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青竹夜雨闹春宵 天宇二年三月,冰雪消融,春回大地,青溪的流水渐涨渐高,河滩上搁浅的泊船,摇摇晃晃地飘荡起来。虽是末世动乱时期,但青溪镇大大小小的商人们,还是打点着年前搜集到的上好木材、毛皮和药材等,准备往帝都龙城,甚至更远的三江城、凤离城等相对安宁的地方,去卖个好价钱。 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是青溪镇第一富商安逸山最为繁忙的时候。而今年,他家绵延三五里的壮阔龙船,却是毫无动静。这便让往年搭乘顺风船的小老板们有些发愁了,有心的走访探问,隐隐约约得了个安家嫁女的消息。 安逸山在青溪镇落户已有三十余年,其间从未婚娶,只不过十六年前经商归来,膝下便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取名叫安澜。他对这个女儿,可谓是视如掌上明珠,带着她走南闯北,十六年几乎无一日或离左右。 这安澜倒也极是灵性,十二三岁就把安逸山那一套商人的精明手段全学会了,这些年帮着他打理,生意是越做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业内都称她为“金娘子”。 “金娘子”出嫁的消息如同鱼信入海,半日间便在青溪镇传得沸沸扬扬,姑爷是谁成了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有的说是帝都豪门杜家的公子,也有的说是布家的少爷,还有的说是玄青宗的少宗主,水云间的客卿之子等。总之,凡是声名在外的侠少英豪,全被猜了个遍,在大家心里,也只有他们才配得上青溪最美的安澜吧。 三月初九,也就是传出安澜即将出嫁的消息的第三天,安逸山广发喜帖,上到世家大族,下到街头乞丐,无一遗漏。 大家满怀兴致地打开火红烫金的喜帖,看到姑爷的名字是洛长安时,无一人不大呼意外,更有许多少年捶胸顿足不已。在他们认为,如果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洛长安都可以够得上这个姑爷的位置,那么不论是家世还是资质都远胜洛长安的他们,无疑更有资格给安逸山当这个女婿。是以俱都悔不该从前妄自菲薄,未曾提早上门提亲。 只不过,那些懊恼的少年们没曾想,这够不够得上给安澜当丈夫的事,也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的。而且,他们更不会想到,占了万人艳羡嫉妒的姑爷位子的洛长安,本身却没有什么乐意可言。他此刻既没有在家准备婚宴,也没有上街招摇显摆,而是拧着一壶烈酒,斜靠在小孤山上竹林间的一座孤坟前。 洛长安身前的孤坟高不盈三尺,宽不过一丈,一根根浅草从碎石堆垒的缝隙间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着骀荡飘摇的春风。这座孤坟没有墓碑,甚而里头连棺樽也没有,但对洛长安而言,却是一处至为重要的圣洁净土,因为它象征着他早已去世的母亲,它是他命途多舛的母亲的灵魂的栖息之地。 不管是在他那已经渐渐模糊的儿时记忆之中,还是在他那书房中挂满墙壁的图画上,他的母亲姬红玉永远都是世上最美最干净的女人。不论是她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裙,还是她脸上洁净无瑕的笑容,甚而是她眼中平静舒缓的温柔,在她生前死后,在他的画中,在他的梦里,始终如同一股潺潺流淌的清泉,不停涤荡他微怨含恨的灵魂。 他心中有恨,是对他的父亲乃至整个洛家大族的恨。在他的意识中,他的母亲姬红玉为他的父亲洛阳明付出了一切,包括忠贞不渝的爱情,乃至无比珍贵的生命,可在她死后,却因为她只有一个侍妾的名分,又兼身不能武,依照陈腐的家族规矩,未能葬身于洛家祖坟,亦未能在祖宗祠堂立上牌位,只草草一把火烧成了灰烬,随风撒落在微波荡漾的青溪之中。 他曾为她母亲遭遇的不公竭力反抗过,将她的灵位摆上了祖宗祠堂,结果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被人扫落火盆,他自己也因而受到极为严重的鞭挞之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月有余方才缓过气来。伤好之后即被驱逐府外,混迹于小孤山上,直到两年前因缘结实了安逸山才被召回府中居住。 回到洛家之后的两年里,他虽然得了一处较为宽敞宁静的晴雨苑居住,但是很少得到家人的接纳和尊重,甚而是一般奴仆也对他没有太过恭敬的态度,因为在以武为尊的大乾王朝,在以武为荣的洛家大族,没有拳脚身手的人,纵使是嫡亲的少爷,也是不配获得他人的尊重和敬仰的。 烈酒入喉,宛若万千利刃滑落胸膛,冲淡了些许心头因忆及往事而微起的怨恨,洛长安的思绪悠然回转到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喜上。安逸山是一个行事果断的汉子,这一点打从两年前他在小孤山上看到他挥刀断竹的第一眼就已经十分肯定了的事实。安逸山的女儿安澜,虽然未曾见过,但是曾有耳闻,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如果完全摈除这场婚姻里头两个家族间相互攀附利用的因素,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良伴。 可惜的是人生之事大多不会从人所愿,他很清楚,洛家与安家的这一场婚姻,打从安逸山带着安澜回到青溪镇的那一天开始便在筹谋了。而且安家最开始定下的新郎人选并不是他,而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哥洛长宇,只不过洛家在青溪镇尊荣多年,而安家到底也只不过一个富商之家,而且在青溪镇没有任何根基可言,几经商讨,安家终究未能得偿所愿,最后退而求其次,新郎人选才变成了他。 也正因为安逸山两年前在小孤山上遇到了他,并且同意更改招他为婿,他才能回到那温香软枕的晴雨苑,才不至于还在小孤山上囫囵度日。只不过那晴雨苑里的温香软枕,未必便有身下青石躺着舒坦,而他之所以还回去,只因为想堂堂正正地将他母亲的灵位摆上祖宗祠堂。 或许简简单单地成为安家的女婿并不能让他立即如愿以偿,但起码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因为成为安家的女婿后,婚后便可随着安逸山出外游历,看看大乾江山的青山绿水,看看帝都龙城的浮华,直到有朝一日他也能在那繁华场里染得一身迷醉,直到有朝一日他也能在那武极殿上占有一席之地,到那时,一切便可水到渠成,从心所愿。 日照微斜风渐起,一壶烈酒喝透,不善饮酒的洛长安眼角脸颊都泛起三分醉态。一个身着紫袍的修长身影悠然从山下踱来,看似走得缓慢,实则却是极快,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已上了山顶。风萧叶落,却沾不得他的身,每每在他身外三寸之外忽而微旋打转,飘摇散落。 紫袍修长的男子玉面无须,看起来大约三十开外,眉目俊朗,器宇不凡。他静静地看了洛长安身前碎石堆垒的孤坟一会,又瞥眼看了斜卧青石上的洛长安一眼,最后抬头望向飘摇如雨的竹叶和竹稍尖上渐染渐浓的暮色,极为平淡地说了一句:“天黑了,回去吧。” 洛长安微眯着双眼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声,他知道来的人便是他人眼中青溪镇的第一高手,也是他的父亲洛阳明。然而,在他的眼底心里,洛阳明这个被人敬奉的武道强者却并不伟岸高大,因为当年在他为他母亲姬红玉的不公遭遇抗争的时候,洛阳明却无声地向家族长辈和家族规矩妥协了。因此,这些年来,洛阳明虽多有向他示好之举,甚而主动提出过传他功夫,但他却一概不曾接受,始终以冷脸相待。 洛阳明虽是见惯了洛长安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冷漠态度,但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缓缓往山下走去,悠悠说道:“明日大婚,不要错过了时辰。” 洛长安听到洛阳明最后这一声提醒,嘴角略带一丝嘲弄地抽搐了一下,甩手将喝空了酒壶抛飞出去,砸落在一块坚石之上,顿时啪的一声散成无数碎片。 已快走出竹林的洛阳明听到这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回响,脚下不由微微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纠结的无奈之色,迈开脚步,飘飘忽忽下山而去。青溪镇的人都只道他是武林世家的嫡子,是青溪镇的第一高手,是至为潇洒风光的人物。可谁又知道,他的原配夫人花千容并非他所爱,而是族中长辈为了家族利益所攀附的一门高族。 花千容这一门高族,青溪镇的人或许所知甚少,但他自己却很清楚,那是一处高到不胜寒的门族,以至于当初自己最为心爱的姬红玉屈死薄葬,他也不敢有何言语,以至于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为心爱的姬红玉的亲骨肉洛长安在祖宗祠堂前被长鞭抽得皮开肉绽,他也不敢有何劝阻。 花氏一门太高,高到凡尘不染,却又可于弹指间便教三百里青溪倒流,于呼吸间便教千尺小孤山崩崔。是以,不知者不畏,知之者胆寒。 当然,洛阳明事事隐忍的背后,除却他自身性格上的软弱之外,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保全洛长安的良苦用心。这一点,是尚还丝毫不知内情的洛长安所未能体悟得到的。 第二日天色半晴,明镜微澜的青溪上倒映着浓浓的云彩,两岸的龙船彩旗飘飘,红帘招展。安家虽在青溪镇中置办了房屋田舍的产业,但今日嫁女盛典却还是选在船上举行,对于长年随泼逐流的巨商安逸山而言,这浩浩荡荡的乌木龙船才是他们父女俩真正的家。 良辰美景,洛长安一身锦绣红袍地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族中奴仆敲锣打鼓的簇拥下,声势震天地穿过拥堵不堪的人群,在无数双饱含羡慕嫉妒恨的眼睛的注视下,缓缓踏上微微摇晃的乌木龙船。穿过几个安家为求热闹而设置的讨赏关卡,从安逸山手中接过一身红装猎猎如火的金娘子安澜,回身踏马归洛府。 热热闹闹地拜过天地,金娘子安澜被送入装扮一新的晴雨苑中的新房,洛长安则被闹事的镇中少年留在婚宴之上猛灌黄汤,或许把他灌醉了,各自心中的那份羡慕嫉妒的情绪才会得以舒解。洛长安本不善酒,但今夜却喝得很开,但凡有酒递到身前,不管递酒的人此前有没有打过交道,全都来者不拒,或许喝到醉了,心底那一份被家族当做利益筹码送出去的不屈和愤慨的情绪才会消散。 夜渐深,春风化雨,宾客尽散,酒宴阑珊。晴雨苑四围的青竹萧萧,叶落如雨。新房中高炽的红烛寂寞地哔啵着,淋漓的红泪已在烛台上盘成了一朵云彩。金娘子安澜仍旧静静地坐在洒满桂圆花生的新床上,十指青葱舒软如玉,看不出任何紧张或者等得不耐烦的表现,头上凤冠红盖头未摘,看不到俏丽容颜上是否沁染了三分醉色酡红。 啪啦一声大响,喝得烂醉的洛长安被人从身后推进门来,手中摇晃着一只半满的酒壶,迷迷糊糊地转着身子嘟哝不已:“喝……再喝……” 送洛长安回来的仆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意,抬手关门的时候又忍不住好奇地朝端坐在床沿上的安澜瞄了一眼,只可惜看到的唯有一身红衣如火,看不到那传闻中的如仙容颜。 洛长安晕晕乎乎地趴到房中桌前,提着酒壶猛灌了两口,回眼间看到床上坐着的安澜,似乎隐隐约约想起了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呵呵笑着起身往床前晃了过去,略为轻佻地伸手捻起红盖头的一角,刚看到半边尖俏的下巴,便咯的一声打了一个酒嗝,胸腹间酒意翻腾汹涌,止不住身形一歪,急急往床角下掏摸出痰盂,俯首特吐大吐起来。 酒是穿肠物,醉酒呕吐起来更是难受得不得了。洛长安佝偻在床角一通呕吐下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口中泛着胆汁般的苦涩滋味,却还是止不住胸腹间翻涌倾泻的滚动,不停地干呕,吐出一大堆泛着浓郁酒气的酸液,整张脸都由红转白,又由白转为青紫,仿佛刹那间大病了一场似的。 随着体内酒物倾吐一空,洛长安的神智变得十分的疲惫沉重,但也略为清醒了一些,愕然感觉到后背有一只小手轻抚,似乎打从他抱着痰盂开始呕吐的时候起便一直这般坚定而轻柔的探抚着,不觉心生一丝温暖,又暗生一丝讶异,侧首抬头望去,只见安澜那一张貌美如花的俏脸上带着温婉关切,另一只皓腕柔荑间端着一杯半温的清茶,见他抬头便温柔说道:“先漱一下口,我去给你沏杯热茶醒醒酒。” 洛长安愣愣地接过安澜手中的茶水漱了漱口,起身攀上床沿的时候,安澜已经沏好热茶送到了他身前。他借着高炽的红烛的光亮,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这一次比刚才那匆匆一瞥看得真切,只见她的眉青细如黛,她的眼明净如泉,她的鼻微悬如胆,她的口红润如丹,如此精致的五官,搭配在丰盈如玉的瓜子脸上,宛若丹青妙笔,如诗如画。 安澜见洛长安愣愣地盯着自己,却忘了伸手接茶,俏脸上微微浮起一抹嫣红,温柔地轻轻一笑,将热茶塞进了他的手中,随后探腰展臂,将满床的桂圆花生等果品一应收了起来,又铺好新床,这才转身坐到洛长安身旁,淡然含笑不语。 洛长安手中的热茶已经饮尽,心头因醉酒而起的烦恶之意去了大半。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安澜忙活,心底不觉暗生感慨,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青溪镇第一富商之女,人称十二三岁便已精通商道的金娘子,会是眼前这般温婉贤淑的模样。 待安澜在身旁面含微笑地坐了好一会儿,洛长安方才自感慨中回过神来,想着两人的合卺酒还没喝,便默默起身到桌前玉壶中斟了两小杯过来。安澜接过酒杯,落落大方地与洛长安挽手交颈而饮。 合卺酒饮罢,大婚的仪式圆满完成,春宵却也已经过去了三分,默默的,红帐轻解低垂,锦被铺张,两身红装褪尽,新人同眠,鸳鸯枕畔悠悠响起动人的浅语轻吟,仿似窗外春雨中萧萧摇曳的青竹,声声风响都带着蓬勃而迷醉的讯息,沿着大地,顺着空气,流荡至极远极远的地方。 远方隐隐有春雷隆隆,广阔的林海间,狭窄的青石道上,马蹄声如雨,哗啦啦往夜阑幽静的青溪镇闯了过来。 ------------ 第二章 玄衣雕鞍客临门 春雨绵密悠长,昨夜下了一夜也未尝满足,今日依旧。 洛长安自深沉的睡眠中悠悠醒转的时候,新娘子安澜已经坐在窗前对镜梳妆了,俏脸上带着一抹细腻至极的桃红,格外的醒目动人。想到昨夜春宵几度,两人相视着不觉恬淡而幸福地微笑了起来。 安澜淡淡说道:“时候不早了,赶紧起来,一会还得去给爹爹和族中长辈们敬茶呢。” 洛长安听到要去给族中长辈们敬茶的事,兴致索然地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掀开锦被,低头间忽见胸前挂着一枚半月形的白玉,玉质细腻匀称,没有半点瑕疵,一看便知是名贵之物,不觉愕然抬头看向安澜。 安澜此刻正好端着木盆将洗漱用水送到床前,见洛长安面露愕然之色,微微含笑解释道:“这玉是我自小带在身上的,权当就是一枚护身符,希望它能保佑你诸事顺利。” 洛长安此生都未曾听过这般关切温柔的话语,心底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将取过衣衫送到他身前的安澜紧紧搂进怀里,十分真诚而热情地致谢。 安澜似乎没有料到洛长安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抵在他胸前的双手微微停滞了一下,随即滑向两侧,伸到他的背后,也紧紧地把他抱住。 风雨无声,两颗心相拥着跳跃到了一处,是那么的有力,是那么的响亮,彼此默默地宣告着,你就是我这一生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紧紧拥抱了许久,洛长安不知是感觉到了一丝春寒,还是突然想到了还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缓缓松开了安澜,含笑接过她手中的衣衫,麻利地披挂上身。衣衫不再是昨日的火红礼服,而是质朴简便的新装,色彩明淡,大小合宜,针脚细密,制作得格外的细致用心,这是安澜出嫁时随带过来的,想必是早些时候她自己亲自动手为新郎缝制的吧。 穿好新制的衣衫,由安澜帮忙束好发髻,于木盆清水中洗漱干净之后,洛长安并没有急着要去给族中长辈们敬茶,而是大步流星地踱到前厅,推开南向的大窗,于书案之上铺开大大的澄心堂纸,于澄泥砚中磨好廷珪墨,束身长立着望向窗外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几瓣杏花,微微沉吟了片刻,探腰执笔入墨,回手挥毫直下,寥寥数笔之间,便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跃然纸上,眉目如画,气度风流,不是安澜又是哪个! 安澜早已默默挪至桌前,看着洛长安全神贯注地绘画出她的模样,俏脸上始终浮动着温暖而幸福的微笑。外人都说她的相公洛长安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但从眼下这一手丹青妙笔看来,别说青溪镇无人可比,纵使是在帝都龙城,只怕也寻不出几个这样的年轻人来。所以,她嫁给他,心满意足。 洛长安着墨完毕后,又佐以朱砂红泥点缀,使得画中的整个人更加鲜活,也使得整幅画也更加的丰富多彩起来。他细细地揣摩点缀,轻轻呵气风干墨汁,随即一路装裱下来,足足直至时近正午方才舒气罢手,看着完整的画作,看着画中清婉出尘的美人,不禁颇为满足地微笑着转眼看向身旁的安澜。 安澜面带温柔恬淡的微笑,神色间显得极为欢喜,俏脸略微浮起一抹羞红,微嗔笑道:“都快正午了,我们大门都还没开,叫别人怎么想呢!” 洛长安恍然想起还要向长辈们敬茶一事,微笑着拿起画卷挂上对窗的墙头,露出一脸无赖般的微笑,呵呵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关我们何事!” 安澜闻言,俏脸不觉又微微红了三分,但也没有半分忸怩的情态,轻抬素手推开房门,淡然笑道:“走吧。” 洛长安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取过门角里的一柄大黑伞,轻轻掩上房门,撑开乌黑油亮的大伞,缓缓走进了绵密不歇的风雨中。安澜丝毫不介意头顶看起来十分脏污的大伞,双手轻挽着他执伞微擎的手臂,看着伞外随风摇曳的春雨,眼底荡漾着温暖而幸福的笑意,只不过不知道为何,那轻柔的笑意深处,又似乎隐藏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紧张,像是踌躇,又像是忧伤。 在洛家的祖宗祠堂前,洛长安率着安澜先进屋拜祭了先祖,然后又向族中长辈们一一奉上清茶,其间多少会得到一些礼物,不过到底都是一些钱财等身外之物和几句劝勉上进、祝福未来的吉利之言,只有最后向他父亲洛阳明和正室花千容敬茶的时候,倒是得了一件前所未见的厚礼,一个沉郁如夜的青瓷瓶,说是万金难求的腾龙丹。 腾龙丹的名头,洛长安从未听过,但一旁的安澜倒似乎十分的清楚明白,诚挚无比地向二人伏首拜谢,收下了礼物。 午饭由洛阳明和花千容居首,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当然那些族中的老长辈们没有亲临,不过昨日婚宴上都未出现过的大公子洛长宗和二公子洛长宇倒来了,而且洛长宗还带来一个美貌不逊于安澜的少女,一介绍才知道是水云间客卿长老朴青林的女儿朴柳。 朴柳的性格不似安澜那般温婉柔和,很是活泼,或许是自小备受宠溺的缘故,大大咧咧地不知避讳,席间吃饭喝酒格外无拘无束,难免显得对洛阳明和花千容不太恭敬。虽然洛长宗看到他母亲微微蹙起的眉头,偶尔小心翼翼地提醒过几句,但她就是没能明白过来,最后也只能苦着脸不再说话。 他很清楚,在这洛家里头,得罪谁都没有关系,唯独不能得罪他的娘,而今朴柳仗着自己是水云间客卿长老之女的身份,在饭桌上颇为自傲地唾沫横飞,无疑早已将素来眼高于顶的花千容得罪得一干二净。 席间众人的话都不多,或许缘于朴柳抢过了太多话头的缘故。安澜一直面带温婉的微笑,恰到时宜地给洛阳明和花千容,乃至于给洛长宗和洛长宇各自敬了杯酒,俏脸上晕开一抹灿烂的嫣红,宛如三月枝头轻绽的桃花,沉静而美丽。 朴柳见安澜与众人都敬了酒,却是唯独没有敬她,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快,瞥眼扫了一下坐在一旁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洛长安,想起之前洛长宗偶尔提及过家中有个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同父异母的三弟,嘴角微微一撇,浮起一抹嘲弄的微笑,脆声笑道:“听说洛家三公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而安大小姐却是盛名在外的金娘子,就连我李师兄都对你赞赏有加,听说还为你走遍五湖四海,特意搜寻到一枚陧罗珠送给你却还被拒绝了,不知为何今日却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朴柳此话一出,不仅是相当于当众打了洛长安一个巴掌,而且是狠狠地在洛家所有人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洛阳明顿时色变,就连一向与洛长安没有交情的洛长宗和洛长宇兄弟俩也都微微皱起了眉头,花千容反倒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隔岸观火的微笑,静静地看向安澜和洛长安。 安澜见洛长安丝毫没有不愉之色,脸上的笑容不减,像是没有听到朴柳的话一般,默默地没有开口。 洛长安知道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丝毫不为所动,缓缓将杯中酒水饮尽,方才漫不经心地悠悠说道:“我洛三的确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但偏偏就得澜儿欢喜,这是你水云间的那个李师兄纵使寻来亿万颗陧罗珠,甚而是摘下天上的星星送给澜儿也没法子改变的事实。再比如你朴大小姐,纵使长得再怎么闭月羞花,纵使变得再怎么温婉贤淑,就算再拿整个水云间做嫁妆,也始终代替不了澜儿,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洛三的女人,不为别的,只是我洛三还看不上你这号人。” 洛长安的话音平平,可里头却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狂傲执着,虽然明面上对朴柳和水云间多有赞誉之词,但是里头却大有贬损之意。是以朴柳听着这一段话,脸色也是越变越黑,到最后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讽笑还击:“哼,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废物还敢大言不惭,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别说你高攀不起,就算是你生在帝王家,长在名门大户中,勉强够得上水云间的门楣,哭着闹着上门来求亲,本姑娘也不会正眼瞧你一下,想讨到本姑娘这样的人物当娘子,你这辈子也别痴心妄想了。” 洛长安面带嘲讽地冷冷回应道:“是啊,像你这样的女子,送给我我也不要,因为我的澜儿比你可强得多了去!” 朴柳激愤之下折损洛长安的话没想到招来这么一句还击,一时间气噎于胸,不知如何反驳才好。要说她跟安澜两个人孰优孰劣,在她心底自然不认为输给安澜,可金娘子天下名声在外,她却是籍籍无名,而且她很清楚,能得她李师兄倾心之人必然远胜于她,不然以她与李师兄亲梅竹马的关系,断然早已近水楼台先得了李师兄的心,可事实是李师兄向来对她视而不见。 是以,纵使心有不甘,但是朴柳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安澜的事实,由此,也实在是没法反驳洛长安的讽刺挖苦,没办法找回自己失去的颜面,不由得气哼哼地满饮三杯,冷着脸起身,就要告辞离去。可她话未开口,洛家的管家承丰年却是神色紧张地跨门而入,也不避讳有外人在场,沉声皱眉说道:“二爷,外面来了一群玄衣雕鞍的汉子,说是来请三少奶奶的。” 承丰年说完转眼看向安澜,其他人也都纷纷转头相望。安澜转眼看向洛长安,俏脸上的笑容间微微浮起一抹苦涩的意味,悠悠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是问鼎侯的人马,去年给军中的一些药材在路上出了点问题,说好今年开年便给补上的,因为婚事的缘故,所以推延了三月,此刻北边战事正紧,估摸着等不及,派人催货来了。” 安澜说完起身跟洛阳明和花千容招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洛长安随之起身同行,淡然说道:“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洛长安陪同安澜一起缓缓踱出后庭,大黑伞遮着她快步前行的肩头,往前院大门外走去。洛府大门外,风雨中十余骑雕鞍大马一字排列,马上之人尽都一身宽大玄衣,衣料不知是什么材质,雨水不透,湿漉漉的像夜一般深沉。马上之人的面容尽都粗狂而严肃,目光笃定而明亮,很显然是饱受塞北风沙和残酷战争的磨砺所致。 安澜稳稳停在门廊下,偶然听得一声幽静清脆的铜铃响,不觉秀眉微微一蹙,转头看去,只见廊外雨檐下立着一匹纯白如雪的大马,马脖子上挂着一只幽光湛湛的古老铜铃,马前立着一个丰神俊逸的少年,少年身上白衣如雪,眉梢间轻粘湿气,带着一种望眼欲穿的神情,正深沉而略显忧郁地看着她。 安澜看清那白衣男子的俊美面容,神色间不觉掠起一丝紧张,默默地伸手抓住了立于身旁的洛长安的左手。洛长安感觉到安澜的手指间冰凉而坚硬,明显透着紧张,不禁微微有些好奇地转眼看向廊下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眉目如剑,器宇轩昂中略带一丝忧郁气质,微抿轻扬的嘴角略微带着一抹与生俱来的孤傲倔强。他看到安澜抓起洛长安的手,脸上期盼而深情的神色微微一滞,渐渐冷了下来,再见洛府门楣上尚未撤去的红绸,眼中的忧郁之色则更浓了三分,默默地盯着安澜看了许久,低沉说道:“我来接你了,跟我走吧。” 安澜神色间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握在洛长安手心里的柔荑不禁颤抖了一下,沉沉呼吸了数次,方才冷冷静静地说道:“我已经嫁给了洛郎,小侯爷不远千里而来,拙夫妇不胜感激,还请进屋喝一杯喜酒,暖暖身子后回去吧。” 三月的雨轻寒,却比不得安澜的话冷,白衣男子眉头紧紧纠结了起来,转眼冷冷看向她身旁的洛长安,嘴角微微一撇,眼中闪过一道怒极而笑又十分悲苦萧瑟的神情,寒声质问道:“你的夫君?十里亭外我因故未到,你就找这样一个废物代替我?” 安澜握在洛长安手心里的柔荑止歇了颤抖,俏脸上浮过一丝落寞而坦然的微笑,悠悠说道:“我想小侯爷定是误会了,我与洛郎的婚事是自小便已定下了的,至于约你在十里亭相会,只是为了去年欠老侯爷药材的事,如今这事也已经通过其它的途径解决了,去年我们聚宝斋欠下的药材业已准备妥当,不日便会起航运往京师。” 小侯爷脸上的笑意更浓也更萧瑟,眼中神色却是越来越冷,死死盯着安澜与洛长安紧握着的双手,沉沉说道:“我不管你现在怎么说,但流云台上杨柳下的对饮倾谈,瘦明湖畔清风夜雨间的舞剑鸣琴,还有醉尘楼顶月明星稀中的脍炙杜康,我都铭记于心,你骗不了我的,在你心底的人是我,跟我回去,这一次不管我爹如何反对,我都再也不会妥协退让,再也不会舍你而去。” 安澜已然止歇了颤抖的身躯又微微颤动起来,感觉到洛长安握着她的柔荑的左手微微紧了一紧,一缕淡淡的暖意渗透指尖而直入心门,不觉转眼看向他的脸,见他眼底仍然一片清明透亮,还带着暖暖的温柔,心头不禁颤抖得愈发厉害了三分,略微纠结挣扎了片刻,转眼看向小侯爷,沉沉说道:“我现在已经成亲了。” 小侯爷看到安澜眼底明显有凄然之色,冰冷的神色不觉略略转暖了一些,坚定而执着地迈开脚步,缓缓往她走了过去,霸道而决绝地说道:“我不管这些,既然我来了,你就必须跟我回去。” 小侯爷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浑身霸气纵横,大有一股子利刃破竹一往无前的气势,安澜不觉感到心头压抑得一阵阵难受。 洛长安紧握着安澜柔荑的左手依然握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松开半分的意思,神色肃穆,坚定而随意地往前迈了半步,悠然拦在安澜身前,剑眉凝聚,嘴角微抿,透着一股倔强不屈的傲气。 ------------ 第三章 声断杨柳燕分飞 洛府外,风雨潇潇,廊下一片沉寂,洛阳明和花千容夫妇带着洛长宗、洛长宇以及水云间的朴柳不知何时也都到了大门外,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如枪似剑一般坚韧直行的小侯爷布子矜,静静地看着如雕像一般凝然端立的洛长安。 他们知道,小侯爷乃是朝中第一高手问鼎侯布公权唯一的儿子布子矜,自小备受严格的教导,文武兼备,修为深不可测。而洛长安则是青溪镇所有人口中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废物,乃是一介匹夫。 在洛阳明的眼底,有些微的欣慰赞许,其他人眼中更多的还是鄙夷嘲讽,在他们眼底,洛长安本就配不上安澜,此刻仍然拽着她不放,难免有些死搅蛮缠,更有些不自量力。在他们眼底,布子矜好比天上的雄鹰,洛长安好比地上的烂泥。 这样的两个人,为了安澜,谁也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彼此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近,廊下的气氛也渐渐越发紧张起来。 廊外的风乱了,雨也乱了,站到洛长安身前的布子矜悠然探出手臂,修长而略显苍白的五指径直往握在洛长安手心里的安澜的柔荑抓去,完全一副丝毫没把洛长安放在眼底的情态。 洛长安神色平静而寒冷,握着安澜的柔荑的左手分毫未动,右臂陡然而出,隐隐带着一丝利爪破风的微响,往布子矜探出一半的手腕上抓去。 这一抓看似迅捷凶猛,但却不过是他在小孤山上摸爬滚打,或疾奔或攀枝所锻炼出来的体质使然,没有任何的章法可言,对晋身道门已久的布子矜而言更是没有任何的威胁。只见布子矜剑眉微挑,拂指轻弹,掌中的空气宛若无数琴弦一般颤动清鸣,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利刃一般切入洛长安的关脉,如电流一般逆袭而上,直抵心门。 洛长安抬起的右臂须臾间便在酸麻中无力低垂,身形急剧而极其细微地颤抖起来,心头仿似被万千利刃凌迟,剧烈的疼痛苦不堪言,一抹精血自心脉间逆流而上,滑过干涩的咽喉,从嘴角缓缓流淌而下,挂成了一线血玉般的珍珠,滴落在新制的青衫上,点点渗漏,滑入冰冷沉痛的胸膛。 布子矜对宛若蝼蚁一般的洛长安再也不闻不顾,探出去的手掌没有丝毫迟疑,继续往安澜的手臂抓去。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到安澜衣衫的刹那,紫衫起,风雨住,神色冷漠威严的洛阳明如一片轻叶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眼前,一只手掌轻扬而起仿似从远古虚空而来,带着无上的威压,宛如大山一般沉沉压迫到眼前。 布子矜心头微微一紧,多年修行早已让他对危机十分的敏感,探出去的五指并立如刀,眨眼间切断半尺虚空,突兀而又潇洒地横在身前,挡住了洛阳明这神出鬼没的一掌。 两掌相交,一触而分,没有任何爆破的声响,也没有任何剧烈的波动,布子矜身形微微一震,如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般倒飞三丈有余,徐徐飘落在风雨中,顿时眯起了双眼,一抹凄艳的鲜血从他的口角倾泻而出,染红了洁净无尘的白衣,轻绽如梅。 风雨中一直如雕石一般端凝不动十数匹大黑马上的玄衣人纷纷震动,一股股强悍无匹的气势冲天而起,死死地锁定住廊下的洛阳明,只待小侯爷一声令下,便会如猛虎下山,如利剑出鞘,将洛阳明吞噬,将洛阳明斩杀。 十余个玄衣人突然爆发而出的强大威压连成一片,仿似割断了广袤无边的长空,如同一方极为沉重的巨石,沉沉压在洛府门前的三尺虚空之上。洛阳明沉静威严的神色间不觉多了一份凝重,剑眉微蹙着回头看了一眼花千容,见她神色如冰一脸冷漠,不觉默默叹息了一声,回头死死盯上风雨中的布子矜,眼底闪动着坚韧而决绝的神色。 安澜感觉着洛长安剧烈颤抖不已的手臂和身躯,看着他的脸色由红转为惨白,眼角不觉浮起一层濛濛的雾气,微微张了张口,却又欲说还休,握在他掌心里的柔荑微微一挣,断然决然地抽离开去,身形微转,越过拦在身前的洛阳明,冷冷扫了一眼风雨中气势磅礴的玄衣雕鞍十三骑,又漠然扫了一眼神情肃穆的布子矜,俏脸上浮起一抹不知是凄凉还是嘲弄的微笑,大踏步奔进雨中,翻身坐上如雪白马的雕鞍,掉转马头,一抖缰绳,如同一道白色闪电一般穿进无边的风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子矜冷漠的眼神中缓缓浮起一丝暖色,抬手抹掉嘴角的污血,深深盯了洛阳明一眼,冷漠而平淡地说道:“没想到青溪蛮荒之地,竟也有你这样的高手,有机会我还会再回来讨教的。” 洛阳明剑眉微动,冷冷说道:“洛某随时恭候大驾。” 布子矜默默抬手微微一拱,转身悠然迈步而出,看似清逸潇洒,走得十分缓慢,但实际上却是快逾奔雷,悠忽之间便已消失在稀薄的雨幕中。十三骑雕鞍骏马纷纷一声长嘶,宛若龙吟出云,悠然转身,追着布子矜和安澜飞奔而去。 空寂的风雨中回荡着寥落而响亮的马蹄声,杵立在廊下的洛长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心脉的毁损疼痛,如同一根木头一般,匍匐栽倒在半湿的莲花青砖之上,砰然有声。 晴雨苑,洛长安独自一人枯坐在对窗的藤椅中,那幅原本对窗而挂的安澜的画像已经挪到了窗畔,映衬着窗外的青枝摇曳,风雨未歇,显得有一丝湿润厚重。 此时离她随小侯爷布子矜离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这短短三天里,府里府外,她被劫掠而去的流言已经传遍了,原本对洛长安还心存艳羡嫉妒的青溪镇少年们,无不暗自庆幸,又无不倍加嘲讽,茶馆酒楼,船头巷尾,整日里议论的无不是那霸道的小侯爷和这窝囊的洛长安。 洛长安虽未出过晴雨苑,但隔墙有耳,听到的流言便已荼毒不已,心底纵使多有憋屈不甘,却也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辩驳理论,或许他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敢于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吧。 别人怎么样讥讽嘲笑,他都可以不在乎,然而安澜被掳走已经三日了,素来雷厉风行的安逸山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心中的疑惑很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清楚,然而他却又不能去找安逸山,他只能默默的等待,出于当初在小孤山见到他挥刀断竹的缘故,他相信他一定会来。 时近正午,风雨渐浓,窗外院门旁落里的杨柳像折了腰一般摇摆流荡,一只大黑伞浮现于院门之内,伞下傲然长立的正是伟岸儒雅的安逸山,因为雨水渐大的缘故,身上的青衫略微点缀着些许湿痕,显得有些斑斓。 安逸山大步流星地踱到屋舍门前,收了雨伞侧立在廊下,轻甩了一下略微沾湿了的长衫下摆,看着略显憔悴的洛长安迎到了门外,脸上的神色仍旧有些清冷,安澜是在洛家被带走的,而青溪镇的第一高手洛阳明只为洛长安出了一次手,并没有为安澜作任何的抗争,这一点令他心底有些不舒服,纵使洛长安为了安澜身负重伤,也不能冲淡这股子不乐意。 洛长安侧身将安逸山让进屋内,默默为他沏了一杯金银花茶,沉吟了好一会儿,悠悠问道:“岳父大人,那小侯爷到底是何来历?” 安逸山默默喝了半盏茶,缓缓说道:“小侯爷名叫布子矜,乃是当朝第一高手布公权唯一的儿子,文武兼备,修为高深,随他而来的玄衣雕鞍十三骑更是名扬天下的侯府贴身护卫,其间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修为深不可测,更是心肠狠辣。他们早年都曾随问鼎侯布公权南征北战,斩敌无数,立下过赫赫战功,自从布子矜出生以后,他们便被抽调出来,成了他的贴身护卫。” 洛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叹息了一声,悠悠说道:“原来澜儿跟他们走是不想连累洛家有任何伤亡。” 安逸山听到洛长安的慨叹,见他真心没有怪责安澜之意,暗地里微微舒了口气,脸上冰冷的神情也略微舒缓了一些,负手长立而起,环首顾盼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窗边的安澜的画上,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洛长安沉吟了一下,淡而坚定地说道:“见过岳父大人之后,我便准备起身去帝都。” 安逸山剑眉微微一挑,随即又紧紧皱缩了起来,隐隐含着一丝忧虑地说道:“你就这样去帝都找澜儿,是没有办法把她带出侯府的。” 洛长安闻言,神色微微一顿,也抬头望向窗畔画中轻笑的安澜,默默沉吟了许久,低沉说道:“还请岳父大人为我指点迷津。” 安逸山曾在小孤山上与洛长安有过接触,知道他是性情中人却又并不贸然冲动,略微出了口气,带着一丝感叹说道:“大乾王朝以武立国,崇尚强者为尊,若想救澜儿彻底脱离苦海,你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不仅要彻底击败布子矜,还要彻底击垮问鼎侯布公权。” 洛长安剑眉微微一蹙,隔了许久方才坚定地点了点头,认同并接受了安逸山的说法。 安逸山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忽而开口问道:“澜儿临行之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洛长安微微一愣,正准备摇头之际,忽而想起挂在胸前当护身符的那枚半月形的玉佩,遂悠然抬手取了出来,说道:“澜儿走得很急,也一句话都没有交代,但在此前她将这枚自小佩戴的玉佩送给了我。” 安逸山转眼看了一下洛长安自胸前掏出来的细腻白玉,只见白玉之上不知何时沁染了一层凄艳的血色,神色间不觉飞快浮过一抹激动和兴奋,随即微蹙着眉头感叹说道:“这玉是澜儿她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她自小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此刻送给了你,足见她对你一片真心,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你都要无条件的相信她,与洛家的婚事虽然我早有筹谋,但最后选定你却是澜儿亲自拿的主意。” 洛长安微微怔愣了一下,剑眉微蹙着沉吟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澜儿此次随那小侯爷而去,乃至此前与其接近,是不是背后有什么不得已的情由?” 安逸山皱缩着的眉头愈发的紧了三分,转头深深地看着洛长安,无奈而为难地说道:“澜儿身上,我们安家,确实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目前时机未到,这些事情尚还不宜向你解释,只是有一点你必须始终清楚,澜儿愿意将她母亲的遗物交托于你,说明她心底只有你,以她的性格纵使是死也绝不会有负于你,所以希望你也别辜负了她,能早一日去接她回来。” 洛长安手指间摩挲着温凉的白玉,细细审视着白玉上三日前沁染之后却再也清洗不掉的血迹,心底沉甸甸的,颇为感怀,又颇为压抑。到底澜儿身上背负着什么样的负担,非要独自一人去承受? 安逸山似乎感觉到了洛长安心底的沉重,也默默的没有说话,直到窗外风雨渐小方才长出了口气,淡然说道:“我这几日已经将运往帝都的药材准备好了,船队明日一早便会起程,此去我或许能见着澜儿,或许见不着,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洛长安抬头看向窗畔的那一幅妙笔丹青,想起那一夜春宵,那半日红颜,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悠悠说道:“岳父大人若能见着澜儿,就把那幅画捎给她吧。” 安逸山抬眼看向窗畔画上巧笑嫣然的安澜,微微沉吟了一下,悠然迈步过去将那幅画摘了下来,卷起收好后,探手从广袖间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麻袋放到窗前的书桌上,淡淡说道:“这里面的是些许钱财,你日后出门,不管是去帝都也好,还是去其他地方也罢,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一介商人,也只能帮到你这些,希望你不要让澜儿等得太久。” 洛长安默然应允,含腰俯首拜送安逸山,待再抬头时,庭院中又已是空空如也,风雨渐密,院门旁落里的杨柳摇摆得更加不知所谓,一只青燕衔泥,茫然穿过纷乱不休的柳枝,盘旋三匝之后,绝然一个长扬俯冲,投入廊下右头的屋檐,傍徨四顾之余,终究一咄嘴,将那一点黑泥嵌上屋梁,纵使只剩它孤燕一只,这巢也还是要筑,因为终有一天,另一只孤燕还会回来。 ------------ 第一卷 大魔显世 ------------ 第四章 万叩宗祠承大魔 春光消逝如雨,自安澜被布子矜带走之后,三月所剩无几的十多日功夫,在洛长安的窝居与疗伤中悠然而去。 四月初晴,确认了自己的内伤在洛府疗伤圣药的帮助下已经恢复如初,洛长安再次踏出幽深僻静的晴雨苑,往紫阳阁找他的父亲洛阳明而来。 紫阳阁仍旧如往日一般沉寂,花千容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并不在院中赏花,洛阳明悠然闲坐窗下,手中捧着一卷经书正慢慢研读,每当若有所悟之际,便会凝眉舒展,恍然若笑。偶然的一抬头,刚巧看到洛长安负手从院门外进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撒手抛却经书,长立而起,缓缓往门外走了出来。 洛长安刚到门前,便见他父亲从里面出来,脚步稳稳一顿,侧身往旁边让了半尺,脸色神情依旧如往日一般极是冷淡,默默的没有半句言语。 洛阳明微蹙着眉头径直自洛长安身前而过,缓缓走到廊下的一片光影中,仰头看着天上云色的变幻,淡然问道:“你今日过来还是为了习武修行一事?” 洛长安微抿了一下嘴角,淡而坚定地说道:“嗯。” 洛阳明想起过去几年来自己主动提出传授武道给洛长安而被他冷漠拒绝的经历,微蹙着眉头悠悠说道:“天下间有一句话历来广为流传,叫道出三阳,问鼎侯布公权身为三阳宫客卿长老,道法玄深,功参造化,而那小侯爷布子矜自小得其真传,又兼勤勉上进,如今虽比你大不了两岁,但功力深不可测,当日我与他对了一掌,表面上看似我占了上风,实则旗鼓相当,所以,你若要想超越他们父子,我一身所学于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修行的必要了。” 洛长安见洛阳明言下之意便如十数日前一样,不打算传他武技道法,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沉吟犹豫了许久,冷冰冰地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纵使你自认为玄功不敌布氏父子,也并不一定意味着我学来无用,最起码让我当下有所习练,能早一日身入道门,待日后寻得能够压制布氏父子的玄功妙典,再转而习之也不迟。” 洛阳明的神色微微变化了一下,在他面前素来孤高自傲的洛长安在他拒绝之后还能说出这番话,足见对安澜十分的珍重,对营救安澜一事有十分的担当,这对于他而言,是值得欣慰的一件幸事,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孩子成长更为愉悦的事情。 沉吟了许久,洛阳明脸上的神色变幻了数次,有犹豫,有纠结,有挣扎,不过最终还是化为一抹坚定,缓缓舒了口气,淡淡说道:“习武修道一事,不光讲求个人资质,还讲求机缘,莫可强求。既然你有心要学我们洛家祖传秘法,那便去祖宗祠堂前诚心叩拜,若幸得祖宗英灵庇佑传下法门,便是你的造化。” 洛阳明说来说去,没有亲自传授道法的意思,不过却也为洛长安指了一条明路,至于到祖宗祠堂前诚心叩拜或许能得家族祖传秘法一事,到底是真是假,却犹未可知。 洛长安此前从未听人提过洛家祖传秘法还有这样一种传承方式,虽然心中犹疑不信,但是不再口舌相求,微微拱了拱手,悠然转身,大踏步出了紫阳阁,往后院深处的祖宗祠堂而去。 洛家在青溪镇根基稳固,洛家的祖宗祠堂更是当初洛家先祖到达青溪后的立足之地,掩藏在繁茂的林木深处,幽深宁静,古意盎然,据说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 洛长安沿着斑驳的青石小径来到祖宗祠堂前,四下里一片寂静安宁,若非有先祖祭日,又或者像洛长安前不久大婚的时候,这祖宗祠堂还有人影,否则平常鲜有人来。 轻轻推开厚重古朴的大门,伴着树影间略显暗淡的青光走进清凉的大殿,洛长安缓缓跪立在大殿中央厚实的苏锦莲花大蒲团之上,虔诚伏首顿拜。 大殿敞阔雄伟,十分的空旷,除却北方高台之上竖立着一排排漆木灵位外,便只有散落于大殿各处高低不一的一百零八根庭柱了。 这一百零八根庭柱,暗合周天之数,似金非石,上面深嵌着众多栩栩如生的纹理,仿似残缺的日月,坠落的星辰,崩崔的山石,断肢的巨兽,折翼的珍禽,无头的蛮夷,还有枯萎的莲花和顿首的佛陀,不一而足。 正因为这一百零八根庭柱以及庭柱之上古老玄奥的纹理,洛家祖宗祠堂才始终萦绕着一缕古老神秘的气息,更有许多先人曾在此悟道,使得洛家在当时名噪四方,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在三百多年前的那一位先祖陨落之后,至今再也没有一人在此悟道,洛家曾经盛极一时的名声也就渐渐淡出了世人的耳目,偏居在这青溪一隅。 关于洛家先人在祖宗祠堂悟道的典故,现在的洛家子弟知之者甚少,就拿洛长安而言,他就不知道这段往事,毕竟距离最后一位在此悟道而陨落的先祖已有三百多年了,这段漫长而暗淡无光的岁月,早已将洛家子弟心头那股在此悟道的热望消磨得一干二净,还了偌大的祠堂大殿一片冷清安宁。 洛长安缓慢而虔诚地俯首叩拜,脑海中不觉浮现起安澜的倩影,还在此前不久的三月,他和她还曾在此一起叩拜,那时的她宁静而虔诚,他则只是应付一下罢了。而今,她已不得已随小侯爷布子矜回转帝都,也不知道处境是好是坏,不过终究是少却了许多自由,还是不太舒服的吧。 想到安澜在自己手心里微微颤抖的冰冷五指,想到她在临行前的欲言又止,想到她最后孤独而落寞地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洛长安暗自咬了咬牙,平生头一次对着列为先祖的灵位涌起了真诚的敬仰之意,虔诚地叩拜不歇,不止为了洛阳明口中言说的祖传秘法,更为了她此前在此叩拜时的宁静安详。 从上午到黄昏,洛长安都在祖宗祠堂里俯首顿拜,直到夜幕降临,感觉实在是身疲力竭,方才起身离开。走在悠长而斑驳的青石小路之上,回想着这一日叩首的感触,大殿中似乎有那么一两个刹那的玄妙波动,虽说不上有多真切,但十之八九还是可以肯定有所希望。 穿过繁茂的林木,在间歇寥落的知了鸣叫声中,洛长安缓缓踏上回转晴雨苑的小路,不想没走几步,便迎面碰上了花千容。对于洛阳明的这个正室夫人,他一直都没有好感,当下也不打招呼,只是略微侧着身子停在了道旁。 花千容也没有跟洛长安打招呼,冷着脸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脚步却不由微微停顿了片刻,眼角微微斜向通往祖宗祠堂的小路,秀眉微微蹙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继续往前走了下去。 洛长安丝毫没有发现花千容的异常,兀自一路回了晴雨苑,就着茶水吃了些糕点,便卧倒睡去。第二日一大早便又起身,吃过些东西后,又独自一人往祖宗祠堂里跪立叩首,直到日暮黄昏才又离开,这一日顿拜下来,那种微妙通玄的波动虽然仍旧很轻微也很短暂,但是感觉却真切了许多,心底的希望不由又增加了几分。 每一日从早到晚,不知不觉间十余日悠忽而过,洛长安俯首顿拜在祖宗祠堂,在那千百次虔诚叩拜中,似乎渐渐的物我两忘了,忘却了前来祠堂叩拜是为得祖宗秘法的初衷,忘却了远在帝都时刻为他挂心的安澜,忘却了殿外林荫间知了的蝉寂,忘却了檐角暮色四合的轰鸣,也忘却了俯首顿拜间那偶尔一两个刹那间渐趋真切的玄妙波动,仿佛自然存在的天地风云一样,他就是大殿中自然而然叩拜不歇的人偶,不缓不慢,不偏不倚,不喜不悲,浑然天成。 叮……一声软玉击石的轻响,在入夜三分的静默之中,轰然回荡在空旷的祠堂大殿。洛长安膝下厚实的苏锦大蒲团已被磨破,一枚半月形的羊脂青玉从额头磕破的缺口中滑落出来,映照着淡淡的朦胧月光,细腻匀称,青碧无暇。 洛长安被这一声轻响惊醒,俯首看到莲花地砖之上横躺着一枚羊脂青玉,前倾下拜的身形不觉猛然顿住,眼中掠过一丝狐疑之色,缓缓抬手伸到颈后,将安澜留给的他的那一枚权当护身符的羊脂白玉取了下来。 青玉无暇,白玉上却早已沁染了洛长安的精血,两枚玉片形状一模一样,俱是一端略大一端略小的半月形。洛长安伸手捡起地上的羊脂青玉,触手便觉一阵温润清凉,心中涌过一丝微妙的波动,情不自禁地将两片玉佩凑到一处,正反相合。 青白二玉一触即合,拼成了一个手掌心大小的玉盘,玉中青白二气对流交缠,宛若双龙汇聚融合,一侧由青转淡,另一侧由淡转青,须臾间化为一条大盘龙,龙眼郁青凝神,栩栩如生。原本沁染在白玉中的精血也随之流转,飞快渗入郁青的龙眼之中。 一时间血光氤氲,瑞彩浮荡,整条大青龙仿佛活了一般,矫首昂扬,脱玉而飞,腾跃起舞,钻入苍幽通玄的一百零八根庭柱之中。大青龙所过之处,庭柱之上无不光华摇曳,日月复圆,星辰飞悬,龙吟虎啸,水秀山青,红莲绽放如火,佛陀笑颜如花,每一处原本残缺死寂的纹理俱都复活了一般,刹那芳华。 玉盘悠悠的飞旋在空中,整个祠堂大殿也仿佛从古老的沉酣醉梦中苏醒了一般,一声声深沉广阔的巨响自洛长安的心底颤动而出,仿佛一扇远古的灵魂之门正慢慢打将开来。 洛长安的心神微微一震,仿佛霎时间到了另一处天地。 那里天地苍黄,日月升沉,电闪雷鸣,烽烟弥漫。巨兽狂吼如雷,大鸟振翼如风,蛮夷铁蹄震震,神佛兵戈错错。潮水般汹涌的热血,铺天盖地,烈酒般浓郁的杀气,赢冲牛斗。 断臂残肢堆积如山,尸骨头颅填满天堑,狂风激荡来去,黑云翻滚浮沉,残阳如血,冷月无边,惨呼声,怒啸声,冲杀声,通天彻地,绵延不绝。 惨绝人寰的大战,荡人心神,震人胆魂! 洛长安不觉间完全迷失在这突如其来的意象之中,不能自拔,浑然没有察觉到庭柱里深刻如墨的石纹宛若万千龙蛇一般往飞旋在空中的玉盘中汇聚,将淡青色的玉盘染成了如墨一般的夜黑色,或者说是玉盘彻底融化成了一个虚无的黑洞更为准确,因为自庭柱之上汇聚而来的无数古老玄奥的石纹仿佛尽数被其吞噬了一般。 烽烟如故,明月如恒,恍恍惚不知过了多久,双眼浴血的大青龙穿过一百零八根庭柱,斗转飞旋而回,在洛长安头顶盘旋三匝,暴起一声清鸣,冲向空中飞旋不歇的玉盘,霎时间如同庭柱上飞旋而至的石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飞旋如一个虚无的黑洞般的玉盘猛地一震,整个天地都仿佛随之停顿下来,一圈圈涟漪自玉盘中心浮荡而起,一卷古老苍莽的经卷缓缓浮现而出,待得卷尾脱离玉盘之际,顿时化作一道幽黑的明光,扑入洛长安的眉心之中。 嗯哼…… 洛长安被幽黑明光入体的疼痛和不适惊醒,只觉得脑海中膨胀欲裂,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轰然匍匐倒地,片刻间便即昏迷过去。飞悬在空中的玉盘恢复清明,无力坠落在洛长安的后背之上,啪的一声轻响,摔成了两半,一半略显饱满,一半略显残缺,并不像此前那般模样一致,而且也不似以前那样一半青色一半白色,而是俱都一片莹白透亮,像是所有氤氲的灵气全被抽空了一般,显得很是普通。 晨雾中的小鸟清鸣,回荡在敞阔空旷的祠堂大殿,带着一缕飘渺空灵的况味。 洛长安悠悠醒转过来,经过半夜昏睡,头痛欲裂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不过仍然略微有点昏昏沉沉的疲惫,心神不经意的一转之间,蓦然发现脑海中悬浮着一方古老苍莽的经卷,卷轴上贴一道金符封印,歪歪扭扭写着“大魔经”三个古字,首尾皆有黑莲印刻,雅致美观中透着一丝邪异。 “难道这便是祖宗传承的秘法?” 洛长安带着一丝疑惑不解夹杂着紧张惊喜的情绪,专注心神往悬浮在脑海中的大魔经里钻去,可是金符封印之上一阵流光闪动之后,便再也没了讯息,经卷竟然打不开! 一连试了好几次,感觉又是疲惫不堪,洛长安无奈地停止了尝试,心底不由得暗自埋怨,先祖们赐下这门秘法却又打不开,实在是不知道用意何在! 洛长安缓缓爬起身来,背上断成两半的玉盘滑落一旁,发出叮叮两声轻响。他闻声转头,看到变得与先前不太一样的玉片,不禁微微愣了一下,不过一时间也想不明白个中情由,便一并收了起来。转身环顾祠堂大殿,一切都看起来没有变化,但是他心底隐隐觉得与那一百零八根庭柱之间似乎多了一层亲密的粘连,然而细细一体味,又啥特殊的感觉都没有。 缓缓长舒了一口浊气,抛开脑海中想不明白的思绪,洛长安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祖宗祠堂,回晴雨苑去了。 洛长安离开不久,花千容皱缩着眉头缓缓走进了祠堂大殿之中,低头看了看已经磨破了的苏锦大蒲团,细细感受了一下四周尚未散尽的玄奥气息,微微冷哼了一声,转身大踏步而去。 花千容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小径的尽头,祠堂大殿放置着众多先祖灵位的高台左侧的帷幔微微一阵晃动,俊逸风流的洛阳明负手踱步而出,目光在一百零八根庭柱上浮掠而过,落在洛长安额头磕破的蒲团之上,嘴角处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心底不禁暗自感慨:“我们洛家数百年来历代一脉相承的秘密果然是真的,若非那一日长安负伤让我看到那半枚沁血的白玉,不知祖宗秘法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洛阳明显得十分轻松地离开了祖宗祠堂,那一日洛长安受伤,他看到洛长安脖子上的半枚白玉之后,便将故老相传的半枚青玉藏到了苏锦大蒲团中,然后又将洛长安支到祠堂叩拜,一则是要磨磨洛长安的锐气,二则也是要考验一下洛长安的心性,此时洛长安已得祖宗秘法而去,没有枉费他的一番苦心。 ------------ 第五章 三山一道白楼观 一年之中,过得最快的永远都是春光。明媚清亮的四月,在洛长安兀自徒然探索脑海中的大魔经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这一日端阳佳节,天气已然转热,洛长安换了身轻薄长衫,照例往后院深处的祖宗祠堂中走去。拐进悠长弯曲的青石小路,往日幽深宁静的林木间多了些许喧嚣,恍然醒觉今日是一位颇具威望的先祖的祭辰,族中子弟俱要入祠拜祭。 洛长安慢慢悠悠地走进祖宗祠堂的时候,不早也不晚,族中子弟已然到了一大半,只有几位长者尚还未至,洛长宗和洛长宇赫然立于众人环绕之中,他们是当代家主洛阳明的嫡子,在族中的地位超然。 在场的人依旧轻声细语,似乎没有一人发现洛长安进来,洛长安也索性仿佛没有看见众人,独自迈步往挺立大殿的石柱前走去,细细观摩上面沧桑斑驳的深刻石纹。 其实,自从得了大魔经之后,这大半个月以来,洛长安早已将一百零八根石柱上的深刻石纹看遍,只可惜仍旧未能找到解读经卷之法。 看着石柱上的那些早已深刻脑海中的石纹,听着大殿中间歇的轻言细语,仿佛还夹杂着一两声对他的轻笑嘲讽,洛长安的心思渐渐飞转,不觉想到已去京师一月有余的安澜,想到她现在的处境堪忧,自己每在这宅院深处虚耗一日,心中的不安便要浓烈一分,挺拔的剑眉不禁微微纠结了起来。 围在洛长宗和洛长宇身旁的众人,在洛长宗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之下,悄然挪到了洛长安的身后。却见洛长安仿佛恍然未觉众人已经到了身后而仍复凝眸察看着庭柱上的石纹,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面容清秀的少年含笑道:“传言这石柱上的纹理是天道所成,我们族中多有先祖都曾在此悟道,三公子看得如此入迷,定然颇多收益,不知能否说道一二,让我等也开开眼界,领略一下大道威严?” 洛长安闻言回过神来,悠然转身看了众人一眼,见那问话的清秀少年嘴角微撇,明显大有不屑之意,微蹙着的剑眉缓缓舒展开来,仿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远远立于人群之外的洛长宗和洛长宇兄弟二人,默然拂袖走开了一些,昂首继续观摩其他庭柱之上的石纹。 对于族中子弟们类似“三公子”之类包含嘲弄之意的称谓,乃至于洛府里里外外的轻视,洛长安早已司空见惯,之所以总是漠然避开不予理睬,实在是因为没心情与人作口舌之争。 问话的清秀少年见洛长安仍如以往一般退避,嘴角的不屑笑意愈浓,只是眼底却腾起一丝冰冷的恨恨之意,豁然朝前跟了两大步,哈哈说道:“三公子不要如此吝啬嘛,听说你为了护住三嫂而在小侯爷布子衿掌下都能屹立不倒,定然是如先祖大能一般悟了道了,终归大家都是同族子弟一场,如何就不肯赐教我等一二呢?我保证,你今日口传大道绝不会落入外人之耳!” 清秀少年话语间虽然显得恭敬,但是里头的嘲讽之意却丝毫不加掩藏,洛府的上上下下,青溪镇的里里外外,谁人不知洛长安的娘子安澜在新婚第二天便被布子衿劫掠而去的事?谁人不晓洛长安在布子衿转身而去之后便重伤不起了? 整个洛府,乃至整个青溪镇,但凡慷慨义气之人,无不引以为耻,可眼下洛家这一帮族中子弟,却偏偏含笑硬揭洛长安的伤疤。 清秀少年的话音未落,只见洛长安的双脚猛地一顿,霍然转身,手起掌落,啪的一声赏了他一记大耳光。 清秀少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跟在他身后凑热闹的诸多少年亦是满脸诧异,完全没有料到洛长安的反应会如此之大。看着洛长安擎张的剑眉下寒光四溢的眼眸,众人不觉呼吸一滞,暗生一丝惊惧,清秀少年更是涨得满面通红,紧咬着的牙关处渗出一缕醒目的血渍,眼神略显不安地躲躲闪闪起来。 洛长安冷眼看着被略微震了一下的众人,目光牢牢锁在清秀少年的红肿起来的脸上,神色舒缓而冰冷地说道:“洛长风,给我管好你那张臭嘴,别因为当年被疯狗给撵得尿着裤裆跳进了青溪,就四处逮着谁咬谁,小心哪一日被人打得你那满嘴的狗牙一颗不剩!” 洛长安的话冰冷而响亮,整个大殿之中俱是静悄悄一片,洛长风乃至于跟在他身后的诸多族中年轻子弟俱都心如擂鼓,洛长安这话骂得太过阴狠,骂得太过响亮。 洛长风的脸色已经沉得就像快下雨的黑云,可却只能攥紧拳头强自按耐,不能还言,更不敢动手。不管洛长安如何被人轻视,但在族规森严的洛家,终究没人胆敢贸然对他这个当代家主之子动手,毕竟谁都清楚,青溪镇的第一高手洛阳明心底最在意的还是他这个庶子。 况且,洛长安所说的洛长风被狗给撵得跳了青溪的事,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你洛长风先不顾情面揭了洛长安的伤疤,也怪不得别人反唇相讥,不给你留丝毫的情面。 祠堂内,洛长安正与洛长风冷眼相对,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从大殿外缓缓而入,当先一人正是洛阳明,而跟在洛阳明身旁的却不是花千容,而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 那老人虽然腰背佝偻,但是一双透着沧桑的眼睛却无比的凌厉透亮。他一进门便看到了大殿内略显紧张的对峙局面,近乎枯索的白眉微微挑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乐意的神色,但鉴于家主就在身旁,又兼今日是先祖祭辰,这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洛阳明自然也看到了神色冰冷的洛长安和脸色尴尬的洛长风,挺秀的眉头也是微微皱了一下,不过更多的并非不快,而是疑惑,双眼不经意地多看了洛长安几眼,眼底的疑惑之色不觉更深。按道理来说,那一日他是亲眼目睹了洛长安得了祖宗秘法而去的,这大半个月都过去了,洛长安的修为应该有所进益才是,然而眼下他却竟是丝毫没有增进。 因为身后还跟着一干族中老者,而且祭奠的吉时已至,所以洛阳明很快地压下心中的疑惑,领着众人上前,依照尊卑亲疏为序分列先祖灵前,待早已赶到大殿中的年轻子弟巡礼站定之后,吉时钟响,焚香顶礼,俯首顿拜,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洛家祭奠先祖的仪式庄重肃穆,却也很是简约,因为祭品早已备妥,所以洛阳明领着众人行礼完毕之后,象征性地宣读了一篇由族中长者代笔而书的祭文,又对先祖亡灵默哀致敬了半刻钟,待得宣读过后的祭文在灵前烧成了灰烬,祭奠仪式便告结束。 祭礼完毕,洛阳明还是陪着那佝偻的耄耋老人当先离去,族中一干长者也都紧随其后,洛长宗和洛长宇等年轻子弟也都一哄而散,若不是族中规矩甚严,类似这种走过场一般的祭奠仪式,他们根本就不愿来参加。 不一会儿,偌大的祖宗祠堂复又空荡灵净,唯有洛长安一人有意留了下来。他站在排列整齐而森严的祖宗灵位前,看着满桌满案的酒肉果品和高燃厚炙的香烛,不觉想起他那化为灰烬洒落青溪的母亲姬红玉,心中觉得一阵阵压抑难受。 原先,他还打算借着娶了安澜为妻的机会随安逸山出外行走,希望早日混出个人样后让母亲的灵位堂堂正正地摆上眼前的丈八高台,可而今,与他刚做了半日夫妻的安澜早已身陷千里之外,而他则还窝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整日里宛若无头苍蝇一般,苦苦钻营那莫名其妙的大魔经。 想到这些,洛长安的心里觉得愈发的难受,不觉抬手往香案上重重拍了一下,倘若洛家先祖当真有灵,他很想问问清楚,留下那大魔经却又不让人修行到底用意何在! 或许是因为洛长安深陷情绪之中而用力过大,又或许是因为摆放祭品的人太过着急而没有码稳的缘故,一枚干果从翠玉盘顶滚落下来,滴溜溜落入了桌后方正香炉与高台的夹缝之中。 洛长安恍惚间回过神来,剑眉微微蹙动了一下,探腰展臂,伸手往香炉后的夹缝中掏摸过去。洛家族规甚严,倘若让人发现他在先祖祭日里糟践了祭品,只怕少不得要受一顿皮肉之苦。是以最好是能赶在他人发现之前将那枚滚落的干果复位。 香案后的方正香炉高大厚实,与香炉后供奉洛家先祖灵位的高台间仅有一掌之隔。洛长安探指摸索了好几下也没能摸到滚落进去的干果,无奈之下只好挪开香炉前的部分祭品,用双手奋力将香炉往前挪动了寸许,侧身展臂而入,再往里面摸去。 这一次洛长安勉强伸进去半条手臂,终于摸到了那枚滚落进去的干果,心底暗自舒了口气,用指尖夹着干果往外拨弄,不料忽而觉得指尖一阵柔软,貌似碰到了一块布帛一样的东西。 洛长安心头微微一动,略微犹豫了片刻,指尖深入半分,夹着那绵软的一角,伙同干果一并拖了出来,略微斜眼一看,竟是巴掌大小的一块不规则的污秽兽皮。当下也顾不得细细清理察看,将那枚干果在手掌心抚净,然后放到原先那翠玉盘的顶端,而后又将香炉和祭品一一归位。 “你在做什么?” 当洛长安正双手将最后两份祭品摆正的时候,身后忽而传来一声饱具威严的叱问,惊得他的心头猛地一跳,差点失手又将手中的祭品打翻。 洛长安暗地里镇静了一下心神,不经意间将那块从香炉后摸出来的碎皮藏入袖中,拍了拍手转过身来,看清来人的面貌,竟是那腰背佝偻的耄耋老人,微微拱了拱手,说道:“大长老明鉴,长安适才见到有一只百足蜈蚣偷食先祖祭品,是以上前驱赶。” 大长老洛青云冷眼深深盯入洛长安眼底,足足过了十数息,见他神色毫无变化方才转眼往香案上扫了一下,见他适才挪动的两盘祭品中果然有一只熟雄鸡,阴沉的脸色方才好转了一丝,不过仍然十分的难看。 洛青云先对着祖宗灵位恭敬行了一礼,沉默许久之后方才再次开声说道:“我记得你是阳明的庶子,像以前小时候那样将外人的灵位偷偷藏进祖宗祠堂高台的蠢事,再也不要做了,先祖英灵之威仪,不容亵渎。” 大长老洛青云说话的时候清清淡淡,连正眼也没瞧洛长安一下,但洛长安还是感觉到了其中隐含的敌意,不由得剑眉微微一蹙,垂立的双手往袖子中微微一缩,拽紧了拳头,转身默无声息地往大殿门前走去。 洛长安可以容忍别人讽刺挖苦自己,却容不得人非议他的母亲,如今或许还要加上一个安澜,不管是谁对他们二人有所不敬,他会毫不犹豫地甩脸色,之前掌掴洛长风便是例证。 洛青云话音落地不见洛长安恭敬答应,反倒是被甩了脸子,枯索的双眉微微一颤,佝偻的腰背微微直起三分,转身之间暴起一股强大的威压,冷眼盯着洛长安傲然离去的背影阴恻恻寒声说道:“听长风说你近来常进这祖宗祠堂里来参演道法,而且收获匪浅,令老夫亦是动心不已,打算自明日起也来在此处清修。” 洛长安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讽之色,脚步不停地落落出了祠堂大殿,扬长而去。洛青云话里的意思他很明白,就是警告他日后再也不要进祖宗祠堂了,不然打扰了老人家清修可没好果子吃。对于这种倚老卖老的行止,洛长安实在不想恭维,就连搭理一下的兴趣也没有。 回到敞阔宁静的晴雨苑,洛长安打来清水将那片自祠堂香炉后的夹缝间摸出来的碎皮洗涤干净,摊在手心里细细查看起来。那碎皮成黑褐色,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光滑的一面用红笔点缀性地勾勒着几处山形地貌,一条墨绿色的线条曲折前进,最后在一处名为白楼观的地方画了一个圆圈,而在那圆圈之内,赫然拓落一方红印。整幅图俨然便是一张简约的地图。 洛长安捧着那张碎皮看了半天,因为地图上囊括的范围太小,所以丝毫辨别不出那红笔勾勒点缀出来的山形地貌是什么地方,再顺着那蜿蜒的绿线细查,目光最后落在那一方小小的红印之上,只见印间线条纤细明晰,灵动潇洒间透着一丝庄严恭谨之意,不觉心中微微一动,隐隐觉得有点眼熟,略为凝思回想,忽而眼中大亮,神色间止不住突现一丝惊喜之色,那红印不是别物,正与脑海中的大魔经上的封印一无二致。 洛长安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碎皮地图上的红印与脑海中大魔经上的封印比对了一番,发现两者确实完全一致,不由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看来要解开大魔经上的封印,着落就在这白楼观中了。只可惜这幅地图太过简略,只有白楼观所在之地的三山一道,却不知道具体又在哪一国哪一州哪一郡?” 洛长安沉吟良久,默默收了碎皮地图,不禁暗地里叹息了一声。叹息罢了,神色又为之一定,不管白楼观在哪里,离开洛府的深宅大院,离开青溪镇是必然的。心中打定主意,便回身往后厅收拾了两件细软,打了个小包裹,又取过安逸山临行前赠送的钱财,以及新婚之日洛阳明赐的那一粒腾龙丹,妥善收入怀中。 收拾好起行的包裹,洛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往紫阳阁走了过去,不管怎么说,他这次得先祖秘法的传承,多亏了洛阳明的指点。而且这一次出门必是远行,不知何时再归来,前去道别一声,不失为人子的本分。 紫阳阁中一如既往的空阔宁静,花千容斜靠在庭前花廊下的软椅中,微眯着双眼梳理着膝上软卧的白猫的颈上长毛,洛阳明则在前厅对窗俯首作书,似乎心绪不太舒畅,下笔略显沉重凝滞。 洛长安缓缓踱进大厅,微微拱手行礼,淡淡说道:“我即刻就要出门远行了……” 洛长安只说了这一句,后面告别的话语便再也说不出口来。 洛阳明手中的长毫微微一顿,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见他目光笃定冷漠,挺秀的眉头微微一蹙,张了张嘴,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厅外廊下假寐的花千容,本想打问一下祖宗秘法和修行的事又只好闭口作罢,埋首继续书写,漫不经心地淡然说道:“嗯,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洛长安还是头一次听到洛阳明这样的关怀叮咛,心中微微一动,神色不变地淡淡嗯了一声,拱手一礼,默然转身出了花厅,离了紫阳阁而去。 洛长安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院门之外,洛阳明便愤然将长笔一掷,溅得满纸污墨,随即又不耐烦地探手将书写了一半的字幅揉成了一团,奋力掷入桌角的废纸篓里,继而拔腰挺立,神色严峻地面朝西窗,目光清寒地深深望进祖宗祠堂的方向:“洛青云,你倚老卖老,欺人太甚!” 显然,洛长风领着众族中年轻子弟在祖宗祠堂大殿戏谑羞辱洛长安不成,尔后又找洛青云前去撑腰威吓的事,洛阳明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 第六章 月生山人九生堂 端阳节,赛龙舟,青溪镇热闹非凡,洛长安斜挎着包裹出了洛府沿溪而上,一路上被人有意无意地指指点点,其中自然多有非议嘲讽之声,只不过碍于他毕竟是洛府子弟的缘故,没人敢戳指相对罢了。 这是洛长安自从三月安澜被布子衿劫走之后,第一次跨出洛府大门,他早就料到会有被人奚落的局面,是以一路上神色不变,缓缓穿过喧嚣的人群,往小孤山上走去,他要在临行前往他母亲的坟前拜别。 小孤山中幽静出尘,青竹摇曳,飒飒声如雨下,渐长的青草遮没了曲折的山径,一颗颗血色小果躺卧草叶之上,分外惹眼。这种看似美丽无比的东西,却是暗藏剧毒之物,乃自竹叶青等毒蛇的唾液中所生。 洛长安对小孤山上的路径早已烂熟于胸,纵使闭上眼睛,也能畅行,区区浅草更不在话下。他一边行走,一边默默观赏山里山外的景色,他要赶在不知归期的离开远行之前,再好好的看一看这一方生活多年的土地。 小半个时辰之后,山顶上的那方一曾久卧的青石便赫然在望。洛长安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可当他绕过大青石望向他母亲的空塚时,前行的脚步不觉猛然顿住,往日枯索荒凉的孤坟已然不知去向,一个阔约三尺的洞坑取而代之,吭哧吭哧的掘土声中,一蓬蓬夹杂着细碎山石的黑土从洞坑下飞抛而出,堆洒在尺许开外,仿似一垛低矮的围城。 短暂的震惊之后,一股浓烈的怒意自心底蓬勃而起,洛长安剑眉扭拧成结,面沉如冰地几步抢到黑黝黝的洞坑前,也不管洞坑下埋首掘土的人是谁,张口厉声呵斥不迭:“你凭什么掘我娘的坟?” 洞坑已然挖下去半丈有余,洞坑下近乎匍匐于地劳作的人被洛长安的疾声呼喊吓了一跳,愤然转过头来,苍老宛若沟壑纵横的脸上浮动着极度不快之意,深邃清冷的双眼厉芒流荡,寒声喝道:“喊什么喊,这里哪有什么坟冢,不过一堆乱石罢了!” 洛长安没想到启坟掘坑的人竟是如此一位姜辣不讲理的老者,气得呼吸为之一滞,冰冷的面色愈发低沉了几分,隐隐透出一股酱紫色来,随手一甩肩上的包裹,一边手脚并用地愤然朝坑内填土,一边怒声呼道:“谁告诉你那只是一堆乱石?那就是我娘的坟地!你给我滚出来,将这坑填上!” 坑下掘土的老者似乎也没有料到洛长安的反应如此激切,眼中暴起一股凌厉的森寒之意,只不过这股寒意刚起便又翛然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转回头去继续挖掘,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若那乱石堆果真是你娘的坟地,也该立个墓碑才是,不然谁会知晓?不过,纵使你早先立了墓碑,这坑我同样非挖不可,谁叫你这坟下压着一株利济天下苍生的灵药呢!” 坑下的老者虽然说话轻描淡写,手中的动作徐缓慎重有余,而不显力道深厚,但洛长安含愤之下竭力推入坑中的土石竟然一点也没有堆积,全在老者若有若无的一铲一铲中复又飞出了土坑。 洛长安愤然忙碌了一番,心中的怒气得了些许宣泄,恍然意识到自己终究徒劳一场,心中暗惊老者不凡,又听闻他说坟下压着一株利济天下苍生的灵药,不觉暗生讶异,稍稍镇静了一下心绪,缓缓绕过半圈土坑,自老者正前方探头望去,只见坚硬的黑土中露出一截紫黑色宛若玉石一般的竹根,一股浓郁的清灵之气萦绕在竹根上端,宛若云雾,分外动人。 坑下的老者似乎对洛长安识大体而没再捣乱心生些许欣慰,一边用三寸小铲沿着竹根外围一寸一寸地往下谨慎挖掘,一边娓娓解释说道:“这紫竹灵根扎根于此至少已有千年,看这成色已然份属上品,补中气不足,通气血瘀滞,必有立起沉疴之效。” 洛长安这许多年来在人前显得乖张顽劣,在人后却不是不学无术,恰恰相反,而是极为勤勉好学,除却武道一途无师引领而未入门之外,文道一途自琴棋珠算而入诗词丹青,样样尽皆已有小成,杂学医术也是略懂一二。 此刻听得老者讲述千年紫竹灵根的药用在理,不觉暗自点了点头,心中的怒气不觉间又平复了三分,不过仍然不免有些疑惑,不服气地问道:“此药虽为精贵,但却并非无可替代,再说这一味药至多可活三两人,又何来利济天下苍生之说?” 老者听到洛长安话语肯定,底气十足,明显也是暗通医理之人,不觉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呵呵一笑,复又埋头谨慎挖掘,淡淡然说道:“你说得不错,这紫竹灵根虽然精贵,但却只有三寸三分长,可活之人不过一二,然而,救活了街头流窜的乞丐是救,救活了统御三军的将帅也是救,只不过此二人死活却又并不相同。” 老者的话只说了一半,洛长安听了却是微微一震,脑海中忽而浮过一个词语:上医医国。这老者的话虽然未曾点明说透,但是意思已然十分的明显,在这当今的乱世中,一个街头乞丐死了,至多徒添一口棺材,腐臭不过三五里,可若是一个治军有方于国有功的大将军死了,只怕便要国破家亡,死伤无数了。 在老者的话里话外,洛长安还品味出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老者寻到这小孤山来掘出这千年紫竹灵根,只怕是为了某一个身份高贵于家国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至于这个人是谁,洛长安心底略微猜测到三两个人选,不过却也无心打问。身处在这乱世之中,宛若常立危墙之下,自保尚且无暇,哪轮得到他来操心苍生祸福! 洛长安站在土坑边上静静看了一会,估摸着老者要掘出紫竹灵根还有好一会儿工夫,便默默绕回去捡起之前抛在地上的包裹,往竹林深处走出百丈开外,择一处向阳藏风的宝地,四处搜寻来许多碎石,仔细堆垒成了一座新坟,又鉴于老者之前所言,寻来一截枯竹插在了坟前,上面用锐石镌刻了一行大字:慈洛母姬氏之墓。 立好新坟,刻好墓碑,洛长安撮土为香,肃然跪立坟前,俯首顿拜,默默祷祝临别之言,直到日渐西斜,竹林间掘土刨石的声响寂灭多时,方才起身下山,路过大青石时不经意间转眼朝后面看了一眼,只见土坑已被填平,他母亲原先的空坟也复被堆垒了起来,只不过看上去没了从前那般苍莽寥落,显得略微高大了几分。 洛长安没有想到那掘药老者会有如此举措,不仅心中的怨气为之一泄,而且不觉对那老者心生一丝敬慕,同时也对那老者寻药救治的贵人多了一分好奇。站在青石旁略微感慨了片刻,便长舒了一口气,大踏步下山而去。 再回到青溪镇,龙舟赛已然结束多时,街道上显得有些寥落空旷,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拔了头筹,又往哪家府里喝酒庆功去了。 洛长安从前看过不少次的赛龙舟的热闹,知道这每一年的龙头都会受到镇中名门望族的奖赏和年高德劭的长辈的保举,或往城中寻个远大前程,或往某府大院做个偏门女婿。多年下来,镇子里赢得龙头的年轻人,十之八九都会选择入赘名门望族,在这乱世中,谁也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衣食无忧混个终老。 洛长安也知道端午节这一日摆渡的客船会在傍晚行舟,便一路沿溪而下,往青溪渡头而去。他此前听过不少人讲青溪镇外面的世界,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只不过终究未曾亲自走出去看过,没有最直观而真切的体悟,想到此第一次出门远行,想到肩头担负的营救安澜的艰巨使命,心头不禁有些沉甸甸的。 青溪宽阔幽深而水流平缓,与安家停泊乌木龙船的深水码头不同,摆渡所用的渡头在镇子东头的流云坡下,一截漆黑朽腐的浮桥入溪三丈有余,桥头生满了绿衣,桥面上四处窟窿,可以看得到桥下缓缓流淌的溪流,偶尔一阵风过,微微摇晃着吱吱呼呼的声响,显得有些寥落冷清。 洛长安缓缓下了流云坡,踏上陈腐的黒木浮桥,远远看到腰背佝偻的船翁正要俯首解开缆绳放舟,却被一个宽大厚实的青袍老人给拦了下来,而且似乎起了争执,一时间僵持不下,而船上少有的两个客人,亦是满脸不耐烦地数落着什么。 快步走近了一些,洛长安听到了众人的争执,便大略猜到了一些。 原来那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在小孤山上刨开他母亲的空塚挖掘千年紫竹灵根的老人,只因为在青溪镇西南诸山之间逡巡多日的缘故,身上的钱财早已耗尽,而今没了船资,要拿一株上了年份的紫灵草以作抵押,等到了目的地再付船资,而那船家则看他衣衫褴褛,浑身风尘,信不过,死活不肯答应,又兼船上少有的乘客催促,这才急着要解缆放舟而去。 洛长安大致明白了事情了来龙去脉,悠悠上前一步,看了看采药老者手中拽着的紫灵草,只见草叶如菱如羽,柔韧修长,根部更是紫光暗藏,韵彩流荡,显然是上了年份的上品,不由暗道船家不识货,淡然笑了一笑,说道:“船翁,让这老人家上船吧,他的船资我付了。” 争执中的两人同时回头看了洛长安一眼,眼中俱都浮起一丝诧异之色。采药的老者自然是出乎意料,没有想到他会跟到这里来。至于那老船翁,则是认出了他是洛府三公子的身份。 老船翁还在意外发呆之际,看到洛长安自怀中掏出一大锭金子递到身前,恍然醒过神来,颇为忌惮地急忙摇手,迭声说道:“三少爷玩笑了,这位老者既然是你的朋友,跟着上船便是了,这船资就免了吧。” 洛长安见那老船翁眼中颇多惊惧之意,知道多半是洛长风等洛府偏门子弟平日里在青溪镇作威作福所致,不觉暗自蹙了蹙眉头,随即咧嘴一笑,说了声客气话,大踏步登上船去:“那就多谢老翁了。” 老船翁见洛长安收了银钱登船,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挂上一张笑脸,又将那采药的老者推送上船,随后解开缆绳,跨上船头,撑开竹竿,往溪流中心划去,顺流东去。 青溪镇摆渡的渡船,是十分简陋的乌篷船,里里外外满打满算也不过能坐二十来人,而今这前后畅通的乌篷下,只坐了四个人,但那先上船的二人缩在船尾,觉得比往日坐满了人的时候还要拥挤。老船翁认出了洛长安,他们自然也认识清楚了,洛长安这些年虽说低调,但当初大闹洛府祖宗祠堂的壮举却是家喻户晓,他们近些时日没少在背后非议讽刺他,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知晓而故意借乘船来施以惩戒,难免心怀惴惴。 采药的老者上船之后,并没有坐到洛长安的身旁,而是隔着好几排位子正对他而坐,冷面寒眸地盯着他审视良久,却只见他始终神色坦荡,气息平静,心中更是狐疑不定。虽然洛长安没有任何修为在身,但是老船翁乃至船上的两乘客对他的忌惮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老者始终难以放下提防。 青溪悠长三百余里,清流辽阔,船行轻快,此刻正值日照西头,晚风习习,粼粼的波光潋潋,金灿灿一片,宛若一条摇曳纷飞的游龙,紧紧跟随在如叶的扁舟之末。远处青山沉寂,绿林悠悠,归巢的倦鸟扑棱着翅膀贴着水面一掠而过,沾湿了羽尖和嘴角,叽叽喳喳地投入林木深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夜幕飞快地无声落下,拍击得满山满水的轰鸣,继而寥寥落落,终归沉寂。 老船翁放开了摇橹,在船头掌上一盏油灯,到船尾直起一口铁锅,淘米造饭,又取一根三尺钓竿勾上来两尾花枪银鱼,煮了一大锅鲜美的鱼汤,最后又从船舱下抱上来一坛自酿的米酒,恭恭敬敬地送到洛长安的身前,陪着笑脸说道:“三少爷,船上简陋,凑活着用点粗茶淡饭吧。” 洛长安早就闻到了饭香,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抱起老船翁送过来的那坛米酒,起身落落大方地往船尾走去,径直往锅旁一坐,一把拍开酒坛的泥封,在浓郁的酒香中沉醉地长吸了一口气,呵呵笑道:“老人家坐下一起吃吧。” 老船翁见洛长安相邀,哪里敢当真,吓得连连摆手,想着寻个借口转身避开,却不防被洛长安一把拽住右臂,硬生生地给摁着坐了下来,心知再也躲不开去,连忙抢过洛长安手里的酒坛,又取过一只干净的陶碗放到洛长安身前,满满地倒了一碗。 橙黄浓郁的酒液在月光与火光的映照下,莹莹透亮,绚烂如花。洛长安大赞了一声,双手端起粗劣的陶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啪的一声将空碗重重磕在船板之上,哈哈笑道:“好酒,再来一碗。” 或许是被洛长安喝酒的豪气所感染了,又或许是被洛长安夸赞的坦荡所感染了,老船翁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暗道三少爷似乎不像洛府其他人那样难以相处嘛。不过,想是如此想,他也不敢大意,当下又默默为其满满倒了一碗。 洛长安又是昂首将满满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不善饮酒的他末了止不住打了个酒嗝,脸上也略微染了一丝酒色,放下陶碗的时候,不觉有些微赧笑道:“我不太会喝酒,让老人家见笑了,你也喝。” 老船翁看到洛长安这一番略显憨厚的情态,眼角不觉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当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这期间,洛长安又舀了半碗汤喝,吃了两片鱼肉,口中不迭赞叹不已。 要说这花枪银鱼,确实是青溪一绝,不管是清蒸红烧,还是炖煮煎炸,俱是鲜嫩爽滑,美味非常。不过,对于早已吃遍山珍海味的洛长安而言,却并非真的那么难得,之所以如此夸赞不迭,也是因为不想老船翁太过紧张罢了。 采药老者观察洛长安许多时候了,此刻见他落落大方地与老船翁相对畅饮吃肉,觉得他不像是别有企图之人,闻得那阵阵酒香,不由得食指大动,犹豫了一下,猛地探掌拂袖,起身大踏步抢到船尾锅前,哈哈笑道:“这良辰美景,好酒好菜,你们就准备这般独享不成?” 采药老者说完,也不等人招呼,径直一屁股坐在了洛长安身旁,还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外挤开了两寸,双手十指搓动,双眼盯着老船翁手中的酒坛闪闪发光,一副要将酒坛都吞入腹中的馋样。 老船翁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见他仍然面含微笑,没有怪责之意,也就含笑翻开一只大碗放到老者的身前,给满满倒了一大碗酒。随即扫了缩在船尾另一侧馋得直咽口水的两位乘客一眼,心思微微一动,抓过两只空碗,盛了些米饭鱼汤,起身边走边道:“三少爷慢用,我给另外两位客人送些饭菜过去。” 洛长安微微点了点头,瞥眼看到另外那两名乘客在老船翁的示意下一起去了船头用饭,不由暗道老船翁太过谨慎小心,不过却也并不介意,兀自慢慢喝酒吃鱼。 采药的老者显然是个酒鬼,大半坛子陈年米酒,足足三斤有余,只听得咕噜咕噜几声响,便被他喝了个底朝天,而且面不改色,只顾大呼过瘾。 采药老者喝完了酒,就接着喝汤,直到锅下的炉火渐歇,锅中的鱼汤殆尽,方才十分惬意地轻抚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斜眼瞄了一瞄早已退坐在船舷上的洛长安,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夫是苍山城九生堂的月生山人,不知道三少爷该如何称呼?” 夜风幽幽静静,不管那老船翁和那两名乘客是否真的已然入睡,船头处一片安宁,采药老者的声音合着青溪浮波拍击船舷的节拍,干脆而响亮。洛长安微眯着双眼,身子随着船身轻轻摇晃,脸上晕着的酒色未散,口中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一声:“洛长安。” ------------ 第七章 百炼堂上观剑行 日升月落,简陋的乌篷船在平缓的青溪上时快时慢,自流云坡下解缆放舟至今已有数日,此地距离青溪镇亦有二百里之遥了,中途靠岸在一个集市采购米粮的时候,船上的另外两位客人已经登岸离去,如今船上只有洛长安、月生山人和老船翁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月生山人对洛长安是彻底的放下心来,虽然对他所说的此行只为出外游历增长见闻不信,但是并不妨碍两人的倾心交流。在他的主动邀请之下,洛长安答应随他去青溪的尽头苍山城逛逛。 青溪自青溪镇西南深山里起源,蜿蜒北上往东,自青溪镇起,到苍山城,三百里尽是壮阔舒缓的清流,是以洛长安既已答应了月生山人一同前往苍山城,老船翁自然破例相送。 这一日已是五月过半,天色晴好。日近黄昏之际,小小的乌篷船在苍山脚下的荒野小渡徐徐靠岸,再往前三五里,青溪就汇入了波澜壮阔的炎罗河,老船翁只能送到这里。 经过近十日的朝夕相处,老船翁心中也十分地肯定了洛长安与洛家其他子弟不同,是一个胸怀坦荡的老实人。是以,当洛长安下船要付船资的时候,他坚决没有答应。 苍山城坐落在千仞苍山之巅,雄伟的城郭终年掩映在半山的云雾之上,一路行船之上也未能瞧见。苍山脚下则散落着一些村落,大多以狩猎为生,少见农桑。 老船翁看着洛长安和月生山人并肩沿着狭窄而荒芜的山道消失不见,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璀璨的微笑,洛长安没有硬塞给他船资,这让他很是舒心。缓缓解开缆绳,撑杆逆流而上,待到溪心淘米造饭,不期然从米锅中淘出两锭十两的金元宝。他立时就有些傻了眼,俄而无奈一声苦笑,将金子妥善收了起来。 在乌篷船于夕阳的余晖中至青溪中流随波荡漾的时候,洛长安与月生山人已经沿着一条简陋的崎岖山路攀行百尺有余。月生山人转身遥遥望了一眼那艘乌篷船,呵呵一笑,轻叹道:“只怕那糟老头十年都未曾攒下那么多银钱吧!” 船尾米锅中的二十两金子是洛长安吃过午饭后悄悄藏进去的,当时老船翁在船尾淘洗碗筷并非发觉,而月生山人却是一直坐在洛长安身边,看得是清清楚楚。 洛长安稍稍顿足,也回头望了那艘小船一眼,同样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老李是个老实人,如今年纪也大了,操劳不了两年也就该回去颐养天年了。” 老李就是老船翁。月生山人当然知道洛长安留下重金多是给其养老送终的意思,不过令他些微有点意外的是洛长安竟然提前预知到了老船翁会拒绝他所付的船资而事先把金子藏进米锅之中,这一分人情练达,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可是极为少见的。 当下两人无话,默默凝望了一下苍山清流间的美景,复又转身快步而行,待穿过云雾上得山巅,已然是入夜三分,虽然看不清全城风貌,但是仅从高耸的城楼上宛若繁星般的灯笼火把就可以感受到苍山城的雄壮巍峨。 月生山人领着洛长安径直来到城下,城楼上守关的将军看清月生山人的面貌,顿时喜笑颜开,边招呼着打开城门,边从城楼上迎了下来。厚实沉重的城门只开了一条缝,便见那将军含笑快步而出,大老远就执手成礼,哈哈笑道:“李神医一去数月,我等日夜相盼,今日总算是把您老给盼回来了!” 洛长安见守城将领亲自出迎,不由暗自讶异于月生山人的身份地位竟然如此高贵,同时又为月生山人与老船翁同姓感到太过巧合,是以有意无意地含笑转眼相向。 月生山人感受到洛长安似笑非笑的目光,老脸微微一热,微蹙着眉头佯装怒状,狠狠瞪了那满面含笑迎上来的守城将领一眼,厉声呵斥道:“白熊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守城一事关乎重大,你竟然如此轻忽怠慢,看到人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大开城门,倘若老子今日是敌人易容所至,岂不连累城中百姓?” 守城将领白熊儿微微一愣,完全不明白李神医为何突然对自己发火,愕然转头看向一旁俊脸上挂着笑意的洛长安,恍然意识到李神医这是要在晚辈面前立威啊。当即面现苦闷讨巧之色,十分肯定地说道:“要说敌人易容成他人模样或许还能蒙骗我白熊儿,但要是易容成老神医的模样,那就绝对骗不过我,不只是我,咱苍山城中的数十万百姓俱都不会上当,要知道您老的光辉形象早已深入民心,您这出尘风流的气度又岂是他人模仿得了的!” 洛长安本来还憋得住的笑意被白熊儿这么讨巧卖乖地一逗,再也忍受不住,呵呵笑出声来。月生山人的长眉抖了两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腆着老脸自得意满地阔步进城,口中仍然止不住语重心长地劝导说道:“这一次就算了,以后还是要小心为上,如今世道不平,万事要以百姓为重。” 白熊儿虽是嬉皮笑脸的主,但是此刻听了月生山人的训导,神色顿时一片恭谨,郑重点头应是。洛长安跟在月生山人身后,听到他这句话,知其不是玩笑,心头自生一股沉甸甸的敬佩之意。不管怎么说,在这纷争乱世之中,月生山人能够一心挂念苍生百姓,那就值得让人敬重。 进了城门,穿过守备森严的三十里瓮城,进入内城之后,月生山人便吩咐白熊儿将洛长安送到九生堂,自己则独自登上一辆沉香乌木大马车,扬长而去。 洛长安看着沉香乌木大马车前摇曳的灯笼上绣着一个萧字,心头不禁微微一动。他这一生至此武道不畅,但所读所记的典籍不在少数,对当今天下大势亦有三分独到的见解,对当朝军稷重臣也多有了解,特别是在安澜被问鼎侯之子布子衿劫走之后,对朝野巨擎更是多有研究,而在这苍山城便有一尊不可撼动的大佛,苍山侯萧鼎。 想到月生山人在挖掘千年紫竹灵根的时候所说的话,洛长安此刻心中已然明了他所要救治的人是谁了,不是苍山侯萧鼎本人,便是与其有着极其密切关系的人,是其嫡子萧泰,还是女儿萧半如,却是不得肯定。 “洛公子,请上马车!” 洛长安兀自遥望着月生山人乘坐远去的马车出神,浑然没有注意白熊儿已经调了一辆敞阔高大的马车到了身旁,在他的提醒中方才回过神来,回头略微歉意一笑,抬步登车,淡然称谢:“麻烦白将军了!” 白熊儿虽然对洛长安的身份有些好奇,但是念在他是月生山人领回来而且特意交待的客人,便没有冒昧打问,一路无话,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到了九生堂。 九生堂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外院全是药堂,中院是待客之所,后院则是主人家居之地。洛长安随着一个年仅三十有余的徐姓汉子一路穿过外院,进了中院西首厢房歇息。这一路走来,沿途所见十之八九尽皆药材,就连院中观赏的盆景,也大多都是可以入药的花草,由此多少也算领略到了一丝九生堂的深厚底蕴了。 因为入夜渐深的缘故,姓徐的汉子只让人备了些简便的宵夜便告辞退去。洛长安吃了些糕点果腹,喝了杯热茶,消化了小半个时辰便梳洗睡去。 第二日清晨起来,徐姓的汉子又前来敲门,只说家师未归,留下一袋钱财,让他自己出门随意逛逛,尔后便自行退去。 洛长安洗漱之后用过早饭,负手轻踱出门,在中院溜达了一圈之后,所见无非芍药紫川草,大觉无趣,又缓缓到了外院。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外院已然一片繁忙景象,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徐姓的汉子坐堂问诊,许多年轻的少年少女身穿清一色的杏林布衣,遣方抓药,络绎不绝。 洛长安进了外院大堂,也没有打扰别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绕了一圈,看到墙上数个匾额上皆有李胜仙三个字,又想到月生山人这四个字,不觉莞尔一笑,月生山人确实比胜仙风雅,韵味也更深远,难怪当初李神医自我介绍时要说九生堂月生山人了。 在九生堂的外院逛了一圈,发现前来看病的富贵者有,贫贱者亦有,而且诊金低廉,处处合情合理,不禁心中暗自钦佩。见没有大病怪病案者前来,洛长安便背着双手洒洒落落地出了大门,往街上逛去。 大都城到底是大都城,与青溪镇不同,镇子里每每只在重大节日会出现举镇同庆时的热闹非凡,而苍山城的任意一条小街,都要比镇子里最为繁华的沿溪两岸还要敞阔热闹。既然已经随月生山人到了这苍山城,一时半会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洛长安索性放开心怀,优哉游哉地一条街一条街闲逛下去。 要说苍山城比青溪镇真的多出什么新奇玩意,那也不见得,大街上大小店铺里卖的无非还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毕竟哪里的生活都是大同小异,不过就是选择更多了一些罢了。 洛长安身上穿着安澜亲手缝制的衣衫,腰间揣着真金白银,逛不过三条街便觉索然无味,漫不经心地拐过街角的大柳树,抬头只见前方一座三层宝阁巍峨耸立,阁檐上高悬的黑底金字牌匾上赫然隶书“百炼堂”和“苍山别馆”一大一小两行字,阁前门庭若市,高朋往来如云。 洛长安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百炼堂的名号,书中誉其为大乾王朝炼器第一。其祖上公冶先生曾为大乾王朝的开国皇帝圣祖元皇铸过一柄天子剑,此剑长为三尺三寸三分,重为七斤七两七钱,并成合十之数,剑成之日,天地色变,鬼哭狼嚎,后来圣祖元皇持此剑御风惊雷,斩妖灭魔,在蛮荒之地生生辟出了丰饶肥沃的九州圣土。 只可惜后来元皇圣祖在寂灭之时,将天子剑秘密封藏,至今数千万年过去,仍旧音讯全无。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百炼堂的名声,恰恰相反,世间一直都有流传,说元皇圣祖之所以在寂灭之际封藏天子剑,是因为此剑太过霸道,非常人所能驾驭,为免荼毒苍生,不得已封而藏之。 元皇圣祖寂灭之后,天子剑消失不见,百炼堂的先祖公冶先生亦是早已不在人间,但百炼堂的名声却是越来越响,生意也越做越大,上至帝都龙城泰斗宫的天子所用之佩剑,下至边城小沛营房里的大马刀,十之八九都有烙上“百炼”二字,似乎唯有烙上这两个字的兵器,才有斩敌的锋芒。 百炼堂盛名在外,又兼门庭若市,勾起了洛长安的兴致。他现在虽然尚未晋身武道,就连一套完整的拳脚都不会,但是并不妨碍内心深处对兵器的热爱之情。他微微吸了口气,嘴角含笑地缓缓踱进了百炼堂。 百炼堂内十分的敞阔明亮,在门外看着还略显拥挤的往来客人,进了门就显得宽松得太多,偌大一楼大厅,九进九出纵横交错地摆放着高大木架,架子上或横躺或直立着各式兵器,寒光凛凛,迫人胆寒。然而整个大厅之中,却只有寥寥十数人在架子前徜徉,而且大多都还一看三摇头,颇有痛惜不满之意。 洛长安心中暗自讶异,循着道儿往前走了半圈,来到摆放刀剑的货架前,随意探手取过一柄蟒纹钢打造的三尺长剑,剑刃轻薄锋利,剑身紧致平滑,细密至极的钢纹宛若巨蟒身上的鳞纹一样紧凑有序,隐隐透着湛清的寒芒。 洛长安左看右看,丝毫看不出那长剑有什么不好,而且在剑柄底下也赫然镌刻了“百炼”两个字,货真价实的百炼堂出品。叩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嗡的一声,发出清越的龙吟之音,震人心神,端的是上好的兵器,实在弄不明白众人为什么对此不理不睬。 带着百思不解的疑惑,洛长安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剑,又抓起一柄大刀,细致观察之后,发现与适才那柄长剑相比丝毫不差。于是放下大刀,一连挑了好几件兵器观察比较,发现每一件都差不多,挑不出任何的瑕疵,不由得更是不解。 不经意地转眼顾盼,发现一楼大厅深处的角落里立着一架扶梯,扶梯上多有人上下,上去的人面怀期待,下来的人略显失落,显然楼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洛长安收拾了一下心绪,昂首阔步往大厅深处走去,随着人群缓缓攀上扶梯,到了二楼便觉眼前一黑,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与一楼差不多大小的厅堂中挤满了人,而且在外围的人还都梗着脖子拼力往里圈挤去。好在有人维持照顾,并没有太过杂乱喧嚣。 因为大家都想往里面挤,所以外围一圈倒还比较宽松。洛长安避开扶梯口的位置,在通往三楼的扶梯方向上寻了一个制高点的位置,斜靠在栏杆之上,举目探望,只见整个二楼只摆了三五十件兵器,而且每一件都横卧在金绸铺垫的精致木盒之中,外面还罩着方正透明的柜台,以防他人碰触到兵器而有所误伤。 大厅拥挤的人群中央,立着一座圆形的高台,台面上横置一方檀木大桌,桌前站着一位四十开外的儒雅男子,他这时刚巧朗声介绍完身前桌上的一柄水银色的长剑,昂首四周逡巡了一眼,傲然高声说道:“此剑水龙吟,起拍底价黄金万两。” 洛长安刚才一路走一路听,多少听到了一些那位儒雅男子的介绍,这柄水龙吟是当代铸剑大师公冶玄取冰山下的寒铁耗时三年煅造而成,剑性极寒,可以斩雾凝霜,遇水成冰,神异无比,威力巨大。且不管儒雅男子所讲的此剑功效是否属实,单单就此剑出自公冶玄之手这一点,便即价值千金。 公冶玄这个人,近些年来传得比较邪乎,有的书上称其已逾百岁,煅器之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方才开炉铸剑,也有的杂记上称其年不过二十四五,煅器水准虽高,但却并不十分稳定,时而神来之笔铸就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器,时而不知火候将一炉上好的星外陨铁煅成了一摊废物,有的杂记上甚而从其所煅造的兵器上阴阳之气不平衡进而推断其性别,或男,或女,甚而不男不女,种种言论,不一而足。 洛长安读书却并不尽信于书,他总结各方言论,仔细辨析之下,觉得公冶玄理当是个煅器火候未及纯青之境的年轻人,他之所以打造出极致成功和极度失败两种截然相反的兵器,只因为此人太过追求完美,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往往就在那追求完美的过程中,稍稍过了一点点便犹有不及,甚而更糟。 洛长安心中捋过关于公冶玄的信息,凝聚双眼往大厅中央正拍卖的长剑看去。那水龙吟剑长三尺三,剑身狭窄不过二指,剑锋极薄极韧,锋芒内敛,剑身光亮平滑,如冰如镜,隐隐有雪光如流水滚动,仿似游龙暗藏,不难想象抖手出剑之际,会有苍龙腾空,裂石长吟之象,端的是罕见的宝剑。 不过可惜的是此剑太过细窄阴柔,洛长安并不觉得适合自己,是以也不打算出价,只是心中也未免觉得有点遗憾,甚而不禁也像某书写杂记的人一样怀疑起公冶玄的性别来,不过此念方起,便无奈苦笑了一声,暗自摇头打断。 “嘿,这不是洛三公子么!” 洛长安正兀自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绪暗自摇头之际,身旁忽而传来一个清脆的略微熟悉的声音,不觉愕然转头望去,恍然知晓为何适才那看似热情的寒暄声中却满带讥讽之意了,来的竟然是她。 ------------ 第八章 静思堂前索江山 百炼堂今日热闹非凡,听闻还有公冶玄取冰山之下的寒铁耗时三年煅造而成的水龙吟出售,恰巧身在苍山城的朴柳闻讯,便急急赶了过来,一旁还跟着不知因何缘由近两日也到了苍山城的洛长宗。只是没想到刚一上二楼,转眼间就看到斜靠在通往三楼的扶梯栏杆上苦笑摇头的洛长安,想起他在与安澜新婚第二天对自己的挖苦讽刺,依旧恨得牙痒,是以想也不想,就打趣着凑了过来。 洛长安看清朴柳清冷的面容和含恨的眼神,脸上顿时浮起一丝厌恶之色,瞥眼间复又看到跟在朴柳身旁的洛长宗,挺秀的剑眉微不可察地轻轻皱缩了一下,拂袖转身相向,极为清淡地点头招呼了一下。 洛长宗知道洛长安在洛府连他娘花千容的面子都不给,能对自己点头意思一下,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表现了,虽然心中暗自有些不悦,但是脸上却不肯有任何表现,更何况前面已经有朴柳打了前哨,不需要他再火上浇油,遂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洛长宗与洛长安见面如此简略寒暄,丝毫不像往日在背后议论洛长安时那般尖锐刻薄,这令朴柳很是不满。她恨恨白了洛长宗一眼,随即笑呵呵朗声说道:“洛三公子什么时候也开始钻研剑道了,莫不是急于去帝都问鼎侯府抢回金娘子?” 朴柳的话音高亢,在场的人十之八九都听得清清楚楚,纷纷侧目往洛长安望来,其中多有疑惑好奇之意,眼前这俊秀的年轻人他们虽都不认识,但是金娘子安澜的名声却是早有耳闻,不知这二人有什么关系,又因何跟问鼎侯府结下了梁子却又能安然无恙。 面对朴柳的讥讽挖苦和众人的疑窦审视,洛长安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沉静如水的双眸迸射出一记凌厉宛如利刃的寒光,死死盯在朴柳高兴得已然眯成了两弯月牙儿的双眼之上,双手在长袖下紧握成拳,若不是自知不敌而刻意压制,只怕早就冲上去搏命了。 朴柳倒像是没有看到洛长安的脸色变化一样,依旧笑得肆无忌惮,脆声笑道:“哎呦,你看看我,差点都忘了,洛三公子自小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再怎么勤勉修行,只怕一辈子都赶不上布子衿小侯爷的了。所以,我劝你索性就当从没娶过那金娘子,就当是她本就是小王妃好了,以免你自不量力找上门去,误人误己,还要连累整个洛家。” 朴柳这一段话落地,顿时惊起一片唏嘘,至此就算再不开窍的人也都明白了,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是金娘子的丈夫,只不过新婚不久,新娘子便被问鼎侯之子布子衿给抢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来得及洞房花烛夜,真是可怜又可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糊涂到去与小侯爷抢女人的地步! 洛长安的脸色黑沉到了极点忽又云开雾散,嘴角微微一扬,掠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让正处于报复快感之中的朴柳不由愕然愣了一下。然而就在她这一愣神的刹那,只见洛长安一步跨到她身前,手起掌落,狠狠地甩了她一记耳光,啪的脆响声响彻厅堂,镇住了所有人。 “刁妇!” 洛长安冷冰冰地甩下两个字,挤开木立当场的人群,缓缓往厅堂中央的水龙吟走了过去。 大家谁也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柔弱书生,竟然敢扇水云间客卿长老之女的大耳瓜子,而且扇完之后声色不动,泰然自若地接着去赏玩宝剑。真不知道他是气傻了还是真大胆,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貌似是金娘子的丈夫,而且还敢与小侯爷布子衿作对,既然如此,只怕来头小不了。 朴柳同样也没有料到洛长安胆敢对自己动手,在她的印象中,他可一直都是洛长宗口中所说的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废物,一个废物焉能如此大胆,就连她那身为水云间客卿长的老爹,自小到大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可今日倒好,竟然被一个废物当场给扇了个大耳瓜子! 朴柳越想越郁愤难消,感觉到四周观望的人群都火辣辣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转眼忽而看到洛长安竟还若无其事地观赏着厅堂中央的宝剑,心中的怒气一发不可遏制,愤然一声嘶吼,也不管身前有多少人,挥舞着双爪就往洛长安扑了过去,活脱脱一个撒泼的刁妇情态。 洛长安曾独自一人在小孤山上混迹多年,常与野兽同伴,身手异常敏捷,对付有章法的高手毫无办法,但是面对此刻被怒火烧得完全丧失了分寸的朴柳,却完全游刃有余。他听到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啸和利爪破风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左脚向前迈出半步,猛地拧腰旋身,右腿如流石一般弹射而出,鼓起一道劲风,踢入朴柳的小腹。 嗯哼……朴柳猝不及防之下,陡觉小腹处一阵钻心刺痛,忍不住一声嘤咛痛哼,整个人仰天跌倒在地,浑身鼓荡的气机为之一滞,随即纷乱汹涌,胸腹间一阵急剧翕张,一口污血破喉而出,竟然就此伤了心脉脏腑。 洛长安回头看到朴柳口吐鲜血,也是有些始料不及,不过却也没有太过紧张,他与朴柳、与水云间的死仇在他刚才扇朴柳那一巴掌的时候就已经结下了,已然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是以也不作无妄的和解打算,退缩更是没有必要。 倒是一旁的洛长宗显得有些慌乱,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朴柳是已然成就了先天圣骨的修道强者,绝无可能会败在从未修行的洛长安手下的。然而,眼下就是这种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他惊诧之余也莫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探腰去扶十分不雅地仰躺在地上的朴柳。 朴柳吐出一口污血之后,胸腹间虽然隐隐作痛,但气息却是顺畅了许多,意识也变得清醒起来,甩手愤然拨开洛长宗伸过来相扶的双手,怒哼着弹腰跳起身来,抖手一扬,五指并立如掌,轻飘飘地抚向洛长安的心头,口中森然喝道:“洛三,纳命来!” 洛长安一看到朴柳那飘忽而来的手掌,顿时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压力迎面扑来,脑海中霎时间浮过布子衿劫走安澜的那一日轻描淡写的手法,不由心生一股无力抵抗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却只是一闪而逝,他的眼中复又闪起一道孤傲而决绝不屈的神光,抖手扬臂而起,屈指成拳,悍然往朴柳的心门轰去。 朴柳轻描淡写,洛长安悍勇无匹,可到底是两者修为相差甚远,洛长安绝地反击的一拳尚未触及朴柳的衣衫,便陡觉心门猛地一沉三寸有余,五脏六腑仿若瞬间崩碎了一般,周身劲力尽失,身体宛若断线的纸鸢一样,轰然向后飞跌而出,撞向那檀木大方桌上的水龙吟宝剑。 站在大桌后面的儒雅中年男子长眉微微一动,悠然探掌往洛长安的背心轻轻一扶,微微一转,拖着他稳稳落在方桌一旁,避开了撞坏水龙吟的危机。 朴柳见有人出手化解了她残留在洛长安身体里的暗劲,秀眉猛地一拧,缠腰长臂就要再上前补上一掌,忽觉身旁一阵风动,一袭白衣闪过,一个风流俊雅的少年冷着脸拦在了她身前,冰冷的双眸俯视而下,寒声说道:“请朴姑娘给我百炼堂一个面子,今日这事暂且就到此为止。” 冷峻的少年话语虽然恭敬,但意思很明显是在警告朴柳不要在百炼堂闹事,而且语气十分冷硬。朴柳在他冷漠眼神的逼视下,竟不自觉地想要退缩,硬着头皮顶了片刻,横眼扫向口鼻间鲜血汹涌的洛长安,愤然拂袖而去,口中恶狠狠地说道:“洛三,你有本事永远躲在这里别出来!” 朴柳说完,人已蹬蹬蹬地下楼而去,洛长宗冷漠地扫了洛长安一眼,暗哼了一声,转身紧紧跟了出去。 冷峻的少年回头扫了洛长安一眼,见他神识已然有些不清,剑眉微微蹙动了一下,回身朝四周的客人拱手一礼,淡淡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百炼堂未能事先做好安排,让大家看了笑话,今日拍卖就到此为止吧,三日后还请对本店物品尚有兴趣的朋友再来捧场。” 冷峻少年的话不多,态度也不够恭敬,不过在场的人听了都默默地散了。众人出了百炼堂,洛长安娶妻被抢的丑事也随之传播开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多了不少额外的副本,十之八九都是将洛长安一损再损,将布子衿一颂再颂。 百炼堂人去楼空,冷峻少年回身看到兀自攀着桌沿竭力不倒的洛长安,挺秀的剑眉又不禁微微蹙动了一下,可尚未开口,便见洛长安颤抖着转过身来,双手相执,躬身长揖及地,简简单单道了声谢谢,随即一步三摇,艰难而倔强不屈地下楼离开了。 冷峻少年是知道朴柳刚才那一掌已然重伤了洛长安的脏腑的,看着他急剧颤抖而又傲然不屈的背影消失在扶梯下,冷漠的脸色微微动了一下,仿似不经意地转身缓缓踱向窗前,探手轻轻拨开花窗,又看着他颤颤巍巍地出了百炼堂,摇摇晃晃地拐过街角的大柳树消失不见,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伸出一根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两下,心底默默暗念了一声:“洛三!” 洛长安拖着重伤之躯无比艰难地穿过三街五巷,一脚踏进九生堂的前院大门便一头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待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还在中院西首的那间厢房,月生山人坐卧守候在床前,枯眉纠结,神色忧急,颧骨较之前些时日明显略高了三分,老脸瘦削了下去。 看到月生山人的憔悴脸色,洛长安心底不由得一阵阵感动,微微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哑,根本发不出声来。 月生山人看到洛长安眼底闪动着感激的目光,枯眉微微一挑,翻了个白眼,起身负手往外走去,口中淡淡说道:“我在别处忙到昨日深夜才回,此刻你醒了就好,好好躺着休养吧,我也去补个觉。” 月生山人说完,人已到了门外,在屋外又低声向候在门旁的人交待了两句,这才放心离开。洛长安回头仰望着素净的帐顶,只觉得眼角一阵阵酸涩,不管月生山人怎么说,他心底却很清楚,那是月生山人不想他太过承情而落得彼此见外。不过,这份一见如故的忘年交情,他却要深深地牢记于心,此生至今,还没有几个人像月生山人那般待他好的! 洛长安的伤势其实不轻,不知道月生山人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他好得很快,不出三五日工夫,便能下床行动自如了,只要不憋气用力,胸口也不觉得痛。 这一日清晨,天气一片阴凉,昨日后半夜下了半夜的急雨,亭廊院落间的青石板上一片湿漉漉的。月生山人到中院西首厢房陪着洛长安吃过早饭,随即起身拽着他就往外走,说是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洛长安有些诧异,也有些好奇,但出于对月生山人的信任,一句多余的问话也没有。出门上了马车,一路无话,足足跑过了小半个苍山城,才在北城下的一处高门大院的偏门内停了下来。 月生山人掀帘下车之际,回头朝洛长安打了个鼓励的眼色,继而头也不回地跟在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儒士身后穿庭过院,往府邸深处快步而去。 洛长安紧紧跟在月生山人身后,偶尔转眼打量一下亭廊两畔的景色,只觉得脚下的路七弯八绕,每过一道耳门,或植松菊,或植竹梅,再不就是兰花和海棠,配合着不甚高大厚实的内墙和多变的亭台楼阁,外加雅趣盎然的假山怪石,彰显出一股清奇大气。 府邸很大,洛长安跟在月生山人身后绕了半天,最后缓缓停在一间单独掩映在树影间的阁楼前。楼角翘飞如翼,四方皆有高窗可开,正南方楼檐之下,高悬一素朴雅致的匾额,其上横书三个浑厚雄壮的大字:静思堂! 一直在前含笑领路的中年儒士推门而入,片刻间又即回身出来,恭立在门旁,侧身延手相请:“李神医请!” 月生山人微微额首,大踏步拾阶跨门而入。洛长安抬眼看了看恭候在门旁的中年儒士,见他没有任何阻挠的意思,便也迈开脚步,走进了静思堂。 静思堂里高阔敞亮,四壁皆是立墙高柜,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古籍。洛长安略微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以兵书居多,而且在书柜与书柜之间的间隙里,以及开窗的夹缝间,悬挂着的装点字画,也多以兵家典故为题,足见这间屋子的主人极为爱兵。 在正北方,摆放着一张阔大的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但都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一个年近半百的矍铄汉子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铺着虎皮的大方椅上,月生山人凝眉端坐在旁,正在为那汉子细心把脉。 “没想到还真是他病了,不过从眼下的脸色来看,已经基本痊愈了!” 洛长安看了一眼那矍铄汉子的脸色,只见青色已淡,血气渐生,明显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心底不觉暗自嘀咕了一声,随即转眼继续往两人身后望去,在铺着虎皮的大方椅后,张着一方详细备至的大乾地图,地图上红线绿线纵横交错,纠缠不清,地图屏风一旁,立着一尊虎头凤尾几,几架上搁着一柄阔大长剑,剑鞘黑沉发亮,剑柄晃着油光,显见其主人勤于擦拭,勤于操练。 洛长安在默默打量着书房中的布置时,端坐在书桌后面大方椅中的矍铄汉子也在悄然打量着他,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相向,但却一直都有在若有若无地审视,见洛长安凤眉星目,风流中犹有一股沉静之气,不觉在心底默默点头称许:“不愧是老李推荐的人,只不过若是当真手无缚鸡之力而只会笔头工夫,只怕也是难堪大用!” 月生山人为矍铄汉子把脉足足过了小半刻钟方才收手,神色舒缓地说道:“侯爷已然痊愈,只要稍加调养些时日,充足先前损耗的元气即可。” 矍铄汉子便是名动天下的苍山侯萧鼎,他虽然已经自觉好了,但是此时得到李胜仙复诊后的肯定答复,心中更是大定,原本就十分明亮的双眼更是神光湛然,哈哈欢笑如雷,朗声说道:“这次多亏了你老李啊,我又欠了你一条命。” 月生山人李胜仙不痛不痒地微微一笑,转眼看向洛长安,肃容起身说道:“侯爷这次能够痊愈,若论功劳,长安小兄弟可谓是头功,我老李最多只不过算是跑了一趟腿子。” 萧鼎闻言浓眉微微一挑,转眼定定看向洛长安,见他亦是一脸愕然意外之色,顿时心中了然,这是月生山人在为这少年推荐加请功,要让他不得重用都不行呢!于是,顺势轻轻额首,郑重问道:“此话怎讲?” 月生山人当下一声长叹,随即把千年紫竹灵根藏身于洛长安母亲坟冢之下的实情说了,不过中途又略有改变,说是洛长安早就发现了那千年紫竹灵根,只是出于孝道而一直不曾挖掘,这次得知侯爷需要此药,便爽快答应忍痛割爱,不光主动迁走了他母亲的坟冢,还帮忙一起挖掘紫竹灵根,而后更是一路护送归来。 月生山人讲得声色俱动,仿佛一切都真得不能再真了,连洛长安都差点相信,原来自己竟是那般深明大义,饱含家国情怀。不过转眼间看到苍山侯萧鼎眼底隐隐含露着的笑意,他也无可奈何地苦笑开来。 月生山人声情并茂地讲述完了之后,许久方才平复下来,苍山侯萧鼎隐忍着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朗声赞许道:“如老李所言,小洛确实有功,而且功劳不小,本侯爷感念于心,一定重重有赏。小洛,你说吧,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只有本侯爷有的,一定毫不吝啬。” 洛长安在许多杂记上看过关于苍山侯的事迹,知道他是一个豪爽重义之人,虽然他这番话是被月生山人给驾着说出来的,但倘若直接拂逆拒绝而什么都不要的话,只怕会让他下不来台。 略微沉吟了片刻,洛长安目光在书房中逡巡了一圈,不顾月生山人连连暗示的眼色,目光坚定地落在苍山侯身后的屏风地图之上,淡淡说道:“长安不要别的奖赏,只希望侯爷能赏我一幅与你身后屏风上一模一样的地图。” ------------ 第九章 斩龙碧血话千年 月生山人将救治苍山侯萧鼎的功劳推到了洛长安身上,苍山侯又当场表示予以重奖,洛长安不好不要,思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手中掌握的那片载着白楼观附近极小区域的地图,而苍山侯身后那张地图明显比他以前在别的地方看到的疆域更为广阔,也更为详细备至,于是心中一定,便张口索要一张与其一模一样的地图。 可是,就是洛长安自认为最为简单的要求刚一出口,苍山侯萧鼎的脸色就很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就是月生山人也是极为不自然地憋了口气,十分诧异地扫了他一眼。 洛长安看着二人的神色突兀变化,剑眉不觉愕然一蹙,随即猛地一跳,恍然醒悟到这地图只怕就此一幅,连忙就要更改,却不料苍山侯这时开口朗声朝门外喊了一声:“魏斯齐,进来把我身后的地图收了,送给小洛。” 守候在门口的中年儒士魏斯齐神色骇异地大步跨门而入,似乎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低低探问了一声:“侯爷,您的意思……?” 苍山侯萧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还要我再说第二遍么?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是老子一生治军的铁律,莫非你想让老子自己坏了规矩?” 萧鼎都爆了粗口,可见心中极为不乐意,但是自己出言在先,想反悔也已是不及,只能将不满发泄在心腹身上。魏斯齐跟随萧鼎多年,自然知晓他此刻的心思,当即不再多言,默默将地图收好,放入一个漆木长盒之中,十分郑重地交到了洛长安的手中。 洛长安没想到会把事情弄成这样,实在不愿接受,但转念一想,又将地图坦然接入了怀中,不管怎么样,自己先借过来钻研钻研,能找到白门楼所在之地自然最好,就算找不到,大不了再找个机会还回来便是了。 苍山侯萧鼎是个豁达的人,见洛长安坦然收了地图,心中的那点疙瘩也随之消散,双眼神光四溢地盯着洛长安,语重心长地叮咛道:“小洛,本侯爷现在可是将最为完整的大乾江山交到你手中了,还望你日后励精图治,忠心报国,撼我国土,复我天威。” 洛长安万没想到苍山侯会对自己讲这一番话,而且自己也从未想到投身报国之事,一时间不禁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应答。好在苍山侯萧鼎也没有逼他,而只是用那一双历尽沧桑而仍然坚定笃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的心底,一点点触动那一根饱含热血的琴弦。 “嗯,侯爷教诲,长安定当铭记一生。” 或许是受了苍山侯萧鼎身上胸怀天下的气势所感染了,或许是被萧鼎明澈透亮而饱含期望的眼神所打动了,洛长安止不住一阵热血沸腾,诚挚而坚定地作了如上回答。 苍山侯萧鼎得到洛长安的肯定答复之后,浑身的劲气顿时一松,略为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微微摆了摆手,缓缓说道:“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你去吧!” 萧鼎的话似叹息,又似感慨,洛长安感受得到其中蕴藏着的那一丝悲凉,肃然躬身长揖及地,默然转身,捧着装有大乾王朝最为完整的疆域的地图缓缓远去。月生山人见萧鼎面有疲惫之色,叮咛了一声多加休息之后,也默默地拱手告辞而去。 回了九生堂,月生山人也没再找洛长安多说什么,而是自个儿留在前院忙去了。 洛长安独自回到中院西首厢房,大开门窗,在房中大桌之上铺开自苍山侯手里得来的地图,又自袖中取出那块印着白楼观的碎皮,从地图四周开始比对,半晌之后没能发现任何相似之处,继而从东边而起,由北而南,一寸一寸地细细观摩比对。 初始时,洛长安还只为快速确认白楼观的位置所在,比对的速度比较快,可不大一会儿之后,发现苍山侯的地图绘制得确实详实备至,简笔勾勒之间,亦将山水河流,地貌地形描绘得清楚明白,想到苍山侯临别时语重心长的叮咛,不由得心生敬畏,深吸了一口气,舒缓心神,复又从头看起。 洛长安这一次一点一寸地分析参悟,脑海中更是不断浮现每一点寸之地何以排兵布阵的景象,不知不觉就入了迷,恍恍惚惚一日时光翛然而逝,直到夜幕降临,屋中彻底黑尽,再也看不得见方才醒转过来。 点亮桌上青灯,洛长安发现一旁的茶几上摆满了各式糕点和茶水,显然是先前有人来过,发现他太过入神而没有打搅。 他缓缓收起地图,负手踱至庭院之中,发现四周一片黑寂,其他人或许已经歇了,或许已不在中院行走,想到月生山人的良苦用心,兀自舒心一笑,反身回屋,吃了些糕点果腹,饮罢茶水小憩消化了小半个时辰,草草梳洗一番,上床仰天高卧,双眼看着黑乎乎的帐顶,脑海中仍是金戈铁马,一片喧嚣,不期然又仿佛回到了在祖宗祠堂得到大魔经传承时的那一刻的场景,不知不觉间酣然入睡。 第二日早起,天色晴好,洛长安刚刚洗漱完毕,便见月生山人的弟子徐癸,也就是月生山人不在之际于前院大堂坐诊的那个儒雅中年人,领着那曾在百炼堂二楼出手帮他化解过体内暗劲的中年儒士大步而来。 洛长安看到百炼堂的人忽然来此,心中有些讶异,不过还是很恭谨地执手为礼,毕竟这中年儒士也算半个救命恩人。 面对洛长安的长揖大礼,百炼堂的中年儒士面带微笑地坦然受之,随后微微拱了拱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红请帖,郑重递送到洛长安的身前,诚挚笑道:“明日本店将举办品剑大会,特请洛三公子赏脸莅临。” 洛长安闻言微微一愣,经过那一日朴柳大闹百炼堂之后,相信整个苍山城的人都知道他尚未晋身武道一途的事实了,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百炼堂明知如此却还要邀请他去参加什么品剑大会。略微犹豫了片刻,虽有心婉拒不去,但架不过自己尚还欠了百炼堂一份恩情,无奈暗自叹息了一声,探手将请帖接了,恭谨称谢。 百炼堂来的中年儒士见洛长安收了请帖,微笑着再次拱了拱手,转身往前院而去。徐癸亦随之而去,只不过临行前颇有些意外地深深看了洛长安一眼,百炼堂的品剑大会向来一帖难求,就连他那享誉苍山城的师父李胜仙也没有收到请帖,不知道洛长安何德何能方才得此殊荣。 看着二人走后,洛长安摊开请帖略微扫了一眼,无非是恭请之类的谦辞套话,无甚新意,看罢之后就漫不经心地放到了一旁。不一会儿,便有仆人送上清粥与糕点。吃过早饭喝茶小歇了一会,又铺开地图,细细钻研参悟开来,不知不觉一日工夫如水而去,这回也不知道谁在天黑之际为他点亮了蜡烛,直看到半夜三更烛头燃透方才罢手歇息。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洛长安缓缓出了九生堂,刚到门外便发现百炼堂已然安排了软轿相迎,当下也不客套,掀帘登轿,任人抬着往百炼堂而去。 九生堂距离百炼堂不过三街五巷,并不算远,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洛长安掀开轿帘下地,转眼顾盼之间方才发现并不在百炼堂的大厅之中,而是在一处幽静别致的庭院里,一旁还有几副软轿停妥,几个衣着光鲜,体型富态的中年人各自负手顾盼,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名门望族,明显也是受邀前来观赏品剑大会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软轿一副接一副地抬进庭院之中,差不多日上三竿的时候,足足到了近有二十余人,朴柳与洛长宗赫然也在后续到来的人群之中,两人大老远地看到洛长安,神色都颇为不善,特别是朴柳,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恶毒神情。 自从她上次在百炼堂一闹之后,洛长安成了苍山城茶余饭后的笑话不假,而她也随之遭了殃,如今满城风雨,传什么的都有,而所有传言中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竟还有人传她当日大闹百炼堂是吃醋撒泼,说她暗地里痴恋洛长安,见不得他娶了别的女人。 朴柳自然不会喜欢洛长安,相反对他可谓是恨之入骨,可却架不住流言荼毒。这些日子,她能躲则躲,也偷偷查找过洛长安的下落,想要将他斩草除根,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她无尽气馁,她如何也没想到,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废物竟然不仅与神医李胜仙交好,而且还入了苍山侯的法眼,得其嘉奖赏赐。 在苍山城,纵使你来头再大,却有两个人得罪不起,一个自然是苍山城之主苍山侯萧鼎,另一个便是神医李胜仙。苍山侯萧鼎不可得罪那是因为他手握重兵,而且自身修为极深,李胜仙不可得罪则是因为他修为高深之外,医术通玄,活人死人只在翻掌之间。 洛长安得此二人作保,在苍山城就是横躺,也没有谁敢奈何他。自然,洛长安自己是不知道这些的,就算是知道,他也不会仗势妄行,这不光是在乎苍山侯与月生山人的名声,更是他自身品性。 随着最后一顶大轿落地,庭院的大门轰然闭合,前些日子出现在百炼堂遣散众人的冷峻少年掀帘而下,举目环视了一周,目光与洛长安对上的时候,冷漠的神色如春雨稍霁,露出一丝暖意,略微点了点头,视线又很快移了开去。 冷峻少年环视一周之后,见邀请的人都已到齐,便微微拱手环身一礼,淡然说道:“欢迎诸位光临,这就请吧。” 冷峻少年说着抬步当先而行,入了中厅大门,便见那个儒雅中年人含笑迎了出来,延手引领众人进屋。洛长安因为距离屋门较近,所以走得比较靠前,走在他身前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进屋之后,洛长安很明显地感觉到壮汉的呼吸微微起了些变化,像是极度压抑着莫大欢喜一般,再留心一察,发现身后进屋之人也大多情状如此,唯独他毫无所觉,像没事人一样。或许,这就是有无修为在身的区别吧! 进了大厅,跟着冷峻少年沿一道扶梯蜿蜒而上,足足走了一刻钟方才眼前一亮,进入了一个空旷而敞亮的大厅。厅中陈设简约古朴,中间零星摆放着两只凤足踏虎高鸾架,每一只架子上横挂着一柄宝剑。 洛长安边往南向窗边行去,边默默打量着架子上的宝剑,其中靠左的宝剑青碧如水,通体一色,剑锋莹莹如玉,透着一股灵净隽永的气息,沁人心脾,靠右的宝剑暗黑泛红,剑纹纷乱,剑锋冰寒刺骨,透着一股霸绝天下的煞气,镇人胆魂。 洛长安远远地赏完两件宝剑,得了个感受之外,生不起多大兴趣,斜靠在窗沿上往外面瞄去,刚好可以看到街头那株大柳树,这才恍然醒觉此时原来身在百炼堂的第三层。 今日受邀前来的其他人,或深或浅都有修为在身,他们看到这两柄宝剑,神色可很难像洛长安那般淡定,一个个面色潮红,眼冒金光,仿佛天底下最馋的人一下子找到了最美味的食物,不自觉地搓掌难耐,大咽口水。 百炼堂的中年儒士待众人都看得差不多了,朗声开口笑道:“此刻在大家眼前的两柄宝剑,都是出自百炼堂前辈之手,经历过时代变迁的宝物。我左手边这一件名为斩龙,近千年来三隐三现,每一次出现都饱蘸人血,屠戮甚重,乃无上凶煞神兵。我右手边这一件名为碧血,近千年来亦是多易其主,然而每一位剑主无不是功参造化,道德高远之辈,是无上哀穆神兵。” 中年儒士简简单单介绍了一下两柄神兵,在场的诸人便都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感觉不到剑气的洛长安亦是不由色动,这两件宝剑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 他以前看过许多杂记,其中多有记载这两件神兵的地方。斩龙剑与碧血剑确实出自百炼堂,而且是同一时代立场不同的两位匠师所造。 打铸斩龙剑的是当时的百炼堂堂主,他一心要壮大百炼堂,恰巧又遇上了当朝好大喜功的少年武皇帝,于是遍寻天下,最后在炎炎地狱之端取黄泉石,历九载雷劫,耗十年之功为武皇帝铸成此剑。斩龙剑一出,天降血雨,武皇帝持之纵横天下,开疆扩土,创下了一片广袤无边的大乾江山,在当时大乾的东西两侧,永远都能看得到太阳,史称日不落的中天盛世。 武皇帝一生屠戮甚重,在盛年更是因一噩梦而下旨灭佛,将大乾境内所有的寺庙拆除,将所有的经书焚毁,将所有的僧侣屠杀。直至今时今日,也没有人知道武皇帝当初梦到了什么,也没有人敢于想象万千僧侣的凄惨下场,哪怕而今已过千年,整个大乾王朝仍旧崇武尚道,排斥佛法,可见余毒之深。 灭佛举措完成后不久,年仅四十八岁的武皇帝便血竭而亡,斩龙剑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由此引发了一场异常剧烈的明争暗斗,更引发了多年战乱余下的政治隐疾,堪堪建立的中天盛世又于一日间轰然崩催,早年备受王朝压制的周边诸国宛若洪水猛兽一般伺机反扑,致使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说来也是奇怪,就在百炼堂的堂主苦心孤诣为武皇帝铸造斩龙剑的时候,他的同胞兄弟却为一个庶出的王爷打造了碧血剑。仿佛是遇见了武皇帝的下场一样,在其驾崩之后,大乾王朝的统治政权摇摇欲坠,正是这位庶出的王爷手执碧血剑,奋勇杀敌,最终逼退强敌,挽狂澜于既倒,史称成王。 这位成王的功勋可谓卓著,不过很可惜的是就在他功成之际,于泰斗宫中的庆功宴上被重兵拿下,后来在狱中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当时在庆功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流传的版本实在太多,不一而足,至今仍是未解之谜,而历史上对这一段的记述也很是语焉不详,只匆匆地予其冠上了一个谋逆的污名。 成王死后,碧血剑被人认为不详而弃之深谷,直到三百年后方才始现踪迹。 从武皇帝和成王时代至今一千多年,斩龙剑和碧血剑总是一前一后,时隐时现,每一次出现都正好应证了大乾王朝的动荡,奇妙的是大乾王朝至今危而不倒,这两件神兵的主人的下场也是与武皇帝和成王多有类似,弑杀之主无不暴毙而亡,仁义之士又多遭名亏身死之刑。 一千多年间,反反复复,无外乎是。 ------------ 第十章 蒙尘天子三百两 百炼堂三楼的大厅中一片沉寂,但众人的呼吸声却沉浊可闻。 洛长安的心思从有关记载斩龙剑和碧血剑的杂记中回转过来,不露痕迹地瞄了那冷峻少年一眼,他有些弄不明白,百炼堂将这两件神兵同时请出来到底用意何在。 冷峻少年似乎感受到了洛长安的目光,双眸微转,静静地往他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一碰,很快便又错开了去,冷峻少年的嘴角不经意地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而洛长安却是微微蹙动了一下剑眉,转眼望向窗外行走匆匆的人群和静止不动的大柳树。 在刚才与冷峻少年对视的刹那,洛长安已经十分的确定,百炼堂在此时大乾江山风雨飘摇之际请出斩龙剑和碧血剑这两件来历不凡而又寓意深远的神兵,实在是别有用心,意味深长。至于说具体是何居心,他反倒不急于知晓,也不甚关心了。 洛长安通过野史杂记一类的文本了解斩龙剑和碧血剑的来龙去脉,在场的其他人自也有他们自己的解读方式,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两柄神兵的非凡之处。沉吟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黎先生,百炼堂今日品剑大会的意思是……?” 问话的就是走在洛长安前面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口中的黎先生便是百炼堂的那个中年儒士黎贯青,他的话问的虽是百炼堂办品剑大会的意思,但其实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问斩龙剑和碧血剑有没有可能出售。 黎贯青淡然一笑,却不答话,而是转眼看向那冷峻少年。 冷峻少年环视了一圈,见除却洛长安之外,人人皆有企盼之色,剑眉微微一挑,朗声说道:“我百炼堂千百年来,得大乾朝廷庇护,方才有今日之昌盛。此时此刻,外邦夷狄侵扰我朝边境,烧杀抢掠,致使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等作为大乾子民,理当为国尽心尽力。今日请出斩龙和碧血这两件神兵,希望能有忠勇敢战之士,持之身先士卒,与大乾将士共赴国难。” 冷峻少年此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十之八九都不禁有些动容,而且多有退却之意。要知道如今的大乾王朝风雨飘摇,可不仅仅是外族入侵这单方面的原因所致,更为严重的还是内忧,权臣霸政,民心离乱,这才是根本。 斩龙剑和碧血剑固然难得,却远没有自家性命重要,倘若不小心因而卷进莫名的斗争之中,可不是他们这些人物所能应付得了的。 冷峻少年见无人搭话,挺秀的俊眉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道不满的冰冷之色,沉吟了片刻,又探手从长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从里头捧出一方三尺卷轴,轴承上滚龙绣金,十分的富贵庄严。众人一看到这方卷轴,脸上的神色不觉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有的无奈叹息,有的尴尬唏嘘,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硬着头皮上前。 洛长安也远远看到了冷峻少年手中托举着的龙纹卷轴,神色恍然,微微一笑,总算知道了百炼堂此举之意,原来那冷峻少年和他们的先祖一样,把自己的命运与皇室中人捆绑在了一起,更准确地说是与当朝皇帝捆绑到了一起,他手中捧着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一方圣旨。 冷峻少年看到众人见了圣旨仍旧无动于衷,剑眉蹙得愈发紧了三分,口角微张,冷声说道:“当下国家有难,天宇皇帝亦知人才难得,是以在奖赏斩龙剑和碧血剑之外,还特意颁下圣旨,敕封持剑破敌的勇猛之士为定国公和兴义侯。” 洛长安闻言暗自一笑,大丈夫不务虚名,那位天宇皇帝虽颇有心机,但却没用在点子上,不过也难为了他,毕竟朝中无人可用,有再好的韬略也是枉然,他能避开朝野权臣,借百炼堂之手招揽可用之才,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冷峻少年的话说得掷地有声,又兼手捧圣旨,场中的人并非人人都像洛长安那般看得通透,有的人为了斩龙剑和碧血剑都能拼个你死我活,再加上一个定国公和兴义侯的名头,就更加的难以再假装无动于衷了。 现场短暂地沉寂了片刻,众人在彼此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番之后,一下子竟有半数以上的人跳了出来,纷纷表示欲受皇命,持剑杀敌,朴柳与洛长宗赫然也在出列的人群之中,或许对于二人而言,上阵杀敌事小,得斩龙碧血两剑事大。 冷峻少年转眼在跳出来的人群中扫了一圈,看到洛长宗的身影,眼神微微定了一下,又不经意地转眼看了看斜靠在外窗上的洛长安,见他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眼神中略微浮过一丝讶异,不过却也没有失落可言,虽然之前对洛长安坚韧不拔的性格有些欣赏,但是在这乱世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可不是什么招募的重点。 静静地等了片刻,见再也没有人主动请缨而出,冷峻少年的脸色微微一顿,淡淡说道:“还请欲掌斩龙碧血二剑的志士随我移步说话,至于余下的贵客,稍后便会另行招待,待客之物虽非斩龙碧血这等神兵,但却也是天下少出的名器,如若各位有意掌玩,百炼堂明码标价以售。” 冷峻少年说完,转身沿着刚才来时的扶梯缓步而去,一旁斜地里出来四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两两分别抬着斩龙和碧血二剑,紧随其后。中年儒士黎贯青站在扶梯口处,含笑延手引领洛长宗和朴柳等一干人等进入扶梯远去。 待得那一干人退尽,也不见黎贯青有何动作,身旁的扶梯口忽而一阵响动,一堵厚实的墙壁拦住了入口。同时,另一侧出现一架新的扶梯,一众小厮两两抬着一只只台架鱼贯而入,送进来许多兵器,刀枪剑戟,不一而足,在众人身前排成一列,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原路离开。 余下来的十来人看到这等阵仗,多少有些心怀忐忑,暗自担心自己适才忤逆了百炼堂的意愿会不会受到报复。洛长安则是一点也不担心,倘若百炼堂当真如此没有度量,做不到今日这般规模,而且他们若是计较,也不会再让人送来眼前这些宝器了。 大厅中,众人身前排成一列的兵器有十来件之多,而且每一件都显得古朴厚实,气韵非凡。黎贯青缓缓上前两步,于众人的紧张神色不闻不问,淡淡说道:“这些便是本店最好的兵器了,诸位随意赏玩,若有意购买者,我们明码售价,价高者得。” 黎贯青这句话说完,众人的心思才算安定下来,纷纷默默上前观摩赏玩,不一会儿便有三人面露惊喜之色,分别出高价买走了一枪两剑三件宝器。黎贯青照足规矩一一办理,丝毫没有怠慢之意。 买到了心仪兵器的人很快便离开了,另外没有买的人中也有三两人借故相熟欲随同观赏而离开,大厅中连同洛长安在内,买家便只剩下六个人了。 洛长安见其他几人都兴趣索然,却又始终不愿离开,心中明了他们多半是存了亡羊补牢的心思,眼前这些兵器虽好,但都明显远远不及斩龙碧血二剑。在心底暗自一笑,心道这些人只怕要空等一场了,当下也不再耽搁,假装很感兴趣地上前观摩起来,打算做做样子后就告辞离去。 很明显,百炼堂今日的品剑大会是为那天宇皇帝招揽人才而来,这才没有邀请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名流之辈,只邀请了一些诸如洛长宗、朴柳等无所依附的中立人士。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不想牵扯其中,军国天下的大事,他也无心过问,他而今最想的是能早日救出安澜。 洛长安装模作样地上前从最里头的一柄长枪开始观摩,不过说是装模作样,却也看得十分仔细,毕竟这也是一次难得领略天下名器的机会,不珍惜岂不是有些暴殄。 看完了长枪,又沿途看过三刀两剑,外加一条奇形怪状的长鞭,洛长安来到最后一柄黑乎乎的长剑之前。 他的目光落在长剑之上的刹那,不由得心头一动,涌过一丝福至心灵的感悟,也不知缘由何在,就觉得这柄剑不同凡响。于是探手细细掂量了一下,眉头更是讶异紧蹙,心头震惊不已:“长为三尺三寸三分,重为七斤七两七钱,两者并成合十之数,怎的与天子剑的特征如此契合?” 洛长安心怀讶异之余,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却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柄剑黑乎乎的没有光泽,剑锋薄而不利,就连百炼堂一楼大厅里摆设的凡铁之兵也是不如,除却样子简约古朴之外,几乎再无可取之处。这就令人有些不解了,这样一柄看起来黯淡无光好不出彩之物,为什么和前面那些天下名器一起呈现在此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峻少年曾经有意无意地表露出过一丝对洛长安的关注,黎贯青对洛长安也要热情三分,见他此刻满面狐疑,便上前含笑说道:“洛三公子可有什么疑问?” 洛长安抬眼看了看黎贯青,又转眼看了看身后其他台架上的兵器。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是黎贯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微蹙着眉头沉吟了一下,略为尴尬地笑道:“这柄长剑和你身后的那些兵器一样,都是百炼堂花费大力气自深山大泽中寻觅所得,其中有一些能断定是出自哪位先贤之手,名称若何,有一些则无法断定出处。不过,鉴于都是前代遗宝,便统统收在了一起,以备明主之需。” 黎贯青的解释很清楚明白,那就是百炼堂也不知道他手中长剑的来历。他微微点头首肯了黎贯青的回答,仍旧反复细细观摩手中的长剑,可是任凭他修长的五指在剑身上来回摩挲,长剑始终一片灰沉沉的,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长剑通体都是灰蒙蒙的,剑身纹路自然看不清楚,所以洛长安也不枉费工夫地盯着剑锋,而是把目光转向剑柄。剑柄和剑身一样简约古朴,柄上有繁密如丝的古朴刻痕,手指顺着刻痕摩挲,却沾了一手的灰尘,足见此剑虽与其他宝器放置一处,但却十分不被重视。 洛长安探掌抚尽剑柄上的灰尘,又竖起长剑用大拇指平抚柄底,待得拂去灰尘的刹那,他的心底止不住狂跳了数下,在平整狭窄的剑柄低端,赫然烙着一方小印,印中浅线勾勒,与那记载白楼观地形的地图中的红印,与脑海中大魔经上的封印,一模一样。 这封印,洛长安早已观摩无数遍,于其中最细微处也都能一眼辨别真伪,很显然,眼前长剑剑柄底端的印子与前面两道印子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差别。 洛长安的心底砰砰直跳,这是他发现的另一个关于大魔经的线索,可谓是意义非凡。不过,他的脸色仍旧很是平静,手指装作毫不在意地抚过剑柄,很流畅地将长剑托于掌中,假意观摩良久,方才下定决心似的,问道:“这剑你们售价多少?” 黎贯青微微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开口买这柄剑,实话说,在他心底,是十分不看好这柄剑的,只是迫于上面有所交代,才将它与其他众名兵放在一起的。不过,他终究是见惯了风浪的生意人,再意外的情况也应付过,当下只是微微皱缩着眉头沉吟了片刻,便十分豪爽地说道:“黄金千两!” 洛长安神色微微一顿,显得有些不高兴地将长剑往台架上一放,背过双手,一口咬定,说道:“我最多出三百两。” 洛长安口中喊得坚定,心底却是暗暗发苦,不是他有意要讨价还价,也不是他身上金子不够,只不过他从黎贯青适才的神色变化间看得出就连百炼堂也十分不看好这柄灰蒙蒙的剑,倘若自己答应得太过爽快,难免会让人起疑,引来关注反倒是麻烦,现在的他,最重要的是低调,是以只能硬着头皮压价。 黎贯青本来有过一刹那的意外,以为洛长安看出了长剑上的什么众人没看出来的不凡之处,这才开口喊了一千两黄金的价钱。其实,一千两黄金的价格,也不算太高,亦不算太低,试一试洛长安的虚实却是足够了的。 只可惜,他这一试却没能得到自己心目中的答案,貌似洛长安和前面那买剑离去的三人一样,只不过本着给百炼堂一个交代以求自保无虞的意愿罢了。他犹豫了片刻,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又将洛长安开的价格往上提了提,可惜洛长安完全不上当,负手站在那里,完全一副爱买不买的情状,三百两黄金增一分都不肯。 黎贯青心头几经翻转,眼前这柄灰蒙蒙的长剑,因为品相实在不好,所以百炼堂当初收上来的时候也没费多少钱财,至今摆在堂中已有数年,从未见人对它有所兴趣,如今好不容易碰上洛长安这么一个冤大头,卖三百两黄金可以说是大赚特赚了。 可是,真的能就这样认洛长安当这个冤大头么?公子可是若有若无地关注过这个人的,倘若以后有所发展,甚而是深交一场,那今日之举,只怕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倒霉的岂不是自己?然而,不卖给他行么?事先说好明码售价的,现在他要买,你又不卖,岂不是得罪人?倘若得罪了他而导致他与公子之间留有嫌隙,坏了公子的筹谋大事,只怕最终不只是倒霉那么简单了! 黎贯青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决定先应付当下这一关再说,等一会送走了洛长安,便立即去向公子汇报此事,到时候再有变故,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好,就依洛三公子所言,黄金三百两成交。” 洛长安听到黎贯青的话,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开来,脸上浮起一抹自然和煦的微笑,当场从广袖间摸出安逸山临行前留给他的钱袋,点了足额的银票递到黎贯青的手中,随即顺手取过长剑往腰间一挂,财货两清。 洛长安买到心仪的宝剑,便不再多作逗留,背负双手,晃晃荡荡地出了百炼堂,灰蒙蒙的长剑挂在腰间摆来摆去,招摇却毫不醒目,浑然一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的情状。 黎贯青从百炼堂三楼的窗户上看到洛长安的这副姿态,悄然打消了心头最后一缕疑虑,草草应付了余下来的几位客人之后,打开三楼大厅的另一处出口,一路前往那处别院之中,将洛长安买剑一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那冷峻少年。 冷峻少年听到洛长安买了那柄废剑,剑眉微微一蹙,随即又哑然失笑,洛长安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罢了,见识眼光还能高过修为高深的百炼堂长老们不成?他能看出什么名堂!略微关注尚可,太过在意反倒完全没有必要。 更何况今日斩龙剑和碧血剑都已顺利送出,天宇皇帝在朝堂之外从此多了一份强大的助力,这才是值得高兴和急需进一步跟进的大事。 冷峻少年心思转动之间,便不自觉地将洛长安踢到了一旁,全副心思都集中到了最终取走斩龙剑的洛长宗和取走碧血剑的朴柳二人身上。 ------------ 第十一章 半如摆关难拜侯 洛长安回到九生堂之后,一连数日窝在中院西首厢房,深居简出,不是仔细比对地图,就是摩挲那柄灰蒙蒙的长剑。 转眼间五月就要过尽,这一日洛长安终于将整幅地图仔细比对完毕,在经过反复推敲之后,确定了先前自祖宗祠堂香炉后面摸出来的碎皮上记载的地形就在帝都龙城西出不过三十里开外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帝都龙城乃大乾王朝的军政要地,自苍山侯那里得来的地图上,描绘也不如他处详细,只知道那里如今也不叫白楼观,而是三阳宫的根基所在。 经过反复比对应证,确定了白楼观就在三阳宫的位置上之后,洛长安到前院大堂找到了正在为人把脉的月生山人,也不急于上前打扰,而是站在一旁观望。他这些年虽然粗通医理,但是从未上手,难得有机会亲眼目睹李神医问诊,自然不会放过。 不过,当真要说机会难得也不至于,毕竟他在九生堂住了这大半个月了,也没见他出来观摩学习过,可见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行医救人之上。 