,正合适看到前门外公子佳人的暧昧情境。即刻心下了然,随后笑的奸诈,张了嘴招呼着三人坐成一堆儿吃早饭。 楚故本想习惯性地顺势坐在纪莞初身边,却被裴忆用筷子敲了手。他转头,满脸委屈地看着裴忆,却终归还是屈服于裴忆这三两天形成的淫威,坐在了她的右手侧。纪莞初扯着医相思自厨房里净了手,回到西厢却看到屋内二人正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当下亦是了然一笑。 纪莞初与裴忆的视线在虚空中相交,两人彼此微微颔首,皆是笑的让人毛骨悚然。殊不知对方的心中与自己心中所想并无不同--把他们俩凑做一对也不错。 各自心怀鬼胎地吃了饭,纪莞初在书房里泡好了一壶清茶。 “相思,你今日来寻我,是不是已经弄清楚了于城主中毒的前因后果?” 纪莞初明眸清亮,单刀直入,毫不拖泥带水。 医相思颔首称是:“诚然,我已经查明白,让你久等了。” 面上笑意温然,言语之中隐隐有些疼惜之意。 “于城主所中之毒,其一名唤嫣歌十里。无色无味,以女儿身承载,其味幽幽,颇能撩动人心。可这嫣歌十里,听虽婉,实则烈,属烈毒。盏茶之后发,两时三刻亡。所以下毒之人颇为巧妙,又加一方霜河九天。此毒如名,如雪似霜,以酒为饵。入体潺湲,遍布周身经络。” 纪莞初捧着粥碗,吸溜吸溜喝着,把这些乱七八糟她听不懂的玩意儿记在心里。 “但是这两种毒若是达到相合的境地,必然是嫣歌十里在前,霜河九天随之。所以当日中毒之时,女人与酒,缺一不可。” “那此毒的时效性呢?总不能混合在一起能在体内潜伏一辈子吧?”纪莞初心里颇为疑惑。 “若没有这第三种物什所触发,或许会吧……” 纪莞初眉头紧皱,大感棘手。若是按医相思这般说辞,那指不定是多少年前这于青天结下的仇家,在他身上使了这种阴招。那如今她所做的,不过是大海里捞针的行径,撞着了就是撞着了,撞不着那真是撞不着。 医相思不以为然,勾唇一笑,接着说道:“莞莞莫急,我这两日细细研究过于城主的起居作息。方才我说的触之即发的第三位药,玄机便在于此。” 他端起半凉的粥碗,风雅地抿了一口。而后抬头,对纪莞初邪气一笑,眼角眉梢尽是得逞的逗弄之色。 “你……想知道吗?” ------------ 第016章 可否帮我看个星盘 纪莞初捧着粥碗呆呆愣愣,一句“你想知道吗”带着他特有的清朗风致,回响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尾音不散。 莫名地捧不住了手里的碗。 “我……我当然想知道……” 片刻之后,纪莞初嗫喏,脸颊已经烫热地可以温酒。 看着她这副娇俏模样,医相思微扬下巴,笑的颇为开怀。自得他见到这个姑娘第一面开始,便觉两人之间颇有些莫名的缘分。 纪莞初听得他的朗笑,方才缓过神来。知道他又恶趣味打趣他,当即便撅了小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待得医相思收了笑,纪莞初大半碗稀饭已经下了肚。她放下碗就着袖子擦了擦嘴上的米汤,看着医相思不住地腹诽--这人的笑点真不是一般的低。 “笑够了吗?” 纪莞初瞥了他一眼,颇为高贵冷艳。 医相思点头。 “那可以说了吗?” 医相思正色,清清喉咙,避而不答:“莞莞,帮我看个星盘可好?” 纪莞初眸中流光溢彩:“帮你?” “不是我的。” 纪大神棍当即就泄了气,一脸的不乐意。 “你若是帮我看了此人的星盘,我便将我的发现告诉你如何?” 医相思跟上引诱。 “你为何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的交换条件?你可知道这纪……着这么多法子的占星师占一卦可是很贵的。” 纪莞初对此相当不屑。 虽说她如今在于城主的案子上确实遇到了些小麻烦,可是若是仅凭这一点小恩小惠便让她这纪家最惊才绝艳的占星师燃香星占,那简直太掉价了。 “若是再加上楚兄所需的一味药的线索呢?” “成交。”纪莞初当机立断。她扭头看坐在对面的楚故,他低着头端着粥碗一口一口地抿,看不清表情。 待得几人皆用过早饭,裴忆便扯着楚故的袖子出了门,让他去厨房打打下手。这次楚故倒是没什么不情愿,只是精神有些萎靡而已。 关上门,西厢长案边便只余得纪莞初与医相思二人。 直到纪莞初看得津津有味的视线被厚重的门板隔断,那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消失在她目光所及范围之内,她这才回过神来。而后伸手从怀中摸出紫金星盘,抬头正色对医相思说:“生辰八字。” 星盘入手,丝毫不若平日里的随意模样。 “新世历元五年生人,春三月十五戌时三刻。” “哟,年纪还不小了……”纪莞初一边嘟囔,一边在纸上划拉。如今已至新世历三十五年,眼见着便到三十六年了。这么算下来,此人已过而立,大抵不是看大运便是看流年…… 在纸上涂抹一阵子,纪莞初接言问道:“那何处生人?” 医相思迟疑片刻:“北苍,雁隼山。” “哟,还是外国友人……” 医相思勾唇一笑,欲要探身看纪莞初面前鬼画符一样的纸,却被她一把将纸扔到面前,奚落道:“本小姐就让你大大方方看,你若能看懂分毫,今后只要是你医相思医公子让看的盘,楚莞分文不取。” 医相思莞尔:“莫要嘲讽我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说罢便不再打搅,坐在长案边看她认真地在新纸上一遍一遍推演,笔端吞吞吐吐净是些他看不懂的符号。而后面上笑意更深,靠坐在椅背之上闭目小憩。 不过多时,便听得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沁人的兰若幽香。医相思闭目不动,只觉身上落下了一袭轻薄柔软的小被。正当那人准备轻悄悄退身而出时,他探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子。 四目相对,总归是有人手足无措的。 所幸纪莞初的脸皮也是愈发地厚了些,不消片刻就勉强恢复了原貌。 医相思笑了一笑,放开了她,身子前倾手肘抵在桌案边,问她道:“莞莞可有了结论?” 声音带着久不言语之后的低沉好听。 纪莞初坐回长案对面,将紫金小盘拿在手中又看了几眼,抬头皎然一笑,尴尬尽褪,神情自信且灼目:“相思莫要低估了我。我且问你,这人可是那日在乌衣巷口所遇的那个北苍人?” 医相思面上一凛。 纪莞初见得医相思这般神情,心下即刻就有了数。面上的表情愈发自得,一双杏眼之中流光溢彩,如世间最精致的琉璃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医相思大惊之后,心中震撼余波不消。 当今之世,若非占星大师,是万万不能如此精准地推断人与事的。话再往回说三分,即便是如今的占星大师,那也万般不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将所求之事占的那么清楚。 他低头哂然一笑:“你怎么知道?” 话中之意便是默认了。 纪莞初笑的得意,一扫不久之前的尴尬无措,对医相思道:“相思,你可知,这普天之下的星占之术,并非只有紫微一种。紫微或能知时运知大事,可对于这种细碎边角的确切事,却着实需要高深功夫。” 医相思点头,而后摇头。终归任他再如何才思敏捷,对纪莞初话中的内容语意也还是七分糊涂。 毕竟,不入星占之门,是万万不能解星占之事的。 纪莞初叹了口气,面上颇有几分孺子不可教的惋惜:“就知道跟你说也是白扯,你只需知道我不是紫微一脉便是了。至于我为何能断定这人是那日我所遇之人,其实也不过是五分笃定五分猜测而已。首先,此人流年小阻,时节刚好在前四天至前七天之间。其次,此波折有惊无险,小破财而后免灾。” “然后呢?” “你说这人出生北苍雁隼山,所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那日与我们在乌衣巷口狭路相逢的那个北苍男人。时间与破财之事堪堪吻合,而后我就将自己的星盘与之相合,正巧合拍。至于其中所涉……颇为复杂,若我与你解释你也是听不明白的,我就只跟你说说结论好了。” 纪莞初一双明眸自紫金小盘上移开,抬头看着医相思,笑的分外好看。 医相思与她对视,倏然之间觉得有些无所遁形的不适之感。眼前之人,虽迷糊,虽财迷,虽偏执,虽古灵精怪,可是那双眼睛,真真的能看透人心。 “相思,你想让我帮他看什么?大运流年人性,还是事业财帛婚姻?” ------------ 第017章 寡人有疾有凤来仪 医相思沉思片刻,似是还未从方才的不适之中缓过神来。而后他扯起唇角笑了一笑,掩饰地分毫不差:“莞莞随意说说吧。此人是我的病人,就是那日我与你说,月余前就下了拜帖的那位。” 纪莞初点头,表示明了。之后低头将手边的纸笺一一看过,又凝神于紫金小盘上审视良久,而后抬头,面颊略微有些泛红,眼神闪躲。 含糊其辞甚久,她这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相思,此人不举。” 此话说完,纪莞初忽觉舌间干涩,喉咙微恙。她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更主要的是缓解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的尴尬情绪。 屋内陷入寂静,纪莞初许久不闻医相思回答。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转头看他,只见他的侧脸隐在重叠的光影之中,眼角的惊悸和震撼却着实不是能伪装的出的。 “你如何看出……” 良久之后,医相思开口问道。今日他所经受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他丢了一贯的温和与沉稳。 “这还是很明显的。此人镇星入八,掌管生死和欲望。镇星将其欲望压制地死死地,那他必然寡人有疾。不过我观这人的星盘,应当是位居高处不会错的。三星会照呈祥和之局,镇星为一顶点可做突破。若是能破开三星会照之前的最后一个困境,那此人必定能青云平步,得偿所愿。” 最后,纪莞初充满期待地看了医相思一眼,眸光之中皆是普度众生的慈悲为怀。 “相思,他的不举,就拜托你了。你任重而道远。” 待得纪莞初与医相思相携自西厢房出来,已经时过晌午。医相思伸手遮于面上,稍稍阻挡了三分那自得从昏黑的屋子之中走出,而显得更为耀眼的光阳。 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小院里,裴忆正带着楚故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晒太阳。两人在西厢一上午皆未被打扰,不知是楚故二次失忆忘了她,还是裴忆生拉硬拽不让去。 纪莞初将医相思送到门口,站在门外与他依依惜别。 如今秋意更浓,甚至略微有了些冬日的清冷。穿堂冷风自巷口呼啸而来,瞬间便将小院中聚积了一头午的暖意席卷地干干净净。 看着医相思渐行渐远的身影,纪莞初站在原处久久不动。不知何时裴忆自院内而出,走到她身侧,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阿莞,既然他不愿让你给他看星盘,我为你解解他的面相可好?” 纪莞初转头,目光刚好落在裴忆琥珀色的眸子里。 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她还从未这么认真地看过她的眼睛--平静地,如同一潭温润的秋水。 心中涨涩的不适即刻间似是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勾起唇角,对她莞尔一笑,道:“那就麻烦裴先生了。” 裴忆连连摆手,拉着她回了院子里,转身把门闩上。而后牵着她的手,到厨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楚故见着她,立刻起身挪至她身侧,与她坐的再近一点。 纪莞初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抚着楚故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心中直道手感甚佳。 她转过头,看着坐在右手边的裴忆,道:“请裴先生赐教,纪莞初洗耳恭听。” 裴忆挑挑眉角,戏谑说道:“怎么,终于按捺不住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姓了?” 纪莞初无奈:“谁让我身边有个经不起考验的人。” 一边说,一遍将白嫩微凉的小手从下至上探到楚故的脖子里。他无防备之下陡然一个激灵,而后转头眼泪汪汪颇为委屈地看着她。 裴忆展颜一笑:“为纪家的占星师看面相,是我的机缘,也是我的荣幸。” 之后她言语一顿,似是在回想医相思的容貌细节。片刻之后,她胸有成竹,转头道来。 “医相思医公子,高鬓舒额,挺鼻薄唇,出身高崇,得天独厚。纵观有少年得志之相,定然名声在外且有所成。” 纪莞初点头,若是这般医术卓绝的大夫是野路子出身,那定然是说不通的。 说至此处,裴忆哂然一笑:“我初见他时,境况所迫,并未曾细细观之。二次见他时,天色甚晚,更未曾留意。所以在而今三次见他之前,我只觉此人颇为大才,若是将你二人撮合至一起,那也决计不错。可是……” “怎么?”纪莞初心中略有小急,即刻便出言问之。 “眉间阴郁成云,与人相交定然有所隐瞒。双目间距过窄,足以可见其心事颇重城府过深。眉尾欲挑不挑,若是我没看错,应当是……孤身终老之状。所以阿莞,此人可与之为友,莫做良人。” 秋风卷着落叶黄,带着不属于晌午时分的凉意,自纪莞初身侧缠绵而过。她虽不懂面相之道,可是她莫名地相信她。 再说了,自己的命盘……注定不能动写旖旎的心思。还是适可而止的好,以免伤人伤己。 她转头对着裴忆笑了一笑,不再说话。 “不过……” 不过多久,裴忆又施施然张口。纪莞初心中颇为不解,不知道她又想起什么马后炮没有说。 “前几日见你,我也不曾细看过你的面相。如今这细细一看,我倒是又有了些新的发现。” 裴忆伸手,挑起纪莞初的下巴,左右摇晃着看她的脸,动作相当熟练轻佻,想必是没少女扮男装做这些戏弄大姑娘的事儿。 纪莞初心中一紧,难不成她看出来了…… 裴忆边看边不住点头:“能让我裴忆另眼相看的必然不是凡人,啧啧啧,看着稀奇古怪的面相,百年不遇啊……” 纪莞初被她这来来回回地扫视看毛了心,当下一咬牙,瞪着她说:“是好是坏你倒是说啊!” 裴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莞,我这一回看你,确是发现你有母仪天下之相。上次只言你眉间三花聚顶,却忽略了这五韵华发。改天我为你寻个面相敦厚长寿的皇子太子,你便嫁了吧。” 纪莞初听罢,脸上的表情不是一般的鄙视:“裴先生,我原本觉得你还有点准头,如今看来,简直与外面那些走街串巷混饭吃的江湖骗子没什么两样。” 说罢,起身便往西厢房去了。 裴忆听闻此话,倒也不恼。她看着纪莞初离去的身影,笑着摇头:“总归到了那一天,你不信也要信了。” …… 纪莞初坐在长案侧边,面前放着两张泛黄宣纸。 --这是方才医相思走前留下的交换之物。 她将纸拿起翻看,眉间不愠不喜,颇为平静。看罢之后,她将那两页黄纸折起放进袖子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正当此时,她听闻门前一阵吱呀声响。抬眼望去,便见楚故端着两杯热茶而来。 他行至长案处,俯身将茶盏放在她面前,随后坐在她对面对她微微一笑,如热茶一般暖了人心。 “阿故,我方才正想去找你。” 楚故看着她,眸子里透露出的意味皆是不解。 “医大夫告诉了我扶桑朗月的所在,据说是在成国沂北城。待得这几日将于城主之事理毕,拿了那千两悬赏,我们就上路可好?” 楚故点头应允。 良久之后,他说:“阿莞,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在乎我。 ------------ 第018章 下毒之始宅斗之终 三日之期转眼便过,今日就又到了回城主府复命的时候了。 城主府暖阁里,仍旧满满当当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两位倨傲的老“星相大师”目中无人地坐在左侧两把梨花木大椅之上,喝着自己带来的茶,燃着清清幽幽的缓神香。穿着用度极其高调,甚是讲究。 而右侧少壮一派显然比老头子们养眼太多。 靠门一侧医相思一身玄黑色衣袍,内敛低调却掩饰不住气质上的清高奢华。得体穿着与俊俏面容相得益彰,让进门侍候的小丫鬟小仆役一个一个看直了眼。 里间一侧楚故仍旧一袭素白长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谪仙人做派。面上清冷无华,闭目养神不言不语,让人顿生三分崇敬和憧憬,甚至忍不住欲要顶礼膜拜。 纪莞初站在他身后,不住地探身去瞧。瞧完之后直在心里感慨我的乖乖,这人佯装起高贵清冷还真是如假包换浑然天成。若不是那副卖萌装委屈的模样先入为主,她恐怕也得被楚故如今的样子折服。 待得人都到齐了,首座上的于城主也睁开了眼。他的面色比三日之前见他时好了三分,虽仍旧憔悴苍白,却不是那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模样了。 “诸位星相大家,于某有礼。这三日星占辛苦,城主府必有厚礼奉上。” 之后他对身侧所站的管家微微颔首,管家会意拍了拍手,门外四位仆从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分别放在四人面前的小几之上。托盘之上红布之下是四只金丝楠木盒,虽说暂不知晓盒中之物,可单看这盒子便知道于城主所说的厚礼是分毫不错的。 纪莞初笑的眯起了眼,她简直是爱死这种大家风范了。 “三日之前,于某将此事所涉及之人的生辰八字都交予了各位。不知如今可有定论否?” 说罢,目光看向左手边的两位前辈老者。 而后,其中一位起身,捋了捋长至胸口的白胡子,颤颤巍巍道:“老朽经过多方推断认定,这对于城主下毒之人,确是管家无疑!” 说至最后一句,老大师气沉丹田声音洪亮,似是有着实打实的底气。霎时间整个花厅暖阁中的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城主身边昏昏欲睡的管家身上。 管家被这一声吼吓醒,紧接着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顺带扯断了于谦少爷拼色新款新袍子的半截袖子。 “城主大人,我我我……不是我干的啊!老奴冤枉,老奴真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 城主摆摆手暂且不去理会,接着问那老者道:“庞先生如何得知这下毒之人是于府管家?” 老者颇为自得:“老夫焚香净身,凝神排盘,算了整整三日。在城主府提供的所有人中,惟有管家一人命中带煞,宫局与城主相冲。且这煞还非常煞,天空与地劫相冲,隐带血色。此般看来,这下毒之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还未等城主有所反应,便自旁侧传来一声讥笑。 纪莞初转眼一看,确是坐在门侧的那位老者。若是没记错,于谦于少爷上次所唤的师父便是他无疑。 “庞兄年纪大了果然头脑不甚灵光。你难道不知这于府管家与于城主本就有亲戚关系,虽旁支末路却亦是能体现在盘中的。且这管家夫人又是于城主一系偏支出身,前些日子意外身亡,这血色是因得此事所带出的无疑。庞兄这般心不在焉,可着实辜负了于城主多年以来的一贯厚待和信任啊。” “你!” 先前出声的老者气结,却亦是被他抓住了软肋。毕竟这老者说的确实有道理,可这层关系他先前并不知晓,因而此时难免落了下风。他噤声不语,与其即刻辩驳,不如先听他如何说道,再借力打力攻其不备。 “既然如此,魏先生也说说看吧。” 那姓魏老者傲慢俯身权当行礼,而后与于少爷对视一眼,施施然开口道:“吾与吾徒细细分析了所有人行事的动机与可能性,而后将目标定在了三处,其一是城主府后院,其二是菜场菜贩,其三则是春风紫陌楼的姑娘。” 听得最后一句,于城主眼角微跳。 “而后我们挨个看了这三处所涉及之人的生辰命盘,推算之下所有人皆是再正常不过,但惟独只有城主后府的某位,计都星入主,流年大劫。此人便是于二公子。” 纪莞初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缩缩脖颈。没想到这事儿会朝宅斗的方向诡异发展,太黑暗了。 “你既然说所有人其余人等命盘皆正常,那便将那正常的排盘拿出来让大家一看啊!如此空口白话污蔑怎能是吾等占星师所为?更何况,在老夫的排盘之中,于二少爷虽流年大劫,可这劫数却着实与于城主无关……” “庞老二,你莫要质疑我的星占之术。三年前你便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又将于管家的家事与城主流年相联系。你有何立场来质疑我……” “那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嫁祸无辜!” …… 听着对面煞是热闹的争吵,纪莞初与裴忆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看着狗咬狗一嘴毛,如同眼前的场景。 而后她转眼看向上首,见那于少爷看着自家师父,面上隐隐约约有些得意,心中登时明了恐怕这其中真真涉及到借刀杀人之事。 前头楚故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以手撑面,昏昏欲睡,分毫提不起精神。 两位老人家如同街头悍妇一般的争吵伴着时光流逝蹉跎了许久,上首于城主这才皱着眉开口:“楚先生,既然两位前辈意见分歧如此之大,那不如听听看你的结果吧。” ------------ 第019章 生辰有误糊涂之局 纪莞初看着于城主苍白的唇瓣一张一合,登时感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她伸出手塞进楚故的后颈窝里,冰凉的温度霎时间让他变得无与伦比的清醒。 “楚先生?” 于城主见他久久不语,努力挣扎着开口再问一遍。 楚故这才将将从方才的云里雾里缓过神来,继而在纪莞初一阵暗地里的戳扭捏揉的手段之下,发挥出了极其出色的危机处理能力。 他施施然起身,拱手行礼,举止气度颇为到位,让方才的尴尬眨眼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城主见谅,方才楚某听得两位前辈这番精彩绝伦的辩道,只觉有如醍醐灌顶,豁然贯通。晚辈年岁尚轻且涉猎此道甚浅,而今能有幸听闻前辈之间的经验交互,真真是莫大的造化。” 说罢俯身,拱手对二老行礼。 楚故这一番圆场,做的不可谓不漂亮。首先,他对于城主这般说道,成功将他方才昏昏欲睡的作为转黑为白,升华到了深沉思考的新高度,让那三分被遮掩的尴尬也瞬间烟消云散。而后他借坡下驴,将话题顺势转至对面两位星相大师,将争吵粉饰作辩道,从而给足了前辈们的面子,让他们不好在他之后的言语过程中使绊子。 一场小风波消弭于无形。纪莞初站在楚故身后掩嘴偷笑,眉目之间煞是得意。此时此刻心里的感觉,就如同看着自家孩子出人头地独领风骚一般。 “楚先生着实是有现世年轻人不曾常有的谦逊风度,后生可畏。”于城主笑着颔首,似是也对这让人喜欢的年轻人青眼相加:“下面你便说说看你这三天的所得吧。” 楚故拱手称是,而后低头凝神,稍稍理顺了思路,这才开了口。 “实不相瞒,我并未寻得下毒之人。” 一言既出,全场鸦雀无声。除楚故、纪莞初与裴忆三人之外,所有人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乒呤乓啷掉杯子掉盖子掉勺子掉下巴的声音不绝于耳。 于城主震惊之后缓回神来,眸色中异常明显的、一闪而过的几分失望神色精准地落在纪莞初眼中,想必是因得这他盏茶之前才看重的年轻人居然这么快就露出了才疏学浅的马脚的缘故吧。 楚故面上神情不变,仍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于城主,我未寻得下毒之人,并非因得黔驴技穷无计可施。而是城主府所提供的生辰八字之中,有三人的时辰地点是存在谬误的。” “可有此事?”于城主沉思反问,而后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位星相大师,言语之中颇有几分不信。毕竟生辰八字之事,不会轻易有人编排真假,也轻易不会有人能从中看出真假。 庞姓老者刚欲开口说话,不曾想被那魏先生抢了先:“城主大人明鉴,这楚老弟所言之事,纯属荒谬。我魏某人浸淫此道几十载,对这紫微之道不说贯通也能通透个七八分模样。而楚老弟方才所说,是我闻所未闻的,想必是……呵呵……” 末尾的话并未说出口,可轻蔑之意毕露。 那庞姓老者虽碍于面子不好出言附和,可这面上的表情是真真骗不了人。 楚故坦然淡定,对此不以为然,依旧举止合度:“魏先生莫怪,楚某不是紫微一脉,因得在这星占之上有自己的法子。我这三日看遍了名册之上前前后后统共二百一十二人的生辰八字,惟有三人星盘与其出身互不相符。楚某疑惑,究竟是抄写之时出现了纰漏,还是在调查之时便已然失实?” 于青天面上稍有和缓,而后张口问道:“那楚先生且说说看,这失实的三人,究竟是哪三人?” 楚故稍加沉思,回道:“春风紫陌楼的头牌姑娘苏璧,打杂仆役六喜,还有……” “还有谁?”于青天脸上神情复杂,像极了前几日病病怏怏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青白脸色。 纪莞初在角落里偷偷吐了吐舌头,今日不见于夫人在这儿当三从四德的好媳妇儿,难不成真的是后院着火啦?那真是太悲剧了…… 前头楚故听闻于城主这声反问,略感尴尬的轻咳两声,力度节奏以及表现力把握的刚刚好,让纪莞初情不自禁地在他身后为他精绝的演技点赞。 “是于二少爷,于平之。” 一语惊起千重滔天巨浪,一波一波余威不消。 即便是裴忆这种人情世故上缺根弦,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儿来的人,也隐约感觉到了城主府家斗宅斗往死里斗的诡异倾向。 于青天面上青白变换,煞是好看。待得他好容易喘平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端起茶杯润了润喉,这才张口问道:“于某敢问楚先生,究竟是哪里不对?你又为何知晓不对?” 这番话说的绵里藏针,平静的外表下压抑着翻涌而起的愠怒。这怒无外乎因为两点--其一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着实如外界所言一般,不甚和睦;其二则是怒于楚故,居然在人前将这个大家虽然心知肚明但欲盖弥彰得好端端的事儿正式地戳破了一层窗户纸。 楚故整个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在风波诡谲的局势里淡然处之。他勾唇一笑,即刻便让纪莞初觉得他有千般万般的胸有成竹,任何变数与诡道在他面前亦是不击而溃,不成气候。 有那么一瞬间,纪莞初心中似是被触动了。那处,最柔软的,最深沉的地方。被一阵微风,柔柔的拂过,留下了蚀骨的缠绵暖意。 有那么一瞬间,纪莞初觉得,面前这个暂且被她唤作楚故的人,大抵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他也应当,属于这个样子。 “在我所拿到的那份文书册子上,于二少爷的生辰是新世历十九年夏七月廿六,时辰是午时一刻,生地是清天城。可曾有错?” 于城主蹙着眉,他定然是不会记得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的。而后他摆了摆手,管家会意转身出了门,想必是去后院寻得知晓之人。 待得管家走后,于城主面上阴沉表情如故,接着问道:“那楚先生又是如何知道吾儿的生辰八字不对呢?” 此事是在场诸多人心里都想不明白的,不懂星占之术的人只觉星占之术神乎其神,半信半疑。而懂得些许星占门道之人,如庞老先生,此时此刻正冷笑着准备好好地看一场热闹。另外一侧的魏先生,面上的表情亦是相仿,可是纪莞初细细看了他一阵子,只觉他纵然如此可仍旧有那么些不对劲。她转念一想这才明了,方才魏先生所怀疑的便是于二少爷,且红口白牙地说这是根据星盘盘算而出。如今被楚故斜插这么一杠子,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子。 楚故笑了笑,负手回道:“若是按照以上楚某所言的生辰,于二公子的命盘虽富虽贵,可确是呈家道中落之势,且年少时就因得大灾早夭,实为苦悲。可如今他托生于将军府,一脉居荣,而今算起来也应当有二八年纪。显然是……” 剩下的话不言自明。 花厅暖阁之中一片沉寂。不过多时,那于谦于少爷又不嫌事儿多地开口了,言语之中满是嘲讽:“楚先生,你说我二弟的生辰命盘应当如此那便就当如此吗?恩师日前也曾经算过二弟的星盘,并未发现什么纰漏。楚先生莫要将自己的妄自猜测以非紫微一脉含糊过去,不如你就当众说说看究竟是何种高深星术如何?” 于谦颇为挑衅地看着楚故,一口说辞铿锵凌厉。纪莞初抬眼瞥他而后直直摇头,心中暗道此人如此按捺不住,心急太甚,着实难成大器。 楚故站在原处,侧耳将他方才所说一字一句听入耳中。而后他抬起头,看着于少爷,悠然一笑。 “我为何要告诉你?” ------------ 第020章 再闻横天灭门惨案 之后再也不理会气急攻心的于少爷,风雅闲然地撩起衣摆,坐回椅中。探手将小几之上尚温的盏茶端起,抿之入口。 正当此时,于管家小跑入内,气喘吁吁地站在于青天身侧,凑过去小声说了些什么。 待得管家说完,于青天面上表情微微一变,而后冲他点了点头。 管家站直了身子,对众人道:“方才老奴去寻了二夫人和奶娘询问,诚如楚先生所言,二少爷的生辰八字并非如此,而是新世历十九年七月廿六未时一刻。我方才又差人去了星相馆寻了两位大师的生辰册子,确定是只有楚先生的一份抄纂有误,还请楚先生拨冗再占一次。” 楚故沉吟之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楚某便待今日回去之后再占一局是了。” “另外,楚先生方才所说另外两位春风紫陌楼的姑娘和仆役,老奴也差人去问过。这两个生辰之前确实是错的。老奴又抄写三分,还请三位先生受累。” 自得城主府出来,方才日头当中。今日的场面,似是分毫没有进展,却实质上又似是有了极大的进展。 走在街上,纪莞初不言不语,如同神游天外。直到楚故没忍住,越过裴忆的阻拦扯了扯她的袖子,这才回过神来。 “阿莞,你在想什么?” 纪莞初皱了皱眉,无奈摇头:“我在想,是这于少爷的智商是太着急还是太着急还是太着急……” “此话……怎讲?” 如此考验智商的问题,必然不是从楚故口中问出。 --问问题的人,是裴忆。 纪莞初愈发地怀疑这人是不是出身于淮安相面大族裴家的第二十二代传人了,但凡是在大家族里浸染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应该懂一些人情世故的社会阴暗面,从来没有人能出淤泥不染地如同裴忆这朵白莲花。 甚至!连失忆的和白纸没两样的楚故都能看明白。 所以说,裴忆出了看相上偶尔准那么一两回之外,综合能力指数甚至还不如楚故小白纸。 真是个让人忧伤的事实。 纪莞初万分悲悯地瞥了裴忆一眼,叹了口气,转脸对楚故道:“阿故,讲给你裴忆姐姐听听看。” 楚故抿了抿嘴,探手牵着纪莞初的袖子。听闻纪莞初这般问他,他只不过是稍作一刻沉吟,便当下开了口:“大抵是阿莞从这件事中看出了些什么吧。或许那生辰八字的抄纂有错误,可这于家子辈之间的嫌隙可是真真如同坊间所言。但这于大少爷居然这般明显地串通自己的师父,置自己的弟弟于万劫不复之境。虽说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行事之间过于匆忙肤浅。” “可这世间,星相大师所言之事,甚少有人质疑。所以于少爷的成功几率看上去还是很高的,这个机会他若是能抓住,那于平之小少爷这辈子也不能翻身了。” 裴忆依旧一头雾水,在她直来直去的思维之中,于少爷所作所为颇为正常,甚至可以堪称独到。 纪莞初已经对裴忆没话可说,扬扬头对楚故说:“阿故,接着跟你裴忆姐姐说道说道。” 说罢便偎在了一处卖簪子的摊子前挑挑拣拣,不再理会。 “若是这于少爷先发制人,能在于城主广邀城中星相大师之前便让魏先生算一卦,让这风波之中所涉及的占星师只有魏先生一人的话,那定然是魏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的。且凭借魏先生在这清水城中的名号,只让他一人入局的可能性几乎是十成九稳。如果那般下来,即便是二少爷死不承认,那也能凭借魏先生的力量把黑的说成白的。” 楚故被纪莞初拉着半蹲着身子,让她拿着各式各样的簪子随便在他头上比划:“但是于少爷失了先机,从而导致了这次的事件变成了有三位星相师插手。这般一来,于城主便很难偏听偏信,且这于少爷又自视甚高,不会做戏,不知变通。他既做不出买通另外两位星相师的事情,也不想就此放弃这个机会。” 裴忆似是有些明悟,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楚故抿抿嘴,继而分析道:“先前他差人抓了你,与你对簿,一是因为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在犹豫。二则是以此侧面打探于城主的态度。但是终究,他还是决定孤注一掷,按了他最初的计划行事。他赌的就是阿莞与庞先生两人看不出端倪。可是终归还是失策了。” 楚故说罢,抬头看着纪莞初的眸子,意带邀功地朝着她讨好一笑,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阿莞,我说的可对?” 纪莞初笑得开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上次便想这般摸他,可是身高真的是个难以跨越的鸿沟。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阿故最聪明了。我买只新簪子送给你。” …… 自得第一次带着楚故来这食四方吃过饭之后,纪莞初就这处物美价廉的馆子产生了极大的归属感。尤其是那日路遇钟离右得了一袋银钱,有钱没处花,每日总有一餐要来解解馋。一来二去也跟馆子里的掌柜小二混了个面熟,每次都能抹去几个铜板,且抹零头的幅度也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毕竟这清水城地处边关,来往客商流动频繁,往往吃了第一餐便再也见不到人来吃第二餐。因而对这固定来此处吃饭的客人总是有那么些好感,更何况纪莞初人傻钱多吃得多,又会说好听的话捧场子。 裴忆磨磨蹭蹭地跟在两人后面进了门,脸上的表情有如便秘一般难过。她一直看不得纪莞初这般“挥金如土”下馆子的做法,一直嫌弃她是败家孩子。再加上如今,她莫名其妙地就被洗清了下毒谋害的嫌疑,陡然间有种失重感,觉得世间的关注点全从她身上转移到那个于小少爷可怜鬼身上去了,不免有那么一丁点犯贱的失落。 心情极度忧郁。 轻车熟路地找好了位置点好了菜,纪莞初这才明白为何今日食四方的生意如此之好--饭馆今日在厅堂正中搭起了一处高台,台上一桌一椅,桌上一折扇一惊堂木一盏茶。桌后站着一个说书说到唾沫横飞的中年人,八字胡一字眉,说到精彩处引得食客们纷纷拍桌叫好。 纪莞初侧耳细听,原来这人讲的是现今江湖上最热门的段子--横天宫灭门惨案。她听了些时候觉得确实是比那日那几个商旅讲的好听太多,绘声绘色有如亲临。此人大抵也应当是说书界的一朵奇葩。 待得此段听罢之后,却又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唾弃,把这么惨绝人寰的故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讲真的好吗…… 此时小二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好了一桌吃食,纪莞初看了那说书人一眼,看他仍旧唾沫横飞的模样暗叹一声果然是唾液分泌发达。 她转过头,拿起筷子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后准备招呼着楚故裴忆开始吃饭。却发现楚故以手扶额,唇色苍白。 ------------ 第021章 带着楚故去逛窑子 纪莞初这一眼看过去,见得楚故这副惨兮兮的模样,惊地筷子都落了地。她立刻撩了裙摆起身,坐在楚故身侧,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问道:“阿故,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楚故抬起头,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勾着唇角对她笑了一笑,说:“不妨事的,突然觉得肺腑之处有些隐隐作痛,大抵是这几日没按时吃药,牵动了旧疾。” 纪莞初连连叹气,半心疼半数落道:“你啊你,我前日便说再带你去相思那儿调整一下药方子,你偏生怕打扰我,一直耽误着,倔得让人没辙。” 楚故听她这般说,心中暖暖润润地好受:“阿莞你莫要生气,快些吃饭吧。等忙过这段时间,我跟你去还不成吗?” 纪莞初斜斜地瞪了他一眼,威胁着让他应了吃过饭便去。她这才半信半疑地坐回了对面,见他拿起筷子夹菜吃饭再无异样,稍稍放下了心。 楚故垂下眼睑,微微低头。 方才他不过是侧耳听了听这说书人的段子,却不知听到何处,眼前就倏然闪过些许莫名的片断,似乎是有火,有人,有哀鸣,有刀光剑影……抓不住,看不清。只觉得脑海深处如针刺刀割一般疼痛,却不知道究竟是触及了何时何处的伤心事。 可是?他不会让她担心。 …… 待得吃过午饭,纪莞初便拖着楚故和裴忆去了太微医馆。 今日散场之后,医相思例行留下为于城主诊脉调理,并未与他们三人同行。原本纪莞初担心时间尚早,医相思恐怕未归。可到了太微医馆之前,却看到医馆的半扇木门大开,门前稍往前两丈有马车停靠。 竟是有客的模样。 轻悄悄地掀起门帘,纪莞初探头进去环顾一圈儿,从门墙看至屏风,并未发现人影。这屋中屏风是医相思前些日子放置的,梨花木镂空篆刻,裱着三五副当今之世不算拔尖却仍算赏心悦目小值几钱的书法字画,甚是风雅。每每让纪莞初看在眼里,都想趁他不备扛着出门去换点盘缠。 侧耳细听,屏风之后隐隐地有低低沉沉的说话声传来。其中一人声音温润无华,颇为抓耳。纪莞初乍一听,便知是医相思无疑。而另外一人声音,则也是有三分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究竟是何人,又在何处听过。 “是莞莞吗?请进来坐吧。” 纪莞初原本在屏风之前踌躇了片刻,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等。却不曾想映在屏风上的影影绰绰早已让医相思注意了去,当下便出言解了她这些个纠结的心思。 纪莞初绕到屏风后头一瞧,只见坐在医相思对面之人魁梧壮硕,深眼浓眉,正是那日所遇的北苍人钟离右。 “怪不得我方才听声儿有些耳熟,隔着一道屏风声音低沉一时间没能听出北苍口音,原来是钟离兄。” “见过楚小姐。”钟离右起身行礼,笑着寒暄。 纪莞初抬眼扫了一圈,见得桌上银针闪烁,家伙事齐全,多是些她在医相思问诊的时候见过却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心知这两人怕是马上要开始诊治,便不多打扰。只让医相思给楚故把了脉抓了药,然后就告辞了。 临走之前,纪莞初突然想起了医相思那日让她瞧过的钟离右的星盘。而后转头,满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钟离右不明所以,直被她这番怪异举止惹得心里发毛。 …… 慢悠悠地回了家,甫一进门,纪莞初就把楚故手里拎着的吃食药包一股脑地全拿过来,扔到裴忆怀里。 裴忆一脸茫然,看着两人鬼鬼祟祟躲到了西厢房,闩死了门。 难不成…… 裴忆自心底往外泛起了一阵羞臊,摇了摇头往厨房去边走便想:如今的年轻人,真的是太不知节制了…… 待得她将将把药放在锅里用清水浸上,便听到隔壁西厢房的门吱呀打开。 这么快……莫不是楚故身子太虚还未大好,因而不够长久的缘故么…… 她带着这么猥琐的心思转身去瞧,眼前的情境却让她一时震惊,随后不由得捧腹,笑出声来。 只见纪莞初穿着一身宽大松垮的男子衣裳,裤脚挽了三圈仍旧拖到了地面,头上巾子系地歪歪斜斜,脸上用漆黑炭笔画的惨不忍睹。一边的楚故看上去正常许多,可这一身粗布麻衣亦是怎么看怎么不入眼。 “你们两个这是要去做什么?” 纪莞初挽着楚故地胳膊往门外走,听得裴忆从厨房里探身出来问,当下顿足转身,相当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大声回道:“我领着阿故逛窑子去!” 这一声气沉丹田吼出来,不仅震落了桂花树上仅存的几片黄叶子,更是震掉了裴忆的下巴。 她这辈子还是头回得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般硬气地领着一个男人去逛窑子的。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见得这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出了门,立马拔脚往前追。 “怎么了裴忆,你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纪莞初刚想转身把门带上,却觉被裴忆拉住了袖子,随即笑眯眯问她道。 裴忆一脸无奈,就着袖子把她脸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易容一点点擦掉,边擦边说:“你这男扮女装的技术这么蹩脚,怕是刚进了春风紫陌楼的门便得被赶出来。还有楚故,穿这么一身平民衣裳,能见得着苏璧姑娘吗?” 裴忆没好气地一一数落,而后把两人从院外有拎回了屋里。 “你怎得知道我们是要去春风紫陌楼找苏璧?” 西厢房里,纪莞初抬着脸闭着眼任凭裴忆折腾。 “我只不过是对某些事情想不明白而已,又不是真傻。我就不信你能平白无故往青楼里面去寻乐子,随便想想便知道你大抵是为了城主的案子。啊对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青楼?” 裴忆手上忙活得紧,嘴里也不闲着。还没等纪莞初有所反应,便又接着道:“这人去青楼,必然还是得装成公子哥这般高调光鲜。这样鸨妈才能将你二人看到眼里,才能有求必应。所以你让楚故好好的一块大家公子的璞玉穿成方才那副样子,有人理会你们才怪。” 纪莞初闷声抱不平,嘴里嘟囔道:“我还不是担心穿的太好了招蜂引蝶,让阿故被那些莺莺燕燕占去了大便宜……” ------------ 第022章 清水城南可有佳人 这番哼哼唧唧的言辞直惹得裴忆忍俊不禁。 “你啊……所以与我刚才所说相同,你们两个进了那春风紫陌楼之后也要记住,该端的架子需得端起来,冷傲无礼也没什么关系。好了,你照镜子看看吧。” 裴忆拍了拍手,又拿了桌上的手巾将手上的炭印擦拭干净。 纪莞初伸手拿过铜镜,只见得镜中之人粗眉挺鼻,唇厚端方。细细看来自己原本的五官形貌都未改变太多,可组合在一起,就偏偏是这副让人再也认不出来的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而后,裴忆又翻出了一身她曾经的锦缎旧衣,虽不甚华贵上不了大台面,但是也能应付的了这青楼里的场面。 最后裴忆端端正正地帮纪莞初梳好了发髻,插上一支白玉长簪作为点缀,这才算大功告成。 出了门,只见得门外楚故已经自己打点完毕。长身玉立临风,月白衣摆微扬,清雅出尘一如他本来的模样。 “祝你们二人马到成功,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纪莞初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却听得身后隐隐约约裴忆的喊声。 她转身应了一声是,心中突然觉得温情泛滥。 …… 清水城的春风紫陌楼在荆国与成国交界这一代颇有盛名。不仅恢弘大气,格调风雅,且这春风紫陌楼捧红的姑娘,各个身怀绝技色艺双全声名远扬。久而久之,生意定然愈发红火。 但坊间亦有传闻,说这春风紫陌楼得以发展的如此顺风顺水,与这清天城的掌事者于青天于城主密不可分。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官商关系,那就不得而知了。 好不容易问着路,磨蹭了一个时辰才从西北乌衣巷寻到东南春风紫陌楼。站在楼前,纪莞初仰头望去,粉唇微张,杏眸圆睁。 --这清天城果然是大城大气魄,连这青楼楚馆建的都比纪家的祖宅要好看几分。 或是半下午的缘故,亦或是这春风紫陌楼原本就端高了身价,这四扇门之前的宽阔大道上,并未得见莺莺燕燕娇俏惹人的场面。 纪莞初深吸了一口气,端起了临行前裴忆千叮咛万嘱咐的孤傲士族之气,手执折扇,迈着四方大步翩然入内。 “二位公子颇为面生,定是第一次来这春风紫陌楼。”甫一进门,便有人迎上:“妾身玉娘乃是此处管事,二位公子有何吩咐尽管告知。如今时辰甚早,玉娘安排起来也会更为舒心一些。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温柔如水,闻声识人。 玉娘本在窗边临风而立,孑然沉思。听得门前有客的声响便回了神,施施然聘婷而来。一袭暗紫衣裳低调奢华,衬得微露酥胸肤如凝脂。精致的锁骨之间,坠着珍珠链子珠圆玉润,与细腻的颈子相映生辉。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眼角泪痣更显三分活灵的风情。乌发如云,金步摇摇曳典雅。 纪莞初自刹那间愣神之后缓过神来,笑了一笑,压沉了声音对玉娘道:“我兄弟二人同出楚姓,在启天城时便听闻春风紫陌楼的美名已久,尤其是这新晋的花魁苏璧小姐,更是传闻琴曲双绝,倾国倾城,让人不禁生了前来拜会的念头。不知玉娘姐姐可否代为安排,行个方便?” 玉娘眸光流转,垂下眼睑沉思片刻,终归还是满面歉意:“二位楚公子,抱歉。” 纪莞初见得玉娘这副为难的模样,转念一想怕是这苏璧苏小姐身价太高,管事忧心二人付不起银钱。她与楚故两人虽说如今穿着还算得体,但看上去也没有那种一掷千金的富贵。 “玉娘姐姐请放心,我兄弟二人虽说不是豪门望族,可这身家还是有一些的。” 纪莞初从怀中拿出一只金丝银线绣的小袋子,探手便要给了玉娘。这袋子还是她自纪家带出来的,里面装了钟离右给的小多半银钱。虽说她现在脸上的表情笑的春光洋溢,可是心里着实在滴血。 这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太无情! 玉娘对这银钱一事颇为平淡,即刻便推拒了去。她看着纪莞初,勾唇一笑,霎时间这春风紫陌楼中的华光溢彩都失了颜色。 “楚公子,玉娘并非因得金银俗物才这般为难。你可知,春风紫陌楼不若寻常青楼楚馆,我这楼内的姑娘虽委身在此,可究竟何时出场,中意哪些客人,那全凭她们自己的意愿。况且璧儿眼界一向甚高,再加上这些日子身子微恙,能否有福分为二位楚公子斟酒,玉娘说了自然是不算的。” 这番说辞句句在理,纪莞初也不好说什么?随即转头看向楚故。只见他负手而立,姿态超然,面上无波无澜,看上去也不像有主意的主。 玉娘顺着纪莞初的视线看向楚故,眸子之中不禁浮现出了几分赞叹。方才甫一进门,她便注意到了这个身形颀长的公子。而今细细端详,则是更为感慨。她平生见的人多不胜数,虽说眼前这人一身白衣低调无华,可这气质举止真真是骗不了人。如此超绝的青年才俊,着实是天下少有,让人过目难忘,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出身何处。 “二位公子莫要扫兴,我春风紫陌楼中的姑娘皆是个顶个的如花貌美。二位公子皆是仪表堂堂青年才俊,想必姑娘们必然万分心仪。” “这……”纪莞初迟疑:“那就全凭玉娘姐姐安排吧。” …… 自得春风紫陌楼出来,天已泛黑。纪莞初站在楼前回望,夜风微醺,长街灯红十里,氤氲着袅袅幽香。 “真是名副其实的销金之地。” 掂量着手中轻了一般的银袋子,纪莞初对这笔大开销相当欲哭无泪。 今日没能见到苏璧,心中颇有几分失落。但她转念一想不如退而求其次,于是便让玉娘安排了其他两位姑娘作陪,想在侧面打听些边角消息。 所幸终归还是得到了些有用的东西,否则来这一趟,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败家了。 “阿莞,冷吗?” 楚故倏然开口,抬手轻悄悄握住了她的。 ------------ 第023章 春风紫陌明月红尘 顺着明明暗暗的长街小巷往城北而去,夜里的风势渐紧,吹散了她面上两抹桃花红。秋时的衣服如今已经显得颇为单薄,冬意来袭,一刻也不得闲。 “我不冷!”纪莞初哀怨:“我心里疼,顾不得冷。” 楚故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这次打探,总归还是知道了苏璧姑娘的一些情况。无论属实不属实,都算是让你在看星盘的时候有了一些参照。莫要萎靡不振了,乖。” 说罢,他驻足停身,稍稍探前,伸手覆上纪莞初的头顶。 纪莞初轻哼一声,颇为享受地忘他身侧缩了缩。所幸如今夜幕低垂,若不然定会引得行人侧目,姑娘们泪奔而去。 从春风紫陌楼往北不过两条街巷,便是这清水城中另外一处声色场所,名唤明月红尘。此处与春风紫陌遥相呼应,以定鸾长街为楚河汉界,阴阳泾渭分明,构八卦之局。 纪莞初站在明月红尘楼之前看了好一会儿,透过虚掩的窗户门帘,能隐隐约约看到内里的绰绰人影。门前不住地有黑顶轿子来来往往,直接便绕过了正门,进了后院。也不知究竟是遮遮掩掩来寻欢的老爷少爷,还是被人唤去府上侍候归来的伶人小倌。 纪莞初叹了口气,挽着楚故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平心而论,相对春风紫陌楼的奢华富贵,她更喜欢明月红尘楼清幽雅致的中性格调。 不曾想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得后头传来了推推搡搡的辱骂声,在门前沉寂的街上响起,颇显声势浩大。 转身一看,只见那明月红尘楼门帘掀开,三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自楼内鱼贯而出,手中拿着马尾长鞭,面色不善。 前方青石地面上伏着一个长发凌乱、薄弱瘦削的男子。身上冰蓝长袍,血迹斑斑。 “你若是这般不识好歹,便不要怪我们明月红尘楼不留情面。这里是青楼窑子,不是茶馆善堂。要么卖身签契,要么滚!” 说罢虚空抽了一鞭,响声清脆。 地上之人身子剧烈一抖。 而后这几人回了楼里,街上重新恢复了之前清幽的模样。纪莞初站在原地,看着匍匐在地面上久久不动的身影,怜悯之心瞬时间便泛滥开来。 她拖着楚故的手回到近前,蹲下身子将那人扶起。此时才可得见,这人纵然已经神志迷糊,怀中却依旧紧紧地抱着一把断弦古琴。 纪莞初抿了抿嘴,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手中的古琴拿出,而后与楚故合力施为将他放在楚故背上。 “走,我们回家。” 楚故点头跟上。 可不曾想还未走出丈余,纪莞初便听得身后楚故一声惊呼:“阿莞,糟了!” 这声惊呼吓的纪莞初一激灵,当下就停下转身问道:“阿故怎么了?” 楚故平日里虽然爱粘她,可实打实的是天塌下来也不动声色的性子。而今连他都被惊得喊了出来,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阿莞,他在流血。” 楚故颦眉深锁,半步也不敢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逐渐被湿润的液体浸湿,鼻端敏感地嗅到了一丝逆着风依旧萦绕在身侧的血腥气味。 纪莞初低头一看,亦是慌了神。深红的血迹滴滴答答,顺着来处绵延一路。这人浅蓝色的袍子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看不到的伤口,方才一番折腾下尽数崩裂开来。迎着路边人家门前暗淡的灯火光亮,纪莞初凑近了看他的脸--惨白如纸,眉间紧皱,似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却咬着唇,克制自己不喊出来。 “阿故,我们去太微医馆。”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若是放任这么下去,他就真的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快走!” 纪莞初背过头,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眼角的湿润不知道是何时透出来的悲悯,迎着干冷的晚风,久久不曾干涸。 活下去,好吗? 她就是这么一个心软的女人,当初遇到楚故的时候如此,如今遇到这个人亦如此。她没办法见死不救,没办法将自己置身事外,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过。她还没有那般经受过世事沧桑沉浮磨砺的铁石心肠,也没有看尽浮华过往沉淀的无情淡漠。她如今还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是记吃不记打的,是不受教训不长记性的。 她曾在某一天扪心自问过,若是那日在太微医馆之中,就这么丢下了楚故,从此不管不顾陌路而行甚至阴阳相隔,那她会不会后悔。 答案不言自明。 …… 太微医馆之前永远悬着两盏白色灯笼,上面写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梵文经书。医相思说,这是他师门的规矩,灯笼上的大慈悲咒悬于医馆两侧,可超渡亡灵,积攒业力,大爱普世。可这惨白的灯火看在她眼中,便不由得自心中升腾起无法言说的哀伤落寞,从而无论是遭逢什么小事大事,都不在晚上再踏足太微医馆一步。 如今这白色的烛火透着大慈悲咒远远地映在她瞳孔之中,却是她此时此刻唯一的生之所向。 既然你可渡世人,那便佑他渡了这劫可好? 纪莞初跌跌撞撞地扑倒太微医馆的门板之上,举手猛力敲击:“相思,相思,快开门啊!……” 在僻静昏黑的城南之地,颇有几分说不清的凄厉。 楚故紧随其后,背着那人赶到了太微医馆之前。他停身弯腰,气喘吁吁,额间冷汗频频,发际早已被汗水濡湿。夜风灌口,似是又触动了肺腑间的伤势。楚故以手掩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不过多时,便听得医馆内传来了开门声。 医相思甫一开门,便被一人撞进了怀里。他低头一瞧,纪莞初脸上黑黑白白像花猫一样,可再如何浓墨重彩也掩饰不去眸子里的寸寸惨白忧心。 “莞莞,你怎么了?”医相思探手将她扶起,轻拍着她的背脊,温言抚慰。 纪莞初缓了一口气,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声音里已经带了慌张莫名的哭腔:“相思,你快救救他!他要死了!” 医相思抬头,瞳孔紧缩。 只见门前淅淅沥沥,早已经流了一地的血。 ------------ 第024章 第三只拖油瓶现世 “莞莞,已经没事了。” 刚过戌时,医相思就从屏风后出来了。离三人到达太微医馆,不过半柱香的时辰。 外间纪莞初与楚故一起躺在门边矮榻之上,昏昏沉沉,累的已经去了半条命。 --这明月红尘楼到太微医馆之间的距离相当远,两人就这么一路跑来,不要说是一介女流和一个背着大病秧子的小病秧子,即便是普通男子,那也是相当有挑战的一件事。 纪莞初听得医相思的声音,挣扎着起了身。转眼一看他已经来到了矮榻旁边,一一为她与楚故把了脉。 “你大抵是忧心过度,再加上有些脱力,多多休息便好。楚兄肺腑的伤势已经大好,而今被稍稍触及也并无大碍,我去抓两服药你带回去。” 声音一如往日般温和。 待得休息了片刻,纪莞初探身推开窗子,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想到这么晚还没回家,裴忆定然得着急了。