月生山人看到洛长安从中院出来后就一直站在一旁不走了,显然是有什么事情找他,可恶的是还摆出一副一点都不着急的姿态。强自耐着性子连着看过三五个病人,他自己先坐不住了,摆手将徐癸招呼过来之后,起身瞪了洛长安一眼,负手往中院走去,见洛长安果然紧跟在身后出来了,极为不满地低沉说道:“找我有事就快说,憋得不难受么!” 洛长安知道月生山人就是个急性子,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生气,当下厚着脸皮笑了笑,凑上去说道:“我想再见苍山侯一面。” 月生山人枯眉微蹙,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见他神情严肃不似说笑,默默沉吟了片刻,瘪了瘪嘴角,说道:“我去试试吧,不过见与不见,我可说了不算。” 洛长安忙面露欢颜,连连称谢,显得十分殷勤。月生山人受不得他这一套似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快步穿过前院,出门登车而去。 月生山人去了半日方回,回来后也没有来找洛长安,也没让人传句话,反正是没了音讯。不过,洛长安除却略微有点失望之外,却也并不责怪,毕竟月生山人一听说他的要求就立即转身去了侯府,这一点就足够情义深厚了。 洛长安又一连在中院房中呆了两天,将那幅最完整的大乾江山地图摸索通透之后,妥善地收进了那条长盒之中,继而又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打了个包裹,打点妥当之后,捧着那条长盒又找到了月生山人。 这回月生山人没有再让他等,负手当先出了前院,站在敞阔的花廊下,也不问洛长安来意何在,只是淡淡说道:“你打点一下,随我一起去苍山侯府,再去碰碰运气。” 洛长安闻言不禁微微一愣,月生山人说是去碰碰运气,难道上一次他去侯府触了什么霉头,竟然没能见到苍山侯?疑惑归疑惑,洛长安还是应承说道:“我也没什么好打点的,就这样好了。” 月生山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往外大步而行,口中微微叹息说道:“我上次过去,半道上被人给拦了下来,没能见着苍山侯。记得一会进了侯府之后,你不要乱讲话,埋头跟着我走就是了。” 洛长安心中好奇什么人敢拦着月生山人的路,脸上却是一片恍然之色,点头答应了下来。 出门登上马车,一直到侯府正门前下车,两人一路无话。上得门廊,也不用敲门,自有门房小厮含笑相迎,得知是来拜见苍山侯的,忙不迭快步入内通报。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便见上次见过的中年儒士魏斯齐。 魏斯齐与二人寒暄了两句,便领着二人入门往后院走去,口中淡然轻笑说道:“侯爷今日正巧得闲,这会儿正好在静思堂读经,我这就领你们过去。” 月生山人轻轻道了声谢,不过脸上的神色却不轻松,而且还回头朝洛长安打了个警惕性的眼神。洛长安看到月生山人示意,心中颇为讶异,深深看了魏斯齐的背影一眼,暗自说道:“难道说月生山人上次就是被魏斯齐给在半路拦下了?应该不至于啊,他一个侯府管事,只怕还没有那么大胆,毕竟月生山人与苍山侯交谊匪浅。” 可除了魏斯齐之外,还会是谁呢?洛长安一路上带着这样一个疑问,紧紧跟在月生山人身后,眼见静思堂已然遥遥在望,心中不禁暗生庆幸,看来这一趟要见苍山侯有七八分着落了。 然而,他这份庆幸的念头刚起,道旁假山石径内突然跳出一个人来,红裙烈火,俏面生寒,十分霸道地拦在了路中央。魏斯齐见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脚步稳稳停了下来,招呼了一声:“大小姐!” 魏斯齐停住了脚步,月生山人和洛长安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洛长安留意到月生山人见到那大小姐时,枯索瘦削的脸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神色间浮起一丝尴尬,脚步微动,竟然有些退缩躲闪之意。真不知道那大小姐上次用了什么手段,竟让他如此忌惮。 大小姐自然就是苍山侯萧鼎的女儿萧半如了,她冷眼扫了月生山人一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洛长安,发现洛长安竟然正神色平静地打量着她,英气勃勃的秀眉微微一挑,嘴角上翘,露出一脸狡黠的微笑,戏谑问道:“你就是最近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在新婚第二天便被布无赖抢走了新娘子的洛三公子?” 洛长安听到萧半如饱含讽刺的问话,感觉脸上猛地一紧,神色定然很不好看。他完全没有料到萧半如一见面就会借流言而来揭他的伤疤,不过好在他看得清眼前的形势,短暂的惊怒之后,神色一松,若无其事地讪讪一笑,淡淡说道:“正是在下,洛长安。” 洛长安不温不火的坦然应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要知道他在百炼堂因为朴柳的讽刺和挖苦而动手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大小姐萧半如一见面就提洛长安的糗事,明显有刺激他的意图,可没想到计划落空,后续的许多手段一时间无法施展,仿佛一记重拳打空了,气乱得胸口烦闷不歇,柳眉倒竖,脸色变得再次清冷发寒,沉声问道:“你来见我爹爹做什么?” 洛长安见识到萧半如翻脸快过翻书的手段,总算多少体悟到了月生山人对她如此忌惮的原因,简直是秀才遇到兵。他微微沉吟了一下,抬了抬横托在双掌间的长盒,淡淡说道:“我是来还侯爷地图的。” 萧半如之所以故意刁难洛长安,可不全是因为听了外面那些流言,重要的是因为他这样一个传言中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废物竟然拿走了她爹爹至为钟爱的地图,这才是她感到无法忍受的事情。此刻见洛长安不卑不亢地捧着地图站在那里,脸上的轻蔑之意总算有所收敛,轻轻摆了摆手,说道:“魏叔叔,你把东西收下,送客!” 魏斯齐对于苍山侯将全天下独一份的地图送给洛长安的事,其实也不大赞同,听了萧半如的吩咐,脸上浮过一丝假意尴尬的微笑,快速将洛长安手中的长盒接了过去,随即侧身俯首,摆出一副恭谨送客的姿态。他这般做,虽然明知不合礼数,但是他和萧半如的心思一致,收下地图就好,倘若再让洛长安见到苍山侯,以苍山侯的性格,只怕这地图还得送出去,是以不如先斩后奏,以防有变。 月生山人看到这般情境,对着洛长安无奈苦笑了一下,一副你现在明白了吧的神情。洛长安亦是微微一阵苦笑,但是脚下却未移动,而是微微拱了拱手,诚恳说道:“在下不日即将启程离开苍山城了,想在临行前向侯爷当面辞行,还望成全。” 洛长安言真意切,心意拳拳,魏斯齐不好把话说死,只好抬眼看向萧半如。 萧半如也感受到了洛长安的恳切之意,不过她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微蹙着柳叶眉,上下仔细打量了洛长安一会,忽而开口问道:“你通晓剑道?” 洛长安自从在百炼堂得了那柄灰蒙蒙的长剑之后,终日随身佩戴于腰间,长剑剑锋薄而不利,纵使没有剑鞘也一点都不用担心割断腰带或者伤到自身。他见萧半如问话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他腰间的长剑之上,也不在乎她眼中饱含的轻蔑之意,坦然笑道:“略知一二。” 萧半如眉梢微微一跳,面露一丝讶异之色,不是都说洛三公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么,怎么还如此理直气壮地声称懂得剑道?一旁的魏斯齐和月生山人同样大是讶异,他们一个是侯府管事,修为高深,眼光犀利,一个是妙手神医,高深莫测,早就都已经看出洛长安确实没有半分修为在身,对于他直言不讳地说略懂剑道,着实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萧半如瞥眼间看到魏斯齐和月生山人的讶异神色,嘴角十分不屑地微微一撇,暗道洛长安果然是个骗子,而且当初肯定也是爹爹上了他的当才把地图送给他的。想到这里,萧半如脸色一沉,负手傲然说道:“我爹爹贵为公侯,也不是谁说想见就能见的,这样吧,依照规矩,如果你能胜得了我府中的剑士,我便带你去见我爹。” 萧半如自小养尊处优,早已养成了说话即是命令的习惯,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洛长安知难而退自然最好,若还是纠缠不去,少不得给他点狠颜色瞧瞧。 魏斯齐神色不动,好整以暇地立于一旁,反正不管大小姐怎么闹,此事都与他没多大关联,他心里甚而希望洛长安接下这个道儿,那样就有好戏可看了。 月生山人则是枯眉紧缩,面露凝重之色,暗地里不止一次朝洛长安微微摇头示意。不过,洛长安却视而不见,不疾不徐地洒然说道:“大小姐说得在理,就依府上规矩来办。” 洛长安的有恃无恐,又让众人都是愣了一愣。不过,在萧半如的眼底,他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当下嘴角弯成了一个俏皮的微笑,转身大步而行,淡然说道:“跟我来吧。” 萧半如当先大步而行,正是朝着静思堂的方向前去,她存了一样心思,既然洛长安赖着不走,那就要将他的虚伪面具彻底撕碎,露出他的本来面目,让爹爹看清楚,以免日后再上当受骗。 洛长安落在最后,看着萧半如在距离静思堂不到百丈的小广场前停了下来,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不过他却一点也不担心,相反还微微舒了口气,暗地里笑了一笑。 在广场前站了不大一会儿,一行衣着各异的八条汉子从另一侧大步而至,整整齐齐地站到广场中央,静静地看着萧半如这边的四人,其中多有神色倨傲而又眼露狂热之辈,他们这些侯府豢养的剑士,能有在大小姐面前一展身手的机会,实在是难得。是以,都想好好表现。 萧半如扫了场下的八名剑士一眼,知道他们都是府中最好的剑士,不觉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转身,也不正眼瞧洛长安,自顾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便是侯府中有资格见到我爹爹的剑士了,你可以从中随意挑选一人比试,倘若能赢,静思堂就在你眼前。” 洛长安微微点了点头,落落大方地往场下走了过去,仔细打量着如枪似戟地站成一排的侯府剑士。 当先一人身高八尺,手长脚长,状若猿猴,背负一柄六尺阔剑,双眼半开半合,其内精光湛湛,似乎看透了洛长安毫无修为,浓如黑炭的粗眉紧紧皱缩成团,显得不大乐意。 洛长安暗自一笑,脚步不停,到了第二个人身前。 这人身广体胖,神情十分慵懒,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不过左手间滴溜溜地转动着一柄二尺短剑,剑锋锐利,寒光迫人。 洛长安略一停留便又往下面一个人走去,一连看了七个,各个中气十足,威压深沉,这让他不由暗自赞叹侯府的力量不俗,也不觉想起了那一日在洛府门外的雨中傲然长立的玄衣雕鞍十三骑,只怕眼下这八大剑士的实力,与他们相比也不遑多让吧。 洛长安稍稍收拾了一下心绪,走到最后一个人身前,抬眼望去,不觉眉头微动,露出一丝讶异。这第八个剑士面容清癯,身形高瘦,似乎染有重病在身,脸色枯黄泛白,没有血色。深陷的双眼闭合,仿佛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老神在在,而且也没有前面七人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杀伐之气,与洛长安一样,宛然一个凡人。 洛长安虽然是这般感觉,但是自然不会真把这人当做如同自己一样没有修为的人看待,略微犹豫了片刻,转身朝萧半如看去。 萧半如见洛长安站定在那宛若病夫的剑士身前,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咧嘴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挥手将其他剑士召到了一旁,为二人腾出了场子。 魏斯齐和月生山人在一旁见洛长安选了那人,俱都一阵无语苦笑。洛长安不知晓那人来历,他们可是心知杜明。那看似病夫的男子,名叫叶长门,乃三阳宫第二座山里出来的人,虽说是中途被驱逐出来的,但是一身修为极高,就连苍山侯也不敢直言能胜。挑到他,只能说是洛长安太过不幸了。 叶长门也没有想到洛长安最后会选择他,他已经很多年未曾动手了,只是吃用都在侯府,说什么也该意思意思,是以虽然奉令出来了,但是却自始至终丝毫也没有表现出其他剑士那般跃跃欲试的情态,反而是闭眼养神,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没想到就算如此,最后还是被洛长安给挑了出来,真不知道他挑的是对手,还是助手。 叶长门睁开松弛的眼皮,用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抬右手竖起了两根手指,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以二指为剑,你出招吧。” 叶长门的姿态和话语都很随和,但却透着一股绝顶的高傲,与前面那几个剑士需要气场烘托出来的倨傲不同,他的这份骄傲仿佛与生俱来,都深入到骨子里去了。 洛长安暗觉叶长门有趣,咧嘴微微一笑,也不伸手拔剑,只是淡淡说道:“在下所知晓的剑道有三,一为庶人剑,二为诸侯剑,三为天子剑,敢问阁下愿试哪一种?” ------------ 第十二章 弹指笑引三剑道 洛长安挑选叶长门比剑,上来不拔剑却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令萧半如大是不解,同时也是大为愤怒,暗道这小子又要施展骗术了,有心催促二人速战速决,但又碍于叶长门的情面,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喊出声来。 叶长门听到洛长安的问题,眉头却是微微一蹙,面露一丝凝重之色,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愿先闻三剑。” 洛长安含笑点了点头,娓娓说道:“庶人之剑,以意为锋,以气为柄,以筋骨血肉为脊,内通任督,外御天元,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洛长安对于修行之事虽未实践,却也略知其理,当下言简意赅地将脑海中时常梦想着的一幕描绘而出,倒显得十分的从容潇洒。 魏斯齐和月生山人听了,暗自额首,洛长安说得在理,境界也不小。萧半如则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凡修行之人,都知道这些,这小子倒好,还敢拿出来当众卖弄。 叶长门听了洛长安的话,嘴角也是略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点头首肯了他的这一说法,问道:“诸侯剑何如?” 洛长安的脸上依旧一片云淡风轻,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为锋,以清廉之士为锷,以贤良之士为脊,以忠圣之士为镡,以豪杰之士为铗。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 洛长安话如清泉叮咚,但是落在一旁诸人耳中,却是响如惊雷。从叶长门到月生山人再到魏斯齐,俱都肃容色变,就连萧半如也不禁些微有点动容。她是苍山侯的女儿,自小于人事、于世事多有浸染,至今一十八年有余,还从未曾听人发表过如此振聋发聩的高谈阔论。不得不说,洛长安这小子骗人的本事还真有两下子。 叶长门是从三阳宫的第二座山里走出来的人,曾经也有过胸怀天下的时候,而今虽然得到苍山侯的赏识而寄居在侯府,衣食无忧,但实际上却是半生蹉跎,郁郁不得志。此刻听了洛长安这番诸侯之剑的论断,止不住心神摇曳,许久方才平静下来,拱手深深一礼,诚挚企盼道:“敢问天子剑?” 洛长安暗自点了点头,看来这次没有选错人,这叶长门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介武夫,而是深具博大胸怀之人,当下又舒心了几分,继续娓娓说道:“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铗,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洛长安的话音袅袅,现场一片沉寂,众人心中仿佛一面大鼓在暴雨的淋漓之下,震响不绝。要说先前的诸侯剑是深谙人事世事所致,不足为奇的话,那么这天子剑,完全以大乾天下版图为引,以暗合天道之言为喻,那气吞山河、指点江山的磅礴胸怀,可远非常人所能拥有! 其实,尚未修行的洛长安的境界能有多高?恐怕高不过三尺三!他之所以能有这番见识和论断,一则离不开他多年的知识积累,以及思索感悟,二则也得益于这段日子以来对苍山侯那幅地图的钻研参悟,适才在被萧半如刻意刁难之际,忽而福至心灵,方才有此顿悟。 叶长门沉吟不语,脸色变幻不定,额头上不觉出了一层大汗,良久之后,忽然束身长立,恭然执手,长揖及地,朝洛长安深深行了一礼,恳切说道:“先生剑道高绝,在下自愧不及万一。细想多年修行,竟连先生所言之庶人剑的境界亦多有不如,至今尚还只知瞋目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简直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实在是糊涂,昏聩。” 洛长安听到叶长门一口先生地叫着,兀自有些汗颜,不过听到叶长门深切的反省自责之言,心中又颇感慰藉,至少叶长门现在看起来,大病仿佛已然去了大半,浑浊的双眼再一次绽放清辉,显得无比的笃实清亮。 魏斯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再也顾不得萧半如,悄无声息地溜向静思堂。要说从前他觉得洛长安没什么了不起,但今日这一番论剑下来,彻底颠覆了他的认识,这样一个深具大胸怀、大气魄的年轻人,纵使没有半分修为,也是值得志在天下的明主扫榻相招的。所以,他要详细地将一切汇报给苍山侯,还要劝他更加的重视这个少年。 萧半如虽说也很是震惊,很是意外,但到底是大小姐的性格,见到叶长门对洛长安躬身执礼,自承不敌,当下就很不乐意,大步上前,寒声挤兑道:“夸夸奇谈,纵使你说得再怎么天花烂坠,只要你没在剑下取胜,我们之前所说的便作不得数,你今日也别想见到我爹爹。” 叶长门见萧半如出尔反尔,脸色不觉微微一沉,张口正要反驳,却被洛长安抬手打断了。 洛长安早就知道萧半如会不认账,他不想叶长门为他强出头,毕竟他说走就能走,得罪了萧半如也没什么大关系,而叶长门可还是侯府的剑士,得罪了大小姐,只怕以后得穿破无数双小鞋。 洛长安拦下叶长门之后,负手沉吟了一下,忽而微微一笑,探手拔出腰间那柄灰蒙蒙的长剑,瞥眼扫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神色略显不忿的其他几名剑士,懒懒说道:“刀剑无眼,我看也不必动手了,这样吧,如果有人能折断我手中长剑,我便认输。” 洛长安之所以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也是想借侯府剑士之手试一试这柄给他奇特感觉的长剑,倘若真是不凡之物,定然不会有所损毁,倘若毁在了那些剑士手中,证明此剑平凡,弃之也不可惜。 萧半如看着洛长安手中灰蒙蒙的长剑,秀眉微微一挑,撇了撇嘴,面露不屑之色,回首淡然问道:“你们谁愿意上来试手?” “我来!” 那个手长脚长状若猿猴的剑士一声大吼就大步跨了过来,探手抓过洛长安手中的长剑,两手各执一端,十分惬意地相对一折,按照预期,手中的长剑应该应势曲折,然而事实是长剑纹丝不动,他的手指却被勒得隐隐生疼。 巨汉剑士浓眉一跳,面露一丝尴尬之色,嗨的一声,深吸一口气,双手愤然掰动,只见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起,一直沿着手臂蔓延,很快额头上的青筋也暴突起来,一张瘦脸涨得青紫一片,可他手中灰蒙蒙的长剑仍旧毫发无伤。 咦!萧半如此时秀眉微动,面露一丝意外惊疑之色,她没想到看起来黯然无光的蒙尘长剑竟然如此坚韧,也没想到没有半分修为的洛长安能有如此好剑。 巨汉剑士听到萧半如惊疑出声,脸上的尴尬之色愈浓,当下也顾不得死要面子,撒手放下蒙尘长剑,探手自肩后拔出六尺阔剑,闷哼一声从天劈落,轰然斩在蒙尘长剑中段。 巨汉剑士这一击挟怨带恨而发,可谓是尽了十二分的力,势要挽回之前失去的颜面。可惜的是当他抬起阔剑后,看到的是地上青石碎裂如粉,那柄蒙尘长剑仍旧毫发无伤,甚而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至此,萧半如才由惊疑彻底变成了惊叹,双眼熠熠生辉地盯着地上那柄灰蒙蒙的长剑,就连站在一旁眼高于顶的叶长门,此刻看着静静横躺在碎石灰烬中的长剑,也不禁眼藏意动之色,但或许是因为此剑是洛长安所有的缘故,那意动之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彻底变成了一抹赞赏。 洛长安心中同样震惊,但更多的却是惊喜,一则是得了一柄难得的神兵,二则是证明了但凡与脑海中大魔经上的封印有关联的东西,都是不凡之物。 纵然心中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洛长安表面上还是装得云淡风轻。他缓缓走过去捡起了横躺在地上的长剑,斜举到萧半如身前,含笑问道:“还要不要换个人试试?” 巨汉剑士听到洛长安这么一问,满面震惊之色顿时变成了羞愧,原本就颜色很深的脸上,这会儿变得更深更沉了。萧半如也是柳眉倒竖,极为不满地怒哼了一声。 洛长安哈哈一笑,将灰蒙蒙的长剑往腰间一挂,也不管碎石粉沾污了长衣,负手悠然而立,静等萧半如前方引路。 萧半如看到洛长安那副得意洋洋的胜利者姿态,恨得牙根直痒痒,但又莫可奈何,有道是愿赌服输,她是苍山侯的女儿,不是一个没有担当耍赖的人。当下闷哼了一声,负手傲然往静思堂走去。 洛长安回头看了月生山人一眼,引得他舒畅一笑,两人并肩大踏步跟在萧半如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静思堂。 魏斯齐早已经将适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苍山侯,此刻已在门旁等候了一会儿,见三人过来,也不再通报,笑容可掬地延手引道,呵呵说道:“侯爷这会正在休息,里面请。” 魏斯齐的态度变得如此恭敬热情,洛长安不由觉得有些不适应,不过有萧半如和月生山人在旁,也轮不到他自作多情,坦然跟在二人身后,大步跨进门去。 静思堂还是那个静思堂,与洛长安上次所见,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书桌后面那扇屏风上挂的地图不一样了。 萧半如一进门便看到她爹爹神色不善地盯着她,微微吐了吐舌头,宛若倦鸟投林一般扑到苍山侯的身旁,搂着他的胳膊一阵摇晃,甜声撒娇:“爹爹!你好不容易得空,也不陪我玩玩!” 所有做父亲的只怕都受不了女儿的撒娇,只短短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工夫,苍山侯紧绷着的脸色便缓和了下来,而且眼中呈现出一缕温柔的神色,佯装怒意未消地瞪了萧半如一眼,大声喝道:“下次你再敢胡闹,看我怎么罚你!” 苍山侯声音是大,但其中毫无怒意威严,他自己也说是“怎么罚”,那意思就是不罚了。萧半如则是嘻嘻一笑,双眼顿时眯成了两个月牙儿,十分的可爱。或许是因为还有月生山人和洛长安在场,所以笑闹了一阵便收起了小女儿情态,默默地帮苍山侯捶着肩膀。 书房中安静了一会,苍山侯抬手轻轻拍了拍洛长安送还回来的地图长盒,淡淡问道:“听说你要离开苍山城了?” 洛长安知道魏斯齐定然已将一切都告知了苍山侯,也不虚与委蛇,坦然点头说道:“准备明日一早就走。” 苍山侯神色不动,继续淡然发问:“要去哪里?” 洛长安坦然作答:“帝都龙城。” 书房中又一次陷入沉静之中,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苍山侯缓缓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萧半如捶得他很舒服似的,悠悠说道:“听说你的新婚娘子被布家小子扣在了侯府?要不要我帮忙?” 洛长安听到苍山侯这句话,心底不由暗生感动,不管苍山侯出于什么原因说出了这一番话,但这份为了他愿与问鼎侯为敌的姿态,却不是谁都有勇气给的,也不是谁都有能力给的。 洛长安默默沉吟了片刻,平复了一下心绪,平淡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多谢侯爷垂怜,我暂时还能应付。” 苍山侯萧鼎轻轻嗯了一声,该给的姿态他已经给了,洛长安不接受他也不便多说,总不能让他堂堂一个公侯,死皮赖脸地求着洛长安承他这份人情吧。他短暂沉吟了片刻,忽而含笑说道:“适才魏斯齐与我讲了你与叶长门论剑一事,我也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你的剑道境界竟然如此高绝,以前可是看走眼了啊。” 洛长安神色一肃,抬头看到苍山侯眼中含笑,浑身一松,呵呵一笑,说道:“说来我福至心灵还得多多感谢侯爷才是!” 苍山侯老眉微动,愕然问道:“怎么说?” 洛长安坦然笑道:“若不是这段日子钻研参悟侯爷的地图,致使睁眼闭眼脑海中尽是大乾江山,我也不会有今日的狂言妄语。” 苍山侯闻言哈哈而笑,良久方才面容一肃,略显落寞地说道:“你这才是真正的胸怀天下啊!我对着这幅图看了那么多年,竟还比不上你看它数日,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洛长安本想着暗拍苍山侯一记马屁,却没想到引出这么一番感慨,一时间颇有些王婆卖瓜的感触,有些不尴不尬地笑了一笑。 苍山侯也不在意,静静地看着洛长安,说道:“既然你把上次赏赐给你的地图还了回来,那就给你换一份赏赐吧。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带上它去参加三阳宫明年二月的春考吧。” 洛长安闻言不觉浑身一震,他虽然未曾修行,对修行之事亦知之甚少,但是先前曾听他父亲洛阳明说过“道出三阳”这么一句话,知道朝中第一高手问鼎侯布公权只是三阳宫的一位客卿长老,又兼脑海中大魔经的封印的线索最后也落在了三阳宫。这一切都足以说明,三阳宫是一个神秘而非同寻常的存在,那里是道的源头。 魏斯齐和月生山人,乃至于萧半如,也都是满面震惊之色。三阳宫虽不受朝廷统领,但在大乾王朝的地位,无疑是超然的。多少达官贵人,以出身三阳宫为荣,多少武道高手,以出入三阳宫为傲,凡尘俗子,更是对三阳宫顶礼膜拜,虔诚得无以复加。而苍山侯的亲笔推荐信,可以说是一块金子做的敲门砖。 洛长安虽然不知三阳宫难入如同登天,但也预料不会容易,不然苍山侯不会郑重其事地要给他写推荐信,当下躬身长揖,感激称谢:“多谢侯爷!” 苍山侯淡然摆了摆手,正襟危坐,取过一张兰轩凤栈,手执短锋朱管饱蘸浓墨,洋洋洒洒地写好了推荐信,呵气风干墨汁,又郑而重之地盖了官印,装入铜皮蜡管之中,红泥封口之后,缓缓递向洛长安。 洛长安举双手郑重接过,又深深长揖行礼,这一次感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而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众人又扯了几句闲话,洛长安便与月生山人双双告辞。 回到九生堂,半夜促膝长谈,第二日一早,洛长安肩头斜挎着小包裹,腰间挂着灰蒙蒙的长剑,一摇三摆地出了苍山城,下山登舟,沿着波涛汹涌的炎罗河,往帝都龙城飞奔而去。 ------------ 第十三章 坐困丰州万民来 六月的炎罗河上风雨如晦,沙涛滚滚,洛长安乘坐的大船自苍山城下出发后,半月间前行不过千里,便被迫在丰州城外停泊了下来。 靠坐在沿河矗立的顾城楼三楼的窗边,洛长安看着窗外连天的暴雨和宛如巨兽翻涌的惊涛,眉峰微聚,看起来有些愁思,又有些无奈。自从大船被这场大雨阻断了航程之后,他也想过走陆路继续前行,可是到各处驿站一打听,才知道前面三百里外的河堤崩决了,下游近千里之地尽成菏泽,飞马难行。 如今的丰州城可谓是淤塞不堪,每日每夜都有不少难民涌进城来,他们大多连庄稼地都没了,更是没有银钱住店,黑压压的挤在城墙根下,挤在陋巷之中,在苦难中失去了亲人依靠的终日以泪洗面,拖家带口逃过来的曳街摇尾乞怜,更有伤重残死的全都堆垒在一处,任凭雨水冲刷得溃烂腐臭,简直惨不忍睹。 洛长安的目光穿过河面上纷乱的雨丝,可以看到河对面威严雄壮的府衙大门紧闭,门前簇拥着许多遭难县乡的里长和族老,暴雨砸落在早已空腹多日的诸人身上,仿似风扫清荷,摇摇晃晃的,却没有丝毫的美感。 两个持枪荷棒的硬汉,宛若门神一般伫立在府衙门前的雨廊下,双眼冷漠地在门前众人的脸上逡巡来去,隐隐透着一股浓烈的杀机。只要有谁胆敢有一丝冲撞府衙的举措,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挺枪而上,当场捅他几个对穿的透明窟窿。 距离大门紧闭的府衙沿河而上十里开外的地方,同样矗立着一座高宅大院,此刻府门大开,门前支满了青幔帐篷,帐篷下一溜儿家丁忙得热火朝天,不停地穿梭于府内府外。 而在帐篷之外,则是拥挤不堪的难民,各自高举手中不知从何处捡到的破碗残盘,翘首企盼地拼命往前挤。最前面领到米粥和馒头的难民,也顾不得遮掩风雨,更顾不得烫,转过身来就狼吞虎咽起来。 河对岸相隔不过十里的两座大宅前完全不同的场景,洛长安已经在顾城楼上看了五日了,打从第一拨难民进城开始,府衙的大门就从未开过,而周大善人家府门前则支起了粥棚,随着近几日涌进城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支起的粥棚也越来越多,然而再是有心,所能接济到的难民不过十之一二。 丰州城的各个角落,仍然每天都有难民饿死、冻死、或者病死,近两日还渐渐起了瘟疫。周大善人无奈又在粥棚之外,搭起了几个药棚,请了城中有名望又有仁心的大夫施药救人。 周府门楼下,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个清癯老者身后,神色肃穆地看着府门外难以散尽的难民。老者眼中闪动着不忍之色,良久浩然长叹了一声,凝眉说道:“对于全城数以万计的难民而言,我们这点接济实在是杯水车薪。侯庭芳仍然没有开仓放粮的意思么?” 管事的中年人默默叹息了一声,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侯庭芳是这丰州城的城主,掌管着丰州城以及四周三千里的军政民生,此人耽于酒色,色厉荏苒,面对这万民塞城的情景,竟然还每日窝在府中醉生梦死,无动于衷。 周老善人周子清老脸一寒,愤然怒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进屋去了。侯庭芳的为人,他很清楚,侯庭芳的背景,他也很清楚,那是他绝对招惹不起的存在。既然侯庭芳铁了心的不闻不问,他也莫可奈何,只能凭心尽力,能多接济一个难民是一个难民,能多接济一日便是一日。至于数以万计的难民最终的命运结局,则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洛长安坐在顾城楼的窗前,一盏茶就喝了一上午,可谓是喝茶的工夫少,想事儿的时候多。他很清楚,这丰州城的城主侯庭芳,所依仗的不是他人,正是问鼎侯布公权。要说这侯庭芳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等诸般恶行那是无所不为,按照大乾律,早该斩首千遍,碎尸万段。只是他至今仍然手掌大权,活得是逍遥自在。 洛长安虽然和那素未谋面的周子清一样对侯庭芳不齿兼不忿,但是却也无心插手这丰州城的事,或者说他自知力有不逮而蛰伏不动更为准确。他每日里就从喧嚣热闹的广源客栈出来,到这清净的顾城楼里喝茶,或半日,或一日,看看丰州城的弥蒙暴雨,偶尔碰上一两个拦路乞讨的难民,出手接济一二,其他的一切,都不闻不问,直待雨过天晴,发舟龙城。 时近正午,眼见窗外的暴雨渐小,洛长安起身掸了掸略现褶皱的衣衫,负手往楼下走去。撑着黝黑乌亮的大雨伞,刚走出顾城楼的大门,便被夹街涌上来的难民截住了去路,一叠声地哭诉讨赏。 洛长安无奈暗自苦笑了一下,或许是自己这几日来太过爽快,眼下每次从顾城楼里出来,拦上来的难民是越来越多了。他也不矫情,探手入怀,掏出安逸山临行前交给他的钱囊,经过这些日子的“挥霍”,里面所剩的钱财已经不多了,有心想从里面取出一点留给自己以后应急,想了想又作罢了,微微一笑,将整个钱囊径直递给了为首的那个难民。 为首的难民年方二十上下,生得十分健硕,纵使落难受困,也显得精神奕奕,他认得洛长安,知道他爽快,才集结着这许多难民一起前来,见洛长安这次连同钱囊一起交了出来,周正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羞愧尴尬的神色,眼中充满了感激,嗫嚅了一下嘴角,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洛长安同样认识那为首的难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知道他每次都将从他这里得去的钱财兑换成米粮散给了大家,他自己只得极小的一份,堪堪只够填得三分饱的量。也正因为这些,所以洛长安才十分放心将所有钱财都交到他手里。 看着为首难民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的神色,洛长安表现得很是潇洒,淡然挥了挥手,转身大步而去。待垂臂之际,轻轻抖了抖适才喝茶找的几块散碎银两,嘴角浮起一抹无奈而坦然的笑容,心中暗道:“看来以后每天只能呆在广源客栈里喝茶了。” 在苍山城下登船的时候,前往帝都龙城的所有船资,洛长安早已经交付了,是以刚刚才爽利地散尽了大财,只留下了未曾放进钱囊的碎银。这些碎银满打满算,不过纹银三两四钱。以后别说喝茶了,就连吃饭怕也不易,更诓论到达锦绣龙城之后立地安身了。 洛长安也不反悔,一抖手将碎银收入袖中,很是随意而潇洒地甩手往身后一负,一摇三摆地阔步向前。可是没迈出三步,却被一行麻衣乞丐拦住了去路,当头一个满面癞子的中年乞丐寒声笑道:“这位小哥好是大气,也请赏我等几个饭钱!” 洛长安闻言站住脚步,抬眼看了看拦在身前的乞丐,见他们一个个面色不善,不觉眉头轻轻一扬,他这还是第一次碰上乞讨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乞丐,简直跟打劫没什么区别。很显然,眼前这些乞丐与身后的那些难民不同,他们是这丰州城的地头蛇,只怕乞丐这身行头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平日里没少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这才人人身上都透着一股子狠劲。 感觉到身后的难民渐渐的都散了,洛长安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无奈伸手,将最后剩下的三两四钱银子拿了出来,说道:“只剩下这些了,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癞脸乞丐看到洛长安手里的散碎银子,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低头唾了一口浓痰,翻着白眼说道:“小哥你乐善好施,很对我们家帮主的胃口,还请跟我们走一趟。” 洛长安这才知道眼前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冲着他的钱来的,而是冲着他的人来的,微微皱缩了一下眉头,打着哈哈说道:“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再去拜访贵帮主。” 洛长安说完就埋头往前走,准备从几人中间穿过去,可是刚走两步,原本只是拦住去路的乞丐往四周一散,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癞脸乞丐挂着戏谑的微笑,冷眼横扫着洛长安,撇了撇嘴,不屑说道:“带走!” 离洛长安最近的一高一矮两个乞丐得令嘿嘿一笑,探手就往他胳膊上抓去,可是刚一伸出手,便陡觉眼前一花,大黑伞的伞尖擦着眼皮子一晃而过,淋漓的雨水如鞭子一样抽进眼里,生疼生疼的,紧接着又觉胸腹间一阵大力袭来,不觉闷哼一声,佝偻到底,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身旁又一连传来几声扑通呻吟。 洛长安虽然未能晋身武道,但是自小独处小孤山,常与野兽为伴,身体不肥却很健硕,杂七杂八的拳脚更是不少,对付布子衿那样的武道高手自然束手无策,但要对付眼前这些地痞流氓的乞丐,却是绰绰有余。这不雷霆出手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工夫,就将堵在四周的七个乞丐全都撂倒在地,只留下那癞脸的头头。 癞脸乞丐刚才还自觉稳操胜券,可转眼间自己的人全都被撂倒了,回想起洛长安适才刹那间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不禁觉得有些牙酸。在他的眼底,洛长安的攻击虽然杂乱无章,但是每一招都精准直捣要害,杀伤力不小,宛若傲啸山林的猛兽,就算自个儿出手,只怕也是难敌。当下双眼乱窜,已然心生退意。 洛长安看着癞脸乞丐震惊而又滑稽的神情,兀自觉得有些惬意,哈哈一笑,扶正雨伞,大踏步扬长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洛长安的背影刚刚消失,从顾城楼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红裙烈火,俏脸生辉,正是苍山侯的千金小姐萧半如,另一个面容严肃,始终略含一丝郁郁之色,却是侯府的大剑士叶长门。 萧半如看着洛长安消失的方向,轻轻跺了跺脚,撇嘴含恨说道:“不就收拾了几个小无赖了,瞧他那得意的模样,哼!” 萧半如哼的一声甩手撑开一柄大黑伞,单手负背,阔步走进渐下渐大的风雨中。叶长门无奈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不可理解的微笑,撑开雨伞,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拐过临街的街角,脸色不禁微微一动,瞥眼间正好看到适才拦住洛长安的癞脸乞丐鬼鬼祟祟地进了街旁的深巷,不觉眉峰微聚,转头看向萧半如。 萧半如也是秀眉微蹙着盯向那边的巷口,在感受到叶长门的目光后,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叶长门收到萧半如的主意,漫不经心地往那边巷口靠去,只不过三五个呼吸的工夫,身形一晃,就消失在深巷之中。 萧半如依旧大摇大摆地阔步而行,不过俏脸上的神色却不轻松,这丰州城的情况她远比洛长安要了解,那问鼎侯布公权的情况,她也远比洛长安知道得更多,打从洛长安在丰州城第一次爽快布施时起,就注定这件事没法善了了。而洛长安的实力,她很清楚,根本就没有修为,自保都难,不过,既然她一路追到了丰州城,自然不可能让他有事,这麻烦也要替他摆平。 洛长安回到广源客栈之后,不堪忍受大堂内的吵囔喧嚣,径直回了自己的客房,打开窗户,靠在窗前静静地看起随带过来的杂记,浑然不知苍山侯的千金大小姐萧半如已经追在他身后到了丰州城,更不知道自己善心布施竟然惹了无法解决的麻烦,而这个麻烦此时正由叶长门在替他摆平。 丰州城的风雨越下越大,在炎罗河南岸,临河大道斜插而入的陋巷深处,藏着一处隐蔽的小院。带头拦住洛长安的癞脸乞丐颤颤巍巍地敲开院门,侧身挤进略显昏暗的堂屋之中,顾不得拨弄褴褛衣衫上淋漓的雨水,低头哈腰地站在天窗连珠而下的雨帘外。 小院堂屋的里側,隔着天井上连珠而下的雨帘,围坐着三个少年,当中一个面色泛白,眼底泛青,一看就是被酒色淘空了的浪荡子,左手边一个面色黝黑,眼神发亮,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鹰隼,右手边的一个与二人之间稍微有点距离,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眼角眉梢正挂着谄媚的微笑,望着那浪荡少年和阴冷少年,嘴上却是朝进屋来的癞脸乞丐大声招呼道:“癞脸儿,把人带上来!” 癞脸乞丐浑身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道:“帮主……人……没能带来!” 满脸横肉的胖子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垮,如雷弹射而起,抬腿就要腾手教训那癞脸乞丐,不过却看到那浪荡少年斜挑了自己一眼,只好强自压下心中的怒气,缓缓坐回到位子上,十分不舒服地挪动了两下,沉声喝问道:“那小子不过就是一凡夫俗子,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还会失手?” 癞脸乞丐在胖子帮主腾地起身的刹那,只觉得心脏猛地紧缩,头皮一阵阵发麻,大有死到临头的感觉。此刻见他复又坐了回去,强自提起一分精神,沉声说道:“那小子虽然不修武道,但拳脚很是硬扎,跟我一起去的几个兄弟,也都是不会拳脚的,所以……” “废物!” 满脸横肉的胖子帮主勃然一声怒吼,随即又意识到身前还有两位贵人,十分忌惮又十分憋屈地将后面的话压了下去。 被酒色淘空的浪荡子少年看到那胖子气急败坏的神情,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探腰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口中冷然说道:“我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如果还抓不到人,你们河沙帮的人就都准备好自己的棺材。” 浪荡子少年起身阔步前行,先前坐在他左手边的阴冷少年随之而起,快步跟了上去,临出门前在癞脸儿身上轻轻拍了一下。两人刚出屋门,堂屋中陡然一声惨呼扶摇直上,河沙帮的帮主胖头急急绕过雨帘一看,只见癞脸儿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双眼骇然圆睁,死不瞑目。 河沙帮帮主胖头惊怒非常,但却有气也不敢出,憋得滚圆的胸膛急剧起伏不定,脸色一片酱紫,好不容易熬到那两位贵人远去,正要大声咆哮发泄一通的时候,忽而一道身影从斜刺里轻飘飘地逼到了他身前,目光清寒,神情冷漠,惊得他刚提起欲出的闷气岔入了肺窍,憋得面色沉郁欲滴,下意识地抬手戳指而出,张口就要喝问来者何人。 然而,他话音未出,陡然一片银光暴起翛逝,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天井下的雨坑里,刹那间染红了整个水池。 叶长门仍旧两手空空,仿似从未出手一般,神色平静地缓缓踱出院门,三摇两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 第十四章 桃花亭下逢故人 一夜大雨磅礴,一夜无话。第二天晌午,大雨依旧淋漓不止,被酒色淘空了的浪荡少年,仍旧往南城深巷中的那间小院里而来,身旁依然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个阴冷少年。 两人刚刚走到院门前,便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洞开的院门和未关的屋门,俱都被风摇曳得呼呼啦啦,四下里除了轰鸣的风雨,再没有丝毫其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诡异沉闷。 浪荡少年长眉微微一动,停下的脚步又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缓缓踱进堂屋,看到身首异处的河沙帮帮主胖头,也只是眉峰紧紧蹙动了一下,看不出更多的情绪变化。 阴冷少年仔细观察了一会胖头的脖颈上平整如镜的切口,又将胖头全身上下整体观察了片刻,探腰起身,遥遥望向雨水淋漓的天井,眼中满是凝重沉思之色。 浪荡少年等了一会,见阴冷少年低下头来,漫不经心地问道:“是那小子所为?” 阴冷少年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他,他压根没有修为,杀不了胖头。杀死胖子的是一个高手。” “高手?”浪荡少年眉头一掀,嘴角掠起一丝狂笑,寒声说道:“能有多高?” 阴冷少年早就习惯了浪荡少年的狂傲,仍旧漫不经心地说道:“胖子被杀时,手都只能抬起三分之一,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而且是一剑断首,杀人者的修为只怕比你我都高,或许已然晋升大阳初照之境!” 浪荡少年闻言长眉一拧,神色凝重地沉吟了一会,兀自不能肯定地探问道:“会不会是周家的人?” 阴冷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周子清自己的修为都困在苦海秘境,已有多年不能自拔,而周家的其他人尽皆草莽,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一等一的高手。” 浪荡少年神色微微一动,皱眉思索了片刻,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的天井,毫不在意地问道:“你说会不会是……?” 阴冷少年冷毅的双眸与浪荡少年轻轻碰触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浪荡少年得到阴冷少年的肯定,虚白的脸上猛地腾起一抹潮红,呈现出一抹前所未见的兴奋狂热之色,哈哈大笑着转身而去:“走,陪我去醉香楼痛饮几杯。” 阴冷少年微微蹙了蹙眉,这醉香楼是丰州城的勾栏,虽有不愿,但却也没有反对,默默地跟了上去,心底不禁暗道:“神仙掐架,小鬼遭殃,没想到那小子横插一脚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实在是运气好得不行,命不该绝啊!” 丰州城最为富饶的客栈福宁客栈,天字一号的大房中,萧半如百无聊奈地拨弄着身前的茶杯,茶水已然喝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丁点浮动着碎末的残汤。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推开,叶长门缓缓踱进屋内,随手轻轻一带,房门关闭如初。 萧半如抬手翻开一个倒扣在茶盘上的茶杯,给叶长门斟了一杯茶,淡然问道:“怎么样?” 叶长门有些意外地看了萧半如一眼,这搁在从前,大小姐可绝不会亲手给他这样一个侯府剑士斟茶,若不是窗外雨声哗啦,没准就要认定太阳今日个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意外归意外,他还是很恭谨地回答道:“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让河沙帮找洛三公子麻烦的是侯庭芳的儿子侯立杰,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帝都付家的少爷付秋声。他们之所以要对洛三公子不利,全因为他乐善好施,为了杜绝丰州城再出现一个像周大善人那样的,准备拿他开刀,杀一儆百。” 萧半如秀眉微微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怒意,沉声说道:“他们自己不开仓放粮,竟还不允许别人接济一二,这是要将数万难民往死路上逼呢!不过,洛三儿也是自不量力得可恶,就凭他手里头的那点钱财,扔到难民堆里,连个泡都不会冒一下,他倒自觉得意,足足过了把大善人的瘾。” 萧半如话到一半又转而恨恨数落了洛长安一番,尔后默默地拨弄着茶杯,不再言语。 叶长门看着萧半如凝眉不语的情态,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说道:“这两日有不少外人进城了!” “嗯。” 萧半如淡淡答应了一声,歇了片刻又抬头问道:“河沙帮这事了了吧?” 叶长门脸上又露出一丝古怪讶异之色,点了点头,说道:“了了,洛三公子手头也已经没了可供布施的钱财,估摸着也会消停了。” 萧半如合身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在身前,长长舒了口气,极为平淡地说道:“他能消停下来自然是最好了。神仙掐架,小鬼遭殃,这次的事情我们不管,也管不着,别说区区数万难民,就算是数十万、数百万,在他们那些人眼底,还不是如同蝼蚁一般!” 萧半如的话,叶长门听得很是透彻,虽然要眼睁睁地看着数万难民遭殃而心有不甘,但是却也无可奈何。萧半如说得没错,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人命贱如草,区区数万难民的生死,高卧帝都龙城中的那些人又怎么会在乎呢! 在萧半如的房间里喝了那杯她第一次为下人斟的茶,又略略待了片刻,叶长门就退了出来,到大堂前要了两壶酒,窝回自己的房中痛饮起来,反正窗外风雨潇潇,天地昏暗,何妨一醉! 广源客栈二楼西厢第三间客房内,斜靠在窗边木椅上的洛长安,紧蹙着眉头将手中翻看不到三分之一的《炎罗河州记》重重抛到了一旁的茶几之上,探腰起身深深呼吸了一会,回复平静后,取过房门背后的大黑伞,负手穿过人来人往喧嚣不断的客栈大堂,扬伞穿入雨幕之中。 离开广源客栈一条街的距离,听着头顶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洛长安却觉得整个世界前所未有的清静了。仅仅只在房中待了小半日,他就被众人踩踏木板的吱吱声,攀扶楼梯的咚咚声,还有呼菜唤酒的吆喝声,给吵得晕晕乎乎,魂不守舍。不得已,只能冒雨跑了出来。 走在风雨弥漫的大街上,看着长街两旁的屋檐下挤满了避雨的难民,洛长安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如今囊中已然羞涩,也去不得顾城楼饮茶了,索性往河边一拐,逆流而上。他刚才在那部《炎罗河州记》中看到,说这丰州城外,炎罗河南岸往西十五里有余,有一片广袤美丽的桃园。 而今已是六月中旬,桃花早已落尽,就连果实也早已收获,书中所说的美丽桃园,这个时候只怕也是繁枝褪尽,一派枯索萧条了吧。不过,洛长安出门只是为了取静,能离开广源客栈的喧嚣吵嚷,能离开感受得到却不尽知情由的风起云涌,那就足够了。 风雨很大,近乎满溢的炎罗河浊浪排空。洛长安贴着河岸线一路西上,走了大约三五里,便看到了河对岸周大善人家的高门大宅。 在这丰州城中,北富南贫,其中原因多与阴阳相关,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炎罗河自西向东,刚好将丰州城分为南北两岸,而且南岸河堤拱向城内,北岸河堤拱向河内,依照风水堪舆之术,断定北吉南凶。 由此,丰州城中,炎罗河南北两岸,人口分布极不均匀,北城拥挤,南城空虚,哪怕是地处北城中最为核心地带的周府南门所向,河对岸也唯有稀稀落落的几间低矮民房。再往西走,穿过城门,人烟越来越少,到了出城十里的地方,基本上已是一片荒芜。 洛长安沿着河岸往西,好在六月的水草丰盛,一路上并不十分的难走。待继续向前走出二三里,他脸上的轻松神色不觉收敛,剑眉紧锁,眼底透出一抹浓浓的忧愁。只见眼前的河堤低矮,多处已然倾颓,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沙石,每一波风浪卷过,缺口处的沙石明显少却许多。 倘若这暴雨再下几日,这处河堤便会不堪重负,轰然崩决之后,整个丰州城都要遭殃了! 洛长安的脚步不觉越走越快,越往前走,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像刚才那一处倾颓的河堤一样险象环生之地,多有十余处,绵延近五里有余。 站在危如累卵的河堤尽头,举目望去,炎罗河波澜壮阔,风雨弥漫,天地一片浑浊。极目西盼,可见三两里开外桃树成林,漫山遍野,一望无际。 洛长安缓缓压下因危堤而起的一丝焦虑,沉沉吐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许多事情不是他忧虑就能得以解决的,他还是打算再到前面那座山上去好好看一看,风景! 沿着不甚滑泞的山路攀行,大约花了小半个时辰,洛长安就站到了桃山坡的顶端,而所谓的桃花亭,就在坡下向西两里开外的河边,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十分简陋的茅草棚。 站在坡顶风大雨大,洛长安手中的大黑伞被刮得翻来覆去,衣衫的下摆湿了一大片,着实看不成什么风景,只好埋头背风而下,往河边的桃花亭走去。 走到桃花亭近前,可以清楚地看到,桃花亭的确已经年久失修,几近倾颓,不过地基尚稳,还可以勉强遮挡些风雨。 洛长安大步踏进亭内,收下头顶大伞的刹那,赫然发现亭子里还站了另外一个人,只因为适才一路埋头行走,而那人又一直临河而立,被亭柱给遮掩住了,这才没有事先看到。 临河站立的黄衣人听到声响,悠然转过身来,看到将大黑伞靠在一角亭柱上之后埋头抖索衣衫下摆的洛长安,冷峻无比的面容上不禁浮起一丝诧异,张了张嘴,淡然打了声招呼:“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会在这里碰到洛三公子。” 洛长安听到那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而且声音听起来略微有点耳熟,微蹙着剑眉抬头望去,看到那张带着矜持微笑的冷峻面容,神色不觉微微一顿,呵呵一笑,说道:“原来是百炼堂的……哦,真巧!” 洛长安话说了一半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好讪讪转过话头,道了声真巧。其实,那黄衣人他确实认识,正是那在百炼楼有过两面之缘的冷峻少年,在那品剑大会之上,手捧天宇皇帝的圣旨和斩龙碧血二剑,带走了洛长宗和朴柳等人一去不返的少年。 冷峻少年脸上也浮过一道不太自然的微笑,微微拱了拱手,淡然说道:“在下公冶玄。” 洛长安听到冷峻少年自报家门,神色猛然一震,双眼诧异而好奇地盯了公冶玄足足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方才恭谨地执手还礼:“在下洛长安,久仰公子大名,失敬失敬。” 公冶玄见洛长安如此恭谨,不知道为什么,冷峻的脸上闪过一道不太自然的神色,缓缓转身一如刚才那般,遥遥望进炎罗河上的风雨烟波之中,眉峰微聚,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洛长安虽然不解公冶玄为何突然沉默了下来,不过鉴于前两次见面时公冶玄的冷峻,也没有大惊小怪。他微微上前两步,站在离公冶玄五步开外的地方,同样举目望向浊浪汹涌的炎罗河。 四下里风急雨骤,砸的桃花亭的茅草屋顶噼里啪啦的响,依靠在一角亭柱上的大黑伞下,浅浅的一滩水渍蜿蜒流淌,悄无声息滑落石基之下,汇入波流壮阔的河流之中。河边亭下的两人矗立如山,静默如石。 良久,沉默着的公冶玄忽然开口说道:“上个月斩龙碧血二剑横空出世之后,北方战事连连告捷,军威大振,民心备受鼓舞,估摸着再有个一年半载,北方局势可定。到时候论功行赏,洛三公子也可与有荣焉。” 公冶玄的话虽然没有点透,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洛长宗定然已经得了斩龙碧血二剑中的一剑,而且已经奔赴北方战场之中,如若不然,他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凭什么与有荣焉,还不是因为他是洛长宗的弟弟么!不过,这份殊荣,洛长安并不稀罕,也不在意,当下只是微微挑动了一下眉头,默然不语。 公冶玄见洛长安不接话,也不介意,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北方的战事容易处理,可南方的局面却很是棘手,单单就今年炎罗河沿岸所遭受的洪涝之灾这一项,就让朝中群臣寝食难安了。” 经由公冶玄这么一点,洛长安素日来想不明白的地方豁然而通,总算领略到了其中一丝玄机。公冶玄说得好听,什么朝中重臣为了汛情寝食难安,只怕这寝食难安不是因为汛情,而是因为勾心斗角所致! 丰州城城主侯庭芳霸着粮仓不开,为何?又是谁给他这个胆量?难道不怕激起民变?朝廷为什么没有严旨勒令丰州城开仓放粮?也未见从别处拨发赈灾银两?天宇皇帝和问鼎侯暗中较劲,谁都按兵不动,博弈不歇,只可怜数万万难民日渐消瘦,日渐消亡。 公冶玄是天宇皇帝的人,他突然出现在丰州城外,难道不也是天宇皇帝的一步棋么? 洛长安想通了那些神仙掐架的勾当,顿觉有些无聊,更有些无奈,依旧沉默着不愿开口。 公冶玄见洛长安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始终不接自己的话头,冷峻的双眉终于忍不住微微皱了起来,静默了许久,忽而满含愤怒地苛责了一声:“有些人就是太过喜欢兴风作浪,扣着数百万石的粮草不发,眼睁睁地看着难民一天天饿死,简直是草菅人命,天理难容。” 洛长安知道公冶玄这些话意有所指,但话中的怒意可不仅仅是冲着侯庭芳去的,很明显也有对他始终沉默的不满。他微微皱缩着眉头沉吟起来,不管公冶玄的意图如何,也不管天宇皇帝的手段如何,至少他们是站在保民的立场之上的,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出于情感上对那些难民的同情,出于道义上对万众生命的怜悯,洛长安沉吟良久之后,心中计议已定,沉沉叹息了一声,皱眉忧道:“近来几日,丰州城里的难民越来越多,而布施接济的人却越来越少,死的人倍增,尸体也得不到妥善掩埋,隐隐有了引发瘟疫之兆。倘若这个时候朝廷还不能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派粮赈灾,疏散百姓,只怕不日就会激起民变。” 听到民变二字,公冶玄的眉头猛地皱缩成团,冷峻的脸上腾起一股勃然之色,双手紧握成拳,发出一串噼里啪啦的脆响,即使在大风雨中,亦是清晰响亮。紧接着,他又长长深吸了一口气,霍然转身面向洛长安,双眼间神光湛湛,寒声问道:“公子可有良策?” 洛长安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正准备将适才心底计议到的对策坦言相告,却发现公冶玄的脸色陡然变化了一下,那双冷峻的双眼也越过他的肩头,遥遥望了出去。 洛长安心中一动,连忙错开一步转身,举目望去,只见一道瘦长的身影往桃花亭下急掠而来,起落之间足有十丈有余,短短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近前,却是百炼堂里负责拍卖的那个中年儒士黎贯青。 黎贯青周身浸湿,眉头纠结,神色十分凝重,乍然看到洛长安站在公冶玄身旁,脸色不由猛地一僵,急于脱口而出的话也生生收了回去。 公冶玄自然将黎贯青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眉头微微一挑,若有若无地斜顾了洛长安一眼,淡然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黎贯青神色复杂地看了洛长安一眼,随即脸色一正,沉声说道:“周子清被人杀了,周府门前的粥棚和药棚都撤得一干二净,等在那里的难民聚而不散,局面已经渐渐失控。” ------------ 第十五章 黄龙西至万事休 炎罗河决堤之后,数万难民涌进丰州城避难,城主侯庭芳闭门谢客,紧扣粮仓不发。而周大善人周子清,则打从难民进城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府门前支起粥棚布施。如今,城中自发布施之人本来就越来越少,周子清在这个时候被人杀害,只怕接下来再也无人接济那些难民了。 朝廷不派粮,城中无人接济,这无疑断绝了难民们最后一点支援,掐灭了难民们最后一点希望,如此还不民变,那才奇怪!看来,有的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乱! 公冶玄的脸色陡然一沉,双拳再次捏得啪啦作响,不过须臾之间又沉静了下来,转头看向洛长安,说道:“你刚才似乎有话要说吧。” 周子清已死,民变迫在眉睫,事情变化得太快,洛长安也不再遮掩,坦然说道:“当下最要紧的是开仓放粮,平息民变。然而丰州城城主定然不会主动妥协,这就得看公子的手段了,只要难民的情绪稍稳,我可以试着去跟他们沟通。” 公冶玄自然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平息民变。可是侯庭芳能挺到现在依然紧扣粮仓不发,而且暗地里杀害周子清,很显然就是要把难民往绝路上逼,就是要激起民变,怎么可能妥协?洛长安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至于说看他公冶玄的手段,他公冶玄有何能耐,看的还不是天宇皇帝的手段! 洛长安看到公冶玄皱着眉头面有难色,剑眉不自觉地微微蹙动了一下,眼底略微浮过一丝失望之色,淡淡点拨了一下,说道:“我来的路上,沿途有三五里危如累卵的河堤,如果不加修固,这雨再下几日,只怕整个丰州城都要被淹没。” 公冶玄闻言眼中一亮,挺秀的眉梢微微一扬,可却仍旧沉吟不语,显然心底犹有疑虑。 洛长安再次暗叹了一声,继续说道:“丰州城北城拥挤繁华,南城寥落空虚,大好的土地闲置荒废,就是这城外绵延无际的沃土,也是长年无人耕种。这里,无疑是那些难民重建家园最好的地方,相信为了新的家园,他们一定会竭力修固河堤的。而且看这天色,最多再有五日风雨,今年的汛期也就过了,此时正值六月,手脚麻利的话还可以赶种晚稻。” 洛长安的话音落地,公冶玄的眼睛愈发亮了三分,震惊而诧异地看了洛长安一眼,继而凝眉沉思起来。洛长安的意思很明显,初衷就是要保住那些难民,倘若如他所说,调那些难民过来修筑河堤以为丰州城抵制洪水之灾,侯庭芳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开仓放粮。 如果丰州城上游河堤加固,难民们在丰州南城城里城外地重建家园,种上晚稻,不仅民变一事自然化解,而且还可以为朝廷省却一大笔赈灾的银两,或者说是为天宇皇帝省下了这一大笔赈灾的银两,出钱的是侯庭芳罢了。 洛长安把话都挑明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五日大风大雨,那段危堤加紧修固则可免丰州城菏泽之灾,如果置之不管,丰州城在劫难逃,再加上城中已然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实在是险情如火。然而,公冶玄却还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思量,权衡利弊,简直不知所谓。 人命大于天,洛长安被公冶玄的迟疑不定磨得没了耐性,索性什么都再也不说,转身抓过大黑伞,啪的一声撑开,投入风雨之中,急急往丰州城的方向赶回去,纵然他无力改变大局,也有心要挽救少许性命,比如劝那个在顾城楼前领头从他手里索要布施的人不要意气用事,以他对那人的行事观察,相信还是能劝得住的。 桃花亭外的风雨正急,公冶玄望着洛长安一如从前在苍山城那般坚毅挺拔的背影,眼眸深处涌过一丝叹息之意。不得不说,洛长安的计议很好,不过却太过看重难民的生死,而且有些理想主义,不太适合朝堂之上的斗争。只要丰州城内不出现洪水,纵使险情再急,侯庭芳也绝不会有所妥协,虽然他可以捧出一道严旨逼其就范,但却不是斗争中的上上之选。 天宇皇帝要的最好结果是侯庭芳之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从此一撸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公冶玄作为天宇皇帝的心腹,自然坚决拥护,看着洛长安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心中也思议已定,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决绝之意,冷然说道:“掘堤逐流,水淹丰州城!” 一旁的黎贯青闻言,神情不由得一阵怔愣,他刚才也听到了洛长安的提议,心中知晓只要公冶玄稍一使力,逼侯庭芳开仓放粮,所有事情都能得到圆满解决,可眼下公冶玄却下了一道完全不同的指令,显然是要将事情越闹越大,要让侯庭芳死无葬身之地。只不过,为了对付一个侯庭芳,就让无以数计的难民陪葬,未免有些太过狠辣残忍。然而,他纵使心有疑惑,却也只能领命执行。 洛长安急急赶回丰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近晚,南城的形势倒还不太紧张,北城却已是烟火冲天,喧嚣不断,周府、丰州府衙灯火通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外面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快步往顾城楼前的街巷里寻了一圈,却连一个难民的身影也没有发现,他终究是来得晚了一些,人都早已聚到北城民变去了。 洛长安拖着略为疲惫的脚步回了广源客栈,刚才一路疾奔十多里,衣衫上沾了不少泥点,脚跟也略略有点发酸。客栈大堂人头攒动,喧嚣不迭,北城都已经民变了,他们这些人还在这边热闹喧哗,看来人心自古如是,喜欢看热闹,凑热闹。 默默侧身绕过拥挤的人群,洛长安缓缓上楼,探手推开房门,赫然发现房中灯火通明,桌前正面坐着一个人,桌旁侧立着一个人。这二人不是别个,就是苍山侯的千金大小姐萧半如,以及她这次出行随身携带的保镖叶长门。 突然看到这两个人,洛长安短暂地意外了一下,随即略显无趣地反身掩上房门,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默默地喝了起来。 萧半如看到洛长安进门的时候,紧蹙着的双眉就舒缓了开来,此刻见他略显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舒缓的神色又微微有点发紧,待他一盏茶喝罢仍不见开口,秀眉微微一掀,抬手拍得桌子啪的一声脆响,起身就往门外走去:“我们走!” 萧半如要走,洛长安也无心理会,只是叶长门则显得有些迟疑,他是知道的,萧半如在一听到周子清被杀的消息之后,立即就赶到广源客栈里来了。当急急忙忙赶过来却发现洛长安已然不在,她又是十分焦急雇人找寻,直到找遍了整个丰州城也没见洛长安的身影,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在这屋里等候,而且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她的眉头一直皱得紧紧的,半分未曾松开过。 萧半如走了两步,仍不见洛长安开口,心中暗自愤恨,不过这也就罢了,没想到叶长门还像个棒槌似的杵在那里,不由得更是愤恨,秀眉轻扬,狠狠一眼瞪去,张口就要呵斥一声,却不料突然间一阵轰轰隆隆的巨响从窗外传了进来,由远而近,来得极快。 萧半如听到这呜呜咽咽的轰鸣歇了呵斥,洛长安则腾地一立而起,脸色一片盛怒至极,三两步跨到西向的窗前,愤然一掌劈开窗扉,视线穿过如帘的风雨,看到远处一片浑浊宛如黄龙腾云一般冲杀下来,顿时明白了公冶玄的算计,不禁啪的一下,手掌重重拍在窗棂之上,愤然冷厉地怒哼了一声。 “发大水啦!” 萧半如和叶长门看到那片黄云也很是意外,正有些不解洛长安为什么突然如此盛怒,不知何人看出了端倪,惊慌至极地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大吼宛若惊雷入耳,喧嚣吵囔的广源客栈霎时间陷入沉寂之中,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不过随即又复活过来,喧嚣更甚,吵囔更甚,只是这些震天的声响中,浸染着的不再是看热闹的兴奋,而是惶恐,是惊慌,是茫然不知所措。 萧半如听到外面纷乱不堪的响动,第一反应就是要走,可是看到洛长安依旧伫立在窗前,双手紧紧攥着窗棂,指节泛白,指尖深入近乎腐朽的木头三分有余,已然气得浑身急剧地轻微颤抖不歇,便又牢牢地站定了脚跟,而且还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了几分,一会要是出现什么危急情况,可以第一时间照顾到他。 叶长门本来也打算上前两步的,不过看到萧半如先迈开了脚步,刚刚抬起的左脚便又放了下去,凝聚着眉头,定定地看着窗外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眼底闪动着火焰的暗彩,很显然他受到洛长安情绪的感染,隐隐有些愤怒了。 铺天盖地的洪水宛如洪荒猛兽,嘶吼怒啸着冲进丰州城,最先遭殃的是南城那些低矮的民居,那些青砖泥瓦搭建的房子,如同纸糊的一般,洪水一到,顿时摧枯拉朽般将它们一一粉碎。溺水的人、惊慌的家猪和水牛、残破的木盆、断裂的床板、倒拔而起的树木、一切都绞在洪水中,翻翻滚滚地倾泻而去,汇入炎罗河,冲向同样低矮的北岸,又带走无数同样的东西,扑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洪水所至,整个天地一片肃杀宁静,唯有黄龙般的呜呜咽咽,轰轰隆隆,那是吞噬生命的声音,那是毁灭家园的巨响。 广源客栈到底是丰州南城里最好的客栈,至少足够坚实,待洪水于深夜间平静下来的时候,只被冲走了马厩和厨房,住店的客人伤亡甚微。 洛长安仍然默默地站在窗前,屋中的烛火早已熄灭,四下里黑洞洞一片,脚下楼板发出湿漉漉渗水的声响。大水扑来的刹那,直接淹到了二楼,待风浪平息下去,只淹到一楼大半,二楼楼板上的积水顺着缝隙往下渗,叮咚叮咚练成一片,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洛长安很清楚,这次大水是因他而起,若非他在桃花亭遇到公冶玄的时候,一再提点上游有危堤五里,公冶玄估计不会想到这里,而会想着用其他的法子对付侯庭芳。 或许,不管最后公冶玄想得到想不到引水淹没丰州城这一个点子,那段危堤都会崩决,丰州城同样会被淹,毕竟在这个双方斗得水火难分的时候,谁也不会去关注上游的危堤,更别说派人修固了。然而,这并不能成为洛长安开脱的借口,哪怕他提点公冶玄丰州城上游有危堤五里是一片好心,但架不住人为豺狼,其心甚毒且贪,他好心倒办成了坏事。 黑夜寂寂,风雨不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将丰州城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难民,侯庭芳紧扣不发的数百万石粮草一夜间损毁殆尽,难民无粮可食,无粮可抢,也没了生变的力气,拖家带口,顶风冒雨西上北迁,逃难而去,待得五日后风停雨住,偌大的丰州城只剩下一片菏泽,没了半点人间的生气。 洛长安所乘的大船因为停泊在避风处,并没有大的损毁,是以大水平息后的第三天,不等风雨停歇,船老板就招呼着众船客上了船,启程往帝都龙城进发。 这一日天色终于放晴,多日来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的洛长安在甲板上看了半天风景之后,突然转身对着站在一旁的叶长门执手长揖及地,平静而诚恳地说道:“叶大哥,三阳宫明年二月的春考在即,还请你指点一二。” 洛长安这几日见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景象,想了很多以前没想过的东西,不管是天宇皇帝也好,还是问鼎侯也罢,他们之所以如此霸道决绝,只因为手掌天下权柄。 他不论是要从问鼎侯侯府救出安澜,还是想要在以后遇到类似于丰州城的境况时能够做到心安志满,都要求他必须站到与问鼎侯同等的地位之上。而要入朝争权,入三阳宫便是一条捷径,天下三品以上,十之八九都有三阳宫的求学经历。 而他之所以求叶长门,是因为在临离开苍山城的那个晚上与月生山人促膝长谈的时候,得知了叶长门从三阳宫的第二座山里走出来的事。 叶长门出身三阳宫的事,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此刻见洛长安突然向自己请教,眉头不觉微微一蹙,转眼看了看一旁的萧半如,见她神色平静如常,没有一丝异样,知道不是她泄的密。略微沉吟了一下,他探手扶起了洛长安,点头答应了下来。 与远去的大船上的宁静不同,留在丰州城的最后一拨人却不得安生。这一日风雨刚停,大门倾颓的府衙门前来了一拨人,清一色的玄衣雕鞍客。一匹白马从十三骑大棕马身后缓缓踱出,稳稳停在府门之外,马上端坐着一个俊逸而略带忧郁气质的少年,正是小侯爷布子衿。 侯庭芳和侯立杰这两位被酒色淘空了的父子,寒着脸迎了出来,身后半步开外,还跟着那个阴冷的少年付秋声。三人到了马前,恭然抬手执礼,齐齐道了一声:“小侯爷!” 布子衿轻轻嗯了一声,也不下马,漫不经心地朝三人身后扫了一圈,看得三人都极为不自在。侯立杰心虚之下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满目疮痍,空空如也,不由得暗自有些纳闷,大为不解。 布子衿丝毫没有理会三人的神色,淡淡说道:“好好的一座丰州府衙,竟被你们破败成了这样,实在是该死。” 布子衿话音平平,但落在马前三人耳中,实如五雷轰顶,侯庭芳虚胖的身躯猛然一震,宛若筛糠一般萎顿余地,俯首顿拜不迭,惶恐呼道:“请侯爷饶命!请侯爷饶命!” 侯立杰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却又无可奈何地跟着跪了下去,付秋声倒是仍旧一副阴冷平静的模样,落落大方地跪立于地,犹有三分不卑不亢之气。 布子衿听侯庭芳绕来绕去地将请侯爷饶命的话说了不下十多遍,眉头轻轻一挑,略微有些不耐地说道:“有斗争就有牺牲,如今丰州城已成一座废城,再留你这个城主在世上,也没了用处。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我让人帮你?” 侯庭芳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抬头无限哀戚地看了高坐马上的布子衿一眼,暗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此番是我办事不力,死有余辜,只是能不能看在我为侯爷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 布子衿没等侯庭芳把话说完就抬手打断了他,冷然说道:“只要你死了,万事都有了交代,至于你儿子,不仅不会受到牵连,而且还会有一个比你更好的前程。” 侯庭芳听到“前程”二字,先是面色一喜,随即又是一忧,什么叫做好前程,那是要他的儿子侯立杰接着为侯府卖命啊。经历此变之后,侯庭芳暗自有些后悔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心灰意懒之下,这几日也想过让侯立杰逃走,但想到问鼎侯的手段和权势,知道逃也无用,就放弃了。 实实在在的,侯庭芳现在并不希望侯立杰步他的后尘,但又莫可奈何。微微沉吟了片刻,道了句感激的话,探手摸向腰间的长剑。只是长剑在手之后,竟又止不住颤抖起来,迟迟难以决断。 布子衿端坐马上,冷冷地看着侯庭芳,微微轻哼了一声。他这一哼,侯庭芳的手猛地一抖,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离气绝身亡还差得太远,无论如何却再也下不了手去。 这时,跪立在一旁的付秋声陡然窜起,探手抓向侯庭芳持剑的手掌,用力往下一抹一带,一条血箭喷射而出,侯庭芳急剧颤抖了两下,继而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侯立杰跪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忙俯首于地,既是表示谢恩,也是掩饰眼底心中的狂怒。 布子衿丝毫不在意小小一个侯立杰,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付秋声,掉转马头,哒哒而去,口中淡然吩咐道:“你们跟我回京吧。” ------------ 第十六章 细说三阳辩六艺 一场朝堂上没有硝烟的斗争,以一场大水开始,又以一场大水结束,只不过中间却多了无数枉死的冤魂。 顺水东流的大船之上,洛长安与叶长门相对而坐,萧半如侧坐相陪。既然是讨教,就要有个恭谨的态度和严肃的氛围。 叶长门被洛长安恭谨严肃的姿态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三阳宫位处帝都龙城以西三十余里,濒临炎罗河北岸,藏于三山之南,四面皆阳,风景如画。三阳宫先大乾王朝而存在,历来地位超然,因为份属大乾境内,所以一直以来都担负了一部分为大乾王朝培养国士的义务。” 洛长安听出叶长门对三阳宫简单的介绍之中藏着一股虔诚和崇敬,心中也不觉对三阳宫产生了更大的兴趣,平静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个能让从里面被赶出来的人依然无怨无悔地膜拜,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高傲的人,那就足以说明这个地方有其不可取代的独特意义。 叶长门像是想起了过去,沉吟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浊气,勉强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世人所说的三阳宫,乃是独立于三座山之外的那处学馆,每年开春设考,考试的内容,就是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此六艺也是国士应该具备的基本技艺。” “只不过,三阳宫除却为朝廷选拔培养国士之外,也会为自己的传承挑选门生,所以,这基本的六艺考核看似普通寻常,实则暗藏玄机,比如书之一艺乃道院神符之根,数之一艺也是奇门遁甲之源,此两项的成绩,往往决定着考生进了三阳宫之后能否更进一步。” 叶长门的话仅仅是点到即止,洛长安听得有些不明不白,凝眸沉思了片刻,似乎想通了点什么,抬眼盯着叶长门,问道:“叶大哥所说的道院是否就是你以前修行过的地方?而所谓的考生进了三阳宫之后再进一步,是否就是踏上修行之路,步入超凡入圣之途?” 叶长门默默点了点头,心中不由暗叹洛长安聪明,微微顿了一下,说道:“三阳宫后面的两座大山里的书院和道院,每年都会有人关注三阳宫的春考,暗中严格考察成绩优异的考生,倘若发现七窍玲珑通感天地之人,则会想方设法地将之收入门下,悉心栽培。” 洛长安听叶长门这般一说,总算明白天下之人对三阳宫趋之若鹜的真正原因了,原来大家都是冲着那大道修行而去的。由此不难想象,能进入大山中的书院和道院的人,必是那等绝顶的天才俊杰了!进去之后,他们的地位又必会是绝顶的崇高了! 洛长安心中暗自感慨唏嘘了一下,抬眼间看到叶长门的双眼静静地盯着他不放,知道叶长门这是想让他考进三阳宫后面大山里的书院或者道院,不觉微微摇头一笑,并不是他不想考入书院和道院,可以说他比任何人都想考进去,只不过这种事情,谁有百分百的把握,与其空口白牙一顿,还不如不说的好。 叶长门看到洛长安不肯表态,也没办法勉强,暗自微微叹息了一声,又说道:“书院和道院这些年虽然一直都在暗中筛选门生,但是却收获甚微,三阳宫也由此沉寂好些年了,想当初我离开的时候……” 叶长门说着说着又不觉忆及往事,感慨的声音刚刚落地便又猛然惊醒,立即将后面的话掐断得干干脆脆,一个字都没有再漏。 洛长安虽然对叶长门的那段往事很是好奇,但是也知道事关他人隐私,不方便随意打问,于是寻了个由头转移了话题,惑然问道:“叶大哥一直都只有说到书院和道院,但是三阳宫后面明明有三座大山,除了书院和道院之外,那第三座山里的是什么?” 叶长门抬眼看了一下洛长安,眼中满是不解兼不可置信的神色,就是眼前这个对三阳宫一无所知的人,竟然捧着苍山侯亲笔写的推荐信要参加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了。良久,他无奈相信了洛长安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暗自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那里原本是禅院所在,只不过在武皇帝灭佛的大劫之中灰飞烟灭了,至今仍是雷池禁地,未得书院和道院客卿长老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允许踏入一步。” 叶长门说完低头喝了口茶,又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洛长安一眼,仿佛突然才想起来似的,悠悠说道:“道院和书院的客卿长老分别是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 洛长安见叶长门看着自己的眼色有些耐人寻味,不由得剑眉微微一蹙,问鼎侯布公权他早有耳闻,至今从未谋面,除却布子衿劫走安澜一事之外,彼此间也谈不上有什么瓜葛,至于文渊大学士花余庆,更是闻所未闻,更谈不上有什么瓜葛了。 洛长安想来想去,正觉得叶长门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候,脑海中忽而浮过花千容的身影,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眉梢不觉猛然一跳,双眼急转,定定地看进了叶长门的眼底。 叶长门从洛长安的反应中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当下也不再在这一点上纠缠,毕竟武皇帝灭佛一事,后世多少年来,都轻易不被提起,也没有人愿意提起。一口将手中的茶水喝尽,又开口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就那三阳宫春考的六艺,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实质性的大忙,只能将我当年的些许经验讲给你听,能有多少收获,还得靠你自己。” 洛长安见叶长门转回正题,便默默地收敛心神,点了点头。 叶长门嗯哼了一声,说道:“六艺之中首考礼艺,礼艺即礼节,包括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此艺准备方面,你可参研夫子的弟子私记的《乡党》一篇,虽然看起来都是圣人起居饮食之常,而且左右周旋,但是莫不中礼节。只要你能做到言行举止巡礼如一,成绩必为甲等称上。” 洛长安平日里杂书看得不少,讲礼数的倒却是很少看,当下也只是随意记了一下《乡党》这篇书名,心底也没下定决心非看不可。在他看来,礼这种东西虽然成就人的品格,但是束缚更多,他很不喜欢尊卑有别的那一套,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那些所谓的规矩害得不轻,再加上这一次丰州城的事,让他的心底更生抵触。 叶长门略微能够感受得到洛长安对礼法的抵触情绪,但却没有出言点破,转而说道:“礼艺之后考乐艺,这方面我完全一窍不通。另外,在后面的御、书、数的考核上,我也丝毫帮不上什么忙,甚而是连经验也没得传授。” “御嘛,得看你的运气,若能挑着好马,自然能有一个好成绩,不过想在考场挑到好马,可能性几乎为零,大多数考生都会自带骏马良驹。书艺暗通天道鬼神,我境界不够,当年只得了个丁等下品的成绩。数呢,虽然我当时的成绩还算不错,甲等中品,但是三阳宫的考试,从来不会出现两道相同的题。” 叶长门说完,看到洛长安的眼角微微抽动,明显强忍着无奈的笑,兀自先笑了开来,略显尴尬地说道:“所以,我唯一能帮到你的就只有射艺这一项。” 洛长安微微笑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叶长门变得也是神情严肃,落落说道:“射艺最重要的其实不是练箭,而是练心,瞄准箭靶便是瞄准你自己的修身之道。圣人有言: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矢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无作色,和其肢体,调其气息,一其心志,才能百发百中。” “因为你尚未修行,暂时还无法感通天地,触摸不到天地元气的存在,也就没有可能导引天地元气淬炼你的身体了。有鉴于此,你就只能自己练气、练力、再练心了。我幼时未通天地之际,学过一套外门的形意六合拳,正好适合你此时修炼,此拳法虽然没什么太大威力,但是练气蓄力,静心锐意却有十分功效。” 洛长安听到叶长门要传自己拳法,神色不由猛地一震,连忙站立而起,恭然长揖及地。这么多年来,除却他的父亲洛阳明出于愧疚而主动提出过教他功夫之外,叶长门倒是第一个主动而又真诚教他拳法的人,这令他心底很是感激。 叶长门见洛长安突然神色激动地起身朝自己行如此大礼,顿时也坐不住了,连忙弹腰长立而起,错步挪到一旁的空地上,摆了一个不七不八的架势,初看很是慵懒随意,但细看却又感觉他凝重如山,牢牢不可撼动分毫。 洛长安两步走到叶长门对面,仿照着他,似模似样地摆起了如出一辙的动作,可大约过了不到盏茶的工夫,便觉得腿脚发酸,手肘发麻,气息纷乱,极为不舒服。 这时,叶长门悠然收了架势,抬手轻轻帮洛长安纠正姿势,口中同时指点不断:“形意六合拳,讲求内三合和外三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此为内三合;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此为外三合。此六合练到极致,便可内外相通,阴与阳合,天与地合,拂尘明镜,圣骨开元,晋身武道。” 洛长安听到这里,心头猛地一跳,气息为之一滞,叶长门刚刚给他纠正好的架势就垮了。不过,他丝毫也不在意,而是眼光灼热地盯着叶长门,满面惊喜地问道:“叶大哥是说把这六合拳练到极致便可晋身武道?” 叶长门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也不明白洛长安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说道:“理论上来讲,不管是修炼哪一种外门功夫,只要练到极致,都是可以晋身武道的。只不过外门入道太难,大乾王朝立国数千年以来,也只有唯一一位武道强者。” 洛长安听到叶长门说外门入道困难的时候,他的心头跟着微微一紧,不过又听到他说有一个外门入道的先例,心中又是一热,尽管几千年来只有这么一个,也总好过完全没有,至少留了一线希望不是。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谁?” 叶长门深深看了一眼神色激动的洛长安,面容严肃地说道:“问鼎侯布公权。” 听到叶长门的回答,洛长安满面欢喜的脸色陡然一沉,随即变得无比凝重。不过,他也没有在这一点上纠结太久,不大一会儿,神色便又回复了正常,眼神变得更加的明亮,默默地摆开架势,练起了形意六合拳。 在洛长安的心底,布公权能做到的事,他未必就做不到,就算此道不通,只要进了三阳宫,进了书院或道院,未必就找不到可以克制武道强者的法门,退一万步说,就算万法不通,他还有脑海中的大魔经和腰间的天子剑。只是要解开这两件东西上面的封印,就要去到那标记着白楼观位置的第三座山里,只有得到问鼎侯和花余庆的允许才能进入的雷池禁地。 此番前行的道路显然无比的崎岖,但是前途却是远大而光明的。洛长安的心志坚定不移,终将毅然决然地冲杀向前。 洛长安这一拉开架势,一练就是两个时辰,开始的时候叶长门还不时帮他纠正一下,待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像老僧入定一般,石化了似的伫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直到一旁的萧半如实在等得有些难受,把茶杯敲得砰砰作响,方才将他惊醒过来。 洛长安回过神来之后,冲着守在一旁的二人歉意地笑了一笑,叶长门微微一笑表示不介意,萧半如则连翻了他几个白眼,揶揄道:“这三阳宫的春考是考六艺,又不是考坐禅发呆,你可别忘了练这六合拳的初衷,那是要为练习射艺打下必要的基础而已,而不是要你将它练到极致,然后晋身武道!” 洛长安讪讪一笑,任凭萧半如数落,这一路走来萧半如对他一直不错,而今让别人在一旁枯守了两个多时辰,唠叨两句也算正常。 萧半如见洛长安笑而不语,扬起的秀眉缓缓平复了下来,说了两句也就不再数落,而是转而说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叶大哥负责训练你礼艺和射艺,我呢,也勉为其难地当一回老师,教教你乐艺和书艺。至于御、数二艺,一则这儿教不了,二则非朝夕之功可成,等到了帝都龙城再说。” 洛长安闻言略微扬了扬眉,御艺教不了不错,因为船上没有马,就算有马也没有可供驰骋的场子,至于那数艺不教,只怕不是那什么非朝夕之功可成的缘故,而是因为萧半如自己都不行,压根没法教。不过,他也不点破,静静地听着她往下说。 萧半如见洛长安神色恭谨,暗地里还道他谦虚好学,心中颇为满意,张口接着说道:“这书、乐二艺,上手容易,入门难,精益求精更是难上加难。其中蕴含的奥妙神通之处,我就不与你细说了。我这次来的时候,手上正好捎了一只短笛,往后就用它教你《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乐,你想要在半年之内入门有点难,所以只要学个差不多的样子就好了。” “至于书艺呢,你稍后去找船家借些文房四宝,我一会给你写几张有代表性的帖子,你先对照着临摹一下,看看觉得学习哪一种比较容易,以后这半年你就练这一种,也不奢望你能入门,只要描得像模像样的就成。” “如此一来,你书、乐二艺考核的成绩应该就不会落底了。等到了帝都龙城之后,我再为你寻一匹良驹,争取在御艺一项上拔得头筹。综合考虑,你进三阳宫的机会还是有的。” 萧半如越说越得意,浑然没有注意到洛长安的脸色已经变得黑沉如水了,他从小除了武力差了些之外,琴棋书画、杂学八卦,不说十分精益,却也略有小成,可如今到了萧半如的嘴里,竟然连入门都被认为是觉得强人所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冤屈么? 萧半如兀自说了一阵,不见有人搭话,转眼一看,见洛长安神色不善,秀眉微微一拧,明眸一瞪,呵责道:“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洛长安顿时一片愕然,随即无奈苦笑着点头不迭,同时又显得颇为无辜而忧虑地问道:“那数艺怎么办?” 萧半如看到洛长安在自己的呵斥下委屈服软的样子,不由暗自得意,一抹动人的笑容正往眼角眉梢上攀爬,可是刚爬上三分,却又听到他突然提及数科,脸色顿时一僵,眼角浮过一丝尴尬的羞红,探手撑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挥着手说道:“你的时间宝贵,不容耽搁,我去找船家要笔墨纸砚,你跟着叶大哥好好练拳。哦,对了,也别光练那站桩的工夫,练练剑就挺好的!” 叶长门看到萧半如吃瘪狼狈而逃,嘴角也微微起了一丝笑容,不过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凝重,萧半如适才离开时让洛长安练剑的话看似轻描淡写不经意,不过他却知道,那是在提点他不要藏着掖着,把能教的该教的尽快都教了。 可见萧半如比洛长安自己更重视这次三阳宫的春考,一个十八年颐指气使成了习惯的侯府大小姐,竟然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而且还一路从苍山城追了上来,明里暗里都不遗余力地帮着洛长安,这里头包含的意味,别人不懂,他叶长门却比谁都明白,大小姐的心里终于有了人了。 ------------ 第十七章 万法归宗只练心 既然萧半如已经有所交待,叶长门也不好推脱,一则毕竟他还是侯府的剑士,二则他此前在侯府聆听洛长安高谈阔论三剑道,从中得到不少启发,最为重要的是他从此找到了新的方向,一扫过往的阴霾,再次坚韧不拔地踏上了追寻通天大道之路。 就此一点,便让他一直心怀感激,与此相比,稍稍指点一下洛长安练剑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他心中认定,纵使他不传授点拨,纵使洛长安现在还无法沟通天地,触摸不到天地元气,也终有一日会一飞冲天。在洛长安的身上,他总能若有若无地看到一丝莫可名状的神秘和深远。 叶长门内心感慨之余,缓缓开口说道:“大小姐让我指点你练剑,简直是折煞我也,以你对剑道的了悟,假以时日,必将远胜于我。只不过当下,我看你好似对剑还不够熟悉的样子,应该是新练未久吧。” 洛长安见叶长门说得委婉,微微摆了摆手,坦然笑道:“因为我自小叛逆,所以并不住在家中,武道修行之上还未启蒙,平日里应急时所使的那三招两式,全是从小孤山上的那些牲畜身上学来的,不成章法,至于剑法,更是少有接触。当日侯府论道,只不过借着略通医理才说出庶人剑那一番话来,至于诸侯剑、天子剑,则完全是讨巧罢了,里头没有任何真功夫的。” 洛长安说得很是坦然随意,但是叶长门听了,脸色却是十分的严肃凝重,双眼牢牢盯住洛长安,十分坚定地说道:“公子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那诸侯剑、天子剑方才堪称剑之大道,就我之所见所闻,自觉无一能出其右。” 洛长安本是随意一说罢了,没想到却引起叶长门如此大的反应,竟然连对他的称呼都换成了公子,忙不迭摆手,笑了笑说道:“这世间,上至圣贤君王,下至流寇弃婴,手掌天子剑也好,醉卧茅草屋也罢,终究还都是个人,而且一样要吃喝拉撒,是个庶人。因此,这练剑还得从庶人剑练起,还请叶大哥为我启蒙。” 叶长门闻言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洛长安年纪轻轻,格局却是如此高远,由此也知道了他刚才并非当真妄自菲薄,只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不觉为自己的一时紧张而暗自失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为你启蒙,我可承当不起,姑且当作一种交流吧。” “剑乃百器之仙,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制,撩挑刺抹,顺力逆行,剑走偏锋。这几句便是剑术的纲领,初学者一是要熟悉剑的秉性特征和使用方法,二是要勤加练习,在练习的过程中调动全身的气力意心,充分地与手中剑融为一体,领悟剑的精神灵魂。” “其实,世间的一切修行法门,最终无不是返诸自身,到头来练得不是别的,还是这副寄居的身心,唯有心正体和,圆融通达,方是大善大喜。” 叶长门娓娓而谈,最后竟还下了个感悟性的总结。洛长安听了击掌笑道:“叶大哥说得精妙,真是令我醍醐灌顶,如夏饮冰,痛快啊痛快!” 叶长门听到洛长安的夸赞,心中却没有自得之意,淡然含笑说道:“说来惭愧,我这番感悟还是从你在侯府论述的剑道中得来的呢。单单就你那一句‘以意为锋,以气为柄,以筋骨血肉为脊梁,内通任督,外御天元’便直指剑道修行的根本,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洛长安听了只是哈哈一下,不作辩驳,也不作纠缠,聪明人碰到聪明人,往往就是这样,凡事总能够举一反三,彼此促进成长。叶长门很明显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因为洛长安看似信口胡诌的三剑道就了然开悟,当初也不可能进入三阳宫后面的道院里修行了。 叶长门与洛长安相视一笑,接着就让洛长安拔出腰间那柄灰蒙蒙的无鞘长剑,从最基本的使剑手法撩挑刺抹开始教起。洛长安确实是天资聪颖,短短小半个时辰便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余下的一二分功夫只能靠日后长时间的修行慢慢打磨了。 因为洛长安学得很快,而且很杂实,所以叶长门又教了些其他由基础的撩挑刺抹衍化出来的手法动作,比如劈斩剿切等等,这些动作虽然是从基础手法中衍化出来的,但也都算是剑术的基础。洛长安学得很认真,很仔细,不知不觉两个多时辰飞逝而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身上也起了一层细密浓稠的大汗。 吱呀一声轻响,萧半如推开房门大步而入,身后跟着两个船上的仆人,一人手里端着笔墨纸砚,另一人手里端着酒肉饭菜。 吩咐两位仆人把东西放下离开,萧半如脸上下午临别时的尴尬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又回复了侯府大小姐的风采,冷傲之中带着洒脱大气,大咧咧往摆满酒肉饭菜的桌前一坐,边往自己身前的碗中倒酒,边嚷嚷说道:“快来吃饭了,吃完饭还得吹曲练字呢。” 洛长安微微一笑,经过大半天的活动,他也感觉有些饿了,很爽快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刚一坐下,萧半如便将她自己身前刚倒满酒的大碗送到了他身前,而后又埋头倒酒去了,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叶长门见了,暗自一笑,抬步就要往门外走去。 洛长安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此前没觉得有什么,是因为没有细致琢磨,眼下萧半如给他倒酒,再加上叶长门明显是要避嫌的举动,哪里还能不明白,连忙起身一把拉住叶长门,将他摁到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叶长门坐着有些不踏实,想再度起身离开却又没有好的理由,只好讪讪地笑着。好在萧半如并没有给他难看,相反还若无其事地将倒好的第二碗酒搁到了他身前,仿佛原本就打算好了三个人一起吃饭似的。不过还别说,桌上确实是摆了三副碗筷。 倘若如此叶长门便认为萧半如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三人共进晚餐的话,那只能说明他一不了解大小姐的脾性,二也没有自知之明。然而,坐都坐下了,酒也送到了身前,再怎么觉得当灯泡别扭,不也得接着发光发热么,索性把心一横,端起酒碗和洛长安相对畅饮开来。 酒水不多,饭菜管饱,叶长门吃完之后,便立即寻了个借口走了出去。萧半如和洛长安合伙将桌子收拾干净,摆上笔墨纸砚,将高高的烛台移上桌角。屋中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但是各自手头都没闲着,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 萧半如往四四方方的砚台中洒了两滴清水,玉指捻着半截松香墨不紧不慢地磨着,如同舒云漫卷,散发着宁静潇洒的美感。 洛长安按照萧半如的吩咐,将四支粗细长短不一的毛笔洗净后倒挂在笔架之上,又将裁好的宣纸平整地铺在桌上。其实,这些不用萧半如吩咐,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很细致入微。不过,为了避免屋里太过安静而导致气氛尴尬,他总是装作茫然不懂地问这问那。等到他笨拙无比地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的时候,萧半如那边的墨也研磨好了。 萧半如放下干墨,探手自笔架上取过一只细长的中锋长毫,蘸墨七分有余,悬腕沉吟了片刻,神色平静地俯首落笔。笔锋在宣纸上行走如风,行云流水的大字力透纸背,写罢一半,又蘸了一次墨,再落笔之时,却是到了宣纸的另一侧,同样的笔走龙蛇,气象万千的大字跃然纸上。 萧半如写完之后,直起腰身将自己写的字审视了一番,好一会儿方才长长舒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长毫。洛长安这个时候才抬步转到萧半如的方向,低头往桌上的大字看去。陡一见那提笔起势,便觉眼前一亮,再一路细细查看下来,更是不觉暗暗点头,心中大为称赞不已。 萧半如的字并不是想象中的温婉圆融,而是大开大阖,架构简单,洋溢着一股浓烈的中道直行的磅礴大气,骨立清奇,率真潇洒,已然有了自身气派,可谓是入了三昧之门了。 洛长安欣赏罢了,抬头丝毫不掩诧异地看了萧半如一眼,含笑说道:“没想到你还真的写得不错。” 萧半如站在一旁看到洛长安一直面露赞赏之意地看她写的字,心中原本还有些得意,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秀眉微挑,张口突突问道:“什么叫还不错?你去苍山城问问,比本姑娘的字写得好的有几个?再说了,你懂书法么,就在那里瞎点评!” 洛长安没想到自己一句中肯的夸赞,竟然惹得萧半如像吃了火药似的一顿狂轰滥炸,连忙摆手摇头苦笑,说道:“我不懂,瞎说的。” 萧半如恨恨地白了洛长安一眼,胸口兀自有些不解气地上下微微起伏,抬手在桌上重重磕了一下,冷然说道:“从今天起,你就照着我写的练,两句话中你喜欢哪一句就练哪一句。” 萧半如说完就不再理会洛长安,十分潇洒地双手往背后一搭,一摇三摆地往门外走了出去。其实,她也并没有生多大的气,只是知道洛长安不大习惯和她独处,而且夜也渐渐深了,便寻了个情由,自己出来了。 看到萧半如一句话说完说走就走了,洛长安不禁觉得这大小姐太过反复无常,不可捉摸。当下也不计较,埋头继续看萧半如留下的字,虽然之前已经看过,知道上面左边先写的是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后写的一句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是并未细想,然而萧半如负手而去前的那句话又提醒了他,此时再一看这两句话,顿时明白了她是让自己提前做好选择的准备,是入书院,还是入道院?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是书院的夫子所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一句则是出自道院的道祖之口。 这样的两句话放在一起,首先不得不说萧半如的见识深远,其次再深究这两句话的深意,便会发现两者大有不同。夫子所言,天道有行,个人修行的根本和中心还在自身,无时无刻不催人奋进。而道祖所言,直言天道无亲,万物无情,让人感觉有些压抑,有些敬畏,甚而由此滋生自私自利,麻木不仁之心。 然而,洛长安看来看去,终究还是更加倾向道祖的那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觉得正是大道无亲,才有众生平等,阴阳一体,清浊不辨,是一种无私大爱,是一种破灭尘嚣直上九天之外俯视苍茫众生的高远宁静,是直指道体本性的真言。 至于夫子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同样揭示了大道衍化不止的本性,不过重点还是落在了个人自身修行之上,充满了人道关怀的大义。这份大仁大义,平常人担负不起,唯有像夫子一样的圣贤才能担当。 洛长安并不想做圣人,也自觉做不了圣人,所以,他选择更加喜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虽然他也做不到道祖那样万物无亲,大爱无疆,但是至少可以选择在接回安澜之后,做一个傲啸山林的逍遥散人。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洛长安并没有提笔作书,萧半如的这幅字已经很好了,他不想狗尾续貂。他很仔细地将萧半如的字收了起来,然后又将笔墨纸砚收拾齐整,去洗了个热水澡,吹灭蜡烛,躺倒在床上,侧身看着窗外摇曳不止的月光,渐渐陷入沉睡之中。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洛长安正准备上甲板去练剑,昨天在船舱房中练了半天,觉得空间狭小局促。刚打开房门,便见萧半如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而且一副先生口吻问道:“昨晚上的书法练了几遍?感觉如何?拿来我看看。” 洛长安微微蹙动了一下眉头,站在门边没动,口中笑道:“我还是先去甲板上练剑吧,昨天在这舱底憋了一天,正好出去透透气。” 萧半如此时已经走到了桌前,看到收拾得齐整的文房四宝,却连一张泼墨的废纸也没有,不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却也没有为难洛长安,略微一点头,说道:“你去吧。” 洛长安没想到萧半如变得这么好说话,微微愣了一下之后,忙呵呵笑着转身大踏步出门去了。上了甲板,挑了船尾一处人少的地儿,迎风深深呼吸了半晌,悠然错开脚步,抬肩收臂,不偏不倚地摆了个形意六合拳的架势,调和气力意心,静静修炼起来。 洛长安此刻再练这形意六合拳,明显与昨日初练时大有不同,不仅整个架势看起来更为严谨规范,而且呼吸之间更为幽深绵长,胸腹间的衣衫可以显见地一上一下,十分规律性地起伏不定。 足足站定了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洛长安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收了架势,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臂腿脚,顿时一阵细密的噼啪骨响从体内传了出来,同时还有一阵阵轻微的酸麻感觉,只是这种酸麻的感觉不似昨日那般难受,反而有些暖洋洋的,仿佛有一股气流在体内流淌而过似的,极是舒服。 洛长安平生头一次有这种舒爽的感觉,不禁嗯哼轻轻呻吟了一声,心喜之下,猛地探手一抓,正是在小孤山之中从一只野猫身上学来的本事,很清晰真切地感觉到五指间一阵风飘过,隐隐然还有一丝阻力产生,明显比以前快了许多,而且力透指尖,有一种牢牢掌控在握的得力感,比之以前明显强大太多。 这形意六合拳虽是外门拳法,但也算内家功夫,换一个人练,两日间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只是洛长安以前独自在小孤山上厮混多年,常与野兽相伴,搏斗自然也不会少,从而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拳脚,又兼整日里满山跑,又是爬树,又是腾跃,身体里早就已经深深扎下了武术的根基,只是以前不得章法,不成体统,一直发挥不出来,这时候被形意六合拳稍一归顺牵引,深厚的根基便自然而然地显露了出来。 洛长安自己略通医理,知道周身筋脉运行的道理,心喜之余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拔出腰间灰蒙蒙的长剑,将叶长门昨日教的那些基础手法逐一练习了好几遍,直到自觉差不多了,方才转身回了船舱。 洛长安回到房间,本以为会被萧半如数落挖苦一番的,没想到屋内空空如也,萧半如早已不在,不觉暗自舒了口气,坐下喝了杯茶,稍事歇息了一会,起身到桌前摊开文房四宝,写了两幅大字,自我欣赏了一会,便又揉成一团,推开窗户扔进了波涛滚滚的炎罗河。 一连好几日,洛长安都是独自一人修炼,中途不光没有再看到萧半如的身影,就连叶长门也都没有看到,若不是船上的仆人说他们还在,他还以为二人不告而别了呢。 六月潮汛过后,天气很是炎热,不过这股热气在突如其来的一场小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得三两日天再放晴,时间的河流已经拐进了七月的那道弯,洛长安等人乘坐的大船也经过一道大弯,背着遮掩在云雾里的三座大山,南下扑向晚风沉醉的帝都龙城。 洛长安负手站在船头,他没有看清书院和道院所在的大山,却看清了帝都龙城扑面而来的热闹繁华,眼底不觉闪动着如同辰星般醒目的光辉,紧握在袍袖中的双拳略微有一丝丝的颤抖,从安澜被带走的三月有雨,到而今七月晚晴,整整近四个月的迁延跋涉,他终于赶到了这里。 ------------ 第十八章 君轻臣重地盖天 大船缓缓停靠帝都龙城西郊的码头,久困船舱的客人们急不可耐地奔下舷梯,快速行走在敞阔坚实的广场之间,一个个面带着欣喜的微笑,一个个洋溢着激动的神情,或许这帝都龙城他们已不是第一次到来了,但是这座承载了无数传说的千年古都,这座永远飘荡着迷醉芬芳的巍峨雄城,永远都是一个谜,永远都是那么的令人向往。 洛长安缓缓走下搭在船舷与岸边的悠长浮桥,站在平滑冷硬的青石板上,等到萧半如和叶长门双双从身后走了过来,微微抬手躬身一礼,说道:“长安就在此地与二位拜别了,多谢连日来的关照。” 萧半如见洛长安一下船就拜别,秀眉不觉深深皱了一下,却也并不多言挽留,微微摆了摆手,随即顺势往身后一背,一摇三摆地从洛长安身旁经过,扬长而去。 叶长门看到这种情景,略为不自然地笑了一笑,张口想说句什么,却又无声作罢,微微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跟上萧半如,不一会便消失在人群之外。 洛长安看着萧半如和叶长门的背影消失,心底略微也有一丝惆怅,不管怎么说,他们二人为了他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一路上都是尽心尽力,着实帮了不少忙,在他心底,也早已将二人当成了朋友。只不过,他知道自己此番来帝都龙城的目的,知道自己的对头是布子衿乃至整个问鼎侯侯府,他不想他们牵涉其中。 微微摇头抛开心头那一丝愁绪,洛长安转身缓缓往停靠在下游三里开外的一座大船走去。那大船乌木打造,船头雕龙,高高的桅杆之上挂着两面大旗。 大旗迎风招展,一面黑底金边,中间用银丝勾勒着一条灵动的游龙,纵使隔着三五里,龙头的眼睛和胡须乃至于龙鳞,也是纤毫毕现,看得清清楚楚。另一面银底黑边,中间用金丝描绘着一个苍劲挺拔的大字:安,字体映着夕阳的余晖,熠熠生光,直晃人眼。 洛长安在乘坐的大船还没进城的时候就看到了安家的乌木龙船,是以一下船拜别了萧半如和叶长门之后,便寻了过来,既然已经到了帝都龙城,也就该先去拜访岳父大人安逸山。 乌木龙船的船舱大房中,安逸山正在筹谋着接下来的行程,三月从青溪镇运出来的毛皮、木材和药材,都已经卖空了,也该早日回转青溪镇去准备来年的货物了,不然回去晚了,赶上冬季下大雪,那木材和药材就难得了。只是过两日便是七夕了,也是安澜的生辰,还是等过完七夕再走吧,也趁此让奔波劳累的船员们歇息两日。 安逸山心中刚有了决断,房门就被人咚咚敲了两声。他平日里早有交代,自己想事情的时候,很少会有人前来打扰的,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就出了意外,不觉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低沉地咳嗽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门外的人。 听到安逸山的咳嗽声,一个四十上下,身形略显瘦弱但是双眼却显得极为精灵的汉子推门而入,脸上的神色有些忸怩,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低声说道:“东家,外面有一个自称是姑爷的人要见你。” 安逸山闻言浓眉一跳,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往外走了两步,神色间透着一丝紧张,略显着急地问道:“那人长得如何?” 机灵的汉子眼睛滴溜溜一转,暗道东家原来还真有个姑爷呢。他是安逸山这一趟下凤离城的路上招来的管事,叫苏桓。他对洛长安与安澜成亲一事尚未耳闻,所以还有些奇怪。不过,奇怪归奇怪,安逸山的紧张告诉他,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当下收敛心神,回忆了一下洛长安的样貌,凝眸说道:“大约二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的,身穿一袭青衫,腰间挎着一柄灰蒙蒙的长剑,看起来有三分不羁。” 安逸山听苏桓这么一说,顿时肯定来的人便是洛长安,边往外走边问道:“他人现在在哪里?” 苏桓见安逸山不再细问来历便往外迎去,心头微微一顿,忙转身跟了上去,说道:“就在船头。” 安逸山点了点头,随即一抬手止住了身后的苏桓,大踏步出了船舱,往船头走去。 渐渐昏沉的夜幕中,迷蒙微亮的星光下,洛长安束手长立,远远看到安逸山从船舱内出来,忙迎了上去,隔着五六尺便拱手长揖及地:“岳父大人。” 安逸山眼中闪过一道欣慰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洛长安,随即脚步不停地往船下走去。洛长安见状,二话没说,转身默默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下了船,走出三里开外,四周基本无人,安逸山才放慢了脚步,转头皱着浓眉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就来龙城了?” 洛长安暗觉安逸山紧张得有些过分了,不过却也没有提点这个,只是说道:“我得苍山侯推荐,来参加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 安逸山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浓眉一挑,很明显,他没有想到过,短短四个月的时间,洛长安就进入了苍山侯的视线,而且不止是进入视线那么简单,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赏识,不然以苍山侯的威望,是绝不会轻易推荐一个任何后生的。他转眼深深地看了洛长安一会,紧张的神色微微一松,喃喃说道:“对你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洛长安也缓缓点了点头,忽而眼中闪过一道略为急切的神色,显得有些犹豫地问道:“泰山大人,澜儿她……?” 安逸山见洛长安向自己解除疑惑后的第一时间就是打问安澜的消息,心中甚感欣慰,神色间浮过一丝慈祥的笑意,说道:“她还过得去,在这帝都龙城里,布子衿对她看得不是太紧,前段时间还出来看过我两次,每一次也都会问问你的近况,只可惜此处距离青溪镇山高路远,我也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她若知道你来了龙城,定然会很高兴。” 洛长安听安逸山这么一说,不由得想起与安澜相处的那短暂的半天一夜,鼻子微微一阵酸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我记得澜儿的生辰就是这两天了,她有没有可能出来见我一面。” 安逸山皱缩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抬头静静地看了洛长安一眼,说道:“我这就进城去看看,后天七夕是澜儿的生辰,我看她能不能出来一趟。对了,你在哪里歇脚,等事情有了着落,我好去通知你。” 洛长安感激地拱手一礼,坦然说道:“刚下船就看到我们的船了,还没来得急进城。” 安逸山闻言心中更是宽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说道:“你能这么惦记着澜儿,是她的造化。这样吧,我们家在西城内也有一座宅子,你就去那里落脚吧。” 洛长安适才把安家的船说成了我们的船,如今安逸山把安家的宅子说成了我们的宅子,可见彼此心里更加亲近了几分。不过,听到安逸山让他回自己宅子里落脚,他却摇了摇头拒绝了:“我想就先不去自家宅子里落脚了,等见了澜儿之后再做打算,今天我另寻住处吧,免得多生事端。” 按道理来讲,洛长安住进安家在龙城置办的宅院,那是女婿住进老丈人家,合情合理,又怎么会生出事端呢?不过,安逸山却很明白洛长安的意思,知道他这是担心布子衿早就安排人暗中盯着安家在龙城的一举一动了,他这一暴露,势必会让安澜出城难以成行。 安逸山不得不承认,洛长安表现得比他更冷静,想得也比他更周到深远,心中不由暗叹安澜当初没有选错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投入夜幕之中,渐渐远去。 洛长安在黑暗中等安逸山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才缓缓往城门口踱去,可是刚到城门下,便被城楼上守城的卫兵给喝止了。原来四下里黑尽,城内已然关闭,禁止通行。 洛长安无奈,不过却也并不在意,他打小就没少过披星戴月的日子,在外面对付一宿也不太难熬,特别现在还是暑气未消的七月初。抬手对着城楼上微微一拱略表歉意,继而爽快地转身离开。可刚走了两步,迎面奔来两匹高头大马,待到了他身前,忽而暴起两声高亢的马嘶,骏马被勒得人立而起,当先一匹枣红色大马的马蹄距离他的头顶只有一尺有半的距离。 洛长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虽然没有急于采取过激的举动,但是眉头已然紧紧皱了起来,感觉到来者不善。 黝黑的马蹄在空中踢腾了好几下方才铿然落地,哒哒地在原地打转,马背上端坐着一个锦衣少年,眉目间与洛长安略微有一丁点的相似,竟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哥洛长宇。而在洛长宇的身后,端坐在马上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少年,赫然便是洛长风。 洛长安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会在这帝都龙城的城门根下遇着这两个人,剑眉紧紧蹙动了一下,抬手微微一拱便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抬起脚步就要继续往前走去。 洛长宇见洛长安要走,眉头微微一扬,手中缰绳轻轻一抖,横马拦住了他的去路,泰然端坐在马上,丝毫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就那么俯视着洛长安,含笑说道:“老三,你到了龙城怎么也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呢,还把我当不当一家人看待了?” 洛长安心里从来就没有把洛长宗和洛长宇兄弟二人乃至于花千容当做一家人看待过,相信他们对自己也是如此,是以此刻听到洛长宇说出这等虚情假意的话,剑眉不觉皱缩得更紧了,不过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冷淡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回了龙城,我这会儿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洛长宇打小大多数时间都会住在龙城他外公的家里,也就是花余庆的家里,洛长安以前只知道在家很少看得到洛长宇,却不知道他具体住在什么地方,不过现在是知道了,所以才会对他用了一个回字。 洛长宇的脾气似乎变得格外的好,一点也不介意洛长安的冷漠态度,哈哈笑道:“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走吧,随我进城去家里歇息一晚。这大晚上的露宿在外面,一会秋露打在身上,对你的身体不好。” 洛长宇的话说得看似好心客气,但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分明就是在对洛长安施舍怜悯,而在这施舍怜悯的背后,不光表明了他的大度,更深刻挖苦了洛长安的身体不行,讽刺了洛长安是不会武功的废物。因为任何一个只要稍有武道根基的人在这七月初露宿山野一晚都绝无大碍,只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之流和病入膏肓之辈,才扛不住初秋露水的滋润。 洛长安自小便没少见洛长宗说话绵里藏针的伎俩,此刻自然也是一下就品味出了洛长宇话里恶毒的讽刺,坚毅的脸庞腾地一下变得无比冷峻,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愤然冷哼了一声,抬脚绕过洛长宇的马头,继续往前走去。 然而,洛长宇这次似乎铁了心的要与他较劲,手上缰绳微动,胯下大马又横身拦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还跟二哥置气?还是跟我进城吧,要是回头让爹知道你到了龙城我没招待好,铁定没有好脸色给我看,就当帮二哥一个忙,随我进城。” 洛长宇的话虽然说得略微软了一些,但是姿态还是那样高高在上,根本没有丝毫的诚心诚意。洛长安懒得理会,眉头一掀就要放下一句狠话,可话没出口,就听到身后一阵沉闷的声响,随即就看到刚才站在城楼上的守城将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大老远就朝洛长宇拱手称礼,呵呵笑道:“小爷这么晚是打哪赶回来了?” 见到守城将领过来,洛长宇便暂时撇下了一旁的洛长安,回头淡然笑道:“奉大学士的令,往三阳宫核实了一下来年二月春考的事情,半道上遇到点事情给耽搁了片刻,这才回来得晚了。” 守城将领满脸谄笑,一把抓过洛长宇手中的缰绳,呵呵笑道:“小爷也要进三阳宫了,真是可喜可贺。” 洛长宇倍觉舒坦地呵呵一笑,说道:“还没考呢,说不准的。” 守城将领不以为然,哈哈笑道:“小爷文武全才,世人皆知,你要是考不进三阳宫,我把樊字倒着写。” 姓樊的将领倒是有点眼力劲,似乎一眼就看明白了洛长宇和洛长安不对付,是以一上来就一个劲地捧洛长宇,直把他祖宗十八代积累下来的马屁功夫都给用上了。洛长宇听了也确实倍觉受用,特别还是他坐在马上,而洛长安束手站在马下。 洛长安本来并没打算多呆的,只是听到洛长宇提到三阳宫明年二月的春考,这才不觉站住了脚步。此刻见洛长宇也没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便又要抬脚离开。 洛长宇虽然一直都跟姓樊的将领打着哈哈,但是全副心思仍然一直都在洛长安身上,见他要走,连忙阻拦道:“长安,别闹了,樊将军都迎出城来了,还不随我快进城?” 姓樊的将领陡然听到洛长宇这一句话,心头猛地一突,难道自己适才看走眼了?不觉心怀惴惴地往洛长安脸上看去,又偷偷往洛长宇脸上扫了一眼,两相一比较,脸色顿时一阵苍白,额头上也是顿时汗密如雨,心底叫苦不迭,我那个亲娘,这两人长得有点像,哪能没有什么亲近的关系?再说了,刚才小爷可是直呼其名呢!这回还真是他娘的看走眼了。 姓樊的心头惴惴难安,不过到底慌而不乱,很快便想到了挽救的方法,只见他伸出孔武有力的右臂,一把牢牢拽住洛长安的手臂,左手仍旧拉着洛长宇座下大马的缰绳,强颜欢笑着大步往城门内走去,口中哈哈笑道:“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适才没能认出这位小爷,早该大开城门欢迎才是,进城后我做东,还请两位小爷赏脸,去流云台上坐坐,权当我给二位陪赔理道歉了。” 姓樊的将领手底下功夫不浅,洛长安暗暗挣了几下都没挣脱,总不能像泼皮一样就往地上打滚耍赖吧,是以只好随着他进城而去,只不过途中听到他要请酒的话头,皱缩着的眉头便一直都没能松开半分,心底更是无奈感慨不已。 姓樊的作为帝都龙城西门的守卫将军,职责不可谓不大,权利也可谓是不小,但仅仅是因为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外孙回来得晚了,便溜须拍马地大开城门亲自相迎,更甚者,只是略微得罪了一个身份不明而仅仅是与大学士的外孙长得有一丁点相像的人,也要迫不及待地请酒赔罪。这简直是玩忽职守,真不知道这帝都龙城的城门是为皇帝守的还是为大学士守的! 大乾王朝的都城城门守将都已沦落至此,其他官员只怕大多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权臣霸政,也难怪有丰州城城主侯庭芳等罔顾黎民苍生之流!诸如问鼎侯、大学士这样霸占朝纲的权臣不除,大乾势难中兴。 想到这些,洛长安又不觉想到天宇皇帝以及他的心腹公冶玄在丰州城干的釜底抽薪之事,眉头不觉轻轻一抖,暗地里长长叹息了一声。 天宇皇帝格局有限,手段也有限,只知道与问鼎侯这样在朝野之间早已根深蒂固的权臣做些无谓的皮毛之争,安插两个有些背景的人,抱着斩龙碧血两柄不世出的宝剑去边疆杀敌,就算败尽了敌寇,到头来军功还是挂帅的将军的,军权永远都难以收回。 在丰州城用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为代价,也仅仅只是扳倒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侯庭芳,自己反倒失去了一片民心。军政大权不在手中,又失去了民心,想要这样的帝王来中兴天下,简直是天方夜谭,只怕连他屁股下的龙椅都做不太安稳,迟早要拱手送与他人。 ------------ 第十九章 得月桥头两度禅 关于大乾王朝军政格局的诸般念头自洛长安的脑海中一晃而过,不过须臾间的事情,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城内。 姓樊的城门守将也松开了洛长安的手臂,满脸堆笑地继续大发邀请恭维之词。洛长安紧蹙着眉头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城中走去。洛长宇见状也是呵呵一笑,轻轻一抬手从姓樊的城门守将手中夺回缰绳,双腿微微一夹,催着骏马哒哒往前跟上洛长安的步伐。 姓樊的城门守将远远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脸上一片失落之意。这时,一个小兵从旁窜了上来,含笑问道:“樊将军,刚才在城门下被拦住的人是谁啊,看样子似乎跟花家那位小爷挺熟的。” 樊将军脸色一沉,颇为不耐地喷了口浊气,骂骂咧咧地恨恨说道:“你他娘的问老子,老子问谁去?给老子滚回去站好你的岗,别没事瞎打听到处嚷嚷的!” 小兵没本以为樊将军又攀上贵人枝了,特意上来想要恭维讨好一番,没想到刚开口问了一句话,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的岗哨上去,只是脸上怎么都挂着一幅难以解惑的神情,实在是猜不到那面生的洛长安是什么大来头。 洛长宇端坐在马背上跟着洛长安走过了两个街头,看到他停在一间名叫小月楼的客栈门前,方才故作姿态地皱着眉头说道:“你就打算今晚住这里?铁了心的不跟我回家里去住?” 洛长安眉头微微一扬,嘴角浮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呵呵说道:“我的家在青溪镇,在这帝都龙城里可没有一处姓洛的宅院,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你家大人操心。” 相比于洛长宇和洛长宗两兄弟绵里藏针的说话风格,洛长安说话明显要直接得多,而且讽刺得也更加的刺裸裸。洛长宇听了,脸色顿时很不自然地沉了下来,闷哼了一声,扬手一抖缰绳,打马呼啸而去。 今晚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洛长风冷冷地盯了一眼洛长安,打马往洛长宇追了过去。他之所以也到了这帝都龙城,是因为洛长安离开洛府之后,洛阳明没有了掣肘的后顾之忧,以雷霆手段将大长老洛青云弄了个灰头土脸,颜面大失,而后又寻了几个借口将他给狠狠修理了一顿。他留在洛府、留在青溪镇的日子实在难过,便央着与他尚有一丝嫡亲关系的洛青云求到花千容那里,才得了个追随洛长宇来龙城避风头的机会。 都说出门在外方知故乡好,洛长风到了龙城之后,终日只能跟在洛长宇屁股后面打转,想起以前在青溪镇里过的呼风唤雨的日子,简直觉得如今是从天堂活到了地狱,心中郁愤难平,在他眼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洛阳明最为在意的庶子洛长安了,是以心底早把洛长安恨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洛长宇打马拐过一个街头便急急停了下来,在他身后正暗地里对洛长安咬牙切齿的洛长风见状,连忙勒住缰绳也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愕然问道:“二爷落了什么东西,怎么突然停了下来?” 洛长宇嘴角浮起一抹阴冷的微笑,嘿嘿说道:“这回我们可有好戏看了,长风,从现在起,你就留在此地,负责死死盯住洛长安。我往问鼎侯府走一趟。” 洛长风开始听到洛长宇让他留下盯住洛长安还有些不高兴,可等到听见他说要往问鼎侯府走一趟,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不由得喜上眉梢,双眼冒光地重重点了点头。 洛长宇哈哈一声轻笑,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洛长风的肩膀,打马扬长而去。 小月楼客栈名字风雅,但格局很小,也很简陋,不过洛长安身上剩下的三两四钱银子,却也只能住在最末等的小客房。和衣横躺在狭窄而又吱吱作响的硬板床上,洛长安不觉回忆起近来发生的事情,久久不能入眠。心潮起伏的他浑然不知,他到了帝都龙城的消息,已经被洛长宇悄然散布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其中就包括布子衿。 问鼎侯侯府,高门大宅的后院深处,布子衿背负着双手,脸色阴沉地从安澜的房中退了出来,他本想着后天七夕,又是安澜的生辰,约她一起出去逛灯会,庆贺庆贺,却被她冷着脸给拒绝了。虽然这并不是安澜第一次拒绝他了,但是每一次被拒绝,他还是跟头一次一样,十分的郁闷难受。 缓缓走出安澜所住的雁林苑,布子衿便看到候在远处院墙下的两个人快步迎了上来,一个面目阴沉,正是付秋声,一个面色青白,却是侯立杰。 布子衿此刻心情不好,一看到两人靠了过来,不由得眉头微微一蹙,露出一脸不乐意不待见的神情。 侯立杰的脸色顿时略显忸怩,显然还是放不下他父亲的死,付秋声则不以为意,嘴角掠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双眼森然有光,说道:“小侯爷,他进京了。” 付秋声和侯立杰随布子衿进京后,不久便听闻了他亲自到青溪镇抢亲的事,也就听闻了洛长安的名字,只不过他们此时还不知道洛长安便是在丰州城无意间出手搅局而差点被他们杀害的少年,只是听到有心人传过来的可靠消息,说洛长安今夜进了龙城,这才急急赶过来向布子衿报告。 布子衿听到付秋声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皱缩着的眉头微微一紧,面露一丝不解之意,不过几乎就在刹那间,又猛然醒悟过来,眉梢轻扬,脸上腾起一抹勃然杀气,寒声说道:“你是说洛长安?他人现在在哪里?带我过去!” 布子衿说着就要抬脚往外走,可转眼间却看到付秋声和侯立杰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不动,眉头又是微微一蹙,淡然问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付秋声转头看了侯立杰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微微一笑,阴沉沉地说道:“我刚才让人上府门前打听过了,入夜的时候,安逸山进来见过小主母,据伺候小主母的丫头说,小祖母好像是已经与安逸山约好了,后天在西城外的得月桥相见。” 布子衿听到这些,脸色不觉愈发阴沉了几分,眼中的杀意也更加的浓郁旺盛起来。 付秋声见布子衿的脸色极不好看,也不敢拿捏,径直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阴笑着说道:“既然小侯爷曾去青溪镇抢过一次亲了,何不将计就计,后天去西城外的得月桥再抢一次?青溪镇终究太小,小侯爷就是再风光,知道的人也不多,在这帝都龙城的地面上可就不一样了,在这里,小侯爷是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被无数人关注景仰,若是小侯爷为了小主母二度抢亲,那小侯爷对小主母的情深意重便会传遍五湖四海,小主母也定会被你这片真心感动。” 布子衿越听付秋声往下说脸色越为舒缓,没想到平日里像个闷葫芦似的阴沉的付秋声,说起话来会这么动听。不过,他心底也很清楚,什么抢亲表真心,传美名,全都是废话,付秋声这是反话正说,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毫无底线地折辱洛长安,让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让他永远活在屈辱之中,这样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难受,也更为解恨,当然也更容易让安澜对他死心,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一个一无是处只有满身屈辱的男人。 布子衿默默沉吟了一小会,悠悠长出了一口气,负手缓缓往自己的小院踱去,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事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务必做好万全的准备。” 付秋声和侯立杰止步躬身一礼,侯立杰默默的没说话,付秋声则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声:“是。” 第二天一早,洛长安便起身出了城,在安逸山的乌木龙船附近守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得了个准信,说安澜明天会出城。怀着激动的心情草草吃了两个饼,又拜别了安逸山,独自往得月桥而去。 得月桥位处龙城以西十三里,因北上汇入炎罗河的月明溪而得名。洛长安赶到月明溪畔的时候,正好新月初升,星辉璀璨,清澈如同明镜的溪流上,斑斑点点,就连天上随风浮动的流云也映照得一清二楚,显得有些梦幻,但却很美丽。 洛长安站上得月桥的桥头,这是一座横跨溪流两岸的长桥。与青溪镇里的在溪水中投入巨石然后在巨石上搭上木板的浮桥不同,得月桥通长三十余丈尽皆高悬于溪流之上,成环拱形,中间一个大拱,往两边渐次缩小,拱拱相连,很是古朴美观。 桥身为黒木打造,在稀薄的水雾氤氲之下,像夜色融入了水底,远看几乎消失不见。桥面用青石板压桥,整齐排列成星月模样,空余处则用枕木填补,以保证桥面平整畅行。 桥栏与桥身一体,都是黒木,只是上面多了许多雕工精细流畅的青莲图案,也不知道匠人在那浅浅的刻痕之上浇筑了什么材质,使得它们看起来格外清晰醒目,或曲或直,或新发或怒放,神态万千,惟妙惟肖。 在桥栏的顶端,每隔丈许,便有一颗黒木雕刻而成的圆球,球体不大,大约盈盈一握,仿似水中的满月。球体表面亦描有许多精细的图案,或仙或宿,或花或草,或青牛猛虎,或狸猫硕鼠,不一而足。 缓缓站上桥顶,洛长安举目四望,月明溪自南而北,逆流而上,东西两岸树木葱茏,花草肥美,漂浮弥漫的烟雾中,偶尔还有一两声蝉鸣,衬托得这夜格外的宁静,衬托得这流水格外的清幽。 忽而,叮的一声轻响,从桥西的林间小道上传来。洛长安转眼望去,只见一位皓首银须的白袍老者摇晃在一只瘦毛驴上,晃晃悠悠地上得桥来,手中举着一只油黑发亮的酒壶,呷一口砸吧两声,便囫囵笑唱:“月明溪上得月桥,得月桥下溪月明,上桥要得下明月,明月不上烂桥头,哈哈……” 老者唱罢接着就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宁静的夜里,格外的响亮,传得也格外的遥远,然而奇怪的是,他这大笑的声音于这宁静的夜而言,竟一点也不显得喧嚣,四下里间歇起伏的虫鸣依旧,没有受到半点惊扰。 洛长安听得那老者将月啊桥啊的几个字翻来覆去的鼓捣,虽不见对仗工整,但却别有韵味,于是侧身微微一礼,俯首相让。 这时,那老者正好上得桥顶,似乎突然才发现洛长安似的,笑声嘎然而止,神光暗藏的双眼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腰间那柄灰蒙蒙的长剑之上,足足盯着看了三五个呼吸的工夫,忽而长眉微微挑动了一下,哈哈笑道:“小娃,拿我这酒壶换你腰间的长剑,何如?” 洛长安一直都恭谨有礼地俯首相让,完全没有想到老者会突然开口跟他讲话,不觉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往那老者脸上一看,只见他肤若积雪,色若桃红,面如软玉,竟是一丝褶皱都不见,显而易见是已然入了大道化境之人。 洛长安没想到会在这得月桥上遇上高人,心头不禁猛地一跳,转眼又往老者举着酒壶的手臂上望去。这一下最先看到的不是那酒壶,而是一只沾满油腻的袍袖,不由得大感意外,也有一丝想笑的冲动,这只袍袖可揭了老者嗜好酒肉又不讲究的老底,足以将他那仙风道骨的形象给彻底毁尽了。 洛长安忍住笑意,继续往老者掌中的酒壶看去,只见那酒壶只比巴掌略大三分,上凹下凸,壶嘴悠长,色若夜沉有光,一看就是难得的宝贝,不由得叫人心动。 洛长安稳了稳心神,低头看了腰间那灰蒙蒙的长剑一眼,继而抬起头来,坚定地摇了摇头。 老者见洛长安拒绝得很是干脆,脸上不觉浮起一丝失落之意,不过一瞬间便又回复正常,缩回手去呷了一口老酒,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浑然忘了前一刻还差点将酒壶换给了洛长安的事。那毛驴似乎极有灵性,老者适才一开口它就停了下来,老者现在一闭口它就又迈开了脚步。 洛长安看着老者下桥而去的背影,直觉得仿若梦幻一般,有些匪夷所思,有些高深莫测,不觉暗自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时,远处又传来了老者爽朗雄壮的大笑,笑声里的一句话,无比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莲花再开日,鱼跃龙门时。” 洛长安听到这话,心头又是猛然颤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十分真切的感觉,这句话是老者特意对他说的,但到底因何缘由,又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却是云山雾罩,捉摸不透。 “得月桥下月明溪,月明溪上得月桥,桥上明月下明溪,溪下月明不上桥。” 洛长安正为白袍老者留的那句话感到费解之际,忽而又是一阵爽朗清明的笑唱从西边桥下传来,惊得他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转眼望去,只见一辆大牛车吱吱摇晃着行上桥来,车前青牛老态龙钟,走得极为缓慢。 车舆上横坐一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生得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憨厚老实,身体随着牛车颠簸而左右摇晃,右手间却牢牢抓着一本书在看,不时还会翻上一页,只是动作与那老牛一样,都是极有耐性的缓慢。 车斗中还斜靠着一人,苍髯白发,面如处子,生得魁伟,就算是随意斜靠在车斗中,也显得比车舆上埋头看书的人要高出不少,刚才的歌声就是出自此人之口。 洛长安看着眼前迎面而来的这一牛二人,不由想起了刚才走过的皓首银须的老者和他所唱的歌,不觉暗自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论文采还是眼下斜靠在车斗中的青袍老人要强上许多。 这时,牛车正好行上桥头,斜靠在车斗中的老者看到洛长安点头,像是遇着老朋友一般,随和而亲切地问道:“小先生看到我来何故点头?” 听到老者称呼自己一声小先生,洛长安不觉脸上一阵火辣,连忙摆了摆手,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刚才听到一个路过的老者唱了一首短辞,与先生所唱大体相同,只不过没有先生唱的这般工整文雅,小子听罢暗地里两相比较了一下,不觉就点了点头。” 青袍老者听到洛长安这么一解释就笑了,显得十分高兴地说道:“那个老不羞定然又是喝醉了,忘了词,可走到了这里又情不自禁,便胡诌了两句。” 洛长安听青袍老者这么一说,脑海中不觉浮现出白袍老者三步一口酒的情状,略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他倒不认为那白袍老者纯粹就是胡诌,至少最后两句与眼前这青袍老者唱的不同,却也有他不同的道理,有他不同的韵味。 青袍老者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了洛长安点头略带敷衍之意,不觉有些好奇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当看到他腰间挎着的那柄灰蒙蒙的长剑时,眼中微微一亮,探手一把抢过横坐在车舆上的汉子正捧在手心里看得津津有味的书,径直递到洛长安身前,笑呵呵地说道:“小先生,我用这本书换你腰间的长剑,何如?” 车舆上本在看书不为外界所扰的汉子手中书被抢,仍是神色不惊,此刻却略含一丝诧异地转头看向洛长安,双眼落在他腰间的长剑之上,也是微微亮了一下,不过随即又转回头去,手掌一翻,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摸出一本书,打开来静静地看着,对青袍老者以书换剑之事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洛长安看清二人情态,暗觉有些诧异,抬眼往老者举在手中的书看去,只见书页枯黄古朴,四角也都有些残破,污渍纵横的封皮上,只有一个古拙雄奇的大篆:易。 看清老者手中的书,洛长安不禁心头狂跳,剑眉轩扬,他虽然尚未沟通天地以修道,但是一身所学博杂,见识广博深远,知道这《易》书乃百经之首,万法之根。只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此刻在得月桥上能够得见此书,心中大为意动。 洛长安在心底权衡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腰间的长剑关乎解开大魔经的封印一事,而大魔经可谓是决定他此生命运之根本,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将自身命运的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中的习惯。 青袍老者等了半天,见洛长安到底没有答应,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之意,甩手很随意地将手中的《易》往车斗上一扔,慵懒地往后一靠,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老牛缓慢前行,尚未下得桥去,青袍老者似乎有意无意地突然说了一句:“天池六月莲花开,鱼跃龙门在此时。” 洛长安闻言微微一顿,随即想起前面经过的白袍老者那一句“莲花再开日,鱼跃龙门时”,心头不禁突突一跳,剑眉一蹙即分,快步奔下桥头,赶到牛车前对着车斗中的老者躬身长揖及地,恳切相问:“还请先生指点,天池所在何处?” 车舆上看书入定的汉子抬眼略微诧异地看了洛长安一眼,复又转回头去,默默的没有说话。车斗中的青袍老者呵呵一笑,说道:“在心中。” 老者说完,老牛车吱吱远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东边茫茫的夜色之中。洛长安木然束身呆立在桥头下,良久良久之后,眼中方才闪过一丝明悟之意,挺直腰身,对着东方深深地躬身长礼以敬。 ------------ 第二十章 取尔首级待三年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洛长安一大早便站上了得月桥头,更准确地说,是从昨夜一直站到了现在。从表面上看,他负手束身长立,显得悠然自得,可是从他身后频频更迭的双手和神光浮动的双眼便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虽然明知道安澜不可能来得这么早,但还是止不住暗怀期盼。 时间还是和往常一样流过,可是洛长安却觉得过得太慢,但又怕过得太快,简直是百爪捞心,怎么样都不舒坦。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后,晴朗的天空忽而从远处飘来一片阴沉的云彩,渐渐地弥漫了整个龙城内外,眼见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雨来,洛长安不由得更觉焦急,生怕天气的变化会影响到安澜出城的安排,再加上安逸山又一直都不曾出现,心里头没个底,七上八下的,难以平静。 洛长安感觉时光仿佛四周的空气,被他的呼吸抽走一口便少一分,连带着内心的希望也是如此,终于忍受着煎熬磨到了傍晚,远处的天色渐暗,断断续续的,有不少人从龙城的方向赶了过来,有的从得月桥上匆匆而过,有的尚未靠近便停了下来,人群三三两两地四散在月明溪上下游各处,都极有默契地与得月桥保持一段距离,有意或者无意,默默地打量桥上的洛长安。 洛长安开始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但随着天色渐黑,从龙城方向上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当他举目四顾的时候,那些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避开他的视线,这就让他觉出异样来了。不过,也只是略微一念带过,不作细想,只要今日能见着安澜,不论如何也就够了。 夜幕慢慢降临,因为是阴天,得月桥附近黑沉沉一片,不知谁先点亮了灯笼,不一会儿,月明溪两岸,得月桥上下两端,接连不断地跳跃起亮光来,或灯笼,或火把,把整个得月桥附近照得光亮通彻。 此时,在得月桥的下游三十丈开外,一滩出水的沙石上,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车门正对得月桥头,门帘已经翻卷起来,车内未曾点灯,洛长宇和洛长风侧身斜靠在车篷上,四目闪闪放光地盯着桥头上站着的洛长安。 洛长宇神色平静而阴冷,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微笑,不时还会转眼看看四周聚得越来越多的人。洛长风则牢牢盯着洛长安,神色间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同时又带着一丝紧张,或者说是兴奋,每隔盏茶的工夫都会嘟哝一句“怎么还不来”,简直比洛长安还要紧张。 在月明溪两岸,得月桥上下游附近,类似于洛长宇和洛长风的人不在少数,大家都或明或暗地盯着洛长安,急切而兴奋地等待安澜从龙城里赶来。他们在七夕晚上放着城中的灯会不看,专门赶到这荒郊野外,自然是某些有心人授意的结果,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们看热闹凑热闹的心态太重。 天色黑尽,仍是不见安澜的踪影,聚到这里来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暗地里离得近的干脆就凑到了一块,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了起来。 “我说,金娘子声名在外多年,也曾有不少年轻俊彦上门求亲,她都没有答应,怎么会嫁给那小子,这都看了半天,也没见他多长一个脑袋三只眼睛啊。” “我倒是略有耳闻,听说是她家里自小定下的娃娃亲,金娘子做生意向来最讲信义,多半是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 “生意人从来都是唯利是图,我看那金娘子选择这小子当丈夫,里头定然大有文章。这两日我听西城守门的那个姓樊的酒后说道,说这姓洛的小子与洛长宇关系亲密,开始我还不信,但姓樊的言之凿凿,就连他身边的小兵也说是亲眼所见,我看多半真有其事,很可能与大学士有些掰扯不清的关系。”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听到过的一个传闻了,洛长宇还有一个哥哥洛长宗,我们大家也都见过,但在一次喝酒之后,他们兄弟二人都义愤填膺地提到过他们的三弟,说是庶母所生的孽种,却不知检点,时常忤逆长辈。” “这个话我也听过,哎,你们仔细瞧瞧,那洛长安的眉目间,还确实与洛长宇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呢!” “哎,还真的是……” “要说这小子也够有担当的了,虽然与洛长宇是兄弟,但是跟大学士沾不上半点关系,竟然就敢与布子衿对着干,而且还一路追到了帝都龙城。在这龙城的一亩三分地里头,我还从来没见过胆敢公然和布子衿叫板的人呢!” “若非他连这点硬气都没有,金娘子又怎么会嫁给他?还不如直接嫁给你金胖子好了,你们正好凑成一对金子,哈哈……” “你小子可不要信口雌黄害我,现在龙城上下,谁人不知小侯爷布子衿不远千山万水赶到青溪镇抢亲的事?谁人不晓金娘子现在进出侯爷府人人都称一声小主母?你这话要让小侯爷听到,只怕就不止我一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得月桥附近密集的人群中,各处都有这样那样围绕着洛长安、安澜和布子衿的议论。洛长安长身伫立在桥头,神色明显比早先平静了许多,再也看不出丝毫的焦虑。打从留意到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开始,他就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没有任何情由的,他就下意识地平静了下来,或许这便是他自小独处小孤山与满山的野兽为伴所成就的本能反应吧,处境越是显得危险,他就越是冷静。 入夜三分,在微风浮动着月明溪两岸众多灯笼火把的静谧中,一辆普通至极的马车缓缓出现在众人的眼里,车篷前微微晃动着一盏孤灯,灯影下笼罩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正是大商人安逸山。 远远地看到这辆马车急急而来,四下里顿时一阵骚动,随即又以雷霆之势压抑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很默契地闭上了嘴巴,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那辆马车稳稳停在桥头下。 安逸山跳下车舆,支着灯笼左右看了一眼,见四周已然来了不少人,脸色显得有些意外而焦急,远远看了看洛长安,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径直转身抬手就要去掀车帘。 这时,突然一阵响如惊雷的马蹄声自龙城方向疾奔而来,当头一匹白马宛如穿风而过的闪电,快捷无比,十多骑黑色大马宛若飓风一般紧随其后,洋溢着一股浓烈直冲云霄的杀伐之气。 “来了!” 人群中再一次出现了一刹那的骚动,随即便又沉寂下来,众人的脸上俱都洋溢起了无比兴奋的神色,似乎等在他们眼前的,是前所未见的宝贝。 “终于来了!” 洛长安在心底轻轻冷笑了一声。或许是早就设想过这般场景的缘故,他仍旧很是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诧异,就连前一个呼吸安逸山出现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切的反应,甚而连脚步都没有向前挪动分毫,仿佛他从始至终都并不曾急于见到安澜似的。 布子衿不等座下白马停稳,便一个漂亮的展身,干净利落地落在桥头之上,脸色十分冷峻地盯着洛长安,无尽嘲讽说道:“你还敢追到这里来,简直是不自量力!” 洛长安神色不动,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淡然反讽道:“这龙城又不是你们家的,我为何就不能来?” 布子衿和洛长安说话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四周围观看热闹的无不是耳力通玄之人,只听了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众人心中不觉微微一顿,脸上的兴奋之色变得更浓。腰如水桶的金胖子更是眼中大亮,双手用力往松松垮垮的肚囊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口中嘿然赞道:“这小子是个人物,厉害啊。” 金胖子身旁的几个年轻人都皱着眉头斜睨了他一眼,谁也不敢接话,不过各自都在心里暗自点头,布子衿携雷霆之威奔袭而至,当头棒喝更是气势昂扬,可洛长安却宛如泰山岿然不动,并且一句话直接把布子衿给顶了回去,让他没了丝毫腾转的余地,说龙城是他们布家的?那不是公然与天下为敌么!承认龙城不是布家的?那不是打自己的脸,说自己刚才说的话是放屁么! 布子衿确实感到憋屈,事先料想过诸多与洛长安见面的情景,但无一不是洛长安被他的威势所压,就像上次在青溪镇里一样,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压根就没想到过他还有反抗的余地,尽管这种反抗只是来自无关痛痒的言语上的。 这让他很是难以忍受,可憋了半天,却找不到更为犀利的言辞还击,只能寒着脸愤然冷哼了一声,转而对着停在桥头下的马车怒声说道:“你跟我说你父亲明日就要启程离开龙城,你想为他劝酒践行,我念你一片孝心,又兼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才派人送你出来,没想到你却是要背着我来见这个废物。” 普通至极的马车内一片沉寂,就连车帘都没有丝毫的晃动,四下里围观的人群同样一片沉寂,大家都知道布子衿第一个回合已然败了,这是在走曲线救国的路线,希望通过逼迫安澜来激怒洛长安,进而寻找机会反击。 洛长安见马车内没有任何动静,不觉剑眉微微一挑,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意,安澜太过聪敏,竟然很明白他的心意。 上次在青溪镇,洛长安不自量力地想阻拦布子衿带走安澜,结果身受重伤,将养大半个月方才痊愈。这一次,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见安澜一面,告诉她自己会在明年二月参加三阳宫春考一事,给她以慰藉和希望,并没有不切实际的想要就此将她救出侯府的妄想。是以,他不想动手,也没有能力动手。如今安澜对布子衿不理不睬,显然是看透了其中玄机,不叫他为难。 布子衿不见安澜回答,又看到洛长安嘴角满是轻蔑的微笑,气得脸色发青,打手一招,朝一旁驻马凝立的玄衣十三骑喝道:“带金娘子回府!” 玄衣十三骑中当先的一个魁伟大汉闷闷嗯了一声,驱马上前,就要押着安澜所在的马车转头回城。 洛长安剑眉微微一蹙,完全没有想到布子衿竟然能暂时咽下刚才那口气以退为进,心中不由暗暗高看了他一眼,不得已上前一步,冷冷开口说道:“等等!” 布子衿听到洛长安的呼声,眉头轻轻一扬,嘴角掠过一丝残虐的微笑,冷然问道:“你待如何?螳臂当车?” 布子衿这话里头的挑衅意味实在太过明显,洛长安的剑眉若有若无地蹙动了一下,他为布子衿的作为感到有些迷惑,适才还表现得进退有据,可眨眼间又显得很是存不住气。倘若是他站在布子衿的位置上,他就会毅然决然地挥鞭前行,而不是回头说这一句废话,因为一个人在此等了一天一夜地要见另一个人,让他见不着才是最好的扰乱其心志的方法。 洛长安心底时高时低地审视着布子衿,嘴上淡然说道:“今日是拙荆的生辰,我想见她一见,当面还她一件礼物。” 洛长安不说送,却说还,不可谓不缜密无遗漏。倘若他是说送,那布子衿必然会白眼一翻,直接否决。可若是说还,那就既可以理解为安澜以前送过他一件礼物,他现在作为回礼,也要送她一件;也可以理解为他要把安澜以前送给他的礼物还回去。这里面就多了一个理解的选择,理解成前者,那自然与说送一样,可要是转念间理解到了后者,那布子衿必然就会起疑,进而会打问,甚而会等他把礼物拿出来。 以布子衿对安澜一厢情愿的痴心,洛长安相信他第一反应理解成后者的可能性远远较大,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遇到不利情况时,第一选择永远都会是自我保护,无意识地提取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便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果不其然,布子衿在听了洛长安的话后,只是皱眉沉吟了片刻,便开口问道:“什么礼物?” 洛长安见布子衿又不自觉地掉入了瓮中,眼底浮过一丝笑意,十分郑重地伸手取下戴在脖子上贴身收藏的两片碎玉,玉片玲珑剔透,有质无华,赫然便是在洛家祖宗祠堂合为一体为洛长安取得大魔经的青白二玉蜕变碎裂后的那两件,一半饱满,一半窄瘦。 一旁的安逸山看到洛长安手中的玉片,眼中闪过一道异彩,随即竟然不顾布子衿,快步上前伸手接了过去。 布子衿没料到安逸山竟然会有如此作为,剑眉不禁微微一拧,不等他收好玉片便即伸手一把抓到了手中,略略看了一眼,便觉出玉片无神,不由得嘿嘿一声冷笑,随即就要甩手砸落在地,口中讽刺不已:“这也算得上礼物,比这好的宝贝,侯府要多少有多少,金娘子不稀罕。” 洛长安见布子衿甩手就要砸玉,剑眉猛地一拧,寒声说道:“这是拙荆的亲人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你若是敢毁了它……” 洛长安的话只说一半,末了只是神色阴冷地哼哼了两声。布子衿一听是安澜亲人的遗物,虽然不信,但是也不再贸然损毁,冷着脸转头瞪眼看向安逸山。 安逸山心中暗道洛长安机敏,怅然长叹一声,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然而恰便是这种怅然若失的神态,让布子衿心底更是摇摆不定,脑海中刹那间转过诸多念头,忽而抬眼死死地盯着洛长安,语气十分低沉地问道:“你刚才是在威胁我?” 洛长安自此算是基本摸透了布子衿的性格,阴狠有余,但决断不足,当下剑眉泰然舒展,淡淡然说道:“我只是在提醒你拙荆最在意的是什么!” 布子衿见洛长安又滑不溜秋地避开了去,气得嘴角一阵抽搐,重重地将高举在手中的玉片一拽,双手往背上一搭,傲然昂首斜视着洛长安,戏谑道:“难道你就打算永远都这样逃避下去?以后每次见到我都像老鼠遇着猫似的,绕着道儿行走?” 布子衿一晚上没拿住过洛长安一句话头,心知绕弯弯是绕不过他了,便来硬的,直接下战书,不相信他还能躲得过去。 洛长安闻言,脸上渐渐收起了那份漫不经心的气色,眼中神光凝聚,渐渐地明亮甚而锐利起来。送出了蜕变后的碎玉片,他今天晚上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虽然不清楚当初安澜送给他半边白玉的用意,但是他借着那片白玉方才得到了大魔经是不争的事实,不管安澜事先是否知道些什么,他相信以她的聪敏机智,定然能领会到其中的涵义。 洛长安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与布子衿无谓周旋了,正好布子衿此刻也不耐烦地直接下了战书,所以他也很快地拿出了应有的姿态,双眼神光湛湛,铁骨铮铮地说道:“三年之内,如果你没能杀得了我,三年之后,我必将取你首级。” ------------ 第二十一章 纵横决断志难平 得月桥的七夕夜,微风无雨,也没有月亮。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簇拥在桥头四周看热闹的人,都被洛长安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给镇住了。 布子衿是谁,大家都很清楚,他自小便在问鼎侯布公权的严格教养中长大,能文能武,区区二十又五,修为便已晋升苦海秘境,可谓是天之骄子,纵使是面对三阳宫后面两座大山里头的书院和道院中人,也有傲然不惧的资本。 而洛长安是谁,众人除却知道他与安澜是结发夫妻,是洛长宇同父异母的三弟,别的再也没有听闻,可谓是籍籍无名。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人,竟然怡然不惧地对众人心目中的天之骄子布子衿发起了反击,哪怕这种反击目前还只是停留在言语的层面,也足以让人震撼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洛长安这是疯了,但也有人猜测洛长安如此有恃无恐的玄机,认为今日有安澜在场,只要她以自身性命作保,布子衿就是再怎么怒不可遏,终究是无法下手杀人的。然而,这种猜测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并非洛长安的心思,他之所以最后表现得如此尖锐,主要是因为他看到叶长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桥头附近。 叶长门是从三阳宫后面的道院里出来的人,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有他在,纵使布子衿愤然出手,也绝然伤害不到洛长安分毫。洛长安也正是出于对叶长门的这份信任,才如此傲然不惧。再者说,他这也并非是一味的尖锐,而是别有用心地要逼着布子衿与他订立一个三年的生死之约,彻底激怒布子衿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布子衿简直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双耳,打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同龄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强烈的震惊和愤怒让他竟然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思维空白,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觉哈哈狂笑不已,只是这笑声一节节拔高,杀意也一截截攀升,直干云霄,气势骇人。 四周所有围观的人都被这股浓烈的杀机所感染,一颗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然而洛长安的脸色却还是那般清冷,神态还是那般孤傲,仿佛没有感觉到布子衿的愤怒一般。 众人这才不自觉地在心底佩服起这个籍籍无名的人来,同时又不自觉地为他暗自担忧,沉闷而默然等待着布子衿敛声之际暴起的致命一击到来。 布子衿笑得狂傲而愤怒,声音越拔越高,最后在近乎歇斯底里的刹那猛然收住,双眼中厉芒如剑,像看着一件毫无生命的器物一般死死地盯着洛长安,右手缓慢而潇洒地抬了起来。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在沉闷的静寂之中悠然响起,打断了布子衿积蓄了许久的杀机,桥头下那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门帘漫卷,一个貌赛天仙的少女俯首探腰而出,双手很是随意而又潇洒地轻轻拍着,却不是安澜,而是萧半如。 萧半如缓缓走上了桥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满面震惊的布子衿,呵呵说道:“我说布无赖啊布无赖,你可算是真长本事了,你先向别人下战书,别人接住了,只不过是把时间放到了三年后,你却是胆怯不敢接了。莫非你觉得过了这三年,自己定然就比不过他了么?” 布子衿乍然看到萧半如从小马车里走出来,本就很是意外了,再听了她说的话,脸色更是一片僵硬,诚然,他适才准备向洛长安动手只是愤怒所致,完全没有她所说的畏惧之心。然而,她的话既已出口,众人适才不作此想,此刻只怕就难说了,他今夜若是决然出手,日后就别想再像从前那样让人敬畏了。 无可奈何地暗自叹息了一声,布子衿散去了浑身慑人的气势,深深地看了洛长安一眼,拂袖翻身上马,冷冰冰地说道:“三年后的今天,我在鬼帝城等你。” 萧半如见布子衿上了马背,脸上的笑意更浓,没心没肺地说道:“布无赖,既然你与洛长安已经定下了生死之约,我也索性提前卖给你一个消息好了。洛长安,他可是我爹亲自推荐来参加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的,而且他是一定会进入三阳宫后面的大山之中的,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了。” 布子衿闻言,勒马回头的动作不禁微微一顿,挺秀的俊眉也是微微锁起,不自觉地以一种平视的心态再一次向洛长安看了过去,就是眼前这个没有任何修为在身的人,先是让安澜倾心相许,现在又得苍山侯的赏识器重,三阳宫的春考还没到,萧半如就说他一定会进三阳宫后面的两座大山,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使得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地对他青眼有加? 布子衿看不明白洛长安,但隐隐然心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倘若洛长安真的进了三阳宫后面的大山,那么三年后鬼帝城的生死之战,自己还能稳操胜券么?这个念头方起,就让布子衿心头的压力倍增,不觉为之甚感愤怒,猛地一抖缰绳,掉头往龙城的方向疾奔而去。玄衣十三骑策马相随,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布子衿走了,四下里仍然一片沉寂,萧半如刚才对布子衿说的话,众人可都听在耳中,不自觉地放下了来时看热闹的心态,重新审视掂量起洛长安来。一个年轻人能得苍山侯赏识而推荐来参加三阳宫的春考,纵使他之前再籍籍无名,此后也必然万人皆知。更何况从今夜他与布子衿的争锋来看,不论是过程还是最终结果,好像都是他占据了先机。 得月桥下游三十丈开外的那滩沙石之上,马车中的洛长宇满面痛恨之色,左手握拳愤然捶落在车板之上,扬起一股多时积累下来的烟尘,弥漫了整个车厢。一旁的洛长风则几乎是震惊得傻掉了,他无论如何都没曾想到,事情会往与他当初所畅想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洛长安在这帝都龙城不仅折了布子衿的威风,而且安然无恙,纵使事实就发生在眼前,也难以让他相信。 在月明溪的两岸,得月桥的上下游,像洛长风一样震惊而无法相信事实的人,不在少数。而在得月桥上游一里有半的地方,幽暗的丛林角落里,停着一辆与得月桥头下的那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马车前束身长立着一人,紫衫长裙,面容如诗如画,却是安澜。 安澜是前天夜里突然从安逸山那里得到洛长安进京的消息的,当场就答应了七夕夜出来见他一面,并且里里外外都做好了安排。可是就在她趁着夜色悄然出府后不久,一个冷傲的男子出现在了她的马车里,低声告诉她,洛长安的行踪已经泄露,有人设局要利用他们二人相会对他不利,而且还说他自己是洛长安的朋友,有办法帮忙破解这个困局。 安澜沉吟思索了一番,回想到布子衿近两日来有些反常的表现,为了洛长安着想,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在那冷傲男子离开之后,她依然独自来到了这里,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那冷傲男子果然没有说谎,而且也破了洛长安的危局。 只是最后掀开车帘走下来的萧半如,以及萧半如今夜所行之事,所说的话,无一不是对洛长安最为有利的正确选择,这令她从来都是无比自信无比坚定的内心,隐隐然起了一丝不安,如若萧半如不是绝顶聪明,不是为洛长安全心着想,焉能至此? 不过,相比于洛长安给她带来的冲击和惊喜,这点小小的不安又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倘若按照她最初的计划与洛长宇成亲,则不仅可以想方设法得到洛家的秘密传承,而且还可以得到文渊大学士花余庆领衔的花家这样一份大的助力。 只是洛家和花家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才不得已要在洛长宗与洛长安之间做选择,扪心自问,她当初选择了洛长安,并非当真是全心全意地喜欢洛长安的,多少还因为他是洛阳明的三个儿子中最得洛阳明欢喜和重视的一个。 但从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亲眼目睹了他虔诚作画,共同经历了布子衿的胁迫离别之后,到现在再看到他与布子衿斗智斗勇时的睿智沉着,不得不说,她越来越全身心地接受他了,否则,也不会为萧半如的出现而心生涟漪了。 安澜远远地默然看着四下里或明或暗的人群渐渐散去,默默地看着洛长安带着遗憾久久伫立在桥头,看着萧半如和那冷傲的男子最后也并肩离去,她的脸上不觉浮起一抹温柔而又恬静、幸福而又满足的微笑。她很欣慰,虽然她不能时时守在他身边,但在他心底的那个人还是她。 静谧的夜,灯火散去,朦朦胧胧的一片昏沉,忽而一阵风至,吹落零星的雨点。安澜脸上微觉一点清凉,带着淡淡的微笑,转身上了马车,悠悠的往龙城的方向去了。 洛长安仍旧伫立在黑暗的桥头,仿佛听到了那车轮轧过,青草断折的轻响,又仿佛被这初秋的第一场雨所惊扰,挺拔的身躯微不可查地轻轻颤动了一下,悠然转身,往西边下了桥,沿着昨夜遇到的那三个高人来时的路,走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洛长安越过炎罗河,在河滩北岸向里三十余里的地方,繁茂的青木掩映之中,找到了古朴雅静的三阳宫,在一个貌似教书先生模样的老者指引下,找到了比较偏僻的学务室。 负责掌管学生档案的是一个天命之年的威严老者,他听洛长安说是来核实参加明年二月春考事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皱着眉头沉声责问道:“各部参加明年春考的名单早已经核实封存了,你是哪部的,怎么现在才来?” 洛长安微微皱了皱眉,他前天晚上遇到洛长宇的时候还听他说来三阳宫核实春考的事呢,今儿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名单早就核实封存,这不是趋炎附势,睁眼说瞎话么!虽然心中大为不高兴,但是事情还是要办的,索性也不多说,径直从怀里取出苍山侯亲笔写的推荐信,递到了那老者身前。 老者看到洛长安取出来的竟是一个红泥封印的铜皮蜡管,近乎枯索的眉头微微一挑,神色间也多了分慎重,据他了解,这可是军中要人传递重要情报信息的工具。 老者接过铜皮蜡管,仔细在封口上查看了一番,见封印的红泥未曾动过,这才谨慎地启开,取出里头卷成管状的信件,看到上面还有一层泥封,神色不由更加郑重了几分,用火融化红泥蜡封,摊开卷纸,看到上面的内容和最后的落款,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的精彩了,有震惊,有意外,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可奈何与哭笑不得。 洛长安看到老者的脸色着实奇怪,不禁皱了皱眉眉头,问道:“这封推荐信有什么问题?” 老者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抬头十分怪异地看了洛长安一眼,连连说道:“没问题,我这就给你办手续。” 老者说着,很快就干净利落地帮洛长安办好了手续,洛长安拿过一张制作特殊的木牌。正面刻着三阳宫的标志,一本从中摊开的书卷,上面刻着他的名字;背面则刻着壬辰两个字,他不是很懂就随口问了一句,老者解释是明年春考时的座位号。 把洛长安像送瘟神一般送走之后,学务室里的老者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响亮至极的大笑。旁边几个房间里的老师听到笑声,凑过来打问,老者将洛长安刚递上来的推荐信给推了过去,众人一看,有的也笑,有的则是哭笑不得,但也没有一人再像老者笑得那么夸张。 其实,洛长安带过来的推荐信,也没有什么多好笑的地方,只不过在他原职一项,苍山侯写的是伙头军,而且不是管事的,仅仅就是一个烧火的。要说这样一个职务的士兵,要立多大的军功才能往三阳宫这种地方推荐呢?他又能立多大的军功呢!只不过,洛长安不知其中细节,还一直表现得不卑不亢,底气十足,这才让那老者事后大笑不已。 洛长安再一路冒雨回到帝都龙城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连着好几日没吃过一顿好饭,闻着街旁酒楼里的酒香菜味,顿时觉得饥饿难耐,可探手一摸,身上却已没了任何银两,不由得无奈一声苦笑,对着漫天的秋雨长叹一声,心中掠过一丝茫然,摇了摇头,一路埋头继续往前走去。 此时,在龙城南城,问鼎侯侯府的后院深处,敞阔而又幽静的书房中,布子衿面色有些灰暗地跪坐在长坛之上,在他身前横着一只尺许高的榧木大棋盘,棋坪的棋局已过其半,对面正襟危坐一个朗目似星的魁伟大汉,面容刚毅,举手落子之际,一股浓烈的豪霸之气不期然而然地挥洒而出,正是天下人尽皆知的问鼎侯布公权。 布公权昨天夜里就听到了布子衿在西城外得月桥头与洛长安对峙的事情,本也并没放在心上,也没详细了解,只当是年轻人胡闹罢了。可当他今日出门之际,正好碰到了心志有些迷茫了的布子衿,便知此次事情不小,暗地里让人一打听,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布公权弄清楚了整件事情之后,不禁对布子衿略微有点失望,同时也对洛长安生起一丝兴趣,思前想后,觉得他正好可以作为布子衿的磨刀石,有心点醒布子衿,这才有了这时候的对局。 布子衿突然被他老子叫过来对局,心头不免惴惴,但这都下了半天棋了,却仍不见他老子开口,心中更觉此中有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心思不由得更加紧张,下的棋自然而然就更臭了,如此不过盏茶的工夫,便弃子认输。 下完一局棋,问鼎侯布公权仍然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布子衿不敢问,更不敢不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待过了小半个时辰,这第二局棋也下完了,布公权默然收拨棋子,一副清盘再弈的架势,仍然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 如此,布公权与布子衿父子二人一局接一局地下着,中途也没人前来打扰,一直到天色黑尽,第七局开局不久,布子衿的内心方才彻底平静下来。 棋坪上落子清脆,有声回响,黑白纵横厮杀,布子衿眼见自己的大龙即将被斩断,神色间一片凝重,想要腾手进攻布公权的腹地以作抵换,又显得犹豫不舍,想要落子防备,却又无路可逃,如此举棋不定,良久不能落子。 这时,沉默了一下午的布公权突然悠悠开口说道:“关键时候,犹豫不决,这是兵家大忌。” 布子衿闻言,心头陡然一颤,脸上神色一定,探身长臂,一颗白子坚定不移地落入一片黑子腹地之中。布公权见布子衿落子如此,神色舒缓地点了点头,继续埋头跟进。 如此一来二去下了十几手之后,布子衿忽然发现原本必死无疑的大龙又多出了一口气,神情微微显得有些振奋,下子也变得更加坚定而决绝了。 布公权感觉到布子衿气势上的转变,知道他此时的心态已然恢复正常,趁着落子之际,淡淡说道:“在这乱世之中,务实不务虚,一切都要以实力说话。倘若你昨天夜里当真出手杀了洛长安,那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布子衿听到布公权突然提到洛长安的名字,眉头微微抬了一下,默默地看了对面一眼,神色十分平静地说道:“是,我昨天顾虑虚名,上了他的当。” 布公权见布子衿在说到洛长安的时候心态依然平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道:“三阳宫那边上午传来消息,他已经去过了。” 布子衿自然知道布公权所说的洛长安去过了三阳宫是什么意思,微微眯了眯眼睛,镇定地在棋盘角落处填了一子,说道:“我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龙城,去传说中的那几个不可知的地方看看。” 布公权闻言沉默了一会,缓声说道:“这回出门,阿大他们就不要再带着一起上路了吧。” 布子衿微微一愣,布公权所说的阿大他们便是从他小时候起就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边的玄衣十三骑,布公权的这个决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还是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 或许是因为布子衿即将独自远行的缘故,布公权此时比以往二十多年教养布子衿的任何时候都要随和了许多,一边缓缓落子,一边悠悠说道:“这世事就如棋局,作为一个好的棋手,要能用好每一颗棋子,不光是要善用自己的棋子,还要善用敌人的棋子。苍山侯萧鼎是一个很好的棋手,真希望早点能和他对弈一局。” 布子衿闻言微微一怔,虽然略约能猜到布公权这么说与洛长安有一定的关联,但是其中具体的意味,却又体会不到,是以默默的没有讲话。 布公权也不在意,随意转过话题,淡然说道:“在你和洛长安对弈的这局棋中,你已经掌握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下得好了,足可兵不血刃,令他臣服。” 布公权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布子衿的内心却瞬间变得翻江倒海,一则他想着的只是独自远行历练一番,好在三年后的决战中杀了洛长安,而完全没有想过要令他束手臣服,为我所用,这是一个胸怀和见识的大不足;二则他太清楚,布公权所说的至为关键的棋子指的就是安澜,他喜欢安澜,是以从来都未曾想过要利用她去达成什么目的,这在他认为是对安澜的严重亵渎,这又是一个心性的大不足。 他有此两大不足,布公权没有生气,也没有批评,就连提点一下也没有,足见已然铁了心的要他改了,也铁了心的坚信他能够做到了。然而,他能做到么?他又要怎样才能不做到呢? 在布子衿心如擂鼓的震动之中,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落下,他的那条大龙虽然没有被斩断,但是却被活活困死了。 ------------ 第二十二章 醉是十年梦里人 秋雨微寒,长街漫漫,洛长安饿着肚子苦着脸在西城游荡了半天,也没寻着吃的,更没遇着贵人打赏。 其实,这也怪不得龙城的百姓没有同情心,主要还是因为他身上穿着做工精细的青衫长袍,腰间挂着三尺有三的黑沉长剑,背负双手一摇三摆的,活脱脱一副为赋新词强作愁的骚客模样,哪有半分老老实实地窝在墙角根下的乞丐的风范! 眼见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洛长安也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避开几个繁华热闹的街口,寻了个没啥烟火气息的地儿,学那些乞丐,往墙根下一窝,准备也拿出那般不把屁股下的石板坐穿便不起来的专业精神,坐等好心人接济。 天渐沉渐黑,夜幕降临,洛长安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可身前依旧没有任何人赏赐。这个时候,他真想知道安家在龙城的大宅在哪,真想知道叶长门和萧半如在哪,可是他都不知道,也没见他们出现,只能就这么无奈又无望地守着。 其实,洛长安讨不到饭钱,这同样也怪不得别人。要说乞讨,他就该寻个热闹点的地方,把衣服揉乱,把脸抹黑,再去寻摸一口破碗摆在身前,这才是正理。可他却偏偏选了这么个冷清的地方,鸟都不拉屎,哪有人布施。 不过,这一次还真的不能怪他洛长安没有当乞丐的潜质,只能说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在这帝都龙城的大街小巷里,哪处关道口没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种幸福的地方,早就有人在守着了,哪能时刻都为你一个平常衣食无忧但保不准某一天突然兴致来潮想过一把乞丐瘾的富家公子准备着呢? 既然好地方早就被人占了,他也就只能来这种没人来的地方了,只有这样才不会被那些乞丐唾得满身碎末,才不会被揍得鼻青眼肿嘛。再说了,乞讨可不光要靠人多,更重要的还是要靠眼缘和运气的,说不定他运气好,遇上一个对眼的贵人,解决的可能就不止是一顿饭的困难了,还可能让他一夜间过回原来那种腰缠万贯的日子呢。 洛长安饿得两眼昏花,只好这样无奈又无聊地暗自打趣着自己,话说他当初腰缠万贯的时候,也没见过得有多奢侈挥霍嘛。再说了,他要是当真就为了混一顿饭,这偌大的帝都龙城别的活计找不着,那各大酒楼里跑堂小二的活还能找不到么? 他这也就是想偷着找个闲乐,顺便筹谋一下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现在离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还有大半年,吃住到安家大宅里去定然可以,就是靠吃萧半如也不是问题,可这他都觉着不妥,也都不符合他的风格。自小死了娘之后便在小孤山长大的他,早已习惯了自食其力。 或许是洛长安的运气真的不错,又或者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就在暗地里自我打趣的时候,头顶上自远处斜射过来的灯光微微一暗,一个蓝衣水袖的妙龄女子,撑着把自南国流传过来的油纸伞,俏生生地停在他身前,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洛长安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印象中从来都没见过,只当是好心人上门,正想用上一个善意的微笑换顿饭钱,却又敏锐地察觉到那女子的眼中深藏着一丝落寞忧伤,便有些笑不出来了,不是心生同情,只是不好意思趁火打劫啊。 那女子看到洛长安抬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把头低了下去,似笑非笑的神情间不觉多了一分萧瑟,转身想走却又迈不开脚步,看着洛长风身上早已被风雨淋透了的衣衫和贴在脸上略显凌乱的发梢,微微叹息了一声,笑着说道:“小兄弟,陪姐姐喝杯酒去吧。” 洛长安抬头略显诧异地看了那女子一眼,见她眼中略含萧瑟同情之意,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心中不觉微微一动,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顿时无奈苦笑。想了想,架不住肚子造反,便弹腰起身,轻轻点了点头,潇洒说道:“好。” 那女子见洛长安除却一身行装略显落魄狼狈之外,神情轻松,举止潇洒,没有半分哀戚之色,不觉心有所感,情绪似乎一下子好了三分,笑道:“小兄弟,你想去哪里喝酒?地方随便挑。” 洛长安见那女子情绪微微好转之后说起话来略带三分豪侠之气,剑眉不觉微微一扬,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前两日听人说起过一个叫做流云台的地方,不如就去那里吧。” 洛长安刚到龙城的那天夜里,西城门那个姓樊的守将说请酒赔罪时提的就是流云台的名号,他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想来不会太差,又兼不知龙城还有什么好去处,便随口说了出来。只不过那女子一听他说去流云台,便转过头来用颇为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俊美的脸上浮动着暧昧的微笑,哝声问道:“小兄弟真的要去那里?” 洛长安被那女子的怪异情态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了一笑,说道:“我刚来龙城不久,只听人说到过这个地方,你是主,我是客,还是客随主便好了。” 那女子见洛长安神色坦然,明显没说假话,缓缓收了那副怪异的神情,点头说道:“那就去流云台。” 流云台就在西城,离洛长安适才所坐的地儿不远,跟着那女子沿着一条冷清的直巷北上十余里,在往东横穿三个繁华的街头,便到了一片彩灯高照,红袖儿怒招的地方。 洛长安站在那一排排花楼前,鼻端充斥着纸醉金迷的沉香,这才算明白流云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儿,不禁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那女子,有心想要换个地方。 那女子似乎看透了洛长安的心思,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坦然说道:“来都来了,走吧,前面不远就是了。” 洛长安无奈一笑,缓缓跟上那女子的步伐,心中也没有什么香艳迤逦的幻想,一片坦然。 流云台在烟花巷的最深处,濒临波光潋潋的淮南河,这里没有前面那些花楼里站在栏杆上搔首弄姿的姑娘,也没有嘈杂喧嚣的声响。那女子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领着洛长安径直绕过曲廊进了后院,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都只是仿似熟人见面一样向他们点了点头,一没有丝毫阻拦,二也没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那女子领着洛长安一路上七弯八绕,最后走进一处僻静幽深的庭院。庭院小巧别致,里面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木屋,外加沿着院墙栽下的一排文竹。那女子推开大屋的房门,点亮了烛台,将洛长安让了进去,边往外走边说道:“你先坐着歇息一会,我这就让人准备酒菜。” 洛长安目送着那女子离开之后,才回头转身仔细打量房间里的陈设。房间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北墙下对窗立着一个三尺七寸高的书柜。 柜顶简略摆放着一件青瓷和三两件陶罐,虽都不显富丽堂皇,但却无一不是珍品,柜子里或竖立或横叠地整齐摆放着数十本古籍,其中以曲谱居多,又间藏数本精妙的策论,书柜前摆着一张不大的紫檀书桌,桌上摆放着的文房四宝也都是珍品。仅这一柜一桌,便充分彰显了房间主人的高远志趣。 西墙上挂着一幅侍女舞剑图和一柄珠光宝剑,图中侍女面容娇美,英气勃勃,身似矫燕腾空,折腰曲腿,回身反刺,正是越女剑中有名的招式:回头望月。南面是门窗所在,洁净无尘,东面却是挂了一道帘门,往里隔了一个小间,照帘门上绣的九凤回翔图案和帘门内飘逸出来的淡雅甜香来看,不难猜测帘门后面便是此间主人的卧房。 洛长安差不多看完房间的摆设,正准备找个凳子坐着歇会,却又听到院门口有脚步声响起,走到门口探头一望,只见那女子左手拧着一个足有五六层的黑漆描金大食盒,右手五指各挂一坛足有三五斤重的醉尘香,不紧不慢地进了院门。 洛长安是来蹭饭的,见那女子作为主人还如此劳作,忙快步迎出门去,伸手接过她拧在左手里的大食盒,又从她右手间接过两坛老酒,转身大踏步进了房间。 大食盒打开,顿时一阵肉香扑鼻而入,洛长安只觉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不觉大咽口水,肚子更是咕咕直叫。 那女子听到洛长安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脸上浮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快速地将菜摆上饭桌,又置好碗筷,拍开酒坛的泥封,大咧咧往桌前一坐,笑道:“小兄弟,喝酒吃菜。” 洛长安早就饿得不轻,正等着那女子这句话呢,不等话音落地,便抓起筷子,风卷残云地狼吞虎咽起来。 菜装在大食盒里的时候还看不出分量,拿出来却是摆了满满的一桌,足有近十二种之多,每一种又都色香味俱全,十分的美味。洛长安每一种都吃下去一小半后,便略略有了饱的感觉,这才放慢速度,有些尴尬地端起酒碗,向那女子敬酒。 那女子在洛长安刚才大肆扫荡桌上美味的时候,已经喝空了两坛老酒,脸上沁染着一层动人的红霞,含笑举起酒碗,很是豪爽地与洛长安碰了一下,昂首一饮而尽。 洛长安只看到那女子雪白的长颈上微微一阵滚动便把一大碗烈酒喝光了,心中暗惊不已,中途换了三口气才将碗中的酒水喝干,只觉得舌尖发麻,一连吃了好几口菜都没回过味来。 那女子见洛长安只喝了一碗便已成这样,不觉呵呵一笑,也不再邀他同饮,自顾自地喝个痛快。 洛长安放下筷子,坐在凳子上缓着酒劲,默默地看着那女子比他喝水还夸张地喝着烈酒,中途几乎都没吃口菜垫垫,不由得暗自咋舌不已,同时也暗暗有一丝疑惑,看她的衣着装扮,应该是大乾南方乃至境外南国之人,一般不会有此大得惊人的酒量吧。 不一会儿,那女子又喝光了一坛,随手拍开第四个酒坛的泥封,见洛长安坐在那里停筷半天了,微微一笑,随意说道:“要不要再陪姐姐喝一碗?” 洛长安的神情很是奇怪地变换了一下,他实在是不习惯那女子看起来不大却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姐姐的自称,不过也没明言,默默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高举着说道:“喝一碗。” 那女子还像刚才一样,推着酒碗与洛长安重重一碰,昂首一饮而尽,随即静静地看着洛长安也将碗中的酒水喝了,又抬手给他满满倒上,接着又给自己满上,笑着说道:“喝酒过三碗,讲义气,好兄弟!” 洛长安听得那女子说得豪气,虽然心中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但是什么也没说,端起酒碗与她一碰,昂首喝了个底朝天。连续两碗烈酒下肚,顿时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热气直往外喷,忙又抓起筷子吃菜。 那女子与洛长安喝完三碗酒后,喝得也没那么急了,一边慢慢的喝着,偶尔也会吃点菜,一边和洛长安闲聊:“小兄弟,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家乡在哪里啊?” 洛长安虽不善饮酒,但三碗的量还是扛得住的,脑海中仍是一片清明,边细细咀嚼着吃进嘴里的菜肴,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家在青溪镇,隔苍山城不远,所以我算是半个苍山人吧。” 洛长安之所以在青溪镇后面提一下苍山城,是因为世人不知青溪镇在什么地方,但大多都知道苍山城的大体位置,提一下苍山城,能让人有一个大概直观的印象。另外,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隐晦地点明自己是苍山侯一脉的人,让那女子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至于洛长安为什么要如此隐晦又如此早地点明这一点,那是因为他从房间的陈设中推断出这间房子的主人不是普通人,很可能和朝中某股大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从那女子自始至终都泰然自若的做派来看,她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那女子听完洛长安的话,很明显秀眉微微挑动了一下,已经有点迷离的眼色微微凝聚了片刻,悠然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一顿饭吃完,已至深夜,五坛子老酒醉尘香,几乎都被那女子一人喝了,洛长安只喝了三碗,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些许残羹冷炙。 那女子俏脸绯红,已然有了几分醉色,右手搁在桌沿上,手掌托着尖俏的下巴,宽大的水袖滑落,露出一大段藕段般雪白的手臂,笑呵呵地看着洛长安,忽而问道:“小兄弟,你说姐姐美不?” 洛长安闻言微微皱了皱眉,看到那女子眼底一片清明并没有别的色彩,眉头又缓缓舒展开来,淡然说道:“美!很美!” 洛长安说的是实话,那女子听了之后,眼底深藏不见了的落寞哀戚之色又陡然浮了上来,深深长叹了一声,悠悠说道:“你我今天第一次相见,你都看得出来我美,可是有的人朝夕相处十来年了,始终还是没有看出来。” 洛长安突然听到那女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觉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眼中深藏落寞的原因,也明白她请自己喝酒的情由了。她只是一个人憋得难受,想买醉倾诉一番,近在身边熟悉的人吧,难以启齿,不熟悉的人吧,又不是很放心,直到今日上街,碰上了让她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洛长安,才尝试着邀请了一下。 带着洛长安喝了一顿酒,看出他不是一个孟浪之人,心中便少了几分提防,借着酒劲的催发,不觉喃喃自语,将一肚子苦水尽数倒了出来。 原来那女子确实并非南方或者南国的人,而是一个纯正的北方游牧族人,十四岁来到这帝都龙城,随后便碰上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两人一见如故,交情日深,转眼间便已经快有十年了。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她觉得昔日两小无猜的另一半与她的隔阂越来越深了,近来更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昨日是七夕,她本满怀希望能见上他一面,可寻将过去之后,发现他正陪着另外一位女子谈笑风生,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她一下。最后,她实在受不了被冷落漠视的煎熬,悄然提前离开了。这两日来,总是郁怀难遣,这才冒雨到外面去散步,以期排解心中的愁苦。 那女子说得很是粗概模糊,既没说出心中那人是谁,也没表露两人相处近十年间的任何细节,只有一股浓浓的悲伤情绪,随着醉酒后的呢喃和眼泪,汹涌宣泄而出。 洛长安静静地坐着,听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一直到那女子最后趴在桌上熟睡了过去,方才缓缓起身,临出门的时候又觉得心中郁积块垒,不吐不快,便又折身而返,径直走到北面墙下的书桌前。 缓缓摊开上好的绿芽纸,备好一支长锋长毫,最后一边细细研磨着松烟墨,一边沉淀着心绪。不觉间忽而想起上次在晴雨轩为安澜作画的情景,又不免一阵感慨,转眼扫了一眼趴在桌上熟睡的女子,回头取笔饱蘸浓墨,径直往绿芽纸上大起大落。 浓郁的墨汁顺着仿似万千寒毛倒立一般的绿芽深深沁入纸心,晕染开来,初时看起来还是毫无规则,可随着笔画增多,渐渐的一副壮阔的北方高原山水图显现出来,只不过太过清淡悠远,只能感受到一股浓郁而朦胧的意境,具体的细节却是完全分辨不明。 洛长安沁染出意境高远的北方高原山水之后,下笔更显谨慎,时轻时重,渐渐勾勒出一副繁华市井的中景,显然便是帝都龙城,只不过也不太明晰,只有一层略约模糊的影子。 画完两处彼此融合而又彼此彰显的远景和中景之后,洛长安提笔在砚台上挞抚良久,方才直锋落笔,寥寥数笔之间,便勾勒出一幅美人模样,正是醉倒在桌上的女子,提笔审视了好一会,又稍加点缀了两笔,画中女子立即活了一般,眉目间暗藏一丝如有若无的忧伤,嘴角微抿,似笑非笑,隐隐然透着一抹淡到极点却又让人感觉极为坚定的倔强之意。 画中女子除了面部表情处理到了极致以外,其他身段亦是画得惟妙惟肖,既没有肃然端坐,也没有太过随意,水袖瑶衣,皓腕支颐,侧身向内,仿佛透过一扇无形的窗户,中望繁华的龙城市井,远望高远的北方山水,眼角略显迷离的余光,又似有似无地落在一片灰暗几至于无的剑影之上,再往外便是清风半段,草木数截,很是简约大气。 画完整幅画之后,洛长安缓缓出了口长气,又自桌上寻到红泥水粉,酌情细细点缀了数处,让整幅画看起来更有层次感,更有活性,更有美感。最后又抬眼看了一眼门外黑压压的天空,微微深吸一口气,执笔往画卷左侧临头题了两句诗:醉是十年梦里人,秋风夜雨流云台。 缓缓搁下长笔,洛长安静静地将整幅画包括题跋都仔细审视了一番,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负手轻轻踏出了房门,远远走了出去。四下里一片沉黑幽暗,这已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 洛长安之所以花了大半夜的时间,耗费了巨大的心力,为那不知名的女子画下一幅画,一则是受了她情绪的感染,需要表达宣泄,二则是不想白白吃她一顿饭,那画就当是回报,三则他在下笔之前想到为安澜画画的刹那,便决定了要开个卖字画的店铺,这第一幅画自然要留下好的口碑才行了。 ------------ 第二十三章 傲骄狂骨赋长门 洛长安负手缓步而行,出了流云台,出了烟柳巷,走在空旷而略显寂寥的长街上,趁着夜色如墨,静心筹谋开字画店的事情。 首先,他要开店卖字画,自然不想像落魄半生的秀才一样,在街头搭一凉蓬,身前摆一张矮桌,一站就是一天。他要寻一处店铺,前朝闹市后倚宁,每日里早起往前堂一坐,手掌一口紫砂小壶,美滋滋啜饮两口,随意两笔打发掉苦候门外多时的贵人。自此一天不再动笔,把前店留给灵巧俊美的小婢女,自己回后院精习六艺。 理想是饱满的,现实是骨感的,这样的店铺,只怕整个龙城都找不出来,除非是天子坐在丹阳门的门楼上做这贩卖字画的生意。丹阳门是皇宫泰斗宫的正南门,门朝闹市,门后深宫,很符合洛长安的构想,可惜他不是天子,进不了泰斗宫。至于别处,就算是有这等去处,他如今两袖清风,囊中羞涩,又去哪里盘得那高昂的租金来? 离开烟柳巷不远,天色灰蒙蒙地亮了起来,稀薄的晨雾中,一个瘦长高大的身影突然从街角隐蔽处飘荡而出,两步跨到了洛长安的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口中略含轻笑,说道:“你老丈人回了青溪镇,大小姐还怕你没去处呢,没想到我只是晚来了半步,你就进了红粉堆,还以为你至少要等到日上三竿才起得来,没曾想你这也出来得太早了些!” 洛长安在身影闪现而出的刹那,确实暗自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又镇静了下来,因为他看清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叶长门。只不过叶长门的表现让他有些意外,前些日子与他相处,从不见他像今日这般说话,不觉有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叶长门虽然没有转头,但是很能感受得到洛长安满怀深意的眼神,淡然笑了一笑,说道:“我在那流云台上打滚的时候,你还在青溪镇里打嗝放屁呢。” 叶长门这一句话是在戏说洛长安那时年幼,因为只有小孩和垂老之人,像打嗝放屁这类生理反应是不大受意识控制的。 洛长安听得叶长门说话不再像以前那么规矩,一时间大觉亲近,呵呵笑道:“叶大哥以后都这般说话,那就痛快了。” 叶长门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一丝极淡的尴尬之色一闪而逝,随即咧嘴一笑,大声说道:“我本就是这般说话的,只是你跟我认识的时间不长没发觉而已,走,我带你去吃全龙城最美味的早点。” 洛长安呵呵爽朗一笑,大步流星地与叶长门并肩朝前走去。叶长门这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以前你跟我认识时间不长不知道我是个啥样人,那是我跟你不熟,现在我跟你这般说话,还带你去吃私家美食,那就是和你已经很熟了。 洛长安自小没有什么朋友,叶长门性格豪爽又心思玲珑,与他的脾性颇为相投,又兼前一段日子的融洽相处,如今两人一拍即合,喜笑宴宴,边走边聊,很快便到了叶长门说的地方。 叶长门所说的全龙城最好吃的早点,其实很是简单,就一碗豆腐脑和两根油条,只不过这小摊所在的位置,有些得天独厚。 洛长安和叶长门来得早,小摊上还没有客人,只有一老一少两人在忙活。老人大约六十七八岁的年纪,瘦骨嶙峋,面色柔和,少的是一名长相娇美的少女,大约只有十四五岁,豆蔻年华。这爷孙二人都是一身朴素,勤恳踏实,这天还没亮,便已忙活了许久。 洛长安和叶长门刚坐下,少女便含笑端过来两碗白花花的豆腐脑,分别搁在二人身前,还问了有没有别的需要。叶长门想了想,随意点了两样,最后特意强调了一下,油条不能少。 不一会儿,油条和两样别致的点心便都送了上来,叶长门已经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 洛长安也不客气,端起身前的豆腐脑,轻轻嗅了一下,豆香味浓且益清,没有半分碱水的味道,光这一点就远比他以前在青溪镇里头喝了十多年的豆腐花要好。舀一匙入口,鲜嫩柔滑,口齿间津液横生,合口吞入腹中,如饮甘露清泉,舌尖一丝清甜萦绕,端的是极致美味。 品出了味儿,洛长安也不矫情,将汤匙往碗口上一扣,端起大碗,昂首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兀自意犹未尽,笑着呼道:“老板,再来一碗。” 因为时候还太早,摊子里就洛长安和叶长门两位客人,那少女将他们的吃食送过去之后,手头一时闲了下来,一双大眼睛便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 叶长门也就罢了,自始至终都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倒是洛长安,让她觉得有些不同。看着他仔细品味的动作随意而潇洒,心中不觉暗自点头,这些年她见过的客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像洛长安这般对待一碗豆腐脑的客人,还是头一次见,不由得正要夸赞两句。然而夸赞的话尚未开头,又见洛长安忽而抬起大碗来了个一口干,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咋舌难下,就连洛长安最后喊的那声“再来一碗”都没听到。 老汉瞥眼间看到少女满脸震惊之色,尚未回过神来,不觉暗自摇头一笑。他适才也看到了洛长安前后反差极大的举动,不过却不像他孙女一样被震惊了,相反他觉得小伙子挺有意思,既不牛嚼牡丹,也不过于矫情,率性而为又不失风度,总之一个字讲究。 老汉见孙女一时半会是醒不过神来了,便自己亲自盛了一碗给洛长安送了过去。洛长安这一次没有再像刚才那样鲸吞牛饮了,而是和着汤包油条吃得不紧不慢,不时抬头四顾,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这时,天色渐渐大亮,摊前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少女总算回过神来,帮着老汉操持,不过还是忙里偷闲,有意无意地朝洛长安瞄上一眼。见其他后来的客人吃完走了一拨又一拨,他们两个最早来的还丝毫没有起身的征兆,心中不禁暗自有些纳闷,完全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 洛长安漫不经心地环首四顾,越看就越觉得这摊位好得离谱。 只见摊子正前方一条大道长街,左手边十丈开外,矗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酒楼,正是龙城最为出名的醉仙楼,紧邻醉仙楼后面的,整条街尽是一溜儿琉璃檐头金彩门,全是高档店铺,从绫罗绸缎到胭脂水粉,从花茶果品到珍禽宝阁,应有尽有。 长街右手边的情景却与街对面大有不同,虽然同样都是琉璃檐头金彩门,但是门庭疏落,门楣不高,前店后院,甚为宽敞。只不过不知道是何情由,整条街显得极是冷清,开门做生意的不过三两家,都是玉石陶器小古玩之类。要说从各家檐头上的未曾撤去的旌旗和招牌来看,经营开店的可不止这个数。 洛长安喝完碗里最后一点豆腐脑,略带疑惑地对叶长门问道:“叶大哥,这十梓街右手边的店铺经营可有些奇怪,你知道具体有什么说法不?” 叶长门吃完口中的汤包,砸吧着嘴角略微朝十梓街那边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那都是前店后府的地儿,前面的店面在西城地界,后面的庭院又在南城地界,两边的人这些年闹得不和,都要收全租,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搞来搞去,商家不厌其烦,又谁都得罪不起,只好都走了,余下来勉强维持的三两家店,估摸着近些时日也要撤了。” 洛长安听了这话,眼中微微一亮,这十梓街的地面,往东直通朱雀大道,接口处距离丹阳门不远,往西则是整个西城闹市,北面不远便又有烟柳巷和流云台,每日里往来的人,从三品宰相到五品流民,从文人雅士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更重要的是人似潮动,自清晨而起,至深夜方休。仅剩的南面,因为处于西城和南城的交界线上,不是高门大宅,便是富贵廊坊,难得的安宁之地。 这十梓街好是极好的了,极为符合洛长安开店的规划和设想,不过叶长门刚才也说了,那些空出来的店铺庭院,是西城和南城交界的地方,两边的人马不对付,这地儿难得安宁,更别想生意兴隆了。想到这些,不禁面露一丝苦恼之意。 叶长门之前便留意到洛长安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开始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现在见他在问了十梓街那边空置的店铺之后面露苦恼之色,多少便猜到了一些,沉吟了片刻,微微一笑,悠悠说道:“怎么?看上了那边空出来的宅子了?” 洛长安缓缓出了口气,笑着说道:“此时离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想盘个店面做点小生意,一则嘛自然是讨个生计,二则呢也要有个地儿静心修习六艺,等以后进了三阳宫,也打算就住在城里。” 叶长门知道洛长安从不胡言乱语,洛长安既然这么说了,显然是已经想好了,至于洛长安为什么要自己开店,又为什么一定要住在龙城,他也知道多半是为了安澜,当下也不多说,只是淡然问道:“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洛长安也不刻意隐瞒,坦然说道:“别的事儿我胡弄不来,打算自己写几幅字画两幅画卖卖。” 叶长门听了这话,剑眉又是微微一挑,随即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洛长安。 洛长安看到叶长门的神态,顿时想起了萧半如,在从丰州城来龙城的大船上,萧半如可还亲自教他练过书法的,如今他这后学竟要自己写字画画拿出来卖了,这不明摆着让大小姐看自己当初的笑话了么?以大小姐的暴躁脾性,岂能善罢甘休。 洛长安只能无奈苦笑,当初是萧半如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不懂书法而非要主动教他的,他当时没有说自己书法很好,一则是做人要谦虚,二则是不好意思让大小姐尴尬,这可都是一片好心,怪不得他吧! 叶长门见洛长安苦笑不已,也就不提萧半如的话,沉吟了片刻,舒了口气,说道:“你要是真的看上了那边的宅子,我倒是有办法帮你弄一套过来,房契地契都齐全,西城这边的人也不会找你麻烦。怕只怕你这店开起来后,会麻烦不断。” 洛长安没有想到叶长门竟然还有这般能量,不仅可以帮忙弄到十梓街那边房契地契齐全的宅院,而且还能关照西城的人不找麻烦,不由得眼中大亮,呵呵笑道:“只要店子开起来,有点麻烦怕什么!” 叶长门也知道洛长安是个不怕麻烦的人,当初在苍山城侯爷府里头,大小姐可带了七名大剑士拦路,最后还不是被他三言两语给打发了么。微微笑了一下,叶长门略显意味深长地说道:“南城那边的人近来不太安分,那边管事的是大学士花家一脉的人。你也应该已经想到了,前天在得月桥……” 叶长门这话说得东一句西一句,而且什么都没有明说,但洛长安却是完全懂了,前天七夕夜,他本是托安逸山秘密约好了安澜在得月桥见面的,结果却去了一大帮子人,不用说他也知道是洛长宇和洛长风在背后泄露了他的行踪,因为在有限的几个知道他到了龙城的人中间,只有他们二人与他不和。只是没想到,这才隔了两天就又要碰上他们、碰上花家了。 洛长安的剑眉一蹙即分,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极为平淡地笑道:“叶大哥帮我把店都盘好了,我要是经营不善,岂不是太过窝囊废了。” 洛长安这话说得极为轻描淡写,但是却透着一股深入到骨子里的傲骄和霸道之意。这种天性中的骄狂,让叶长门的眼神猛地一亮,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抬腿就往外走,朗朗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弄。” 叶长门说完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洛长安,说道:“大小姐那边……” 洛长安无奈苦笑,也站起身来往外走,说道:“我这就去找她一趟,我们午时还在这里会合。” 叶长门点了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却不想身旁缓缓走过一个人,红裙烈火,脸色清寒,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不用去找了,我已经来了。” 来人正是萧半如,她大老远看到洛长安和叶长门坐在一块就走了过来,却不料刚刚走到近前,两人就相继起身要离开,仿佛看到她来了要逃似的,这才令她有些冷言冷语。 叶长门看到萧半如径直坐到了他们刚才坐的那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看了看洛长安,见他一脸无奈,便默默朝两人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叶长门走了,那是去办正事,洛长安刚说了要去找萧半如,现在她就坐在他面前,他怎么也不能离开吧。 洛长安无奈,只能再次坐回到桌前,见萧半如双眼在桌上的扫来扫去,便笑着解释了一下,说道:“你还没有吃过早饭吧,这里的豆腐脑油条简直是一绝,汤包也很是不错……” 洛长安正说着,萧半如便不期然地狠狠白了他一眼,将他后面的话都给掐灭了,心中兀自有些不爽,本姑娘是洪水猛兽不成,昨天就躲着不来见我,最后还跑到流云台去睡了一夜,刚说要去找我,现在见了又不说话,只讲这摊子里的早点好吃,到底你是这里的老板,还是这里的老板给了你贩卖的工钱? 萧半如见洛长安又不说话了,也憋着劲不开口,桌子上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幸好店里的那个少女此时走了过来,边细心收拾着洛长安和叶长门用过的餐具,边满是同情的看了洛长安一眼,很显然是在为他妻管严的命运哀叹。 洛长安左右无事,正在那左顾右盼,看到那少女眼中丰富的表情,不由得一阵苦笑。萧半如坐在洛长安对面,见他突然对那个她看不见面部表情的少女发笑,气得柳眉微微一拧,冷然哼了一声,说道:“这么急着收拾做什么,我这不是还没吃吗?” 少女猝不及防,被萧半如这一记冷哼吓得不轻,手上一抖,叠放在一起的碗碟顿时一阵摇晃,发出一阵啪啪的声响,幸而没有翻倒下来,否则要是溅得萧半如一身汤汁,只怕她这苦日子就要过到头了,后面会有更苦的日子等着她。 少女定了定神,敏捷地收拾完东西转身走了,三两步之外又回头看了洛长安一眼,眼底的同情之色更胜。萧半如在那少女惊慌之际便看清了她的面容,十足的一个水灵女子,此刻见她三步一回头,心底更加不是滋味,狠狠地瞪了若无其事的洛长安一眼,闷闷的不说话。 其实,要说萧半如虽然傲娇,但是性情还是很豁达的,她也事先早就知道洛长安已经成亲了,却还是跟着他一起来了龙城,还处处都帮着他,关心着他,很显然并不介意他因为安澜而疏远甚而冷落自己,在她认为,这是专情。然而洛长安昨天夜宿流云台,今日却还是对她不冷不热,那流云台是什么地方,她自然清楚,她此刻心中不忿的是,难道在你洛长安的心底,本姑娘还不如勾栏里的一个姑娘? 萧半如的心里想歪了,她不知道洛长安昨天夜里去了流云台,从头到尾就蹭了顿饭,其他的什么事也没干,哦,还画了一幅画。当然,她心里这些不是滋味的想法,洛长安不知道,否则定然大哭冤枉,可若是知道了,他也只能暗呼冤枉,这种事情他解释不清楚的,再说了也没有必要向萧半如解释清楚啊,不然岂不是越描越黑,越整越乱! ------------ 第二十四章 三招败敌初战捷 帝都龙城的十梓街头,长着一株参天古柳树,树荫下立着一架长棚,长棚下是一老一少爷孙两个卖了十来年早点的地方。 此时正值清晨,长棚外依旧秋雨绵绵,长棚下也是人来人往,那娇美的少女胆战心惊地将一碗豆腐脑和一笼小汤包送到萧半如身前,随即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洛长安闲坐在旁,暗自苦笑不已,不过倒也觉得那少女机灵。 萧半如默默地消灭了小半碗豆腐脑和小半笼汤包后,放下筷子坐在那里不动,明明是很好吃的东西,她硬是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萧半如坐了半晌,见洛长安始终没有说话的意思,暗觉无趣,起身双手往身后一背,一摇三摆地往长棚外走去。这时,那少女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颇有些忌惮地看着萧半如,怯怯说道:“小姐,你的饭钱还没给呢。” 少女的声音不大,但很是清脆,长棚下的客人几乎人人都听到了,纷纷转头看向萧半如,见她一身火红的衣衫华丽非常,又兼天生一副贵人的气度,都只道她是一时忘了。可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萧半如竟然柳眉一竖,抬手一指洛长安,冷冰冰地说道:“我没钱,你找他要去。” 哗……现场顿时一阵哗然,萧半如这么一位美貌如仙、气度超然的女子竟然说自己没钱,还指名道姓地要洛长安代为付账,这不明摆着给他机会么,也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然而,就在众人暗自对洛长安羡慕不已的时候,洛长安却是皱着眉头,苦笑说道:“我也没钱!” 这一下,在场的所有客人都懵了,有甚者更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心想上前替美人付账,却没有那胆量和勇气。那透着一丝精灵劲的少女也是明显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有些尴尬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洛长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没钱刚才还吃那么多? 洛长安看到那少女的神情,又是一阵苦笑,说道:“没事,把这位姑娘刚才吃的记在我的账上,等我刚才离开的那个朋友回来,一并结给你们。” 洛长安的话音刚刚落地,那少女尚未回答,却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长棚外传了进来:“哟,真是少见啊,在这南城的地界上,竟然还有胆敢吃霸王餐的人!” 话音落地,一行五六个流里流气的汉子鱼贯而入,当头一个油光满脸,口角唾沫横飞,说话的正是此人。 长棚下正在吃饭的客人一看到这进来的几个人,纷纷将饭钱搁在桌角上,急急退了出去,显然对这几人很是忌惮。 洛长安听到南城地界几个字,剑眉微不可察地轻轻抖了一抖,这才刚跟叶长门合计完开店的事呢,南城的人就来了,可真不是一般的快啊。 少女看到这几个人,秀眉微微蹙动了一下,不过脸上却没了任何忌惮之色,反而显得有一丝倨傲和冷漠。老者从炉火前快步迎了过来,笑呵呵说道:“这半个月的期限还没到,唐爷怎么有空过来?” 油光满脸的领头人深深剜了老者拦到身上的少女一眼,又冷着脸看向老者,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小爷我近来手气不好,刚又在三宝赌坊连输了好几把,离这里近,便过来把下个月的月例提前收了,免得到时候再跑一趟。” 姓唐的人名叫唐律,是南城管事人下手一个收租的喽啰,他口中所说的月例,便是南城境内所有商铺都要按例交付的保护费。只不过像他把提前收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只怕是独一份吧。在这帝都龙城,除却北城是泰斗宫之外,东、西、南三块地下,都有它们自己的势力,这三股势力各有依仗,都也有各自的规矩,但在所有规矩中,却没有一条允许可以提前收租的。 唐律也是胆大包天,仗着自己在十梓街这一片早已立下赫赫威望,又在老大面前有些话语权,不怕这些商贾捅篓子,这才敢在三宝赌坊输得精光之后顺路便来这里收租。 老汉在这长棚下摆了十多年的地摊,自然知道没有提前收租的规矩,但又不好太过得罪唐律,只好快速将各桌客人离开前放下的银钱聚拢了来,径直送到唐律身前,陪着笑脸说道:“唐爷,近来生意不如以前好做,这一天忙到头也没有几个挣头,只能先给你和众兄弟凑一壶酒钱,至于月例,还请宽限几日,待我们筹措够了,再亲自给唐爷你送过去。” 唐律自然知道老汉这是不肯给租子了,眼角一缩,眼中寒光一闪,不过却没有开口。此时,唐律身旁的一个猥琐少年猛地上前一步,一脚将老汉手里的散钱踢得飞散出去,哗啦啦落了一地,冷着脸寒声说道:“古老儿,你打发叫花子呢,就这几个散钱,够唐爷喝一壶酒的么?赶紧的,向唐爷赔礼认错,再乖乖将月例奉上来,否则,今儿个就要你们的生意再也做不下去!” 唐律作威作福,他身前的狗腿子倒也称职。老汉脸色僵硬,不知道暗地里在琢磨什么,倒是他身后的少女俏脸一沉,毫无惧意地叱道:“自从五柳亭拆了之后,这儿便是西城的地界了,你们南城的人凭什么还来这里收租?” 听到少女的脆声反驳,唐律的眼角猛地一缩,嘿嘿然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哼地一声斥道:“怎么着?前面十多年的租子都是往我这里交的,现在说这里是西城的地界,这里就是西城的地界了?” 少女丝毫不惧唐律的恐吓,冷着脸说道:“这里本来就是西城的地界,我早就让爷爷别给你们南城这些贪心不足的人交租了,可他就是不听。” 少女这话说着好像有些埋怨老汉的意思,但实际上是在骂唐律无耻。唐律也算是混过半生江湖的人了,哪能听不明白这混话,脸上的怒色更浓,嘿嘿阴笑着往身旁的凳子上一坐,抬脚一下将身前的桌子踢飞,恶狠狠说道:“今日不交租,看你们这生意还怎么做!” 唐律这一动,他身后的五六个打手顿时一拥上前,掀桌子的掀桌子,打砸的打砸。少女义愤填膺,拂袖就要动手,却被老汉给死死摁住了。 一个二十岁上下,脸上挂着一道醒目伤疤的少年恶狠狠扑到洛长安所在的桌前,抬手把住桌沿往上一掀,结果却是没能掀动,倒差点把手给整脱臼了,斜着眼睛一看,正好看见洛长安双手稳稳地按在桌面上,显然刚才就是这双手坏事了。 恶狠狠的少年也见过不少血腥了,一股煞气蓬勃而起,撒手抬起一脚就往还坐在凳子上的洛长安踹去,口中愤然怒骂道:“他娘的,谁让你还坐在这里的!哎呦……” 凶狠的少年这一脚刚踢出去一半,胸腹间被中了洛长安后发先至的一脚,不由一声痛呼,身子横飞而起,径直往坐在长棚边缘的唐律撞去。 洛长安在从丰州城到龙城的路上,得叶长门传授和指点练习形意六合拳和剑道基础,一个多月下来,早些年在小孤山上积累下来的杂乱无章的气机早已捋顺,已然打下了坚实的武道基础,对付唐律手底下的打手,简直是绰绰有余,之所以将那狗腿子踢到唐律身前,目的显然是要拿唐律开刀了。 唐律觉着劲风扑面转过头来的时候,自己狗腿子的身体已经扑到了身前,当下也不多想,抬手就往狗腿子的腰上劈斩过去,只听得咔的一声,骨头破裂的声音格外清脆,那狗腿子顿时暴起一记惨绝人寰的痛嚎,身体不由自主地滚落在地,又被唐律一脚踢到了长棚外。 变故兔起鹘落,等到其他几个正在掀桌子打砸的人听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嚎转过身来的时候,原先那个凶狠的同伴已然滚到了长棚外,佝偻着背颤抖不已。看到那人这般惨状,耳边仿佛再次响起那腰骨断裂的脆响,不由一阵心悸,有些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唐律。 唐律此时面沉如水,皱缩着眼角,死死地盯着洛长安,嘿嘿笑道:“你就是那个吃霸王餐的人!” 洛长安知道唐律这么说无非是找一个可以向上面有所交待的借口动手罢了,也懒得辩驳,微笑着一言不发。 确实如洛长安所想,唐律确实需要找一个可以向上交待的理由,动手今日他是一定要动手的了,不然他的人在眼皮子底下被打残了,他要是不能找回场子,以后谁还会跟着他干。只不过他感觉自己有些看不透洛长安的来路,本着谨慎的原则,他必须要有两手打算,倘若今日废了洛长安找回场子,这事就这么结了,倘若不敌洛长安,那这事就会成了整个南城地下所有人的事,倒时候不怕洛长安不死。 唐律见洛长安笑而不语,顾虑便去了大半,猛然站起身来,径直就往洛长安扑了过去,人在半空之中,长腿便已扫射而出,直踢洛长安的面门。 洛长安见唐律来势凶猛,眼中浮起一股浓烈的灼热战意,双腿猛然微屈急弹,整个人就像一头蛰伏许久骤然发难的野兽一般,同样凌空扑向唐律,腿脚生风,直点唐律的心门。 洛长安到底是自小在小孤山上长大的,身上早已养成了一些近似于猛兽的固习,比如这战斗,他就永远都和发起猛击时的野兽一样,勇往直前,不管对手强大几何,也不管对手羸弱几何,必然全力以赴,绝无半分退缩和迟疑。 啪啪两声闷响,洛长安的身子微微一摆,与唐律错身而过,重重坠落在地,顾不得左臂上的剧痛,迅疾转身,一拳直往唐律的背心轰去。刚才他那一脚重重踢在了唐律的右肋之上,而唐律的一脚则被他的左臂挡了一下,而今他整条左臂胀痛酸麻,丝毫使不上劲了。纵使如此,他连一口气都没缓,就又悍勇无匹地冲了上去,这也是秉承了山间猛兽的凶悍习性,战斗一旦开始,不到把敌人彻底解决,绝不会停下来舔舐伤口,自艾自怜。 唐律的右肋中了洛长安一脚,疼痛钻心而上,落地的刹那正在暗自感叹洛长安的脚力巨大之际,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不及回头观望,旋身扫腿,又是一脚往风来处劈去。 洛长安左右一晃,十分敏捷地躲开唐律飞腿而来的轨迹,右拳斜掠而上,啪的一声闷响,重重落在唐律的心门之上。随即合身紧跟而上,手肘、肩头、膝盖相继沉沉撞击在唐律的胸腹之上,三点一线,间不容发,几乎同时落点。 这等雷霆暴力,完全是山间凶残的猛兽学会了形意六合拳的结果,只听得一声极为低沉的嗯哼完全闷在了唐律的胸腹之中,唐律整个庞大的身躯如同巨石一般往后弹飞而出,重重跌落在地,连连咳出无数污血,境况简直比刚才被他踢到长棚外的凶狠少年还要凄惨。 洛长安以雷霆之势,仅在三五个呼吸之间就彻底放倒了唐律,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特别是早先被那老汉摁住的少女,看着他更是双眼冒光,像是看一个稀奇的怪物一样,很明显她太没有想到洛长安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出手竟是这般凶狠决绝。 跟着唐律而来的几个喽啰,这个时候也有些傻眼了,不是说他们觉得洛长安有多厉害,而是震惊于他竟然敢对他们南城地下的人下这般狠手。 唯有萧半如柳眉微蹙,紧紧地盯着洛长安的左臂,她看得很清楚,那条左臂至今还在剧烈而轻微地颤抖着,从接下唐律凌空飞起的那一脚之后,到现在都没有抬起来过。 她知道唐律刚才那一脚力量极大,洛长安一条左臂全部扛下来,定然受创甚重,见他还在那里硬撑了,沉沉暗哼了一声,两步跨上前去,屈指往他手肘上轻轻一弹,一股柔劲渗透进去,片刻间只听得嗤嗤一串细密而轻微的声音自洛长安手臂的皮肤下响起,继而咔咔两声轻响,洛长安整条左臂陡然一沉,像是一下子要从肩膀上彻底掉下来似的,甚为骇人。 不过,经过萧半如这么一弹之后,洛长安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额头上立即下了一层大汗,长长舒了口气,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左臂,转头对着萧半如说了声谢谢。 萧半如根本就不稀罕,而是转头冷冷看向还在长棚下木然呆立的四个喽啰。 那四个喽啰被萧半如冷冷的眼神一碰,顿时醒过神来,神色慌张地拔腿就要往外走,要说洛长安击败唐律的手段他们并不畏惧,毕竟那还是拳脚上的工夫,看得见摸得着,并不可怕。可是萧半如适才为洛长安疗治左臂的通玄手段,可就着实吓了他们一跳。据说他们南城地下管事的老大也是入了玄门境界的人,但也没这小女娃儿这么玄啊。 萧半如见那四个喽啰就想这样离开,顿时柳眉一竖,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南城的人都是这样不懂江湖规矩的?” 四个喽啰听到萧半如这声冷哼,顿时只觉如堕冰窟,苦着脸回头看向萧半如,却见她神色一片冰冷,没有丝毫同情怜悯之意,这才知道今日碰到狠茬了,暗自后悔不跌,但又为时已晚,略微迟疑了片刻,纷纷找到趁手的物件,或桌角,或凳腿,纷纷往自己的一条手臂上拍去。 咔、咔、咔,一连三声骨裂的脆响,三个喽啰自废了一条手臂,还有一个喽啰不忍心,下手轻了一些,没能将骨头拍断,却落得了痛楚,呲牙咧嘴之际,听到旁边三声骨响,顿时汗如雨下,一咬牙,猛然挥手,再一次照着刚才的痛处拍去,咔的一声骨头断裂,这才像逃脱了劫难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四个喽啰自残之后,纷纷可怜兮兮地看着萧半如,见她没有其他的吩咐,便默默转身亦步亦趋地往长棚外退去,可刚到长棚边缘,却又听到洛长安淡然叫了一声:“等等。” 四人俱是双腿一阵打颤,暗恨自己顾虑太多跑得太慢,又被这煞星给叫住了。摆出一副如丧考妣般的神情回过头来,四人两眼无神地看向洛长安,像是等待宣判斩立决的死囚徒似的。 洛长安都懒得看四人一人,寻了张凳子坐着休息,淡淡说道:“把你们的人拖走。” 四人一听,先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紧接着满面欢喜,无比感激地对着洛长安深深长揖及地,继而两两各拽一脚,拖着唐律以及长棚外的那个不再凶狠的少爷,飞快地消失在十梓街的尽头。也不能怪他们对老大不敬,实在是他们各自断了一只胳膊,有心抬却无力成行啊! ------------ 第二十五章 十梓街头斋心堂 唐律等人被赶走之后,长棚四周围观的人渐渐的都散了,洛长安坐在长棚下的凳子上休息,他要等叶长门回来付刚才的饭钱。 萧半如本来打算早就要走的,但是发生了唐律的事情之后,她也留了下来,只是坐在隔洛长安不远的一张凳子上,先是沉着脸不说话,隔了许久,又是冷冰冰地说道:“以后不能打就不要逞能。” 洛长安听到萧半如这么说,虽然心中略觉温暖,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一笑。不管怎么说,今日与唐律这一战,是他跟叶长门学了形意六合拳之后的第一战,虽然左臂受伤不轻,但是结果还算不错,至少是初战告捷,这无疑增加了他的信心。 其实,不管做什么,信心这种别人给不了自己摸不着的东西,很是难得,很是可贵,凡事只要有了信心,总能勇猛精进,否则便寸步难行。这个道理许多人会讲,但是没有几个人自己意识到它在自己身上应证的时刻。就像此时的洛长安,他不明白今日与唐律的这一战告捷在无形中带给他的信心,在他以后漫长的修行之路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在每一次于无形之中发挥出作用的时候,他自己依然毫无所觉。有的只是战胜对手后的满足和欣慰。 卖豆腐脑的少女一边帮着老汉收捡着被砸烂了的桌椅和餐具,一边暗怀疑窦地在洛长安和萧半如身上扫来扫去,她现在有些弄不明白眼前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了,是好朋友吧,又好像要更亲密一些才对,是两口子吧,又好像太过见外了一些。她还不明白有一种关系介乎这两种关系之间,那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相思。 过不多时,叶长门便又回到了长棚下,看到满地破碎狼藉之后,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又见洛长安和萧半如安然无恙,便也没提,抓过一条凳子坐到洛长安身旁,将手中一个黑乎乎的牛皮袋丢了过去。 洛长安接过牛皮袋单手摁在了膝盖之上,也不打开来看,径直问道:“具体位置在哪?” 叶长门见洛长安连房契地契看都不看一眼,显然对他极为信任,不觉淡淡一笑,抬手往长棚外一指,说道:“就是右手边第一座,这里也能看得到。” 洛长安顺着叶长门的手指看出去,看到十梓街右手边第一座庭院竟然是双开门的,不禁眉头微微一挑,实在是有些意外叶长门的能量,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竟然弄来这么大的宅院,心中不禁都有些好奇他在进入三阳宫之前或者从道院出来之后是干什么的了。 不过好奇归好奇,洛长安也没有询问,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萧半如坐在一旁,见洛长安托叶长门弄来这么大一座宅院,心中有些好奇,淡然问道:“你在这里弄这么大一座宅子做什么?” 叶长门见萧半如发问,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洛长安笑了笑,说道:“宅子弄来自然是住人的了。” 萧半如见洛长安不肯说实话,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正要冷言冷语数落几句,却又听到洛长安突然转身对着正在收拾东西的老汉说道:“老爷子,我跟你打个商量怎么样?” 老汉见洛长安跟自己说话,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直起腰身笑着说道:“打商量的事老朽可当不起,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洛长安也不跟老汉讲什么客套话,抬手径直指向十梓街右手边第一座双门开的大宅,淡然说道:“老爷子,我打算到那里去开一家小店,你也看到了,那宅子太大,我一个人用是极大浪费,你在这里摆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搬到那里去,你看如何?” 老汉早就对十梓街上的店面熟悉无比,双眼略微顺着洛长安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即笑着说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我这小本买卖,去那么大的地方,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洛长安笑着摆了摆手,坦诚说道:“老爷子不要急着拒绝,先听我把话讲完嘛。” 老汉见洛长安这么说,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 洛长安也不介意,直接说道:“我是这样想的,那里本来就是一个双开的门面,我和老爷子你一人一半,租金方面,全部由我来出,你只需要过去住就行了。” 老汉闻言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深深看了洛长安一眼,见他神色一片赤诚,没有任何作伪之象,稍稍沉吟了一下,摇头说道:“这样不好,怎么能让公子如此破费!” 洛长安仍不放弃,笑了笑说道:“老爷子也不要这么说,我这样安排是有我的道理的。一来呢,我的小店新近开张,想借你的名气捞些顾客,二来嘛,就是大宅子要住人,里里外外都得有人照应,我刚来龙城没几日,对这里一切都不熟悉,而老爷子你在这块地上扎根十多年了,人事儿都熟,有你在那宅子里镇着,我就能安心许多。” 老汉听到洛长安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隐隐有求于他一个糟老头子,不禁有些为难起来,要说洛长安提的条件根本就不是条件,倒像是福利,不要租金免费给店面,还免费给房住,只需要帮忙照料一下房子就行,自己都住到了里面,那里不也就是自己的家一样么,照料一下完全是应该的啊。 老汉虽然感受得到洛长安的赤诚,也知道他和身边这两朋友都不是寻常人,但是他弄不明白这么好的事情凭什么就落在自己头上,是以始终下定不了决心答应。 老汉犹疑不决,他身后的少女却是露出半边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略带娇怯的神情,略微带着一丝疑虑,说道:“那边的房子都在南城和西城的交界线上,是非很多的,要是到时候南城的人和西城的人都来闹事可就不好办了。” 洛长安听到那少女这么说,明显已经有住进去的心思了,只是还稍有顾虑。他轻轻弹指拍了拍膝盖上的牛皮袋,笑着说道:“完整的房契和地契都在这里,还怕人来闹事?” 少女看着洛长安手下的牛皮袋,眼中顿时微微一亮,神色也轻松了许多,接着却又郑重问道:“你刚才说的,不要我们的房租,可是真的?以后也绝不反悔?” 洛长安觉得这少女倒比老汉更像是一个生意人,笑着点头说道:“真的,以后也绝不反悔,你若不放心,我们可以立个字据。” 少女听到洛长安说要立字据,就笑着摆了摆手,说道:“立字据就算了,我相信你,我和爷爷什么时候搬过去?” 少女这么一问,显然是答应了。洛长安微微一愣,但又有些信不过她,转而看向那老汉,毕竟爷孙爷孙,还是老爷子做主的多。哪知老汉见他望向自己,露出一脸憨笑,说道:“灵儿说信得过你,我老头子也就信得过你,我们什么时候搬?” 洛长安这才算是彻底信了,只是有些诧异地扫了那少女和老汉一眼,觉得眼前这对爷孙两的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怪,不过却也并不多问,笑着说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搬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好帮你们搭把手。” 洛长安说完,老汉和那叫灵儿的少女都没有反对,当下众人一起动手收拾起来,捡一些尚未砸烂而且用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拖到了十梓街头那座双门开的大宅子前。 打开前面店面的大门,走进去后才知道两个店面里头是相通的,而且很显然原来的租户刚搬不久,里头只有轻微的一层灰尘,也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几个又高又大的实木大空柜子还是崭新的。 众人将拖过来的东西暂时就放在店门内,一起往后院走去。出了前面店铺的后门,便看到一个壮阔的平坦大院,没有回廊拱门,也没有假山怪石,只有四周稍加点缀一些花草树木,中间一个阔大的演武台,整个庭院都显得十分的粗犷、简约、大气。 洛长安看到这样空旷的庭院,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务实不务虚,而且多有大志趣。其他人看到这样的庭院,也各有不同程度上的欢喜,其中唯有萧半如和洛长安所想所感几乎完全一样,只是谁也没有说话,彼此更是不清楚对方心中的想法。 简约大气的庭院里,只有东南两側有房间,因为南侧向阳,所以老汉和灵儿主动让给了洛长安,他们自己则住在东侧。房间都不多,也都还很干净整洁,不需要太多打理,天黑之前就都收拾停当了。 收拾完后院的房间,众人又齐手将前面临街的店铺收拾出来,因为不管是洛长安要开的字画店,还是老汉和灵儿要开的早餐店,都用不上原先留下的立柜,只留了几张长几藤椅和一张大八仙桌,其他的统统搬到了街上,不多时便有几个彪形大汉前来将它们全都抬走了,然后又送来一批全新的餐桌和板凳,像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交易一般,不过洛长安却很清楚,这多半是叶长门的安排。 收拾好店铺之后,老汉一再向洛长安确认了在店内生火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意之后,在西墙下定了火炉、汤锅等等一系列制作豆腐脑以及各式早点的工具,然后在靠西的半间店铺大堂中摆起餐桌,只是送来的餐桌多了些,半边店铺摆不下去,后来在洛长安的一再坚持下,又将东边的店铺让了一半过去。 待一切收拾好,确认老汉的店明天可以继续开张,已经是入夜三分,叶长门早就在对面的醉仙楼订好了座,当下领着众人过去。三碗酒吃下来,老汉和灵儿算是正式和大家认识了,老汉名叫古怀易,灵儿全名叫古长灵,两人是确确实实的爷孙两,之所以古长灵的地位显得更为尊崇一些,是因为古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以女为尊。众人听了,暗自有些咋舌,不过那也是别人家族里的事,也不好多作议论。 席间,古长灵突然略微有些犹疑地问洛长安:“洛大哥,如今我们两家店开在一起,你知道我和爷爷是做早点的,你又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洛长安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方才颇为无奈地看了萧半如一眼,苦笑着说道:“我准备卖些字画。” 萧半如一直都很好奇洛长安准备做什么生意,刚才见他突然看着自己苦笑的时候还颇为不解,此刻听到他的回答,柳眉顿时就紧紧皱了一下,不过想了想,就当是没听到一样,没有说话。 萧半如的反应,让洛长安和叶长门都没有想到,两人默默看了一眼,彼此都是一片茫然。他们似乎只记住了萧半如的大小姐脾气,却忘记了她的聪明智慧和豪迈豁达,仅从她为洛长安写的那两幅字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心胸十分宽广的人,除却偶尔的儿女情长,她在对待洛长安的事情上或许能比安澜做得更好。 古灵月听洛长安说要卖字画,秀眉不禁微微蹙了起来,颇为忧虑地说道:“洛大哥要卖字画,那我和爷爷在屋里生火,到时候烟熏火燎的,弄坏了你的字画怎么办?” 古长灵这么一说,一旁正喝酒的古怀易也立即放下了酒杯,神色略显凝重地看着洛长安,倘若不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店还是不搬的好。 洛长安看到他们爷孙两一个表情,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放心好了,店铺内只会挂几幅装点的字画,至于客人要买的字画,都会当时完成当时就会取走,不存在你们所说的会损坏于烟熏火燎的可能,再者说了,你们那手艺我也算是见过了,压根就没什么烟火嘛。” 古长灵听洛长安这么说,还是有些不放心,哪有卖字画的店子里不挂满现成的字画的?想了想,还是接着又问了一句:“洛大哥此话当真?” 洛长安觉得古怀易和古长灵这对爷孙够意思,就字画会不会被烟熏所毁这一件事都要再三确认,可见丝毫没有见利忘义之心,当下微笑着点头,十分坚定地点头说道:“当真,过两日你们见了我的店子开张之后就明白了。” 古长灵觉得洛长安还是信得过的,微微点了点头,蹙着秀眉,为难说道:“洛大哥卖字画,我和爷爷卖早点,这两件东西可以说是风牛马不相及,那我们店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古长灵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不觉沉默了下来,微蹙着眉头面露思索之状。洛长安在昨夜心生开个字画铺子的时候就曾想到过一个名字,叫澜心堂,之所以重点取一个心字,是因为书画道事,事必临心,至于澜字,则只是个点缀,也可以说是聊以慰藉一下心底对安澜的思念之情。可是现在和古怀易及古长灵爷孙两的早点铺子合在一处,这个澜心堂的名字显然就不合适了。 众人各自思索了一番,古怀易先开了口,说道:“我不期然得到一个名字,说出来大家参考参考,十梓街头。” 众人听古怀易说出这样一个名字,先都是愣了一下,随即都觉得很妙,两家的店铺不都在十梓街头么,正是应景应趣。叶长门当下就点头笑着说道:“这名字起得得趣,我是想不起来比这更好的了。” 古长灵沉吟了一下,说道:“爷爷起的这个名字虽然应景得趣,但却人人用得,没了我们自己的特色,我也想到一个,比爷爷取的要粗糙了一些,师心斋,老师的师。” 众人闻言默默品味了一下,知道古长灵为什么要解释一下是老师的师,而不是诗歌的诗。如果是诗歌的诗,就太过狭隘,而老师的师,则韵味更深,喻指凡事都要诚心,心斋二字分开,可以分别指代洛长安和她自己不同的两家铺子的特色,连在一起再加上开头的师字,也可组成一句,很有古韵古理。 叶长门又点了点头,表示这个也好,不过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这时,一直都没有开口的洛长安和萧半如却是同时开口说道: “灵儿这心斋二字得趣又应景,我看不如就叫斋心堂。” “灵儿这心斋二字得趣又应景,我看不如就叫斋心堂。” 两人的声音,一个舒缓低沉,一个清脆悦耳,前前后后几乎不差毫厘,一字一句更是没有半分区别,仿佛同一张口里出来的两个不同的声音一样。古怀易、叶长门和古长灵都被这一幕给惊得不轻,包括洛长安和萧半如本人也都完全没有想到会“默契”到这个程度,彼此若有若无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又都把视线移开了去。 房间中微微沉寂了一下,又响起了古长灵平缓而悠扬的声音:“斋心堂,斋可喻指早点铺子,书画道事,事必临心,心字就可喻指书画铺子,堂字很实在,也很大气,登堂方能入室,洛大哥卖的字画定然出自书画高人之手,就是我跟爷爷可就跟着沾光了。” 古长灵妙语连珠地将斋心堂这三个字拆解诠释了一番,洛长安和萧半如不觉暗自点头,叶长门和古怀易则是微眯着双眼品味了一下,最后都是面露笑意,将自己身前的酒一饮而尽,显然也是觉得这个名字好。 洛长安见古长灵解释后没人说话,微微一笑,说道:“我看还是灵儿最为聪慧机敏,这斋心堂的名字可以说完全是自你那师心斋脱胎而出的,再加上你和爷爷那一手制作早点的手艺,可远远不止登堂入室那么简单,要我说绝对是大师水平。” 众人听了,都是哈哈一笑,古长灵若有心似无意地瞄了萧半如一眼,却发现萧半如也正好在看她,不由得俏脸微微一热,眼神躲了开去。 ------------ 第二十六章 古柳临春红叶老 第二天清晨,天色放晴,洛长安起身从房中出来,刚推开屋门便闻到一缕淡淡的豆花香,古怀易和古长灵爷孙俩天没亮就起床去前面的铺子里忙活了。 昨天夜里一干人从醉仙楼里出来的时候,洛长安虽然没有喝醉,但是也有点高了,回到前面铺子里本想把牌匾给写好的,等到拿出笔墨,忽而又改变主意,让萧半如代笔了。 萧半如开始本没想答应,不过稍稍犹豫了片刻之后,又答应了下来,抬笔就写了斋心堂三个大字,笔风清健,中正洒脱,在场看到的人都击掌叫好。叶长门更是连夜将那幅字带走了,说是找人尽快把牌匾给做好送来。 洛长安本来就没打算今天开业,索性也不急着去前面的店铺里,缓缓走下低矮的三级拾阶,站在敞阔空旷的庭院中,沐浴着阳光,摆开形意六合拳的架势,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 本来六合拳并不讲这些,而只讲内外三合,而洛长安在经过一个多月的修行之后,不期然而然的,偶尔也会进入到另外的这一种状态之中,物我两忘。每一次从这样一种状态中醒来,都会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至于说武力的长进,却并未因此而有收获,或许这只是一种纯粹精神上的修养。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处定定之中的洛长安忽然觉得脑海中突突一跳,心神不由自主地随之跳转,只见黑沉如墨的大魔经上光晕流转,经卷上的封印中心时明时暗地忽闪不已,仿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停地冲撞,欲要挣脱而出,但却又连一丁点的声响也听不到。 如此良久,封印中心红芒忽闪得越发的紧密急剧,眼见随时都有可能冲破束缚,这时,忽而吽的一声,一个仿似没有任何意义却又包含了所有意义的音符,从九天之上飘摇而落,化作漫天莲花,飞旋坠落,洋洋洒洒地将大魔经笼罩其中,又一瓣一瓣尽数化作莹星点点的金光,流入经卷上的封印之中,将那一抹跳跃不定的红芒镇服下去。 吽……一个如此简单的音符,不停地在洛长安的脑海中响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从漫天莲花坠落开始,一直到所有的莲花消失不见,仍然还在回荡。而他的心神,在这如此枯燥毫无变化的音符轰鸣中,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宁静。 洛长安自己并不清楚,在他的心神沉浸在那简单到了极致又丰富到了极致的音符中的时候,他的身上始终缓缓流转着一股肃穆威严的气息,仿佛一尊神佛自他身心里升起,直上云霄,俯视众生。 随着脑海中那玄奥的妙音渺然而逝,洛长安自那深深的沉静之中悠悠醒来,双眼仿佛变得更加明亮,同时却又更加的深邃平和了。他默默地回味着刚才的那一种奇妙感觉,忽然想起七夕前一日的晚上,在得月桥碰到的那三个怪人,以及白袍老者和青袍老者最后临别时说的那两句话: “莲花再开日,鱼跃龙门时。” “天池六月莲花开,鱼跃龙门在此时。” 洛长安仔细回想着那一夜的点点滴滴,深刻体味着这两句话,忽而福至心灵,恍然而悟,微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声:“天池,在心中!原来如此!” 其实,在青袍老者最后离别前提点之后,洛长安当时就若有所悟了,只是尚不十分明晰,又兼后来这几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他都差点把那天晚上遇到那骑着毛驴和坐着牛车的三人给忘了,直到今日不期然而然地再一次进入了那止止定定的状态,才彻底醒悟。 白袍老者也好,青袍老者也罢,他们口中的莲花,就是指洛长安脑海中刚才所见,只不过他还不能让脑海中那些从天而降的莲花长生久视,没有办法解开大魔经。不过,有了刚才那一番玄妙的体验之后,他坚信,他终有一日能够在脑海中凝聚一朵红莲,打开大魔经。 洛长安这边正觉得神清气爽的时候,忽然一片嘈杂声从前面店铺中传来过来,紧接着便看到古长灵神色略为忧急地出现在店铺的后门处,急急地往庭院中走来。 洛长安轻轻皱了皱眉头,大踏步往前走了过去,到了古长灵身前的时候,淡然问道:“前面什么情况?” 古长灵的秀眉有些纠结,转身跟上洛长安的步伐,低声说道:“来的是官差,说是你昨天在古柳树下打死了唐律和李三二人,带着批捕文书来拿你了。” 洛长安眉梢微微一顿,愕然问道:“李三是谁?” 古长灵见洛长安不记得那个最先被他一脚踢飞的凶狠少年了,就淡淡解释了一句,说道:“就是昨天那个被唐律一掌劈断了腰骨随即又被他踢到了长棚外的那个人。” 洛长安听古长灵这么一解释,脑海中也有了点印象,轻轻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抬起左脚,沉稳地踏进了店铺之中,放眼望去,只见店铺大堂中间,那张高大的八仙桌上,侧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带刀捕头,在那捕头身后,跟着两个小捕快以及四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少年,那四人正是昨天跟着唐律到长棚下收租的人。 洛长安没想到那四个喽啰昨日都玩自残了今日还敢到这里来,微微蹙着的眉头舒缓开来,脚步不停地走到几人身前,淡淡然笑道:“几位可是来找我?” 那四个吊着断臂的喽啰神色尴尬地避开洛长安的眼神,不敢说话。斜坐在八仙桌上的捕头看到那四个小喽啰的熊样,皱缩着眉头从桌上跳了下来,转眼冷冷地盯着洛长安,沉声问道:“你可是昨天在古柳树下打死了唐律和李三的人?” 洛长安见那捕头一上来就要把罪定了,淡然笑了一笑,说道:“唐律我是出手教训了一下,但是肯定没死,当时在场有很多人可以作证的。至于那个李三,打伤他的不是我,而是唐律,就算是死了,也跟我无关吧。” 虎背熊腰的捕头闻言,眉头不经意地耸动了几下,眼睛里也腾起了一股怒意,很显然,他没有想到看起来年轻文弱的洛长安竟然不好糊弄,当下更是把脸色一沉,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先跟我回衙门,有什么话公堂上说,有谁可以证明你没杀人的也让他公堂上说去,老子只负责抓人,不负责审案。” 洛长安没想到这捕头是个火爆性子,而且铁了心地要带他走,不禁又把眉头皱了起来,心中也有了几分火气,虽然他从来没有进过牢房,但是看过的杂记多了,知道牢房里酷刑繁多,屈打成招的十之八九,就算你能侥幸扛得住,逃脱出来重见天日,定然也要脱去好几层皮,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是以,能不进牢房,最好就不进牢房,况且这事情背后透着邪乎,明显是南城地下的那些人裁脏陷害,若是就这么跟着眼前的捕头走了,最后落在谁的手中都有可能,说不定这捕头本身就是南城地下势力的人。 洛长安沉吟了片刻,也不再多做辩解,缓缓抬手伸到那捕头的身前,淡然说道:“把批捕文书给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还敢妄下批文!” 那捕头浓眉一挑,充满戏谑地看着洛长安,冷然笑道:“朝廷的批文,岂是你一个贱民说看就能看的?还是乖乖跟我走吧,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很显然,那捕头在来之前,就已经很清楚洛长安的背景了,知道他除却跟苍山侯略微有点不算牢靠的关系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深厚的背景。所以丝毫不为洛长安的冷语恐吓所动,仍旧一副强硬的姿态,只要洛长安再不妥协,那就动手抓人,只要把人带了回去,到时候纵使苍山侯亲临帝都,也莫可奈何。 洛长安见那捕头把姿态摆得很是强硬,当下也不再废话,双手往身后轻轻一搭,不偏不倚地傲然挺立不动,他的态度也很明确,绝不轻易任人摆布,要动手就动手。 那捕头看到洛长安软硬不吃,嘿嘿一笑,朝身后的两名捕快歪了歪嘴巴,怒声喝道:“抓人!” 两捕快听到捕头的喝令,顿时脸色一寒,伸手握住腰间的刀柄,咔的一声就往外抽,可是堪堪拔出一半,一缕无形的清风悄无声息地从他们的手背上浮掠而过,他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握着刀柄的五根手指尽数齐根而断,抽出一半的大刀又哐当一声归入鞘中,直到这时,他们方才感觉到疼痛,骇然惨呼出声。 变故猝然发生,那捕头心头猛地一跳,急急转身面向店外,只见一胖一瘦两个人缓缓跨进门来。 或许是不堪步行的煎熬,胖子的脸上满是汗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双手捧着腆出体外半尺有余的大肚皮,看到那神色凝重的捕头之后,顿时满脸热情地招呼道:“何捕头,什么风把你吹到西城的地界上来了?” 何捕头看到那胖子笑得太过热情,心中暗自突突,帝都龙城的人都很清楚,西城的金胖子对你笑得越是热情,那么你离死也就越近了。再加上胖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冷面寒霜的瘦高个,仅凭自觉,这个人比金胖子更为可怕,估摸着刚才以无形剑气斩断那两名捕快手指的人便是他了。 何捕头眼中的瘦高个自然便是叶长门了,他昨晚上带走萧半如题的牌匾之后,连夜找人制作,今日一早便做好了,于是邀金胖子一起给送过来,却没想到刚到店门口,就遇到了两捕快要对洛长安拔刀相向的场面,当时就怒从心起,扬起一缕剑气,将二人拔刀的手指尽数斩去。 洛长安看到叶长门右侧臂弯里夹着宽大厚实的匾额,心中感觉一阵温暖,这比叶长门刚才出手斩去那两名捕快的手指更让他感动,当下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叶长门看到洛长安的神色,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即站过去。他刚斩去了两个捕快的手指,这件事最好不要牵扯到洛长安,还是暂时站在金胖子身边妥当。 金胖子见何捕头脸色变幻不说话,肥的流油的脸笑得更为灿烂了,漫不经心地呵呵说道:“何捕头,我昨天可是听有人说南城的柳老大让他的手下唐律到老柳树下收租子了,而且还是预期收租,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情啊,莫非是柳老大新立的规矩?” 何捕头见金胖子上来就话锋直指南城地下势力的柳老大,听得他一阵阵心惊胆跳,哪里还顾得上抓捕洛长安,紧紧皱缩着眉头,硬着头皮说道:“我没听说过柳老大有订这样的规矩,应该是那唐律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吧。” 金胖子听何捕头这么说,脸上的笑容不减,只不过声音却突然变得十分冷硬低沉起来:“哦,就算柳老大立了这样的规矩,收租也收不到我们西城的地界上来吧。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自从当年老马拆了五柳亭,老柳树那一块连带着整条十梓街可都划归到了我们西城地界吧。” 何捕头听得金胖子说起当年之事,顿时眉头扭曲成结,一张皮糙肉厚的老脸也涨成了酱紫色。 当年的五柳亭就建在那株老柳树下,柳氏五兄弟掌管着西城和南城地下的整个势力。后来突然有一天,金胖子口中的老马,带着仅有的几个兄弟从西城地下杀将上来,最后在五柳亭下以一人一剑力战柳氏五兄弟,一举斩杀了其中四个,将五柳亭连根拔起,柳如白在几位兄长的舍命保护之下,逃到了南城。 至今十多年都过去了,柳如白从未再踏入西城半步。这是南城地下势力中所有人不愿提及更无法忘记的耻辱。何捕头份属南城,其自身也算半个南城地下势力的人,对这一段典故自然清清楚楚,到现在他有时候还会做梦,梦到五柳亭被老马连根拔起的第二年春天,老柳树长了一春的红叶。 金胖子见何捕头憋着气不吭声,脸上的笑意倍增,只不过上面却蒙了一层淡淡的冰冷之色,口中依旧冷声说道:“老马这些年不大管事了,把西城地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我金胖子来管,你们总不能因为我金胖子年轻,能力不足,就骑到我脖子上撒尿吧!” 何捕头听到金胖子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由得浑身微微一颤,连忙抬起头来,张嘴就要辩白两句,可话未出口就被金胖子挥手给拦住了,只见金胖子脸色陡然一沉,声色俱厉地说道:“何捕头回去帮我传句话,告诉柳如白,当年老马一人挑了五柳亭,我金胖子没那个本事,但手下死命的兄弟还有几个,要将他这最后一枝枯柳连根拔起,还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所以,以后西城地界上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再看到有你们南城的人出现。” 何捕头听完金胖子这几句话,脸上的惊惧之色陡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满怀愤懑地弹立而起,肃声说道:“金老二的话,我何常一定帮你带到,但是我今日是奉官命办差,前来捉拿杀人凶手,还请金老二行个方便,不要强加阻拦。” 何常于金胖子的威逼恐吓之下,最后竟然不再忍让退缩,反而生出一股铁骨铮铮的豪气,倒让人有些意外,也有些暗自赞佩。 金胖子短而粗的眉头上下摇摆了两下,不经意地瞄了叶长门一眼,见他神色不动,于是双手抚着肚皮,又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淡淡说道:“能不能把批捕公文给我看看?” 何常皱眉沉吟了一下,伸手入怀,将批捕公文递到了金胖子手中。洛长安要看公文,他可以不给,但想要在西城地界上强行抓人,不经过金胖子这一关,也不好办。 金胖子拆开公文看了看,公文白字黑字,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不由得双眉微微一紧,将公文递到就在身旁的叶长门眼前。 叶长门眼睛都没往公文上搭一下,而是转眼看向了洛长安。 洛长安看到事情已经发展成了这样,如果再坚持的话,只怕很可能就要引发西城和南城地下势力昔日的旧怨,产生大规模的血拼。他不怕事,也不怕惹事,但是要尽可能掌控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凡事靠着别人帮忙才能解决,从而欠下太多的人情,非他所愿。 是以,在短暂的沉吟之后,洛长安洒然一笑,坦然说道:“这事也不难办,我跟何捕头走一趟便是了。” ------------ 第二十七章 笔落惊风杀机显 看到洛长安摆出潇洒而坦然受缚的姿态,何常暗自松了口气。倘若洛长安一直顽抗到底,那么他今天这差事就铁定难办了,先不说金胖子这关好不好过,光是跟在金胖子身边的叶长门就很难对付,以叶长门十步开外剑气断人手指的实力,要取他何常的项上人头绝对是易如反掌,要强保洛长安就更不在话下了。 何常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暗自打量起洛长安。 洛长安这个时候选择退一步,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进一步,很可能便会挑起南城和西城地下势力之间的火拼,到时候不管谁胜谁负,他都会成为两边人马心中暗自仇恨的敌人。那样的话,对他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大为有害。 另外,他此时选择退一步,和在金胖子没到之前选择退缩是不一样的。倘若他在金胖子和叶长门都没到场的情况下就被何常带走了的话,那么他绝对是一去无回。 现在金胖子和叶长门都出面了,而且金胖子还提及了西城和南城地下势力之间的新仇旧恨,算是变相为洛长安作保了。因为此次所有的事情,都是唐律先坏了规矩引起的,倘若南城的人敢把洛长安怎么样的话,那就是变相维护犯了规矩的唐律,就是变相与西城的人决裂。 元气尚未完全恢复的南城老大柳如白肯定会仔细掂量其中的轻重,最后肯定不会选择与西城的人开战,最多就让洛长安吃些皮肉之苦,而绝不会要洛长安的性命。 何常过了大半辈子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想通此中关节尚且需要好一番功夫,然而洛长安却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就看透了这里面所包含的一切,进而做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正确选择,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能够做到这般程度,想不让人震惊都不行。 金胖子与何常一样,也是对洛长安暗怀赞叹,其实这已经不是洛长安第一次让他刮目相看了。在前两日七夕节的那天晚上,洛长安在城西得月桥上与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布子衿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而且从开始到最后,处处占尽上风。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一幕一幕,仍然能感觉到兴奋难耐。 叶长门对洛长安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早已见怪不怪,相比于洛长安当初在苍山侯侯府里弹指笑论三大剑道的风采而言,他认为洛长安此时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决断,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他缓缓上前了半步,淡淡说道:“我跟你一起走这一趟。” 叶长门这句话说得极为平常,洛长安早就知道了叶长门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也就没觉得有什么意外,也没反对。 一旁的金胖子和何常听了,可就不那么自在了。 在金胖子那里,叶长门今天是跟他一起来的,而且叶长门和老马很是熟稔,要是叶长门被拷走了,他失了面子事小,老马怪罪下来,他可兜不住。 在何常这边,叶长门明显是金胖子的人,而且修为极高,他主动提出与洛长安同行,分明就是前去保驾护航的,若真将二人一起带了回去,只怕洛长安半分汗毛都不会掉,那样南城的人的气出不了,搞不好就要惹出更大的事端来。有叶长门在,南城的人再闹事的话,简直是自己找死,这是何常作为半个南城地下势力中的人所不愿看到的。 是以,很快金胖子和何常就达成了暂时性的一致联盟,左一句右一句地劝着叶长门。 叶长门不听劝,神色冷冷地说道:“我刚才不是一剑斩了两个捕快的手指么?按照大乾律,难道不该抓我回去?” 叶长门这么一说,金胖子就不好再劝了。何常则是直接傻眼了,心中事先猜测是叶长门斩了两捕快的手指是一回事,此刻听他自己亲口承认却又是另一回事,这份震惊简直前后不可同日而语。是以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答应叶长门也不是,答应了就等于是给南城带了一个祸害回去,不答应也不是,不答应就是玩忽职守,既然叶长门有罪你都不抓,又凭什么非要带走洛长安? 正当何常愁闷难有对策之际,一旁的洛长安又淡然开了口,只听他说道:“叶大哥,我一人随何捕头走一趟就好了,你去大小姐那边走一趟。” 叶长门微微挑了一下眉头,眼神与洛长安的眼神一碰,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其实,洛长安的想法很简单,他这一趟不管何常将他带到哪里,都已经注定了会是有惊无险,叶长门再跟着一起去的话,一则没有那么大的必要,二则还会敲山震虎,让那个此次在背后搞鬼的人缩着不敢出来。 洛长安既然决定要往牢狱之中走这一遭,那就不能白走,至少也要抓出躲在背后放冷箭的人,永绝后患。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试想一下如果有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人,整日整夜地躲在暗处,像影子一样跟在你身后,时不时还可能出其不意地射一支冷箭过来,那你还吃得饱睡得香么?这暗中搞鬼的小人,让人感觉就像如鲠在喉,不彻底拔出,怎么样都不会舒坦。 不管洛长安心中都有些什么想法,至少何常不用为难了,为了免得再生变故,他匆匆忙忙地向金胖子和叶长门拱手拜别,也不给洛长安上手铐脚镣,领着众人一溜风地出了西城,也不去龙城府衙,而是径直往南城深处而去。 洛长安走了之后,叶长门将制作好了的牌匾交给了古怀易,随即匆匆告别了金胖子,出门大踏步找萧半如去了。若是让萧半如在见到他之前得知了洛长安被带走了的话,大小姐脾气一发,指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事来,就算掀翻了龙城也不要紧,但要是坏了洛长安的事情,可就不怎么好了。所以,他要尽快向她说明一切。 帝都龙城幅员辽阔,泰斗宫坐落在北,东南两地的核心地带皆是朝中权贵之地,不管在京师的还是不在京师的官员,都以能在朱雀大道两旁三十里内有座府邸为荣。苍山侯虽不在京师,但在西南一带威望极高,萧家也还有远戚在京师为官,是以萧家的府邸就在朱雀大道南向十余里开外的地方,份属南城地界。 正因为如此,叶长门才有些担心萧半如会事先得到洛长安被何常带走的消息而坏了洛长安的事情。 朱雀大道西首边,从丹阳门前的御马桥上算起,往南十四里左右,便是萧府所在。此时,在萧府后院深处,一间装饰得古朴大气的书房中,萧半如微微弓着腰身,正在书桌前练字。 饱蘸浓墨的大笔一挥,斋心堂三个骨立清奇的大字跃然纸上。萧半如微蹙着眉头细细欣赏了一番,仍觉不太满意,没有昨夜在洛长安的刺激下写的那么好,显得清奇有余而潇洒不足,于是探指一拨,便将刚写好的字给扔到了地上。 叶长门已不是第一次来萧府,根本不用通报就直接进了后院。当他轻轻走进大门洞开的书房时,看到凌乱散落满地的宣纸,而且每一张宣纸上写的都只有斋心堂三个字,不由得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轻轻嗯哼了一声。 萧半如正在暗自琢磨酝酿接下来该怎么下笔,忽而听到这声嗯哼,微微抬了一下眉眼,看到叶长门站在门前,倒是磊落得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写这么多遍斋心堂背后的心思被人发现有什么羞愧可言,仍旧埋头沉思,口中只是淡然招呼了一声:“自己找地方先坐吧。” 叶长门自从跟洛长安有了交情之后,在萧半如这里受到的待遇可谓是一日好过一日,最初认识洛长安的时候,萧半如竟然就为他添茶倒酒,如今他跟洛长安之间的交情更深了,萧半如也就基本上没再把他当做侯府下人看,而是和洛长安一样,把他当成了朋友。 因为了解萧半如豁达潇洒的性格,所以叶长门也就顺势而为,在萧半如这里也不那么拘谨,抬起脚步就往书桌前走去,一路上落脚处忽而一阵风起,将满地写满了斋心堂三个大字的宣纸扫开了一条直通书桌的小道。 萧半如知道这是叶长门细心的地方,也是他修为高深的体现,也不怎么在意,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再次落笔。 叶长门走到桌前,看到萧半如又要落笔的架势,知道若是让她落笔下去,自己就得在一旁多等好一会儿了,于是剑眉一张,开口说道:“长安刚被龙城府衙的人给带走了。” 萧半如闻言,手中的长笔顿时一滞,猛地直起腰身,双眼满是冷厉之色,牢牢地盯着叶长门,从脸上冷峻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大为动怒,甚至连带着对叶长门也起了一丝不满,你既然知道洛长安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直接拦着,也不直接去救人,反倒这时候才到这里来报告? 叶长门看着萧半如脸上那很是不满的神色,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在熟悉的人面前,喜怒往往挂在脸上,只有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才会喜怒无形,是以心底丝毫也不介意,只是十分平静地解释道:“长安让我过来告知你一声,希望你不要太过紧张,也不要急于把他弄出来。” 萧半如本就是心思玲珑通透之人,听叶长门这么一说,哪还能不明白洛长安深入虎穴的心思?只见她微微吸了口气,脸上的冷峻神色稍稍舒缓了一下,但是眼中的冷厉之色却是更盛,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又是谁下的批捕文书?” 叶长门嘴角微微一抿,开声说道:“唐律死了,批捕文书是御史台柳如晦所批。” 萧半如闻言,秀眉轻轻一扬,仿似二月中的柳叶随风而起,俏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嘴角微翘,挂着一抹满是戏谑嘲弄之意,寒声说道:“好大的狗胆子,区区一个御史台都敢直接插手刑部办案了。当年五柳亭被掀,看来还是一点记性都没长,就不怕他们柳家断子绝孙,全家死绝?” 萧半如说罢,手中端持许久的长笔轰然落下,风卷残云一般狂书了三个大字,却不再是斋心堂,而是柳如白。字体雄浑厚实,笔画间却透着浓浓的杀机。 叶长门只往字上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即分,心中暗自咋舌,这就动了杀机,看来洛长安在大小姐心底的分量还真不是一般的重啊。 萧半如并不理会叶长门的心思,柳如白三个大字写罢,随手将大笔往字上一扔,连看都没再看一眼,转身绕过书桌往外走,淡淡然问道:“那件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叶长门这次跟萧半如来龙城,一方面自然是给她充当护卫,另一方面则是要查一件搁置多年的往事,更准确地说,是要找出一个不见了多年的人。这个人,不仅变相决定了他前半生的命运,而且关乎整个大乾王朝的气运。 而苍山侯萧鼎,同样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并且立场与叶长门完全一致,这也是叶长门之所以会在苍山侯侯府充当护卫多年的真正原因。整件事情,苍山侯也都有参与,萧半如自然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长门见萧半如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件事上,眉头紧紧一皱,面色很是不轻松,略显低沉说道:“这件事情老马亲自在抓,如今龙城地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几乎都已经暗暗查过了,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萧半如听叶长门这么一说,神色也略微显得有些凝重起来,短暂沉吟了片刻,皱着眉头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在那里?三阳宫后面……” 萧半如的话没有点明,但是叶长门很明显听得懂,只见他的神色猛地一震,皱眉纠结了良久,方才不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自武皇帝灭佛以后,那里已经封印了一千多年,虽然说打开封印的两枚玉钥分别掌管在布公权和花余庆手中,以他们的修为和立场而言,只怕还不足够吧。” 萧半如和叶长门现在说的地方,很明显就是三阳宫后面的第三座大山,也就是洛长安从祖宗祠堂香炉后面摸出来的地图上白楼观的所在。那里自从武皇帝灭佛之后,至今一直都被封印着,开启封印的两枚玉钥,而今分别落入了布公权和花余庆手里。 叶长门说的以此二人的修为和立场,不足以开启封印,并不是说封印无法开启,而是说不论是布公权还是花余庆,单独一个人出手,实力不够,两个人联手或许有三分成功的可能,只不过他们二人素来不睦,不光是政见不一,而是都是猛虎,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之间几乎没有通力合作的可能。 萧半如见叶长门否定了自己一时兴起的猜测,而且也分析得在理,是以一点也不在意,又淡然问道:“你说他们会把洛长安关到什么地方去?” 叶长门微微一愣,明显有些无法适应萧半如跳脱如同脱缰野马一般的思维,皱缩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正准备开口说出一处地方的时候,忽而神色一动,似乎突然间灵光一闪,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似的,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 叶长门心中将萧半如最后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问自己,洛长安会被关到什么地方? 如果是柳如白要对付洛长安,就会把他关在南城地下势力的集中点,如今的独柳亭。但是,很显然,要对付洛长安并非柳如白一人,不然也不用大费周章地让御史台大人柳如晦亲自下批捕文书了。而能够让御史台柳如晦如此做的人,在这帝都龙城,就只有花余庆以及花余庆的嫡系要人。 倘若只是花余庆下面的人假传圣旨托御史台柳如晦弄的批捕文书,那洛长安很可能会被转移,而绝不会被关在独柳亭,至于转移到什么地方,只需要循着几个暗哨就能找到。假使是花余庆亲自过问的,那洛长安也绝不会被关在独柳亭,要么直接一刀杀了,要么会被转移到更为隐秘而重要的地方关押。 可是,花余庆会亲自过问洛长安杀了唐律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要是洛长安在什么地方犯了花余庆的大忌讳呢?那肯定难逃一死,只是洛长安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得罪到花余庆这尊大佛! 叶长门想来想去,觉得花余庆亲自过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最后将思绪锁定在花余庆的嫡系人马之中,只是稍稍一转,便立即想到了两个人,洛长宇和洛长风,又先否定了洛长风,因为此人只配当个跑腿的卒子,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洛长宇一个人了。在当前发生了的所有事实面前,只有洛长宇一个人具备这样的动机和能力。 叶长门想通了这些,另一个疑惑又浮生而起…… ------------ 第二十八章 风起雨落声雷至 叶长门在萧半如提的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刺激下,翻来覆去想了谁要对付洛长安的种种可能,最后仔细甄别,将目标确定在了洛长宇一个人的身上。 可随之而来的,又有一个疑窦自心底浮生而起,那就是弄明白了洛长宇要对付洛长安这件事,乃至于说是由此能够探明洛长安被关押的地点,但这些都跟他们现在正在四处寻找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萧半如也知道叶长门会想不大明白,就是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当下只是说道:“看起来这次抓捕洛长安的举动漏洞百出,不像是花余庆亲自所为,但我有一种直觉,整件事情花余庆都没有置身事外,至于说堂堂一个文渊大学士,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字辈,我也想不通,或许在洛长安身上,还有什么我们并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吧。” 萧半如认识洛长安不过近两个月的事,其间有没有刻意去查过洛长安的底细,对他以前的事情自然知道得不多,在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叶长门听到萧半如的叹息,眉头忽然轻轻一跳,想到了一件事情,神色间不觉浮起一丝疑惑,说道:“我听金胖子提起过,长安是洛长宇同父异母的三弟。” 萧半如闻言秀眉一挑,不禁轻轻咦了一声。洛长宇自小多在龙城生活,深得花余庆的宠溺,大乾王朝的各大势力都对他很关注,也曾去做过仔细的了解,但却只查到他的母亲是花余庆最为疼爱的女儿花千容,至于他的父亲是谁,家中除了还有一个同样经常出入龙城的大哥洛长宗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人,却是一无所知。 洛长安是洛长宇同父异母的三弟这件事情,萧半如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像朴柳一样跟洛长宗很熟,不可能听到洛长宗酒后数落辱骂洛长安的话。她微微皱缩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只是稍稍转动了一下心思,便感觉到若是此事是真的,这里头就大有乾坤可藏了,所以还是先确认一下的好,转头看向叶长门,郑重问道:“此事当真?” 叶长门沉吟了一下,虽然他知道这件事情还只是在龙城少数人中间流传,而且也不被当做是一件大事看待,尚没有人仔细核实,但是他仍然点了点头,他与西城老马相识多年,相信老马的人不会妄言。 萧半如得到叶长门肯定的回答,便秀眉微蹙着陷入了沉思,双手轻轻搭在身后,迈开脚步在书房中来回走动起来。这是萧半如深思时的习惯,平常遇到点什么小事,脑子里微微一过就都想明白了,根本不需如此,但是今天这件事,却干系重大,不得不仔细斟酌。 萧半如静静沉思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将所有症结归于一点,花余庆为什么把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花千容嫁给一个无人知晓的人? 很明显,花余庆针对洛长安的所有筹谋就是由此开始的,只有解开此结,才能弄清楚一切,而解答这个问题的关键,则要落在花千容那无人知晓的丈夫,也就是洛长安的亲生父亲身上。只要解开了这个人身上隐藏的秘密,便可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将所有事情抖落得明明白白。 只不过,这个人不仅是花千容的丈夫,而且还是洛长安的亲身父亲,真的好背着洛长安去查么,若是万一因此把此人扯进纷争之中,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又该如何向洛长安交代? 萧半如在内心深处权衡良久,最后忽然脚步一顿,缓缓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神色,不管这件事情如何发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掌握洛长安的行踪,并且保证他的安全,至于花余庆从前或者以后都有些什么样的筹谋,也不必过于着急的去揭露,相信终有一日自然而然地就会浮出水面。 假使此刻自己这边沉不住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洛长安的父亲拖下水,一则可能打草惊蛇,二则可能陷身险境,如此没有任何益处。再者说,出于个人情感上的原因,她也不想牵扯到洛长安的父亲,如果要在大乾王朝的气运和洛长安之间选择的话,她更愿意选择后者,这就是她的心声。 萧半如心中有了决断,便淡淡然对着还在那里皱眉思索的叶长门说道:“好了,我也只不过随口一说,那件事情暂且先搁置一下,让老马腾出手来,关注一下南城那边的动静,我们要时刻掌握洛长安的行踪,也要保证他的安全。” 叶长门没有想到萧半如沉思半天竟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禁暗自有些讶异,不过转念间多少又有了点理解,在大小姐的心底,洛长安果然分量很重,都比大乾王朝的气运在她心中的分量还要重。当下也不多说什么,默默地点头拜别而去,其实他也真心把洛长安当朋友,也希望他没有任何危险。 与萧半如和叶长门等人所设想的境况完全不同,洛长安随着何常回到南城之后,一没有被关入府衙大牢,二没有被带到独柳亭,而是住进了一座清幽雅静的小院,被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这令洛长安感到很是意外,心中也暗自警惕,可是前前后后已经三日了,除却两个在小院中收拾照应的婢女之外,再也没有见到有任何外人来过。 他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也不胡乱猜测,每日里除却吃饭就是睡觉,当然他这睡觉并非真的就是睡觉,而是摆了个睡觉的姿态给别人看,自己则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入了那定定之境,去观赏天坠红莲的美景,去聆听九天妙音的神韵。 这天深夜时分,窗外忽而下起雨来,雨点击打在雕花的窗台上,噼里啪啦的一阵阵轰鸣,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踏着雨点的声音,悄然摸进清幽雅静的小院,径直往洛长安所在的房间而来。 洛长安躺在床上,正在那定定的妙境之中如痴如醉,忽觉心神微微一跳,两道模糊的身影自眼前一闪而逝,待要仔细去辨别,却又没了任何踪迹,不由得暗自有些纳闷,可又舍不得聆听天外神音的舒畅享受,不一会儿便把这个插曲给忘了,最后竟然就那么在余音缭绕之中沉睡了过去。 洛长安这一次入定,感觉比以往的层次更深,入定的时间也更久,可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下里却仍是一片黑暗,耳边还有淡而悠远的叮咚声响,像是屋子那个角落里漏水了,隐约间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印象,好像昨夜真的有下雨吧,只是过了这么久,天怎么还没亮呢? 洛长安的意识还不太清醒,下意识的就想抬手揉一下眼睛,可是心念刚起,却猛然发现双手已被牢牢禁锢住了。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刹那间完全清醒过来。 洛长安完全清醒之后,很快便发现,不光他的双手已被禁锢,双脚也同样被铁环牢牢禁锢住,整个人都紧紧贴在一面冰冷凉滑的石壁上,身上的衣衫早已被石壁上冰冷的流水湿透,丝丝缕缕的寒气,就像万千绵软而锋利的细针,无孔不入,穿过肌肤、血肉、骨髓,直击脏腑。 适才初醒之际还觉得甚为淡而悠远的叮咚声,其实就在身前耳畔,他被人从那雅静清幽的小院中偷偷转移到了这只有黑暗和寒冷的狭小的囚牢。 洛长安震惊的同时,也很是愤怒,脑海中不停回想起入定时所见的一幕一幕,很快便想起了那两个自眼前一闪而逝的模糊身影,原来问题就出在那时,当时他还很奇怪,怎么眼前会突然跳过两道人影,却没有想到那是危险来临的预警,只怪他自己经验太少,也太过大意了。 洛长安相通此节,来不及再想那脱身之计,全身上下便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就连嘴角也都哆嗦不止,身后流水石壁上的寒气太过刁钻诡异,进入你的身体却又不让你的血液凝固,也不让你的意识模糊,而仅仅只是像无数利刃,一寸一寸地搜刮着你的五脏六腑,搜刮着你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乃至于你认为无所存在的心神,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之痛。 这简直比传说中的任何刑罚还要痛苦,还要可怖,至少在接受传说中的种种刑罚之际,你的意识还有出于自我保护而陷入短暂昏迷的能力,可在这流水的石壁前,在那万千锋芒的寒气下,从身心到灵魂,都无所遁形,逃无可逃。 洛长安被这无比剧烈,无比深沉的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想再一次平静心神,入了那定定之境,可试了一次又一次,终究无法成功。随着时间益久,痛苦益深,但是意识却还是那么清醒,甚而是有些亢奋,有一种癫狂发疯的迹象。 洛长安就在这癫狂发疯的边缘挣扎,抵抗着最后那一丝就此放弃的妄念。 洛长安这一无谓的挣扎和抵抗,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忽而听得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铁链滑动的沉闷声响,一个沧桑而略显茫然的声音淡淡说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外人。” 洛长安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惧,他被禁锢在石壁上无法动弹,但听得铁链滑动的沉闷声响越来越近,那说话的人明显向他走了过来。而且,他在这黑暗中目无所见,而那人却似乎不受影响,因为他有一种被人审视的感觉。 沉重的铁链拖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最后崩然一声铿锵,显然是到了尽头。洛长安感觉到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大约就在他身旁丈许开外,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是不禁有些紧张,十分艰难地平复了一丝心绪,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我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站在暗处的人,并没有回答洛长安的问题,反而是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而且越说越快,越说越是迷茫,最后只听得一阵阵狂啸怒吼,捶胸顿足,外加铁链纷飞的声响,良久良久方才平息下来。 无尽的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破了的抽风机似的,沉重而疲弱的喘息声,那一个饱含沧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话语间似乎略微多了一丝丝关心之意:“小家伙,不要再问我那些问题了,我现在十天半个月才会有极为短暂的清醒,其他时候都是疯癫的。你能到这里来,既是大灾难,也是大机缘,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千万不要放弃,不然你就会跟我一样发疯的,呵呵……” 那沧桑的声音说完话之后就笑了起来,好像是在笑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笑得苍凉而又不知所谓。笑罢之后,又是一阵铁链滑动的沉闷声响渐渐远去,良久远处复又传来狂啸怒吼和铁链飞舞的轰鸣。 洛长安的心神随着那个沧桑的声音起起伏伏,凭感觉,刚才出现在他身旁的人年纪不大,估计也就跟他父亲洛阳明差不多大,可以说是正值盛年。然而,照那人刚才所言,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年了,到底是因为什么,竟然要囚禁一个人如此之久? 洛长安不自觉地对那个人心生一丝同情,不光是感慨那个人的遭遇,也感念那人刚才对他善意的提醒。 心思这么一番转换下来,洛长安的意识再次被剧烈的痛苦集中起来的时候,感觉竟然似乎好受了一丁点,当下也顾不得高兴,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这一次倒是没有像之前那么困难,试了两次便入了那定定之境。 一入那定定妙境,洛长安便发现脑海中的大魔经似乎起了些变化,一层濛濛的黑气像是从经卷中散发而出,又像是要往经卷中融合而入,卷轴上的封印中间,这几日都未曾出现过的红芒再一次剧烈地跳跃冲动起来,而且一下比一下强韧有力,隐隐间仿似还有低沉的龙吟雷啸,随时就要破印而出。 九天之上,天籁神音悠扬不歇,万千莲花飞落如火,还像以往一样层层叠叠地笼罩着大魔经,一瓣瓣化作流光,融入那红芒跳跃的封印之中。 唵……嘛……呢……叭……咪……吽…… 洛长安这一入定,似乎无休无止起来,脑海中的天籁神音连连变换,而且还在不停地往下流转,许多以前从没听到过的奇怪而神妙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响起,一个又一个地深深嵌入他的心中。九天之上坠落的莲花也变得五彩缤纷,绚烂非常。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何情由,大魔经表面的黑气越来越浓,经卷上封印中的红芒,也是跳跃得越来越剧烈,就连卷轴两端黑沉沉的莲花刻纹,也隐隐然透着一抹略显邪异的光芒,好似一朵朵无形之火在燃烧。 洛长安顾不得理会,或者说是无心理会,就那样任心神在物我两忘的定定之境中自由徜徉,至少这样没有痛苦。 帝都龙城朱雀大道上的萧府中,萧半如神色极为冷峻地坐在大堂上,叶长门坐在侧首,肥得流油的金胖子坐在叶长门下首,不时挪动一下屁股,显得很不自在。昨夜突然下雨,洛长安被人暗中转移了关押的地方,至今没有任何线索,此前负责在暗处盯梢的两个人,已经在护城河里找到了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金胖子和叶长门也已经去过南城见了柳如白,可柳如白说从来就没有见过洛长安,就连唐律之死也是闻所未闻。经过多方查证,柳如白确实没有说谎,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既然找柳如白没了意义,两人又去找何常,可却又发现何常连同那天带过来的两个捕快以及四个断了手臂的小喽啰,早已尽都死于非命,死状与他们那两个负责盯梢的人一样,找不到任何伤口,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最后,两人又去找柳如晦,毕竟批捕文书是他批的,结果柳如晦也死了,只不过死因却是酒色过度,血亏而亡,并且有当晚在他房中伺候的小妾作证,而且那小妾意识昏乱,已成疯癫。虽然这勉强能够算是一个疑点,或者说是突破口,但是却又无从下手,一则柳家的人不愿家丑外扬而不配合,二则他们也没有医治心神巨创的办法。 萧半如坐在椅子上,冷着脸看了始终不说话的叶长门和金胖子许久,最后秀眉一掀,淡淡然说道:“让老马出手吧,先把柳如白这根独苗给拔了。” ------------ 第二十九章 二女一心破玄机 洛长安在敌人的手里失踪了,这令萧半如很不舒服,但又不得不保持理性,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已经很显然不是洛长宇挟私报复洛长安那么简单了,光是那杀人于无形无际的高手,就不是区区一个洛长宇所能指使得动的。 既然花余庆与此事脱不了干系,那就只好再逼他出手,只有他出手,才会有露出破绽的可能,才可能会遗漏蛛丝马迹。而柳如白则是最值得斩杀的过河卒,他是花余庆的多年心腹,杀了他,便是断掉了花余庆深入南城地下势力的一只巨手,不信花余庆能始终无动于衷。 而且,对柳如白下手,理由也很充分,南城和西城地下势力结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加上几日前唐律在西城地界预期收租的冲突做导火索,就算有人想从中调和,也不好张口。 叶长门和金胖子见萧半如杀心已定,也就不再多说,双双起身告辞。 出了萧府,走在微凉的雨中,金胖子神色凝重地问道:“当真要走这一步?” 叶长门神色一片清冷,十分平淡地说道:“与虎相争,必先断其爪牙。” 金胖子闻言,呼吸微微一滞,默默的不再说话,眼中闪烁着一抹点漆如星的厉芒。叶长门也没有说话,眼神望着远方,有一丝丝迷茫,又有一丝丝的愧疚。 是夜,风雨未歇,龙城萧府后院深处僻静的书房中,房门洞开,书桌上一盏青灯哔啵摇曳,萧半如负手站在南向的高窗下,仰头望着沉黑如墨的夜,还有那纷乱狂舞的风雨,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几乎到了略显僵硬的程度,眼底透着点淡淡的忧虑。叶长门已经深入独柳亭多时了,至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花余庆会无动于衷么? 时间一点一寸地流失,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沉,桌角上青灯的焰火摇晃得更加的厉害,扑棱扑棱的轻响,仿佛随时都要从灯盏上跌落下来,点燃更大一片火,或者熄灭。 一直到了天色微明之际,僻静的书房外方才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站在南窗下的萧半如看得清楚,来的正是叶长门。 叶长门缓缓跨进屋门,站在灯影下,这才看得清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上鲜血淋漓,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头发和衣衫都早已湿透,雨水混着血水一路往下,在来时的路上留下一串暗红的脚印,在此时站定的地方,汇成一片血污。右手上的三尺长剑,尽管锋刃倒卷如花,缺口足有十余处之多,却依然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叶长门微微提了口气,双眼看着萧半如,用十分疲惫的声音说道:“独柳亭外死伤三百余人,其中有两个是南国小玄门的大念师,修为都在腾龙秘境之上,确认是杀害原先在雅静轩盯梢的暗哨和掳走洛长安的凶手,我实力不够,没能留下活口逼问出洛长安的下落。” 萧半如闻言微微挑了挑秀眉,大念师,可是极为少见的存在,这种修士以修行心神意念为主,往往在你尚未动手甚至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便会被他们趁虚而入,对你的心神造成致命的打击。大念师杀人于无形无迹,难怪事先在何常等死者身上查看不到任何伤口和踪迹,可以说叶长门而今还活着站在萧半如身前,已是他最大的幸运了。 