当下便要与医相思辞别,带着这两只回去。 可如何将这大病秧子带回去又是个麻烦事儿,此时天色已晚叫不到马车,楚故那副小脸煞白的模样又让人舍不得欺负。 医相思莞尔,将手中的药交到纪莞初手中。而后轻手轻脚地将这人扶起,背在肩上,随着二人一起出了太微医馆。 甫一入巷子,就看到裴忆在家门口不住地张望。看到三人的身影,她二话不说便迎了上来,拽住纪莞初就是一顿数落。 纪莞初连连赔笑,偷偷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表意让她在医相思面前给她留点面子。裴忆气哼哼地翻了白眼,遂了她的意。 医相思将人送到了家,细心妥善地安置在床上。而后将药方子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嘱托好,而后就向纪莞初道了别。 纪莞初本想留他吃过晚饭再走,却终归还是没能留住。她站在门口,看着医相思离去的身影,透着天地间渐行渐远的慈悲。 待得医相思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纪莞初这才略带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回,准备回屋。 可不曾想,刚一转头,便见裴忆的脸近在咫尺。幽幽闪光的眸子在黑天的时候尤为瘆人。登时便将她吓退了两步,三魂七魄吓跑了一半。 “老实交代,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声音阴阴森森,来者不善。 纪莞初呵呵干笑,吞吐半天硬着头皮回道:“这是我捡的第三只……拖油瓶……” …… 第三只拖油瓶的事件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毕竟裴忆与楚故都毫不介意,很快就消弭散去了。只不过这人一直昏昏沉沉睡着,安安静静地躺在东厢房的软榻上。若不是偶尔换药时忍不住会发出几声呻丨吟,纪莞初甚至数次想探他的鼻息,看他是不是成了往生者。 医相思后来来看过几回,问过脉之后皆说高热微咳都属正常,让大家莫要太过担忧。只消得静养些时日,按时吃药,等身上的伤好个七七八八,定然还是会生龙活虎。 每每临走之前,医相思总会抬起手,摸摸纪莞初的头顶,亲昵且暧昧。 少女的心里,总归是有那么一个柔软的角落,经不住男人的这般细腻温存。 所以这些日子,纪莞初通常都是家与医馆两点一线的模式。裴忆在院子里看着她雀跃而去的身影,总会不住地撇嘴摇头,却又什么都说不得。 这日,距将第三只拖油瓶捡回家来已经过去了五天。眼见着离那七天之期的第二次城主府会面愈来愈近。 一大早,太阳才将将在东边山峦之上露了脸,就听得正屋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大开。 纪莞初自屋内出来,反手握拳捶背,面色憔悴,眼圈乌黑,发髻凌乱,整一副备受蹂躏的小模样。 她往厨房里一探头,却见得裴忆与楚故两人起身比她更早,此时已经能闻到锅里传出来的香气勾人的饭香。 裴忆见了她,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探出手轻轻抚上纪莞初黑的浓重的眼圈,心疼地说:“你看你,让你早些睡你就是不听。昨晚肯定是打瞌睡的时候磕桌沿儿上了吧。啧啧,幸好只是磕青了,没磕破相……” 纪莞初听得裴忆这般打趣,当下就不依不饶地与她笑闹成一团。 忽然之间,脚下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捉住裴忆的手低头一看,对上的是那双似是许久未曾看见过的眸子。幽深静谧得犹如一潭深水……更若一夜星空。 而今那双眸子里,承载了满满的失落、委屈、思念……就像小孩子在家人面前被忽视那般,却又有些两个人皆不曾体会到的其他。 似乎……她真的忽略他很久了…… “阿故。” 纪莞初张了张口,终究只叫出了一个名字。突然之间,陷到了他那双眸子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楚故勾唇一笑,笑的如门外秋阳一般纯净。 “阿莞,你累了吧?昨夜可有收获?” 这个台阶给的刚刚好。 “我这些天又重新把所有的生辰八字算过一遍,与我前次所看的并无任何出入。于管家重新核实给我们的三个时辰,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纪莞初坐在门槛上,手里端着楚故给她兑好的一碗蜂蜜水,小口小口地抿着。 “你跟我们说说看可好。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是也想能帮你一些忙……” 楚故撩起衣摆,坐在她身侧,一句话说道末尾,从话意中隐隐透出一些伤感--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帮不了。 纪莞初叹了口气,挪挪身子,探手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依偎成一种让人心渐渐回暖的姿态。 “阿故,你不要这么说。”纪莞初把胳膊紧了一紧,靠得他更近了些:“虽然,我与你相识不久,你也忘记了你的曾经,寻不到你的过去。可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我真的是把你,把裴忆,甚至不久以后会把屋里那第三只拖油瓶放在心里的。我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如今这种有人陪伴的日子,真的很让我留恋。” 纪莞初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温温热热的湿意,这一大早不知道被什么所触动,就这么一干二净地掏了心窝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身边这只最大的拖油瓶笑了去…… 似是过了好久,西风已经过耳了好多遭。楚故温温润润的声音这才自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语气和音调,却是有了非同以往的深度和重量。 他说:“那你以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可好?” ------------ 第025章 成为你喜欢的样子 你以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可好? 这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响在纪莞初耳边,竟然让她有些些微的手足无措。 她的确是决定要带着他一起走的,帮他治病,帮他想起以前的事情,最后功成身退。 可是不曾想,他会在这么一个不正式的时间场合,将这句话说得这般正式…… 楚故并没在意她是否回答,依旧淡淡地看着不远处桂花树上飘摇的最后几片叶子,顺着方才的话接着说,不慌,不乱,不甜,不腻,不轻浮,不浪荡。 “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身份,什么人,什么样子,但是上天让我遇到了你。所以以后,我只会成为你喜欢的样子。” “阿故只会成为阿莞喜欢的样子。” 温热修长的手指覆住臂弯里那只精致小巧的玉手,与之十指相扣。听得她唇齿之间温温糯糯的一声轻哼,他只觉得自己空寂寥落的内心被瞬间填满。 若是能这样一生一世,那该多好…… “咳咳。”忽而,自两人身后传来一阵声音颇大的咳嗽,纪莞初赶忙回头,对上了裴忆那双满是打趣的眸子。 好再裴忆并未再让纪莞初一大早便精神亢奋,端着馒头包子盘碟碗筷就往西厢去了。 纪莞初拽着楚故的手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明朗一笑。 而后抬头看天,今日又是晴空万里。 …… 西厢。 三个人围坐在长案边上吃早饭,纪莞初今日的胃口尤其之好,填了三只包子两碗稀粥下肚还没有歇嘴的意思。 正当她伸手探向盘子里最后一只肉包子时,被裴忆持了筷子敲手,半路拦截。着实是当机立断,十足的魄力。 “你适可而止,女儿家家吃这么多不怕嫁不出去吗?”裴忆瞥了她一样,见她眼泪汪汪的委屈模样,嘴上也舍不得,便接着带出了话题:“吃饱喝足别闲着嘴,如今你到底纠结在哪里,好好与我们说说,指不定就能帮到你。” 裴忆边说,边将最后一只包子夹到了楚故碗里。 换来了楚故感激一笑。 纪莞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面上装出来的真假委屈都去了个干净。都怪她刚才跟缺心眼一样吃的撒欢儿,却没想到他还没吃饱。心中隐隐地有些懊丧,自己终究还是这么粗心,大抵永远不会像裴忆一样把人照顾地细心周到。 不过听闻裴忆问她这么正经的事儿,纪莞初也顾不得其他,即刻就敛去了先前的一脸有的没的,黛眉微蹙,稍做沉思。 “这二百多个生辰八字,我这些日子又看了一遍。其余的确实没什么出入,可这新更改的三个,却是让我万分苦恼。” 裴忆放下粥碗看她:“怎么说?” “首先是这于二少爷的命盘,这新的生辰八字不出意外的话,着实应当是他本人无疑。可让我意外的是,我占出来的结果,与那魏先生所说并无不同。他确是命主与于青天相冲,且这段大流年对应大劫。合盘之后星的落点更是愈发精准,说他与此事无关,我自己都不信。原本我以为于少爷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已,如今看来,需要再细细考虑。” 说至此处停顿片刻,从桌上拎过茶壶斟上一杯润了润喉咙,而后接着道:“至于那春风紫陌楼的教习婢女六喜和头牌姑娘苏璧,新的生辰八字亦是能与之出身以及现状相吻合,且星占之后便能得知,她们二人与于城主之间在那段时日并无交集。表面上看来,这两个原本在我心里最为怀疑的地方,反而最没了嫌疑。可是我今天早上脑海之中突然灵光一闪,将六喜的星盘与苏璧的星盘合了一手,你们猜怎么着?” 裴忆与楚故纷纷摇头,都是一脸迷茫。 纪莞初叹了口气,道:“按常理来说,这六喜与苏璧之间,重合相交之处应当是非常多的。毕竟每次苏璧的迎来送往都要经这教习之手。可是?这两个星盘比对,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所以我在想,究竟是谁的仍旧不对。” “那岂不是说……”楚故看着她,迟疑道:“若是我们查出了究竟是谁的生辰不对,下毒之人便很可能是她吗?” 纪莞初点头。 “那我们不如将这些情况告知于城主,查案的事儿由他交予下面人做不就好了吗?”裴忆摞好了碗碟,顺口提议道。 纪莞初想了一想,张口回道:“恐怕不行,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隐藏着很多东西。这好歹是我离家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怎么也得把它做得圆满。” “也罢,就遂了你的心意吧。”裴忆见她坚持,便不再这件事上多说一句,端着盘子起身去厨房洗碗去了。 “对了阿莞,你可曾留意过春风紫陌楼的管事玉娘的星盘?” 不过多时,楚故不知道为何想到了这一出。 “玉娘……”纪莞初听得楚故这般相询,当下便凝神回想,终究也没在脑海中搜出太多的印象:“若不是我标注出来的,那便应当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阿故你问她作甚?” 楚故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专注且认真:“没什么?可是我总觉得,她应当是个有故事的人。” 纪莞初笑:“谁能没点儿故事呢……等我睡一会儿起来,就再去好好看一看她的星盘可好?” 此时,裴忆已经洗好了碗,撩起围裙擦着手进了西厢。 “阿莞,你若是举棋不定,不如我陪你去春风紫陌楼走上一圈,将这几人的面相都挨个看个通透,自然明了。” 纪莞初听得裴忆这么说,当下便泄了气,趴在长案上:“若是能有你想的这般简单就好了。我与阿故那日去的时候,好说歹说也没见到苏璧,你能有什么法子?” 裴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阿莞,你不要忘了我的老本行。我裴忆一身本事是实打实的,来这清天城之前,妥妥地靠着这身本事养活自己。你莫要以为看相全靠走街串巷地碰运气,殊不知这青楼与官家,才是银钱进项的大户。” 说至此处,裴忆得以一笑:“阿莞,我既然说了要带你去,那便是一定能让你看到人。你若不信,我们打赌如何?” 纪莞初被她这三两句话挑起了兴致,当下拍桌回问道:“好,赌了。你说赌什么?” ------------ 第026章 跟裴忆青楼一日游 看到纪莞初这般反应,裴忆笑意吟吟。 这一笑之下可把纪莞初吓了个够呛,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裴忆嘴角边的那处梨涡荡漾着诡异的如若圈套一般的气息。 当下她身上气壮干云的气势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接着缩了缩脖子,双手环胸躲到楚故身后,怯生生地说:“但是我们先说好哦,我不做丧尽天良丧心病狂有违职业道德和业界良心的事情。” 裴忆哈哈一笑,从楚故身后把她拎出来:“放心吧!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我保证不会让你为难,如何?” “那以我的能力,可以做到吗?”纪莞初接着怯怯发问,她总觉得要被黑一把。 裴忆作势摸了摸下巴,沉吟说:“如果你不是那么没用的话。” 纪莞初哼唧一声,也不在乎她刚刚说的都是些啥:“你就不能提前告诉我嘛!” 裴忆老神在在,拎起茶壶倒了杯水:“不能,要不多没乐子可寻。” 纪莞初悲戚戚,感情我就是一乐子。不过最后仍旧是点了头,两人伸手相击。 赌神庇佑,事成定局。 …… 刚过晌午,定鸾长街自南向北来了两人,平朴衣着,相貌平平。若不是有那手中的布幔子稍稍有些扎眼,便与那市井升斗小民并无分毫差别。 此两人便是打了赌要来春风紫陌楼再探究竟的纪莞初和裴忆。 一切依照裴忆所言,两人易容,打扮成走街串巷的江湖术士,一师一徒,一前一后,摇铃走板,所过之处皆引得人侧目。 裴忆照旧是先前在城主府内第一次见她的那身装扮,旧白色衣衫规规整整干干净净,面上稍作了三分改动颇有几分英气。 身后的纪莞初则又与上次易容的模样大不相同。纶巾尽去,取而代之束发的是一项道士高冠,眉长而平,眼狭而挑,眼角上三分一颗豆痣刚刚好破了整张面相上的福泽之局。纪莞初对这身不伦不类的小道士打扮颇为不屑,可裴忆安抚她说,这相师便需得有这么几分放荡不羁的随性才能让人三分相信。 转过第三个街角往西便是春风紫陌楼的地界,而今晌午刚过,朱红四扇高门将将开启,深粉曼妙的帘纱在慵懒的风中飘来荡去,不知道昨夜又陪人度了几个酥棉入骨的春宵。 今日玉娘依旧是站在她那日所站的老地方,推窗凭栏而望。 眉目如画,漂亮的眸子中却无端端地丢了几分该有的神采。纪莞初远远地一打量,便从心里觉得楚故今日有意无意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这玉娘,确实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安安定下了心思,改天若有时间,定要好好地为她占上一局。 裴忆目不斜视,直到过了春风紫陌楼的大门也没有拐弯的意图。纪莞初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她的布幔子,用眼睛瞄她示意已经走过了地儿了。结果却遭了裴忆不着痕迹的几个大白眼。 纪莞初一看没办法,只能灰头土脸地跟着她接着往前走。 不曾想,裴忆方才走到玉娘所站的那扇木窗之下,便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而后面上的表情做惊诧装,指着玉娘对纪莞初说:“徒儿快看,你前些日子不是刚问过我什么叫朗月秋风之相么?果然是天意。为师今日这一抬头,便给你找了个好参照。” 纪莞初的反应也不是一般的快,她随着裴忆的指向抬头。在这个过程之中,脸上的表情已经替换成了疑问装。而后看到玉娘,又非常合时宜地带了三分经验。 而后她恭敬拱手作揖,将学生的范儿做的十足:“老师请说,学生洗耳恭听。” 裴忆颇为得意,伸手掸掸身上的浮尘,张口便道:“你看这位夫人,眉尾初升,眼角圆垂,美目灵动如水,不染凡尘。而后琼鼻小巧如矮山,坚实不动,正衬眉月。唇畔无痣无梨涡,干净异常若秋风洒扫而过。若我没看错的话,夫人必然是大家闺秀出身。可如今……”裴忆作势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可惜……” 说罢便作势,要抬脚往前面继续走。 纪莞初听他这般说完,又深深地看了玉娘一眼。可是她心中确是不停腹诽她胡诌八扯,一是因得她所看过的这春风紫陌楼中的所有生辰八字皆没有出身大家之人,二是她不觉得出身大家之人最终会沦落到这青楼之中做了鸨娘。 她皱了皱眉头,心里又惦念起她曾经说的医相思孤单一生、自个儿母仪天下的说辞,更是对她行骗的身份坚信不疑。 可不曾想,她抬头再看那玉娘之时,只见她面色有些变化。方才裴忆的声音不小,她自然是能听到。既然听到了又这般惊诧,那说明了什么呢? ――自然是说明裴忆说的还有那么几分准头。 玉娘把窗户推大,探了身子出声唤道:“这位先生,可否楼里一叙?” 裴忆这厢三步还没走出,听得她的话转身笑道:“夫人见笑了,吾与吾徒乃浪迹天涯的穷酸过客,可万万进不得这红尘巷陌的销金窟。莫要怪罪。徒儿,莫要看了,那不是我们师徒二人该看的东西。” 戏份做的足足的。 玉娘也不嗔怒,仍旧那般娴静笑着,说:“先生莫要这么说话,您是贵人,玉娘怎敢冲撞了您。若是先生得闲,又不嫌弃我们这种烟花风尘之地的话,不如进来喝杯水酒如何?玉娘亲自作陪。” 纪莞初听她这般说,觉得这火燎的还不够准头,低头沉吟,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马计上心来。当下如愣头青一般梗着脖子就冲楼上喊:“鸨娘娘,我师父行走江湖入得了花楼楚馆,可是每次都是由最美的头牌作陪。虽说鸨娘娘您长得那么美,可是我师父的规矩可坏不得。” 玉娘听她这么一说,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这一笑着实如朗月秋风一般让人惊艳:“你这小猴子,居然这么替你师父着想。也罢也罢,你二人快快入我这楼里来吧!我春风紫陌楼的姑娘都让你师父看一遍你可曾满意?” 此计得手。 ------------ 第027章 给你再添两个花魁 入了春风紫陌楼的门,不留下点儿真金白银就别想出来。 这个事实,所有知道春风紫陌楼的人都明白,但是,今天就有了例外。 纪莞初跟在她便宜师父裴忆的屁股后面,第二次逛窑子。唯一的区别是,这第二次,是白嫖。 可是即便如此,她这愣头青的傻徒弟也得恪尽职守,把这个角色好好演到底。所以她装作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眉头紧皱,眼角的痣都快耷到了耳朵边。她一边走一遍嘟嘟囔囔:“鸨娘娘,我师父身价可是很高的,要是看遍了你春风紫陌楼的姑娘,那可是亏大了。” 这话让玉娘忍俊不禁,不由得笑出了声。 方才玉娘刚在窗边与裴忆打好了招呼,就立马迎出了春风紫陌楼的门,礼数不可谓不周到。纪莞初心里还赌气,这一个江湖算师怎能有这么大的脸面。其实这事儿说来也是合乎理的,毕竟这青楼楚馆也不想做赔钱生意,哪个姑娘有福泽能捧红哪个姑娘没这个命,有真本事的相师一看就能明白。 且这相师跟占星师相比,还有好处。一则不需要透露生辰八字,二则身价也不若占星师那么惊人,三则这脾气和姿态上,比之占星师可谓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想到这里,纪莞初不由得咋舌,这世道还是做占星师更为高大上。 过了三叠卷帘门,这才算是正式进了春风紫陌楼内。四层阁楼雕栏玉砌,深粉色帘纱暧昧且不落庸俗。环楼做了楼中楼的模样,正中搭建起了一方颇为贵气奢华的七尺高台,美轮美奂。 如今天色尚早,楼内尽是丫鬟小厮四处奔走,或打水或洒扫,大多都是伺候自家姑娘起床梳洗的。 三人一行穿过重门,绕过高台一侧入了后方最大的花厅。花厅之中玉娘已经让人备好了瓜果差点,道道精致,足以见其用心。 裴忆四处打量了一路,而今终于落座,现下就开了口:“玉夫人定然是请各种行家来归置过这楼内摆设了,小可一路看来,这楼内的每处安置皆有玄机。看来,这春风紫陌楼日进斗金声名远扬,着实是占了这地气灵性。” 玉娘听此,眸子一亮:“难不成先生也对风水一道有所研习?” 裴忆摇头:“我不过是懂些皮毛罢了,毕竟入了此道,最重要的莫过于专精。” “先生大才!”玉娘素手红酥,执起白玉小壶,给裴忆斟了杯酒:“方才先生在外面小说了几句玉娘的面相,似乎并未曾说全,此时可以再为玉娘解惑吗?” 裴忆沉吟:“方才无疑间看夫人,便以夫人面相为我这愚钝徒儿做了番讲解。原本他的资质也不过就到这里,所以接下来的小可说了也没意义。既然夫人问了,那我就再胡诌几句。” 她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饮而尽:“夫人面相确是朗月秋风,原本是大富大贵的上上选。若是这面相不破,定能保夫人一生顺遂,夫贵子孝儿孙满堂。可如今……” “怎么了?”玉娘急急出声。人通常都对自己的过去不甚关切,而是着眼于将来。 “可惜,夫人心思过重,忧心忡忡,眉峰单聚,眼角垂颓。这秋风朗月之相时有时无,就是最大的变数。可惜,可惜。” 这番话说下来,玉娘的面色着实变得有些苍白,薄唇轻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归还是算了。 “先生大才。” 这是近日玉娘第二次说这四个字,这次的含义,却是比先前那句重了太多太多。。 “鸨娘娘,您方才说好的让花魁姐姐给我师父作陪呢?” 眼见着玉娘自个儿陷入了沉思,纪莞初出言问道。可不曾想,玉娘似乎是没听到她这句话一般,依旧是颦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莞初往前走了一步,探手就抓住了玉娘的腕子摇晃:“鸨娘娘,你别神游天外啦……” 这下玉娘才缓过神来,歉然一笑:“方才小徒儿你说的什么?我有点恍神没听到。” 纪莞初撅了嘴,嗔怨到:“鸨娘娘,你还许了我师父花魁姐姐作陪呢?这下可不能装傻充愣。” 随后她不着声色地放开了玉娘的腕子,将手背在身后,笼在宽大的袖口之中捻了捻指头,心下尽是了然。 玉娘提壶又给裴忆斟了杯酒,而后娉娉袅袅地起身,到了花厅之外唤来了一管事丫头,转头看着裴忆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接着一阵叮嘱。 这厢纪莞初看着玉娘那个莫名意味的笑,心里犯起了嘀咕,俯身下去跟裴忆咬起了耳朵:“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把她说太惨了所以她准备把我们俩抓起来?” 裴忆听了即刻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人家是正经的生意人。” 纪莞初直起身子瞥了一眼玉娘怎么看怎么妖娆的身段,哼唧道:“怎么看怎么也觉得她有点不正经。” 说话的工夫,玉娘安排好之后回来了,面上的表情比方才要自然许多。 她伸手给裴忆斟了第三杯酒,而后笑着说:“先生既然肯纡尊降贵来我这春风紫陌楼,那玉娘定然是得侍候好的。如今天色正早,客还未至,玉娘便将所有的姑娘都唤下来,让先生自己看看哪个是我春风紫陌楼的花魁如何?” 这话一出,着实是让裴忆有些意外的,她不曾想这见花魁之前还有这么一道坎儿。不过转念一想倒是合乎情理,毕竟这一回试探其实不顶什么用,尤其是自己还碍于玉娘的情绪没把话说直白。 心思缜密,可见一斑。果然这能撑起场面来的女人,个个都不可小觑。 想到此处,裴忆哈哈一笑:“玉夫人既然这般说了,那小可却之不恭,也顺道与我这小徒儿一起开开眼。请您安排吧。” 这话说的玉娘亦是眉开眼笑,刚欲起身,不曾想裴忆又补上了一句:“既然我与玉夫人算是有缘,那便顺道给这春风紫陌楼再添两个花魁,你看如何?” 听闻此话,玉娘大惊。 ------------ 第028章 鸨娘娘气味真好闻 玉娘惊的原因倒也不是别的,就是对这送上门的大好事儿有些意外。主要是她观得裴忆与纪莞初这一对假师徒甚是年轻,本觉得“他”能看得出自己的面相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看过去与瞻后事的难度那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若是这小先生真有这么身本事,那着实是个中奇才。 裴忆见得玉娘这番反应,面色不变,笑着对她说:“我虽年小却也有师承,今日承诺给夫人添两位花魁不过是想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我不收夫人的钱银,若是今后裴某选出的姑娘着实没错,那有朝一日再见,再请夫人赏杯酒便是了。” 纪莞初听着他这番话,轻轻哼了一声,心里确实有些佩服她这份洒脱的风骨。 玉娘点头应允,眸子之中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深意。 随着玉娘上了那正中的高台,不一会儿就有姑娘陆陆续续地自楼上下来,在高台上自行站成几行。世人皆说这春风紫陌楼的姑娘每一个都美若天仙,可见过的人自然是少数。如今纪莞初随着裴忆真真地看了这么一遭,着实是对这世间的说法不得不赞同。 她趁着玉娘说话的工夫扯了扯裴忆的袖子,小声说:“阿忆你行不行?我看这春风紫陌楼的姑娘每一个都美得很,别说从中认出哪个是苏璧苏姑娘了,就算是朱笔点花魁你也点不过来吧。” 裴忆胸有成竹对她一笑,脸上尽是耀眼的神采。 她迈着四方大步,走到人群之前,一个一个细细打量过去。这春风紫陌楼的姑娘个顶个的都不是好相与的主,见裴忆的目光看过来,皆是有了或娇媚或含羞或冷清的反应。 待得玉娘言简意赅地把话说完,她转身对裴忆微微点头,便表示将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她了。 裴忆一步一顿,自每个姑娘面前看过去,眸光澄澈无浊。脚下偶有长时停顿,最终却还是无奈笑着摇头,惹得姑娘一阵嗔怒。春风紫陌楼的姑娘说起来不多不少,正八十一人之数。这一圈儿看过来,也费了不少光景。 最后,裴忆从人群中抽身而出,点头示意玉娘。 玉娘笑着问道:“先生可曾看出,哪位是我们春风紫陌楼如今当红的花魁苏璧姑娘了吗?” 裴忆笑,摇头。 这一摇头,惹得前面的姑娘们一阵低声哄笑,完全是一副要把这白嫩小生笑红了脸的架势。可裴忆丝毫不动,一是因得她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二则是因得她毕竟是个女人。若是换成去隔壁朗月清风楼被一群倌人们笑,那恐怕就不一样了。 “玉夫人,这些姑娘里,没有苏璧小姐,我说的对且不对?” 玉夫人眸色之中有些惊诧,前面站着的姑娘们听闻她这么说,面上的表情更是比玉夫人要显而易见太多。 “先生何出此言?难道是我春风紫陌楼的姑娘都不够美吗?” “非也非也,小姐们自然都美若天仙,可是作为相师,我看人看的可不是面皮子。玉夫人就告诉小可说的可是有错,若是小可说错了夫人莫要顾及我的面子,直说便是了。” 裴忆虽嘴上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没有分毫的惊慌。无端端地裴忆便觉得,她真的是深藏不露的人,自己平日里是看轻她了。 玉娘无奈叹气,点头道:“先生说的不错,璧儿这几日身子不爽,我便没让她下楼。原本想借此为难一回先生,可不曾想先生专精此道,着实让人惊叹。” 既然被看穿了,玉娘也不藏着掖着,将话大大方方地亮了出来。之后转身对那管事丫头使了眼色,之后这姑娘们便都聘聘婷婷地散去了。如今不过刚过晌午,正是半下午最慵懒的时候。可在这春风紫陌楼里,却犹如大清早一样热闹敞亮。不过多时,便听到了不知道是何处传来的愔愔呀呀的小曲儿。 “先生虽我来吧!我待你去璧儿房里。正巧我也想让先生看看,这丫头最近总是不大好。” 裴忆张口拦道:“夫人莫急,方才我不是说要给这春风紫陌楼添新人吗?姑娘们在场我不方便说,毕竟谁能谁不能的,容易出嫌隙。此时无人,便与夫人说道说道可否?” 玉娘眼睛一亮。 “首先暂且不说人!”裴忆在原地踱步,沉吟片刻说道:“这春风紫陌楼里算上未出场的苏璧姑娘统共八十二人,是可不是?” 玉娘点头确认之。 “私以为,这人数上,就有些许不妥。” “此话怎讲?” 裴忆歉然一笑:“玉夫人,这有关数宫的言论,着实不是小可看面相看出的,而是小可曾学艺之时有些旁的涉猎。原本若是这楼内有八十一数的话,恐怕要比如今要顺风顺水。若我没猜错,从八十一添至八十二后,楼内应该是有些变动的吧。” 玉娘神色一凛:“先生这话说的不假。” “所以,若是按小可的想法,夫人不妨再多添置几位,若是到了八十九或是九十九,那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纪莞初听到这里立马不依了,嚷嚷着说:“你这不是逼良为娼吗师父?” 听她这话玉娘倒是也没什么不快,微微一笑对这师徒二人说:“我这春风紫陌楼,从没有被强迫卖身卖艺的姑娘,一切全是姑娘们自己的选择。除去这八十二位之外,后堂还有些刚入楼不久还未曾正式出场过的新人胚子,另外还有些余孤身漂泊乱世只求一地委身的姑娘,因得资质不好,便被我收了在这楼内做了洒扫和管事。先生可要过目一观?” 裴忆这一趟下来似是也看上了瘾,当下就点了头,让玉娘接着安排去了。 这高台不若花厅,并未熏着杳杳幽香,在玉娘转身,举手投足的间隙见,纪莞初鼻端闻到了一股颇为好闻的气味从她身上传来,勾的人心里痒痒的。她当下便问玉娘:“鸨娘娘,您身上的味儿真好闻,这是熏的什么香呀?” ------------ 第029章 办完闲事儿办正事 听到纪莞初这么一问,正在跟管事丫鬟说话的玉娘身形有些微停滞。纪莞初清楚地捕捉到她面上表情的不自然,而后见她转身,换上平素的微笑,对她这不消停的“小徒弟”说:“这是我前些年自己个儿配的香料,心下颇为喜欢,就一直用到今日。不曾想你这小猴子也这么关心女人家的私事,可是你师父教得好?” 纪莞初皱皱鼻子,嫌弃道:“鸨娘娘高看我师父了,他对这些胭脂之事从来看不到眼里。对了,您这春风紫陌楼里的熏香都是您自己配置的吗?” 玉娘听闻还没说话,那管事丫鬟笑了:“小相师说的不错,我们夫人最擅长的便是这手制香的功夫。楼里这么些红牌小姐,用的香都是夫人亲手配的,绝无相同。” 说罢,便转身离开去做玉娘交代下的事儿了。 纪莞初轻声应了,当下就在心里记了一笔。或是早上楚故那句无意间的询问,也或许是这玉娘身上着实疑点重重,她现在便想回头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身上的故事挖出来。 会制香,真是个稀罕的行当。 不过多时,那管事丫鬟便带着一众丫鬟小姐又回来了,这次的人乌乌压压比先前那一场要多了数倍。纪莞初连带着裴忆都有种检阅后宫的感觉。 虽说这人是多了,可是质量上比之方才那些确实差距太大。裴忆抬头对着玉娘笑了一笑,眸光之中尽是赞许。果然是能将春风紫陌楼做成如今模样的女人,眼光不俗。 裴忆仍旧是背着手,从一众人面前挨个走过,偶尔停顿的时间稍长一些,但也不过三五数息,问个名字,平常的就平平扫一眼便过去了。 玉娘绞着手里的帕子,心中也是颇为紧张。若是在这么些人里还挑不出能添数的,那保不齐又得非太多功夫再去寻摸了。 一圈儿看罢,这百十来人却与方才看那八十一人时间没长多少。而后裴忆点头,便让玉娘将人都散了去。而后三人重新回到了花厅,雕花小桌上已经备好了一桌精致酒菜,香气勾人。 此时离晌午已经过去了许久,纪莞初肚子早就饿得直叫唤了。她坐在椅子上分毫也不顾及形象,埋头就吃。 裴忆看她这副模样,无奈对玉娘道:“小徒无礼,夫人见谅。” 而后与玉娘稍事寒暄两句,便切入了正题。 “玉夫人这楼内的美人胚子着实是不少的,可是并非所有的美人胚子都能入了玉夫人的法眼。同样,并非不美的人就不能入了这一行当,玉夫人可同意否?” 玉娘美眸中浮现些许疑问:“哦?” 裴忆笑了笑,说道:“裴某将楼中的姑娘都看了个细致,心里有那么几个中意人选推荐给夫人。就像裴某方才所说,我看人看的是面相,而不是面皮子。所以究竟如何发掘潜质,还是要劳烦夫人自己。” 裴忆沉吟,接着道:“方才第二波丫鬟小姐之中,我问过名字的有十五人,其中十四人皆可入选。唯独您如今的管事丫鬟紫兰,小可认为最好还是不要委以重任。此人面相刁钻,虽淡却妖。面颊唇边三点痣,是破语招灾之相。” “可是紫兰她为人爽直,做事伶俐,且又能言善论。若是我不依仗她,那楼内也没什么可以依仗的人了。”玉娘言语之中颇为纠结,这紫兰确是她的得力助手。 “若是这样!”裴忆想了一想:“夫人便唤了那点痣师傅,将她唇边的黑痣点去两颗,虽不能全破其面相,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但愿她平日里没做什么让夫人今后为难之事。” “另外在这十四人中,有一姑娘名唤洛云,颇有几分扬名天下的鼎盛容貌。我为夫人钦点的这第一位花魁,夫人不妨着眼一下此人。可若想大红大紫,那名字必须是要改的。三点一洛临水而居,如今这清天城身居内陆点水不靠。不如将此洛变成玉石之珞,定然能给夫人惊喜。” 玉夫人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另外便是楼内如今台面上的八十一位姑娘。其中幽霄、楚荷两位姑娘亦是花魁的胚子,另外小可问过的其余几位,则都有良人面相,若是夫人怜惜,今后遇到命定之人,便不要多加阻挠。再者,还余得一位姑娘名唤绮梦。如若小可没看错,夫人最好将这位姑娘另做处置。此人面相阴云密布,眼角眉梢多带凶戾。应当是别有企图,易招血光之灾。” 裴忆说完,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能说的便就是这么多了。 纪莞初在一边嘟囔一句:“难道不是名字喜庆的诸如四喜六喜之类才更有前途吗?” 这六喜,便是春风紫陌楼那两个不对的生辰其中之一。 裴忆笑而不答,倒是玉娘开口了:“说起这般喜庆的名字,我楼内有不少。小徒儿所说的六喜我这儿就有一位,就是方才站在四行右四那位。先生倒也没因得她名字喜庆就看出些什么前景。” “哦……”这师徒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先生方才所说,玉娘都记下了。待得这几日过去,便一一按照先生所说去做。”玉娘转言便略过了方才的话,面上实打实的感激做不得假。 过不多久,纪莞初与裴忆两人都填饱了肚子,玉娘的神情也已经恢复了如常。转头看看外面天色,裴忆直言道:“玉夫人,如今也叨扰了些许时辰,可否让我师徒二人见识一回这春风紫陌楼的花魁苏璧小姐呢?” 玉夫人展颜笑:“那是自然。” 说罢便起身,引着二人往楼上去了。 踏着回转的木质楼梯往楼上走,玉娘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开口了:“先生,若是方便的话,能否为苏璧看看面相?这丫头我自小看着长大,也是个可怜人。这几日身子又不好,我心里着实担心。” 裴忆回道:“夫人莫要担心,举手之劳而已。” 苏璧的房间在春风紫陌楼的最顶层,自楼梯口到房间门口,一路都铺着来自北苍的软绒地毯,尽显气派奢华。 纪莞初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毯上,心里不住地愤懑这般浪费无度的行径。 顶楼安静清幽,若世外桃源一般不让外界烦扰。 将两人送至门口,玉娘抬手开门。在那纤纤素手即将用力推门的那一刹那,屋里突然传来一声颇为清晰的碰撞声。 ------------ 第030章 人之将死嫣歌十里 这声声响着实来的蹊跷,纪莞初在心里一琢磨,有些像桌椅碰撞或者倒地的声音。 她抬眼看玉娘的表情,见她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花容失色,接着猛力推开了那扇颇为奢华的实木雕花大门。 屋内空空荡荡,外间与内间之间以绢丝屏风相隔而开。透着隐隐约约的天光,只见得一人影被悬于梁上,有些微微的晃动挣扎。 三人绕过屏风一看,这想不开上吊自尽的是一白衣女子,妆容完整且穿着体面,小桌之上笔墨纸砚俱全,墨色未干。想必是早已经有了预谋。 “苏璧!” 玉娘这声凄厉的叫声直接揭示了悬梁之人的身份,这便是春风紫陌楼声名远扬的头牌花魁,苏璧苏小姐了。 可如今这情形,却让纪莞初和裴忆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真地在她们意料之外。 好不容易才将这人从房梁上弄下来,而后将她放在床上。只见她闭目作痛苦状,面上泪痕斑斑。她喘平了气,睁开眼睛。甫一开口,便是极其委屈的一句:“姨娘,为何不让我就这么死了去?” 声泪俱下,让人心里也随着难过不已。 看着这番场面,纪莞初和裴忆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过了数息时间,裴忆开口道:“玉夫人,我这小徒儿出身医门,不如让她为苏小姐把脉一观,看看有没有惊着可否?” 玉娘拈着帕子抹了抹眼泪,点头侧开了身子。 纪莞初被突然点到名字差点没反应过来,之后理了理思绪这才明白是裴忆找机会让她摸苏璧的腕子――这也是今天来春风紫陌楼最重要的一件事。 纪莞初依言做,而后胡诌几句没什么大碍,就此便搪塞过去了。之后裴忆便托言天色已晚,目前的情境也不需师徒二人再插手,就此告辞了。 玉娘心思也不在此,便遂了他们的意。 出了春风紫陌楼的门,和风煦煦颇为喜人。纪莞初和裴忆顺着定鸾大街往城北而去,路上两人一时都没开口说话。 “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甫一开口,便听得对方问了同样的一句话。在春风紫陌楼里积淀下来的压抑就此烟消云散,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笑罢,纪莞初开口:“没想到,你这一身本事,都不是唬人的。我原以为你与那行走江湖的骗子都差不许多,不曾想差了太多。” 裴忆拢了拢手上的布幔子,回道:“早就说了我是淮南裴家人,你还不信。裴家虽然没落百年,可这一身看相的本事,可是无人能出其右。”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这场赌,算是我赢了吗?” 纪莞初笑盈盈回她:“自然是算得。不过已经说好了,赌注必须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裴忆笑:“我不过是让你帮我看两个星盘罢了。你可愿意?” 见得纪莞初如同小鸡啄米一样的表情,她接着道:“不知道你能看合盘不能?” “合盘?是夫妻吗?” 裴忆眸中闪过一分难以察觉的忧郁,点头强颜道:“算是吧。” “那自然是能的。我纪莞初一身的本事也不是吹出来的,自我手下走过的星盘,无一不准。你就放心好了。等回去便给我这两人的生辰八字,我即刻便能为你占个清透。” 裴忆笑,不再答话。 刚走到城北地界,低头走路的纪莞初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她伸手从袖子之中拿出一张笺纸,上面几行簪花小楷,一眼看上去颇为面熟。 “这是何物?”裴忆问。 纪莞初鬼灵精怪一笑:“自然是那苏璧苏小姐临终写下的那篇东西。我见没人在意,就顺手拿了。说不定还能看出点蛛丝马迹。” 她倒也没看上面的内容,只是抚平折好,就重新又放回了袖子里。 “对了裴忆,我得去趟太微医馆!”过了两条长街,纪莞初开口道:“阿故的药又快吃完了,反正总归是出门一趟,去相思那里顺道带回去吧。” 裴忆盯着她打量了好一阵子,直直地将她看到背脊发毛。过了许久,裴忆这才施施然收了视线,老神在在地说:“恐怕抓药是借口,会情郎才是主因吧。” 纪莞初被她这句话说红了脸,当下便探手掐了她的手肘子:“你胡说什么呐,我跟相思大夫之间可没你想的那些弯弯道道。好了我先去了,你回家做饭吧。也不知道阿故在家等急了没有……” 裴忆看着纪莞初离去的身影,眸子之中是毫不遮掩的担忧。她与她相识,那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深意。她与她甚是合缘,所以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可是有些事情,总归急不得。 …… 刚入了太微医馆,纪莞初便见医相思端坐在长案之前。屏气凝神,在看手中的一本医典。 听得她入内的脚步声,他随之抬起头来,浅笑着说:“这位道爷,可是有何需求?” 纪莞初被他这话说的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今天究竟是什么装扮。她索性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长案前的椅子上,沉了嗓子,对医相思道:“我这几日只觉恶心干呕,闻不得荤腥油腥,劳烦大夫为我看看,是不是我有了。” 看着医相思尴尬的表情,纪莞初着实是忍不住了。她咯咯出声笑了出来,这才让医相思认得出这面前的人是谁。 “你怎得扮成这副模样来寻我的乐子?”医相思佯怒道。 纪莞初缩缩脖子:“我刚从春风紫陌楼回来,裴忆带着我逛窑子去啦~” “哦?”医相思凝神,轻轻嗅之,鼻端却闻到了一股让他惊悸的香气。 他沉了脸色,面上颇有些青白可怖,而后他启唇,一字一顿地说:“嫣歌十里。” “什么嫣歌十里?” 这厢纪莞初还在嘻嘻哈哈地不知所以,突然听得医相思口中传来这个名字,心中也是一惊。 “是你曾经说过的于城主所中的嫣歌十里?!” 医相思沉重点头。 “那岂不是说,我要死了?!” 纪莞初欲哭无泪,这下可真是要身先士卒,牺牲在算卦的第一线了…… ------------ 第031章 姑娘们频频寻短见 看到纪莞初这个反应,医相思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而后他伸出手,隔着桌子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举止间温暖异常,不带丝毫暧昧。 他说:“你莫要想太多,若是嫣歌十里毒性如此之猛,你也撑不到来我太微医馆了。” 医相思沉吟:“虽说嫣歌十里是味毒,但是它借由女儿家身子发挥效用,因而对于女人来说,并没有什么致命毒性。最多就算是种香料罢了。况且我方才沉下心神闻了一闻这股味道,却觉它与嫣歌十里有些区别。似乎是少了些什么。若是我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味香不过只是一味香……” 纪莞初拍案而起,娇嗔道:“不带你这样说话大喘气儿的,我还以为要出大事儿了呢?” 医相思莞尔:这人古灵精怪,着实让人开心。 闲扯一阵子之后,医相思正了脸色:“莞莞,你这香是从春风紫陌楼蹭来的?” 纪莞初听闻,点了点头:“但是我不确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蹭的。可能是在花厅,可能是在哪个姑娘身上,也可能是在旁的什么地方。” 说道此处,她言语之中一顿,蹙眉说:“也有可能是在苏璧的房里。” 纪莞初微微叹了口气:“今天春风紫陌楼发生的事儿太过蹊跷,我也没注意。况且我对于这药啊香啊亦不是个中行家,闻着味道都差不许多。不过我听那春风紫陌楼的管事丫鬟说,楼里的管事玉娘,是一把制香的好手。据说春风紫陌楼所有姑娘用的香料都是玉娘亲手所制,绝无一处雷同。我当时听得那丫鬟的说辞,还专门在心里暗记一笔,觉得这是个稀罕行当。” 医相思颦眉:“制香确实不是一般人会的。而且制香和制药,说起来可归于一脉,不过是点微差距罢了。所以我觉得,于城主身中嫣歌十里和霜河九天,恐怕就是在这春分紫陌楼里无疑了。” “会有这么简单吗?何况这于城主与春风紫陌楼的关系,最多就是恩客罢了。为何要害他,且起这么浓烈的杀心?” 医相思笑:“其实有时候,我们不需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或许这件事有隐情,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纪莞初叹了口气,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这城主府的银子真难挣。”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问医相思道:“对了相思,除了扶桑朗月之外,另外两味药可有下落了?” 医相思沉吟,回道:“暂时还没有,但是我已经传信回师门了,相信在城主这件事结束之前一定会有消息。” “师门?相思还有师门?” 医相思笑:“自然是有的,要不我这一身医术断然不可能到如今地步。” “那能否告诉我是那家名门大派,居然能交出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徒弟?” 医相思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却见得门口有人掀帘而入。来人匆匆,惊慌失措,貌似出了大事。 “大夫,你快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了……” 先前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肌肤麦色,不若平常妇人那般瘦弱。随着她身后,紧接着又进来两个男子,抬着一个木质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女子,面色乌青,脖颈下面清晰可见一道青紫勒痕。眼见着就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见此情形,医相思立马变了脸色,起身至近前探查情况。而后面上颜色变得极其难看,让这两个男人将人抬至屏风之后,他转而向纪莞初投去了一个歉意的眼神,接着就随着进去了。 纪莞初颇为无奈,只能摆手示意他没事。惊鸿一瞥之间,她似乎觉得那个面色乌青的女人有些面熟。思索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麦橘楠吗? 还记得前些日子在乌衣巷口买了她的橘子,然后说好了要给她算星盘来着。结果这阵子事情一多就忘了个干净,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人。不曾想,再见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境,着实是让她有些小忧郁。 转眼间医馆外间就只剩得纪莞初与那中年妇人两人。原本她想就此离开,寻路回家的。可是转头看到妇人拿着巾子抹眼泪的可怜模样,又忍不住想问个清楚。 ……这爱打听的毛病什么时候也改不了。 “这位大娘,请问橘楠姐姐这是怎得了?”纪莞初坐到了那妇人身边,尽量压低了声调。 那位夫人也很吃惊于在此处遇到了认识自己女儿的人,哽咽答道:“还不是她爹,让她嫁给邻县的土财主当续弦。那人已经五十多岁了,楠儿怎么能依。这不,就趁我们不注意,寻了短见……” “哦……原来如此……”纪莞初心头的压抑又胜了几分,亦是隐隐地有些怒气:“大娘,这儿女婚事,还是要看缘分的。弄成如今这个场面,想必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吧。无论怎样,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啊!” 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那妇人只抹眼泪点头,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纪莞初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家人,女人似乎真是没什么人权啊…… “大娘您不要伤心了,相思大夫医术非常高明,一定会救回橘楠姐姐的。大娘您保重身子……” 说罢便一心气闷,离了这太微医馆。 这今日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儿,连着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上吊寻短见。回头一定要好好地看看这苏璧和麦橘楠的星盘,何苦辜负了这女儿家一场大好年华。 想着想着,纪莞初顿觉脚下一痛,随即蹲下了身子。 天杀的,不知道哪个丧心病狂的人拆了长石板街路的一块石板,她正好就踩落了空崴了脚腕子。 原本想一瘸一拐再回太微医馆找医相思瞧瞧的,可是这当口恐怕也没时间顾她。还是挪回去自己揉揉吧。 “哎……”郁闷地叹了口气,却透着几分无奈。 果然又开始这随时随处受伤的日子了吗…… 待得回到小院儿,纪莞初已经疼出了一身汗。 刚叫着楚故和裴忆的名字敲开了门,便听裴忆当头就是一句:“阿莞,不好了!” ------------ 第032章 货真价实的拖油瓶 听到裴忆这当头一嗓子,纪莞初七魂六魄被吓去了一半。今儿着实流年不顺畅,遇到的让人纠结的事儿是一桩接着一桩。外面旁的人发生点什么也就算了,若是家里这两口子也闹出点有的没的,那真是…… 裴忆歪歪斜斜地穿着她那件男子衣衫,头上的巾帕早已经散了去。 纪莞初急忙问道:“怎么了?!” 而后紧紧地盯着她的唇,生怕自那漂亮的唇里吐出什么不漂亮的话。 裴忆伸手扯住纪莞初的腕子,穿过院子就往东厢房去,连院门也没顾得关。 纪莞初面色逐渐变得难看。 东厢房,是楚故住的地方。莫不是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阿故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她立即甩开了裴忆的手,跌跌撞撞地推门往屋里去。 可没想到,甫一推开门,便被吓愣在了当场。 这…… 这是…… “阿莞,你回来啦~”楚故的声音从屋里悠悠传来,带着些能让人清楚察觉的喜意。 楚故没事,这是浮现在纪莞初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可…… 可是…… 坐在楚故对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啊啊啊啊! 裴忆幽幽的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就说出大事了吧。” “他他他……他是谁!” 纪莞初从来没觉得自己如同此时一般磕巴,她伸手指着那个凭空出现的男人,突然之间像被雷劈中一般愕然:“他不会就是我前几天捡回来的那只半死不活的拖油瓶吧!” “回答正确~”楚故笑眯眯。 纪莞初抬手拍了拍胸脯:“这几天简直忙昏头了,又是裴忆一直在照顾他,我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而后她三两步走到软榻旁边,细细地打量那人:“没想到你醒的这么早,你感觉好些了吗?” 一阵端详之下,纪莞初顿觉自己美人缘简直爆了棚。 面前的这个男人,眉毛平直入鬓,一双琥珀色的凤眼,在天光的照射下有些深深浅浅的褐色,精致且漂亮。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是一张不大不小万分合宜的口。双唇微张,隐隐可见雪白贝齿,莫名的有种让人口干舌燥的难耐。脸颊上仍存的几道斑驳血痕,沿着面上的弧度延伸至尖尖的下巴,却并未破坏他这份娴静如玉的绝美,而又添了几分莫名的怜惜。 纪莞初吞了吞口水,盯着他的脸,等着他回答,直到裴忆看不过去,伸手把她拎下来才作罢。 “我……还好……” 莫名的有些悲凉。 “那,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我叫……琴疏弦,大概是……清天之外人吧。” 纪莞初听得他这两句话,有些让她措手不及的黯然情绪。回头想想自己方才似乎并未说错什么话,转念一想大抵是他此时重伤未愈,再加上在那明月红尘楼里受了那么大的折辱。心情不好是理所当然的。 “疏弦,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看着琴疏弦微微颔首,她的心突然安定了几分:“阿故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你现在不再在明月红尘楼。这里是清天城里一处普通的人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叫纪莞初,他叫楚故,这个叫裴忆。你尽管在这里安心养伤,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待得身子养好了,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莫要再忧心于往事。” 琴疏弦微微一笑,若初冬寒梅悄绽,又若初春冰雪消融:“谢谢你们,我会的。阿莞姑娘,你可曾见过我的琴?” “你的琴?”纪莞初纳闷:“就在榻边的矮柜上啊……” “在……哪儿?” “就在你右手榻边的矮柜上啊。” 纪莞初看着琴疏弦慢慢转头,缓缓地伸出手,一阵摸索却还是未得其琴,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三分不妙之感。 “阿莞,疏弦他,看不见。” …… 从东厢房出来,被傍晚的天光夕照劈头盖脸地撒了一身。 纪莞初迷迷瞪瞪,却又无比清醒。 她如今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这么衰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期待身边会出现什么正常货色。 这第三只拖油瓶,还真是彻彻底底的拖油瓶。 不过,债多不压身。 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转身关上门,对着裴忆哼唧了一声,然后转身就往她的西厢房去了。 走了没几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停下脚转身问道:“裴裴,我们这场赌已经结束了,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东西。现在你总该告诉我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了吧。” 裴忆听她这么一说,抬头看她这么紧张的样子,心知她害怕被她坑了:“我记得回来的路上就与你说过了,我让你帮我算两个星盘,生辰八字都写在了这张纸上。” 裴忆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笺纸,抬手递给纪莞初。 纪莞初笑:“这点事儿还用打赌吗?就凭我们的交情,我肯定会帮你的。” 裴忆笑了笑,眸子中尽是笃定:“我师父当年说过,同窥天道,不欠人情,否则有损。你帮我算算看这两人的合盘吧!虽不是夫妻,但是想做夫妻的。” 说罢便转身去了厨房,留给纪莞初一道落寞至极的背影。 怕也是伤心人吧。 回了房,纪莞初关上门。卸掉脸上头上手上这些黏黏腻腻的易容,换上一身舒服的女儿装,纪莞初从随身的小匣子里取出三根定神香点燃,清清幽幽的香气不多时就充斥了整个屋子。 坐在长案之前,面前摊开厚厚一摞干净薄纸,笔墨砚台一应俱全,皆是与她平日的懒散大相径庭的细致入微。 屏气凝神,纪莞初在纸上写下了十数个生辰八字。上从于城主到于夫人再到于少爷,下从春风紫陌楼玉夫人到花魁苏璧再到她今日未曾谋面的六喜。 面前的所有生辰似是交织成了一张巨大无匹的网,张合之间便是一场被迷雾深深笼罩的阴谋。 而她,和她的星盘,便是洞悉这场阴谋所有蛛丝马迹的那双眼。 ------------ 第033章 银鱼蛋羹再来一碗 深夜夜深人静,为了不扰纪莞初的思绪,裴忆早几日便在书房搭了张小榻,把这西厢房的空间都留给了她。 烛火噼噼啪啪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无线放大。纪莞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可是楚故知道。 他坐在东厢房外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对面不远处那透过窗户纸传出的点点烛火光,听着那里每间隔一个时辰左右纪莞初开窗通风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是夜幕更凝重,又似是夜幕已经从最凝重便做了浅淡。她开窗的间隔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许久,怕是睡着了吧。 楚故起身,活动了活动僵硬的手脚。虽说此时时节风冷寒凉,可是他却不曾有凉意入身之感。 走至西厢窗边,透着细细的缝隙眯眼而瞧,果不其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趴在了长案上。身下满是字迹的纸满满的铺开了一整张桌。 摇了摇头,楚故转身去了厨房,俯身重新燃了炉子,满怀温情的蒸了一碗蛋羹。虽然举止与他的外貌想违和,可是这做饭的动作却是跟裴忆学的有模有样。 银鱼蛋羹,这是他印象中她最喜欢吃的一道宵夜。这几日银鱼吃剩了底儿,让她馋了好几天。银鱼是他今日赶早去城西商旅铺子专门买来的,为的就是能让她吃上她最想吃的东西。 他喜欢看她开心的样子。 端着热气腾腾的蛋羹推开了西厢的房门。此时纪莞初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又拿着笔接着开始写写画画。 听得门开的声音,她倏然抬头。看到楚故,毫不吝啬地奉上了一枚腻人的笑,道:“阿故,这个时候,就知道是你。你不乖,又等着我。” 楚故也不言语,转身关上门,径直地走到长案边,将手中的瓷碗放在了她面前。 纪莞初差点被这咫尺之间的诱人味道勾出了口水,当即便从楚故手里夺过了勺子,一口一口吃的撒欢儿。 “慢些吃,刚做好,很烫。” 楚故无奈叮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听他这般说辞,纪莞初万分吃惊:“这蛋羹居然是你做的?!” 楚故不置可否,摆手让她先吃着,而后伸手拿过了桌子上厚厚一摞笺纸一页页翻看。 “阿故你看这些作甚,反正你也看不懂。”纪莞初吃蛋羹的间隙好不容易伸直了舌头,对楚故道。 楚故抬头,对她道:“总归我还得装这么一阵子星占大师,受点儿熏陶总归没错。今晚收获如何?” 纪莞初狼吞虎咽地把满满一大碗蛋羹吞吃入腹,而后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就着袖子擦了擦嘴,道:“本姑娘出手,从没有无所得的道理。根据今日裴忆看的和相思说的,再加之我的星占,我基本能知道这件事的元凶是谁了。对于各种动机,我也能稍稍探出一点。不过只是五分猜测,也做不得呈堂证供。反正我们只需把人找出来,拿了那天价悬赏。审案子的事儿,还得交给官府去做。” “要现在讲给我吗?”楚故笑的温温润润,一副好学的好学生模样。 纪莞初勾勾唇角,眼睛里闪闪发亮:“不不不,现在不是时候。” 而后她将瓷碗递给楚故,道:“我还没吃够,可以再做一碗给我吗?” 楚故无奈,起身准备再去厨房。 不等他走到门口,身后那人就又无赖开口了:“记得换个大点的碗哦~” …… 时光虚晃,转眼就到了第三次入城主府会面的时候。 一大早,纪莞初刚推门出来,便看到天空飘飘扬扬地落了鹅毛大雪。地上树上已经厚厚地积了一层,想必是自半夜时分就已经开始下了。 清天城的冬天来的太早,早到让人措手不及。不多久前还只是有些凉意的深秋,如今就已经全然变了天色。 纪莞初哆哆嗦嗦地回屋,把能往身上穿的衣服都折腾穿上,这才稍微有了些暖意。她叹了口气,没想到清天城的天变得这么快。等得今日忙完,便得立即去给四人置办过冬衣服去了,片刻耽误不得。 如今这院里四人,着实都是写妇弱病残之流,万一因得这天气倏然变冷有了些什么好歹,那免不得又要费心劳力了。 厨房里裴忆和楚故正在准备早饭。裴忆也厚厚肿肿地穿了好多,楚故仍旧是以前的那般穿着。 “阿故,你冷不冷?今日下雪变天,你回去多穿点。” 楚故对着她温温一笑,道:“我不冷,真的。” 纪莞初心中纳闷,觉他不像是在骗她。转念想到这人落魄到如今地步之前,也是个身怀精绝功夫的,虽说如今吃了医相思的药有一段时间,目测功力已经去了大半,可这底子终归是有的。便也不再纠结于此。 吃过早饭,一行人锁了门往城主府去了。临走之前纪莞初放心不下,在东厢房琴疏弦屋里勉强添了个火炉,三番四次叮嘱他在床上躺着不要乱走,以免撞到了火盆伤了自己。 经过这几次的会面探查,裴忆身上的嫌疑已经被洗刷的干干净净。虽说案子最终的结果还没有水落石出,可是现今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她了。 城主府门前正有府内的青衣小仆洒扫,挥着扫把把夜积的学清扫到路边,可不过多时便又落了一层。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堪其扰。 方入了府内,便撞见了从另一侧走来的于大少爷和魏先生两人,随着三五仆人。 于少爷远远地见了他们,脸上谦恭的表情便又转作了冷然。走至近处,他仰着下巴,轻蔑地对楚故道:“原本以为你们今日不会来的,没想到还有些胆量。” 楚故笑了笑,不与他计较。 见此,于少爷就如同一拳打入了棉花里,心里颇为难受。便忍不住又刺儿几句:“今日客不同以往,既然楚兄这般胸有成竹,那于某就拭目以待。希望你,不要在众人面前丢了占星师的脸。” 魏先生站在一侧看着,并不答话。而后待得他们先行离去走了不久,于少爷便又停了脚:“于某忘了奉劝楚兄一句话,该管的事可以管,不该管的事,最好不要沾上身。” ------------ 第034章 风波动再入城主府 “敢问楚兄,什么是不该管的事?”楚故不怒不愠,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于谦咧嘴一笑,眸子之中尽是冷冽寒光:“就是今日这件事。” 全然的剑拔弩张。 待得这师徒二人走后,纪莞初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低声嘟囔:“真是霸道,脾气比他爹都大。” 因得楚故一阵轻笑。 循着府里大路曲曲折折走到花厅暖阁附近,却被管家急匆匆地从后面过来拦住了。 管家一脸菊花褶子颤颤巍巍,来到近前作揖道:“楚先生,城主临时有命将今日的会面地点改在了中厅。老奴方才回来取了东西未曾在府门之前迎接,让先生多走了弯路,罪过罪过。” 态度可以称之为诚惶诚恐。 楚故摆摆手,表示不碍得。之后便随着管家往那城主府中厅的方向走去。天上仍旧飘着雪,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纪莞初迎面冲了一口凉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楚故回身,悄悄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暖着,比起暖手,更为暖心。 裴忆见此,小小声在一旁低声嘀咕:“阿莞,你好歹注意点男女之别可好?这光天化日之下便让他握住了手,以后可怎么嫁人。” 纪莞初心里虽被嫁人这两字微微刺痛了些许,可是转而便变作了不在乎:“反正我们俩现在是假夫妻,何况我真的很冷。” 幸好中厅距离这花厅暖阁并不太远,总算在纪莞初彻底冻透之前进了门。 甫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好好暖暖身子,纪莞初便见得眼前乌压压一堆人。惊讶之下细细辨认,这才认得个差不离儿。 城主一家子依旧坐在上首,于青天的面色比之前些天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如今面色红润,精神颇好,如同没中过毒的一般。除去她前几次见过的夫人少爷之外,又添了两三位陌生的男男女女,想必就是这城主府后院的小妾公子。 往下而来,右手边则是一群莺莺燕燕。纪莞初打眼一瞧便明了了,这就是那日春风紫陌楼的姑娘们。玉娘和病仄仄的苏璧坐在前头,另有几人站在后面。 另一侧则是老熟人,德高望重的星占大师庞先生和魏先生,今日亦是带了徒儿仆人在身侧。 除此之外另有两把椅子,其中一座自然坐着医相思医大夫,而另外一把则是空闲,必然是为楚故所留。 今日的气氛无由来有些肃穆压抑,纪莞初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跟在楚故身后。 如今人已到齐,自然要开始三堂会审。 开场依旧如前两次一般无聊,不外乎于城主说两句,管家说两句,于少爷插两句话,而后两位老大师嗡嗡嗡地说着一套与上次没什么大差别的结论,听的纪莞初昏昏欲睡。 无聊的间隙她与裴忆一道骨碌着眼珠子四处打量,反正今日人多,恐怕也没人注意到她们两个这种小虾米。 她先是看到了坐在城主下手边的那个少年,形貌与于青天有七分相似,眸子清亮亮,唇角紧抿。偶尔看向于谦于大少的目光有些怨怼愤恨。想必这就是于二少爷于平之无疑。 然后让她第二感兴趣的人便是那出身春风紫陌楼,前些日子在她二人面前上演了一出寻死觅活戏码的红人花魁苏璧苏小姐,传说中亦是于青天的老相好。 这位苏小姐的确如传言之中一般,美色天成,花容月貌。虽说因得忧思病体精力不济颇显憔悴,可是分毫不能遮掩起浑然的美色,更多添了两分我见尤怜之感。 纪莞初低头偷偷吐了吐舌头,暗自心想,这姑娘怎么就入了这个行当呢?真是造化弄人。 好不容易听完了两位老先生的各自论证,又添了一轮面红耳赤快要打起来的唇枪舌剑,于城主这才点到楚故的名。 点的虽然是楚故,可是纪莞初脑中的弦却绷得不能再紧。 楚故放下手里的茶盏,施施然起身,仪态雅致出尘,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虚虚拱手,开口道:“这几日我重新算过所有人的星盘,心中大致有了些结论。这结论与庞先生怀疑管家、魏先生怀疑于二公子皆不相同。” 于城主威严一扫:“哦?” “在楚某公布我的结果之前,不如先小说几句别的吧。一直以来有很多人都质疑我星占的能力,我一笑置之不欲与之计较。可是今日这阵仗,想必于城主是要弄个水落石出了。为了等会儿省点儿事儿,我就先为我自己正正名。” 于青天点头应允。 楚故勾唇一笑,眼睛扫过于谦,只见他眸子之中尽是冷然狠厉,嘴唇微动。楚故包括纪莞初和裴忆,都在他唇形之中看出了四个字:“谨言慎行。” 这是句警告,或许是他“好心好意”的忠告。 “既然如此!”楚故的视线不再从于谦身上停留,转而环视四周:“我便选择在场的两人说点儿闲事儿吧。我昨日夜里取了几人的做了推算,能大致知道谁一天里都做了点什么?这种推断人事的本事,在我师门里叫做蚍蜉撼树。没什么大用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堪称鸡肋。” 楚故说的轻轻松松,可是在座的几味深谙星相之道的人却倏然变了脸色。 眼前这年轻人的本事,已经能到推算事件的地步了吗? 不,不会的,应该是噱头…… 楚故轻轻一笑,接着道:“那不如,我便选于谦于少爷,和春风紫陌楼的玉娘玉夫人吧。不知两位可愿意帮楚某这个忙?” 玉娘美目曼妙皆是疑惑,轻轻颔首。于谦的反应则更为直接,鼻端重重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楚先生别在众人面前砸了自己的招牌,那可有好戏看了。” 楚故不理会他的无端挑衅,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只紫金星盘――这是今早纪莞初为了做戏将将放在他怀里的。 众人的目光皆被这小物什吸引了去,于城主出言问道:“楚先生,这是何物?” 楚故勾唇:“不过是楚某吃饭的家伙罢了。” 而后他作势在星盘上一阵摆弄,片刻之后抬首看向于谦,眉目之间皆是自信:“于少爷昨日丢了随身的玉佩,是可不是?” ------------ 第035章 身有一技神乎其神 楚故此言一出,于谦的脸上就闪现了几分被戳中心事的惊诧。 众人的视线此时此刻都聚集在他的脸上,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得假。因而只能冷声回答:“楚先生猜得不错,我昨日是丢了随身的物什。且我还可以告知你,至今这块玉佩也没能找到。若是楚先生大才,能帮在下寻到这件心爱之物,那在下定然对先生心悦诚服。”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你找不到的话,那就趁早一边儿凉快去,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吧。 楚故全然当做没听到他满是火药味的挑衅,昨日纪莞初叮嘱的好,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无论什么人有什么阴谋,都云淡风轻随他们去。他们的诉求不过是那悬赏的千两银子,断自己财路的人,不值得任何谦恭。 他扬眉道:“于少爷莫要担忧,楚某既然开口了,自然是知道的。” “哼,那就请楚先生说说看吧。” 于谦自鼻端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听得纪莞初直皱眉头――他这般明显地表示出自己的心怀叵测,真的合适吗?于城主不会心怀疑虑,进而思索他的用心吗? 这高门府宅的事儿,以后还是断然不能插手。否则以自己的城府,八成得折在里面。 “于少爷一早从后院出门,径直便取了星相馆。而后与魏先生共进了早餐,直到晌午过后才离开。此时于少爷的玉佩,确然还在身上。” 他抬头看到于谦刚想开口说话,当下便挥了挥手,接着道:“于少爷先莫要急着质疑或者反驳我,且听我接着往下说。待得于少爷从星相馆出来之后,先是回了府。回府之后你先探视了于城主,而后又去了后院寻了你的夫人。两人之间或是因得什么事发生了些口角,而后你便又出了府。” 楚故侃侃而谈,似是如同亲眼见过于谦昨日的一举一动一般。纪莞初站在旁边看着她,眸子里颇有几分被经验到的神采。虽说这些话都是自己教给他的,可是偏生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些让人挪不开眼的炫目。 于谦的面色逐渐变得青白,眸子之中的不可置信也愈发聚积。 “……直到出府之前,于少爷的玉佩仍旧是完好无损,佩戴在身。但是!”楚故抬眼,勾唇一笑:“在这之后,星相之上便出现了失物之征兆。据我推算,于少爷是去见了一个人。位置在城东的某处宅子,微微有些红鸾紫魅桃花之相。想必是金屋藏娇吧……” 楚故轻笑两声,略微有些许佯装得恰到好处的尴尬:“于少爷不妨差人去那里找一找,定然会有所得。” 于谦的脸眼见着已经变成了铁青,这金屋藏娇的事儿就这样被公之于众,想必是面上颇不好看。尤其是春风紫陌楼的姑娘们也在此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看来,于少爷是不必担心这件事传的不够远了。 让纪莞初颇为意外的是,她无意间一扫,竟看到于二少爷于平之年少的脸上闪过几分异样。 她心下一想,莫不是这于平之知晓些什么? 于城主原本眯着眼睛休息,听闻楚故说完了话,睁眼扫了一扫于谦。纪莞初清楚地看到于青天眼里一闪而过的那道寒芒,威严自在。 “吴管家,差人去楚先生所说的地方去寻。若是有人在那处园子里,就将人一起带回来,速去速回。” 管家老吴领了命,与楚故询问清楚了确切的地址,当即便下去吩咐了。 楚故转身,笑看上首。他不等上首之人再说话,便接着道:“于少爷的事,我大致就先说这些,等城主府差人回来之后再言其他。方才我说的除了于少爷之外的另一位也在场,便是春风紫陌楼的玉夫人。” 楚故转身,对玉夫人的方向拱手作揖,笑道:“玉夫人可还记得在下?” 于谦听闻,阴阳怪气地说:“原来楚先生这般高贵的谪仙人物也逛过窑子?” 这话因得春风紫陌楼的一众姑娘怒视,楚故也不与他计较,定定地看着蹙眉的玉娘。 方才甫一进门,玉娘便觉这年轻人有些面熟。刚要思索究竟是在何时见过,便被身边的姑娘们打断了思绪。此时细细地一打量,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前些日子来楼里寻苏璧的那位公子吗? 看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这人确实不是池中之物。 玉娘起身大大方方地与他见了礼,而后玉手微请,让他接着往下说。 楚故笑:“既然如此,我也同样说说昨日的事情吧。玉夫人莫怪。” 倒是纪莞初在一边暗自吐舌头,若是玉夫人知道今日两人的来意,是绝对不会再做出如今这般春风拂面的态度的。 而后楚故稍作沉吟,开口道:“夫人昨日起得很早,并未吃早饭,便出了门,去了西郊的慈悲寺礼佛。而后晌午在寺中吃过了斋饭之后才回到春风紫陌楼中,回来的路上应该曾大额度地购进过一些东西,所以星盘上有破财之相。” 玉夫人颔首:“楚公子所说不错,如今入冬了,清天城的天气又变得快,我便顺路去了丝绸铺子订购了大批御寒的衣物布匹给姑娘们先预备下,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说至此处玉娘微微一笑:“楚公子的星占技艺着实是神乎其神,可还能猜出妾身晌午之后还做过什么吗?” 楚故点头,接着道:“而后夫人便回了楼中小憩,日暮时分天星入主八宫,大抵是有血光之灾的意外。可这意外不大,应当是皮肉之伤,楚某说的对还是不对?” 玉娘此时的面色已经从探究变成了震惊,眸子之中透出的全然是折服神色。而后,她伸出腕子,轻撩衣袖,手腕往上些许被厚厚包扎,如此便是楚故所说的所有言辞的铁证。 纪莞初不由得扯起唇角,心里满满当当全都是自豪骄傲之情。这种感觉,是在纪家从来不曾感觉到的。 此时的场面变得相当诡谲,众人沉默着,却又时不时窃窃私语着。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中厅之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嘈杂,愈来愈近,直到近在咫尺。 城主府侍卫身后,站着一人。 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听得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红蕖?” ------------ 第036章 我对她从未死心过 这一声红蕖很不合时宜地从两个人口中响起。 一男一女。 可是?这男声,并不是于少爷。 纪莞初方才一直盯着这名叫红蕖的女子看得目不转睛,只见她身段窈窕面容清丽楚楚可人。直到听闻这两声惊讶到几乎去了三魂七魄的唤声,这才回过头来。 出声的人并未出乎她的意外,是上首侍候于城主的于夫人,以及,管家老吴。 红蕖走上前,对着上首之人盈盈一福,声音温柔地如同能滴出水来:“相公,红蕖与你多日未见,你可曾安好?” 厅中众人面色各异,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一时半会儿之间厅中无人应答,是一种某个秘密将要呼之欲出的沉默。 少顷,终究听得一人回声:“红蕖,为什么会是你?” 说话之人,是于青天。 语调低沉,略带几分让人察觉的意外和复杂。 纪莞初低头,微微勾唇。 今天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不枉自己殚精竭虑算了好几晚,几乎算遍了这些个人的命盘合盘才得出这最终的结论。 只见那红蕖温婉一笑:“我为何不能在这儿,于城主?”而后她看向于谦,道:“妾身来还于公子的玉佩,公子还请妥善收好,莫要再遗失了。” 说罢,伸手将玉佩从袖中拿出,款款走进,递给于谦。 于谦站在原处,紧抿着唇,不言不语。 待得他伸手将物什接过,红蕖屈膝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正当此时,纪莞初听闻一声极其骇人的拍桌声。抬头一看,只见于青天怒气中生,拍桌而起,探手便抓住了红蕖的手腕子。 “原本逐你出府时,我留了三分善念。觉你天性良善,本分温婉,如今却是坐实了当初的罪名!早知如此,当日便应当将你杖毙与棍下。你还有脸开口,唤我一声相公?!” 听于城主之意,这红蕖竟然是当年他后院的小妾! 红蕖淡然一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如今,我落得这般下场。” 于青天冷哼一声,并未言语,就听得方才一同出声认出红蕖来的于夫人尖着嗓子开口了:“贱人,你当年为城主府后院之人,与旁人私通本就罪该万死。老爷心善,不欲造下杀孽,所以放了你。你居然又偷偷跑回了清天城,还勾引了我儿!” 于夫人几乎银牙咬碎,眼中升腾起的熊熊烈火似是要将眼前的红蕖烧成灰烬一般。想必是当年于城主煞是宠爱这个女子,因而她才对他这般恨之入骨吧。 “我……”于谦铁青着脸,嘴唇诺诺,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跪下!” 于城主这声跪下可谓是声色俱厉。当下中厅之中便乌压压跪倒了一片。 纪莞初躲在楚故站得笔直的身后,抬眼向上首偷瞥,只见于城主眸色之内浓重如墨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沉闷多时,有人打破了此时此刻的僵局。 不是红蕖,不是于青天,不是于谦,不是玉夫人。 而是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于二少爷,于平之。 于平之跪着挪动到于青天脚下,稚嫩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经泪痕斑斑。他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于青天的腿,失声哽咽。 “父亲救我。” 四字一出,场中多人面色大变。 于青天低头,冷冽的眼神自于平之面上扫过。于平之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苍白,却终究没有闪躲。 “说说看,为何要我救你。” 良久之后,于青天薄唇微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句话。 “父亲,儿自懂事以来,便卑微度日。这一生不求富贵,只求能守着我娘的灵位,淡然平安。可那日,我与奶娘出门小逛,却不曾想撞到了大哥与红蕖姨娘。从那之后……我与奶娘便镇日受大哥威胁恐吓。前些日子,奶娘因无意间走漏了些口风,居然被……被大哥害死了……求父亲救救孩儿,为孩儿洗刷这莫名的冤屈!” 于平之这番话,说的声泪俱下,字字句句如揣摩了千遍万遍一般,真情切切,直入人心腑。 于青天听之,面上神色有变,却仍旧内敛。他沉声让于平之将此事细细道来,眸光扫过于谦的脸,已经带上了七分刺骨寒凉。 此时的情形已经出乎了众人的意料,无论是春风紫陌楼的一众姑娘亦或是另外两位星占大师,皆是面露惊诧。 待得于平之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完毕,才过盏茶时间。 其实这件事说来并不复杂,虽说涉及了不少城主府中的旧年秘辛。 这红蕖,是当年于青天颇为宠爱的一房小妾。出身贫民,一直不被府中其他妻妾所容,尤其是于城主的正室夫人。而后某一日,府中便爆出了红蕖与下人私通的消息,且据传是抓了个人赃俱获。因此于城主气急攻心,却又念得以往情分,便将红蕖赶出了清天城。 可这于大少爷于谦却始终对红蕖有着非分之想,偷偷将她接回了城中安置,却不小心被于平之撞破。为了不让这件事透到于青天耳中,他便借于城主中毒之事大做文章,欲要除掉于平之。 纪莞初咋舌,若是不遇到她,或许这于谦与魏先生师徒二人,便真的得手了。那样的话,就可惜了于平之这个看上去比于谦要出息太多的少年人。 于青天的表情已经微微地透着些铁青,他不发一言,只是眯着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大儿子。 于谦唇瓣微抖,额上冷汗频出。终究还是弯下腰,重重叩首。 再抬头,已经比方才的模样好了太多。 他转头看了一眼红蕖,张口对于青天道:“父亲,我对红蕖,从没有死心过。即便您将她收入府中,即便她深爱的是您。她被母亲设计赶出府,我本以为这就是我的造化。可惜无论如何她都对您情深不负!我不服!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让她见到你,我知道那样我不会有任何机会。所以这个小杂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为了以绝后患,我要让他死!”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中厅之中余音不绝,于城主怒气中生,眼见着已经不能自控。 见此情形,玉夫人起身,微微一福,道:“既然于城主要处理家事,那么我们这些人还是先回避的好。” 她余光看向楚故,却正正地与楚故的视线相对。 “玉夫人莫急,事情还没结束。” ------------ 第037章 这么笃定是为哪般 玉娘美目曼妙流转,转头对楚故一笑,道:“楚先生,如今这境况,即便是没弄清楚前因后果,我们留在这里也是不合适的吧。” 而后她言语一顿,抬头对于青天道:“于城主,不如过些日子您安顿好府中的事情之后我们再说,如何?” 纪莞初一听这话,立马在身后偷偷地扯楚故的袖子。 楚故微微清了清嗓子表示明了,而后赶在于青天开口之前开了口:“于城主,今日既然都到了此处,那便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完的好。况且方才楚某只是对自己的占星之法加以佐证,具体是谁下毒加害于城主的定论却还是丝毫没有提及。” 楚故说到下毒儿子之时,语气微微有些停顿,若加重之意。同时,眸子微偏,看向春风紫陌楼众位姑娘所处之处。 苏璧的面色苍白,神游天外。 思索片刻,于城主开口道:“也罢,这档子痷臜事情,也该早早有个水落石出的了断。我后府之中之事本不是什么大事,想必众位都是明眼人,不会在外说出什么风言风语。” 之后他挥挥手,让众人先都起了身,之后将视线投向楚故:“楚先生,劳烦了。” 言语之中透着浓浓的疲惫。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如今日这般棘手咋舌的家务事。 待得场面稍稍缓和下来,楚故这才施施然开口,温润的声音在中厅之内想起,敲打在人心上,却带着三分没由来的寒意。 “方才我所说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罢了。若是对于城主一家造成了莫大困扰,还请先饶恕则个。” 而后他稍作沉吟,接着道:“正如我最初所说,无论是出身哪门哪派的占星之人,出来行走江湖,定然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技。而我这一脉,就是推算大大小小的流年劫数或者喜年吉时。因而于城主中毒之事,可以说算是正中我的所擅。原本我以为不过是件平常的因果关系之事,可不曾想,其中竟然也有这么多旁枝末节有碍视听。哎……” 幽幽一声叹息,将自个儿悲天悯人的慈悲胸怀升华到了极致。 纪莞初站在他身后一脑门子的黑线,心想这人着实是做戏做十分,时时处处不忘哄抬自己的身价。 “我先后算了三次这件事之中所涉及的所有人的生辰八字,所有的星盘尽在我掌握之中。于城主所中之毒,亦是被我这好友医相思医大夫研习得清清楚楚,不若让医大夫先与大家说说看。” 于青天闭目,点头允了。 医相思起身,张口便来:“城主所中之毒,名唤嫣歌十里。从烈性毒转为慢性毒,另仍需一味毒药同时服下,名唤霜河九天。两种毒药在体内保持均衡,演变成一种在煮木香的熏制之下逐渐在体内累积直至毒发的慢性毒。” 医相思抬眼,越过楚故的身侧与纪莞初的视线相交:“嫣歌十里以女子身为所托,香气幽幽不灭。霜河九天以凉酒为引,包裹入体无色无味。而煮木之香,则是于城主这些年来睡前所燃的,早就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所以,究竟这下毒之人是谁,还得须得楚兄为大家揭示。” 医相思的话在众人的耳中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虽说没人知道这三种毒究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效果,可是对他最后添上的解释,颇为心惊。若是按照这位相思大夫的说法,那么几乎已经可以断定下毒是在什么一种环境之中了。 于城主听罢,转脸看向红蕖。红蕖毫不示弱地与他的目光相对,眸子之中光明磊落,澄澈无匹,似是在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是她害得他。 “按照楚某的推断与相思大夫的推算,于城主中毒的时辰确实是在第一日所说的十五天之前,也就是九月初八。所以在九月初八这天没有与于城主接触过的姑娘夫人,都是没有嫌疑的。” 楚故勾唇一笑,接着道:“所以,于城主所接触之人当中,符合这一前提的便只能在于府后院与春风紫陌楼。但是于府后府之中所有女眷的星盘,皆未曾显示在那一日有这样一场小劫,也未曾现实,会在近日,有这样一场……大劫。” 楚故话中的意思非常明了,这毒,是在春风紫陌楼下的。 众人都是聪明人,皆转眼看向这群姑娘。姑娘们原本轻佻的面色如今也变作了惊诧和疑惑。 玉夫人美眸一转,站起身来。而后转身回手便打了坐在最前的苏璧一个耳光,让她登时愣在当场。 “玉妈妈,我……” 苏璧这话还没说完,玉娘便怒气冲冲地开口了:“怪不得你这些日子总是病仄仄的模样,前些日子甚至还要以死明志,是害怕自己做的这档子事儿被发现了吧?我玉娘教养了无数名伶花魁,唯独出了你这么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败笔!” 玉娘说话句句不留情面,直将苏璧说的眼眶泛红,面色如同白纸一般煞白煞白。 “跪下!” 这是近日这场合之中出现的第二声跪下,纪莞初听后吐了吐舌头,想这世人怎得都这般模样,动不动就让人跪。虽说自己在家的时候也不怎么受宠,可是除了犯了大错在宗祠罚跪之外,她爹还没这么火急火燎地吼过她。 苏璧黯然垂泪,慢慢起身,跪在玉娘面前:“妈妈,不是我……” “啪!” 玉娘这一巴掌简直不留半点情面,将苏璧打的偏过头去,发丝凌乱。 “我原本以为,你说要嫁给于城主只是无心之谈,于城主是什么身份,怎能会娶你?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因得此事,对于城主下毒!我春风紫陌楼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说罢,又高高地扬起了手,准备一掌挥下。 可这手还未曾落下,便被人半道握住了。 玉娘回头一看,扯住她手腕子的人是笑意盈盈的纪莞初。 纪莞初笑眯眯地看着她,道:“玉夫人,你先莫要着急打人。我相公还没说究竟这凶手是谁呢?你这么笃定是为哪般?” ------------ 第038章 以死明志究竟为何 纪莞初的面上极其地古灵精怪,看向玉娘分毫不示弱。或许是天性之中对弱者的怜悯,亦或许是因得她早已经将前因后果算了个通透,知晓这苏璧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 玉娘果然是在风月场中游刃有余的高杆人物,突遇这等变故,她仍旧面色不变,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勾唇一笑道:“楚夫人,玉娘不过是管教自家姑娘罢了。更何况,当日于城主来我春风紫陌楼,点名作陪的除了苏璧之外就没有第二人。如果这还不够,那楚夫人倒是与我再说说看究竟还有什么纰漏?” 话说到最后已经隐隐地带了些怒气。 纪莞初也不与她顶嘴,收回手笑了一笑,摇头道:“我一妇道人家,还是听夫君慢慢说来吧。” 而后撤身后站,将手隐在袖子里。那只手是方才抓住玉娘腕子的手,此时滑滑腻腻,皆是玉娘的汗水。 纪莞初知道,她,慌了。 “玉夫人说的不错,皆是楚某方才的言语。但是,这下毒之人,还当真不是苏姑娘。对此,您不妨问问庞先生与魏先生两位,看看在他们的星占结果之中,苏璧姑娘究竟有没有今日这一遭?” 楚故抬手,遥请庞魏二人。 纪莞初呆愣一瞬,接着便缓过神来在心里暗自叫好:这人果然只是失忆了不是真傻,庞魏两位先生如今已经随着于府后院之事东窗事发已经没了自己的立场,无损他们利益的话他们定然是不会接着说谎的。 纪莞初面上表情相当得意,可是转眼她便变了脸色。只因得她突然想到――这两位老先生手中虽然拿的是第二份生辰八字,可是这苏璧的生辰确实也是不对的! 果不其然,这两位老先生自自己的学生仆人手中接过了册子,翻看半晌,皆言道:“在老朽的星占之中,苏璧姑娘近日有死劫,且隐隐与于城主星盘相克。” “哦?”玉娘展颜一笑,看向楚故:“楚先生的结论,似乎与两位大师有了出入呢……” 一阵轻笑,登时在中厅之内响起。虽说与方才并无区别,可总让人觉得别有用心。 于城主坐在上首,此时面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纪莞初只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难解的困惑之后,就被接着遮了过去。 果然不愧于一方封疆大吏之名。 楚故姿态不变,仍旧闲然,他接言道:“如今我们星占,是靠生辰八字排盘,进而得出所要的结论。可这生辰八字可着实是红口白牙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极少能有占星师能从八字之中看出门道。” 还未等人反驳,楚故又接着说道:“若是暂且不提这生辰八字,说说前因后果。其实占星之术,不只要看后果,亦是要看前因。而现如今,很多人都着重于后果,不看前因。不过也是,星占之术中对于前因的学识要求高之甚高,在下穷其多年,也不过是初窥了些门庭。” 楚故转身,看向玉娘,不顾庞魏两位先生及其弟子所投射来的几道怒气。他眸子之中温润尽去,颇带了几分凌厉:“玉夫人,若单看前因,您在二十年前,曾与于城主有过交集吧。似乎,相交不浅啊……” 这话一出,着实是全场皆惊。甚至连庞魏两位占星大师也顾不得对楚故之前的话忿忿,而被此时所得的结论吸引了。 纪莞初细细观察着于城主与玉娘二人的面色,只见得二人听闻楚故这句话之后,面上神色皆是有变。 于城主的面上尽是疑惑,此时此刻毫不遮掩。他看向楚故的眼神之中满带着不敢相信,而后转眼看向玉娘,细细探究但终归不得。 玉夫人精致的面容呆滞了一瞬,接着便带上了三分讥讽。她朱唇微启,淡淡道:“楚公子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玉娘这孑然一身并不在意,可于城主是何身份,怎能愿与我这般青楼女子牵扯上半分关系呢?” 玉娘绝美的面容映衬在中厅在场的所有人眼睛之中,有种动人心魄的极致。 于城主眸子之中逐渐氤氲上了一层阴骘,他定定地看着玉夫人,蹙起的眉间却全然昭示着自己仍旧未曾想起面前之人是谁。直到最终,玉夫人的面上笑容愈发轻佻,漂亮的凤眼转而看向楚故,满是得意与挑衅。 楚故声色不动,相当沉得住气。他在等有人打破这个僵局,等上首的那人给他水到渠成的垫脚石。 少顷,于城主不负众望地开了口:“楚先生,我与这位玉夫人,不过是自春风紫陌楼十余年前开张之时才相熟识。若说二十年前的旧交,我想应该是莫须有的事。” 玉夫人听之,勾唇笑道:“我就说嘛,楚先生定然是看错了,你若还是不信,不如问问看庞先生与魏先生两位大能,究竟能否在我的星盘之内看出玉娘今日须得遭逢这般大劫?” 玉夫人是个伶俐人儿,这种境况之下居然还能想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方才楚故正是用这种方式,来加以证明苏璧的清白。 两位先生今日来这城主府相当憋屈。庞先生则是因得自己才疏学浅,未能窥得真经;而魏先生,则是好端端说好与徒儿帮的忙被人半路砸了摊子,还顺道丢了自己这张颇为金贵的老脸。 事已至此,却也没旁的办法。只能听从了楚故的话,翻起了手中的记录簿子,任凭这小后生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不过多时,两位先生便纷纷抬脸,当场摇了头。其意昭昭,自然是说这玉娘的星盘所示也是没什么纰漏的。 玉娘见之,面上的神色愈发娇艳。她看了一眼楚故,满是得胜者的悲悯。而后转身,对于青天微微一福。 可她这厢话还未说出口,那厢便又被楚故打断了:“玉夫人莫要着急。既然你并不承认,那我们不妨换个方式。您方才似乎提到,前些日子苏璧姑娘因得于城主不娶她入府,曾经以死明志?” 玉娘点头,面上的表情颇为难看。而后她扭头狠狠地瞪了苏璧一眼,苏璧抬眼正好与她相对,登时便是一阵瑟缩。 纪莞初暗道一声我的乖乖,这玉娘在春风紫陌楼中所见是如此温婉大气的一介奇女子,不曾想居然也有这样一面。 “那楚某便先说一说,这苏姑娘以死明志究竟是为了何事,如何?” ------------ 第039章 空穴来风信口雌黄 玉娘面上颇为不屑,她勾了勾半边唇角,僵硬且疏离。而后对楚故道:“楚先生若是想说,那妾身也拦不得。原本楚先生来我这春风紫陌楼时,我便觉得先生是人中俊才。莫要在这清天城砸了自己的招牌,也莫要在那天陪你的姑娘面前,丢了自个儿的脸面。” 玉娘说完这句话,还恰到好处地横眼瞥了纪莞初一眼。 这句话说得真是太有心计了。 首先玉夫人将楚故去春风紫陌楼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甚至有她这句话在前,即便是楚故自己解释并未与那姑娘做这苟且之事恐怕也是没人相信的。 其次,这句话搭配着最后这一个眼神,简直是有十成十的杀伤力。纪莞初是谁?如今的身份是楚故楚大占星师的夫人。在这种场合之中,自己的丈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青楼鸨妈指着鼻子说你那天逛了我的青楼嫖了我的姑娘,想必是没有一个女人会不在意。 前面有狼,后院着火,外人看来楚故此刻处境堪忧。 这玉夫人着实是下得一手好棋。 纪莞初瞥眼见到春风紫陌楼的那一众姑娘已经在窃窃私语了,其间还看到了那日陪酒的两位。那含情脉脉却又委屈异常的眼神,确实是让人吃不消。 纪莞初很给面子,当下便变了脸色。她酝酿了许久的怒气一点一点透过清亮亮的眸子散发而出,让楚故也感觉到了身后的一阵彻骨寒凉。 楚故转身,与她对视一眼,见她这幅模样,一瞬间亦是被惊住了。可转念一想,那日之事她心中清清楚楚,便暗自在肚中偷笑,这人的古灵精怪,真是能处处给人惊喜。 而后他佯装一脸无奈,尴尬低头清了清嗓子,道:“玉夫人着实高人,楚某佩服。可这话,可是仍旧得接着往下说的。” 他转回身子看了一眼苏璧,见得这位姑娘不知何时被人从地上扶起,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虽泪痕半干,不再掉眼泪珠子了,但是面上的掌印仍旧红肿可见,足以见得玉娘方才下手着实是一点情面也未曾留下。 “苏璧苏姑娘,生辰新世历十七年夏六月廿三午时生人,籍启天。” 说罢,楚故偏头一笑,对庞魏两位老先生道:“两位前辈莫要惊诧,这苏璧苏姑娘的生辰八字,确是不对的。若是按照第二次春风紫陌楼所提供的生辰算来,苏璧苏姑娘今日人应当去了成国,怎会在此处现身?且苏姑娘今日身子应当是大好,又怎会有今日这般病怏怏的模样,又怎会有前几日那般寻死觅活的情境出现呢?两位先生若是不确定,大可回去费心一算,定然会有所得。” “那你又是怎得知道苏璧姑娘的生辰的?”魏先生哼哼唧唧问道,没一点儿好声气。 楚故笑:“这便是本派不传之秘了,楚某不能告知,请先生饶恕则个。” 楚故拱手,对上首的于城主微微作揖。见得他默许的眼光,微微一笑。而后将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沉吟,目光有意无意与纪莞初视线相交汇,见得她眼神之中满是期许和欣喜,心中没来由地暖了几分。 而后他身子站定,看向苏璧道:“苏姑娘两年之前在春风紫陌楼开门迎客,年余之前便成了这楼里最能吸金的花魁伶人。之后三月,苏姑娘偶有一次去西郊慈悲寺上香,在那处偶遇一年轻公子,家境落魄却学识超然。对可不对?” 苏璧不言语,不摇头,也不点头。但是楚故在她的眸子之中仍旧是看出了三分凄怆,想必纪莞初所占是绝对没错的。 “而后苏姑娘便对那年轻公子芳心暗许,请之入幕,愈发喜欢。你本以为凭着玉夫人对你的恩赏,可以换得一世良人。可不曾想事情却并不如你所想这般,你终究还是破灭了。” 苏璧听至此处,已经落下了两行簌簌清泪。玉娘坐在前方椅子之上,面色隐隐发青。捏着手帕子的那只手已经紧紧握起,指节青白如玉。 “而后苏璧姑娘的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整日这般憔悴模样。想必姑娘已经月余不曾见过王恭善王公子了吧?” 提及这人的名字,原本低头抹泪的苏璧即刻便抬起了头,看向楚故,失声询问:“你怎得知道是他?” 楚故勾唇:“姑娘莫要吃惊,我楚故想知道的事情,还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他转身对玉娘拱手作揖:“玉夫人,儿女长情,为何偏生要拆散呢?” 玉夫人拍案而起,怒道:“你信口雌黄!谁人不知我春风紫陌楼的花魁苏璧是只许过于城主一人的清白女儿,你!” 楚故不急不躁,抬手拍了三声。 而后只听得门外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门被推开,两人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其一是离去不多时的裴忆,而另一人,则是让苏璧心心念念的那位王恭善王公子。 见得两人相聚,相互依偎的委屈模样,在场众人莫不动容。虽说也有那么几人心中仍有怒气,如同被人一巴掌打到了脸上,比如玉夫人,比如于城主。 楚故拱手对于城主道:“城主大人,苏璧姑娘的事就是这样了,前因后果不过是儿女情长,仅此而已。可正因得这儿女之情,却罔顾了人命,于情于理何处可容?请城主和玉夫人三思。” 中厅之内又陷入了一派沉寂,偶听得几声哽咽,让人心焦。 纪莞初看着面前的这个场景,心中暗道,当时占星的时候没觉得这信息量如此之大,而今一看简直就是个烂摊子。 楚故稍作平复,转眼看向玉娘。 玉娘眼眶微红,可仍旧是那副清傲的模样。 “玉夫人,楚某说这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想说,我并不是空口白言。并不是往常占星师看不出的东西,在我这里便看不出。” 玉夫人冷哼:“那又如何?” 楚故笑:“您还觉得我方才说,您与于城主二十年前旧识,是空穴来风信口雌黄吗?” ------------ 第040章 究竟让我承认什么 玉夫人定定地看着楚故,而后仰天而笑,长笑不止。 待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弯腰俯身之时,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楚先生这话说的真是奇怪,我与于城主确实不相识,这件事恐怕是于城主也同意的吧?” 她平住了气,美目妙曼看向上首。 于城主视线与她正正相对,却仍旧是想不出前尘因缘,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你看,我说的不错的吧楚先生!”玉娘捏着手绢儿,轻轻拭了拭额头:“至于这苏璧与王公子之事,想必是你四处打听出来的。玉娘承认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苏璧做了,那恐怕就会传出风言风语。若是楚先生要因此吓煞玉娘,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办法。更何况……楚先生今儿个把矛头一直指向我,这是为何?连庞先生和魏先生两位都已经帮妾身洗脱了嫌疑,楚先生又是唱的哪门子大戏呢?” 楚故抬眼,道:“玉夫人说的不错,庞先生和魏先生方才不是也证实了苏璧苏姑娘洗不掉下毒的嫌疑吗?此时此刻,也是让楚某说了个明明白白。庞先生和魏先生方才也没看出苏璧姑娘的生辰八字有误,可是楚某看得出。” “然后呢?” “所以,玉夫人的生辰八字有出入,楚某自然也是知道的。” 楚故最后一句话拿捏地恰到好处,再配之他风流倜傥如若天成的负手动作,简直让纪莞初心花怒放。 这人若是不失忆,该是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天生命盘如此悲催,也着实让人遗憾。 玉娘听闻他这句话,似乎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咯咯娇笑:“楚先生莫要拿这个唬我,玉娘自己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清清楚楚,来了一趟城主府居然就被人改了去,这让我怎么对死去的爹娘交代?你说呢?楚先生?” “玉夫人莫要着急,楚某定然会给你个交代。”楚故转身,不再看她:“玉夫人的生辰做的十分微妙。若不是我那几日潜心研习,恐怕也会如同两位前辈一般,被骗了过去。从玉夫人所给的生辰八字上来看,确实符合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合乎所有的常理。但是……” 楚故瞟了一眼裴忆,裴忆会意从纪莞初身边往前站了小半步,正好落在玉夫人的视线之中。 “你,你不是……” 裴忆对玉娘歉然一笑,不言语。 楚故道:“夫人或许方才心中有事,没能注意我这位小兄弟。因得我没见成苏姑娘,他便主动请缨,再探春风紫陌楼。若是他没记错,夫人本身是对这些玄学神秘兴趣非常,因而即刻便将他请入了楼内,是且不是?” 玉夫人沉吟,美目微转却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挖的哪门子坑。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多谢夫人配合,楚某省了不少唇舌!”楚故转身,面相庞魏两位先生,躬身道:“还请两位先生再看看玉夫人的八字星盘,不知二位的星占结果之中,可曾有玉夫人对这神秘学颇为感兴趣这一笔?” 玉夫人眉端上挑,扬声道:“我不曾听说在这星盘之中还能看出这些个东西来的,楚先生莫要戏弄我。” 楚故毫不介怀,风轻云淡:“玉夫人所说不错,吾等占星之人平日里并不会与客人说这些。但是不说,并不代表看不出。来请占星师解惑之人,本身必定就是对此道深信不疑的,若是再说这么一句,纯粹是多余的。” 不过多时,庞魏两位老者亦是从簿子之中抬起头来。两个死对头同时对看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丝惊诧。 楚故说的没错! 的确,纪莞初最初对玉夫人的星盘是不曾怀疑的,只因得这生辰八字所推出的星盘样样都合乎情理之中。可那日跟着裴忆从春风紫陌楼出来,纪莞初返家之时突然想到这么一点,那就是――玉夫人原本的星盘之中,是绝对不会对星占一道有丝毫兴趣的!因得再结合后来摸了腕子得出来的星盘,之后便着重研究这玉娘与于城主之间的琐碎关系,最终不负她的一片苦心。 玉夫人面上露出了今日以来的头一次惊慌失措,虽说她在尽力地遮掩,可是仍旧能让人清楚地看出端倪。 “玉夫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楚故温言道。 玉娘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残存着三分傲气:“那我再问一句楚先生,你让我承认,究竟是承认什么?是我在生辰八字上动了手脚?还是我在二十年前与于城主旧识?” 楚故闻言,目光变得如墨漆黑:“自然是承认……你是给于城主下毒的元凶。” 虽说所有的矛头皆是如此指向,可是如今将事实从口中说出来,却还是有些让人瞠目结舌地戏剧性。 原本推测有嫌疑的几人如今皆是有了自己的内情外情,反而是这从头到尾都不在人视线之中的玉夫人,此时此刻成了这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的焦点。 究竟是她,不是她? 玉夫人倏然一笑,面上的神采如洛神花绽放一般妖艳,衬着一身紫红长衫,颇有几分当年年轻之时的倾世神采。 “楚先生这般说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是下毒的真凶?玉娘请问楚先生,我为何要下毒给于城主,我究竟因得什么原因这么恨他,究竟为何这么想让他死呢?恩?!” 玉夫人话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已经隐隐地带上了几分戾气。 纪莞初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湿濡濡黏腻腻了,她大气不敢出一口,就这般屏气凝神地看着楚故。生怕他顶不住这个场合之中所有人施加给他的压力,露出了些许没有说服力的马脚。 楚故却不温不火,直直地笑道:“玉夫人自己做的事情,如今却要在下来代为解释,着实也是出好戏。既然这样,那在下就勉为其难,替玉夫人您,说道说道吧。” ------------ 第041章 玉夫人的前尘旧事 楚故心中此刻如同明镜一般,光可鉴人。他原本早上跟着纪莞初来时还有些忐忑,原本进入这中厅起身说话之前还有些慌张。 可如今,这里,是他的股掌。 他从来不曾之意纪莞初星占的本事,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开始。所以他什么话都不多说,只是将纪莞初所说的一点一点地牢记在心里,而后用他的嘴,为她圆满。 侃侃而谈之间,他亦是有些迷茫的。究竟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竟觉得在众人面前如此这般有些似曾相识。甚至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当初所面对的,应该比这样的场面要大许多,他的心底在叫嚣着一个更耀眼的平台。 他的心,很久违的,蠢蠢欲动。 偶然之间他转头,看到纪莞初赞许的双眸,心中的各种情绪无论正面还是消极,都在那一刹那之间全部消失殆尽灰飞烟灭。她对他的影响不知道何时开始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虽然有些惶恐,甚至在夜深人静之时有些不解和隐隐排斥,可最终仍旧甘之如饴。 想到此处,楚故展颜一笑。这一笑之间,气势似乎比方才又攀升了几分。任何人,包括养尊处优的于城主以及德高望重的庞先生和魏先生,此时此刻皆不敢再小觑这年轻人。 楚故今日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虽然将他们的里子和面子一起震到了尘土里。可是刨除这些,仍旧是让人在心底心甘情愿地感慨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此子年少有成,今后定然有大成。 “玉夫人您既然这般说了,楚故就不再说些客套话。毕竟这在场之人里,知晓当年前因之事的除去你,便是我了。或许于城主也知晓一些,可是如今你这个模样,恐怕城主大人日理万机,也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的。” 楚故负手而立,英姿洒脱。他伸手将袖子边缘卷起三圈,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而后从怀中拿出刚放入不久的紫金小星盘,持于手上。一行一止之间,皆是出身大家后辈的涵养。 纪莞初站在一侧愣愣地看着他,心中的复杂心情难以言表。 原本这人那副呆萌的样子去哪儿了?难不成是故意装作失忆来骗她的? 这人如今的表现浑然天成,竟然比她自己更像一位占星大师。他身上所表露出来的气势、镇定和睿智,甚至有几分自己的爹爹表兄在宗祠大会上占星时候的模样。 待得她缓过神来,楚故已经施施然开口了,声音温润且微微低沉,却是该死地好听。 “于城主二十年之前,在启天任职。昔时于城主还未曾如今日这般位高权重,可已经表露出了年少有为的耀眼模样。而后皇上下旨赐婚,将当时老丞相家中最受宠的嫡女嫁给了于城主,也就是今日的于夫人,是可不是?” 于城主与于夫人同时点头,认同了他这番言论。 楚故看罢,接着说道:“在那之后,于城主不出几年,便被封做了清天城主。名噪一时,家门显赫。曾经的一切过往都成了烟云往事,不再有人提起。” “可是殊不知,于城主当年的出身也并非如同今日于少爷一般,含着金汤匙。归根结底,于城主昔日亦是一介贫寒书生,在年少之时便在家中订了一门亲事。待得事成几年之后,于城主便入了启天,自此再未归家一回。” 听着楚故的侃侃而谈,于城主的面色变得有些颇不好看。 “可这原配妻子,在家中等了一年又一年,可还是不见丈夫归家。那时于城主及这原配夫人的双亲皆已经离世,无奈她只得带着自己的妹子上路入了启天城,却不曾想还没见得于城主的面,便被这于夫人撞见赶出了家门流落街头。再过不久,原配夫人因身染重病,无法照料亲妹,便将她托付给了一户好心人家。自此魂归离恨,一生就此而终。” 楚故语速不急不缓,他无意间用眼角的余光瞥过于夫人的脸,只见她眼眶已经微微有些泛红,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抖,手中的帕子揪得极紧。 “可这亲妹却着实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她始终认定自己的姐姐是于城主与于夫人两人沆瀣一气害死的,所以等她侍候了两位好心善人辞世之后,便带着家产,紧随着于城主来了这清天城。安顿下来便开了一家铺子,收留与她一般颠沛流离的贫苦女儿家,或卖身或卖笑皆由她们自己。与此同时,她无意间学得了一门制香的手艺,自己在暗地里慢慢研究。这时间一晃便是十八年。无论姐姐的尸骨有没有寒透,也终归到了该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楚故说完,便不再言语。行至凳子旁边,一掀衣摆坐于凳子之上,顺手端起了桌边半凉不温的茶水。 纪莞初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屏气凝神似乎在听一个她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待得他好不容易说完,说得极其调理圆满,她这才放心下来,手心早就沁出了一手的冷汗。她微微挪动了下双脚,只觉脚掌亦是已经酸涩地不行。而后她将手搭到了楚故的肩膀之上,蹭干了手心里的水渍。 楚故低头喝着茶水,觉她在自己身后的这番小动作,不知怎的就勾起了唇角。 旁人的故事毕竟是旁人的故事,可是他们的故事,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他想,若是能恢复了记忆,可否与她,也街这么一段良缘呢? 想想就有些隐隐约约、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期待…… 中厅之外,清天城的雪由大变小,又重新转大。雪势纷纷扬扬,随着北风的阵脚哄然而落。无论落在何处,皆是遮掩了十分平日不欲看到的尘土颜色。 可是这雪,毕竟只能掩得了外物,却遮掩不住人心。 这漫天大雪,注定是要掘出一些埋藏在心底的故事,而后再将其,顺着这陈年的旧感伤,重新埋葬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的。 