或许是知道叶长门此战不易,就算他说没能问出洛长安的下落,萧半如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怪责的神色,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柳如白呢?” 叶长门眉头微微一紧,咬了一下嘴角,似乎有难以压抑的愤怒自心底井喷而出,沉声说道:“不见踪影。” 萧半如看到叶长门突然显得极为震怒的表情,估摸着柳如白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她近来和西城地下势力的人走得比较近,知道像他们那样的江湖客,最讲究的是义气,像柳如白这种把自家小弟推到前面受死,自己却逃之夭夭的行为,是犯了大忌的。 萧半如看到叶长门情绪不稳后脸色越发的惨白了,当下也不多言,只说道:“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后院有的是房间,就不要再往外面跑了。” 叶长门微微一愣,见萧半如神色一片坦然,便轻轻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萧半如静静地立在门廊下,看着远处渐渐发白的天空,神情略微显得有些凝重,花余庆宁可舍却整个南城地下的掌控权不要,也不肯泄露半分关于洛长安的消息,洛长安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看重? 想了想,萧半如想不明白,决定去见一个人,一个她并不太乐意见到,此时却又不得不见的人,那个比她更了解洛长安的人。 天色大亮的清晨,问鼎侯侯府深处的雁林苑中,秋窗洞开,安澜斜坐在窗前的木椅上,微微仰着脸,静静地看着窗畔墙上的画。画中一个恬静温柔的少女,明眸皓齿,眼角微带一丝娇媚,正是洛长安在新婚第二天亲笔为她画的那幅。 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从分别到现在,转眼就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而今,洛长安虽然来了龙城,两人身在同一个地方,但是彼此见面的机会仍然渺茫,打从他到了龙城,布家的人对她看得更紧了,就算布子衿已经离去多日,也没有让她离开侯府半步。 安澜边感慨着往事,边从袖子里掏出两片透明光亮的碎玉,玉片一大一小,有质无神,正是洛长安在七夕夜于得月桥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布子衿当夜回府之后,就让人连夜送到了她这里。 手指间摩挲着玉片,安澜的脸色不禁渐渐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从玉片的变化来看,她知道洛长安定然已经得到了那传说中的秘法传承,但是七夕那晚在得月桥远远地看着他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的修为有什么变化,这里面还有什么问题呢? 安澜正凝神沉吟着,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婢女,温婉说道:“小主母,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有重要的事情问你。” 安澜秀眉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玉片收入袖中,抬头问道:“来的是什么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婢女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来人没说是谁,只说自青溪镇而来。” 安澜闻言,神色不禁微微一动,紧蹙着眉头沉吟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淡然说道:“请进来吧。” 婢女领命埋首而去,不一会儿便领着萧半如走了进来,随后又麻利地给泡了杯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安澜看到萧半如的时候,眉梢不禁微微挑动了一下,她记得很清楚,七夕那夜代替她为洛长安解围的就是眼前这个依旧一身红装烈火的女子,只不过今日的神色明显比那夜要差,而且眉宇间还隐隐透着一抹极深的忧虑,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事,也不知道此刻来找她是什么目的,所以也不说话,只是神色平静地等着客人先开口。 萧半如静静地看了安澜一会,只觉得对方温婉大气,沉静风流,也算配得上洛长安,随后也不说话,而是默默喝了半盏茶,继而起身负手在房中缓缓绕了一圈,当目光落在窗畔墙上的画中时,微微顿了一下,继而流露出一丝欣赏的神色,淡淡问道:“这画就是洛长安的手笔?” 安澜听萧半如开口的第一句竟然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神色不觉微微顿了一下,七夕夜她在暗处看到萧半如为洛长安解围,还以为他们的交情定然不浅,倒是没想到她竟然连洛长安会画画的事也还不知道,不禁暗自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回答了问题。 萧半如见安澜点头,嘴角顿时浮过一丝带着点醋醋的微笑,转身之际若是无意地扫了一眼门外的长廊,微微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洛长安被人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我怀疑是花余庆在背后掌舵,但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让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安澜闻言,神情猛然一顿,秀眉也紧紧蹙了起来,右手紧紧拽在左边手臂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许久方才显得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半如看到安澜在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的时候还能保持这份冷静,心中也不禁暗自感叹和赞佩,赞佩安澜的自身涵养如斯,感叹安澜对洛长安信任若斯,转身抬头再次看向窗畔上的那幅画,说道:“七夕夜之后的第三天,洛长安在十梓街头打伤了南城的一个越界收租的人,第二天龙城府衙的捕头手持御史台批发的批捕文书将人带走,但却并未带回府衙大牢,而被安排在雅静轩,直到前夜大雨之际,被人悄然掳走,之后就没了任何消息。” 萧半如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至于隐藏在事情之间的诸多猜测,却是半个字也没提,或许她是想听听安澜会有什么说法吧。 安澜默默沉吟了片刻,便将整个事件中值得推敲的地方捋了一遍,理顺了一下思绪,平静地说道:“御史台大人柳如晦,确实是花余庆的人,能指使他下发批捕文书的,的确会是与花余庆关系密切之人,但却并不一定是他本人。长安被带走之后,先是在雅静轩住了三日,之后才在下雨之际被人悄然带走,龙城有什么地方非要下雨天才能去?” 萧半如听到安澜最后问出来的问题,心头猛地一跳,似乎抓到了一丝灵光,可皱着眉头一阵沉思琢磨,却又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是下雨天才能去的,不由得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安澜眼中闪过一道十分自信的熠熠光辉,淡而坚定地说道:“其实不应该说是下雨天才能去,而应该说晴天去很容易便会暴露行踪,他们需要借助雨水来掩藏行迹。” 萧半如经安澜这么一点,眼中忽而猛地一亮,脸上浮起一丝恍然而悟的轻松之意,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黑龙潭。” 安澜眼中一片清明透亮,默默点了点头。看着萧半如清明透亮的眼神和坚定的神情,她七夕夜在得月桥附近看到萧半如后冉冉升起的那一丝不安又悄然抬起头来,从今天短暂的接触来看,萧半如无疑是极为聪慧的,而且性格豁达坚韧,对洛长安又不是一般的紧张,在想到他有可能被送到黑龙潭之后,很明显整副心神刹那间就飞到了那里。 其实,萧半如心里除却挂念着尽快去救洛长安之外,对萧半如同样心生敬佩,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她和叶长门等所有人都没考虑到的事情给点明了,这种一念间将天地人事都囊括在一眼洞察之间的智慧,是她有所不及的。 萧半如静静地看了安澜一眼,张了张嘴,本来还想问一问花余庆为什么要把洛长安关到黑龙潭去的,但转念间想到这个问题一问,也就相当于变相打问洛长安身上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了,暗觉有些不合情理,就没有问出口,自己一个外人,凭什么要洛长安的结发妻子告诉自己所有关于洛长安的事情? 安澜看到萧半如欲言又止之后脸上又不觉挂上了略带一丝醋溜的神情,心中多少也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过也没有主动多做解释,其实就算萧半如当真开口问了,在没有确保洛长安有足够的实力之前,安澜也是不会说出洛长安的秘密的,这不仅是对洛长安的保护,也是对安澜自己的保护。 萧半如沉默了一会,见安澜再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便提出告辞。 安澜默默将萧半如送到雁林苑门外,临别时暗怀感激地淡淡叮咛了一声:“救长安的事就拜托你了。” 萧半如微微扬了扬眉梢,略略瞟了安澜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左手往身后一搭,右手撑着油纸伞,一摇三摆地大步走进了风雨中。这个走路的姿势,打从她当初在丰州城的顾城楼下看到洛长安打败几个小无赖之后就这样得意而去的背影后,便渐渐地学会了,现在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不自觉的习惯。 安澜远远看着萧半如潇洒离去的背影,缓缓舒了口气,转身回了厅堂。在窗前坐了半晌,隐隐觉得这次的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但到底又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她却又想不到,最后只能暗自作罢,静静等待萧半如可能会给她传来的消息。 萧半如一路出了问鼎侯府,刚出门不远,一身深蓝色长衣的问鼎侯布公权也从府门内走了出来,登上华贵高大的马车,待得马车缓缓朝着泰斗宫行去的时候,忽然对着前面赶车的中年人问道:“刚才从府里出来的好像是苍山侯的千金?” 中年人点了点头,说道:“嗯,是来找小主母的。” 布公权听到赶车的说小主母,不觉微微皱了皱眉,他当然清楚府里的下人都称呼安澜为小主母的事,虽然也一直都没有出言反对,但心中却是实在不喜,在他眼底,安澜只是一个富商的女儿,除却漂亮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就是那什么天下尽知的金娘子的名号,在他眼里,同样也是一文不名。 布公权虽然心中不喜,但是碍于布子衿的面子,也没有纠正那赶车的中年人,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她去雁林苑做什么?” 赶车的中年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本事,不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听得布公权发问,竟然直接答道:“好像说一个什么人被花家给弄到黑龙潭去了。” 倘若萧半如知道她前脚刚离开侯府,她与安澜说的话就传进了问鼎侯布公权的耳中,估计她以后永远都不想再踏进问鼎侯府半步了。 布公权听到车夫的回答,皱着眉头略微沉吟了片刻,忽而抬头微眯着双眼远远看向迷离在风雨中的泰斗宫,笑呵呵地喃喃自语道:“看来又要变天了,哎,花余庆这只老狐狸!” 赶车的中年人听到布公权这一声喃喃自语,神色猛地一震,抓在手中的马鞭差一点没拿住,良久方才恢复平静。 布公权斜靠在大红木虎皮躺椅之上,看着泰斗宫穿透雨雾缓缓出现在眼前,看着丹阳门上的城楼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眼底的神光也越来越亮,隐隐间透着一抹凌厉而沉重的杀机。 ------------ 第三十章 三色妖莲海底入 泰斗宫,早朝后,乾元阁,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天宇皇帝斜靠在宽大的龙椅之上,脸色苍白泛青,眼底透着一抹极为疲惫的神采,怀中横躺着一个衣着曝露体态妖娆的女子,青葱玉指在他的心门处悠悠地画着圈儿,丹唇轻启,妙目含春,极尽魅惑之能事。 天宇皇帝一手轻抚在怀中女子的酥胸之上,一手端着青玉琉璃盏浅浅啜饮着浓茶,脸上的表情与往日无有不同,只是眼神却盯着身前的虚空,有些发直,有些迷离。刚才在承元殿朝议之时,他提出的几道平乱方针,一条也没有通过,全被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以各种莫须有的理由给驳斥了。 这令登基不过两年有余的新皇帝感到有些不安,他这些年来亲眼目睹了泰斗宫中的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一定程度上的默契,便是每一次变天的征兆。要说他这两年在泰斗宫中整日里花天酒地,以至于身子骨都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了,也没做出对朝野不利之事,更没有碍着问鼎侯和文渊大学士的好事,怎么这就又要变天了呢? 天宇皇帝皱缩着眉头,始终想不明白,这时,一个面色苍老,佝偻得近乎匍匐于地的太监敲门进殿,低声禀告:“皇上,问鼎侯殿外求见。” 天宇皇帝微微一愣,随即面露一丝喜色,探抚在怀中女子酥胸上的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将那女子推了起来,正襟危坐,朗声说道:“快请!” 那妖媚的女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却也并不远去,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退开三步有余,静静地站到龙椅背后,一下子变得神色端庄,俯首欠身,显得十分的恭谨规矩。 老太监出门喧了一声,不一会儿,便见问鼎侯大步流星地进了乾元阁。天宇皇帝不等他跪礼参拜,便含笑起身说道:“来人啊,给布爱卿看座。” 天宇皇帝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小太监从后殿搬出一把宽大厚实的紫木镶玉大蛟椅,端端正正地摆在大殿正中央。问鼎侯布公权微微抬手拱了一下,神色平静地往椅子上一坐,也不等天宇皇帝落座,便径直开门见山地说道:“启奏皇上,老臣适才在回府的路上偶然听闻,说是有人掩藏行迹,越过皇家禁地,往黑龙潭去了。” 天宇皇帝一听这话,脸色顿时猛地一沉,一股极为盛怒之情自眼底腾腾而起,右手更是不自觉地猛然抬起就要往身前的桌子上拍去,可堪堪落下一半便又戛然而止,继而极度不甘地缓缓垂落下去,堂堂大乾的皇帝,却到底还是不敢在问鼎侯面前拍桌子。 天宇皇帝竭力控制着激愤的情绪,艰难而缓慢地放下手臂,颓然往宽大的龙椅上坐去,这时候,他才忽然觉得屁股下大得足以横躺而又垫了三层厚实的皮毛软垫的龙椅,竟然那么硌人,近乎到了再也容不下他半边屁股的程度。 问鼎侯布公权看到天宇皇帝面如死灰的模样,眼中显露出戏谑狠辣之色,丰州城的事你不是干得挺漂亮么,现在被人抄了老底,看你还有什么手段。布公权不经意间肆无忌惮地轻轻一笑,起身说道:“老臣还有公务处理,先行告退。” 问鼎侯布公权说完,便即转身大摇大摆地出了乾元阁,等到天宇皇帝反应过来喃喃道了声“布爱卿慢走”的时候,人已到了门外。 站在龙椅后三步开外的妖娆女子见布公权离开,便又绕到了天宇皇帝身旁,一边轻轻帮他揉着纠结的眉头,一边吐气如兰地说道:“皇上是不是该召见一下你的那位女诸葛前来问问对策?” 天宇皇帝听到那女子略微带着点醋醋的话语,在她的按摩手法下刚刚舒展了一点的眉头不禁又是紧紧一蹙,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争风吃醋,简直不识大体。不过,他也没有出言指责,不管怎么说,自他登基以来的这两年多,都是身前的这个女子一直日夜守在他身旁,算得上是一份难得的情谊了。 天宇皇帝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公冶玄此刻远在北方边境,一时半会哪里赶得回来?” 妖娆貌美的女子微微撅了撅嘴,脸上闪过一丝不太乐意的神采,低低说道:“每次有急事的时候,总不在身边。依奴家之见,布公权此时前来禀告此事,说明此事并非无可挽回,皇上应该早下决断才行。” 天宇皇帝听那女子这么一说,眉头不禁微微一抬,略约沉吟了盏茶的工夫,原本十分凝重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杀意,淡然说道:“让我们的人守在黑龙潭的附近,让那些人有来无回。” 妖娆貌美的女子嫣然一笑,腻声答应了一句,扭动着水蛇腰,缓缓出了乾元阁。 秋风不歇,秋雨凌乱,随着夜幕的悄然降落,萧半如、叶长门、还有一个身形枯瘦的青衫男子,绕过泰斗宫,出了北城门,攀上数十里开外的一座空桑山,望着山脚下北上而去茫茫无际的黑色水光,一个个面色凝重。 黑龙潭,位于龙城北方,在皇家秋闱猎场空桑山之外,绵延数百顷,尽是黑泥沼泽,人畜难立其表,更别说入行其中了。 萧半如看到眼前茫茫无际的黑泥夜雨,多多少少也算明白了为什么花余庆的人选择在雨夜送洛长安进黑龙潭,一则是黑泥潭的泥土尽是黑色,与其他地方的泥土截然不同,倘若有足迹留在别处,必能被人一眼看出端倪,是以要借夜雨掩藏行迹,二则是雨后沼泽中水面沉降还要一段时间,只要有那一苇渡江的本事,便可畅行无虞。 然而,此时此刻,虽然雨水不断,但是黑龙潭茫茫数百顷,谁知道洛长安被藏在什么地方?又有谁能保证进入黑龙潭之后,这头顶上的雨还继续下着? 萧半如心中没有把握,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却也不想迟疑耽搁,既然决定了要去救洛长安,那就越早成行越好,于是神色一定,淡淡说道:“走吧。” 萧半如的话音刚落,正要抬脚起行,不想一旁的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竟然同时腾跃而起丈许有余,两道寒光一闪而没,仿佛在夜色中擦亮了两道闪电,微白的余晕中,可以看到数条黑色的身影正急急往他们扑来,而当头的两人已然生机断绝,如两颗黑石一般,沉沉坠入山下,微微一声水响,眨眼功夫便沉入黑泥之中,再也不见任何踪影。 竟然有人在此设伏!萧半如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怒从心起,屈身腾跃而起,仿佛一朵沉沉的夜火飞旋,抖手扬臂,一片烈火般的璀璨光芒忽闪而过,将扑到身前的黑衣人连同夜色一并斩成了两段,随即弹腿拧腰,生生在空中横移三步,一剑又将另一个敌人斩落下去。 萧半如、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兔起鹘落,一连斩杀了十余人,但四下里仍然不停有黑衣人扑将上来,杀之不绝。三人暗中对视一眼,分别斩去身前的敌人,纵身一跃,扑向山下的黑泥潭之中,临落地之际,一人抛出两块狭窄而轻薄的木板,双脚一前一后轻轻落于其上,身子往前微微倾斜,重心低沉,双脚交错,飞快往前滑驰而去,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茫茫夜雨之中,空桑山上身影坠落,牢牢占据了整个山头,这里是进出黑龙潭的必经之地,也是茫茫数百顷黑龙潭唯一的可以落足的地方。于乾元阁卧在天宇皇帝怀中的妖娆女子,披着一身宽大的斗篷,盈盈站在山巅,似笑非笑地看着山下黑沉沉的沼泽,淡然轻笑道:“给我牢牢守住这里,切不可让任何人活着回来。” 站在一旁的几个黑衣人听得命令,都是沉沉答应了一声,神色凝重地各自散去。妖娆女子最后又往黑泥潭深处望了一眼,转身腾跃而起,如同夜枭一般,往龙城飘飞而去。 在暗无天日又痛苦无边的囚牢之中,洛长安不知道一日之内几度入了那定定妙境,又几度在凌迟剧痛中醒转,只知道镌刻在脑海中的天籁神音真言越来越多,大魔经的变化也越来越显著,黑蒙蒙的气息已经将整个经卷彻底掩盖,卷轴上的封印整日光彩流转,仍在竭力压制那跳跃不歇的红芒,也不知道要到哪一日才是个头。 这一次,洛长安好不容易又入了那定定之境,只觉天籁神音化甘霖而下,与原先早已深深刻进脑海中的真言融为一处,千声一言,一言千义,万千佛莲流光溢彩飞旋,每一片花瓣之上都有神光浮动,化成一个个佛家真言,千叶千言,千言千叶,纷纷汇于一处,在大魔经的封印之间渐渐凝成一朵璀璨的金莲。 莲叶渐长,莲花渐放,精微曼妙,洁净出尘。天音咏唱不歇,佛莲坠落不竭,渐渐的,璀璨的金莲覆盖了整个封印,封印下跳跃奔突的红芒轰然而散,全部化入黑气沉沉的经卷之中,大魔经首尾两端的莲花刻纹顿时连缀绽放,如同一条火龙上刹那间次第开出了万千红莲,如火亦如血。 红莲如火,金莲如玉,牢牢地将大魔经笼罩其中,又渐次将其吞没,最后千莲合为一朵,金叶火脉,晶莹剔透,洁静精微,庄严中又略微带着一丝邪异。 身处定定妙境之中的洛长安,虽说是物我两忘,不知悲喜,但还是能够感觉到自身与那朵莲花血脉紧密相连的关系,也能感受得到莲花中蕴藏着的无穷伟力。只不过也略微有点疑惑,那大魔经去了哪里?当真就那么被万千莲花当做养料给吞噬了? 洛长安心念未起,只不过有那么一个意识闪过,脑海中飞旋不已的杂色莲花忽而猛地一震,丝丝缕缕的黑气自莲心处升起,宛如实质一般,顺着莲花极其精细的脉络,飞速散逸开来,在那血色与金色边缘,凝成一抹极致纯净的黑,浓墨如夜,刹那间将莲花原先的庄严圣洁破坏的一干二净,一股邪异至极的气息喷薄而起。 脑海中九天之外的神音不绝,忽而凝成一道神光,洞穿苍穹,沉沉击打在那妖异无比的三色莲花之上。洛长安只觉得定定中的心神顿告失守,只见在脑海中飞旋不已的莲花猛地一震,摇曳着长长的三色纠缠的尾光,从天池转入眉心,又从眉心逆转而上,进而倒转河车,沿督脉直下尾闾,坠入丹田之下暗黑沉沉的海底趾骨之中,消失不见。 妖异的三色莲花从天池坠入海底,一路上摇曳而出的三色尾光却又升腾而起,最后又归于脑海天池,凝成一朵妖异的花影,花影极虚,极淡,绰绰约约的,几近于无,只是这花影里,却又藏有极致精妙的法门。 洛长安还来不及去参研那花影中的玄妙法门,心神就由虚处落到实处,凌迟般的剧痛再一次灌体而入,不过却似乎并不如从前那般惨烈了,勉勉强强还能忍受得住,不再有那放任自流癫狂发疯的冲动。 “小家伙,你福缘不浅啊!” 洛长安正在为这一次定定妙境之中的经历而暗自惊讶之际,那个饱含沧桑的声音忽而又从他身前丈许开来传了过来。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第一次突然听到这个声音了,所以洛长安并不如何惊惧害怕,不经意间抬头望了过去,却反倒是暗自吃了一个大惊,经过刚才定定妙境中的变化,他竟然能在这暗黑无光之地看见东西了。 洛长安心中又惊又喜,暗自静了静心神,仔细打量起身前三丈开外的那个人,只见他蓬头垢面,胡须凌乱,一张看起来毫无血色的脸瘦瘦长长的,大约四十多岁的模样,眼神极为深邃,仿似一湾无底的深潭,让人一眼之下就有情不自禁地想要深深沉溺进去的冲动。 洛长安心底暗自一惊,不经意地把眼睛避了开去,淡淡然说道:“前辈又清醒了啊!” 那男子早已经适应了这囚牢中无光的生活,看到洛长安先是审视了他一会,继而又避开了他的眼神,不禁暗自惊疑,双眉微微一动,问道:“你能看得见我?” 洛长安见那人识破,也就没了隐瞒的打算,略显茫然地说道:“我前些日子无意中得了一个入梦的法子,刚才就依着那个法子入梦了一回,醒来后听到你说话,不自觉就抬头看了过去,没想到这一睁开眼竟然就能看到了。” 那男子一听,不禁连连赞叹洛长安福缘深厚,随后又仿似无心地问道:“你那入梦的法子可否说与我听听?这动不动就深陷于疯癫之中的痛苦可不好受。” 洛长安微微一愣,自觉那个入行定定妙境的法门是自己无意中得来的,说给那人听了也无妨,要是真能对他的疯癫狂症有些好处,也算不曾罔顾在这无边黑暗和无边痛苦之中初醒之际得其温情提醒之义了。于是淡然笑道:“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然后就入梦了。” 那男子暗地里把洛长安说的法门略一琢磨,先是眉头一蹙,随即却又骇然色变,这哪里是什么入梦的法门,简直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心斋法门啊!世间修行,最要修的也是最难修的,就是心了。而洛长安这个心斋法门,很明显练到极致,完全能够达到传说中的一禅寂三界尽入法身的境界。 这是何等难得的妙法!竟被洛长安当成了一个入梦的法门!那男子有些无奈的轻笑了一声,也不点破,这法门洛长安既然能传给了他,自然就说明洛长安已有实证修行,根本不需要担心洛长安会在这心斋法门的修行之上没有成就。 洛长安见那男子笑而不语,并没有不愉之色,便又偷偷瞄了他一眼,恭谨问道:“前辈已在此处生活多年,不知道可有记录时日,我下来后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来了已有几日了。” 那男子皱着眉头默算了一下,显得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一般每隔十天半个月才会有片刻清醒,这次算是在你下来之后第三次清醒了,算算也应该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吧。” 洛长安一听,顿时不禁暗自惊呼了一声,没想到自己入定几回,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也不知道外面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人到处找自己。一念及此,洛长安心中不觉浮过一个人影,红裙似火,脸色如花,竟不是安澜,而是萧半如。 洛长安也没想到自己心中第一个浮现而出的人竟然是萧半如,微微暗自惊讶了一下,随即便又一片坦然,或许是近来两人接触得最多,他知道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四处寻找自己吧! ------------ 第三十一章 伏魔井下伏魔人 秋阳如血,茫茫无际的黑龙潭深处,三条枯索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沉甸甸地黏在黑乎乎的沼泽地上,模模糊糊的几不可察。 萧半如、叶长门和那个青衫男子,已经在黑龙潭日夜兼程地奔行了近一个月,不仅没有找到关押洛长安的地方,而且自身也被困在这生机断绝之地了。 虽然他们早在出发之前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进黑龙潭后要找到洛长安没有那么容易,是以出发之际每个人都有带一些干粮和清水,但是却没有想过在这黑龙潭中一待就待这么久,至少当初的打算是在水粮用尽的时候会回到空桑山休息一两日,顺便准备好水粮再出发。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进入黑龙潭三日后水粮用尽折返空桑山的时候,刚到山脚下便被万千利箭一阵如雨齐射给赶了回来。三人猝不及防之下,或多或少都有受伤,本来就有伤在身的叶长门更是中了心门一箭,差点性命不保。 三人进黑龙潭那夜在空桑山设伏的人没有撤去,彻底断绝了他们回去的路。这令他们又惊又怒,但又莫可奈何,只能往黑龙潭深处行走,继续寻找洛长安。因为雨水已经停了,沼泽表面的积水沉降,黑泥更加凝滞,只要稍作停留就会沉陷下去。 三人这一奔走起来就是近一个月,而且几乎没日没夜的奔行不止,中途只有在极少处生长着杂草的地上短暂休息片刻,沼泽中其他活物没有,有毒的东西不少,是以黑泥表面的积水是不敢喝下肚子里去的,实在渴得难以忍受,也只敢稍稍沾一沾嘴唇,滋润一下。 没有水粮供应,也没有休憩,近一个月下来,三个人都明显瘦了一圈,脚下又窄又薄的木板几乎磨尽,身上到处都零星沾了些黑泥,眼窝深陷,面色饥黄,嘴唇翻着枯黑的血痂,渗血的红肉从血痂中翻出来,格外的醒目骇人。 三个人就这样疲惫而坚定地奔走在暮色渐沉的黑泥潭深处,纵使他们知道自己这般下去,终究会像西天那已残的夕阳一样,沉溺在脚下的黑泥之中,却也只能向前再向前,因为他们不能停,在这生机断绝的黑龙潭中,他们不能停,也不敢停。 萧半如在三个人中最为年轻,修为也不弱,再加上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一定要找到洛长安的心,近一个月下来,她始终走在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身前。此时,她正面向西天渐沉渐深的夕阳艰难前行,双腿早已酸疼得麻木没有知觉,只是一味重复着机械性的前后交错,从喉咙而入肺腑,无不感觉如同火焚一般干燥难受,通红的双眼里满是疲惫,隐隐深藏着一抹倔强和焦虑的神色。 如血的残阳在西边的天际越沉越低,只剩下最后一线的时候似乎心有不甘地微微跳跃了一下,散发出一抹更为浓郁而冰冷的血色阳光。这最后一抹光芒擦着地平线飞掠而来,在萧半如的眼前一闪而逝,随即被暮色寸寸吞噬。 萧半如被眼前一闪而逝的最后一寸光芒给晃得微微一愣,就在她身前百丈开外的地方,赫然有一片莹莹青草,无限娇羞地藏进了刚刚降临的夜色之中。 萧半如短暂的一愣之后,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喜悦,回头张口朝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喊了一声,结果却发现喉咙干涩沙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下不由一急,脚下不觉微微一顿,可就是这一念之间,顿住的左脚便往黑泥下陷进去了三寸有余。 萧半如骇然醒觉,连忙奋力抽拔左脚,可这样一来右脚又不免顿住,顿时也飞快往下沉去。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看到双脚快速下陷的萧半如,神色都是猛地一沉,飞快地奔行过来,一左一右,各拽着她的一条胳膊,奋力一扯,险而又险地将她又给拉了起来,足足往前奔行十丈有余,方才松手。 萧半如似乎忘记了刚才的凶险,已经算不上美丽的脸上洋溢着璀璨的笑意,一边抬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边飞快地朝那边奔行过去。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刚才并没有发现那一片青草,所以不明白萧半如如此忘我兴奋的原因,不过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紧跟着她奔了过去。 百来丈的距离,三个人很快就到,当脚下的木板冲上厚实青草的刹那,实实在在的没有任何往下沉陷的感觉,让三个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三人怀着惴惴的激动,默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几乎同时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了下去,埋首在青草之间,像牛马一样嚼食。 青草的棱边割裂了干枯发黑的血痂,青草的苦涩汁液此刻却成了全天下最美味的琼浆玉液,滋润着三人干枯的嘴角,滋润着他们火燎的咽喉、心肺和脏腑。一通酣畅淋漓的咀嚼之后,三个人俱是哈哈一笑,仰天躺倒,沉沉睡了过去。 三人这一睡可谓是天昏地暗,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又见西天残阳如血,不知是过了一日还是两日,甚而更多日,只是劫后余生,谁会在乎多睡了几日?三人起身查看了一下,脚下的青草地不过只有十来丈大小,中间有一个三丈见方的黑沉沉的洞口,其他地方除了青草再无别物。 萧半如转头与叶长门和那青衫男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并肩向着中间那一口三丈见方的黑洞走了过去,还没走到洞口边缘,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头到脚铺天盖地而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三人的脚步不觉猛地顿住,站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别的变化,就又缓缓向前,一路到了那黑沉沉的洞口边缘,探首往下看去,只见一片沉黑如夜,西天残阳的光辉似乎都照不进洞口分毫,格外地沉闷诡异。 萧半如看着这诡异的洞口,忽而心思一动,神色激动地趴伏在洞口的黑石之上,探首朝下面高声疾呼:“洛长安,你在不在下面?” 这时,洛长安正好在那无尽黑暗之中跟那个眼神无比深邃的男子讲完话,心中正在想会不会有人在找自己而浮现出萧半如的身影,便突然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到了萧半如的声音,神色不觉猛地一顿,侧耳聆听。 萧半如虽然高声疾呼,但是嗓音沙哑低沉,并不响亮,可是她还是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近乎声嘶力竭地喊着:“洛长安……洛长安……” 洛长安凝神静听之下,这回却是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声音听起来沙哑而低沉,也并不如何熟悉,但确实是在喊他的名字,不觉心神猛地一震,张嘴就高声喊了起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洛长安一连喊了十多声,停下来后,一句“我在这里”在狭小而黑暗的地下沉闷地回荡不歇,而隐约又低沉的“洛长安”,仍然不停从外面传来,很明显外面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想明白这个,洛长安不禁暗自有些着急起来,一个多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手脚又被牢牢禁锢住了,从身心到灵魂都没日没夜地饱受无尽剧烈的摧残,纵使是心性坚定如他,也觉得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眼神深邃无比的男子看到洛长安着急又无可奈何的苦恼模样,不禁呵呵一笑,随即双手急挥,将两条粗如碗口的铁链撞得哐当巨响,昂首向天暴起一声嘶啸长吼,啸声如剑,开碑裂石,破开无比深沉的黑暗的禁锢,冲出三丈见方的幽暗洞口,直上云霄,震得西天的残阳一阵颤抖,飞快地沉没了下去。 黑龙潭深处,十丈见方的青草地上,围在三丈见方的黑沉洞口边嘶声呐喊的萧半如被那宛如实质的啸声镇翻在地,一连呕出三口黑血,但是惨白的脸上却满是兴奋之色,爬起身就要往黑沉沉的洞口下跳去,却被叶长门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萧半如不觉愕然回头,眼中闪过一道极为冰冷的愤怒之色,从刚才那啸声回应来看,洛长安定然就在底下,她急于下去救人,没曾想叶长门这个时候还会出来阻拦,岂能不愤怒? 叶长门不顾萧半如满是愤怒的眼神,将她往那青衫男子身前一推,纵身一跃,投入了黑沉沉的洞口之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萧半如看到叶长门的身影消失在洞口之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秀眉微微一挑,抬腿又要往下跳,却被身后的青衫男子一把拉住,只听他说道:“叶长门已经下去了,如果洛长安在下面的话,他会把他带上来的。” 萧半如心中微微一顿,想到下面的情况不明,在上面接应也好,要是情况有变,也好应对。于是点了点头,静静地在洞口边坐了下来,但明显还是很紧张,双手不停地搓来搓去,不时探首往黝黑毫无动静的洞口下看去。 极深的地下,暗沉而狭小的囚牢中,洛长安看着那个已经停止了呼啸的男子,满怀感激地诚恳说道:“前辈,跟我们一起出去吧。” 那男子淡然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已是疯癫之人,出去只会为祸天下,还是在这里的好。” 洛长安见那男子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劝,从那男子刚才那一声长啸听来,修为早已登峰造极。正如那人自己所说,他已是一个疯癫之人,这样一个实力强大的人站在龙城街头,一个情绪失控,一声长啸,只怕半个龙城都会毁灭。出去还不如不出去。 或许是感觉身前的男子身上那股沧海桑田的气度可敬,又或许是觉得如此一个高手囚困在地下实在可惜,洛长安虽不再劝,但心里觉得颇为压抑难受,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 眼神深邃的男子看到洛长安发自内心的难过表情,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忽而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拖着漫长而沉重的铁链快步而去,很快又大步而回,将一口四四方方的黑石棺材推到了洛长安身前,说道:“这里头有个十多年前被扔进来的人,但是资质和福缘都不如你,不到五日便入了癫疯之境,我封闭了他的五识六感,藏在镇魂棺中。如果不是你这次进来,我都差点忘记了,既然你要走,就把他一并带出去吧,这里不适合他。” 洛长安看着身前黑沉沉的巨大石棺,心底不禁微微一震,如果石棺里的人是被扔进来的,那么自己是不是也是被扔进来的呢?如果是的话,那我手脚上的铁环又是谁给装上的?想到这里,洛长安不觉暗怀疑惑地看向那眼神深邃的男子。 那男子看到洛长安略带怀疑的眼神,坦然一笑,说道:“这个地方叫伏魔井,你身后那片岩壁叫伏魔岩,乃是一位白楼观的绝顶高人为了克制心魔开辟出来的修行宝地,只是一般人享用不起,把这里当做了绝对死地。所以,锁住你的不是那铁环,而是你自己的心,就像我身上这漫长粗大的铁链一样,不是眼中所看到的实物,仅仅是心锁罢了。” 洛长安闻言,神色猛地一震,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白楼观这三个字,至于此地名叫伏魔井,身后的岩壁叫伏魔岩,倒不是特别在意。他很想向那人打问一下白楼观的情况,但是又有所顾虑,沉吟了一会,打消了心中好奇探问的念头,转而问道:“那该如何打开这心锁。” 眼神深邃的男子听到洛长安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不觉苦笑了一下,摇头叹道:“我要是有办法斩开心锁,那怎么会年复一年地过着这种画地为牢的日子呢?” 那男子一句话感叹罢了,神色复又几度变幻起来,不等疯癫症状发作,急急转身拖着沉重的心锁远去,不一会儿,洛长安便再一次听到了近一个月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苍莽厉啸和哐当轰响,不禁又是暗自长叹一声,缓缓收敛心神,寻求斩断心锁之法。 要说心锁,无非心中执念所化,洛长安从小到大,要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就只有他母亲的死了。在他儿时的模糊记忆中,他的母亲姬红玉温婉贤惠,才情卓绝,对洛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很好,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仅仅只因为一个所谓的小妾名分,生不得其幸,死不得其所,就连祖宗祠堂的灵位都不给立一个。 洛长安想到她母亲生前死后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心底不觉涌起一股怨气,随即猛然觉得手脚上铁环变大了一圈,也扣得更加沉重了一些,身后石壁上透骨而入的寒气愈发凌厉了几分,原本已经能够勉勉强强承受得住的痛苦又加深了几许,再一次变得难以承受起来。 洛长安感觉到伏魔岩加诸在他身上的愈发强烈的痛苦,眼中顿时起了一股倔强不屈的厉芒,一股强烈的杀气自心中腾腾而起,直指黑后冰冷的岩壁冲去。强烈的杀气刚一触碰到冰冷的石壁,就完全被弹射回来,凝成了一柄更为锋利的利刃似的,直指洛长安的心门穿透而过。 洛长安只觉心神一阵剧痛,摇曳不止,同时胸口一阵急剧的刺痛,一口热血逆喉而上,不可遏制地从口齿间喷吐而出,点洒在胸前,淋漓成了一朵凄艳暗沉的花。 这是他被莫名其妙地扔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之后第一次实质性的受伤,以前再怎么痛苦难受,身心除却有疯癫的强烈冲动外,机能从未受损,没想到此时简简单单一股杀意腾起,竟给自己造成如此重的伤害。 洛长安唾了口血痰,嘿嘿笑了一声,心中暗道:“这也算是体验了一下心魔的力量吧,也不过如此!” 洛长安一念甫落,心中的怒意渐消,但杀意却是愈加的强烈,愈加的坚定,他认定了他娘姬红玉是世间最好的女人,认定了这样一个好女人不该在生前死后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认定了不管是谁也别想改变他心中认定了的是非,纵使是神也不能,更别说只是一面沉默而冰冷的岩壁了。 洛长安心中凝聚的杀意无形有质,而且越攀越高,毫无顾忌地往伏魔岩上冲去,哪怕是所有冲到伏魔岩的杀气都会被反弹而回,凝聚成锋利的无形利刃,给他的身心造成巨大的伤害,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坚定不移地发动冲击。 如果自己的心都不能完全而又坚定地听从自己的决断,那这样的一颗心不要也罢,这就是洛长安的认定,是他认定的不可更改。所以,与其说他满心的杀意是在叩问伏魔岩,倒不如说是叩问他自己的内心。 在不知道第几次遭受重创之后,洛长安再一次凝聚起强烈杀意,正准备往伏魔岩上冲去的时候,脑海中忽而浮光一闪,一个清晰无比的曼妙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的伏魔岩上,面带着恬静温柔的微笑,充满疼惜地默默看着他。 ------------ 第三十二章 斩心魔一念成行 洛长安看到这幅光景,心神止不住一阵剧烈的颤抖,出现在伏魔岩上,又清清楚楚映照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他曾经朝思暮想却连梦也梦不到的母亲姬红玉。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亲娘,虽然明知道这不过是一道幻影,但心中还是不忍让它消失,胸中腾跃不止的浓烈杀意起起伏伏,再也无法一往无前地往伏魔岩上斩去。 “娘,你让开……” 洛长安静静地看着姬红玉,良久良久方才很无力地说了一句。可姬红玉还是那副恬静温柔的模样,淡淡地笑着摇头,眼中满是疼惜慈悲之意。 洛长安无奈,想着上前一步挥手将姬红玉拉开,心念一起,不觉间他也到了那伏魔岩中,站在姬红玉的身前。他轻轻地伸手出去,想要拉开自己感念一生的母亲,可是他上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他上前两步,她便也后退两步,始终保持那么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碰不到摸不着。 洛长安尝试了几次都没有用,只能再一次开口相求:“娘,你让我过去……” 伏魔岩上的姬红玉还是那副模样,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的怜惜之色更甚。 洛长安认定了这是伏魔岩弄出来的鬼把戏,心中的杀意越发高昂了几分,随着他此刻的杀心又起,他的手中不知不觉间多出了一柄剑,正是他腰间的那柄灰蒙蒙的长剑。 洛长安低头看了长剑一眼,又看了看身前不远处的姬红玉,恍然明白了。他与他母亲姬红玉的幻象间的距离,比一臂要长,却又比一臂加一剑要短,简简单单地说,要想战胜伏魔岩脱困而去,就要亲手斩了身前这至亲的人。 洛长安看着姬红玉恬静温柔的笑脸,提起长剑又放了下去,他下不了手,哪怕明知道此时站在他身前的不过是一个幻象罢了,也还是下不去手,毕竟姬红玉是他这一生中最为敬重和爱戴的女人,是生他养他的亲娘。 洛长安手持长剑,姬红玉面带微笑,两人就那么诡异而沉默地对峙着。往事如同流水印花,缓缓自洛长安的眼前浮现而过: 周岁抓阄的时候,她把各式各样好玩的好吃的统统摆在他身前,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支磨秃了的长笔,之后她就悉心教他写字作画; 三岁第一次读经背诵,他偷懒贪玩背不下来,她愤然夺过他手中的经典,转身就投进炉火中烧成了灰烬,之后他便无不刻苦,酷爱收集诵读经典; 五岁那年,她病倒了,他给她喂药,他一口一口地吹凉,她一口一口地喝下,之后她病好了,给他做最爱吃的银鱼汤,她一碗一碗的吹凉,他一碗一碗的喝光; 八岁那年,她莫名受伤不治,他含泪独自守在床前,为她煎药,给她喂药,药喂不进去了,他一边喂一边流着眼泪不停地帮她擦着嘴角吐出来的药汁,之后她死了,化为灰烬洒在三百里青溪之中,他将她的灵位偷偷送进了祖宗祠堂,灵位被火烧了,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就独自上了小孤山…… 洛长安想起往日里的一幕一幕,眼睛里不觉隐隐有了泪光,但心思却由此变得寸寸坚定,他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灰蒙蒙的长剑,向着姬红玉决绝挥斩而下。血水飞溅如花,淋漓了洛长安满头满脸,姬红玉的身影随风而散,眼底原先那无比疼惜的神色间,仿佛多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幻象破灭,洛长安只觉心头一阵剧痛,闷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前匍匐栽倒,原本将他固定在伏魔岩上的铁环已经消失不见。不过,没等他栽倒落地,一双有力的大手便稳稳拖住了他,抬眼一看,略约看出是叶长门,勉强笑了一笑,随即就晕了过去。 这时,黑暗的极深极远处,那个眼神十分深邃的男子望着洛长安所在的方向,沉吟了许久之后,忽而深深长叹了一声:“一念生,万法破,只此勇往直前,道就在脚下!” “可是,这也是魔,这才是魔啊!” 洛长安再一次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那黑洞洞的囚牢之外,仰躺在一片青草之上。睁开眼便看到身形枯瘦、满面狼狈的萧半如和叶长门正紧张地盯着他,鼻尖不觉一阵酸涩疼痛,探手收腰,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四处打量着问道:“我们现在在哪?” 萧半如和叶长门看到洛长安不经意地抬手在两边眼角抹了一下,心中都不禁微微一颤,刚才洛长安睁开眼睛看到他们时眼圈立即就红了的情态,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认识洛长安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般情态。两人的心中感到一阵欣慰和温暖,虽然不至于像洛长安一样感动得流泪,但是目光莹然,湿湿润润的。 洛长安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看到身前还站着另外一个青衫男子,虽然和萧半如还有叶长门一样显得枯瘦疲惫,但是双眼却清明如镜,分外有神。只是这个人之前从未见过,一时间看到,而且刚才这人还明明看到了自己抬手抹眼角的动作,不禁暗觉有些尴尬,也有些疑惑。 青衫男子看到洛长安既尴尬又疑惑的神情,脸上略微浮起一丝笑意,说道:“在下西城老马,是叶老三的好朋友。” 洛长安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西城老马就是西城地下势力的老大,又不禁眉梢微微一抖,笑着执手一礼,诚恳说道:“原来是马老大,多谢仗义相助。” 西城老马见洛长安称呼他为马老大,淡然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你跟叶老三的关系不错,以后就随他叫我马二哥吧。” 洛长安又是暗自一愣,明明是老大,怎么让称呼二哥?不过,他还是拱手一礼,含笑叫了一声:“马二哥。” 西城老马微笑着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光冲洛长安这见面有礼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年轻人不差,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以说许多混了半辈子的老江湖,也未必这般沉得住气。 洛长安与西城老马见过之后,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看清脚下立足之地不过十来丈大的一块青草地,草地中间一个三丈见方的大黑窟窿,显然便是那伏魔井了。此刻井口边,横躺着一口方方正正的黑石棺材,正是井底下那个眼神无比深邃的男子推到他身前的,只是不知道叶长门他们是如何把它弄上来的。而青草地之外,则是茫茫无际的黑色沼泽地了。 洛长安与众人打了个商量,一致决定就在现场撬开那井底的人口中所说的镇魂棺,当然洛长安没跟众人提这个名字。 石棺沉重,洛长安的伤势最轻,便由他动手。因为之前在雅静轩的时候,他一直都衣不解带,剑不离身,所以此刻那柄灰蒙蒙的长剑依然挂在腰间。他缓缓拔出长剑,插入石棺一端的缝隙中,一点一寸地将它慢慢撬了开来。 石棺完全被打开后,里面露出一个面容方正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青底银线织就的九龙袍,脚踩白底青幔流云靴,面色红润,神色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洛长安看到那中年男子的面容,隐隐然觉得眉目之中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待要再仔细琢磨一下的时候,身旁忽而一阵风动,西城老马和叶长门竟然双双扑倒在石棺旁,跪伏在那里,满脸又是激动又是悲戚之色。 洛长安不明白西城老马和叶长门为何突然如此,不由愕然转头看向萧半如。萧半如微蹙着眉头沉吟了一下,便明白了躺在石棺里的人就是叶长门和西城老马他们找寻了多年的那个人,只是她却没有向洛长安解释,有些事情并不是她能决定要不要让洛长安知道的。 就眼前这件事情而言,她宁愿洛长安永远都不知道才好,毕竟他仅仅因为打伤了南城地下势力中一个例如唐律的小角色就消失了一个月,她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他身上。然而,冥冥之中,她心底也有明悟,以洛长安和叶长门的关系,日后跟横躺在石棺中的男子必然也会产生联系,有些事情他是避不开的。 西城老马和叶长门神色激动地在石棺边上观察了半天,却仍然不见石棺中的人醒来,不由双双抬头看向洛长安。石棺和石棺中的人都是他发现的,此时有事自然直接找他了。 洛长安见西城老马和叶长门双双满是急切地看向他,不觉无奈一笑,摊手张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么会这样。” 洛长安这话刚一说话,忽而从镇魂棺中传出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叶长门和西城老马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颗蛋黄大小的七色珠从石棺中的那人口中吐了出来,紧跟着那人便睁开了双眼,略微显得有些茫然和错愕,转眼看到他们二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继而又是眉头一蹙,虚弱地问道:“老马,老叶,你们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西城老马和叶长门见石棺中的人认出了自己,俱都神色激动,两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一下子眼圈都红了,但又都强忍着,齐齐退后了两步,扑通一声跪立俯首下拜:“马连生、叶长门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洛长安听到西城老马和叶长门对石棺中的男子跪拜时的称谓,不禁眉梢微微一跳,如今大乾王朝的天宇皇帝,听说也就二十四五岁,眼前这男子起码四十开外了,会是太子? 洛长安强忍住笑,转眼看了萧半如一眼,见她此时也是满面疑惑意外之色,不知道是没有想到西城老马和叶长门他们要找的人是太子,还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从石棺中爬出来的人会是那个太子。不过不管是哪样,洛长安是从那里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答案了。 石棺中的男子可能是沉睡得太久的缘故,身体有些虚弱,缓慢地从石棺中爬了起来,斜坐在棺弦上,伸手扶起西城老马和叶长门,神色略显凝重地说道:“我如今已不是太子,算是个隐王吧,以后你们不要再糊涂叫错了。” 从石棺中爬出来的隐王身体虽然虚弱,但是脑袋一点也不糊涂,而且对西城老马和叶长门说话的时候,很有分寸,又不失威严,让人不自觉就有一种想要服从的冲动。 西城老马听了隐王的话,嗫嚅了一下嘴角,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当年太子殿下英才卓绝,绝对是大乾王朝中兴的希望,结果被朝中权臣猜忌,几个极具威望的大臣联名上书,又兼勾结当时的泰山王母子,逼迫文景皇帝废了太子,重立泰山王为太子。 文景皇帝不同意,事情迁延不定,一拖就是三个月。然而,突然有一天,天降大雨,太子出宫到西城与叶长门和西城老马相会,回宫稍微晚了一些,在路上被不明人士所掳,失去了踪影。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连夜逃出了龙城,至今下落不明。太子失踪后,文景皇帝病入沉疴,没两月便驾崩了,泰山王奉旨登基称帝。现在仔细算来,这一晃竟然就过了十六年多了。 叶长门没有像西城老马想得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多感慨,而是略微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倔强,沉声说道:“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太子。” 叶长门这话说得可以说完全没有水平,试问哪一个皇亲国戚,谁愿意永远都是太子的?绝对没有,在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想当太子,等当上太子之后,他们的眼光则会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承元殿上那宽大的龙椅。 不过,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说叶长门不是,就连隐王也没有怪责,而是以一种哥哥看小弟弟的眼神看着他笑了笑,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众人沉默了一会,沉淀好了情绪,萧半如和洛长安又在叶长门的引荐下见过隐王,两人虽然没有像叶长门和西城老马那样行跪拜之礼,但是也都长揖及地,显得极是恭敬。隐王很随和,淡淡一笑带过。 彼此闲聊了几句,隐王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起身走到伏魔井边默默沉吟了一会,尔后微微叹息了一声。叶长门等人都以为他是在感叹自己被囚禁多年呢,一个个面显唏嘘之色,只有洛长安从他那充满希冀又充满失落的神色间看出,他是在无法得到伏魔井的妙用,无法得到伏魔井底下那个人指点而难以释怀。不过,虽然看得透,但是也没有说出来。 洛长安默默将镇魂棺重新封好,看了看隐王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说道:“隐王殿下,这石棺我们也没办法带走,你看是不是还回去?” 隐王闻言回头深深看了洛长安一眼。洛长安说还回去,而不是扔回去,或者扔下去,这就说明他在伏魔井下也遇到了那个眼神深邃的人。这令隐王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也没点破,只是颇为惋惜地看了石棺一眼,默默点了点头。试想一个可以让你沉睡十几年而丝毫无恙的东西,纵使是棺材,也是会让人挺不舍的宝贝吧。 镇魂棺比较沉,洛长安在叶长门和西城老马的帮忙下,才将它送进那黑沉沉的伏魔井。这难免又让洛长安比较诧异了,很是好奇当初叶长门他们是如何将他和那石棺一起从井底弄上来的,只是好奇归好奇,此时还不方便问,所以只得先忍着。 处理完镇魂棺之后,众人就开始讨论怎么离开黑龙潭。这时,萧半如、叶长门和西城老马的脸色都变得十分的难看起来。洛长安好奇一问,萧半如便转开眼去不回答,还是叶长门三言两语将空桑山上有人设伏一事说了。 洛长安一听说这事,一双眼睛就不觉在众人身上瞄来瞄去,见萧半如、叶长门身上都多有血污的痕迹,心中不禁暗觉温暖,同时也暗觉愧疚,当然更有愤怒,对那把他掳到这里扔下伏魔井的人,以及在空桑山设伏阻路的人,心生愤怒。 感觉到洛长安身上若有若无地升腾起来的杀意,萧半如和叶长门都不禁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色,在他们印象中,洛长安可很少有显露杀机的时候,就连一般性的愤怒都很少见,是一个脾气好到极点的人。这次的事情,似乎对他的冲击有点大,刚才看到他们的时候就差点流了眼泪,现在又如此杀机隐现,好像比之前更率性了些! 或许,叶长门和萧半如都还没有意识到,一个人隐忍的深浅是跟自身实力强弱有关的,洛长安在伏魔岩上困了一个月有余,脑海中的大魔经已经成功开启,他于隐隐之中已然感觉到了它的强大,已然感觉到了自己将来的强大,又更是在心魔幻境之中斩杀了他最敬重和爱戴的母亲的身影,从而斩开心锁得以逃脱,无形之中,他的信心进一步增强了,许多以前需要隐忍的地方,现在自然会在不知不觉间慢慢释放。 叶长门这边刚说完空桑山有人设伏的事,洛长安这边怒了,隐王那边也是微微蹙起了眉头,吸了口气,说道:“看来这次的事情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啊!” ------------ 第三十三章 诛夷公侯安天下 隐王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微一震,继而纷纷陷入了沉默之中。 隐王身上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洛长安或许未曾耳闻,不过叶长门、萧半如和西城老马三人却是知晓一些的。隐王当年无故失踪,而今却在这茫茫无际的黑龙潭深处被洛长安给找了出来,一则这中间时隔十六年之久,二则洛长安的遭遇和隐王当年几乎同出一辙,都是被人掳到此处投入了那幽深黑暗的伏魔井底。 如果说当年隐王被投入伏魔井,是为了杀人灭口的话,那么今时洛长安被投入伏魔井难道也是为了杀人灭口?很显然,这并不符合逻辑,隐王当年是太子,杀人灭口为了隐秘费些周章倒也可以理解,洛长安是谁,不过一籍籍无名的小辈,杀他根本无需如此偷偷摸摸。 如果把洛长安投入伏魔井不是为了杀人灭口,那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有人早就知道隐王尚还身在井底,将洛长安扔下去就是让他去救隐王出来的?然而,就算有人如此安排,那又为什么要安排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洛长安去救隐王,而不是安排其他人呢? 以上种种问题,都无法找到一个确实的答案,要是将所有的问题全部归于一处,而且非要有答案的话,那就是安排这所有事情的人只有一个目的,既不是要隐王的性命,又不是要洛长安的性命,而是要证实或者得到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明显又与隐王和洛长安都大有关联。 至于那人如何证实,证实之后的结果怎么样,隐王和洛长安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却又是无从猜测,无法知晓。 众人各自都在心底暗自琢磨的时候,隐王忽而收回了远翘的目光,微微一笑,说道:“现在琢磨那些事情有什么趣味可言,等回到了龙城,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么。” 洛长安一听隐王这话,顿时不禁微微一笑,这起话题的一句话是隐王说的,这收话题的一句话还是隐王说的,上位者到底还是上位者,纵然十六年困居幽暗的井底,无人恭维,一朝得见天日,仍旧拥有很强的掌控欲和掌控能力。 萧半如听了隐王的话,也是不觉微微蹙动了一下秀眉,不过却也没有像洛长安那样表露出明显的笑意。叶长门和西城老马则一脸平静,很显然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隐王了。 大家此次进入黑龙潭的目的是为救洛长安而来的,水粮无法储备太多,不过那种能在黑泥沼泽上滑行的木板却多备了几副。纵使意外地多出一个隐王,也还是够用。 洛长安尚未晋身武道,虽然没有高深的修为,但是到底有练过近两个月的形意六合拳,有了一定的基础,再加上这次开启了大魔经,多少也有好处,最起码他的念力更加浑厚充沛了。巧妙地运用又轻又薄的木板在沼泽地上滑行,并不是什么太难的问题。 萧半如开始还不是很放心,显得很随意地跟在洛长安身旁,后来行出近百里之后,见他依然轻松自如,这才放下心来。而叶长门和西城老马,很明显更加关注隐王,紧紧跟在隐王身后,即使从隐王的轻松写意来看,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仍然不肯远离半步。 一群五人要越过近百顷茫茫无际的黑龙潭,就算中途不会迷路,也必然需要些时日。而就在他们起行的当天,帝都龙城变天了。 泰斗宫中的乾元阁里一片安宁,天宇皇帝神思不属地斜靠在宽大的龙椅中,怀里依旧横躺着那个妖娆貌美的女子,她今天似乎显得很是听话,一直都没有撩拨天宇皇帝,像是怕打扰到他的神思。已经过去一月有余,黑龙潭那边除却传来过一次射退了三个想登上空桑山的人的消息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而且那次射退三人还只是那三人离开空桑山进入黑龙潭后第三天的事。 黑龙潭广袤不假,但要说完全没有存活的可能,那也不是,不然当初会有那么多人赶着去伏魔井求道?此次进黑龙潭的三人,都是修为深厚之人,他们至今没有现身,很可能已经找到了伏魔井的所在,而并不是死在了黑龙潭深处。 如果当真让这次进入黑龙潭的三个人把早年投进去的那个太子爷给救了出来,那么天宇皇帝的父亲当年篡逆之事就十之八九会曝光,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天宇皇帝这个在位子上还没有坐稳的皇帝,恐怕经受不住如此大风大雨的吹打,随时都有可能被踢下龙椅。 天宇皇帝的想法,与他怀中女子的忧虑相差无几,他很清楚自己的那个当年身为泰山王的父亲,是如何连同朝中重臣一起算计当年的太子爷的,也很清楚地记得他自己,又是如何在大臣的配合下以一杯毒酒放倒了他的父皇母后,从而登上这九五之尊的。 大乾王朝已至末世衰微的时代,皇室宗亲尚且如此冷血自相残杀,又何来大臣忠义?何来良将忠心?何来百姓臣服? 天宇皇帝想着自己年仅二十五岁,一步一步走来所看到却无不是种种残忍、血腥和冷漠,心里不禁大感悲凉,同时又觉大为荒唐,有些想笑,又很是无力。 这一个月来,他本还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他这边苦心孤诣地要对付当年被陷害而今却可能重返朝堂的皇叔时,他的同胞弟弟,一向温文尔雅不涉权争的宁王,竟然无诏还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夺去了御林军的统治权。而帮宁王骗走他手中最后这一点军权的人,竟然还是自己一直深信不疑,以为她尚还远在北方边疆浴血奋战的公冶玄。 两年多以前,天宇皇帝伙同外人捅了他父皇母后的刀子,坐上了皇位,至今三年的时间不到,他又被自己的同胞弟弟以同样的手段在背后捅了刀子,此时屁股下坐着的这个皇位已经算不上是他的了。或许,从来都算不上是他的,打从他登上皇位时算起,没能实施推行过一项国策,也没能专权独断过一次朝纲,而且每日里只能借酒色掩护,韬光养晦方才得以周全。 这样的皇帝算得上是皇帝么?这样的天下还称得上是君国天下么? 吱呀……一声沉闷刺耳的声响自乾元阁的前殿传来,随即啪的一声,大门闭合。 伟岸周正的宁王负手阔步而入后殿,面容平静中自带三分威严,身穿一套蓝底敞襟大长袍,虽然看不出有金线绣龙,也看不出有银线滚边,但是做工精致,于朴素无华中彰显出一股特有清奇高贵。 倘若洛长安此时正在这乾元阁中,定然会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丰州城的时候,一连好几日带着难民拦路向他乞讨的那个汉子。 在宁王身后,左手边跟着一个银发老太监,却是那以前腰背佝偻老态龙钟的季雍,而此刻的他身穿滚金刺绣大蛟龙纹的督领侍大朝服,腰背挺立如枪,面色威严,容光焕发,丝毫没有半分老态。右手边,略约落后三步开外,跟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束发纶巾,面若刀裁,身穿一袭云绣含腰广寒裙,腰缠绦带,脚踩紫云长靴,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道不尽的巾帼英雄。这人也不是外人,正是百炼堂当代少主公冶玄。 天宇皇帝软软地斜靠在龙椅之上,嘴角挂着一抹戏谑嘲弄之意,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呢?还是在笑宁王?亦或是在笑潜伏连同背叛了他的季雍和公冶玄?可能三者皆而有之,甚而笑了整个天下。 宁王看着天宇皇帝那充满落寞而讽刺的笑容,神色平静如水,丝毫变化都看不到,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话要讲么?” 天宇皇帝看着神色极为平淡的宁王,哈哈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一点也不潇洒,反而带着浓烈的凄苦的味道。或许是他自己都听出这笑声很难听,才笑了一声便停了下来,深深看着宁王,缓慢地问道:“你有把握能够中兴大乾么?” 宁王静静地看着天宇皇帝,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他与天宇皇帝是同胞兄弟,他对天宇皇帝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其自小素有大志,又聪明颖慧,当年弑君篡逆虽然有其自身急功近利的私心作祟,但是更多的还是迫于当时的朝政形势,不得不为,否则朝中那些大臣会另外从旁戚之中择一个稚子立为傀儡。 可以说,天宇皇帝的大逆不道,也算是变相保全了宁王。而宁王此番还朝夺位,却是苦心孤诣地筹谋多年,蓄势而为,为的自然是那功在千秋的复兴大业。宁王了解天宇皇帝,天宇皇帝同样了解宁王,是以此刻在这乾元阁中,方才有此一问,你有把握中兴大乾么? 宁王沉吟良久,似乎一时间放下了心头堆积多年的沉重负担,脸上的神色不再只是僵硬的平静,而是变得很自然,像是回到了当年两兄弟同窗读书之际一起破题的时候,极为随意地说道:“大乾屹立千古,而今已至衰微乱世,四围诸国尽皆蠢蠢欲动,兵祸连连,民心离乱,算是病入沉疴了。中兴我不敢妄言,但求此生竭尽全力,诛三公、夷六族、以安天下士子之心,为我后世子孙平定天下、匡扶民心、重振大乾天威立基筑础。” 宁王的话说得平缓舒畅,并不如何慷慨激昂,但是在场听到的人都不禁备受感染,心生热血。 天宇皇帝仿若无意地扫了怀中已然坐起的妖娆女子一眼,见她也是满眼含光地看着宁王,不禁又是欣慰又是落寞地笑了一笑,抬手轻轻抚上那女子的后颈,毫无征兆地一紧,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那女子满面震惊地竭力回头想看看天宇皇帝,希望能够在临死前得到他为什么要杀她的答案。 只是她终究回不了头,就那么圆睁着双眼栽倒在龙椅之上,眼中的诧异疑惑之色至死不散。天宇皇帝仿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淡淡说道:“从小到大,不论是父皇和母后,还是老师,都说我好大喜功,但又智谋有余而决断不足,难成大事。依今时今日所见,我确不如你。你这三年外出游历,其间可有遇到什么我未曾听闻的趣事没,说与我听听?” 宁王默默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开口。季雍和公冶玄适才看到天宇皇帝出手杀死了他最爱的侍女时,各自心头都不禁猛然颤动了一下,此时见宁王和天宇皇帝两兄弟明显还有私话要说,便连忙躬身默默退了出去。 天宇皇帝从书桌后的龙椅上走了下来,拉着宁王并肩走向西厢的窗前,那里有两张床席,中间隔着一张小案,是平日里或于其上品茶,或于其上手谈所用。两兄弟时隔多年隔案而坐,天宇皇帝亲自生火烹茶,手上功夫不停,口中淡然说道:“说说你遇到的趣事吧。” 宁王点了点头,像是回忆了一下,又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面带微笑地说道: “我在苍山城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于暗地里看到过一个人,他或许读了几年诗书,胸中有些丘壑,可惜尚未习武,未有修行,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而且他刚刚成亲的第二天,新娘子就被有权有势的人给抢走了,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笑话他,但他却什么话都逆来顺受,从不反驳。” “后来又一日,在苍山城里,我第二次看到了他。这一次,拿他新娘子被抢的事笑话他的人是一个大有来头的女子,一般人丝毫不敢得罪,但没想到她讽刺挖苦的话刚说完,便被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狠狠给扇了一巴掌。” “再后来,我到了丰州城,当时正赶上下游发了大水,数万难民一夜间涌入城来,又是那个书生,见了我与难民们在一起,头一次一出手就赏了百两黄金。他那个人有个癖好,貌似喜静不喜动,丰州大水那会,他每日都会去人少的顾城楼上喝茶,于是我就逮着机会便领难民前去茶楼门口堵他,一连五日,他每一日都是重金打赏,最后竟然连同钱袋也一并都给了难民。” “而今,我刚回龙城,便又听说他在城西得月桥大挫一位权贵震天的少爷,还与那少爷订立了三年的生死之约。之后又听说苍山侯亲笔为他书写推荐信,推荐他参加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有意思的事,苍山侯在推荐信中说他不过一个伙夫而已。再然后,便又听说他在十梓街头开了一家店,店名叫做斋心堂。紧接着又因为一点小冲突而莫名失踪了,至今未归。” 宁王挑挑拣拣地将与洛长安有关的事情讲了几件,其间或多或少也向天宇皇帝透出一点讯息,那就是不管是那斩龙碧血的事,还是丰州城大水的事,我宁王都有参与其中,只不过手段比你这个皇帝要高明很多,因此,让你退位让贤也是理所当然的。 天宇皇帝本也是聪明之人,自然能够领略宁王话里的提醒和警戒之意,不过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了,而是微蹙着眉头沉吟起来,脑海中默默思索着洛长安这个人。关于洛长安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过不少,只是对这样一个毫无深厚背景的人,并没有太过关注。 此时他请宁王谈过去三年的游历之事,宁王别的人和事都不谈,偏偏只挑拣与洛长安有关的事情来讲,足见宁王对洛长安的关注,而以宁王的身份和地位去关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必然有其自觉非关注不可的理由,这也就说明洛长安身上藏有外人不知道的大秘密。 天宇皇帝沉吟之间,思绪不觉一下子跳到了黑龙潭,脑海中又掠过宁王刚才说过洛长安失踪至今未归的话,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正在倒茶的手微微一顿,一缕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茶托之上,星点火辣辣的疼痛从手背上一闪而逝,稍稍定了定神,一边继续倒茶一边说道:“这个人确实有趣,只是你怎么看待他呢,是当朋友?还是敌人?” 宁王端起天宇皇帝倒好了的茶水,轻轻吹开浮沫,满口长饮而下,浑厚的真元裹着滚烫的茶水顺喉而下,落入腹中滚烫烫的一片,纵使是在这不太凉爽的八月初,也格外的令人舒坦惬意。轻轻搁下茶盏,淡淡然说道:“我希望和他是朋友,但十之八九怕是只能做敌人了。” 天宇皇帝听宁王略含遗憾地这么一说,便知道其中还有究竟,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事情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了,宁王游历三年的往事都在洛长安一个人身上讲完了,他皇帝的路,乃至于他整个人生的路程,也都已经走到头了。 回头往书桌背后匍匐在龙椅里死不瞑目的妖娆女子深深看了一眼,天宇皇帝端起的茶杯在嘴边微微停顿了一下,悠悠叹息了一声,低低说道:“将她和我葬在一起吧。” 宁王抚掌站起身来,轻轻点了一下头,负手缓缓往殿外走去,刚出后殿的大门,便听得一声青玉琉璃盏摔碎的脆响,紧接着一串沉重的倒地声、碰撞声、喘息声连缀而杂乱。这纷乱的声响大约只持续了三五个呼吸的时间,后殿便陷入死寂之中。 天宇皇帝倒在那张宽大的床席之下,身弓如虾,头足相衔,七窍流血,与两年前他的父皇和母后一样的下场,死在了毒药千机引之下。只不过两千年下毒的人是他,死的却是他的双亲;而今日,死的是他自己,下毒的也是他自己。 已经走到乾元阁前殿的宁王,听到后殿的声响归于寂灭,舒缓而沉重的脚步猛然一顿,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眼底有凌厉决绝的寒芒一闪而逝,仿佛瞬间抽走了他心中的愤怒和伤痛,沉静无比地大步出了乾元阁,朝候在门外的季雍淡然吩咐了一句,脚步不停地下殿出宫而去。 “准备天子仪仗,随我去空桑山迎接皇叔还朝。” ------------ 第三十四章 归来散去风云起 经过四天四夜不眠不休的奔行,中途三次转道,包括洛长安在内的一行五人,终于眼看就要从黑龙潭里出来了,空桑山远远在望,在清晨的霞光中,显得格外的璀璨明亮。 萧半如此番进入黑龙潭,可谓是受尽苦楚,此刻身形消瘦不说,发梢衣角尽是处处黑泥,十分的狼狈。远远的看到空桑山就在眼前,她不经意的又凑到了洛长安身前,这是怕山上的伏兵未去,一会万箭齐发,好替他挡上一挡。 洛长安看到身前三丈开外左右摇摆前行的萧半如,哪里还不明白她的用心,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慨叹,心底不禁颇觉沉重,虽然这年头男人三妻四妾很常见,但是他能那样么?他不能,也不会,萧半如同样不能为妾,也同样不会做妾。 既然心中坚定两人之间没有那执手白头的缘分,那就把心放平,把这份情看淡吧。这便是洛长安此时的想法和决定,当然,他一念起便即能行,做到这个并不难,毕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萧半如有过那方面的想法。 离空桑山越来越近,远远的隐约可以看到,之前在极远处看到的璀璨明光,竟是山巅林立的兵甲在阳光照射之下散发出来的。 一看到这副阵仗,众人的脸色都不觉变得很是沉重,萧半如拦在洛长安身前自不必说,叶长门和西城老马也都抢到了隐王身前,不过叶长门到底也没有罔顾洛长安,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靠了三分,帮萧半如分担了一部分压力。 空桑山上甲士林立,旌旗蔽日,气势震天,厚实宽大的红毯,沿山脊披挂而下,飘摇直入黑龙潭百尺有余,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直入黑龙潭的这一段,竟然不沉不坠。一身金甲的卫士,两两相对站立于红毯两侧,每隔十步一人,从黑龙潭中铺就的红毯彼端处起,沿山脊直上空桑山之巅,而在山巅略为平整的地方,更有甲士方阵以待,鼓乐相随。 隐王举目遥望空桑山,看清山上威严宏大的仪仗,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说道:“山上摆的是天子仪仗,当朝天子是谁?” 萧半如等人在黑龙潭困了已有一月有余,不知道龙城已经变天,见没人说话,她作为苍山侯的千金,算是半个朝廷中人,只好开口说道:“泰山王德宗长子姬无矩,而今是天宇二年。” 萧半如的话言简意赅,德宗便是当年构陷隐王的泰山王的谥号,点明天宇二年的年号,也就告诉了隐王,当年的泰山王已然不在人世的事。 隐王自小长于宫闱之中,曾经更是入主东宫,可以说是在看着权争和争权的过程中长大的,萧半如话里的意思,自然听得通透。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没有位登九五,而是被扔进了伏魔井,十六年过去,他还好好的活着,可那个僭越为天子的泰山王,却是死了。真是物非人不在,令人感慨。 隐王得知而今的天子是自己的侄儿,神色间颇有些深意,看着威仪扑面而来的空桑山,不禁在心底暗自感叹:“看来我这个侄儿很不简单啊!” 在这乱世中,能把军治好,能把礼守好,便是难得的大才。很显然,刚刚逼死了天宇皇帝的宁王姬无忌,做到了这两点。 看清山上摆的虽是接驾的阵仗,但萧半如等人仍然没有掉以轻心,暗藏提防地踏上延伸到黑龙潭百尺有余的红毯浮桥,眼前的空桑山是出离黑龙潭的唯一路径,他们必须要走这一道。 隐王几人刚站稳脚跟,一个四十开外,身形彪悍,气度威严的将军,阔步上前,躬身稽首,朝隐王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御林军统领翟万林,奉宁王之命,在此恭迎昔太子还朝。” 洛长安站在人群最后面,也是浮桥的最末端,远远听到翟万林的这一声礼拜参赞,剑眉不觉微微蹙动了一下,略带一丝好奇地看向隐王。 翟万林称呼隐王为太子,但却在前面特意加了个昔字,最为重要的一点,他不是奉天宇皇帝之命前来,而是奉了宁王之命而来。御林军素来都是天子亲掌,何时落入宁王之手了?是以,洛长安诧异之余,也想看看隐王会是什么反应。 隐王同样听出了翟万林话里深藏的玄机,不过他什么都没问,什么也都没说,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从叶长门和西城老马二人中间穿过,大大方方地沿着红毯上山。翟万林紧随其后,叶长门等人亦步亦趋。 众人刚上到山巅,忽而一片骚动之间,一个披麻戴孝的硬朗少年,脚步虚浮地奔上前来,远远的在三步开外就要屈膝朝隐王跪倒在地,但却被隐王急急探手给扶住了。 洛长安的目光落在那少年的脸上,神色不禁微微一顿,认出了他便是在丰州城内领着难民拦道讨光了他钱袋子的人,不由暗觉大是意外,又把目光往那少年身后投去,只见白幡漫漫,营帐连连,甲士林立,俱都头缠白巾,枪挑银幔,远处犹有悲泣嚎啕之声,哀鸣恸哭之音,一片萧索肃杀之意。 隐王仿似无意地将一切尽收眼底,双手紧紧扶着身前尚不知身份的少年,眉头微微蹙着,静等少年开口。不过看四下里的情景,这少年便是翟万林口中的宁王无疑。 宁王被隐王扶住,又略约挣扎了两下,见隐王扶得很紧,实在是跪不下去,这才作罢。在外人眼底,自然也都是这般看的。不过洛长安却不这么认为,前一截以天子红鸾仪仗相迎,后半段以肃穆哀兵威仪震慑,这分明便是恩威并施的手段。 宁王此时却没在意洛长安,满是血丝的双眼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看着隐王急声说道:“皇叔,天不佑我大乾啊,年仅二十五岁的天子,日前在乾元阁殡天了!” 宁王说着,眼底便浮起了泪光,满面悲戚之色,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让人见之心伤。隐王神色亦是微微一顿,径直探手往宁王孝服下摆处撕下长长的一溜白布,也不顾白布上泥印斑驳,直接往额头上一束,探手紧紧抓住宁王的右臂,满怀沉痛地说道:“宁王节哀,大乾还需要你!天下还需要你!” 隐王此话一出口,四下里顿时更为沉寂压抑,虽然没有任何人动弹,但是兵锋所向,威严沉重的气势,无不往这边罩压过来。洛长安感觉到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暗自蹙了蹙眉头,探手就近从一位甲士的银枪之上撕下一溜白布,与隐王一样,直接束上额头。 萧半如、叶长门和西城老马见洛长安如此,也都有样学样,纷纷束上了白巾,以示哀悼。 宁王见隐王及隐王身边的人都放低姿态为天宇皇帝戴孝,满面感激涕零之色,悠悠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侄儿年少德亏,身单力薄,丝毫不敢僭居天子之位,还请皇叔以江山社稷为重,早登帝位。” 宁王这话说得很有意味,他不是先说自己年少德亏,而是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后面的话不管如何谦逊有礼,但意思只有一个,天宇皇帝已死了几日了,你这个皇叔不在龙城,这朝野上下的事情可都是我宁王在处理,你说这个君还能是谁? 隐王自然深明其意,浩然一声长叹,悲苦说道:“宁王不必过谦,亦不可藉辞推脱,早登大宝方是百姓之福。老臣已不在朝中多时,又兼心迷丹道,于伏魔井下参研道法十六年有余,虽然略有收获,但是心神受创过甚,留下了祸根,如今每隔十天半月,便不禁疯癫狂躁,理性失常,又如何敢担当社稷,祸害苍生?” 隐王自称老臣,这可已经不再是示弱那么简单了,而是臣服。宁王这时也不再打机锋,满是关心地反手扶住隐王,又是慨叹唏嘘,又是嘘寒问暖:“伏魔井乃是万凶之地,皇叔于此地悟道十六年,真是难能可贵,虽然落了些小恙,但是侄儿相信只要调养得当,皇叔尽能恢复如初。想必皇叔这一路回来也累了,我们先回城吧。” 隐王默默点了点头,任由宁王拉着一起登上天子座驾,直发龙城而去。 入城之后,洛长安和萧半如并没有随大部队进宫,倒是叶长门和西城老马不放心隐王的安危,一直紧随其后,只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若是宁王当真要对隐王不利,就算多了他们两个贴身护卫,又有何区别? 洛长安在丹阳门前的朱雀大道上与萧半如俯首拜别,萧半如也是早已疲惫不堪,微微抬了抬手,便转身往萧府走去,只是走了三步又突然转回身来,朝洛长安喊了一声:“长安。” 洛长安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萧半如直接叫他的名字,微微一愣之后,爽快地转过身来,淡然问道:“什么事?” 萧半如而今显得没有光泽的眉头紧紧蹙动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咬牙说道:“你得空后往问鼎侯府走一趟吧,我在进黑龙潭之前,去侯府见过洛夫人。” 萧半如这话说得有些不甘心,同时又带着一丝微怨和遗憾,她能当着洛长安的面称呼安澜为洛夫人,说明在她的心底,已经承认洛长安是属于安澜的了,也就说明她很可能就要离开龙城,就要离开洛长安的视线了。 其实,要承认自己喜欢的一个人属于别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它不光只是一个名分的问题,更是一种洞若观火后心甘情愿的退出,更为准确的说,是在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里提前缴械投降了。就像隐王在宁王面前,纵然身份名位都有,却也只能俯首称臣。 成王败寇,是战争的唯一结果,感情的战争也是一样。或许安澜从来都没有对萧半如产生过敌意,也完全没有把她当做敌人,但是在萧半如这里,安澜则是那抢先攻占了洛长安这座堡垒的守城将军,她喜欢洛长安,想要攻占这座堡垒,那么安澜天生就是她的敌人。 洛长安感觉到萧半如仿似一个战败将军一样不甘中饱含落寞,不禁心生感激肃穆之意,不管他对萧半如是否有心,只要萧半如对他有心,那就应当心怀感激,因为这世上,没有一条铁律,是规定了一个人非得对另一个人好的。他的面容微微一正,探腰执手,躬身长揖及地,诚恳而郑重地说道:“谢谢你!” 不是谢谢,而是谢谢你。谢谢你,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包含了一切,重点不在谢谢,而在一个你。谢谢你为我付出的感情,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对我和安澜的理解和祝福,甚至谢谢你而今现在的即将离去…… 洛长安其实什么也没说,但萧半如却是什么也都懂了,其实感情就像参禅一样,有时候并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悟了即是得。她忽而凄然一笑,很是漫不经心地朝着躬身未起的洛长安摆了摆手,随即又很是潇洒地顺势往身后一背,只是急急转身的刹那,风起处,泪珠儿滚滚而落。 在黑龙潭里,经历无数苦楚再见洛长安的时候,他都快哭了,她也还没哭;但就在这繁华的龙城里,肃穆静寂的朱雀大道上,背向躬身长立不起的洛长安,一步尚未远走,她却哭了。 洛长安躬身长立许久方才起身,抬眼处已然没了萧半如的身影。悠然转身,双手往背后轻轻一搭,缓缓往西城走去,只是而今已没了往常那般一摇三摆的晃荡姿态,显得十分的恭谨。直到今日,他才算知道,这世间还有宁王那般心计深沉、手段高绝之人。 洛长安虽然平常不算计人,但是他不傻,反而很聪明,在见到宁王以及宁王身后人群中的公冶玄的时候,几乎一刹那间就已经明白了,斩龙碧血二剑之事也好,决堤水淹丰州之事也罢,甚而是此次天宇皇帝驾崩之事,全都出自宁王之手。 洛长安为什么一眼就能洞穿、断定如此? 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事事恰逢其会。 在苍山城百炼堂上,宁王让公冶玄以天宇皇帝的名义,借斩龙碧血二剑请洛长宗和朴柳北上杀敌,还给二人封公进侯,这便犯了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大忌。他洛长宗是什么人,他可不像洛长安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洛家子弟而已,他还是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亲外孙,自己的外孙被别人挖墙脚,这样的事情谁能忍受? 在丰州城桃花亭里,宁王还让公冶玄以天宇皇帝的名义,借下游大水百姓逃进城来避难一事,两边大做文章,一方面设法令丰州城城主侯庭芳决然不开仓放粮,另一方面又鼓动难民乞讨请愿,再加上暗中下手杀害周大善人嫁祸江东,进而激起民变,紧接着决堤放水,大淹丰州城,迫使问鼎侯不得不挥泪斩马谡。这无疑又深深得罪了问鼎侯布公权。 在这个大乾末世动乱时期,一个本身就是被权臣扶上宝座的傀儡皇帝,在位不到三年,便把当朝最大的两位权臣得罪了,他这个皇位还能坐得下去么? 洛长安回了斋心堂,在古长灵和古怀易殷切的嘘寒问暖下吃了些东西,回屋梳洗一番之后,躺倒便即沉沉睡去。 不一日的工夫,泰斗宫中传出消息,天宇皇帝得急症驾崩西去,死前留有遗诏,立宁王为新君,拜于伏魔井下悟道十六年归来的昔日太子姬谅尘为隐王,辅佐新君,共襄社稷。 夕帝崩,新君立,消息瞬间传遍龙城,震惊朝野。纵使是文渊大学士和问鼎侯,也是有些始料未及,他们都知道这次天宇皇帝要倒,但还想着他至少还要跟姬谅尘斗上三百回合,自己这边慢慢筹谋新君人选亦是不急。只是谁也没曾想,半路会杀出个宁王,竟然丝毫不动声色地就一举登天,截了他们的胡。 有先皇遗诏,又有隐王辅佐相护,宁王登基之事,已成定局。纵使有人心有不甘,短时间内也是莫可奈何。 天色将晚,文渊大学士府,后院书房之中,一盏青灯早燃,年逾古稀但精神依然矍铄的大学士花余庆斜靠在藤椅之上,静静地看着西天愈沉愈低的残阳,神色宁静而悠远,看不出喜怒。良久,皓然白首微转,对着一旁说道:“修书给容儿,告诉她可以回京了,记得让她带上洛阳明。” 书房中一个年过半年的青衫老者答应了一声,径直走到书桌前,提笔写就了一封短信,转身出门而去。大学士显得有些枯瘦的手指在藤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会,忽而微微一笑,喃喃说道:“还真是小看你们了!” 与此同时,在问鼎侯府后院深处的书房中,布公权正与一个黑袍老者手谈,那黑袍老者显得很是消瘦,也不似问鼎侯布公权那般威严冷厉,而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很是随和。 布公权在棋坪上轻轻落了一子,淡然问了一句:“子衿近况如何?” 黑袍老者随手应了一子,悠然答道:“还不错。” 布公权对那黑袍老者如此简练的回答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神色间一片坦然宁静,没有任何变化。沉默着落了几子之后,似乎稍微陷入了困居,浓眉略约紧了一下,谨慎地落了一子,低沉说道:“花余庆那个老狐狸,这次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了。我也是,到底还是小看了他。” 黑袍老者淡眉一扫,应了一子,淡然问道:“侯爷说的是哪一个他?” 布公权微微一愣,随即咧嘴哂然一笑,呵呵说道:“是他们。” ------------ 第三十五章 闲坐慢听檐前雨 帝都龙城一连几日的天色昏沉,既没有太阳,又不见下雨,城中的百姓总隐隐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心底都是不踏实。 要说天宇皇帝驾崩,这应该算是大事了,但在这帝都龙城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有谁没见过那皇帝驾崩举城同哀的情景,特别是近二三十年来,泰斗宫中的天子更是换得频繁,大红大白的场面见得太多,都不禁有些麻木了。 只是在这一次大白转大红的平静场面下,仿似有一股巨大的暗潮在汹涌,再加上那见了鬼的半死不活的天气,让人心下难安。 洛长安这几日一直待在斋心堂的后院,就连前面的铺子也没有去过,三餐都是古长灵准备好送到他房中吃的。经过在伏魔井下一个月的非人折磨,解开了大魔经之后,他的身心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最显著的一则是脑海中多了一朵虚淡至极的三色妖异莲花,二则是他终于感触到了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 天地元气,它就像道祖说过的道那样,无所不在,只是你看不到摸不着而已。当然,现在洛长安摸得着了,它跟平常呼吸的空气差不多,但又明显不同,或者说像气态的水,绵绵软软的,会顺着你的指尖流动,会顺着你的指缝溜走,很温和,也很调皮,摸得到,却又抓不着。 如鱼在水中,这就是洛长安对天地元气的感觉。 至于脑海中的那只妖异的花影,金色为叶,血色为茎,黑色为缘,中间又彼此倾轧,相互晕染,很没有美感。不过,外人也看不到,洛长安自己忍耐着点也就罢了。那花影的三色光中,记载了三篇修行的法门,其中最为重要的自然就是大魔经了,只不过花影中的大魔经却只有最为基础的第一层,只能练到先天圣骨之境。 至于另外两篇法门,或者说是术更为准确,因为记载的都是武道的妙用。 其中一篇为千叶千言伏魔印,正是洛长安曾经聆听到的那一千个神妙梵音结合特定的手印凝聚而成,也就是曾经封印了大魔经和天子剑的那道小印。 千叶千言伏魔印脱胎于佛门妙法,其中妙用全凭念力。念力的强弱多寡,直接决定这一法印是否能够结成,也决定了这一法印的威力大小。洛长安按照经文记载推测,当初以之封印大魔经的前辈高人,已经达到了舌绽莲花、千言合一的最高境界,符成只在一念之间,镇山填海,追星锁月,不在话下。 洛长安尝试过几次,目前状态最好的时候,是在身入止止妙境之中,能够连续念出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虽然尚还不知其能量如何,但是至少每次练习之后,他都能感觉到心神更加凝聚,念力也会略为增进一分。是以,每次有机会入那止止妙境的时候,都会顺便修行一下这千叶千言伏魔印。 另外一篇深具武道妙用的法门名为真龙大衍道,记载的是一路武道修行的至深拳法,从最为基础的锻炼皮、膜、骨、血、髓,到渐次高深的修行气、力、身、心、意,俱都深入浅出,详细备至地讲解得清清楚楚。至于终悟神通,身具变化无常、隐现不测之大能,弹指可破天的境界,经文最后也没讲,只是略含感慨和向往之意,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 纵使如此,这篇真龙大衍道所记的拳法,明显要比洛长安之前从叶长门那里学来的形意六合拳要精微奥妙。所以,这几天洛长安虽然没有断绝形意六合拳的修炼,但也渐渐的减少了一部分的练习,改而开始修行这套新的拳法真龙大衍道。 洛长安之所以并没有立即就完全放弃形意六合拳的练习,而是准备继续坚持把它练到先天之境,则是因为他一则不喜欢虎头蛇尾地做事情,二则形意六合拳自也有它自身所独具的优势,最起码它讲内外三合以及天地人三才之大合的道理,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化解武者因为血气太过旺盛所易动的狂暴弑杀的戾气。 当然,他修行真龙大衍道,也并没有奢望能够达到那变化无常、隐现不测、弹指可破天的境界,只是想借这一套拳法,破入武道秘境,一则是世间武道强者太少,而布公权就是其中一人,或许布子衿也将有可能同样会成为以武破道的强者,他跟布子衿有个三年的生死之约,他可不想就那么轻易的死掉;二则是大魔经的修行极为艰难,对修行之人的身体条件也有极为苛刻的要求,是以修行这套真龙大衍道,既可以增强自身肉体,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自己在大魔经修行未成之前,在防御力和战斗力上不足的缺陷。 在三篇法门之中,洛长安最看重的当然还是大魔经,不管是经文中所记载的玄奥妙旨,还是修行的路径和方法,他都很认同。即使他这几天多有按图索骥地勤加修行而仍然没有丝毫收获,也还是很喜欢。不为别的,一则这部大魔经承载了安澜对他的关心和期望,二则七夕节前夜在得月桥头,骑毛驴的白袍老者,坐牛车的青袍老者,说的那两句关于莲花和鱼跃龙门的禅语,目标都是直指大魔经。 洛长安虽然还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从他们那副潇洒不羁的姿态可知,绝对是高人,高高人。既然连那高人中的高人都如此在意大魔经,纵使再难,也是要坚定不移地修行下去的。 这一日清晨,天上终于下起了小雨,龙城里那让人感觉压抑无比的沉闷氛围,被这雨水一打,似乎消散了许多。眼看着中秋节也快到了,洛长安想起萧半如在丹阳门临别时说过让他去问鼎侯府一趟的话,觉得这几日下来,朝中的大局也都基本已经稳定,不必再有什么避讳,也该去问鼎侯府探望一下安澜了。 到前面的铺子里吃过早点,洛长安从屋门角落处抓过一柄油黑的大伞,正准备出门之际,却不想这几日一直都不见踪影的叶长门正从门外而来,只好侧身让开半步,将他让进门来。 叶长门收起雨伞甩了一下,放到门旁立着,顺便随手抖去衣襟下摆处轻沾的几粒雨珠,抬眼看了洛长安一眼,随口问道:“正准备出门?” 洛长安也有好几日没见到叶长门了,见他的脸色比刚从黑龙潭回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心中略觉宽慰了一些,淡然笑道:“没事,你来了,就到里面坐吧。” 叶长门默默点了点头,跟着洛长安就往铺子东侧的那张大八仙桌旁坐了下来。书画铺子和早点铺子在一处,古长灵也看到叶长门来了,见两人在桌旁坐下,便含笑沏了两杯热茶送了过来,与叶长门打过一声招呼,又转身回去忙去了。 叶长门捧着淡香的茶水喝了半杯,茶不是什么贡品好茶,只是极为普通的自制桂花茶,能落得个淡香隽永的妙处。他边喝着茶,边看着在铺子另一端忙得不可开交的古长灵,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回头对着洛长安说道:“这斋心堂的牌匾挂上去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你这边还不打算开张?” 可能是因为有了较为宽敞的大堂,又没了那些诸如唐律之类的人前来收租的缘故,古长灵和古怀易的早点铺子生意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了。洛长安远远看了忙来忙去的古长灵,也是微微笑了一下。 古长灵心思玲珑,又温柔恬静,懂得照顾人,洛长安这几日的三餐饭,都是她细心安排的,就拿刚才叶长门进门来说,古长灵那么忙,不来倒这一杯茶,谁也不会说什么,但她就是腾出手来平静而温和地把茶水给倒了过来,让人感觉很舒适。 洛长安笑罢收回目光,淡淡说道:“从黑龙潭回来这几日,都忙着休息了,等过了中秋,就开门做生意。” 叶长门见洛长安都把休息说成忙了,不觉微微一笑,他知道洛长安这次被掳到伏魔井救出了隐王,是被别用有心的人算计了,这几日窝在家中避嫌而已。略微沉吟了片刻,将手中的茶水饮尽后,叶长门又开口说道:“大小姐回苍山城了。” 洛长安打从萧半如当日跟他说让他抽空去问鼎侯府见安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萧半如要走,也早料到了她会不辞而别,是以听到叶长门说萧半如回了苍山城,一点也不觉意外,只是抬眼看了看门外的风雨,十分平淡地嗯了一声。 叶长门听到洛长安平淡至极的回答,抬眼扫了他一眼,又见他神色平静如常,知道他这是确实对大小姐没有那份心,不禁暗自感慨叹息了一声。静默一会,才又说道:“隐王想见你一面。” 洛长安闻言微微一愣,挑眉看了叶长门一眼,只见叶长门的眼神略微有一丝躲闪之意,顿时明白多半是叶长门在隐王面前说了什么。不过,他当下也不在意,就冲叶长门与他之间的交情,再加上素未谋面的西城老马这次进黑龙潭救他,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况且,他对那隐王也没有恶感,甚而是还有那么一丝好奇,这次他被人掳到伏魔井去,又从那里带出隐王,让他隐隐觉得他与隐王之间,应该存在某种联系。 洛长安点了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去?” 叶长门今日来本是探探路的,见洛长安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便含笑摆了摆手,说道:“不急,隐王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忙,可能要到中秋之后才会有点空闲吧。” 洛长安一听叶长门这话,便知道话里有话,眉头微微一挑,笑问:“能不能先透个底,隐王找我有什么事?” 叶长门也没打算瞒着洛长安,不然他大可以等到隐王闲下来的时候再来请,当下也不遮掩,淡淡说道:“朝廷想把废弃多时的武极殿给重新办起来,具体的事宜交给了隐王负责,我曾在老马面前提过你在苍山侯府论剑的事,没曾想他又给传到隐王耳中去了。” 洛长安一听是这事,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又皱着眉头不说话了。他知道叶长门说话拐了个弯,不管是叶长门在隐王面前提他的事,还是西城老马在隐王面前提他的事,用意自然是好的,一则是向隐王举荐他,二则是希望他有个好前程。 不过,重新启办武极殿,这件事情可不简单。 一则武极殿荒废多时,要重新启建,亭台楼阁都还好说,人从哪里来是一个大难题。大乾王朝已经有一个三阳宫了,朝廷的诸多人才也都是由三阳宫培养出来的,可以说三阳宫在大乾黎民百姓的心中,甚而比朝廷更重,众人对三阳宫的虔诚和热情,不是重启一座武极殿就可以挽回的。 二则朝廷此时重启武极殿,或者说是新登帝位的姬无忌重启武极殿,其居心有些叵测。很明显,三阳宫这座为大乾培养输送人才的圣地,一直都由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牢牢掌控着,朝廷和他姬无忌都插不进去手,至于说三阳宫后面两座大山里头的书院和道院,更是连布公权和花余庆这两个挂着客卿长老名分的人也都插不进去手,他姬无忌更是没有办法。 因此,姬无忌这才动了心思,要把武极殿给重新弄起来。只是做这件事摆明了是要从布公权和花余庆手掌里抢夺可用可造之才,那是要往死里得罪这两尊大佛的,搞不好便会遭到疯狂打击报复,遭受灭顶之灾。于是,姬无忌把这件事情交给隐王去办,办好了,朝廷受益,办不好,隐王遭殃也与他无关。 洛长安想到姬无忌让隐王负责督办武极殿重启一事里头的猫腻,沉默了许久,方才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隐王不是说他自己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神智失常的么,怎么还有精力去操办武极殿的事?” 叶长门也不傻,洛长安能想到的,他之前自然也早就想到了,此刻听到洛长安话音里暗藏一丝戏谑之意,不禁也是微微一声叹息,静默了一会,说道:“隐王当年遭逢劫难,家破人亡,至今已是孤家寡人,他只想为大乾江山,为祖宗基业,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洛长安也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隐王乃至隐王身边诸如叶长门这些人都能想到,刚才一声慨叹不过表达一下情绪罢了,并没有折损取笑隐王或者姬无忌的意思。此刻听得叶长门这么一解释,不由得剑眉微挑,嘴角上扬,倒真的有几分戏谑轻视的味道了。 当今乱世,欲成大事者,必先存其身,朝夕惕若,如履薄冰,哪有像隐王那样贸贸然往前冲的道理?再者说,隐王当年贵为太子,明知朝中权臣联名上书逼迫文景皇帝罢黜他这个太子,他却还是不小心让对手钻了空子,给掳到伏魔井下困了十六年,从此妻离子散,沦为孤家寡人一个。 倘若隐王当初真为天下计,定然会更加隐忍收敛,步步为营,直至问鼎天下,中兴大乾。可以说,大乾王朝近二十年来的急剧衰败,与其说是权臣乱政、民心离乱所致,倒不如说是大乾皇室子孙中没有一个真能人的结果。 尤其是隐王,他承载了多少志士仁人中兴大乾的期望!诸如西城老马和叶长门这些人,时隔十六年,仍然对他忠心耿耿,可见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可见他当初收不住性子而被人掳走从而致使大乾江山急剧破碎辜负了大家有多深! 洛长安想到了这些,忽而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索然无味起来。从隐王而今的行事风格来看,在伏魔井下困居十六年,甚而包括他的家人之死等所有一切经受的苦难,都未曾对他起到任何启迪性的作用,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太子爷,一点都没变。 不过,说来也不奇怪,按照伏魔井下那个眼神非常深邃的人说的,毕竟隐王只在伏魔井下清醒了五日罢了,其他时间一直都睡在镇魂棺里。而只是睡一觉就会改变一个人性格的事,显然并不可能存在。隐王性格上没有任何改变,也属正常。 想到这些,洛长安不由觉得造化弄人,不过很快他又想起另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仔细一琢磨,觉得比上次看到萧半如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感悟更深了一些,也更加要认同了一些。不管天道如何,自己一介凡人,既然活在这人间世,就该把当下这一世活好,活出个人样! 想到这些,洛长安自觉心中一畅,起身取过门角的大黑伞,撑开后一步跨进门外的雨里,心底忽而想起一句辞来,不觉胸怀激荡,哈哈唱道:“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 第三十六章 叩门三日始见君 洛长安突然起身就走,连说都没说一声,这让叶长门很是意外。等到叶长门也站起身来的时候,洛长安已经在外面的雨里高声唱道了。 叶长门听洛长安唱得那玄妙而优美的词句,看着洛长安在那迷茫风雨中潇洒远去的背影,不觉心生一丝旷达深远的妙悟,怔怔地愣在了那里,脑海中不停回荡着洛长安那高远响亮的声音:咸其自取……咸其自取…… 洛长安没有回头理会叶长门,就那么一边唱着一边去了南城。问鼎侯府也在朱雀大道上,距离丹阳门不远,不过是在左手边,与萧家的府邸斜斜相对。府门敞阔大气,紧闭的门扉上碗口大的铜钉满布,油光闪亮,门前两座青石玉狮几近一丈之高,体态雄实,面目峥嵘,显露出无尽的霸气。 洛长安在门前高达十一级的石阶下站了片刻,微微吸了口气,抬脚上得石阶,到门前叩响铜环。叮叮的脆响传入府内不久,吱呀一声府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门房小厮侧身探头出来,精明的双眼在洛长安身上扫了一下,又飞快地往他身后看了看,见再也没了旁人,不觉眉头一掀,极为冷淡地问道:“找谁?” 洛长安自小没少受冷眼,此刻见又被那门房小厮轻视,不觉暗自一笑。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那小厮,谁让洛长安自己不讲究,身上的青衫不够平整也就罢了,胸前还明显有一块洗不掉的污渍,暗沉沉的极为扎眼,再加上腰间灰蒙蒙的长剑和手中倒提着的油黑粘人的大伞,哪里有半分清贵的模样? 洛长安笑罢,暗地里也想了一想,若是直说来找安澜的,只怕见不着,但要他编个谎说是青溪镇来的家仆,那门房小厮或许能信,而他自己却是觉得臊得慌,来见自家娘子,还得偷偷摸摸,岂不让人笑话?打定了主意,张口便说道:“劳烦小哥前去通报一声,就说洛长安前来拜见。” 门房小厮平日里没少与府中的下人们议论那些八卦的事,对洛长安的娘子被小侯爷抢了来的事可没少说,是以陡然听到那个没品没用的小男人就站在眼前,顿时眼中一亮,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头脸不觉扬得更高,斜睨着洛长安,一副高高在上的声调问道:“你要拜见谁,是侯爷?还是小主母?” 洛长安见那小厮突然变得更为可恶的嘴脸,而且还犯在他的忌讳之上,不觉剑眉微微一拧,一股凌厉的杀气蓬勃而起,往那小厮身上笼罩而去。 正在滴溜溜地转动双眼想着该怎么羞辱洛长安才能获得最大快感的时候,突觉仿似一桶冰水兜头而下,猛地一个哆嗦醒过神来,骇然抬头望向洛长安,只见他身形挺拔,目光清寒,仿佛一只盛怒之中欲要择人而噬的怪兽一般,心底不觉咯噔一下急速下沉,腿肚子微微颤抖,脚底心淅淅沥沥出了一层冷汗。 看来传言不真,这小子没有那么没用,光这傲然的气度和凛冽的杀机,竟然让老子差点心神崩溃,不过幸好老子见过大世面,撑住了面子,不然以后在门房那帮小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不止如此,说不好小侯爷一不高兴,老子人头落地也未尝没有可能。 门房小厮短暂的惊惧之后,勉强稳住心神,脑海中刹那间浮过诸多念头,倒是再也不敢轻易辱没洛长安了,转身就要掩门而去。 洛长安看那门房小厮被自己镇住了,便缓缓收了气势,冷着脸沉声说道:“你直接向布公权通传一声,就说我来了。” 门房小厮突然听到洛长安直呼问鼎侯的名讳,惊得目瞪口呆,伸出门外的脑袋都忘了收回去,但手上关门的动作却是没停,哎呦一声痛呼,彻底被门给夹了。那小厮也顾不得疼痛,缩回脑袋关上大门,急匆匆转身往府内走去。 走出不远又猛然顿住脚步,在那里踟蹰不定地来回打转,面显犯难之色,我的乖乖,那小子还真有胆,竟敢直呼侯爷名讳,这老子哪敢去通传,难道当着侯爷的面说,布公权,外面有个叫洛长安的要见你?那岂不是自己去找死么! 想了又想,那小厮忽而把心一横,转身回门房处交代了两句,便回偏院自家小屋里歇着去了。老子不趟这浑水,就当从没见到过那浑球,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么? 洛长安在门廊下等了老半天,也不见那小厮有话传来,这见是不见总该有个说法吧。略约又等了盏茶的工夫,便有些不耐烦地上前捶响了大门,想当初布子衿到青溪镇的时候,他和安澜可是很爽快地出门迎接了的。 门响处,侧身露出一颗脑袋,同样在洛长安身上瞄了一眼后又往他身后扫了一圈,紧接着又是面露轻视之意,淡淡问了一声:“找谁?” 洛长安看到这个开门的小厮明显比前面一个年轻许多,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不由一阵愤怒,以前看杂记的时候,总见有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今日他总算是领略了一把其中的滋味,当下沉着脸冷哼了一声,说道:“去通传布公权一声,洛长安上门来了。” 在门前伺候的小厮都是心思玲珑带有几分眼力劲的人,和前面那个小厮一样,这个小厮也被洛长安吓了一跳,转身关门而去,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之前那个管事为什么突然回家歇着去了,这是在躲祸事呢。于是当下也不多说,就当没有见过洛长安,回门房继续当差去了。 洛长安傲然站在门廊下,脸上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他之所以敢在问鼎侯府门前如此放肆,并不是一时愤怒鲁莽所致,而是他与问鼎侯布公权乃至于小侯爷布子衿可谓已是死敌,没有给彼此尊敬留脸面的必要,另外他与布子衿有三年生死之约,不怕问鼎侯布公权会提前对他下手。 为什么呢?因为如果问鼎侯杀了他洛长安,那他与布子衿三年生死之约未竟,布子衿必然落下心魔,在修道一途上,只怕一生再难寸进。很明显,问鼎侯布公权对布子衿期望甚高,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然以问鼎侯的实力和势力,要替布子衿出头,他洛长安早就死了千回百回了。 当然,如果问鼎侯自己不出手,也不让自己的人动手,就能杀了洛长安的话,或者说洛长安死在别人手中的话,布子衿自也不会落下心魔。不过,此时洛长安在问鼎侯府门前这么一闹,事情传扬出去,就算他当真日后死于他人之手,只怕布子衿心底也无法把自己把布家撇得干干净净了,心志终究还是会受到影响。 所以说,洛长安这一手不是冲动,也不是鲁莽,而是妙手空空,借问鼎侯暂时充当一下保护伞。这也正应了问鼎侯布公权在七夕夜之后的那一日与布子衿手谈时说过的一句话,世事就如棋局,作为一个好的棋手,要能用好每一颗棋子,不光是要善用自己的棋子,还要善用敌人的棋子。这句话的妙用,布子衿领悟不到,但洛长安却是信手拈来。 门廊外秋雨连连,洛长安傲然站在门前,虽然一直都不见再有人出来回话,但是他也知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也不再上前叩门逼问,就那么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方才转身而去。 第二天一早,雨水还在下着,洛长安吃过古长灵精心熬制的粳米粥,撑着大黑伞,又往问鼎侯府门前而去。叩开门,出来的还是昨日那个管事的小厮。那小厮见到洛长安,二话没说便把头缩了回去,再也没有出来过。 洛长安又在门前傲然站了一日,中途有三两个进出侯府的人看到他,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了半天,不过谁也没有上前打问一句。 从清晨到夜幕降临,这一日又无功而返。到了第三日,洛长安仍复到问鼎侯府门前守着,一日间又碰到几个进出的人,虽然谁也没说话,但是眼神中无不透着诧异。 眼见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洛长安准备回去了,这时候府门吱呀半开,出来一个身穿杏色长裙的婢女,快步走到洛长安身前,有些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手来,手心里握着一片残了的碎玉,有质无华,成月牙儿状,正是洛长安之前还给安澜的两片中的一片。 洛长安伸手接过那碎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是布公权让你交给我的?” 婢女神色一震,极为慌张地朝府门处望了一眼,见没有人,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低声说道:“是小……安姑娘让我送来的。” 婢女本来也准备说小主母的,但是这两日听人背地里小声议论那些门房小厮们的事,知道洛长安正是因为一句小主母才直呼侯爷名讳的,不等话出口便忙又咽了回去,急急换成了一声安姑娘,将事情说了。说完便急急转身回府而去。 洛长安手指间轻轻摩挲着那片碎玉,撑着伞缓缓往斋心堂而回。安澜能将这片碎玉送回来,说明她已经得知了他平安归来的消息,虽然有些遗憾还是没能见到她本人,但是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而且他在侯爷府门前耍闹的事情,也在龙城传开了,虽然都只是在茶余饭后低声议论两句,没有大肆宣扬,但是知道的人已不在少数,问鼎侯无疑又被看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洛长安回到斋心堂的时候,铺子里点着灯火,一张小饭桌上摆了好几个精致的菜肴,桌角还放着一坛子好酒,古怀易和古长灵坐在桌旁静静地等着,明显是在等他回来一起吃了,另外,叶长门也坐在一旁。 洛长安含笑招呼了一声,将雨伞收立在门旁,匆匆净了把手,往桌前一坐,呵呵笑道:“还等着做什么,你们先吃不就行了。” 古怀易、古长灵和叶长门都只是微微一笑,当下古长灵就给众人倒酒,洛长安抬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先扒拉了几口菜,这从早到晚地在问鼎侯府门前立着,虽然很拉风,但是连口水都没得喝,也是难受。 叶长门看着洛长安狼吞虎咽的模样,自己喝了一碗酒后,淡然笑道:“找上门去直呼问鼎侯的大名,我看这大乾天下也就只有你有这么大的胆子了,难道你就不怕被人给打出来?” 洛长安今日得了安澜送回来的碎玉,心里头高兴,咽下口中的菜肴,又喝了半碗酒,笑呵呵说道:“怎么说我也已经练了几个月的拳脚吧,若是连侯府那些个看门的都能把我给打回来,岂不是白白糟蹋你教了我这一场?” 叶长门也知道洛长安近几个月来武力进步很快,光是那侯府的看门小厮,还真的奈何他不得,当然,叶长门也知道洛长安有恃无恐的底气在布子衿身上,除了暗自感慨一声胆大心细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众人喝酒吃饭,不一会儿,大家都发现洛长安今天的心情确实很好,不免都有些好奇。叶长门似乎想到了什么,端起来的酒碗微微一顿,颇为诧异地问了一句:“你们见到了?” 叶长门没说是谁,但是关于洛长安和安澜的事,龙城里早就传遍了,古长灵和古怀易自然也都知道,两人一听叶长门这么一问,也都转眼看向洛长安,只不过不知什么情由,古长灵看着洛长安的眼底,隐隐透着一丝纠结和小紧张。 洛长安抬眼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探手入怀掏摸了一下,煞有介事伸到饭桌中间,翻掌摊开,掌心里却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安澜送还回来的月牙儿碎玉,另一件则是一个沉黑如夜的小玉瓶。 古怀易和叶长门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那个沉黑如夜的小玉瓶给吸引住了,而且脸上都浮动着惊诧羡慕之意,就连素来恬静温婉的古长灵,清亮的眸子深处,也有荧光闪动。 洛长安似乎没想到手掌心里会有两件东西,看着那沉黑如夜的小玉瓶,略一回想,才恍然想起这是他新婚之际,洛阳明和花千容赐给他和安澜的礼物,说是什么三阳宫的腾龙丹。抬眼间看到叶长门等三人正牢牢地盯着这腾龙丹,压根没有一个人瞧那碎玉,不觉有些失落,随意将那小玉瓶往饭桌上一扔,将那片碎玉郑而重之地戴到了脖子上。 叶长门见洛长安将那小玉瓶随意扔到了桌子上,忙伸手一把抓了过去,仔细辨认了许久,最后喟叹了一声,十分不舍地放了回去。古怀易明显也想伸手拿过来看看,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双眼仍然牢牢地盯着那小玉瓶,似乎里头装着一件对他而言十分贵重的宝贝。 洛长安见三人的脸色实在有异,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三阳宫的腾龙丹可有什么说道?” 叶长门、古怀易和古长灵听到洛长安这么一说,俱都神色大震,同时也都是像看一个陌生的怪物一样看着洛长安,羡慕、无语、莫可奈何,诸多情绪,应有尽有。 洛长安见自己一句话引得三人这般情态,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抓起筷子,自顾埋头喝酒吃菜。 饭桌上静默了良久,突然响起咕噜一声下咽唾沫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古怀易有些犯难的声音:“小洛,你这粒腾龙丹能不能转让给我,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洛长安正在喝酒,听到向来不求人的古怀易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眉头不觉微微一挑,抬眼看了古怀易一下,见他老脸通红,满脸殷切之意,再看一眼叶长门,则见他眉头微蹙,暗中朝他打了一个不可的眼色。 看到古怀易和叶长门如此情态,洛长安倒对那腾龙丹生起了三分好奇,当下无奈一声苦笑,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是不是先跟我讲讲这腾龙丹的门道,也好让我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 第三十七章 欲从腾龙不可得 古怀易脸上闪过一道失落而又犯难的神色,略为有些无奈地转头看了古长灵一眼,默默的没有说话,他觉得任谁知道了腾龙丹的妙处,都绝对不会再让给别人的了。 洛长安看到古怀易的神色,不觉随着他的眼光扫了古长灵一下,心中大略落了个底,随即便转眼看向叶长门。 叶长门倒没有古怀易那般私心,当下就将腾龙丹的来历和用途讲了一遍。 当今天下遭逢乱世,天材地宝遭受掠夺浪费的情况十分普遍,炼丹一术基本已经彻底没落了,唯有像三阳宫后面大山里的道院,以及几处不可知之地,还有些许传承,其他地方,几乎已经绝迹。 这腾龙丹,虽然只是丹道中最为基础的丹药,只能够让人自先天圣骨之境强行拔高半成修为,暂时进入腾龙秘境,但是所需的药材不下百种,其中多半都要求是上了年份的灵药,十分的难得,诸如千年百灵草、万年紫金石等核心药材,更是难得好比登天。 原料的药材都已如此难得,再加上繁复多变的炼丹程序,以及炼丹过程中报废的风险和损失,可想而知,一粒成品的腾龙丹是何等样的万金难求!据叶长门所知,整个三阳宫如今剩下的腾龙丹,总共不过三五颗,也不知道洛长安得了什么机缘,竟能弄来这么一颗。 洛长安听到腾龙丹的来历,知道了它的难得程度,不觉想起当日安澜接过腾龙丹时恭谨谦逊的虔诚姿态,一时间也不禁有些心头颤颤。 古怀易看到洛长安此时的神色也变了,心底最后一丝奢望也断了,不过由此却也松了口气,善意地提醒道:“腾龙丹虽然难得,也极其珍贵,能在瞬间硬生生地将先天圣骨秘境修者的修为拔高半成,从而进入腾龙秘境。但这也是它的缺陷所在,瞬间拔高一个人的修为,可谓是逆天之行,终不能长久。所以,如果修者在服下腾龙丹将修为拔高到腾龙秘境之后,短时间内不能及时巩固修为的话,将会再次跌入凡胎之境,一身修为尽废,终身再无半分修行的希望。” “因此,如果他日你要用到此丹药,一定要慎之又慎!” 古怀易说完话之后,沉吟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叮咛了一声。洛长安则不由大吃一惊,本来刚才还觉得这么贵重的腾龙丹得来太过便宜,现在则是不禁暗暗皱眉了。这腾龙丹不知道是洛阳明给他的,还是花千容的主意,倘若是花千容要给的,那可就是没安好心,如果是洛阳明给的,则又实在难以理解其深意如何了。 叶长门见洛长安突然皱眉不语,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说道:“腾龙丹用起来虽然有其一定的危险性,但是如果你修行的基础打得足够牢实,问题不会很大的。” 洛长安听到叶长门看似宽慰的话,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修行的基础足够牢实,哪里还需要丹药来提升修为呢?其实,他这么想,就因为他压根就不了解修行之道。 世人修行有几道难以逾越的大坎,第一道就是通窍穴触天元、由凡胎入圣骨,也即是从后天到先天。这一道坎将天下十分之九九的众生拦在了修行之门以外,只有百不足一的人,因缘际会,才能跨过这道坎。 修者由凡胎入圣骨之后,算得上看到了修行的门路,但要真正踏进修行的道门,必须迈过一道更为艰难的巨坎,腾龙。 人体是一个大宝藏,自身掩藏无限潜能,而包藏人身整个宇宙潜能的地方,即是气海丹田之根的三寸趾骨,也称圣骨。由凡胎入圣骨以后,海底趾骨便会明亮如镜,照彻自身一切,自然包括自身无限潜能。不过,人身的潜能宇宙永远都包裹在圣骨以内,圣骨秘境的人,看得到,却摸不着,想要将那无限潜能从圣骨中挖掘出来,无异于镜中摘花,水中捞月。 所谓腾龙,即是破开那如镜的圣骨,将里面的花摘出来,将水底的月儿捞上来,可谓是应虚还实,其难度之高,可想而知!是以,这才是修行者入门前最大的一道坎,要跨过去难比登天,世间修行至圣骨秘境之人不下千千万万,然而晋升腾龙秘境的仍然百不足一。 洛长安那种认为修行基础只要打得牢就能顺理成章地晋升腾龙秘境的想法,只能说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罢了。 默默沉吟了一会,洛长安忽而抬头看向古长灵,淡淡然问道:“长灵,你是不是困在圣骨秘境很久了?” 古长灵正有些不由自主地盯着那腾龙丹,陡然听到洛长安这么一问,俏脸不禁一阵羞愧飞红,抬眼看向洛长安,眼神与他那清明透亮的双眼一碰,慌忙躲开了去,咬着丹唇,默默地点了点头,显得有些倔强。 洛长安知道古长灵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也知道她轻易不与人计较什么,见她此刻对这腾龙丹不自觉地流露出炙热的渴望,可想而知她在修行一道上定然吃了太多的苦,或者背后还有许许多多难以承受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有一点他之前从未想到,她这样一个在街头风吹雨打里卖豆花的姑娘,竟然还是一个圣骨秘境的修行者。足见她那个重女轻男的族群有些不同寻常啊! 感叹和好奇都是心中的想法,洛长安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很随意地将腾龙丹往古长灵身前一推,淡淡然说道:“那你先拿去用吧。” 啊!包括古长灵在内,古怀易和叶长门,三人都不禁低低一声惊呼,显得极为不可思议地看着洛长安。 洛长安在三人的注视下,显得很是坦然,边喝着酒边说道:“我现在肉体凡胎,还不知道哪一日才能晋升圣骨秘境呢,再说了从圣骨秘境到触碰到腾龙秘境的门槛,又不知道要多久,这腾龙丹留着也是留着,说不定哪一日化了,或者掉了,岂不是浪费?长灵正好当下就用得着,先拿去用了也好,大不了等我日后需要的时候,再还我一粒好了。” 洛长安这话说得轻松坦荡,毫不做作,叶长门和古怀易听得也都不禁暗生钦佩,古长灵则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两眼深深地看进洛长安的眼底,良久良久之后,见他眼底仍然一片清明透亮,几不可察地缓了口气,伸出早已满心是汗的纤纤小手,紧紧地将那沉黑如夜的小玉瓶抓了过去,略显激动地张了张口,想说句什么感激的话,最后却又没有说出口,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情义,是该铭记在心的吧。 饭桌上后来的氛围就显得有些冷清了,古怀易和古长灵的心思明显都跑到那腾龙丹上了,叶长门也微蹙着眉头所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洛长安一个人吃得也没多大劲了,囫囵混了个饱,将起身告辞的叶长门送出门外。 站在门前的雨檐下,看着斜对面枯叶飘零的老柳树,叶长门微微轻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你怎么就这样把腾龙丹送人了?” 洛长安也知道叶长门并不如何看重古长灵和古怀易,这么说是为他不值。 洛长安微微笑了一下,他看人不像叶长门那样会多多少少带点功利的眼光,他只看眼缘只看心,他当初在古柳树下喝豆花,遇着唐律的事情出手,后又邀他们爷孙俩住进斋心堂,就因为看着他们二人对眼,心喜他们的品性纯良。 顺着叶长门的目光,洛长安静静地看了那在风雨中婆娑多姿的老柳树一会儿,淡淡然说道:“修行之路漫长无止境,又岂是一颗丹药之功便可成全了的呢。” 叶长门听得洛长安这么一说,心神微微一震,一方面是为洛长安突然说出这么一句直指道心的话而吃惊,另一方面是为洛长安适才在饭桌上不说、现在避开了古长灵的情况才说出来而惊讶,洛长安这份坦荡而又纤细如发的心思,他可远远不如。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在这一刹那间,他猛然醒悟到洛长安自黑龙潭深处的伏魔井下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的深邃、智慧和坚定了。 怀着一丝慨叹,叶长门什么话都没再说,撑开油纸伞,大步跨入雨中,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入夜三分,洛长安洗漱之后,正准备上床修行大魔经,忽而啪啪两声轻响,有人前来敲门。 拉开房门,看到古长灵交叉着十指略微有点忸怩地站在门前,洛长安不禁微微一愣,问道:“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古长灵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咬了咬牙,说道:“我准备今夜就服了那腾龙丹,想请洛大哥为我护法。” 洛长安没想到古长灵来找自己是为了这事,不觉微微苦笑了一下,他什么修为都没有,怎么可能帮别人护法? 古长灵看到洛长安面露苦笑,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忙解释说道:“外面有我爷爷守着,你只需要在屋里陪着我就好了。” 古长灵说完,俏脸上微微浮起了一抹红霞,只是洛长安并未发觉,他微微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一会都要我做些什么?” 洛长安这么随意一问,古长灵的脸色腾地一下更如火烧,忸怩着半晌,低若蚊蝇地说道:“因为我们族人体质特殊,再加上修行功法特异的缘故,在晋升腾龙秘境的时候,阴气会很重,所以……” 洛长安是过来人,听古长灵这么一说,再加上她那么一副忸怩害羞的情态,哪里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阴气会很重,明显就是要借他身上的阳气,说得更为直白一点就是男女那回事。 洛长安明白了古长灵的意思后,也不等她再继续往下说,连忙挥手打断了她,坚定不移地摇头说道:“这个,真不行!” 古长灵绯红着脸轻轻吁了口气,同时却又浮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她已经被困在圣骨秘境好几年了,再不争取时间突破腾龙秘境,等到满了十四岁天癸初至,她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暗自咬了咬牙,还要再开口求一求洛长安,可连嘴皮子都没动一下,就被他挥手打断了。 洛长安虽然果断拒绝了为古长灵“护法”一事,但是见她满脸失落萧索之意,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同时也对她那所谓的什么体质特殊的族群以及那什么特异的功法有些无语,皱眉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跟我说说你们族人体质特殊和功法特异的事情,看有什么法子不用……化解没有。” 洛长安本来随口就要说出不用同房就能化解的,可当着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姑娘说这个话不好开口,最后不尴不尬地咳嗽了一声,避开了去。在当时那个乱世,虽然十四岁的姑娘早为人妇的事情很常见,但是在洛长安的心底,古长灵始终都是一个小妹妹,即是她显得很成熟,很温婉,很懂事,也始终是个小妹妹。 古长灵听到洛长安问她族人和功法的事,还道他有了松动肯帮自己的意思,俏脸不觉又是一片飞红,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们族人历代出自元阴山,天生体质玄阴至极,历代传习的功法也是至阴至邪的九幽玄阴叱。晋升腾龙秘境,就是入虚还实,那时天地阴气凝聚而至,汇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倘若修行者不得充沛的阳气补充平衡,必为阴气吞噬,化身为魔。” 古长灵的陈述和解释都很简单,但也还是把他们族人以及族人修行的功法都点到了精髓,那就是一个“阴”字。洛长安对阴阳之理不甚通晓,但也略知一二,知道什么叫孤阳不生、孤阴不长,简直不可想象那元阴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然能够一代又一代地孕育出玄阴之女。 其实,这又是洛长安想歪了,或者说压根不懂,元阴山虽然有些特殊之处,但是却不诡秘神奇,而且出自元阴山的那些所谓的玄阴之女,只不过体质较之常人偏寒,体内阴气更为浓重精纯,并无特异之处,十四岁天癸初至之后,仍与常人一样。 只不过,那些在十四岁天癸初至之前晋升圣骨秘境之人,才真正称得上玄阴之女。然而,倘若只是如此,不过是比普通人略为长寿些罢了,等到成了人妻,阴元渐散,仍复人老珠黄,百年归西。假使又能够在天癸初至之前晋升腾龙秘境的话,那将便是天玄之女,从此道途坦荡,孤阴亦长。 其实,古长灵这般请洛长安去为她“护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退而求其次,倘若她有把握能够独自晋升腾龙秘境,成就天玄之身,那么她就绝对不会来请洛长安这一遭。 洛长安默默沉吟了一会,略约弄明白了古长灵说的所谓的族人体质特异和功法特异是怎么一回事之后,重心却没落在那一个“阴”字上,而是落在了最后的那一个“魔”字上。 虽然此前在伏魔井下听那眼神十分深邃的人提到过心魔,但是从古长灵这里,还是头一次听到修行一种功法还能入魔的事,不禁觉得有些意外,然而,随即又是暗自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自己脑海中不还有一部无上法典大魔经么! 洛长安想到了大魔经,便不觉将脑海中的经文过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化解阴气成魔的法子,不禁暗自有些犯难,心思转动之间,忽而又想到另外一篇法门千叶千言伏魔印,不觉微微一震,突然福至心灵,微微笑了起来,千叶千言伏魔印连“大魔”都给封印得死死的,古长灵因入腾龙秘境而可能滋生的阴气小魔又算得了什么,还不得给你封印得死死的? 洛长安想了想,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倘若有法子克制阴气化身而成的魔,你能不能自己独自冲破腾龙秘境?” 古长灵心底正七上八下的琢磨着洛长安在沉吟什么呢,陡然听到他这么一句话,先是一愣,又是一震,最后还是一阵失落,低声说道:“从道理上来讲是可以的,但是而今整个天下都没有佛门的高僧大能,到哪里去找能够克制阴魔的人?” 洛长安丝毫不理会古长灵脸上的失落之意,哈哈爽朗一笑,说道:“不用去找别人,我就可以,你看看这法印威力如何,能不能震得住那些阴魔。” 洛长安说完,往房中间走了两步,束身长立,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入了那定定妙境。自伏魔井下归来之后,洛长安已经能够自由进出定定妙境了。 古长灵站在门口附近,只见洛长安往房中间那么一站,仿佛刹那间静止了一般,不是所谓的不动就是静止,而是一种从身心到灵魂都没有一丝波动的静止,这让她大觉匪夷所思。正自诧异间,又见洛长安右臂微抬,掐指如莲地悠然结了一个法印,法印初成的刹那口齿微张:唵…… ------------ 第三十八章 六字真言一色花 这一声梵唱清绝空旷,仿似从九天外而来,又似自九幽下而起,纵横天地,飘飘渺渺。 古长灵只觉得心神一震,随即仿似看到一朵红莲自洛长安的舌尖悄然绽放,紧接着整个身心都被那绵绵不绝的梵音包围,刹那间陷入了无悲无喜的大极乐之中,妙不可言。 洛长安一字念罢,自定定妙境中醒来,自觉心旷神怡,抬眼看到古长灵仍旧一副忘我陶醉的情态,微微一笑,轻轻咳嗽了一声。 古长灵在这声咳嗽中猛然惊醒,极度惊诧地看着洛长安,张嘴却只吐出半截话:“洛大哥,你……” 洛长安看到古长灵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神色,淡然笑了一笑,也不解释,只是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如果可以镇得住那些因你晋升腾龙秘境而引来的阴魔的话,那么我就勉强给你护个法试试。” 古长灵听洛长安这么一说,俏脸上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神采,激动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好!” 当下洛长安和古长灵就一些具体细节方面上要注意的事情交流讨论了一下,直到临近夜半子时方才起身一起去了古长灵的房间。 古长灵按照洛长安说的,用被子在房中间叠了个四四方方的蒲团,和衣端坐其上,先静心养气一段时间。 洛长安则是将房中的门窗关闭严实,很随意地坐在一旁的大桌旁,一会他就要用自己至今所掌握的浅薄之技对抗那些莫须有的阴魔,心底有些微的紧张,也有些微的兴奋。 很快,子时就要到来,古长灵睁开眼睛,朝洛长安静静地点了点头,此时的她,看起来十分的清冷高绝,与平常那个温婉柔和的女子完全是两个模样。 洛长安心中的诧异一闪而逝,随即也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入了那定定妙境之中。 古长灵见洛长安准备妥当,探手取出那个沉黑如夜的小玉瓶,从里头倒出血红的腾龙丹,稍一沉吟,立即果断地抛入口中,吞了下去。 子时,是一日间阴气最盛之时,却也是一日之中阳气初生之际。 古长灵选在这个时候破关晋级,可以说是有大妙处,也是有大风险的。她本身是玄阴之女,在阴气最重的时候选择破关晋级,自然好处多多,只不过在这阴气最盛、一阳初生之际,强大的阴气又是最为暴戾狂乱的。 那初生的一丝阳气就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水,自然搅得满锅油狂暴纷飞。 阴气强大而又狂暴纷乱,这对古长灵而言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不过好在她到底是玄阴之躯,所修行的也是玄阴之法,晋升腾龙秘境入虚还实而来的本命真元定然也是至阴至邪之气,彼此不相冲突。 古长灵服下腾龙丹之后,不过盏茶的工夫,脸色便起了变化,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俏美的面容也不禁微微有些扭曲,显然正在竭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过身形却是纹丝不动。 洛长安身处定定妙境之中,虽不能将一切看得真切,但感觉却是异常灵敏,只觉得四周一片阴风微起,仿似有无数凶神恶煞如同洪水猛兽似的扑面而来。心神微微一动,掐指成诀,舌绽莲花,清绝高昂的梵音咏唱而起:唵…… 随着洛长安这一声梵音喧响,端坐在房间中央的古长灵不觉微微一震,随即面色渐趋宁静,那一个轻颤不歇的佛音钻入脑海,幻化成一朵璀璨的红莲,轻舞飞扬,散发着圣洁庄严的光芒,护住了略显躁动的心神。 古长灵潜心向下,这时候在明亮如镜的圣骨之上,天地元气飞旋如风,风眼处好似一个无底的黑洞,虚无不可捉摸,一丝丝如墨的气息仿佛很胆怯似的,往外慢慢透发出来,缓缓随风飞旋、凝聚、消散,周而复始,绵绵不断。 看到丹田气海和海底圣骨的奇妙变化,细细体悟着里头的虚实精妙,古长灵心底倍觉舒坦,甚而是略微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激动。可是,正值这时,又一声佛音高唱而起:嘛…… 随着这一声梵音入耳,古长灵脑海中轻舞飞扬的莲花微微一震,撒下一片圣洁的光辉,光辉化雨,竟然牵动四周的天地元气朝体内蜂拥而入,一起落入丹田气海中飞旋不歇的元气之中。 这些外来的天地元气一多,圣骨之上的旋风初时越转越大,但不多时,竟然左右摇摆有了欲坠之象,更为不好的是风眼变化游移不定,那好不容易稳定了的如墨的本命真元又仿似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刹那间缩回去了一大半。 变故突起,古长灵心头巨颤之下,也顾不得身体上遭受的剧烈痛苦了,只能凝聚心神,飞快地运转九幽玄阴叱,竭力稳定圣骨上摇摇欲坠的虚无风眼。 可是,当她竭尽全力,好不容易眼看着丹田气海中的天地元气又渐渐恢复了飞旋的姿态,忽而又是一记响如惊雷般的佛音兜头而下,震得她的心神差点涣散开来:唵……嘛……呢……叭……咪……吽…… 古长灵尚未有所反应,一连六声佛音连绵而至,震得她的心神摇摇欲坠,紧接着只觉脑海中微微一震,一朵接一朵的莲花盛开,连缀盘旋,组成了一个圆圈,每一朵莲心上,微微颤动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符号,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像,不可辨认,却又玄奥非常。 六字真言幻化出六朵莲花,结成一个简单的法印,分一部分光辉护住了古长灵的心神,绝大一部分光辉化雨流落,天地元气汹涌澎湃,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身体内涌去,点点滴滴尽成春雨,与那六朵莲花圣洁的光辉一起,洒落在四海丹田之中。 这一次虽然涌入的天地元气源源不绝,但是丹田气海中飞旋的飓风可比初时强大了许多,即使仍然不免摇摇晃晃了两下,却也没有崩催之象,而且随着飓风卷入的天地元气愈多,风力愈大,而风眼愈小,然而,自风眼处涌出来的墨色的本命真元却是越来越厚实,渐渐的竟成了一根伫立在飓风中纹丝不动的天柱一般,一寸寸增长。 腾龙,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腾龙!随着丹田气海中凝聚的天地元气近趋饱和,古长灵圣骨中升腾而起的墨色真元几乎长到了风口,仿佛一根定海神针,悍然矗立在丹田气海之中,十分的坚定,十分的牢固! 古长灵心中不觉大喜,默默地体味着腾龙秘境的玄妙,特别是那墨色的本命真元,感觉比那天地元气还要精纯强大。不多时,充斥在她脑海之中的清音消逝,六朵莲花的幻影微微一阵摇荡,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丹田气海中飞旋如风的天地元气,仿佛刹那间失去了引导的能力,轰然崩散,宛如滔天巨浪一般纵横激荡,将矗立在气海中间的那根墨色真元柱轰然折断、冲垮、粉碎。 古长灵知道这是腾龙境界稳定后的正常状况,当下只能紧咬牙关坚持忍受着由之而来的巨大痛苦,同时暗怀紧张地关注着海底圣骨上的那个虚无仿似一枚戒指的洞口,只见仍有墨色的真元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溢而出,纵使一出来就被汹涌的天地元气吞噬粉碎,也还是大大的放下心来。 古长灵那边算是大功告成了,然而坐在桌旁的洛长安却是不大好受,就在古长灵刚才进入腾龙秘境的刹那,四周的天地元气蜂拥而来,当然,他感觉上那是一阵阴风,为保古长灵安全,他发动了第一个佛音。 洛长安哪曾料到,当他佛音出口,原本朝古长灵而去的天地元气突然转向,朝他吞噬过来。他当时就感觉像是被无数鬼怪撕咬了一通似的,不由得一阵气血翻涌,张口呕出一滩热血。这是他在定定妙境之中第二次受伤了,第一次是在伏魔井下面对自身心锁之际。 洛长安身受巨创,差点就从定定妙境之中跌落出来,不过好在佛音坚定,稳住了他的心神,勉强坚持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不得已只能用出了第二道佛音。第二道佛音一出,四周的天地元气更为磅礴,身体再次受创,心神更是刹那间跌出了定定妙境之外。 洛长安跌出定定妙境之后,抬眼看了古长灵一眼,见她神色也由平静变得越来越难看,知道是那些蜂拥而来的天地元气又都往她那里去了。不得已只能凝聚心神,再次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或许是身心受创的缘故,一时间竟然无法再入那定定妙境。 古长安不敢怠慢,亦不敢睁开眼睛看古长灵,怕看到她扭曲难受的面容后,心中着急更难入定。一边不停地尝试,一边在心底默默念诵着那篇千叶千言伏魔印,慢慢的心神安定,不期然而然,又入了那定定妙境。 洛长安知道古长灵已然到了十分要紧的关头,不作丝毫犹豫,心念转动,一连将自己至今所能达到的极致,六个字连缀高唱而出。 原本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地念出来,只不过觉得清绝高远,神韵非常,除此之外,倒也不觉有他。但是当他无意间将六个字连缀而出的一刹那,六字真言仿佛自生一股伟力,彼此相连,共结法印,一下子将他身周的天地元气驱散开来。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这边法印初成,古长灵那边竟然仿佛回应一般涌过来一段极其一致的律动,整个天地元气顿时变得异常狂乱,冲破法印的拘禁,分别往两人的身体里狂涌而入。古长灵那边已然知晓,是得了大好处的。 可洛长安这边呢,却是备受折磨,以他圣骨境界都没到的修为,以及近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身躯,实在难以承受得了那么多又那么强烈暴躁的天地元气的摧残,不一会儿便七窍流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洛长安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正横躺在古长灵的床上,床跟前斜坐着古长灵,正满面清辉地低声念叨着什么,略微分辨之下,不禁暗自大吃一惊,古长灵念的不是别的,正是那连缀而起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在古长灵身后,古怀易正面色忧急地搓着手,此刻见洛长安醒来,连忙上前了一步,惊喜叫道:“你终于醒了。” 古长灵听到古怀易的这一声惊叫,顿时睁开了双眼,清明透亮中微微带着点寒冰似的冷眸深处,微微荡漾着一丝感激又愧疚的神色,淡然而又饱含真切地问了一句:“你感觉怎么样?” 洛长安暗地里自我感觉了一下,除却浑身没有力气之外,其他的也没什么,正待准备摇头说句没什么的时候,忽而心神猛地一跳,只见脑海中的那朵原本妖异的三色莲花如今只剩下一种纯如夜的黑了,原本带着千叶千言伏魔印的金色和带着真龙大衍道的血色,竟然突兀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黑色的花影,仿似得了大胜利一般,轻轻摇曳不歇,花瓣之尖氤氲着一丝丝朦胧的黑气,倒是比从前平添了几分生动和美感。 洛长安返观内照,往身体里的其他部位都查看了一遍,那金色和血色的花影确实消失不见了,不过好在那两篇法门早就铭刻在他的心底了,不然可就亏得没皮了。 同时,他的身体也多了一些变化,虽然现在还觉得疲软无力,但是血管中血液流淌的咕噜声清晰可闻,那些原本纤细狭窄的经脉也仿佛重新铸就的一般,看起来很是坚实柔韧。 确认了自身身体的状况,洛长安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大碍,长灵,你呢?” 古长灵见洛长安醒过来就关心自己的状况,眼中的感激之色有添了三分,不过看起来还是很轻很淡,微微吸了口气,笑着说道:“我很好,这次多亏洛大哥了。” 洛长安哈哈一笑,说道:“你都叫我大哥了,我这当哥哥的不为你这个小妹妹效劳,还去为谁效劳?” 洛长安虽然说得很轻松,也很随意,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要在古长灵对他起了那么一丝丝好感的时候赶紧给掐断,他可不想再多一个萧半如。 