玉夫人,抱歉。 ------------ 第042章 眉目如画笑意温然 从城主府出来之时,纪莞初抬头看看阴仄仄的天空,有些莫名的郁郁。黑压压的天空落下了洁白无瑕的雪,想想都让人觉得有种无奈却又逐渐习惯的和谐。 踩在松软的雪上,薄薄的鞋子已经被雪浸湿了斑斑点点。随着咯吱咯吱的走路声,纪莞初想张开口说点什么?却终究只留下唇畔一道虚虚实实的白色雾影。 如今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叫呵气成冰。 楚故走在她身畔,稍稍调整着自己的步法,能够随得上她。而后她见得周围已经没了人,便沉思一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冰凉的,温暖的。 纪莞初颇为享受这种冬日天气里的温暖服务,当下也有样学样,攥住了身边裴忆的手。 三人手牵手走在雪地里,顺着看不清模样的石板长街往乌衣巷的方向而去。 “阿故,你今天,真让人挪不开眼。” 少顷,纪莞初抬头,迎着漫天风雪,对楚故笑道。 楚故听闻,偏头看她,面上眸里已经溢满了温柔如水的温情。 “阿莞,我不过是帮你说你想说的话罢了。你的占星之术,真的让人叹为观止。” “不不不,还是阿故你说得好。若是让我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舌战群儒,恐怕会吓的腿发软……” …… 听着两人在耳边一路寒暄,裴忆颇为无奈。直到转了两条街这两人还是没完没了,她这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们两个真是够了,这么冷的天拿肉麻当有趣。等会说话喝了风肚子痛,回去我可怖伺候。再说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冻散了,赶紧回去往回走吧。” 城主府地处东北,距西北的乌衣巷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纪莞初闭着嘴走路走了片刻,还是觉得安静又无聊,便又聊起了今天的事儿。 “阿忆,你说红蕖以后会怎样?” 裴忆转着灵动的大眼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道:“纪大占星师不是会算吗?你算算看啊。” 纪莞初抓狂:“我若是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或者摸到她的手腕子,还问你作甚。不是您老人家会看面相么,快告诉我成吗?” 而后她转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其实在这整个故事当中,能牵动我心的,只有红蕖和苏璧两个无辜女子罢了。皆是因得自己的真情与真心,可是一个是执念,一个却是求不得。” 听闻她这般说话,楚故并未低头。他只是无意的,或者是有意的,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裴忆抬眼看了看天,这样阴郁的天气很难让人释怀:“其实我本不想与你说,怕你心事太重……” 尾音幽幽,带着写说不出来的怅惘。 纪莞初被她这番情绪弄得着急,扯着她的袖子急忙追问,却又矛盾地生怕从她口中听到什么让她后悔愧疚的消息。 毕竟,若不是为了城主府的悬赏,她不会插手此事。若不是有她的插手,那红蕖和苏璧二人,起码是不会与她有牵扯。 可是若是这样,那便可惜了其他无辜之人…… 罢罢罢,无论怎么说来,都如同一团乱麻。 “我真的觉得,你心事太重。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你外面的裤子被划开了口子,正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花衬里……” 正当此时,她却听得耳畔裴忆说得这么一句话,另加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凝神望去,却见裴忆已经笑的前仰后合合不拢嘴,被迎面而来的西北风灌了整整一口。 而后纪莞初反应过来裴忆方才说的什么?满脸尽是恼羞成怒的红晕。登时便挣脱了楚故的手,与裴忆两人在街上打闹起来,最后以两人都跌倒在雪堆里而告终。 楚故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这般模样,眉目如画,笑意温然。 待得两人打打闹闹跑出去了半条街,这才消停下来。天色此时已经浓的快要滴出水来,想必已经到了日暮之后了。 纪莞初粗粗地喘着气,半倚靠在楚故身上,对裴忆道:“你就会这般作弄我,看我回去还能不能好好给你看星盘,哼……” 佯装发怒的小模样无比娇憨,可确确戳中了裴忆的软肋。 前些日子给她的两个生辰八字,确是一点儿都玩笑不得。 裴忆无奈给她赔礼道歉作揖,哄了好一阵子这才作罢。而后纪莞初横了她一样,开口道:“这回你总该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两人日后会如何了吧?” 满是让人想勾唇角的威胁。 裴忆低头,沉吟片刻,似是在回想一般。而后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莫要担心。红蕖此人的面相是过尽千帆金不换之相,虽经历诸多波折苦难,可终归还是能与良人修成正果。而苏璧,眉宇之间亦是带了几分福泽,想必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个大劫数,以后定然也会一日比一日过的舒心。” “那……”纪莞初迟疑道:“玉夫人呢?” 裴忆无奈摇头:“你这人,怎得关心这么多与你无关的事儿。况且你不是知晓她的生辰八字吗?” 纪莞初低头一笑,有些不加掩饰的内疚:“我总觉得,这件事或许真的是因我而起,所以她们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我一手促成的。所以,我……”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裴忆举手打了后脑勺:“若是天下算命占星之人都如你一般婆婆妈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那还有活路吗?世间之事,芸芸众生,都逃脱不过一个因果。他们能遇到你,那便是上天注定的。所以,你无须愧疚,都是他们各自的造化。” 纪莞初听之,心中稍稍好受了几分。的确,裴忆说的是这个道理,遇到医相思是造化,结实裴忆是造化,插手城主府之事是造化,探查春风紫陌楼是造化,在苏璧房里得到那张写满相思之苦的纸笺也是造化,回程路上夜救琴疏弦更是造化吧…… 都是造化。虽然也尽是无奈。 “如今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无论是于谦和他姨娘红蕖,还是苏璧和她的定情之人王恭善,亦或是玉夫人和于城主,都是冥冥之中必然不断的牵扯。你已经完成了你需要做的,之后的事情,便随他们去吧。” 映衬着清天城声势浩大的雪景,裴忆的这番话似是敲击在她心上一般,莫名的升腾起几分安稳。 循着路往回走,倏地听到身后路上传来了马车之声。刚想往路边靠去为其让路,却不曾想车马在三人身侧停了下来。 ------------ 第043章 同路而行且看天意 车辙在洒满了雪花的长街之上压出了两道浅浅的印子,随着马蹄的哒哒蜿蜒向前,映衬着街边两侧燃起的大红灯笼,颇有几分莫名的水墨情致。 待得马车停住之后,车厢帘侧出现了一直纤长漂亮的手,不加分毫点缀。透过帘子可以看到半截墨青色的袖子,暗暗地绣着低调好看的花纹,颇为讲究。 只消一眼,纪莞初便知道,车厢之中的人,是医相思。 果不其然。 门帘掀开,露出了医相思笑意吟吟的脸。在这初冬风雪之中,掩映着明明暗暗的光影。 纪莞初站在雪地之中,回过神来哈了口气,笑道:“相思,你也从城主府回来了。” 医相思点头,对她伸出了手:“今日风雪甚大,不如坐到车里来如何?” 手伸向的是纪莞初一人,可这话和眼神,是囊括了三人的。 纪莞初刚想点头,便听得耳畔一人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多谢相思大夫好意,今日在城主府中闷了太久,我想趁此时走一走,顺道看看这清天城的壮阔雪景。” 说话的人,是楚故。 纪莞初回头看他,逆着光,只看到他脸上不怒不笑,没什么表情。可那双黝黑不可测的眸子之中,却透出了隐隐约约的疏离。 医相思笑,接着对纪莞初说:“既然楚兄想透透气,那我便也不再相邀。莞莞,天冷风寒,你与裴姑娘上来可好?” 裴忆听此,看了看目前的尴尬境地,出言道:“多谢医大夫好意,不过我得去前面买些吃食衣物。” 医相思眸子一暗,点了点头,却也不说别的。伸出去的手仍然探在纪莞初面前,让她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混乱,不知道作何决定是好。 倏然之间,医相思收回了手,从车中起了身。他半跪在车厢之中,探出了半个身子,低头在纪莞初身侧耳语。 西北风风势渐猛,卷着漫天飞雪而来。医相思的长发与纪莞初的逐渐飘散交合至一处,一男一女两人身形伫立在雪地之中,头顶的彤红灯笼映衬着脚底雪白松软的雪地,竟然美的让人有一瞬的窒息。 起码在这一刻,无论是裴忆还是楚故,都觉得自己,是画外之人。 待得医相思耳语片刻,从纪莞初耳畔抬起头来,眸子之中已经温温润润填满了笑意。纪莞初亦是双颊有些泛红,不知是羞得还是怎的,眼睛之中颇有些振奋之色。 她刚想开口对医相思说些什么?接着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话端回了头,对楚故和裴忆两人道:“阿故,阿忆,我有些事情需得跟相思走一趟,你们二人若是不想搭这趟顺风车,便相伴先回家去可好?今日我们一整天都没在家,不知道疏弦怎样。” 楚故紧抿着唇角,站在原处看着她。眸子之中氤氲起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久久不发一言。 最后免不得裴忆出言打了圆场,对纪莞初说道:“那好,我让阿故陪我去买些东西便回去,你随着相思大夫去了便赶紧回来吃饭,我们等着你。” 纪莞初歉然一笑,转身将小手递至医相思大掌之中,借力使力上了车。而后两人拉好门帘,车夫挥鞭接着赶车朝前面而去。 楚故与裴忆二人站在街边屋檐之下,看着沐雪远去的马车,直到其消失在夜幕之中这才作罢。 裴忆扯了扯楚故的袖子,道:“别看了,人都走远了。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这天气冷的让人难受。” 楚故随着她的脚步往前走,全然失了白日里在城主府那副清冷绝尘的模样。他略微有些沮丧,有些郁郁,对裴忆说:“既然天这么冷,你为何不上车随他们一起去?” “你又为何这么断然拒绝了医相思?”裴忆嘴上不饶人,当下便反问道。 “我……”楚故张了张嘴,确最终没能说出话来。他应该怎么说?他甚至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心中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只是他不喜欢阿莞与他在一起,很不喜欢。 裴忆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通透了然:“你既然都说了想走走,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反正总归是因得你让我没能坐上车,回头你得好好补偿我。” 楚故听得她佯装赌气的声调,心情略微好了些许,勾了勾唇角。 “其实!”顺着长街走了半晌,裴忆又开了口,有些小小的迟疑,似是拿摸不准怎样跟他说比较合适:“你,阿莞,和医大夫,在许久之前都是萍水不相逢的陌路人。如今因得因缘际会相识,可是能否接着往下同路而行,还是要看天意。” 楚故疑惑问道:“这是何意?” 裴忆无奈,心中直道这人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医相思与阿莞不是同路而行的人。所以你放心就好。” “那我呢?” “你?”裴忆悠悠叹气:“我看不懂你的面相。可是阿莞总归是有母仪天下之相的人,你若是个皇家子那倒是颇为合适……” 说着说着,裴忆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消散在了风声里。等她察觉道后,这才反应过来,连声说:“呸呸呸我在说些什么?这几日看了太多面相又犯老毛病了。阿故,你记住就好,你与阿莞今后终将如何,那得看你自己的努力咯……” 长街一路,被风雪遮掩。车辙脚印,都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归于雪白。 …… 这厢纪莞初做进车中,鼻端身侧皆是医相思身上独有的清新药香,脸颊的红晕还未来得及褪去,便又加重了三分。 所幸这车厢之中光线昏暗,平复情绪,适应了片刻这车中的环境之后,纪莞初开口问道:“相思,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医相思笑:“那是自然,我逗你作甚。昨日我便收到了师门传信,已经寻到了第二味药的下落。若是进展顺利,那第三味药的所在也应该在路上了。” 纪莞初心中大喜,总算听到了些不赖的消息。 “对了!”医相思沉吟片刻,又开了口:“今日寻你过去,还有另外一件事。” 纪莞初偏头疑惑:“何事?” ------------ 第044章 夜黑无人可以翻墙 纪莞初透着车外昏暗暗的灯笼颜色,隐隐约约看得医相思面上的表情有些肃穆。心中一琢磨,想必又是些难以开口的事儿。 当下也不催促,就在他身旁坐着,等着他开口。 不消多时,医相思似是从自己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对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让你看个星盘罢了。” “是你的吗?” 若是没记错,这是纪莞初在医相思面前第二次问这句话。头一次是医相思寻上门来,让她看钟离右的星盘。这第二次,不知道又是谁的。 果不其然,医相思轻笑摇头。 “那是谁的?” 既然不是医相思的,纪莞初的言语之中登时就灭了三分的热情。 医相思沉吟片刻,转头对她道:“你莫要失望,这件事算我求你可好?” 纪莞初见得他真以为她生气郁闷了,这才叹了口气道:“你明知道我想看你的星盘,可是你总是遮遮掩掩不让我看,这是怎生的一个道理。” 医相思微微摇了摇头,颇为无奈:“莞莞,我从来不信命。” 纪莞初心中腹诽,不信命还总是让她帮他看星盘?想想都知道这是搪塞。 她突觉心中疲惫,也不欲与他接着磨叽这个问题,转言对他说:“罢了罢了,我也不是真的要纠缠你。你说吧!到底是谁的?” 医相思沉默,最后轻声道:“算了,等我回去再好好想想。你明日有空可否来医馆寻我?” 听闻此话,纪莞初不由得朝着车顶翻了个白眼,半嘟囔道:“怎得你们这些人都这么吞吞吐吐,看便让我看,不看那就不要看好了。我平生看星盘最害怕的就是你这般磨叽的人,况且你求我办事,为何还让我去寻你?” 医相思笑,自她的语气之中亦是听得出她并未真的生气。而后探出手,摸了摸她头顶的软发,温言道:“明日早起我要出城采药,回来之后大抵会有病人来。所以只得劳烦你了。” 纪莞初缩了缩脖子,并未摆脱他的手。她颇为享受的哼唧了一声,之后便听着马车哒哒神游天外去了。 乌衣巷子内里颇窄,医相思今日又坐了一辆颇大的马车。所以纪莞初也不让他麻烦,在巷子口就下了车,与他挥手道别了。 晚上的雪势愈来愈大,纪莞初踏着松软的未曾有人踏足过的雪地,往巷尾而去。无意间抬头看看夜空,被松软的雪花盖了一头一脸。之后也不恼,自顾自地嘿嘿笑了起来。 纪家所在地处偏南,从小到大她都未曾见过这般大的雪。今次来清天城,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风顺着巷子延伸的方向灌进了巷尾,纪莞初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寒风整个儿吹透了去。她哆哆嗦嗦一路小跑往家里去,却不曾想,才方到门口,便听到了从门中传来的琴声悠悠。 那是低沉的,悠远的,却让人挪不开耳朵的古韵,随着琴弦的拨动转圜,声声动人心魄。这曲子似是在人眼前勾勒出了一副绝美的风景,与这此时此刻的精致全然不同,却又莫名相合。听至动情之处,更让人不由得暗自垂泪。心中所想所感,皆是这弹琴之人所给予。无论欢喜亦或是哀思,皆让人甘之如饴。 听至高潮处,院内琴声戛然而止。纪莞初耳朵颇尖,从琴声勾勒的世界之中方挣扎而出,就听闻了院内房里传来的隐隐咳嗽,经久不停。 纪莞初伸手拍了拍额头,直道自己是听曲儿听得太入迷,却忘了房中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身板儿。当下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搜钥匙,却始终摸不得。 最后,纪莞初一脸无奈,哆哆嗦嗦系上了衣服带子。这几日与裴忆相处习惯了,自个儿就没了带钥匙出门的习惯。可今日她与医相思坐车先回来,那两人还在路上采买,想必要等好一会儿。冻坏了她自己那倒是没什么?她自小身强体壮,偶尔生生小病也无妨。可独自留在家里的琴疏弦此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非常担忧。 左顾右盼好一阵子无法,纪莞初狠心咬牙,绕到了院边围墙下,摩拳擦掌准备翻墙。 无奈这围墙颇高她的身形又相当玲珑,一试两试皆不得要领,反倒弄了一身的雪渍泥印儿。 正当她在外头苦思冥想之时,又听到了院内传出的琴声,可不过数息,便又强行断了去。而后便听得那人的咳嗽声愈发强烈,想必真的是境况不妙。 纪莞初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院墙,后退三尺之距,将碍事儿的裙摆掀起系在腰上。之后往手上呵气两口,蓄力便往那墙根儿下跑去。待得到了墙根儿之下,便顺势用力一跳,探手扒住了墙头。 成了! 纪莞初心中一喜,手上用力,使劲儿把自己的身子提溜上去。可这天冷手滑,白嫩的小手早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一来二去,她只觉自己的手冷的跟要断了一般,还未等她的脚搭上墙,便手上一松,又往墙下跌了去。 掉下去的一瞬间,纪莞初闭了眼,心想完了完了,即便有雪挡着那也得摔个不轻。却不曾想,该来的痛感没有出现,最终落入了一人怀里。 她紧闭着眼睛,搂着那人的脖子半晌不动。只觉这人的身子结实且可靠,让人安心不已。直到耳畔传来了开门的声响,这才反应过来。 这接住她的人,是楚故! “你你你你……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纪莞初大惊。 裴忆回头瞥了她一眼,把门推开:“就在你准备翻墙头的时候。太丢人了,得亏没让人看着。别抱了,赶紧进来吧。” 纪莞初听闻她说,面颊泛红,立马从楚故身上跳下来,灰溜溜地跟着她进了院子。 楚故站在院外围墙之下,怀中那抹幽幽的香气似是经久不散。 “我不是与你说了,钥匙放在门外左边数第三块砖下面了吗?你转眼就给忘到南洋去了吧……” 裴忆边走边数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纪莞初嘿嘿笑着,随着她进了厨房。 “再说了,你没带钥匙,就不能等我们一会儿吗?冷着总比摔着强吧……” 裴忆蹲下身子折腾着把路子燃起来,纪莞初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想起来自己翻墙的原由到底是为何。 她转身便往东厢跑:“疏弦饿了一天了!” ------------ 第045章 算是落下一桩大事 自从琴疏弦被纪莞初捡到家里来,众人吃饭的地儿已经从西厢挪到了东厢。毕竟琴疏弦眼睛看不见,而且现在身子又不好,能少挪动就少挪动。 直到裴忆做好了饭,端着到了东厢门口,东厢之内的数落之声还在絮絮叨叨,一时半会儿也不停下。 裴忆把碗筷饭菜摆在桌上,而后转身拎起桌上温热的茶壶倒了杯水,之后递到她跟前,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接着数落。” 言语之中讥讽之意满满。 纪莞初听得她这般说,转头瞪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讪讪道:“总归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么冷的天气,你身子还没好。要是想弹琴便在屋里床上弹一弹过过瘾就罢了,千万不能开窗开门坐在地上,知道了吗?” 琴疏弦内敛地笑着点头,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的那把古琴。 纪莞初见此再也发不出火,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他:“快来吃东西吧!今日我也没想到会在城主府耽误这么久,饿坏了吧?” 关切之情浓浓可闻,琴疏弦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之后拂开了她欲要搀扶的手,道了句自己来。 纪莞初无奈,这人虽说目不能视物,可性子真真不是一般的强。怪不得会被那明月红尘楼之内的人打的这般凄惨。 纪莞初坐在椅子上,刚巧在楚故对面。她看向楚故,却只与他视线相交一刻便被逃脱了去。他低下头端着碗不再看她,只在耳根处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些许红意。 “你们今日可还顺利?”吃饭的空档,琴疏弦出言问道。随着几人相处的时间愈多,相互之间的交谈也愈发亲密起来。 纪莞初听他这么问,就顺水推舟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几人听着倒也有趣,便任她这么讲。 最终纪莞初的说书结束,琴疏弦不再接话,只是微微叹气说了句:“世界可怜人多之又多……” 没有焦距的眸子之中亦是透露出浓烈的郁郁之色,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事。 眼见着东厢的氛围又低沉了去,纪莞初想了一想,转言对他道:“疏弦,你的生辰是何时?可愿意让我帮你占星一局?” 其实原本纪莞初还纠结于要不要告诉琴疏弦她会占星之事,可她只对他说了自个儿的名姓,他便从蛛丝马迹之中顺水推舟想到了她出身占星大家纪家的身世。 虽说纪家隐世已久,不被世人所熟知,可这知晓的人并非没有,古籍之中也不是没有记载。 不过这样说开了,而后行事也方便了许多。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再怎么遮着掩着总归也是不自在的。 琴疏弦听闻她这么说,当下便笑了笑,道声:“那自然是好。” 纪莞初听他应了,心中欣喜不已。即刻便从怀里将那片刻不离身的紫金星盘拿了出来,出声问他:“那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可好?” 琴疏弦摇头不语,笑着将自己的衣袖卷起,露出纤细苍白的手腕子,道:“纪家的占星师既然有这摸人腕子便能排盘的妙法,疏弦怎能不亲身体验一回。阿莞,请吧。” 纪莞初眼睛亮闪闪,看着面前递过来的手腕子,直道自己最近遇到的男子都要逆天了,莫说从面相上分不出谁更胜一筹,便是在这手腕子上,都是个顶个的好看。 她将紫金星盘放在桌上,稍微暖了暖手,这才顺着他的骨节摸了过去。不消片刻,便收回了手开始摆弄,显然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小时曾遭大灾,致目盲。大灾之后家境便一落千丈,自此颠沛流离……十岁上遭逢贵人,从此学艺专精……一生大起大落,有大难亦有厚福……” 琴疏弦听着纪莞初一点一滴地说,面上的笑意不变,虚茫的眸子之中看不出任何神采的变化。待得纪莞初将话说完,琴疏弦收手拍掌,启唇道:“不亏是纪家的占星师。我曾随着师父学艺之时,也曾遇过一位星占大师。那人是我师父的旧识,便托他为我占了一次。与他相比,你所说的更为详细和精妙。除去以后即将发生的,没有一点差池。” 纪莞初笑了一笑,将星盘重新放回怀中,对他道:“那是当然,虽说我离经叛道不走寻常路,可这手占星的本事却是不能小觑的。对了疏弦,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琴疏弦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袖子中,将袖口放下轻轻一抹,对她道:“原本我在城中一家茶馆弹琴为生,后来……被恶人逼迫不从,便卖入了那明月红尘楼。我这条命,原本就应当留在那里的,却不曾想上天怜悯被你们所救。” 他勾唇笑了笑:“若是你们不方便,那便再寻一处茶馆将我安放便好,等我身子好了便再去成国寻我师父。”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听他这么一说,纪莞初立马开口:“原本我离家闯荡江湖,遇到楚故和裴忆都是无意之中的必然。过些日子我要带着楚故离开此处,一路去成国或者更远的地方寻药。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我帮你去寻你师父,可好?” 琴疏弦温然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也算是落下了一桩大事。 待得第二天,日上三竿,纪莞初这才施施然起了身。这些日子每天都熬夜到天亮看那些劳什子星盘,虽说她对星盘偏执如常,却亦是受不了这高压一般的占星状态。 如今这事儿总算解决完了,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 待得晌午饭后,将将把饭碗放下,便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响。 纪莞初三蹦两跳地去开了门,只见门外之人是城主府的管家老吴。 她本想侧身请人入内小坐,却被吴管家婉拒了。管家从怀中取出一摞银票,并着手上的一个暗纹锦袋一块儿递给了纪莞初,之后又对随后而来的楚故转达了城主府的谢意,就离去了。 纪莞初看着管家的背影远去,只觉这一桩跟浆糊一样的事儿总算离开了自己的生活。而后她掂着手中的银子,关上了外门。 一转身却见得楚故正低头看着自己。 ------------ 第046章 在突然之间想你了 纪莞初转身的有些突然,差不些许鼻尖就撞到了楚故的胸膛上。 她抬起头来一脸诧异,问他道:“你站在这里作甚,天冷风大赶紧回屋吧。” 今日继续着昨日的天气,虽说雪势不如昨日那般凶猛,却仍旧不甚温柔。 楚故静静地看着她,而后上前一步,不等她后退便将她拥到了怀里。 纪莞初被她的这个举止吓愣了一瞬,接着她反手环住楚故的窄腰,温言问道:“阿故,你怎么了?” 言语之中满是浓浓的关切。 这个人,是她在这场流浪之中第一个一路随行之人。无论怎样,在她心里,他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或许换句话来说,这个已经失去了过去一切的人,如今只能与她相依相伴,让人不由得就从心底溢出一些难以压抑的母性光辉。 楚故不说话,就在门口处抱着她。而后他抬起头,异常灿烂地对着她笑,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阿莞,突然想你了。” 纪莞初看他这副模样,心情莫名地更好了三分。她踮起脚尖,为他整理好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牵着他的手进了屋。 这一路,有这样一人相依相伴无所保留,真好。 晌午饭后,纪莞初窝在床上小憩片刻,便换上了那日裴忆扫荡回来的新衣服,好好装扮一番,准备出门去了。 楚故正坐在书房的窗户之前看书,开了半扇窗户。这人即便是内伤未愈,可仍旧是有以前的身子做底,这样的天气也不觉得冷。 纪莞初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楚故开门而出的声音。她转身对她一笑,娇嫩的粉色衫子衬得她整个人娇憨无比。 “阿故,我出门去趟太微医馆,你自己好生在家。” 说罢便不等他回答,纪莞初便开了门,出了院去了。 楚故眸子之中微微一暗,却也无法。 他对她的感情,愈发地浓烈。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她分毫,不想让旁的男子离她更近一步。他也曾问过裴忆他究竟是怎么了?裴忆只说一句天性使然,便不再理会他。 站在门口幽幽地叹了口气,耳畔却突然听到了琴疏弦的琴声。他转身关了书房的房门,去东厢寻琴疏弦说话去了。 这厢纪莞初出了院门,蹦蹦跳跳地往太微医馆而去。不过多时走到医馆之前,却见得大门紧闭,一副无人在家的模样。 医馆前的这条小街平日甚少有人来往,此时却停了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车内隐隐约约有人生传出。 纪莞初只觉这马车颇有几分面熟的模样,便走上前去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她接着便想起了这熟悉感的来由——这不是那日在街上与钟离右相遇之时的那辆马车吗? 此时车夫不在,车外无人。她想了片刻,探手敲了敲车门。但愿她的记性没出现什么差池,莫要再出现那些认错人或者扰了旁人好事儿的囧事。 车厢门打开,她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钟离右。 不过这人她也认识。 “橘楠姐姐,你怎得也在这车里?” 麦橘楠微微一笑,前几日因得意外积攒的苍白憔悴之色去了不少,隐隐地有些红润的神采。 还未等她张口说话,便听得钟离右的声音从一边传来:“莞莞姑娘快上来,今日风大,麦姑娘的身子还未大好。” 纪莞初瞪着眼打量了一回车里的两人,心中有些纳闷儿却又瞬时间明了,她狡黠一笑,嘴里问道:“真的方便吗?” 手上脚下却一点儿也不迟疑,立马爬上了车。 ……果然是女人的八卦天性。 上车坐定关好门,纪莞初先是开口问了麦橘楠的身子,听得她说已经没有大碍了这才放下心来。本想接着这个话头再问一句钟离右的,可这话到了嘴边这才反应过来,这寡人有疾的毛病真的不是一个能问出口的事儿。 于是乎便作罢了。 “橘楠姐姐,你怎得跟钟离兄在一起?” 车内问问暖暖,正中小炉彤彤燃着,氤氲着水汽。麦橘楠的面颊似乎是被这水润暖气洇染了一般,隐隐地透出了些漂亮勾人的红。 她这张脸原本就长得精致好看,如今细细看来,更是让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麦橘楠笑,刚想开口,却又被钟离右劫去了话头:“昨日我与麦姑娘都来医馆寻医大夫,却不曾想久等不开。麦姑娘家远不便,我便邀她去了我暂住的地方夜谈一宿。” “哦,原来如此……” 纪莞初灵动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直直地把麦橘楠看的不好意思起来,微红的两颊绯色渐深,钟离右无意间转头看她,亦是被惊艳地失了神。 “对了!”眼见着这窄小空间里的气氛愈发尴尬,纪莞初开口给自己收拾了烂摊子:“许久之前便与橘楠姐姐说要让我夫君帮你占星一卦……” 话还未说完,便被钟离右打断:“莞莞姑娘你莫要遮掩,我听相思说过,会占星之术的是你无疑。我们二人皆对女子星占颇为佩服,甚至在我们北苍皇……山,也有道行颇深的女占星师,你莫要觉得不好意思。” 纪莞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在心中嘀咕着北苍皇山是什么地方,你逗我呢……应该是北仓皇宫吧。原本她在看星盘的时候就知道他出身不凡,如今她猜测的那部分也都有了解释。 她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也不藏着掖着,这些日子在人前遮遮掩掩既累了我自个儿也累的阿故不轻。橘楠姐姐的星盘我许久之前就看过了,可是一直未曾相遇,便一直没能与你细说。” 她稍作沉吟,在脑海中回想了下麦橘楠的星盘,接着道:“橘楠姐姐是晚婚的星相,但非不婚。再加之又是远嫁的命相,所以这些年没能嫁出去也大抵就是因得这两个原因。可如今太白顺行入七宫,且岁星的相位尤其好看,所以麦姐姐定然是好事将近了。” 她一边说,一边瞥旁边的钟离右。 钟离右老神在在,任他瞥来瞥去。脸上却露着三分清晰可见的喜意,转头看着身侧羞涩无比的麦橘楠。 正当这时,又有人敲了车厢。 “钟离,我回来了。” ------------ 第047章 太苍山的同门师妹 听得这个声音,纪莞初立马喜笑颜开。她伸手推开车门,麻利儿地爬出车厢往车下一跳,终究还是落在了那人的怀里。 抬头一看医相思一脸无奈,他伸手捏了捏纪莞初的鼻子,道:“你这猴急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今日雪大路滑,你跳下来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还未听得医相思训话完毕,车厢内便传出了刻意的咳嗽声。医相思面色不变,抬头对钟离右道:“钟离,快下来吧。” 纪莞初缩在这方没有风雪的小世界里,被他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所环绕。医相思比楚故要矮一些,身板儿也弱了些许,可是终归也是舒服的。 随在医相思身后看他开了医馆的门,而后他转身刚想说什么?却见得马车之前钟离右正悉心地扶着麦橘楠下车,登时心中便明白了些什么。他的视线与纪莞初的相遇,见纪莞初正对他挤眉弄眼,当下就笑了出来。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进了屋。 医馆之内有些许清寒,和外面冷得差不许多。从钟离右温暖的车厢之中乍一到了这样阴寒的环境里,纵然纪莞初穿得再厚,也有极大的不适应。直到医相思净了手燃起了炭火盆,这才好了些。 四人围坐在炭火旁边,手中捧着医相思配置的药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待得日暮时分,雪势眼见着又有些大了起来,钟离右便一刻不停与医相思和纪莞初二人道了别。他今日需得送麦橘楠回去,若是晚了定然行路不变。 医相思收拾好了两人的方药,将人送至屋外。进门之前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色,寻思了片刻便在门口挂上了停诊的拍子,而后随手关了外门。 “相思今日这么早便关门了?”纪莞初缩在椅子里,笑意吟吟地问他。 医相思笑回:“今日有客,若是突然来了病人于心情有损。所以趁早关了门,专心说话最好。” 医相思走至纪莞初对面坐下,问她:“眼见着要到了饭时,今日便在我这儿吃过再走如何?” 纪莞初欣然应允。 蹭饭这回事儿,没什么可拒绝的。尤其是在医相思这,大抵是正中下怀。 两人不痛不痒地闲聊了几句,医相思沉默片刻这才切入了正题:“昨日我与你说的,帮我看星盘之事……” 纪莞初冲他点头,毕竟今日来太微医馆,其中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昨日占星之约。 医相思从袖口之中拿出了一张纸笺,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生辰八字,正是医相思的笔迹。 纪莞初探手接过,随口问道:“这便是你要算的人?是男是女,生在何处,与你何干,想算什么?” 语速不紧不慢,正是她平日看盘必然问的一些问题。 医相思稍稍沉吟,定睛看着火盆的燃烧有些微微的失神,而后听闻纪莞初开口唤他,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是女子。生在太苍山,是我的……同门师妹。” 说话之间,纪莞初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言语之中的缓滞,有些沉重之意透体而出,无端地让人心凉。 “那……”迟疑片刻,纪莞初接着问道:“想算什么呢?” 医相思无奈一笑,既然已经开了口,那接着说下去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我想知道,她在哪里。” 医相思眸中温润,看向她时却亦是透着让人心暖的信任。 纪莞初皱了皱鼻子,低声嘀咕:“我这是占星又不是笔仙……先说好了,对于这样的星占,我大抵只能算出她目前所在的大体方位,具体在哪座城哪个镇哪座山哪个村儿,就超出了我的范围之内了。” 她听得医相思这般说话,又见得他这般神色,心中明了,这小师妹对他而言,并非只是小师妹那么简单。纪莞初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气闷,甚至在最初的那一刹那有转身离开的冲动,可是终究还是暗自压抑下来。 她在医馆里翻腾着找了半截类似于缓神香差不多功效的柱香燃上,而后端坐在平日里医相思所坐的八仙桌后面,探手拿过一摞白纸摆在面前。 而后她定了定心神,强行将心中的那些个念头驱散了去。探手挽袖,执笔研墨。 医相思坐在方才的地方凝神看着她,心中却翻腾起了一阵氤氲而起的忧伤。 但愿,但愿她能够告诉他,她在哪里…… 等了许久也不见纪莞初星占完毕。医相思叹了口气,将胸中郁结的情绪抒发了几分,而后起身去了后厨。 待得他准备好了酒菜回来,见得纪莞初已经从那堆被涂抹地乱七八糟的纸堆之中抬起头来。此时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伸手揉捏着眉心。 医相思放下酒菜碗碟,轻声走到她身后。 纪莞初方才已经听到了他回来的声音,却因得心情郁郁再加上她费心劳神,懒得睁眼动一动。 可听得这人的脚步都到身后了,便是躲也躲不过。 刚一睁眼准备起身,却听得上头那人说:“你靠着便是。” 而后她便依言,重新靠回了椅背之上。 倏然,她觉额上覆上了一只略有些清凉之意的手。手指慢慢动作轻柔地按压过她额上的穴道,竟然莫名地舒服。 纪莞初逐渐放松下来,任凭他这般细致地动作。 过了半晌,她闭着眼幽幽开口:“相思,我已经算好了。她出身颇好,却天生哑疾,大抵是十三岁便被人拐了去吧。之后生活动荡,颠沛流离,却没有性命之忧。” 医相思手上一顿,问道:“那你能不能看得出,她如今在何处?我……我寻了她很多年。” 纪莞初沉吟半晌,回他道:“应该是在清天城往南,太苍山往北。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应当是靠水。” “那……”医相思语意踟蹰。 “你若还想问什么你便直接问便是了。” 医相思微微叹气,道:“她如今是什么境地,你可能知道?” 纪莞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是占星师,又不是活神仙。若是你要问她是变成了小叫花子还是花魁名伶我倒是能回答你,若是你再问细致一些,我便回答不上咯……” 医相思眸光一暗,道:“大致说说也是好的。” 纪莞初直起身子,回身看着她:“那你需得告诉我,你与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 第048章 定然不是俗人一个 纪莞初问完这个问题,眼睛直直地看着医相思,直到他想躲却又无处可躲。 医相思沉默半晌,终究叹了口气:“她是我师妹。” “只是师妹吗?” 纪莞初挑眉反问,却待得这句话问出口之后,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去盘问的立场。可是输人不输阵,若是医相思不把这个事儿交代明白,她定然会别扭着不告诉他。 医相思看着她,眸子之中幽黑一片。过了许久,他转过头,走至厅中小桌之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道:“我自小看着她长大,与她……有婚约。” 他其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这个情境,却不由得他不回答。纪莞初节节逼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他亦是隐隐有些明了。所以他害怕他若是一句话说不对,便会伤了无关之人。 纪莞初听闻他这般说,心中似乎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一般,只不过有些微的小难过罢了。 她对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在方才一个人独处之时也曾经细细地想过。若说是喜欢或者是爱,似乎真的没有那么浓烈。 只不过是一个正中她下怀,有着不错的好感的人吧。虽说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他发展出什么样的关系,可是乍一听说他天生就是别人的,还是会有些些地难过和妒忌。 可是正如她方才所觉,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她都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就如同她注定要孑然一身孤然自处一般,想多了终究还是会烟消云散。 所以说,做朋友,那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纪莞初勾起唇角明媚一笑,这一笑却把医相思笑了个不知所措。纪莞初三两步走到那厅中小桌之前坐下,仰头对他说:“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子了,我不过是这么随口一问而已。坐下边吃边聊可好?我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医相思见此,不疑其他,只觉这女人心海底针着实是难以捉摸,而后一掀衣摆,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伸手拎过酒壶与她斟酒。 纪莞初毫不客气,端着酒杯子抿了一口,思索片刻与他说道:“你莫要担忧,你让我看的这个星盘,过了小时候的那一劫,便几乎无大凶之相。我想你大抵是担忧她如今过的好不好,或者说有没有沦落风尘或是流落街头吧。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若是我没看错,她虽说境况不好,可是也没有差到那般。你顺着往清天之南太苍之北找一找,虽说茫茫大千世界寻人不易,可若是有缘,定然是能够相遇。” 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却是无丝毫隐瞒。纪莞初心中明白,医相思心里定然是心心念念这个人,所以便不在此事之上开分毫玩笑。可是她心中也略有些苦闷,只因得自己占星之术还不够炉火纯青,无法看出这个女子究竟身在何处,所以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医相思对她一笑,再为她斟了杯酒。两人相视对饮,一时之间屋内的情境倒也是安静的和谐。 吃了半饱之后,纪莞初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决定开口了。 “相思,我如今不过学艺十余年,若说这星占之术是广袤天空的话,我只是窥视了冰山一角。所以,对于你的所求,我暂时力所不能及,希望你能谅解。” 说罢,纪莞初举起酒杯,抬手仰头便一饮而尽。而后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就着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 医相思对她旧事重提之意十分不解,他心想怕是她未能帮着他的忙,心怀愧疚。赶忙对她说道:“你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我能得知她如今还活着,活的还不错,便心满意足了。反正人生漫长,我一路寻一路找,终归能寻到她。以后莫说这些,可好?” 纪莞初摆摆手,道:“你把我的心看得太小了,我与你说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心中过意不去,毕竟我虽说着实是有些惭愧,却也没得办法。星占之术不是想学成便能学得大成的,终归还是需要时光的打磨。” 她伸着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嚼了几口,接着道:“可是?我占星不得,我上头还有人啊。我们家那些老头子老太太,个顶个的是浸淫星占之道的行家大家。你若是真的想尽快寻到她,可以去我家看看。” 说至此处,她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医相思,眼神之中满是歉意:“相思,我很抱歉,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实话。我不叫楚莞,我叫纪莞初。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北纪南诸葛的星占大家纪家,那便是我的本家。我因得自己一个人闯荡江湖颇为不便,便以化名示人。” 医相思听她这般说辞,面上微微一愣,终究却还是笑了出来:“我本就觉得你不一般,年纪轻轻却星占有成,定然是出身名门。纪家隐世多年,不曾想我还能遇到纪家的占星师。哎……” 纪莞初咬了咬嘴唇,道:“相思,我一直把你当知交好友看,而且你对我,对阿故,皆是有恩情在。若不是我在清天城遇到你,恐怕现在仍旧是焦头烂额。所以我可以将纪家所在说与你。只可惜我如今这般景况,不能与你一同归家。你到了纪家只需的跟人说你是纪莞初的朋友便好。” 医相思眸光一动,终究还是点头应了。 待得两人吃饱喝足,已经月上柳梢头。虽说如今这季节天气,没有月亮,也没有垂柳。 纪莞初打开医馆大门,见外面被白茫茫的雪映衬得亮亮堂堂,当下便出言婉拒了医相思送她回家的举止。不等他在说话,便转身往回走了。 医相思站在门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舍。可是终归只化作一声无奈叹息,人活于世有诸多难以取舍之事,可是他早已经在多年之前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在他心里,纪莞初是个好到极致的女子。应该配得上更好的人,以及更好的生活。 比如她身边的那个失忆的男子楚故。 定然不会是俗人一个。 ------------ 第049章 我与他谁做的好吃 纪莞初踩着雪,孤身一人从太微医馆回家。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也不觉害怕,只是那一瞬,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想回家的感觉。 这个家,浮现在脑海中的并非遥远之处古朴大气的纪家宅院,而是在不远的地方,乌衣巷尾那间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小院子。 想至此处,纪莞初站在长街拐角处,看着远方太微医馆门前那两盏惨白惨白的梵文灯笼。灯笼之下模模糊糊地立着一个人影,久久不动,似是也在看他一般。她举起手挥了挥,也不管那人看到与否,接着便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清天城虽地处边关,从民风到治安却一向很好。所以待得纪莞初行了长长夜路回到家,仍旧完好无损。 今日总算记得带了钥匙,这个时辰回来也不知那三人睡了没有。 轻手轻脚地将院门打开,探头一看只见东西厢已经黑漆漆一片没了烛火。居中厨房之内却仍燃着明明灭灭的灯,等下小凳之上坐着一个人影。听闻开门声音,即刻便放下了书站起了身。 “阿莞,你怎得才回来。” 楚故语气之中尽是关切和忧心,想必是这么晚心中等得焦急。 纪莞初关好门,转身对他一笑,走到他身侧,并未言语。 楚故沉默片刻,方才心中积聚的一切负面的情绪都随着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变得灰飞烟灭。 他牵过她的手进了厨房,让她坐在炉火旁的小凳子上暖身,之后从炉子上的锅中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摆放在门侧小桌之上。 纪莞初见此,连忙出声道:“阿故你莫要这般忙活,我在相思那里已经吃过了。” 楚故定睛看她,在厨房还算明亮的灯火炉火的映衬下,清晰可见她面上喝酒之后残存的红晕。虽说一路迎着寒风回来,可方才在医馆说说笑笑,当真喝去了不少。 叹了口气,楚故仍旧弯腰摆好了碗筷,坐在纪莞初对面,道:“你若是吃饱了,便陪我吃可好?” “你还没吃晚饭吗?”纪莞初惊诧。 楚故笑了笑,并不做声,端起碗来细细慢慢地夹着菜往嘴中送。 人生一大乐事,莫过于美人在前,秀色可餐。而秀色可餐所导致的一大后果,就是让纪莞初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又饿了。 于是她也拿起了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楚故吃宵夜。抬眼看看他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拿摸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也低着头默不作声。 “好吃吗?” 突然之间,她耳边传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纪莞初磕磕巴巴,放下筷子道:“好吃。” 楚故低着头,只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把碗停在了嘴边,并未抬头看她。听闻她这般回答,便接着用竹筷子往嘴里扒拉饭。 纪莞初心中还未来得及腹诽,将将拿起筷子颇带些疑惑的接着往面前的饭菜使劲,却又听得那人好死不死说了句:“我做的。” 纪莞初愣了一愣,胡乱嚼了两口嘴里的菜咽到肚中,而后笑着应了一声,却心中疑惑,不知他突然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怪,她此时面对楚故,心中一直有种愧疚之感。或许是因得自己这么晚回来还需得让他守门守到现在,亦或许是因得等她让他这么久了还未曾吃了东西。总归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说辞,都让她心中存着顺着他、让他开心的情绪。 “比他做的好吃吗?” 沉默片刻,听得他嘴里吐出来这么一句颇有些别扭意味的说辞,纪莞初这才明白了眼前这人的心思。 她捂着肚子咯咯笑倒在桌上,叮铃哐啷把筷子碟子折腾得掉了一地。楚故抬头看他,面上皆是傲娇别扭的神色。纪莞初笑够了伸手拉他,却不曾想他转过头去不理她。直到她快晃断了他的衣服袖子,让他没办法吃饭,他这才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 “阿故,你难不成是吃醋了吧?” 话刚说出口,纪莞初便觉“吃醋”这个词用在此处似是有些不对劲儿。可对面这人着实也没让她难堪,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吃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总归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楚故这才不别扭了,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与纪莞初相对坐在一处安生吃饭。 纪莞初含着筷子看着眼前吃饭的人,觉得心情突然之间又好了三分。这人怎能吃饭吃的这么好看,微垂的长睫悠悠颤动,唇齿红白诱人,却又异常雅致干净。 “阿故……”看了好一会儿,纪莞初这才收回了黏着的视线,出声唤他。 楚故听闻抬眼,轻声应。 “今日我去太微医馆,是去问相思拿那剩下两味药之中其中一味的下落了。” 听闻此话楚故微微地低着头不言语,可从纪莞初这个角度,却能隐隐约约看见他微低的面上浅浅勾起的唇角。 “或许过不多久,我们便要启程了。在此处逗留了一月多,从晚桂看到初梅,竟然觉得有些留恋。”纪莞初的言语之中不由自主地透出了一丝感怀,不算伤感,却仍是有些微微的难受的。 她转头看向门外幽深的天幕:“阿故你说,若是等我们寻到了药,你恢复了记忆,那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她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的他。楚故的眸子深如漆墨,可透着与往常不一样的决然与笃定。 “阿莞,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吃过晚饭,亦或是说宵夜,纪莞初坐在门口小凳儿之上,看着厨房里忙活收拾的楚故的背影,嘴中残存着方才饭菜的诱人余味。心中所想却颇有些不正经,她兀自感叹裴忆的**真心不错,让楚故也能做这么一手抓住自己的胃的好菜。 待得楚故把一切都收拾停当,探手拉起坐在小凳儿上的她,顺手便将她拥入了怀里。 纪莞初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抱乱了阵脚,一阵惊慌失措之后这才稳住了心神,微红着脸颊问道:“你怎得最近总喜欢抱人?” ------------ 第050章 需得经常抱一抱你 陷在这个温暖又坚实的怀抱之中,纪莞初面颊愈发温热。许是今天晚上的酒喝多了吧!总觉得如今这种感觉,自己颇为喜欢。 想至此处,纪莞初不由得腹诽自个儿,原本星盘上并未出现这般喜欢肉体碰触的星相,为何会突然变成现在这样? 皱了皱鼻子,不再纠结于这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儿。反正夜里天冷风寒,还下着大雪,便任由他这般抱着取暖。 楚故听闻她这般问,开始之时并未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对纪莞初说:“不是喜欢抱人,而是喜欢抱你罢了。” 纪莞初咯咯一笑,心中的特殊感被这句话激发得淋漓尽致。 “那你为何喜欢抱我?”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甚至可以想象到身前这人的表情。他会皱着眉头一阵思索,然后小小声告诉她,他不知道。 可是出乎她的所料,这个问题楚故倒是答的非常之快:“因为裴忆说了,若是想一直让你留在身边,便需得经常地抱一抱你。” 纪莞初一头黑线:“她还教你什么了?” “她说让你开心的办法就是平常清高冷淡,偶尔卖点小萌。可是阿莞,卖萌是什么?” 少顷他换了动作,仍旧是抱着她,不过是微微弯了身子,如他们的第一次拥抱一般,把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偏过头,与他说话。 纪莞初只觉这人的呼吸尽数地招呼在了自己细嫩敏感的耳垂之上,登时间有些心猿意马。 “咳咳……你不用管她说的这些乱七八糟,总是教坏小孩子……” 门外的学愈来愈大,可却慢慢地停了风。纪莞初与楚故这般互相依偎拥抱着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会儿子雪夜之景,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竟让人心生万分的珍惜。 第二日早,纪莞初穿扮好出门,雪已经停了。 清天城的这场初雪着实下出了冬日大雪的派头,丝毫不负这清天大城的威名。 吃过了早饭,四人觉得这无事可做的日子相当无聊,便聚在一会儿说了说话儿,谈了谈人生理想。 最后要散场的时候,纪莞初走到东厢门口猛地拍了拍额头,转身对三人道:“说不定过些日子我们便要离开了,我昨晚与阿故说好了,今日还得告诉你们一声。虽说以前间隙之中有意无意地与你们说过,可是如今无事一身轻,离开的日子近在咫尺,我需得正式地再问你们一遍。” 屋内霎时间陷入了沉默,只余得火盆里的炭火声微微作响。 少顷,有人开口了。 这人却出乎意料地不是裴忆,却是琴疏弦。 只见他温然一笑,如和煦春风又若三月春光:“你们救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那次我便说,若是不麻烦你们的话……便一道带着我吧。无论什么时候你们觉得麻烦了,便可以立即将我放下。” 而后他微微一顿,伸手摸了摸怀中琴的琴弦,转头向窗外。前些日子他托裴忆专门准备了一条锦带,如今正覆在他的眼睛上,从后脑处系起。虽说不见了他那双如黑玛瑙一般的眼睛,可是却凭空添了几分莫名的神秘。 “疏弦原本不愿意劳烦任何人,可是对你们三人,却是没来由的喜欢。所以我很是珍惜这段时间在乌衣巷养伤的日子,亦是……很珍惜你们……” 话尾之处,他勾唇一笑,咬着唇的模样有些微微的羞涩。怕是平日里,并不曾口出这般的言语。 纪莞初心中亦是开心,毕竟相处这么久,她也不想骤然之间便体会离别之情。 听完了琴疏弦所说,她转头看向裴忆。只见裴忆站在床边上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忆,阿忆……” 纪莞初开口轻唤她几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沉思之中唤回了神。 “我……我与你们一起。” 纪莞初看她这副模样,着实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知道裴忆心中有事,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分神和为难。 “你若是有事的话,我们就……” “不,我和你们一起走。”裴忆笑了一笑,仿佛像是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一般:“你们三人,弱病残都占了个齐全。且这些日子,都是我在照顾你们,若是你们三个人长途跋涉去了成国,那我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不放心的。” “那你……”纪莞初迟疑。 “让我方才出神之事并不是去留之事,你莫要担心。终归我来这清天城,也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后还是要江湖浪荡,去哪儿都无妨。” 纪莞初见她如此,心中却高兴不起来。她走上前去拉住裴忆的手回了西厢,有些事情,或许还是只适合作为闺房话儿。 入西厢关门,纪莞初把裴忆按坐在长案之侧的椅子上。 裴忆笑:“你做什么这般神秘?” 纪莞初不言语,径自坐在了长案的另一侧。而后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她:“阿忆,你有什么心事,可否与我说说?” 还未等裴忆说话,她便又接言道:“我知道我们算起来不过认识月余,这时候便不知深浅地问人心中的话,不怎么合适。可是阿忆,这月余时间的相处,我早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家人。所以我不想看着你这样,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裴忆一瞬间失神,这番话自她心中亦是翻腾起了不小的波澜,涟漪荡漾久久。 过了许久,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 纪莞初见此,补上一句:“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问。我们便开开心心一道儿上路可好?等到……等到你何时愿意说了,再说给我听,好吗?” 裴忆见她这般认真的神色,终究还是失声笑了出来。纪莞初起身绕到她身边,与她依偎在一起坐在椅子上,恰如知交最温和的模样。 “阿莞,遇到你真的是上天的眷顾……”裴忆幽幽叹了口气,眸子之中的神采明明暗暗。 她伸出手,环住了靠在自己身上的纪莞初。沉默许久之后,她出言问道:“阿莞,你先告诉我,那日我给你的两个生辰,你可看过星盘没有?” ------------ 第051章 无疾终的风光大嫁 “我看了。” 良久之后,纪莞初从口中轻飘飘说出了这句话,却没有后文。 裴忆等她说话等了许久,却也不见她开口,便接着问道:“你看过了,结果呢?” 纪莞初不言语,兀自低着头靠在她肩膀上不看她。 裴忆握着她的手,只觉她的手慢慢变凉,而后慢慢腻出了一手的冷汗。她与她相处了这么久,自然早就摸清了她的小习性。纪莞初这人,每每在寻思着如何撒谎的时候,便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 “我……”过了许久,纪莞初开口,却仍旧是没有下文。 裴忆无奈一笑,从怀中拿出帕子把她手心里的汗水擦干,温言道:“你便直说就是了,我听着。你莫要编造些哄骗别人的话来哄我,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你说的对或错,我总能听出一些端倪。” 纪莞初低着头,听她这般说辞,心中纠结无比。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纪莞初幽幽道:“阿忆,那其中一人,是你吗?” 看似问句,却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 “你如何知道那是我?” 亦是一个反问,却是承认了。 “星相上所显,这人形容妩媚,对我们这行亦是天赋异禀。且最近遭逢流年,最终逢凶化吉。所以我便只觉是你。然后就拿了自己的星相与你的合了一合,才确定果然不错。” 裴忆轻声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你。” “阿忆是个喜欢怀旧的人,总是放不下曾经发生过的一些过往。甚至连你离家,孤身一人闯荡江湖,怕亦是有说不出的苦衷。阿忆心细甚微,总是会在意身边每个人的感受,从而满足我们。阿忆总会把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埋在心底不说,不让人看到……” 纪莞初细细碎碎地说,裴忆安安静静地听。 直到纪莞初把她心中所知的一切都说了个干净,才听闻耳畔裴忆一声幽幽叹息。 过了许久,裴忆这才问道:“那……他呢?” 他,自然是那张纸上,除去裴忆之外的另一个人。 一个男子。 纪莞初抬起头,直起身子看着她,眼睛之中温温润润,似是方才哭过的痕迹。 “阿忆,若是让我告诉你,你需得告诉我他与你是什么关系。我自小星占看盘便是如此,若是我不知道,那即便是看出了门道也不会说。” 她看着裴忆,看着她的表情面色从小忧伤变至大无奈,方才从她口中等到了她一直想知晓的那个答案。 “那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 “曾经?” “对,曾经。” 裴忆转过头,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在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投射出的窗棱的影子,言语低哑。 “我是裴家的庶出,自小便不被人待见。豆蔻之年,我遇到了他。他从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来淮安裴家寻我爹,说是故人之后,如今有事相求。他在裴家呆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我们相处的很开心。待得半年之后,他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便与我爹求亲。我爹很看重他,便说无论他看中了裴家的哪位小姐他都会为自家女儿铺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纪莞初听着她的故事,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了那么一副情境,慢慢弥漫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那天所有人都在。甚至所有人都知道,在裴家的一众女儿之中,他与我走得最近,相处亦是最好。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娶我,即便不是做正妻只是做妾,都是我这个庶出的女儿莫大的荣耀。” 说至此处,裴忆轻笑一声,尽是讽刺:“可是他拱手对我爹说,他要求亲的人,是裴珮,那个裴家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而不是我。那一刻,我犹如从千丈高台之上跌入谷底那般,感受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和粉身碎骨。我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不在乎那些人的讥讽,我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可是他,背弃了我。” “那后来呢?纪莞初问。 “后来,不过两年时间,风波刚刚平息,他便带着聘礼回了裴家。可是他又在众人面前狠狠地让我成了最大的笑话。他说让我做裴大小姐的陪嫁,一同嫁给他。为表两家世交之好,可以让我做他的妾。我爹同意了。” 裴忆转过头,看着她,再不逃避。她勾唇一笑,似是方才讲的都是旁人的故事:“我不愿,所以我逃了。从此之后便如你看到的这般,女扮男装云游天下混日子。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也不知道何处是归途。我看得清别人的面相,却看不懂自己。所以有时候,我很迷茫。” “那你给我你们两人的……”纪莞初开口问道。 裴忆摇了摇头:“我终究还是忘不了他。或许是在豆蔻之年最美好的相逢,亦或许是他给了我平生最大的伤害,所以我如今,还是会经常想起。我思索许久,究竟应不应该让你帮我。无论是能与不能,有没有将来,总归该断了。” 纪莞初张了张口,只觉喉咙干涩无匹,突然便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一脸沮丧,懊恼道:“阿忆,你觉得把这样一个难题抛给知交好友,就是君子所为吗?” 裴忆哈哈一笑:“我虽常扮君子,可着实不是君子。所以无论君子不君子,你现下都得为我,做成这个君子。”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如何,纪莞初都得把实情告诉她,让她从此安心。 纪莞初嗔怒,瞪了她一眼,无奈道:“天让我遇到你,真是让我来做你的救星来了。我那日看了你的星盘,再看了他的……” “怎样?” “他跟你完全不合适啊!”纪莞初慢条斯理地说:“甚至我没有合盘,便知晓你们两个断然是不能在一起的。” “可是我们……”裴忆张口辩解,可是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来辩解。 “可是你们在一起了是不是?”纪莞初笑:“因为你们之间,有着对宫最强烈的吸引。可是无论这份吸引如何强烈,终究还是有个尽头的。所以当你们人性之中的冲突点慢慢强势,就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所以,你们还是不合适,我无比确定。” ------------ 第052章 让伤口慢慢愈合吧 裴忆的喘息声突然急促起来,在寂静的屋内,有些莫名地让人心慌。 纪莞初无奈摇头,可是该说的还是得说,这是尊重她,亦是为了她好。 “阿忆……” 纪莞初开口唤了一声,然后重新抱住她,让她在她的怀中寻到一丝倚靠。眼前的裴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脆弱的模样。她从来不曾想过,如同男子一般自立自傲的她,亦会有如今这般让人心酸落泪的模样。 幸好,幸好自己不曾经历过这样纠结如此的感情。 想至此处,纪莞初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一人的身影。那人就在乌衣巷子不远处的那条街上,那家古朴破旧的太微医馆之中。或许他正坐在八仙桌前凝神看书,或许他正坐在屏风之后悉心为人诊脉,亦或许他正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脑海之中却没有她…… 原本以为这心中的酸涩已经难受之极了,可是如今在裴忆的故事之中,却又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良久之后,裴忆闷声开口:“阿莞,你接着说吧!我心中有数。” 纪莞初听此,本想今日便到此为止,不再让她难过。不过转念一想,凌迟之痛还不如一刀了结,痛一次虽然狠厉,可远比缠缠绵绵痛很多天要好。 不过就是一剂重药而已。 她暗自咬了咬牙,平稳了心神,接着道:“若是我没看错,那人出身大家。他本性便是疏离的,与儿女情长想必,家族大业应当分量更重。” 其实想想看便也明了,嫡亲和庶出,在大家族之中地位不止是天上地下。若是娶了裴家的嫡传小姐,那免不得会得到裴家和舅家的鼎力支持,而若是只娶一个连母亲都没有的庶出小姐做正室,面子与里子都说不过去。 总归,人还是以现实为重的物什。 “他的家境与为人,你应当比我更为清楚。我不再与你多说。我……说说你们两个的合盘吧!也就是你心里最想知道的那些事儿。不过阿忆,你需得答应我……” 裴忆听她这么肃穆的嘱托,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你是要我答应你,不寻短见吗?” 纪莞初抓狂,哼唧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你这人的脸怎能变得那么快。这故事是你的故事吗……” 待得她哼哼够了,这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知道你不会寻短见,所以我嘱咐你的定然不是这个。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在这之后,让伤口慢慢愈合,不要总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可好?” 裴忆一笑,不置可否。 “你答应我好吗?”纪莞初撒娇,虽说她心中知道,裴忆即便是答应了她,那恐怕也不会这样说忘就忘。可是?她还是想寻得一个心理安慰。 “好,我答应你……” 实在被她摇晃地没了办法,裴忆无奈点头。 纪莞初对她笑了一笑,道:“阿忆,其实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你有我,有楚故,现在又有了疏弦与你一道。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你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你还会遇到新的人一见倾心。他才是你命中注定的两人,会照顾你,呵护你,替你挡去所有风浪,与你一道白头偕老。每个女儿家,心中都得存着这样的想法,你说对不对?” 纪莞初平日甚少说这些大道理,裴忆看着她这般用心的模样,心中亦是温温热热的感动。她用力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我相信我将来会过的比任何人都好。而且我也相信,阿莞今后,也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命定之人……” “母仪天下指日可待对吗?”纪莞初哼哼一声,无比鄙视地打断了她的话。之后便不再说其他,心中却有些黯然神伤,自己这般孤星绝煞的星盘,真的还能遇到喜欢的人,又确保让他不受伤害吗? “好了不说其他的了,我便与你说清楚吧!”纪莞初从怀中摸出吃饭的家伙什儿,轻车熟路地摆弄一阵子,对裴忆道:“你们两个的合盘,是完全对冲的。你的太白冲他的冥王,他的镇星压你的岁星。这么一来,即便是你们二人在一起,那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你失宠,且失心。” 她叹了一口气,心觉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了,可是她不想骗她,亦是想让她早些剜除这处腐肉,不再被旧情所困。 “怎么说?”裴忆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方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有些压抑不住的波动。 “你如果真的跟了他,依他疏离的性子,你不会幸福。他若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和野心,接二连三地用联姻去交换,你又如何自处?你的出身,并不能帮你在他的心里立足,甚至连裴家的嫡传小姐,亦是分分钟便失宠的境地……不,或许在他这样疏离冷淡的人的心里,并没有女人是真正得宠的。” 纪莞初抬眼偷偷瞥了瞥裴忆的表情,见她并未有过激反应,便接着道:“可是你若是嫁给了他,入了他这个高门府第,那你便只能老死其中,再无自由。若是连自由都没了,那么你会不痛苦吗?” “阿忆,这个人,没有爱,所以不值得爱。” 当纪莞初将裴忆安顿在西厢床上,关门而出的时候,已经到了半下午。抬头看看阴霾霾的天空,腹中空空如也的饥饿感升腾而出,似是也感觉到了她从沉闷的环境之中挣脱出来一般。 微微一晃神,便见楚故从厨房之中探出了身子向他招手。白衣如画,风姿卓然。纵然君子再如何不入庖厨,可他这般入了庖厨且做的一手好菜的人,却比任何君子更为君子。 纪莞初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被他一把接在了怀里。 “快来吃饭。” 温声言语,此时此刻尤为动听。 纪莞初看着楚故忙碌的身形,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动容。似乎有些事情在这个时候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可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同。 “你怎得不问我与阿忆都说了些什么?”纪莞初偏头问他。 楚故停下忙碌的身形,回头对她一笑:“若是你想让我知道,那便会与我说。若是不想,那我便不问。” “我不想让你为难。” ------------ 第053章 慈悲寺再遇玉夫人 清天城的冬天来得尤为突然,并没有任何和缓的余地,就从还算是温暖的天气之中,一坠直到谷底。 初雪过后,清天城整个便被寒冬所包围,更甚于纪莞初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寒冷的冬天。 日子清闲,突然之间就完全没有了事情好干。纪莞初整日里便在东厢西厢来回遛弯子,遛到最后裴忆见了她便莫名的烦躁,总想把她赶出门外去。 纪莞初通常便是讪讪一笑,转而拉着楚故出门,在清天城内漫无目的的四处游逛。若是看到甚么新奇物什或者出行之物,便当即将东西买下来,总好过到时候临走之前手忙脚乱。 过了有七八天的光景,又是一个飘雪的天气。 纪莞初起得晚,吃过饭后边想再拉着楚故上街走走。随着时间辗转而过,想起来需要置办的东西愈来愈多。 可是还未等走出门子,便被裴忆从身后叫住了。 一瞬间,纪莞初觉得这番场景似曾相识。似是在暖秋的时候,就曾经被她这样,从身后叫住过一回。那次是她拉着楚故去逛春风紫陌楼,如今,这春风紫陌楼却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阿忆,你唤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纪莞初笑意盈盈地转身看她,却见裴忆亦是已经穿戴了齐全,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她走到两人身边,道:“若是今日无事,便随我去个地方可好?” 纪莞初挑眉反问:“何处?” 裴忆笑道:“跟我去了便知道了,总归不会把你们俩做一对儿卖掉。” 带着这两人一道出了门,转身便往城西门的方向而去。 眼见着见了城门出了城,纪莞初隐隐觉得,裴忆要去的地方,应当是那里。 果不其然,慈悲寺。 西郊慈悲寺,说起来算是方圆百里之内数得着的大寺。几百年前原本是处姑子所在,经过百年风雨飘摇,又建起了一处和尚庙,倒是阴阳和合不偏不倚。 “阿忆,你带我们二人来此处作甚?没看出你也是这般信佛之人……”随着香客们走在寺中,纪莞初出言对裴忆道。 这慈悲寺建的着实气势恢宏,处处皆是香火鼎盛,尽显百年的积淀。寺中的雪早就被晨起的小尼姑扫了个干干净净,以保佛门清净。 裴忆听她这般问话,没曾言语。不过是勾着唇角笑了一笑,便接着带着二人往前走。 过了祈福的大殿,再往后面走便没了什么过客人烟。偶然见了几位小师傅匆匆而过,在与他们擦身之时停下来,双手合十念一声法号,让人心中倏然沉静。 走了许久,纪莞初心中更为纳闷。此刻抬头却见眼前不愿处出现了三两排平整房屋,如师父们的休憩之地一般。走至路的尽头,却见早已有人等候在此处,头带僧帽,身穿深灰佛袍,远远看上去,只觉有些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 走近一看,纪莞初幡然明了,这人,这人不是春风紫陌楼的玉夫人吗?可是却不知为何在此处幽居养性,想必又是一段波折的故事。 “夫人。”裴忆开口唤道。 却听得玉夫人笑了一笑,道:“此处只有一位僧尼,并未有什么夫人,施主莫要唤错了。三位请进吧。” 屋内贫寒,与春风紫陌楼的做派天差地别。可纪莞初观察了半晌,只觉玉夫人并未有什么哀怨不适,始终如温玉一般祥和。 落座之后,几人说了一会儿子话。话中内容莫过于一些前尘往事。 玉夫人也并非不愿提及,便捡着她知道的与众人说了一说。 那日留下一屁股烂摊子便走了,纪莞初说心中不惦念那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全凭猜测,那肯定是会越猜越离谱。想必也就是裴忆这般心细的人才能想到,在他们离开清天城之前,想办法让纪莞初去了这个心病。 与那日裴忆一语带过的情形并无太大差别。 红蕖现在身处城主府后院,她曾经生活过的那处院子。于城主与她之间并非无情,尤其是经过了这次洗清,与她的关系便日渐好了许多。感情一日好过一日,眼见着便又要重修旧好。可如此一来便当真苦了那一往情深的于大少爷于谦,求之不得便镇日借酒消愁,被于城主狠狠抽打一顿之后就分配到外城做事去了。 那日苏璧与王恭善相遇,两人之间的感情亦是感天动地,让所有人动容。于城主此人面冷却心不冷,待得自家的事情处理完之后便下了令,拿钱给苏璧赎了身,又赏了些银钱,便让二人回家过日子去了。想必,这也是他们二人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那你现在在这儿……” 听完了其他几人的故事,见玉夫人停下了口,闭眼不语,纪莞初还是开了口。她虽说拿摸不准玉夫人如今的心境,可是这个问题在她心里酥**痒地磨人,若是让她忍着这辈子都不知道,那决计是不可能的。 玉夫人沉默,许久之后这才从闭眼念佛的静态之中回过神来,幽幽叹了一口气:“我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原本我因得姐姐的事情恨他入骨,可是后来却知道,这件事他自己亦是在追悔莫及。既然他内心的谴责的良知在一辈子鞭打他,那我也就放心了。” 玉夫人勾唇一笑,眼眸之中尽是凄厉和无奈。也就是此时,纪莞初才从她面上身上看出几分当日在春风紫陌楼中娇艳妩媚之人的几分样貌,虽说美人心境迟暮,可仍旧有那么一瞬,让人怜惜。 “我心中的恨,不知道能否在这青灯古佛之前被磨平。或许再过几年,这寺外便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吧。我从那日开始便一直在想,人活着,总比死了要好。” 最后一番话,玉夫人说的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直到三人踏着飞雪从慈悲寺中缓步而出,纪莞初仍旧沉寂在她方才的那些话里。 “阿忆,这人,若是想忘却什么?便忘却什么该多好。” 许久之后,纪莞初悠悠说道。 可还未等裴忆回答,便听得楚故先开了口:“若是有选择,还是不要忘记的好。” 其声沉沉,怅惘如风。 ------------ 第054章 今日与你暂且告别 纪莞初侧过头,愣愣地看着身边的楚故,心中被他方才的话所触动,一时半会儿没能回过神来。 这还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听楚故在人前说,不想失去从前的记忆这般的话。她能感觉到他的无奈和伤怀,毕竟他忘记的是他二十余年朝夕相处的过去。 试想,若是一人的生命,倏然之间便被掏空了。与这个世间所有相识的联系都不见了,而后他如同一张白纸一般,被放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他无论有什么样的熟识的触动,无论想想起曾经发生过什么?去过哪里,深爱过或者痛恨过什么人,都想不到了。如此这般,会有多么绝望到骨髓之中的痛楚。 她站在原处,在喧闹的人群之中,细细地打量眼前之人的眉眼。如同往常一般,却又与往常那个温和的楚故有着几分的不同。 过了许久,楚故展颜一笑,眼中明明灭灭的伤怀颜色尽数被遮掩了去。而后他伸出手牵住她的,再伸出手拉住裴忆的袖子,对两人道:“如今有你,有阿忆,还有疏弦这般三天三夜都聊不尽心中之话的挚友,我已经很满足了。” 纪莞初任他牵着手走在街上:“阿故,你要相信我,我曾经答应过你,会帮你找到你的曾经。我一定会做到的。我也……我也不想让你难过。” 最后一小句话说出口,纪莞初顿时觉得一阵羞臊。她与楚故镇日黏在一起,可这般掏心窝子的暖心话儿她是真没说过几回。 楚故听她这般言语,面上的笑容亦是无限加深,简直都要笑出了声。而后三人从城西说说笑笑绕道往城南走去,心里却比来时似乎少了些什么?轻快无比。 春风紫陌楼仍旧是清天城闻名在外的春风紫陌楼,如今正值日暮,楼子仍旧在照常迎客。三人站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唏嘘不已。 以往玉夫人习惯性所在的地方,已经换上了旁人。纪莞初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已经被于城主赐了婚的苏璧。 看了许久,也未曾打搅。纪莞初便拉着裴忆与楚故两人接着往前走了。她心中明了,定然是这苏璧苏姑娘未曾忘却玉夫人昔日收留养育的旧情,便在此时为她扛起了这份家业。 红尘之人,才是性情中人。 看过了春风紫陌楼如今的现状,纪莞初心里的这些残存的忧心,终归是全然被画上了句点。 在路边买了些吃食,晃晃悠悠地从城南往家里而去。纪莞初今日路走多了脚上酸涩,便在半路上央了楚故,让他背着。 楚故自然是求之不得,乐得与她这么亲近。他如今身子已经好了大半,若不是像医相思所说触动什么劳什子内力,便如同正常人一般。因而,他更是乐得使劲浑身解数哄纪莞初开心。 回到乌衣巷口,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顺着长街往前一看,街边家家户户早已经点起了火红的灯笼。 在这清天城生活了许久,来来回回也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归属和不舍的。 任凭楚故背着她走到了巷尾,却见得门口有一人影正来回踱步。 远远只觉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走近之后细细一看,果然是老熟人。 医相思想必是在这门口等了许久,面上亦是有些寒色和僵硬。 他见得三人回来,看见纪莞初让楚故背着,心中纵然是对纪莞初不能有任何想法,却还是有些别扭的。 他勾起唇角,对三人一笑,而后出言道:“莞莞,你们怎得才回来。” 纪莞初见得是他,便即刻从楚故背上跳了下来,亦是对她笑道:“你怎么来了,怕是来了许久了吧。今日无事,我便与阿故和阿忆两人出门转转,去西郊慈悲寺熏染了一身福泽烟火。” 话刚说罢,裴忆那边便开了门。 “相思,进来坐可好?” 医相思沉吟少顷,张口道:“不了莞莞,我今日来此处,是想与你暂且告别。” “告辞?”纪莞初的眼睛瞪得尤其之大,对医相思这句话颇为意外。 医相思笑:“不是告辞,是暂且告辞。” 而后他简言说道:“前些日子师门传信,有些事情急需我回去处理。我推脱不得,便要尽快上路了。如今楚兄的药还有最后一味的消息未曾收到,此次回山我也刚好去亲自询问一番。” “那……那你何时回来呢?” 纪莞初的言语之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失落。这份失落并不是因得她如今还对医相思有着那么些好感,而是她不喜欢离别,却总归还是得面对离别。即便是暂时的。 医相思思索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我大抵一月之内便能返回。如今是十月末,我尽快在十一月赶回来可好?” 纪莞初点头应下,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医相思便转身离去了。 不曾想,医相思这一去,何止一月光景。 纪莞初整日里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愣是从十月末数到了年根儿。 “阿忆,相思不会是不回来了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纪莞初沉默许久,终归还是小小声问裴忆道。 裴忆端着饭碗抬头瞥了她一眼,逗她道:“你这是想情郎了?” 纪莞初听的这句话很是抓狂,恨不得当下就放下碗筷过去打她。她哼唧了老半天,又转头看了看楚故的脸色,见得他面上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浮现什么特别不好看的神色,这才说道:“我只是觉得快到年末了,他若是不回来,我们便不能知道这最后一味药的所在。若是不知道最后一味药的所在,那便不能及早上路。” “不能及早上路便在清天城多呆一段时间不好吗?反正你最近与街坊四邻走的近,经常打着楚故的名号去给人家算命看盘,日子过得也不是很无聊不是?”裴忆低头吃饭,觉得她的担心毫无道理可言。 “可是?若是晚一天……那阿故的记忆便要晚一天恢复……我……” 她愈说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了,她担忧医相思是真,可是更真的却是不想耽搁了楚故。 楚故听闻这句话,转头看她。眼神之中尽是溺死人的柔软:“阿莞,能与你在一起便好,早早晚晚的,我不在乎。” 正当两人又要腻腻歪歪肉麻起来之时,裴忆狠狠地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将饭碗放在了桌上:“你们打住。反正如今的现状便是这样,我们等也得等,不等也得等。如今已经到了年根,又是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节,我们好好的过个节可好?” ------------ 第055章 那就好好过个年节 所以这现下眼前的现状,便是要——过年了! 提起这过年节,所有人面上都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暖的让人心醉的神色。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全都沉浸在这年节愈发浓厚的氛围之中。在外游历的游子如今也已经纷纷回家,身在清天城的外来商旅,亦是已经在年节之前许久便开始抛售手中的货物,然后再用身上的银钱购进些自己所需的、带回家乡的东西。 一来二去,这清天城作为边关重镇的地位便愈发凸显,商业贸易在年前又一次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刚入腊月,裴忆便张罗着找了城里手艺最好的裁缝铺子,为四人每人选了最好的缎子做了新衣裳。里里外外的,一点儿都没落下。原本琴疏弦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他本就眼盲,觉得已经麻烦别人太多。可是却让纪莞初一番又一番古灵精怪的家人言论说服了,从那之后便再也不做多想,只是默默地将这种似乎只在梦境之中体会过的温情之感记在了心里。 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小年过后便一日比一日年味更浓。 纪莞初整日里拉着裴忆和楚故外出采购,风风火火。如今手中有了银钱,又是这四人聚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节,于是乎便毫不吝惜银钱,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儿的,便一股脑地往家里搬。 虽说如今每个人都这样,如浮萍一般飘离在外,可是却在这清天城中,乌衣巷尾的这方小院子里,找到了相互依偎的祈愿。 或许就是在这一年,有很多情绪和思绪,就在人心里落了种,生了根。所以今后不管是面对着怎样的疏离与辗转,心中还是铭刻着,这段不长不短,却足以让人铭记一生的温暖岁月。 腊月二十八。 “咚咚咚——” 裴忆正在屋里忙东忙西地拾掇屋子,却忽听得门口乒呤乓啷地一阵敲门声响。隐隐约约地也听到了纪莞初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当下便一阵哭笑不得。 她将帕子扔回水盆里,而后就着围布擦了擦手,小跑去院子里给她开门。 果不其然,门口的纪莞初和楚故两人,就是预想之中的大包小包的模样。这已经是过了小年之后,第无数次看到两个人这幅德行回来了。裴忆原本觉得这买了许多东西也吃不过来,可是后来一琢磨,无论如何还是心情最重要,只能摆摆手任凭他们去了。 纪莞初笑的眉眼弯弯,冲进门里便一溜往厨房而去。楚故提着大件儿物什跟在后面,笑意温然。他虽与纪莞初拎着一般多的东西,却仍旧是风姿卓然不显落魄。 “怎得又买这么些东西回来?”裴忆一边关了门往屋里走,一遍侧头问楚故道。 楚故笑了一笑,回她:“阿莞高兴地紧。今日去了城东庙会,会上新奇物什很多。她念着你们两个在家没吃着玩儿着,便见样儿都带了些回来。” 裴忆听闻,不由得勾起唇角一笑,这人归根结底还是想着他们的。 不过虽这般想法,嘴上还是习惯性地埋怨道:“这银钱虽多,可是也不经花。日后我们还得去别处儿,得省着点。” 整一副管家婆的模样。 楚故笑道:“方才在巷口,正好遇到城东王员外家的管家来送银钱,想必是阿莞前些日子给看的星盘应验了。这下又阔绰了不少,你莫要担心。” 自从楚故在城主府凌驾于两位星占大师之上的威名传出去之后,便有不少富贵人家慕名而来。这些人的星盘通常要比街坊四邻的好看许多,纪莞初来者不拒,让楚故全都收下。一来二去,也不曾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又赚了不少。 再一晃就到了年三十。 前夜清天城很应景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三十一天也零零星星地飘着,不见停。幸好这清天的雪下的很素净,天上并不算阴霾密布,天光亮眼。 一大早吃完饭,楚故便回了东厢房与琴疏弦谈天说地。这人失忆便失忆了,可是腹中的经纶却似乎一点儿没少。琴疏弦亦是个精于此道的人,因而两人在一起谈天说地,通古博今,甚是合缘。 纪莞初顶着被冻得红彤彤的鼻尖,安安生生地跟在裴忆屁股后面忙里忙外,裴忆摘菜她端水,裴忆烧火她砍柴。如此乖巧,看在裴忆眼中,颇有几分不怀好意之感。 “说吧!你肚子里在打什么小九九?” 裴忆终究是被她粘着烦了,干净麻利脆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口问道。 纪莞初无辜的神色还未酝酿出来,便在裴忆颇为外露的女王气息之下破了相,她讪讪而笑,开口道:“阿忆,今晚是除夕啊……” 裴忆翻白眼道:“我又不傻。” “那除夕是不是要吃……” 纪莞初这厢话还未说完,便被裴忆开口打断了,颇为无情:“你想吃什么便说,不用这么吞吞吐吐。” 听得她这般说辞,纪莞初立即喜笑颜开。从炉子旁边直起身子,三两下蹦跶到裴忆身侧,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凑在她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儿菜名…… 裴忆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打趣道:“你啊你,果然是属猫的。馋猫儿……” 门外零星的爆竹声早已经划破一方宁静响了起来,隐隐地不知道从什么方位传来,煞是喜庆。 中午随意垫了垫肚子,可年夜饭着实不负纪莞初一阵磨蹭。 裴忆似是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将这几日攒下的所有果蔬肉蛋都变成了美味可口的菜肴端上了桌。最后菜肴上齐,人也落座,却发现楚故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了片刻,纪莞初久叫不应。本想收了口水起了身子出门去寻,却不曾想还未起身,便见房门从外推开,楚故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尊青瓷小盅进门。 纪莞初这鼻子堪比隔壁老李家的土狗小黑,甫一进来便闻到了那盅里之物究竟是何味道,当下喜笑颜开:“阿故,你做了蛋羹。” 楚故对她羞涩一笑,将盅子放在桌上。 “原本我想一道儿做出来的,可是阿故说这道菜一定要他做!”裴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这顿年夜饭,就正式开始吧!” 正当一桌四人其乐融融准备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之时,纪莞初似是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等等!” ------------ 第056章 如若不然何以情深 几人皆被她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一怔。 良久之后,裴忆出言问道:“阿莞,你怎么了?” 纪莞初嘿嘿一笑,而后跑进了西厢里屋。不一会儿手上拿这些红彤彤的物什出来了,探手将指上捏着的一根线香凑到蜡烛上点着,拉着楚故出了门。 裴忆见此微微一笑,起身便捂住了琴疏弦的耳。 而后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这才真正算是有了些过节的喜意。 “我还以为你想起了什么?原来是这个事儿。” 待得两人回屋坐下之后,裴忆嗔怪一声,纪莞初笑颜以对。 她开口对裴忆道:“方才我便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似乎忘了点儿事情。突然才想起来,这过年节,不放鞭炮倒真是大罪过。这炮竹一响,年味瞬间浓了,有没有?既然如今鞭炮也放完了,那就别客气了。” 而后她率先拿起筷子,就手扯了一根鸡腿,刚想往自个儿碟子里面放,可是想了一想,还是放在了琴疏弦面前。 “疏弦,你身子刚好,得须得好好补补。待得年后开春我们又得长途跋涉一路旅顿,如今必须得打好底子。” 琴疏弦白皙的面色在烛火照耀之下似乎微微红了起来,慢慢晕开的颜色,衬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愈发好看。他将头转向纪莞初所在的方向,虽眼上覆着锦带,可仍旧让纪莞初觉得他似是可以看到她一般。 “阿莞。” 琴疏弦不动筷子,先摸索着端起了面前的白瓷酒杯。而后端起,对着纪莞初遥遥一敬,道:“我一直都没说过太多感谢的话,如今这年节之当,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阿莞,裴忆,楚故,琴疏弦这条命,是你们救下的。我先干为敬。” 说罢举杯仰首,将一杯纯酿饮入腹中。 一杯酒酿下肚,暖洋洋沁人心脾。似是如同三九寒天最暖意盎然的一丝暖流,缠绵入骨。 “既然这样,我接着疏弦的情意,敬大家一杯水酒。”裴忆起了身子,拎着酒壶将桌上酒杯斟满:“原本我是一叶飘萍,从不曾想会有如今这般,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过年节的景象。谢谢阿莞,也谢谢平日对我多加照拂的楚故和疏弦。请。” 二杯酒酿入腹,心中如同化开了一池春水。 待得她坐下身子之后,楚故的三巡酒起,他站起身子,低头沉默半晌,而后抬起头,说道:“我一直遗憾于我没有过去,可是若是不经历这番波折,怕是不能遇到你们。所以我很感恩。” 而后举杯饮尽,却未坐下。而是又拎过酒壶,斟满一杯,转身对着纪莞初道:“阿莞,此生有你,便是人生幸事。” 纪莞初眼睛闪闪发亮,笑着举杯,对他道:“阿故你莫要这般说,日后还有那么悠长无匹的岁月,你定然会寻到属于你的前尘过往。” 楚故定定地看着她,眸光之中明明暗暗,映衬着桌边明灭不定的烛火,颇为深沉。他不答话,看过她之后便仰头,将杯中酒喝下肚。纪莞初微微抬头看着他仰起的侧脸,精致的曲线从眉心一直蔓延至下巴,最终没入脖颈,心中突然有些微微发烫。 “如若不然,何以情深。” 这句话轻轻微微,飘到纪莞初耳边。她恍然失神,回神之后却不知究竟方才那句话是何人所说。她环顾三人,并未曾与一人的眸光相遇。 如果不然,何以情深。 究竟是谁,何以情深? 纪莞初默默沉吟片刻,重新恢复以往笑意吟吟的模样,她端着杯子,口中的话亦是言简意赅:“这杯酒敬你们,只希望无论今后境遇如何,都能不忘最初的诚挚初心。” 这杯酒后,四人似是敲开了彼此之间的最后一丝隔断疏离。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门外的天色愈发沉墨如蓝,雪色莹白,映衬着万家灯火的通明剪影。 待得屋内这厢年夜饭刚刚吃罢,纪莞初动动耳朵,便听得门外一声声颇为震耳的响声传来。她开门出屋,抬头一看,只见得东面天上间歇绽放出一朵一朵绚丽夺目的烟火。虽是稍纵即逝,却仍旧美的让人窒息。 纪莞初不做多想,回屋便拉着正在收拾残局的裴忆一道出门去城中练武场上看烟花。 裴忆笑了笑,道:“你们去吧!我怕冷怕的紧,不愿出门。等会儿我收拾好桌子,从门口看一眼就是了。总归疏弦也不能出门,你这个玩儿心大的出去帮我们看几眼就好了。阿故好好跟着你,街上人若是多的话,别走散了。” 纪莞初喜滋滋地扯着楚故的手,加了厚衣便出了门。她还在纪家的时候,逢年关家中从未放过这些稀罕玩意儿。如今好不容易在外面过了节,定然要好好看个够。 年夜的雪势不大,最庆幸的是没有平日凌烈的风。雪花儿轻飘飘地落在衣裳头发上,倒有几分莫名的温柔。乌衣巷子平日黑漆漆的模样,也在今夜换了个样子。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几盏红色灯笼。幽幽长明灯伴着红烛燃在黑寂的夜里,大开的门户还隐约传出内里的欢声,让人颇为安心。 楚故将她的手放在手心之中暖着,纪莞初平日怕冷怕的不得了,就这么随他暖着。 两人说着话儿,不消多时便走到了城主府后门的练武场。此处小年之后便搭起了张灯结彩的高台,今夜终究开始派上了用场。 掠过黑压压的人群,纪莞初抬眼便看到高台之上城主府一家人的身影。于城主起色看来已经大好,身侧合家欢乐,与清天城民众同欢。只是不知这和乐之后,究竟是真实,还是做戏而已。 抬着头看了会儿子烟花,在这里看的远比在家中远距离看的清楚且漂亮。纪莞初觉得脖子酸痛,低头之时看到了高台之上一袭有些熟悉的身影。她细细思索,而后定睛细看,而后便伸手拉了拉楚故的衣袖,出声问道:“阿故你看,那是谁?” ------------ 第057章 不经意间重见相思 楚故原本仰着脖子看的正起劲,却觉被纪莞初拉扯了袖子。当下便收回了视线,顺着纪莞初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颇为敞亮的夜里,他的视线又是莫名得好,因得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于城主身侧,是不是与他说话两句的红衣女子。 那是红蕖。 他微微弯腰,凑在纪莞初耳畔。轻微的呼吸刷过她细嫩的耳垂,有些酥酥发痒。 “这下,你放心了吗?” 楚故心知,纪莞初从那日之后,心里便惦念着因得她改变命运的这几个女子。其中以红蕖为甚,即便是在慈悲寺听闻玉娘所说,亦是没能彻底放下心来。 如今亲眼得见,想必又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个年节过的异常安宁且柔软,时光从心弦之上细细密密地流过,绵软地让人想醉梦在这场清天城的邂逅里。 似是心情作祟,自从过了年,就觉得这日头一日比一日暖了起来。虽说偶然天降场雪,可依然阻碍不了人心中春意的萌动。 年初一,纪莞初一行人原本在清天城就没有太多人熟识。街坊四邻互相拜了年之后,寻思半晌,就去了西郊慈悲寺看看玉娘。玉娘仿佛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只是又清心寡欲了些许。虽说不愿提起前尘旧事,因得还未曾放下。可终归会被时光,磨平了棱角。 从慈悲寺出来,却恰巧撞到了老熟人。一身白衣的苏璧与王恭善二人从寺外而来,想必是年后来看看玉娘。苏璧对她微微浅笑,并未顿足。纪莞初便也回之以浅笑,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蔓延出温馨喜意,便亦是放心了。 下午归家,巷口停放着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心中转念一想,便知这马车的归属。 屋中钟离右正与裴忆喝茶说话,麦橘楠坐在另外一边的椅子上,身材高挑,浅浅而笑。 纪莞初美目四顾,心中当下明了。她坐在麦橘楠身边,细细碎碎地说些闲话儿。听医相思说,钟离右年前月余身子便已经大好。且纪莞初与二人合过星盘,这两人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丝毫不夸张。即便是钟离右的寡人有疾还有后患,可星盘上显示,麦橘楠的星相正好能破了他八宫的镇星,恰到好处。 麦橘楠亦是命途坎坷的女子,可所幸这星盘已经过了最纠结的那段年月。如今,一切运势都在朝着大富大贵的方向转变。只是不知,这出身贫寒的良家女儿,究竟能否适应北苍豪门大族的复杂与阻力。 她不希望麦橘楠这样的女儿家,再受到丝毫伤害。 她亦是不希望,她对钟离右,看走了眼。 待得将两人送走,这才方至晌午时分。裴忆热了热昨夜剩下的饭菜饺子,刚刚摆上桌,就听闻院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纪莞初蹙眉不解,今儿个一上午,便将该见的都见过了,这时候还会有谁来敲门? 往嘴中塞了一只水饺,鼓着腮帮子跑去开门。门开一看,竟是城主府的吴管家。 管家笑的眉眼弯弯,兜头说了几句吉祥话。而后就招呼下人将巷口车里的东西搬到院内,说这是于城主的意思。事情办妥之后也不多呆,即刻就带着人回去了。 纪莞初关了远门,与裴忆细细清点。这于城主会差人来送年货的行径,着实是出乎她的意料。原本她觉得,闹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让于城主颜面有损,恐怕这城主一家再也不想见到她们几人。 果然是清天父母官的为人气度,当真不凡。 年后的庙会一场接着一场,好玩儿的好吃的应有尽有。 纪莞初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庙会的日子,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城里城外,但凡是有庙会的地方,定然有她的身影。 自得年后,前来乌衣巷寻楚故算运势的人越来越多。如此这般,倒是也躲个清闲。这么一来,却也苦了在家开门跑断腿的裴忆,没少在心里暗骂了纪莞初这个古灵精怪的小滑头。 不过过了两日,纪莞初便觉得还是不应当偷懒,毕竟过些日子要往成国去,银钱上多总比少要好。于是也不耽误自己去逛庙会的念头,只让裴忆将生辰八字和头钱先收下。晚上回来无事之时,再抽空这么算上一算。 这日子一日比一日淡去了年味,新鲜事儿也一日比一日少了起来。心中事情一少,这因得过年节所掩埋起来的焦心便又一点一点浮出了水面。不经意间,纪莞初就会幽幽地叹口气,念叨几句这医相思走了这么久,怎得还不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每每出门,她总会绕道去前街的太微医馆看一看。门口的白色长命梵灯一直幽幽燃到现在,从未熄灭。总会营造出一种,有人还在这太微医馆的感觉。可是她无数次敲门,无数次凑眼从门缝中瞧,最终也只能得一室空寂。 转身回头,却见无论走了多久,楚故都随在她的身后,落一身白雪,眸光温润。每每这时,她的心里,便似是有什么松动了一般。从心底,蔓延上来一缕飘忽不定的暖意,冲散了心里的一地伤怀。 过了十五,便算是出了年。 清天城的雪势一日比一日温柔下来,偶尔缠绵,也落不到漫天遍野白头。或有几天太阳出的和煦,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人身上,虽并未有多少温暖之感,可终归让人心里微微敞亮起来。 就在这一日日让人明朗,又一日日让人消沉的日子里,该来的人终于回来了。 当医相思踏着残雪,浅笑着叩响乌衣巷最后一间院子的门时,纪莞初正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厨房门口啃着裴忆刚刚做好的,还热气腾腾的包子。 开门的一瞬间,口中白嫩嫩的包子登时落了地。 她似是畅想了很久,面前这人会出现在她眼前。还是那身低调素雅的衣衫,还是那副温润惹人的眉眼。可是这人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时间,突然出现。 纪莞初抽抽鼻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红过眼眶了。 她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 ------------ 第058章 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医相思勾唇一笑,面色有些苍白。 “怎得许久未见,莞莞竟然成了水做的女子……” 他无奈开口,尽是宠溺。而后抬起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柔软的动作。真是一幅绝妙的,柔软的光景。 “医大夫,你回来了。” 不过多时,便听得身侧不远处一人声音传来。 楚故方才便站在门边看着,见得这两人如此这般亲昵且相合,心中莫名地酸意泛滥。他清了清嗓子,将纪莞初从愣神之中唤醒,而后便邀了医相思入了屋。 坐定之后,医相思微咳两声,眼见着便是气血翻涌,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丝让人担忧不已的病态潮红。 “相思,你这是怎得了?” 医相思平静下胸腔中翻涌的血气,这才笑了笑,轻声道:“无妨,前些日子师门有令,我长途跋涉去与人诊治。却不曾想被另一桩江湖旧事波及,无端受了些小伤。着实是无妄之灾。” 纪莞初皱着眉,略带着几分赌气:“早就说过,若是你让我看看你的星盘,我定然能算得出你会有这场血光之灾。若是那般,你便能避掉,哪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医相思轻笑,打断她道:“莞莞,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我天生不信这些,所以……再说了,我便是知道了,那恐怕即便能避一时,也终究会在日后相还。既然这是我命中固有的劫数,我又能劫后余生,那也没什么了。” 言语之中尽是洒脱之意,可面上身上的气息却是着实骗不了人。医相思若是只如他刚才所言,受了些小伤而已,那凭着她的医术,定然不会缠绵至今还未曾痊愈。 想必,亦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吧。 纪莞初眸光暗了一暗,微微张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终究还是压制住了。若是他想说,那定然会与她说。如今他不说,那她也没什么必要再去问了。 此时炉上铜壶热气腾腾,纪莞初伸手拎过,冲开了白瓷壶中的茶。顿时间,茶水的氤氲香气便冲淡了屋内的闷热尴尬。她拎着茶壶,满上三杯。如今西厢之内便只得她与楚故并着医相思三人,裴忆在东厢看着琴疏弦吃包子。 “我原本年前便想赶回来,殊不知却遇到这么一桩自己控制不得的事儿。在山上调养了一段时日,直到今日才让师父放下山来。想必莞莞,应当是等的心焦了吧。” 纪莞初听他这般说,即便前些日子再心焦,此时也都忘在了脑后,埋在了心里,只顾着笑说:“那道没有,我知你不回,定然是有事脱不开身。” 楚故端着杯子坐在一旁听着,不发一语,可心里确是暗中腹诽,这丫头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着实是越来越高了。 医相思笑着,探手摸进怀里,而后拿出了一只月白锦囊,暗绣云纹,触手冰凉。与他腰间所系的那只做坠子的锦囊有十分相似,只不过大了将近一半尺码。 医相思探手,将手中锦囊递给纪莞初。伸手之间似是又触动了体内伤势,用手捂唇,暗咳了几声。 “里面,是完整的药方,以及我所写的那剩余三味药的所在地点。另外有两枚信物,其中一枚你到了成国之后去寻我所说的那家药铺的掌柜。那是我师弟,看了信物之后自然会替你们安排。我已经嘱托好了。” 两人坐在一处,又细细地说了些闲话。医相思一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走到院中开了门,医相思又笑着摸了摸纪莞初的头顶,而后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纪莞初便张口唤他。 “莞莞,怎么了?” 纪莞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走到他面前,低头道:“相思,我上次与你说的事情,关于你去纪家祖宅寻大能为你师妹算星盘之事……”她抬起眼,看了看医相思的面,接言道:“纪家的门第森严,却并非不知变通。