古长灵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洛长安不是随便一说,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掠起一抹动人的微笑,灿然说道:“那好,我以后就认你这一个哥哥了。” 古长灵并不是个死心眼,有萧半如的事例就在眼前,她知道自己不该对洛长安抱有什么幻想,所以一直也没陷得太深。 倘若这次晋升腾龙秘境真的借助了洛长安的阳气,那她肯定也会死心塌地地跟着洛长安,只是并没有,她而今已是天玄之女,情欲方面的需求自然而然随着修为的提高而减弱。 再加上她最初跟着古怀易出来,就是为了成为天玄之女,而且这个愿望实现了,她作为元阴山数千年来第一个天玄之女,她还有自己更高的使命和更美好的愿望。 古怀易站在一旁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虽然仍然能够明显感觉到古长灵有那么一丝遗憾,但还是大觉欣慰,也颇为感激地看了洛长安一眼。 洛长安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转过话题,皱眉问道:“长灵,你刚才念的……?” 古长灵见洛长安这么一问,也是面露一丝狐疑之色,略微沉吟了片刻,理顺思绪,说道:“具体的情由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大哥你在念它们的时候,我的脑海之中就出现了六朵莲花,莲花又结成法阵,那六个字也是流转轮回,渐渐的就深深刻进了脑海里。等到醒来看到你受伤后,感觉到你身体里有些类似的颤动,就尝试着念诵起来了。” 洛长安一听古长灵的解释,不禁心生感慨,自己当初无意中借眼观鼻、鼻观心的那一套入了那定定之境,这才有天籁神音花雨自天而降,后来更是在伏魔井下遭受一个月的非人折磨,方才得到千叶千言伏魔印,可谓是历经磨难始见真金。跟古长灵只听了一遍就掌握了玄奥的六字真言相比,简直不可相提并论了。 感慨罢了,洛长安微微一笑,说道:“都说自性本根生,我看你跟这六字真言很有缘,待我好些了就将完整的手印和法诀一并传给你。” 古长灵微微一愣,随即面露一丝惊喜,淡然笑道:“谢谢大哥。” 在床上躺了两日,洛长安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耽搁,闲暇的时候将六字真言完完整整的传给了古长灵。 古长灵果然生具佛根,六字真言大明咒一学就会,搞得洛长安都忍不住想连带着将千叶千言伏魔印一并都传给她了,但却无奈发现这套法诀只能口语心传,写在纸上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只好作罢。 很快就到了中秋,洛长安在龙城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便和古长灵和古怀易在铺子里随意聚了一聚,在庭院中赏完月,天色忽然转暗,竟又萧萧下起雨来。 ------------ 第三十九章 红尘里因果相聚 原本早就打算好了过完中秋就开始做书画铺子的生意的,所以洛长安前几天闲下来的时候也写了几幅字,画了几幅山水。 这一日起得大早,就把那些弄好的字画一一拿到铺子大堂,搭配着往墙上挂了起来。另外,还特意把萧半如写的那幅“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精心装裱了一番,高高挂在入门正对面的高墙之上,誉为镇店之宝。 刚刚囫囵弄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坐下来喝壶茶,忽觉门前的光线一暗,一个素衣颀长的曼妙身影略微低头跨进门来,手中一把明黄色的笛芦伞轻轻收拢,倒立在门旁的墙上,抬头往四周瞄了一眼,看到洛长安的身影之后,俏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动人的微笑,落落大方地走了过去。 洛长安靠在老得有点发黑的藤椅上,浅浅啜饮了一口茶,抬眼看向走到身前的女子,不觉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来的却是流云台醉酒的那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女子。从她眼下的神色和衣着来看,舒缓曼妙之间又多了一丝干净利落的豪气,少却了那股子与她不太适合的水袖长衣的慵懒,显得格外的亮眼。 那女子快步走到洛长安身旁的大八仙桌前坐了下来,含笑问道:“你也是来这里吃豆花的?”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转眼四处看了看,见墙壁上挂着不少字画,从笔法上略约可以分辨得出与她醉酒后洛长安留在她书桌上的那幅应该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于是回头看了洛长安一眼,爽朗笑道:“这些字画都是你的?” 洛长安将手中的茶壶往桌上轻轻一搁,顺势抬手往朝向门口的高墙上一指,淡淡然说道:“我在这开个书画铺子,除了那一幅字之外,其他的都是我涂鸦的。” 那女子见洛长安郑重指出那一幅“道儒分争”的字,很是认真地向前走了两步,昂首仔细看了一会,感觉上来说,这幅字中道直行,苍茫大气,算得上好字,但却仍不如洛长安留在她那画上的字隽永风流。不过,她没有置评,只是笑着说道:“这两句话很有点意思。” 那女子虽然没有直言字写得怎么样,但是只提字幅的内容有点意思,也就相当于说了她对这幅字还没有欣赏到称赞品评的程度,也算委婉地点评不过如此了。洛长安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萧半如的字只怕真正懂得欣赏的人不多,所以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置之。 那女子又往其他各处字画前看了一圈,这才回到大八仙桌前,坐下说道:“上次醉酒醒来之后,看到了你留在书桌上的画,我曾回头去那条路上找过你,却是没能找到,又不知道你的名姓,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要是知道你的字画铺子开在这里,定然早就寻过来了。” 洛长安淡然一笑,说道:“我叫洛长安,这字画铺子今天才正式开张,跟古老先生他们的早点铺子挤挤,也可以节省点开支。” 那女子秀眉微微一动,不知道是因为听到洛长安的名字,还是因为字画铺子今天才开张,或者是因为字画铺子和早点铺子挤在一个地方,俏丽的脸上浮过一丝惊讶的神采,随即莞尔一笑,悠悠说道:“我现在叫慕容醉,取的是你留的那两句诗里的字,或者叫我醉三千也可以,进出流云台的人现在都这么叫我。” 洛长安剑眉微微一动,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慕容醉也好,醉三千也罢,都明显不是那女子的真名。不过他却也知道为什么进出流云台的人都喜欢叫她醉三千,一则可能是她的酒量惊人,醉倒三千客虽然有些夸张,但是醉倒三五个大汉绝对没有问题,二则是她的天姿国色,仅凭这一点,别说醉倒三千风流子弟,纵是十万纨绔到了流云台,照样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不过除却这两点,倒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慕容醉与她那心上人之间的感情正好持续了近十年,也就差不多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吧。相比于前两个理由,洛长安更愿意认同这一个才是她取名醉三千的真实原因。 醉三千扭头往那边早点铺子看了看,见排列整齐的干净小桌上都挤满了人,一个个正吃得津津有味,而店老板忙得忘乎所以,竟然没有过来招呼她的意思。 洛长安见了醉三千的疑惑神色,笑着淡淡说道:“你现在坐的这张桌子是我写字画画用的,吃东西要到那边桌上去。” 醉三千这才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挪动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悠悠说道:“我上次没找到你之后,回了北方家乡一趟,那里如今硝烟弥漫,已成了一片废墟,逡巡游荡了一个月,实在没地方可以安身,就又回到这里来了。” 洛长安静静地听着醉三千简短却满含感慨的讲述,什么话都没有,就像那天夜里在流云台一样。 醉三千似乎仅有一次就适应了洛长安只是倾听的习惯,一句话说完之后,静默了一会儿,平复心绪,含笑说道:“最近总想找个人喝酒,却一直都找不着,今天碰到你了,你能陪我喝一杯么?” 洛长安略微露出一丝苦笑,淡然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白天要开店养家糊口,晚上一般还有几样功课要做,只怕短时间内没办法陪你了,等过了明年二月,看看我是否还能留在龙城再说吧。” 醉三千秀眉微微一动,在龙城想请她作陪吃饭喝酒的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豪商富贾,排队都能从流云台排到城外三十里开外的三阳宫去,然而洛长安却说等到明年二月再看情况,这跟直接拒绝没有两样。不过她脸上却没有一丝不快,毕竟她在龙城多年,还是知道三阳宫每年二月春考的,自然也就从洛长安的话里知道了,他将要参加三阳宫明年的春考。而任何一个有可能进入三阳宫的人,都是不能轻视和得罪的。 醉三千调整了一下心绪,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微微撅了薄薄的唇角一笑,竟有一丝撒娇的意味,懒懒说道:“八月、九月……到明年二月,还有大半年啊!” 洛长安看着醉三千略带一丝娇憨的美态,不由得暗自一阵摇头苦笑,都说勾栏里的女子媚术无双,都会变着法子讨男人喜欢,可这醉三千给他的感觉是,压根就不需要那般惺惺作态地施展什么媚术,更不需要刻意逢迎讨好,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一颦一笑都能深入人心,美得让你心神荡漾。 醉三千感慨唏嘘罢了,轻轻一拍手,站起身来,走到早点铺子那边找了张小桌坐下,点了碗豆花,又要了两碟精致的点心,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洛长安则伸手抓过桌上半温的红泥小茶壶,斜靠在老藤椅上微微晃动着,双眼穿过风雨,望着斜对面摇曳得婆娑多姿的老柳树,显得十分的悠闲自得。 不多时,门前的光影又是一暗,两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收伞跨门进屋,当先一人高高瘦瘦,就是叶长门,而在叶长门身后的,竟然是隐王姬谅尘。 洛长安看到隐王姬谅尘,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不过却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对于这位曾是大乾中兴希望的隐太子,他心底现在实在是欠奉承,这人刚愎自用,专断独行,做事情还有些天真的一厢情愿,若不是看在叶长门与自己是过命交情的份上,说不定他都懒得点这一下头。 叶长门看到洛长安见了隐王之后仍然晃荡在老藤椅上自顾喝茶,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眉梢不觉跳动了一下,然而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接过隐王手中的雨伞,收拢起来倒立在门沿下的雨沟边缘。 隐王姬谅尘看到洛长安窝在藤椅里悠哉悠哉的漠然姿态,脸上略微僵硬了一下,不过想着自己这次也是微服出行,不便在这街头小店里与其计较,于是噎着一口气,抬头往大堂的墙上看去。他这阵子一直在为武极殿的事情操持,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叶长门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推荐洛长安这个人,他今日得闲,不好再拂叶长门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的意,就冒雨过来,本打算走个过场罢了。 他上一次在黑龙潭的伏魔境外醒来之后,暗地里仔细打量过在场的几人,西城老马和叶长门自然不用多说,是他忠心耿耿的追随者,这些年来修为也是见长,萧半如是苍山侯萧鼎的千金,自身修为也很不错,倒是个可造之才,只是很明显她一心只在洛长安身上,要让她为自己所用不太容易。 至于洛长安,没有半分修为在身,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于说是洛长安将他从伏魔井下救出来的,这份恩情他可以记下,然而却没觉得洛长安有何神异之处,在他的认识里,一个完全没有修为在身的人,纵使进了伏魔井,那也是没有任何禁忌的。 隐王姬谅尘脑海中想着洛长安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和适才见到的那副傲然不倨的嘴脸,眼睛却往对面的墙上看去,这一抬眼,刚好就看到了挂在最高最醒目处的那幅“道儒分争”的字,脸色不由得顿时一沉,浓眉微拧,低低的闷哼了一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出自三阳宫的书院夫子之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则是出自三阳宫道院道祖之口,洛长安将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而且还摆在铺子里最为醒目的地方,明显一副将之尊而重之誉为镇店之宝的姿态。在隐王姬谅尘的心里,洛长安的这个姿态分明就是摆给他看的,你不是在弄武极殿么,叶长门不是总向你推荐我么,我这就是在告诉你,我一心只入三阳宫,对你那武极殿丝毫不感兴趣。 洛长安将萧半如的字挂在最为重要醒目的位置上,有没有隐王姬谅尘所想的那般心思呢,有是确实有那么点用意,只不过他更多的是出自对萧半如的欣赏和感激,以及对说出这两句话来的夫子和道祖的景仰。倘若当真如隐王姬谅尘所料想的那般,也未免把他的格局看得太低了。 叶长门还没看到那幅字,陡然听到隐王姬谅尘的冷哼之声,连忙抬眼去看,待看清墙上挂的是当初萧半如在来龙城的大船上教洛长安练字时写的那幅,眉峰不经意地皱缩了一下,回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洛长安一眼,见他仍然一副泰然洒脱的姿态,心知今日只怕算是白跑一趟了。想着如此人杰不能为隐王所用,不禁暗自感叹不已,忽而不觉又想起洛长安前几日唱的那首道歌里头的“咸其自取”四字,更是微微一震,有意无意地扫了隐王姬谅尘厚实宽广的背影一眼,心在默默的叹息中渐渐平静下来。 隐王冷哼一声之后,负手默默地将其他几面墙上的字画看了一遍,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气,所以看得并不仔细,很快就看完了,回头扫了仍然像个二世祖似的晃荡在老藤椅上的洛长安一眼,抬手一指高墙上的那幅“道儒分争”的字幅,冷冷问道:“那幅字值多少钱?” 隐王姬谅尘不直接问多少钱,而是问值多少钱,这里头的意思可就多了,可以理解为他想买,也可以理解为他压根不想买,只是讽刺性地对三阳宫在洛长安心底的重要程度的诘问,又可以理解为他要借今天这个机会,把在黑龙潭欠洛长安的人情用钱给还了。 洛长安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头也不回地淡然说道:“那幅字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有价不卖,店里还有其他的字画,若有喜欢的,三百金一幅拿走,若都不满意需要我临场动笔的话,至少黄金千两,而且我一天只作一幅字画,先到先得。” 既然隐王姬谅尘要做他第一笔生意还他一个人情,洛长安正好借此机会把自己这斋心堂的规矩宣扬出去,免得日后自己的字画倍受哄抢的时候,被人纠缠得焦头烂额。 隐王姬谅尘听到洛长安一是拒绝了回答自己质问那幅“道儒分争”的字的价值问题,二是狮子大开口让自己花三百金买他那些破字画,分明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但是他只要三百两黄金,则实实在在是既得便宜又卖乖,一点也不给自己留面子。要说三百金对一幅名不经传的腐儒所作的字画而言,确实算是天价了,可是对于堂堂一个亲王的身家性命而言,则未免显得太过卑贱了。 隐王姬谅尘可不是好惹的主,今日这刚进斋心堂不过盏茶的工夫,竟然一连吃了几道暗亏,心中的怒气可想而知,只见他皱眉沉沉冷哼了一声,抬手抻着一根食指,往墙上挂的各色字画上扫了一圈,冷冷笑道:“就你这张牙舞爪的涂鸦也值黄金三百两?临场作画还要千两黄金?莫非你临场作画比背后作画能多出一只手来?还是说你这些字画都不是你自己作的?” 隐王姬谅尘的话响亮而透彻,通篇都不带一个脏字,但却把洛长安骂得不轻,什么叫临场作画比背后作画多出一只手来?有那第三只手,他洛长安还开什么字画铺子,干脆去偷去抢岂不更加方便?这分明是在骂洛长安偷蒙拐骗呢! 一旁早点铺子里吃豆花的人很多,陡然听到隐王姬谅尘这一声断喝,不觉纷纷转头相望,有几个心思玲珑的人,品出了隐王话里的真意,顿时悄然与身旁的人咬起了耳朵,不一会儿,隐王话里骂洛长安坑蒙拐骗的意思就传开了,一时间,十之八九的人都用一种怀疑、审视、提防的眼神,往洛长安身上各处瞄去。 洛长安仿似恍然未觉,仍然在藤椅上悠哉悠哉的晃动着。要说今天也实在是巧,他当初打算开字画铺子的决定,是在流云台为醉酒后的慕容醉作画时作出的。当时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他便耗费大半个夜晚和全部的心思画了一幅美人山水图,想着是让慕容醉为自己当一回活广告,无形中帮他打开字画铺子生意的局面。 今天恰好慕容醉就在现场,不管别人怎么怀疑猜忌他洛长安,想必慕容醉绝不会对他有半分怀疑,而且定然会为他解围,由此,他才显露出一副稳坐钓鱼台的从容姿态。 果不其然,隐王姬谅尘的话音刚落,那边刚好吃完早点的慕容醉,也就是醉三千便含腰站了起来,转身一边往字画铺子的半堂走去,一边脆声说道:“我愿出三千两黄金,求洛大师为我再作一幅画。” 不是黄金千两,而是三千两黄金,不是作一幅画,而是再作一幅画。 早点铺子那边正用无比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洛长安的众人,只觉被雷击中了一般,一时间浑浑噩噩,不能自持,一则是惊讶于醉三千出价之高,二则是惊讶于醉三千的美貌,三则是惊讶于醉三千如此一位高富美竟然刚才就坐在他们身边,喝着和他们碗里一样的豆花,而他们却无一人发觉! ------------ 第四十章 笑书五柳隐神符 “我出黄金三千两,求洛大师为我再作一幅画。” 醉三千俏脸含笑,平静而大气地说完这一句话,人也走到了大八仙桌前,神色颇为诚恳地对着洛长安点了点头。 洛长安斜靠在老藤椅上微微晃荡着,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已经为你作过一幅画了,书画直言心事,如若你还是要画一幅人物的话,等到彻底放下了心事再来吧。” 洛长安并不具备看透人心的能力,但是他能肯定,醉三千起码现在还没能完全放下心底的那个人,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去而复返,至于她自己说的北方战乱、无处安身等客观理由,只是她的自我安慰和自我开脱罢了,之所以这么快就又回到了龙城,回到了流云台,并非真的无处可去,而是因为眷念,龙城也好,流云台也罢,都有她心底那个人的影子。 当然,这也不是说醉三千一辈子都不回龙城才算是放下了心事,其实回不回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人的心到底有没有放下,而这个,自眼底是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点的。醉三千而今特意换了多年来早已习惯了的行装,恐怕不是为了舒适,而是为了改变而改变,这在佛语里,称之为着相,着相了就说明心底还有相嘛。 洛长安不曾学禅,但因为多年饱读诗书经典,又得益于千叶千言伏魔印的无言熏陶和感染,多多少少也能说一两句略带一丝禅机的话。 他此刻对醉三千说的这一句话,外人听不懂,因为他们不曾倾听过她的回忆和感慨,但醉三千本人却是完全能懂,不仅能懂,而且倍受震惊,要说以前她只是认为洛长安就会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别的不太卓著,此时她却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这时候才隐隐在洛长安身上看到了一丝高人的影子。 醉三千神色变动了一阵之后,深深叹息了一声,转眼看向洛长安,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风雨里摇曳得不知所谓的老柳树,心底不觉微微一动,想起自己刚才在吃早点的过程中偶然几次抬头的时候,也正好看到他就这般神色地看着那株老柳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诚恳说道:“不画人物也好,那就画门外的那株老柳树吧。” 洛长安听到醉三千这么一说,剑眉不觉微微一挑,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不经意地扫了正在斜眼打量着醉三千的隐王姬谅尘一眼,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要说洛长安此前盯着门外风雨里的老柳树看,那实在是这十梓街头除了那株柳树,再也没有别的风景可看了。只是自叶长门领着隐王姬谅尘出现之后,他才不觉想起西城老马独挑五柳亭、柳树发了一春红叶的故事。想着西城老马和叶长门这等人杰,这么多年都忠心耿耿地跟着一个刚愎自用的隐王,以致半生蹉跎,这才不甚感慨,面露神思不定之色。 没想到醉三千无意间看到他这变动的神色之后,竟然就提出了让他就画老柳树的建议,这可真有点事事皆有定数的玄机意味了。是以,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 只不过洛长安刚准备起身的时候,一旁斜眼审视着醉三千的隐王姬谅尘忽又闷哼了一声,冷言冷语地说道:“你是哪门府上的丫头,还懂不懂规矩了,这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知道么?” 醉三千刚才就是看到隐王姬谅尘为难洛长安才站出来解围的,此刻见他不光还来搅局,而且明显以貌取人把自己当成了哪个府上的婢女,不禁秀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在下流云台上醉三千,并不是哪个府上的丫鬟婢女,而且今日比你们二位早到,这大堂中所有的人都可作证。” 流云台上醉三千,这几个字一出口,现场顿时一片哗然,那可是近来满龙城叫得最为响亮的一个名号了,甚而都赶得上在泰斗宫中新登基的皇帝姬无忌的名号了。一时间不由得个个面露震惊狂喜之色,他们这些人中,有的是平头百姓,有的却是富贾豪门,但不管是谁,以前都没见到过这个传说中令苍天都很是妒忌的红粉佳人,是以此刻哪能不多看几眼,甚而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粘到她身上才好。 要说醉三千美,确实是美,美得惑乱人心。不过隐王姬谅尘却无心欣赏,一则他不像铺子里的那些人一样没见过世面,二则他有些自命清高,素来不爱搭理烟花巷里的姑娘。 看到众人忘乎所以,激动兴奋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醉三千的身上,隐王姬谅尘眉峰紧蹙,不阴不阳地说道:“原来是勾栏里的姑娘,我说你这些钱也来的不容易,何必花在这些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字画上呢?不如就把这作画的机会让给我,我把画好了的画拿回家去挂着,多少也能留有几分清气不是?” 隐王姬谅尘又是骂人不带脏字,却把脏水泼尽。什么叫勾栏里的姑娘挣钱不容易?什么叫勾栏里的姑娘只会吃喝?这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通晓人事的人都清楚!什么又叫你隐王姬谅尘把画拿回去往墙上一挂就有几分清气?这不是说勾栏乃污秽不堪的地方,骂勾栏里姑娘的钱是臭的么?连幅字画挂进去都会被玷污! 隐王姬谅尘这话骂得太过阴损,满堂吃早点的客人不由得都有些变了脸色,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进出过勾栏,隐王姬谅尘骂勾栏污秽之地,便是连带着将他们也都一并骂了。 叶长门看着众人不善的神色,也颇觉隐王今日的表现有些过了,似乎比平常容易动怒得太多,心中不禁暗自焦急,这醉三千的底细隐王不知,他却很清楚,她可不是什么花楼头牌的身份,而是流云台的幕后大老板,身后站着的更是当朝天子姬无忌。 眼下隐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武极殿,与天子姬无忌可谓上下同心,倘若今日在这里把醉三千得罪透了,说不定改天天子姬无忌就会寻个由头,罢了隐王这武极殿的管事一职,那么这一连多日大家不眠不休的工作就前功尽弃了,更为可惜的是隐王将由此失去一个最佳的重返政治舞台的时机。 虽然大家都看得出武极殿的重建工作,是一个难以办成、难以办好的祸事,但是隐王姬谅尘却视之为可以为之一搏的天赐良机。办成了朝廷固然受益最大,隐王却也功不可没,必将再次奠定己方势力的基石,必将再次树立自己在朝野间的威望。 至于由此得罪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有可能从此陷入两人合力剿杀的困境之中,以及办不成将会被天子姬无忌漠然雪藏,一生都可能再无出头之日等问题,虽想过,但却不在意,他从来做事都只顾奋勇向前,只许胜不许败。 世上没有必胜的战争,更没有永远胜利的人,是以善战者,不谋胜必先谋败。隐王姬谅尘刚愎自用,许胜不许败,显然并非良将,亦非明主。 面对如此愤然心境下的隐王,面对神色冷漠不语的醉三千,还有怒目环视的食客们,叶长门想悄然向隐王解释两句,但又实在不好开口,只能无可奈何地向洛长安看去,希望他能从中调解,化了这紧张的局势。 洛长安听到隐王姬谅尘绵里藏针的骂人脏话,心中既是不屑又是不忿,同时也不禁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洛长宗,一个洛长宇。他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说话就跟隐王一个德性,绵里藏针,遮遮掩掩,自以为很高明,实际上远不如一句他娘的来得痛快淋漓,完全是自己跟自己绕弯弯,活着就是找罪受的。 看到叶长门很是无奈的求助眼神,洛长安心中更是对隐王不齿,同时也为叶长门乃至于西城老马感到不值,竟然跟了这么一个操蛋的主子!当下也不再起身,反而往藤椅里窝得更深了,抬手啜饮一口浓茶,大咧咧呼道:“长灵,为哥哥我铺纸磨墨,今日我们这书画铺子头一天开张,就送一幅五柳图给慕容姑娘。” 古长灵自从晋升了腾龙秘境之后,不光修为大增,而且周身的气质也慢慢的变了,少却了许多温婉柔和,多出了不少冷傲冰霜,对洛长安却始终仍是一副和颜悦色。此刻听得他叫唤,便爽快答应了一声,快步往字画铺子的柜台下去了文房四宝,来到宽大平整的大八仙桌前。 先在桌上铺了一层绒毛薄毯子,将八仙桌仔细擦拭一遍之后收走,这是要尽除桌面上的灰尘油渍。然后将一排六枝长短粗细不一的毛笔过水,整整齐齐地挂在笔架上倒悬起来,此谓润笔准锋,这样的毛笔一会蘸墨饱满,书写起来笔锋凝聚不散,笔迹圆滑有骨。 置办妥当毛笔之后,古长灵又将一张春草黄芽大纸平铺在桌面之上,上压一块黄石镇纸,这才取出一方三寸三的澄泥砚,洒入几滴清水,三指轻扣一截廷珪墨,不紧不慢地研磨起来,配合着她那略显清冷的娇颜和清静无为的神态,整个人都呈现出一股出尘的清气,仿若仙谪临尘,只为目睹洛长安作画而来。 不多时,墨已磨好,洛长安自老藤椅上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抬手深深喝了一口浓茶,这才漫不经心地转身走向八仙桌,刚在桌前站定,仿似被茶水呛着了一样,啊的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刚喝进嘴里的茶水顿时自口齿间疾喷而出,散作漫天稀薄的云雾,随风轻轻扬扬,缓缓地一层又一层地洒在桌上铺好的春草黄芽纸上。 茶水沾纸即入,好好的一张洁白如玉的大纸,顿时泛起一层淡淡的茶黄色,显得有些污秽,更有些古旧。这也是洛长安有意喷这一口茶的情由之一,他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好了如何来画这幅五柳图,嫌这春草黄芽纸太过洁白、太过新了。此外,喷茶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已经过了中秋,龙城干冷,春草黄芽纸在柜台下放了些时日了,已经不如初买之际水润而略显干硬,不适合写意。 书画的门道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反正都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醉三千是善于书画之道的人,不然也不会因为洛长安的一幅画就对他如此高看,此刻见了洛长安这仿似无意的一口茶洒,瞬间领悟到了其中精髓,神色间不觉浮起一丝兴奋期待之色。 至于店中大部分的食客,则是只当洛长安就是打了个喷嚏,有的则想着有热闹看,有的则暗自为那么大的一张好纸惋惜,有的则干脆翘首以待洛长安让古长灵换过一张纸,那样他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再看她两眼了。 隐王姬谅尘身为皇室宗亲,家学渊源还是有些的,虽然不如醉三千那般看得通透,但是也不会像店中的那些食客们一样完全看不出名堂,当下只是皱着眉头,轻轻低哼了一声,静观下文。 洛长安不理会神色心态各异的人群,抬手轻轻揉动了两下鼻尖,仿佛刚才一个喷嚏打完,那里有点发痒似的。略微打了个呵欠,目光朝桌上扫了一眼,淡淡说道:“长灵,再取些丹砂红泥磨进墨里。” 古长灵秀眉微微一动,面露一丝狐疑之色,她这几天得洛长安教益,书画上一些基础的东西大多都懂得了一些,知道丹砂红泥都是点缀时所用,却没听说过磨入墨里的用法。不过,疑惑归疑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取来了丹砂红泥,又在洛长安的指点下,放了准量,细细化入了墨里。 丹砂红泥磨进墨里面,那墨看起来还是如夜一般深沉,丝毫看不出丹砂红泥的踪影。这让众人都有些好奇起来,纷纷翘首观望。 洛长安神色微微一正,探手、取笔、蘸墨、沉腕、挥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凝滞。众人只觉似有一阵风雨自笔端纸上呼啸而过,一株古老的大柳树盘曲飞扬而起,树干往上,渐显一分成五,枝蔓相连的景象。 画中亦是风雨之日,飞扬的枝叶间摇曳着浓浓的夜色,中间仿似藏有万千兵甲战马一般,透出一股纷争厮杀的气氛。随着笔锋向外,渐渐多有残枝败叶,渐往深处,犹然可见树干开裂如口,老根断痕如镜,半截遒劲苍莽,似从深土里昂扬探头出来,又似被深深掩埋下去,透着一股冲天的不屈。 老柳树外,如晦的风雨间,渐有几道人影若隐若现,有的狡猾如狐,有的阴狠如狼,有的暴戾如虎,有的疾掠如鹰,自四面八方冲杀而出,而傲然凝立在众人包围之下的那个枯瘦的背影,却是坚如磐石,凌厉如箭,右手间一柄残剑微斜,左手间五指擎张,虽看不得此人面容,但却有一股悍然霸气扑面而来,让人心生敬畏。 笔落处,惊风起,笔停处,烟雨住。洛长安从执笔挥毫时开始,一直到提笔罢手时结束,中途换笔蘸墨如走马观花,但却一丝迟疑凝滞也没有,胸中积压多日的情绪被那一笔笔勾勒激起,又随之尽情宣泄而出,当真是一气呵成,痛快淋漓。 斋心堂四下里一片宁静,不少人都惊呆了,他们或许没少看人动过笔墨,但像洛长安这般恣肆狂洋的气魄和潇洒写意的姿态,却是头一次得见。少数很快清醒过来的人,双眼不自觉地看向桌上的画,又看看门外仍在风雨中摇曳的老柳树,刹那间竟然些许有点恍惚,不知道哪一处是树,哪一处是画了。 隐王姬谅尘也被洛长安这一手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过,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人,在作书写画的时候,竟能勾动天地元气的强烈反应,虽然还远远未曾达到令天地元气随笔锋入画的境界,但是几可通神已然毋庸置疑,这再往后发展,将来极有可能就是一位廖若星辰的神符师啊! 神符师,在大乾王朝,乃至整个天地间,都是极为少有的存在,他们的念力通天,畅晓天机,是极为少数的几个掌握天道规则的人。他们能一眼洞穿外象,看清本质,举手投足间牵动天地规则,发动威力巨大却又能操控精准的猛烈攻击。 就如此刻斋心堂外的风雨,世人看来,风就是风,雨也就是雨,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在神符师眼中,那风可以还是风,却又不是世人眼中的风,那雨也可以还是雨,却又不是世人眼中的雨,那风雨是带有天地风水二象规则的利刃,可以叫整个十梓街头霎时间灰飞烟灭,也可以只摘下那老柳树尖的一片小黄叶。 当然,这些洛长安还未曾耳闻,也并不知晓,在场的众人知道神符师并且会把洛长安跟神符师联系到一处的人,只怕连隐王姬谅尘在内也就那么三两个人吧。 ------------ 第四十一章 十六年恍然若梦 一幅五柳图作罢,洛长安的心神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为古长灵护法受伤的缘故,今日作画下来比以往感觉要疲惫了太多。 缓缓挪到老藤椅前坐下,身子往后深深一靠,颇为舒坦地长舒了一口气,不经意间一抬手,手掌上便立即多了一只暖暖的红泥小茶壶,古长灵神色淡然地站在藤椅旁,秀眉微蹙着颇有怜惜之色。她刚才也是第一次看到洛长安如此全情投入地作画,感觉到他虚耗甚巨,这才在中途默默地为他重新沏了一壶热茶。 洛长安也是事先察觉到了古长灵端着茶壶到了藤椅边,这才漫不经心地抬手去接。他一连啜饮了三口香茶,美美地长舒了一口气,微眯着双眼靠在藤椅上慢慢悠悠地晃荡起来。画已经画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他处理,说好是送给醉三千的,却也并不妨碍隐王姬谅尘等人多看几眼,毕竟这画还有别的妙处。 洛长安脑海中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微眯着的双眼不觉悠然闭合,身体随着藤椅慢慢晃悠,竟然不大一会就沉沉熟睡了过去。 大八仙桌上的五柳图渐渐干透,一点点暗红色慢慢浮现而出,更准确地说是晕进了老柳树的根、晕进了老柳树的干、晕进了老柳树的枝叶、晕进了那漫天的风雨、也晕进了那若隐若现的人的身体中,红色暗沉,仿佛掩藏在夜色深处浓郁的鲜血,使得整幅画更显萧索肃穆,充满了凛冽而悲壮的杀机。 “啊……” 最先发现这一变化的醉三千不禁抬手掩口,低低惊呼了一声。她这一声惊呼,再加上那一双满藏惊骇之色的眼睛,顿时引得众人更加仔细地往那画上望去,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惊奇地发现,在那些残枝败叶之间,在那开裂如口的树干之上,以及那遒劲擎举的断根之端,无不暗藏一缕暗沉的血色,甚至于整幅画,都隐隐透着一层血色,仿佛画里夜色深处那些激斗中的千军万马所流的鲜血就要从画里溢出来了一样。 所有人都感觉到霎时间被那画中肃穆的杀机所沉沉笼罩,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突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隐王姬谅尘似乎也一下子明白了洛长安为什么画这幅五柳图的原因了,这画的哪是五柳图,分明就是西城老马独挑五柳亭的事,至于那掩藏在夜色深处不可见的万千厮杀,分明就是讽喻他当年与泰山王之间的纷争! 隐王姬谅尘的脸色急剧变化不已,有愤怒、有愧疚、有懊恼、有不甘,种种神色都有,不一而足。这次从黑龙潭深处的伏魔井下出来之后,他多少也知道了些事情。当年在他被人掳走之后,西城老马挟怒独挑了五柳亭,叶长门也含恨出手杀了涉嫌其中的几个大人物,由此身为道院门徒而牵涉到江湖纷争之中,被问鼎侯布公权寻衅逐出了道院,逐出了三阳宫,从此浪迹江湖,漂泊无依。 想起过去了十六年的往事,再看到眼前这杀机重重的五柳图,隐王姬谅尘的心底翻江倒海,不觉又想起叶长门在他接手筹建武极殿之初隐晦提出过的几点顾虑,一时间不禁有些心思动摇,暗地里默默问自己,这一次接手重建武极殿的选择,是不是又错了? 自我审视的念头方起,便被隐王姬谅尘重重掐灭了,而今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纵然当初选择错了,现在他已经是有进无退,只能憋着一股劲,将重建武极殿的事情办好。坚定了心中想法,不觉瞥眼看向洛长安,见他双眼幽闭,略显疲惫地仰躺在藤椅里,再也没有晃荡,而他手中的茶壶也被古长灵轻手轻脚地给取了下来,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一幅画就作得如此投入,这个少年确实不太一般。隐王姬谅尘心里不禁略微叹息了一声,不过随即又想起此前的种种,又是暗自一怒,瞥眼瞪了一下完全不顾形象几乎都快趴到桌上的醉三千,闷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幅画能不能让给我?” “不让!” 醉三千头也不回地拒绝得干净利落脆。 隐王姬谅尘还没说价钱就又被拒绝了,顿时脸色猛然一沉,正要再说两句那种绵里藏针的话发泄一下,却不料一直沉默着的叶长门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衫,朝他打了一个撤的眼神。 隐王姬谅尘微微一愣,虽然心头实在不爽,但是也知道叶长门不会随意如此,只好憋着气,闷闷地点头,转身大踏步出门而去。 叶长门取过门沿下的雨伞,正准备回头跟洛长安告辞一声的时候,古长灵却突然从一旁闪了出来,低低提醒了一句:“我大哥已经睡着了。” 叶长门微微一愣,也就不再多说,快速撑开两把雨伞,小跑着跟到隐王姬谅尘身旁,伸手替他遮挡风雨。 隐王姬谅尘看到忠诚而殷勤若此的叶长门,心中突然微微一颤,竟而起了一丝悲凉之意,抬手接过他手中的雨伞,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心绪完全平静,方才开声问道:“那个叫醉三千的女子来头不小?” 叶长门也知道隐王姬谅尘不是愚笨之人,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她是流云台幕后的大老板,据我所知,她跟成丰皇帝相识已有多年。” 成丰是宁王姬无忌即位大宝后改的年号,叶长门虽然只是委婉地说姬无忌和醉三千相识多年,但是隐王姬谅尘却很清楚这两人的关系铁定不一般,当下也不再问,只是微微蹙动了一下眉头,有些不悦地说道:“那洛长安怎么又跟她纠缠到了一起?” 叶长门知道隐王姬谅尘这是怕洛长安倒向了姬无忌的阵营,故而心生了怒气,当下也不宽解,只是淡淡说道:“长安在丰州城的时候,成丰皇帝曾与难民一处,前后六天时间讨空了长安的十万家财,这才使得长安差点死在河沙帮的手里,才使得长安到了龙城没处安身。也就在那个时候,慕容卓,也就是醉三千请他到流云台吃了一顿饭。” 隐王姬谅尘闻言,眉头先是微微一舒,随即又是紧紧一蹙,他虽然跟洛长安接触还不是很多,但是明显能感觉到洛长安是一个重情重义、不卑不亢的人。成丰皇帝姬无忌在丰州城设计给洛长安下套,依照洛长安的性格,铁定不会与他有好脸色看;而醉三千却在洛长安最为落魄之际,请他吃了一顿饱饭,依照洛长安的性格,自然会对她感恩相报。毕竟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隐王姬谅尘沉吟了片刻,忽而又问道:“近来朝中可有大臣提议天子纳妃之事?” 叶长门未曾有此一闻,不觉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恍然明白了隐王的意思,淡然应道:“我明日去向礼部的秦大人探问一下。天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也该到了纳妃立后的时候了。” 叶长门说是去向礼部秦大人探问,实际上也就是去传达隐王的意思,让礼部上书,请天子大婚。这个请,自然也是表面客气,实际上却是逼迫了。 隐王姬谅尘微微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忽而说道:“你也别等明天了,现在就往礼部走一趟吧。” 叶长门微微一愣,连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泰斗宫的方向去了,三省六部的官员,都在宫中衙门里办公。 洛长安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身上盖了一件薄薄的毛毯,是古长灵怕他着凉给加上的。店铺的大门已经关了,大八仙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古长灵正在灯下仔细织着衣衫,从朴素的颜色和略显新潮的款式来看,应该是为洛长安织的。 洛长安揭开毛毯站起身来,老藤椅吱吱的微响惊动了一旁细心织锦的美人。 古长灵听到响动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快步往早点铺子那头的火炉上取来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小壶龙泉香酒,这些都是特意为他留着,放在炉火上暖着,就等他醒来吃的。 古长灵径直将酒菜放到了大八仙桌上。这个时候可没有吃饭要到那边小桌上的规矩了,反正吃完了,她会把桌面清理得一尘不染。 洛长安大大咧咧地在桌前落座,先自斟自饮了半碗热酒暖了下胃,这龙泉香清冽有余而狠辣不足,正好适合他这种不善饮酒的人,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得出古长灵的细心周到了。 洛长安喝了壶小酒,吃完了三样小菜,还有两大碗米饭,起身将藤椅转了个方向,端着茶壶窝了下去,一边缓缓喝两口清茶,一边默默看着古长灵收拾碗筷,心底涌动着浓浓的暖意。 自从与古长灵和古怀易爷孙二人住到了一起,他的生活起居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只要在这斋心堂里,一日三餐都会有古长灵为他准备妥当,这无疑给了他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了的家的温暖。所以,经常性的,他会这样捧着茶壶,静静地看完古长灵收拾家务,然而再跟她闲话几句家常,待消化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回屋睡觉。 不一会儿,古长灵就收拾完了洛长安用过的碗筷,轻甩着青葱十指,缓缓坐回到了油灯下,埋头默默织着手上还有一只袖子就能完工的长衫。 洛长安看着古长灵那双像穿花蝴蝶似的小手,脸上带着平淡而慵懒的微笑,问道:“长灵,你知道龙城的百炼堂在什么地方么?” 现在离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已经不远了,要考的六艺之中,礼科他不打算着重去理会,书、乐、数三科,有多年的底子搁在那里,也不需要勤加练习,唯有射、御两科,他没有底子,虽然近来开始修行,但是修为浅薄,得好好准备一番,打算近两日往百炼堂去淘一些弓箭和箭靶回来,放在后面敞阔的大院里练习。 其实,洛长安是不太想去百炼堂的,毕竟在丰州城被百炼堂的少堂主公冶玄和当今天子姬无忌狠狠摆了一道,可是又抵不过百炼堂是最好的武器锻造坊,想着百炼堂到底也是做生意为主的,也就没往深里计较,要是淘到好的弓箭,练好射科考进三阳宫,怎么说都是他得利最多。 古长灵听到洛长安这么一问,又起身往柜台后面的小抽屉里取来一个制作精致的锦囊,轻轻搁在桌子上,说道:“这是醉三千留下来的,说是上幅画的润笔费。” 古长灵没有打开锦囊看过,也不知道里头有多少银钱,所以只是一语带过,并没有说具体的数目。洛长安微微挑了一下眉头,随即淡淡笑了一笑,醉三千既然非要给润笔费,他也就收下好了。怎么说他尽心尽力画一幅画也很费劲的。 其实,他也就这么一个念头,要不是现在手头紧,他还真不愿收这润笔费,因为收了这润笔费,也就相当于上次在流云台欠下的那顿饭的人情没还。另一方面,醉三千实实在在的没有把那顿饭当做是施舍看待,更没觉得洛长安欠她人情,她只是后来见他累得就在藤椅上睡着了,这才留了些钱,不然她难以安心地把五柳图带走的。 不过,即使知道醉三千如此心思,洛长安也仍然会记得那一饭之恩,这就是他的品性,对他好的,他会铭记感恩,对他不好的,他也会铭记感恩,只不过这前后感恩的方式,可能就会大大的不一样了。 古长灵放下钱袋坐下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洛长安的问题,淡淡笑了一下,说道:“百炼堂就在十梓街上,沿着街道往西,在醉仙楼那边,过去两三个岔道口就是了。” 洛长安默默点了点头,又跟古长灵闲话了一会,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过去,便觉得肚子里舒坦了,起身往后院走去。古长灵因为长衫只剩下半截袖子就要完工了,所以想赶着这两天把它做好,还要在店里多待些时候,就没有和洛长安同行。 洛长安走出店铺的后门来到敞阔的庭院的时候,天上已经雨霁云开,一轮璀璨的圆月高悬在澄澈的夜空之上,泛着一丝淡淡的黄晕,就连上面的桂影亦是隐约可见。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不知道今夜青溪镇里头的月亮是个什么样子?” 洛长安看着天上的明月,心里头不觉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就想到了小孤山上的那座空坟,这几个月没人照料,新垒的坟头只怕又长出不少野草来了吧。默默感叹了一番,想起以前的诸多往事,不觉就又想到了他的父亲洛阳明,顿时不由得一阵烦躁,甩了甩头,大踏步进了后屋,草草梳洗了一番,仰天躺倒,连入那定定妙境的功课也无心做了,呼呼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亮早起,洛长安梳洗过后,先在院子里练了一趟形意六合拳,只觉得内外三合的状态找到了,尔后就收了架势,开始练那真龙大衍道,这套拳法有些怪,也特别难,只将最为基础的几个伸展收缩的动作仔细练习了数遍,揣摩到了一丝明悟之后,便又转而练剑,还是撩挑刺抹,外加劈斩切剁顿等十多个基本动作。 洛长安经过最近几个月的练习,特别是在伏魔井下的伏魔岩上的那一番经历之后,现在抬手出剑,回手收剑,已经有了三分谦谦翩翩的风度,十多个基本动作也都练习的丝毫不差,极稳、极快。 要说在形意六合拳、真龙大衍道、千叶千言伏魔印、乃至于大魔经中,洛长安除却练习得最为仔细刻苦的大魔经外,练得最为勤快,也最为上心的,便是这十几个基本的剑招了,或许是因为天子剑上有那千叶千言伏魔印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当真惦记着在苍山侯府与叶长门笑论的三大剑道的缘故,渴望有一天真能弹指一挥间,手中的天子剑化作一道流光,斩敌于千里之外呢! 洛长安练完剑之后,一天的基础功课就做完了,也出了一身大汗,回屋洗了个热水澡,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衫,仍复将灰蒙蒙的天子剑往腰间一挂,负手到前面的铺子里用了早点。 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分,随意打发走了一个惴惴不安地上门来求字的富商,跟古长灵和古怀易招呼了一声,负手缓缓跨门而去。 ------------ 第四十二章 长弓破虏九万金 龙城十梓街头的百炼堂,比苍山城的百炼堂别馆要更有气派,虽然还是上中下三层楼阁,但是楼檐上的琉璃,门墙上的朱漆,还有那大大的金字招牌,无不更加彰显百炼堂的富丽堂皇。 洛长安在门前歇了一脚,身旁就已经来来往往过去了十多个人,不得不说,不管是在龙城,还是在苍山城,百炼堂的生意总是那么的好。暗怀一丝感慨,抬脚正要进门的时候,忽而从后面紧紧跟上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在他肩膀上重重撞了一下。 这一撞看似轻描淡写,但是洛长安纵使已经修行了几个月,也已经有意识地侧身化解了一下,却仍然一个踉跄闯进门去,差点跌倒在地。 突然吃了这个暗亏,洛长安的剑眉不禁微微一抖,急急转过身来,只见两个人正并肩跨门而入,左手边那个脸色虚白,神色有些阴沉,郁郁寡欢,右手边那个脸色冷硬,神色极为倨傲,冷笑连连,显然刚才撞洛长安的就是他。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从丰州城跟着布子衿来到龙城的侯立杰和付秋声。 侯立杰对洛长安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恨意,但是付秋声却不一样,他现在铁了心的给布子衿当奴才,洛长安七夕夜在得月桥挤兑得布子衿下不来台,令由他向布子衿提的计划彻底破败,害得他失了颜面不说,还胆战心惊了许久,这股偷鸡不成饲把米的仇恨,他可一直都记在心底。今天在百炼堂门口遇上,忍不住就上前挑衅了一下。 洛长安既不认识侯立杰,也不认识付秋声,不过却也从二人神色上看得出刚才那一撞是有意的,心中虽然隐隐动怒,但是自知有所难敌,当下只是微微吸了口气,转身往摆满各式兵器的大厅走去。 付秋声看到洛长安隐忍不发,阴冷的脸上掠过一丝盛怒,嘿嘿冷笑了一声,准备跟上去再挑衅一番,可刚抬起脚步,就看到身旁的侯立杰朝自己打了个眼色,脚下不禁微微一滞,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紫衫少年走了进来,眉清目秀的,大约十五六岁。这人他以前也见过两面,知道是洛长宇的跟班洛长风。 看到了洛长风,付秋声的脚步便又顿了下来,静静地等到洛长风到了近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不是长风少爷么,怎么今日有空到这里来了?” 洛长风进门后也略约看到了洛长安离去的背影,此刻听得付秋声不阴不阳的话,脸上不尴不尬地笑了一笑,说道:“这不是天子刚刚颁下谕令,要求龙城三品以上官员携同门下年少子弟,下个月重阳节后要到双林山下秋闱狩猎么?我家二爷这几日刚好有事要出城一趟,怕赶不及回来参加天子狩猎大典,是以让我代为前行,这才来挑选一套弓箭” 洛长风的脸上虽说是挂着一抹略显尴尬而无奈的微笑,但是话音里头却又透着一股洋洋自得,不管怎么说,能代替洛长宇以花家的名义参加天子秋闱狩猎的盛举,哪怕是明知道花家对天子此举只是敷衍了事,明知道自己即使去参加秋闱狩猎不能有所展现,也一样暗藏高兴,毕竟这是一次单独人前露脸的机会,这对于到了龙城之后只能天天跟在洛长宇屁股后面转悠的他而言,已然十二分的难得。 付秋声听到洛长风暗怀得意的话语,嘿嘿轻笑着说道:“小侯爷也没有时间回来参加天子的狩猎,所以侯爷就让侯少代之前行,我今日也是陪着他一起来挑选弓箭的,要不一起前去瞧瞧?” 洛长风神色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道:“也好,这百炼堂我也还是第一次来,还望付少多为指点指点。” 洛长风若不是因为刚才见到了付秋声撞到洛长安的一幕,是绝对不会与付秋声同行的,虽然付秋声这次借着自家老爷子的身份可以参加天子狩猎,但是全龙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小侯爷布子衿的人,是小侯爷的人便也是老侯爷布公权的人了,而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素来貌合神离,洛长风这次舔为花家代表,又怎么能与侯爷的人走得太近呢? 不过到底是对洛长安恨得太深,洛长风这才不顾花家与布家之间的嫌隙,与付秋声走到了一起。其实,洛长风自己从未深入想过,若非他这些年对洛长安屡有羞辱得罪,若非他这些年仗着大长老洛青云的威风在青溪镇横行霸道,纵然洛阳明有心收拾他,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落得个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场。 然而,人心自古如是,宽以恕己,严以待人,往往于有功之处彰显自己,往往于过错之时推诿他人。 洛长安这边虽然也察觉到了洛长风与付秋声走到了一块,但是也没怎么在意,仍旧不紧不慢地看着陈列在木架上的长弓。百炼堂不愧为大乾第一炼器世家,纵使是摆在一楼大厅中的这些普通的兵器,也都锋芒毕露,寒气逼人。至少洛长安一连试了几把弓,张张质地深沉,硬实柔韧,觉得都还不错。 洛长安此时手上便抓着一柄长弓,弓身弯曲犹如残月,通体黑沉,弓干之上一圈一圈的红色漆纹紧致有序,十分的美观大气。叩指弦上,暗中使力,也是强韧有力,不由觉得此弓甚好,一时间颇有些爱不释手了。 这时,洛长风、付秋声和侯立杰三人,仿似无意实则诚心地到了洛长安身旁。付秋声冷眼扫了洛长安手中的黒木红漆的长弓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之意,若无其事地问道:“洛少,你看这张弓如何?” 洛长安闻言微微蹙动了一下眉头,虽然明知道付秋声问的不是自己,但还是略约转过了半边脸,静静地看向一旁的洛长风。 洛长风脸上闪过一丝浓浓的笑意,指着一旁与洛长安手中的长弓差不多的弓说道:“弓有六材,干、角、筋、胶、丝、漆。干,以求射得远;角,以求箭速快;筋,以求箭射得深;胶,以求弓身结合紧密;丝,以求弓身牢固;漆,以求弓身能经受霜露。这一楼的长弓,仅从漆纹来看,繁复紧密,已然算是末等,就算其他的材质如何珍贵,也是枉然浪费。” 洛长安闻言,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他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谈论长弓六材之言,不禁暗自有些讶异,不知道洛长风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一旁的付秋声看到洛长安略显错愕的表情,顿时呵呵一笑,说道:“洛少果然见识不凡,既然这一楼的长弓不入眼,不如领着我们楼上去看看吧,说不定能遇到传说中的好弓也不一定。” 洛长风假意推辞了一下,淡然笑道:“这百炼堂里一分钱一分货,我这次出来带的盘缠也只够买这一楼的凡品,上了二楼、三楼,只怕看上了却又掏不出银钱,那样岂不是闹心?” 付秋声见洛长风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了洛长安一眼,便知道他这是在假意哭穷,实则是讽刺洛长安没钱,同时也是想激一激洛长安,让他也跟着一起上楼,去长长眼,去丢丢脸。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谁都知道洛少这次是要代表花家参加天子秋闱狩猎大典的,花家哪能少得了这几个小钱,你就不要哭穷了,领着我和侯少一起去长长见识还不行么?” 洛长风本来就是假意推脱一下,故意旁敲侧击地羞一羞洛长安,听付秋声这么一说,不禁呵呵一笑,说道:“去看看也无妨。” 洛长安自然知晓洛长风的小人之心,不过他倒确实对相弓一事产生了好奇,轻轻将手中的长弓往木架上一搭,转身也不打招呼,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跟在洛长风他们身后,一起上了二楼。 要说帝都龙城的富人就是多,区区一个百炼堂里头,二楼的人明显也要比一楼多出不少。 洛长风也不与人招呼,径直就往摆放着长弓的货架前走去,一边很是随意而潇洒地指点着货架上的长弓,偶尔还会上前弹指敲打一下,一边洋洋洒洒地说道:“刚才在楼下也说了,弓有六材,其一为干,而这干材的选择,又分七等,柘木为上等,檀木次一等,紫桑又次一等,橘木又次一等,木瓜又次一等,荆木又次一等,竹子最次。” “凡选择干材,要颜色赤黑而敲击的声音清扬的:颜色赤黑就木质坚韧,声音清扬就木理条顺。凡剖制弓干,为求远射的要反向利用干材的曲势,为求射得深就要用直材。处理干材的方法,剖析干材时锯不邪,制作的弓就不会扭曲。” 洛长风讲完这一段干材选用和制作的高论之后,转眼斜睨着跟在一旁的洛长安,颇有自得之色。付秋声脸上也是极为难得地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洛少果然见识不凡,只是不知道这干材分为七等,那价钱方面是否也就天地悬殊?” 洛长风知道付秋声把话题绕到价钱上就是想揭洛长安的短,脸上挂着一抹心知肚明的微笑,爽朗说道:“别说拓木与竹子之间的价值差别了,就是拓木这单一材质本身,年份长的和年份稍差的,彼此之间也是天壤之别,价钱相差往往都在千金之上,比如最好的千年拓木可以卖到三千金,而年份低于三百年的拓木,却只能卖到三百金左右,可就算是三百金,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消费得起的了。” 洛长安听到洛长风与付秋声的对话,脸上始终一片轻松之色,似乎压根就没听明白他们话里头暗藏讥讽的意思。不过这也怪他不得,一则他自小在小孤山与野兽为伴,没有用钱的地方自然不缺钱,二则他昨夜从古长灵那里取过醉三千留下的锦囊,回后屋打开一看,才知道里头包括金饼元宝金票银票在内,足有十万金之多。此刻听到旁人含沙射影地说自己穷,他自然坦坦荡荡,毫不介怀了。 付秋声见了洛长安这副处之淡然的姿态,心中暗恨不已,却又因为身处百炼堂而莫可奈何,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赞誉洛长风两句。 洛长风得了赞誉,哈哈笑着继续卖弄:“凡选择角,秋季宰杀的牛角质厚,春季宰杀的牛角质薄;小牛的角直而润泽,老牛的角不直而干燥;久病的牛角里就会受伤而洼陷不平,瘦瘠的牛角不润泽。角要颜色青白而末端粗大的。角的根本处近于牛脑而受脑气的蒸润,因此比较柔韧,柔韧因此要它具有自然弯曲之势,颜色发白,就是弯曲之势的征验。” “角的中段常附在弓隈处,弓隈处必然弯曲,弯曲因此要所附的牛角坚韧,颜色发青,就是坚韧的征验。角的末端远于牛脑而不受脑气的蒸润,因此比较脆,脆因此要它柔韧,角的末端粗大,就是柔韧的征验。角长二尺五寸,兼有三色而纹理无瑕疵,叫做牛头上又戴着一牛。” 洛长安见洛长风越讲越详细备至,听得越发的认真,然而一旁的付秋声和侯立杰就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些的人,之所以让洛长风卖弄,只不过是想借机羞辱洛长安,而不真的让洛长安长见识的。当下付秋声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转眼阴狠地扫了洛长安一眼。 洛长风会意,也便停了下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到买弓一事上的时候,一个儒雅风流的中年男子含笑到了近前,却是朝着洛长安拱手一礼,微笑说道:“洛三公子光临本店,真是幸甚荣焉。” 洛长安看着含笑而来的男子,认出他是一直跟随在公冶玄身边的黎贯青,想着上次水淹丰州城的事他也有份,脸上便没有太过热情的表现,只是淡然摆了摆手,说道:“黎先生客气了,我只不过是过来看看,随便挑一张普通的长弓而已。” 黎贯青知道洛长安为什么见了他心里不舒服,不过却也没有解释,仍旧笑容满面地说道:“洛三公子也是为了参加天子秋闱狩猎大典而来挑选弓箭的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可以做主,送公子一套流云弓和穿云箭。” 黎贯青的话音刚落,洛长风便不禁抽了一口凉气,就是一旁的付秋声和侯立杰,也是一脸震惊之色,流云弓和穿云箭乃是百炼堂弓箭一块的镇店之宝了,多年来都是千金不易,没想到今日竟然一张口就说要送给洛长安,这百炼堂到底是欠了洛长安多大的恩情啊?或者说洛长安该有多大的面子啊? 洛长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天子秋闱狩猎的事了,刚才洛长风和付秋声便提到过两次,只是他一直没怎么在意,不过此刻听到黎贯青说如果他去参加天子秋闱狩猎大典,便送他一柄流云弓和一筒穿云箭,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当下也顾不得理会洛长风、付秋声和侯立杰等人听到弓箭名称后的诧异表情,淡然摇头说道:“我想黎先生定然是误会了,我无名无分,自然是去不得天子狩猎大典的,今日过来挑选弓箭,只为明年三阳宫的春考早些做准备罢了。” 黎贯青没想到洛长安会拒绝得如此干脆,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又笑着解释道:“洛三公子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流云弓和穿云箭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多少年来……” 洛长安不等黎贯青把话说完,果断地抬手打断了他,随意从木架上取下一柄看起来几乎没有漆纹的长弓,淡淡说道:“多余的话黎先生不必多说了,就说说这柄弓价钱如何吧?” 黎贯青神色微微一滞,无奈转眼打量了洛长安手中的长弓一番,因为有洛长风、付秋声和侯立杰在旁,所以也不好刻意让价,皱着眉头说道:“此弓名为破虏,是三百年前一代名将飞将军所用之物,是一代铸器大师公冶靖宇先生选用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耗费三寒三暑精心制作而成,弓沉劲满,投箭入石,曾有诗为证: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黎贯青将破虏长弓来历详细解释了一番之后,见付秋声等人脸上已有不耐之色,便只好打住,径直说道:“此弓虽比不得流云弓,但胶红有光,漆若水请,算得上几近九和之品了,按照长弓一品一万金的惯例,此弓价值九万金。” 材料优良,工艺精巧,制作适时,叫做三均;角与干相应,干与筋相应,叫做三均;衡量弓的拉力又符合三均,三个三均,叫做九和。 九和的弓没有漆纹,其次筋、角都有漆纹而深藏在内侧,又其次筋、角的表面都有漆纹而较稀疏,又其次仅角隈里的地方没有漆纹。是以此时洛长安手中这张黑沉几乎没有漆纹的长弓乃九和之弓,而之前在一楼看中的那张弓满身紧密的漆纹,只是凡弓一件。 要说洛长安此时选中这张破虏弓,也不是全非无意,而是结合了洛长风一路上所讲的高论,依照自己揣摩推测出来的结论挑选的。不过在听到黎贯青报出的价格后,仍是不禁一阵阵心颤,九万金一张弓,也太贵了,想当初他在苍山城淘到天子剑才花了三百两黄金。 黎贯青报出九万金的价格,洛长安兀自不甚欢喜,而洛长风却又是倒吸一口凉气,付秋声和侯立杰同样满面震惊之色,看向洛长安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嫉妒愤恨的神色。他们三人显然都很清楚,虽然长弓有一品一万金的售卖惯例,但那是针对六和上品以下的长弓而言的,凡是上了六和以上的长弓,那价钱便是成几何倍数往上增长的,哪有九和极品之弓只卖九万金的说法,这分明就等于是白送的。 然而,纵使心中多有不忿,付秋声和侯立杰也没什么话好说,一则这里是百炼堂,他们插不少上手别人的生意,二则他们就是想叫价,两人加在一起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银钱,只能干巴巴地期盼着洛长安拿不出这九万金,白白错失这个好机会。 洛长安察言观色的能力远非常人能比,他一看到付秋声和侯立杰的郁愤之色便即明白了黎贯青暗地里让价的事实,不过却也受之无愧,坦然伸手入怀,掏出醉三千留给他的那个小锦囊,十分肉疼地抛到黎贯青的手里,咬牙切齿地说道:“这里面有十万金,除却这张破虏长弓之外,你再按照一万金的价钱给我配几枝好箭。” 洛长安装出这副肉痛的模样,倒不是他真的那么舍不得钱,不然当初在丰州城也不会被姬无忌带着难民讨走了十万金了。而且他今日过来带着这十万金,明显本就打算淘弄点好玩意的,只是如此假意做作一下,也算是恶心恶心洛长风和付秋声,谁让他们此前含沙射影地笑话他没钱的呢! 洛长风、付秋声二人自然知道洛长安这是在无声打他们的脸,一个个脸色变得极为不好看,之前他们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次讽刺过洛长安没钱,可到头来别人十万金抛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而自己这边加上侯立杰在内,三人身上带的银钱加起来都还凑不出十万金呢!这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黎贯青纵使意外,却也暗自舒心,不管怎么说,洛长安收了百炼堂的这份情,以后玄少爷再与其接触,也少了分尴尬。当下十分勤勉地亲自为洛长安准备了十枝穿云箭,当然了,一万金十枝穿云箭,也相当于是白送了的。 黎贯青恭谨地一路将洛长安送到了大门外,随即转身往别处而去,估摸着是向公冶玄汇报去了。而付秋声、洛长风二人则是灰头土脸地挑了张不上不下的长弓,匆匆离开了百炼堂,只是心底就把洛长安恨得更深了。 倒是侯立杰,出门之际朝着洛长安远去的背影深深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暗彩,却不知是何主意。 ------------ 第四十三章 醉三千扶醉入怀 从百炼堂里出来,洛长安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毕竟得了一张几近九和的好弓,而且还轻描淡写地弄了付秋声和洛长风个灰头土脸。不过,与此同时,心底又隐隐有些疑虑,总觉得成丰皇帝姬无忌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什么秋闱狩猎大典,是别有用心。 当然,这不是洛长安单单的对成丰皇帝有什么偏见,只是过去经历的种种,比如在苍山城中用斩龙碧血二剑引得洛长宗和朴柳双双奔赴沙场,在丰州城与公冶玄里应外合水淹城池逼死了侯庭芳,从而暗借花余庆和布公权之力弑兄夺位,又在空桑山列兵迎接隐王姬谅尘还朝,如此诸多事情,不论大小,都算计得天衣无缝,这般工于心计又狠辣决绝的人,不得不防。 “从刚才黎贯青的话中,多少可以听出点意味,那姬无忌貌似想要我也去参加那个秋闱狩猎大典,看来我也该像布子衿或者洛长宇那样,跑出城去避些时日才好。” 洛长安边走,心底边暗自琢磨,想着离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便不禁在心底暗暗做了个决定,至于说要避到哪里去,一时间又拿不定主意,总不能再回青溪镇吧,苍山城也不好再去! 正这般想着,洛长安拧着长弓就抬脚跨进了斋心堂的大门。刚一进门,一股烈酒的芬芳便扑鼻而来,激得他不禁狠狠打了个喷嚏。抬眼望去,只见醉三千趴在大八仙桌前,已然醉了七分有余,一壶烈酒倾倒在身旁,酒水洒得满桌都是,沿着桌沿点点滴滴地淋漓不止。 洛长安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头,这醉三千昨日还好好的,而今一夜之间又醉成了这样,依照对她不太深入的了解,以她的酒量,要喝成现在这样醉态朦胧,只怕是喝了不下三十来斤,这是遇着了大事啊。 洛长安自己新婚之夜吐得一塌糊涂,深知醉酒后的痛苦,暗自摇头叹息了一声,随手将弓箭往一旁的藤椅上搁去,走到八仙桌前,轻轻拍了拍醉三千的肩膀,淡淡说道:“你不是说喝酒要找人陪的么,怎么一个人就喝成了这样?” 醉三千醉得娇软无力的身子,在洛长安拍上肩头的刹那猛地僵硬了一下,愕然转过头来,朦胧的醉眼看清了洛长安的面容后,忽而哇的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了起来,一时间真可谓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悲悲切切的,简直闻者心伤。 洛长安没想到醉三千会突然有此举动,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好在很快便反应过来,知道她此时只是想大哭一场,就像那一夜在流云台只是想醉酒倾诉一番一样,是以也就没有将她推开,也没有过多的安抚,只是像一个略微带点温暖的木桩,伫立在那里,给予醉三千片刻的依靠。 早点铺子那边少有的几位客人看到这一幕,虽然心中暗自猜测不已,但是却都没有说话,更多的还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着醉三千,毕竟她哭得实在是伤心。 古长灵在早点铺子最里端的炉火前,看到醉三千扑在洛长安怀里大哭特哭,冷冷的俏脸上略微起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清明透亮的双眸里也荡漾着一抹略显纠结的微澜,似有羡慕,似有忧伤,还仿佛有那么一丝丝的微怨和委屈。 醉三千哭了许久,哭到八仙桌上淋漓的酒水挥发得一干二净,哭到早点铺子那边的客人一一散去,哭到古长灵略为纠结的神色复又清冷一片,然后就那么的,双手紧紧拽着洛长安的衣衫,螓首深埋在他怀里,楚楚可怜地睡了过去。 洛长安低头看到醉三千梨花带雨的俏脸和已然红肿的双眼,有些不忍心将她唤醒,暗自一声长叹,探腰展臂搂住她的腿弯,轻轻将她横抱了起来,落落回了后屋。 洛长安刚把醉三千放到床上躺好,古长灵便端着一盆热水跟了进来,看到醉三千兀自紧紧拽着洛长安的衣衫不肯松手,秀眉微微动了一下,默不作声地将热水放到床边的小几上,探腰扯过床里头的薄被,拿一角轻轻塞进醉三千的手里,将洛长安的衣衫慢慢换了出来。 洛长安从醉三千的拽扯中解脱开来,站在床边不禁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了古长灵一眼,说道:“长灵,她就麻烦你照顾一下了,我今晚去跟老爷子搭伙,去他屋里挤挤。” 古长灵正转身往小几上的盆里拧热毛巾,听到洛长安的吩咐,眼中不禁微微亮了一下,抬头转身,本想让洛长安去她屋里休息的,可是话没开口,便只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出门而去。 醉三千醉了,但却有一个好处,不耍酒疯,只是那么安静地睡着,偶尔口渴难耐,会迷迷糊糊地叫一声水,不管你有没有给她倒水过去,她喊一声罢了也就不再喊了。正因为这样,洛长安和古怀易晚上才能吃到古长灵精心准备的几道小菜。 饭桌上,洛长安自斟自饮了两杯龙泉香,淡淡问了一句:“长灵,她还好吧,有没有说什么?” 古长灵自然知道洛长安问的是醉三千,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她没事,只是睡着了。” 古长灵回答说醉三千只是睡着了,自然也就是什么话都没有讲了。洛长安微微点了点头,吃过一口菜后,又问:“她今天来铺子里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或者言语?还有,你们有没有听到别的什么风声?” 古长灵见洛长安问得仔细,秀眉微微蹙着,仿似沉吟思索一般,过了片刻方才摇头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些醉了,手里还拧着几个大酒坛,找了一圈不见你人影,便坐到桌前接着喝了起来,中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至于其他的,我也没有听说。” 古长灵的心思打从醉三千进门之后便落在了她身上,自家铺子里的客人们议论些什么,自然都被她忽略了。不过,她没听到什么,她爷爷古怀易倒是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说道:“我倒听到客人提过两件大事,一是说天子即将大婚了,二是说天子要出城秋闱狩猎了。” 古怀易就是这样,洛长安问事,他便只说事情,丝毫不问事外的话,对这些事与醉三千是否有关,也表现得毫不在意。说来也是,他这些年一心扑在古长灵身上,希望助她成为天玄之女,如今心愿达成,却仍是一副心思全在孙女身上。其实,世间的人往往大抵如是,心底都有一份永远无法割舍也永远不会更改的羁绊。 洛长安听到古怀易提及的两件事情,剑眉不觉微微紧蹙,秋闱狩猎的事情,他在百炼堂已然听过,而天子即将大婚之事,却是头一次听说。暗地里回忆了一下当初在流云台陪醉三千喝酒的那个小院,回忆了一下书房中古朴大气却又壮志凌云的陈设,再加上当晚醉三千醉酒下寥寥倾诉不提心上人其名的情景,隐隐觉得那人只怕便是成丰皇帝姬无忌。 古长灵见洛长安一直皱眉沉吟不语,秀眉微微挑动了一下,略带一丝关切,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洛长安神色稍稍一缓,摇了摇头,端起碗筷,淡淡说道:“没什么,吃饭吧,不然酒菜就都要凉了。” 吃过晚饭,古怀易便回了后屋歇息,洛长安因为今晚要去古怀易房里歇息,便也随之同行,到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里喝了盏茶,闲话了几句,便各自睡下。 洛长安躺在西床,闻着枕畔被角略微浮动着的一缕淡淡的幽香,不禁暗自苦笑了一声,这古长灵也真是太过小心,自己要到老爷子这屋里来歇息,她还悄无声息的将她屋里的枕头被子搬了过来,难道自己还会嫌弃老爷子不干净不成?不过,想虽然如此作想,但是心底仍然有一股暖流涌动,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除却了他死去多年的娘之外,还没有一个人给予过他。 一夜酣眠无话,第二天一早,洛长安依照惯例,起身修行做功课,练过形意六合拳,又趟过真龙大衍道,正准备拔剑而起,练那十几个基础动作的时候,醉三千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俏生生地站在廊下,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练剑,脸上仍旧挂着一丝茫然而忧伤的神色,显然一时间还是难以放下。 扎扎实实地将十多个基础的剑招一一练罢,洛长安方才收势停了下来,身上也起了一层细密的大汗,习惯性地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准备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衫。刚一转身,便看到愣愣的站在廊下,神不思属的醉三千,微微吸了口气,大步走了过去,淡然招呼了一声:“醒了啊。” 醉三千在洛长安的招呼声中猛然醒过神来,转眼萧瑟地笑了一笑,只是笑容很苦,凄美有余,明艳不足,这么多年的长衣水袖,到底还是让她沾染了几分南国女子娇弱哀愁的风情。她悠悠说道:“谢谢你昨晚收留了我。” 洛长安淡然一笑,转开话题,说道:“大家都是朋友,说这些干嘛,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醉三千眼中略微浮过一丝诧异的神采,不知道是为了洛长安说她是朋友,还是为了洛长安话里头暗藏着的已然明了她与成丰皇帝姬无忌之间的有缘无分,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她落寞中又略带一丝欣慰,深深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想回家了。” 洛长安一听醉三千这么说,心中微微一顿,暗自感叹自己此前料想不差,醉三千一个多月前之所以去而复返,并非真的无处可去,而是因为放不下与姬无忌之间的那段感情,只是没想到她带着不甘和倔强再回到龙城,待了不过数日,便又要走了,背负着难以承受的伤痛无可奈何地走。 洛长安知晓醉三千的心事,但却不会戳穿她,略微沉吟了片刻,淡淡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醉三千听到洛长安的话,还以为他有话别的意思,苦涩地微微一笑,悠悠说道:“该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经交待清楚了,今天不走的话,明天一早就走。” 洛长安见醉三千说到最后的行程时不经意地转头朝泰斗宫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只不过高墙耸立,将她的视线彻底挡住了。他知道她还想着再最后见姬无忌一面,暗自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最近也打算出城去游历一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带我去北方转悠转悠吧,顺便再为我挑一匹好马,那样我参加明年三阳宫的春考,成功的希望就又多了一分。” 醉三千诧异地看了洛长安一眼,微蹙着蛾眉沉吟了片刻,便知道了他的心思,一则自然是为了避开天子秋闱狩猎大典,二则或多或少有些挂心她的安危,拿她真的当朋友看了。她冰冷的心底微微起了一丝暖意,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草原上有的是骏马,到时候我带你去挑,包管你满意。” 洛长安见醉三千的笑容里仍有化解不开的忧戚之色,当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大步往屋里走去,口中说道:“你先到前面去吃点东西吧,我一会就来。” 醉三千没有回头看洛长安,只是抬头仰望了一下万里无云的天空,迈开脚步往外走去,口中说道:“我出去一趟,晚饭的时候再回来。” 洛长安站在门前转身看了醉三千一眼,他知道她这是要去找成丰皇帝姬无忌,望着她萧索的背影远去,忽而觉得这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北方姑娘,骨子里潜藏着的还是那份柔弱的倔强和坚强,不觉默默叹息了一声,转身回屋梳洗。 洛长安洗漱之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腰间挂着灰蒙蒙的天子剑,到前面的铺子里伙同客人吃了顿豆花,尔后起身从柜台里取了些银钱,那是昨天去百炼堂之前临时打发走的那个求字的人留下的,不多不少三千两,往大街上逛去。 要说帝都龙城西城的繁华热闹,那是别处没法比的,各式各样的东西应有尽有,从柴米油盐酱醋茶到吃喝玩乐衣住行,无一不足。洛长安漫不经心地穿过热闹的人群,先往马市挑了两匹成色还算不错的马匹,又往徐福记买了些精致的烙饼糕点,最后又往醉仙楼沽了些好酒,这才回到斋心堂。 洛长安刚把马儿拴在门外,拧着几只装满好酒的大葫芦跨步入门,大八仙桌前顿时腾地站起几个人迎了上来,一叠声地笑着招呼道: “洛先生,在下相府门下管事,今日特来替相爷求一幅字。” “洛先生,在下大将军府前领事,今日特来替将军求一幅画。” ………… 众人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闹了半天也没闹个先后明白。洛长安则将酒葫芦往柜台里一塞,端起桌上的红泥小茶壶,转身往老藤椅上一靠,悠哉悠哉地晃荡起来,似乎压根就没发现那些殷勤地赔着笑脸求字画的人。 洛长安一幅五柳图通神的事,一日间便传遍了龙城,各府上前来探哨的人不少,昨日他们还是远远的在门外观望,可看到一人花了三千两买了一幅字出门时的兴奋模样后,便都有些耐不住了,今日全都挤上门来了。 要说那些宰相将军等贵府上的人,纵使对书画有所爱好,也不见得有必要如此放低姿态来求洛长安吧。只是,有些事情洛长安不知道,他的那幅五柳图被醉三千拿走之后,转眼就到了成丰皇帝姬无忌面前,姬无忌看罢之后,大加赞赏,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风声就一下子从宫里传到了宫外。 成丰皇帝姬无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泰斗宫的壮举,朝中大臣哪个不心知肚明,他们绝大多数多年来一直备受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这两座大山压迫,可谓有名无权,如今碰上一个明显很有能力也很有志向的少年君主,哪能不动动心思,如此便有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之举,纷纷到洛长安这里求字画以表心迹来了。 洛长安正是看透了朝中大臣们派门下管事前来求画要字的用心,这才摆出一副不爱搭理的姿态。可是那些管事哪个不自觉有三分台面?见了洛长安如此,一个个神色有些不忿,不一会儿便都偃旗息鼓,愤愤然冷眼看着兀自晃荡在老藤椅上的洛长安。 洛长安怡然不惧,深深啜饮了一口浓茶,淡淡然说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字画直陈心事,求字求画的,自己过来。” 众管事哪里见过洛长安这般狂傲的书生,纷纷勃然色变,拂袖散去。斋心堂一下子就又安静了下来。洛长安招手叫过古长灵,跟她说了一声自己要出远门的事,然后便起身自行回后屋打点行李去了。 ------------ 第四十四章 送君千里还故乡 醉三千从一早离开斋心堂,一直到天色近黑方才回来,手中拧着两只古朴雅致的长筒。洛长安看到那黑色深沉的印花筒子,估摸着里头装的是字画一类的东西,不过却也没问,只是起身招呼道:“先吃饭吧,就等你了。” 醉三千微微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长筒往八仙桌上搁去,到早点铺子深处洗了把手,帮着古长灵端过两道小菜,回到饭桌前坐了下来。 不大一会儿,酒菜上齐,不知道是不是洛长安要出远门的情由,今夜这一顿晚饭显得格外的精致丰盛。四人默默喝了两杯龙泉香,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醉三千吃了小半碗米饭,便借故饱了,起身操过八仙桌上的长筒,径直回后院洛长安的屋里去了,她昨晚就是在那睡的,今夜自然而然就往那屋去了,坦坦荡荡,毫不萦怀。 醉三千走后,古怀易就稍微探问了一下洛长安出远门的事,问去哪里,这一走要多久之类的,洛长安一一作答。倒是古长灵一直都坐着没有说话,秀眉略微有一丝纠结,不知道暗地里琢磨着什么。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洛长安在老藤椅上晃悠,他觉得古长灵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所以就没有像昨夜一样随着古怀易而去。 古长灵默默帮洛长安换了盏热茶,转身去了后院,隔了不大一会儿,便抱着两件青色衣衫走了回来,看着洛长安说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帮大哥缝制的,大哥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适的话,我今晚上还来得及改改。” 洛长安虽然早就发觉古长灵在给他缝制衣服,但是早知道却并不代表那就是肯定为他做的,和此刻亲自送到他身前可大大不同。心底涌过一阵暖意,起身放下茶壶,接过古长灵手里的衣衫,认真地试了起来。 要说古长灵的手是真巧,长衫很合体,而且很厚实,细密如麻的平整针脚和偶尔点缀的云纹勾勒,无不精致到了极点,足见古长灵在缝制衣衫的时候,是何等的用心了。 洛长安觉得心底暖暖的,微笑着诚挚称谢:“长灵,谢谢你啊,从小到大,我可都没穿上过缝制得这么好的衣服呢。” 古长灵自然知道洛长安这么说只是夸赞并加感谢,并不真的就意味着别人给洛长安做的衣服就不好,最起码就拿他时常替换的两套衣衫来说,从选材到做工,一样也不比她做的这两件差,而且从他日常对这两件衣服有意无意间的打理上可以看得出,做这两件衣服的人在他心底,有着很重的分量。是以,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为大哥做两件衣裳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哪里还需要你说那些感谢的话。” 洛长安身上穿的衣服是安澜亲手缝制的,做工也很精细,他知道古长灵必然也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也只是笑了笑,说道:“我出门后,你好好照顾老爷子,好好照顾自己。” 古长灵又是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洛长安手里的衣衫,将另一件新袍子递了过去,淡淡说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去了北方,要多注意身体,多注意安全,我这几日听来的客人中大多都说那边战事出现了大的变化,正乱得很,途中更是盗匪横行,马宼流连。” 古长灵知道洛长安不是鲁莽无谋的人,是以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并不再做过多的叮嘱。洛长安接过古长灵手中的大袍子披挂上身,听到她说北方战事有变,剑眉不禁微微蹙动了一下,然而却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试过大袍子,一样做工精细,非常合体,洛长安又与古长灵闲话的几句,然后就回后屋古老爷子的屋子里睡了。 第二天天色微明,洛长安便与醉三千一前一后,缓缓出了斋心堂。哒哒的马蹄轻轻塌落在晨光熹微的十梓街头,静悄悄的长街上空荡荡一片,只有那株老柳树微微晃动着几近颓败的枝头,沉默告别。 临到出城之际,醉三千颇为不舍地回头朝城内深深望了一眼,继而打马扬鞭,风驰电掣地冲出西门,扬长而去。 洛长安自小在小孤山上行走,骑过的凶猛野兽都不少,这马虽然未曾骑过,不过一路上从斋心堂到西城门,自觉算是熟悉了,见醉三千快马加鞭而去,便也一抖缰绳,追了上去,只不过到底没曾骑过马,虽然不至于被掀下马背,但是颠簸摇晃,没有半点潇洒的风姿。 帝都龙城北门外是皇家猎场,再往北则是数百顷的黑龙潭,是以要往北方而去,势必要从西门而出,然后再辗转北上。 醉三千一路上疾奔不止,足足跑出百里开外,方才缓缓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洛长安一路上穷追不舍,等追到醉三千身旁停下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大汗,而且气色极为不好看,一路上备受颠簸折磨。 离开了帝都龙城,离开了眼前所见的那一幕幕熟悉的街景,醉三千的情绪明显好转了一些,看到洛长安显得很是狼狈的模样,不觉莞尔一笑,说道:“你这是人骑马还是马骑人啊?” 洛长安见醉三千的气色明显好了一些,心底暗自松了口气,无奈笑道:“第一次骑这畜牲,简直比小孤山的野驴还难伺候。” 洛长安在小孤山上确实骑过野驴,别看七夕前夜在得月桥头看着那白袍老者骑在毛驴上摇摇晃晃极为潇洒的模样,实际上那玩意儿可真的难骑,驴背不像马背那么厚实平坦,中间的脊骨像山脊一样高高耸起,坐在上面硌得慌,再加上行走起来左右摆动,就更加的难受了。 洛长安当年也是将一只野驴绑在林子里,狠狠地受了半个月的折磨,才算摸到骑驴的门路。只是摸到门路摇晃了两回之后,便没了兴趣,把那野驴给宰了吃了。 醉三千不知道洛长安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见他突然提及野驴,思维一下子跟不上,微微怔愣了一下,愕然问道:“这骑马和骑驴有什么关系?” 洛长安也不细加解释,自顾无知地说道:“这马和驴和骡子,不都是那么一回事么?” 醉三千似乎被洛长安的无知给震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开来,什么叫马和驴和骡子是一回事?马和驴交配能生骡子,那骡子和马交配还能生出驴来不成? 想到这里,醉三千忽而微微一顿,抬眼看到洛长安清明含笑的双眼,便知他是故作无知逗自己开心了,俏脸不觉微微一热,转回头去打马缓缓往前走去,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突然想到的马和驴生骡子的事羞愧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默默走了一程,醉三千见洛长安始终缓缓跟在身后一个马身的距离,还是那副不太舒坦的样子,不觉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回头说道:“其实骑马和骑驴差不多,只要找到它们奔跑腾跃的节奏,身体随着配合一下就可以了。” 洛长安听到醉三千这么一说,微笑着放松下来,时而扬鞭小跑一段,时而疾行一程,不出小半个时辰便骑得稳稳当当的了,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也有了几分意气风发的感觉。 洛长安从马市里选的这两匹马只能算是平凡,两人走走停停奔行了一日,到日落西山之际,堪堪只走了五百余里,距离遥远的北边边境,还是十分的遥远。好在两人都不急着赶路,天色近黑,已经错过了集市,两人只能在路边的一处背风的小林子里露宿一宿了。 升起篝火,洛长安发挥多年寄居荒野积习而来的特长,顺手捞了两只野鸡,到山溪间洗剥干净,用树丫子对穿着放在火上烤,回身又往马背上的背囊里取出一些作料和酒水,显然早就做好了露宿荒野的准备。 不多时,浓郁的肉香味飘逸而出,洛长安往野鸡肉上撒下盐与酱等作料,一阵翻滚倒腾,待得肉色金黄,汁水淋漓时,一举从火上取了出来,随手递了一只给醉三千,笑呵呵一副嘴馋的模样,说道:“好久没有吃过这般野味了,今日机会难得,你也尝尝。” 醉三千适才一直默默看着洛长安忙活,她都有些想不明白,洛长安怎么说都是一个富家公子,怎么还会干这烧火烤肉伺候人的活呢? 其实这也是她并不了解洛长安的过去,他虽然算是富家子弟,可是自小死了娘,赌气出离家门,多年生活在荒山野岭,什么苦都吃过,不过山间什么样的野味也都吃过,而且越做越精致美味,就是眼下这两只烧鸡,也是色香味俱全,品相极好。 伸手接过洛长安递过来的烧鸡,醉三千压下心中的疑虑,张口轻轻咬了一口,外焦里嫩,香脆滑口,一时间觉得竟比醉仙楼里弄的还要美味似的,不由得胃口大开,也不顾及什么淑雅情态,与洛长安一样大口大口地撕咬起来,嘴角和袖口不注意间都沾了不少油渍。 一只烧鸡啃完,一壶烈酒喝透,洛长安和醉三千两人皆是心满意足,斜靠在身旁的青石下,沉默着偶尔打一两个饱嗝,各自想着心事。 洛长安的心事自然是他那些年在小孤山上的回忆了,自从两年多以前见着安逸山而回了洛府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上山烧烤野味吃过了,今日品味着时隔许久的野味,不由得暗自感慨,又悠悠想起了他的母亲姬红玉。 醉三千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在想与成丰皇帝姬无忌的过去,或许在想回家之后的未来,又或者还在暗自猜度洛长安为什么会有如此精到的烤肉手艺,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腾跃不已的火苗发呆。 不管是深夜,亦或是黎明,荒山野岭间的路边小林子,永远都显得那般宁静,洛长安于清脆的鸟鸣声中自那定定妙境中醒转过来,在山溪间洗漱了一番,从马背上的背囊里取出些自徐福记买来的糕点,分了醉三千几块,就着清水吃下,尔后上马继续向北奔驰。 大半日的光景过去,两人又往北前行了三百多里,眼见身下的马儿有些疲软跑不动了,正想着往前面那个山坡上的树荫下歇息一会,不料刚到山坡下,路旁的林子里一阵响动,树摇草摆,陆陆续续的,闯出七八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来,年纪大的略约三十来岁,年纪小的只有十多岁,胆大的满脸凶悍,胆小的几个明显还颇有些忌惮,战战兢兢地合伙将洛长安和醉三千连人带马围了起来。 洛长安看着四周围着的人,脑海中第一时间便是想起了古长灵提醒的那句话,说是北上沿途盗匪横行,只是这才出帝都龙城八百余里,就碰上了劫匪?也未免太夸张了些,大乾王朝的统治也未免太过无力了些! 醉三千脸色平静,双眸间闪动着淡淡的寒芒,很明显这些劫匪根本就没放在她眼里。也是,她可不像洛长安那般刚修行没几日,圣骨秘境尚还未曾达到,她的修为比古长灵还高,已然身在苦海秘境,距离大阳初照之境也就只有一线之隔了,弹指间便可教眼前这帮匪民灰飞烟灭。 或许是感觉到了醉三千眼底流露出来的冷冷杀意,众匪徒不禁纷纷倒退了一步,只留下一个三十开外的黑脸大汉梗着脖子站在马前。黑脸汉子被同伴这样不仗义地推出来出头,也不好再退,扬了扬手中缺了三四道口子的锈刀,硬着头皮发狠吼道:“此木是我栽,此山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洛长安坐在马上看到黑脸汉子喊完这句话就已经出了满头大汗,再看四周满脸灰色恐惧的匪徒,不由得有些想笑,不过却又笑不出来。这些匪徒虽然迫于醉三千的威势而恐惧,但是他们并没有就此逃走,若非已然到了亡命的困境,焉能至此?而就在距离帝都龙城八百余里的地方,就流连着这样的亡命之徒,不用想北方的状况何其惨烈!大乾王朝如今已是何等的山河破碎! 洛长安感慨之余,打马上前了两步,探手抓起马鞍前的破虏长弓,探手扣起一支穿云箭,上弦拉弓,紧紧盯着那黑脸汉子,冷然说道:“我问你三个问题,如果老实回答,今日便饶你们一命,如果回答得令我不满意,嘿嘿……” 洛长安嘿嘿的笑声未落,扣弦的手指一松,穿云箭呼啸一声自那黑脸汉子鬓角穿过,割下一缕杂乱枯黄的青丝,深深射入满是土石的地下三寸有余,箭羽在风中,宛如弹棉花似的微微颤抖轻响。 黑脸汉子被这一箭吓得不轻,目瞪口呆地伫立良久方才十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充满恐惧地向着洛长安点了点头。乖乖,刚才那一箭再射偏一点点,他的小命可就不保了。至于其他匪徒,更是不敢有丝毫的忤逆,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好不窝囊。 洛长安虽未曾开弓射箭,但是连月来练身练心,又兼早已深通射箭之道,此刻借助九和破虏好弓,这才成就了一箭震慑之功。他也不得意耍威风,双眼静静地看着那黑脸汉子,淡然问道:“你们从哪来?” 黑脸汉子的身躯微微一抖,咬牙坚持了片刻,颓然泄了口气,说道:“北地祁连村。” 洛长安见那黑脸汉子回答得与自己估摸的差不多,略微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黑脸汉子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埋头说道:“一共三十六人,分为前中后三拨,守在这条山道之上。” 洛长安不禁暗自一阵苦笑,就黑脸汉子这些怂货还充当劫匪,三十六人绑在一起还不够一个真劫匪砍的,竟然还一分为三,将这条道堵了,难道还想在一批人身上劫三回不成?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问:“北边战事如何?” 黑脸汉子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十分忌惮地看了洛长安一眼,随即又把头埋得更低了,显然一时间是把他当成朝廷的官了。官匪明面上都是天敌,不管是在哪个朝代,大多如是。至于背后的官匪勾结,他们这样的难民乔装而成的流寇,还没能摸到龙城官府的大门是朝哪边开的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四周有任何声音响起,黑脸汉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青门峡乾军大捷之后,北方夷狄狼军一路北撤,乾军将领率兵追击到了数百里开外,哪知后方突然出现大批狼军的踪迹,青门峡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被狼军冲散,侥幸逃离生天,这才南下讨口饭吃。” 洛长安皱缩着剑眉回忆了一下,仔细琢磨了一番自苍山侯那里的地图上参研过的青门峡极其附近一带的地势,神色刹那间变得无比凝重起来,冷然问道:“夷狄狼军可是从青门峡左侧深山涯涧之间的小道上杀出,沿观山岭一带迂回北上,进而堵截了青门峡的后方?” ------------ 第四十五章 将军帐下聆战情 黑脸汉子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洛长安,良久方才重重点了点头。青门峡地势极为险要,东西两侧皆为悬崖峭壁,不可攀行,贯通南北的只有一道宽三百余丈的峡谷,大乾王朝建国之初,便在此处建起一座雄关,居高以下,不知道阻击了多少次北方夷狄的侵犯。 然而这一次,夷狄狼军竟然早已兵分两路,一路佯装攻打青门峡,另一路则绕道千里,翻过深山老林,从青门峡左侧观山岭一带杀出,迂回北上,堵住了青门峡的后方,从而形成了南北夹击青门峡守军的兵势。这一切都还只是不久前青门峡南边出现了狼军踪迹方才为人知晓,可洛长安眼下身在千里之外,竟然宛如亲眼所见,怎能令人不惊! 或许,朝廷的人知道,或许,北方战前的将军报喜不报忧尚未将消息送达龙城,但是洛长安却从一个流民口中的一句话就看出了一切,不得不说当初在苍山城大半个月参研苍山侯的那张地图的功夫没有白费。然而,此时如火的军情尚在千里之外,纵使他看出了这些,也已无济于事,不知道这么些日子下来,青门峡是否还在坚守之中! 洛长安沉了沉心思,从身旁的钱袋中取了百十两银钱,随手抛落在那黑脸汉子身前,冷冷说道:“堂堂七尺男儿,家园被夷狄铁蹄践踏,却不思保家卫国,只知道一味逃亡,还干起了这拦路打劫的无耻勾当。倘若日后再让我碰上你们这般,必然一箭一个射翻在地。” 洛长安说完,猛地一抖缰绳,纵马疾奔向前,从那黑脸汉子身旁一掠而过的时候,探腰展臂,抓过斜斜插在山石道上的穿云箭,放回到了箭筒之中。 醉三千纵马追上洛长安,见他神色凝重,秀眉不觉微微一挑,说道:“没看出来你竟然还有这般家国情怀,只是怎么放着入朝为官的机会不要,反倒这样只身奔赴边疆?” 醉三千这么说,很显然早就知道了姬无忌乃至姬谅尘想招揽洛长安而被拒绝的事情。洛长安也不以为意,神色不见丝毫的放松,冷声说道:“朝堂上论的不是家国,大臣们争的是权位,我也没什么保家卫国的情怀,只不过曾经答应过一位恩人,必要的时候会略尽绵薄之力。” 洛长安当初在苍山城的苍山侯府,确实曾经答应过苍山侯,一生铭记苍山侯关于家国理想的教诲,如今青门峡破关在即,形势异常凶险,倘若真的让北方夷狄的铁蹄踏过青门峡,纵横南下,大乾王朝覆亡倒在其次,天下黎民只怕在劫难逃。是以,洛长安才有心要前去看看。 醉三千看着洛长安凝重的神色,体味着他说的沉重的话语,不禁想起了此时高坐泰斗宫中的天子姬无忌,暗地里将两人细细一比较,不觉心生一丝失望之意,以前在她心底无比高大无比光辉灿烂的人,与眼前这个不慕虚名不谋权位的少年相比,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的黯淡无光了。 想着自己过去十来年的付出,醉三千不禁有些心寒,暗自咬了咬牙,说道:“那我们就快马加鞭,赶到青门峡去看看,青门峡外西麓的大雪山之下,传说可是有天马的。” 洛长安本来是打算送醉三千回家,一是不放心她的精神状态,怕她半道上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借此还了她那份恩情,二是要避开成丰皇帝姬无忌即将举办的秋闱狩猎大典。不过此时情况有变,再也顾不得那么多,默默点了点头,扬鞭疾行向前。 从帝都龙城到大乾北边边境,足有近万里之遥,洛长安与醉三千星夜兼程,座下马匹换了一匹又一匹,人和马实在累得不行才停下歇息一阵,醉三千的修为高深,恢复起来很快,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洛长安的恢复速度比她更快,仿佛在地上闭上眼睛一坐,片刻间睁开眼睛就又精神奕奕了。这个也无怪乎她不理解,实在是能入那定定妙境中修行的人太少,她没见过也没听过,实属平常。 两人一路奔行,也遇到过好几拨劫匪,醉三千压根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若那些劫匪真的凶恶不轨,顿时当场毙命,若那些劫匪如之前那黑脸汉子一般,则出手略施惩戒以儆效尤。如此前前后后花了十多日的功夫,终于到了青门峡地界。 很明显的,一入青门峡地界,战火硝烟的痕迹倍增,到处一片惨败荒芜,断壁的残垣,泛白的灰烬,枯黑的草根和血污的沟渠,在夕阳的残照中,在凛冽的秋风里,格外的萧瑟肃杀。 洛长安沿着西来的阳光极目远翘,隐隐约约在极远的山头,矗立着一排排黑色的军帐,在营房的门顶和护栏的角落上高高挂起的旗帜上,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苍劲的字迹,而不是夷狄的狼牙图腾。 洛长安微微松开勒紧的缰绳,双腿往口吐白沫的骏马腹下一夹,猛地向前窜了出去,口中迎风呼道:“那里好像有大乾的军营,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醉三千修为比洛长安要高出很多,早就看清了远处军营树立起来的旗帜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萧字,知道那是苍山侯的标识,看到洛长安冲将出去,便也一抖缰绳,飞快地跟了上去,扭头说道:“前面是苍山侯的军营,一会到了帐前不要冲得太急,以免哨兵误会。” 洛长安一听前方是苍山侯萧鼎的军帐,神色间不觉闪过一丝激动,知道醉三千提醒得很有道理,默默地点了点头,振臂扬鞭,往前冲得更快了。 迎风奔驰在平坦辽阔的大地之上,眼看着苍山侯的军帐不远,可洛长安和醉三千二人却从日落跑到了入夜三分方才靠到近前,看着辕门内气度严谨的哨兵,两人齐齐勒住了缰绳,稳稳地停在山脚下。 军帐内灯火如炬,洛长安和醉三千刚刚停在山下,山上的哨兵就发现了二人,纷纷开弓相向,锋利的箭簇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闪着冰冷的寒芒,牢牢地盯着二人。其中一位伍长模样的人高声呼道:“来者何人?” 洛长安肃然昂首,高声回应道:“在下洛长安,有事拜见侯爷。” 深夜的风呼呼的从山上吹下来,那伍长喊的话,洛长安轻易就能听见,可是他喊的话,山上的人就没那么容易听得到了。只见那个伍长皱缩着眉头满面茫然,不一会儿便又高呼道:“你们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们箭下无情。” 洛长安听到那伍长所喊的话,便知道他没能听到自己刚才的回应了,一时间不禁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把自己到来的消息传达上去。 醉三千看着洛长安将座下已然累得疲惫不堪的骏马兜来兜去,知道他心急,秀眉微微一轩,昂首高呼道:“龙城洛长安有事拜见苍山侯!” 醉三千一开口,宛若凤鸣震天,清脆响亮的声音逆风而上,直入军帐各个角落,隐隐然还有淡而空旷的回音。 中军大帐之中,苍山侯萧鼎神色略为疲惫的端坐在虎头大椅之上,身前桌上摆着那一张详细备至的大乾江山地图,魏斯齐在案旁掌灯,月生山人神情略显凝重地席地坐在案首,双眼却没瞧着地图,而是盯着苍山侯萧鼎有些白里泛青的脸色。 四下里一片寂静,醉三千的这一声呼喊就格外清晰响亮地落入了三人耳中。苍山侯眉头不禁微微一蹙,随即又是轻轻一扬,呵呵笑了一下,说道:“那小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月生山人也是满脸意外,不过却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朝苍山侯拱了拱手,说道:“我去看看。” 苍山侯知道月生山人与洛长安之间情谊深厚,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翻手一扬,将桌案上的地图卷了一半,一旁的魏斯齐会意,放下灯盏,默默地将地图折起收好。 月生山人快步出了中军大帐,径直走到辕门之外,遥遥看到山下端坐在马上面有忧急之色的少年正是洛长安,不禁眉梢轻扬,含笑呼道:“小洛,快上来!” 月生山人的声音苍老而劲远,洛长安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神色微微一震,打马扬鞭,往山上冲去,可是那马一连奔行了两日一夜,实在是累得够呛,冲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缓坡,便前蹄一软,往地上栽倒下去。好在洛长安已经修行了些时日,反应也算及时,在马栽倒的刹那腾身而起,险而又险地落在一旁。 醉三千没像洛长安那么急,而是探手抓过随身携带的简易行礼,也就是一个小包裹和那两个黑沉的长筒,翻身跳下马来,徒步往山上走去。 洛长安见醉三千都徒步而行了,无奈地取过马背上的大背囊,大踏步往山顶而去。 到了山上军帐前,看到月生山人早已迎出了辕门,洛长安心中暗怀感激,拱手深深拜了一礼,含笑说道:“老山人,我们又见面了。” 月生山人听到洛长安略带玩笑式的称呼,哈哈畅怀一笑,转眼看着醉三千,见她如花似玉暗藏风流,不禁露出一丝赞赏之色,呵呵笑道:“小洛,这就是你那位新娘子吧?” 洛长安没想到月生山人见到醉三千的第一句竟然会这么说,不禁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解释道:“你老误会了,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月生山人微微一愣,随即恍然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哈哈一笑带过,拉着洛长安就往军帐里面大步而去,口中说道:“侯爷此刻还没歇下,我带你去见他。” 洛长安笑着点了点头,任凭月生山人拉着往中军大帐走去。醉三千落在两人身后三五步开外,俏脸上因为月生山人适才的那句新娘子而起的一丝红晕尚未褪尽,妙目中闪动着一丝疑惑的神采,愣愣地盯着洛长安的背影,不一会儿,不觉想起了龙城前段时间的那个关于布子衿抢人新娘的传闻,秀眉不禁微微一抖,心中恍然暗道了一声,原来是他。 洛长安跟着月生山人很快进了中军大帐,远远地看到苍山侯萧鼎含笑端坐在帅椅之上,连忙上前两步,躬身执手长揖及地,朗声赞拜:“洛长安拜见侯爷。” 苍山侯萧鼎微微摆了摆手,淡然说道:“不必拘礼。”说着又转眼看到了一旁的醉三千,想起适才听到的那一声中气充沛的清脆高呼,不觉又是一笑,说道:“从布无赖手里把新娘子接出来了?” 洛长安被苍山侯萧鼎这一句话弄得有些尴尬,不过却也知道如此恰恰说明了萧鼎和月生山人一样,是真的关心他的,所以只好赔笑再解释了一遍,说道:“侯爷误会了,澜儿还在问鼎侯府,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大家都叫她醉三千。” 醉三千这回心底彻底没了疑虑,知道了洛长安确实就是那传言中被布子衿抢了新娘子的人,当下微微拱了拱手,淡然说道:“小女子醉三千,见过诸位前辈。” 苍山侯知道自己确实是误会了,不过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之色,纵然说错了也没关系,因为他相信一个能跟着洛长安历经千万里从龙城赶到这荒芜边境来的人,与洛长安的关系决然不一般。不过想到醉三千与洛长安同行万里,他又不觉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眉头微微一紧,问道:“如儿不是跟着你一起去了龙城么,怎么这次没有随你一起过来?” 洛长安听到苍山侯萧鼎突然提及萧半如,神色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答道:“萧姑娘不久前已经启程回苍山城了,至于叶大哥,他也回到隐王身边了。” 苍山侯萧鼎近几个月来一心扑在这北边的战事上,对于龙城里发生的事情倒是少有听闻,不过此前对于叶长门的过往早已知晓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是前太子姬谅尘的近臣,此刻听到洛长安提及隐王,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心底暗自有些诧异,姬谅尘竟然时隔十六年重现人间。 略微沉吟了片刻,苍山侯萧鼎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回去了也好。” 洛长安听着萧鼎的这一声感叹,不知道他是在为叶长门回到了隐王姬谅尘身边而叹呢,还是在为萧半如回了苍山城而叹,不过他也无心猜度,只是惑然问道:“侯爷怎么到了此处?” 苍山侯见洛长安问及军事,神色微微一肃,隐隐透出一股威严,淡淡说道:“虽然朝廷一直没有传旨给我,但是我却一直都有关注北方的战局,早在五月底的时候,我得到消息,有人携斩龙碧血二剑投入青门峡的守军之中,夷狄狼军节节败退,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后来你将那张地图还回来之后,结合前后的战况仔细推敲琢磨,才猛然发现青门峡左侧深山涯涧之间有一条险峻小道,而狼军又恰有一半主力始终未曾露面,很有可能便走了这条小道绕到背后夹击青门峡,情急之下,我只好率军星夜驰援而来,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两日。如今青门峡腹背受敌,情势堪忧。” 洛长安闻言猛地一震,五月底正是他在九生堂仔细参研苍山侯那幅地图的时候,这么说来,倒是他延误了战机,倘若他当初没有拿走苍山侯的地图,那么萧鼎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会发现涯涧小道,继而发兵驰援,将夷狄狼军阻击在小道之中,从而化解青门峡之险。 洛长安意识到责任在己,心情不禁变得有些沉重,默默沉吟了一会,镇定地问道:“现在的战况到底如何?” 苍山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洛长安延误战机已然很明显,不过此刻看到洛长安短暂的愧疚之余,立即镇定探问战局,一副颇有担当的模样和胸怀,不禁暗感欣慰,又暗自赞叹,静静地看了洛长安片刻,方才摇头说道:“形势不容乐观,我率领大部人马驻扎此地已近三月,与青门峡互成掎角之势,牵制住了南边这部分狼军的大部主力,但是北面狼军仍旧日夜攻关,青门峡已经多日没有消息传出来了。” 洛长安微蹙着眉头默默沉吟了一会,悠悠说道:“没有消息或许算得上是最好的消息了,至少说明青门峡尚未失守。眼下南边这部狼军驻军何处?所布营垒又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没有?” 苍山侯萧鼎听到洛长安那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的话,眉头不禁微微一挑,这几个月来的坚守苦战却毫无建功,大多数士兵士气低沉,包括许多将军都以为青门峡必失无疑,情绪十分的悲观,只有洛长安这个二十出头未曾历经沙场的少年,还保持着一颗乐观向上的昂扬之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苍山侯萧鼎咧嘴微微一笑,正准备夸赞洛长安两句,再顺便问问他有何良策,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帐内,一个哨兵神色慌张地抱拳屈膝跪地,喘着粗气说道:“报,敌军突然拔营,转向青门峡而去,打的是凯旋而归的旗号!” ------------ 第四十六章 山河欲碎人不和 哨兵的话音落地,苍山侯萧鼎泰然端坐在帅椅上的伟岸身躯猛地弹立而起,脸上闪过一道极不健康的殷红血色,沉眉缓了口气,方才厉声喝道:“你说什么?青门峡失守了?” 驻扎在青门峡南面的狼军突然拔寨起行,而且打的是凯旋而归的旗号,那就只能说明,坚守了数月的青门峡被狼军从北面攻破了。然而,这是苍山侯萧鼎所不愿接受的,甚而是大乾王朝所承受不起的。 那哨兵见平日里十分温和的苍山侯突然透发出无穷的暴戾之气,顿时吓得一阵哆嗦,不过却也不敢打马虎眼,老老实实地说道:“青门峡与我们的信息往来已经彻底中断了一月有余,小的不知道那里是否已经失守,只是看到狼军拔寨北上,锦旗蔽空,朝天高歌,是夷狄胜利凯旋的阵仗。” 哨兵的话刚刚说完,便有一阵阵响彻云霄的歌谣从远处传来,唱的正是那粗狂豪迈的祭神曲,洛长安虽然不懂北地语言,不知道歌谣的具体含义,但是却隐隐感觉到其中深藏着的凛冽杀机要远远多于欢喜之情。不觉转头看了苍山侯萧鼎一眼,见他的脸上仍然残留着那抹病态的殷红血色,忽而想到一种可能,剑眉微微一挑,说道:“侯爷,我们还是先出去看看吧。” 苍山侯缓了两口气,压下脸上那抹病态的血色,默默点了点头,抬脚往军帐外走去。魏斯齐、月生山人紧随其后。洛长安稍稍落后几步,对与他并肩而行的醉三千低声问道:“你可听得懂他们唱的是什么?” 醉三千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北方现在势力最大的算是突厥一族,他们崇拜狼图腾,所以军队旗帜上绣的都是恶狼,他们唱的就是祭奠狼神的古曲,这支曲子喜庆的时候可以唱,悲伤的时候也可以唱,听他们现在万军高歌的气势,大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倒不见得是凯旋班师的阵仗。” 醉三千是深通乐理之人,洛长安也是,这才从歌声中隐含的激昂悲切的情绪之间,察觉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至于说苍山侯等人,因为不通乐理,又兼与狼军交战甚多,总觉得夷狄之人向来如此激昂悲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 众人一直出了军帐大营,站在辕门外的山头上,翘首北望,只见远远的一片漫天灯火,照得天地通彻,狼军的大旗迎风招展,凶狠霸道的狼图腾几欲破旗而出,显得格外的狰狞。飘扬的旌旗下,数十万狼军阵型严谨,步伐稳健,万军齐歌,缓缓往北退去。 苍山侯看着阵势严谨、气势冲天的狼军浩然北上,脸上又一次腾起了那极不健康的血色,浓眉纠结,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气得不轻。一旁的月生山人和魏斯齐都是一脸沉重地看着他,显得极为关切,好几次都想张口,却又终究未曾说话。 洛长安在一旁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心中之前在军帐中忽而生起的那个猜想又确定了几分,遥遥望着北去的狼军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开声问道:“侯爷怎么又受了重伤?” 苍山侯闻言陡然一震,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洛长安,一股盛怒而起的霸道威严之气汹涌而出,牢牢地锁住了洛长安。主帅受伤甚重,这在军营里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虽然此刻近旁只有月生山人、魏斯齐和醉三千三人,并没有其他士卒,但是洛长安就这么直接发问,显然是坏了军纪,哪怕他的声音不大,泄露不了这个秘密,也还是坏了军营规矩,这是治军素来严谨的苍山侯所不能容忍的。 月生山人和魏斯齐也都是齐齐色变,十分紧张地看着苍山侯,想劝一句,却又不敢,只是心怀惴惴难安,他们都知道苍山侯治军严谨,也知道苍山侯一直都很看好洛长安,倘若因为此时一句话导致二人分崩离析,甚而重处洛长安,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 醉三千则是秀眉微微一挑,颇有些耐人寻味地看了苍山侯一眼,她虽然与洛长安接触不多,但是对他的性子却也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并非一个鲁莽无谋之人,之所以敢这般犯下忌讳,绝对是因为拿准了苍山侯的脉搏,只不过她有些好奇,到底苍山侯是如传言中的那般治军严谨到了一丝不苟、六亲不认的地步,从而重责洛长安,还是静下心来先听听洛长安的意见? 洛长安虽然感觉到了从苍山侯身上透发而来的巨大压力,不过神色间一丝变化也没有,清明透亮的双眼静静地与萧鼎对视着,眼底闪动着一抹倔强和执着的神采。 苍山侯萧鼎双眼寒光烁烁地盯了洛长安好一会儿,不知道最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一声长叹,身上的气势霎时间散尽,脸上殷红的血色又加重了几分,隐隐还透出一抹青黑的色彩来,缓缓说道:“一个月前,我只身暗探敌营,在狼军营中遇到一人,彼此相斗了一场,互有损伤,后来得魏斯齐引兵增援才逃了回来。这也是月生山人也在此处的原因了。” 听苍山侯这么一说,洛长安心底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剑眉微微一蹙,恭谨而严肃地问道:“侯爷修为如何?当时重伤侯爷的对手修为又如何?那人有没有可能也就是敌军主帅?” 苍山侯萧鼎听洛长安无礼发问,浓眉猛地一缩,一股怒色勃然而起,他已经破例纵容洛长安一次了,没想到这小子一点也不知道节制。可是呵斥之声尚未出口,心下忽而被什么东西挑动了一下,神色微微一震,急忙转头往北去的狼军望去,只见严整的行军之间,重型的攻城器械竟然排在最北面,其次是弓箭手、轻步兵、骑兵,重型步兵竟然落在最后压阵,俨然一副攻坚的阵势。 苍山侯此前并未发觉狼军布阵的怪异之处,是因为有哨兵的报告先入为主,在他心底落下了一个狼军凯旋的定势,而今被洛长安的两次无礼冲撞给气得不轻,心底的定势被冲淡了不少,这才看出端倪,不禁骇然大惊,转头深深地看了洛长安一眼,兀自有三分难以置信的意思。 洛长安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倘若青门峡当真失守,这南面的狼军断然不会此时班师凯旋,而是会掉转枪头,充当先锋,一马平川地往大乾腹地冲杀过去。纵使一定非得要班师整顿,凯旋之师多少也会有一丝昂扬的傲气,必不会如此严阵前行,更不会摆出这么一副攻坚的阵势,而且他们的歌声也绝不会如此激昂悲切。显然,他们这是要做最后的拼死一搏了!” 洛长安的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暗自一惊,苍山侯萧鼎则是浓眉紧锁,显然已在沉吟筹谋应对之策了。 洛长安见苍山侯迟迟不决,剑眉微微蹙动了一下,觉得此举不像是苍山侯萧鼎的做派,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说道:“青门峡南面这部狼军,本是一支奇兵,走的是深山涯涧的小道,所带军粮器械都是少之又少,如今已被侯爷率军拖在此地已近三月,附近的城镇村落也早已被他们抢掠一空,没有供给,早已失去奇兵的重大战略意义,反而成了一个累赘。” 洛长安分析得句句在理,青门峡南面这部分狼军,确实所带辎重不多,大多粮草都是路过观山岭之际沿途抢掠所得,至今被苍山侯率军拖延数月,几乎已然到了弓尽粮绝的境地,不管萧鼎夜探敌营之际所重伤的那人是不是狼军主帅,狼军都要作此死命反扑。 至于说狼军为什么不选择攻打萧鼎,而选择回身北上进攻青门峡?原因有三,一则是萧鼎当日夜探敌营所伤之人正是狼军主帅,而且伤势不断恶化,几乎到了死亡的边缘,对萧鼎心有忌惮,不敢南下;二则萧鼎背后是大乾的辽阔土地,后需辎重粮草源源不绝,甚而随时都可能有援军赶到,狼军粮草断绝,拖延不得;三则青门峡已被狼军南北夹击数月,早已将惫兵疲,合南北两部狼军全力攻坚,指日可破,只要也只有攻下青门峡,南北才能大道畅通,才有日后南下直取龙城的可能。 要说狼军主帅也颇有胆略,竟然于此危难之际,敢当着苍山侯的面摆这么一出空城计。先是放出青门峡失守的消息,然后整军耀武扬威地北上,旌旗蔽空,万军齐歌,搞得声势浩大无比。若非洛长安深通乐理,从歌声中听到激昂悲切的凛冽杀机,又兼胆大心细地点醒苍山侯,只怕今夜苍山侯当真要上这一个狠当了。 苍山侯听到洛长安的分析之后,将之前所有的战况情报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神色忽而变得轻松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建议?” 洛长安看到苍山侯萧鼎的轻松神色,知道萧鼎必然已有了决断,问他只不过是想考考他罢了。沉吟了片刻,抬头说道:“我建议侯爷兵分四路。” 苍山侯萧鼎闻言微微一震,不知道是不是洛长安说中了他心中的想法,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笑问:“哪四路?” 洛长安听到萧鼎直接问哪四路,显然是肯定了他兵分四路的提议,当下将心中的想法合盘脱出,朗声说道:“当下已入深秋,峻石河与呼兰河水位下降,侯爷可派两路重兵,涉马过河,于青门峡东西两侧高山上设伏,可断狼军两翼;另外,狼军此次返身北上,可谓是破釜沉舟之战,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侯爷可派千余轻骑,掠杀狼军压阵的重型步兵,骚扰敌方军心,也为东西两侧重兵设伏争取些时间;最后,狼军此番在此摆出凯旋班师之势,到了青门峡之下,只怕也会假扮得胜而归,从而打击动摇青门峡上守军的军心,侯爷需派一小分队,将此间实情提前送进青门峡,令其守将北面坚守,南面出击,配合侯爷的大军,将南面狼军一举歼灭,以绝后患。” 洛长安没有像苍山侯萧鼎那样时时研究地图,但是所说行军布阵之计,却是无比的清晰明朗,仿佛胸中丘壑鲜明,这青门峡周边的山形地势全都被他看在眼底一般。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他当初在苍山城可是将萧鼎的那幅地图一寸一寸地钻研琢磨透彻了的。 洛长安自己说出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落在身旁几人的耳中,却无异于天外惊雷,就是苍山侯萧鼎也不觉暗自惊叹,这小子心思之缜密,用兵之深远,丝毫不亚于他这个疆场老将。略微点了点头,郑重问道:“前面三路兵马都好安排,只是这第四路前往青门峡送信的小队有些棘手,你刚才也听到那哨兵说了,我们与青门峡之间的信息往来已被狼军彻底切断一月有余了,要想将信息送进青门峡,可谓是难比登天。” 洛长安听萧鼎这么一说,剑眉不觉微微一挑,很快就明白了萧鼎这是想要他去青门峡送信的意思,短暂沉吟了一下,执手躬身一礼,说道:“小子斗胆请侯爷将往青门峡送信的任务交给我。” 苍山侯萧鼎早就知道洛长安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也知道他会主动请命,哈哈笑了一声,随即神色又变得十分严肃起来,双眼牢牢地盯着洛长安,冷然说道:“军前无戏言,你可敢立下军令状?” 洛长安没想到苍山侯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要求他立军令状,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正,肃然答道:“我愿立军令状。” 苍山侯看到洛长安坚定决绝的姿态,顿时爽朗大笑着叫了一声好,继而又斜眼看了醉三千一眼,淡然问道:“就你一人前往?” 洛长安又是一愣,有些不明白萧鼎的意思,不过一旁的醉三千将萧鼎刚才的神色清清楚楚地看在眼底,淡然一笑,脆声说道:“我与洛长安一起来的,自然也一起走,青门峡我陪他去,也愿意立下军令状为证。” 洛长安听到醉三千的话,顿时明白了萧鼎之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看上了醉三千那高深的修为,也明白了萧鼎从他身上入手,绕了一大圈,最后真正认定送信的人却是醉三千,不觉暗自苦笑了一下,这没有高深修为在身,还真是诸事不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入圣骨秘境。 洛长安暗自感慨了一下,随着苍山侯萧鼎回中军大帐立下军令状。魏斯齐则去召集营中将领,准备升帐议事,月生山人也借故退了出去,醉三千则自行去收拾压根就不需要收拾的行囊,军帐中只剩下萧鼎与洛长安二人。 说是往青门峡送信,但是萧鼎却没有丝毫提笔书信的意思,而是坐在帅椅上静静地看了洛长安一会,见他一副泰然自若丝毫不见紧张的神态,略微点了点头,问道:“你知道青门峡的守将是谁么?” 洛长安不知道苍山侯萧鼎这么问的目的,也不知道青门峡的守将是谁,坦然摇头说道:“还盼侯爷赐教。” 洛长安不问守将是谁,便直言请侯爷赐教,这让萧鼎更加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微微沉吟了一下,曲着一根手指在帅案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说道:“北门守将徐崇景,南门守将萧泰。” 洛长安听到徐崇景的名字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听到萧泰的名字却是不禁神色微微一震,他知道萧泰是萧鼎的儿子,抬眼看了看萧鼎,见他神色平静,便也什么话都没问,静静地等着下文。 苍山侯萧鼎也没有等着洛长安发问的意思,略微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徐崇景是问鼎侯布公权的嫡系人马,此人奸猾无比,凶残暴戾,而今手下又多了两个人,这两人你也熟悉,一个是手掌斩龙剑的洛长宗,另一个是手掌碧血剑的朴柳。” 洛长安听萧鼎讲到这里,眉头不禁紧紧蹙动了一下,心想这一次前往青门峡送信遣将的任务看来不易完成,不过却是仍然没有说话。 苍山侯萧鼎见洛长安还是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大乾王朝圣祖元皇仙逝之后,余下不少隐秘,至今未能一一开解,不过有一种说法,朝野间稍有耳目之人尽都知晓,说是大乾王朝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必有一深具大威能的天地至宝出现,以助大乾逃过大劫,延续国运,而今朝野之间,已经有不少人都盯上了这件传说中必会出现的天地至宝了。更有人甚至罔顾苍生,欲陷大乾江山社稷于危难。” 洛长安的眉头猛地一缩,思绪沿着萧鼎的话语飞转,不一会儿便恍然而悟,脸色陡然一沉,不过还是没有说话。洛长安想到,正是斩龙剑和碧血剑出世之后,北边狼军才节节败退,也正是徐崇景率军追杀溃逃而去的狼军之际,青门峡南面突然出现数十万精锐狼军,猛攻青门峡。 诸事如此巧合,再结合萧鼎对徐崇景那番奸猾无比、凶残暴戾的评判,以及朝野之间多有人追逐那传说中必会出现的莫名天地至宝,甚而不惜罔顾苍生陷大乾江山社稷于岌岌可危之境。问鼎侯布公权私通北方夷狄已然成了昭然若揭的事实。 ------------ 第四十七章 釜底抽薪敌阵行 苍山侯向洛长安点明了问鼎侯布公权私通北方夷狄,欲献青门峡而开夷狄马踏中原的方便之门,进而逼迫大乾王朝皇室中人开启圣祖元皇所留之隐秘至宝的险恶用心。见洛长安面有怒色而不言,心中不禁暗生一丝感慨,知进退,善隐忍,这才是成大事者的风范。 萧鼎略微感慨了一下,又说道:“那徐崇景的修为一般,如果到时候他阻扰大计,你们大可喧宾夺主,至于事后的一切,我都会一力承担。” 洛长安感觉到萧鼎淡淡话语间饱含的杀伐之气,郑重地点了点头,心底也暗自有些欣慰感动,这是萧鼎第二次当着他的面表示要替他出头了。上一次在苍山城,萧鼎便说要替他把安澜从问鼎侯府要回来,被他委婉拒绝了,这一次有可能要杀徐崇景,萧鼎便说会一力承担一切后果,免却他的后顾之忧,这份情只怕不受也得受了。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对抗布公权,简直是螳臂当车,痴人说梦。 萧鼎见洛长安点头,探手从怀里掏出半边黑色的榆木牌,半个巴掌大小,形如半山,缓缓递到洛长安手里,淡淡说道:“这是我萧家祖传令符,萧泰手上也有一枚,他见了这个,自然会相信你说的话,出兵与我会师破敌。” 洛长安接过木牌贴身藏好,郑重点了点头,执手躬身长揖及地,说道:“请侯爷放心,我一定保证青门峡北门固若金汤。” 萧鼎知道洛长安最后这句话是要免却他与萧泰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全力聚歼南面狼军。他微微摆了摆手,淡然说道:“你去吧,一路小心,事情办妥之后,以三束烽烟为讯,我在青门峡之下等你的好消息。” 洛长安恭谨答应了一声,转身阔步出了中军大帐,翻身跨上已然更换好了的战马,与醉三千并肩奔驰下山而去,往北投入莽莽夜色之中。 经过大半夜的疾行,洛长安和醉三千终于追上北去的夷狄狼军断后的重步兵营。远远地隐藏在三五里外的夜色中,看着严整而杀气震天的军阵,按马徐行的醉三千神色平静地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洛长安微蹙着眉头没有回话,眼前断后的狼军步兵,已经与前头的轻兵和狼骑拉开了不小的距离,要赶在狼军攻打青门峡之前将信息送到萧泰那里,绕路是不可能够的了,那样只会耽搁更多的时间,可要说硬闯横穿整个狼军军阵,又自问没有那个能耐,虽然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但是却还没能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醉三千见洛长安犯难,俏脸上掠过一丝犹豫纠结的神色,唇角微张想说出一条可行之计却又顿住,迟疑了一下,转而说道:“狼军作战,向来都是轻装简从,最快的能够夜行八百里,如果我们不走捷径,沿途稍有耽搁,便会贻误战机了。” 醉三千的顾虑,洛长安自然知道,他也知道醉三千这么说是在提醒他要从狼军军阵中横穿过去,只是这实在并非上上之策,有些不想如此成行,因为即使假借醉三千的高深修为能够穿过重步兵的军阵,那在前面的弓箭营、狼骑营和轻步兵营呢?总不能一座一座营地地冲过去吧,相信就算是醉三千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实力,更何况再拖上他这个还算不上入门的凡胎修士呢! 暗自沉吟了一小会工夫,洛长安微微吸了口气,说道:“你说狼军士兵们如果知道他们的主帅重伤近乎身亡的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醉三千闻言,秀眉不觉猛地一蹙,洛长安这一句话看似探问,实则乃是釜底抽薪之计,行军阵前,最忌讳的便是士气不振,此刻狼军孤注一掷北上攻打青门峡,可谓是士气高昂,然而除却几个核心将领之外,估计其他所有的士兵都不会想到,这或许将是他们客死异乡的决战,更不会想到,此刻带领他们前往战场的主帅已然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倘若把狼军主帅重伤近乎身亡的消息散布开去,狼军必然军心大乱,士气消竭大半。 洛长安见醉三千一直沉默着没有回答,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秀眉紧蹙似有忧色,微微怔愣之间猛然想起醉三千的故乡便在青门峡北关之外,依照当前紧张的战局状况来看,只怕她上次到了边关,也没能回得了故乡吧。而今,她在苍山侯帐前立下军令状,襄助大乾破敌,可这破的将是与她自己的族人一样被称为夷狄的狼军,或许这些狼军中更有她自己的族人。 洛长安至此方才明白醉三千此刻的两难之境,不过却也暗怀感激,不管怎么说,醉三千在苍山侯萧鼎身前立下军令状,不可谓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对于一个相交并不算太深的朋友而言,这份情谊不可谓不重如泰山。 然而,情谊固然难得,但是大义也不能废,洛长安沉吟之间,便打算劝醉三千只身离去,可话没说出口,醉三千却已策马扬鞭,往前疾奔而去:“走吧。” 醉三千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无疑是首肯了洛长安的提议。洛长安不知道她到底出于什么缘故,这么快就做了决断,或许是她性格向来如此,又或许是她想借着这个机会,最后再为身在龙城的姬无忌做点什么吧,再或许仅仅只是为了他。 洛长安略微感慨了一下作罢,眼下他确实离不开醉三千相助,她能有这样的决断自然再好不过,当下急急扬鞭策马,迎风追着她一路向前。 三五里的距离,策马疾行,不到盏茶的工夫,便已迫到军阵跟前。此刻天色微明,行进中的军阵止步休憩,他们要趁着最后一抹夜色掩盖炊烟,生火造饭。 洛长安和醉三千策马掩藏在一道清溪旁稀疏的灌木丛里,静静地看着许多士兵扛着宰杀好了的肥羊前来淘洗,几乎转瞬之间,浅而清澈的溪流便成一片血红。 众狼军士兵们边淘洗边闲话,说到亢奋处还会大笑数声,离洛长安和醉三千最近的二人,埋首溪边劳作,口中亦是喋喋不休,以至于刚才一起来的士兵走了大多半,他们仍旧还在不紧不慢地忙活着。醉三千趁着树影林风的掩护,纵身跃马而下,如同苍鹰一般扑到二人身后,手起掌落便将二人击毙,随之将二人抛入灌木丛中。动作间行云流水,如光似电,就连近在数十尺开外仍在淘洗的士兵也都毫无所觉。 洛长安快速扒下二人的军服和军牌,快速换上,悄然摸到溪边,埋头淘洗手中的肥羊,片刻之后,换好军服的醉三千也蹲到了溪边,用洛长安听不懂的语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话音时高时低,却透着一丝忌惮,显得有些神神秘秘。不一会儿,便引得上下游各处淘洗牛羊的士兵们交头接耳起来,议论声中大有惶恐、讶异之意。很显然,醉三千是将狼军主帅重伤垂死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醉三千不像洛长安那么敬业,压根就没伸手碰溪水中的肥羊一下,待口中的话说完,便默默地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洛长安淘洗肥羊,只见他手起刀落,不到半刻钟便三下五除二地将整只肥羊都肢解开来,不觉秀眉微挑,面露一丝叹为观止的讶然之色。 洛长安似乎感受到了醉三千满是惊讶的眼神,边拾掇着肢解开来的肥羊,边淡然解释了一句,说道:“我自小在野外山头居住的时候多,猎食的野兽也有不少,这屠猪宰狗的活儿熟能生巧,不过今日多亏了狼军的弯刀锋利。” 洛长安说着,将手中用毕的一柄半尺弯刀在溪水中洗净,插回到了腰间的羊皮刀鞘之中,这弯刀是狼军重步兵屠宰剥洗牛羊的刑具,也是他们的武器。刀锋极尖极利,刀刃极薄,破皮入骨,轻而易举。 醉三千见洛长安将自己拆骨剥皮的手段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又将狼军弯刀收得如此坦然潇洒,俏脸上的讶异之色虽然退去,但是却又浮起一丝喟然叹息的神情。 一个人要练就须臾间肢解全羊的本事,需要多少个寒暑不易的操刀逆行,又要多少只肥羊为此付出性命!她甚至丝毫不怀疑,倘若此刻放一个人在洛长安刀下,定然也与那肥羊一个下场,片刻间筋断皮硝、骨肉分离。 洛长安和醉三千二人就这般蹲在溪水边,打算磨到最后再悄然缩回到灌木丛里换回衣衫,伺机趁乱冲过狼军军阵。之所以要磨这点工夫,一则是自醉三千口中说出狼军主帅身负重伤的消息后,两人无形中已然备受瞩目,二则这个消息要在狼军重步兵营间传播消化乃至引起骚乱也需要一点时间。 眼见着上下游各处淘洗肥羊的士兵渐渐散去,身前的浅浅溪流缓缓回复清澈,洛长安正准备起身开溜的时候,蹲在一旁的醉三千忽而开口轻叹了一声,低声说道:“走不了了,一会你不要讲话,见机行事。” 醉三千话音刚落,洛长安便听到一串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到了身后,剑眉微微一动,复又装作恍然未觉似的,拔出腰间的弯刀,扯过醉三千身前那只未曾动过的肥羊,慢慢地淘洗起来。之前之所以没动这支肥羊,是因为他与醉三千二人食量有限,一只肥羊肢解储存已然足够。 从狼军重步兵营里过来的有二十来人,领头的是一个虬髯大汉,脸上一片愤然之色,刚到溪边站定,便扯着震山响的大嗓门叽里呱啦地质问了一句,洛长安虽听不懂,但大约也能猜到那人实在责问谁在造谣扰乱军心之类的话。听从醉三千的建议,他闭口不言,甚而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醉三千则是缓缓起身转而面向那虬髯大汉,略微审视了片刻,方才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话。估摸着是提到了一个那大汉知晓但却并不熟稔的高级将领的名字,那大汉神色间有些忸怩,显得有些踌躇起来。其他将二人围起来的士兵亦是神色变幻不定,愣愣地看着那虬髯大汉。 虬髯大汉纠结了好一会,最后只手抚胸,向着醉三千欠身行礼,简略地呱啦了一句,话音里早已没了之前愤然责问的气势,反倒是多了一分恭谨和慎重。 醉三千听到那虬髯大汉的话之后,秀眉微蹙着沉吟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看洛长安,又对那虬髯大汉淡然吩咐了一句,随即抬腿便往重步兵营里走去。 醉三千抬步起行,随即便有两名壮兵一左一右地站到了洛长安身旁,显然是在督促他起身随行,不过态度上显得有三分恭敬,没有对他踢拉扯牵之举。 洛长安虽然不知道醉三千用什么法子镇住了那领头的虬髯大汉,但是也不过于忧心,他相信醉三千此刻不会害他,当下默默地洗净弯刀,插回腰间的刀鞘之中,起身随着众人往重步兵军阵前走去。 夷狄狼军的重步兵营因为担负着为前军断后的责任,所以行进并不十分的迅速,行程也不紧张,纵使是极为短暂的造饭休憩,也在军阵中间搭了几处小小的尖顶帐篷。洛长安被带到最外围的一顶帐篷前,远远地看着醉三千往最中间的那个最大的帐篷里走去,心中掠过一丝疑惑,随即又打消了,低头钻进了帐篷之中。 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特性,哪怕是刚刚搭建起来的帐篷,也透着一抹极为清淡的臊味。洛长安进了帐篷之后,在督促他前来的士兵示意之下,坐到了一方满是刀痕的长案之后,不一会儿,便有羊奶酒和烤肉送到案前。他也不再多想,埋头大快朵颐,不管接下来的状况如何,是赶路也好,是厮杀也罢,吃饱肚子都是头等大事。 与洛长安在小帐篷里大吃大喝不同,在重步兵营的中军帐中,醉三千神色清冷地高坐在帅位之上,案前紧靠着一个大将和几个副将,这些夷狄狼军的魁伟壮汉,双眼直直地打量着横置于案上的一枚狼头木符,往日冷硬威严的脸上,俱都一副惶然惑然之色。 狼头木符,取天山雪埋黒木所制,坚逾金铁,水火不侵,是北方夷狄诸部落联盟里至高存在的几位汗王所配之物。醉三千此刻摆在众人眼前的这枚狼头木符,刻纹清晰隽永,狼头硕大威猛,俨然便是第二汗王慕容垂的王符。只不过慕容部落今次只在青门峡北关外策应,并未发兵南来,不知道这狼头木符如何却到了此处。 醉三千见众人都看得差不多了,便探手收了狼头木符,用北方游牧民族间通行的语言淡淡说道:“到帐外给我换两匹战马,我要快马加鞭将重要军情送达青门峡北关之外去。” 狼军重步兵营中的统帅是一个秃顶的壮汉,他听到醉三千的吩咐,神色极为尴尬地顿了一顿,很明显醉三千拿出来的狼头木符是真的无疑,但是她在帐外泄露主帅负伤的消息也是事实,如此两相矛盾的境况,他摸不准醉三千的心思,又不敢断然拂逆拒绝,一时间难以决断。 醉三千说完话见那统帅迟疑不决,俏脸上的神色更显清寒,沉沉冷哼了一声,叱道:“怎么?还要我再下第二道命令么?” 帐中诸将见醉三千凝眉动怒,顿时不禁暗自哆嗦了一下,持狼头木符便如汗王亲临,而胆敢忤逆汗王之命,其下场凄惨可至万箭穿心。秃顶统帅咬牙坚持了片刻,正待张口再说一句场面话的时候,忽而帐门掀动,一个哨兵快步奔行而至,急声报告道:“将军,南面有敌军来犯!” 秃顶统帅听到那哨兵慌张的报告,粗长的眉头猛地一拧,没想到自己这边摆出震天的浩大声势,乾军竟然仍然敢来袭营,不由得怒火中烧,厉声问道:“来的是哪路人马?数量几何?” 单膝跪地的哨兵神色间掠过一丝惊惧之色,惶惶说道:“茫茫一片,沙尘滚滚,看不清来了多少人马,举的是苍山侯萧鼎的大旗。” 此次从观山岭的深山涯涧间潜入南来的狼军,出了观山岭不过两日,便被赶来的苍山侯萧鼎纠住,双方数月来多有交战,死伤俱都不轻,但狼军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损伤更甚,是以整个狼军上下,都对苍山侯是既恨又怕。 秃顶统帅此刻听闻苍山侯大举来犯,神色顿时一紧,转身面向醉三千,义正辞严地说道:“汗王使者,现在乾军大举来犯,您看是否暂时在营中歇息两日,等到我们退敌之后再送您离开,以免您有任何不测。” 醉三千秀眉微微一挑,嘴角掠过一丝嘲弄讽刺的微笑,探掌扶案而起,径直就往帐外走去,冷冷然说道:“军机大事,岂能容你耽搁,若再敢阻拦,你命如其案。” 醉三千说完,人便已出了中军大帐,帐内秃顶的统帅脸上闪过一丝阴狠愤怒之色,正准备转身再劝阻一次,只不过左脚刚刚抬起,便又无奈地放了回去。中军大帐中那张坚实的帅案,在醉三千适才那轻轻一扶之下,已然成了齑粉,散落满地。 ------------ 第四十八章 一念通玄斩十三 洛长安在小帐篷里正吃得津津有味,忽而帐门掀动,醉三千缓缓漫步而入,她身上已然换回来之前的装束,手中提溜着他之前换下的行头,轻轻抛在他身旁,随即在长案前席地而坐,端起仍是满满的银壶,倒出琼浆一般的羊奶酒,痛痛快快地喝了起来。 洛长安探手抓过醉三千扔到身旁的青色长衫,起身到醉三千背对着的帐角快速换了,束好腰带,将灰蒙蒙的长剑往腰间一挂,探手抓过那柄狼军弯刀,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就能走了?” 醉三千似乎被羊奶酒的味道勾起了某些回忆,微微愣了片刻,方才兴致不是很高地淡淡嗯了一声。也不等洛长安在一旁站立太久,喝过三碗酒之后,探腰起身往外走去,口中说道:“乾军来袭,重步兵营正忙着抵御,我们正好趁乱离开。” 洛长安心中虽然不大认可醉三千这番解释,知道这次能够顺利脱困,必然还有其他缘由,但是醉三千既然不说,他也不便多问,当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紧随其后,出门策马往北而去。 两人从北面出了狼军重步兵营阵,南面便传来震天的厮杀声,洛长安不觉勒马回头遥望了一眼,只见沙尘漫天,声鼓如雷,虽然已经远在三五里之外,但还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得到那浓浓的热血沸腾而起的杀机。 醉三千没有回头,但却缓缓按马停了下来,破晓的晨光中,身前的平坦大道之上,傲然挺立着一匹青棕色的烈马,马上端坐一个魁伟硬汉,目似寒星,面如沉冰,冲天的霸气宛如凌厉的长剑直插苍穹,又似巨山大石横贯东西,甚为宽敞的平坦之地似乎刹那间生生化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险关,牢牢阻拦着她与洛长安继续北上。 洛长安被这一股甚为熟悉的凌厉气势所惊,飞快转身回头,待看清那男子清冷沉寂的面容,剑眉不觉猛地一拧,此刻拦在自己身前的人竟然还真的是问鼎侯府内侍玄衣雕鞍十三骑里头的其中一个。对于侯府内侍玄衣雕鞍十三骑,打从三月在青溪镇洛府门前一遇之后,他便一一牢牢铭记于心,他知道要对付布子衿甚而是布公权,玄衣雕鞍十三骑这道关,必须先迈过去。 玄衣大汉见洛长安只是极为短暂地惊讶了一下,随即便又回复如初的镇静,清冷沉寂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愤怒中带着戏谑嘲讽的微笑,嘿嘿然说道:“我道为何狼军营中流言四起,原来是我们最爱拨弄是非的文渊大学士的亲外孙到了。” 玄衣大汉这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在骂洛长安,还是在骂文渊大学士,或者将两人连带着一起骂了,反正在他的印象中,洛长安也好,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也罢,都是只会乱嚼舌根,拨弄是非的主,手底下不见得有什么真章。 洛长安知道玄衣大汉这是在故意羞辱自己,不过他自觉与文渊大学士花余庆毫无瓜葛,不管是玄衣大汉张口痛骂的意义何在,他都能够暂时忍耐,微微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是十三骑中的哪一位?” 玄衣大汉见洛长安仍旧一副不温不火的姿态,脸上的怒意更浓,嘿嘿冷笑说道:“想要摸清门路好往阎王殿里告状么,告诉你也无妨,记得尊称老子一声十三爷便是。” 洛长安神色不变,剑眉微微一扬,戏言道:“布公权通敌叛国竟然到了如此明目张胆的地步,就连侯府最亲近的走狗也都派到了敌军营中充当打手,真是不由得不让人赞佩,至于十三爷的称呼,只怕你当不起,叫你一声十三狗,倒还有三分贴切,但又怕如此反倒白白糟蹋了狗的名声,因为就连你的主子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啊。” 要比口头刀子,洛长安可谓比任何人都不钝,这一套话夹枪带棒地骂完,就连一旁神色凝重的醉三千都不由得莞尔失笑,更别说被骂作猪狗不如的十三该有如何的愤怒了。 十三的脸色青白急转不定,最后忽而仰天狂笑,凌厉如剑的气势复又猛然增长了三分,高涨到极致之处忽又猛然顿住,抬眼冷冷盯着洛长安,森然说道:“本来老子还顾念你与小侯爷有三年生死之约想要饶你一马的,如今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老子!” 十三言罢,身形陡然飞跃而起,像一块巨石一样弹起三丈有余,随即宛若流星坠地一般,直愣愣地往洛长安砸了过来。 洛长安曾听他父亲洛阳明简略介绍过,说问鼎侯侯府的玄衣雕鞍十三骑,各个手段通天,阴狠毒辣,如何也没想到这十三一出手竟是如此怪异而蛮横的招式,一时间不禁暗自有些想笑,不过却又笑不出来,因为在十三这雷霆一击之下,他完全没有一丝抵抗的能力,四周的天地元气纷飞涌动,仿佛随着十三的这一击化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以至于想要拔出抓在手里的狼军弯刀亦是不能。 不过,洛长安虽惊不惧,因为在他感觉到被十三的气机牢牢束缚住的刹那,一旁的醉三千也动了,只见她长袖轻辉,一抹如同残月的银光乍泄,清寒明亮,甚而掩盖了东方初升的太阳,卷起漫天狂风,向着直愣愣扑击下来的十三拦腰斩去。 面对醉三千突兀而起的暴击,十三也不敢直缨其锋,直愣愣仿若一根石柱的身形一个极其诡异的旋转,生生再次拔高六尺有余,躲过风刃如环的一击,转而直扑醉三千而去,怒声戏谑道:“嘿嘿,没想到还是一个苦海秘境的小高手,一会连皮带肉吃下去,也不枉老子这一番耗费。” 醉三千听到十三一语道破了她的修为,又听到他说要连皮带肉地吃下自己,俏脸顿时猛地一沉,秀眉微拧,自马背上弹腰而起,宛如弱柳扶风一般飘摇直上,手指间现出一片极薄极韧的寸许刀片,长臂急挥,一朵朵月华乍然倾泻,仿似九天花开,绚烂无比地往十三身上笼罩而去。 