近些年纪家的处境不算太好,再过一年,便又到了占星大会。若是……若是你被拒绝了,也不要着急,想办法与我知道,等我回去可好?” 纪莞初低头慢语,声如蚊蚋。可待她说完,医相思不过是轻笑:“你莫要担心我,我寻了这么些年,不差这一年两年。倒是你,既是纪家的占星师,此次又是孤身云游天下,在身份上一定要瞒好。以后无论去哪儿,无论与谁在一起,都记得要给自己留三分后路,知道吗?” 语气之中尽是包容宽和,以及有那么一丁点儿,可以被人听出来的惦念不舍。 “其中有一味药的所在,大致在成国西面。若是从钧天城往西去的话,切记要避开仓木山,这件事你一定要记得。仓木山一直不算太平,算是这芸芸世界,与风雨江湖交汇的最惊险的一处。你若是不想涉足与江湖险事,便一定要将我这句嘱托放在心里,莫要让人担心。” 他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天边暮色。微红的颜色透过深灰的霾色隐隐透出,似是不屈的挣扎与竭力的挣脱。雪花细微落下,停驻在他眉宇之间,还不等伸手去碰触,便化作了透色水滴。 医相思说完,便转了身。 纪莞初想叫住他,却没了丝毫可以说出口的言语。 “对了!”医相思脚下一顿,重新转身对她说:“若是莞莞在云游途中,遇到一个锁骨间有月牙印记的女子,便替我好好照顾她好吗?我……寻了她很久,却总是寻之不得。我最怕的一件事,便是有那么一丝希望,被我熟识之人遇到,却因得我少了这么一句话,就擦身而过。” 医相思的眸子之中,湿润润透出陈年旧色,有些沉重,让人心里闷闷发疼。 纪莞初点头,承下了他的请托。 她站在原处,看着医相思落着薄雪的背影渐行渐远。透着天光,映着雪色,踽踽而行,渲染出一种莫名忧伤的孤寂悲凉。 纪莞初心中微微有些酸涩,似是被触动了陈年旧疾。她对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丝旖念,却因得种种,最终被彻底击碎。这最终的一点阴影,亦是在近日,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被风吹散至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楚故从院子中缓步而来,从身后将她环进了怀中。 如同这世间,最为温暖得让人心醉的倚靠。 抬头看看颇有些亮眼的天光,伸手遮住眼睛。 真的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 卷二 四处散落的星辰 ------------ 第059章 五柳镇再遇大风波 出了正月,这日头便一天好过一天。 官道之上,一辆马车正由东向西而来,不急不慢,颇有几分悠然自得的踏春之意。 车驾上所坐驾车之人,头戴遮阳斗笠,身穿青布布衣,低调无华。 近近看来,斗笠遮掩之下的那张脸,却是俊美无俦,宛若天人。 正当这时,车厢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少顷,车门被打开,从里面出来一娇俏可人的红衣女子。 “阿故。” 这女子,便是纪莞初无疑。她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坐在正在前面驾车的楚故身侧,腿搭在车驾之下,一摇一摆随着马车行进的节奏摇晃。 楚故偏头看着她,适时地减慢了车速。待得她稳稳坐好之后,这才重新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怎得,在车厢之中坐不住了?” 楚故见她这么百无聊赖的模样,轻声笑着问她说。 纪莞初轻哼一声,舒展了下酸涩的腰背,答道:“我们从清天城出来七天了,起初还有些初上路的新鲜意思,可是实在是熬不住这日子漫长又无聊。一路过来尽是荒山野岭,连村子镇子都不多见。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靠在车厢上,悠悠叹气。 以前一人行路之时,不是不曾有过这样无聊到抓狂的体会。可是在清天城住的时间久了,突然之间从那种繁华忙碌重新回归跋山涉水的生活,定然的心中有所不适。 楚故眯着眼睛往前一看,又腾出手来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这地图是在清天城中购置的,毕竟四人都不曾走这条路去过成国,对路线不甚熟悉。当时并不觉得会有多依仗,如今看来却是当真派上了大用场。 细细看了许久,楚故将地图折好重新放回怀里,转头对纪莞初道:“你莫要纠结,大概在前面不远处便有一镇子,我们在那里休整两天可好?” 纪莞初听闻,当下喜笑颜开,爬回车里,给裴忆与琴疏弦二人报信去了。 从清天城到成国沂北城,一路从东北向西南,尽是坦途。这沂北城,便是医相思所说的,那味名唤扶桑朗月的奇药的所在之地。待得取了那味药后,接下来的打算便是从沂北城一路往南,去往成国的国都钧天城。在那里不仅能寻得第二味药玉虚斛,更能寻到琴疏弦的师父,一举两得。 由清天到沂北,路上大致要花费十余天光景。路上村镇颇少,便始终在赶路中度过。眼前这座镇子名唤五柳,算得上这条路上规模颇大的集镇,亦可以说,是个休整的好地方。 入了镇子,楚故赶着车,去镇中寻了一家颇为入眼的客栈。待得安顿好住处,已经日薄西山。这愈往南来,天气就愈发暖和。走了这么几天,自得入成国地界以来,就再也未曾见过雪色。 眼见天气甚好,这五柳镇的风光又与清天城全然不同。恰巧又逢饭点儿,纪莞初便与三人一合计,放置好东西之后便下了楼,准备出门逛逛。 五柳镇中有条河,名唤五柳河。五柳河畔皆为五柳树,春日发芽,秋日落叶,颇为雅致,着实让这五柳镇不负这五柳为名。 慢慢悠悠从客栈往河边而去,因得琴疏弦同行,一行人将步速压得很慢,生怕走快了会让他磕着碰着。 对此琴疏弦倒是毫不在意,直道让他们不要这么担忧。毕竟他是天生目盲,早已经有了自己行路行事的方式方法。 五柳河河水清泛,水中若隐若现鱼儿游过。靠岸阴凉处仍旧残存着几分浮冰,却也丝毫遮掩不住万物复苏的春意盎然。夕阳斜照在水面之上,愈显波光潋滟。站在五柳桥头,看着这流光水色,迎面而来是微冷不寒的清郁凉风,身上连日行路的困顿似是也消失至无影无踪。 琴疏弦琴不离身,在纪莞初的叽叽喳喳之中,似是也想象出了眼前究竟是怎样的美景。当下他边缓步走至河岸边,让纪莞初帮他寻得一平整地方席地盘膝而坐,将古琴横放在膝上。轻拢慢捻,古韵悠然。曲中闻折柳,如梦亦如幻。 待得几人皆沉浸在这难得美景之中时,琴疏弦手上的动作却倏地停了下来。纪莞初睁眼不解,却见他耳朵一动,张口道:“有人落水了。” 楚故听之,睁眼四顾。方才他亦是沉浸在琴疏弦人琴合一的琴曲之中,并未听闻有落水之声。 如今睁眼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的河对岸,水面之上有一处颇为不平静。岸上无人,想必若是琴疏弦方才没能听到,今日便定然会有一条性命丢在这里。 纪莞初见状,嘱咐裴忆看着琴疏弦莫要乱跑。而后一溜小跑从桥上过至对岸,行至那落水之处,麻利地将外袍解开,深吸一口气跳入了水中。 二月河水刺骨凉寒,入水的一刹那,纪莞初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她咬着牙,从水中一路游着摸索,往前面不远处那略微扑腾几下的地方而去。 终于,摸到了。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纪莞初在楚故的搭手下将这落水之人救上了岸。 这落水的是位女子,面容姣好,此时却苍白无匹。纪莞初方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松了一口气之际,便见得远处火急火燎而来三五人,有男有女。领头的是一半老婆子,满脸褶皱,吊三角眼。 “夫人,二小姐从家中偷跑出来,来了这五柳河边,我去帮大小姐买东西的空当,便不见了人影……” 婆子的说话声由远及近,那随在身后的中年美妇面如寒霜。 行至近处,见得躺在地上的那个落水女子,美妇面上神色大变。她行至近前,拨开浑身湿透的纪莞初。而后蹲下身子,探手摸了摸这二小姐的鼻息。似是觉察到还有些微活气儿,当下便狠厉厉地扬了眉梢,伸手挥至这女儿家面上,毫不留情。 “贱人,你克我柳家一脉多年也就罢了。如今老爷要将你嫁人破灾,你居然还起了这寻死的念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带走!” ------------ 第060章 五柳镇的柳二小姐 纪莞初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一瞬间被吓愣在了当场。这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居然还跟这玄乎的命数联系在了一起。 这二月的风虽不凉,可她如今这副浑身湿透的模样,被风一吹便瑟瑟发抖起来。 楚故从身后将她的外袍披在肩上,而后再将她环到怀里,暂时给她些许温暖。 眼见着这中年妇人戾气四起,纪莞初转眼看着地上的可怜女子。只见她在妇人那一巴掌重击之下,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看着面前女人的面容,她当下便有些瑟缩,抖着嘴唇,哽咽道:“不,我不回去,让我死!” 那夫人似是听到了天下最好听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而后探手抓住她的头发,阴狠道:“你那贱人的娘拼尽了全力让你做了柳家人,如今你却想死?哪有这样的道理,音儿,你可不要做了那不忠不孝之人。” 而后她狠狠地松开这名唤音儿的女子的头发,用绢帕擦了擦手,随手扔进了河里。她站起身子,对身后的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役说:“把她给我带回去!” 说罢便转身要走,看也不看纪莞初二人一眼。 那名唤音儿的女子听闻此话,似是要拼劲了全力逃离一般,使劲了浑身力气想再往河中跳去。却殊不知自己身子虚弱无力,终究还是被人钳制住了腕子。 “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声音凄厉如同划破天空的泣血哀啼,听在纪莞初耳中,颇有几分酸涩之感。 “救我,救我……” 那女子眼见慢慢绝望,她看着纪莞初所在之处,漂亮的眸子里灰暗暗,仅剩了一份希望残存。却见得她没有丝毫反应,最终这份希望也暗了下去。 “夫人请留步。” 纪莞初终究还是熬不住这份心软的煎熬,心中沉思片刻,开了口。那柳家二小姐音儿听闻,即刻转头看她,眼中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祈求。 听闻纪莞初说话,那夫人停下了脚,倨傲转身,问道:“怎得,您有何贵干?” 纪莞初沉吟,道:“这位夫人,我夫妇二人方至这五柳镇,对您柳家究竟发生了何事分毫不知。” 那中年妇人冷笑一声,道:“既然不知,那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过!”她说至此处,嘴角难得勾起了一个弧度:“妾身还是多谢你救了这个小贱人,给我柳家免了一场大灾。” 说罢,便转身要走。 “夫人,我夫妻二人出身占星一门。来这五柳镇后星占一局,星相指引便是在这五柳河边与人为善。所以,这位小姐,可否留在我夫妇二人处一段时日。待得我夫君探明究竟所为何事,再将小姐送还至府上可好?” 纪莞初虽说身子瑟瑟发抖,可是气势上却不若半分,言语之间不卑不亢,尽是出身大家的气派。 那夫人听闻此话,转身问道:“你夫君是占星师?” 纪莞初颔首。 那夫人转脸沉思片刻,面上的表情和缓许多:“不曾想出门办事,居然能遇到尊贵的星占师。可是?这贱人,却是我柳家如今至关重要的人物,恐怕……” 言辞之间虽有松动,但却仍隐有拒绝之意。 “我夫妇二人现今住在镇中五柳客栈,只在这五柳镇留两日,便也只留柳小姐两日。两日之后完璧归赵,另外我夫君可为柳家占星一局,无论是问运势或是问人情,皆可有求必应。夫人意下如何?” 纪莞初直直地看着柳夫人面上的表情。只见她愈发松动,心下便知,这事儿有门儿。 她天生便是这么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若是这事儿便从眼底下放过去,不弄个清清楚楚,那想必是会久久留在心里,想起来便捶胸顿足。 况且,方才这柳二小姐的模样,着实凄厉得让人心颤。究竟是怎样的境遇,才能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果不其然,柳夫人最终点了头。扭头深深地看了身边家丁一眼,而后扭着腰肢往回走了。 纪莞初看着柳夫人离去的背影,被凉风一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而后她揉着鼻子,暗自感慨,这世间,果然是只有高官士族和占星师的名号最为好用。 待得人都走后,裴忆也带着琴疏弦来了河对岸。 如今这事情算是姑且压制下了一半,那柳二小姐被家丁松去了钳制跪坐在地上,当下便流着眼泪,爬到纪莞初脚下,三跪九叩感激她的恩情。被她连连劝阻。 眼见着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山,只留下远方天空一点点橙红色剪影,河边凉风阵阵袭来,纪莞初一下下哆嗦不已。 她裹紧了衣服,想了想解下来给柳小姐披上。而后转向楚故道:“阿故,你背着她可好?照她这个样子,恐怕走不回五柳客栈了。” 楚故颦眉,眸子之中诸多不愿。可她终究架不住纪莞初左摇右摆地撒娇,又看她穿着单薄唇色苍白发抖,这才乖乖就范。 而后他将外面厚重的衣衫解下,仔仔细细地将纪莞初裹好,不允她反驳拒绝。而后欺身背起柳小姐,一行人历经风波之后,重新往客栈方向而去。 行至路上,纪莞初便觉身后始终有人跟踪。偶然顿足停步,稍稍转头间便探得了身后跟踪功夫蹩脚的几人究竟是何身份。 与她所想并无任何差池,这几人是柳府方才随着柳夫人的家丁,想必是她不放心柳二小姐离了自己的掌控,又怕惹得自己几人不快,暗自吩咐下的。 就此看来,这柳夫人办事,着实也算谨慎稳妥。 回了客栈房间,裴忆吩咐店家准备了两大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让纪莞初与柳小姐二人吃过药,就挨个丢进了水里泡着。这内服和外泡的药,皆是在清天城时,医相思给悉心备下的。毕竟春天容易受风寒,沾染一点儿便耽误很多事儿。 只是不曾想,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折腾许久,待得水逐渐温热,这才让裴忆将两人从水里捞出来。外面的小桌上早已经摆放好了诸多吃食,皆是方才回来之后楚故又去一一置办的。 随着相处的时日愈发绵长,楚故也不再如刚刚失忆时那个离不开纪莞初的模样,如今早就能独当一面,自行打点有关事宜了。 塞了些东西果腹,纪莞初窝在柔软的被褥之中,靠在床柱上,眯眼看着不远处桌前面色憔悴潮红的柳二小姐柳音,施施然开口问道:“柳小姐,说说看吧。” ------------ 第061章 入夜初闻柳家之事 那柳小姐面上瑟缩,仍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听闻纪莞初这般问话,当下便又似是回到了自己过去的记忆当中,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纪莞初等她片刻,却未曾听闻她回答的一言一语。 无奈叹了口气,当下便欲起身下床,去她身边安慰。可方一露脚,便被裴忆一巴掌拍了回去。裴忆从纪莞初身边起身,施施然走到柳二小姐柳音身边,从怀中掏出绢子,让她拭去脸颊的两行委屈清泪,而后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伸手轻轻抚弄着她未干的长发,尽显温柔。 柳小姐见此,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转身扑倒裴忆怀中,放声而哭。 待得她哭够了,只余得小声抽泣,纪莞初这才开口道:“柳小姐,我救下你,并非是为得方才那无端端的星盘所指,不过是看你心中有事,呈绝望之相,怕你归家之后当真出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大差池。所以暂且将你留在这里,问清究竟是怎样的一桩故事。若是我们能帮,自然会帮你。你这么一个花季女儿家,说投河便投河了,让谁看到也于心不忍。” 言语之中几多唏嘘,着实是被方才柳二小姐跳河的壮举吓到了。 柳二小姐柳音啜泣许久,待得将将快把纪莞初啜泣地抓狂之时,终究开口了。嗓音喑哑,带着浓浓的鼻音,让一旁搂着她安抚她的裴忆亦是心中酸涩发堵。这怀中的女子,骨架并不算小,可是触手便可见骨。方才泡热汤的时候亦是见她身上手上诸多伤痕,不少皆是陈年旧伤,想必是过去没少吃苦头。 “我……名唤柳音,是五柳镇西柳员外家的庶出女儿……” 柳小姐的话匣子一打开,便也不再如方才一般难以启齿。这接下来的故事,便顺顺当当地讲了出来。 “我娘原本跟着我祖父在镇上买豆腐为生,可不曾想被这柳员外相中,强抢入府中做了姨太太。我娘一介弱女子,本就存了有处安身便好的想法,便安心入了柳府。可不曾想,这柳员外的正室夫人,却是实打实的母老虎。最终……我娘生下我后,便被她百般算计,郁郁而终了……” 说至此处,柳音又抽抽噎噎,泪流满面。 待得她情绪稍有平和,咬了咬牙接着道:“我自小便如府中最低等的丫鬟一般,伺候柳家小姐。直到那天,府上来了一群陌生人,领头者五大三粗,似是山匪。这些人是邻镇落草为寇又转做商旅之人,身上仍旧匪气冲天。他欲与柳家结亲,以吞并柳家的田产。可是我爹也没办法,只能先找女儿嫁出去,以解燃眉之急。” 纪莞初挑眉:“所以这和亲的事儿就落在你身上了?” 柳二小姐戚戚然一笑,脆弱不堪:“原本这领头之人看中的是他的嫡亲女儿,亦是大小姐。可他千方百计打听了这匪徒之人暴戾不堪,甚是以虐辱大家闺秀的小姐为乐。如此一来,柳夫人怎能舍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她。于是便重新想起我,将我佯装声柳府在外归家的二小姐。又不知在何处请了一位星占大师,为双方合盘,声称我与那匪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柳小姐言语之中愈发激愤,透着彻彻底底的绝望:“如此一来,那匪徒便也同意了,只等半月过后前来迎娶。如今,离那迎娶的时间只有三天了。我好不容易从家中跑出来,原本想一死了之,可是?却……” 最终仍旧泣不成声。 纪莞初听闻这番故事,蹙眉不语。在座几人无一人发一言,只等纪莞初从沉思之中抽身出来,说说自己的看法。 “若是这般说来!”纪莞初张口,眉间微蹙的模样似是又加重了几分:“你便着实是个悲剧的替代者了。” 柳二小姐听闻,情绪却不如方才一般激动,只轻声道:“我人单力薄,这辈子怕也就是如此了。所以我反抗不得,逃也逃不掉,能想到的,便只有死。若是我死了,还能保全自己清白的女儿贞操,日后见了我娘,也好交代。若是我……” 纪莞初皱眉道:“柳姑娘你先莫要这般绝望,我这人生平最痛恨这欺侮老弱病残妇孺之辈的人。今日我既然救了你,便会尽力让你从这场悲剧之中脱身出来。你待会儿吃了药,便与裴忆在隔壁房里早些睡下。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我。” 听她这般说话,裴忆一直拿眼角看她。纪莞初不为所动,裴忆也没得办法。这人就是这么侠肝义胆豪气干云,不管自己能不能管得了,就这么大包大揽了。 也罢也罢,相信这柳姑娘遇到几人便是命中定数,应当会有所转圜。 而后纪莞初披了衣服下床,问过了柳音的生辰八字,又摸了她的手腕子。这就嘱咐裴忆,让她随着柳姑娘回房睡下了。 不曾想,房门刚一开,便听闻门口传来扑通一声。 打眼看去,门外是一仆役衣着的陌生男子,肤色黝黑五官端正,看似为人颇为正派。 这人甫一见柳音的面,便激动地泛红了眼眶,出声道:“音儿,我总算找到你了。” 男子声音哽咽,让人动容。 柳音亦是意外于在此处遇见这男子,当下便蹲了身子与他紧紧相拥,又一次泣不成声。 旁观了半天,纪莞初刚想开口,将这节外生枝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便见得这男子抬起头,红着眼眶对她道:“请你们救救音儿吧!求求你们了。” 说话之间,他放开了柳音,一下下重重地磕在门槛上,毫不吝惜自己。 见此情形,纪莞初忙让楚故将这两人从地上扶起,重新让回房间。 “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那布衣男子此时情绪已经压制下来,拱手道:“在下刘成阳,原是这五柳镇镇东做小生意的平凡人家。后我与音儿无意相逢相恋,却不曾想,如今竟遇到这等大灾。” 纪莞初思索许久,并未说其他,开口便反问了这刘成阳一句话:“若是按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办?” ------------ 第062章 重操旧业纵观星盘 刘成阳听闻此话,虽面上狼狈,却丝毫不损眼中的沉稳。 他低头思索片刻,而后抬起头来对纪莞初道:“原本我便想,攒够了家财之后便去柳府求亲。依照柳老爷与柳夫人的脾性,应当会将音儿许给我。后来我得知了眼前这件事,便想将音儿救出,然后远走高飞。可是我一直没寻得机会,前几日佯装成了家丁入了柳府,却不曾想柳家对音儿看管尤其之严。今日我听闻柳夫人回府与柳老爷说音儿坠河的消息,寻了许久才寻到这里。” 言语之中悲悲切切,着实是天意弄人。 纪莞初沉吟,接着问道:“你二人势单力薄,若是柳家发现了柳音不见了,你们二人可能跑得了?” 刘成阳眼中自信满满,尽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夫人不知,我虽说只在这五柳镇做小买卖,可是家中在钧天城有些根基。若是我能将音儿救出虎口,便能有办法返回钧天,从此高枕无忧。” 纪莞初眸中闪过一道明光,而后她抬头看了楚故与裴忆一眼,以示询问。楚故两人听罢,心中亦是能明白她如今所想,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纪莞初对他俩娇俏一笑,而后对刘成阳与柳音道:“既然如此,那我与夫君二人便帮你们一回。你二人先在这五柳客栈之中休息两晚,待得我……夫君今晚挑灯算得星盘大势之后再稍作安排。” 如此便算是明了了因果脉络,只剩在这星盘上稍做手脚了。 就这般过了两天。 每每看到刘成阳与柳音一对小恋人在房内悲悲戚戚,纪莞初心里就莫名发堵。她就是见不得世间有情人活生生被拆散,发誓一定要让这柳府之人付出点儿代价。 就在她发誓的时候,裴忆在一旁刚好听到。她冷笑一声,挤兑她说,你这见不得的事儿真多,早晚得被累死。纪莞初听着一阵抓狂,两人闹腾许久。 第三日大早,柳府的人便依言上门要人了。 纪莞初咬着包子坐在大堂里,慢条斯理地吃完这才拉着楚故和裴忆,道:“我夫君前些日子还许了柳夫人看星盘,今日我们便与音儿一同走一遭吧。” 而后先将琴疏弦扶回楼上,这才跟着柳府的仆役一摇一摆地往镇西柳家而去。 话说这厢在柳府之中,中厅之内坐着三人。上首之人膀大腰圆,面上一道陈年刀痕狰狞外翻,贯穿整张脸,看上去颇为可怖。下首的一男一女却是有些畏畏缩缩,正是柳府的主人柳员外与柳夫人无疑。 不知为何,说好的明日才来迎娶,今日就早来了。柳员外便陪着笑,先安抚下这贼人,而后速速差遣了人去五柳客栈将柳小姐“请”回来。 “虎爷,您喝茶。” 柳员外久等不住,起身亲手为上座的虎爷斟茶一杯。却不曾想虎爷丝毫不买面子,直接端起茶杯便扔到了柳员外跟前,登时间热水四溅。 柳员外变了脸色,却着实不敢发作,只能拱手赔不是:“虎爷您息怒,前几日这镇上来了占星师,说是与我家二姑娘有些机缘,今日便送回府来。正好也可以让这占星师为虎爷算算运势不是?” 柳夫人一听,暗自拽着柳员外的衣袖。举止之中便是不想让虎爷占了这柳家人与占星师之间的机缘。 虎爷听闻此话眯起眼,眸中神色尽显锋利。 正在此时,柳员外耳边传来了救命的声响。家丁带着三五人而来,其中一人便是自家闺女。 愈发走近那扇门,柳音的神态就越发紧张。纪莞初见此,握了握她满是冷汗的手,轻声道:“你且放宽心,一切有我。” 待得进了这雕花木门,柳夫人便开口了:“音儿,你怎得才回来?今日虎爷早早便来迎你了,你回房收拾收拾东西,便跟虎爷走吧。” 柳二小姐眼眶微红,却仍旧是依着纪莞初所说,顺从地随着仆从下去了。 “柳夫人着实抱歉,我昨日为柳小姐占星过晚,今日起身迟了些。似乎险些耽误了您的事儿吧?” 楚故拱手,颇有几分清傲。 这占星师的地位着实太高,柳员外以及柳夫人再如何恼怒,也是万般不敢发作于人前的。 “不碍得不碍得,先生请坐。”柳员外笑着摆手,请楚故一行人入座,而后吩咐下人奉茶:“不知先生在小女的命盘之中可看出些什么?” “我听柳小姐说,您曾寻过一位占星师为柳小姐看过命盘。大致情形我也听柳小姐说过了。依我所占星相来看,柳小姐近日好事临近,红鸾星动,着实应当会遇到一桩好姻缘。” 这句话一出,在座几人面上皆是喜笑颜开。柳夫人趁着柳员外与楚故寒暄的空档,细声嘱咐了身边的婢女。婢女领命而出不知去了何处,皆是落在了纪莞初眼中。 不过多时,这门外又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亦是一妙龄女子。这女子容貌与柳夫人有七分相像,因得平日养尊处优的缘故,面色要比柳音好看许多。 想必这就是柳家大小姐柳玉了。 柳玉行过礼后,便一步三摇走到柳夫人身侧站定,看也不看虎爷一眼。而虎爷的眼神,从她一进门开始,便泛起了色心。想必心里亦是有些想法。 可纪莞初不解,此时此刻,这柳夫人把自己的亲闺女又重新拉到虎口之前,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 其实柳夫人的想法并不复杂,她心知这虎爷对自己的闺女还有惦念,便想借着楚故之口,将自己亲闺女的命盘做些改动,最好能成相克之相,进而彻底断了虎爷的念头。 只是此时不明说,只是让楚故帮忙看看姑娘的星盘而已。 最终,楚故手中握着虎爷与柳玉两人的生辰八字,问柳员外要了一间单独的屋子,备好纸墨笔砚,便带着纪莞初入了其中,不欲任何人打搅。 裴忆推脱去看看柳音,便没与两人一起。 房间之内,楚故问纪莞初道:“接下来怎么办?” 纪莞初深深吸气,从怀中拿出紫金星盘,道:“只能先看看星盘再说了。” 而后她抬头一笑,若星辰之光:“阿故,为我研墨。” ------------ 第063章 明早等着看好戏吧 楚故微微一笑,缓步走至他身侧。伸手将袖子慢条斯理地卷起,露出精致漂亮的腕子。 平心而论,在医相思、琴疏弦和楚故当中,最让她觉得移不开眼的,还是楚故。 无论是这张脸,亦或是这双手,都精致到无以复加。 收了收心神,她平铺宣纸,提笔而书。 时间悠悠而过,房中静默,只能偶尔听见纸张翻动的声响。间或有两人之间不知是谁稍微重了三分的喘息,颇有些让人心宁的景致风雅。 过了许久,突然听得耳畔传来敲闷声。开门一看,是裴忆。 裴忆眉头微蹙,进门之后坐在椅子上,就着未曾动盏的茶杯喝了一口。本欲出声说些什么?可见得纪莞初此时正沉浸在自己的星占世界之中,终归还是没发出声响。 不过多时,纪莞初将手中的笔放下,重新将紫金星盘拨乱。而后靠坐在椅背之上,仰头轻轻揉捏眉心。 这个动作楚故很熟悉,通常是在她星占结束之时的固有举止。毕竟星占之道,费神累心。更何况此时此处并未有缓神香,无香提神,更让人头昏目眩。 楚故走到她身后,伸手为她揉捏额上的穴位。指端之处有着与自己不一样的体温,刹那的接触舒服得让人几乎**出声来。 纪莞初睁开眼,看到裴忆,张口问道:“阿忆,你回来了。方才为何想到要去柳音那里?” 对裴忆刚刚的行径,纪莞初亦是颇为不解的。 裴忆勾唇一笑,道:“反正在你俩身边,既多余又无聊。不如在这宅子里四处转转,看看旁人。” “那你可看到甚么了?” 裴忆点头,面上的神色不若方才一般和风细雨:“那柳音在这柳家的处境,着实不妙。我方离开她的院子,还未走远便见得柳家大小姐柳玉顺着道儿来了此处。因而我并没走远,而是悄悄绕了回去,探听了她来此处的来意。” 裴忆边说,眸中的愤愤之情愈发明显:“这柳玉言辞羞辱柳音不说,还命随从婢女暗地下了些狠手。若我所听不错,这事儿亦有柳夫人的嘱咐在。” 纪莞初点头,若有所思。 “另外,我回来之时,在园子外面遇到了柳夫人。柳夫人小声嘱托了我……” 还未等她说完,便被纪莞初打断了:“她应当是与你说,让你带话给阿故对么?” 裴忆对空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柳夫人说,让你等会儿说星占结果之时,定要将柳玉与虎爷的合盘说得凄惨一些,彻底断了虎爷对柳大小姐的念头。她还说,若是我们照她所说,帮她这个小忙,她定然会有金银厚报。真真是最毒妇人心,对自己的女儿无微不至,对别人的女儿竟然能下得如此狠手……” 纪莞初娇俏一笑,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帮她一回。我们出去吧。” 裴忆听闻,愣坐在此处,面上尽是不解。 柳府中厅之内,虎爷正坐在上首眯着眼睛打盹儿。柳员外拖着疲累的身子作陪,可是睡也睡不得,极其尴尬。 如今终于看得纪莞初一行人回来了,这才缓解了这般局面。当下出声道:“先生辛苦,请上座奉茶。” 虎爷听闻,亦是睁开了眼。寒光暗闪的眼在楚故身上停留一瞬,便被他身侧的纪莞初勾去了三魂六魄。 纪莞初此时亦是感觉到了虎爷粘稠的目光,她微微一笑,丝毫不将其放在心上。因得这人星相显示,是个极其识时务的人。既然识时务,便断然不会为了美色失了理智。他知道自己无论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惹不起这占星师的女人。 果不其然,看了许久,虎爷便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一眼。 “楚先生,既然您出来了,是不是说,就已经有了定论了?” 柳夫人听得下人通报,也从内室之中缓步而来,目光有五分期许,又有五分忐忑。 楚故点头默认,开口道:“虎爷出身城郊虎啸寨,命属火。一生起落不大,尽呈上升之势。近日太白落点大吉,适合结下一门亲事,定能如虎添翼,影响深远。” “再说这柳玉小姐,大家闺秀,性子高冷。但命中带了两份煞,这煞气对平常人或许无关痛痒,可对虎爷这般星相之人,却极易招来杀身之祸。”楚故勾唇一笑,感慨一句:“幸亏虎爷相中的是柳家二小姐柳音,而非柳大小姐。” 柳夫人神情终于安定下来,这位先生着实是个明白人。 裴忆在一旁听之,却万分不解。她想不明白,此时此刻若是将柳二小姐的命盘说得悲惨绝伦,那虎爷势必不会迎娶她。 纪莞初究竟存的什么心思,她着实不懂。 “至于柳家二小姐,虽命盘低微,不过普通人尔。可总归无功无过,虽不是虎爷良配,也不会为虎爷添灾。即日可行迎娶之事。” 这番话说下来,可谓是宾主尽欢。虎爷哈哈一笑,便起了身,准备迎着新娘子回家去。 可楚故作势这么微微一掐手指,开口道:“虎爷莫急。如今天色已晚,若是今晚归家,势必会路遇麻烦。结亲之事,若是被这麻烦事冲撞,终归不好。不若在这柳府之中休憩一日,待得明日一早上路可好?” 柳夫人接言道:“先生说的不错,这凤冠霞帔刚刚送来,还未来得及为音儿装扮好,明日再走可好?” 虎爷心情不错,亦不纠结此时,当下便点头应了。 待得出门,裴忆这才将心中闷了许久的话吐出来:“阿莞,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方才若是顺水推舟,将那柳二小姐的星盘与那匪徒的说成相克不好吗?” 纪莞初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说:“这柳家原就请了一位占星师看过,若是我说一出完全相悖的结论,定然会节外生枝。反正我们的目的,在于将柳小姐救出虎口不是吗?” 说完便蹦蹦跳跳,往前面去了。 裴忆纳闷,开口问道:“那这么一来怎么救啊?” 纪莞初头也未回,大声答道:“反正没我们的事儿了,明早等着看好戏吧。” ------------ 第064章 又见沂北太微医馆 第二天一大早,裴忆便被纪莞初气歪了鼻子。 昨晚上说好的看好戏,便是收拾收拾细软赶紧开溜? 裴忆被拉扯着上了车,一脸闷闷不乐。楚故仍旧坐在车驾之上悠闲自得地赶车,行驶过五柳镇的青石长街,往镇外而去。 不过多时,马车停了下来。纪莞初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拐了拐生闷气的裴忆,道:“快下车来,有人要你见一见。” 说罢便率先下了车。 裴忆心中虽是无奈气闷,却也因得纪莞初这句话存了两份疑惑。这五柳镇除了柳音和刘成阳,还有谁需要见? 此时这柳音应当已经上了虎爷的花轿,再也回不来了吧。 想至此处,裴忆便觉心里堵塞难受。虽说几人如今妇弱病残自身难保,不应当管别人家的闲事儿。可是当纪莞初承诺会将这柳小姐救出虎口之时,她的心里还是存着三五分希望的。 毕竟纪莞初这人,平日看上去嘻嘻哈哈极为不靠谱,可实质上心里总归是有杆秤在,几乎不会空口说白话。 叹了口气,裴忆起身下车。 抬头便看得不远之处纪莞初正在与两人说话。 她面上大惊,这人,这不是…… 走至近前,柳音俯身行礼,对裴忆道:“多谢裴小姐你们的相助,我与刘郎终于能修成正果。” 她偏头看向身侧的刘成阳,眸子如水,尽是荡漾着柔情蜜意。 刘成阳拱手道:“诸位恩人,从此之后若是有缘相逢,几位但凡有事相托,我刘家定当鼎力相助。” 浅浅说了几句话,纪莞初便以日头渐高,被发现就走不了了为由,先让两人上车离开了。 待得二人马车走远,裴忆仍旧站在原地愣愣失神。 纪莞初勾唇一笑,挽住她的胳膊往马车方向走,边走便道:“阿忆,你莫非真的以为,我看完了星盘发现救不了他们,便真的不救了吧?” 裴忆没好声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肚里鬼灵精怪的主意多,可是这次却将我也瞒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听闻裴忆这般说话,纪莞初即刻便知道她这是真真的原谅她昨晚卖的关子了。当下便笑嘻嘻地与裴忆爬上马车,关好车门启程。 “昨天我一直在想,人肯定是要救的,可是定然得用一个好的办法。若是这样凭空便救,我们人单力薄,定然会将自己陷入其中。而且你看,那虎爷,一眼看去便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触怒了他,保不齐能一个打我们四个。” 纪莞初絮絮叨叨,言语之中透着几分显然的自得:“所以我便顺着柳夫人给的台阶,这样既能赚了好处,又不给自己惹事儿。” “那这柳小姐是怎的出来的?” 纪莞初摇头晃脑道:“我昨日细细研究了柳玉的星盘,推断出了她从昨晚到今日的行踪。而后我将适合动手的一点告诉了刘成阳,别看这人长得憨憨傻傻,可是若是没我们的话,他自己或许也能将柳小姐就出来。我让他带着他府中埋下的几个兄弟,趁着柳玉从柳夫人那儿孤身回房的路上,将她打晕。而后替换到柳音房里,穿上凤冠霞帔,盖上红盖头。” “那若是在今早被人发现这新娘子不是柳二小姐怎么办?” “自然是我昨日铺路铺的好。我昨天特地让楚故嘱咐了柳夫人和虎爷,这新娘子不能见明,即是不能揭开盖头。另外我又替他们算好了启程的良辰吉时,恐怕此时早已经出城二十里了。” 裴忆听纪莞初轻描淡写,心中颇有几分佩服之意。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想到:“若是这柳玉醒了,那柳夫人不就知道了吗?” 纪莞初老神在在,从怀中摸出一物,在裴忆眼前晃了一眼:“你忘了临走之前,相思给我们带的那些个药了吗?这东西点着了熏一熏,便是到了那虎爷的老窝她都不见得能醒过来。” 裴忆听闻此话,总算是放了心。可随之心中便又担忧起那可恨的柳玉,虽说这姑娘尖酸刻薄心狠手辣,可是若是按柳音所说,她落在虎爷手里恐怕也是没了命的。 纪莞初安抚她道:“这你便不用担心,昨日我与虎爷说,这柳玉的星盘与他相冲,免不得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他这种惜命如金的人,定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葬送了自己。等他将柳玉重新送回柳家,那便了结了。再之后发生什么事情,我懒得去管,也不归我们插手了。” 裴忆听之不语,纪莞初纳闷问她:“你不是能看面相吗?总归能看出这柳玉长命还是歹命吧。” 裴忆皱眉,白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脂粉涂的比墙灰还厚,花黄装饰又倒腾了满脸,我看一眼就够了,怎能看第二眼。” 纪莞初听闻咯咯直笑,连琴疏弦亦是绷不住形象,笑出声来。 “不过那柳二小姐,却是个富贵的面相。恐怕刘成阳的身份背景,不若他所说这么简单。终归是好人有好报,因祸得福。” 马车顺着官道,一路向西,往那成国的重城沂北城而去。车外凉风习习,日头渐高,又是春风和煦。 …… 过了五柳镇,之后的路算得上一马平川。或许是因得愈发深入内地的缘故,一路上的村镇也比刚入成国之时多了太多。 这一行四人一路游山玩水吃吃逛逛,原本三五天的行程硬生生地又走了七八天。 待得这沂北城城宏伟的千年城门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时,已经是从清天城离开之后的第十三日了。 沂北城作为这成国的大城池,亦是普天之下最为繁华的几座城池之一,熙熙攘攘和恢弘气魄更超过了荆国边境的清天城。 纪莞初与裴忆两人靠坐在车厢里,开了车厢两侧的窗户不停张望,整个一副从乡下进城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小小的激动。 沂北城检查森严,直到日头落到了山顶,这才进了城。 一路青石长街,平城顺畅。 按照楚故的想法,这个时辰,应当先找家客栈安顿下再说其他,其余人对此并未有任何异议。 就在找客栈之时,纪莞初眼睛颇尖,忽然发现街边一块牌匾之上相当熟悉的名字。 太微医馆! ------------ 第065章 收到医相思的嘱托 “停车停车!” 楚故在车外,便听得纪莞初在车厢之中拍打的声音。 他将马车停在路边,转身开了车门,问她道:“阿莞,你怎么了?” 纪莞初不答话,急急忙忙地拎起裙角下了车,小碎步往方才她惊鸿一瞥的方向跑去。 到了那古朴的门牌之前,再三确认了自己方才所看没错,着实是与清天城一模一样的四个大字“太微医馆”。 此时,楚故也已经安置好了马车,跟了过来。 顺着纪莞初的视线抬头望去,目光之中亦是闪过了一丝惊讶。 “阿莞,这不是?” 良久之后,楚故开口,看向纪莞初道。 纪莞初收回视线,朝着他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太微医馆。着实是还未等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已经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原本以为这沂北城如此之大,我们要寻太微医馆保不齐要花些功夫。可不曾想,竟然刚刚进城便看到了。” 纪莞初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振奋之色。 她三两步小跑近前,只见医馆的门关着。她敲了半天,亦是不见有人来开门。 心中莫名有些沮丧,转头对楚故道:“看来人不在,大抵是早早关门了吧。既然如此,我们便在附近寻个客栈就近住下,如何?” 楚故点头应允。 在沂北城所落脚的这家客栈,名唤云来,正与那太微医馆所处之地相隔两条街,不消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这客栈周边亦是颇为繁华的闹市,出去早早晚晚之外,其余时候尽是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纪莞初原本稍有些沮丧的心情,在看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新鲜物什之后也逐渐变得好了起来。 待得安置下车马行李,纪莞初便与老板问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游玩之地,当下便要趁着这日暮之时出去寻些乐子。 到着实是惬意至极。 待得吃过晚饭回客栈的路上,纪莞初无意间转脸,只见裴忆面上颇有几分落寞之感。心中不解,便开口问道:“阿忆,你这是怎得了?是玩儿的不开心吗?” 裴忆不自然地笑了一笑,刚想开口反驳,便被纪莞初堵了回去:“你莫要说没有。你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我看的最清楚了。” 而后她沉吟片刻,还未等得裴忆开口,便又接着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便是沂北城生人是吗?只不过我这人忘性大,总是一闪而过就忘了问你。” 裴忆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其意。 纪莞初拉住裴忆的手,说道:“你莫要难过,待得我们明日取了那扶桑朗月,便今早地往钧天城去可好?” 裴忆展颜一笑,虽不若平日那般好看,却比方才要自然许多。她转过头来,对纪莞初道:“阿莞,我不过是想到了……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触景生情罢了。真的没事的。更何况……我听说他们家早年便搬去了钧天城,如今应当是不在沂北城。你莫要担心我。” 纪莞初看她这副不愿再提及此事的模样,只能暗自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待得第二日清晨,纪莞初便起了大早。连早饭也没顾得吃,便孤身一人寻路去了那太微医馆。 今日,这太微医馆却是早早地便开了门。 纪莞初到了门口,见得里面正有一青衣的伙计在洒扫,便轻声问他:“小哥,请问医疾医大夫在吗?” 那青衣伙计抬头看了她一样,笑了笑道:“我家师父出门采药去了,不在这沂北城。若是小姐有疾相询,便等月余之后再来。若是师父的老主顾,便告知我您的姓名,我见师父有没有留下叮嘱。” 纪莞初心头被浓浓的失落席卷而来,这失落出于对等待的无奈。 她正准备对这伙计告辞,转身想离开的时候,却心中一转,停住脚转身对那伙计说道:“小哥,请问你家先生有没有曾经嘱咐过你,有关清天城来人之事?” 语气之中带着颇多的期待和忐忑。 她并不是不能等,只不过她不想让楚故再随她等更久的时间。 “小姐稍等,我帮您看看。” 他放下手中的家伙什儿,走到长案之后,拿起一本破旧的簿子,从头翻阅。 翻阅许久,他抬起头来,对纪莞初抱歉笑道:“对不起小姐,我师父所写下的叮嘱之中,并未有清天城的只言片语。若是您有事,便等他回来再说吧。” 听罢,纪莞初轻声应了,便转身离去。 可还不等走出街口,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追来:“这位小姐,这位小姐,您等等……” 声音颇为熟悉,转身一看,竟是方才那小伙计追来。 纪莞初问他:“小哥可还有什么事情交代?” 那青衣伙计回道:“请问姑娘,这清天城,可是我相思师伯所在之处?” 方才伙计确实未曾从簿子上寻到有关清天城的记录,可等人离去之后,却突然灵光一闪,心里想到自己那常年不见的师伯医相思似乎就在那清天城。而医相思的事情,是自家师父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想至此处,他便舍下了医馆,立马追了过来。 纪莞初听她这般问话,当下便点了头:“没错,是相思大夫让我过来的。” “那就没错了!”这伙计从怀中掏出一锦囊,想必是颇为重要片刻不曾离身:“这是我师父让我交给你的,请你收好。” 待得这锦囊将将伸至纪莞初面前时,那伙计却又突然收了回去,拍了拍脑袋道:“我给忙糊涂了,姑娘你可否先出示一下我相思师伯的信物?” 纪莞初被他迷糊的举止惹得笑意连连,赶忙从怀中将医相思给他的那枚印信交给小伙计,而后将那锦囊换回了手中。 从太微医馆回客栈的路上,纪莞初心情尤其之好。她将楼下街边能买到的早点吃食都买了两份,打包带回去。 入了客栈上了楼,纪莞初先将这吃食在自个儿房间里放好,之后挨个敲门喊人。 待得敲到最后一间楚故的房间时,却久敲不应。纪莞初心下疑惑,不知这人在房间之中做什么。 当下心中一转,便抬手推门而入。 门不曾在里面闩上。 纪莞初只消得看了一眼,便双目圆睁,失声尖叫。 ------------ 第066章 你看了我我吻了你 这一声尖叫还未发得完全,便被屋内那人敏捷地掠到近前,伸出大掌捂住了嘴,而后迅速将门关上。 待得裴忆听闻纪莞初这声凄厉的惨叫,从房间之中冲出来之时,这客栈二楼的亭廊上早就不见了人影。 裴忆心中颇为不解,一间间房间看过来皆没有纪莞初的身形,最后走至原本楚故的那间房间之前,敲门问道:“阿故,阿莞在里面吗?” 过了多时,裴忆这才听得纪莞初的声音细细诺诺地从里面响起:“阿忆我在里面跟阿故说事情,等会儿就出去。早点在我房间的桌上,你跟疏弦先吃着。” 裴忆耸了耸肩,颇为不解。一遍嘟囔着这大早上的谈什么事儿,一边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在楚故房间之内,两人正面对面贴的尤其之近。细细碎碎地,似乎能感受到彼此或轻微或浓重的呼吸。 楚故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她从来没想到过,这人的臂膀,如同现在一般强稳有力。虽说隔着好几层衣衫,却仍是能感受到那穿透而来的灼热体温——如同血液即将要沸腾的温度。纪莞初的身子紧紧地贴在面前这人清瘦却有力的胸膛之上,甚至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撞击。 她被捂着嘴,抬着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鼻梁,同样的唇瓣,同样的模样……可如今组合在一起,却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儿变得不同? 她不知道。 似乎,似乎就要窒息在这么浓烈的、他的气息当中了…… 就在这时,楚故听得裴忆的脚步声远去,再也听不到了。这才长舒一口气,将纪莞初放开。 而后他快步走到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将衣服穿起。 纪莞初没了他的臂膀做支撑,当下便如脱力一般,蹲在地上,全身上下四肢百脉都仿佛没了力气,软绵绵如同素缎。 她双手捧着面颊,只觉自己如今定然是面颊通红的模样,触手所及的温度,烫热地几乎能温酒。 此时此刻,纪莞初如同浆糊一团,脑海之中不断地回放着方才甫一进门所呈现在眼前的景致。 光裸白皙的后背,宽阔却结实有力。漂亮精致的肩胛骨,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眼前,微微地,有那么一瞬间地晃了眼。清晰地腰线,从背脊中央处,一直延伸至雪白的里裤之中,蔓延出勾人的诱惑。 之后他转过了身,在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他如同精雕细琢的白玉一般的锁骨。在这之后,她还未来得及看第二眼,便被这人兜头捂住了嘴,拢在了怀里。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天呐,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可是这一大早,任谁眼前映入这么一副精妙绝伦的景致,恐怕都得如同她现在这般没出息吧。 纪莞初回想,自己并非没有看过楚故没穿衣服的模样。在他失忆还未醒来之时,她也曾不带任何绮念和羞涩地为他擦过身。可谁曾想,当日旧伤斑斑的身子,如今会是这副白玉无瑕的模样。 简直要……让人疯了。 仿佛如同一场梦,又似是过了亘古亘古的时光。当楚故的一双素缎软底白靴站定在纪莞初面前时,她还是如同他放手离开之时那最初的那副模样,丝毫没有回过神来。 “阿莞……” 温温润润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不由得让纪莞初娇躯一震。面颊刚褪下两三分的红潮,又如涨潮一般一鼓作气涌上。嘤嘤咛咛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纪莞初虽随性不羁,可归根结底也是个女儿家,且是出身大家族的女儿家。平日里开开玩笑也罢,可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次冲击,着实让她如同普通女儿一般,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阿莞……” 楚故见她没反应,开口叫了第二声。 这第二声之后,纪莞初微微抬了抬眼睑,与楚故澄澈的视线相交汇的一刹那,又羞涩地偏了头去。 这人,这人怎得这般不害臊…… 楚故见她这般,弯下腰将她拉起。见她仍旧那副娇羞的模样,低着头不让他看到脸。当下便伸出手,用指头将她的下巴抬起。 纪莞初甫一与他的脸孔相对,便又想起了那些不该想的景致。面上红润如最可口的苹果,泛着颇为诱人的绯色光泽。 “你……我……” 良久之后,纪莞初喏喏道。可连她自己也不知晓,此时此刻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索性跺了跺脚,转身便往门外而去。 却不曾想,被身后这人,拉住了胳膊肘,重新拉回了怀里。 “你这人怎得这般胡搅蛮缠……唔……” 纪莞初睁大了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如天幕一般浩瀚深沉,又若星辰一般熠熠闪光。这双眼睛,原本似是可以包容天地万物,可如今,这方天地之内,只有她一人的小小身影。 唇上,是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却并不排斥的温度。软软的,温温的,那份干净与纯粹瞬时间便席卷了她的世界。这一刻,天地风声开始静止。她感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竟然有些晕晃晃地醉了。 楚故吻着她,这个动作,做得煞是用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那一瞬间,会突然觉得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面前的这个小人儿触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吻她,可就是这么……出乎本能。 他想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宠溺。这个亲吻的感觉,却超乎寻常地好。似乎让人一刹那,便爱上了一生一世。 不知过了多久,待得楚故还想更进一步,深深地品尝她温湿软糯的味道时,纪莞初却因得无法呼吸的窒息,从这极致暧昧却又极致难捱的情境中挣扎而出。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耳畔响起,纪莞初面红耳赤,失声道:“你,你,你这个登徒子!” 说罢开门而出。 只余得楚故一人站在房中,抬手摸着仍旧残留着温润触感的唇瓣。 耳后晕染绯红一片。 ------------ 第067章 即便干预也是无果 直到三天后从沂北城出发到钧天城,纪莞初再也没看过楚故一眼,更别说与他说一句话。 裴忆与琴疏弦心中皆纳闷,两人也有意无意地撺掇两人,可尽数没有丝毫效用。 据裴忆观察,这次纪莞初,是真生气了。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身边纪莞初正面对她而坐,打开车厢一侧的窗子看路边的风景。若是按平时,这人早就耐不住热闹的性子,爬出车厢与楚故一道赶车去了。如今路上行路百般无聊,她还仍是这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裴忆在纪莞初眸子里,没有看到丝毫焦距。整个一副神游天外,魂离中庭,思绪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回想起那日清晨在客栈之中,听闻纪莞初那一声叫喊却并未寻得人影。再次见到她时却见她眼泪汪汪跑回来,直直地便入了屋子。不曾与她打招呼,甚至连早饭也未吃。 楚故来时,亦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在屋外哄了许久纪莞初也不吭一声,而后无奈地做到桌前,也没了吃饭的心情。 裴忆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楚故微微张口,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余得半分叹息。 她仔细一瞧,楚故这半边脸上,颇有几分红肿,隐约可见指掌形状。若是没看错的话,应当是被人打过一般。且看着手掌大小,应当是女子所为无疑。 难不成,这巴掌是纪莞初打的? 若是纪莞初打的话,那又是因得何事呢? 想至此处,裴忆摇摇头。若是按她自个儿所揣度,这能让女子生这般大气之事,也不过只有那么几件而已。可是……这楚故对纪莞初的珍惜呵护旁人皆知,她不信这人能做出轻薄自己掌心宝的事儿。 忽觉身侧琴疏弦扯了扯她的袖子,然后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处写到:“莞莞这到底是怎得了?” 裴忆摇了摇头,顺势在他掌心里写了两字:“不知。” “我出去坐一坐,你与她好好说说。” 在裴忆手心写罢,琴疏弦不等她回应,便摸索着起身,静悄悄出了车厢。这人或是天生目盲的缘故,对外界环境的适应性甚至要比普通人高的多。 既然如此,那边遂了琴疏弦的意,与纪莞初好好说道说道吧。 “阿莞……” 纪莞初正呆愣愣地出身,忽闻耳畔有人唤她。 她回过神来,看着裴忆近在咫尺的脸,莫名地有些被看穿心事之感,脸颊又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在这狭小的车厢之内,让人难以招架。 “阿忆,你唤我作甚?” 言语之中有些小小的却容易让人察觉的慌张,完全不若她平日那般张扬自若的模样。 “你能否与我说说,到底怎么了?你与楚故之间。” “我……”纪莞初结舌。 “你莫要说没什么?与你相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我还能看不出?你当我是瞎了还是傻了?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将心事说给我听。若是我不能帮你太大的忙,起码也能为你做个派遣不是?”裴忆温言相哄,握着她的小手轻柔抚弄。 “我……”纪莞初欲言又止,顿了好几顿,终究将心中埋藏不久的小秘密说了出来:“那天早上,阿故……阿故他……亲了我……” 预想中的恼怒没浮现几分,可这羞涩难耐却着实主导了她。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扑进了裴忆怀里,嘤嘤咛咛不再往下说了。 裴忆只觉稍稍有些震惊,更像是猜测被证实的尘埃落定。她心里暗自感慨,楚故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日看起来温柔无害,可该出手就出手的功夫着实让人低估了。 沉默许久之后,裴忆觉得纪莞初的情绪也不若最开始那般连毛都碰不得,便开口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纪莞初抬起头,将下巴垫在裴忆大腿上,趴在那里,迷瞪瞪道:“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那天我进门看到他……裸着上半身……当时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直到我被他……吻了……又从屋里跑出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言语之中颇为丧气。 “那你对他的亲吻,是喜欢呢还是想杀了他?” 裴忆无奈,既然这小呆瓜看不懂自己,那就由她来循循善诱吧。 纪莞初迷惘了,她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慢慢地,她回味起三日之前,那个吻的味道和触感,温润的,如同被呵护在手心的珍宝。 若是,若是再让他亲一回,她定然要…… 天呐……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想怨他……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 她很想说,似乎她喜欢与楚故在一起的感觉。可是?心中又有一根神经,被突然而然地触动。她似乎很久没有受那个梦魇的困然,可是如今谈到了喜欢与否这个话题,这根神经的刺痛感让她瞬时间清醒。 纪莞初趴在裴忆腿上不说话。 裴忆低头,看到纪莞初已经红的通透的小耳朵,心里觉得莫名好笑。这人便是如此,面对重要的问题是,总是口是心非。甚至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只等缘分过了擦肩而过,再空留遗憾。 “若是你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一些些喜欢,那……不如试着接受吧。”说至此处,裴忆言语之间稍微迟疑地顿了一顿,因为她并不能拿捏准纪莞初对于此事的反应。 可是见她仍旧这般老老实实地趴着,呼吸细细碎碎,便放了心,接着道:“虽然我以前为你看面相,你的面相告诉我,你是母仪天下之相。可是……我总觉得,与其去追群一个飘渺无边际的梦,不如珍惜眼前人。上天给了你这样一个面相,便会给你同样的际遇。这即便是吾辈即便能看得出,去伸手干预,也干预无果的。你与楚故相遇相识,原本就是上天的安排。他对你,亦或是你对他,都是那般亲近和契合,不若……” 裴忆边说,边地头看纪莞初。 只消得看了一眼,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趴在她腿上的纪莞初,早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洇湿了她的衣衫,汩汩不绝。 ------------ 第068章 喜欢与否终问出口 “阿莞,你莫要哭,你……”裴忆顿时慌了手脚,从怀里摸出了帕子,手忙脚乱地给纪莞初擦眼泪。她无奈叹气,这小丫头的情绪端的是来得快,方才还没什么征兆,眨眼之间便不知为何来势汹汹,眼见着泪水涟涟快流成了一条河。 眼见着这眼泪越流越多,马上就要把整个帕子浸湿了,裴忆还是没能明白纪莞初究竟那条筋搭的不对,亦或者她还没明白,自己刚才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她哭这么一场。 车厢之外,楚故听到车厢门响动,心中一动回头。原本以为是纪莞初这耐不住寂寞的小性子,结果一看,却让他从心底里有些失望。 他减慢了车速,伸手扶住琴疏弦的胳膊,闷声问道:“你怎得出来了?” 琴疏弦失笑,打趣他说:“怎么,便只有莞莞来得,我便来不得么?” 楚故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与阿忆一直疑惑,你和莞莞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所以我便出来透口气,将里面的空间留给两个女儿家说说心里话。”琴疏弦转头,对楚故笑道:“若是你心里也有什么想找人说说,那便也一道说给我听吧。” 楚故面上表情郁郁寡欢,听着耳畔的马蹄哒哒声,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过了许久,他终究还是张口,轻声道:“疏弦,我与你不同,与你们不同。我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便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过去。我不知道在这个世间,我还认识别的什么人。我也不知道,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往什么地方,或者说,我究竟来自于什么地方。” 头顶的阳光明明亮亮,清澈却不刺眼:“我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回过去。但是我又很惶恐,我不知道若是我找到了我的过去,那过去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楚故微微叹息:“我的这段生命,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她。她救了我,照顾我,充斥着我的所有记忆。我不敢想,若是有一天,我失去了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的……不敢去想。所以每当往这寻药的终点靠近一步,我心里的矛盾就会增多一分。有时候我便想,不如就这样,彻彻底底重新开始就好,不去追寻自己的曾经,只在乎眼前。可是……” 琴疏弦侧耳倾听,他能敏感地感觉到此时此刻楚故心中错综复杂的情感,可他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开口劝说。若是让他面临这样的选择,怕是应当也与楚故别无两样。 正当这时,他动了动耳朵,在马车行进晃荡的声响之间,忽闻车厢之内隐约的哭声。 “阿故,她……在哭。” 楚故转头,侧眼往车厢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想,她现在,或许仍旧不想见到我。我便……不去讨她烦心了……” 过了许久,车厢外斜照进来的太阳已经变成了直射。纪莞初这一路从清晨哭到晌午,或是累了亦或是饿了,抽泣声逐渐平复下来,只在偶尔的间歇处可以听到。 “阿莞,现在你该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了吧?”裴忆开口,仍旧是那副平和温柔的模样。甚至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日里并不是这般如水的性格,可是偏生对着纪莞初,便真如上辈子欠她一般,连丁点儿小火都发不出。 纪莞初啜泣两声,小小声开口说道:“裴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家里逃出来却没人出来找我吗?” 裴忆摇头,表示不知。她心中也是颇为纳闷的,这纪家也算是占星大族,纪莞初的占星功力又颇深,没理由放这么一个嫡传血脉在江湖流落。 纪莞初的眸子里,浮现出了氤氲水色:“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天煞孤星的命盘。孑然一身,孤苦一生。若遇流年,或有大灾。所以我没办法为族中带来什么利益,便来去由我了。” 裴忆语塞,良久之后她开口道:“你怎得知道,你的族人如此,是因得你不能带给家族的利益呢?或许……或许他们是知晓你心中难过,便让你出来走走,总归有一天,会将你带回去。” 纪莞初摇头,幅度颇大:“不会的……自小我便生活在姐姐的光辉之下,尤其是我娘死后,便没人在意我了。其实我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就是一个天煞命盘而已吗?我真的不在乎……一个人生活也有一个人生活的乐趣,我没那么脆弱。” 纪莞初说至此处,抽了抽鼻子,言语之中尽是酸涩。 这份酸涩蔓延至裴忆的心底深处,竟莫名地让她湿了眼眶。原本她以为,眼前的丫头不过是出来散心的大家小姐,却不曾想,也有着这般不为她所知的故事。 “那……你与楚故……”裴忆小心翼翼,重新提起这个话端。 纪莞初凄然一笑:“我不能害他。若是真若我族里人所说,他与我在一起,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是他侥幸命比我好,那最后还是空余我一人伤心。何必呢?” 裴忆深深吸了口气,将纪莞初从身上抓起来,摇晃着说:“阿莞,你醒醒,这已经不是你了!原本在我心中的那个姑娘。虽然迷糊。虽然偶尔懒散,可是心中强大从来没被人打败过。她坚强且自信,她能用自己的思想解决所有人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她虽入命途,却从不信命。如今,她却早早地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之下,这还如何去插手别人的命运?” 裴忆这番话,听在纪莞初耳中,振聋发聩。 她如今漂浮不定,正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做自己的定海神针。 “那,我……我若是与他……一起,我怕对他……不好。”沉默许久,纪莞初吞吞吐吐,喏喏道。 裴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温声说:“你们二人的事,自然要摊开在两人面前才能解决。你怎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就如他不知你如何对待这件事一般。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若是只遵循命运的安排,那多无聊。既然你动心了,那便不如放手一试,不信命可好?” 良久之后,她微微点头,云雾弥漫的眸子逐渐清澈。 沉闷赶车的楚故与琴疏弦二人久久无话,正当此时,忽然听得身后车厢门又有了响动。 琴疏弦侧耳一听,当下便笑道:“看来正主来了,我便不占她的位子了。” 说罢慢慢起身,回了车厢之内。 楚故眸中升腾起的希冀,在看到她肿胀如桃的眼睛时,便被浇熄了。他慢下车速,等她坐下。 就在张口言语却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得身边纪莞初如同救命一般的问话。 她问:“楚故,你喜欢我吗?” ------------ 第069章 水到渠成上天注定 楚故,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 楚故的脑海,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他一直在纠结,究竟这种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不懂,也没人让他懂。 这是一种,从心底蠢蠢欲动的,想要痴缠一生的执念。想将眼前这人,抱在怀里,宠溺,亲吻。想将她禁锢在心里,禁锢在视线里,就此一世。 这是一种,看到她多看别人一眼,便难受许久的酸涩。清天城里,每每见她兴高采烈地去太微医馆寻医相思时,他的心,便如坠入了九天寒冰,冰冷地没了知觉。他曾看着星空思索,自己究竟哪里比不得他,却始终没有定论。 因为他不知道,她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纪莞初一个问句,却着实戳破了他心里久久没能想明白的窗户纸。 是的,这种感觉,不就是喜欢吗? 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楚故,你喜欢我吗?” 纪莞初偏过头,看着楚故眸子里明明暗暗的光点,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两颊仿佛又不争气地漫上了热意,逐渐变成燎原大火。 楚故转头,定定地看着她,专注且无瑕。他的眸子里,除去她,再无其他。 “阿莞,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说罢,伸出手,将咫尺之外让他魂牵梦萦的人箍进怀里,紧紧拥住,再也不想放开。 他将下巴垫在纪莞初肩膀上,轻声地,略有些颤抖地问道:“那……你喜欢我吗?阿莞?” 这样朦胧又模糊的情绪,似是要将他折磨疯了。这颗种子一旦发了芽,便再也不能抑制。所以他开口问她,亦是想从她口中,自她心里,得到一个明确无匹的答复。 “我……”纪莞初沉默,却觉身前这人的身子因得她的停顿瞬间僵硬。 因得这个小动作,纪莞初莫名想笑,心里的所有僵硬在这一瞬间柔软开来。眼前这人,真真是全天下最离不开自己的人了吧。这种被重视却又同时被呵护的感觉,着实不错。 听闻纪莞初在耳边的笑声,楚故心里颇有些委屈。 他小小声问道:“你觉得我很好笑吗?” 纪莞初笑声愈发放肆,她从楚故怀中挣脱出来,与眼前这张俊美无俦却委屈异常的脸相对,而后伸出手,抚摸上他细腻如瓷的肌肤。 “不,我笑不是因为你好笑。而是!”纪莞初慢慢贴近楚故:“而是我,是喜欢你的。” 这是她主动的,第一次与他相拥。觉得楚故的呼吸在发丝便缠绵回转,心里莫名的有些甜,有些暖。他有力的双手,将她圈在怀中,小心地构筑起给予她的一方天地。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人世间,有那么多情人双双,会为了情之一字生死相许。她亦是明白了,或许在这一生一世之中,会遇到很多让人微微心动的路人。可是风景终归是风景,能停留在她身边的,或许便只有这一人而已。 这是水到渠成的,或许又是上天注定的。 “啊――你们两个快看路啊!” 正沉浸在这份柔软时光之中时,纪莞初忽然听闻身后车厢之中传出一身惊叫。她回过神来向前一看,却见这马车早已经偏离了官道,在路边的林子里奔跑。眼见着一颗壮硕的槐树近在咫尺,纪莞初悲催地闭上了眼…… 日光正好,飘荡着几声乌鸦叫。 …… 再次上路,马车已经歪歪斜斜。裴忆坐在大敞车门的车厢之中,面色颇为不善。 “你们两个,卿卿我我能在马车上吗?这次幸好只是撞了树,下回若是掉进河里怎么办?” 纪莞初坐在前面,垂着头貌似无精打采。实则隐藏在阴影中的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弯弯如同上弦月。 “阿故……” “阿莞……” 正当她抬头,想与楚故说话时,却不曾想楚故的声音亦是恰到好处地响起。 她红了红脸颊,道:“还是你先说。” 楚故也是有些羞赧,轻声道:“我不过是想叫一叫你的名字。” 温柔如水。 若是今后的日子,都如同现在这般,有良人陪伴在身侧,时时刻刻被人在心里记挂,着实是不错。 “我想问你,若是等我们寻好了药,你……恢复了记忆。如果你想起了你以前的过往,还会像今天一般,与我这样吗?” 纪莞初蹙眉,远远淡淡地看着漫无边际的荒野,心中漫上了些许愁思。抛去她自个儿的星盘不说,楚故的记忆,亦是阻碍她敞开心扉的一大要素。她与他都不知道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虽说她为他占星之时,并未看出有何差池。可总归,还是担忧的。 楚故转头,面色颇为认真:“阿莞,虽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但是我心里清楚地感觉,我并未曾动过心,更未曾娶过妻。无论回复记忆之后,我知道了我有怎样的过去,都不会舍弃与你一起的将来。若是……若是将来无你,那我还是不恢复记忆的好。” 字字铿锵,斩钉截铁。 纪莞初甜笑,心中有些漂浮不定的情绪终究落了地。她与他在一起甚久,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心中自然明白。 既然如此,那边听了裴忆的话,就这么放肆一回。 信自己,信他,不信命。 即便,即便将来有诸多风雨飘摇,亦是不言后悔。 “阿故,那日……那日你为何……”沉默许久,纪莞初红着脸开口。声音如蚊蚋般轻小:“你那日为何,没穿衣服……” 这话说完,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嘤咛一声转过头去。原本这话,她埋在心里很久了。可无论如何,再大的矜持也阻碍不了害死猫的好奇心。 楚故不曾想她会问这个问题,耳后已经泛红了一片。最后,他踟蹰开口,道:“我那日本想换衣服来着,不曾想你闯进屋来。” 他沉吟片刻,接着说道:“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里有刀光剑影,有连天的火势。我听到很多哀鸣和惨叫,似是曾经亲眼见过的一般。那些光影断断续续地从我眼前闪过,每每都在我即将看清的那一刻被惊醒……每次醒来都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便在起身之后擦身换衣,却被你撞见……” 纪莞初听闻,蹙着的眉头更紧了:“你梦到的,难不成是你曾经经历过的?” 楚故摇头不解,声音之中颇有些黯然惊悸:“谁知道呢?” 纪莞初勾唇一笑,牵住了他平放在车驾上的手。 却莫名的,有些心慌。 ------------ 第070章 钧天城里岳家商会 辗转多日,终于到了钧天城。 这座屹立在天地间千年不动的风霜古城,在众人面前缓缓露出了它的模样。 落脚在城中的云来客栈,这接连几日的奔波跋涉着实让一行四人都显露了些挥之不去的疲态。 待得休息半日,又在这钧天城里好吃好喝填饱了肚子,四人这才坐在了同一间房里,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落座之后,纪莞初拎着茶壶斟茶一圈儿。而后放下茶壶抿了一口,这才开了口。 “如今到了钧天城,算得上是我们此行最重要的一站了。”纪莞初眸子扫过众人,见得三人皆是微微颔首,便又接着说道:“这次我与阿故便是要寻这三味药。原本三味之一的扶桑朗月在那沂北城,我却收了相思师兄的锦囊,说是这药已经随着岳家商队来了这钧天城总会,此时此刻便在这城中,待得明日我便与阿故出门寻来。” 听她这般说话,裴忆开口问道:“那这银钱上,可还富裕?” 她心中着实有些担忧,虽说几人在清天城攒下了不少,可是这一路上也是零零碎碎花销了许多。 纪莞初笑着点头:“应当是够的,若是有差,那我们便再去重操旧业如何?” 裴忆笑,这人天生就是个乐观的性子。 “可是?”纪莞初语气一转,微微蹙眉道:“现下有一个难题,那便是需得寻到医疾大夫才能得知这第二味药的下落。临来之前,相思曾与我说,这第二味药原本由两处,一处他探听到的已经被人买了去。幸好他师兄医疾又探听一处,能解燃眉之急。可是这偌大的钧天城,我们应当去何处寻这么一个大夫?” 纪莞初伸手点着桌面,心里颇有几分烦躁。她天生便不爱做这些细致活,每每想到这寻人如大海捞针,便不由得气闷。 “这医疾大夫,若是与相似大夫出身同门,那便应当也在太微医馆才是。”思索片刻,楚故放下茶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与人问清这钧天城里太微医馆的下落便好。” 而后,楚故转头看向纪莞初,温言问道:“沂北城药店的小伙计给你的那个锦囊里,可有扶桑朗月的具体下落?” 纪莞初点头,从怀中将这物什摸出,递于他道:“自然是有的,可也偏生是个寻人的活儿。不过这个人却是好寻太多,只须得打听清楚这岳家商会总部坐落在何处便是了。” 楚故颔首:“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而后,他又将头转向琴疏弦,开口问道:“疏弦,你师父,是在钧天城吗?” 纪莞初听闻他这般问话,亦是将头转向了琴疏弦,眸子之中通透一片,亦是隐隐地有些不舍。 琴疏弦笑了一笑,面上虽覆着锦带,却仍旧有莫名引人的神采:“我师父便在这钧天城里,应当没去旁处。” “那你是要现在去寻你师父,还是……”纪莞初急急开口问他。 似是听出了纪莞初言语之中的情绪,琴疏弦轻轻一笑,说道:“我先与你们待一段时日,到你们离开钧天城上路了,我便去寻我师父。这样可好?” 纪莞初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她的余光瞥了一眼裴忆,却见得她面色沉凄,容颜暗淡。 …… 第二日,几人起身甚晚。昨夜刚到这钧天城,纪莞初这耐不得寂寞的性子发作,当下便拉着几人出了门看风景。 钧天城地处偏南,整体环境气候与纪家所在之处差不许多。但却因得有些自古传承至今的风俗特性,让人在大街小巷兜兜转转颇有些乐趣。这一路吃吃喝喝,便从日暮玩儿到夜里。再加上长途劳顿,喝了些小酒解乏,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喝过早茶,纪莞初便拉了楚故出了门。裴忆因得要在客栈之中照顾琴疏弦,便不愿与他们一起出门。两人的目的地无他,正是那昨日曾说过的岳家商会。 问路废了不少口舌,这才寻到了岳家商会总会的所在处。一路上纪莞初左右而顾,想与在沂北城一般,无意间能寻到太微医馆。可上天的运气却不是每次都眷顾于她,问了几位路人都说不知,这一路仍是寻觅无果。 站在岳家商会气势颇足的牌坊之前,纪莞初面上稍稍有几分不如意的无奈。楚故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这才有了些许的宽慰。 岳家商会不愧为颇有名望的大商会,里外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掌柜下人亦是笑容可掬,做足了大家气派。 甫一入这岳家商会的地界,两人便被一掌柜模样的人拦住。这中年人弯腰拱手,举止合度,谦卑和睦,让人莫名多了几分好感。 “鄙人上官泓,是这岳家商会的外门掌柜之一。不知二位前来商会,是为了进项还是出项?” 这进项,是买卖之卖,也包括托商会长途运送一些物什。这出项,便是买卖之买,无论是平民之物亦或是稀罕玩意儿,凭这岳家商会的本事还没有弄不到的。 纪莞初因得这兜头的行内问话呆滞一瞬,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回答。倒是楚故将这掌柜的话在心中一转,便开口道:“我二人是为的出项。友人曾说有一样我们需要的物什自沂北城的商会分舵送至了这钧天城总会,我二人便长度跋涉一路寻来了。” 这上官泓细细一听,便从楚故的字里行间听出了些门道。再往里深想一层,这沂北城回来的商队前些日子刚刚抵达钧天,商队的物什亦刚巧是他亲手点算入库的。难不成…… “两位里边请。” 上官泓伸手将二人请进了商会内间,入了间颇为精致风雅的小阁。 关上门,斟茶落座,这上官泓也不绕弯子,直接开口问道:“您二位从沂北城来到钧天,应当是为了一味药吧?若是鄙人没猜错,便是为了那奇药扶桑朗月而来,是可不是?” 楚故颔首。 上官泓哈哈一笑,道:“我这几日便受了上面的嘱咐,来等二位上门。如今总算盼到了。我家主人现下并不在会中,还请二位在此稍等些时日,待得我家主人回来再为二位引见可好?毕竟这扶桑朗月乃金贵之物,并非我一介小小掌柜便能做了主的。” 既然如此,那便等着吧。所幸这上官掌柜口上功夫颇为能耐,将钧天城无关痛痒的小事儿捡了几件儿说得有声有色。 过了许久,方才听闻门外传来了敲门之声。 “掌柜的,掌柜的,主上回来了!” ------------ 第071章 扶桑朗月四叶云昙 随着这岳家商会主人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人一身粗布麻衣仙风道骨,胡须眉毛全白如丝垂至胸前,煞是有趣。 上官泓掌柜将楚故与纪莞初两人引荐至商会会主岳成面前,且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这才退下。 听闻这两人的来意,岳成还未言语,便听得这须发全白的老者惊诧出声:“你们便是我那相思师兄所说的楚莞和楚故二人吗?” 纪莞初听此,下巴都快被惊掉了地上。她重新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那老者,最后颇有些尴尬地问道:“您老人家就是……医疾大夫吗?” 果不其然,那老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纪莞初颇有些风中凌乱,若是这老者是医疾,这医疾又是医相思的同门师弟,那医相思岂不是返老还童的老妖精了?! 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猜测。 医疾似是看明白了纪莞初此时心中所想,便出言解释道:“楚姑娘莫要这副吃惊的模样,我师门规矩便是这能者为尊。老朽虽空长了三五年纪,可这医术药理上,却远比不得我那小师兄。不仅如此,师门之中如我这般的老师弟可是多不胜数,哈哈哈哈……” 纪莞初满头黑线,这眼前的情形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寒暄过后,四人落座。 岳成清清嗓子,开口道:“二位所需的扶桑朗月,却是在岳家商会不假。医疾老哥儿早就拜托与我,让我为二位留出来。后来因得我身体微恙,便从沂北城将医疾老哥请来了钧天,顺道就将那扶桑朗月带了回来。” 说至此处,门外传来规矩的敲门声。 上官泓推门而入,手上所持便是一檀色木匣。他将木匣放在主位的小桌之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中是一株泛着萤萤蓝色的草药,状若上弦月,细细微微,颇不起眼。若非有这漂亮光晕尚存,怕是走在路上也不会多看这奇药一眼。 医疾笑道:“这便是姑娘所寻的扶桑朗月,如今便奉与姑娘。因得这物什也不是老朽或是岳家自己寻来的,而是收购于他人之手,所以并不能无偿赠与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纪莞初听闻此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医疾先生这话便是见外了。即便您与岳成会主将这奇物白送与我,我也是万万不敢白拿的。稍后我便去上官掌柜那里将这物什买下,两位放心。” 岳成笑道:“多谢楚姑娘深明大义,如今正好晌午,两位便留在我这儿吃饭如何?也让我这会主尽尽地主之谊。” 纪莞初欣然应允。 酒桌之上,四人谈天说地颇为融合。一来二去之下,尽是宾主尽欢。 待得再无关痛痒地聊了两句,岳成倏然问道:“听闻楚先生是一占星名家,如今来了我这岳家商会,不如为我占星一局可好?我许多年未曾寻过星占大师看星盘了,如今想劳烦楚先生一回。我许久前便听医疾先生说,您的占星术神乎其神,如今我二人也开开眼。” 纪莞初放下碗筷,抬头看了看岳成。浓眉大眼,长鬓方脸,长得颇为正派。此时只见他神色颇为平静,对占星之事表现出了足够的郑重,想必是真心想寻人占星无疑。 可如今的情境颇为尴尬,且有岳成方才的那句话在前,两人不好离席,只能现场占星。若是这般,楚故不会占星的事实就免不得要暴露于人前了。 她垂下眼睑,心中一寻思,计上心来。 而后她轻轻地咳了两声,开口道:“阿故,岳会长有求,你便为他占星一局吧?” 楚故眸中闪现过一丝惊诧,心中虽不解纪莞初应下此时的原由,但仍旧是按着她所说接言道:“那是自然。” 纪莞初娇俏一笑,对岳成道:“岳会长,不瞒您说,自得我与夫君二人结成夫妻之后,便一直央着他学习这占星之术。所以每次夫君看盘,都会指点我几句。岳会长乃能人,星盘自然也不寻常,是妾身学此道难得的机缘。若是您不介意,便让我与夫君一起为您看盘可否?” 岳成点头允了,而后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相关都说与了二人。 纪莞初撤了凳子,三两步到楚故身边,而后从腰间荷包里拿出紫金星盘,递于楚故。 她自楚故身后,颇为亲昵的与他一起摆弄星盘,实质便是使了一招障眼法,让岳成与医疾两人误以为真是楚故在占星排盘罢了。 “阿故,这是不是太白?若是太白落在此处,岂不是说岳会长财帛运势非常之好?” “阿故,这颗若是没看错,应当是镇星吧?那岳会长身子不是太好,你说可对?” “阿故,这里是不是说,今日岁星逆行,诸多不利,尤其不宜长途外出?” …… 细细碎碎之间,楚故亦是明白了纪莞初的目的,便板起脸,与她一唱一和。心中却将此事纪莞初所说的话都记在了心底。 待得纪莞初佯装不解地问完,这岳成的星盘已经透透索索地解了个七七八八。楚故为纪莞初做了这么久的门面,心中也是对这占星之事有了些墨水。当下便又添油加醋地把这星盘运势以及流年大运挨个说了一遍,直教这岳会长心服口服。 临出这岳家商会,上官泓便从后面赶来。双手奉上一只不大不小的荷包。 纪莞初心中不解,问上官泓这是何物。上官泓神秘一笑,也不多说,只说这是会长的一片心意,让她回去再看。 纪莞初没多想,便将这物什放在了怀中。 而后两人便顺着长街往云来客栈的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便被一人拦住了路。 这人亦是熟人。 “医疾大夫,您还有何事?” 医疾笑眯眯地站在两人面前,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他施施然开口道:“楚姑娘,您急着走,却忘了与老朽问这四叶云昙的所在了。” 纪莞初猛地拍了拍额,刚刚说话说太多,居然将这件事忘记了。 “那请问先生,这四叶云昙现在何人手上呢?”纪莞初鞠躬谦卑,礼数颇为周到。 不曾想医疾摇了摇头,道:“楚姑娘,这四叶云昙,如今可着实不好拿到手。” ------------ 第071章 五千两黄金的奇药 纪莞初听闻此话,心中颇为纳闷。她开口问医疾先生道:“医疾大夫,这话如何讲?” 医疾伸手捋了捋胡子,而后说道:“依老朽之见,姑娘买这扶桑朗月,恐怕花费不少吧?” 纪莞初点头,并不否认。 确实,她着实低估了这所谓奇药的金银价格。即便这岳成看在医疾的面子上,为二人折价许多,可这株扶桑朗月,却仍旧费去了她大半银两。 “这四叶云昙若是依照价值相比,可远在扶桑朗月之上。老朽现在便与姑娘说明,是想让姑娘有些心理准备,尽早想想应对之策。” 纪莞初听罢,紧皱的眉头却无端地平展开来。 她笑着对医疾道:“医疾先生,我原以为您说这不好到手是因得什么?原来是因为价格。楚莞先谢过先生的提醒,只要这四叶云昙不是已经卖与了别人,那就不算大事。这银钱我会想办法去筹,先生能否告知,这数目上,究竟需要多少?” 医疾看纪莞初这般反应,心中着实有些迷糊。原本自家师兄千叮咛万嘱咐,这寻药之人囊中不算阔绰,若是他能帮上,便一定要帮得。所以他便提前与这先生姑娘说明白目前的处境,免得二位到时候犯了难。 可现下,这姑娘的反应着实胸有成竹。 “楚姑娘,这价格老朽也并不知晓。若是二位不急着回去,那便现下与我一道,去我那老友处看看如何?” 医疾想不明白,却也不再纠结。当下便邀了纪莞初与楚故二人一道去故人之处,究竟这姑娘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看看便知道了。 随着医疾一道穿过了钧天城的大街小巷,弯弯绕绕走了许久。这医疾虽说看似年纪颇大,若七八旬垂垂老者,可这脚下的功夫,却着实硬朗。一路下来面不红气不喘,若壮年男子的体力一般。 最终,三人顿足在一间书馆之前。 自书馆之中迎出一小厮,点头哈腰问道:“医大夫,您来了。您是来寻我家老东家的吗?” 医疾笑着点头,当下便吩咐这小厮带着三人往书馆里面去了。 穿过大堂后厅,入后院的那一刹那,纪莞初便觉如同入了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一般。雕梁画栋,小桥流水,整个一副颇为精致的园林风景。 “医疾先生,这该不会是成国哪位高官的花园幽地吧?”纪莞初环顾四周,总算收回了眼,问医疾道。 医疾呵呵一笑,并未点头,也并未摇头,一派高深。 纪莞初耸了耸肩肩膀,扯着楚故的袖子随着他往里面走,心里腹诽这钧天国都果然是藏龙卧虎,普普通通的茶馆后面还暗藏着这么大一处玄机。 不过多时,小厮便引着三人到了一间暖阁之前。而后敲门三声,待得里面那人应了声,这才开了门,躬身退下。 而后医疾便轻车熟路,入了这暖阁之中。 阁中颇暖,这初春的季节仍旧燃着小盆炭火。幽幽香气自香炉之中蒸腾而出,沁人心脾。 纪莞初抽了抽鼻子,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稍一回味,有些像缓神香的功效。可这气味上,又颇有些医相思这一脉的手法。 想必,这人跟医疾关系甚密,这香应当是医疾配制无疑。 “老友,你怎得这个时间来我这儿了?” 说话之人是一老者,看着岁数,比医疾稍稍年轻一些,也应当有了一甲子之数。他原本站在窗前逗着鸟,听到敲门声也未抬头。只凭着听觉便知晓,来人是医疾,若不是相知甚深,那便是有自家法门在身。 医疾哈哈一笑:“这不是有求与你吗?” 说罢他也不等这老者相让,随意坐在这屋内的椅子上。随后抬头,对这老者道:“前些日子,你与我说,你身边有株四叶云昙。恰巧我同门师兄有挚友有求,今日正好到了这钧天城,我便将人带来了。你若是想出手,那便与这二人好好商定下价格。还望老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稍稍手下留情一些。” 这老者听闻医疾之言,转身看过来,目光视线在纪莞初与楚故身上停留许久,而后薄唇微掀,道:“两位小友先坐。” 颇有几分威严气势,恐怕亦是身居高位之人。 老者自窗前门边的铜盆中洗了手,而后用素净绢子擦干,这才走到上位的椅子之前坐下,开口道:“既然是医疾老哥引见,那我也不与二位绕圈子。我如今确是遇到了些难处,需要大量现成银钱。若非如此,我不会将这四叶云昙拿出来卖与旁人。” 纪莞初悄悄扯了扯楚故的袖子,楚故觉知,立马开口道:“先生的心情,我夫妻二人自然是明白的。还请先生开价,我二人且先听一听。” 这老者眼皮一掀,开口道:“五千两,黄金。” 暖阁之中同时传出两声倒抽气的声音,一处来自纪莞初,另外一处,则来自医疾。 沉默许久,医疾苦笑道:“老友,你这价格,可是着实有些高啊。” 这老者平静道:“这四叶云昙,世间仅此一棵。奇货可居,即便是这个价格,我还是有些肉疼。若放在平常,看在老哥你的面子上,我卖人情也便卖了。可如今,我府上之事,着实是让人焦头烂额。如果两位不要,那我今日便放出风声。五千两黄金换一株四叶云昙,想必还是有人会赏脸的。” 纪莞初面上颇为难看,这价格着实超出了她的承受底线。 想了许久,纪莞初嘴唇微动。不曾想刚想说话,便被医疾抢了先:“老友,你这府上究竟出了什么事,需要这么多银钱?可否与我一说?” 这老者叹了口气,眉宇间皆是疲惫之色:“我忙活了大半辈子,这如今,仍旧要为小辈劳心费力。我自家主之位上退下之后,不是将位置传与我小儿子了吗?如今这小儿子似是遭逢流年,每每便遇不顺心之事。如今又逢上了两件命案。后请了一位占星师,为我儿占了一卦。这卦象所显,他不知因得什么星局大乱,需得请星占大能重新为他改运。这话说的容易,可这星占大师,哪有这般好请……” 言语之间愁思幽幽,全然做不得假。 听闻此话,纪莞初眼睛一亮,开口道:“先生莫急,这星占大师,或许也没这么金贵。” ------------ 第072章 星占有约林家望族 这老者一听,面上先是震惊,而后变得颇有些不悦。 “姑娘这话说的便不中听了。谁人不知这普天之下,占星师便是最尊贵的职业。更何况,我如今要请的,更是这占星师之中的大能。姑娘若是因得这价格,便口出这样的言语,那也是丝毫作用也没有的。” 纪莞初笑意吟吟,并不因得他毫不客气的话变脸色:“老先生,医疾先生没跟您说过,我夫君是做什么的吗?” 老者面上难看的神色有些缓和,他转头问医疾道:“老友,这位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在一进门时,便细细打量过面前这两人。这一男一女皆是俊美的精致人儿,举止颇有几分大家气度。虽说这穿着之上并不如纨绔子弟一般显眼,可他也能断定,这两人出身应当不凡。 可究竟这男子是做什么的,他却全然没有考虑过。 医疾听闻纪莞初这般说辞,当下便笑了一笑,对这老者道:“老友,我不知道你府上出的事儿,居然是与星占一道有关的事儿。这位楚先生,你莫看他年轻,也是浸淫这星占之道的大家。” “大家?”听了医疾的话,这老者皱着眉头,颇有些疑惑地在此打量楚故。 楚故面带轻笑,毫不介意,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确是大家。我听我师兄说过,这位楚先生在清天城,真可谓是大出风头。不仅能看运势看星相,更是能断事件算流年。并非空有虚名之辈,而是确有真才实学。” 医疾听医相思说过这清天城占星一事,又在那岳家商会亲眼见过这二人的星占能力。此时此刻自然是乐得与二位说些好话,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得有事托这二人帮忙。 “可是?”这老者皱着眉头,略有迟疑说道:“我所寻的占星师,可是这占星一界最优名望的占星师。若非如此,旁人也解不了我儿的流年。这小先生……” 接下来的话,便自动被他吞进了肚子里。这话说一半留一半,可是语意相当显然。楚故与纪莞初二人,看上去颇为年轻。这此道大能都是越老越金贵的,他自然是对这人的能力产生了写怀疑和踟蹰。 “老友,你想太多了。总归请那星占大能须得极长的时间,你不如让这位楚先生先去为您看看。若是能看得明白,自然是好事,你只需得一株四叶云昙便能解了这困厄。若是看不得,你再去请那星占大能也是来得及的。你说我这想法对还是不对?”医疾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出言宽慰老者。 过了良久,他叹了口气,点头应道:“也罢也罢,总归都是这一道的能人,无论如何也能看出几分门道。如此的话,便麻烦楚先生了。今日天色已晚,我便不劳烦你二位。待得明日,我让人上门去接。不知二位落脚在何处?” 楚故点头答道:“云来客栈。” “老朽记住了。那明日申时,我便派人准时去云来客栈静候二位。” 说罢摆了摆手,面上颓然,隐隐地便是要送客的模样了。 与这老者告了辞,和医疾先生一道出来。 走在晚风微凉的大街上,纪莞初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医疾先生,方才只听那位老先生诉苦了,还没问过那位先生的名号。应当不是一般人吧?” 最后半句听似疑问,实则肯定。 医疾听罢,笑道:“你看的分毫不差。这人昔年位高权重,如今家族仍旧蒸蒸日上,丁点儿不显没落之态。可他偏生喜欢大隐隐于市,开了间毫不显眼的书馆。说是求个清净,可着实也没得半点清净。” 说至此处,医疾破天荒地叹了口气,笑眯眯的表情亦是沉寂下来:“这人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便承担着相应的责任。如我这老友一般,既想光耀千秋,又想得个清净,着实不太可能。他这一门姓林,一朝元老,功名加身。自先皇去后,他自高位退下,家中三子亦是颇为能耐。尤其是以这小儿子最为体面,昔年与太子亦是今日的皇帝私交深厚,如今位居这老父曾居多年的职位,亦是一代年轻俊杰。” 言语之中无线唏嘘,纪莞初却揣摩不出他究竟唏嘘何意。 同行小段,医疾便拱手与二人告辞了。临别之前他将钧天城太微医馆的地址说与了二人,确实与那云来客栈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相隔甚远。 被楚故牵着手,走在煞是陌生的钧天城青石长街上。虽今日好好坏坏的事情堪称一波三折,虽这四叶云昙暂时还未拿到手,可她的心情着实不坏。起码怀里装着盛有扶桑朗月的檀木盒子,心里揣着五成可以换来四叶云昙的信心,身边牵着十足心意对她的良人。 “阿故,若是你失忆之前,也如这林老先生一般,位高且权重。那你失忆之后,会选择回到那个牢笼,还是与我一道山水逍遥?” 良久之后,纪莞初开口问道。 楚故听闻,笑着回她:“你不是曾经为我看过星盘吗?我不过是一富家子,离位高权重这个词远之又远。没什么可担心的。” 纪莞初稍稍停顿,接着便展颜一笑,隐藏了她眸光里的那份莫名的感怀和担忧:“也对,今日我忙糊涂了,居然忘了这回事儿。” 她转头打量着路边高高悬挂着大红灯笼的店铺,轻声说道:“今日这一忙,又是一天。虽然有些累,有些困顿,可心里还是装着满满的成就感。我想……这是因得是在为你完成心愿吧……” 面色有些微微泛红发烫,话尾幽幽低沉,散落在侧面而来的风里,却还是被楚故的耳朵捉了个正着。 他紧了紧手中握着的这只嫩白小手,眼角眉梢尽是幸福的模样。 回了云来客栈,嘱咐了掌柜的备好饭菜送到楼上房间,纪莞初蹦蹦跳跳地上了楼。 她敲响琴疏弦的房门,心想这时候,裴忆应当也在此处。 可不曾想,琴疏弦开门之后,眉宇之间满是忧心:“阿莞,阿忆晌午便出门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 第073章 竟然也是林家之人 琴疏弦言语之中颇为慌张,恐怕是已经担忧许久了才如此担惊受怕。若不是他眼睛看不到,出门不便,想必早已经出去寻人了。 “疏弦,你先莫要着急!”纪莞初咬了咬唇,先将琴疏弦拉回了屋中,坐在椅子上,问道:“你细细与我说说,阿忆是何时出去的,出门之前有没有与你说过要去何处?” 琴疏弦如今总算等到了纪莞初和楚故回来,身边有了人,心里便也不那么慌张。 他细细沉吟,一点一点地回响,而后张口说道:“阿忆是吃过晌午饭才出去的,临走之前并未有什么异常,只与我说要出去探探旧人。让我一人在客栈之中好生呆着,她日暮之间自然会回来。” 纪莞初眉头紧蹙,随之重复道:“故人,日暮。” 如今已经入夜了,可这人还是没见人影。 “那疏弦你可还记得,阿忆走之前可有拿什么东西,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 这问话方说出口,纪莞初便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问一个眼盲之人裴忆穿了什么衣服出门,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琴疏弦面上颇有些落寞,开口道:“我……并不知道。” 纪莞初小小声给他道歉,又让楚故将他哄开心一些,而后起身,仔仔细细地将裴忆的包裹行李搜寻一遍,凭着记忆与这包裹之中的衣物一一相对,最终确定了裴忆今日穿的仍旧是二人早上出门之时所见的,那件幽兰色长衫,并未更换。 寻思片刻,她安抚了琴疏弦两句,又切切地叮嘱他千万别乱跑帮倒忙。 而后便起了身,拉着楚故出了门,对楚故道:“阿故,等会儿出了客栈,我们分两边走,你出门往西,我出门向东,尽量仔细地去问,去找。” 楚故听闻,扯住她的袖子,道:“我觉得,我们可以下了楼先问过掌柜的,我想他应当对这人来人往的有些印象。起码问清了裴忆的去向,找起来也方便一些。” 纪莞初点头,勾勾唇角,颇有几分恍然:“我真是傻了,居然没想到这一招。” 楚故笑意温然。 待得问过了老板,得知了裴忆离去的大致方位,两人便欲一路寻着往城西而去。 不过多久,便见一交叉路口横亘于眼前,着实成了大麻烦。 纪莞初左顾右盼,接连问了几家路口铺子的老板伙计,今日晌午可曾见一蓝衫女子从此处路过,去了哪里,可都表示晌午正是人来人往最多的时候,并没记忆。 这下两人心里可犯了愁。 正当要兵分两路各自找寻一边时,纪莞初猛一抬头,却看得前面不远处走来一颇为熟悉的身形。 她拉着楚故跑至近前,发现这人的确是裴忆无疑。 可是?如今裴忆的面色,却是煞白如纸。 纪莞初伸手拉住裴忆的手,只觉入手冰凉。她急切切出声问道:“阿忆,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可把我们急死了……” 裴忆听闻她的说话声,仿佛被她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她的眸子重新恢复了焦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她道:“我……我去别处看了看旧人,原本想……本想早早回来的……可是不曾想,被人留着……” “裴忆!”纪莞初言语颇为不客气:“都到什么时候,你还用这么蹩脚的借口瞒着我!” 她气呼呼的模样是这二人从来不曾见过的。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便是被楚故那有意无意地一吻气的好几天不搭理人,也没有此时此刻气得真实。 良久之后,她见裴忆低着头,并不言语,话语之间接着放缓了下来。她拉着裴忆的手,无奈道:“走吧!先回去再说。” 回到客栈,在甚是亮眼的灯光烛火之下,纪莞初又重新打量了裴忆的脸——面色惨白无匹,唇上微肿,却带着写若隐若现的干涸血痕。 纪莞初边牵着裴忆上楼,心中边默默回想。倏地,她想起了裴忆曾经让她看的那两个星盘。 其中那个裴忆曾经,甚至说是现在还依旧钟情的男人,便是在这钧天城无疑! 这般一想,纪莞初心中便有了几分通彻和明悟。想必裴忆今日出门,便是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痛楚和思念,出门寻人去了。 上了楼进了门,纪莞初嘱咐楚故让他先照看着琴疏弦吃饭,而后便与裴忆单独入了她的房间。 关上门,将这人按坐在床上。而后为她脱了鞋袜,扯过被子盖上。而后拖鞋上床,与她靠坐在一起,头靠着头,细细碎碎地说些心里话儿。 “阿忆,你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知道,你是去找他了,对吗?” 裴忆听闻纪莞初这句话,身子倏然一抖。而后过了许久,她微微地,微微地点了点头。眼眶中含了许久的泪水,终究克制不住,从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落到了阴影里。 “你能与我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吗?”纪莞初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辞,生怕触痛眼前这小女人最痛的软肋。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想去接近他……”少顷,裴忆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一字一句敲打在纪莞初耳侧,带着让人无法平静的酸楚。 “我见到了他,他仍旧是以前那副与我相处时的模样。他笑着看着我,我便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那些蠢蠢欲动的情绪。我明知道他不爱我,可是我还是忘不了。我觉得我快疯了……” 裴忆亲口,将这些过往一点一点呈现在纪莞初面前,如同亲手撕裂了自己内心的伤口。可纪莞初咬着牙,狠着心让她重新痛一次,只为了最后的涅槃重生。 “阿忆,我问你,若是他说,想与你重修良缘,你还愿意与他一起吗?” 裴忆迷茫地看着床帏,而后,慢慢地,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是你豆蔻之年动心的唯一的人,从那之后,你便始终生活在他留给你的阴影之中。你还没遇到过新的人,你没能寻到那份真正抚平你内心伤痛的温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现在还忘不掉。即便是如同今天这么痛,亦是忘不掉。” 纪莞初微微感叹,搂着身侧裴忆瘦弱的肩膀:“所以你能做的,便是不去想,安静等待。如同你与我说的一般,总归会等到自己的良人。” 窗外夜慢慢深,屋内的人,情绪似是慢慢地缓和。 纪莞初便这般哄着她,暖着她,虽不能彻底让她挣扎出痛苦,可终归还是能让她漂泊无依且千疮百孔的心寻到一个依托。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莞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开口问裴忆道:“那个人……叫什么?” “林若辰。” ------------ 第074章 大不了就去卖身嘛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于女人自己的直觉。 纪莞初与裴忆说着话儿的时候,心中便隐隐地觉得,似是要与今日她所经历的这诸多事情有些关联。 不曾想,竟然是这天大的关联。 微微地叹了口气,震惊过后的心情倒也不是如最初一般难熬。 纪莞初开口接着问道:“这……林若辰,难不成是那成国当朝的年轻丞相?可是那林家一门的第三子?” 裴忆点了点头,笑的凄然:“当年我与他相遇,便是他为了寻求裴家的支持,孤身一人来寻。成国官场风波诡谲瞬息万变,若是能有一擅长奇门玄术之人陪伴身边,若是能有裴家一组的倾力支持,那定然会愈发如鱼得水,步步为营。只可惜我没能早点看出这人的狼子野心,若是如此,那便不会丢了自己的心。” 纪莞初听楚故这般说话,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阿忆,你莫要这般说。这就是宿命……” 深深感叹一句,纪莞初忽然想到,今日这林老爷子和医疾先生说的那些话,于是便开口问道:“阿忆,你可知我与阿故今日出门寻药,遇到谁了?” 裴忆偏头看她,不解。 纪莞初笑了一笑,道:“着实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与阿故刚到那岳家商会,便遇到了医疾先生。不曾想医疾先生来这钧天城,会如此好寻,真真是省了不少事儿。” 裴忆笑了一笑,并未出声。 “但是!”纪莞初眉头稍蹙:“我二人与医疾先生去寻那四叶云昙的下落时,又遇到一人。这人因得家中变故一心想将这四叶云昙卖个高价,要价五千两黄金。” 不出所料,耳边传来了裴忆倒吸气的声音,这五千两黄金换一株四叶云昙,着实是价高无匹。 “五千两黄金……这人真真是狮子大开口。” 良久之后,裴忆才从这份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感慨一句。 “所以啊!我就知道,这寻药的一路并非最初所想的那般一帆风顺。” “这数目着实不是小数目,若是五千两纹银,或许我们还能算卦占星筹到这数额,可这五千两黄金……”裴忆边说,心中边为此焦灼担忧。这五千两黄金的一株药,着实是让他们承担不起的。但是若是错过了这株四叶云昙,恐怕这世间也不会轻易地再出现第二株了。 想至此处,裴忆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对纪莞初道:“若是如此……我便去找林若辰借些银钱吧……” 纪莞初听闻她这般说辞,当下便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你以为我与你说这件事便是让你自己往虎口里面送吗?不就是五千两黄金,姑奶奶自然是有办法的。” 而后在裴忆迟疑的眸光之中,纪莞初娇俏一笑:“这拥有四叶云昙的老者,是想用着四叶云昙卖的银钱,请一占星大师为自己家的孩儿逆天改命。” 听了这话,裴忆的心并未放下,反而提地更高:“这岂不是更不靠谱?逆天改命可不是一般占星师能做得出的?难不成,难不成你……” 纪莞初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笑意盈盈。 “阿忆,你莫要低看了我,更莫要低看了这纪家的占星师。逆天改命的活儿,虽在这如今现世听上去相当高深晦涩,可在我纪家,除非是那些奇葩如我自己个儿一般的星盘,普通的星盘都是可以改得的。所以等明日,我便去那人家瞧一瞧,若是能改自然是好。虽费得一番力气,可总归能将那四叶云昙拿到手。若是不能改得,那还有时间想想旁的办法。” 裴忆似是因得这件事,冲淡了心里的悲情。她如往常一般抿了抿嘴唇角,淡淡扬眉道:“那你与我说说,若是这逆天改命的路行不通,你还有什么办法去寻着五千两黄金?” 纪莞初梗着脖子,气呼呼道:“大不了我把自己卖了啊!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卖到青楼里当花魁,哪儿都有我能做得的事儿……” 裴忆被她这番话气的笑出了声,她伸手揉着这丫头的头发,道:“就你这身板儿,还没二两肉,卖到哪儿能值那么多钱。” 纪莞初狡黠一笑,见得裴忆的心情似是因得她的胡搅蛮缠有些好转了,这才正经八百地开口说道:“阿忆,我想过了,这四叶云昙,我是势在必得的。所以万一我不能将这三少爷的星盘改好,那么我就收拾包裹回家去。纪家好歹也避世这么多年,无论是请得家里的那些老妖怪也好,还是搜刮我爹的小金库也罢,总归都是行得通的办法。” 纪莞初坐起身,与裴忆面对面:“阿忆,这次免不得还是要你帮我。总有些事情,我不能在第一眼知道,但是你能。” 裴忆郑重点头,道:“这事儿你还用说吗?放心便是。我喜欢与你一道去给人算卦占星。” “不不不!”纪莞初急急开口:“阿忆,我与你提前说,亦是另有隐情。这明日要去的那户人家……便是林家。” 裴忆面色大变。 “今日医疾先生为我和阿故引荐的这人,便是林老先生。他要卖了四叶云昙,为之逆天改命的这人,若是不错,就是你所说的,林若辰……” 裴忆怔了怔,久久不言语。 过了许久,她回过神来,微叹道:“你这丫头,就知道没给我落什么好。若是这人的话,他身边亦是有懂相面的人,便是裴家的嫡传大小姐。看来这人如今所遇的事儿,已经是裴家解决不了的了。” 裴忆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纪莞初:“幸好你今日先与我说了这件事,既然有同道之人在场,那你与楚故的面相,保不齐都会被人看出来。明日需得动些手脚再去,省的横生枝节。” 纪莞初笑着点头,挽了裴忆的胳膊躺在被窝里,温声安慰,偶尔说些让人心情转好的笑话儿。 一夜无事。 第二日,待得楚故起身,来裴忆房间门前敲门时,屋里两人早已经起来了许久。 故作神秘地忙活好一阵子,裴忆这才擦了擦手,让纪莞初去给楚故开门。 不曾想,这门一开,楚故便愣在了当场。 ------------ 第075章 改头换面初进林府 眼前这女人,他想认却又不敢认。 红衣拽地,金钗步摇。额上花黄,红唇暗影。眼角泪痣迷离水濛,颇有几分我见尤怜之意。 一眼望去,这女子妖媚却不失气质,明艳中又带了几分娴雅。无论是放在何处,都是能让人欣赏至愣神的绝代佳人。 纪莞初抬头,看着门外的楚故。只见他呆愣愣地看着她许久,还不回神,嘴上嘟哝一声“呆子”,而后一把将他扯进了屋内。 这一扯之下,楚故这才缓回神婆。面上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闪躲,耳后可疑地泛起了晶莹粉红。 “阿莞……你打扮成这幅模样,是要作甚?” 楚故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眸光偶然在纪莞初身上落下一眼,便立即移开了。 这人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干练模样,即便是自己个儿漂亮娇俏,也从不在意身上打扮。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郑重地拾掇自己,直教人惊艳万分,心中软颤颤的。 纪莞初一脸无奈,死赖着与他挤在一张椅子上,言语之中颇有几分不情愿:“你还没说我今日好看不好看呢!” 楚故而后的红晕愈发浓重,眸子之中亦是荡漾而开了些许缠绵情意。他又重新细细地看了这心爱的小人儿一回,直到将她看的也不好意思垂下了眸,这才温声与她说道:“好看,真好看。” 尽是温柔如水。 “咳咳……” 就在此时,裴忆洗净了手,从内间屋里出来,亦是将自己装扮成了男儿身的模样。 她佯装嗔怪地对两人说道:“这还有完没完了,一大早就你侬我侬,还能让人吃下饭去吗?” 看着模样,似是已经从昨夜的梦魇之中稍稍解脱出来稍许。虽说这眼眶仍旧肿胀泛红,面色仍旧泛着几分憔悴,可总算,不再是那副让人见之也跟着伤心欲绝的模样了。 “阿故,你来。我帮你拾掇拾掇。” 说罢,裴忆便转身重新入了屋。 楚故面上尽是不解,却被纪莞初推搡着从外室进了里屋,坐在铜镜子之前的椅子上。 