十三看着醉三千挥洒而出的残月光刃明暗不一,脸上的凝重之意渐浅,笑意渐浓,一边极为诡异地躲闪着一边嘿嘿然继续说道:“原来还是半只脚跨进大阳初照之境的修为,真是可惜,又是可喜,可惜的是身入苦海秘境越深,所能发挥的战力越是强弱不由自主,可喜的是今夜十三爷又可以无限风流地进补一番了,哈哈……” 醉三千闻言秀眉蹙得越发得紧了,她知道十三所言不虚,而且经过一轮猛烈的攻击之后,她自己已经隐隐然感觉到气海丹田翻涌得剧烈,本命真元备受天地元气压制,所能激发出来的潜能越来越弱,只怕不出三十个回合,便要败下阵来。然而,此刻她又已退缩不得,一边咬牙坚持,一边薄怒轻哼了一声:“邪魔外道,也敢大放厥词。” 洛长安虽然也已经开始修行大魔经,但是自身尚未晋升圣骨秘境,于修行之事所知甚少,更不晓得每个境界有每个境界的益处,却也有各自的限制,只不过看着醉三千与十三二人腾空交错,此起彼伏斗得不可开交,一个宛若弹丸陨石,飞转不定,一个素手引风招月,飘摇纷飞,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浑然没有在意两人口中所说的话。 醉三千与十三又起起落落斗了近三十个回合,俏脸忽而猛地一滞,霎时间浮起一抹浓烈到了极致的艳红,飘飞在空中二丈有余的身体如同被缚住翅膀的鸟儿似的,如同铅石一般往下直直坠落。在空中辗转腾挪的十三见状,眼中忽而闪起一抹狂热至极的寒光,哈哈大笑着直愣愣地就往飞堕而下的醉三千扑了过去。 变故陡生,洛长安至此方才猛然醒悟二人之前对话的深意,神色猛然一凝,夹腿催马往醉三千扑去,同时弯弓搭箭,嗖嗖嗖一连三支穿云箭崩弦而出,直指十三上中下三路。 身在空中的十三面对洛长安激射而来的三支长箭,极是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随意的一摆手,指端都没有触碰长箭半分,一股指风便将三支长箭一一拨飞开去,身形毫无阻碍地扑到重重摔落在地的醉三千身前,大掌擎张,径直往她脖子上抓去。 洛长安这时也已驱马赶到了近前,见状忙不迭自马背上腾身而起,凌空抽出那柄狼军弯刀,狠辣决绝地往十三的背心上扎去。只是他堪堪扑到十三的背后,刀锋未落,只听的嘭的一声闷响如鼓雷破,紧接着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倒飞开去,足足摔出十丈有余。 洛长安这一摔摔得七晕八素,不过好在受创不算太深,只是略微吐了口血便勉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去,只见醉三千面无血色地仰天倒地,十三则是半跪在三五丈外,因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那如山的身躯正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不已。 很显然,醉三千在自觉真元难继之时,假意卖了个破绽引得十三近身,凝聚余力发动了绝地一击,结果与十三弄了个两败俱伤,只不过扑闪过来救援的洛长安却遭了池鱼之殃。 洛长安见十三受伤,顾不得再缓气调息,手中锋利的狼军弯刀在刚才那一摔中早已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也顾不得找寻,探手拔出腰间灰蒙蒙的长剑,朝半跪在地上的十三冲了过去,初时脚步尚还有些踉跄,只不过随着距离十三越近,脚步渐渐变得坚定,最后挥剑劈斩而下的时候,更是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铛的一声脆响,仿似金铁交击,洛长安冲杀而来的竭力一斩落在十三的肩头,竟然分毫不入。 重创之下的十三探右手抓住搁在肩头锋芒不显的长剑,愤然转身,一拉一扯,左手掌立如刀,径直往洛长安的心门戳去。 洛长安到底是在小孤山上与野兽近身肉搏多年的主,在十三愤然转身拉扯长剑的刹那,身形便猛地一拧,探腰抬腿,一脚重重踢落在十三已然成了一个黝黑血洞的心门之上,拔剑抽身而退,虽然借着十三重创力弱挣脱开来,但是右臂还是被十三那如刃带风的手掌也稍稍刮了一下,一时间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洛长安抽身急退丈许,冷冷地观察着十三,既然手中的长剑斩不进十三的皮肉,一味的近身肉搏便已失去了意义,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骚扰戏弄远比自己强大的困兽,直到其精疲力竭,再一举杀之,这也是他在小孤山之巅生活多年所积累的宝贵经验。 醉三千绝地反击的那一下实在太重,几乎直接斩断了十三的半根心脉,若非他曾经经历过非人的磨难所锻炼出来的强大肉身支撑,恐怕此时早已经命丧黄泉了。其实,他也并非莽撞之人,也知道醉三千有假诈之嫌,只不过因为多年积习的傲气使然,又因为太过贪图醉三千这一道大补的美味,这才急不可耐地紧随着她奔袭而至,只是到底有些低估了一个一只脚已经跨入大阳初照之境的修者的强大实力,以至于明明有所防备,却还是身负重伤。 不过,十三自觉这伤势不甚要紧,只要尽快解决了眼前的洛长安,再带醉三千回去好好滋补一番,便可指日康复,甚而修为再进一步也不无可能。只可惜他想着一举拿下洛长安的时候,洛长安却已退到了丈许开外,像一头待机而动的野兽一般,手执长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让他一时间有些莫可奈何。 十三不动,那是受伤太重无可奈何,洛长安不动,虽然是待机而动,但是却也知道这等待也不能太久,若是让十三缓过一口气来,他与醉三千今日就都得交代在这里。略略沉吟了一下,脑海中将十三与醉三千刚才相斗时说过的话捋了一遍,想到醉三千那一句邪魔外道的话,心中不觉微微一动,咧嘴冷笑了一声,嘲弄说道:“没想到布公权堂堂一介三阳宫道院客卿长老,手底下却收养着一批像你这样的邪魔外道的走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十三听到洛长安提及问鼎侯布公权是三阳宫道院客卿长老的身份,脸上的勃然怒色不觉猛地一沉,正因为布公权的这一重身份,身受非人磨难练就一身半道半魔本事的玄衣雕鞍十三骑才一直只能充当侯府亲卫,每一次见过他们出手的人,至今尚无一人能够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们行事狠辣决绝不留余地的情由便在于此。这一次倘若他再谨慎些许,便不会有负伤之虞,也不会泄露布公权沾染魔道的秘辛。 如今洛长安指名道姓地说了出来,不管是通敌叛国还是沾染魔道,虽不至于让布公权身败名裂,但却足以让他在朝野之间的威名大损,甚而影响到他久远大计。这是玄衣雕鞍十三骑所不愿看到的,也是他们所承受不起的过失。 是以十三拼着最后一丝残存未复的气息,凝聚体内的近乎枯竭的真元,腾身而起,刹那间便一连狂吐了三口污血,却仍旧愤然决然地向洛长安扑了过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人毙于掌下,保住布公权的名节,这是他而今最后的使命。 洛长安见此,虽然心有感慨,但是行动却毫不犹豫,左手掐指成诀,口齿微张之间,唵……嘛……呢……叭……咪……吽……,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而今所能施展的六字真言脱口而出,隆隆的天音仿似惊雷出海,震得身在半空的十三猛然一阵颤抖,又是一连呕出数口精血,脸色煞白如纸,不过却没有坠落于地,依然不死不休地扑了下来。 洛长安看到十三如此一副悍不畏死的姿态,心中适才而起的那一抹感慨也没了,长年在小孤山上与野兽为伴成长的他,并没有过多的同情心,永远秉承着一份你我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野性,提剑悍然迎了上去。 洛长安口中禅唱不绝,面上神色清肃冷厉,手中那柄灰蒙蒙的长剑高举而起,刹那间,不知道是否斜照到了阳光的缘故,剑柄底端那个小小的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忽而有一抹流光闪动,一直都显得稀松平常乃至于黯然无光的长剑微微一颤,剑锋处一抹凌厉深沉的夜色浮过,刷的划过一道极为短暂而璀璨的流光,自十三左边的肩头而入,斜向下往右边腰骨而出,呼吸间将其劈斩成了两半。 十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此前还半分都砍不进自己身躯的长剑,竟然在六字真言的催动下,一下子将自己斩成了两半,而且在洛长安的身上,隐隐傲然耸立起一股冲天的霸气,令人胆寒。只不过,不管是惊诧也好,是惊骇也罢,十三的表情刚刚浮起便即凝固,伟岸强大的身躯一分为二,斜拉拉委顿于地,死不瞑目。 洛长安漠然站在十三的尸身前,神色间略有一丝愕然,这是他第一次不期然用千叶千言伏魔印触动了灰蒙蒙的长剑,适才在长剑轻颤的刹那,他的心底滋生了一股与剑相通的玄念,真真切切地体悟并且感染了那一股凌天霸地的豪气,也无比坚定地确信了手中这柄灰蒙蒙毫不起眼的长剑确然便是世间千万年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天子剑,圣祖元皇临终时的封印之物。 ------------ 第四十九章 清泪逆流十年心 洛长安一念通玄以天子剑斩杀了问鼎侯府最为强大的亲卫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十三,虽然有机会物我两忘地沉浸在那一缕尚未消退的通玄感悟之中好好领悟一番,毕竟之前在丰州城到龙城的大船上,叶长门教他练剑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在练剑的过程中要充分的调动周身的气力意心以与剑合,领悟剑的精神灵魂。 而在适才那一刹那的通玄中,他可谓是第一次领略到了天子剑的精神,那是一种通天彻地衍盖八荒的苍莽雄壮的精神,比之他在苍山侯府弹指论剑提到的天子剑的剑道还要甚为高远深厚,让他不禁心旌摇荡,大为折服。 但是他却很是果断地斩去了心中沉湎感悟天子剑的念头,将长剑往腰间一挂,急急转身往醉三千走了过去。醉三千伤得很重,仰天萎顿在地,任凭洛长安一连叫唤,也仍不见有丝毫清醒的征兆。这令他心底多少有些沉重和愧疚,不管怎么说,醉三千都是为了帮他才在苍山侯帐前立了军令状,才会在此处碰上问鼎侯布公权的侯府亲卫十三而身负重伤。 将醉三千扶上马背,洛长安亦翻身上马,扬鞭转道往西疾行而去,既然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十三出现了,只怕其他十二人也都散布在此处不远的地方,很明显问鼎侯布公权早有决断,一定要将前往青门峡通风报信之人一一拦下,一定要打通北方夷狄南下的最大关隘,逼迫大乾王朝的皇室启用禁止多年的法宝。 如果还按照以前的计划北上,必然难以成行,虽然适才侥幸之下斩杀了重伤之下的十三,但是洛长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尚还远非诸如十三这样的侯府亲卫们的对手,再碰上其中任何一人,都绝对没有半分生还的可能。 沿此道转而向西,三百里开外突起一道祁连山脉,参天的山体与青门峡西侧山麓相连,要想翻越大山进入青门峡决然不可能,更何况还要赶在南来的狼军发动殊死进攻之前进入青门峡,时间上也不允许。 不过,洛长安曾在洛府看过一本名为《玄罗秘录》的杂记,上面有一段记载,说是在祁连山山腹之中,有一条暗无天日长达八百里的长龙洞,径直通到青门峡北门之外,上面还有数人批阅证实,说此道确实存在,只不过内里道路崎岖,分岔众多,非目不夜视心志坚韧之人,不可轻易涉险,否则定然有去无回,其中更有一人留下批语,说在长龙洞至深处有一醴泉,泉边生一怪草,名为还魂,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眼下醉三千身负重伤,而且昏迷不醒,气息越来越弱,急需像还魂草这样的灵药救治,另外长龙洞纵横八百里,显然直道甚多,如果脚程快一些,还能够赶在狼军攻破青门峡之前赶到,再加上洛长安此前在黑龙潭的伏魔井下饱受过一月有余的非人折磨,早已有了夜视的能力。 基于如此三层理由,洛长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毅然决然地选择走长龙洞这一条道。 快马加鞭三百里,祁连山山脉不过小半日工夫即到,沿着曲折而渐次陡峭的山径继续朝西奔驰,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便再也骑不得马。洛长安翻身下马,将包括醉三千的那两只黑沉沉的印花长筒在内的所有要紧东西斜挎上肩头,背起身躯已然有些冰冷发硬的醉三千,大步朝记忆中长龙洞的位置奔跑而去。 长龙洞的入口并不十分的隐蔽,约莫到了入夜三分的时候,洛长安便背着醉三千寻到了洞前。 因为尚未入冬的缘故,山野间的柴草枯而不死,正是锋芒凌厉的时节,洛长安身上的青袍从上到下几乎已成褴褛,不少地方还隐隐沾着血迹,就连那俊逸挺拔的眉梢颧骨等处,亦有刺芒荆棘留下的密集创口,仿佛薄如蝉翼纤如毛发的利刃所伤,血迹干涸结成枯痂,像玉里的沁色一般,既似瑕疵,又带着一丝美感。 醉三千这一路上都昏迷未醒,如今每一个呼吸都很低沉而微弱,一呼一吸之间,往往相隔小半柱香的时间,情况十分的糟糕。 长龙洞洞口上窄下宽,隐隐然有一个“人”字的雏形,洞内幽暗一片,静寂无声。洛长安顾不得休息片刻,飞脚将一块碎石踢入洞中,只听得碎石骨碌碌滚动的啪啪声由近极远,良久不歇,显然洞穴极深。 洛长安待洞内的碎石滚动的声音止歇了片刻,见除却几只蝙蝠的吱吱声外没有任何凶兽出没的痕迹,便大步一跨,背着醉三千钻进了长龙洞。 或许因为附近有溪涧河流的缘故,洞口处湿漉漉的有些滑腻,不算太高的岩顶峭壁之上,倒挂着一窝黑乎乎的蝙蝠,成年蝙蝠已然大多出外狩猎,余下的都比较弱小,并未对洛长安发起攻击。 往洞里十余里开外,便逐渐干燥起来,渐渐的也开始出现岔路,洛长安一路上虽然奔走很快,但是无不细心观察着洞内的一切,于山洞走势了然于胸,每每遇着岔道,便直取正北方前行,一点时间都不曾耽搁。 洛长安一路上埋头前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背后的醉三千十分低弱地嘤咛一声,悠悠醒转了过来,或许睁眼尽是黑处,又兼耳畔生风,心神略微有点不稳,疲惫中带着一丝焦急地问了一声:“洛长安,是你么?” 洛长安见醉三千醒了,便缓缓停下了脚步,低低嗯了一声,颇为关切地问道:“是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醉三千缓缓舒了口气,仿似是轻笑了一下,叹息道:“感觉体内空空的,使不上半点力气,我们这是在哪?” 洛长安一路上马不停蹄又是徒步奔跑,中途未歇片刻,滴水未沾,他能坚持到现在,一则是因为他自小在小孤山上四处奔跑得惯了,体质使然,二则心中有一股执念,此刻醉三千醒来,无疑让他暗自松了口气,疲惫饥渴之意便一下子变得十分强烈。 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冰冷的石壁上靠了靠,侧耳往石壁上听了片刻,洛长安抬步继续向前,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们现在身在长龙洞,前面不远处有水声,我先带你到那里去歇息一会。” “长龙洞?”醉三千疲弱至极的声音间略约多了一丝惊惧之意,这长龙洞世人知道的不少,在北方游牧民族的传说里头,更是一处绝凶之地,说是此处蛰伏一火龙,每每睡觉翻身之际,便会致使雪山崩催,吞没雪山下肥沃草场里大批的牛羊马匹,曾有部族祖先深入洞内欲杀火龙,结果尽是有去无回,音讯全无。 醉三千惊疑了一下之后,很快便又平静了下来,喃喃感慨了一句,说道:“没想到那恶人竟然敢深入长龙洞之中。你放下我,一个人先跑吧。” 醉三千口中的恶人指的自然是十三了,在她认为,定然是十三将她与洛长安掳到了此处,然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被洛长安钻了个空子背着她暂时逃脱,此刻那恶人十三只怕就在身后不远,所以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不拖累洛长安,让他一个人走。 洛长安自然领悟得到醉三千的心思,心底很是感动,不过嘴上却什么也都没说,眼前就到了一湾清流附近。 将醉三千斜靠在清流畔干燥的洞壁之上,洛长安转身探手入溪,仔细濯洗干净指端的汗渍,然后掬起一捧清水,缓慢而平稳地送到醉三千的嘴角,淡淡说道:“我们先喝口水歇息片刻。” 醉三千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便触碰到了洛长安修长的指尖,心底没来由地猛然一颤,俏脸飞红,一时间竟忘了俯首去喝捧在他手心里的清泉。 洛长安能在黑暗中视物,自然将醉三千的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却也没做他想,只当是女孩子应有的矜持和害羞,见她有些发愣,又见手心里的清泉一点点渗漏,低低说了一句:“你张嘴,我喂你。” 醉三千听洛长安这么一说,猛然醒悟到自己出神太久了,俏脸上红霞更甚,默默地仿似带着一丝含羞又似胆怯的微微仰起脸庞,丹唇微启,双眼不自觉地微微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轻颤,呈现出一种彩蝶休憩时轻颤的柔美。 洛长安这一次多少能够感觉到醉三千的异常了,不过心底没有任何惊艳暧昧的涟漪荡漾,反倒升起一丝丝沉重的愁绪,不为其他,只怕这是醉三千重伤之下回光返照的征兆。 洛长安微微顿了一下,看到醉三千有些狐疑地睁开了双眼,忙把手往前轻轻送了一下,指端轻沾红唇,平稳而舒缓地慢慢倾斜,将半捧清流点点漏入她的口中。或许是实在渴了,又或许是洛长安手捧的清泉太少,一连喂了三次,醉三千方才表示足够,斜靠在洞壁上,默默地缓着气。 洛长安照顾完醉三千,到了为自己解渴的时候,可就远远没有适才那么温柔了,径直将头脸往清流中埋去,张口一阵鲸吞牛饮,直到冰冷的流泉沁入心脾,激得周身的毛孔一阵紧缩,这才抬头长长出了口气。 醉三千在黑暗中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耳力通玄,听到那咕噜咕噜的声响和最后的哗啦,脑海中也能描绘出洛长安此时的情状,嘴角不觉掠起一丝笑意,忽而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然一顿,呼吸间长长默叹了一声,低声说道:“那个叫十三的恶人只怕很快就要追来了,你赶紧走吧。” 洛长安感觉到醉三千这句话里饱含着落寞与哀伤之意,心知只怕她又是想起龙城中的那个故人来了,默默沉吟了一会,转身又将她背了起来,边往前大步奔走,边淡淡说道:“十三已经死了,你不用担心,再往前相信就能找到那还魂草救治你的伤了,我们快些过去。” 软软的伏在洛长安背上的醉三千不知道被这句话里的什么地方触动了,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地流下泪来,泪水滴落在洛长安不甚宽广的肩头,悄然渗入衣衫之中。 洛长安感觉到肩头点点滴滴的凉意,知道醉三千默默的哭了,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劝,便也默默的没有开口,一路逆流往北。 醉三千默默流了一阵眼泪,情绪略微舒缓了一些,悠悠的开了口,仿似一个外人似的,慢慢讲述一个他人久远回忆里的故事一样,说道: “他叫姬无忌,大乾王朝当今的天子。” “十四岁那年,我独自去到龙城,在青衣巷里遇见他的时候,他也一样一身素衣斜靠在墙根下,略显狼狈却丝毫不显落魄,我请他喝酒,他请我赏乐,打那时起,我把胡琴带进了流云台。” “十六岁那年,我把流云台盘了下来,本期望着这样就可以与他长夜对饮,高台望月,剑斩桃花,琴断杨柳,可是他来得却是渐少了,来时也多是打问监察大人饮酒几升,右丞相楼台高卧几许,自那时起,我又把春秋策论带进了流云台。” “二十岁那年,他认识了百炼堂的公冶玄,突然就说出去游历求学,一走便是三年有余,打那时起,我便把醉尘香带进了流云台。” “而今他又回了龙城,却再也不来流云台,而是住进了泰斗宫,礼部上书让他选妃立后,他就要纳公冶玄为玄妃,就要娶南国周一蘅立为皇后。” …… 醉三千说完梗概,又将许多与姬无忌相处的细节说了,不是有意挑拣着说的,而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洛长安仍旧如在流云台和斋心堂里一样,只是默默的倾听着,没有一句回音。或许他心底也有意外,既意外于让醉三千情思牵绊十年的人果然就是姬无忌,又意外于姬无忌竟然完全是一个无利不起早之人,为了皇权可以弑兄篡位,为了天下可以断情忘义。 不得不说,像姬无忌这样的一个人,当初在丰州城算计他洛长安,压根就不算是什么事。或许也只有姬无忌这样的人,才能在这纷纭乱世之中立足,才能与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一较高下。不过,纵然如此,洛长安心底也完全没有一丝艳羡,他有他自己的见识和决断,他也有他自己与布公权抗争的手段。 长龙洞幽暗深远,醉三千悠悠的诉说,洛长安静静的倾听,一切都显得十分的自然和谐,只不过醉三千的话音越说越低,仿似无酒便醉了。洛长安的双手不觉将醉三千搂得更紧,脚步也奔走得更快,冥冥中他已知晓,必须与死神赛跑胜出,醉三千才有再醉一场的可能。 山体阳而用阴,用阴故静而能深,天下之幽奇险奥,莫过于山。水体阴而用阳,用阳故动而多变,天下之纵横恣肆,莫甚于水。这长龙洞深入祁连山山脉之间,南北横贯八百余里,可谓极其幽深险奥,其内又有清泉澈流,纵横交错,可谓是极其繁复多变。 洛长安一边挂念着醉三千的伤势,一边记挂着方向,足下狂奔向北,可是越往长龙洞深处而去,出现在身前的岔路愈来愈密集,愈来愈曲折,愈来愈难以辨别方向,经过三五道岔口之后,竟然就到了一处穷途,明显是走错了方向,只好沿原路回转。 洛长安再次站在分岔密集的路口前,不禁有些迟疑起来,倘若再选错路,往前走只怕越来越难,不仅会耽搁醉三千的救治,而且他自己也极有肯能被困死在洞中。短暂沉吟了片刻,暗自一咬牙,抬脚正准备往中间的岔道上奔去,忽而一声凄厉惨烈的疾呼从最右边的岔道深处传来,仿似龙吟又似马嘶,十分的怪异,又十分的压抑,让人头皮发麻。 洛长安也是被这一声惨烈的疾呼震住,脚步猛然顿住,随即略带一丝兴奋地转而向右手边的那条岔道上狂奔而去,《玄罗秘录》上曾有记载,醴泉黑石,幻化还魂,常有神兽相护,从岔道极深处远远传来的惨烈疾呼声听来不难猜测,定是那还魂草附近同时出现了两只神兽争斗的场面。 其实,若非醉三千确已再也多耽搁不得,洛长安纵使再兴奋好奇,也决然不会往那两兽相争之地而去的,是以越往深处而去,听到的凄厉惨呼越来越响,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是凝重,脚步却又越来越坚决。 ------------ 第五十章 长龙腹地马太白 长龙洞腹地,洛长安背着气息衰微的醉三千,顺着凄厉惨嚎不绝传来的岔道,飞快地朝前疾奔而去,纵使被那凄厉的惨呼声激得头皮发麻,心下惶惶,也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洛长安一路向前百余里,忽而眼前猛地一亮,远处有一团烈焰盘绕纠缠,中间隐隐有五色流光氤氲,惨厉疾呼的声音便是从那五色流光中窜起。 再往近一些,便看得清清楚楚,那盘绕的烈焰竟是一条头角峥嵘的赤炎大蟒蛇,身似水缸,鳞甲上下烈焰腾空,牢牢束缚着一匹五色流光大马,只不过蛇头七寸之地,竟然被那大马前蹄死死塌落在地,不停地挣扎,却一直都挣脱不开。而在那大马腹下,正有一幼崽诞生,脆弱无力的身躯堪堪只出来了一半便被赤炎大蟒蛇的身躯牢牢缚住,只怕要不了多少时间,那幼崽便会窒息而死。 软软伏在洛长安肩头的醉三千也看到了这神奇而诡异的一幕,神色间不觉多了一丝忧急之色,急声说道:“快去救那马儿!” 北方游牧民族的子孙,与马天生有一种情愫的牵绊,醉三千虽然在龙城生活了多年,但是自小积习而来的对马的热爱,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就如同她对北方家乡的眷念一样,是以一看到那五色大马身陷险境,便顾不得考虑洛长安行为平平的事实,情急地催促起来。 洛长安在小孤山上生活多年,平日里没少见猛兽相残的事情,弱肉强食是自然的法则,他一直都无心过多理会,只是眼下这五色大马太过神异,又兼醉三千在一旁催促,不免也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不过,他并没有立即上前相助,而是边往前靠边四处打量。 洛长安的目光落在五色大马身后的时候,不觉微微一亮,只见那里有一口三尺泉眼,泉水冷硬黑沉,正如黑石,而在水面之上,凌空飘举荡漾着一朵倒垂如龙爪的小草,草叶殷红透亮,恍若虚境,显然便是《玄罗秘录》中所提到的还魂草了。 看到还魂草之后,洛长安缓缓出了口气,悄然绕到正在缠斗的五色大马和赤炎大蟒蛇身后,将醉三千轻轻放到泉眼边,手执长剑守在她身旁,略显忧急地说道:“那泉眼上的便是还魂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你快给采了。” 醉三千盘膝坐在地上,没有听从洛长安的话,而是那眼睛盯着正在垂死挣扎的五色母马,满面哀戚同情之色,很显然在她眼底,这还魂草定然是那母马守候多年之物,那赤炎大蟒蛇趁其分娩之际前来盗取,这才彼此争斗起来,如今让她趁兽之危窃为己有,宁死不为。 洛长安见醉三千倔强地抿着嘴角,既不动口,也不动手,心底便知晓了她的想法,暗自叹息了一声,提着长剑就往缠斗在一处的五色母马和赤炎大蟒蛇走了过去。 五色母马到底生性较为温良,看着洛长安提着剑走了过去,眼底闪现出希冀祈求的光辉,而赤炎大蟒蛇则明显把他当成了敌人,大如灯笼的血红双眼寒光熠熠地盯着他,被五色母马牢牢踏落在坚石之上的脑袋又不禁剧烈挣扎起来,呲牙咧嘴,喷着如火如烟的毒雾。 洛长安不敢有丝毫大意,牢牢屏住呼吸,沉敛心神进入那止止妙境之中,口齿开合,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脱口而飞,双手执剑,剑柄底端的封印中流光闪现,磅礴的霸气冲天而起,剑锋处黑芒耀目,擦着五色母马的前蹄直斩而下,悄无声息地破入赤炎大蟒蛇的鳞甲,一路向下,直入蛇身下的坚石之中。 赤炎大蟒蛇自七寸之地被斩为两截,腥臭宛如烈焰一般灼热的血水喷涌而起,哗啦啦淋得洛长安满身都是,同时,庞大的蛇躯倒卷,重重地抽打在洛长安的心门之上,径直将他抽飞开去,重重撞在坚实的洞壁之上,沉沉坠落于地。 原来,在天子剑锋芒乍现的一刹那,赤炎大蟒蛇突然十分惊惧地嘶鸣了一声,本来紧紧纠缠着五色母马的庞大蛇躯,猛地翻卷而起,向着洛长安抽来,只不过尚未抽到,便已身首异处,而庞大的蛇躯也因为来势未歇,仍旧给了洛长安十分沉重的一击。 醉三千坐在醴泉之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洛长安挥剑而起的刹那周身扶摇而起的冲天霸气,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被赤炎大蟒蛇临死一击给抽飞了开去,心头不觉猛地一缩,恍然意识到洛长安尚未成就圣骨秘境的事实,不由得大为后悔,急急的想要起身过去查看一番,刚一动弹便觉喉头一甜,一口污血喷薄而出。 洛长安自从上次帮古长灵成就腾龙秘境时饱受天地元气摧残之后,身体便已不再像以前那般脆弱了,虽然赤炎大蟒蛇的临死一击很是沉重,但是到底身断力竭,不足千钧,伤得他是很重,不过却也并不致命,倒是那淋漓满身的蛇血,宛如无孔不入的活物一般,径直往他的身体里钻去,灼热宛如岩浆的血液所过之处,顿如铁烙火燎,比之他在伏魔井下所受的折磨也不遑多让。 洛长安斩了赤炎大蟒蛇,并不就保证了自己的安全,也并不就保证了醉三千的安然无恙,谁知道那五色母马会不会在失去强敌之后转而对他们下手?是以,纵使极为痛苦难受,也还是很快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拄着天子剑,缓缓地靠向黑沉如冰的醴泉,守在醉三千的身旁。 醉三千见洛长安貌似伤得不重,心底不觉略感舒缓了一些,只是看到他的双眼被赤炎大蟒蛇的蛇血浸渍得通红,看到他的挺拔身躯不能自已地微微颤抖着守在身旁,又不禁大为心酸。 赤炎大蟒蛇已死,庞大的身躯上的烈焰渐渐熄灭,五色母马此时已然诞下幼崽,不堪重负地萎顿于地,身上的五色神光缓缓消散,回头看着正从地上颤颤巍巍地挣扎着站起来的小马驹,眼底充满了欣慰和怜惜。 醉三千借着最后一抹光亮看到,那刚刚诞生尚未睁眼的小马驹正砸吧着嘴角寻找母乳,而那母马已然疲惫无极地将头颅搭在泉眼边的黑石之上,悠悠地朝她与洛长安这边看了过来,眼底泪光莹莹,充满了感激之意。心下不觉戚戚,大为母马这份舐犊之情感动。 五色神光消散的母马,双眼悠悠地盯着醴泉上的那棵还魂草,犹豫沉吟了许久,仿佛叹息似的吹了口气,凌空飘摇的还魂草微微一震,好似微波上的涟漪一样,朝着洛长安飘了过来。 一直都未曾放弃提防的洛长安此刻也不觉暗自松了口气,默默摇了摇头,抬手指了一指身旁的醉三千。 母马会意,又是张口吐了口气,空中的还魂草便又悠悠的飘到了醉三千的身前。那一抹淡然几至于无的殷红,映着她那一双略带狐疑的双眼,微微转动着,似乎是在寻找洛长安的方向。 洛长安见状,微微吸了口气,说道:“这是那母马答谢你的,你尽快采服下去,对你的伤势大有帮助。” 醉三千知道,洛长安走这一路长龙洞,为的就是给她寻找这还魂草疗伤,先前她因为同情诞子的母马贸然倔强地拒绝了他一次,致使他而今身受重伤,这一次是母马相送,她说什么也不好再拒绝,虽然有心想让洛长安自己服下,但是又知道他定然不允,是以也不开那口,默默沉吟了片刻,凝聚心神,秀口一张,将整个还魂草吞服了下去。 还魂草看起来有形有色,但是吞服下去却是无色无味,而且并不下沉丹田,而是上走灵台,最后根落眉心,隐隐然仿似在醉三千洁白如玉的眉头开了一朵小花,不过这光晕也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任何踪迹留下。 不过,醉三千自身感觉却是异常玄妙,仿似虚弱的心神一下子吃了个大饱,变得异常的充实坚定,念力大增,功法自行运转,四周的天地元气朝体内汹涌而来却又没有一丝膨胀的感觉,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都装进去似的,而海底圣骨中的本命真元也是不竭升腾而起,仿似要把自身变成一个广袤无边的天地一样。 乾坤入怀,腾龙出海,三元归一,初照大阳。 醉三千沉心静坐良久,最后只觉身与天地大同,本命真元亦与天地元气融合为一,成了一股暖暖的仿似太阳一般的气息,从海底圣骨直抵心门,环绕盘旋,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大阳初照之境! 醉三千悠悠睁开了双眼,眼底清明透彻,不禁没了半分病伤之色,反而显得更加的深邃神凝,瞥眼间看到一旁的洛长安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因为境界提升而起的喜悦之色不觉微微一顿,露出一副愧疚而疼惜的神情。她之前虽有机会接着赤炎大蟒蛇的机会观察清楚洛长安的情状的,但那时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五色母马身上,未曾注意到他为了自己早已狼狈不堪,至此方才醒觉。 洛长安看到醉三千转眼间神色就起了变化,知道她不禁伤势好转,而且修为大进,已于这黑沉无光的长龙洞中也能看得清楚了,于是缓缓舒了口气,淡淡笑道:“你没事了就好,先坐着歇一会吧,我去那赤炎大蟒蛇身上取下几件宝贝来,然后就起行。” 洛长安说完,也不等醉三千回话,提着天子剑就往已然死绝的赤炎大蟒蛇走了过去,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大明咒,手执天子剑,将硕大的蛇头一剑一剑地剖了开来,先是将那已显峥嵘的头角取了下来,又将两颗长约三尺的大毒牙扒下,扯下衣衫将牙尖毒眼处严严实实地包裹妥当,再自身躯中掏出双拳大小的蛇胆,最后剥下一溜鳞甲最为坚韧厚实的蛇皮,方才罢手。 洛长安拆骨剥皮的手段,醉三千早已有所见识,此时也是见怪不怪,倒是那垂死的母马,见了洛长安这般手段,眼底隐隐透出一丝惊慌之色,似乎是怕自己一会死后,也会被洛长安给这般肢解了。 洛长安默默地将赤炎大蟒蛇的头角、獠牙和蛇皮一一在醴泉中濯洗干净,最后看着那枚双拳大小的蛇胆,不觉暗暗皱起了眉头,这蛇胆可是赤炎大蟒蛇一身精华所在,扔了实在可惜,想合口吞下又太难。正当他犯愁之际,那头尚未开眼的小马驹似乎闻着味儿颤颤巍巍地凑到了他身边,砸吧着嘴角就往他手中的蛇胆凑来。 马儿不吃草,而要吃蛇胆,这倒让洛长安倍觉新奇,略微沉吟了片刻,便平掌拖着蛇胆往那小马驹嘴下探去。那小马驹张口咬了好几下,或许是因为牙齿尚未张齐,又因为蛇胆胆囊厚实柔韧,一直未能咬住,显得有些焦急地哼哼了两声,嘴角大张,含住大半个蛇胆,然后借着洛长安的手掌相抵,一点点地将整个蛇胆给吞了下去。 小马驹吞下蛇胆后,不知道是不是尝到了苦楚,有些不耐烦地摇晃着脑袋,轻轻地拱着洛长安的手掌,身上尚未干透的胎液沾得洛长安满手都是,黏黏糊糊的,有些恶心。 洛长安也不在意,只是略微笑了一笑,倒是那垂死的母马,眼底的忌惮之意略微淡了许多,马首在泉边的黑石上对着洛长安轻轻磕了三下,随即挣扎着站立而起,仰天暴起一声嘶鸣,四蹄一震,扑通一声投入了黑沉如冰的醴泉之中。 小马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略为低沉地哼哼了两声,摇晃着头颅往洛长安身上蹭了又蹭,显得有些落寞,又有些可怜。洛长安感受得到母马临去前向他磕头背后的意思,也能感受得到小马驹此时对他的依赖,暗地里叹息了一声,探手轻轻抚上马头,悠悠说道:“你也是可怜之物,以后就跟我做个伴好了。” 洛长安自小没了娘亲,在洛家备受排挤,这才独自混迹于小孤山多年,而这小马驹刚出生,母马便死了,处境与他不可谓不有三分相似,所以他一时间感同身受,这才说了一句也是可怜之物。 醉三千不知道洛长安的往事,但从这一句感慨中也能体会得到他过往定然受了不少苦楚,心底暗自一叹,起身向他靠近了两步,说道:“五色天马是传说中的神龙所化,这只小马驹通体纯黑如夜,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看来品种纯正,将来定然也是天马神驹,如今既然跟了你,也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洛长安探抚在小马驹头顶上的手掌未歇,微蹙着剑眉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周身色比夜深,于幽暗之间犹显清亮,便取名为太白吧。” “太白?”醉三千皱缩着秀眉微微沉吟咀嚼了一下,不一会儿便面露一丝恍然激赏之色,呵呵说道:“阴极阳生,阳极阴生,黑到了极点,在哪里都十分的醒目,太白之名,当真贴切。” 洛长安听着醉三千的夸赞之词,脸上并没有欣慰欢喜之色,就在他脱口而出太白二字的刹那,确实有如醉三千所讲的那般妙旨,不过他心底同时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想起了问鼎侯布公权。 不管布公权此刻串通北方夷狄也好,沾染魔道也罢,只要让他得偿所愿地取得了大乾禁制多年的至宝的话,保不住日后统治天下的便是此人,到那时,谁还来在乎他的黑白?谁还来指摘他的品德?乱世之中务实不务虚,也只有布公权这般自夜色中来,不往白日中去,敢于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人,才有可能真正的手掌天下。 泰斗宫中的姬无忌也好,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也罢,甚而是苍山侯萧鼎和隐王姬谅尘,这些人要么隐忍好名,要么阴损奸猾,要么愚忠守义,要么刚愎自用,没有一人有布公权那般决断笃行,也没有一人有布公权那般霸气凌人,这是彼此天性上的差距,非后天之功可补,他们注定会一一败在布公权的手下。 由此,也可见一斑,为何千万年下来,唯有布公权一人能够以武破道,晋升至强者之列了。这都是天性使然! 洛长安自小所习的典籍,在他母亲姬红玉的挑拣之下,少有礼义束缚之学,多有天下苍生之计,倘若没有安澜与布子衿的存在,让他选择,他更愿意追随布公权,他天性中的绝大部分,都与布公权极为相似,决绝笃行,傲骨长存,唯一的不同之处,他比布公权重情义,或许这一点不同之处也只是暂时的,毕竟他未曾经历过布公权那么多的事,也没有站在布公权而今现在的高位之上。 洛长安暗地里感慨之余,轻轻拍了拍似乎对太白二字极为满意的小马驹不断拱起的头颅,抬脚绕过醴泉,往北而去,淡然说道:“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 第五十一章 昂首俯拾它山石 小马驹太白,或许是因为吞食了赤炎大蟒蛇的蛇胆的缘故,随着洛长安和醉三千走了一程之后,竟然渐渐的奔驰平稳起来,而且速度激增,到出了长龙洞来到青门峡北门外西麓山下的时候,竟然比全力奔跑的洛长安犹要快了三分。 出了长龙洞,洛长安将那两只黑色印花的长筒还给了醉三千,自己拧着一个小包裹,带着太白往山脚下清澈的小湖里畅游了一番。洗净污垢后发现,那赤炎大蟒蛇的蛇血似乎有着不错的药效,他身上被柴草荆棘乃至被十三指端劈斩开的左臂上的伤口,俱都已经恢复如初,就连一丝疤痕也都没有留下。 洛长安将自己和小马驹太白都彻底洗了个通彻,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长衫,腰间挎着天子剑,头发梳起,复又恢复了往日身在龙城时的风采。 小马驹洗去一身污秽,此刻毛发纯黑发亮,灵气逼人,出世仅仅只有数日,便已能与洛长安比肩而立了。不过也不奇怪,想想它那身披五色神光的母亲,一只马蹄就踏得头角峥嵘的赤炎大蟒蛇的脑袋丝毫动弹不得,足见其雄壮伟力了。 醉三千站在山脚下,转身看到一人一马并肩从湖边走来,俱都一身黑色,俱都卓逸昂扬,刹那间不禁愣愣有些失神,直到洛长安走到身前低低嗯哼了一声,方才猛然惊喜,心底一阵突突,俏脸不觉火辣一片,转过头去看着小马驹太白,想要称赞一番的,张口却又不觉变成了另一句话,悠悠说道:“其实,我是北方部落联盟第二汗王慕容垂的女儿,我的本名叫慕容卓。” 洛长安曾在经过青门峡以南的狼军重步兵军阵的时候,对醉三千的身份有过怀疑,不过那时候也没有想过她的身份会这么高贵,此时听她自报家门,剑眉微微动了一下,不卑不亢地含笑执手为礼,呵呵说道:“从前不知是卓郡主,还望见谅。” 醉三千见洛长安如此郑重行礼,俏脸上略微浮过一丝落寞之意,转身看向远方密密麻麻的军帐,默默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要是还拿我当朋友的话,就还叫我醉三千吧。” “其实,我十四岁那年之所以只身跑到了龙城去,是因为我父汗要把我许配给大汗王的拓跋野王子,我一气之下才跑了出去。如今回来,也不知道他的气消了没有。” 醉三千说完第一句话,歇息了不到片刻,又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洛长安听了,沉默了一小会儿,平静地说道:“既然回来了,那就去见见他吧。你一别就是十年,相信就算是有再大的过错,他也早已经在心里原谅你了。” 醉三千也知道自己父汗的性格,认同洛长安似的微微点了点头,忽而转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你能随我一起去见他吗?” 洛长安闻言微微一怔,皱缩着眉头沉吟了起来,去见北方夷狄大联盟的第二汗王,危险性比较大,不过却也是一个机会,倘若能够劝说第二汗王主张退兵的话,那青门峡北面之围便可迎刃而解,只是一代汗王可不好胡弄,自己用什么理由才能打动他呢? 醉三千见洛长安皱眉不语,俏脸微微一红,双眼有些游离不定地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要你帮我去应付拓拔野的意思,如今我修为大进,已经到了大阳初照之境,估计他也不敢再来纠缠我了的。” 洛长安正想着军国大事,不想却听到醉三千这充满儿女私情的意味的话,抬眼看到她飞红的脸颊,心底微微一突,不觉大为愕然,又大为无奈,不会是这一路走来,醉三千的一颗心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吧!想想一路上也没发生任何迤逦的事,便自我安慰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抬手摸了摸鼻子,轻轻咳嗽了一下,说道:“你带我去见你父汗,是觉得他有从青门峡退兵的可能?” 醉三千眼底不觉掠过一丝失落之意,笑着点了点头,又有些愤愤然说道:“嗯,我们慕容家族千百年备受拓跋家族打压排挤,若非我族中先祖世代皆有人杰,只怕早就在草原上没了立足之地。” 洛长安听到醉三千这么一说,心下微微一动,觉得游说慕容垂退兵一事大有可为,不过同时又不觉暗自腹诽了一句,若不是你们慕容家族世代英杰,别人大汗王也不会对你们如此忌惮,也就谈不上对你们打压排挤了,不然为什么草原上那么多族群部落,对别人尽是拉拢,对你们则偏偏是打压排挤呢。 洛长安想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略带疑虑地说道:“我去见你父汗是可以,不过青门峡南面战事不明,我可是在苍山侯帐前立了军令状的,到时候倘若被你父汗扣下而耽误了正事,只怕我这颗脑袋就再也保不住了。” 醉三千见洛长安顾虑的是这个,秀眉微微一挑,爽快说道:“军令状是我和你一块立下的,误了正事,我也逃脱不了。放心吧,我父汗绝对不会扣下你的,就算扣下了,这不还有我在么,我要放人没人相信还没人敢阻拦。” 洛长安其实并不真的忧虑会被慕容垂给扣下,只是提醒醉三千自己尚有要事在身,仅此而已。见她说得痛快,便不再多言其他,淡然笑道:“事情宜早不宜迟,这便走吧。” 醉三千含笑点了点头,抬手一指山下离得最近的一片军帐,说道:“走吧,那里便是我们慕容部族的营帐。” 洛长安与醉三千并肩而行,边走边看向慕容部族的营帐,只见营帐里军阵严谨充实,兵锋正盛,一副随时待命出击的架势。不过再看向较远处的几片军帐,则会发现营中空空,多半都已经发兵逼到了青门峡北城下。 如此两相比较下来,洛长安心底对于劝说慕容垂退兵一事的希望顿时锐减三分,很明显,慕容垂这表面上看起来是秣马厉兵,伺机而动的架势,但实际上却是韬光养晦之举,不然早就应该和其他那些汗王将军们一样,发兵青门峡了。他这么做,无非是给其他汗王们看看样子,让他们无话可说罢了。 洛长安想明白了这些,剑眉不禁微微皱了起来,忽而顿住脚步,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出赤炎大蟒蛇的那只已显峥嵘的头角,递到醉三千的身前,郑重说道:“我想我这次还是不随你一起去见汗王了,这里有薄礼一份,还请你代为转交给他。” 醉三千见洛长安这才走了几步忽又变卦,秀眉紧蹙不语,也不伸手接洛长安手中的礼物,嘴角微抿,露出一副狐疑不解而又倔强的神色,双眼定定地盯着洛长安。 洛长安在醉三千的逼视下,显得很是坦然,微笑说道:“我想只要青门峡北门不破,汗王不用我去劝说也是不会发兵的,至于这份礼物,权当是我提前送给他的贺礼,你与他讲了长龙洞之事以后,他自然全都明白了。” 洛长安这话说得云山雾罩,醉三千一时难以理解,不过看到他坚定不移的神情,默默叹息了一声,探手自腰间取下那一枚象征第二汗王的狼头木符,递到了他身前,冷着脸说道:“我们族人从来没有只收礼不送礼的规矩,既然你一定要送这份礼物,那就收下我这份礼物。” 洛长安没想到醉三千如此倔强,不过多少也能体会醉三千的良苦用心,这狼头木符意义重大,此处到达青门峡北城门下,要经过几个狼军营帐,有这枚狼头木符开路,定会方便许多,是以略一沉吟,便伸手接了过来,同时将赤炎大蟒蛇的峥嵘头角递到了醉三千的手里。 醉三千接过洛长安手里的东西,转身走了两步,忽而轻含微怨地跺了一脚,身形扶摇腾空而起数十丈有余,轻描淡写的一步跨出,便已到了百丈开外,悠然几步,就落进了适才所指的那片营帐,消失不见。 洛长安看着醉三千潇洒离去的风姿,一时间又是感慨又是羡慕,这就是修为晋升大阳初照之境以后的风采,凌空迈步,御风而行,端的是神仙姿态! 感慨之余,洛长安又想到还有例外,就像七夕前那晚在得月桥遇到的白袍老者、青袍老者和那个看书赶车的大汉,他们的修为绝对远在大阳初照之境以上,不过他们却是骑驴乘车,抑或步履着地,仍是一样的潇洒风流。 想到这些,洛长安心头那一丝艳羡之意也没了,淡然一笑,将醉三千送给他的狼头木牌挂在腰间十分显眼的位置,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往青门峡而去。 从长龙洞北边的出口到青门峡北门,大约只有二十来里路,洛长安身穿汉服,旁边又跟着一匹初生的骏马,大摇大摆地经过狼军的军帐之际,总会引得众人注目,只不过当那些侧目而视的士兵们看到他堂而皇之地挂在腰间的狼头木符之后,谁也没敢上前阻拦,甚而连盘问一句也都没有。 洛长安一路上经过四个军帐,所受待遇无不如此,一双剑眉不觉皱缩得更紧了,他知道像这种狼头木牌之类的信物,它有多大的能量,完全取决于它背后代表着的主人的威望有多高,能量有多大,现在四个营帐里的狼军看到醉三千送给他的这面木牌,都表现得如此谦卑忌惮,足见醉三千,更为准确地说是慕容垂,在北方夷狄联盟之中的地位十分的尊崇,威望十分的崇高。或许,这个人才是日后大乾王朝北面最大的隐患。 洛长安虽然有此忧患意识,不过却也什么都做不了,一则他没能力除去慕容垂,就算有,冲着醉三千与他同生共死过的情分,他也没理由下手;二则他在大乾王朝人微言轻,纵使有所进言,也不会得到重视,更不会有人听了他的话就来防范慕容垂的崛起。 北面关外有慕容垂,朝堂之上又有布公权之流,大乾的江山社稷,还真是岌岌可危! 洛长安无奈感慨了一下,眼见前面就到了去往青门峡的路上最后一座狼军营地了,脚步不觉迈得更大了几分,不料这次刚一跨进营阵大门,却被几个强壮的士兵引弓所向,给牢牢地围了起来,其中一人更是叽里呱啦地大声呵斥着什么,神色有些愤怒。 洛长安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剑眉轻扬,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抬腿就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直接逼到了那个说话的汉子身前,冷眼一瞪,狂声喝道:“滚开!” 那事先开口说话的汉子或许之前与汉人打过交道,听得懂些许汉语,至少滚开这两个字明显是听懂了,脸色涨得通红如血,虎瞪着双眼,抬手就要往洛长安身上抓来。哪知他的手臂刚刚抬起,忽而一条银鞭从身后抽来,径直如刀一般斩下了他的半条手臂,疼得他浑身直哆嗦,不过牙关紧咬,连哼都没哼一声。 洛长安不禁觉得那汉子硬气,同时也觉得这于身后挥鞭断其一臂之人太过心狠手辣,神色不动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高坐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之上,浓眉大眼,英武不凡。 那英武男子见洛长安于自己挥鞭断人一臂之际仍然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眉头轻扬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拓跋野,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洛长安听到来人用汉话自报家门,而且还是大名拓跋野,便知这大汗王的王子早就盯上他腰间的狼头木符了,不然堂堂一个汗王世子,不可能出现在这濒临青门峡如此之近的军帐之中,再看他坐下的枣红大马,明显鼻孔放大,喘着粗气,显然是刚刚一路疾奔而来。 洛长安既然弄清楚了拓跋野的来意,也就不摆那虚的客套礼数,傲然笑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拓跋野见洛长安如此傲慢,浓黑短促的眉毛飞快地一紧一舒,呲牙笑道:“公子这是所受何命,又要去往何方?” 洛长安很是不屑地朝拓跋野翻了个白眼,嘿嘿笑道:“去青门峡,怎么小王爷不让通行?” 拓跋野似乎没有想到洛长安一个陌生的汉人竟然会一语道破他的身份,而且明知道他是草原之王的世子却仍复如此傲慢无礼,脸色不由得猛地一沉,不过明显却又有所忌惮,恶狠狠地盯着洛长安看了许久,突然抬手一挥,愤愤然喝道:“放行!” 洛长安嘿嘿一声长笑,双手往背后轻轻一搭,昂首挺胸地大步向前。一旁的小马驹太白亦是高昂着马头,很是不屑地朝着拓跋野坐下的枣红大马歪了歪鼻子,打了响亮的喷嚏,一路紧跟在洛长安的身后,扬长而去。 洛长安也是故作姿态激怒拓跋野,不管怎么说,现在在他心底慕容垂是大乾将来的劲敌,能够借着拓跋野为慕容垂多少制造点阻碍和麻烦,这点利于大乾江山社稷的事情,能做他还是要做的。至于说这样或许有些对不起醉三千,毕竟她当初送他狼头木符本是一番好意,不过,既然她将狼头木符送给了洛长安,便说明她做好了北方夷狄联盟中有人上门找麻烦的准备。况且慕容垂要做大,与拓跋氏翻脸,亦是在所难免之事。 洛长安与小马驹太白刚刚越过狼军的营地,朝着三五里开外的青门峡走去。一匹青灰色的大马飞速冲进狼军营地,稳稳停在拓跋野身旁,脸上透着一丝喜色,朗声说道:“小王爷猜得没错,卓儿郡主已经回营了。” 拓跋野听到醉三千果真回来了,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心知洛长安腰间的狼头木符多半就是醉三千所送,以慕容垂对醉三千的溺爱,才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洛长安才会如此嚣张跋扈。如此一来,那醉三千与洛长安之间的亲密关系,便已呼之欲出了。 想着以前慕容垂曾答应把醉三千许配给自己,尔后仅仅因为醉三千离家出走便取消了婚约,如今倒还让她与一个汉人相好,简直是不给他这个小王爷,甚至是不给大汗王留一丝脸面。 拓跋野想到这些,愤然冷哼了一声,说道:“让人通知徐崇景,别让此人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一旁的几个士兵听到小王爷的冷厉之言,不禁暗自哆嗦了一下,纷纷俯首高声答应。拓跋野拨转马头,朝着慕容垂所在的营帐远远张望了一下,随即愤然扬鞭抽马,朝着中军王帐飞驰而去,你联盟第二汗王敢不给我这个未来的草原之王保留颜面,就别怪我拓跋氏将你们慕容氏赶到更为偏远的雪山中去了。 ------------ 第五十二章 落子无声大筹谋 青门峡北门外,距离西麓大山最近的第二汗王军帐之中,醉三千十分乖巧地跪坐在帅案之畔,探腰扶手,郑重其事地将洛长安交给她的赤炎大蟒蛇那已显峥嵘的头角送到帅案中央。 帅案之后的虎皮大椅之上,十分随意地斜靠着一个敦厚英武的中年男子,含笑地打量着醉三千,眼底尽是溺爱温柔,似乎对帅案上那赤炎大蟒蛇的峥嵘头角也没有多大兴趣。这便是草原上令人敬仰的第二汗王慕容垂,此刻却是一个对自己女儿万分宠溺的慈父。 醉三千看到她的父汗慕容垂只顾着盯着自己看,完全没有在意她郑重其事地推送到帅案中央的峥嵘头角,秀眉不觉微微一挑,嘴角一撇,侧过半边脸,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神态,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轻哼了一声,说道:“父汗还是压根就没听卓儿说话,我看我回不回来也都一样。” 慕容垂以前看到醉三千撒娇的时候不少,可要看到她委屈的模样则是十分的难得,此刻见她一副又是委屈又是撒娇的小女儿情态,不觉爽朗哈哈而笑,转眼往帅案上那只峥嵘的头角望去。 慕容垂这转眼一看,不觉眉头轻轻飞扬,他一生纵横草原,年轻时更是游历五湖四海,见识极为广博深远,一看到那隐隐尚有流炎色泽滚动的峥嵘头角,便知是非凡之物。略微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醉三千,显得有些凝重地问道:“卓儿,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慕容垂问醉三千赤炎大蟒蛇的峥嵘头角是从哪里弄来的,很显然是说醉三千没有猎杀像赤炎大蟒蛇那般强大怪物的能力,这东西多半是从哪处高人那里顺过来的。他这十来年虽然一直都没有刻意去找过醉三千,但是对于她身处龙城一事还是了然于胸的,不然也绝不会如此泰然高坐草原之中,只是龙城里的神秘传说和通玄之地,他早年游历之际也略有耳闻,只怕醉三千为了这峥嵘头角会贸然得罪什么极为厉害的人物,这才显得有些紧张和凝重。 在醉三千的眼底,自小到大看到的父亲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雄主,何时见过他有此刻这般紧张的时候,不觉颇为得意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是我一个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送的?”慕容垂飞扬的眉头微微一皱,细细打量了醉三千一会,见她眼角含笑,神态坦然,隐隐还有得意之色,知道她所言非虚,便悠悠出了口气,淡然说道:“你这位好朋友可真是大气,这东西只怕得来不易吧,什么时候也给我引荐一下?” 醉三千听到慕容垂夸赞洛长安大气之际,眼角眉梢的笑意还在,可听到他说让她引荐洛长安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不觉微微一敛,浮起一抹淡淡的失落之意,悠悠说道:“他本来说好了随我一起来见你的,不过中途又不讲信用,改变主意去了青门峡。” 慕容垂感觉到醉三千话音里的微怨失落之意,微蹙着的双眉轻轻跳动了一下,不觉对她口中的那位好朋友起了一丝好奇,探手抓起帅案上的峥嵘头角细细把玩,漫不经心地说道:“哦?你们不是从青门峡过来的么?怎么你那好朋友一转身就又往回走了?” 醉三千这才想起洛长安送她赤炎大蟒蛇的峥嵘头角之际说过让她与她父汗详说其中情由的话,微微收敛了一下心思,肃然说道:“我们没走青门峡,是横穿长龙洞过来的,那峥嵘头角也是从长龙洞深处的一条赤炎大蟒蛇身上挖下来的。” 慕容垂一听说醉三千是横穿长龙洞回到北方草原的,虎躯便不觉微微一震,再听到手中温润爽滑的峥嵘头角竟然是从赤炎大蟒蛇头上挖下来的,神色更是不觉大变,若非多年修养深厚,只怕屁股早就忍不住离开了铺着宽大厚实虎皮的帅椅。不管是长龙洞,还是那几欲化龙的赤炎大蟒蛇,对于长年生活在草原的人来说,哪怕是一代雄主,也都是极为忌惮而不敢轻近之地物。 慕容垂缓缓平复了一下起伏较大的心绪,对醉三千口中的那个好朋友更加好奇起来,暗怀一丝钦佩地说道:“能领着你横穿长龙洞,猎杀几欲化龙的赤炎大蟒蛇,你那位好朋友定然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人吧?” 醉三千不觉微微一怔,心底暗自一番回想,便忽而觉出洛长安身上似乎突然多出许多秘密来了,他的修为明明十分浅薄,尚未晋升圣骨秘境,然而他却能在她完全失去战力之际斩杀了十三,尔后又背着她横闯地形复杂的长龙洞而不迷不盲,之后在醴泉之畔更是惊天一剑斩杀了赤炎大蟒蛇,得五色神光天马叩首以谢,得小马驹太白衔首相随,这种种事情,似乎都不是一个凡胎之人所能做到的,可是洛长安却偏偏一一达成,要说这里头没有任何外人不得而知的理由,谁也不会相信。 醉三千暗自出神思索了一会,却始终想不明白个中究竟,待放下心头思绪抬起头来,却发现她父亲慕容垂还在静静地等着她的回话,不觉又蹙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挑拣着能说的说道:“要说他是大能人或许不假,但要说他修为通天却并不见得,他现在只能算是初通天地,堪堪感触到天地元气的境界。” 慕容垂一听醉三千口中领着她横穿长龙洞又猎杀了赤炎大蟒蛇的好朋友竟然只是个凡胎之人,神色又不觉起了些变化,虽有惊疑,但更多的还是凝重,紧着声儿说道:“此中经过曲折到底如何,你细细说一遍给我听听。” 醉三千见慕容垂如此郑重其事,低眉沉吟了一下,便将洛长安受命往青门峡送信路遇问鼎侯侯府亲卫十三阻杀一直到他看到慕容部族营帐布置之后留下峥嵘头角转而前往青门峡之事,一一细说明白,当然其间有些具体细节未曾明言,比如说她自己泪流感怀与姬无忌的十年情,还有五色神光天马和小马驹太白,这些都略过不提。 醉三千讲的这些,日后都算不得什么秘密,所以但说无妨,而且她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洛长安让她转送峥嵘头角给她父汗的心思,但是隐隐觉得与青门峡一战息息相关,是以将他受命往青门峡送信一事也略约提了一下,至于他与苍山侯商议的具体行军计划,却只字未提。 慕容垂听完醉三千的讲述,微蹙着眉头沉吟良久,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之色,不觉喟然长叹出声,悠悠说道:“你这位好朋友着实不简单,不光豪爽大气,而且目光如炬,直透人心,不知道他是哪位大贤之后?贵庚几何?” 醉三千见她素来眼高于顶的父汗对洛长安如此击节赞佩,想到洛长安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不觉有些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笑不出来,略为低沉地说道:“他叫洛长安,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大乾西南偏隅之地青溪镇洛家子弟,上头并没有什么大的依仗,只与苍山侯走得比较亲近。” 慕容垂明显没有料到醉三千口中一直提到的好朋友竟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能干出横穿长龙洞、斩杀几欲化龙的赤炎大蟒蛇这等大事,难免太过惊人。 沉默良久,慕容垂又是不觉一声长叹,悠悠说道:“大乾王朝不愧为屹立万世之国,气运昌隆,人才济济,光是一个问鼎侯布公权就已经很难应付了,那苍山侯萧鼎也非易与之辈,这次就是他识破了我的行兵计划,及时率军拖住了青门峡南面大军,不然青门峡早已攻破,我们狼军的铁蹄只怕已然踏进了龙城。而今又多出洛长安这样一个年轻后生,而我们草原上却是无有如此人杰。” 醉三千这才知道,北方夷狄联军绕道千里从深林涯涧的小道南渡观山岭的行军策略,竟然出自她的父汗之手,再想到洛长安在出离龙城八百余里,碰上那帮难民劫匪之际一语道破玄机的情景,心中也不禁暗自一紧,觉出洛长安太过不凡,又不明白他这次胡弄玄虚让自己转送峥嵘头角的用意,不觉略为急切地问道:“父汗,他送你这峥嵘头角,到底玄机何在?” 慕容垂似乎有些意外,醉三千竟然猜不透其中玄机,不过随即又是一片恍然,娓娓说道:“他的意思是在告诫我们,峥嵘已显,如不化身成龙,必然落得与那赤炎大蟒蛇一样的下场。” 醉三千本是无比聪颖灵慧之人,经由慕容垂这么一点拨,略一沉吟反思,顿时恍然而悟,只不过神色间不禁略有一丝惊诧,张口说道:“他是让父汗……” 慕容垂微微抬手,打断了醉三千后面的话,自顾悠悠说道:“如果乾军计划周详,致使深入青门峡南面的狼军有去无回,那拓跋武都可就要栽大跟头了。” 慕容垂口中的拓跋武都,便是当今草原上的王,他口中说草原上的王栽大跟头,自然也就是说慕容氏的机会就在眼前,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青门峡不破,深入南面的狼军覆灭无归。然而,这一切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大乾王朝的问鼎侯布公权已经做足了准备,就连青门峡上北面主帅徐崇景都是夷狄内应,青门峡万难不破! 醉三千听到慕容垂略带一丝失望的声气,神色间却是扬起一股别样的神采,至此她才算彻底明白了洛长安的用心,当下环目四顾了一圈,见帐里帐外无人,凑到慕容垂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说的便是洛长安与苍山侯商议好了聚歼青门峡南面狼军的行军策略。 慕容垂听到醉三千附耳说来的话,眼中猛然一亮,神色略为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仍然有些疑而不定地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醉三千见慕容垂鲜有的激动,自己亦是激动不已,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慕容氏千百年来备受拓跋氏排挤打压,在草原上可谓是首鼠两端,过的日子十分憋屈,如今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反客为主,作为一名慕容氏的族人,又如何能不激动。想到这一切都因洛长安而来,心底更是一阵阵汹涌澎湃。 慕容垂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是他的心绪却仍然很是激动,从他紧拽着峥嵘头角的发白的指节便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时,帐外忽而大动,一个生得极是魁伟的凶汉满面寒霜地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骂道:“中军那边派人来传汗王前去升帐议事,问什么事,却又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慕容垂浓眉微微一动,他是知道族人以物易物的礼数的,不觉转眼看向醉三千,淡淡问了一句:“你把那枚狼头木符送给了洛长安?” 醉三千微微一愣,随即秀眉轻轻一扬,探手扶膝便要挺腰直立而起,口中冷然说道:“拓跋野一个鼠辈!” 慕容垂见醉三千要起身,轻轻抬手往她的肩膀上一搭,又将她摁了回去,抬眼看了看那个魁伟凶汉,淡然说道:“你去告诉使者,就说我的风疾犯了,去不了中军大帐,若有任何军机大事,全凭大汗做主。” 魁伟凶汉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甘,张口便要抱怨反驳两句,可是抬眼间触碰到慕容垂凌厉透彻的眼神,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重重应了一声领命,转身风风火火地出了大帐。 醉三千有些不解地看着慕容垂,略为忧急地说道:“父汗,那拓跋野心胸狭隘,只怕会对洛长安大为不利。” 慕容垂远比醉三千看得通透,知道洛长安玩的是两面三刀的手段,既要慕容氏节制拓跋氏,又不想慕容氏迅速壮大,只不过鉴于醉三千对洛长安的态度,这些他都没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淡然说道:“你这位好朋友很不简单,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醉三千听到慕容垂这么一说,虽然心底仍然觉得不是很稳妥,但是慕容垂的手掌尚未从她的肩膀上挪开,只能隐忍着微微点了点头。 慕容垂这才缓缓收回手去,淡然笑道:“再跟我多讲讲你这位好朋友洛长安的事情吧。” 醉三千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是走不开了,转身抬手抓过那两支沉黑印花的长筒,从里头缓缓取出两幅卷轴,在宽大平整的帅案上铺展开来,正是洛长安为她亲笔所绘的两幅画,一幅《梦里家山图》,一幅《风雨五柳图》。 画卷缓缓铺展开来,一股沉着凌利笔意升腾而起,配合着画中厚重充实的内容,动人心魄。慕容垂一生有三好,一好烈马,二好美酒,三好字画。这也是醉三千自身书画修养深厚、也是她此前提及长龙洞却不说五色神光天马和小马驹太白、也是她不远万里将这两幅画从龙城带回草原的原因了。 慕容垂在画卷打开的一瞬间,便即面露激赏之色,待一寸一寸将两幅画细细观赏完毕,更是不迭击掌称赞不已,头也没抬,双眼牢牢钉在画上,笑着问道:“这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醉三千早就料到慕容垂会是这般情态,简直丝毫不比她自己当初看到这两幅画时强一星半点,悠悠出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说道:“还能是谁,就是有可能马上就要被拓跋野谋害的洛长安咯。” “什么?”慕容垂猛然从画上抬起头来,满脸诧异地看向醉三千,不可置信地问道:“这画真是他的手笔?” 醉三千白眼一翻,颇为不耐地撇了撇嘴,侧身转过脸去,又显出一副极为不乐意的姿态。 慕容垂是知道醉三千的性子的,知道她不会拿这种事骗他,心底不觉对洛长安这个人更加的好奇起来。一个凡胎少年,不仅聪明睿智,坚韧卓拔,而且心志高远,才气纵横,总能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事,此等人才俊杰,只怕堪堪天才二字也不足以形容了吧! 慕容垂虽然心起爱才之意,但是却没有立即改变初衷,转而淡淡问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洛长安为什么一定要守住青门峡?他可知道为狼军打通南下的大门乃是问鼎侯布公权一心决断之事?” 醉三千似乎真的因为忧急而有些不太高兴了,不带半分好脸色地哂然笑道:“他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乾的黎民百姓?为了大乾的江山社稷?至于那个什么问鼎侯布公权,不是他或许还好些,是他的话洛长安才没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慕容垂从醉三千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丝信息,眉头微微一动,淡然继续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他与布公权不对付?” 醉三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岂止是不对付!洛长安大婚的第二天,布公权的儿子布子衿便带人找上门,把新娘子给抢到帝都龙城里来了。洛长安一路追到龙城,备受布子衿羞辱打压,七夕夜在得月桥,两人还定下了三年的生死决战之约!” 慕容垂至此忽而变得神色清朗起来,呵呵笑道:“看你也坐不住,你去吧,别让你的好朋友吃了暗亏。” 慕容垂的意思很简单,洛长安在草原上玩那两面三刀的手段,他也可以在大乾王朝那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经过醉三千的讲述,他已经十分的肯定,洛长安绝对是人中之龙,将来必成大器,而洛长安又与布公权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怨,那么此刻从拓跋野手里伸一把手,留住这样一个大才,将来必成布公权的掣肘劲敌,到时候大乾王朝也成内里虚耗之势,他在草原上壮大实力之后,挥师南下将会变得容易许多。 醉三千不知道慕容垂的深远智虑,略微惊诧了一下,也不细想个中究竟,连忙起身匆匆出了大帐,抬脚跨上长空,满面含笑地往着青门峡的方向飞行而去,俯首之间,正好能远远的看到洛长安和小马驹太白已然到了青门峡北门之下。 ------------ 第五十三章 经天纬地青门峡 青门峡不愧是千古第一雄关,东西两侧巨峰如剑,直插云霄,中间三百余丈宽的城墙,仿似根植于两山之中,巍峨雄伟,浑然天成。城墙通体一色,玄黑如夜,冰冷滑亮,成阶梯式往上伸展,仅第一层箭垛楼台便足有三十余丈,高不可攀,最高处的楼阙,更是远在百余丈之上,飘风流云,宛若仙阁。南门也是这般格局,两相合并是为青门峡三大胜景之一的“紫金双阙朝天开”。 洛长安束手站在青门峡北门外,仰头观望着这天下第一雄关,心中感佩不已,千古以来,怕也唯有圣祖元皇才有这般气魄,才有这般实力! 深嵌在厚实坚固的城墙中的城门,高约十八丈有八,宽逾十三丈有三,与城墙一样,通体黝黑如铁,冷硬如冰,门面上勾勒纵横,隐隐现出一尊上古奇兽的图腾,如龙似虎,异常凶猛,估摸着应该是一座威力巨大的阵法。 洛长安看到第一层的箭垛之后隐隐有寒光闪动,便没有靠得太近,悠然止步于五十丈外,负手继续观瞻青门峡那霸绝天下的城关,静候有人开门引路。 不多时,青门峡城关的第一层箭垛楼台之上,探出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身影,男的二十四五岁,生得俊俏,女的十七八岁,生得娇美,正是洛长宗和朴柳二人。经过数月战火的洗礼,两人此时身上已然少了许多骄浮之气,隐隐多了几分沉稳之势。只不过当他们看清傲然立于门下的人竟是洛长安的时候,脸上仍然止不住闪过一丝愤然,特别是朴柳,更是咬牙切齿地重重冷哼了一声。 洛长安打从洛长宗和朴柳现身楼台之上的刹那便看清了二人,他等的引路人也就是此二人了,是以也不管他们如何面泛怒然之色,自顾淡然微笑着高举右手,极是潇洒地挥舞了一下,像是见着阔别多年好友那般热情自然。 洛长宗和朴柳都不是很明白洛长安怎么会在此时出现在青门峡的北门外,要说这一连数月激战不歇,青门峡南北二门紧闭不开,洛长安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北方草原的呢?然而此时却也由不得他们多想,洛长安既然向他们挥手致意,也就是说已经看到了他们,避是避不开的了,不过到底是开门引路,还是闭门相拒?则是有待商榷。 洛长宗和朴柳二人心思一样,不觉彼此对望了一眼,从对方那里看到的都是不愿开门引路的意思,只是洛长宗的不情不愿之间,又隐隐透出一丝无奈。 朴柳与洛长安有仇,她可以决绝地将洛长安拦在门外,可他洛长宗却是不能,一则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洛长安同父异母的大哥,二则他的母亲花千容似乎对洛长安大为在意,当初洛长安离开青溪镇去了苍山城,花千容便让他一路跟着,只是后来出了斩龙碧血二剑的事,他自作主张地先行离开了。这数月间偶尔想起来,他都觉得日后不好向花千容交待,眼下洛长安主动送上门来了,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他不能错过,否则日后要是在花家失了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朴柳虽然心胸狭隘,但是并非无脑蠢蛋,她与洛长宗相交匪浅,自然知道他的难处,暗地里咬牙切齿了一阵,紧紧握了一双拳头,冷然发号司令:“开门放行。” 洛长宗听到朴柳这一声喝令,顿时暗自舒了口气,转头对着身旁的小兵打了一个快去的眼色。那小兵会意,转身快步奔跑而去。 不一会儿,一阵隆隆如雷的闷响中,壮阔厚实的城门一角,缓缓开了半扇耳门。虽然说是耳门,但也是高达三丈、宽逾丈八,比之小城小沛之门,可要敞阔得多了。 洛长安早已料定洛长宗必然会开门引路,当下只是淡然微微一笑,昂首阔步地往那半开的耳门走去。待到了门前,便有两个手执长戟的铁甲小兵上前略微盘查了一下,见他腰悬长剑、背负长弓、单手拧着一个显得有些怪异的小包裹,此外再无他物,便分立两侧,让道放行。 洛长安知道这两个小兵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意思一下,不然定然要打开他手中的包裹看看,那样无疑就会发现,里头藏着两枚弯弯的三尺獠牙,牙尖幽光如蓝,显然剧毒无比。很是随意地对着两个小兵点头微笑了一下,抬脚便进了青门峡。 洛长安前脚刚跨进城门,身旁忽而微微一阵风动,一缕淡淡的幽香直扑鼻端而来,紧接着便听到两声惊呼,随即又是兵甲错错的声响,眨眼之间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士卒,将门洞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 洛长安闻出扑鼻而来的幽香与他在龙城流云台的那个小院厢房中的一样,便知来的是醉三千无疑,不觉暗自摇头苦笑了一下,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洛长安这一看,不由觉得眼前一亮,醉三千显然在回到慕容部族营帐之后仔细梳洗打扮了一番,已然换去了之前那身水袖云衣的柔美装扮。此时身穿翻领窄袖袍,腰缠丝锦红绦带,将浮凸有致的曼妙身形显露无疑,条彩尚未齐膝的小口裤与透空软锦流云靴之间,露出一截紧致雪白的肌肤,显出十二分的娇媚。 醉三千整个人洋溢着一股青春活泼而又跳脱的朝气,已全然不似在龙城之际始终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丁香般的忧愁的南国温婉,而是宛如东方朝升的太阳,耀目动人。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贸贸然紧跟着洛长安的步伐从天而降惊吓到了那些士卒,正对洛长安那略显惊艳之色的双眼,颇为娇俏地微微吐了一口兰舌,略带一丝歉意地笑了一笑。 洛长安打从第一次随醉三千去流云台喝酒时开始,更为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斋心堂第二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领略过了她那天生而成的勾人心魄的媚力,也知道曾经那个精研策论攻心筹谋的南国温婉并非她的本性,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这个轻灵跳脱的女子,才是那草原上随风飘舞绽放的格桑花。或许用格桑花来比喻还有些不够贴切,醉三千要比格桑花更美,要比格桑花更为活泼跳脱,也要比格桑花更为倔强。至于具体要用什么来比喻她贴切,正对她那倾城一笑,不禁略微有些失神的洛长安,一时间还真的想不出来。 其实,醉三千这身装扮美则美矣,但此时青门峡北门的门洞被围得水泄不通,却也由此而来,很明显,那些神色紧张的士卒可不是来围观欣赏她的曼妙风姿的,而是将她视作横闯而入的强敌,胆战心惊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挺身而出,当然,其间也不排除暗地里偷偷欣赏的人。 洛长安将目光从醉三千身上收了回来,负手昂然而立,冷眼看着那些熙熙攘攘躁动不安的士卒,他与这些人没什么道理可讲,只能静等管事的人来,更确切地说是等洛长宗和朴柳出现。然而,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此二人露面,而那些士卒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渐渐的更加躁动起来,一个个面色阴沉,蠢蠢欲动,一副要将他与醉三千生吞活剥的模样。 醉三千倒是不见丝毫惊慌,一则是她自身已然晋升大阳初照之境,上天入地尚且不在话下,区区一帮小兵,还不够她放在眼底;二则是她相信洛长安的本事。是以自顾负手站在一旁,逗弄着小马驹太白,没心没肺地笑着。 拥挤的门洞下,不知道哪个人沉不住气,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嗓子:“杀了妖女!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喊杀声一起,原本就惊惧激愤的士卒们更是群情耸动,纷纷簇拥着就往前顶了上来。洛长安见事态已有不可控制的迹象,剑眉不觉猛然一拧,右手缓缓抓向腰间的天子剑。醉三千也是微微收敛了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机,她刚才只不过抢着进城了一步,就突然成了众人喊杀的妖女,无疑让她大觉败兴,很是着恼。 正值事态将如潮崩一泄不可收拾之际,熙攘纷乱的士卒之后忽而响起一声雷喝,将四周的喧嚣吵嚷一下子全给镇压了下去,人群分开,一匹青灰色的大马哒哒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个黑脸的魁伟大汉,面容冰冷,眼中杀机暗藏,竟又是问鼎侯侯府亲卫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一个。 黑脸的魁伟大汉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洛长安身前,微微执手躬身一礼,冷然说道:“小七奉徐将军之命,特来恭请长安公子过府赴宴。” 洛长安眉头不禁微微一挑,他前脚刚进青门峡,北门之主徐崇景便派人来请,而且来的还是问鼎侯侯府亲卫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老七,要说这里头没有什么猫腻,傻子也不会相信,很显然宴无好宴,不过纵然明知如此,他却也不得不答应。略一沉吟,便爽朗答道:“徐将军客气,还请七将军先行打道回府,待我寻个落脚之地稍事梳洗打点一番,稍后便去将军府拜会叨扰。” 老七见洛长安答应了前去赴宴,淡然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他倒不怕洛长安事后反悔食言,只要洛长安进了青门峡,就再也别想轻而易举地离开。 老七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簇拥在门洞内义愤填膺的士卒们却是再也不敢胡闹,蔫头耷脑地一一散去。 洛长安背负双手,神色平静地缓缓踱出门洞,举目往前翘望出去。青门峡并非只是空关,南北两道耸天而立的雄壮城关之间,是一片繁华的市井。 在东西两侧直入云霄的巨峰之下,三百丈渐宽的峡道城廓未免显得有些幽暗局促,不过巧妙的是在东西两侧的山峰之上,由低及高,开凿出了十分广袤的空间,亭台楼阁矗立飞岩之端,亭畔楼边树影重重,绿意盎然,一湾湾宽窄不一的瀑布,从两侧崖顶云端飞流直下,中途水花散开,水雾迷蒙,在斜照的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七彩的长虹,构成了青门峡三大胜景之一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灿然仿似天国。 顾名思义,东西两侧飞流直下的瀑布,青门峡一共有二十四道之多,日照长虹,月满清辉,分外梦幻迷离。这二十四条瀑布垂天而下,或击石而飞,或入潭而静,但不管如何,终究又会汇流一处,形成青门峡三大胜景之一的“迢迢星河藏日月”。 青门峡这第三道胜景便在南北城关正中间,是一湾清澈幽深的水潭,水潭狭长幽静,上有一自西而东的天然石桥,将水面一分为二,南满北缺,宛若日月,故而又名为“日月潭”。这湾水潭还有一个神奇之处,不见其有分支散流,任凭二十四道瀑布长年累月地注入其中,水面始终平整如镜,半分不增,半分不减。千万年下来,一代又一代人,已经不知道为其附加了多少神奇传说,但它还是始终如一地神秘而且沉默着。 洛长安生性乐水甚于爱山,所以就在日月潭边挑了一处地方暂时安顿了下来,十分惬意地窝进曲廊下的藤椅中,仰观东西两侧山崖峭壁上的亭榭楼台,俯察曲殇脉脉的日月潭,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来青门峡的目的,也忘了徐崇景那里还有一场鸿门宴等着他的事实。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醉三千突然从洛长安身后的房里俏生生地探头出来,淡淡笑道:“你要的东西我都弄来了,你进来看看是否满意。” 洛长安淡然一笑,抚掌探腰起身,转而进了房屋。屋子里的大桌之上,左手边摆着一扎厚实的羊皮,上面隐约可见墨迹纵横,俨然便是一幅地图;右手边铺着一套宽大的胡服夹袍,袍子上还有皮帽一顶和虬髯一副。这些便是洛长安适才悄然吩咐醉三千去买来的,青门峡虽然尽属大乾王朝所有,但是到底濒临草原,太平年代,胡汉通商往来在此甚多,纵使而今战火如炽,城中胡商还有经营,身穿胡服穿街过巷的亦大有人在。 洛长安先拿起左手边的羊皮地图打开来看了一下,羊皮厚实宽大,长约八尺七寸,宽逾四尺三寸,上面所绘多是青门峡附近一带的山川地形,而且标识清楚明晰,甚为不错。 探手挪开桌上的胡服,将地图在桌上铺开,洛长安又打开自己的那个小包裹,取过一枚赤炎大蟒蛇的剧毒獠牙,小心翼翼地除去包裹在牙尖处的碎布衫,将之横于羊皮地图一端,然后将整张地图严严实实地翻卷起来,用绳索束缚牢实,搁在一旁。 在地图中藏好剧毒獠牙之后,洛长安将醉三千推出门去,褪下身上的汉服长衫,换过那套宽大的胡服夹袍,粘上虬髯,戴上皮帽,眨眼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洛长安在铜镜前仔细打量修理了一下,觉得看不出大的破绽了,取过苍山侯萧鼎交给他的那枚半山令符,贴身藏好后才开门让醉三千进来。 醉三千转身看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洛长安,也是大吃了一惊,暗自咋舌难下,笑嘻嘻地走进屋门之后,俏脸上满带激赏自得之意地上下打量着洛长安。不得不说醉三千的眼光不错,那胡服看起来宽大,但穿在洛长安身上十分的合适,粗犷大气。 洛长安早就料到醉三千会有大吃一惊的反应,不过却有些受不了她眼中那有些异样的神采,轻轻嗯哼咳嗽了一声,取过天子剑、九和破虏弓及穿云箭,沿着桌面推到了那幅藏着剧毒獠牙的羊皮地图旁,郑重说道:“我要先往南城楼关上走一趟,这些东西和太白,就烦请你帮忙照看一下了。” 醉三千这才知道洛长安更装易容只为避开徐崇景和问鼎侯的耳目去见萧泰,喜笑颜开的脸色不觉微微一正,轻蹙着秀眉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洛长安淡然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你也不在,势必会引起徐崇景的怀疑,而且太白还有桌上这些东西,对我而言甚为贵重,若是将它们留在这里没人照看,我也不能放心。” 醉三千听到洛长安这么一说,嘴角微微撅起三分,又露出了在斋心堂偶遇洛长安屈指细数半年时光时的娇态,略显慵懒地轻轻哦了一声。 洛长安被醉三千这一抹娇态逗得一阵心旌摇荡,不由得暗自苦笑了一声,他知道这并非醉三千刻意如此,可就是她这样漫不经心的一颦一笑,才真正的美得荡人心魄。这是在不管是安澜,还是萧半如,甚而是古长灵身上,所寻找不到的一丝天灵。 洛长安缓缓出了房门,回身关门之际,看到醉三千的俏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悻悻之色,不觉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要不你还是跟我一起走一趟吧!” 醉三千听到已经出门了的洛长安这么一说,俏脸上顿时浮起一丝振奋欢喜之色,不过转眼间看到门外显得有些无趣的小马驹太白,喜色微微一敛,轻轻咬了咬唇角,透着一丝倔强的意味,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了。” ------------ 第五十四章 秋声响彻夜阑干 青门峡东西两侧山峰通天而立,日照时间较短。换过一身胡服的洛长安来到雄伟不亚于北城楼关的南门前的时候,城楼下已然暮色昏沉。城关上点点星火间,隐隐有寒光闪动,杀机暗藏,肃穆凄清。 洛长安看到这般阵仗,便没有贸然沿阶往城楼上攀登,而是侧身移步,默默等候在阶梯入口旁,从城楼上紧张的氛围不难猜测,只怕南边的狼军已然逼到了关前,作为南门主帅的萧泰,定然已在城楼之上或正在赶来的路上。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会从身旁这道石梯上经过。 果然,过不多时,也就在夕阳的余晖彻底湮灭之际,一纵高头大马自城内飞驰而来,领头的一人身材魁伟,澜衫长靴,眉目间与萧半如有三分相似,只不过更显英武昂扬。 洛长安知道来的便是萧泰无疑,待得众马临墙而立,萧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时候,移步横身拦了上去,执手躬身长揖道:“见过萧小将军。” 萧泰见洛长安突然拦到身前,正准备拾阶而上的右脚不觉猛地一顿,剑眉微微一扬,双眼泛着寒光,冷冷地打量了洛长安一眼,见他一身胡服,纵然态度十分恭谨,却也没有好脸色相待,回头对着身旁沉着脸跟上来的副将喝问道:“他是什么人?怎么这时候还在这里?” 那副将也已经看到了洛长安的一身胡人装束,被萧泰冷言相喝,沉黑的脸颊变得更加的阴冷,一挥手厉声喝道:“来人,把这敌国奸细拿下!” 洛长安之所以换一身胡服前来,目的是为了避开徐崇景和老七的耳目,却没有料到萧泰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且他之前在称呼上刻意加了一个小字,但很明显萧泰远不如萧半如聪明,并没有领悟得到这里头的意味。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萧泰愚笨,虽然青门峡内的人大多都只会称呼他为萧将军,但是并不代表没人知道他是苍山侯萧鼎的嫡子这件事情,而知道他与萧鼎之间的父子关系的人,称呼他一声萧小将军并不奇怪,哪里会想到洛长安表达的是自己与苍山侯相熟的意思呢! 随着那名副将的呼喝号令,城墙下的几名士卒提枪快步冲了过来。萧泰便不想多留,又抬腿欲往石阶上踏去。 洛长安暗自无奈叹息了一声,在那四名士卒伸手抓到他之前,低声说了一句:“萧小将军与半如姑娘长得真是相像。” 萧泰听到一副胡人装扮的洛长安突然提及萧半如,抬起的右脚又是不禁猛然顿住,或许是以为胡人已经掳走了萧半如以作人质,派洛长安前来谈判,剑眉猛地一缩,手往腰间一带,咔的一声轻响中,寒光一闪,冰冷锋利的剑锋便紧紧贴上了洛长安的脖子,怒然沉声喝问:“你们把如儿怎么样了?” 洛长安话音刚刚落地,便觉眼前一花,紧接着脖子上轻寒微痛,已有热血流溢而出,不觉眉头微微一锁,随即又唏嘘着舒展开来,露出一脸无奈的苦笑,说道:“在下洛长安,与萧半如姑娘是好朋友,此次受侯爷之命前来,有要事与小将军商议。” 洛长安之所以一开始没有表露身份,实在是有其不得已的情由,从龙城一路北来,他早已经见识过了问鼎侯布公权无懈可击的布局,此刻虽在这青门峡的南门下,但也保不准没有问鼎侯的人马,而他与苍山侯所定之行兵策略,越保密越好,自然是不表明身份更为稳妥了。然而,此刻萧泰及其身边的人全都把他当成了敌国奸细,不得已只能坦言相告。 萧泰听到洛长安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想到南门外满是狼军,青门峡与朝廷的书信往来早已断绝多日,数月间南门亦是紧闭不开,一个胡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带来苍山侯的消息呢! 想到此处,萧泰不由更是觉得洛长安十分可疑,手中的长剑不仅没有放下,反而又往下紧了三分,狠声说道:“说,你们把如儿怎么样了?她人现在又在何处?” 洛长安完全没想过事情会闹成现在这样,感觉到脖子上一阵阵冰冷又火辣的疼痛,感觉到血管跳突之际的压迫,蹙着眉头略微沉吟了片刻,抬眼深深望进萧泰满是愤懑之色的双眼,低声说道:“小将军对半如姑娘的关爱之深,令在下很是感动,我腰间有一件东西是她所赠,小将军一摸便知我所言不虚。” 萧泰看着洛长安满目坦然之色,心底略微起了一丝涟漪,皱缩着眉头沉吟了一下,探手往洛长安腰间摸去,只左右轻拍了两下,便触碰到了苍山侯交给洛长安的半山符,略一掐指摸索,便即辨认了出来,脸色顿时一震,不过仍是隔了许久方才把剑撤去,大踏步拾阶往城楼上走去,口中冷然说道:“白齐中,带他上来。” 萧泰一摸出半山符,便知道并非是萧半如赠送给洛长安的,而确实是他的父亲萧鼎所赠。至于为什么还是犹豫了那么久才放开洛长安,只因为脑海中闪过萧鼎遇难的可能,不过仔细沉吟琢磨之下,觉得可能性不大,而且就算萧鼎遭难,半山符是萧家私符,并非朝廷公印,纵使外人得到,多半也是不解其意,根本不可能带了来找他。 萧泰确实了洛长安是苍山侯萧鼎派来的人,想到他此前的举止言辞,也明白了他的顾虑所在,是以并没有立即当场发问,而是让副将白齐中将其押上城楼。其间自己仍是一副冷脸,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原谅了洛长安的意思,让人看不透虚实。 洛长安在白齐中的押送下,缓缓登上雄伟壮阔的南门城楼,一直上到百余丈高的阙楼,站在楼栏前举目下望,只见百里开外灯火连天,汪洋一片尽是狼军军帐。晚风徐徐,轻轻摇晃着阙楼檐角下高挂的古老铜铃,叮叮呤呤,飘渺之间,隐隐透着一抹秋杀之意。 白齐中跟随萧泰多年,将洛长安押到之后,便招呼着四周的哨兵,一起撤了下去。直到估摸着人已走远,萧泰方才转身面向洛长安,执手躬身长揖及地,歉然说道:“适才多有误会,得罪了先生,还请勿怪。” 洛长安这是第二次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先生,第一次是在得月桥,那青袍老者称呼过他一声小先生,没想到萧泰却也这般称呼他,或许在萧泰心底认定,能与其父苍山侯萧鼎攀上关系的,多半都是诸如月生山人那般有了些年纪的人,这才明明听出洛长安的声音很年轻,却还是称呼了他一声先生。 洛长安也不以为意,想着自己刚才被萧泰执剑所伤,此刻得他尊称一声先生也还是自己亏了,略微端了一下架子,这才掏出苍山侯交托给他的半山符,缓缓递到萧泰身前,淡淡说道:“小将军先验一下真伪。” 萧泰眉头微微一动,郑重地点了点头,探手从怀里摸出与洛长安手中的半山符几乎一模一样的榆木牌,往洛长安手中的木牌靠在一处。两块木牌并拢之后,一阵对榫的咔咔轻响之后,平整的牌面微微隆起一排山峦,翻过木牌一看,底下则现出一方红印,中间赫然深刻着一个大大的萧字。 萧泰眼中微微一亮,暗自舒了口气,手指在隆起的山峦上轻轻一按,稍一用力,便将他那半边木牌收了回去,依旧贴身藏好,恭谨问道:“不知家父托先生来此所为何事?” 洛长安并不答话,而是将手中的半边木牌往萧泰身前轻轻推了一推,那意思很明显,都是你们萧家的东西,你怎么就收一半? 萧泰看到洛长安的举动,眉目间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肃容说道:“先生手中的这半枚令符乃是母符,只有萧家族长方能亲掌,家父将之交托给了先生,还望先生好生保管。” 洛长安微微一愣,默默地将半山符收了起来,只是心中却不如表面平静,汹涌着一股浓烈的感激之情,萧鼎能将萧家祖传令符的母符交托给他,该是对他有着怎样的信任和期待啊! 缓缓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绪,洛长安与萧泰并肩站在楼栏前,遥望着百里开外狼军的军帐,低声将苍山侯的行军策略详细备至地讲述了一遍。 萧泰默默地听洛长安讲完,神色间隐隐现出一丝激动兴奋之色,探掌在身前的栏杆上轻轻拍了一下,啪的脆响声随风飘向很远的地方,悠悠的在叮叮呤呤的铜铃声中回响。 洛长安眼神深邃地看着狼军军帐里颤动不歇的灯火,微微吸了口气,说道:“狼军明天一早就要攻城了。” 萧泰眼中精光闪闪,知道了他父亲苍山侯领重兵夹击敌军而来的消息,他心底平静了许多,漫漫答应了一声:“嗯,与先生并肩杀敌,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洛长安微微一笑,眼底却是一片凝重之色,丝毫没有轻松之意,悠然转身,大步往阙楼外走去,口中淡淡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明日若能赶得回来,必与将军并肩杀敌。不过,将军却也不要忘记,若非北门安定,切不可传讯侯爷,亦不可贸然率军出城。” 洛长安说着,人已到了长阶前,脚步不停地落落而去。萧泰转身远远地望了一眼,双拳紧握,沉默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先生教诲,萧泰铭记于心。” 从南门城楼上下来,洛长安心底略觉轻松了几分,纵使眼前还有一场生死未卜的鸿门宴正等着他,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压力,至少他已经将苍山侯的消息带到了萧泰那里,算是已经完成了苍山侯的一半嘱托,去了后顾之忧,接下来只要一心直指徐崇景而去,勇往直前便是。 回到日月潭边租住的小店,可以看到徐府的马车已经在店门前等候,洛长安侧身入店回房,皓腕支颐显得有些百无聊奈的醉三千猛然从桌旁弹立而起,转身便要张口数落两句他去得太久,可话到了嘴边却赫然发现他颈下血淋淋的伤口,不觉秀眉陡地一拧,妙目间寒光四溢,已然动了大怒,沉声问道:“是谁?” 洛长安微微一愣,抬眼看到醉三千正看着他的脖颈处,一副愤怒中犹带三分关切疼惜的神色,知道她问的是创口的事,缓缓摇了摇头,淡然说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你到门外稍侯,我换身衣服便出来。” 醉三千见洛长安不说是谁,便猜到定是那萧泰无疑,不由得秀眉拧得更紧,暗地里愤愤然冷哼了一声,一跺脚推门走了出去。她知道洛长安的斋心堂里高挂着萧半如的“儒道分争”的字幅,也知道洛长安冒死北来,多多少少还是与萧半如有关,因为不论是苍山侯萧鼎也好,还是南门主帅萧泰也罢,他们一个是萧半如的父亲,一个是萧半如的哥哥。 洛长安看到醉三千含怨负气的情态,无奈暗自叹息了一声,从长龙洞里她伏在他的肩头流着眼泪道尽了与姬无忌的往事之后,他就明显感觉到了她情感方向的转变,出了长龙洞之后,这种感觉更加的真切明晰,已然到了不是他自我安慰一句没什么便可敷衍逃避过去的程度。 或许,他对醉三千和对萧半如都一样,没有任何别的心思,甚而是感激她们对自己的这份错爱,然而越是心怀感激,也就越没有理由无缘无故地伤害到她们,特别是醉三千已经饱受过一次感情的创伤了。他欠醉三千的,就像欠萧半如的一样,永远都只能是欠着,他有安澜,他也只能有安澜。 脱下胡服夹袍,换上原先的汉服青衫,扯去伪装易容的虬髯和皮帽,稍稍清洗了一下脖颈下不深不浅的剑伤,洛长安默默抛却思及儿女私情所起的一丝困扰,将天子剑往腰间一挂,抱起藏着赤炎大蟒蛇的剧毒獠牙的羊皮地图,推开房门漫步而出,到店门前与醉三千并肩上了徐府的马车,一路默默的往徐府而去。 青门峡北门主帅徐崇景的府邸距离日月潭不远,在西边山崖之上,马车一路上曲折前进,缓缓攀升。醉三千沉着脸紧咬着丹唇不说话,洛长安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掀起车帘,左右看着沿途的夜景。 青门峡东西两侧的山崖并非平整如镜,而是沟壑嶙峋,有的地方时而凸起,有的地方时而深凹,这就给整个崖壁上的亭榭楼台增添了一种天然的层次错落的美感,往往明明向前眼见再无去路的时候,忽而悠然一个急转,又有一条石道抑或石桥出现,石道临崖,石桥悬空,向下俯视,可见灯火如斓抑或流泉生辉,格外的瑰奇险峻,格外的动人心魄。 残月清辉斜照,马车沿着山崖上的一条平坦中道向北前行三五里,徐徐停在一座恢弘雄伟的高门大院前。檐头高阔崔嵬,比帝都龙城朱雀大道上的豪门贵族的门楣还要气派得多。 洛长安掀帘下车,正准备回身去抱那卷藏着剧毒獠牙的羊皮地图,却见一直都不说话的醉三千已经抱着它从车上跳了下来,俏脸上一片清冷,对于他脸上微微显露的感激之色视而不见,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洛长安无奈暗自叹息了一声,抬起脚步,跟着接引他来此的人大步往府门内走去,一路径直穿过前庭,瞥眼间,隐隐可见两侧高大厚实的院墙下,寒兵闪烁,杀气纵横。 穿过前庭进入中堂大厅,厅堂上灯火通明,鼓乐吹笙,更有曼妙的胡女旋舞助兴,左右两侧长几林立,几上酒肉丰盛,琼浆不绝。席间坐了不少人,多半气息深沉悠长,颇有三分神仙姿态。洛长宗和朴柳也赫然陪在末座,两人身旁分别放着一柄无鞘长剑,一为火纹锻身的斩龙,一为青碧如水的碧血。 徐崇景高坐主位,眼角眉梢已有三分醉态,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老七,冷面寒霜地陪坐在左侧首位,看到洛长安与醉三千双双进来,眼中寒芒四溢,略带一丝兴奋地盯着醉三千,以及她抱在身前的羊皮地图。 洛长安仿似毫不在意地淡然扫了众人一眼,当目光落在老七身上的时候,剑眉不禁微微一拧,老七此刻盯着醉三千的那种激动而又狂热的眼神,他曾在十三的眼中看到过。略微回头朝醉三千打了一个眼色,继而转眼静静地看向主位上的徐崇景。 徐崇景是一个身材矮小却又极为肥胖的中年男子,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比王八的双眼大不了多少,阔口方鼻,两腮如鼓,活脱脱一副蛤蟆模样。只不过就是那双很容易被人看成了肥肉间的褶皱的双眼,不时掠过一抹冷厉的寒芒,盯得洛长安不禁一阵阵头皮发麻,比之老七更为阴狠可怖。 洛长安曾听苍山侯萧鼎说过,这青门峡的北门主帅心胸狭窄、暴戾嗜杀、手段极为狠辣,仅此一见,便觉如此。他微微收敛了一下心神,沉了口气,朗声淡然说道:“南门外已经集结了大匹夷狄狼军,明日一早便会攻城,徐帅可知此事?” ------------ 第五十五章 九天银河残月来 洛长安上来不问徐崇景提前开宴之责,而是冷然直陈南门外的紧急军情,这让徐崇景很是意外,有问鼎侯布公权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青门峡里里外外的事情,他自然很是清楚的,只不过他有些摸不准洛长安直言军情到底用意何在,是以也不作答,自顾满饮一杯,哈哈笑道:“长安小兄弟晚到了,可要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洛长安半步不让,嘿嘿一笑,冷然沉声说道:“狼军就要破城而入了,徐帅尚有兴致在此饮酒作乐,这是要将青门峡拱手相送与北方夷狄呢?还是提前为狼军破城庆功?” 洛长安一非朝廷大员,二非军中悍将,由他来说这话管这事,多少显得有些狗拿耗子。 所以徐崇景的一张肥脸很快就板了起来,他今天请洛长安赴宴是受北边小汗王拓跋野所托,是要取洛长安性命的,可是他尚未发难,就被洛长安给顶上了墙,叫他如何不怒,只是怒则怒矣,一时间却又发作不得,毕竟此刻大堂之上坐着的,并非全部都是他的心腹。就拿洛长宗和朴柳而言,便不是他所能轻易指使的,之所以请他们赴宴,无非是想借洛长安的人头,敲山震虎,让此二人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不要找茬罢了。 徐崇景阴沉着脸死死地盯了洛长安一会,见他始终一副义愤填膺半步不退的模样,忽而咧嘴一笑,重重的一摆手,将堂下旋舞的胡女和乐师尽数挥退,待得大厅中一片沉寂,方才满是戏谑之意地说道:“长安小兄弟身无名爵却仍是如此忧国忧民,实在令人感佩。既然狼军攻城在即,长安小兄弟可有退敌良策?” 徐崇景之所以有此一问,也是因为看到了洛长安身旁的醉三千怀里抱着一幅羊皮地图,他可不认为洛长安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又是初来乍到,能有出什么好的计策。反正青门峡是要献给北方夷狄的,也就不妨听听洛长安怎么说,如果他当真说出什么计策来,一则自己可以有所防备,二则事后可将献关之罪嫁祸过去,或许能够得保自身无虞。 徐崇景残暴嗜杀,又心胸狭隘,但并不代表他傻,问鼎侯这次安排他献关,不管他做得好与不好,只怕都是难逃一死,卸磨杀驴和丢卒保车的事,问鼎侯可从来都没少干,丰州城的侯庭芳便是很好的前例。此时若能给自己找一个替罪羊,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徐崇景这也只是灵机一动,临时起意,一旁的老七则是浓眉微微一挑,脸色陡然一沉,冷冷地扫了徐崇景一眼,他还没遇到过为问鼎侯办事还敢有心推诿责任之人。 徐崇景假装没有看到老七的怒然之色,自顾似笑非笑地看着洛长安,既不表现得太过阴冷,也不表现得太过热情,以免洛长安起疑而萌生退意。其实,这完全是他自己找罪受,不管他怎么样的一个姿态,洛长安今夜定然有进无退。 洛长安之心智通明,岂能不明白徐崇景突然而起的小心思?当下也不作任何表示,只是蹙着眉头转身慢慢望向在座的其他人。 徐崇景只道洛长安是顾虑堂中有人泄密,哈哈一笑,说道:“长安小兄弟放心,这里坐着的都是对我大乾忠心不二之人,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洛长安也不过是故作姿态,吊一下徐崇景的胃口,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冷着脸点了点头,转身伸手去接醉三千怀里的羊皮地图。不过没等他触碰到地图分毫,醉三千却已冷着脸上前一步,横着地图一扫,将徐崇景桌案上的酒食尽数扫荡在地,激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油渍汤汁将地上华丽的绒毛长毯浸透,令徐崇景很是肉疼地眼角抽搐起来。 醉三千不闻不顾徐崇景眼底的怒色,重重地将羊皮地图往桌案边缘一放,解开束缚的绳索,慢慢铺展打开。洛长安适时上前,探腰俯首,招引着徐崇景一起往打开了的地图上看去,弹指点中青门峡北门外的一处山洼之地,极是镇静地说道:“夷狄大汗王帐便在此处,因为狼军一半主力已然深入青门峡南门以下,余下的一半狼军主力,大多都盘踞在北门四周,王帐的防备极为空虚。徐帅可以遣两员大将,率三万轻骑星夜奔袭,必可将夷狄大汗一举成擒。” 徐崇景本来俯首盯着地图只不过是意思一下罢了,可听到洛长安的计策之后,不由得脸色突变,因为有问鼎侯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的缘故,北门外的狼军防备确实比较松懈,为了造成北门危急的局势,王帐附近的兵马也都早已抽调到了狼军阵前,此刻确实空虚无比,别说两员大将率三万轻骑,就是一员大将领轻骑三千,亦可如入无人之境,擒杀夷狄大汗。 若此次当真是两军对垒,洛长安这擒贼先擒王的釜底抽薪之计,可谓是又毒又准,算得上是上上之策了。可问题是此次两军摆阵北门前,并非是要真刀真枪地干,只要南门战事一起,徐崇景这边便会大开城门,引狼军入关,继而合力拿下南门,从而彻底打通夷狄铁蹄南下的大道。如果有人当真依计请命,那可就要坏大事了。 徐崇景惊诧之余,不等堂下有人开口,便即抬手往洛长安手指所点之地重重地一拍,又矮又胖的身形猛然一立而起,涨红着脸正要说话,忽而只觉心门上猛地一痛,随即一阵酥麻,尚未看清是醉三千手执赤炎大蟒蛇的剧毒獠牙将他捅了个对穿窟窿,便七窍流血,委顿于地,化成了一滩肉泥。 图穷匕见,变故突起,洛长安献计献策吸引了徐崇景甚而是老七及其他人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醉三千尽展地图,持剧毒獠牙偷袭,无声无息,快逾闪电,一举将徐崇景毙于牙下。等到大厅中在座的人反应过来,徐崇景已然化成了一滩烂泥。 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老七,此时惊诧愤怒无以言表,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已经入瓮了的洛长安和醉三千竟然如此大胆,敢于甲士四伏的徐府行刺青门峡的北门主帅,更没想到他们所用的行刺凶器竟然剧毒如斯,堪堪三五个呼吸,便让徐崇景重达二百余斤的肥胖身躯化成了一滩血泥。 中堂大厅中在座的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惊骇之色,都不由自主地纷纷转眼看向醉三千手中锋利无比的三尺獠牙,看到沾满污血的牙尖闪烁着的湛蓝幽光,不禁都有些头皮发麻,一时间不知道是进是退了。 老七脸上的惊怒之情一闪而逝,很快便又平静了下来,端坐在长案之后,冷冷地看着洛长安和醉三千,默然不语。为了对付洛长安,或者更为准确地说为了确保越过醉三千而杀了洛长安,他与徐崇景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刻中堂大厅内外,便隐伏着不少修为高深之人。只要有他在,纵使徐崇景死了,也不会影响到问鼎侯的大计。 洛长安转眼看到冷面泰然端坐的老七,很快便意识到事情远远不是只要杀一个徐崇景就能达成所愿的那么简单,再转眼看向左右两侧的食客,很快就发现那些面怀惊惧之色的多是军中将领,而几个分列前首的几个人,俱都神色冷清淡漠,丝毫不为徐崇景之死所动,这些人才是今夜最难对付的敌人。 醉三千打从跨进徐府大门的时候,便已经感觉到了四周潜藏着几处修道高手的气息,这才主动献图以雷霆之势取了徐崇景的性命,走的也是擒贼先擒王的路线,只不过她这王没能擒准,现在青门峡北门一处真正管事的不是徐崇景,而是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老七。 不多时,坐在右手边第三个位子上的一个七旬老者探掌轻拂,手指间一抹璀璨如花的真元闪动,没进身前的酒杯之中,杯中的酒水顿时一阵沸腾,随即如同苍龙出海一般腾飞而起,盘旋飞舞着直往洛长安而来,老者口中慢慢悠悠地说道:“公子身怀大义,老朽敬你一杯。” 洛长安看着那酒水如龙腾飞而来,心底不觉猛然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一般,十分的压抑难受,有心想要闪躲亦或是抬手反击,却又是有心无力,丝毫动弹不得。好在这种难受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醉三千抬手轻挥,手指间一抹银光乍泄,仿似月华照落,牢牢地将那化龙的酒水截断在了他的身前三尺开外。 银光如同残月,酒水化作腾龙,两相短暂僵持了片刻,凝聚飞腾的酒水忽而嘭的一声散作漫天飞雾,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残月般的光华不增不减,斜刺里飘飞而出,不偏不倚地斩落在那老者的咽喉之上,骨碌一声,大好头颅滚落在桌案之上,那穿着月白色长袍的身子却仍是泰然端坐,犹有三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醉三千一招败敌,神色间却没有半分轻松,她缓缓上前一步,将洛长安拦到了身后,妙目横转,冷冷地扫向左手边第三个位子上那个轻摇羽扇的中年男子,满面寒霜,默默地没有说话。 左手边第三个位子上轻摇羽扇的中年男子是一个大念师,适才趁对面老者出手之际,暗地里将洛长安定住的人便是他了。他看到醉三千横眉冷目地朝自己看来,仍是羽扇轻摇,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右手轻抬,四指蜷缩,唯有食指一指微抻,仿佛幼时初学写字的稚子一般,战战兢兢地凌空划了一笔。 这一笔划得极为凝滞缓慢,像春耕时泥足深陷的的老牛,这一笔划得极为仔细认真,像醉眼里引针穿线的姑娘,丝丝缕缕的淡灰色真元,艰难地从指端渗出,颤颤巍巍地漂浮在空中,像水底的游丝,又像受惊的点群,想要轰然逃散,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大力束缚住,显得有些惶恐,又有些惊惧。 轻摇羽扇的中年男子这一笔足足划了小半刻钟,中堂大厅里死一般的沉寂,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干扰阻止他,但他整个人仍然仿似突然间就生了一场大病,额头上汗如雨盖,脸色惨白如纸,没了半分血色,俊逸挺拔的身形也微微佝偻了起来,急剧地微微颤抖不歇。不过,左手间的羽扇,仍然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节奏,轻轻的摇着。 终于,中年男子划完了这一笔,就在他手指微微一顿的刹那间,没有任何征兆的,凛冽的秋风突然从四面八方倒灌而入,裹挟着浓郁的天地元气,摧毁四面的窗扉,碎裂八方的锦帘,扰乱诸人的青衫长发,呼啸着往飘飘摇摇地悬浮在空中的那缕短短的淡灰色的真元里钻去。 淡灰色真元飘摇不定的丝丝缕缕间的空隙,仿似万千无底洞,疯狂吞噬着秋风和天地元气,然后一丝丝粘合,一丝丝壮大,最后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手指大小的“一”字。 醉三千秀眉轻蹙,俏脸生寒,手指间那柄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利刃残月,急剧跳跃着清冷的银华,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脱开去,杀人饮血。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凝练的灰色一字,秀口微张,极为平淡地说道:“开天符,你是玄青宗的公羊羽。” 中年男子似乎没有想到醉三千会看出他的来历,左手间轻摇的羽扇微微一顿,咧嘴露出一丝略为苦涩的微笑,什么话都没有说,右手间微屈的食指轻轻一弹,敲落在那端凝不动的一字上。 没有风声,没有气响,凝练的灰色开天符猛然一震,刹那间弥漫开张,仿似一柄横断虚空的无形利刃,擦着众人头顶,向着醉三千和洛长安的长腰,轰然激射而出,一闪而没。 醉三千指端的残月利刃于此刹那间光芒暴涨,仿似九天银河里的弦月破空而来,弦刃朝外,形似半船,既像是劈开沉静的流水,又像是撕裂深沉的夜幕,哗啦啦朝着公羊羽疾飞而去,穿过他左手间轻摇的羽扇,穿过他那身洁白的羽衣,穿过他的皮肤、血肉、筋骨,穿过他的心脏,继而穿透而出,一直飞出中堂大厅,冲向遥远的夜色之中。 咔咔……屋梁断裂的声响,哗啦……碎瓦坠落的轰鸣,徐府四壁倾颓,尘嚣乍起,就连地毯木板下坚硬的青石,也被生生劈斩开了一道狭长幽深的三尺裂缝来。 大厅中人人震动,大厅外有三两声凄厉的惨呼乍起,公羊羽左手间残去一半的羽扇依旧如常轻摇,苍白如纸的脸上窜起一缕凄艳的惨红,口齿间挂着血迹,凄然一笑,不无落寞地说道:“大阳初照之境!我到底是在深山中睡得太久了,不知道世间竟然出了你这样的年轻俊杰。” 醉三千口角处亦是鲜血纵横,冷着脸寒声说道:“你不该来,更不该离我这么近。” 公羊羽眉头微微一动,脸上的笑容更显落寞,浩然喟叹了一声,呵呵笑道:“是啊,我不该来,不过,我却又不能不来!” 公羊羽说完,已然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震,张口呕出一大滩污血,直直栽倒在身前的桌案之上,就此死去。 醉三千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冷眼在大厅中扫了一圈,淡淡然说道:“不用再等了,你们一起出手吧。” 老七浓眉低低一垂,默默的没有说话,坐在他下首的一个青袍怪人以及坐在右手边首位和次位的两个中年男子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皆是双目一合,或掐指成诀,或屈指结印,口齿微动,默诵无言的音符,强大的气势冲天而起,浑厚的真元透体而出,刹那间仿似点了三种不同颜色的火焰,将倾颓残破的大厅照彻得亮如白昼。 洛长安剑眉紧蹙,探手缓缓握住天子剑,抬腿微微向前了一步,想要站到醉三千的身边,不过却被她横臂给挡了下来。斜眼看着醉三千此刻已然再无半分跳脱的曼妙身姿,洛长安心底不觉暗暗一沉,脚步微转,身形微侧,正面对向一直端坐不动的老七。 老七看到洛长安的举动,桌案遮挡下五指曲动的右手不禁微微一顿,眉目间闪过一道意外之色,随即咧嘴轻轻一笑,笑意极冷,目光极寒,仿似一支凌厉的冰箭,直透人心。 醉三千虽然也察觉到了老七的小动作,但是她已分心旁骛,只能凝聚起心神,催动体内自海底圣骨到心门之下的所有真元透体而出,宛如一轮中天的满月灿然生辉,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往右手边首次两个位子上的中年男子走去。 洛长安拔剑在手,背对着醉三千,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用他的身躯和手中的长剑,护住她已然无力防备的后方,防备着极有可能猝然发难的老七。 ------------ 第五十六章 夜半秋雨半槛风 醉三千全力施为,周身的真元喷薄而出,宛如燃烧的满月,而右手边首次两个位子上的人真元腾举只如火焰,也无怪乎公羊羽落败之后喟然感叹,一入大阳初照之境,便如一步登天,远远不是苦海秘境所能比拟的。 右手边首次两个位子上的中年男子以及左手边坐在老七下首位子上的青袍怪人,彼此修为相差无几,他们与醉三千相争,无异于荧火之光与日月争辉,若是单打独斗,只怕一个回合都扛不住,不过此时以三敌一,却未必就会败得那么干脆,至少垂死挣扎的本性不会丢失。是以,他们一看到醉三千动了,纷纷鼓荡如火腾烧的真元,一齐朝醉三千涌了过去。 青、红、白,三色真元、分据三方,又彼此照应,缠绕飞舞,一寸一寸地压缩消耗着醉三千那如同满月生辉的真元。 洛长安身在三方夹击之中,纵使有醉三千的刻意相护,仍是心跳突突,倍感难受。不过,他在黑龙潭的伏魔井下都能忍受那从身心到灵魂的凌迟之苦,眼下这点伤痛和折磨却也能够忍受,只是脖颈上此前被萧泰割裂而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溅洒,染红了新换的青衫。 醉三千对于三个对手的联手攻击不管不顾,向前的脚步仍然没有半分迟疑,一步一步走到右手边首座前,展臂轻扬,青葱玉指间残月流光,悄无声息地斩下那人头颅,随即丝毫不作停留,悠然转身前趋两步,同样的轻描淡写的动作,同样的无声无息,又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却沾不得她的胡袍和短裙。 一连看似轻描淡写地斩杀两个苦海秘境的对手,醉三千身上原本很是饱满的真元消散了一大半,仿似一轮圆月落入了层层云翳,只剩下一圈濛濛的氤氲。不过,她仍然没有迟疑,没有停滞,转身径直扑向端坐在老七下首位子上的那个青袍怪人,或许是自觉损耗甚巨而略微着急了,她的脚步比之前跨得更大,迈得更快,手臂也挥起得更早了一些,等到她扑到长长的桌案前时,那青袍怪人已被劈斩成了两半。 这时,醉三千身上的真元几乎消耗殆尽,而一直端坐不动的老七霍然站起,五指擎张,宽大的手掌直直的朝醉三千的心门按落,没有流动的真元,没有绚烂的光彩,亦没有惊人的响动,平平常常,晃晃悠悠,就那么一只肉掌。 然而,醉三千在面对这一掌时,已经没了丝毫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寸寸逼近,眼底渐渐渗出落寞而苦涩的哀伤,莹莹转首看向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的洛长安。 洛长安并没有看醉三千,他的眼睛牢牢地盯在老七的那一只破空而来的手掌上,虽然这一掌无风无声,但是就在老七出掌的刹那,他无比真切而清晰地感觉到了其掌缘的虚空猛地一沉,随即飘摇飞涨,凝成了一个近乎高达三丈的漫天掌印,天威赫赫,如山而出。 洛长安曾与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十三交过手,知道十三侯府亲卫俱都与魔道沾边,是以在默默盯着老七这直直而来的一掌的同时,心底已经默念六字真言大明咒,左手屈指成印,悄无声息地点在了醉三千的背心之上,右手紧握天子剑,借着醉三千的身形掩护,准备着暴起一击。 醉三千在洛长安那带着六字真言大明咒的一指轻点之下,原本近乎枯竭的真元猛地一颤,渐渐回复了三分,心中不觉大为诧异,不过却也丝毫都未显露出来。待得老七的手掌劈到之际,原本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身躯猛然拧动,右手间的残月闪过一道流光,径直逆斩而上。 老七完全没有想到真元枯竭的醉三千会突然乍起反击,心头猛地一紧,浓眉掀扬,重重冷哼了一声,手掌微微一偏,让过醉三千的攻击,轰然往她的右肩上击去。 嘭的一声闷响,老七的肉掌结结实实地击落在醉三千的削肩之上。醉三千整个娇躯猛然剧烈颤抖了一下,然而却没有立即往后倒飞而出,而是倔强无比地停顿了一刹那,一抹湛然幽兰的寒芒自其左肋下斜掠而上,在老七的右肋三寸处轻轻点了一下,尔后洒然一笑,如同被风折断的秋叶一般,不由自主地飘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大厅外的青石之上,软软的再也爬不起来。 老七一掌击落在醉三千的右肩之上,不觉间胸门露出了破绽,右肋上被轻点了一下,顿时心生一丝寒意,一股麻木的感觉汹涌扩散开来,同时一股极大的恐惧也随之油然而生。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他就曾亲眼目睹了徐崇景死在赤炎大蟒蛇的剧毒獠牙之下的惨状,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只顾盯着醉三千右手间的残月,却忽略了她左手间一直都没有撇下的剧毒獠牙,以至于着了一道,将要步那徐崇景的后尘而去。 在老七正为自己深中剧毒骇然惊惧之际,一直掩藏在醉三千身后的洛长安猛然扑将出来,手中的天子剑夜芒滚动,携崔嵬天地之威轰然斩落,口齿间极其阴冷而低沉地说了一句:“下十八层地狱去陪你的好兄弟十三吧。” 老七陡然听到洛长安说的这一句话,双眼猛然睁到最大,内里满是惊诧不可置信的神色,可没等到他这惊讶到了极点的情绪彻底饱满,一抹夜一般的寒芒便已从他的脖颈上一闪而逝,头颅滚落,勃颈上空余一个碗口大的平整窟窿,血浆四溅,分外惨烈。 激变接二连三,说时迟,那时快,从醉三千出右手到老七挥掌闪避,从醉三千右肩中掌到老七右肋被刺,从洛长安斜刺里狂怒杀出到醉三千倒飞而去,从老七头颅落地到醉三千摔落大厅之外,全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彼此相距不过一二个呼吸的工夫。 赤炎大蟒蛇的獠牙剧毒无比,老七头颅被斩之后,不过须臾之间,依然挺立在桌案后的强大肉身便与之前的徐崇景一样,化成了一滩烂泥。中堂大厅中逃过一劫的人,包括洛长宗和朴柳在内,俱都不无忌惮惊惧之意,一个个愣愣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洛长安冷然转身,环眼四顾了一圈,凌厉的目光落在洛长宗脸上,剑眉狰狞,沉声喝道:“你还坐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北门布防!” 洛长宗一直亲眼目睹了洛长安与醉三千亲密无间的配合,看着他们一一斩杀了从徐崇景到老七这些问鼎侯布置在北门的人,心中震骇早就无以复加,此刻听到洛长安的陡然呼喝,不觉身心猛然一颤,恍然回过神来,长眉微扬之间露出一丝愤恨之色,不过须臾间却又变成一丝诧异,随即探手抓过斩龙剑,探腰而起,大踏步往徐府外疾奔而去。 朴柳也是面露愕然之色,很明显不是很明白洛长安为什么把这么好的一个建功机会让给了洛长宗,她可是十分的清楚的,洛长宗可从来没把洛长安当亲人,而是把他当敌人。不过,想不明白她也不多想,一把抓过碧血剑,紧跟着洛长宗快步而去。 洛长安看到洛长宗和朴柳双双离去,不觉暗地里松了口气,他自己没有军职在身,亦无官家身份,纵使杀了徐崇景和老七等一大批问鼎侯的人马,也不可能掌控青门峡北门的军政大权,而洛长宗和朴柳不同,他们已经在边关奋战数月,早已立有威望和功勋,趁机拿下北门的控制权则大有可为,而且他们二人不是问鼎侯的人,没有通敌叛国之嫌,将青门峡北门防务暂时交托给他们处理,洛长安很是放心。 将天子剑往腰间一挂,探腰拾起掉落在近旁的剧毒獠牙,操过满是鲜血的羊皮地图草草一裹,洛长安大踏步来到几成废墟的大厅之外,背起气息衰微的醉三千,扬长而去。至于那些原先埋伏在前庭两侧高墙的甲士,没有得到徐崇景的命令是其一,倍受惊惧是其二,竟无一人胆敢现身阻拦。 洛长安背着醉三千在徐府门前取过一匹大马,一路奔回日月潭边落脚的小店,回到房中将醉三千扶到床上躺好的时候,她已经悠悠醒转了过来,只是气息衰弱,脸色惨白,显得极是疲惫。 看着半日前还跳脱活泼而今伊人憔悴的醉三千,洛长安心底像淋了一夜的秋雨似的,萧瑟而沉重,咧了好几次嘴角,却终究未能说出一句话来,从龙城出来到此处青门峡,醉三千一路上为他两度身负重伤几近丧命。这份恩情太重,重到压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且偏偏这份恩情他还还不起,这就让他觉得更加的郁闷难受。 醉三千很明白洛长安的心思,薄唇微起,略带一丝撒娇意味地萧瑟一笑,虚弱至极地说道:“我没事,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洛长安微微一怔,随即默默点了点头,起身抓过桌上的九和破虏弓和穿云箭,朝门外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醉三千一眼,沉沉吸了口气,低沉说道:“我把太白留下,让它跟着你,南门的战事一了,我就要回龙城去了。” 醉三千略微愣了一下,小马驹太白可是五色神光天马之后,洛长安将它留给自己,或许多少有些感激报答的意味吧,他还是不能把自己当作最亲近的人一样看待。想到这里,她不觉萧瑟而落寞地笑了起来,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 洛长安看到醉三千闭起双眼的刹那有两颗晶莹的清泪从眼角滑落,心中也是不由得一阵酸楚,不过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把小马驹太白留下,并非感激报答之意,而是不想带着小马驹一起回龙城受死。他在青门峡这里坏了问鼎侯布公权的大计,又一连斩杀了十三和老七两个侯府亲卫,以问鼎侯素来的霸道,绝对不可能轻饶他,而且安澜尚还身陷侯府之中,他必须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龙城去,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够免却安澜受到伤害。 洛长安出了屋门,在日月潭边与小马驹太白沉默告别了片刻,翻身骑上从徐府带回来的高头大马,扬鞭往南门城楼下疾奔而去。 洛长安赶到南门城楼下的时候,夜已过半,天上的残月早已隐伏不见,冷冷的一股秋风吹到,零零星星地下起雨来。 白齐中站在石阶之下,远远地看到一匹大马穿过如墨的夜色疾奔而来,眼中微微一亮,颇为恭谨地上前迎了一步,刚才从徐府的方向激射而出的弦月清辉和莫名的波动,他都有所体察,虽然未曾从萧泰那里得知什么,但是却受命前来等候,以他多年的经验,也就不难猜到一星半点了。 洛长安翻身下马,朝白齐中略微点了点头,大踏步沿着石阶就往城楼上登去,口中淡而干脆地问了一句:“小将军可在上面?” 白齐中得到萧泰的命令时可是听萧泰称呼让他前来迎接的人为先生的,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个一袭青衫的朗朗少年,若非看清洛长安的脖子上那醒目的剑伤,他只怕都不会放行。听到洛长安的问话,白齐中自惊诧中猛然回过神来,大踏步随后跟上,郑重而恭谨地答道:“在,小将军一直都在等先生。” 洛长安听到白齐中称呼自己为先生,剑眉不觉微微挑动了一下,不过却也没有出言纠正,只是淡然嗯了一声,飞快地上了百丈高处的城楼。 城楼的楼栏前,萧泰负手长身而立,徐徐的秋风轻扫着衣角飞扬,在秋雨中湿润的铜铃叮叮声里,略显三分出尘的风姿。听到极快而沉稳的脚步声,萧泰的神色微微一震,眼底闪过一丝雪亮通明,急急转过身来,看清换了一身青衫的洛长安年轻俊逸的脸庞,不禁微微一顿,随即仍然十分恭谨地执手长揖,恭敬地称呼了一声:“先生。” 洛长安此时也无心理会萧泰对他的称呼这等小事,大步走到楼栏前,遥望着百里开外布阵严谨的狼军军营,看到漫天遍地的灯火在秋雨中颤动摇摆得迷离纷乱,不禁探掌在雕栏上轻轻拍了一下,低沉而冷静地问道:“狼军定在明日攻关,营中将士今夜必定酣然高卧,养精蓄锐,再加上此刻秋雨降临,只怕万万不会想到有人袭营吧。” 萧泰听到洛长安的话,剑眉不禁猛地一扬,随即又是断然一锁,默默权衡良久,忽而双手紧紧握拳,朝洛长安躬身一礼,舒缓而坚定地说道:“我这就去烽火台传讯给家父。” 洛长安见萧泰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不觉暗自点头,萧泰的见识和决断,有其父苍山侯的遗风,是个可造之材。暗地里点头称赞了萧泰一番,洛长安忽又剑眉微微一锁,略含叹息之意地说道:“烦请将军为我更换两匹上好的战马,一会出城破敌,我与将军同行一程。” 萧泰与洛长安接触不多,总觉得他有些莫测高深,是以心底一直不敢轻视,听到他要随军杀敌,眼中不觉猛地一亮,刚才从徐府那边传过来的光华和波动,至今都还令其心悸,纵使不是洛长安亲为,也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倘若能有幸亲眼目睹一个大阳初照之境的高手破敌,直是人生一大快事。 只不过,萧泰激动兴奋之余,又略微有点疑惑,出城杀敌一匹战马即可,洛长安为什么要两匹战马呢?然而,疑惑归疑惑,他也没有多问,只是恭谨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萧泰走后,空旷的城楼之巅陷入短暂的清宁之中,洛长安举目遥望,似乎是在看百里开外的狼军军营,似乎是在看无形的秋风和零星的秋雨,似乎在看秋雨中湿润的铜铃叮叮,在那有形的天地里,在那无形的声响中,仿佛有了那么一丁点龙城的影子,仿佛有了那么一丝丝安澜的软语。 微微吸了一口气,洛长安悠然转身,探手入怀,掏摸出苍山侯交给他的那一枚半山符,又从衣衫下摆处扯下一细溜儿布条儿,纵身一跃,将其挂在了丈三的楼阙横梁之上。半山符晃晃悠悠,黑黑沉沉,显得极不平常,又极为平常。 这半山符是萧家的私符,外人得到也会不明所以,因此洛长安才放心将它高悬梁上。他这一次重返龙城,面临的将是九死一生的困局,他不想带着萧家的令符离开,免得它落入他人之手,挂在这城楼里,必会为萧泰发觉,重还萧鼎之手。 洛长安微昂着头,举目看着横梁下轻轻摇摆的半山符,不期然想起萧半如来,想起她那张倾国倾城的俏脸,想起她那负手而行一摇三摆的背影,想起她执笔狂书中道直行的恣肆潇洒,想起在丰州城大水之际她沉默而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想起在黑龙潭伏魔井上她的形销骨立以及声嘶力竭的呼唤…… “洛长安……” 洛长安正呆立发愣之间,恍恍惚惚仿佛又听到了那嘶哑而干涩的呼唤,蓦地转身望去,看到的唯有楼栏外的半槛秋风和茫茫的秋雨。 ------------ 第五十七章 拂面南归少年郎 秋风如诉秋雨如慕的深夜,青门峡南门百丈城楼之巅左中右三处烽火台,同时点燃,耀目的光火烽烟冲天而起,逼得四周幽沉的夜色猛地一缩,照得东西两侧的山峰一片苍茫,已然习惯了战火喧嚣而变得沉静的内城,再一次缓缓苏醒过来,兵甲的寒光摇曳,马蹄的杂沓喧鸣,显出沉闷而压抑的生机。 不多时,南门外斜刺里延伸出去的东西双峰的远处,各窜起一条蛰伏许久的火龙,火龙越烧越亮,越烧越壮,最后化成两片漫无边际的火云。 洛长安束身挺立在楼栏前,隐隐听到脚踏青石的声响往这边快速而来,紧了紧手中的九和破虏弓,悠然转身快步迎了出去,不等萧泰进门便已跨步踏上悠长而陡峭的石阶,快步而下,口中淡淡说道:“走吧。” 萧泰爽快地移步相随,下得城楼,城关下的长街已然整整齐齐站满了士气高昂的士卒,隆隆的城门开启声如雷似鼓,从白齐中手中接过两匹骏马的缰绳,略为恭谨地递到洛长安的手里,继而翻身上了一匹青褐色的骏马,铿的一声拔出手中长剑,高举向天,沉声疾呼:“兄弟们,为了南门外死去的亲人和朋友,随我杀啊!” 萧泰一句吼罢,猛然一抖缰绳,掉转马头,径直从半开的城门间窜了出去。 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不得不说萧泰已有三分大将的风范。洛长安心底暗自评述了一番,掉转马头疾奔而出,身后刹那间群情耸动,人潮追着震天的喊杀声汹涌相随,出了壮阔的城门,渐渐四散开来,严严整整的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重的铅云,往百里外灯火飘摇的狼军大营倾覆而去。 百里之地,快马加鞭,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在黎明到来之前最为幽暗的夜色中,万千铁骑宛如飓风一般卷进狼军营帐,一时间喊杀声震天,惨呼声动地,离得营门口较远的中军内帐及两翼之地,沉酣的士卒被震动的大地惊醒,眨巴着惺忪的睡眼,裹着在这北疆深秋里已然略显单薄的毛毯,探头出营帐,想要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料实在忍不住的呵欠刚打了一半,忽而唰的一声,一柄泛着冰冷寒光的长刀斩破雨幕,不偏不倚地沉沉劈进了两眼之间,致死都带着惊骇和疑惑,未能明白敌军袭营这么回事。 类似的一幕,在狼军大营的东、西、北三方层出不穷,宛若巨浪一般,往中军腹地汹涌翻卷而去。 洛长安意已不在杀敌,早已脱离了大军,冲在了第一个,远远地看到狼军中军大帐外高举的狼旗,双腿夹紧马腹,探腰搭箭,开满长弓,手指一松,穿云箭化作一道幽暗的流光,刹那间穿越稠密的雨幕,穿越高举狼旗的粗壮桅杆,遥遥坠向更深的夜色之中。 咔嚓一声木断的轻响中,早已被风雨淋透而耷拉成团的狼旗呼啦啦坠落于地,紧跟在洛长安身后数丈开外的大乾骑兵一下子亢奋起来,一一舍弃奋勇扑杀到眼前的敌军,潮涌一般越过洛长安,朝着中军大营更深处冲杀过去。 洛长安手臂往外轻轻一带,偏转马头往敌军稀疏之地微微一靠,探手夺过一名狼军骑士劈斩而来的弯刀,手腕一翻便将那人斩落马下,驱马向前,左右不断劈杀,往军帐外冲杀出去。 北方夷狄的狼军战力非凡,经过乾军袭营之初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便重新集结起来,与深入军营的乾军展开了拼死搏杀,战局一下子陷入纷乱胶着状态,一串一串的流火窜起,照彻纷乱不休的秋风秋雨,照彻它们尚未落地便被飞溅而起的血水染得红透的绚烂芳华,照彻一张张酣战狰狞的年轻面容,照彻他们前一刹那把刀子捅进别人胸膛的兴奋狂热和下一瞬间自己的胸膛被贯穿的低沉冰冷。 洛长安拼死穿出狼军大营之际,周身上下血淋淋一片,就连坐下和另一匹拉在身旁的骏马,也都淋漓着鲜血,绝大多数是敌人身上的,但也有他身上的,那一袭原本平整宽大的青衫,早已破碎褴褛,刀口剑伤处,浸染着浓郁的血迹,紧紧地粘在他的腰背之间,不脱不堕。 洛长安早已忘了疼痛,毫不怜惜地将手中已然断成两段的九和破虏弓抛却,紧紧拽着缰绳,夹紧马腹,匍匐在马背之上,向着远在千万里外的龙城飞奔而去。他在黑夜中走得很是干脆,很是决绝,竟连回头对如火如荼的战场看一眼的举动都没有。 大战一起,惊天动地,纵使你个人修为再高,在千军万马纵横来去的冲杀阵里,也有精疲力尽的时候,到头来战败之下也只有一个戮身而亡的凄然下场。 从黎明前的幽暗深处杀出,一直杀进第三天日落西山,绕行千里走深林涯涧小道深入大乾境内观山岭一带的数十万狼军,寄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攻下青门峡的前一夜,在苍山侯萧鼎和南门主帅萧泰父子二人率军联手合击之下,顽强地抵抗了两日一夜有半,最终还是惨然落败,死伤殆尽。 惨红的夕阳余晖下,伤势更加深重的苍山侯萧鼎在月生山人、魏斯齐、萧泰、还有一个满身烈火红衣的少女的陪同下,越过尸积如山余烟袅袅的战场,踱马进了青门峡,缓缓往百丈高的城楼上登去。 烈火红衣的少女自然便是萧半如,她从龙城回转苍山城的时候,半道上得知北方战事有变,苍山侯萧鼎已经亲帅大军驰援而去,便转道往北急急而来,只可惜到底比洛长安和醉三千晚到了两日,未能碰上。她此刻秀眉纠结,脸色凝重,一点也没有为胜利而高兴的意思,从开战到大战结束乃至现在,也仍未见到洛长安的踪影,这令她没来由的有些忧心,因为她很清楚,他的修为是那么的弱不堪言。 漫长而陡峭的石阶缓缓攀登了一半,白齐中神色凝重地飞快从后面追到萧泰身前,拱手一礼,满怀忧虑痛惜地摇了摇头。 萧泰轻扬的双眉微微一沉,颇为低沉地喃喃问了一句:“还是没有先生的消息?” 虽然打一开始到现在谁也没有开口提起过洛长安,但是萧泰这一声先生出口,众人都知道他说的必是洛长安无疑,脸色不觉都是微微一肃,蹙着眉头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白齐中,萧半如更是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双手紧握成拳,牙关紧咬,双眼中寒芒四溢,仿佛洛长安找不到了是白齐中下了黑手似的。 白齐中被萧半如冰冷的眼神盯得暗地里哆嗦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方才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沉声说道:“我们的人都已经找遍了,没有发现先生的踪迹,只在狼军军营外南去的道旁找到先生的残弓半张,而且据八营的赛审图说,他当时离先生最近,曾看到先生开弓搭箭,射下了狼军中军帐外高举的狼旗,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萧泰皱缩着眉头默默点了点头,萧半如则是脸色大变,冰冷的妙目间闪过一丝纠结,随即腾起一股炙热,二话不说,大踏步往城楼下疾奔而去,到城门前抢过萧泰那匹青褐色的骏马,挥鞭朝城门外急追而去。 萧泰在萧半如二话不说就发足往城楼下疾奔的刹那,剑眉微蹙着急急喊了一声“小妹”,不过却被苍山侯萧鼎淡然摇手打断了。萧鼎很清楚萧半如的性格,也很清楚她的心思,更知道洛长安此去龙城必是九死一生,他之前虽然说过让洛长安放手办事,一切后果他来承担,但是明面上的事情好应付,若是问鼎侯布公权私下里动手动脚,他却是有些力有不逮莫可奈何的。 萧泰见萧鼎没有拦下素来溺爱的小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不觉想起洛长安初来南门见他时说过与萧半如相熟的话,神色不禁微微一顿,没有任何情由地暗暗叹息了一声。 萧鼎知道洛长安必是赶着回龙城去了,当下也不再停留,继续往城楼顶上登去,月生山人紧紧跟在萧鼎身旁,脸色不大好看,忧虑中带着一丝微怨。他是亲耳听到过萧鼎对洛长安的承诺的,可现在大战告捷,尚未论功行赏,萧鼎就任凭洛长安单枪匹马回那四面楚歌的龙城去了,这让他心底很是郁闷难舒。 萧鼎知道月生山人与洛长安相交日短但却情谊极深,很能感受月生山人此刻内心的不快,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不管是冲着洛长安的心性和能力,还是源于萧半如对洛长安的倾心一念,他都不希望洛长安就这样的回到龙城里去,可是他又莫可奈何,要怪也只能怪苍天不公,让萧半如在安澜之后出现在洛长安的生命里。 暗地里悠悠叹息了一声,萧鼎微微转首偏向月生山人,低低说了一句:“长安的妻子在龙城,在布公权的手里。” 萧鼎这句解释简单而直白,月生山人听了,身形不禁猛然一震,青门峡的局是布公权远在千里之外做的,这一点他比别人清楚得多,而且就在过去两军两日一夜有半的厮杀中,在狼军阵营中还藏着玄衣雕鞍十三骑里的人马,从战后战场的简略清点来看,玄衣雕鞍十三骑死伤惨重,加上之前被斩的十三和死在北门主帅徐崇景府里的老七,几乎算得上残损殆尽,唯有老大和老三二人至今未曾露面。 玄衣雕鞍十三骑不光是问鼎侯侯府亲卫,更是早年随他征战南北的悍将,如今在青门峡一役之中便已死伤殆尽,这无疑相当于折了问鼎侯布公权的一只臂膀,而造成这一后果的罪魁祸首,也是乱了布公权整个布局的人,正是洛长安。依照布公权的霸绝冷厉,怎么样都不会轻易放过洛长安了。 月生山人默默沉吟了许久,最终无力一声慨然浩叹:“他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萧鼎也知道月生山人此言不虚,可是洛长安就因为曾经在苍山城的时候于他面前不算郑重地许下过的诺言,纵使明知道自己此行成与不成都将是九死一生的结局,也毅然决然地立下军令状,冒死横穿长龙洞,到了青门峡,杀了徐崇景和老七,搅了布公权的大局,而今更是一点要求没提,一个人孤独而决绝地回了龙城。 这样的一个坚韧决绝而又孤傲的少年,仿佛那九天上的神鸟,尚未展开翅膀,就已经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可就是那神采太过夺目,就是那羽毛太过华美,或许此后永远都再也飞不起来了。这如何不让人倍觉压抑!如何不让人深感痛心! 萧鼎心底一阵阵压抑得难受,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地嗯了一声。稍稍加快了一下脚步,上了城楼之巅的楼阙,一脚跨进大门,抬眼处正好看到悬挂在横梁下随风轻摆的半山符,伟岸端凝的身躯不觉又是猛然一震,如一颗盘根的老松似的,牢牢站定,双眼间已经略有一丝莹然。 月生山人紧紧跟在萧鼎的身后,进门后的第一眼,也看到了高悬荡漾的半山符,神色同样猛然顿住,紧握着双拳微微颤抖不已。洛长安早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想好了,也就是说他早就看穿了横在身前的是一条极度危险的窄径,却还是那么坦然潇洒而又坚决地走了过去,没有比这更令此时类似月生山人和萧鼎一样的知情人觉得压抑难受的了。 萧泰从后面进来,看到木然停在门前的萧鼎和月生山人,眉头微微一抬,顺着两人的目光朝横梁下望去,看到那枚半山符,神色间略微有些意外,他从来都只把这一场战争当做军事战斗来看,丝毫没有想到过这背后掩藏着布公权的遮天大手,更不明白这里头还有更大的政治博弈,是以只是简单地喃喃说了一声:“原来先生已经把令符留在了这里。” 萧泰说完,大步走过去将半山符取了下来。苍山侯萧鼎没有出言阻止,而是索然转身走到了楼栏前,俯首鸟瞰着狼烟密布的战场,举目遥望着暮色朦胧的山水,不由得浩然长叹:“大好河山啊,大好河山。” 萧泰不明白萧鼎这声浩叹里的深意,只当他是在慨叹这一场战事胜得不易,是在表赞这一场战事得胜功勋,不过不知为何却又觉得异常压抑沉重。月生山人知道萧鼎这一声慨叹里饱含着对布公权之流的痛恨和对当朝天子无能的怨恨。 萧鼎慨叹罢了,沉默了许久,忽而微微吸了口气,悠悠说道:“我们找了十六年的人出现了,虽然未能承袭大统,但是却统领着武极殿的所有事务,我想我们也该回龙城一趟了。” 萧鼎这话是对月生山人说的,月生山人闻言,双眼间目光微微一亮,随即一暗,沉吟了片刻,略显忧虑地说道:“还是等侯爷的伤势痊愈了再说吧。” 萧鼎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微微点了点头,探掌在身前的楼栏上轻轻拍击了一下,脆响仿似惊扰了秋风,卷动檐角的铜铃,叮叮呤呤,透着一丝极为古老悠远的意味,一如西天朝升夕落的残阳,日日一样,又时时不同。 青门峡北门下,俏脸泛白的醉三千手持一个小包裹,里头装的是赤炎大蟒蛇的剧毒獠牙和坚韧蛇皮,是洛长安有心无意地留下的吧。领着小马驹太白索然穿过热闹喧嚣的人群,穿过洞开的耳门,沿着狼军早已撤离尘埃早已落定的崎岖大道,缓缓往草原深处走去。 青门峡大战虽然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但是她的伤还是未能痊愈,还是不愿离开日月潭边的小店,那里总是若有若无地飘逸着一丝洛长安身上的气息。可是,她的父汗已经数次传信相召,而今夷狄联盟早已崩散,拓跋氏元气大伤,正是慕容氏反击的大好时机。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她父亲不想再为她分心,只要她留在身边,纵使伤得太重,也无碍无恙。 醉三千默默走出很远,忽而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身遥望着崔嵬天地的青门峡,嘴角微微一撅,无比倔强而坚定地说了一句:“洛长安,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青门峡大捷的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月工夫,龙城里便已传得沸沸扬扬,除却苍山侯萧鼎及其子萧泰之外,还有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被传得异常响亮。第一个是醉三千,连带着她是北方草原上第二汗王女儿的秘密也被挖了出来;第二个是手掌斩龙剑的洛长宗,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大外孙;第三个是水云间的朴柳,当今天子成丰皇帝新立的皇后南国周一蘅的嫡亲表妹。 洛长安的名字倒是没人提及,但是却并非人人不知他在这一场战事中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问鼎侯侯府深处的书房中,布公权执白,仍与那枯瘦而又和蔼的老者手谈,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青门峡的战事成败,也一丁点都不在意玄衣雕鞍十三骑几已伤亡殆尽的事实,默默的不说话。 枯瘦的老者见布公权不开口,他也半眯着双眼,沉默不语,只是每一次落子之际不经意地扫一眼布公权的时候,眼底的寒芒更甚,忌惮之意更浓。 良久之后,棋到中盘,盘面上还看不出明显的胜败,布公权却是果断地弃子认输了,抬眼漫无目的地穿过枯瘦老者的肩头落在暗处,长长出了口气,悠悠说道:“这一局我输了。” 枯瘦老者仍旧默默的没有开口。 布公权沉吟了片刻,极为冷淡地问道:“阿大他们怎么样?” 枯瘦老者老眉微微一沉,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大和老三未曾显露踪迹,所以活着回来了,其他人俱已命丧黄泉。” 布公权略带戏谑地微微一笑,漫不经心说道:“没想到那小子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能够横穿长龙洞。如今侯府亲卫一下子多了许多空缺,你觉得若是让他补充进来,会不会一个远胜十三个?” 枯瘦老者知道布公权说的是洛长安,近乎枯索的长眉微微一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不过看到布公权似笑非笑的面容,疑虑很快便又消散了,淡而笑道:“侯爷素来慧眼识英才,这次自然也不会看错。” 布公权极是平淡地哈哈一笑,笑声里无形中透露着一股豪霸之气,抓起一枚棋子往棋坪上轻轻一放,新的棋局开始。 ------------ 第五十八章 归来已是今非昨 啪的一声脆响,青玉琉璃盏在云纹大理石上砸得粉碎的声音,第三次响彻乾元阁。 与布公权的淡定不同,成丰皇帝姬无忌在得知青门峡一役的具体战报之后,格外的震怒和激动,不知道是不是懊恼自己没有早一点知道醉三千是草原第二汗王的女儿,又或者是憎恨布公权有肆无恐的通敌叛国之举,甚而是简简单单地放不下因醉三千与洛长安一路同行而起的怨念。 说来也是,堂堂一国天子,泱泱数万万黎民百姓的主宰,竟然挽不回一个曾经对自己倾心一念的女子的心,反而让她倒在了一个毫无修为的废材怀里,这实在让人颜面无存,让人憋屈。作为天子,作为传承万代的大乾王朝至高无上的王,有些东西他可以不要甚而是随手抛弃,但却决不允许他人染指,他要或者说不受控制的想要完全的霸绝占有,江山如此,美人亦如此,这就是王,这才是王。 至少,成丰皇帝姬无忌是这样想的,他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他愤怒了,勃然大怒。 如果说小侯爷布子衿远赴青溪镇抢走了安澜,对洛长安而言,有着夺妻之恨,那么洛长安不远万里送醉三千回返故乡,并且同生共死一场进而俘获了她的芳心,对成丰皇帝姬无忌而言,与夺妻之恨无异,纵使他此前从未把醉三千看得太重,更没有娶她,也并不妨碍他此时就是这样认定的,就是这样的恨。 头发尽白、一身华服的督领侍太监季雍,近日来无比挺拔的腰身又不禁略微佝偻了一些,满面冷清地埋着头,默默地收拾了满地的碎玉残汁,又重新沏了一杯特贡大红袍,恭恭敬敬地奉到成丰皇帝的身前,漫不经心地低低请示了一句:“皇上,因您大婚而搁置了好些时日的秋闱大典,是择日举行?亦或是颁旨晓谕众人,今年就不再办了?” 余怒未消的成丰皇帝姬无忌听到季雍的这一句话,眉头不禁微微一抬,怒气冲天的面容随之平静下来,缓缓坐向紫檀长案后宽大厚实的龙椅,探手端起滚烫的茶水大红袍,徐徐吹开萦绕在杯口的迷雾,慢慢地品饮不歇。直到一盏茶喝透,方才沉吟问道:“你怎么看?” 季雍知道姬无忌素来喜欢考校人的习惯,略微沉吟了片刻,俯首低声说道:“微臣以为,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特办。” 季雍说完,抬眼看了看姬无忌,见他微蹙着眉头面露沉吟之色,也不等他再次开口发问,径直接着说道:“秋闱大典意在彰显天子的文功武德,皇上您新登大宝,便外有青门峡之大捷,内有周后玄妃之欢庆,如此功德不彰显,岂不是宛若锦衣夜行么?” 成丰皇帝姬无忌仍是眉峰微聚,喃喃说道:“可是依照各部报上来的名单来看,朕若开办秋闱大典,有如与稚子嬉戏,难等大雅之堂。” 季雍知道成丰皇帝姬无忌这是在自我解嘲,同时也是对他的进一步考量,于是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青门峡大捷,北边自此安宁,大乾兵锋正盛,皇上可谓荣光正隆,天下人人称颂。类似布公权之流,不是已失先机,便是残腕断臂,焉敢此时再与皇上争锋?只要皇上诏令一下,朝中文武必当俯首咸从。” 成丰皇帝姬无忌微蹙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略显一丝昂扬之意。他知道季雍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却也不假,而今的朝野情势全在青门峡大捷之上,龙城百姓近来更是弹冠相庆,在这个时候,布公权也好,花余庆也罢,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们是绝然不会把自己与此次大捷撇得一干二净的,只要他以庆贺为名,必然诏至人来。 心底下落了主意,成丰皇帝姬无忌轻扬的眉头微微一聚,极为平淡地问道:“你觉得斋心堂的那位该如何下诏相召?” 季雍枯眉轻扬,淡而微笑着说道:“论功行赏,可以加封为武极殿一品武士,受朝廷七品俸禄。” 依照武极殿的老规矩,将一切进入武极殿的人按照个人修为及功劳分为九品,最低一级自然是一品武士,最高级别则便是九品武神。 这与朝廷品级制刚好掉了个头,不过按照季雍的说法封洛长安为武极殿一品武士,那么该领朝廷九品的微薄俸禄才是,可他却又建议让洛长安领七品俸禄,无疑是打一杆子赏一颗枣儿的意思。一则闲置多年的武极殿尚在筹措之中,内里除却隐王姬谅尘外,再无他人,二则武极殿的一品武士虽然不是任何人想得就能得的称号,但却也是个垫底的货,并非十分的荣耀,至少相较于洛长安此前在青门峡立下的赫赫功劳而言,算是贬斥和羞辱了。 成丰皇帝姬无忌悠然会心一笑,淡淡问道:“那你觉得该派谁去传旨最为妥当?” 季雍的老脸微笑如花,只不过却透着一丝阴损狠辣的意味,淡淡说道:“武极殿殿主隐王亲临,方才最能体现皇上和朝廷的天恩浩荡。” 成丰皇帝姬无忌哈哈一阵大笑,搁下手中空了多时的青玉琉璃盏,探腰起身大踏步出门而去,爽朗笑道:“朕今夜去玄华殿歇息。” 玄华殿是玄妃公冶玄的寝宫,季雍紧跟在成丰皇帝姬无忌身后,含笑高唱一声:“起驾!” 深秋十月中的龙城,已然十分的干冷,西北风含沙,抽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又像是刀子过肉,丝丝咧咧的疼。 深夜中的十梓街头,再无白日那般热闹,也没有泰斗宫中玄华殿里的糜荼呻吟,空空荡荡的,宁静、空旷、冷清。 斋心堂的铺子早已关闭,大八仙桌上一盏孤灯长燃,古长灵持针引线的纤手已经停顿了好久,双眼出神地盯着哔啵摇曳的烛火,晋升腾龙秘境之后变得越来越冰清冷傲的俏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隐忧。近几日来铺子里吃饭的客人,无不兴高采烈地议论着青门峡大捷之事,洛长安不正是去了那边么?可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战乱中受到伤害。 良久,古长灵长长呼了口浊气,埋头挑起长针,将缝了一半的长袍一寸一寸地继续往下缝去,落针三五处,忽而耳根微动,一声轻微至极的扑通声从门外的长街上传来,又有三两声马儿急喘的鼻息和踟蹰的哒哒轻响,继而又是一片沉寂。 古长灵的秀眉微微一抬,正待不以为意地继续埋头制袍,忽又福至心灵,猛然直立而起,抛下手中的针线长袍,匆匆打开铺子大门跑了出去。刚出店门不到三五步,便看到一匹浑身血淋淋的瘦马极为疲惫地哒哒在空旷死寂的街头,长长的缰绳牢牢抓在一个人的手里,而那个人此时软软地摔倒在地,显然已经晕了过去。 看到地上那人身上几成褴褛的青色长衫,古长灵不禁猛然颤抖了一下,快步疾奔过去,探手翻过那人的脸,面黄肌瘦,眼窝淤青深陷,嘴角却透着一抹孤傲和倔强,不是洛长安又是哪个? 古长灵看到洛长安黯然消瘦的身形,鼻端不禁酸疼得厉害,眼角处略起一丝莹然,紧咬着唇角急急唤了几声,不见洛长安有任何反应,忙又连拖带拽地将他架扶起来,缓缓往斋心堂里走去,到了门口,又连忙高声呼喊睡在后院的古怀易:“爷爷,你快出来,洛大哥回来了。” 古怀易早已睡下,在古长灵忧急高亢的呼喊催促声中,匆匆披了一件单衣就跑了出来,一看到浑身是伤的洛长安,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帮着古长灵一起将他扶到了后院的南房中。 古长灵又翻身到铺子里火炉上打来热水,古怀易这边帮忙清洗处理完洛长安身上的伤口,又帮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衫,放他到床上躺好休息,便已到了第一遍公鸡打鸣的时候了。 古怀易出门换古长灵进来,自己回屋换了身厚实整洁的衣服,往前面铺子去忙活起来,虽然洛长安负伤而归的事情很是意外也很是棘手,但也只能留古长灵一个人在旁边照顾,龙城每日里来铺子里吃早点的人不少,赚钱事小,只是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让客人怀着希望前来却扑个空地走吧。 古长灵守在洛长安的床前,见他始终昏沉不醒,而且明显有发烧的症状,一边不时用毛巾帮他敷额头散热,一边低低念诵六字真言大明咒,清妙脆落的禅音,悠悠的,仿似春风沐雨,点点滴滴洒入洛长安沉酣的梦中,一寸寸滋养着他半个多月来备受折磨的身心和灵魂。 洛长安沉睡了一天一夜,中途做了很多噩梦,梦到最多的还是安澜在侯府受了委屈,受了毒害。他从青门峡一路狂奔回龙城,中途几近不眠不休,活活将一匹上好的战马给累死了,最后在姓樊的城门守卫放行之下深夜入了龙城,到了空旷寂寥的十梓街头,远远地看到斋心堂的时候,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栽下马背,彻底昏死过去。 这一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从南窗上斜斜照将下来,洛长安缓缓睁开了疲惫的双眼,看到俏脸上仍然带着三分紧张神色守候在旁的古长灵,心里微微一暖,淡然笑了一笑,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古长灵忙探手扶住,颇为关切地说道:“大哥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还是躺着多休养几日才好。” 洛长安微笑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就着古长灵的伺候,缓缓穿好衣衫,淡淡说道:“不妨事了,今天还得出门一趟。” 古长灵知道洛长安这么坚决,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他不说,她也不好多问,默默地帮忙打来热水,待洛长安梳洗好之后,又到前面铺子里取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碗清粥过来。 洛长安从青门峡回龙城的路上虚耗甚巨,虽然心中暗自忧急着安澜,但还是先将古长灵送来的早点就地解决了,尔后取过天子剑,往腰间一挂,就负手出了房门,往前面的铺子里走去,准备往问鼎侯侯府走一趟,不管事情结果如何,最起码要先保证安澜的安全无恙。 洛长安刚到前面的铺子,便有几位眼尖的客人起身含笑簇拥了上来,他们都是这些日子想找洛长安求幅字画而未能如愿的人,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他在店子里,一个比一个表现得殷勤。 “洛大师,你帮我画一幅人物山水吧,我出黄金千两。” “千两黄金算得了什么,洛大师,你帮我画一幅家居雅趣图,我送你一颗东海最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又算得了什么,我愿意将新近淘到的一枚涅罗珠拱手相让,只要洛先生帮我画一幅扇面。” ………… 洛长安看着热情竞价的众人,微蹙着眉头后退了一步,执手躬身长揖及地,恳切说道:“诸位客官,洛某今日实有要事在身,急需出门办理,恐怕没有时间招呼各位了,还请多多见谅,让开一条道,容我通过,在下不甚感激。” 洛长安神色肃穆,言辞恳切,围上来的贵客们这才发现他一脸的病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说着洛大师要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让开了一条小道。 洛长安又朝着众人拱了拱手,缓缓往铺子大门走去,可刚到门前,却又碰上了两个熟人,一个身穿紫金锻玉滚龙袍,挺拔伟岸,面容周正,正是隐王姬谅尘,另一个瘦长高大,眉目如电,看着洛长安的时候,双眼里露出一丝关切中带着歉疚的神采,正是多日不见的叶长门。 经历过上次争画的事情,洛长安已然看透了隐王姬谅尘的性格,实在是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在伏魔井下沉睡了十六年而今重见天日却仍然没有一丝长进的王爷,只是朝叶长门微微点了点头,便要从隐王姬谅尘身边跨步而过,准备去办自己的事情。 然而,他还没走到隐王姬谅尘的身边,便听得隐王姬谅尘响亮地冷哼了一声,朗声喧道:“圣旨到,洛长安接旨。” 隐王姬谅尘的话音落地,斋心堂内顿时想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正在吃饭的客人们纷纷肃然长立起身,随即又都跪伏于地,显得十分的恭敬虔诚。 古长安却觉得膝盖弯里平生出一股大力来,撑着他硬是分毫也弯折不下去。他剑眉微蹙,略带着一丝戏谑之意地微笑不语,好像圣旨什么的,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隐王姬谅尘看到洛长安奉旨不跪,浓眉不觉紧紧蹙动了一下,但碍于手中并无皇榜龙文,只得了成丰皇帝姬无忌的一句口头委托,也不好太过拿捏,低低冷哼了一声,负手朗声喧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洛氏长安,立有功勋,擢升武极殿一品武士,暂领朝廷七品俸禄。钦此。” 四下里一片沉寂,唯有隐王姬谅尘的袅袅余音绕梁盘旋,既然是成丰皇帝姬无忌下旨封赏,理当一有皇榜龙文,二也会言明为何封赏,绝不该是一句含混不清的立有功勋囫囵带过,而且只是擢升武极殿一品武士、暂领朝廷七品俸禄的赏赐,可见洛长安的功劳也不大,可就这么小一丁点功劳,值得皇帝亲自让隐王姬谅尘代为前来封赏么? 众人不明所以,心中不觉更为谨慎惶恐。洛长安却是心知肚明,成丰皇帝姬谅尘这封赏一无字据,二无名头,无非就是一句空口白话,估摸着是他已经知道了醉三千的事情,故意来拿自己涮着玩呢。当下也没了好脸色,撇嘴微微一声冷哼,大踏步出门而去。 隐王姬谅尘被洛长安这嚣张跋扈的姿态气得一阵哆嗦,转身对着洛长安的背影戳指相向,沉着脸张口就要放下几句狠话来,瞥眼间刚好看到叶长门有些忸怩而纠结的为难神色,心中不禁微微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愤然拂袖抽身而走,大踏步出了斋心堂。 隐王姬谅尘的任务只是来传旨,旨意传到了,洛长安受与不受,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了。至于说成丰皇帝姬无忌的另外一个要求,要求洛长安参加秋闱大典的盛举,他倒并不太过忧心,相信叶长门私底下一定会与洛长安沟通得很好。 洛长安拒皇命不受,丝毫不理会身后斋心堂里暗自震惊不已的客人们,大踏步到了问鼎侯侯府门前,与上次一样,侯府大门幽闭,门前不见人影。他上前重重敲了三下大门,然而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于是又敲了一阵,仍是毫无动静,如此三五次后,仍然不见人出来,便也明白了,问鼎侯布公权对他闭门不见了。 洛长安心中的焦虑不觉更深,同时又很是无奈,只能束手傲立于门前,翘首以待,一直到日落黄昏,夜幕降临,也没见侯府有一人进出,不得已只能顶着肃杀的秋风,回了斋心堂。 ------------ 第五十九章 披肝沥胆破七音 进了斋心堂,古长灵已经将饭菜都准备好了,叶长门和古怀易也都坐在桌旁,静静地等着。 洛长安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与三人打了声招呼,洗了洗手,落落坐到了桌前。因为有伤在身,所以也没喝酒,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洛长安是心念安澜,没什么心思讲话,而叶长门则是有话说不出口。 好不容易熬到饭菜吃完,洛长安陪着叶长门喝了壶茶,然后起身送他到了门外。 叶长门在斋心堂门外缓缓停下了脚步,咧嘴犹豫了好一会,方才叹息似的问了一句:“今日没能见到布公权?” 洛长安很清楚自己在青门峡做的事情外人知道的不多,但像隐王姬谅尘之流定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叶长门作为姬谅尘的心腹,知道也一点都不奇怪,当下只是默默摇了摇头,深深长叹了一声,略微显得有些疲惫无力。 叶长门稍稍沉默了一下,抬眼静静地看向洛长安,淡淡说道:“成丰皇帝要举办秋闱大典以庆青门峡大捷之喜,广邀群臣,问鼎侯布公权已然欣然奉召。” 洛长安在离开龙城之前去百炼堂挑拣弓箭的时候,就曾听洛长风、付秋声和侯立杰提及过成丰皇帝姬无忌要举办秋闱大典的事,没想到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这秋闱大典还一直拖着没办。不过听到问鼎侯布公权会去参加此次秋闱大典,剑眉不觉轻轻一扬,回望了叶长门一眼,颇为无奈地一笑,淡然说道:“你们今天过来,目的是来传达那姬无忌也想要我去参加秋闱大典的意思的吧。” 叶长门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洛长安便能猜出一切,不觉暗自叹息了一声,沉重而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有些忧虑地说道:“你与那醉三千……?” 洛长安的剑眉又是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叶长门一眼,淡然说道:“没什么,同生共死过一回的好朋友了。” 叶长门嘴角微闭,不觉也是淡淡露出了一丝笑容,为洛长安的豁达无惧,也为自己与洛长安之间的同生共死过一回的交情。悠然转身摆了摆手,就沿着幽暗的街头走了下去,只是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转身说道:“秋闱大典就在三天之后,你这几天将养休息一下也好,没必要总往问鼎侯侯府去吃闭门羹,另外,你父亲前些日子也到了龙城,就住在花家。” 洛长安听到叶长门突然转身说出来的话,已然抬起跨进店门的脚步不觉微微一顿,剑眉紧紧蹙动了一下,回头对着叶长门默默轻点了一下,看着他再次转身远去,方才回头进屋,跟古长灵随意招呼了一声,径直回了后院小屋。 洛长安也不点灯,径直横躺到床头,双眼静静地看着黑乎乎的帐顶,脑海中思议不定。从叶长门说话的语气和神色来看,他父亲洛阳明突然从青溪镇到了龙城,绝非平常,要知道洛家根基在青溪镇,洛阳明作为洛家当代的家主,前几十年都未曾离开过青溪镇半步,如今却突然一朝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帝都龙城,若说其中没有任何蹊跷,只怕谁也不信。 然而,洛阳明此次来龙城的目的何在?情由何在?难道仅仅是来花家探亲的?或者说是忧心他洛长安的安危而前来探望照应?不可能,统统不可能,洛阳明不是那样的慈父,更不是那样的动性之人。 除却以上种种可能,那又是为何?洛阳明来了龙城,十之八九花千容也会回龙城,曾经略微听人提起过,花千容身出三阳宫,是花余庆最为宠溺的女儿,可就是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为什么在大好年华之际舍弃大好前途,不远千山万水嫁到了青溪镇那穷乡僻壤去了呢?而且一去二十多年未归,如今却又一朝东回? 洛长安想到这里,脑海中猛地灵光一闪,纷乱的思绪为之一震,随即又涌出许多以前未曾在意的信息来。洛阳明与花千容感情不深,除却洛长宗和洛长宇两兄弟时常往花家走动外,花洛两家几乎再无往来,与其说洛家攀附花家,倒不如说是花家暗地里图谋洛家! 花家暗地里图谋洛家?洛家虽然祖上荣光,但是近来数百年,早已没落不堪,又有什么值得花家图谋的呢?祖上荣光?大魔经?除了大魔经,还能是什么! 洛长安猛然间豁然开朗,腾地一下翻身坐起,皱缩着眉头沉思不断,想起自己当初得洛阳明的指点前往祖宗祠堂俯首叩拜之际,隐隐的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偷偷盯着自己,后来侥幸得了大魔经后离开青溪镇去了苍山城,结果第二天洛长宗便与朴柳一起出现在他的身前,再之后到了龙城,尚未进城就又碰到了洛长宇,再之后与唐律在古柳下产生纠纷,御史台的柳如晦批下批捕文书,何常带人将他掳到雅静轩,继而趁他不备将他投入了黑龙潭中的伏魔井下…… 洛长安翻来覆去地将过去所有与花家有关的事情仔细琢磨了一番,脸色不觉越变越是阴沉,眼角不觉轻轻颤抖皱缩不已,一切都太过巧合,便不再是巧合,而是有心人的算计。 原本洛长安还以为唐律的事情之后,是洛长宇在背地里捣鬼要报复他,现在将所有事情捋顺之后,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从头到尾都是花余庆那只老狐狸在背后算计,甚至包括将他扔到伏魔井下救出被困十六年的隐王姬谅尘,也都是筹谋好了的算计。或许就因为他在伏魔井下开启了大魔经的封印,斩心魔逃出升天,这才暴露了自己已然得到祖宗秘法传承的秘密,也因此才有花千容带着洛阳明回到龙城住进了花家大宅。 洛长安想通了这许许多多的算计,一时间心潮起伏,难以自已,有愤怒,有惊惧,良久良久方才沉沉吐了口浊气,缓缓平静下来。从前他一直自以为自己不算计别人就算是他人之福了,绝不会有什么人能算计到他的头上,可是这一次他被花余庆算计得九死一生,至今方才恍然而悟。而且这种醒悟分明是花余庆不愿再做隐瞒,主动暴露给他的,有了洛阳明这枚活生生的棋子在手,花余庆已然占尽先机。 洛长安静静沉吟良久,忽而心生一股莫名烦躁之意,都怪自己修为不深,倘若杀掉布公权和花余庆宛若屠鸡宰狗一般容易,纵使他们机关算尽又有何用,安澜也好,洛阳明也罢,都不会倍受软禁的羞辱和苦楚。 实力,强大的实力,洛长安心底前所未有地发出了一声强烈的呐喊,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股炙热的渴望,唯有强大的实力,方能雪洗世上任何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 渴望虽然炙热如火,呐喊虽然声嘶力竭,但是洛长安并没有盲目,就连一丝激动都没有,格外的平静,格外的坚决,因为他很清楚,很明白,强大的实力不会从天而降,更不可能一蹴而就,急不可得,乱不可得,必须靠他自己坚实地一步一步去争取,去奋斗,去拼搏。 收敛内心的所有思绪和感慨,洛长安凝聚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而入定定妙境。 身处定定妙境之中,洛长安先将过去已能念诵的六字真言反反复复温习了几遍,只觉得口舌灵活顺畅,气息饱满,便转念往早已镌刻于心间的第七个清妙禅音集中过去,经过一番仔细的揣摩,熟悉了那一个音符间气脉运转变化的诀窍之后,微微深吸了一口气,放喉开声:嗯…… 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第七个清妙佛音,在洛长安的喉头颤动的刹那,刚起了一个头便戛然而止,一股磅礴的天地伟力倒灌而入,直入脏腑灵魂。洛长安不由得浑身一震,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鲜血,溅得崭新的青衫一片斑驳。 千叶千言伏魔印的威力果然巨大无比,简简单单的第七个真言出口未半,反噬之力便如此惊惧骇人。洛长安不觉暗自苦笑了一下,不过眼角眉梢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韧决绝,一边调匀呼吸,一边尝试着再一次进入到那定定妙境之中。反思沉吟此前失败的原因,又详加揣摩一番,再一次开喉放声:嗯…… 这一次明显比上一次有了一丝进步,虽然仍然离得圆满深远,但是起码第一个极其细微的气脉转换完成得不错,卡在喉咙间的佛音也略微往上浮动了一丝丝。不过,由此而生的反噬之力更为强盛,洛长安自觉五脏六腑都于刹那间崩碎了一般,不由自主地从床上一头栽了下来。 洛长安横躺在地上丝毫不能动弹,肉身受创极为严重,但是心神却无比清明,而且似乎还有一丝丝亢奋,显得比之前要坚韧凝练了一丝。既然意识清醒无比,练那千叶千言伏魔印又无需肉身相助,索性拼着残躯一往无前,不将这第七个真言练成,誓死不休。 洛长安心底发了一道狠念,再一次平心静气,入了那定定妙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肉身受创严重的缘故,这一次进入定定妙境的层次仿佛更深了一些,时间也更为长久了一些,等到他一遍又一遍的尝试失败之后再一次于沉痛中跌出定定妙境的时候,已然到了后半夜,他的身体已然不堪重负,紧缩成了一个虾米似的。 洛长安想起曾在伏魔井下遭受的无边痛苦,不由觉得眼前这点伤痛根本算不得什么,暗自咬了咬牙,还是不愿放弃,一连尝试了好几次,再一次进入那定定妙境之中,揣摩、开声、声断、负伤、再揣摩、开声、声断,如此周而复始,不停地努力,直到最后疼得麻木,几乎再也感觉不到肉身的存在了,在夜的尽头,仿似呻吟一般低沉而舒缓,完完整整地念出了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第七个真言,随即心神一松,彻底昏死过去。 洛长安再一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时近正午,他也被人从地上扶到了床上,古长灵满面清辉中略带一丝忧虑地守在床边,看到他醒来,微微张了张唇角,似乎想说句什么,但最后又没说,而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低低说道:“你醒了,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洛长安看到古长灵欲言又止的情态,知道她多半是已经知道他昨天夜里强行冲关修行的事了,不觉暗自叹息了一声,探手掀开棉被,扶着床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昨天夜里最后虽然成功将千叶千言伏魔印的修行突破到了第七个真言的程度,但是身体受创实在太重,这时候稍稍一动,便感觉五内俱焚,异常难受。 洛长安强忍着伤痛,穿好长衫,草草梳洗了一番,不等古长灵把午饭送到后院里来,便一步步缓缓往前面铺子里去了,虽然仍是那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潇洒姿态,但是没走三五步便已汗流浃背。 古长灵麻利地收拾了三菜一汤,从前面铺子里出来,看到已经走到后院中央的洛长安,秀眉不禁微微一动,下意识向前迎了两步,想要伸手去扶他一把,却又生生止住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洛长安才表现得这般近乎自残的坚韧,她都更愿意、也只能默默地支持,而不愿意也不能只是一味地心痛怜悯。 洛长安将古长灵的举动看在眼底,颇为欣慰地点头一笑,随意和她攀谈着进了前面的铺子,寻了张小桌慢慢地将午饭吃了。 今天的天气虽然不错,但是已经过了午时,早点铺子里也基本上没什么人了。 洛长安坐在小桌旁,伸手接过古长灵递上来的红泥小茶壶,十分惬意地啜饮了一口热茶,斜眼朝十梓街头的古柳望去。此时时令已至深秋,古柳的叶子枯黄落尽,干枯的枝条不再如春夏之际那么的柔软,虽然不似枣树那般如枪似戟,但是却也冷硬得起了一寸锋芒的意味,低垂散刺着枝头外的虚空,积蓄着来年再向前突进三尺一寸的力量。 洛长安默默看着沧桑的古柳,不知不觉间半盏茶喝透,心态渐趋深沉平和,收回目光之际,眼角的余光瞥到店门内的小桌旁坐着一个满面饱含期待的青年男子,双眉狭窄,瘦脸悬鼻,憨厚而略带一丝忸怩地正对着他傻笑。 洛长安微微一愣,略一回想,貌似昨天一早出门之际也在拦着他求字画的人群里看到过这人,只是这人可能自觉寒酸,没有与那些土豪富商们靠得太近,更没有上前争抢,只是就如现在这般,充满期盼地盯着他笑。 洛长安知道了那青年男子的目的,低垂着眉头沉吟了片刻,不觉想起前夜初回府上之际,古怀易操劳半夜第二天依然按时开门做生意的举动,心下略微起了一丝妙悟,洒然长立而起,边朝大八仙桌前走去,边含笑看着那青年男子问道:“你是来找我买字画的?” 青年男子见洛长安主动跟自己搭话,略显紧张地搓着双手弹立而起,朝大八仙桌前靠了两步,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起一丝尴尬的羞红,忸怩说道:“我昨天听那些人报价都很高,我没有那么多银两。” 洛长安倒没想到青年男子这么坦诚,微微一笑,淡然问道:“你想要一幅什么样的字画?” 青年男子抬手搔了搔头,憨厚地笑着说道:“我来龙城后也想过要卖字画,听说了万人空巷只为求你一幅字画的盛况,就想着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一直不凑巧,既没能见到你人,也没能见着那幅五柳图。” 洛长安剑眉微微一挑,从这青年男子的话中听出一丝别样的意味来。 青年男子腼腆而坦然,在说道书画之际,明显透露出一股与生俱来的自信,这就显得他不那么简单了。 洛长安淡然一笑,洒然说道:“这店里挂的字画大多都是出自我的手笔,其实也没有大家传的那么玄,你若不嫌弃,我们今日就以文会友,彼此交换一幅墨宝何如?” 青年男子听到洛长安的提议,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振奋之色,搓着双手重重点了点头,略微有了点技痒难耐的意味。 洛长安不以为意,反而觉得青年男子的性子颇为难得的率真,含笑取出笔墨纸砚,又仔仔细细一一准备妥当,朝青年男子微微一拱手,笑道:“兄台来者是客,还请你先落笔。” ------------ 第六十章 秋夜剪影负长卿 青年男子听到洛长安的邀请,又是不觉抬手搔了搔头,憨厚地笑了笑,或许着实手痒了的缘故,略微迟疑了片刻便坦然答应了下来,挽起半边长袖,执笔入墨,抬手处整个人的气势顿时变得完全不同,之前的朴实憨厚尽散无遗,横眉冷目,透着一股子令人胆寒的凌厉气息。 长笔落在春芽纸上,明明力透纸背,可青年男子转笔之间却又显得格外的圆润轻柔,笔锋所向,一座通天巨峰跃然纸上,山石嶙峋,长蜂如剑,透着厚重、古老、沧桑、磅礴的气势,其间佐以流云雾霭,尽显山之幽奇险奥的神韵。 青年男子作画十分的迅速,从落笔时起到提笔画成,仅仅不过盏茶的工夫,但是画出来的画却笔墨饱满,圆融大气,神韵隽永,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大师之作。 仁者乐山,洛长安看着青年男子的画作,心底不觉涌出这么四个字的评判来,再看那男子此时又回复了略显憨厚的模样,就又更加确实了三分,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对门的高墙上挂的那幅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看到了这一半字幅,那么另一半字幅自然也就落入了洛长安的眼底,忽而心中微微一动,浮起一个灵动的念头,既然青年男子画的是山,那么自己应证一幅水图最为合趣。只是要画水,不难却又很难,而且意境和气势上要不输于那幅山画才行,画三百里壮阔青溪,显然不够大气,画四万万里炎罗河,又未免太过铺张。一时间倒还真的有些拿不定主意。 青年男子见洛长安皱眉不语,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不过却也没有开口催促,他来找洛长安切磋是早就有所准备的,而洛长安明显没有准备,而书画这种艺术就像诗文一样,讲究一个灵性,妙手偶得才是精品。青年男子不催,一旁没有完全散尽的客人却悄然围了上来,再加上斋心堂临街而立,十梓街头往来之人甚多,不用刻意去宣扬,店里的热闹就被外面的人给瞧了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围上了里三圈外三圈。 洛长安不理会那些前来看热闹窃窃品头论足的人们,微蹙着剑眉暗自沉吟,寻找那一点作书写画的灵性,不觉间双眼又落到了高墙上萧半如写的那幅字上,看到字不免又想到人,想到人就又想起那一身烈烈如火的红装,想到红装又想到红莲,想到红莲,心头微微一颤,忽觉福至心灵。 洛长安淡然舒畅一笑,探手执笔入墨,悠然挞落纸端,一笔三画,勾勒出一条弯弯的小河,再起笔浮掠,在小河两岸牵起一座古朴的拱桥。 再落笔时,桥上自西边徐徐而来三个人,当先一人皓首银须,座下一只昂首倨傲的毛驴,竖耳旁听流水,后面一头老青牛拉着辆破车,走得极是缓慢,仿似在俯首听琴,车舆上端坐一个中年男子,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车斗中慵懒地斜靠着一个青袍老者,口角微张仿似就要打一个呵欠,眼角微撇,望向桥栏外。 桥栏下水流脉脉,月色朦胧,一高一低两片风举的荷叶翩翩交错,再一笔下去,正要往荷叶中间隐伏半支红莲之际,一直神色平静的洛长安忽地眉头紧紧一蹙,昨夜落下的伤势复发,五脏六腑一片剧痛,手指微微一颤,笔锋轻抖之间,连忙暗念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七字真言,凝聚心神,极为凝滞而缓慢地点缀了一朵半开的莲花。 为了保持创作此画的初衷,洛长安强忍着痛,转笔至画首,草草数笔,写下了一行恣肆潇洒的小字:天池六月莲花开,鱼跃龙门在此时。 至此,整幅画才算完成,洛长安缓缓放下手中长笔,感觉后背已然湿透,暗地里深深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接过古长灵递上来的毛巾和茶水,悠悠晃到古老的藤椅前,慢慢斜靠了下去,双眼微阖,于书画一事再也不闻不问。 既然一开始就跟那青年男子说好了以文会友,而且他作这幅画也尽心尽力了,这就已经足够,至于到底哪幅画更好,那就不是他操心,也不是他想操心的事情了。 四周的看客,有的已然不是第一次见洛长安作画,也有的还是第一次见,首先不论他这幅画作得到底如何,单单就他作画时的那入神忘我的状态,便已让他们在无形之中屏住了呼吸,让他们感觉心底沉甸甸的了。 青年男子怔怔地看着洛长安的画,整幅画看起来浑然天成,独独最后点缀的那支莲花有一丁点的瑕疵,不过就是那颤抖的一笔所造成的这点瑕疵,却渗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无上禅意,美得让人心悸,让人着迷。 良久,青年男子方才缓缓吐了口气,郑重地卷起洛长安作的那幅得月桥观莲图,回身朝着洛长安恭敬执手一礼,诚恳说道:“阁下神来之笔,颜渊佩服。” 洛长安斜靠在老藤椅上啜饮着热茶,暗地里舒缓五脏六腑间的剧烈痛苦,看到青年男子如此恭谨,淡然微笑着起身,执手还礼,说道:“颜公子过谦了,阁下笔下的山大气磅礴、崔嵬巍峨,方是大仁之象,令人景仰。” 颜渊听到洛长安口出大仁之象四字,脸色微微一怔,随即又不自觉地抬手搔了搔头,很是憨厚地笑了起来,正待再谦逊两句的时候,人群外忽而掠起一声冷笑,只听得有人阴恻恻地嘿嘿说道:“字画作得再好,还不是腐儒一枚,于这乱世家国,又有何用?” 洛长安听着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剑眉不觉微微一紧,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排众而入,正是那洛长风。此刻这洛长风,气度与往日大为不同,晦气尽去,显得格外的春风得意,眉眼都高抬了几分,斜楞楞地瞅着头顶的虚空,傲慢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洛长风从人群中走到大八仙桌前,双眼只朝桌上的高山图略约瞟了一下,便又极是不屑地撇嘴冷哼了一声,不等黑着脸的颜渊有所举动,又转身斜睨着洛长安,冷冷淡淡地说道:“三少爷,老爷有请!” 洛长安自从出了青溪镇之后,已经很少听到三少爷这个称呼了,很明显能够体会得到,洛长风此刻这声称呼里饱含的戏谑嘲讽之意,也知道他口中所说的老爷便是指被困在花家的洛阳明,剑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朝颜渊和众看客微微拱了拱手,转身大步往屋门外走去,口中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声:“好狗,还不领路?” 洛长风见洛长安默然转身就往外走,还以为他服软受挫了,心头正略觉舒畅,不料却又猛然听到好狗二字从洛长安口中轻飘飘而出,其中漠然戏谑之意,比之他此前那一句腐儒不知辛辣了多少倍,一张清秀的脸庞顿时黑沉如水,愤然冷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往外行走。 洛长风刚走了一步,忽觉肩头猛然一痛,随之整个气海丹田一片沸腾,气血上涌,涨得满脸通红,抬眼望去,只见憨厚中略带一丝愤怒的颜渊嘴角微撇,大有不屑之意,心底不禁咯噔了一下,知道这人得罪不起,微微耷拉了一下脑袋,急急往门外走去,可是刚到门口,忽而脚下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摔飞出去,屁股朝上脸朝下,跌了个狗啃死。 洛长风这一摔真可谓是把此前的威风抖落了一地,好不丢人。偏偏这时候,身姿曼妙的古长灵提着一件长袍从旁边缓步而过,边给洛长安披上,边轻飘飘地说道:“连路都走不稳就想咬人,还是赶紧滚回去趴着多喝两口奶水吧。” 古长灵这一句话出口,四下里顿时轰然笑成一片,洛长安亦是不觉微笑了一下,他很清楚,洛长风的修为虽然只在圣骨秘境,但却也不是随便一绊就倒的货色,眼前落得如此狼狈,很明显是古长灵大觉不忿,暗地里动了手脚。 古长灵虽然小小惩戒了一下洛长风,但是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之色,秀眉微蹙着,对洛长安满是关切地低低说了一声:“大哥,你的身子……” 洛长安刚才潜心创作三圣人得月桥观莲图,心力耗费甚巨,体内的伤痛半分没有好转,此刻后背仍是淋漓一片大汗,这也是古长灵赶到门外给他披上一件大袍子的缘由,否则一个修行之人,四季如常,哪里需要在这深秋之际披上大袍子呢。 看着古长灵关切中明显带着忧虑的神色,洛长安淡然微笑着摆了摆手,也不等洛长风起身,亦不等众人的笑声落地,悠然转身,沿着十梓街头往南城花家大宅大步而去。不管他心中曾经对他的父亲洛阳明有何等的不满和怨恨,此时洛阳明身陷花家囹圄,他这个身为人子的,又兼得其指点方才承袭大魔经的人,怎么说都得走这一遭,哪怕去了只是简简单单的见上一面,其他的什么事现在都还无能为力,也一定要去。 洛长风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再甩什么脸色给众位笑得前仰后合的看客们瞧了,愤愤然双拳紧握,恶狠狠鼓目瞪视,紧跟在洛长安身后,一路回了文渊大学士府。 花家的大宅就在朱雀大道之上,与问鼎侯府隔街相望,门楣高大巍峨,描龙画凤,一点也没有文士高风亮节的风气,不见庄严,却显得格外浮华。 洛长风领着洛长安,也不走正门,而是绕进一条曲曲折折的巷道,穿过污水横流间挥之不去的腥臊之气,沿一道几近倾颓的窄门,进了一所荒废多时的偏隅小院。 洛长安静静站在三十丈见方的小院中,四顾皆是一片秋索黄藤,洛阳明一身葛布青衫,骨削形立,神情上虽说还是一片泰然宁静,但神采明显不如往日甚多,宛如落尽了翎羽的凤凰。 至此,洛长安方才真正明白洛长风之所以突然在他面前变得有恃无恐的情由了,自然也明白了自己昨夜的种种推断无一错漏,花余庆打一开始就在算计洛家,更准确地说是在算计洛阳明。身出三阳宫的花千容远嫁青溪也好,生养洛长宗和洛长宇兄弟二人也罢,乃至而今明目张胆地将洛阳明软禁于此,统统都只是为了大魔经。 洛阳明看出洛长安的神色很差,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略显清瘦了些的脸上浮过一丝关切,淡淡然招呼了一声:“你来了啊。” 洛长安心中虽然有些酸楚,但是面子上没有丝毫表现,极为平淡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接下来,两人就如多年间一样,默默的再也没有更多一句言语,甚而是彼此打望的眼神也不曾再有一次交流,没有半分父子情分的模样。 洛长风冷着脸站在一旁,看到两人都是静静地看着满院萧条的秋色不言不语,不觉又是得意地撇了撇嘴。他可不认为洛阳明和洛长安是真的见面没话说,而是认为他们如今失势甚深,吓得已然没了说话的胆量。隐隐的,他甚而生出一种牢牢掌控把玩着这对父子命运的快感,仿佛只要他到花余庆面前动动嘴皮子,便可教这对父子灰飞烟灭一般。 从未时过半一直到暮色沉沉,洛长安与洛阳明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不说话,晚上在破落的小院囫囵吃了顿寒酸的团圆饭,饭桌上只有两菜一汤,而且没有油水,洛长风不知道是吃不惯这样的饭菜,还是有意避开而给二人留下一个说话的机会,因为只有他们说话的时候露出破绽,他才有于花余庆身前建功的机会。 吃过晚饭,又喝过一盏苦茶,洛长风便去而复返,领着洛长安就往外走,洛阳明淡然送出门外。 洛长安走了两步,脚下微微顿住,转头回望了一眼,看着窄门下疏淡的灯影里洛阳明萧索的身姿,淡淡问了一句:“洛长宗和洛长宇知道你住在这种地方么?” 洛阳明听到洛长安说的是“这种地方”,而不是简简单单地说“这里”,感觉到他话语间深藏着的愤然和关切之意,显得有些凌乱的眉头蹙动了一下,仿似自我解嘲一般索然一笑,淡淡说道:“他们和你一样,自小就很少住在家中。” 洛长安听到洛阳明回了这么一句话,默默地转回头继续向前走,只是藏于袍袖间的双手紧握成拳,绷得指节发白,藏于夜色中的双眼凝眸冷视,三寸寒光隐现。他很清楚,洛阳明这句话看似自我解嘲,甚而是对父子间情感淡漠有些许的忧怨,而实质上却是在警醒他,以前怎么样对待你父亲的,现在还怎么样对待你父亲,千万不要有丝毫关切的表现。 洛阳明站在幽暗斑驳的灯影下,看着洛长安宛若标枪般挺立远去的背影,眼底浮起一丝欣慰,他刚才看得很清楚,洛长安在回头过去的刹那身形猛地微微一震,之后便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表现,很明显是明白了他话里深藏的警示之意了。 一直看着洛长安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洛阳明方才缓缓转身进屋,口中不禁悠然一声轻叹,喃喃自语道:“但愿你真的能够再也不来。” 洛长安走在狭窄而幽暗的小巷夜色之中,表面上很是平静,内心却是激怒异常,洛阳明刚才的那句话,除却深藏警示之意外,也从侧面折射出了花余庆的筹谋深远毒辣已至诛心的程度,为了免却洛长宗和洛长宇对洛阳明的父子牵绊,打从他们一出生,便被接到了龙城花家来抚养,直到懂事之后才偶有回青溪镇,而且放他们回去,也不是冲着洛阳明,而是要圆一个花千容与他们之间母子情深的结。 为了一卷大魔经,牺牲至为宠溺的女儿,斩断他人父子伦常,如此狠绝地无所不用其极,花余庆只怕算得上是独一份的了。洛长安激愤之余,又不禁暗嘲一番,同时也在心底做了一个狠绝的决定,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把大魔经丝毫泄露出去,因为这世上有一个花余庆,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花余庆,倘若大魔经便是造就类似花余庆这般狠辣无情、扰乱伦常之人的根源,便宁可它随着自己消亡而消亡,永远都不再现身于世,也绝不再像前人一样仅仅只是将其封印。 当然,洛长安暗地里作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是认定大魔经自身有什么过错,就像和氏璧一样,玉石无罪,怀璧其罪,祸在人心。 洛长安这般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要到了窄巷的尽头,忽而脚下一个磕绊,紧接着后心一阵刺骨钻心的疼痛,一股大力直入肺腑,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倒在地,尚未回头便听到洛长风桀桀阴笑着哈哈说道:“原来你三少爷也一样的走路不稳啊,这回去的路还长,又黑灯瞎火的,可得小心着些呢。” 洛长风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洛长安趴在地上缓气,直到心气平和,方才扶着道旁冰冷的石墙艰难站起身来,缓缓拐过屋角,走上朱雀大道。 只不过洛长风适才下手太重,致使他伤上加伤,每走一步,五脏六腑便像热锅上的芝麻一样跳跃翻滚,堪堪走到第五步,便再也忍受不住,一口热血喷薄而出,宛如一根枯木一般,僵直往前栽倒。 洛长安这一倒,自觉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的,不禁黯然落寞一笑。就在他这么一笑的刹那,一道略显清减的倩影浮掠而至,用柔韧的后背稳稳接住了他,两支柔荑往他双腿上轻轻一托,一下子将他背了起来。 洛长安感觉到胸前一片温软,鼻端满是风尘的味道中又略约浮动着一抹熟悉的淡淡幽香,黯然落寞的笑容不觉浮起一抹爽朗之意,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及时出现在朱雀大道文渊大学士府门前的,正是星夜兼程一路从青门峡追着洛长安而来的萧半如,虽然她一路上马不停蹄,但此前在青门峡因战事耽搁了两日,终究一路上都没能追上洛长安,也比他晚了两日才到龙城。 萧半如一进城便直扑斋心堂而去,从古长灵那里得知洛长安来了花家,便又一路寻了过来,哪知刚到府门前便看到洛长安伤重难支,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背住。 萧半如经过半个多月的万里追赶,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神,都早已极为疲惫,但是此刻清减的身形背着沉重的洛长安,却走得异常的坚定平稳。她也不再回斋心堂,就那么背着洛长安,转身往不远处的萧府走去,口中淡淡回了一声他刚打招呼的话:“龙城又不姓洛……” 呵呵,空荡而清寂的长街上传出洛长安低弱而爽朗的轻笑,深秋的夜里仿佛忽有一缕微醺的春风吹过,透着一股暖暖的温馨。 ------------ 第六十一章 傲然杀机藏于辱 朱雀大道萧府后院深处的书房前,斑斓微漾的晨光中,垫着厚厚虎皮的两张藤椅并肩排列,洛长安和萧半如懒懒地仰躺其间,各自身上又都披了一件狐绒织就的薄毯,稍稍遮挡一下廊下来回穿梭的秋风。 萧半如俏脸微凹,脸色苍白,从青门峡不远万里追到龙城来,前天夜里把洛长安背回萧府之后,便病倒了,昨日一天到头都晕晕乎乎的,后来在洛长安的七字真言禅唱声中沉沉睡了一觉,今早方才恢复神智清明的状态。 洛长安的状态相较于萧半如而言,则明显要好上太多,或许是因为大魔经的缘故,又或许是身子骨的根基经过数次改造后变得很好的缘故,亦或者是千叶千言伏魔印的功效神奇,经过两夜一日的修整,他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三分健康的血色。 不多时,有婢女送来早茶和糕点,还有一张显得有些绵软无力的宝雕弓和一壶十数支雕翎箭。 萧半如在婢女的帮衬下略微斜坐起来一些,就着热茶吃了几块精致的桂花糕,斜眼看向一旁已经吃完,正探手抓过宝雕弓站起身来的洛长安,秀眉微微一动,咧嘴淡然说道:“你一无名爵,二无官阶,姬无忌召你去参加秋闱大典,只怕是冲着醉三千的事来的,你一定要去么?” 洛长安轻轻抖索了一下身前衣衫上轻沾的糕点碎末,眉头微微一抬,看着萧半如无奈轻笑,说道:“布公权会去秋闱大典。” 萧半如很清楚洛长安星夜兼程地从青门峡急急赶回龙城的目的,也已经知道洛长安去往问鼎侯府时吃了闭门羹,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也不再相劝,淡然摆手推却了婢女再次送到嘴边的糕点,懒懒地往藤椅深处横躺了下去,双眼微阖,仿佛就要默默的熟睡过去。 洛长安看到萧半如的情态,知道她又有些烦自己的不自量力了,轻轻一抖手中的长弓,转身大步往外走去,脸上无奈的笑容微敛,眼底闪过一丝清寒,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今天我一定要猎到一只最大的猎物。” 萧半如感觉到随着洛长安的话音落地而起的杀机,不觉又睁开了双眼,远远地看着他转过门角的背影,秀眉轻轻一扬,探手将身上滑下去了一半的薄毯往上提了提,悠然闭眼睡去。虽然她很不放心洛长安去参加这次秋闱大典,但是她病得不轻,根本无力随行,与其一味担忧惶恐,还不如相信他的好。 洛长安到萧府前院的马厩里挑了一匹神采略显欠乏的老马,翻身而上,晃晃悠悠地出了府门,走上朱雀大道。 今天是天子登基后首次举办秋闱大典,又兼乘着青门峡大捷普天隆庆的风潮,帝都龙城里的权贵名流,但凡受到邀请召唤的,无不鲜衣怒马,神采奕奕,早早地往丹阳门前汇聚,朱雀大道较之往日显得格外的喧嚣拥挤。 洛长安算是最后一批往丹阳门而去的人了,他摇摇晃晃在枯瘦的老马之上,垂眉耷眼,与那老马一样,显得神采欠乏。略微抬头远远翘望了一下丹阳门前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不觉撇嘴微微一笑,姬无忌行事果然非同一般,明明青门峡大捷他这个新皇帝压根就没有任何功劳所言,但是他就能自己拉得下面子来争这一份荣光。 不过,这样的念头未落,忽而又想到此刻尚还身在青门峡北门城楼上的洛长宗和朴柳,想到朴柳正是周皇后的嫡亲表妹,剑眉不觉轻扬而起,紧紧蹙动了一下,这才领悟到姬无忌是真正的行事之深来。 洛长安正在心底审视姬无忌而略生感慨之际,一道暗红色如血的影子从一旁哒哒而过,不觉转眼望去,只见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端凝如山地坐在一匹如火烧血沸的高头大马之上,周身披着一袭暗红发黑的劲氅,人和马与整个天地已然融为一体,自然流溢散发出一股高山仰止的清绝霸气。 问鼎侯布公权!这是洛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乾第一高手,哪怕仅仅只是看到了一个背影,心底仍是突突狂跳,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和压抑,直到那顶天立地的背影去远了些,方才急急喘了一会平静下来,转过变得有些僵硬的脖颈往道旁看去,那雄浑霸气的门楣上,不正挂着问鼎侯府四个大字的金子匾额么! 洛长安收回目光,默默念了几遍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已经修成的七字真言,缓缓平复心绪,徐徐跟在问鼎侯身后远处,摇摇晃晃地往丹阳门下走去,仿佛刚才的震惊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走到朱雀大道的尽头,并排三道长桥拱立而起,正是龙城至为闻名的御马桥。桥体为黑石所筑,桥栏上雕刻着许许多多惟妙惟肖的瑞兽和古老玄奇的风雨龙纹,透着一股玄秘非常的苍莽之气,传言所有的刻痕连缀起来,是一座诛仙灭神的大阵,曾在圣祖元皇建国之初,斩杀过不少魔宗高人。 御马桥古朴、美观、大气,一共有三道桥面,中间一道桥面最为宽阔平坦,足够八马同行,走的是宝马雕车王公大族,左边一道桥面略窄,大约五马宽,走的是轻服软轿公卿大臣,右边一道桥面最窄,三马并行也略显拥挤,走的是青衣只影跑腿奴才。 问鼎侯布公权已然大摇大摆地从中间最为宽阔的桥面上过去,洛长安微微拨转了一下马头,没往最右边行走青衣奴才的桥面而去,而是往左边桥面上晃晃悠悠而过,他虽没有名爵官阶,但怎么说都是奉召前来参加秋闱大典的,自然不会以奴仆自居。 洛长安不自卑自贱,却并不代表别人也把他当作公卿大臣来看,所以当他从左边五马桥面上招摇而过的时候,引得不少人侧目而视,等他到了丹阳门下,洛长风更是领着两个年纪相仿衣着华贵的少年凑上来,不阴不阳地笑道:“三少爷何时入朝为官了?哦,对了,你看我差点都忘记了,三少爷前两日得了个武极殿一品武士的名爵,领的还是七品官员的俸禄,真是年少有为,不简单啊!” 帝都龙城的权贵们都很清楚,隐王负责筹建武极殿,那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而且至今仍然没有大的进展,那么眼下洛长安这个武极殿的一品武士,算不算得数尚还没有定论呢!纵使明确无误,领的也确实是七品官员的俸禄,在今天这样的盛大场面中,无疑也是一个笑话,试问今日到场的官员可有三品以下的? 是以,洛长风的话音落地,跟在他身旁的那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便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开来,不远处听到话音的人,也都满面揶揄之色地对洛长安转眼相望,还有不少人借着长袖遮掩,在暗地里指指点点。 洛长安仍是那副没有神采的模样,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似秋风中残颓的枯枝,冷漠无言。不是他完全没有情绪,只是他早已对洛长风这种绵里藏针的辱骂麻木而善于隐忍,他刚才在萧半如面前说过,今天一定要猎一只最大的猎物,在没有找到最好的出击时机之前,他是丝毫不会打草惊蛇的,这也是他从小孤山上那万千野兽身上学习而来的狩猎经验。 洛长风见洛长安一副老僧入定的木然神态,眼角愤然抽搐了一下,嘿嘿冷笑着说道:“三少爷,你来龙城也有两三个月了吧,什么时候能把嫂子给接回来啊?” 不得不说,洛长风确实够阴损,他见直接辱骂洛长安激不起半分反应,不由想起上次在祖宗祠堂挨了一巴掌的情景,顿时计上心头,将安澜被抢至今仍然关在问鼎侯府的事给抖了出来。四周的人,不管是年轻俊彦,还是朝中权贵,十之八九都知道这件事,仅仅片刻功夫,便都把似笑非笑的目光集中到了洛长安的身上。 洛长安仍是那副木然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如果他没有经过昨天的事而对洛长风起了必杀之心,或许还会如几个月前在祖宗祠堂里一样勃然色变,然后甩一巴掌再加一句更为犀利的辱骂疯狗的话回去了事,不过此刻既然已经决定要猎杀此人了,那便就要有一个猎手的专业素养,平心静气,等待时机。 洛长安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周围等着嬉笑嘲弄的看客们觉得很是无趣,以至于洛长风也都有了一种焦躁抓狂的感觉,恨不得打马冲上前去,一鞭子将耷拉在马背上的病夫抽下马去,然后再狠狠地踹上几脚,再拧着他的脖子喝问三声:“你他娘的为什么骂不还口?为什么打不还手?搞得老子像个跳梁小丑?” 问鼎侯布公权矗立在人群最前端,四下里的声响,纵是蚁行于地也逃不过他的洞察,略微有留意到洛长安不同寻常的反应,不经意地瞥眼远远望了一下,随即咧嘴轻轻而笑,转而看向身旁不远处的一架兰轩双轴大马车。 兰轩双轴的大马车车帘紧闭,车帘的左上角妙笔勾勒着一个花字,里头坐着的正是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他可不比问鼎侯布公权一般曾经带兵远赴边关,骑不惯高头大马,纵使是参加秋闱大典,也是乘坐马车而来。车帘内一片沉寂,儒雅风流的大学士不知道是已然入梦黄粱,还是压根就没听到御马桥头下的动静。 在兰轩双轴大马车的前方三丈开外,还停着一架九凤鸾鸣朱帘大马车,车旁立着一匹纯白如雪的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个丰神俊逸的青年男子,亦是一身胜雪白衣,剑眉星目,嘴角微抿,透着一股高清绝妙的冷傲之气。 那青年男子很明显也听到了洛长风对洛长安极尽羞辱和挑衅的话,也看到了洛长安无动于衷的反应,剑眉不觉紧紧蹙动了一下,转首对着九凤鸾鸣朱帘大马车两唇轻动,低低说了一句什么,马车内沉寂了片刻,传出一个悠然清脆的声音:“快去快回。” 白衣冷傲的青年男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拨转马头,徐徐踱到御马桥头之下,停在众人围观之中的洛长安身前三尺开外,淡然问了一句:“你就是洛长安,安澜的丈夫?” 洛长安抬眼循声看了一眼,见此刻到自己身前说话的是这么一位周身白衣如雪的冷傲青年男子,又见其座下周身如雪的白马,不由想起了如今已然离开龙城不知去了何方的布子衿,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颇为戏谑的微笑。 布子衿也很是钟情于如这少年一般一身白衣、高骑白马的装束,只不过布子衿冷厉中略带忧郁,白马脖子下挂着一只古老铜铃,眼前这青年男子孤清自傲,白马脖子下空空如也,没有那清脆而悠远的铜铃声叮当飘扬。 洛长安看到冷傲的青年男子,不觉就想到了布子衿,然后就不觉戏谑微笑开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情由,如果非要说出一个理由,那就是当他看到这个青年男子的刹那,从其眼底看到了一丝嫉妒而又轻蔑至极的愤然,隐隐觉得与他娶了安澜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青年男子看到洛长安嘴角浮掠而起的充满戏谑意味的微笑,冷傲的剑眉猛地一蹙,寒声说道:“如果你不能给澜儿自由和幸福,就趁早离开龙城,永远地离开她。” 如果说布子衿远赴千山万水到青溪镇劫走了安澜是第一次抢亲的话,那么此刻眼前这冷傲的青年男子无疑便是第二次来抢亲了,而且还是当着大乾王朝三品以上的权贵名流及其众子弟的面,更还当着问鼎侯布公权的面,青年男子口中的安澜的自由,显然直指问鼎侯而去,不得不说他的胆魄惊人,符合那份孤高自傲的气度。 洛长安的脸色终于起了一丝变化,显得有些肃清冷峻,身上病颓衰微的气息一点点散去,眼眸中寒光凛然,盯着那冷傲的青年男子,淡淡问了一句:“你就是李归云?” 白衣冷傲的青年男子确实是水云间的年轻俊彦李归云,此次追随入宫为后的南国周一蘅来到龙城,一来便听说了洛长安与安澜成亲以及布子衿抢亲的事,不免有些愤然郁结,一方面是为洛长安的窝囊废物,另一方面是为布子衿的霸道无理,或许还有一方面是为安澜终究不肯选择他而黯然妒忌。 洛长安猜到李归云的身份,是偶然也不是偶然,一则他只听说过与安澜有些瓜葛的两个人,一个是布子衿,一个便是李归云,二则他从布子衿身上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与朴柳身上有些相近的气息,那是源于修行同一玄功妙典而来的真元之息。 李归云对于洛长安能猜到他的身份这件事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意外,或许像他这样的天子骄子,走到哪里都家喻户晓万众瞩目是早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见他的冷傲剑眉轻轻一扬,十分轻蔑地斜睨着洛长安,哂然笑道:“怎么?你也想与我订立一个三年的生死之约么?” 仅仅就从李归云刚才那份气度和眼下这一句话,便可看出他的格局比布子衿要高出许多,也比布子衿更要难以对付。洛长安没有像四周围观众人那般震惊,而是微微缓了口气,肃清冷峻的神色平静下来,淡如清风流云一般,默默地转头看向人群最前方的问鼎侯布公权,不再开口。 洛长安很清楚,他不能应李归云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挑衅之言,如果他应了这句话,不管他怎么应,结局永远都会是同样一个,那就是彻底折辱在李归云的手下,折辱在丹阳门下数百双清亮的眼前,折辱在龙城数百万黎民茶余饭后咀嚼横飞的唾沫星子里。 洛长安显得极是漫不经心的举动,终于让一直都觉得他一无是处而心生鄙夷的人纷纷动容,若有若无地暗暗重新打量审视起他来。李归云不是直言自己能给安澜的自由和幸福么?如今安澜困在问鼎侯府,问鼎侯眼下就在跟前,你说我洛长安没本事,你有本事上前去试试?如果你今日不能向问鼎侯要出安澜来,那么你说的话也都是恬不知耻的自吹自擂,就完全可以当作是从你口中放了一个天大的臭屁。 当然,洛长安这一转首的默然凝视,也无声表露了一个态度,那就是他已然坚定不移地直面问鼎侯布公权,不管是生亦或是死,也不管能救出安澜亦或不能,他都坚定不移,永不改变。 其实,洛长安这次之所以前来参加秋闱大典,目的便是要直面问鼎侯,此刻经由李归云这么一闹而表明态度,那份决绝而行的气势便不觉油然而生,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这才是众人纷纷动容,重新审视他的真正原因。 李归云也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洛长安身上这股突然而起的壮烈气势,不觉愕然色动,眼底愤然妒忌的神色更为明显了三分,正要张口再说什么,宛若奔雷的马蹄声从丹阳门内滚滚而来,不由得又把嘴巴闭上,阴狠冷哼了一声,掉转马头,快速回到了那架九凤鸾鸣朱帘大马车前。 ------------ 第六十二章 紫金雕翎破长风 两列一纵队身披金甲手执银枪的御林军奔雷而至丹阳门外,沿途每隔三丈便有两人立马驻足,傲然立于道旁,昂首挺胸,那肩头的铠甲,枪头的缨花,在略显惨淡的秋阳下,散发着清冷而透亮的光辉,灼耀人眼。 一身黑底金纹九龙袍的成丰皇帝姬无忌,手挽雕弓,身骑金鞍泥黄大宛马,傲然含笑而出,身后略约落下一个马身的距离,紧紧跟着一匹枣红色大宛雌驹,修长的马背上端坐着束发纶巾一身紧致华服的公冶玄,如今大乾王朝的玄妃,虽然还是那般冷峻的神色,但是光彩却明显远胜从前。 姬无忌和公冶玄出了丹阳门,自然受到众人的福礼参拜,绝大多数来参加这次秋闱大典的公卿贵族子弟,早早地就都从马上或者车架中下来,恭谨跪伏于地,高呼万岁。 不过也因为这并非正式朝贺,便也有没有下马行那五体投地之大礼的,其中就包括问鼎侯布公权、文渊大学士花余庆、隐王姬谅尘以及李归云、周一蘅、公冶玄等人,洛长安远远的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连马都没有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成丰皇帝姬无忌远远的有看到洛长安的倨傲无礼,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快显露,只是策马扬鞭而行之际,眼底有一抹寒光浮掠而过。 御林军统领翟万林领三百甲士当先开路,成丰皇帝姬无忌大马悠然随行,玄妃公冶玄紧随其后,再后面才是九凤鸾鸣朱帘大马车和李归云,之后便是问鼎侯布公权、隐王姬谅尘以及文渊大学士花余庆,再往后则是随众权贵数百,洛长安勒马在御马桥头,等到所有人都上了桥,方才轻轻一抖缰绳,落在最后缓缓跟了上去。 这时候,洛长风也不知道挤到哪里去沾染贵气去了,洛长安落得清闲无人打扰,不知道隐王姬谅尘是个什么情况,今天这样的盛会,竟然没让叶长门来参加,或许在他心底,还是觉得叶长门和西城老马一样,作为地下势力最为妥当,哪怕是叶长门和西城老马都早已曝光,也都无所谓。 由此,洛长安不免又对隐王姬谅尘颇有微辞起来,以他对叶长门的了解,叶长门绝对是个可堪大用之人,像姬谅尘这般只把他当作一个门客打手来用,未免太过局限,太过大材小用。不过,这又何尝不是隐王姬谅尘自身格局的限制呢!想明白了这个,洛长安也只能是默然一声短叹。 不知道姬无忌是有心还是无意,浩浩荡荡的队伍本来是可以在过了御马桥之后,转道往西经过十梓街头,进而北上直扑空桑山的,秋闱猎场就在那一片。可是他却没有,而是晃晃悠悠走过了整条朱雀大道,转道往东,绕过半城,饱受万民观瞻之后,才转而北上,到了秋闱猎场东首的双林山下,安营扎寨。 双林山分南北两座山峰,其上松林繁茂,榆木葱茏,纵使是在这深秋临冬之际,也是绿幽幽一片,透着一股新意。 成丰皇帝姬无忌携内眷宿于北峰之下,问鼎侯布公权、隐王姬谅尘和文渊大学士等权臣贵胄居于南峰之下,以示尊卑,至于其他的诸如洛长安、洛长风等人,则绵延散置秋闱猎场之端,无人问津。当然了,这个散置和无人问津也是相对而言,最起码的规矩还是有的,比如说你总不能抢在成丰皇帝身前进猎场行猎吧,也不能彻底脱离御林军目光所及的范围吧。 双林山南北双峰之间迅速竖起营帐,俱是一片沉寂肃穆,外围屯宿类似于洛长安、洛长风等年轻子弟的地方,则要气氛热烈得多。有人赛马,有人比剑,有人斗拳,人群一簇一簇的,各有所好,各有热闹。 洛长安终于从老马上下来,站在猎场边缘之地,举目遥望着荒草及腰幽深苍莽的秋闱猎场,眼底浮波一般荡漾着一丝清寒,就在眼前这片土地上,他将猎取洛长风的项上人头。 洛长安这边正暗自计较着猎杀洛长风之事,洛长风便领着那两个狐朋狗友一般的少年又寻到了身后,傲然端坐马上,装模作样地学着洛长安举目遥望的姿态,不无嘲讽地戏谑说道:“荒草连天,林木葱茏,其内必有大猎物,真是不枉此行啊!” 洛长安不难领略到洛长风口中的大猎物乃意有所指于他,眉梢轻轻一扬,冷笑不语。 洛长风从侧面看到洛长安的无言冷笑,前一刻还显得有些潇洒意味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珠子微微一转,计上心来,嘿嘿笑道:“听说三少爷明年二月就要参加三阳宫的入学春考了,剩下已经不到半年的时间了,想必三少爷定然已经准备妥当,六艺精绝,刚好,我身边这两位,明年也会去参加三阳宫的入学春考,不如你们今日就在此小比一场,就当是热热身好了。” 洛长安得苍山侯萧鼎推荐将要参加三阳宫明年春考的事,龙城大大小小的少爷们尽都知晓,其间很多人都是心有不服的,特别是去过得月桥看过他与布子衿对峙的那场好戏之人,十之八九对他更是心存鄙夷,在这些花花大少心底眼中,实力才是一切,光比动嘴皮子工夫的话,还不如流云台里的娈童呢! 是以,洛长风身旁的两个少年,与洛长风一样,压根就没把洛长安放在眼底,听洛长风这么一挑衅,顿时高昂头颅,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洛长安,满脸鄙视之意。 洛长安淡然扫了三人一眼,嘴角含笑说道:“今日就算了吧,明天去猎场中一较高下也不迟,说不定猎取到大猎物后,还能得到额外的奖赏呢。” 洛长安说的是常识,成丰皇帝姬无忌此番大张旗鼓地举办秋闱大典,必然会恩威浩荡,对于那善猎之人自然重重奖赏,这一点洛长风等三人自然也心中有底,只是他们有些看不惯更受不了洛长安这副轻描淡写而又势在必得的傲然姿态。 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个同伴之后,看到两人脸上皆是同样一片愤然的洛长风,嘿嘿一笑,阴恻恻说道:“为什么非得等到明日,今日比过不好么,莫非三少爷尚还没有准备妥当,要靠这一夜工夫勤加练习?” 洛长安是得苍山侯萧鼎推荐前来参加三阳宫明年二月的入学春考的,不管他实际上有没有准备妥当,至少明面上要显得早已精习六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堕了萧鼎的威名,是以面对洛长风的一再挑衅,洛长安心中也有了计较,同样嘿嘿一笑,目露鄙夷之色,淡淡说道:“须知马踏千里方知其力,上了战场也没有敌人会像标了红心的箭靶一样,等着你去射,所以,还是明日再说吧。” 洛长安只提六艺之中的御射两科,正好合了当下秋闱大典的情境,若在盛大狩猎典礼之间去比试什么述礼鸣琴,则难免大失其趣。至于话里那路遥知马力和练箭需以活物为靶的意思,一则是规避,二则是激将,前者规避是因为他出来时并没挑选好马,后者激将是因为他突然间改变了策略,此时此刻便对洛长风动了杀心。 洛长风及身旁的两个少年自然都听出了洛长安话里面饱含的讽刺之意,一个个面沉如水,其中最左边那个略显瘦弱的少年更是打马上前两步,直直逼到洛长安身前,抬起马鞭径直指着他的鼻子,冷笑说道:“要比活的箭靶又有何难,只不过你真有那个胆量么?” 洛长安见对方入瓮,漫不经心从马鞍前取下那一张看似绵软无力的宝雕弓,轻轻拨弄了一下弓弦,在咝咝的轻鸣中抬眼斜睨着马上的少年,淡然问道:“不知道你想怎么样一个比法?” 偏瘦的少年斜眼扫了扫洛长安手中软绵无力的长弓,脸上的戏谑嘲讽之意更浓,嘿然笑道:“很简单,我们彼此相隔一百五十步,彼此充当对方的活箭靶,每人各射三箭,死伤勿论。” 洛长安若无其意地淡然扫了一眼少年鞍前的铁索长弓,暗地里微微一笑。很明显,那少年的长弓是硬弓,射出一百五十步不是问题,他是看准了洛长安手中宝雕弓铁定射不出一百五十步的,方才有此提议。 偏瘦少年见洛长安看了一眼他的铁索长弓后笑而不语,多少有些心虚地一阵脸热,一股怒色自眼底勃然而起,冷眼含笑催促道:“怎么?怕了么?” 洛长安微微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洛长风和另外一个少年,淡淡然问道:“就你一个人跟我比?” 如果说此刻打马上前来与洛长安对峙的少年偏瘦的话,那么尚还留在洛长风身边的少年则略微偏胖了。偏胖的少年看到洛长安这么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恨得牙根痒痒,打马上前一步,哈哈笑道:“我也与你比上一场。” 洛长安对那偏胖的少年不理不睬,而是静静地看着洛长风,淡然微笑道:“你呢?” 洛长风不知道为什么,心下陡然哆嗦了一下,再正视洛长安,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潇洒姿态,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丝威胁可言,不觉一阵暗自恼恨,眉头微皱轻扬,咬牙说道:“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 洛长安以一敌三,比试活靶射箭,这边的阵势一拉开,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正在比试或者凑热闹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面色激动,这活人作靶比箭,那可就相当于是生死之战了,大乾王朝尚武成风,如此生死之战,无疑最为快慰人心。 洛长安手持宝雕弓,将装有十余支雕翎箭的箭壶随意抛在身后,扶腰傲然长立,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活脱脱一副不可一世的二世祖模样。他现在也知道了跟在洛长风身旁的两个少年的来历,偏瘦的那个叫王嵩,偏胖的那个叫刘错,两人的父亲都是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一脉的幕僚,不大不小混了个三品官阶在身。 相比于洛长安的玩世不恭的姿态而言,洛长风、王嵩和刘错三人的神情则要冷硬阴沉了许多,三人短暂地商议了一下,决定由性子最急的王嵩先行出战。 王嵩手持铁索长弓,傲然上前两步,站在凑热闹的人早已用长绳扯出的长线前,对着一百五十步外同样站在一根扯直了的长绳后的洛长安冷笑了一声,也不管洛长安仿佛不在状态的模样,叩指取箭于弦,骤然开弓,手指一松,嗖的一声锐响长鸣,长箭化作一道流光,刹那间越过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直指洛长安的心门而去。 洛长安仿似如梦初醒,脸上浮过一丝惊惧之色,脚步急错,身形翻转,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箭。四周围观之人不无长吁一口气的,也不无唏嘘叹息的,王嵩则是凝眉冷哼了一声,负手长立,静等洛长安发箭。 洛长安也不迟疑,抓起一支雕翎箭,轻轻搭上弓弦,看起来似模似样,可当他略微带着一丝颤抖,摇摇晃晃地将长弓拉得半满的时候,四处围观之人无不大声嗤笑开来,这连弓都拿不稳拉不满,还比什么箭,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大乾王朝崇武尚道,洛长安的狼狈模样引不起众看客们的丝毫同情,相反却引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大肆嘲讽和讥笑,好像是受不了这么多人的羞辱,又好像是气力不济,洛长安的脸上透出一抹极为浓烈的红,手指一哆嗦,雕翎箭嗖的一声长飞而去,只是尚未飞出五十步,便气势已尽,跌落在荒草之间。 众围观之人十之八九又是一阵嗤笑,偶有极少数的则是暗自摇头,洛长安怎么说也是一个二十出头风流俊雅的少年郎,就这么死了还是多少有些可惜的。洛长风、刘错和王嵩三人则是无不眉头激扬,一脸的兴奋,一脸的鄙夷。 王嵩带着冷漠的微笑,第二次开弓,这一次沉吟得久了一些,直到洛长安好似在强大的压力下有些承受不住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的刹那,方才松指放箭。这一箭比上一箭更猛,去势更快,同样直指洛长安的心门而去。 洛长安这次表现得明显比刚才更要紧张惊惧,趋避之间显得更为狼狈,就差没有就地打滚落荒而逃了。虽然最后仍是极为惊险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箭,不过四周围观之人仍是嗤笑唏嘘一片,大肆嘲讽不迭,更有人直接叫他站着别动,直接被一箭射死,也好落个壮士的虚名。 洛长安表现得对四周的嘲讽戏谑之声明显有些不耐,但又莫可奈何,仿佛恼羞成怒似的愤然开弓,可是长弓未及拉开,雕翎箭便从弓弦上滑落下来,掉到了长绳拉成的界线之外,也就相当于他这一箭已经射了,而且只射了不到十步的距离。 四周的看客再也受不了洛长安这般窝囊废的表现了,纷纷鼓噪辱骂起来。洛长安仿似也一样难以忍受一般,愤然甩手将手中的宝雕弓往地上重重一掷,转身拔腿就走。 洛长风这边看到洛长安受辱郁愤要走,忙含笑高声呼道:“三少爷,这箭还没比完你就要走,未免太过言而无信了吧!” 洛长安霍然转身,径直走回到了长绳拉成的界线跟前,负手寒面而立,冷声说道:“你们一并把余下来的几箭都射了吧。” 洛长安这么一站一言,显然一副坦然受死的姿态,倒让四周鼓噪嘲讽不迭的看客们稍稍收敛了一些,不过仍旧个个嘴角微撇,都挂着一脸戏谑之意,很显然,他们要看的不是胜负,而是那鲜血从洛长安身体里溅洒而出时的刹那芳华。 洛长风看到洛长安突然摆出这么一副姿态,心底没来由地猛然一缩,掠过一丝惊惧之意,不过很快便被自己强行压制下去,洛长安连绵软无力的宝雕弓都拉不开一半,自己又何惧之有?于是,带着愤然一笑,取过一张朱漆银丝凤尾弓,傲然站到了长绳拉就的界线边缘。 很明显洛长风手中的长弓来历不凡,并不是他上次在百炼堂淘的那一张了。四周围观之人也多是识货之流,看到洛长风手中的长弓,顿时面露艳羡之色,双眼放光地纷纷议论开来,说那凤尾弓曾是花千容最爱之物,弓开七分便可足射三百步外,箭去如电如风,快得让人根本无从反应。 刘错见洛长风上前,便也抬步跟了上去,手持钨铁长弓,引箭上弦,遥遥平举正对一百五十步外的洛长安,目露凶狠之色。 王嵩见洛长风和刘错都已开弓指向洛长安,而且各个眼藏杀机,很明显是要将洛长安一箭毙命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已经射过两箭而仍然未能拿下洛长安性命的他,岂不是大失颜面?于是,连忙上前一步,与二人并肩而立,上弦开弓,箭指洛长安。 洛长风、王嵩和刘错彼此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一个呼吸间同时松手,三支长箭呼啸而出,直指洛长安左中右三方而去,显然是要彻底封住他的退路,一举击毙。 嗖、嗖、嗖,洛长风、王嵩和刘错三箭齐发,声如连珠,气势冲天,可就在这边声起的刹那,又有嗖的一声更为清澈响亮的锐响从另一端冲天而起,众人转头相顾,只见傲然长立的洛长安手中握着之前投掷在地的宝雕弓,身前三支雕翎箭气势如虹,长飞而出。 一弦三箭!三箭一声! 众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目光追着那三支雕翎箭而去,只见流光闪过,啪啪啪三声轻响,竟将洛长风、王嵩和刘错射出来的三支长箭从中剖开两半,长箭去势不减,噗噗噗三声闷响,又将洛长风、王嵩和刘错三人贯喉而过。 以箭剖箭,继而贯喉!这是何等精准而力沉的神奇箭术! 咚咚咚三声轻响,洛长风、王嵩和刘错带着惊诧起了一半的骇然之色仰天倒地,死不瞑目。 四周围观的众人这时候方才回过神来,哄然喧哗开来,再看向冷面寒霜的洛长安的时候,眼神就都躲躲闪闪、满藏惊惧之意了,谁让他们适才还对洛长安极度辱骂嘲讽来着,在那惊天一箭的威慑之下,不心虚都不能啊! 洛长安缓缓出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中已然变得强劲坚韧的宝雕弓,心底不禁暗自一声感叹。昨日他跟萧半如说要来参加秋闱大典的时候,也说了自己只是来凑凑热闹,不想有太过抢眼的表现,所以向萧半如索要一张疲软的长弓。可是萧半如却说为防不测,将萧家祖传的紫金弓给了他带来。 这紫金弓有一个妙处,它是一张活弓,可以按照个人情形,调整弓弦和弓角,洛长安适才佯装不堪忍受众人羞辱而愤然掷弓于地,实际上却是悄然启动了紫金弓上的机括,将疲软无力的长弓收缩成了一张劲满力足的强弓,这才趁洛长风、王嵩和刘错三人麻痹大意之际,一举逆袭毙敌。 ------------ 第六十三章 走马扬尘两骑行 洛长安一箭三支,杀了洛长风、王嵩和刘错三人,心底却没有什么得意可言,悄然按动紫金弓上的机括,将其回复到疲软无力的状态,转身牵过那匹无神的老马,缓缓往东首边的一处小山坡上走去,那里有枯松两枝,荒草一截,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极是芜寞安宁。 其实,洛长安并不喜欢这种示敌以弱的手段,在他认为,也就只有像洛长风这样无脑的蠢货才会吃这一招,倘若是换了布子衿或者李归云,他们的心志就会坚定得多,就算是他真的挂彩受创,也决然钻不到一丝一毫的空子,相反只可能死得更快。 洛长安在枯松下拣了一块青石坐下,默默地琢磨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洛长风、王嵩和刘错可谓全是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一脉人马,洛长安杀他们一则是为了往日与洛长风结下的纠葛,二则是不能堕了苍山侯萧鼎的威名,三则最为重要的是要向花余庆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意图用洛阳明控制他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 然而,人杀则杀了,虽然是当众明确了彼此心甘情愿充当对方活肉箭靶而进行的比试,但是并不代表事情就这么完了,相信不管是花余庆亦或是王嵩、刘错的长辈,都不会轻易罢休,不管这死的三人如何的微不足道,文渊大学士的威名绝不能任其辱没。 另外,此次秋闱大典是成丰皇帝姬无忌举办的盛典,彰显恩威之事必定规划好了是姬无忌首当其冲,绝对不会轻易纵容任何人在狩猎过程中大出风头,更别说会容忍洛长安在进猎场之前就一箭射杀三人立下赫赫声威了,再加上醉三千那一档子事,以及李归云的存在,姬无忌要给洛长安使点绊子,简直轻而易举。 还有,就是问鼎侯布公权,洛长安青门峡一行,来去不过近两月,便毁了他一盘大棋,而且令侯府亲卫玄衣雕鞍十三骑折损殆尽,唯有老大和老三仓惶逃窜而回,不管是顾虑折损的威名,亦或是实质性的损失,哪怕是仅仅要给玄衣雕鞍十三骑等一大批跟着他办事的人一个交代,按道理来讲,他都不会轻易与洛长安善了。 至于隐王姬谅尘,洛长安也或多或少开罪于他,至少当初一副五柳图便算是彻底扫了他的脸面,在这个时候他能不跟着踩上洛长安一脚,便算是难能可贵了,要想他挺身而出为洛长安作保,只怕比登天还难。不过,纵是他真的站出来维护洛长安,只怕洛长安也不会领情,他看透了隐王姬谅尘难成大器的本性,受不了那格局的压抑和限制。 洛长安这么一通细数下来,到头来却是发现自己已经于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在这龙城里几乎没了立足之地,不禁暗自一阵苦笑,不过转念一想,心底又是坦然一片。在龙城、在大乾王朝,成丰皇帝姬无忌、问鼎侯布公权、文渊大学士花余庆和隐王姬谅尘这四个人,得罪了谁不都会没有好日子过么?既然如此,那么多得罪一个和少得罪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洛长安这种想法虽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却也是一种大胸怀和大气魄的体现,不信你换个人来试试,看他还能如此泰然磊落?就拿刚死的洛长风而言,得罪了区区一个洛家家主洛阳明,便缩头缩尾地跟在洛长宇屁股后面躲到了龙城,别说让他同时面对龙城四大巨头,就是让他面对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一个人,只怕连卑躬屈膝都得一颤三抖,惶恐不敢抬头。 所以说,人和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这种区别不完全在于学识的多寡,不完全在于修为的深浅,不完全在于身份的贵贱,只在于品性格局的高低。 夕阳的余晖很快散尽,夜幕降临,营帐之间陆陆续续升起了火堆,人群围了一堆又一堆,烤肉或者取暖,但都显得有些默默的,纵使是说话,也都仿似窃窃私语。足见大家也都不傻,知道洛长安一箭三杀之事多半还有后文。 洛长安盘腿坐在枯松之下,默默修行大魔经,并没有往火堆前凑热闹取暖的意思,他在小孤山上生活多年,早就习惯了冷暖,在此四面树敌自己宛如困兽之际,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实力能提升一星半点就提升一星半点,不管将是要狩猎还是被猎,都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 夜色如墨,明月如钩,随着秋风轻移慢走,很快的,几乎就在洛长安入那定定妙境和出那定定妙境的闭眼睁眼之间,一夜时光就悄然过去了。 第二日天色大晴,万里无云,成丰皇帝姬无忌率众登台,举行了一场很是简易却明显并不那么简单的祭天仪式,或许是鉴于问鼎侯和文渊大学士都不太配合的情况,姬无忌也只不过草草焚香行礼以毕,尔后立于高台之端,扬声喧道青门峡大捷之功,秋闱大典庆贺之仪,着季雍持笔铭记,立下规矩,待大典结束之日,封狩猎最多者为猎王,赏千金,进名爵。 姬无忌说的这个猎王的封赏,自然不会像真正的王侯那般显贵,只是一个响亮的虚名罢了,像问鼎侯等人自然不会在意,不过类似于已然死去的洛长风之流,龙城权贵之后,自负年少英豪的,无不动容色变,显出十二分的激动,不管怎么说,若得了这猎王的称号,日后在龙城地界里行走,就算是去到流云台那种烟花胜地,也多了分炫耀的资本,碰着谁谁谁都能高昂半个头颅,那可不是一般的畅快之事。 洛长安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听到姬无忌竟然要给狩猎最多者封王之言,剑眉不觉微微一挑,转眼看向立于高台之下的李归云,隐隐觉得这个猎王的称号,就是为那李归云量身定做的。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觉得李归云真的那么凶狠厉害,而是因为站在李归云前面的那一个清婉沉静的女子,南国周一蘅,大乾王朝而今的国母皇后。 纵使这个猎王的称号到头来只是一个莫须有的虚名,却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王,有了这样一个正名,之后再兴言立事,就会显得顺理成章,容易很多。 李归云似乎感觉到了洛长安若有若无的注视,回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眼底寒光如镜,杀机暗藏。 洛长安看到李归云回头看过来的眼色,不觉想起他之前在丹阳门下拿安澜直言暗犯问鼎侯的事,不由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这猎王之称百分百就是成丰皇帝姬无忌为李归云设立的。这么一来,就不免要重新估量一下李归云的分量了,也要重新估量一下那个看似不得宠爱的皇后周一蘅的真正分量了。 洛长安心下落了个底,便悠然收回了探视的目光,低眉顺目,仿若老僧入定,再也不言不语。 姬无忌充分调动起一众年轻子弟们的热血,也不再耽误时间,身骑金鞍泥黄的大马,手挽大弓,率先往猎场中飞驰而去,公冶玄紧随其后,再往后便是一干龙城的年轻俊彦,李归云倒是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地将周一蘅送回营帐之后,方才转身打马往猎场中杀去。 洛长安悠然立马于道旁的枯松荒草之间,借着繁茂的枝桠掩护,淡然目视着一连数百人绝尘而去,方才驱马缓缓踱了出来。往猎场走出不远,便见问鼎侯布公权骑着那匹流火血沸的大马在前方不远处散漫而行,心下不觉微微一动,一咬牙扬鞭几个起落追了上去。 问鼎侯布公权依旧那般云淡风轻地徐徐而行,仿佛完全不知道洛长安从后面追到了他身旁似的,目不斜视,满面平静。 洛长安紧跟在问鼎侯布公权的身侧按马徐徐而行,不自觉地感到一阵阵紧张,这是在其他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有过的反应,不知情由何在,也有些不受控制。深沉而压抑地呼吸了半晌,心底默念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七字真言一遍又一遍,足足向前一路走了里许,方才缓缓平静下来。 洛长安由里到外彻底平静之后,这才转眼朝布公权看去,只见他凤眉星目,伟岸清雅,面上不见一丝凶狠之色,却无形之中透着一股冲天的豪气,那一份霸气内敛不怒自威的涵养早已登峰造极。心中不禁暗生一丝钦佩,执手躬身一礼,淡淡说道:“洛长安见过侯爷。” 问鼎侯布公权其实早就知道洛长安这次奉旨来参加秋闱大典就是冲着他来的,而且他之前在朱雀大道就给过洛长安找他说话的机会,只是那个机会洛长安没有抓住,这令他对洛长安多少有了些失望,本来打算不再这么容易就给洛长安找他的机会的,只是当下出了猎王这么一档子事,久在朝堂浸淫的他眼光和见识自然不会比洛长安差,甚至比洛长安想得更为深远,这才在发现洛长安趁人不注意藏进了道旁的枯枝荒草之间后,有意落在最后晃晃悠悠地等他。 问鼎侯在给洛长安这第二次找他的机会的时候,考校的意味多少更浓了一些,无形之中的气势散发无遗,而且半分气息不透,不过眼下洛长安在他的威势下于盏茶工夫之间就彻底平静下来,而且不带丝毫敌意地对他恭谨执手行礼,倒又让他重新高看了洛长安一眼,至少洛长安的这份气度和涵养,便不是一般年轻人可比,李归云如是,布子衿亦是如此。 问鼎侯布公权在极短的时间内对洛长安作了一个最为直接的判断,随即丝毫不再拿捏,浑身隐藏的气势消散得一干二净,虽然对洛长安来说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还是让其感觉轻松许多。他淡淡说道:“嗯,你怎么看待天子册封猎王一事?” 洛长安听到问鼎侯布公权径直说出了册封二字,心中之前的猜测更加坚定了三分,同时又不禁对布公权高看了一眼,仅从这第一句话就直指正事的做派便能分辨,布公权远比隐王姬谅尘强了许多,当下稍稍收敛了一下心绪,淡淡说道:“这猎王的名头只怕是为那李归云量身定制的吧。” 问鼎侯布公权早就知晓洛长安机敏无比,不过见他此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不禁长眉轻扬,微微笑了一笑,说道:“既然你已经想到了这一点,那么其他的话我也就不再多说了,李归云是南国人,如今要一步登天做我大乾王朝的王,作为一个大乾子民,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洛长安没想到问鼎侯布公权会有让他去争抢猎王的意思,更没想到他会以民族大义作为理由来劝说,想到此前他在青门峡的布置和安排,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啼笑皆非,而是不可思议,这样油然而生的情绪,让洛长安自己都有些意外,短暂沉吟了片刻,淡然说道:“南国与大乾素来没有深交,也没有怎么积怨,成丰皇帝娶南国公主为后,已成两邦交好之事,那李归云与皇后娘娘关系莫逆,升居王侯之列亦是无可厚非。我乃一介匹夫,各方面与李归云都没有可比之处,我若取而代之成为猎王,只怕会引起更多人不服。” 问鼎侯布公权见洛长安前一刻还恭顺谦卑,这一刻就又隐隐透出锋芒来了,明显是没把他那套家国大义之言听进去,再往深处一体味,不难明白里头隐隐还藏着些许无声的讽刺。不过,他倒是不怒,反而爽朗一声轻笑,淡淡说道:“匹夫不懂家国大义,那也就罢了,只有一点,若想安澜重获自由,你就必须要想办法拿下猎王这个名号。” 洛长安剑眉轻挑,突然从问鼎侯布公权的话语之间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布公权之前在青门峡布局,引北方夷狄南犯,实在是通敌叛国之举,而今却又仅仅因为李归云要封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号而变现得如此郑重其事。同样是外来势力介入大乾王朝,布公权对南北两边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由此可见,成丰皇帝姬无忌与周一蘅的联姻里头可是深藏玄机啊。 洛长安领悟到这一层深意之外,又不禁多出一丝疑惑来,他之前从青门峡一路狂奔回到龙城,本是怕自己在青门峡坏了布公权的大事而连累到安澜的,可是布公权此时却说只要他取得猎王名号,便可还安澜自由,完全于他在青门峡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这决然不是布公权的行事风格。 洛长安皱眉沉吟了一下,径直说道:“侯爷只怕还忘了一件事,在青门峡在下可是连斩侯爷的数名心腹爱将呢。” 洛长安的话里没有一丝得意,说得很是平静坦然,仿似十梓街头深深扎根于地下的古柳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时一样,纹丝不动。 问鼎侯布公权面对洛长安已然算是无礼挑衅的言语举动,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淡然说道:“事情一码归一码,因为你而惩罚安澜,不是我侯府的行事作风,至于你在青门峡所欠我的,自然得由你自己来一一偿还了。” 洛长安虽然从布公权最后一句一一偿还的话里感觉到了一股沉重的压力,但是心底却又觉得一阵轻松,至少有一点是好的,安澜暂时不会因他而受到牵连。 当然,洛长安不会天真到以为安澜若是一直呆在侯府也永远都不会受到他连累的程度,布公权此刻之所以能对他一事归一人,那是因为布公权自觉有绝对的实力掌控他,等到有一天他的实力提升到了让布公权都觉得无法完全掌控的时候,恐怕就不光会牵连到安澜一个人那么简单了,洛阳明、斋心堂里的古氏爷孙俩,乃至叶长门等人,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洛长安在心底落了一层防备,随即蹙眉说道:“若是只论搏虎杀狼的狩猎之技,那李归云未必如我,只是他的修为远胜于我,其间若是暗中下手,我只怕是性命难保,又谈什么争夺猎王之名呢!” 洛长安这般说辞,隐隐透着一丝有恃无恐地敲竹杠的意味,分明是觑准了猎王之名的归属乃是问鼎侯布公权眼下最为重视之事。 问鼎侯布公权也瞧明白了洛长安的心思,并不如何着恼,相反还隐隐有些高兴,他早在得知青门峡一役的战果之际,与黑瘦老者在书房手谈之时,就已经下了要将洛长安收为己用的决心,对于一个即将成为自己的棋子的人,自然是各方面越强大越好,洛长安此刻敢当着他的面敲竹杠,胆识和气魄无疑值得称赞。 问鼎侯布公权淡然笑罢,说道:“夺取猎王之名,你便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于我而言没有半分好处,不过既然你有此顾虑,我也不便完全置之不理,不如这样,你我做一个简单的交易,如何?” 洛长安眉头轻扬,眼中闪过一道精明之色,淡然问道:“什么交易?” 问鼎侯咧嘴轻笑,悠悠说道:“我保你在此次秋闱大典中的绝对安全,你夺取猎王的名头后,替我去东城外五十里的紫竹林里取一样东西。” 洛长安没听人提起过紫竹林这处所在,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容易,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问鼎侯布公权神色不变,眼中却暴起一股寒芒,竟然宛若实质,足足射出体外一尺有余,寒声说道:“一颗项上人头。” 洛长安面对布公权突然而起的强大气势,心下不觉微微一紧,很显然去紫竹林取人首级的事情不好办,不然问鼎侯不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恨意,也不会等到今天作为一个交易条件向他提出来。 皱缩着眉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直到问鼎侯布公权身上的骇人气势再次散尽,洛长安方才平平问道:“什么人?” 问鼎侯布公权轻轻抖索缰绳掉转马头,缓缓往双林山的方向踱去,口中淡淡然说道:“还是等你拿下猎王的名头再说吧。” ------------ 第六十四章 卫天灵长弓碎月 秋闱猎场的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东首的双林山,到西首的王阳山,除却中间空桑山前的一截平坦敞阔之外,俱是荒草丛生、林木耸立之地,合计大约三百余里。 因为秋闱猎场就在龙城北门外不远,朝中有什么大事也可以及时送报,所以姬无忌把这次的狩猎期限定为十日,他在第一日清晨入场拔了个头筹猎了只雄鹿之后,便回了双林山下的营帐,再也不曾入猎场行猎,很显然是把机会让给了人数众多的年轻人,更为准确地说,是为李归云腾出场子。 洛长安打从与问鼎侯布公权交谈后进入猎场以来,一连三日悄然一路向西,不曾猎取一只猎物,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王阳山。 不管怎么说,姬无忌带着大批人马从猎场东边而入,必然惊吓到了猎场中的猎物,再加上龙城众多年轻俊彦们的自东而西地毯式扫荡,机警些的猎物必然早已西逃。另外,姬无忌说封捕获猎物最多者为猎王,不过这种话当不得准信,总不能说洛长安猎杀了一千只兔子,而李归云却猎杀了一头猛虎,然后还封洛长安为猎王吧? 王阳山下出猛虎,这是龙城故老相传的常识。洛长安目标直指王阳山,便主要还是冲着山中的豺狼猛虎而来,当然了,如果在成功猎得猛虎之后,还有剩余的时间的话,他也不介意多捎几只山鸡野兔什么的,一则慰劳一下自己多日未吃野味的肚子,二则凑凑数,确保拿下猎王名头无虞。 第三日暮色黄昏,洛长安刚到王阳山下,便觉得大地一阵轻颤,隐隐有十余骑从身后疾奔而来,不觉剑眉微蹙,拨转马头,穿进一片荒草之间。 不多时,马蹄声奔涌,至山下止歇,或许是王阳山于暮色之间显得幽深险恶,人群中一人略露一丝胆怯,说道:“二哥,我们真的要上山么?” 被称作二哥的是一个紫衫长袍的少年,大约比洛长安略长两岁,听到跟在身旁的人这么一问,俊逸挺拔的眉头猛地一拧,白净的脸上腾起一抹怒色潮红,恨声说道:“这几日你们又不是没有看见,那些个杂碎们不都成了李归云的狗腿子了吗,每日里打到的猎物都以李归云的名义送回大帐,试问这样谁还能比得过那李归云?” 之前开口说话的澜衫少年见二哥动了怒,稍显稚嫩的脸上浮起一抹忌惮之意,嗫嚅着嘴角,低声说道:“可我听说王阳山上有大虫,我们这些人尚还没有身入玄门,只怕……” 澜衫少年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二哥”狠狠一眼瞪得噎住,紫衫长袍的少年瞥眼环视了一周,见跟随而来的十来个少年俱都与那澜衫少年一般神色,剑眉不禁微微一缩,沉沉舒了口气,说道:“正因为王阳山上有大虫,我才来的,在数量上,我们定然是比不过那李归云了,不过他们打到的猎物多以山鸡野兔为主,少有土狗豪猪,更别说有豺狼虎豹了,只要我们扛两只大虫回去,必能胜他。” 澜衫少年听到紫衫长袍的少年这般一说,眼中微微一亮,随即又微微一暗,口角紧抿,透出一股风萧萧兮吾往矣的气势。其他人也都如此一般,其中一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更是不禁慨叹了一声,说道:“要是杜大哥在就好了!” 众人听到那少年的慨叹,俱都神色一片震动,就连那紫衫长袍的少年,也都隐隐透出一丝激动兴奋之意,傲然笑道:“若我大哥在此,焉能有李归云耍威风的机会!” 澜衫少年微微一笑,脸露无限向往之意,又略略带着一丝疑惑,喃喃感叹道:“是啊,杜大哥上玄青宗也快有十年了,当时去的时候都已经晋升圣骨秘境了,如今的修为定然深不可测,你们说杜大哥如今是到了苦海秘境呢,还是大阳初照之境?” 经蓝衫少年这么一挑头,其他少年也跟着畅想起来,有的说必然已经到了苦海秘境,有的说可能已经到了大阳初照之境,彼此争论不休,难以达成一致意见。 紫衫长袍的少年满面淡然地看着身后众少年们议论,直到众人紧张的情绪差不多因而消散,方才面容微微一肃,淡淡说道:“我大哥前几日有信传来,说年前就可能回龙城了。我们还是先进山,夺下这猎王的名头才是要紧之事。” 众少年一听杜大哥年前就要从玄青宗回来了,一个个大为振奋,纷纷策马跟着那紫衫长袍的少年往王阳山上奔去,其间仍是不住议论着那杜大哥的修为高深之事,再也没了半分惊惧害怕之意。 洛长安待得那群人走远,方才从荒草中曳马而出,剑眉微蹙,透着一股凝重之意。 杜姓,在龙城算得上是一个大姓豪门,虽然早些年渐趋败落,如今声望不及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但是仍然身居三公六族之列,府邸也在朱雀大道上离丹阳门不到三十里的地方,实实在在的核心贵族。 洛长安曾在青溪镇临娶安澜之际,就听人猜测过安澜的夫君会是杜家的子弟,至于是大公子杜淳年,还是二公子杜淳月,却没有听到确切的传闻。很显然,刚才那个领头的紫衫长袍的少年,无疑便是杜家的二公子杜淳月了。众人口中称羡的那个身在玄青宗修行十年有余的杜大哥,自然就是大公子杜淳年了。 倘若只是杜家这么一层关系,洛长安倒也不至于太过紧张,只是他从杜淳月最后那句杜淳年年前就要回龙城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玄机。 在青门峡的徐将军府里,洛长安与醉三千并肩斩杀了的那个轻摇羽扇手划开天符的公羊羽,正是出自玄青宗,当时醉三千就说了一句他不该来,但公羊羽却不无落寞地回了一句他不能不来。如今公羊羽死了,身在玄青宗修行十余年的杜淳年随后就要回转龙城,若不是奔着为公羊羽复仇而来,便定然是另有所图。 从南国的周一蘅到水云间的李归云,再到玄青宗的杜淳年,这些个蛰伏多年的玄宗妙门里的人,可都有意无意地在往龙城里靠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明年二月三阳宫的春考而来?倘若仅仅如此,只怕问鼎侯布公权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了吧! 然而,洛长安而今除却能想到三阳宫明年二月的春考之外,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情由,好在他生性豁达,暂时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抛开思绪,拨转马头朝向王阳山深处,正准备扬鞭驰行,陡然听到深山处传来一声惨烈至极的痛嚎,紧接着又是一片呼号喧嚣,其间隐隐有那杜淳月激动而又愤怒的声音。 洛长安剑眉轻轻一挑,知道杜淳月一行人已经遇上大的猎物了,双腿一夹马腹,扬鞭而起,无神的老马不知为何,突然多出一股昂扬的劲头,甩首朝前疾奔而去,林风呼呼,倒是终于有了三分驰骋的感觉。 洛长安一路奔行,山林深处不断的有人负伤的惨呼声传来,还有巨兽激昂愤怒的咆哮,听得他这个曾在小孤山上与野兽为伴多年的人都不禁暗自蹙眉,到底是什么样的猛兽,使得十来个自小熟谙弓马的少年捉襟见肘难以应付?按道理上来讲,在这皇家猎场里头,应当不会有强大到难以应付的凶兽才是。 一连蜿蜒越过两个低矮的山坡,弦月清辉冷照之下,洛长安清清楚楚的看到,狭小而漫长的溪涧之端,一方山石遮掩大半的石洞前,傲然耸立着一头猛虎,呲牙咧嘴,神色狰狞,口角间滴流着淋漓的鲜血,身上倒插数支创伤入骨的长箭,箭端处血水浸渍的毛发,乌黑一片,在周身银光流转的毛发映衬之下,显得格外的污秽不堪,很明显杜淳月等人的长箭之上喂有剧毒。 在那傲然耸立的猛虎身旁的青石流水之上,赫然还横卧着一头气息奄奄的母虎,此刻虎目莹莹,埋首紧紧摁住身下折腾不已的一只小老虎,小老虎显然出生不久,眉眼都还没长开,不过却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极为不安。 再看杜淳月这边,十余个人中,此时还能勉强站立的只有三五个了,其他的要么已然葬身虎口,要么横卧在地打滚挣扎。杜淳月拖着鲜血淋漓的右臂,眼中闪动着愤怒而激切的神光,牢牢地盯着那气势渐消的猛虎,他知道自己喂在箭端的剧毒正在一点点吞噬着猛虎的生机,只要再等上片刻,这一窝三口之家的畜牲就尽归他所有了。这可是世所罕见的白虎异种啊,有了它们,猎王的名头已是囊中之物。 洛长安也很是惊讶,没想到在这距离龙城百里开外之地,竟然会有这等异兽白虎,而且还不是一只,而是一家三口。说实在的,他也有些心动,想趁着杜淳月此时不备,放冷箭将人和虎一起给收拾了,不过当他看着在母虎身下不安挣扎偶尔探出头来的小老虎时,心底又打消了这不太光明正大的私念,不为别的,一则那小白虎太过可爱,二则倍受白虎舐犊情深的感染,三则想起了自长龙洞里带出来的黑马太白。 可以说,那小白虎与黑马太白乃至与他洛长安,身世多多少少有些相近,自幼没了娘,或许小白虎和黑马太白更为凄惨,都是没了双亲,洛长安而今现在至少还有一个父亲洛阳明在世,虽然彼此感情素来不深,但是至少那份血浓于水的牵绊还活生生的存在着。 洛长安从马背上下来,手挽紫金弓,背负雕翎箭,悄然穿过荒草倾覆的山石,缓缓往溪涧尽头大青石上的白虎靠近。他虽然此前在伏魔井下斩却了心魔,但是心底对他母亲姬红玉的感情一丁点也没有消减,反而更为坚定和深沉。曾经在小孤山之际,每每碰到怀孕待产和正在哺育幼崽的野兽,也都会饶过不杀。这份善心,至今未变,他想救下这白虎一家。 洛长安一边掩藏行迹一边默默关注着四周的境况,缓缓往溪涧尽头的青石靠近,尚未到达,青石上耸立的猛虎忽而剧烈颤抖了一下,十分警惕转头朝着他低吼了一声。 洛长安暗自皱眉,微微顿住了脚步,可是另一边的杜淳月却没把白虎的反应当作是一种警告,反而认为它是剧毒发作难受才吼了这么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激切兴奋之色,展臂挽弓,又一支毒箭朝着白虎疾飞而去。 青石上的白虎看到杜淳月又是一箭射来,愤怒地狂吼了一声,前爪抓地,后腿微屈,想着就要从青石上腾跃扑击而下,可是刚一发力,顿时虎口一松,哗啦啦呕出一大滩又黑又臭的污血,庞大的身躯止不住剧烈地颤抖不已,丝毫难以移动分毫。 杜淳月等人看着白虎已然无力反抗,脸上的神色俱都一片灿烂,可就在眼见着毒箭迫近白虎之际,忽而嗖的一声锐响自一旁的荒草深处窜起,紧跟着只见一道流光闪过,叮的一声轻响,星点璀璨的火花中,迅疾无比的毒箭竟然被凌空射落,而那道流光则是一往无前,笃的一声,深深扎进一株大树之中。 杜淳月等一干人急急转眼看向深入大树三寸有余的长箭,看着月光笼罩下兀自轻轻颤鸣的翎羽,那个澜衫少年忽而脸色大变,十分忌惮地看着射出长箭的那一丛荒草,骇然呼道:“是洛长安,那个在大典前一箭射杀了洛长风、王嵩、还有刘错的人。” 紫金弓是一张活弓,可松可紧,松时疲软无力,稀松平常,很容易蒙蔽别人,但是雕翎箭却是锋利修长,翎羽齐整优美,很是容易辨认。那澜衫少年当日便在亲眼目睹洛长安一箭射杀三人的人群中,是以此时一眼就认出了那独一无二的雕翎箭。 其他人听到澜衫少年这一声喊,脸色不觉暗暗一沉,杜淳月也是剑眉扭结,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处无风自动的荒草丛,沉声呼道:“阁下既然已到此处,何不现身一见?” 洛长安在收紧紫金弓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藏不住了,杜淳月的呼声尚未落地,便已从荒草深处钻了出来,傲然立于道旁,冷冷地看着杜淳月等人,不言不语。 杜淳月在大典初开的那一日有事拖到深夜方才来到双林山,是以没有见过洛长安一箭射杀三人的风姿,不过从刚才那一箭和眼下洛长安凛然的气度上可以看出,这个少年并不简单。他皱缩着眉头沉吟了一下,露出一脸极为勉强的微笑,说道:“洛兄弟既然也相中了这白虎,不如你我二一添作五,如何?” 杜淳月不如杜淳年,虽然年纪已经二十多了,但是修为却连圣骨秘境都不及,一直被人视为废物一个,本想借着几个狐朋狗友帮忙,夺下猎王的名头威风一把,却不料临到功成之际又冒出一个洛长安来。因为自身修为低下,又兼摸不清洛长安的底细,所以他也只能先服个软,退一步提出了这么一条建议,不过其内心又有另一重筹谋,若是洛长安答应了,再想方设法暗中下手,将暂时分过去的一只白虎再给夺回来。 洛长安曾在小孤山上生活多年,比杜淳月狡猾百倍的畜牲早已见过不少,看着杜淳月脸上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心底将他的心思揣摩得通通透透,咧嘴露出一丝戏谑之意,冷然摇头说道:“不行,三只我都要了。” 杜淳月见洛长安给出这么一个硬气而嚣张的回答,俊俏的脸庞顿时涨成一片青紫,额头上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足足缓了小半刻钟,方才极为不甘地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洛兄弟初来龙城不久,有好些事情或许还不大明白,听愚兄一句奉劝,凡事留一线,不要做得太绝。” 杜淳月见软的不行,这就是要来硬的了,先以言语相逼,接下来就该动手了,放冷箭或者近身肉搏,都有可能。不过依照他的格局行径,放冷箭的可能性更大。 洛长安一边暗中提防着其他人,一边定定地看着杜淳月,脸上依然挂着那抹戏谑的微笑,悠悠说道:“今日是秋闱狩猎,不是朋友聚会,谈不上礼尚往来。如果杜公子要论交,等出了这秋闱猎场,我就请你去醉仙楼大醉一场,如何?” 杜淳月见洛长安软硬不吃,心中的怒气再也遏制不住,神色刹那间变得极为狰狞,飞快地挽弓搭箭,怒声狂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大象鼻子倒插葱,就他娘的真把自己当大蒜台了?……” 嗖……杜淳月怒声狂骂尚未结束,手中的长弓拉得半满,毒箭尚未离弦,一道浅淡的光影便已从洛长安的方向如电而至,破开毒箭,切断弓弦,噗的一声直入他的眉心之间,穿透头颅而出,鲜红惨白的血液脑浆溅洒而出,刹那间又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足见那毒箭之上喂的剧毒有多么的深了,雕翎箭只在箭镝上轻轻触碰了一下,便变得如此剧毒无比。 ------------ 第六十五章 暖抚虎冷面屠狼 杜淳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骂那一句娘,也不该心生歹意而动用毒箭,洛长安早就在青门峡与醉三千并肩杀了公羊羽,根本上就与玄青宗结下了死仇,也就不怕那个将在年前归来的杜淳年,至于在龙城的杜家,他连问鼎侯、文渊大学士、隐王和天子都敢得罪,就更是无所畏惧了,自然毫不犹豫地一箭先机,毙敌于前。 杜淳月这边余下的三五个少年,打从洛长安出现就知道了此事不易善了,但也没有想到他上来就这么干净脆落的一箭射杀了杜淳月,这令他们不禁胆战心惊,霎时间脑海一阵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洛长安看着远处吓傻了的澜衫少年等人,正想着要不要斩草除根,忽而嗷呜一记狼嚎自身后扶摇直起,紧接着嗷呜呜一片,一连十余匹硕大的苍狼从四周围了上来,将他连带着不远处受伤甚重的白虎堵在了中间。 澜衫少年一看到苍狼出没,霎时间是又惊又喜,发一声喊,仿似欢呼似的,慌不择路地往山外狂奔而去。 洛长安剑眉微微一拧,右手飞快地自肩头抄过一支雕翎箭扣于弦上,对着仓惶逃窜的澜衫少年拉满了长弓,不过却又略微犹豫了一下,卸去了手臂上的劲力,松开了紧绷的弓弦。不是他临时手软,而是他明白,纵使杀了澜衫少年他们,他杀了杜淳月的事情也绝对隐瞒不住。 既是如此,也就无谓多作杀孽,洛长安杀人的时候一丁点也不手软,却并不代表他嗜杀成性,对于可杀可不杀之人,往往还是会网开一面的。 受伤的白虎看到围上来的铁背苍狼,愤然狂啸不止,只是它中毒太深,气力损耗殆尽,怒啸中凶狠不足,哀穆有余。 洛长安看着四周身形壮硕,高约三尺长近七尺的铁背苍狼,剑眉也不觉微微蹙了起来,不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探手将天子剑缓缓拔了出来,一步步退到了白虎站立的青石之下,冷眼看着一步步往前紧逼的狼群。 身形如此巨大的铁背苍狼,洛长安以前在小孤山上未曾遇到过,不过遇到过狼群的次数却是早已不少,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像那澜衫少年们一样逃跑,否则一定会遭到狼群的群起而攻。至于澜衫少年们之所以能逃走,那是因为狼群没有把他们当做敌人一样包围起来,很明显狼群的敌人是白虎一家,只因为洛长安距离白虎太近,连带着也被划进了包围圈。 嗷呜……比其他狼要明显高出一个头的壮硕头狼冲天长嚎,声音呜咽悠远,直上云霄,震得溪涧两旁的草丛一阵阵如风鼓荡,哗啦啦的空响不绝。 狼群听到头狼发动进攻的信号,纷纷腾跃而起,朝着青石上的白虎奔袭而来,也有一只苍狼径直向洛长安扑了过来。 洛长安的身心早已合于一处,秀口一张,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已然掌握纯熟的七字真言脱口而飞,仿佛有一抹极淡的花影飘过,击打得身在半空中的苍狼猛地一个哆嗦,一声低沉的呜咽尚未吐尽,便被随后斜掠而上的一抹比夜色更为浓郁而纯净的黑芒斩入肺腑,扑通一声沉沉跌入清澈的溪涧之间,溅起一大片带血的水花。 洛长安毫不迟疑地抽回天子剑,一步穿过狼尸溅起的血水,径直往满面愤然的头狼冲去。要驱散或者击溃狼群,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斩杀头狼。 头狼的性子是很凶残很高傲的,虽然眼看着洛长安一合之下就斩杀了一匹壮硕的苍狼,但是却没有任何忌惮退缩之意,见他拔剑冲上来,又一声昂首长嚎,纵身腾跃而起一丈有余,带过一股狂风,居高临下地朝着洛长安扑去,双爪锋芒毕露,口齿间獠牙森寒,双眼泛着幽幽的绿光,十分的冰冷无情。 洛长安的脸上一片冷厉,前行的身形猛地一顿,双手齐握天子剑,高举向天,昂首间破喉开声,七字真言连珠而出,一股玄妙而无形的波动仿似涟漪一般,在幽暗的虚空中轰然朝上荡漾开去,天子剑底端的封印间流光攒动,无往不利的剑气冲天而起,一抹幽黑如墨的寒芒滴溜溜汇聚于剑锋之上,往日里灰蒙蒙毫不起眼的长剑,在这一刻爆发出无比璀璨耀目的光芒。 身在半空中看似无比凶猛的头狼仿似受到无形的重击一般,与前一匹被洛长安斩杀的苍狼一样,身形不由自主地猛地一颤,劲气崩散,直直垂落而下,咽喉处正好被高举而起的天子剑一贯而过,刹那间气绝毙命。 洛长安借千叶千言伏魔印和天子剑,呼吸之间连斩两只苍狼,其中一只还是头狼。之所以显得如此轻松,一则是他早年在小孤山上积累了太多的与野兽搏斗的经验,二则是他近来武力长进确实很大,特别是上次无意间一念通玄斩杀了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十三之后,他对千叶千言伏魔印也好,对天子剑也好,都掌握得更加纯熟了许多。 他如今有这两者相合一击的杀手锏,纵然是碰上修为比自己高那么一级两级的,也都不无一战之力,至于同等级的凡胎之人,乃至类似眼前这些虽算异种但却灵智未开的强大野兽,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头狼庞大而沉重的身躯从半空中沉沉压将下来,洛长安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托举不住,扑通一声被带着滚落溪涧之间,血水淋漓得满头满脸。他深深喘了口气,竭力从头狼沉重的身躯下抽身出来,正想提着长剑继续上前帮助受伤甚重的白虎的时候,忽觉头脑中一片昏沉,眼前一黑,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洛长安连忙探剑拄地,缓缓稳住身心,暗地里自我一番体察,不觉剑眉紧蹙,长长叹息了一声。千叶千言伏魔印虽然奥妙玄通,威力无穷,但是对施法者的念力有着极高的要求,而且每每施法之际,念力的损耗巨大,他新近才强行突破第七个真言妙音,此番一连两次全力施为,念力损耗甚巨,致使心神都些微受了点创伤,不过却无大碍,休息一夜便能恢复如初。 洛长安以前斩杀十三也好,在青门峡徐将军府里最后斩杀老七也罢,都是一招毙命,从来没有像刚才一样连续两次全力使用过千叶千言伏魔印,并不知道这玄功秘法还有这样的禁忌。其实,这种禁忌压根就算不得什么禁忌,只是洛长安的念力尚还太过稀薄,太过脆弱,这才有用过两次就有些承受不起的反应。当然,更与他强行释放出一小部分天子剑的威能大有关联。 洛长安一边喘着气,一边举目遥望青石上与狼群战成一团的白虎,不得不说,虎乃山中之王,白虎更是异种,纵使中毒甚深,受创甚重,但面对十来只苍狼的围攻,也仍然显得威猛难犯,虽然随着战斗的继续,白虎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但是十来只苍狼也都差不多死伤殆尽了。 洛长安一直冷眼观望,到最后看着白虎咬断最后一只苍狼脖子后轰然倒地的刹那,心中不禁暗自惊叹,困兽犹斗的白虎战力惊人,远非他以前在小孤山上所遇到的野兽可比。 狼群覆灭,公虎死了,母虎也已死去多时,残月如钩,秋风如诉,眉眼尚未长开的小白虎终于从母虎身下挣脱出来,摇头抖索着身上冰冷的溪水,鼓着清明宛如琉璃一般的双眼四顾了一圈,最后落在兀自站立在不远处的溪涧中的洛长安身上,弱小的身形前踞后弓,呲牙咧嘴,摆出一副愤然防备的姿态。 洛长安看到小白虎威猛不足可爱有余的姿态,不觉微微笑了一下,这小家伙明显与太白不同,纵使眉眼都还没长开,却也已经散发出一股与生俱来的野性了。 缓缓抬步上岸,拣了块大青石安坐,洛长安不再理会青石上朝他瞪着双眼的小白虎,阖目入定,默默修行起千叶千言伏魔印来。他如今所掌握的三门功法中,排除尚还只有最为基础的一层法诀的大魔经以外,真龙大衍道是武道妙法,主练肉身,要论对心神念力助益最大的还是这千叶千言伏魔印,而且在修行之际,对念力只有补充而不会有任何损耗。 一夜时间悠忽而过,第二天一早,洛长安在远处传来的空寂而寥落的清鸣声中悠悠醒转,双眼间清光一片,再无半分疲惫的色彩。 洛长安起身朝溪涧尽头的青石上看了一眼,见那小白虎正围着它父母的尸体打转,显得有些惶急不安,可就在他转眼看过去不大一会儿工夫之后,小白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身正对着他,又摆出了昨夜那一副可爱中又透着无限可怜的防备姿态。 洛长安虽然与昨夜一样觉得小白虎很可爱,但是却没有再笑,只是提着天子剑默默地走向泡在溪涧中的头狼,剑锋从头狼咽喉处的伤口而入,口中默默念诵一个或者两个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真言,启动一丝丝天子剑的力量,刺啦啦一声将头狼从腹部劈成了两半。 劈开头狼的尸身,洛长安手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色锋芒的天子剑如花攒动,贴着头狼的骨肉一路深入,沿着四肢而出,不过盏茶的工夫,便将一张狼皮完完整整地取了下来。 将狼皮在上游清水中洗净,铺在一旁的青石上晾干,洛长安转身斩下两只狼腿,淘洗干净后,在溪涧旁升起一堆火,寻一根青木用剑一削,穿过狼腿往火堆上一挂,任其慢慢炙烤。 美味已经在火上烤着了,洛长安仍不闲着,提着天子剑又将青石下溪涧附近的那匹苍狼的皮给剥了下来,洗净后仍往青石上铺开晾着,继而登上青石,丝毫不理会呲牙咧嘴的小白虎,面无表情地将十来只苍狼尽数抛到青石下的溪涧之中,随后纵身跃下,手起剑落,将十来张狼皮全都完完整整地剥了下来,洗净后一一摊在青石上晾着。 这时候,高挂在火上炙烤的狼腿已然滋滋作响,散发出浓郁的肉香来。洛长安略微洗了把手,往火堆旁滚动了一下炙烤中的狼腿,待四围俱成一片焦黄,肉香馥郁之后,取下来后径直往嘴边一送,狼吞虎咽起来。 或许是闻着了肉香,又或许是看着溪涧中淋漓的苍狼的血肉,小白虎又有些不安地围着它父母的尸体转了起来,不时还抬头看洛长安一眼,眼底闪动着一丝渴望之意。 洛长安对小白虎的可怜情态不闻不问,自行吃饱之后,掬清澈的溪水畅饮一番,提着天子剑往山林间斩下两条粗壮结实的长藤,将散置在青石上晾着的狼皮一一收集起来,连同头狼在内,竟然不多不少也是十三张。 用青藤捆好叠放在一起的十三张狼皮,洛长安绕过低矮的山坡,往荒草丛生中牵过一直没有离开的老马,将狼皮往马鞍上牢牢绑定。 做好这些起行的准备之后,洛长安方才再次走向溪涧尽头的青石,跃上青石,攀上往上一丈有余的半个洞口,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里面的空间不是很大,外宽内窄,一旁还有溪水流过,应该是白虎一家的老窝。 洛长安虽然对两张白虎皮也有些动心,但是回想到眉眼尚未长开的小白虎一直围绕着白虎尸身打转的情景,便又不怎么忍心,想着将两只已然死去的白虎埋了,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洞穴,也不用再麻烦去别处找或者亲自动手挖了。 洛长安从半个洞口处一跃而下,往溪涧中斩下已然剖开的半只苍狼,轻轻跃上青石,将鲜血淋漓的狼肉抛到小白虎身前,双眼静静地看着它,也不管它只是一只灵智未开的畜牲,郑而重之地说道:“为了你爹娘的尸体不被其他野兽吞食,我要将它们放回上面的洞穴内封存,你在这里也不再安全了,趁着现在饱吃一顿,然后尽快往其他地方去吧。” 洛长安说完,也不管小白虎是个什么反应,拖起一只已然死去的白虎尸身,纵身跃起,临到一丈有余的洞口处之际,奋力往洞穴深处抛去,随即落下,如法炮制又将另一只白虎的尸身深深抛进洞穴之中。 小白虎似乎对上面的石洞很是熟悉,见洛长安将它的父母都抛了进去,在原地急急扑腾跳跃起来,口中呀呀不停,吼不像吼,啸不像啸,无比的清脆稚嫩,显得很是忧急。 洛长安在小孤山上曾经碰到过很多像眼下小白虎一样处境可怜的幼崽,年纪小的时候也曾经收养过一只两只,但养着养着,最后无不没了野性,等到他将其赶回山林去之后,不久便死在了其他猛兽的獠牙之下。 是以,他虽然看着小白虎可怜,也很可爱,但是却没有收养它的意思。此刻见它很是忧急惶恐而扑腾跳跃不止的情态,不觉深深皱了一下眉头,本想着张口呼喝一声的,却又不怎么忍心,只好漠然转身跃下青石,往溪涧中寻了些个头不大不小的石头,然后一一送到青石上方一丈开外的洞口处,慢慢地将整个洞口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洛长安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日上中天了,最后又看了一眼在扑腾跳跃间已经沾染了一身狼血的小白虎,暗自叹息了一声,纵身跃下青石,跨过溪涧,牵住驮着狼皮的老马,大踏步往山外走去。 小白虎在青石上楚楚可怜地看着洛长安越走越远,就像眼下没了它父母的尸身时一样,无比惶恐不安地扑腾跳跃不止,嘶叫不迭,却始终不见洛长安回头。眼看着洛长安的背影就要拐一个弯消失不见了,小白虎忽而一声哀鸣,从高高的青石上一跃而下,扑通一声扎进了因为堆满苍狼尸体而积水渐深的溪涧之中。 洛长安大步决绝前行的身形不觉猛地一震,他在小孤山上生活多年,其间杀的野兽确实很多,但对野兽的许多习性也很是了解,从小白虎那一声哀鸣和扑通入水的声响中可以听出决绝的意味。他急急转身,远远地看到浑身湿透的小白虎艰难地从鲜血淋漓的狼尸之间爬了出来,惶急不安地呀呀叫着朝他奔了过来。 洛长安看着被溪水冲得东倒西歪的小白虎,鼻端突然一阵剧烈的酸疼,情不自禁大步狂奔而出,径直冲到了溪涧之中,一把将小白虎给紧紧抱了起来。他以前在小孤山收养幼崽的时候,从来都是他备好幼崽所需要的食物,一点一点地接近它们,慢慢驯养它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小白虎这样主动追着他跑的。 洛长安抱着小白虎,心绪激荡,说不上是高兴,也不说不上是不高兴,心灵最深处有一股充实的温暖和疼痛涌动,久久不能平息,久久不能消退。 小白虎被洛长安抱起来后,惶恐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近乎讨好似的伸出柔嫩的舌头,轻轻舔舐着洛长安的虎口和手背,显得很是温顺可怜。 洛长安心下不禁一阵阵颤抖,甚至都有些后悔适才的太过冷漠了,探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小白虎的额头,大踏步朝溪涧尽头走去,拔起天子剑一挥而下,一连斩下十来块不大不小的狼肉,放下小白虎,推一块到它的身前,然后又斩过一条青藤,将余下的捆好,准备带在回去的路上,充当喂养小白虎的食物。 小白虎似乎很具灵性,很快便明白了洛长安的意思,扑棱着前爪紧紧按住对于现在的它而言明显大了些的肉块,张开口角,用尚未张齐也还不算锋利的牙齿一点点地撕咬吞食起来。 小白虎太过幼小,自己撕咬进食很是费时费力,不过洛长安坐在一旁,神色始终一片平静,显得很有耐心,他有了曾经在小孤山收养野兽幼崽失败的经验,决定这一次不论如何都不再过分宠溺小白虎,绝不再让它的野性和本能有一丝一毫的泯灭。 ------------ 第六十六章 一箭东来叩心门 秋末冬初的时节,天气往往总是晴多雨少。 洛长安带着小白虎从王阳山出来之后,便一路挑拣荒径,缓缓往双林山下而回。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在王阳山中见到了白虎一窝,自然再也不会有其他猛虎的存在,又兼猎杀了十三匹铁背苍狼,估计其他凶兽也所剩无几了,只要平安回到秋闱大帐,估摸着猎王的称号定然确保无虞。 这一日,已经到了成丰皇帝姬无忌规定的狩猎期限的最后一日,午时过半,洛长安从猎场东南角落里的一条荒径上缓缓走了出来。 小白虎在他脚后跟扑腾跳跃着,身上的污血早已清洗得一干二净,柔软的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轻舞飞扬的雪,一条条色醇如墨的黑色纹理,则像雪原上熊熊燃烧的火,夜一样的火。琉璃一般清明透亮的双眼,再也没了半分哀戚,洋溢着一股充满好奇和兴奋的神采,四处张望,偶尔回头看看洛长安。 驮着十三张完整无缺的苍狼皮的老马,踽踽跟随在小白虎身后,头脑耷拉着,显得很是没有神采,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东回慢慢数百里,它竟然从来都未曾有胆瞅小白虎一眼。 洛长安神色平静如水,负手而行,意态潇洒。这一路上,他已经避开了好几拨人马的追踪,不用想也知道,其中有杜家的人,也有李归云一派的人,目的当然是直指白虎苍狼的皮毛而来。只不过谁也不曾想到,他压根就没动那两只成年白虎的皮。 虽然有问鼎侯布公权口头上的一个承诺,说是保证他在秋闱猎场内的绝对安全,但是洛长安并不确信,而且他也从来都没有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给他人之手的习惯,凡事自己努力做到最好,便是大幸。这是他在小孤山上看过无数动物生生死死后所得来的经验教训。 所以,他一路上掩藏行迹,一直拖到这狩猎期限最后一日的午时过半,方才现身往遥遥在望的秋闱大帐而回。 或许是洛长安筹谋计算尚不成熟,又或者是猎王的名头关乎实在太大,他刚刚穿过荒草丛生的矮坡,踏上通往秋闱大帐的大道,便看到三十丈外赫然端立着一人一马,除却束额的青丝是黑的外,从上到下一片银白,正是李归云。 洛长安的脚步微微顿住,目光越过李归云的肩头,遥遥看到秋闱大帐中旌旗招展,鼓声隆隆,很显然成丰皇帝姬无忌已然升帐点数各人所猎之物,准备册封猎王了。 洛长安的目光又略微缩了回来,落在冷面寒霜的李归云身上,见他那一夫当关的傲然姿态,眉头微蹙即舒,嘴角掠起一抹淡漠的微笑,迈开脚步,潇潇洒洒的迎面走了过去。 李归云似乎没想到洛长安会如此肆无忌惮,眼底闪过一朵勃然怒放的火花,随即又被一抹冰冷的戏谑覆灭,探手抓过马鞍前的双龙绞丝混元弓,屈指取过一支凤尾箭,缓缓上弦开弓,对着洛长安高举起来。 混元弓一开,四周的天地元气为之纷乱,凤尾箭之端,仿似一个虚无的大张之口,疯狂地吞噬着天地元气,渐渐的锋芒大涨,一点一寸地淹没箭镝、箭杆和箭羽,最后整支箭都被天地元气所裹缠,光芒万丈。 洛长安感受到一股通天彻地的威压直指心门而来,淡而悠扬的剑眉渐渐紧蹙了起来,探手拔出腰间的天子剑,仍旧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 小白虎在洛长安身后扑腾,好几次都想越过他冲到前面去,却都被有意无意地挡了回去,显得很是急躁,很是愤怒,吼吼的,竟而渐渐脱离了那呀呀稚嫩的嘶鸣的声音。拖着十三张狼皮的老马,惊惧得四肢轻颤,头颅耷拉得更加低沉了三分,尽管呴气的马鼻子贴着地面呛了满口纤细的灰尘,也仍不肯抬起半分。 李归云这回真的怒了,嘴角掠过一丝阴冷至极的微笑,扣弦的手指轻松,饱含天地元气的凤尾箭暴起冲天长鸣,刹那间洞穿三十丈的虚空,留下一道白色如同火灼的痕迹,往洛长安的心门处狠狠戳落。 看着洛长安完全被凤尾箭的光芒所笼罩,李归云冷毅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轻松的微笑,只是这一抹笑容尚未完全绽放,忽地剑眉猛然一蹙,还没来得及再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噗的一声轻响仿似天雷击鼓,一支普普通通的长箭射入他的后心,又从前胸透骨而出。 一箭东来,悄无声息,李归云只觉天旋地转,心门剧痛,鲜血狂呕,骇然惊怒不已地扭身回头,只见百丈开外缓缓踱来一匹火烧血沸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傲然端坐着恢弘大气的问鼎侯布公权,不由得心神一沮,眼前一黑,翻身从白色如雪的骏马上栽落下来。 李归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滚,雪白的衣衫顿成一片黄泥,他极其不甘地看向洛长安,希望他在自己倾力一箭之下,早已心门洞穿,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令他更为沮丧而不能接受的是,一片幽幽如夜的寒芒涌动,硬生生地破开了天地元气裹缠紧密的凤尾箭,洛长安仍是那般傲然长立,虽然半身衣衫已成褴褛,口角也挂着凄艳的血珠,但是他就是那般顶天立地,岿然不倒,手中还是紧紧握着那柄灰蒙蒙的长剑,连一丝一毫的颤抖也没有。 李归云极是不甘,极是愤怒,眼看着洛长安冷着脸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看着洛长安手中灰蒙蒙的长剑慢慢透出一丝璀璨的寒芒,眼底又情不自禁地悠悠起了恐惧。 洛长安表面上看仿佛没有受到严重的创伤,实际上此刻却是五脏如焚,周身欲裂,李归云那携天威而至的一箭,饱含无比浓烈的天地元气,如果不是他福缘深厚,身心远胜从前,又兼有天子剑这等宝物在手,再加上千叶千言伏魔印和真龙大衍道以及大魔经这三门玄功妙典护持,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凡胎之人,哪怕是换成已入腾龙秘境的古长灵,只怕也必然落得个心碎身死的下场。 洛长安侥幸不死,心中恨极,李归云适才那一箭分明杀念甚浓,既然已成死敌,那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你没杀得了我,我便要先取你的性命。 洛长安漠然向着李归云一步一步走去,不是他不想疾奔而去从而更快得手,而是他受伤实在太重,根本就无力奔跑。眼看着就要到了李归云跟前,却不料问鼎侯布公权驱马横在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洛长安剑眉猛地一蹙,抬眼冷冷盯向布公权,眼底一片漠然愤怒,透着无比的坚定和决绝之色,他杀心已定,必斩李归云。 布公权傲然端坐马上,冷眼盯了洛长安一会,忽而哂然而笑,悠悠说道:“我本以为你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可造之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那小子中我一箭,半身修为已废,你若想下手以泄心头只恨,大可趁此良机,随意施为。” 布公权说完,便拨转马头,缓缓往秋闱大帐的方向踱了过去。 洛长安手持天子剑,继续向着李归云走去,可走了两步,神色和脚步都变得无比凝滞起来,待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忽而戛然而止,深深地看了神色骇然惊惧的李归云一眼,眼角眉梢的纠结之色如潮水一般轰然退却,随意将天子剑往腰间一挂,转身牵过和李归云差不多狼狈的老马,大踏步往秋闱大帐而去。 秋闱大帐中,双林山北山下的高台之上,成丰皇帝姬无忌身着九龙袍,傲然长立,督领侍太监季雍一身华服,手捧一张龙榜,逐一念着此次秋闱狩猎各人所收获的成果,长溜溜一大串念完,最后高声含笑总结道:“李归云李公子获鹿八只、羚羊四只、野兔三十二只、山鸡二十六只,总计所获猎物七十只整,位列榜首,依照皇帝圣言,是为当之无愧的猎……” “且慢!” 季雍猎王二字尚未念全,却被一记低沉冷喝之声所阻,不觉气息一滞,枯眉紧锁,转头朝台下一看,见说话打断他的竟是问鼎侯布公权,眉梢不禁轻轻一阵颤抖,默默地闭口不言。 成丰皇帝姬无忌脸上也略微起了一丝不愉的威严之色,淡然问道:“布卿家可有异议?” 问鼎侯布公权神色不动,连眼皮子都没向上抬一下,极为平淡地说道:“秋闱狩猎论功行赏,如果单论数量多寡排名定位,那么西城的张二麻子把家鸡当野鸡来养,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了这猎王的封号?” 布公权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又很是诙趣,他口中的西城的张二麻子,是一个豢养家禽的专业户,屋里凉棚下,大小鸡鸭不足一千也有八百,倘若他将屋里的鸡鸭全杀了呈献到这秋闱大典上来,只比数量的话,确实无人可比。 台下四周围满了的人都暗地里很是想笑,但看到台上的天子冷颜色变,又都不敢笑出声来,一个个憋得满面通红,好不难受。 姬无忌心底对布公权举张二麻子的例子很是齿冷,张二麻子手底下的畜牲是多,可他一介贫民,有机会来参加这天恩浩荡的秋闱狩猎大典么? 姬无忌皱缩着眉头沉吟了一下,想到从统计的结果来看,李归云质量上也是最高的,并不妨碍早已设定好了的结局,又暗自松了口气,勉强浮起一丝笑意,呵呵说道:“布卿家言之有理,这秋闱狩猎大典乃彰显我大乾天威之举,确实不能只比数量,毕竟千只山鸡不及一鹿……” “千鹿不及一虎!”布公权不等姬无忌接着往后说,果然地插进话头,扬声说道:“皇帝英明!” 秋闱大帐之中一片沉寂,高台上的姬无忌没想到布公权竟然如此肆无忌惮,连他的话都敢贸然打断,脸上的愤怒之色一闪而逝,暗中权衡了刹那,淡淡说道:“布卿家说得极是。” “皇帝英明!” 这时,台下压抑不敢言语的权贵名流方才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姬无忌高声喧响朝拜起来。 姬无忌看着台下一干墙头草的人物,剑眉微拧,神色冰冷,心中着实没有半分高兴可言,众人这声英明仿佛不是在夸赞他,反而像是在侮辱他,毕竟这份英明是问鼎侯布公权强加给他的。稍稍抑制了一下不耐烦的心绪,瞥眼朝一旁恭然而立的季雍打了个眼色,让他继续宣布最后结果。 季雍会意,略微侧过半边身子,面朝台下,张口正要高声宣布李归云为猎王的结果,不料台下又有一个淡而冷漠的声音传了上来:“这里谁是验收猎物的?” 季雍一连两次被人打断,心中着实不忿,抬眼直直朝说话之人瞪了过去,当先入眼的却是驮着厚厚一捆狼皮的老马,脸色不禁微微一僵,转眼继续搜寻过去,只见洛长安缓缓从老马身后走上出来,脚后还扑腾跳跃着一只眉眼尚未长开的小白虎,脸色更是猛地一顿,连刚刚腾起的一丝怒气也都在无形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众人纷纷转头相望,看到马背上驮着的苍狼皮,又感觉洛长安身上兀自洋溢着一抹血腥的味道,都不禁暗自吸了口凉气,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藏身在人群深处的澜衫少年,更是止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一日他转身而逃的时候,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洛长安和那垂死的白虎一起,被十多只异种铁背苍狼给围得水泄不通。没想到洛长安不仅没有葬身狼腹,反而把十数匹苍狼全给收拾了,这该是有多强的实力啊! 澜衫少年不自觉地微微往后缩了一下,心中暗自庆幸当时跑得及时,不然只怕也得沦落到与那杜淳月一样的下场。 台上的姬无忌看到驱马缓缓走到台前的洛长安,看清马背上捆绑着的厚厚一叠苍狼之皮,刹那间明白了问鼎侯布公权公然提出质疑的用意了,心中不由大为愤慨,怎么也没想到,经过了青门峡一事,问鼎侯布公权竟然还会与洛长安走到一块,合谋重重算计了他一把。 虽然心中很是愤慨,很是不甘,但是话早已经从口中说了出去,姬无忌也只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十分不悦地朝季雍打了个眼色,让他看着办,可转眼间却看到季雍竟然出神地盯着洛长安的脚后跟看,不觉剑眉轻挑,转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姬无忌这一看,也看到了活泼可爱的小白虎,一双剑眉也不禁紧紧蹙了起来,老虎常见,但白虎却是异种,世所罕见。姬家先祖武皇帝曾在出巡之际于大西方遇到过一只白虎,收其镇守宫门而不得,之后千年以来,再也没见过这等异种,不知洛长安何德何能,就这么一场秋闱狩猎,竟然就得了这么一只祥瑞跟随左右。 姬无忌眼中闪过一丝妒忌之色,不过转念之间,忽又腾起一抹热情的微笑,径直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探手抓向洛长安的手臂,呵呵笑道:“洛卿家真是我大乾的福将,这秋闱狩猎一场,竟然就为朕寻来了这世所罕见的异种祥瑞白虎,实在是大慰朕心,看来这猎王的称号非你莫属了。” 洛长安听到姬无忌腆着脸张口就把小白虎说成了他的战利品,不由得剑眉微微一挑,缩手避开姬无忌的手掌,淡然执手微微一礼,平平说道:“其他奖赏我洛三都可以不要,但有一件,还望皇帝成全相赐。” 姬无忌之所以如此不顾身份直接想将小白虎据为己有,一则异种难得,二则曾有先祖武皇帝求而不得,三则就纯粹上是恶心一下洛长安。可是他没有想到,洛长安竟然如此不通情趣,摆出这么一副姿态,说出这等软中带硬的话,简直对他这个天子毫无畏惧之意。 姬无忌脸上的笑容不禁微微一僵,不过却也不好太过强硬,而是低头含笑看着小白虎,满脸欢笑怜爱之意,微微笑道:“其他的奖赏都好说,只是这小白虎朕看着十分欢喜,难道洛卿家就不能割爱将之让与朕么?” 洛长安虽然早就见识过姬无忌的算计之深,但是却没见过他脸皮也如此之厚,剑眉紧紧一蹙,抬眼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十分平淡地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相信皇帝宽厚仁德,定然不会与我强争这么一只小畜生的。” 洛长安这话说的虽是恭维之词,但是很明显却透着不卑不亢的意味,比问鼎侯威严中带着三分诙趣的张二麻子之言更显锋芒,几乎就差指着成丰皇帝姬无忌的鼻子骂道,你别仗势欺人了。 台下的众人俱都埋首沉默,战战兢兢的不敢言语,唯有布公权高坐马上,眼底浮动着一抹激赏之意,面含微笑。 姬无忌确实有以权相压的意味,不过却没想到洛长安竟然如此又臭又硬,丝毫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想想前几次自己在暗,洛长安在明,拿捏他的时候还一拿一个准,现在这一上了台面,洛长安果然就变得并不那么好对付了。 姬无忌心中虽有不忿,但洛长安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作为大乾王朝的君王,面子上总不能再强作坚持,只能假意微微一笑,淡然慨叹道:“既是如此,也只能算是朕与这小白虎有缘无分了,他日进宫之际,多带它到朕身前转转。” 姬无忌说完,转身大步而去,哪还有半分留恋小白虎的意思。季雍早已跟到一旁,看到姬无忌冷如冰霜一样的神色,脸色也顿时变得很不好看起来,不过一旁还有问鼎侯布公权虎视眈眈,他也拿洛长安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将马背上的狼皮点了数,登记在册,依照规矩,封洛长安为猎王。 洛长安领了猎王的封号,带着小白虎转身就往龙城而去。至于那十三张完整无缺的狼皮,因为是在皇家猎场里所得,又兼已经登记在册,理所当然就成了成丰皇帝姬无忌的东西。 ------------ 第六十七章 鲜衣怒马澜儿归 秋闱大帐深处的王帐内,成丰皇帝姬无忌面无表情的高坐在主位之上,眼底泛着一抹森寒的冷光,他左手边斜坐着一身戎装的公冶玄,右手边斜坐着一身水袖长衣的周一蘅。季雍面容肃穆地从门外躬身而入,恭谨伏拜于地,沉声请罪道:“老奴办事不力,还请皇帝责罚。” 姬无忌的脸色稍稍舒缓了半分,淡然摆了摆手,说道:“此事不能怪你,是朕轻视了他。那李归云的伤势如何了?” 当初季雍向姬无忌献计举办秋闱狩猎大典之际,初心是为了彰显一下皇家威严。至于洛长安的参加,则是姬无忌亲自点的名,季雍身为姬无忌的心腹内侍,自然已经暗中做了安排,只是没想到,进了秋闱猎场之后,洛长安就从众人面前失去了踪影,直到最后一日方才满载而归,夺了猎王的封号。 不管是在未进猎场之前一箭射杀洛长风、王嵩和刘错的壮举,还是最后一日满载而归夺得猎王称号,此番秋闱狩猎大典彰显的不是成丰皇帝姬无忌的威严,倒是让洛长安足足威风了一把。 季雍作为此次秋闱狩猎大典的提议和倡办之人,最后落得如此不尴不尬的结果,脸上着实没有什么光彩,心下也暗自惶恐,略微沉吟了片刻,谨慎说道:“李公子身受穿心一箭,大半修为已废,伤势极为沉重,只怕没个三年五载,难以尽复。” 姬无忌闻言,眉头又不觉紧紧蹙了起来,右手紧握成拳,在身前的长案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十分恼恨不已,他什么样的情况都设想过,但却怎么都没曾想过问鼎侯布公权会为洛长安撑腰,不仅为其撑腰,而且还为其出手,一箭洞穿了李归云的心门,致使他的一切筹谋尽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一蘅秀眉轻挑,很是沉静地接过话头,说道:“既然归云已然不堪大用,那么青门峡北门主帅一职,皇上就要尽快另作安排了。奴家这里还有一个人选,虽然不见得最为合适,但是用得好的话,却也不失为一枚妙棋。” 姬无忌剑眉微动,深深看了周一蘅一眼,悠悠问道:“谁?” 周一蘅神色不动,淡淡说道:“皇上不是早先就封了手持斩龙碧血二剑之人为定国公和兴义侯了么?此刻这二人就在青门峡北门,而且在上一次抵御夷狄侵犯之际,也立下了不少功劳,皇上何不为他们锦上添花一回?” 姬无忌神色微微一动,随即陷入沉吟思索之中,过了许久方才再次抬头,牢牢盯着周一蘅,淡然问了一句:“听说兴义侯朴柳是你的亲表妹?” 周一蘅坦然一笑,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那定国公可还是文渊大学士的外孙呢!” 姬无忌经周一蘅这么一提点,眼中不禁微微一亮,他以前虽然知道洛长宗是花余庆的亲外孙,但是因为一直都想着趁这个机会把青门峡北门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才有了为李归云加封猎王的筹谋。 而今这一筹谋被洛长安和布公权联手给破坏了,从布公权此次表现出来的坚决态度上看,很显然不可能让他牢牢掌控青门峡北门事务。既然如此,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如果按照周一蘅之言,把洛长宗扶上位,也就相当于将花余庆的势力牵涉到了青门峡里的斗争之中。 用文渊大学士花余庆和苍山侯萧鼎来钳制问鼎侯布公权,又用朴柳钳制洛长宗,青门峡北门防务必然牢不可破。 明白了周一蘅的心思,姬无忌脸上的神色略为轻松了一些,淡然笑道:“洛长宗和朴柳都已经年纪不小了,他们又已朝夕相处多时,朕看就不如找人前去牵一道红线,促成两人的美好姻缘,这样一来,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定能把青门峡北门的事务处理得更为妥善。” 周一蘅秀眉微微一动,淡然一笑,说道:“奴家愿走这一遭,以为皇上分忧。” 朴柳是南国的人,是水云间的人,又是周一蘅的表妹,此事由她出马,最为合适不过。姬无忌心中的人选也是周一蘅,听她自己主动提出来,不觉微笑点头应允。 可怜洛长安并不知道姬无忌筹谋为李归云加封猎王一事竟然与青门峡北门主帅的位子相关,稀里糊涂地被问鼎侯布公权拿去当了回枪使,不过纵使知道了这一切,他也还是会答应布公权的条件,不管谁来做青门峡的这个北门主帅,对他而言,都没有将安澜从问鼎侯府里接出来那么重要。 从秋闱狩猎大典上回来的第三日清晨,依旧天高气爽,养好了伤势的洛长安一大早就收拾得齐齐整整地从后院屋里走了出来,身着一袭滚青刺绣水纹衣,脚踩一双青幔苏锦千层鞋,火浣红巾轻束发,眉开眼笑,端的是十二分清明照人。 洛长安到前面的铺子里很是爽快地喝了碗豆花,夹带着吃了两个汤包,其间铺子里的客人无不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春风得意的气韵,都只道他是为了那获封猎王之事,纷纷含笑执手相贺。 洛长安也不执意解释,免得扫人兴致,只说今日客人们来斋心堂吃早点的饭钱,全都算在他的头上。另外,还叮嘱了古长灵一声,让她帮忙到对面的醉仙楼定一桌上好的酒席,不过却没说是为即将归来的安澜接风洗尘的。 古长灵也没有多问,含笑点头答应了下来,不过心中倒是些许有点狐疑,猜不到洛长安这是要邀请什么贵人,平日里叶长门来了,甚而是这两日萧半如来了,也都是在铺子里吃的,并没有这么隆重过。 洛长安这边刚交待完古长灵订酒席的事情就要抬步出门,却不想小白虎突然从后院窜了出来,跑到他脚边扑腾不止,显然一副也要跟了去的意思。店中吃饭的客人陡一看到小白虎,还以为是一只大猫,再一细看,才发现出不同寻常来,一个个面容大变,有羡慕的,有疑惑的,甚至还有暗藏忌惮惊惧之色的。 洛长安没有理会客人们的脸色,也不理会小白虎的殷勤献媚,抬腿出了大门,翻身往门前的一匹大红马上跨去,扬鞭就往南城方向奔去,口中极是平淡地说道:“在家里好好呆着,哪也不许乱跑。” 小白虎确实有些灵性,与洛长安相处不过十来日,对他的情绪和言语都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感悟和理解,听得他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把自己甩在家里,愤愤然冲着门外低低嘶吼了一声,见古长灵含笑过来要抱它回后院,脑袋猛地一摇,现出一副很是不耐的神色,昂首阔步,自个儿就回了后院去了。 不过片刻功夫,后院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为了照顾小白虎,洛长安在后院西墙下围了一块地,里头放了些活物,鸡呀狗呀什么的,让小白虎自己捕食。 古长灵听到后院传来的凄厉之声,不禁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店里的客人们听到那声音,则大多变得脸色肃然,隐隐觉得有些头皮发麻,甚至不觉畅想着那如猫一样的白虎一年半载长大了后,往这铺子里一转,谁还敢泰然坐在这里吃饭啊! 洛长安丝毫没想斋心堂此刻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他的脑海中只想着一会见了安澜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澜儿是会笑呢,还是会哭呢?肯定是会笑,而且笑得很好看。 洛长安心底止不住地不停想着,止不住地暗自有些激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问鼎侯侯府跟前,下马抬步上阶,敲开大门,从半开的门里探出头来的正是上回来第一次为他开门的小厮。 小厮今日看到衣着光鲜整洁的洛长安,不禁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不过随即又是脸色一沉,回身就要关门,冷声说道:“侯爷今日不在。” 洛长安见那小厮翻脸就要关门,剑眉微微一挑,抬起一脚,径直踹在大门之上。他如今这一脚气力可是不轻,不光将大门给踢开了,连带着将那小厮给摔了个大大的跟斗。 小厮从地上打了个滚爬将起来,右边脸整个都像平整了几分,透着一抹扎眼的血红,显然又在门板上撞得不轻。他惊惧而又愤怒地怔愣了片刻,随即发一声抢呼呐喊,顿时有十来个持枪荷棒的小厮从门房处冲了出来,团团将洛长安围在中间。 洛长安看都不看那些个小厮们一眼,自顾昂首冷言说道:“老子是来接人的,布公权要是不讲信用,老子立马一把火将这里给点了。” 四周的小厮闻言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见过嚣张的,但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多少年了,谁曾有胆到侯府这般胡闹的? 正当气氛有些紧张,众门房小厮极是尴尬之际,一个黑袍枯瘦的老者,满面春风地从后院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一个俏生生的女子,正是众人每日里口口声声叫唤的小主母安澜。 黑袍枯瘦的老者笑得令人感觉如沐春风,远远的就呵呵说道:“料得猎王差不多这两日也该来了,没想到老朽的脚步到底还是慢了一些,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洛长安转头看到了安澜,脸上的神色顿时轻松了许多,双手不觉微微一攥,默默地点了点头。 洛长安这一点头,既是回应了那黑袍老者的话,也是向安澜打了个招呼。安澜见了,果然如预料中的轻轻一笑,很是舒坦而美丽,若有若无地轻轻摇了摇手中的一幅画轴,示意了一下。 安澜当初离开青溪镇时,穿的就是一袭剪水的长裙,今天从问鼎侯府里出来,仍旧穿的是那一件剪水的长裙,虽然显得有些单薄,虽然显得有些朴旧,但是却别样的温婉动人,至少那眼底的温柔,那深心里透发出来的笑,比之当初,明显坦荡坚定了太多。 洛长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紧紧握住安澜纤柔修长的五指,与那黑袍枯瘦的老者简单寒暄了两句,在一干小厮们惊诧莫名的注视之下,大摇大摆地出了侯府。 洛长安先将安澜扶上马背,随即纵身一跃,轻轻落到了她的身后,从她的纤腰间探出双臂,拽着缰绳轻轻一抖,双腿合击马腹,一声爽朗轻快的驾字脱口而飞,大红马欢鸣奔腾而去。 不管是朱雀大道,还是十梓街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众人看到洛长安轻拥着安澜纵马驰骋的一幕,不觉纷纷变色,驻足议论开来,就像早先议论安澜被带入问鼎侯府时一样,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对洛长安这个人大多都是嘲讽和鄙夷,鲜有一些同情,而今却又是对已然获得猎王封号的洛长安大为刮目相看,多有击节称赞,毕竟在这龙城的地界里,还没有谁从问鼎侯布公权手底下走得这么意气风发过呢。 安澜轻靠在洛长安的怀里,感觉到他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跃起来,渐渐的两颗心跳跃到了同一个节奏,像是彼此呼应,又像是彼此的心跳进了对方的身体里,俏脸上微微浮起一抹嫣红,没有忸怩羞怯,只有幸福感动,格外的明媚灿烂。 从问鼎侯府到斋心堂,其实并不算太远,洛长安这一趟来回,都不到小半个时辰。将马稳稳停在斋心堂前,洛长安轻轻一跃下马,探手接过安澜手中的画轴,牵着她的一只小手,略微使力一带,便将她轻轻扶到了地上。 这时,铺子里吃饭的客人也都很快发现了洛长安领了一个美娇娘回来,纷纷侧首相望,低声议论开来。 古长灵听得不太仔细,只听到洛长安回来了的消息,含笑转身往店门外迎去,可刚走了两步,便看到了洛长安牵在手心里的安澜,脚下不觉猛然顿住,俏脸上浮动的笑容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起来,眼底闪过一抹突如其来的落寞和哀伤。 安澜正跟着洛长安往铺子里走,正好将古长灵的神色变化看在了眼底,秀眉微微一动,屈指在洛长安的手心里轻轻掐了一下。 洛长安轻握着安澜的手突然感觉微微一痛,不觉转过头来,看到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另一侧的店门,随之转眼望去,正好看到还没有完全从呆愕间回过神来的古长灵,心下不觉微微一顿,随即剑眉轻舒,牵着安澜落落走了过去,含笑说道:“澜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小妹,长灵,铺子里忙活的是长灵的爷爷。” 洛长安很是坦荡地将古长灵介绍了一遍,又转头对古长灵说道:“长灵,这位就是你嫂子。” 古长灵的心绪这个时候方才稍稍平复下来,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却没有依言叫安澜嫂子,而是叫了一声澜儿姐,然后大步往对面的醉仙楼走了过去,口中说道:“刚才店里忙,都还没来得及去订酒席,我这就去。” 洛长安感觉到古长灵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不禁回头对着安澜苦笑了一声,倒是显得很是坦荡磊落。对于有别人喜欢洛长安这一点,安澜早已不再陌生,上次苍山侯的千金萧半如不都去问鼎侯府找过她了么。不过,对于洛长安的一心一意,她也心知肚明,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要对萧半如那样的女子不动心,都十分的困难,就是同为女儿身的她自己,都觉得萧半如在有些地方比她更吸引人。 因为古长灵的缘故,原本大欢喜的气氛不免多了一丝尴尬和伤感的意味。洛长安也不再傻站在门外供人欣赏了,牵着安澜大步进了铺子,简简单单地将字画铺子里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安澜环首四顾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对门高墙上的那幅“儒道分争”的大字之上,秀眉微蹙着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中肯地评价道:“中道直行,苍茫大气,写这字的人,定是一个大大的英雄。” 洛长安听安澜这么一说,脸色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有想到她能看透萧半如的字的好来,不过随即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并不打算详细介绍这幅字的来历。 洛长安不介绍,却不代表就没人开口,安澜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店门外传来一个清脆洒脱的声音:“英雄不敢当,只是随手涂鸦两笔罢了。” 安澜闻言便知来者是那萧半如无疑,也就知道了这幅字是萧半如写的了,斜眼轻轻扫了洛长安一下,悠然转身迎了两步,竟然径直执手躬身长揖及地,对着萧半如行了一个大礼。 安澜此举无声,但是其中的意思,洛长安能懂,萧半如也能懂,知道她这是在感谢上次黑龙潭的事情呢。俏脸不觉微微一顿,浮起一丝萧索无味的神色来,轻轻笑了一声,径直往大八仙桌前落落大方地坐了,转头对着洛长安说道:“我今天是来看小花的,怎么没见它的影子?” 安澜此时已经探腰起身,听到小花两个字,秀眉微微蹙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 洛长安很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那小白虎明显是一只公的,当日从秋闱猎场回来后,跟着他去萧府走了一趟,没想到萧半如见了后,先是非得要过去抚养,见人虎都不答应,就愤愤然给小白虎取了一个小花的名字,对此,人虎皆是莫可奈何。 不等洛长安回答,小白虎就从后院窜了出来,冲着萧半如很是不满地低声嘶吼了一声,随即就又凑到洛长安脚边扑腾跳跃起来。 安澜看到活泼可爱的小白虎,俏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浮起一抹欣慰的微笑,深情而温柔地看了洛长安一眼,落落大方在萧半如对面坐了,细细看了她一眼,悠悠说道:“一段时间不见,萧姑娘可比往日清减了不少。” 萧半如听到安澜这么一句话,不觉轻轻一笑,很是光明正大地看了洛长安一眼,微微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幽怨的神色。 洛长安见了这副阵仗,知道现在的萧半如定然心情不好,依照她大小姐的脾性,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整出什么事情来,心思微转,大踏步出了店门而去,口中说道:“今晚在醉仙楼摆酒洗尘,我去邀一邀叶长门。” ------------ 第六十八章 青崖断弦知画亭 当晚在醉仙楼三楼的雅间里,洛长安为安澜摆酒洗尘,阔大的饭桌上,坐着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个个皆有分量,西城的老马和金胖子,都跟着叶长门一起来凑热闹,再加上萧半如、古长灵和古怀易这些与洛长安关系极为亲密之人,气氛很是火热。 