而后裴忆便开始了手上的动作,纪莞初坐在一边边看边解释道:“今日我们要去那林府。” 说至此处,纪莞初斜眼悄悄瞄了一眼裴忆,见她面上并无情绪起伏,这才安了安心,接着说道:“这林府的夫人,便是裴家的嫡亲小姐。在相面上的功夫,也是不差的。我们三人的面相,若是只有不懂行的普通人,那倒是无妨。可如今面对的是这么个同道中人,保不齐让她从面上看出什么端倪。” 纪莞初话音刚落,裴忆又结果了话茬:“阿莞的面相,福泽颇深。且三花聚顶,明眼一看便是星占的奇才。既然如此,我便给她浓妆艳抹,稍稍点缀几处,如此一来就破了她本身的福泽之局。虽一眼看上去愈发明艳,可有那裴钰在,定然能看出她此时面相上暗露的几分戾气。” 说至此处,她话语一顿,从梳妆台上摸过一把梳子,接着道:“而且,阿莞这面相,我早说过是要母仪天下的。这国都重地,免不得遇到成国的皇亲国戚。若是被那裴钰横生了几分指节,恐怕是谁都不愿见到的。” “另外!”裴忆手上颇为利索,片刻便将楚故一头长发换了个发式:“你的面相,我虽看不明白,但那裴钰也应当看不明白才对。这样也好,谁家的星相大师会被人这么轻易就看出端倪。我将你的头发全部后梳,露出饱满天庭,再加两笔飞扬眉尾。这么一来,便能给他人你极为擅长玄学的错觉。” 纪莞初坐在一边儿听得津津有味,见她闭口不言,接着问道:“那你呢?阿忆?” 裴忆手上不停,眼皮儿不抬,开口就道:“我与往常并无差别,还是这身男装装扮。不过也是略微做了些改变的。平日行走江湖,为了讨口饭吃。自然是想让更多人看出来我是此道中人。但是如今不同。今日我是为你去探风的,做阿故的书童小侍再合适不过。这做小侍自然得有做小侍的样子。首先这面相不能太富贵,其次应当也稍稍有些对玄学星占的灵性。除此之外,我让自己的面相添了几分破茧成蝶的桎梏压抑,如此一来,这定然就不若常人,也不会让人将阿故看轻。” 纪莞初点头,确是长了些见识。 没过一会儿,她突然又想到:“阿忆,这易容改面的手段,既然你会,那裴钰也应当是会的吧。若是被她看出来……” 言语之中略有些担忧。 裴忆勾唇一笑,颇有些张扬的自信:“这手段,可不是裴家的手段。裴家的手段,还没有这么高明。你放心便是了。好了阿故,你转身让阿莞看看。” 纪莞初心中颇多期待,这侧面看来,并未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可待得他转过头来,纪莞初的心却瞬间如同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嗵嗵跳得发慌。 原先散落额前的碎发皆让裴忆梳了上去,露出了白净高挺的额头。顺着笔直的鼻梁划下的弧度,如同巧夺天工的玉雕一般,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眸色如水,眉眼之间尽是让人羞涩的宠溺。 “阿莞,好看吗?” 纪莞初被他这句话拉回神来,赶忙点头道:“好看,真好看。” “好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出发吧。” 裴忆笑意吟吟,将纪莞初与裴忆拉在一起,细细端详:“你们两人,真是天造地设。” 云来客栈楼下,林家老爷派来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可这大户人家的仆役亦是颇有几分眼力价儿的,车夫知晓自己今个儿来接的或许是位占星大师,并未带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上了马车,随着这马车的车轮声往城西而去。 纪莞初握着裴忆的手,只觉她手心里颇有几分汗湿之意。当下便从怀里掏出绢子,为她擦拭干净。用眼神告诉她,让她不要难过,有些人是不值得她再去爱的。 走了片刻,马车在某处停下。车夫在车外恭请三人下车。 眼前的高门大府带着几分让人突生几分紧张的气势,稍微定了定心神,三人随着门口恭迎的管家先生往府中而去。 才过二道门,便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女人的声音。 “王伯,这便是父亲请来的星占大师吗?” 裴忆身子一僵。 ------------ 第076章 初见裴钰未出纰漏 听闻此话,一行人停下了脚。 纪莞初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站着一身着云罗绸缎,头簪金玉步摇的少妇。 姿态卓然,颇有几分贵气逼人。 细细看去,这人的面相,竟然与裴忆有着两三分的相似。尤其在这眉宇之间,竟微微透出几分尤其相像的同道气质。 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人便是裴忆口中所说的那裴家的嫡传大小姐――裴钰了。 管家听闻夫人问话,接着便躬身行礼,恭敬道:“回禀夫人,这几位便是老爷昨日遇到的能人,今日特地请回府中,为三爷星占的。” 裴钰勾起唇角一笑,本就倾国倾城的脸更是绽放了让人难以直视的神采。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众人面前,隔着一段距离,挨个打量。 裴钰的目光从裴忆身上看起,端详一阵之后微微颔首,眸光之中竟是有些赞许的神色。 而后行至纪莞初身前。 纪莞初毫不躲闪,与她对视。起初裴忆被纪莞初这明艳逼人的面孔震了一震,待得她细细看下来,最终还是轻蔑一笑,摇了摇头。想必,这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最后,她顿足在楚故身前。眸子里颇有几分明显的经验神色。随着目光的上下端详,眸子里的神采愈发夺目。看至最后,她竟然伸手拍掌三下。而后笑着对楚故说:“公子真是天眷的面相。” 之后笑着对管家吩咐一句,便带着婢女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管家回身对三人歉意一笑,不再耽搁,接着顺着这白石主路往前面而去。 最终所至之处是林府中厅,此时这中厅之中已经有了不少人。管家将人带到之后,就退了下去。只余得这林家的主子们与楚故三人留在中厅之中。 “三位请坐。” 说话之人是林老爷子,他身居上首,左侧坐着一中年女子,想必应当是她的原配夫人。右侧则坐着一年轻男子,看面相应当是这林家的儿子,可究竟是不是林三爷,那便说不定了。这男人身侧,另坐着一华衣美妇,面上柔柔弱弱,眼角的神色确是毫不含糊。只消得这一瞥,纪莞初便觉这定然不会是省油的灯。 打量一圈儿,趁着楚故与这林老爷一家说闲话寒暄的功夫,纪莞初侧过脸看了看裴忆。 裴忆看到她的眼神儿当下会意,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便是,这年轻男子,并非林若辰。 纪莞初心中纳闷,难不成这逆天改命的正主不是林三爷吗?叹了口气,究竟怎样,还得等林老爷子自己来说。 眼见着这寒暄的时间愈发长,林老爷子还是兜兜转转不说正题。 纪莞初觉得这你来我往的人际交际颇为无聊和难熬,若不是顾及这“楚大占星师”的颜面,恐怕她早已经当众打无数个哈欠了。话说回来,她倒是有些佩服仍旧面若常色笑着与林老爷子一家人说话的楚故,想必以前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颇有几分身经百战的感觉。 就在这茶水都已经冷凉了的时候,这中厅内外终于有了些响动。 中厅门被仆役从外面推开,接着进来的是一年轻少爷。虽说年纪尚轻,可这身上调养而成的气势威压,着实不可小觑。 这人面上与林家老爷有七分相像,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杀伐决断之色。虽一身便衣穿着,可这一行一止皆是合度有礼。就在这一瞬间,纪莞初心中便断定了,这人便是今日之事的正主。 眼角的余光瞥到下坐的裴忆,之间她隐在阴影中的面容有些僵硬,透着几许重新泛上来的苍白。 心下便更是坚信不疑。 她细细地打量了这林若辰几眼,心中着实有些感慨。若是这般男子放在眼前还不让女子动心,那是谁都不会信的。 在林若辰身后,跟随而来的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裴钰。今日这夫唱妇随的一幕上演得甚好,裴钰含羞带怯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方才的那份卓然超人分毫不见。 纪莞初心中暗自咋舌,这又是个十足的聪明人。 待得这都落座之后,林老爷子抿了口茶,施施然开口了:“昨日我受医疾老友的引荐,认得了楚故小友。楚先生是传闻中的占星大能,既然我林府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那便请楚先生到府中为我儿星占一回。若是能为我儿去了这场灾祸,我林府定当有所厚报。除去那四叶云昙之外,其他任何皆是有求必应。” 林老爷子这番话着实说的是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可转念一想,这林家在成国位高权重,能说得出自然是做得到的。 楚故微微探身拱手,姿态闲然:“请林先生放心,楚某定然全力以赴。” 而后,林老爷子唤来了管家王伯,呈上笔墨纸砚亲手写下儿子的生辰八字。随后想了一想,又在后面添上了一行。 写罢,他放下笔,对楚故道:“这上面一行,是我三儿林若辰的。下面一行,则是我二儿的生辰。若是先生方便,便为我这二儿也占星一局。这人老大不小了,也没个一儿半女,老夫甚是忧心。” 楚故勾唇一笑,出言应了。 “另外,先生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这一问早在来的路上便与纪莞初交代清楚了,楚故开口说:“另还需要您两位儿子后院之中所有人的生辰八字。若是为三公子调停星盘,那免不得也得需要您府中相关主脉分支的所有人的生辰八字。” 林老爷听此,并未有什么反应,依言吩咐下去,让人取了。 待得这所有的生辰资料到了手,三人便起身告辞回了云来客栈。毕竟这工程量浩大,免不得又要三五天时日。 等得楚故等人走后,林府中厅之中的人并未随之散去。 林三爷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开口问道:“爹,您这次找的人,有底吗?” 林老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有底没底,还得问问钰儿。” 听闻此话,裴钰用帕子遮脸一笑:“不劳爹爹吩咐,我在这三人进府之时便留心看过了。那书童是个颇有几分大才的人,可惜早年时运不齐,但中年定然有成。那红衣女子,虽是倾国倾城之色,可却是半分福泽皆无。不知如何搭上了这楚先生的线,恐怕也没多久的好日子过。” “那这主角呢?”林若辰挑眉问。 裴钰凤眸微转,眸中仍存着几分赞叹:“爹,夫君,若是钰儿没看错,这次我们应当是找对人了。” ------------ 01.一只王爷 【某一天,呆傻二人组路遇一中年男子。看了星盘,说了几句蒙混过关的好听的话儿,那人仰天长笑扬长而去。】 纪莞初:哼(ˉ(∞)ˉ)唧,王爷慢走,下次再来啊~ 【王爷木有听到。】 楚故:你为啥觉得,那是一只王爷? 【某呆萌顶着那个紫金小盘看了老半天,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纪莞初:喏喏喏,这不是很明显嘛。三星会照的成功人士,出身大户的富裕背景,颇为强势的自我意志,统领人臣的莫大魄力。 【呆萌随着她的手看来看去。】 楚故:那为何这样的人不是皇帝? 纪莞初:因为这货的火星在十宫啊。 楚故:那又如何? 【纪莞初忧伤地叹了口气。】 纪莞初:火落十,忙活半辈子,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有九龙夺嫡的心,终归是吃白菜的命啊。阿弥陀佛…… ------------ 02.一只师爷 纪莞初一直以为,世界上的师爷都应该是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一口气说十八句也不带喘气儿的。 即便没那么狂霸炫酷拽,那总得思路清晰有条理,说起来头头是道。 这样才能成为县令大人的好伴侣。 可是…… 县令大人:师爷,你给我说道说道这个事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事儿。 师爷:大人,这个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县令大人:我让你说这个事儿是个怎么样的事儿你就老老实实说这个事儿是个怎么样的事儿。 师爷:大人,我已经写好了这个事儿是个怎么样的事儿您自己看这个事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事儿。 县令大人:我让你说这个事儿究竟是怎么样的事儿你就跟我说这个事儿到底是怎么样的事儿你为什么非要写这个事儿是个怎么样的事儿然后让我自己看这个事儿是怎么样的事儿呢? …… 师爷第一局落败。 然后拍响惊堂木,跟县令说“这个事儿”。 …… 一个时辰之后。 两个时辰之后。 三个时辰之后。 …… 县令大人面色惨白:师爷,把你写的这个事儿呈上来我自己看,然后你下场领盒饭明天不用来了。 县令大人完败。 【楚故默,问纪莞初。】 楚故:为什么师爷能写的很条理,但是说不出来? 【纪莞初刚刚在发盒饭的大爷身边顺势摸了师爷的手腕子,看着师爷泪奔而去边奔边吃盒饭的身影不由得啧啧两声。】 纪莞初:你自己看啊!这个星盘很能说明事儿啊。 【楚故默,心中哀怨,我能看得懂还会问你嘛。】 【纪莞初见楚故许久不答话,面上的表情是直插人心窝子的委委屈屈哀哀怨怨,立马缴了械】 纪莞初:你看,师爷水星被土星压制了啊。而且土星庙旺,属于那种说啊说啊说不出来,但是写的话可以写粗来的人啊。惨,太惨了。发他一盒盒饭都算给他安慰了。 …… ------------ 03.一只老爷 好吧!小纪和小故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一个足以媲美国际化大都市铁岭的大城市铜岭。 然后,遇到了一个老爷。 这个老爷,现在属于已知命题。 遇到老爷的时候,老爷正在后院起火。 起因是巷尾刚搬来没两年的年轻貌美小寡妇,催化剂是后院泼辣疯魔的正室夫人。 小寡妇以卖豆腐为生,自从小寡妇买豆腐之后,老爷就开始以吃豆腐为己任。 但是,老爷的手段比较高杆。 所以即便正室夫人再如何怀疑,甚至聘请了私家侦探,也没有发现老爷偷吃的马脚。 就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小纪应运而生。【是不作死不成活的运吗……】 …… …… …… 最后,在神棍的光辉指引下,真相浮出水面。 老爷与小寡妇从此山水不相逢。 【小故牵着马跟在小纪身边,一脸的闷闷不乐。】 小纪:你怎么了骚年? 小故:伦家想不明白,为虾米辣么好看的菇凉会做酱紫的事你造吗! 小纪严肃脸:如果说人话,我们还能做朋友。 …… 【小纪从怀中摸出星盘。星盘:每次他都看不懂我,何苦让我次次都出来混盒饭?】 小纪:姐姐今天教你个搞基的东西。不,是高级的东西(……)你看,这是老爷的星盘,这是豆腐妹的星盘,合起来,你看你看你看! 小故:…… 小纪:……反正豆腐妹的金星落在老爷的十二宫,你造么,这是地下恋情的典型表现。 小故:哦。 小纪:不过豆腐妹也蛮可怜的。单单金十二的人,终归上不了明面。即便不是我这次出手,那他们二人也决计是不可能的。 【秋风萧瑟,此幕终。】 ------------ 04.一只倒爷 这一天,小纪牵着小故,小故牵着马,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 然后! 遇到了一个倒爷。 这个倒爷,也是已知命题。 大家赶路都很无聊,然后小纪说,让我给你看个星盘吧!今天心情好不收费。 倒爷欣然应允,给了小纪生辰八字。 小纪故作仙风道骨地掐指一算,而后跟倒爷说,啊呀,你这个人真的很适合做倒爷啊!天赋异禀,雷打不动。你就在倒爷的路上大无畏地一气儿走到黑吧。 倒爷听了之后,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倒也走后,小故转头看,之间小纪脸上森森阴笑灰常瘆人。】 小故:你干嘛笑成这副德行。 小纪:哎,惨,真是太惨了。 小故:啊?你刚刚不是说很好棉? 小纪:做神棍,是要有职业操守的,所以我只说好不说坏。你的,明白? 【小故抬起手腕子,哀怨地看了一眼,那我这样的,是不是一丁点儿好你都缩不粗来?】 小故:那你说说看这个星盘吧。 【星盘兄雷打不动领盒饭时间。】 小纪:你看,这个人,火星落在第八宫。八宫除却生死欲望之外,还有一个象征意义是偏财。正好与二宫正财相对。火落八的人,一般都很爱做这种大风险大收益又不厚道的事儿啊!所以我说这个人还是很适合当倒爷赚昧心钱的。 【小故点头,表示明白。】 小纪:可是?这火星落八宫的人,原本就不易得偿所愿,再加上最近火星逆行……惨,太惨了。可惜了他那车圆润的土豆了…… ------------ 05.一只军爷 今天,西陵城小茶馆来了一只膀大腰圆的汉子,点名让小纪童鞋算星盘。 因为他看了占星快报,对小纪童鞋神乎其神的占星技术深表怀疑。 汉纸坐在长条板凳上,只听得一刹那,板凳发出了不屈的哀嚎…… 【小纪酝酿,气沉丹田,起范儿。】 小纪:吾乃东楚纪家第二十八代传人,铁口神断观星神判,世间无人能及。上可窥天道,下可入鬼道,中可算人道。这位兄弟,你要算什么? 【小故站在她身后直撇嘴,对此种吹牛皮的行径颇为不屑。】 汉纸:你看看我是做什么的。 【小纪点头应允表示知道。随后拿出星盘兄,照着生辰八字一阵摆弄。】 小纪抬头严肃脸:这位军爷,前线战事吃紧,你居然不在战场杀敌却来我这里算命。你这么玩忽职守,你家里人知道吗? 【军爷泪奔而去。】 小故:你怎么知道那是位军爷? 【小纪摇头晃脑,指着正在吃盒饭的星盘君对小故说。】 小纪:你看,矩形星图,力量内敛,这个人是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和爆发力的。 小故:那为何不是屠夫? 小纪翻白眼:你再看八宫啊!天王星啊喂。天王星是波折的,具有破坏性的,但是落在八宫说明他经常有外伤意外但是是绝对绝对死不了的。 【小故默。】 【星盘兄默。】 ------------ 06.一只姑爷 有一只姑爷,他灰常灰常惆怅。 他娶了一个老婆,不幸离婚了。 他又娶了一个老婆,不幸又离婚了。 他再次娶了一个老婆,不幸再次离婚了。 …… 如今,这是他娶的第六房老婆了,可是眼见着又得离。 所以姑爷很苦恼,因为他有六个丈母娘,很快可能还会有第七个…… 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六个丈母娘足以上演一出星球大战了。 所以他去找了小纪。 小纪算星盘算得准的事儿,基本上全天下都知道。 所以档期排的比较满,要价也开始比较高。 姑爷狠了狠心,排了两宿的队才预约到一个月以后的号。 …… 【一个月后,姑爷顶着黑眼圈来了西陵城小茶馆。】 小纪:这位先生,你看上去,不太好呀~ 【小故囧。小纪看到悲惨的星盘通常会很亢奋,这是病么?】 姑爷:我曾经有个老婆吧啦吧啦……后来又有一个老婆吧啦吧啦……后来又有了一个老婆吧啦吧啦…… …… …… …… 小纪无精打采:你直接说你老是离婚就行了。 【说罢打了个哈欠,请出了身价水涨船高的星盘兄。】 小纪:你这人,就是个注定离婚的命。你看看你,金星与冥王对冲,离婚很正常的。 【姑爷欲哭无泪。】 小纪:这样吧!你以后再娶老婆的时候,拿着你老婆的星盘来给我瞅瞅。让本小姐为你合盘一算,防患于未然。 【姑爷感恩戴德地去了。】 小故:阿莞,这金星对冲冥王真的会离婚吗? 【小纪点头。】 小故:那我的呢? 【小纪瞬间无语,难道要跟他说他是更惨的要克老婆的命棉?】 小纪尴尬:呵呵呵呵……阿故当然没辣么惨啦…… 【小故歪头卖萌笑眯眯。】 小纪默:(你已经没办法用惨去形容了。) ------------ 07.一只大爷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庙里没有老和尚,也没有小和尚,但是有一只大爷。 大爷不是狗的名字,也不是猫的名字,更不是鸟的名字。 大爷就是大爷,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小纪和小故翻山越岭寻处栖身的时候,着实被这个大爷吓了一跳。 他是白发白须白袍的一个小老头,脸上的褶子沟壑纵横已经皱成了菊花,犹如放臭了二百年的豆干。 一番交流之下,小纪颇为落寞。 ――这货居然不是什么山野鬼怪! 小老头可能是好几百年没见人了,拉着小纪的衣角就开始哆哆嗦嗦吐苦水。 说什么?他已经活了好几百岁了,前尘往事都快记不得了。 说什么?他寻摸了各种死法,来来回回都没能死成。 说什么?他一个人好寂寞啊!真的好想死啊。 …… …… …… 小纪嗤之以鼻。 最后实在不耐烦了,就让小故捏着她的鼻子,带着一万分的嫌弃摸了小老头的手腕子。 这一看星盘,直接吓愣当场。 而后不顾嫌弃,颇为怜悯地拍了拍大爷的肩膀,道了声节哀。 然后趁他不备,拖着小故就下了山。 【小故跟在她身后,煞是不解。】 小故:你为虾米让那个老爷爷节哀捏~ 小纪:那是个土八的老王八命格,据我目测还能活几百年。 小故:…… 【星盘胸倍感委屈:为什么今天不让我领盒饭tat】 ------------ 08.一只驸马爷 北苍某小国有一个天姿国色的公主,然后招了一个很丑很丑的驸马。 结果没几天,驸马被发现和小婢女偷情,然后让女王下令打死了。 【好惨的驸马。】 蓝后,小纪赶在尸体彻底放凉之前,摸上了驸马的手腕子。 再蓝后,赶在女王发怒之前,摸了公主的手腕子。 再再蓝后,拉着小故逃之夭夭。 …… 在某个深山老林里。 小纪:惨,太惨了。 小故:哈? 小纪:怪不得这个公主找这么丑的男人,怪不得这个男人要偷情,怪不得会酿成这么大一个悲剧! 【星盘兄饿了,自动出场领盒饭。】 小纪:你看,公主是月水瓶座的典型代表,这个落点的人,一般都很疏离。既然疏离,她就不怎么需要那些很羞羞的事情啦!所以别说嫁个驸马,就是让她嫁个骡子她都不会反对的。你再看,这个驸马。驸马兄的金星居然落在金牛座啊喂,这种人辣么喜欢肢体接触,结果被发配给了公主姐姐这么个大冰块,如何吃得消?惨,太惨了! 【小故默。】 小故:那,你的月亮落在哪儿。 【小纪羞羞脸。】 小纪:这个……那个……肯定不是落在水瓶啦啦啦…… 【小故放心了。】 ------------ 09.一只土豪 小纪牵着小故走啊走,走啊走。 走到后来,没钱了。 ――真是个忧伤的事实。 小纪:要不这样吧!我去傍个土豪可好? 小故抓狂:其实我也是个隐性的土豪你造吗?! 小纪翻白眼:那你先变成显性基因再缩好吗! 小故默。 于是,两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左顾右盼,眼睛闪闪发亮地偷瞄,准备时时刻刻冲上去抱住土豪的大腿,求土豪包养。 正当此时,有人自己撞上了门。 某人:喂喂喂,帮我看个星盘好吗? 小纪瞟他衣着平平,气质平平,相貌平平,登时木有了兴趣。 小纪:我看星盘可是很贵很贵很贵的。 某人仰天大笑:老子从来不差钱。 霸气侧漏。 小纪瞬时间喜笑颜开,就稀罕这种挥金如粪……土的。 然后小纪擦干净小手在腕子上摸啊摸摸啊摸,而后往星盘胸身上一摸,顿时眼睛就笑成了两轮弯月。 ……巴拉巴拉巴拉。 ……巴拉巴拉巴拉。 ……巴拉巴拉巴拉。 而后,某人很开心的走掉了。 小纪掂量着手里的一大袋银子,眉开眼笑,这些银子能给星盘胸发多久的盒饭呀~阿门。 【小故默,盯着星盘胸的胸看了好久。】 小故:那真的是土豪么? 小纪瞥:那还有假,银子都到手了。 小故:为啥是个土豪? 小纪:木星金星落财帛宫啊!这人躺着都来钱。对宫偏财运也不赖,着实天眷。三星会照格局,此人必有所成。土豪啊土豪…… 小故:……躺着来钱的为何不是花楼姑娘? 小纪揪耳朵:原来你的呆萌都是装出来的! ------------ 10.一只菇凉 这只菇凉,是花楼里的菇凉。 美艳妖娆,风姿绰约,胸大无比,白如馒头。 当然,不是小纪亲眼看到的。 更不是小故…… 说到此处,小纪转头,恶狠狠地瞪了小故一眼。 这个菇凉,家境颇好,才貌兼备。所以街头巷尾这些年来都闹不清楚,这个菇凉为什么要去花楼卖身陪睡。 所以这时候,小纪必须很应景地出现了。 小纪带着众多乡民的委托,一步一步地进了青楼。 马和小故一道被拴在了外面的树上。 【小故泪眼汪汪――你成天把星盘兄塞怀里我都没说什么……】 【星盘兄默。】 小纪成功地摸到了菇凉的手腕子,顺带差点让菇凉调戏成功吃干抹净。 她擦着满脸的口红印子从花楼里跑出来,衣衫凌乱,颇有种嫖妓被正室夫人捉奸在床而后被菜刀追着满街跑的即视感。 …… …… …… 小纪:你表森气啊喂好不好? 小故:哼。 小纪摇头:“哼”这个字太单薄了,你应该说“哼的~”,这样比较傲娇。 小故:哼的~ 【果然是孺子可教。】 小纪:好啦好啦不要森气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个菇凉为什么会变成酱紫? 【星盘兄似乎好久没出来吃过盒饭了。】 小纪:你看你看,菇凉的火星落在八宫吖,这样的人,本身欲望就很强烈,咳咳,那方面很旺盛哒。所以菇凉不被满足,就只能去青楼泻火啦~ 【小故眼睛闪闪,看着小纪。】 小故:那你呢你呢你呢?是不是也落在那儿呢?你放心,我很坚挺! 小纪:……啊呸! ------------ 11.另一只菇凉 好吧!这又是个忧伤的故事。 这个村儿,有个菇凉上吊自杀了。 但是庆幸的是,没!死!成! 但是不幸的是,菇凉被吊成了歪脖子! …… 但是庆幸的是,隔壁暗恋她的王二麻子也是个歪脖子! 但是不幸的是,王二麻子的脖子是往另外一边歪的! ……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个忧伤的故事。 菇凉为什么要上吊自杀呢? 是因为前几天,她突发奇想,去换了个发型。因为春天要来了,万物复苏,菇凉的心里也酥酥的。前街王秀才过几天就要从书院回来了,正是告白的好时机。 可!是! 那天剃头师傅王二麻子他爹喝了点小酒。 一剪刀下去,菇凉的刘海没了。 一剪刀下去,菇凉两边遮大脸的两绺头发没了。 一剪刀下去,菇凉的后脑勺秃了。 …… 最后,长发及腰的菇凉,变成了西瓜太郎。 菇凉照了照镜子,一时间承受不住,就寻了短见。 【小故蹭啊蹭。】 小故:真是太忧伤了,好好地一个姑娘,被王二麻子爹害成这样。 小纪翻白眼:这是菇凉自找的。 【小故惊。】 【小纪从胸部摸出星盘兄。】 【星盘兄虚弱:可以不要再制造我跟小纪的绯闻了吗?我快被搞死了。】 小纪:你看,菇凉上升金牛座,命主星是金星。如今这两月,金星逆行。金星很重要的一点,是代表美。这当口还去换造型,那简直是作死。惨,真是太惨了…… ------------ 12.第三只菇凉 这是只老菇凉。 小纪牵着小故来到这个村儿的时候,菇凉正独自一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地下,唉声叹气。 小纪这种巨爱打听事儿的,立马就偎上去了。 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菇凉,今天过森日。 过森日不应该是很喜庆的么? 因为菇凉,过的是二十七岁生日! 菇凉抹着眼泪说,她的小伙伴们小姐妹们老早就嫁人的嫁人娶亲的娶亲出家的出家啦(……),孩子都已经生了一个加强排啦!只有她还待字闺中,云英未嫁。 不是菇凉不想嫁,是每次相亲下聘都会出点什么幺蛾子。 第一次, 菇凉的奶奶挂了,菇凉要守孝。 第二次, 菇凉的爷爷挂了,菇凉要守孝。 第三次, 男方的爹爹挂了,男方要守孝。 第四次, 男方的娘亲挂了,男方要守孝。 第五次, 男方跟人私奔了,菇凉剩下了。 …… 长此以往,菇凉就蹉跎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直到今年,菇凉已经二十七了,再嫁不出去就要出家了。 小纪拍了胸脯,让菇凉先不要着急。 然后顺势从肚兜里摸出了星盘兄。 【星盘兄:你真的是越来越过分了,小故会把我拆了的,真的真的真的啊啊啊啊……】 小纪:菇凉你不要着急,你的土星落在婚姻宫,也就是说,你是晚婚的相。 【菇凉嚎啕大哭。】 小纪:你!先!别!哭!我说你晚婚又没说不婚。土星通常是让你一路上很艰辛但是最终总会给你结果的。所以,你放心好了。而且我看你下月金星的落点灰常灰常灰常好,好事将近哦~ 【菇凉满意了,蹦蹦跳跳回家了。】 小纪:走啊!你愣着做什么。 【小故站在原地,杀气腾腾。】 小故咬牙切齿:你缩,你刚刚把那个该死的星盘放在哪里了! 【小纪默。】 ------------ 13.一只皇上 名人总是有很多烦恼。 这句话不单单说看星盘看遍天下名传千古的纪莞初小纪童鞋,更是说这个继位二十六年至今已经三十几岁下面才只有一个独苗苗的皇帝。 大臣们很拙计,太监们也很拙计,嫔妃们更拙计。 拙计之下就病急乱投医,召唤来了大名鼎鼎的小纪。 出场费不菲,哼哼~ 小纪被迫摁倒在地上,请出来了皇帝的生辰八字。 这个生辰八字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小纪觉得这辈子开开眼也算不枉此生。 但是让她很意外的是,皇帝的命盘并没有像她想象之中的辣么牛掰。没有说好的六芒星,没有说好的三星会照,甚至连个风筝都没有。 就那么干干净净,一帆风顺,所有的星星都落在了该落的地方。 小纪斗胆抬头瞥了一眼那个貌如春风朗月的皇帝,心里默默感慨,果然是顺世治国安邦才能有的星相。这人也算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才得以过的那么顺风顺水。 给皇家跑腿,最重要的是不能说不该说的话,但是该说的一句也不能少说。 大臣们关心的什么? 太监们关心的什么? 妃子们关心的什么? 没!错! 他们不过是想知道,为什么皇帝不爱女色,为什么皇帝不爱生孩子,以及,皇帝是不是喜欢男色。 哼(ˉ(∞)ˉ)唧。 星盘兄在小纪的手里翻来覆去地销魂得都要叫出来了,看到小故无端端一个硕大的白眼杀气腾腾,瞬间又软了下去。 而后小故开口问,难不成,皇帝也是个月水瓶的人? 小纪转头,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 小纪说,小兄弟,我原本就觉得你有大才,不曾想连这未卜先知的手段都修炼出来了。反正大致跟你所说的没错,皇帝就是辣么个情况。所以妃子们春宫寂寞也是自然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让妃子们自己碰运气去吧。 听闻这么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众人面色各异。 不过皇帝对谁都没兴趣总比皇帝对男人有兴趣来的好。 胡子眉毛一大把的老大臣们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路上。】 小故,哼的~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纪,小兄弟呀~ 小故恶狠狠,我才不是小兄弟,小兄弟另有其人! 【星盘兄在马背上红了脸,直道这人真心不害臊。】 【小纪羞羞脸。】 ------------ 14.一只和尚 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大唐朝,有一个和尚叫辩机。据说长得帅死了,从而酿成了高阳公主家的惨剧。 时过境迁,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 又有一个和尚,长得无比帅无比帅,帅的惨绝人寰天昏地暗,叫无机。 看官们一定要注意了,这是自从星盘小故事开播以来,小纪的经历里面出现的第一个有名字的人物。但是我不保证是最后一个。 给他一个名字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太帅了。帅的小纪同学不要不要的,马上就流下了革命的口水。 这个人的帅,和小故不同。小故的帅,是冷冷清清,如一空繁星的帅(小故:那是什么帅……) 而和尚的帅,则混杂着矛盾的味道。有凡尘的烟火,有出尘的冷清,甚至还有一咪咪无缘无故的性感,和让人想把他扑倒剥光的禁制。(小故:居然形容词比我的多!) 所以小纪立马便佯装了虔诚的佛门子弟,跟无机和尚预约了档期。 此事让小故听闻,不由得翻了白眼,伸手就拎住了准备跑过去将扑倒付诸于行动的小纪,转身进屋关了房门。 ……此处省略两万字。 当小纪揉着酸疼的腰从房间里出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若不是帅帅的和尚在前面召唤她,她肯定还是下不了床下不了床下不了床。 可是出门一看,和尚早就走了。小纪伤心欲绝。 小故:你为什么总是改不了这种看见帅哥挪不动腿的毛病?难道有我不够吗?难道我不够帅吗? 小纪眼泪汪汪:可是老看你也看厌了啊。而且无机的星盘,上升在天平,下落在白羊。这就是典型的长得很帅的星盘啊。 小故:哼(ˉ(∞)ˉ)唧,你说看我会看厌对吗? 说罢扛在肩上重新进了房间。 目测此处需要省略四万字。 ------------ 15.一只师父 此处是师父,不是师傅。 所以他不是村东头修车的,也不是村西头卖肉的,更不是村委会打铁的。 他是英俊的,风流倜傥的,玉树临风的,可以在羞羞羞的时候给人遐想的,师父。 既然是师父,那么肯定就有徒弟。 这只徒弟的故事,我们需要等下一回再说。 所以目前这一章节,徒弟是个摆设。哼唧,就跟路边的树没什么区别。 徒弟是喜欢师父的,这个决定,是从徒弟十岁的时候就已经 了。可是师父呢?每次都很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摸摸徒弟头顶的头发。 有时还说一句,等你长发及腰可好? 一年又一年,徒弟终于长大了,长发及腰了。 她站在师父面前,对师父说,你能娶我吗? 师父依旧温柔一笑,表情里溢出了让人心疼的忧伤。 他还是摇了摇头。 徒弟就疯魔了,你妹的辜负了我这么多年的一腔真情。 可是徒弟急归急,总不能一剑砍了师父吧。 所以,这时候,小纪粗线了。 小纪绝对不是送上门的,她三番五次地重申这个问题。 小纪翻翻白眼,说,把你师父的生辰八字交出来吧。 徒弟依言给了她生辰。 小纪探手入怀,摸遍了肚兜的里里外外都没找到星盘。 她转头对树底下睡觉的小故说,这位大爷,你见我星盘了么? 小故睁开眼缩,木有啊!你放哪儿了?我帮你找找啊。 然后伸手就扯过小纪躲在树后面,帮她在胸前一亩三分地翻腾着找。 【星盘兄悲惨地被揣在小故的腰里:拜托,我又不是头发,用得着这么翻来覆去地摸她的胸么,虚伪!太虚伪!】 摸到最后,直到小纪脸颊红潮翻涌眼看已经不行了,小故这才作恍然大悟状,很无辜地说,哎呀我忘记了呢?星盘兄在我裤腰里。 【……】 小纪系好肚兜里衣外衫,然后开始干活了。她翻来覆去地看啊看,让星盘兄受用不已。 而后她心下有了结论,抬头对徒弟说,哎呀,你师父心里有一道陈年旧伤啊。他又是一个上升巨蟹座的人,所以很喜欢怀旧。怀着怀着,就把你怀没了。 徒弟急了,问她,那可如何是好。 小纪转了转眼珠子,计上心来,让徒弟附耳过来,嘀嘀咕咕好久。 徒儿心下明了,道谢离去。 小故问,你跟她缩了神马。 小纪缩,我让她有多远走多远,找个犄角旮旯躲上两年。临走之前给师父留点念想,然后师父就会开始怀旧她。怀着怀着,就差不多能怀上啦~ ------------ 16.另一只师父 咳咳,继续上一个话题类型,再说一只师父。 很多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只师父叫玄奘,或者我们把他称为唐三藏更合适。就是那只白龙马蹄朝西,后面还跟着仨徒弟的那只。 那只师父有很多的特质,比如善良,比如仁义,比如坚持,再比如……唠叨。 哼唧,所以很多很多年之后,又粗线了一只唠叨的要死的师父。 这只师父长得不帅,所以不给他取名字啦。 师父也有三个徒弟,不过这三个徒弟,都是正常人,没有毛,没有猪鼻子,没有大胡子。 师父是村头打铁的,所以外人得叫师傅。但是三个徒弟还是得叫师父。 【星盘兄:你太啰嗦了能不能早点演完早点吃饭( ̄▽ ̄”) 】 小纪牵着小故、小故裤腰里塞着星盘兄遇到这三个徒弟的时候,徒弟们的招风耳都已经变成了闭锁式的,拉着小纪的手就开始大吐苦水,直直吐了三天三夜。 最后小故看不下去啦!伸手就把小纪的爪子夺了回来。 小纪顶着明晃晃的熊猫眼,问,也就是说,你们师父很唠叨很唠叨很唠叨很唠叨? 然后顺手从小故的裤腰后面摸出星盘胸,一阵摆弄。 而后抬起头,用很怜悯的神情扫视了三个徒弟一眼,颇有些观音娘娘普度众生的意味深长。 小纪说,乃萌死心吧!乃萌师父辣是天生啰嗦! 徒弟大惊。 小纪说,乃萌看,乃萌师父上升在处女座啊!处女座不啰嗦,这世间就安静啦。节哀哈,节哀…… 三个徒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秋风萧瑟卷起了地上散落的枯叶,映衬背影无比凄凉。 待得小纪和小故走了很远,还能听到他们嘹亮的哀嚎声…… ------------ 17.第三只师父 这只师父,是一个长得不帅的师父。 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师父都要长得天怒人怨,让人意淫到死的。 所以小纪见了他第一眼,就决定不问他叫什么名字了。 这只师父呢?黑黑瘦瘦的,可是却有一双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眼睛。电力十足。 再所以,小纪见了他第一眼,就转头跟小故说,这是个上升在天蝎座的人。 哼哼,果然没错。 今天小纪顺应的时运是――已经拿下师父并把师父吃干抹净的徒儿发现,师父的人缘太好了,尤其是!女!人!缘! 所以徒弟不依了,我自小据为己有的师父怎么能被别的女人占了便宜。 可是没办法啊!师父的身份是个琴师。 成天混迹在大姑娘小媳妇儿堆里,时不时地就能蹭两个香吻换个拥抱之类的。 小纪安抚住痛苦流涕的徒弟,伸手就往小故裤腰里摸星盘。 摸啊摸,星盘兄不见了! 【星盘兄:最近越来越没有人权了。为什么为了这两个人的苟且行径,我就得说消失就消失呢!天理何在!】 于是小纪就拉着小故躲在了树后面,解开他的裤带里里外外地寻找。 找啊找……找了两个时辰……咳咳。 等到小纪羞羞脸从树后面出来的时候,徒弟已经哭的快昏厥了。 小纪正经脸,姐姐不要着急,我这就为你占上一局。 徒弟泪眼迷蒙,看着小纪翻来覆去地忙活。 最后,小纪严肃脸,对徒弟说,你师父属于金星落在第七宫的,这样的人呢?合作关系非常非常好,当然这个合作关系,也包括婚姻啊、婚外情啊、桃花运啊等等等等。所以你,节哀顺变吧…… ------------ 18.一只娃娃 走啊走,走啊走,眼见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所以得遇见点喜庆的人。 哼唧,正如小纪同学所想,过了长街转个弯,就遇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毛茸茸棉袄的奶娃娃。 奶娃娃很可爱啊!扯着小纪的衣角眨巴着大眼睛卖萌。 小纪当时就觉得,心都要化的渣渣都不剩了。 【小故狗腿状:乃喜欢棉?乃喜欢我们就森一只好棉?】 【小纪白了他一眼:不好。】 …… 玩儿着玩儿着,突然从身后的大门里传出了一阵让人感觉非常不妙的躁动。 而后一个妇人泪流满面地冲了出来,一边的脸肿成了馒头,如若不是牙疼,那就是被人打得。 而后门口出现了另外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趾高气扬道,带着你的孽种有多远滚多远,再让我看到你小心我不客气了! 小纪惊呆了,看着这么个场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妇人哭哭啼啼,到纪莞初面前,俯身抱起儿子。 再之后依依不舍地将孩子交给了小纪,说,这位姑娘,以后我儿子就拜托给你了,我被赶出来没办法养他,现在就准备跳河去啦…… 诸如此类巴拉巴拉的一段话。 小纪接着惊呆了,问,这是为啥,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辛苦苦起码有个盼头,干啥要轻生。 小纪左劝右劝,妇人还是坚定不移地要去跳河。 最后没辙了,说,我帮你给娃儿看个星盘吧!说不定以后娃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呢。 这一看不要紧,小纪笑眯眯了。 小纪:这位嫂子你看啊!娃儿的星丛全部都集中在星盘的上半边,这样的星盘就代表娃儿是个少年有成的人啊。你再多熬几年好不好,再多熬三五年就熬出头啦。 妇人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抹着眼泪抱着娃儿走了。 【小故:我们也森个孩子好么,你辣么喜欢孩子。】 【小纪:拉倒吧!养你都养不过来,还养娃儿……】 【小故默。】 ------------ 19.另一只娃娃 哼唧哼唧,再来说一只娃娃。 这只娃娃很神奇,每天迈着小短腿奔来跑去,一点儿也不累。 这样一来,可就苦了他麻麻了。 可怜他麻麻二百斤的体重,如今已经瘦得可以被七级大风吹起来了…… 他麻麻很桑感啊!所以就来找了小纪。 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多动症还是多动症还是多动症。 小纪拿出星盘粗粗看了一眼,就立马明白了这个娃娃的症结所在。 小纪:夫人啊!你节哀。娃娃的上升星座在射手座,这个星座的娃娃通常都是年轻活泼有活力哒~所以娃娃的表现完全正常,夫人你不要桑心。 夫人:…… 小纪:如果乃实在是吃不消的话,我给你推荐一位大夫肿么样?我保证这是全天下最最最厉害的大夫了呢?一定会把娃娃治得不辣么多动哒。 夫人感恩戴德,拿着医相思的联系方式,牵着娃娃就离开了。 等夫人跟娃娃走后,小纪突然感觉到背后传来阴森森的杀气。 小故黑着脸站在她身后。 小故:乃刚刚把什么给她了? 小纪硬着头皮:素……的联系方式啊…… 小故瞪眼:谁的? 小纪:医医医医相思哒…… 小故:分卡辣么多年了,乃为什么还有他的联系方式?! 小纪无言以对,直在心底感慨马有失蹄。 之后…… 之后…… 之后…… 小纪被扛回房间,此处省略很多字。 ------------ 20.第三只娃娃 这只娃娃比较邪乎。 出生在乱葬岗,没爹没娘。 后来被一个刽子手捡走养大,身上自然而然积攒了许多阴气。 再后来,刽子手死了。 娃娃这时候不过七岁,一个人孤苦无依流落市井,成了小叫花子。 他经常在西陵城小茶馆旁边看来来往往的人求小纪算命占星,对之一直很是神往。 而后有一天,小叫花子在西陵城茶馆外面拦住了两人。 开口便道,这位姐姐可以收我为徒吗? 小纪天生对阴气比较敏感,当下便吓的跌了一跤。 小故怒了,上去就给三两下赶跑啦。 但是娃娃的恒心简直不可小觑,小纪在西陵城茶馆坐镇三月,娃娃便在门外守了她三月。 到后来实在无法,小纪就说,娃娃我来给你看看命盘吧!你知道的,这占星也是要看天赋和灵性,不是你想学就一定能学的。若是你群星若散沙,或是在这八宫十二宫一颗星都没有,任凭你跪穿了地我也不会收你。 娃娃很高兴,露出了瘦到皮包骨的手腕子。 这一看之下,小纪大惊。 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有这种星盘。 小纪,娃娃,我决定收你当徒弟了。你进茶馆让小厮帮你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明天开始就跟着我吧。 等娃娃走后,小故疑惑问,乃为什么又变了意见,收他当徒儿了? 小纪翘着二郎腿,点着星盘对小故道,你看,娃娃的所有行星都落在八宫和十二宫之内,无一例外。这样的人,天生灵媒。且对玄学神秘学有极其强烈的感觉和兴趣,所以收了他准没错。 小故问,那我呢那我呢? 小纪翻白眼,你一点灵性都木有,所以我不想和你说话。 小故默。 ------------ 01.纪莞初 我叫纪莞初,曾经行走江湖的时候取了个艺名叫楚莞。 如此一来,就隐藏了我身为纪家惊才绝艳占星师的身份,这么一想不由得觉得,我真是太机智了。 绝色占星师,恩恩,说的就是我。 虽然楚故那个混小子曾经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不是辣么漂亮…… 鉴于他会卖萌会暖心,我姑且不与他计较。 记在小本上,来年再虐他两轮。 对于伟大的占星事业。虽然我剑走偏锋不走寻常路,但是我还是非常偏执的。 即便后来研究明白我有个辣么惨绝人寰的星盘,那又如何? 虽说某个无良的作者把暗黑系的狂虐写作思路转变成了欢脱二货无厘头的风格,但是那也改变不了我的星盘所带来的忧桑特性。 不过无论怎么说,孤星绝煞是天生的,如今的日子,那是我自己过的。 该要的我一个都不放过,倒贴的不要。 恩恩,就这样。 哎呀,以后的日子里还会遇到些什么呢? 想想就有点小激动呢~ ------------ 02.楚故{上} 咳咳,是楚故上篇,不是楚故上或者是上楚故 捂脸跑走~嘤嘤嘤~ …… 遇到楚故,是在驭龙岭下面的山头上。 那天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且昨夜观星有云,破军星动,怕是此行有莫大的机缘。 可是当我看到面前的这只不知死活的大家伙时,心中登时凉了半截。 白衣黑发,血迹斑斑。 将他翻过身来,凑手上前,却觉触手温热,还有些些微不可察的呼吸。 我从来都是个悲天悯人的慈悲者,遵循万物皆有因果的法度,一直坚信相遇便是有缘。 所以,我决定救他。 即便这一路上,我未曾寻到我的机缘,还看似因他扯上了莫大的麻烦事儿。 总归都是自己的劫数和造化。 或许等我老了,我会在纪念的小册子里这样写――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风华正好,貌美如花。 后来在深山野岭遇到了一个拖油瓶,并本着攒人品得永生的精神执着地要将他救活。 可是最终事实证明…… 攒人品什么的,都是浮云tat ------------ 03.楚故{下} 咳咳,这是楚故的下半篇,绝对和某种体位没有任何关系,真的真的! 捂脸逃走~嘤嘤嘤~ …… 后来,我很辛苦地拖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在清水城里寻了一家医馆。 百般折腾之下,这人终归是救回来了。 虽说过程破折颇受折辱,虽说当了貌似很值钱的东西,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件很有意义的事儿。 或许能给自己攒点儿人品? 阿弥陀佛。 但是! 这个人,他居然,失!忆!了! 大大的一只萌汉纸,每天泪汪汪水灵灵,放在谁身边也把持不住啊喂! 我本来不想带着他走,可是每次看到他的表情,他毫不掩饰的依赖,便再也狠不下心。 不管他曾经是谁,今后就与我一起,便是楚故了。 或许是他那天的轻轻一抱,拥我入怀,从此在我心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那句话,不管过了多少年,我肯定会记得。 他说―― “阿莞,不要丢下我。” 阿故,我不会丢下你,即便沧海桑田。 ------------ 04.医相思{上} 医相思是我下山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当然,我以前也受过诸如给我水喝、给我饭吃、给我地方睡觉以及让我随便乱摸的小恩小惠。 可是都比不过医相思的救人于水火。 因为,他帮我,救了一条人命。 当我在太微医馆惊鸿一瞥看到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的时候,心里似乎就有了些悸动。 我想,这个人是值得喜欢的。 好看的眉眼好看的手好听的声音好听的名字……一切都正中我的下怀。 我喜欢他叫我莞莞。 即便我只跟他说,我叫楚莞。 而不是纪莞初。 阿故说,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都泡在了太微医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两颊有些微微泛红。 心中有种被戳穿小秘密一般的灼热。 我是在默默地喜欢他吗? 还是在不由自主地依赖他? 总归,是不讨厌的吧。 ------------ 05.医相思{下} 我其实很想看看他的星盘的。 可是没办法,他一直不让。 或许是不信,也或许是不想。 总归我很受伤。 一个人的时候,我时常在想,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通常都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问诊的时候温润如水。 可是偶然之间我看到他的几个眼神,忧郁且空茫,心里总会无由来地缺失一拍。 想必,他有故事,不想让我知晓。 可是这对于我来说,是种最为致命的诱惑。 我想我总归会抓住机会,看到他的星盘,他的故事。 如果到那一天,我们还是朋友,还没有成为陌路。 生命之中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总归是有那么多,会再也不相逢的。 ------------ 06.麦橘楠 麦橘楠,女,清天城人,高大威猛,容貌姣好,家中世代以卖橘子为生。 最重要的是,已经奔三的人了,还是没有对象。 没对象在这个年代,真是个不好办的事儿。 本人有好生之德,于是乎拿了她的生辰八字占了一局。 结果有五分在她意料之内,另外有五分,确亦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小纪:在这个地方提前写,会被算作剧透吗?】 【作者君:你说的就跟有人看似的……】 麦橘楠的本命星盘,很干净。有时候这种干干净净的星盘,比那些大富大贵却险象丛生的盘要好太多。 可是关注点在两,其一是她晚婚,其二是她嫁的远。 所以问题就来了。 晚婚姑且放在一边不提,嫁的远就成了一个大事儿。 隔壁村儿算远吗? 隔壁镇子算远吗? 隔壁城算远吗? 摇头摇头,都不算远。 那总不能嫁出国吧?! 点头点头,的确得嫁出国。 可是你指望一个卖橘子的怎么遇到一个外国友人进而发展一段旷世之恋呢? 啦啦啦啦笑眯眯,这里就埋住结果不缩啦。 ------------ 07.裴忆{上} 遇到裴忆,是在城主府的花厅暖阁里。 或许是流年不利,她被卷入了这么一场复仇与被报复的阴谋。 纵然她看人面相看的毫无纰漏,可是终归还是没能为自己避开这一劫。 或许这就是面相大势与星相小势之间的区别。 不过幸亏,她看到了自己的生门,遇到了我。 相对于楚故来说,裴忆或许才能真正称之为居家旅行的好伴侣。 自从裴忆出现,我跟阿故的生活质量就有了根本上的转变。 这间位于乌衣巷尾巴根儿处的小院子,莫名地就开始有了家一样的温暖的味道。 尤其是当她每天固定时间在房间之外喊我吃饭的时候…… 裴忆总是说她是淮南裴家第多少多少代传人,可是在我的脑海之中,淮南裴家也是名门望族,怎能让自家的嫡传流落江湖,看相为生呢? 除非,除非她是跟我一样的奇葩,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哼唧~ 对于裴忆,我有一种天性上的亲近。 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许是自小没体会过如此这般的姐妹之情,因而转嫁到她身上了吗? 大抵真的是这样。 ------------ 08.裴忆{下} 那日裴忆给我两个生辰八字。 我们说好的,这是她带我进春风紫陌楼找苏璧的赌注。 她胸有成竹,我也乐得为她算算星盘。 自从我遇到她以来,并不曾提出为她看过。 其实原因很简单,毕竟都是做这一行吃这口饭,为一个看相的占星,总归有些不太好。 她把纸条给我的时候,并未说明这是谁的。 可是我自她的眼神之中,可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定然有一个是她。 她要看的是合盘。 合盘,亲密的,或者是夫妻关系。一男一女。 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展现于人前的,或者隐藏于人后的。 裴忆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模样,让我很难想去深究她身后到底有什么。 她温柔且大度,无微不至又细心妥帖。 她之于我,像姐姐一般,是最为亲近的家人。 所以,当她的故事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措手不及。 我不知道如何对她说起,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跟她说。 我想问那个男人的身份,可是我想她不会告诉我。 占星以来遇到的最纠结的事儿,仍旧是最亲近的人。 ------------ 09.红蕖 我想这个人,在我广袤的人生之中,或许只是一粒尘埃。 曾经不算相逢地相逢,最后不算幸运地离散。 她只是这大千世界之中最普通的一份子,虽说身上有着还算耀眼的本性的光芒。 当我循着蛛丝马迹嗅到她的味道,并不得已将她的所在公之于众的时候,心中确是有些不舍的。 因为我没有看过她的星盘,不知道自己的这次决定在她的生命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我没有办法。 若是要接着往下走,便只能这般选择。 当她出现在城主府中厅之中的时候,红衣曼妙,那是我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她。 她的眉眼我已经记不清楚,可是她眸子之中倔强的神采,却似是永远烙印在了我心里。 这是个敢爱敢恨的人。 她深爱着于青天,却无奈出身贫贱。 所幸贫贱的生活没有磨去她的一身傲骨,直到如今她仍旧傲骨铮铮。 她不掩饰爱,不埋藏喜欢。 她就这样站在所有人目光的汇合点上,声音清亮的说,我爱你。 从城主府出来之时,我看到了一树红梅。 早冬梅花只在枝头开出了一朵,嫣红色的花瓣,让我莫名的便想起了她。 我问裴忆,她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 裴忆的话终归还是让我安了心。 我希望她幸福永年。 ------------ 10.玉娘 当我从占星盘中抬起头的时候,被我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曾经设想过凶手会是谁,可是从来没有想到会是她。 俗话说得好,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亦是没能逃脱我最终的怜悯。 我想在这之上,楚故应当是比我更有天分的。 因为老早他便说,玉娘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在城主府外问裴忆,究竟这玉娘今后的人生会是如何。 裴忆无奈地拍了我的后脑勺,让我莫管这些闲事。 她曾经在混进春风紫陌楼的时候帮玉娘看过相,我因得不擅此门,如今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 只记得她说,她面相有福泽,可是后来被破了。 可福泽这个玩意儿总不能是说没有就没有的吧,希望能绵延地长久一些。 总的看来,我还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 因为我总觉得,所有的事情如今因我而起,我若是不能知晓她的后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 后来我悄悄地看过她的星盘,凝神再为她算了一次流年过往。 所得的结果迷迷蒙蒙,让我有些看不明白。 可终归没有什么凶煞之相,不过是低沉之中带着一丝祥和。 人生在世短短如斯,还是远离这些情感纷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