也不知道到底情由何在,众人一个劲地给洛长安进酒,最后直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回了斋心堂后院大屋,少不得安澜一番照顾,不过却也久别胜新婚,一夜春光无限。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斋心堂里一片其乐融融。洛长安每日里都是精神饱满,笑意盈然,连带着到铺子前捧茶作画儿,那笔下流淌出来的也都是喜庆之意。 然而,雨后有天晴,久旱逢甘霖,龙城已经一连晴好了一个多月,这一日终于又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 洛长安在前面字画铺子里闲坐了一日,临到黄昏的时候,忽见在问鼎侯府见过的那个黑袍枯瘦的老者撑着把笛芦伞,从十梓街头的古柳下缓缓而过,其间似有意无意地朝他笑了一笑。 仅仅就是这么一个微笑,洛长安也品出了其中的意味,这是问鼎侯布公权在催他兑现另外一个交易的承诺,去城东五十里外的紫竹林取一颗项上人头。 洛长安看着枯瘦老者在风雨里翛然而逝的背影,身下晃荡的老藤椅不觉微微顿了一下,有心起身追上去问问要杀的是什么人,可转念一想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布公权既然不说,那么去了紫竹林便自然一清二楚。 是夜,幽暗中,洛长安轻拥着兀自在他怀里轻颤不已的安澜,双手在她娇嫩柔滑的后背轻轻摩挲,待微喘的气息平定之后,轻淡而悠然地说道:“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 安澜轻颤的娇躯不觉微微一顿,抬起潮红未去的俏脸静静看了洛长安一眼,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忧虑而又疼惜的神色,她心底很清楚,布公权绝不可能因为洛长安得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猎王的名头就把自己给放出来了,她能重获自由的背后,洛长安必然作出了相应程度的牺牲。 洛长安看着安澜明光颤动的双眸,探首在她的红唇上轻吻了一下,含笑说道:“不用担心,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安澜听洛长安这么一说,知道他并非真的出门很远,而是很可能要去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心中不觉一阵沉甸甸的压抑。可没等她的情绪沉溺得太深,洛长安忽又一个翻身压到了她身上,带着一脸无赖般的坏笑,堵住了她的柔唇。 第二天一早,洛长安在安澜的帮助下穿戴整齐,到前面铺子里吃了两碗鲜嫩可口的豆花和两根酥脆筋韧的油条,跟古长灵和古怀易简单报告了一声自己要出远门的事,披上一层蓑衣,戴上竹笠,策马扬鞭而去。 洛长安虽然什么都没多说,也什么特别的表现都没有,但是小白虎在门前扑腾跳跃不止,较之往日更显焦躁。 古长灵见了,不禁暗觉奇怪,又见安澜长立门前不转身,而且神色略显凝重,不觉秀眉微微一蹙,体味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再一想洛长安刚才吃豆花油条之际偶有显露出品味和怀念的神色,心下更是微微一沉,这是要出大事了! 整整一个上午,古长灵都显得心思不宁,好几次想向在大八仙桌前泼墨写字的安澜打问一下洛长安的去处,但又迟疑不知如何开口。 临到午时,一身烈烈红装的醉三千大步跨门而入,随即将手中的雨伞收起往门旁立去,抬眼处看到在大八仙桌前写字的不是洛长安而是安澜,秀眉不觉微微一挑,再看到一旁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小白虎,以及心神不宁的古长灵,心中多少猜到了一些什么,眉头紧紧蹙到了一处,低沉问了一句:“洛长安人呢?” 古长灵听到萧半如这么直通通地发问,脸上不觉浮过一丝羞愧之色,脚步却又不觉往大八仙桌前挪了两步,也如萧半如一样,双眼静静地盯着安澜,只不过眼中的神色没有萧半如那般凌利。 安澜仍旧不紧不慢地信笔涂鸦,头也没抬一下,轻淡如水地说道:“出远门了。” 萧半如闻言,双眉不由蹙得更紧了三分,转眼看向古长灵,见她颇为无奈地默默摇了摇头,一时间怒上心头,张了好几次嘴,似乎想要训斥责问安澜一番,可却终究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大踏步往西城深处而去。 在萧半如暗怀忧虑地赶往西城去找叶长门的时候,洛长安纵马驰骋,已然到了城东五十里开外,烟雨迷蒙的紫竹林前。 看着道旁古老而略显残缺的界碑和幽深密集茫茫无际的竹林,洛长安微微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往竹林深处大步走去。 紫竹林幽深繁密,广袤无边,问鼎侯布公权不曾说清楚要杀之人的方位,洛长安只能沿着一条略显荒芜的山径一路攀登上前,一连翻过两个山头,终于远远看到对面山峰上若隐若现的一座小亭,眼看天色尚早,便又沿山道快步向下,往那座山前而去。 看着的时候觉得不远,但真正走下来却是曲折难行,等到洛长安赶到那边山下时,天色已然黑尽,繁茂的紫竹在风雨中簌簌不止,颇有些千军万马兵戈错错的萧索肃穆。 洛长安想着自己此番来是为取他人性命的,趁夜进山未必有利可图,便打算寻一处避雨的地方,好好休整一夜,待明日一早再行上山。可是刚迈开脚步,便听到铮铮淙淙的琴声自山上如泉倾泻而下,甚为清亮悠远,倒是一曲高山流水。 洛长安小时候曾随他的母亲姬红玉研习过古今名曲,深知这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味,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坦然轻轻一笑,举步跟随着琴音向山上走了进去。 洛长安的脚步到哪里,琴声便在他身前三尺开外,仿佛一个看不得见的人在前引路一样,这份惊人的控制力,让他的心里不禁暗自有些低沉起来,仅从这份操控力就可以明确无误地判断出,操琴之人修为高深,远胜于他,如果他此番前来要杀的就是那操琴之人的话,只怕是有来无回了。 洛长安心中虽然沉重,但是脚下依然走得异常坚定,很快便顺着琴声到了半山腰上,耳畔的琴声依旧,不过却又多了隆隆的瀑布轰鸣,越往上走,轰鸣的水响越大,最后到了一处绝壁青崖下,青崖外垂天而挂一面如镜的瀑布,青崖内横斜着一个低矮坑洼的洞穴,仿佛青崖半张了的一口嘴。 琴声就从低矮的洞穴深处传来,洛长安虽然能在黑暗中视物,但是却仍然看不清那操琴之人藏身何处,不过他知道那操琴之人必能看得到自己,探手摘下头顶的竹笠,执手对着幽暗无光的洞穴深处长揖及地,坦然说道:“在下洛长安,见过前辈。” 随着洛长安这一声执礼相拜,清绝高雅的琴声猛地一顿,连一丝袅袅的余音都没有,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青崖外瀑布的轰鸣,仿佛从未有那旷达深远的琴声存在过。 藏身于洞穴深处的人没有任何言语,待洛长安带着狐疑探腰起身的刹那,忽而屈指轻拨,琴声又起,只是不再是以前的高山流水,而是换成了杀意盎然的高亢铮鸣之音,琴音如风如刃,开碑裂石,往洛长安身上滚滚而来。 洛长安本是极为敏感之人,琴音及耳的刹那,心神猛地一震,仿似被人用千斤巨锤重重轰击了一记,异常沉闷难受,连带着面容扭曲,身形颤抖,竟于刹那间陷入无边苦海之中了似的。 洛长安知道音走从心的道理,知道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多半源于自身太过敏感,强忍着剧烈的痛苦,默念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已然掌握纯熟的七字真言,渐渐稳住心神,席地而坐,双手连连结持法印,配合着心底默念不止的七字真言,使得心神进一步平静下来,渐渐进入那身心两忘的定定妙境之中。 身在洞穴深处的操琴之人,似乎没有料到洛长安竟然能够承受琴音的攻击,情绪上明显有些不满,琴音间多了一丝怒意,更显凛然激切,高亢干云,低矮的山洞间轰鸣如雷,青石颤动,就连崖壁外的垂落的瀑布也随之颤抖,轰鸣之声隐隐蛰伏纷乱。 洛长安纵然身处定定妙境之中,也还是有些受不住琴声的干扰,不觉间手指屈伸不断,结印不止,口齿微张,七字真言连珠而出:唵……嘛……呢……叭……咪……吽……嗯…… 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七字真言,每一个字都包罗万象而又神凝如一,看似每一个字与每一个字之间略有停顿而未曾紧密相连,实则却是宛若禅珠,周而复始,绵延不断。 一股庄严而浩大的气势自洛长安身上冉冉升起,慢慢壮大,一点点逼退已然无比高亢激切的琴声,一点点占据无比广阔深远的天地,最后渐有一朵七叶红莲的光影自其舌尖绽放,七叶七言,七言合一,整个天地轰然一颤,嘣的一声轻响,丝弦崩断,琴声戛然而止。 玄妙高绝的禅音袅袅不歇,洛长安神色平静地缓缓睁开了双眼,宝相庄严地探腰起身,对着洞穴深处执手深深长揖及地,转而沿着狭窄而陡峭的山道继续往上走去。 洛长安很清楚,身在洞穴深处的操琴之人不是他这次要杀的人,因为在刚才的比拼中,那人并没有拼尽全力,不然以其手指间掌控音符如丝如线的境界,加上那一套传自上古的《罔罟十曲》,绝非区区七字真言合一便能一举击败的,最后还是那操琴之人自断一弦,结束了这场拼斗。 洛长安缓步而行,心底却并不轻松,这还没见着要杀之人,就遇上自始至终都没能见上一面的鼓琴高人,只怕再往前走还有类似的高人守关,至于那问鼎侯布公权让他来杀之人,只怕更是高深莫测,非其力可胜。然而,既然已经来了,也就没了退路可言,总不能灰溜溜折返龙城再把安澜送进侯府吧。 洛长安越往上走,山崖内的洞穴越转低矮狭窄,到最后自垂落的瀑布边缘穿出去的时候,头顶的岩石几乎擦着了头皮。 从青崖内穿出来,洛长安顿觉眼前一阔,眼前一道铁索浮桥,直达百丈之外,桥下云涛汹涌,桥上烟雨茫茫,透过黑沉沉的夜色,可见桥对面的山崖上矗立着一座古朴亭台,其内隐隐有残烛闪动,一条高大瘦长的身影微弓,长臂舒展轻摆,像是在正对满山的风雨作画。 洛长安深深吸了口气,眼前对面崖上的小亭便是他此前在远处所见,心中的禅意不散,大步往悬桥上走去。桥面湿滑,两峰之间狂风呼啸,整座古桥都摇摆不定,洛长安走出几步,便已身形不稳,不得已只能散去周身禅意,默默运起真龙大衍道中的盘龙诀,身心如练,周身的气力往脚心处深深沉了下去,顿时如生两根,牢牢定在摇摆不歇的古桥之上。 洛长安沉稳而缓慢地一步步向前,一路上倒也再没有受到其他的干扰或阻拦,径直上了对面山崖。站在桥端,举目往道旁不远处的亭台看去,只见檐下挂了一块古意盎然的匾额,上书“知画亭”三个大字,笔迹苍龙,遒劲疏狂,暗含三分天道的况味。 洛长安暗自感叹了一声,抬步朝前走了上去,到了亭台之畔,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亭子里确实孤灯长明,一个青衫之人正背对风雨,伏案作画,身上洋溢着一股冲天的傲然之势。 洛长安静静地看着那人的背影,隐隐然有种熟悉的感觉,略一回想,便觉得日前在斋心堂与他比画的青年颜渊与此时这人的身形和气度都有大几分相似,不过却又不能肯定,颇为恭谨地执手一礼,坦然说道:“在下洛长安,见过前辈。” 知画亭中正在作画的人陡然听到洛长安的参拜,手中微悬的长锋猛地一顿,快速而又不失潇洒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洛长安一眼。 洛长安这时候也已起身,抬眼往亭子里作画的人看去,只见那人脸上笔意纵横,描绘着一幅十分诡异雄奇的画,完全看不清面目,不知道这画是直接描在脸上的,亦或是戴了一副与面部十分贴合的鬼魅面具。 知画亭下的青衫人看到洛长安明显带着惊讶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意将手中的长锋往桌上一抛,不经意地抬手搔了搔头,嗯哼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生生止住了,大踏步从亭子里走了出来,沿着山道径直往深处走去,似有为洛长安引路的意思。 洛长安一看到青衫客这番举动,心底确定此人十之八九便是那颜渊无疑,只是不明白他缘何在此,而且还戴了这样一副骇人的鬼魅面具,又为什么明明想跟他说话却又始终不曾开口。 洛长安心中带着重重疑惑,紧紧跟上带着鬼魅面具的颜渊的步伐,沿着曲折滑腻的山道朝上攀登。 洛长安紧跟着颜渊,沿着盘曲的山道穿过风雨,一直上到云霄之上,又辗转穿过一片竹林,到了一座古老残破的渡头前。站在渡头的水岸边,举目望去,只见一片辽阔的大湖,湖面清明如镜,倒映着九天之上的星斗银河,无比清晰动人,仿佛有另一个无比瑰丽的星河宇宙就藏在湖底。 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或许早就看惯了这美妙绝伦的景色,并没有洛长安无意中显露出来的兴叹神色,昂首对着辽阔无边的湖面长啸起来,啸声如雷滚动,通天彻地,几乎于一刹那间将整个如镜的湖面震得支离破碎,繁星如雨垂落,晃动不止,分外的绚烂迷离。 颜渊一声啸罢,劲霸无极的气势骤然收敛,双眼静静地往湖中心眺望着。 洛长安感觉到颜渊的等待之意,便也默默地抬眼往湖心看去,不多时,只见归于平静的湖面轻轻一颤,一朵如星的火焰仿似一下子从湖底跳出,一只壮阔的龙船自湖心深处扬帆而来,劈波斩浪,所过之处,流波不合,整个湖水仿佛被切成了两半一样,相对上下翻涌。 龙船来得很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便从辽阔无边的湖心扑到了渡头前。远看无比雄伟的龙船到了近处却是一片狼藉,船体四处尽是窟窿,各处尽是脏乱污秽,舷头桅杆各处更是挂着厚实的绿衣水草,云帆上湿漉漉的滴流着清水,俨然适才看到的不是假象,这壮阔的大破船,还当真是从湖底而来。 洛长安看着眼前古老而残破不堪的龙船,一双剑眉不觉微微蹙了起来,却不妨一旁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轻轻一跃,就已到了船头之上。 ------------ 第六十九章 一步深渊小书院 洛长安被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拽上船头,脚步尚未站稳,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急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与颜渊一样,带了个鬼魅面具的魁伟壮汉,双手高举一柄长达半丈有余的黑乎乎的长桨,径直朝着他劈斩过来。 魁伟大汉斜披一袭敞襟大褂,左半边膀子袒露在外,随着手中的木桨挥动,可以看到,紧致强韧的肌肉,以一种很美的节律飞快颤动,劲风呼啸,虎目擎张,宛若魔神下凡,声威赫赫。 洛长安的呼吸微微一滞,不由自主地探手抓向腰间的天子剑,可是他刚刚有所动作,一旁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却已一步跨了出去,双手微抬,轻飘飘毫不着力地扶向当头而下的大桨,双掌贴上桨面的刹那,亦是一阵极为轻微而又剧烈的颤动,竟然生生将沉如泰岳劈斩而落的大桨给震开了出去。 魁伟壮汉对颜渊的插手明显很是不满,愤然怒哼了一声,不等壮阔的木桨完全反弹开去,便双手一搓,左牵右扯,顺势抡转半圈,朝着颜渊的腰间横斩回来。 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也是一声愤然冷哼,身形舒展,宛若穿花蝴蝶一般越过木桨横斩而过的扇影,左手引掌,右手缠拳,一往上,一往下,径直攻向魁伟壮汉的上下两路。 魁伟壮汉显然对颜渊很是了解,也对他这一手似乎有所忌惮,不等他迫近身前,便猛然蹬腿如枭长退,抖手急震,硬生生地抡着木桨转向,又由横斩改为竖劈,朝颜渊头顶斩去。 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身形异常诡异多变,脚下轻轻一转,便又避开了魁伟大汉的雷霆一击,足尖轻点,又朝前逼了上去。 洛长安站在高高的船头,看着两人无声缠斗,开始尚还不觉有什么特异之处,然而过不多时,不由得大觉惊心动魄,神色大变,不是缠斗中的两人变招凶险,而是他发现不论是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还是戴着鬼魅面具的魁伟大汉,二人在交手之际总有一种莫名美妙的律动产生,而且这种颤动源于二人自身,并不像他此前看到过的醉三千亦或是李归云动手之际引天地元气而起的律动。 武者!以武破道的强者!洛长安震惊之余,脑海中第一个闪现而出的就是这样的判断。而这一判断的产生,则让他原本就已经很是震动的心神更加的震惊意外。 他此前从叶长门那里得知,整个大乾天下,数千年下来,就唯有问鼎侯布公权一个人以武破道,成就了绝顶武道的修为,怎么样也都不曾想到,会在龙城以东不过五十里开外的紫竹林深处,竟然就隐藏着武道强者,而且一出现还不止一个。 如果能够确认颜渊与那魁伟大汉真的是以武破道的强者的话,那么震惊意外的恐怕就不止洛长安一个人了。 洛长安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心动神摇,似乎于此一刹那间隐隐有些明白了,问鼎侯布公权当初在提到紫竹林时勃然动怒的缘由。人世间,谁都想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问鼎侯布公权作为天下公认的唯一一个以武破道的绝顶强者,倍受尊荣数十年,自然不想有人知道,紫竹林中还有其他武道高手的存在。 不过,由此却又有一个疑问产生,洛长安修为低弱,让他来紫竹林杀这些以武破道的强者显然不切实际,可为什么布公权还要派他来呢? 如果仅仅是让他来送死的话,大可不必麻烦,再看缠斗不休的颜渊和魁伟壮汉,联想到青崖涧洞穴深处的那个操琴之人,只怕此二人与其一样,都不是布公权口中所说的要杀的那个人。倘若如此,那布公权口中说的让他来杀的,又是何人?又在什么地方呢? 洛长安的思绪纷飞,由最开始的对颜渊与那魁伟壮汉的缠斗震惊,继而转到了思索揣摩布公权派他来紫竹林的用意。可想来想去,却又始终想不明白,正皱眉沉吟之际,忽而轰然一声巨响,原本就很是残破的古船猛地一颤,又破开一个大洞,清澈冷冽的湖水倒灌而入,宛若井喷。 洛长安的身形随着古船一阵摇晃,猛然醒过神来,转头看去,只见四周湖水茫茫,竟然于不知不觉中早已离开渡头到了湖心深处,再看颜渊与那魁伟壮汉,却依然还在剧斗不歇。 洛长安心中微微一紧,想要上前劝解一番,可脚步抬起又放了下去,一则颜渊与那魁伟壮汉压根不会听,二则他没有那个实力,根本就跟不上二人的步伐,三则他自小生活在青溪之畔,水性极好,纵使一会之后脚下的破船沉了,他也自保无虞。 随着颜渊与魁伟壮汉的打斗继续,清冽冰凉的湖水不停地往古船中倒灌而入,残破的古船一寸寸往下沉,待淹了一半有余,忽而哗啦啦倒立而起,更快地往湖底沉去。 洛长安猝不及防,差点被摔了个跟斗,等到他惊魂甫定,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那魁伟大汉不知如何的又摸到了他身前,手中木桨高举,朝着他的头顶轰然劈斩而来。 洛长安不觉神色一凛,脚下猛地一顿,身形急退之间探手去拔天子剑,可是他刚一动,一支大手从旁横拽而出,拖着他往一旁急急闪躲开去,却始终没出古船的范围。 洛长安不由自主,只觉得那柄大黑桨擦着身旁而过,哗啦啦一声破入翻涌而入的湖水之间,斩开了半边洪流,继而陡然翻转,又追着横扫而来。 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紧紧拽着洛长安,往船尾急速窜去,最后竟然扑通一声深深扎进湖水之中。 洛长安不自觉地憋了一口气,入水后只觉得身后的湖水仿似万顷洪流一般自两边轰然奔袭而至,正自认为这回必受其害之际,身下忽觉一空,轻飘飘坠落而去,竟是从那万千湖水之间突兀地穿越而出,到了一处空旷幽静的山谷之上,回头看去,只见那魁伟壮汉挥舞着巨桨自虚无的天幕之间穿透而出,哪里还有半分湖水的影子? 看到这一幕,洛长安便知道此处的玄妙了,不管之前的无边大湖是真实的存在于脚下的山谷之上,还是不过一个幻阵,都彰显出了此处不凡,彰显出了此处的主人修为造化之深。想到这里,心下又不禁些微有点发紧。 颜渊身在半空,甩手将洛长安往山谷中的一座小院前抛去,自己则返身而上,又与那魁伟壮汉斗到了一处。 颜渊的劲道把握得特别的精准,洛长安落在那间小院的门前时,几乎一丁点震动都没有感觉到,顾不得身后两人的缠斗,微微吸了口气,抬脚就往小院中走去,边走边抬头举目,打量院门前的情境,只见院门宽约八尺,高近一丈,古朴的门檐悬着一方黑沉沉的匾额,其上狂书“小书院”三个大字,字迹与之前在知画亭看到的一般无二,遒劲苍龙,分外有神。 洛长安看到“小书院”三个字,心中不禁浮起一丝疑惑,这个地方为何取这样一个名字?难道与三阳宫后面大山里的书院有什么关联不成? 心中虽有疑惑不解,不过洛长安却丝毫没有停留,探掌推开院门,直直地走了进去。 小院不大不小,略约三十丈见方,外面已是深秋入冬的时节了,院子里却是暖如阳春,桃枝花发,彩蝶起舞,透着一股出尘的趣味。 啪……啪…… 清脆而利落的落子声从院子左边的花亭中悠悠传来,不疾不徐,不紧不慢,透着一种自然之趣。 洛长安听着这样的落子声,心绪随之慢慢沉静下来,悠然转身,负手就往那边跺了过去,到了花亭下,抬头望去,只见亭下挂着一副牌匾,匾上狂书“无间阁”三个大字,笔迹却与此前见过的两处不同,悠扬中略显骨立,说不上多好,但又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境,隐隐然可以分辨是出自女子之手。 洛长安看罢牌匾,便把目光投入亭内,入眼处一方三尺有三的明镜台,台后悠然坐着一袭白衣及地的女子,左手轻挽长袖,右手青葱入棋,脸上虽然也与颜渊一样带了鬼魅的面具,但还是很明显就能感受得到她的那份专注。 洛长安心中猜测这女子估摸着也与那颜渊一般年纪,不过还是颇为恭谨地执手为礼,恭敬地招呼了一声:“在下洛长安,见过前辈高人。” 啪……啪…… 那女子似乎压根没有听到洛长安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回答他的仍是那不紧不慢的落子声清脆。 洛长安微微抬了抬眉头,想着从青崖涧一路走来,遇到的四个人都是各有各的怪异,不觉微微一笑,大步往亭中走去。 到了花亭中,站在明镜台畔俯首下视,只见棋盘上一片混沌,竟然全是黑子,完全看不清棋路所在,只不过看着那女子每落下一字,便又很明显的能感觉到棋盘上气势的转变,慢慢的,多多少少也能分辨得出一些黑白来了。 一个人轻轻落子,一个人默然观望,由此形成了一副看起来挺美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画面,一直到棋近终局,明镜台上密密麻麻地摆了不下二百颗黑色的棋子,那一直都很专注于棋的女子忽而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淡淡然问了一句:“接下来下在哪里?” 洛长安微微一震,猛然醒过神来,转眼向那女子看了一眼,只见掩藏在面具下的双眸清澈如镜,幽深如潭,虽然隐隐透着一抹冰冷之意,但无疑是很美的,甚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的双眼都美,是以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 那女子见洛长安盯着她的双眼发愣,一没有羞怯,二没有动气,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自个儿转眼看向棋盘,默默地沉吟思索起来,右手间的棋子往棋盘上伸了数次,却始终犹豫不决,难以定夺。 洛长安被那女子的这份气度闪了一眼,微微收敛了一下心神,转眼对着棋盘默默沉吟了许久,最后探指往棋盘上右上角的一处纵横间轻轻点落,淡淡说道:“白子下在这里。” 双眸清冷的女子转眼盯着洛长安手指所在之地,默默沉吟许久,最后微微点了点头,很是随意地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轻轻一抛,起身往小院后面的堂屋里走去,口中极是平淡地说道:“跟我来吧。” 洛长安自知刚才指点的那一招棋,是关乎生死的一子,随着白子落地,整个棋面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要再往下添上几手,最终白子必能反败为胜。 无疑,那女子棋艺极高,自己跟自己下一色棋都能下到二百子以后,而且战局一直紧绷,胜负难分,普天之下,只怕无一人能出其右,至于洛长安最后指点的那一手,无疑是捡了旁观者清的便宜。而那女子最后勘破棋局之后丝毫没有沉溺执着的洒脱旷达,却又是众多国手所不能望其项背的了。 洛长安心怀感叹,默默跟着那女子进了后屋,天上虽然是月明星稀,但是屋内却是幽暗一片,一丝光也照不进来。 洛长安虽然于黑暗中能视物,但是之前在无间阁下盯着明镜台太久,乍一进到这毫不见光的暗屋之间,一下子还没适应过来,便听到身前隆隆一阵声响,仿似有一扇的沉重的大门打开,身前的女子侧身相让,淡淡然说道:“请。” 洛长安知道自己再往前一步,便能跨过那道门,见到问鼎侯布公权让他来杀的那个人了。只是当下双眼尚未调整过来,暂时还看不清周围的境况,贸贸然这般闯进去,怕是有些不妥。可是又没有拖延的理由,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徒惹里面那人怀疑么? 洛长安极为短暂地犹疑权衡了片刻,心思一定,淡然朝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了声谢,一大步往前跨了出去。 洛长安这一步跨出,愕然惊觉脚下并无实地,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一道阶梯罢了,可就在这时,陡觉身后一阵风起,一股大力沉沉抚上背心,浑身不觉猛然一震,周身的劲力霎时间散去,随着踏空的前脚栽倒下去,一时间耳畔风声呼啸,踏空的竟不是一级台阶,而是万丈深渊。 洛长安不由自主地往下急坠而去,听着身后远处复又响起隆隆的关门声,心底不由得大为惊怒,想着进入紫竹林之后,一路走来的遭遇,自觉掉入了他人设计的一个大坑之中,其中最为致命的,是他错信了颜渊,或者说是那个神似却又因为戴着鬼魅面具而无法确认就是颜渊的青衫客。 洛长安想着怪自己太过大意了,同时又浮起另一个疑惑,从进入紫竹林后,一路上所遇到的四个人,很明显修为都远远在自己之上,倘若只是为了杀自己,根本用不着如此算计,难道布公权让自己来杀的人真的就在这无极深渊之下? 只是,洛长安又有些不明白,自己压根就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来此的目的,那神似颜渊的青衫客等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莫不是他们都是问鼎侯布公权的人?长年驻守在紫竹林深处,防备着深渊之下那人逃离出去的? 洛长安想到这里,思绪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假,那戴着鬼魅面具的青衫客确实就是颜渊,而且与其他三人一样,都是问鼎侯布公权的心腹,他们长年镇守此处,就是防备深渊之下关着的人逃离开去。 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变得如此肯定?洛长安有他自己的逻辑和认识,一是来时碰到的四人,俱都身怀玄功,而且从颜渊与那魁伟壮汉相斗的手段来看,或许他开始误会了那是单纯的以武破道所致,却忘记了玄衣雕鞍十三骑都沾染魔道的事实,虽然尚不清楚魔道修行的根本,但是他脑海中有至高无上的魔道法典大魔经,从其第一层最为基础的修行之艰难程度而言,修行魔道之人,肉身无疑都极为强悍。 二是他想通了颜渊突然出现在斋心堂与他比画的事情,那分明就是问鼎侯布公权事先安排好,让颜渊前去一探他的虚实。至于后来布公权从那一幅三圣观莲图中看出了什么而改变了可能要杀他的初衷,又凭什么断定他就能杀了囚禁在深渊之下的人,既而在秋闱狩猎大典之上与他谈了交易,他一时还猜不到。 洛长安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忽而又有些不解,倘若颜渊等四人就是布公权的心腹,提前知道他是来杀可能就囚禁在深渊之下的人的,又为什么摆出鸣琴落子阻道的阵仗来呢?难道就为了进一步探清他的虚实,进而决定要不要让他坠入深渊去杀那个人么? 洛长安身形往下急坠,脑海中却是思绪纷飞不断,有的疑惑看似解开了,却又有新的疑惑产生,一时间纠缠不清,真假难辨,不禁觉得有些头大,不由得暗地里念了一遍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已然掌握纯熟的七字真言,禅音方起,脑海中忽而微微一震,浮现出自己当时在斋心堂送给颜渊的那幅画,想着画里面画的那三个高人,心底顿时一阵舒畅,似乎突然明白问鼎侯布公权认定他的症结所在了。 可就在这时,洛长安只觉身下猛然一痛,随即扑通一声,深深扎进了一片冰冷而幽深的水面,寒冷刺骨的水流自口鼻间倒灌而入,呛得他鼻端刺痛,眼角发酸,十二分的难受。 ------------ 第七十章 玄音妙典退人魔 洛长安坠落万丈深渊,跌入冰冷幽深的水流之中,身子不停往下沉,口鼻间冰水倒灌而入,呛得万分难受。 大约足足下沉了盏茶的工夫,洛长安的身形方才悠然而止,随即被一股更大的浮力向上抛飞起来。他四肢扑腾,在最后几乎窒息的刹那方才冲出水面,张口急急狂喘着歇息了半晌,方才举目四望。 四周仿似一口深井,冰冷而陡峭的岩石冲天而去,漫漫看不到尽头。而在那岩石之上,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布满了幽深敞阔的洞口,隐隐透着森然的气息。 洛长安缓了口气,朝左手边离得最近的石洞游了过去,攀上低矮而冰滑的岩岸,竟忽而起了一丝虚脱的感觉,不得不横躺着歇息,不过心神却始终不曾放松警惕,这万丈深渊以及深渊下深不见底的水潭,无不透着邪异,让他对那藏身于此的欲杀之人很是忌惮。 洛长安歇了小半刻钟,感觉上已经恢复了七分有余,正要探腰起身,忽而一个苍老而响亮的声音从石洞内传了出来,其间隐隐还带着一丝讥讽之意,呵呵说道:“能自己从那化魔潭下爬上来,看来我的好徒儿这回可算是尽了点心,给老夫送来了一顿大餐。” 苍老的声音响亮中略带一丝破风声,仿佛说话之人喉咙间漏气,回荡在不甚宽广幽深的石洞内,嗡嗡地响着,很是森然可怖,再加上那一顿大餐的隐语,很容易让人联想着食人的狂魔。 洛长安自觉头皮一阵发紧,陡然间想到了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十三当初对着醉三千垂涎三尺的情状,那不是一个男人对美色的垂涎欲滴,而是活生生的对人肉的贪婪。略一转念间又意识到那一句好徒儿大有蹊跷,不禁神色一凛,转身问道:“你是布公权的师父?” 洛长安问完这句话时,也看到了适才说话的那人。就在离他不到十丈的岩壁下,斜靠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周身近成骷髅,不少地方可以看见森然的白骨裸露在外,就连嘴唇也都早已不存,枯黄泛黑的牙齿七倒八歪,此刻正对着他左右交错,发出摇摆不定的格嘣的声响。 洛长安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转眼往那老者的眼睛看去。那老者的双眼,眼窝深陷幽暗,眼珠泛白凸出,竟似乎是盲的,可就是这样一副死鱼般的双眼,也算得上是老者身上最为完整的存在了。像他的双手双脚,连带着双耳,早已被齐根斩断,琵琶骨、脊椎骨、肋骨之间,更是纵横交错地缠绕着黝黑而沉重的锁链。 洛长安看着眼前的老者,又是觉得恶心,又是觉得可怖。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就连人干的下场也要比其好上许多,实在不明白,他在这样的摧残和折磨下,是如何存活到现在的。 在洛长安满是震惊地打量着那老者的时候,那老者也在默默的打量他,死鱼般的双眼死灰不动,但是洛长安却很真切的有一种被人审视的感觉。这里除了他,便只有那老者了,实在不知道一个没了双眼的人,又是如何看得到他的。 老者静静地审视了洛长安一会,忽而淡淡地嘿然笑道:“布公权,来这里的人可从来都没有一个敢这么称呼他的,你倒是第一个。看来你或许不是他给老夫送来的大餐,而是来娶老夫的性命的。” 老者这么一说,无非是承认了自己便是布公权的师父,好像在他这里,这是事实,便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隐瞒的必要。 可落在洛长安耳中,却于他心底激起了千层巨浪,一则震惊于老者与布公权之间的师徒关系,二则不明白布公权为什么如此虐待恩师,三则诧异于老者很可能同样是世所罕见的武道强者却又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四则意外于老者一语道破了他此来刺杀的目的。 洛长安心中诸般念头轮转了一圈,强自镇静下来,既然已经被人看穿,也就没了假意隐瞒的必要。在眼前这不知活了多少岁月、不知经历过多少人生变故的老者面前,想必欺骗也是枉然,索性也坦荡磊落一些,十分平淡地说道:“不错,我就是来杀你的。” 老者死鱼般的双眼始终漠然盯着洛长安,张口哈哈狂笑起来,石洞内仿佛有一股阴风乍起,呼呼号号,良久方歇。似乎感受到了洛长安的不为所动,老者的牙齿闭合交错,森然笑道:“你区区一个尚未晋升圣骨秘境的凡胎之人,身上的天地元气又已被化魔潭清洗散尽,凭什么杀我?” 洛长安没想到老者会突然爆出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不自觉地转念内视,只见体内空空如也,果不其然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天地元气,再一探掌轻拂,指尖也一样触摸不到一星半点如水儿一般的天地元气,在这万丈深渊之下,竟然完全没有天地元气的存在。 不过,洛长安惊诧之余,又并不如何恐慌,他很清楚,自己要杀眼前这老者,所能依仗的绝不是自身那份浅薄的修为,而是脑海中的千叶千言伏魔印和手中的天子剑,这两者相合才是而今现在的他克敌制胜的杀手锏。 洛长安心神稍定,又转眼往那老者看去,没想到双眼刚刚落在老者死鱼般的双眼之上的刹那,一抹幽暗的光芒自老者的眉心处激射而出,刹那间就扑到了眼前,没等他作出任何的反应,便陡觉眉心一阵冰疼,紧接着整个人如堕冰窟,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心神摇曳,灵台昏沉。 洛长安虽然不太明白老者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但是头疼欲裂,心神不守,让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又警惕起来,忙抱膝而坐,手指结印,肃然诵念起千叶千言伏魔印中的已然掌握纯熟的七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嗯…… 玄妙无极的禅音颤动,响彻身心内外,洛长安自觉心神猛然一震,顿时稳定了下来,灵台复现清明,显露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人影身长八尺有余,丰神俊逸,如冷剑横陈的双眉微蹙,显得很是意外而又郑重地盯着灵台中悬浮着的那株虚淡至极的幽暗的黑莲花影,口角微张,仿似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洛长安发问:“在魔欲间礼佛,这怎么可能做到?” 洛长安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人影的问话,也很好奇他的来历以及那一句魔欲间礼佛的奥义,但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他于无形中感觉到那道人影留在脑海中就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却又不知如何将其驱逐开去,只能保证自己口中的禅音依旧珠连不断,滚滚流转。 洛长安脑海中的那个人影皱着眉头静静沉吟了许久,最后如潭点漆的双眼突然神光大涨,显得格外的欣喜振奋,哈哈笑道:“原本老夫只是看中了你这身皮囊,没想到你区区一个凡胎之人,心神竟已如此凝练,更兼深藏秘宝,真是不枉老夫坐困地下千万年来所受的一切罪遭。什么天地无疆,什么大劫无垠,什么佛陀道祖,什么元皇夫子,待我人魔重见天日,必将你们一一破碎。” 人魔的情绪十分高涨,人魔的宣言十分霸道,声如雷滚,震得洛长安的心神灵台摇曳不止。 洛长安虽然由人魔这一段话而起了无数的好奇,但是眼下却丝毫不敢分心多想,口中禅音不绝,手指端法印绚烂如花,竭尽全力地稳住心神灵台。 人魔矗立在洛长安的脑海之中,见洛长安的灵台再一次于他的狂笑声中渐渐平定清明,双眉紧紧一锁,骤然收了狂傲大笑的姿态,颇为凝重地审视着灵台上悬浮着的那朵悠然轻转的幽暗花影,眼底略微浮动着一丝纠结,良久方才开口说道:“小家伙,老夫跟你打个商量怎么样?” 洛长安身处禅定之间,于脑海中的一切洞若观火,知道那人魔对自己灵台之上的那朵幽暗的花影有些忌惮,是以听到人魔的话也当作没听到一样,丝毫不予理睬,依旧结印禅唱不绝。 人魔见洛长安不回话,脸上的神色一紧一松,突然间显得很是轻松豁达,淡淡然说道:“小家伙,如果你愿意将灵台上的这朵七瓣黑莲转送于老夫,老夫便将以武破道的秘闻悉数相授,如何?” 洛长安听到这里,心底不觉猛然狂跳起来,口中的禅唱也是微微一滞,就在他脑海中闪过一丝权衡的念头的刹那,傲然长立的人魔忽而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随着禅唱凝滞而翛然停顿的幽暗花影之中。 洛长安只觉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剧痛顿时汹涌而来,仿若滔天的大潮,刹那间将他淹没,灵台顿告失守,心神飘忽摇荡,几乎就要支离破碎,这才醒悟到上了那人魔的大当,心下大恨,猛地咬碎舌尖,借着剧痛使得心神恢复刹那间的清明,飞快滑入那定定妙境之中,再次潜心诵念起玄奥幽深的千叶千言伏魔印。 人魔所化的流光暗沉黝黑,在虚淡至极的幽暗花影中盘桓游荡,不停地给洛长安制造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一点一滴地消磨洛长安的意识,一寸一寸地摧毁洛长安的心神。 洛长安随着入定禅唱再起,心神渐转清明,只是越是清明,体受到的痛苦便越是真切剧烈,至此他才恍然醒悟到,自己的心神竟然早已与那一朵幽暗虚淡至极的花影融合为一,也醒悟到人魔此刻身入花影之中的目的,是要彻底消磨掉他的灵魂,是要彻底侵占他的身躯,连带着将大魔经一并抢夺过去,在修行上,这叫夺舍。 洛长安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了人魔的意图,也意识到了自身岌岌可危的境况,暗自忧急之际,蓦然把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转念将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尚还远未触及的第八个真言念诵出来:呔…… 洛长安这一出口,竟然无比圆融地将第八个真言完完全全给念了出来,心中不觉猛然大吃一惊,转念间便又明白了其间的情由。人魔身化流光进入灵台上的幽暗花影,虽然是为了消磨他的灵魂以夺舍,但是在这无形的内部斗争之外,也无异于花影间所包含的念力瞬间增强了数倍,这往日早已深刻入心的玄妙禅音,纵使事先未曾练习,也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有了这意外的惊喜,洛长安再无疑虑,拼着身心遭受无尽的痛苦,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后面的玄妙禅音连珠似的脱口而出,一时间幽暗无极的万丈深渊之下,冰冷湿滑的石洞之间,禅音纷飞,一股无比浩大庄严的气势冲天而起,一片纯黑如夜的神光自洛长安体内渗透而出,竟比小马驹太白身上的毛发更纯更亮,宛若一轮黑色的太阳,照彻整个石洞,照彻整个深渊,使得整个世界更加的幽暗而沉寂下来。 随着洛长安的禅唱不绝,外在的变化显著,灵台上那朵幽暗虚淡至极的花影则若枯木逢春一般呈现出勃勃生机,只见它在飞速旋转之间,阔大的花瓣一片裂成两片,裂开的花瓣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继而两片裂成四片,依次递增,不大一会儿便已有数十片之多,层层叠叠,好不绚烂。 而随着洛长安灵台上的花影凝练繁荣,人魔身化后扑入花影间的流光则被不停地分割,消磨得飞快,其中绝大一部分都被疯狂生长的花影所吸收同化,最后在花影堪堪长到七七四十九片饱满的花瓣的刹那,洛长安口中的禅唱终于再也无以为继之时,残留的一寸流光飞快地从花影间脱飞而出,气急败坏地飞遁而去。 洛长安口中的禅唱在第五十个天妙玄音上戛然而止,身心巨颤之间,呕出一滩污血,缓缓平息之间,抬眼往那人魔看去,只见斜靠在冰冷石壁上的老者更显苍然不立,之前还高昂着的头颅如今也软哒哒的垂挂在肩头,口鼻间气息喘然不歇,显然受创极重。 石洞内一片沉寂,唯有洛长安与人魔二人的喘息声如牛。良久之后,方才渐渐平息下来,石壁下浑身禁锢的人魔艰难地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仿似死鱼般的双眸深处,竟然浮动着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口齿未动,却又一个极为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到洛长安的耳朵,略微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呵呵说道:“布公权真不愧是老夫的好徒儿,竟然找了你这么一个人来杀老夫。” 洛长安自信此时起身过去必能手刃人魔,不过他却仍然盘膝端坐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他有些好多地方还不明白,略微沉吟了片刻,坦然直言说道:“我不太明白。” 人魔无力地垂下了头颅,疲惫无极的声音悠然响在洛长安耳畔:“这数百年来,他时常会送一些资质绝佳的少年进来,在你眼前的老夫的这副肉身,已经是八十年前换过的一副了。想着他近几年也该再为老夫送一座炉鼎来了,却没想到你资质虽好,但心志过坚,又兼有秘法相护,以至于老夫大意之下竟然差点神魂俱灭。” 洛长安不禁剑眉微蹙,淡淡然说道:“布公权不知道我身怀秘法之事。” 人魔枯槁的身形不动,却是哂然笑道:“那你就当是他让你来送死的好了。” 洛长安的脸色微微一僵,皱眉沉默了下来,心下却不由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眼下龙城中的各路人马,很显然文渊大学士花余庆已经多少知道了他身藏秘法一事,或许还不知道就是大魔经,不过绝对确实已经知道了一些,不然也不会将洛阳明扣入龙城,也不会故意让洛长风带他去见了一面。 既然花余庆能知道,那么问鼎侯布公权乃至其他的人,多少知道一些也很正常,或许布公权这次的安排,就是对他的进一步试探呢。不管别人知道或者不知道,也不管都有多少人知道,大魔经他永远都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洛长安心中权衡已定,又转眼看向沉默仿似已经死去的人魔,淡淡地说道:“你既然号为人魔,又怎么会有如此遭遇?你既然是布公权的师父,又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人魔静默了片刻,忽而嗨的一声,竟然落落欢笑开来,悠悠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布公权如若不是老夫最为得意的徒儿,他又焉能用这般手段镇住老夫?他如若不用这般手段镇住老夫,又焉能有玄衣雕鞍十三骑和暗门四使者这样的高手为他效命?焉能有他而今的地位?焉能覆灭大乾?焉能摧毁三阳宫?以泄老夫心头之恨!” 洛长安心底不禁猛地一突,他完全没有想到过,问鼎侯布公权的最终目的竟然是覆灭大乾和摧毁三阳宫,更不明白眼前这个自言困坐地下已有千万年的人魔与大乾王朝和三阳宫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怨,当然,也还很好奇布公权和人魔的师徒关系到底因为什么才处到如今这个程度。他想问,却又知道问了人魔也未必会说,便没有张口。 想想,还是转而笑道:“原来玄衣雕鞍十三骑就是从你这里走出去的,不过你说他们是高手,这一点我倒是不敢苟同,那十三个人前不久几乎已经死伤殆尽了,只有老大和老三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疲软无力的人魔听到洛长安这一句暗藏讥讽的话,不觉猛地抬起头来,死鱼般的双眸一阵剧烈的收缩,显露出一股浓烈的勃然之色,恨声喝问:“是谁下的手?道祖还是夫子?” ------------ 第七十一章 斩头颅幽魂破笛 玄衣雕鞍十三骑,个个身具魔道修为,虽然并不十分的精纯深厚,但是老七面对像醉三千那样晋升了大阳初照之境的高手亦有一战之力,足见其战力惊人。而要将像老七这样堪与大阳初照之境的修道高手比肩的人一连斩杀十一个,天下间只怕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是以人魔闻言乍怒,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道祖便是夫子。 洛长安看着人魔勃然而怒的神态,剑眉轻轻一挑,漫不经心地说道:“老七和十三就是我杀的,至于除去老大和老三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死于乱箭之中和马蹄杂踏之下。” 人魔盛怒的表情微微一怔,转动着死鱼般的双眸深深地盯了洛长安一眼,喟然一声长叹,悠悠感慨说道:“老夫的好徒儿到底还是没能沉得住气,既然早年让他们从战场上撤了下来,那么就不该再让他们踏入战场一步才是。” 洛长安听到人魔这一声感慨,不禁默默点了点头,照理说,玄衣雕鞍十三骑确实不应该出现在青门峡的战场之上,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布公权就不应该在青门峡布下引狼入室的局。 人魔感慨罢了,见洛长安犹然默默点头,忽又一下子变得十分的淡漠,平平说道:“玄衣雕鞍十三骑死了也就罢了,到底还是半道上出家的和尚,取不到真经的。那暗门四使者,长年镇守在这化魔潭外,你又是如何越过他们进来的?” 洛长安这是第二次听人魔提及暗门四使者这个称呼了,心下不禁暗自有些好奇,不过却也没有发问,只是淡淡然说道:“什么四使者,一个喜欢弹琴,一个喜欢画画,一个只会划船的莽夫,还有一个是棋痴,我一张口一挥手,弹指间便过来了。” 看洛长安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隐隐透着一股狂傲不屑之意,人魔死鱼般的双眼紧紧收缩了一下,俄而突然间想到了洛长安适才的禅唱,不觉沉沉吐了口浊气,悠然叹道:“老夫倒是差点忘记了,他们都曾随着夫子研习天道,如今道法虽然抛弃了,但是身上那股子天性嗜好终究没能根除。” 洛长安的长眉不觉猛然轻颤,人魔口中的暗门四使者竟然全都出自三阳宫后面大山里头的书院,这无疑又是一个惊天秘闻,想到小院门楣上横挂着的“小书院”的牌匾,多少又有了一丝恍然的意味。只是不知道颜渊他们四人为何从书院里出来,还舍弃了一身道法,投入了人魔门下。 洛长安微微压下心头的诸多疑虑,不再打算听人魔说下去,否则留在心头的疑惑会越来越多。他缓缓探腰站起身来,拔出腰间的天子剑,冷漠地看着人魔,淡淡然说道:“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要我代为传达的么?” 人魔早就知道洛长安轻蔑无比地提及玄衣雕鞍十三骑和暗门四使者是为激怒他从而探听消息的心思,是以一直很好地配合着,只是却没有料到洛长安突然间杀机说起便起,压根一丝一毫的征兆都没有,决绝执剑而来,一点退缩的余地也不留。 这可是他多年来前所未见的,双眸间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复又一片清明,静静地看着洛长安,淡然说道:“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有关圣祖元皇和大乾宝藏的秘辛?” 洛长安嘴角浮起一丝淡漠的微笑,摇头叹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想。” 人魔眼色微微一顿,紧接着又道:“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武皇帝灭佛背后隐藏的秘密么?” 洛长安心下微微一震,暗道人魔到底是活了千万年的人物,所知道的秘密还真是不少,不过脸上却是仍然挂着淡漠的微笑,摇头说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不想。” 人魔眼色更见昏暗,看到洛长安走得更近了一些,略为无力地说道:“难道你就不想听听以武破道的秘闻么?” 洛长安脚步缓缓停了下来,眉梢轻扬,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点头说道:“这个听听无妨。” 人魔眼色稍定,缓缓出了口气,短暂沉吟了片刻,郑重说道:“天地是一个大牢笼,天地元气看似妙用无穷,但随着修行的道行提高,你获益越多,受到的束缚也就会越大。所以,以武破道的秘闻只有一条,那就是逐天地于体外,自修自命,傲然独立于天地之间。” 洛长安在心底将人魔的话和脑海中真龙大衍道的记载暗自比对了一下,并未在其中找到驱逐天地于体外一类的说法,依照真龙大衍道上的记载,以武破道最为艰难的不在气,而在心,由此可知,人魔这郑重传授的只怕不是以武破道的法门,反而多半是晋升魔道的秘闻。 洛长安心中明白,却也并不戳破,在他心底道也好魔也罢,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纵使他想入魔,也不会入人魔这魔,而是依照大魔经修行入大魔。大魔经可没说天地是樊笼,而人魔心底已然有了天地是樊笼的认定,自己心底的樊笼也随之筑成了,格局便已经小了太多,也无怪乎他会千万年困坐地下饱受自己徒弟的折磨。 洛长安提剑上前,为保万无一失,心中七七四十九个玄奥真言连珠而出,合归一处,天子剑底端的封印之上一阵流光浮荡,狂暴无极的剑气冲天而起,幽暗如夜的光芒如水一般在剑锋上滚流不定,格外的绚烂夺目。 洛长安稳稳停在人魔身前,手中的天子剑缓缓高举而起,随着口中轻描淡写的言语,悠然朝震惊得无以复加的人魔头颈上斩落:“心似罗衣,远比天地樊笼更为牢不可破。纵使天地当真就是樊笼,不也可以修行至至深之境,弹指破天么?干嘛非得坐困地下,捣弄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洛长安的话音轻淡,却透着无尽豪迈之气,怔愣惊惧中的人魔猛然一阵巨颤清醒过来,死鱼般的双眸之间闪现起一股无比璀璨的明悟之色,只不过这抹神光没能亮到极致,便又颓然灰暗下来。天子剑乌光倾泻而过,人魔近乎枯槁的人头砰砰然滚落在地。 随着人魔的头颅落地,早已近成枯骨的身躯轰然崩塌,一支杂色沁染的七色七孔短笛跌落在冰冷的岩石之上,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声响。 洛长安循声转眼相望,正好看到那支短笛,只觉得上面芜杂混乱的色彩略微显得有一点点眼熟,稍稍暗自沉吟了片刻,便即想起来曾在黑龙潭深处的伏魔井畔,隐王姬谅尘自镇魂棺中初醒之际,口中便曾吐出一粒七色珠,他当时就觉得色彩奇特,便多看了一眼,只是后来好像是被姬谅尘收走了。 洛长安脑海中回忆着那一粒蛋黄大小的七色珠,探手将地上的短笛捡起,默默地观察起来。这七色七孔的短笛,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制,入手颇沉,温润中透着一股清凉之意,首位两端各缠两圈莲纹,莲纹之间极为精致地雕篹着一个个卍字,看起来好像是出自佛宗的东西。只不过七色沁染得芜杂纷乱,晦暗无光,显得有些污秽肮脏。 洛长安抚掌将短笛仔细擦拭了一番,上面的色彩仍然没有一丝一毫变得明亮的表现,简直就像当初刚拿到手的天子剑一样。想到这里,洛长安转眼看了看手中复又恢复黯然无光的天子剑,淡然微微一笑,将长剑往腰间一挂,叩指于笛孔之上,沉静心神,啜唇含气轻轻吹奏了一声。 呜……洛长安气息鼓荡,七孔短笛竟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只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类似呜咽的声响,同时洛长安只觉心神仿佛突然遭受了一击重击似的,摇荡不止,胸腹间气息乱窜,几欲作呕,竟然比人魔神魂入体之际还要严重得多。 洛长安猝不及防之下吃了这么一个暗亏,正想将那七孔短笛抛却开去,不想那短笛却牢牢地往他手心里钻,而且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有万千兵马在那狭窄的笛管间纷争不休,随时都有可能破笛而出。 洛长安屏住呼吸,坚守心神,口角微张,轰然一声玄奥无极的禅音梵唱破空而出,牢牢打在手心间的七孔短笛之上。 七色七孔短笛受此清妙佛音一击,剧烈震颤的笛身猛然一顿,平静了下来,可是还没等洛长安松口气,却又更为兴奋地震颤开来,不一会儿,便见一缕浑浊的白气从他刚才吹奏的笛孔间窜出,扶摇冲天而去。 洛长安仔细往笛孔间突然流窜出来的混浊白气看了一眼,顿时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头皮发麻,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那漫漫如同长龙无际的混浊白气之中,隐隐然尽是那狰狞的恶鬼凶灵,虽然听不到那嘶吼咆哮的声响,但是单单看到这么多的鬼物一刹那间从一支短短不过三寸有余的短笛间汹涌而出,就足以令人惊惧了,真不知道人魔这些年究竟残害了多少条人命方才囚禁了这么的魂魄。 魂魄凝聚而成的混浊白气冲天而去,到了最顶端忽而又像收到了极大的阻碍,轰然四散开来,往四周岩壁上幽暗敞阔的洞穴里涌去,霎时间沉寂幽暗的地下一片鬼哭狼嚎,仿佛地狱一下子从黄泉底下窜到了人间,暗影纵横交错,厮杀不断。 更有不畏死的,成批成批地从遥不可及的高处一跃而下,跌入万丈深渊之下的化魔潭中,继而爬上近旁的石洞,麻木地挥舞着双爪,径直往手持短笛的洛长安扑了过来。 洛长安见到这般变故,剑眉不禁微微一锁,但又不知该如何阻断短笛内的魂魄继续往外潮涌而出,或许纵使知道该如何阻断,他也不会施为,很明显囚禁在短笛间的魂魄,就是那岩壁上无数个洞穴里深藏着的众多活死人的,他可不想像人魔一样,行那无道无德之举。 只是眼前那些蜂拥而至的麻木不仁的活死人,又让洛长安感到一阵阵头大,最后只能一手攥着七色七孔短笛转身飞快逃跑,只希望短笛中的魂魄快些散尽,而那些活死人得了自身魂魄之后,能不再纠缠于他。 洛长安的愿望是好的,但是现实的结果是无奈而又残酷,随着他的一路奔跑,短笛中囚禁的魂魄是渐渐的散尽了,然而跟在他身后的活死人却是越来越多,竟无一人呈现出清醒的状态,而是茫然而又坚决地对他追杀不止。 洛长安低头看了一眼囚禁的魂魄已然散尽的短笛,见其终于褪去了那晦暗无光的污浊之气,莹然多了一道神光,不觉暗自一笑,探手将其纳入怀中,随即抽拔出天子剑,扭腰转身,朝身后穷追不舍的活死人劈斩过去。 自七色七孔短笛间脱困而出的魂魄,大多四处崩散,流入崖壁上无数幽暗敞阔的洞穴之中,却也有几缕极轻极淡的,如烟似雾一般飘摇直上,径直凑到了洛长安跌下化魔潭时的那扇门。 门外此时站着四个带着鬼魅面具的人,两男两女,虽然看不清他们此时的面容,但是从每个人的眼中,都可以看到一丝意想不到的明亮,彼此默默对视了一眼,于无间阁中下一色棋的女子悠然探出手去,坚定不移地推向那扇沉重而厚实的大门。 那女子的手掌触碰到大门的刹那,极为玄妙地轻颤不已,但是那门却岿然不动,相反那女子的娇躯却不禁猛地颤抖起来,一抹凄艳的鲜血自面具遮掩下的口角间流溢而出,天下无双的眼眸深处浮过一丝痛苦而又倔强的神色。 一旁的另外三人见状,同时默默上前一步,挥掌往黝黑沉重的大门上推去。四人合力,大门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大开的迹象,倒是四人俱都受创不轻,身形猛烈颤动不已。 虽然负伤不轻,但是四人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再次倾心合力一处,八掌同时浮动起一股玄妙至极的颤动,重重推落在大门之上。嘣的一声轻响,厚实沉重的大门猛然一震,十分艰难而缓慢地开了一条缝,四条虚淡无极的魂影汇合一处,自缝隙间流窜而出,随即又一分为四,分别没入四人的眉心之间。 至此,四人方才同时撤手,默默地盯着复又紧密闭合的大门看了一会,最后还是那个在无间阁下一色棋的女子淡淡然说了一句:“走吧。” 其他三人无声点头,默默转身出了小屋,穿过静寂的院落,刚走到小书院门外,便见一个黑袍枯瘦的老者自头顶破空而来,大老远就笑容满面地呵呵说道:“老朽贸然前来,可不敢劳烦四使者同来相迎。” 来的黑袍枯瘦的老者正是问鼎侯身边的那位,他的笑声落地,人也轻飘飘地落在了四人身前,清澈明亮的双眼在四人身上浮掠而过,依旧带着笑意大摇大摆地往小书院中走去。 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等四人默默叹息了一声,纷纷转身跟着黑袍枯瘦的老者回了院子深处的小屋。 黑袍枯瘦的老者盯着沉重幽闭的大门看了一会,忽而神色微微一动,眉梢轻扬,平淡至极地说了一句:“似乎事情已经办妥了。” 戴着鬼魅面具的四人中,还是那个于无间阁独自下一色棋的女子开口说道:“照隐约间可以听到的响动而言,应该是成了。” 黑袍枯瘦的老者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随即呵呵而笑,慨然说道:“好啊,好啊,人魔一死,终于去了侯爷的一块心病。你们四人功不可没,老朽会替你们向侯爷请功的。” 先前说话的女子淡然回了一句:“多谢先生。” 黑袍枯瘦的老者显得很是高兴地呵呵而笑,说道:“人魔一死,这里也就无需你们日夜看守了,随我回龙城,侯爷对你们另有安排。” 这一次,四人倒是同时拱手一礼,齐齐答应了一声:“是。” ------------ 第七十二章 二月春雨声泪下 人魔的死,在龙城乃至整个东方大陆,都没有引起任何响动,仿佛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早就死了很多年一般,有关他的传说也早已被世人遗忘。 不过,纵使天下人都忘记了人魔的存在,纵使天下人都无视人魔的死亡,却有一个远在西方大陆的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魔死亡的那一刹那的情景,甚而透过人魔临死前充满明悟的那一双眼睛,看到了决绝挥剑而下的洛长安,听到了他那一句心似罗衣天地樊笼的断语,不觉间泪流满面,却又喜色容光。 而在西方大陆的这个洞察到人魔死亡的人,可以说也就是人魔自己,或者说是人魔的另一半。 圣土菩提寺的讲经台上,德高望重的佛陀突然间泪流满面,令台下诸多虔诚的弟子愕然不解,唯有一个十七八岁尚未剃度之人忽而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众人转眼相望的时候,却又看到那少年双眼间泪如泉涌,与讲经台上的佛陀几无二致。 讲经台上的佛陀悠然止住了眼泪,慈眉善目地盯着台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少年看了许久,待得那少年停止了哭泣,方才缓缓问道:“小施主,你为何哭?又为何笑?” 落魄的少年见佛陀发问,神色间一片虔诚,恭谨匍匐于地,一边抹着仍然流溢不止的眼泪,一边诚恳说道:“弟子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佛陀在上,就止不住笑了,止不住又哭了。” 佛陀的众弟子高僧们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所以,像这少年这般控制不住自己哭和笑的人,他们还是头一次遇到。唯有佛陀面泛微笑,又淡淡问了一句:“类似这种情况,你至今经历过几次?” 少年轻蹙着挺秀俊逸的双眉,显得极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俯首说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佛陀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的微笑,淡淡然问道:“你第一次这般,是不是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见生养你的父母的时候。” 少年虽然脏污但是明显清秀的脸上浮起一抹动人的微笑,重重地点了点头,显得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父母前些年死了,他一滴眼泪也没流,结果被村里的人骂作无情无义给轰了出来,任凭他如何解释,谁也不听,当听他说道他初生见到父母第一眼的刹那就哭了的时候,更是被人辱骂不堪,说谁生下来不哭呢。没想到今日见到佛陀,他老人家却是信了。 佛陀掐指算了一下,长眉轻蹙着沉吟了片刻,悠悠说道:“小施主,你一生中会有三次这样苦笑不由自主的时候,如今已然应验了两次,其中这第二次应验在了我这里,这也说明你我有缘,这样吧,我收你做一个记名弟子,取名三笑,如何?” 佛陀座下众弟子高僧无不色动,谁也没有想到贸贸然不知如何闯到了这圣土讲经台前的不起眼的落魄少年,竟然会得佛陀青眼有加,收做记名弟子。虽然这记名弟子地位不如亲传弟子,却也远远比他们这些偶有机会才能到此聆听佛陀讲经的广传弟子们强得太多了。 虽然台下众人心中多有不解,甚而还有嫉妒,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敢质疑佛陀的决定而提出非议。倒是那少年显得有些浑浑噩噩,抬手轻搔着脑壳,暗自喃喃自语:“我姓唐,师父给我取名三笑,那我以后就叫唐三笑了,唐三笑。” 少年因为多年流浪,早就将自己原来的名字给忘了,只略约记得自己姓唐,所以为自己重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而欢喜不已,忘我地陶醉了一番之后,方才恍然醒悟,忙又转身朝佛陀俯首叩拜下去:“谢师父赐名。” 佛陀慈祥一笑,微微额首,淡然笑道:“三笑,为师预测到你人生的最后一笑将会应验在遥远的东方,你是否愿意独自走上一程,到东方了了这最后的尘缘,尔后再还归此处,传我衣钵?” 台下一直按捺的众弟子高僧们听闻佛陀有意将衣钵传给眼前刚收入门下的记名弟子,顿时再也端不住架子,纷纷私语喧哗起来。 佛陀在台上,圆融宽容的脸上略略起了一丝威严,探手轻拂,一片淡然如水的金光如风飘过,台下的众僧顿时纷纷俯首,无一人再敢有半句言语。 落魄少年唐三笑也感觉到了佛陀探手轻拂的那一刹那所爆发出来的强大威严,很是恭谨地俯首于地,诚恳说道:“弟子愿往。” 佛陀悠然一笑,屈指结了一个说法印,淡淡说道:“善。为师前世深居大乾盛世,涅槃转生之际,落了一部般若大莲华的真经未曾带来,如今想来,仍然心有怀念。三笑,此去东土,顺道往大乾国走一遭,替为师取回真经,你可愿意?” 唐三笑心无他念,恭谨答道:“弟子愿意,敢问师尊,弟子该往何处取经?” 佛陀悠然一笑,淡淡说了一句:“你上前来。” 唐三笑转眼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所有的僧众仍然匍匐于地不敢抬头,暗地里松了口气,颇为拘谨地登上讲经台,恭恭敬敬地跪到佛陀跟前。 佛陀悠然一笑,抬手轻轻抚上唐三笑的头顶。 唐三笑只觉一股至为精纯的暖流自天灵穴汹涌而入,其间似有万千莲花绽放,似有不绝清音梵唱,霎时间只觉心清神宁,通体舒泰,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灿烂的微笑。这笑容清新而自然,与那不受控制的又哭又笑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良久,佛陀含笑收手,淡淡然说道:“去找你脑海中的那个人,他会带你取到真经。” 唐三笑愕然,转念间便发现脑海中无形间多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其中便有一个身穿青色长衫,手持一柄黑芒颤动气势冲天的宝剑的少年,神色清宁,嘴角含着淡漠的微笑,正是那远在万万里之外的洛长安。 唐三笑将洛长安的相貌铭记于心,郑重地对着佛陀俯首拜倒,却不知道他无形中已然受到万人艳羡的灌顶之福。 佛陀从手腕上取下一串黑沉沉的念珠,探手递到唐三笑身前,悠然笑道:“因为你还只是本座的记名弟子,衣钵不能相传,这串沉香珠跟随我多年,已然颇具灵性,你带在身边,配合着我传授给你的功法修行,必能事半功倍。” 唐三笑收了佛珠,戴在手上,恭恭敬敬地对着佛陀合十为礼。 佛陀淡然轻笑,说道:“去吧。” 唐三笑恭谨答应,起身下了讲经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菩提寺,往遥远的东方大步走去。 日子,对于龙城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每一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日出日落,亦或朝风暮雨,不多不少总是十二个时辰。 然而,对于斋心堂里的安澜、古长灵乃至萧半如来说,这一日间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比一年还要漫长。打从去年十月洛长安临冬远行,到眼下已至二月开春,整整近四个月了,仍不见其归来。 眼下三阳宫的春考在即,龙城最是繁华热闹的时节,斋心堂里却透着一股别样冷清沉闷,门外春雨绵绵,门内大八仙桌前围坐着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三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冷硬而凝重,眉目间隐隐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忧虑。 如果洛长安还好好的话,就绝对不会错过三阳宫的春考,定然会提前赶回来,可是三阳宫的春考就在明天开始,洛长安却还是不见踪影。 安澜、萧半如和古长灵三人就那么木然呆坐着,这个时候萧半如和古长灵再也没有责怪安澜的心思了,这四个月来,大家都通过各种关系和途径打探过了,完全没有洛长安的消息,安澜也已经很是心力交瘁,往日俊俏丰盈的脸颊都已经明显有些凹陷了下去,神色间也始终飘挂着一抹不健康的虚白,整个人虽无楚楚可怜的病态,但也让人看着心生怜惜。 四个月间已经长得半大个的白虎懒懒地趴在桌旁,大大的脑袋搭在交叠的前爪之上,冷冷地朝着店门外瞅着。这段时间以来,它的脾气一直都不大好,好几次都差点暴起伤到了前来吃饭的客人,以至于近些日子到斋心堂吃豆花油条的客人也少了许多,两边的店铺都显得冷清了不少。 从天明一直坐到黄昏,屋门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等的人也同样不见归来。眼见着十梓街头来来往往的各自归家的人群稠密了起来,古长灵暗暗叹息了一声,有些无精打采地起身去早点铺子那边的火炉上收拾晚饭,准备随便对付一顿罢了。 安澜则起身掌了一盏明灯过来,搁在大八仙桌上,坐下继续等。 不多时,街头稠密的人群渐疏,一直神色冷峻趴伏不动的白虎忽而耳尖颤动,低吼着猛然窜了起来,一直冲到了店门外的风雨里,双爪抓地,肩骨高耸,像是逢着了劲敌一般,低沉而又愤怒地嘶吼不绝。 安澜和萧半如对视了一眼,彼此眼底都闪起一抹久违的明光,齐齐起身奔到了店门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俏丽胡服的美貌女子从一匹比夜还黑的高头大马上轻轻一跃而下,对着低沉低吼的白虎斜睨了一眼,嘴角轻轻一弯,露出一抹微带娇憨的勾人微笑,淡淡然说道:“洛长安,你就这么招呼好朋友的么?” 安澜和萧半如赶过来看到来的是一女子,又听到她这般言辞,很明显并不知道洛长安失踪已经好几个月的事情,两人的脸上不觉浮现起重重的失望之意,默默转身往屋内回去。 这个时候,古长灵也从另一边店门里探出头来,看到暮色中站着的竟然是醉三千,秀眉微微蹙动了一下,淡淡招呼了一声,说道:“大哥还没回来,要不你也进屋等等吧。” 醉三千听到古长灵这么一说,又看到她以及安澜和萧半如脸上失落低沉的神色,多少猜到了一些什么,再也无心逗弄白虎,径直大踏步走进屋内,往大八仙桌前一站,瞥眼扫了扫安澜和萧半如,见安澜坐在靠里的位置,显然有份主人的姿态,秀眉微微一动,淡淡问了一句:“洛长安人呢?” 安澜不知道醉三千曾与洛长安同生共死过一回,更不知道醉三千曾在龙城生活多年,见她生得娇媚无双,又穿着一身曝露勾人的胡服,说话又这般直捅捅显得跟洛长安熟得不能再熟的模样,秀眉不禁微微一锁,淡淡应了一声:“出远门了,还没回来。” 醉三千见了安澜略显别扭的姿态,便确定了她就是洛长安的那个被布子衿抢到侯府里去了的新娘子,娥眉不觉微微一动,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侯府出来的,但是多少应该跟洛长安的失踪脱不了干系,轻含薄怒地哼了一声,冷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安澜这次连眼皮都没再抬一下,默默的没有回答。倒是萧半如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去年十月离开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醉三千闻言,秀眉不禁猛地一紧,冷冷地盯了安澜一眼,沉沉说道:“他不是要参加三阳宫的春考的么,要是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再怎么说现在也该赶回来了才是。” 醉三千的话音未落,一直冷着脸紧抿着丹唇的安澜霍然弹立而起,寒声斥道:“意外?什么意外?长安他不会发生意外,他怎么会发生意外?他临走前答应过我……” 安澜话说到一半,忽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着泪流满面起来,但却仍然紧咬着丹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而后面的话自然再也说不下去,一则是她压抑多日的情绪突然爆发,难以控制,二则洛长安临走之际,并没有向她作出个任何承诺,只在鸳鸯枕畔轻轻说了一句或许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可要是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呢?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永远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前四个月,安澜也好、萧半如和古长灵也好,大家都在找洛长安,但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提到过意外两个字,大家的情绪都一直深深地压抑在心底,此刻被醉三千这么一撩拨,纵使是沉静如安澜这样的女中诸葛,也是终于忍不住情绪爆发,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露出了她身为女儿家的那份天生的柔弱。 萧半如也心下凄凄,堵得难受,但是她却没有像安澜那般泪流满面,她也不能像安澜那般哭得痛快,她只能红着双眼,等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才能任凭眼泪流下,因为她不是洛长安的娘子,她没有那份人前为他哭泣的权力。 在早点铺子那边火炉前鼓捣着晚饭的古长灵,察觉到大八仙桌前的争吵,心底仿佛刹那间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闷得异常难受,甩手将准备晚饭的活计交给了一旁充满怜惜地看着她的爷爷古怀易,转身抓过一把大黑伞,冲进了门外的风雨中。 古怀易一边接过古长灵抛下的活计,一边对纷纷转头看向古长灵的安澜等三人淡淡解释了一句,说道:“没有盐了,灵儿赶着天色黑尽前去买些回来。” 古怀易虽然是这么解释的,但是安澜、萧半如和醉三千又都不傻,谁也不会相信,各自心中都是微微一沉,默默的不再言语。 古长灵抱着乌黑的大伞冲进风雨中,不自觉地就跑到了对面已发了新芽的古柳下,这里曾是她与她爷爷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地方,也是她与洛长安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他与叶长门一起来得最早,第一次喝豆花时像品茶论酒似的,格外用心,随即却又鲸吞虎噬,一口将整整一碗豆花喝了个底朝天。 她还清楚地记得他说没钱却还要把萧半如的饭钱记在他账上时微微显露出的一丝尴尬,记得他一脚踹飞唐律身边打砸铺子里桌椅的小喽啰,记得他如狼似虎一般三招完败唐律时的狠辣决绝,记得他手指轻弹着斋心堂的房契地契邀请她搬家住进斋心堂的泰然写意…… 她记得,她记得,她记得太多太多,几乎关于洛长安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回想着往事,在恼人的风雨中,在背人的古柳树下,古长灵终于忍不住饮泣开来,任凭热泪灼伤眼角,和着冰雨,缓缓滑进沉痛沉痛的胸膛。 天色不知不觉间沉沉黑尽,木立在古柳树下的古长灵,恍然未觉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仿若乞丐的少年已经在她身旁站了许久。 那少年面容污垢,却又透着一股子清灵之气,特别是那一双眼眸,宛若明空上的星辰,熠熠生辉。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四个多月前在西方圣土菩提寺下被佛陀收作记名弟子的唐三笑。 唐三笑这一次来到东土,说是为了了却人生中的第三笑的尘缘,不过心底更为惦记的还是佛陀交代的取经之事。是以离开菩提寺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朝着大乾王朝的帝都龙城疾行而来。 唐三笑一进龙城就听说了那个什么三阳宫春考之事,又听说了些其他的趣闻,其中就包括斋心堂里多了只白虎的事。他经过佛陀灌顶之后,知道的事情多了许多,知道那白虎乃是佛宗传说中的圣物,便有心前来观瞻,只是走到古柳树下,看到古长灵独自一人在雨中饮泣,不觉就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古长灵的泪水流了许久,直到全身湿透方才渐渐止歇,抬手轻抹了一下眼角,正准备转身回斋心堂,不料一旁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施主,你为什么抱着伞在树下哭这么久呢?” 古长灵陡然听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就近在咫尺,俏脸顿时一寒,急急转身就要呵斥一句,可当她看到同样浑身湿透,却比她远远更为落魄的少年,张开的嘴角又轻轻闭了起来,默默地抬脚就往斋心堂走去,走了两步又心下不忍,回身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大黑伞递给了那少年,这才头也不回地进了斋心堂。 唐三笑木然呆立在古柳树下,看着古长灵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斋心堂的门内,不觉哈哈一笑,双眸间泪水恣肆纵横,久久不能自抑。 夜入三分有半,唐三笑方才缓缓自那不受控制的苦笑之间平复下来,清明的双眸间闪动着明悟洞彻的清辉,抱着安澜送给他的大黑伞,转身往西城陋巷间缓缓而去,口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喃喃自语不歇:唐三笑……唐三笑…… ------------ 第七十三章 乾坤入怀成圣骨 在三阳宫春考在即之际,在斋心堂里四女围桌默然守望的之时,龙城以东五十里开外的紫竹林深处,镜湖大幻阵以下的小书院背后,幽深无极的化魔潭腹地,洛长安手执乌光摇曳的天子剑,仿若杀神一般斩尽最后一名活死人,傲然攀到了那扇沉重幽闭的大门前。 近四个月有余,整整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洛长安手提天子剑,就那么一路从化魔潭的最底层,杀到了石门背后的最高层,感觉就像自人间十八层地狱间攀行而过了一遭。 身上的青衫长袍早已被无数双利爪撕扯得丝丝缕缕,一条条满浸鲜血的碎布蜷缩着,像那被斩去的活死人的无数根枯槁虬曲的手指一般,干涩枯黑而又僵硬,显得极为可怖。 累,无疑是极累的,痛苦,无疑是极为痛苦的,不光自己受伤痛苦,杀人都杀到苦不堪言,面对着那些缺魂少魄而麻木不仁的活死人,杀到后来不是自己也变得麻木,反而感觉自己每一剑斩落,断送的是别人的性命,饱尝那一剑的锋芒所带来的痛苦的却是自己。 要说唯一的收获,那便是在这没有丝毫天地元气的化魔潭下,经过这四个月疯狂无止境的杀戮,在无数遍口诵之下,千叶千言伏魔印的运转更显纯熟,心志变得更为坚定,念力大增。 同时,在无数次的施展之间,真龙大衍道的修行终于突破难比登天的玄关,达到了传说中的以武破道而入的境界,当然,哪怕他是被动而无奈地没有吸纳一丝一毫的天地元气,也亦与人魔所言逐天地于外的入魔之道一般无二。 另外,在亿万次撩挑刺抹之后,他剑道的基础已经趋近完美,与天子剑之间的默契更是深厚绵密,只待日后大魔经习有所成,便可一日之间入了那庶人剑的最高境界,弹指间剑化流光,斩敌于千里之外。 洛长安静静地站在石门后沉吟歇息了许久,待得体力复苏,方才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右臂长扬而起,七七四十九个禅音真言合归一处,轰然脱口而出,天子剑暴起一股无与伦比的绚烂夜芒,轻薄如纸却又锋利如电,仿似水刀切豆腐一般,轻松无比地将沉重厚实的石门穿透而过。 三拨两撩之下,岿然耸立的石门轰然崩催,门外一片幽暗沉静,许久都没有想象中的戴着鬼魅面具的颜渊等人冲将上来。 洛长安静静地等到尘埃落定,方才缓缓穿门而过,到了幽暗的小屋间。一脚跨出石门,只觉四周充沛的天地元气顿时朝体内蜂拥而入,心底不觉猛地一突,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天地元气拒之体外的冲动。 不过洛长安到底是于伏魔井下斩过心魔之人,心志非一般的坚定,略一沉吟,便生生将那一股油然而起的冲动扼杀在了摇篮之中,一边默默运转大魔经,一边静静地观察着天地元气涌入体内之后的境况。 天地元气宛若洪水猛兽一般倒灌而入,初时并不如何听从调遣,待得大魔经悠悠运转了两个大周天之后,分散在四肢百骸间纷乱流窜的天地元气才算慢慢归顺,随着心神的引领,顺着大魔经所记载的玄奥而又复杂多变的路线飞速流转。 如此又行了两个周天之后,洛长安体内所能容纳的天地元气几近饱和,随着大魔经的不停运转,体内的天地元气与体外的天地元气不停地流转交换,时而如万川归海流注气海丹田,时而如潮涌奔腾散至四肢百骸,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洛长安感觉到久未修行的大魔经竟然有一股自行流转的冲动,便由着它运行不止,心神凝聚于灵台之上,静静地看着。在周身的天地元气运转到了九个大周天之后,忽而咔咔一阵仿似尘封已久的土泥破裂的声音自他体内响起,这声响极其微弱,若非此时心神正处于入定状态,只怕万难察觉。 随着体内深处仿似豆子在热锅中外皮破裂的脆响越来越密集,洛长安心生一股极其玄妙的感觉,整个天地都仿佛随着那滚滚而入的天地元气一并涌进了他的身体。 翻涌的浮云春雨,、飘扬的风雪冰花,仿佛没了四季的界限;微波荡漾宁静幽深的青溪,四合相围雄伟瑰奇的龙城,参天耸立战火纷飞的青门峡,仿佛没了地域的局限;甚至于曾于洛府祖宗祠堂所见的旷世的远古战场,都一一浮现于脑海心田,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随着脑海心田中浮现的天地飞快地往外无限伸展,洛长安体内那咔咔的脆响声越发的响亮,越发的密集。在幽静无比的小书院内,显得格外的清脆轰鸣,连带着整个虚空都有一丝玄奥无极而不可触摸的波动隐隐传来,悄然投入到他的体内。 良久之后,洛长安体内咔咔尘埃破碎的声音又由密集转为舒缓,由响亮转为轻微,最终了至于无,体内自行运转的大魔经悠然止歇。一缕缕污秽浑浊的气息从周身洞开的亿万毛孔间散逸而出,原本被污血浸渍的肌肤更显污秽不堪,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恶臭。 洛长安自定定妙境之中醒转,闻到这股自身上突然而起的恶臭,不禁暗自皱了皱眉,一边大踏步往外走去,一边默默体察着自身体内的变化。 洛长安的体内,筋骨血脉仿佛都被洗礼了一番,尽皆明净无尘,纤毫毕现,最妙的是在气海丹田之下,原本晦暗无光的那一块三角趾骨,此刻已如墨玉的明镜一般散发着耀眼的光泽。 黑亮如墨的趾骨中隐隐浮现出一朵虚淡至极的莲花花影,花影摇曳,徐徐上升,竟然顺着督脉一直上入灵台,慢慢化入高悬灵台之上的那朵盛极绚烂的莲影之中。 两个莲影缓缓融合为一,洛长安的心底微微一动,脑海中便多了一篇玄功妙典,大魔经第二层腾龙秘境的修行法门。 洛长安边走边细细将这大魔经第二层的修行法门研读了一遍,见里面虽有近似于散尽体内天地元气而空寂腾龙的说法,但却并不如人魔说的那般绝对与天地对立,不觉暗自叹了口气,有的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就像人魔,他便是活活被自己给困死的。 洛长安走到曾是一片镜湖的虚空之下,纵身一跃而起三丈有余,本以为不会有所收获,却不料指端一滑,整个人不觉往前沉溺,仿佛从高处往下一头扎进深水中一般,四周顿时一片清凉,睁眼四顾,尽是清澈的湖水。 经历了这般玄妙的体验,洛长安不觉在心底对那布阵之人大为钦佩,原本他还以为这辽阔的镜湖是一座幻阵,是虚无而不存在的,但是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虽然他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何在,却并不妨碍对这段经历的激赏和回味。 洛长安自深水处往上撺凫,同时将自己里里外外清洗了一片,待冲出水面游到岸边的时候,身上已经完全没了早先的那股恶臭的味道,甚而连在化魔潭下饱沾的血腥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站在残破古老的渡头,看着身旁新发的柳枝在夜风中抽成了细叶,洛长安想起了三阳宫的春考,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头,虽然在化魔潭下心知耽搁了许多时日,但是却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错过三阳宫的春考。 微微抖索了一下身上已成褴褛的青衫,洛长安不觉又想起了为他缝制这身衣衫的安澜,想到她在斋心堂胆战心惊地等了自己四个月,心下不觉微微一阵紧痛,深深吸了口气,沿着山道飞腾而下,跃过知画亭,穿越青崖涧,奔出紫竹林,片刻毫不停歇地奔到龙城。 趁着朦胧的晓色,城门大开,洛长安经过卫兵的简单盘查,进了龙城,朝斋心堂而回。一路上可以看到四处街巷间涌出许多掌灯的马车,灯笼上都横书三阳两个大字。很明显三阳宫的春考已经开始了,只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几天。 洛长安顾不得考虑太多,飞快穿越东城,穿过朱雀大道,到了十梓街头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街上人潮涌动,大多都是往西城门而去的,不管是披着三阳字幅的大马车,亦或是鲜衣怒马的贵公子,竟都争相前行。 不过像洛长安这般脚下生风,身上碎布纷飞的,还是绝无仅有的,自然有很多人观望注目,外加指指点点,取笑不已。 洛长安也不在意,眼见着斋心堂就在三十丈外,心下不觉暗自松了口气,脚步更加快了三分,不期然一匹高头大马突然横身冲到他跟前,傲然拦住了去路。 金带束发,身着黄明锦衣的洛长宇斜睨着洛长安,满脸戏谑之意,呵呵嘲弄道:“我说洛三公子,你这大清早的打哪而回呢?是往哪家钻别人婆娘的被窝被逮个正着了不成,竟落得这般凄惶之状?” 洛长安抬头斜睨了洛长宇一眼,隐隐从那一声洛三公子的称呼里听出了一些别的意味,仿佛洛长宇已然不再是洛家的人了似的。 不过,洛长安丝毫愤怒都没有表现于外,反倒是洒然一笑,很是随意地说道:“原来是二哥啊,这是要去三阳宫的吧,今天开考第几日了啊?” 洛长宇没料到洛长安不仅对他的羞辱之言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前所未有地笑脸相迎,还痛痛快快地喊了他一声二哥。这与几个月前他在得月桥最后看到的那个洛长安完全不同,甚而与他听闻过的在秋闱猎场不堪受辱一箭射杀了洛长风的那个洛长安也完全不同,而这样的一种不同,让他觉得一下子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 洛长宇敏锐地察觉到内心深处对洛长安不觉而起的一丝忌惮,顿时一阵恼恨无极,重重冷哼了一声,嘿嘿说道:“洛三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性子了,这可还是第一次听你叫我一声二哥呢。” 洛长安脸上的笑容不减,反而多了一丝皮厚的意味,淡淡说道:“不管我叫不叫你二哥,你不也是我二哥么,血浓于水,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洛长宇至此才算品出洛长安那声二哥里头的深意来,洛长安叫他一句二哥,并不是冲着他叫的,而是冲着他们的父亲洛阳明叫的。什么叫血浓于水?那就是说你洛长宇是洛阳明的亲生骨肉,要是让花家的人变着法儿欺凌伤害自己的亲爹,那么你就是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弄明白了洛长安的心思,洛长宇不禁更是又恼又恨,但却又丝毫发作不得。他比洛长安先回龙城多时,自然清楚洛阳明被困花家的凄惨处境,而他又确确实实是洛阳明的亲生骨肉,看着自己的亲爹受罪,他心里自也不太好受,但又丝毫不敢违拗抗逆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便只能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花家的人看待,借以自我安慰和自我麻醉。 然而,洛长安却又偏偏不让他这份心愿得偿,一句话就挑破了他的遮羞布,甚而连布下的伤口也一并给揭了开来。 洛长安看着洛长宇盛怒而又发作不得的憋屈情状,脸上的笑容虽然不减,但是心底却没有任何轻松痛快可言。他很清楚,洛长宇此刻越是表现得纠结,就说明洛阳明的处境越不好。 暗自沉沉吸了口气,洛长安侧身绕过洛长宇,径直往斋心堂大步而去。 洛长宇反应过来,想要再拦上去嘲弄一番,却又忽而觉得索然无味,不管怎么说,洛长安都是他的半个亲人,也还叫了他一声二哥,一味的在自己人面前逞威风,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微蹙着眉头,抖动缰绳,闷闷地往三阳宫去了。 安澜昨夜睡得很晚,但却架不住天还没亮就暴躁不安的白虎一个劲地挠门,只得拖着疲惫穿衣而起,打开房门将白虎放了出去。因为昨日傍晚醉三千领来了太白,一马一虎之间显得极为不对付,所以昨夜就将白虎关到大屋里来了。 洗漱过后走出后院大屋,敞阔的院落里一片静谧朦胧,只有东厢古长灵的房里亮着一盏枯灯,醉三千昨夜回了流云台,萧半如回了萧府,因为近来客人越来越少,所以早点铺子那边也歇业了好几日了,整个斋心堂都透着一股冷清萧索的意味,与外面的勃然生机的大时节极不相符。 安澜到了前面的铺子里掌了灯,一如既往地枯坐到大八仙桌前,偶尔愣愣地看两眼挂在四壁上的字画,任凭白虎和太白十分急躁地敲打着店门,也没心思理会,更没有起身开门的意思,她不想这么早开门,不想看到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因为他们看起来总是那么的陌生。 如此枯坐良久,天色渐渐大亮,白虎和太白仍在不停地敲打着店门,或许是两个畜生尚还算幼小,又或许是斋心堂的店门厚实牢固,两个畜牲自个儿还没法将其鼓捣开来。 古长灵缓缓从后院踱进空旷的铺子,经过昨夜的宣泄,此刻俏脸上又恢复了那份独有的冷傲冰霜。看到白虎和太白鼓捣店门而安澜木然端坐的情景,暗自蹙了蹙眉,默默地朝门前走了过去,正要抬手开门之际,店门忽而震动,有人从外面敲得砰砰作响。 古长灵微蹙的秀眉不觉更紧,不知道是谁这么不清楚斋心堂的近况,还来敲门。可心念方起忽又猛地一震,似乎冥冥中感悟到了什么,俏脸上浮起一丝激动,飞快地探手往门栓上抓去,纤细修长的青葱玉指都不禁微微颤抖开来。 古长灵是这般反应,枯坐在大八仙桌前的安澜亦是猛然色动,霍然站立而起,快步冲到门前,竟然还抢在古长灵的前面一把抓住了厚实的门栓,啪的一声抽离开来。 哗啦一声,幽闭的店门大开,只见门前赫然长立着嘴角含笑眼藏温柔的洛长安,不过身上的衣衫却已尽成碎缕,紧致而柔韧的肌肤在春风抑或荆棘的剪裁下,布满了细密而浅显的伤痕。 安澜猛地怔愣了一下,随即呜的一声重重扑进了洛长安的怀里,削肩颤动,清泪纵横,已然没了半分传说中的金娘子的风范。 古长灵亦是红了眼角,不觉急急上前了一步,却又猛然顿住,就那么静静地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洛长安,眼底的温柔却是如何都掩饰不住,丝丝缕缕的,宛如万千柔丝,紧紧的缠在洛长安那挺拔俊逸的身体之上。 洛长安紧紧拥抱了安澜一会,这才探手将她从怀里扶了起来,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滴,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 第七十四章 四美奇情心不易 听到洛长安这么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安澜止不住又红了眼圈,紧咬得丹唇发白,含着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回屋梳洗一下,换身干净的衣衫。” 洛长安默默点头,拉着安澜的手,抬步进了斋心堂,对着一旁显得有些呆滞的古长灵微微一笑,朗朗说道:“这次让小妹跟着忧心了。” 洛长安的这一声小妹,令古长灵突觉无比的酸涩,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洛长安回来了,这就是最大的喜事了。勉强笑了一笑,转身往早点铺子那边的快步而去,口中略微显得有那么一丝哽咽地说道:“大哥回来得早,肯定还空着肚子,我去给你熬碗粥。” 不管是从古长灵此前的种种关怀还是从她适才的反应上,洛长安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那份心,只是他自知福薄,受不起这份情,这才表现得如此淡漠而决绝。 洛长安牵着安澜往后院而去,走了两步,这才留意到打从开门的刹那就奔到他身后凑来凑去的白虎和太白,看到白虎长到了半大个,已经隐隐彰显出了一丝王者风范,欣慰之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看到长成了高头大马的太白,剑眉就不觉轻轻抖动了一下,探掌轻抚了一下柔韧结实的马颈,淡淡问了一声:“醉三千回龙城了?” 安澜轻轻点了点头,情绪上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恢复了往日那份沉静风流的气度,淡淡说道:“昨日傍晚回来的。” 洛长安估摸着醉三千这时候特地赶到龙城,只因为他曾经千里送她回北方故乡的时候说过去寻马的一句话,如今专程将飞马太白给送了回来。 洛长安跟醉三千相处的时间不久,但从青门峡以南横穿长龙洞到青门峡北门徐将军府,一路上生死相依,对她的热烈而执着,对她的柔韧而倔强,可谓是知之甚深。也很清楚她将对成丰皇帝姬无忌的那副心思全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的事实,对她的归来虽说有些意外,但却也什么都没再多想没再多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安澜跟着洛长安走了一段,到了敞阔后院中央,轻咬着唇角,又淡淡然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萧半如一直都在四处找你。” 洛长安闻言神色不动,仍然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言语。不管是对于萧半如会四处寻找自己,还是对于安澜此刻坦言相告,他都早有预料。他早就欠着萧半如的了,索性也只能继续欠着,但却不论如何都不能再负了安澜。 回了后院大屋,安澜打了满满一大桶沐浴的热水,洛长安褪去衣衫,深深窝进略微有一点点烫却又完全可以忍受的浴汤之中,任由安澜帮他仔细濯洗着脏乱的长发,微眯着双眼,十分平淡地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大略的讲了。 水雾蒸腾之间,安澜一直静静地听着,中间虽有几次因为洛长安说到惊险处而略约变换了些呼吸的节奏,但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她很清楚,洛长安这些话本是可以不说的,她也不会逼问,但洛长安主动跟她讲这些事情,那是心底里把她当做自己人,不愿意她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和忧心。这份细致和深情,是对她的怜惜,是对她的爱,虽然平平常常,但却令人感动。 仔细梳洗过后,洛长安换了一身靛青的春衫,长发也由安澜仔细盘起,用青巾束紧,蛾眉俊目,卓逸挺拔,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清爽,朝气蓬勃。 洛长安取过天子剑,很是潇洒地往腰间一挂,又取过自人魔身上得来的七色七孔小短笛,收入长袖之中,这才转身正对着安澜,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或许是因为曾经在小孤山上生活太久的缘故,洛长安一直都并不太注重自己的着装,但在安澜的面前,他还是表现得比较庄重的,至少今天也算是一个特俗的日子,三阳宫开考的第一天。 整理好衣衫从后院到了前面铺面,古长灵熬的粥也已经好了,虽然从门外西去的人潮渐少的情景看来,时候已经不早了,但是洛长安却没有一丝一毫着急忙慌的表现,大咧咧地往大八仙桌前一坐,静等古长灵将热粥和几样精致的糕点送到桌前,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边吃还不忘闲话家常几句,问问早点铺子那边为什么显得这么冷清的实情。得知是因为白虎和自己失踪的双重原因所致,顿时老不客气地抬手往凑到他脚下的白虎头上揍了一下,笑骂了一句不懂事的畜牲,搞得白虎很是不乐意地低声嘶吼起来,但却又不曾真的动怒,吼了两声又讨好似的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洛长安早饭吃了一半,得到消息的醉三千和萧半如前后脚闯了进来。进门时明明都是满脸激动的神色,进门后却又不由怔住,哑巴了似的不知如何言语了。 洛长安倒很是坦然,抬眼淡淡扫了二人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吃过早饭没有?没吃的话就坐下一起吃点吧。灵儿,去给她们盛碗粥来。” 古长灵不等醉三千和萧半如答应便起身到火炉前麻溜地盛了两碗热粥过来。萧半如和醉三千见了,也都只好在桌前坐了。 一碗粥没喝到一半,醉三千到底性格直爽,忍不住开口埋汰了一句:“怎么?出了一趟远门就忘记了今日是三阳宫春考的日子了么?” 醉三千之所以这么说话,倒不是她性子不好,只是因为看着洛长安不仅没受什么损伤,而且修为有了长进达到了圣骨秘境,这才言语无忌,损他一损,不管怎么说,她昨夜回了流云台可没少作安排,也没能睡得好。 洛长安淡然轻笑,就如对面十梓街头的那株古柳一般,透着股神韵悠长的感觉,呵呵说道:“北国的公主都记得三阳宫的春考,还特地送来太白,我又怎么可能忘记。” 醉三千秀眉微微一挑,斜睨了洛长安一眼,经过四个多月的争战谈判,北边草原上的情势虽然还没彻底完结,但是慕容氏独大已成定局,不然她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长安身在千里之外,仅从她身上就能洞察一切,还提前称呼了她一声公主,这份眼力劲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醉三千白了洛长安一眼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探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一样的东西放到了洛长安身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上次送我父汗一份大礼,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回礼。” 洛长安略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慕容垂竟然还会给自己赠送礼物,倘若让泰斗宫中的那位知道了,只怕又要对他又忌又恨了。 暗自唏嘘了一下,探手取过醉三千递到身前的礼物,光看匕首外的皮鞘,暗红流火,鳞甲栉比,竟是用他曾于长龙洞中割下的那段赤炎大蟒蛇的蛇皮所制,触手一片温滑柔润,但于那一丝温滑深处,却又透着一股刺骨的冰寒凌厉之意,显然是皮鞘中利刃所发。 轻轻拨开皮鞘上设计精巧美观的纽扣,只见狭窄的鞘囊内横卧着一柄如冰如雪的薄刃,仿似蝉翼轻纱一般,晶莹剔透,无柄无棱,形似半月,十分的精美,异常的轻灵。 洛长安看到这样一件东西,不觉想起了醉三千招引九天弦月的那一柄夹在手指之间的无极离刃,但很明显,那一件没有眼前这一件大,两者应该是一阴一阳相配的一套。 剑眉微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转眼看向醉三千,见她的眼神略微有一丝闪躲之意,耳根处荡漾着一抹极轻极淡的嫣红,心中更是了然,轻轻合上皮鞘,又送了回去,淡然笑道:“汗王这份礼物太过贵重,长安不敢收。” 醉三千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嘴角微微一撅,露出一抹不太高兴的娇憨之态,颇为失落地将东西又收了回去,起身就往外走,大大咧咧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三阳宫的春考开考在即,你不怕迟到错过了考试,我可不想错过了看热闹的机会。” 醉三千起身走了,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但她到底算是洛长安的朋友,大家是同路人,那么洛长安也就不能再像刚才那样慢条斯理地继续吃下去了,大口喝完碗里所剩无几的清粥,探腰起身,边走边道:“那么急做什么,第一科考的是礼科论述,有什么热闹可言?” 醉三千其实也没真的出门就策马扬鞭而去,而是站在廊下侧身等候着众人出来。 洛长安走在最前面,就要出门的时候,却看到萧半如还坐在桌前没有起身,想着自己从见面到现在还没跟这位大小姐说过一句话呢,不仅暗自有些歉疚,看着她那愈发清减了三分的俏脸和身影,不觉暗自深深一叹,却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正犯愁之际,忽而心下灵机一动,猛然想起曾在自丰州而来龙城的大船之上,萧半如打算教他乐艺之际提到过身带一支玉笛在侧的事情。照此说来,萧半如无疑是尤擅吹笛之人,眼下自己不正得了一支看似来历不凡的短笛么,何不赠送给她? 此举不为还她多少恩情,只为这七色七孔短笛与他这一次失踪这么久牵连甚深,赠送给她,也不枉她这几个月对自己的挂念和忧心。 洛长安一念及此,便又转身折回两步,站在萧半如身旁,抬手从怀里将那支七色七孔的短笛掏了出来,落落大方地递到她身前,淡然笑道:“我这次出门得了一件还算不错的东西,从前听你提到过擅用此物,就给捎了回来,你看看合不合眼缘。” 萧半如看着洛长安递到身前的短笛,刹那间想到了当初在自丰州而来龙城的大船上的情景,身躯不禁微微一震,或许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不经意地触碰到了,眼圈微微一红,不过随即却又洒然一笑,探手轻挥,抄过洛长安手中的短笛,顺势长身而起,双手往身后一搭,一摇三摆地大踏步往门外走去,霎时间又恢复了那份大小姐的风采,跋扈说道:“哼,别想着这样就轻易把我打发了,把小花让给我才算完。” 萧半如口中的小花,指的就是白虎,当初洛长安自秋闱猎场带着眉眼尚未长开的小白虎到萧府还紫金弓的时候,她便讨要来着,但是洛长安和小白虎都不愿意,紧接着还没等她施展其他的手段,洛长安就先是到问鼎侯府把安澜给接了回来,继而就又消失不见四月有余。 在洛长安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她自然没心情顾及白虎,如今洛长安回来了,而且还给她捯饬了一件不大中看却明显不同寻常的短笛,更重要的是她懂得这支短笛里所深藏着的情谊,不管洛长安会不会接受她,至少他能明白她的一份真心,他能正视她的一份真情,这个比单纯的感激亦或是感恩更为深沉,更为坦荡,也更为难得。 洛长安知道萧半如提到索要白虎只不过是自寻一级台阶下罢了,丝毫也不放在心上,或许他压根就并不担心白虎当真跟了萧半如有什么不好,他怎么对待白虎的,想必萧半如最能明白,甚而比安澜还要明白,至少她从未像安澜初见小白虎之际那样多少对它有些溺爱的表现。 看到萧半如恢复了常态,洛长安的心思方才彻底舒坦开来,出门翻身坐上太白的马背,在醉三千、萧半如、安澜和古长灵四美陪同下,招摇过市,一路往三阳宫而去。古长灵本没打算跟着去的,却不想安澜临行之际拉了她一把,不好拒绝,便也跟了上来,就当是去长一番见识也好,毕竟三阳宫可是世人景仰的地方。 出了龙城西门,经过十三里开外的月明溪畔得月桥,辗转往北,过炎罗河,弃舟登岸,便可看到三座大山品形而立,诸峰葱茏,虽不见得有多雄壮崔嵬,但无不云缠雾绕,显得十分的幽深厚重。 洛长安一行五人,分明已经来得太晚,不甚宽阔的石子道上,几乎再也没了其他的人影。洛长安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漫不经心地观赏着夹道两岸的春色清明,相比于青溪镇的小桥流水而言,三阳宫一带到底沾了帝都龙城的浮华,夹道两旁的新柳深处,隐隐可见不少琉璃的亭角轩檐。 往北转西,走过十多里,便见一片田舍般的大院,自三山之间的高坡上铺散开来,院前没有高墙,唯有竹篱尺许,其内多种桃花,此时二月,天寒未暖,繁密的枯枝间尚还只抽出一点点花芽儿,等到再过半个多月到一个月来看,便四野粉红若梦,是三阳宫最美的时节。 沿着高坡往上,到了顶处,便觉出三阳宫的敞阔豪迈来,此刻大院之中,阳光普照,青石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溜儿的三尺朱漆卧足的矮几,几下铺一张长席,席上横置一块四四方方的厚实蒲团,蒲团上或肃然端坐,或俯首作书,仔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合甲子之数,六十人便是三阳宫每年春考的上限。 当然,六十张矮几之间,有洛长宇,有付秋声,有其他的一些贵族子弟,还有一些军部送上来的人,但却也有一张空着,那一张矮几正是壬辰位所在,是洛长安的位置。 三阳宫素来开明,不管是春考还是平常上课,都没有迟到一说。今天是春考的第一日,上半日考的是礼科,只要你赶在考官离开之前交卷即刻,不在乎你迟到多久。 洛长安翻身下马,站在前来观望的人群外,静静地朝大院中看了一眼,只见除却一个年过半百气度儒雅的主考官外,在大院后的承云台上,还坐着不少身份显赫之人,不光有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这么两位三阳宫的客卿长老,还有隐王姬谅尘,甚而是成丰皇帝姬无忌也携着玄妃公冶玄亲自莅临。 洛长安看着承云台上那些个身份显赫之辈,不觉暗自蹙了蹙眉,看来此前姬无忌到此,定然举办过一个类似开考典礼的仪式,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隐晦地提点前来应试或者观望的年轻才俊们,除却三阳宫之外,他们还有另外一个武极殿的选择。 当然,姬无忌绝不会提这样的话,洛长安只是看到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脸色都不大好,便不觉在心底揶揄了一下而已。 不管成丰皇帝姬无忌等一干人居心何在,更不管他们勾心斗角到何等境地,都与他洛长安没有太大关系,他是苍山侯萧鼎推荐来的,只要不折了苍山侯的面子,顺利考进三阳宫即成。至于进一步进入后面大山里头的书院或者道院,乃至深入废弃的禅院禁地探寻白楼观的隐秘,还得日后再说。 洛长安缓缓出了口气,淡然微笑着看了安澜一眼,昂首阔步穿过略显拥挤的人群,手持早些时候领到的那一块三阳宫的木牌,穿过院门,朝着主考官执手躬身一礼,默默坐到了壬辰位上,探手展卷,俯首下视,看到卷首醒目的标题之际,不禁剑眉微微一挑,露出一丝震惊意外之色。 ------------ 第七十五章 破题无言无不言 洁白柔润的春芽大澄宣纸之上,当首写着一行俊逸潇洒的小楷:季氏八佾舞于庭,以雍彻。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三阳宫春考礼科的题目,便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段话。然而,在洛长安的眼底,这两句话看似前后不怎么搭调,而且没有一个礼字,但里头却藏着深意。 季氏,是在千年前的武皇帝之后,大乾的第一大氏族,几乎操纵着整个国家政权,手持碧血剑平定四方的成王,便是死在季氏手中。 佾,是圣祖元皇建国后,每逢国典之际,以作余兴的舞蹈。八佾,即八个人一排,共有八排;诸侯之邦,六人一排为六佾。诸侯之下,公卿大臣之家,四人一排,一共四排,为四佾。这是固定的规定。 雍,亦是圣祖元皇建国之后所定下的天子国乐。古诗有云: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每逢奏响雍这支国乐之时,天子肃穆端行其中,诸侯公卿相护左右,十分的庄严凝重。 季氏在武皇帝血竭而亡后,以雷霆手段把持了大乾的朝政,害死了平定四方的成王,自然很是得意,在家中大摆筵席,奏雍乐,舞八佾,玩起了天子的味道。这无疑便是礼崩乐坏的典型代表了。 季氏乱乾这一段往事,史书上有记载,三阳宫后面大山中书院的夫子也曾有评论,言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意思是要特别注意,季氏这种僭越天子之礼的事情都忍心做了,还有什么事情他不忍心做的呢?叛变、造反什么样的事,他都会干的。 果不其然,季氏后来便真的拥兵造反,意图废乾自立,结果终究是气运不足,落了个身首异处,全族覆亡的下场。 当然,季氏覆亡,大乾王朝得以保存,这里头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捋清的利益权争的关系。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次三阳宫春考的礼科试题重提季氏乱乾一事,很明显,矛头直指当朝的公侯权臣而去,而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作为当今最大的两位权臣,又多年把持朝政,自然是首当其冲。 至于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的诘问,书院中的夫子也早有言语相对: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如此一个早有定论一个早有答案的题目出现在礼科考卷之上,出题之人明显不需要你再去辩论礼的根本,也不需要你去拟订礼的规制,只是要提醒你,天下的礼数早已规定好了,你只需要好好遵守就行,否则终有一日,下场必与那季氏一样。 这样的题目,自然只有亲临现场的成丰皇帝姬无忌会出,也只有他敢出,如今大乾王朝虽然衰微,但终究还是天下正主,再加上新近青门峡大捷,军心振奋,民心尚存,是以不惧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翻起什么大浪。当然,除却这些表面上能看到的格局之外,姬无忌自也有他怡然不惧的背后实力。 洛长安看过这样的礼科考题之后,蹙眉沉吟了片刻,双手往长袖中一缩,交叠在身前,双眼微阖,竟是入了那定定妙境中,神游太虚去了。 既然这礼科的考题已然成了成丰皇帝姬无忌的喧声筒,也就没有任何作答的必要了,不管是附议历史定论批判季氏也好,亦或是辩驳夫子君臣礼忠之言也罢,洛长安都没有任何兴趣。 在他认为,千年前季氏乱乾也罢,如今权臣霸政也好,都不是单方面的原因,皇族自身不振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这样的话,很明显是不能写在答卷之上的,所以他弃笔不作,闭目养神,静等三香燃尽,主考官将身前的白卷收走。 洛长安既然不想作答,却又并不拂袖就走,这一个无声的姿态,无疑算是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既有对成丰皇帝姬无忌的质疑,也有对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不满。似他们这般将朝廷的权争直接捅到三阳宫的考场之上,到头来牺牲的只会是怀着殷切希望前来参加春考的学生,毁损的也只会是三阳宫的历久不衰的声名。 从各部推荐到三阳宫来参加入学春考的人,除却极少数有些特殊关系的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人中俊杰,洛长安能于礼科考题上管中窥豹,他们也都看得透彻,不过却很少有人会像洛长安一样交白卷,虽然无可奈何,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写下一些言辞,不管达不达意,多少会写一点。 很快的,三香燃尽,上午整整两个时辰的礼科考试终于结束,前来参加春考的六十个人,十之八九都情不自禁地暗自舒了口浊气,洛长安神色不动,自那定定妙境中悠悠醒转,负手出了大院,与安澜等人凑到一处,转而往三阳宫的餐堂走去。 三阳宫距离龙城虽不算太远,但中间隔着炎罗河,是以有为前来参加考试和观望的人提供一顿午饭。 洛长安随着人潮往东首山下的餐堂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安澜等人之前可都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动笔的,然而谁也没有发问,只是各自细听着人潮中间的窃窃私语,不多时便将那礼科考试的题目听了个全。 四女中除却古长灵,其他三人都是精晓国事之人,听到那早有定论和答案的考题,均是秀眉微蹙,俏面生寒,隐隐有些闷怒之色。 正在这时,又有一批人从后面跟了上来,其中有一个硬朗少年,估摸着是从哪部军队推荐过来的,嗓门比较大,气儿比较粗,纵使有刻意压着嗓门,声儿也还响亮,对着身旁的人讶然说道:“有人交白卷,你知道么?” 走在一旁的也是一个来自边军的士兵,闻言眉头轻轻一扬,撇了撇嘴,笑道:“估摸着又是哪个酒囊饭袋托关系混进来的吧,那样的人,哪里懂得忠义二字!” 这两人一言一语罢了,周围的人顿时也都窃窃私语开来,一下子将那交白卷的人给折损得不轻。安澜和萧半如虽然秀眉微锁,目光清寒,但是见洛长安神色坦然全无介怀之意,便也默默的没有理会,倒是醉三千有些不忿地冷哼了一声,回头漠然斥道:“无知庶子,背后谤人,就你们这样的,也算是知礼之辈?” 军中的少年素来狂傲不羁,乍然看到身穿胡服的醉三千回头呵斥,纵使见她长得倾国倾城,也不禁横眉冷对,寒声讽笑道:“夫子曾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你这夷狄蛮女,又有什么资格在此评判我大乾之礼?” 军中的少年此时引用夫子的这一句话,诛心之意甚浓。诸夏是指身在大乾王朝以前的中原部落王国,夷狄则是泛指没有文化的边远之地,在圣祖元皇开创大乾王朝以前,中原四方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四个边荒种族的存在,这四族当时没有任何文化,异常野蛮。 夫子的意思是指当时这四方夷狄之族,虽然都有君主酋长,但是光有形态,没有文化,不如诸夏。虽然诸夏灭亡了,但是在其文化的基础上,创立起了一个更为伟大的大乾王朝,其历史上的精神,永垂万古。 很显然,而今不同以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大乾王朝东南西北四方边疆之地,虽然仍旧生活着许多其他各族黎民,虽然这些族人仍被统称夷狄之后,但是他们却也早已有了自己的文化,有了自己的民族精神,远远不符夫子言语中的夷狄之义了。 然而,那军中少年却是仍然生吞活剥地引用至此,以醉三千热烈而执着的性格,焉能不怒? 醉三千的俏脸上已然没了寒冷之意,反倒浮起一抹醉人的微笑,宛若三月的春风早到,吹得院内桃花盛开,透着一股惊艳绚烂的粉色,只是桃花一开,紧接着便又要凋零,醉三千的微笑之间,却又不觉隐现一丝冰冷的杀机。 倘若此时有流云台上熟知醉三千的人在此,看到她这般神色,定然束身俯首,两股颤颤,冷汗能从头顶流到脚心窝。因为这代表着醉三千动了真怒,起了杀心。 只见醉三千就那么轻含着笑,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四周的天地元气忽而疯狂汹涌,宛若万千龙蛇一般,灵巧无比地穿过众人的肩头腋下,径直往那个口吐诛心之言的军中少年体内钻去,若非有前面的冲突发生,也不看那少年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大家绝对会认为是那少年自行运转功法吸纳天地元气,而且还会为他引起如此巨大波动的实力而震惊。 然而,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解除了众人心生错觉的可能,不过十数息的工夫,那个军中少年惨白的脸上忽地腾起一抹凄艳的血红,紧咬的牙关松动,闷哼声中一股暗红的热血喷薄而出,身形霎时间变得无比萧索,神情凶狠而恶毒地盯着醉三千,却又不敢再有丝毫的言语举动。 实力的强弱悬殊,往往便是这样,不需要徒费一言一语,便也能令对方胆怯折服。 不过,当醉三千还要继续施为之际,人群后一阵熙攘,随即恭然四散,让出一条大道来。成丰皇帝姬无忌身着金缕衣,背负着双手,颇具威仪地缓缓踱了过来。淡淡地扫了洛长安一眼后,深深地看向醉三千,嘴角浮起一丝略微冷硬的笑意,悠悠说道:“回了龙城怎么也不来找朕?” 醉三千的秀眉不觉微微纠结了一下,眼底浮动着清冷之色,撇嘴轻笑了一声,看向姬无忌身旁的玄妃公冶玄,淡淡然说道:“在下一介夷狄蛮女,不知礼义,焉敢擅闯泰斗宫,惊了天子和娘娘的圣驾?” 醉三千这么说话,虽有借那军中少年之言反讽之意,但却也表明她的心中对姬无忌尚还有些愤愤不平,到底是十年的感情,纵使已经转念于洛长安,也仍然没办法说放下就放下,没办法做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和心无挂碍。 这也就是醉三千,是她的本性,热烈而执着,柔韧而倔强。对人、对事、对情,尽皆如此。 是以,姬无忌听到醉三千这话,不但没有动怒,反而略觉宽慰,悠悠继续说道:“朕与你相知多年,哪里会有打扰一说。这样吧,今夜朕在摘星台摆酒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四周之人虽然不敢贸然惊呼,但是听到摘星台三个字,无不暗自震惊不已,特别是那个对醉三千口吐诛心之言的军中少年,更是刹那间面如死灰,胆战心惊。 摘星台位处泰斗宫深处,乃是皇宫重地,台高三十六丈,矗立在整个龙城的制高点上,上可洞察宇宙奥妙,下可俯视人间沧桑,每每于国典抑或祭天之际,方才于台上开宴。 如今,姬无忌仅仅为了醉三千一个人,便要在摘星台上设宴款待,就是看不出醉三千地位如何尊贵,也足能知晓她在姬无忌心目中的重要程度了。 当然,这都是大多数不知详情的人的想法。姬无忌这般无事献殷勤,落在洛长安等明眼人眼底,无疑是想趁着醉三千对他的旧情尚未完全断绝之际,再好好补救一番,毕竟此刻醉三千已不是几个月前的那个流云台的幕后老板那么简单了,她还是草原上新的大汗慕容垂的千金,草原上新的公主,有着堪比皇后周一蘅的能量。 醉三千自然也知道姬无忌的心思,只是有些齿寒于他的功利之心,略为萧瑟地冷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多谢天子的美意,只不过我已经与洛长安约好了,今夜去斋心堂共谋一醉。” 姬无忌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冷冷地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洛长安,却又撇嘴轻笑说道:“才考了一科你们就准备好办庆功宴了啊?朕刚才听说,那个交白卷的好像就是洛公子吧!” 姬无忌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纵使竭力压制,却还是有不少人低声惊呼出来,至此,那个负伤的军中少年也知道了醉三千为何突然对他发难了,一双愤恨的眼睛,不觉又转到了洛长安脸上。 洛长安的脸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一点也不在意众人震惊中满含鄙视的复杂眼神,眼角的余光在姬无忌脸上浮掠而过,抬起脚步漫不经心地往三阳宫的餐堂走了过去,压根就没把交白卷当回事儿。 姬无忌的眉梢不觉猛地颤动了一下,洛长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众甩脸色给他看了,上一次在双林山下便也是如此,似乎在他洛长安的眼底心中,他这个大乾王朝的天子完全是一个摆设,竟还比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在他面前还要没有规矩。 其实,这也怪不得洛长安,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洛长安无官爵名位在身,又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圣贤之名,实在是没有什么要讨好巴结姬无忌这个大乾皇帝的,再者说他这个皇帝能不能做得稳当还不一定呢! 醉三千看到洛长安扬长而去的挺拔背影,终于忍不住撇嘴轻笑了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此前青门峡一战,若是没有洛长安,只怕你这个大乾皇帝都快没地方睡觉了,嘿嘿,秋闱狩猎大典,亲点三阳宫春考试题,真不知道你这股子狐假虎威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早先就从来都没有发现呢?” 醉三千这一段话说得石破天惊,可谓是当着众人的面,彻底撕下了成丰皇帝姬无忌的面皮,重重的扔到脚底下踩了又踩。 青门峡一战,洛长安无疑功勋卓著,然而却是名不经传,因为知道内情的人,谁也没心思将之往外透露,洛长安自己也不曾多言,或许说了,别人也未必会信。全龙城乃至整个大乾的子民,都认为是天子运筹帷幄,是苍山侯忠勇杀敌。 可眼下那一段被人隐藏的实情和洛长安这个人,从醉三千口中肆无忌惮地被拖了出来,虽然未曾言明其中细节,但是看成丰皇帝姬无忌的神色变得无比阴狠,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暗自信以为真,同时又是胆战心惊,俯首讳莫如深。 姬无忌盛怒之下,不禁嘿嘿冷笑出声,愤然拂袖往三阳宫外大步而去。醉三千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彻底的死心了,他不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再者说他本身就对醉三千没有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既然自己得不到,那么就不再痴心妄想,筹谋算计,趁早将其毁灭就好,连带着,也要将洛长安一并灭掉。 姬无忌愤然离去,尚未走远,身后聚在前往三阳宫餐堂的路上的人群顿时哗然一片,洛长安于青门峡一战功不可没的消息刹那间散播开来,很快又乘风吹进了龙城,传遍大街小巷,家喻户晓。 于是,便有不少人将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的猎王的称号又给搬了出来,甚至杜撰出成丰皇帝姬无忌早就知道洛长安的功勋,这才借秋闱狩猎大典,特意封其为王。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成丰皇帝姬无忌尚未回转龙城,洛长安往日里只是一个空有名头的猎王称号,无形中已在万民心中坐实了。 ------------ 第七十六章 一曲罔罟无声闻 经过成丰皇帝姬无忌和醉三千这么一闹,洛长安的声名便刹那间变得响亮起来,不管是走在三阳宫的大院之中,还是在饭堂吃那简便至极的三菜一汤之际,都会有不少人暗地里打量着他,有的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的无非是交白卷和青门峡大捷之间的种种猜测。 洛长安对一切都不予理会,吃过午饭后在三阳宫内随意观赏一番,直到临近乐科开考,方才转身往西边一股流泉下走去,下午的考场设置在清泉之上的鼓琴台中。 鼓琴台不像登云台那般高耸孤立,就是一座古朴开阔的敞亭,三面临川,唯有东边与三阳宫大院相通,留有一处遍植桃花的园林。 洛长安随着众人走进桃园,身旁的安澜忽而秀眉微微一动,低低说了一句:“三阳宫果然不凡,区区一座桃园也能自成阵法。” 洛长安虽然略懂奇门算数,但是对阵法素来少有研究,听了安澜这么一说,不觉暗地里运转起大魔经,想要通过牵引天地元气的流动来真切感触一下。 玄功一动,四周的天地元气瞬间纷乱起来,洛长安还没来得及观察安澜口中言及的阵法,便觉眼前的光景忽而一阵迷茫,随即风雨如晦,迷雾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低矮荒芜的草亭,亭间负手长立着一位冷峻的少年,正是去年在丰州城外的桃花亭中的情景。 看着眼前突然浮现而出的过往的情景,以及亭外的炎罗河宛若狂龙一般翻涌冲刺而来,洛长安心头微微一动,千叶千言伏魔印中前四十九个禅音真言一念而过,心神一定,眼前浮生而起的幻象霎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洛长安蹙眉转头四周看了一眼,只见绝大多数人都面露沉湎回忆之色,眼色迷离,有惊喜者手舞足蹈,有惊惧者捶胸顿足,一缕缕宛若游丝的天地元气从桃树根下飘逸而出,往他们的头脑中钻去。 就连修为不甚高深的安澜和古长灵也是秀眉紧蹙,神色凝重,很明显也陷入了幻境里头。唯有已然晋升大阳初照之境的醉三千神色坦然,不受影响。 洛长安暗地里感触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桃林阵的妙处何在,正准备用千叶千言伏魔印唤醒安澜和古长灵之际,只见一个素衣长衫的中年人从鼓琴台前负手而来,一路上桃树辟易,阵法自消,不到片刻工夫,陷入幻境的众人俱都一一清醒过来。 中年男子气度沉静,有意无意地扫了洛长安和醉三千一眼,对仍然略微有些怔愣的众人淡淡说道:“时候不早了,跟我来吧。” 中年男子这一句话虽然说得平淡,但是话音之间有一股玄而又玄的律动,众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错愕之色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经过那一场幻境似的,神色坦然地跟着那人往鼓琴台走了过去。 洛长安不觉落在了后半截,刚迈开脚步,身后的醉三千便淡淡地说了一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三阳宫果然卧虎藏龙。” 洛长安闻言不禁眉梢微微一挑,深深地看了在人群前领路的中年男子一眼,默默点了点头。他知道醉三千已然晋升大阳初照之境,她之所以发出这一声感叹,是在提醒他注意。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很清楚刚才是洛长安贸然运转玄功,引动了桃园阵法。 到了鼓琴台前,便可看到亭内敞阔,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从胡琴琵琶到古筝长笛,从芦管笙花到丝弦磬鼓,一应俱全,而且样样精致古朴,一看便知道来历不凡,足见三阳宫乐科的底蕴十分的深厚。 素衣长衫的中年男子缓缓到临川侧几前席地而坐,探手拂开身前的卷轴,淡淡然振臂扬袖,说道:“开始吧。” 乐科的考试比较随意,不按甲子先后顺序而来,谁准备好了谁先上,像某些军中少年实在不会乐器的,也可以击剑当歌,配合拳脚做一个简单的表演。而中年男子则负责品评每一个人的演奏,将成绩记录在他身前的那一张卷轴之上,待六科全都考完之后,与其他五科成绩一同张榜贴在登云台下。 中年男子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大步上前,手持一柄阔剑,剑长四尺有余,乃是军中定制的一种,而那人便是之前在醉三千手底下吃过亏的那一个。 少年执剑倒垂,双手相搭,恭恭敬敬地对着主考官长揖及地,起身后见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忽而抖手翻腕,沉重的阔剑斗转直上,引领长臂伸张到极点,悠然一个翻转,继而沉坠而下,左手屈指往剑锋上重重一弹,铿然一声彻响,震人胆魄。 “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跃游雷,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军中少年叩指弹剑,长身而舞,时而静如松山,时而动若惊雷,口中吟哦,气息充沛,将一首“裴将军诗”完完整整地演绎而出。 这首裴将军诗,出自先乾圣门丹青门门主颜卿真之手,原是一副暗合武道精髓的盖世法帖,后来流传开来,拓本在军中极为盛行,大乾前前后后有不少将军从中大获益处,不光自身修为大进,而且创下偌大功勋,丰功建侯之辈亦是不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花家的先祖。 如今,丹青门早已不见踪迹,但这首裴将军诗仍然流传极广。军中少年此刻弹剑高唱此诗,不无言志之意,而且通篇演绎下来,亦是一气呵成,多少也展露出了他在修行一道上已然立下不俗的基础,正是大有可为的年轻俊杰。 素衣青衫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是受到军中少年的感染过深,还是对这首裴将军诗颇多体会,在军中少年演绎完毕之后,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执笔在卷轴上写下了两个字:甲下。 甲在上,后余三格,方才有下,依照三阳宫历年的规矩,考生成绩一律分为四等,分别为甲乙丙丁,各类又细分上中下三品,合成十二等。照军中少年的表现来看,得了这个甲等下品的成绩,应该算是很好的了,毕竟这是乐科的考试,未动丝竹而能晋身甲等,实是开了多年的先例。 三阳宫各科考试的成绩虽说不会当场宣布,但是却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先例,中年男子的主考官写罢,军中少年探眼便看得轻轻楚楚,仍然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激动的潮红,显得极是满意地出了鼓琴台。 军中少年的表演和神情,大家都看到一清二楚,有了这第一个成功的先例,各自心底稍稍都放松了一些,一时间竞相上前,隐隐然有了一丝争先恐后的迹象,只不过令很多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那军中少年那么好的运气,一连三十几个人演奏完毕,也没有再出一个甲等的成绩。 因为一连太多惨败失落的面容从眼前经过,余下来的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有些迟疑起来。洛长安见许久都没有人站出来,便抬脚从人群后往前走,准备接下这个空档,可是他刚走到台下,便见一道金色的身影一闪,抢在他前面,快速进了鼓琴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洛长宇。 洛长宇取过一张古琴,盘腿端坐于琴前,抬眼若有若无地扫了洛长安一眼,伏手于弦,默默沉静了一下气息,随即十指如风拂杨柳,琴弦波动,清绝旷远的琴音扶摇而起,乃上古六代乐舞中的第一首《云门大卷》。 云门大卷乃是上古圣皇依照凤凰的鸣叫声分为十二个音阶创作而成,一直以来都是祭祀天神的神音圣曲。传闻上古圣皇创作此曲之际,贯通天地六合,引天神与魔鬼同现于云端幽谷,进而造成了旷绝千古的神魔大战,人世间遭逢大劫而近乎毁灭,直到大乾圣祖元皇定邦立国,方才再次渐转繁荣。 六代古曲中,除却祭祀天神的《云门大卷》之外,还有祭祀地神的《咸池》,祭祀四望的《大韶》,祭祀山川的《大夏》,祭祀人祖的《大濩》,和祭祀圣皇的《大武》。这些萧半如曾经都在洛长安面前提过,只是当时没有仔细言说。 洛长宇此刻谱奏云门大卷一曲,不知道是当真潜心敬奉天神,还是间接表达花余庆敬天不敬王的不臣之心。不过从他指端流淌而出的深沉而响亮的琴声听来,倒听不出什么端倪。 一曲《云门大卷》悠扬而起,萧肃而落,洛长宇虽然远远尚未达到传说中上古圣皇那样贯通天地六合的境界,但是琴音高亢清绝,气象万千,倒也算是不俗。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也终于在一连给了三十几个低分之后,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分,甲等中品。 洛长宇很显然早就胸有成竹,对这个甲等中品的成绩似乎尚还有一丝丝的不太满意,蹙着剑眉朝主考官执手一礼,冷着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出了鼓琴台,有意无意地转眼朝洛长安看了过去。 洛长安感觉到洛长宇有些不服的眼神,不觉暗自一笑,音乐这种东西,和书画一样,直陈心事,境界的高低和个人平常日积月累的自身修养有莫大的关联,而且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听到,给出的评价自然也不尽相同。 仅从洛长宇适才的表现来讲,给一个甲等上品也未尝不可,但主考官给一个甲等中品,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他心底此时尚有不服,只能说他太过执着,或者说他太过注重别人的评定,腾龙境界的修为尚未圆满,自身修养的境界也还有待完善。 或许是感觉到了洛长宇对洛长安的格外关注,一时间也没有人趁着主考官有了给出高分的可能而争抢上前,默默的把机会留了出来。 洛长安抬眼看了看天色,也不算太早了,便大踏步进了鼓琴台,也不再挑选其他的乐器,径直坐到了洛长宇适才用过的古琴前,低眉顺目地沉吟了片刻,漫不经心地抚指弦上,拨出了一首众人前所未闻的曲调,断断续续,呕哑嘲哳,低沉处仿似泥足深陷,高亢处宛若惊雷裂天,听得众人一阵阵头皮发麻,心神震荡。 洛长安此时弹奏的,是他去年前往紫竹林刺杀人魔之际,于青崖涧遇到的那个藏身于洞穴深处之人所奏之曲,罔罟十曲中的第一支。 那个时候,洛长安身入定定妙境,以千叶千言伏魔印的七字真言相抗,方才稳住心神,同时也在无意间将其中种种玄妙的起伏变化记了下来。此刻依葫芦画瓢一般弹奏而出,虽然不能尽显其中奥妙,但是威力仍然不小,纵使是已然晋升大阳初照之境的醉三千,在听了不到五个音符之后,也不禁微微蹙起了娥眉,显得有些凝重而惊诧地盯着他。 与众人的不自觉沉湎于洛长安所鼓操的罔罟十曲不同,身为主考官的中年男子眼底一片清明,微蹙着剑眉四处扫了一眼,颇为惊讶地轻轻咦了一声,随即探手自长袖间摸出一支碧玉长箫,啜唇就口,缓缓吹奏起来。 主考官按指吹箫,奏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舒缓低沉而又悠远的乐音飘散,宛若无边静湖中的涟漪,一层一层,扩散,一圈一圈,包围,将洛长安所鼓操而起的刺耳的琴声,与不觉沉湎其中的众人分隔开来。 主考官的箫声起,众人只觉先前的心烦意燥的感觉霎时间消褪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和惬意,仿佛真的置身于那明月普照的清澈大流之畔,淡看无数飞花同万载岁月一起横亘无极,上溯九天,下遂黄泉。 醉三千与众人不同,仍然秀眉微蹙,满面凝重之色,身上的气势渐拔渐高,仿佛一柄锋芒盖世的神兵一寸寸腾空高举,锋芒所向,直指鼓琴台中按指吹箫的中年男子,双眼却是神光暗藏地紧紧盯着飞指抚琴的洛长安。 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但是醉三千却很清楚,身为主考官的中年男子吹奏起第一个音符开始,便已经和洛长安展开了一场无以言说的斗争,一场念力通过音乐传递的斗争。在中年男子厚实沉敛的箫声包围和压迫之下,洛长安正在做着激烈而决绝的抗争,几乎有好几次都差点穿透中年男子音调辗转起伏之际最为薄弱的音域,但终究由于彼此修为差距太大,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相比于看得清场内情势的醉三千的心怀忧虑而言,身处斗争场中的主考官却是更加心惊肉跳,因为他发现自己面对圣骨秘境的洛长安,竟然需要近乎全力地小心应对,这彻底颠覆了他以往多年来对圣骨秘境修者的认识。 在他认为,乃至天下修者都认为,圣骨秘境的修者压根不懂心神的妙用,可是洛长安不仅善于运用心神念力,而且心神念力非同一般的强大。其实,他这般始料未及也怪不得他见识短浅,毕竟世间像洛长安这样先得千叶千言伏魔印、后得人魔元神滋养修行经历的人,绝无仅有。 相比于主考官的小心应付,洛长安则自觉轻松得太多。他压根就没把这场考试当成类似于当初在青崖涧那样的斗争,而仅仅是想将当初那个深藏洞穴深处之人弹奏的罔罟十曲复原,然后完完整整地演奏一遍,至于其间偶有几次冲破主考官乐音的包围,完全是无意使然,至于外人听得到或者听不到,也无心过问。 渐渐的,主考官和洛长安之间的音乐斗争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主考官的音域流转波折,每每于最为薄弱之处,岌岌可危,而洛长安的琴音则每每于几欲穿透主考官的音域的刹那,陡然转向,往其防守更为坚实的地方冲撞而去。 醉三千看透其中的玄妙,紧张的心绪渐渐放松下来,待得乐音止歇之际,身上的强大气势也悄然散去,俏脸上挂着一丝格外璀璨的神色,毫不掩饰地紧紧盯着洛长安,眼底尽是欢喜振奋之意。很明显,在她认为,这场外人尽数沉醉于主考官的箫声意境之中的斗争,无疑是洛长安胜了。 琴声止,箫声袅袅,鼓琴台外的众人悠悠醒转,其中不乏一些心思玲珑之人,看着洛长安神色轻松地从古琴前探腰起身,神色巨震,骇然惊呼出声。 随即,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刹那间传播开来,洛长安明明鼓的是琴,而大家听到的却是箫声。紧随这一消息之后,很快便又有人发现了主考官手中的碧玉长箫,于是又有一个疑问四起,洛长安与主考官琴箫合奏,大家只听到箫声,未曾听到琴声,洛长安的成绩该怎么算? 洛长安不理会众人的沸腾议论,往前两步,对着已然神色凝重地探腰起身的主考官执手躬身长礼。 主考官微蹙着眉头抬了抬手,待洛长安起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十分严肃地问道:“你与颜倾城是什么关系?” 洛长安微微一愣,转念间便醒悟过来,想着这罔罟十曲怕是天下孤曲,能领悟其中奥妙鼓琴而奏的,只怕仅有青崖涧藏身于洞穴中的那人,也就是主考官口中的颜倾城。而颜倾城是从书院出去的,眼前的主考官是三阳宫的人,而且修为极高,与颜倾城是旧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刹那间明悟了此中种种,洛长安淡然答了一声萍水相逢,随即也不等主考官写出自己的成绩,洒洒落落地转身出了鼓琴台,在安澜、醉三千、萧半如和古长灵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中年男子的乐科主考官深深地望着洛长安的背影,默默长吸了一口气,复又端坐而下,探腰执笔,在记录成绩的卷轴上,洛长安的名字下面,郑而重之地写下了两个字:甲上。 甲上!鼓琴台外面的所有人都不由得骇然色变,一首他们只听到几个音符便觉头皮发麻齿根生寒而后便再也没有听到半个音符的曲子,竟然还得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成绩。然而,众人纵使再有不甘,却也莫可奈何,因为给出这样一个成绩的不是别人,而是三阳宫乐科的主考官。 洛长宇亦是大为不快,闷闷暗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大踏步而去,对余下来任何人的表现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兴趣,心中对洛长安嫉恨得无以复加。 ------------ 第77章 山雨已来风满楼 洛长安与安澜等人有说有笑地回到龙城的时候,天色已然近晚,夕阳的余晖下,巍峨的西城门镀上了一层金边,肃穆之中更显三分庄严,城楼畔三两枝桃花轻探,未绽,却也已露出了一二分春韵的活泼。 敞阔的门洞外,平整的青石街头,高瘦挺拔的叶长门束身长立,翘望西望,神色间略带一丝急切,远远的看到洛长安一行人纵马而来,嘴角轻松,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大踏步朝前迎了上去。 打从隐王姬谅尘从三阳宫归来后有意无意地提到洛长安,他就迫不及待地到这西门外候着了,之所以没有直接赶去三阳宫,是因为不想打搅了洛长安考试。当然,其中还有一些别样的纠结,在洛长安消失的漫长的四个月里,他除却头一个月尽心找过,后来一段时间被武极殿的事情拖住,虽然一直有所挂念,但是到底没能尽力去找,是以心底或多或少有些愧于面对洛长安。 洛长安远远地看到叶长门从城门下迎了上来,便收住了与众人谈笑的话头,轻轻一抖缰绳,驱使得太白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急急往前掠去,眨眼间扑到叶长门身前三五丈外,探掌轻扶,腾身飘摇而起,潇潇洒洒落地,正好就到了叶长门跟前,含笑招呼了一声:“叶大哥。” 叶长门听到洛长安这一声称呼,心底的那丝疙瘩也就消了,眼底泛着亮光飞快地上下审视了洛长安片刻,略微有点意外而惊喜地说道:“你……?” 洛长安知道叶长门是说他修为长进之事,淡淡然点了点头,说道:“这几个月去了一处地方苦修,总算是晋升到了圣骨秘境。” 叶长门对于洛长安口中轻描淡写而出的苦修二字,自然是不会信以为真的,知道洛长安这几个月定然吃了不少苦楚,仅从他脸上残留的浅显而繁密的伤痕便可管中窥豹。略微深吸了一口气,探手在洛长安肩头重重拍了一下,说道:“走,进城,我在醉仙楼订好了酒席,为你接风洗尘。” 洛长安是很清楚自身而今现在的处境的,在这帝都龙城,可谓已是四面楚歌,就是与叶长门而今的主子隐王姬谅尘亦多有不和,叶长门能推开繁忙无比的事务,专程跑到西城门外候着他,还为他摆酒洗尘,这份交清实在是深比炎罗河,让他不禁暗自感动。不过,他也并非矫情之人,心中感念,脸上却是一片洒脱,笑呵呵地随着叶长门入城,大踏步往醉仙楼而去。 叶长门订的酒席设在醉仙楼三层的雅间,众人落座喝了半盏清茶,酒菜便鱼贯而至,从青菜萝卜到山珍海味,满满地摆了一桌。 洛长安看到圆桌旁还有三个空位子,便没有着急动筷子,不大一会儿,雅间房门大开,古怀易、金胖子和西城老马三人并肩而入,大家含笑招呼了一声,坦然落座。 古长灵虽然清冷,但是在场年龄最小,便主动把过酒壶,与众人一一斟满,一时间自是觥筹交错,笑语宴宴。席间,洛长安也简略地讲了一下自己过去数月间的遭遇,不过却未提及问鼎侯布公权和人魔,只说是历练罢了。 一席酒吃到入夜三分,众人罢箸饮茶,洛长安虽未多饮,但生性不胜酒力,此时已然有了三两分微醺之意,喝罢半盏清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近来龙城可有妙事发生?” 洛长安看似随意一问,实则并非目无所指,从白天在三阳宫看到的种种,不难推测龙城的格局有了些变化,只是具体如何,并不清楚,这才有此一问。 叶长门、西城老马和金胖子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人物了,龙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听到洛长安突然发问,三人不禁均是眉头轻蹙,面现一丝凝重之意,彼此对视了一眼,还是由叶长门说道:“龙城最近不太平静,杜家的杰出天才人物杜淳年年前自玄青宗归来后,迅速倒向了泰斗宫中那位的阵营,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为武极殿招收了三百年轻才俊,从隐王手里分走了一半掌管武极殿的事务。” 洛长安闻言,剑眉不禁微微蹙动了一下,龙城的变故肯定不止一件,但叶长门别的不说,偏偏先提这一件,很显然是在提点他,他在去年秋闱狩猎大典中杀害杜淳月的事情暴露了。 不过,洛长安蹙眉却并非为此,打当初没杀了杜淳月身旁的澜衫少年等人时起,便早已料到杜淳年迟早会来找他,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杜淳年竟然投向了姬无忌,这与当初在青门峡北门将军府遇着的公羊羽与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老七一路的情景似乎不太一样。 洛长安蹙眉之余,不觉转眼看向当时同样在场的醉三千,发现她此刻也是俏脸生疑地转眼往他看来,心底不觉暗暗一沉,眉头蹙得更紧了三分,紧接着问道:“青门峡那边最近是什么情况?” 众人都弄不明白洛长安听得龙城的消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提及青门峡,不禁都有些微微发愣。只有醉三千秀眉陡地轻扬,略带一丝恍然,惊诧说道:“青门峡北门现在落入了定国公洛长宇和兴义侯朴柳夫妇手中,据可靠消息称,当初只身前往青门峡玉成此事的正是周皇后,那朴柳身出水云间,正是周皇后的至亲表妹。”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意外,还有一丝疑惑,到底弄不清此中关节何在。洛长安却是剑眉微微舒展,长长吐了口气,慨然叹道:“看来当初青门峡北门将军府一宴,并不像我们所认定的那么简单呢。” 洛长安这句话自然是对醉三千一个人说的,但又没有瞒着众人,听得不知情的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曾经亲赴战场的萧半如,或许知晓其中一二细节,不觉深深看了洛长安和醉三千一眼,唇角微张,似有言语,却又泯然。 醉三千秀眉轻蹙,深深吸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当初在青门峡北门将军府的宴会之上,她一连斩杀了数名修为皆在苦海秘境之上的高手,其中就包括手掌开天符的玄青宗一代俊杰公羊羽。照此时同为玄青宗年轻一代佼佼者的杜淳年投靠姬无忌看来,当初公羊羽出现在青门峡,只怕未必是奉了问鼎侯布公权的令,公羊羽如此,那么当时在场的其他高手,又有几人是奉了问鼎侯布公权的令?又有几人是姬无忌另有的安排? 再往深处一想,倘若当时在场的玄衣雕鞍十三骑中的老七同众人一起联手,她与洛长安绝无半分生还的可能,可老七当时几乎是等到可数的几名高手尽数覆亡之后,方才起身对敌,可见这里头也是暗藏玄机。只不过当时她与洛长安身处险境,谁也没有发觉。 当然,洛长安很清楚,此刻自己与醉三千的种种猜测和推想,都已经不重要的,不管姬无忌是否在青门峡曾有伏手,而今的结果确然,青门峡北门落入了姬无忌的手中。至于说洛长宗还有一重花家外孙的身份,依照他对洛长宗的了解,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洛长宗与朴柳成亲,绝不会是朴柳变成了他的人,而是他变成了朴柳的人。 在外牢牢掌控了青门峡北门,在内渐渐掌握了半个武极殿,又兼有水云间和玄青宗这种不世出的道门相佐,不得不说,姬无忌屁股下的皇位算是坐稳了,也无怪乎他敢到三阳宫指手画脚,钦点命题。 洛长安略微沉吟了一下,转过话题,问道:“布公权和花余庆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在帝都龙城,新晋天子姬无忌挤去了隐王姬谅尘一半大势,立稳脚跟,隐王姬谅尘失势已成定局,无需多问。余下来的两大权臣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他们有什么样的动作,才是左右龙城格局变化的关键。 叶长门转过念头,稍稍沉吟了片刻,微蹙着眉头答道:“布公权去年十月离京远行,说是为其恩师去世守灵去了,直到日前方归。至于花余庆,他近来则被不知名的人物弄得焦头烂额,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一个接一个的死得莫名其妙。” 洛长安闻言,心下不觉猛然狂跳了两下,一则是生出一种被人于暗中牢牢窥视的感觉,而这个窥视的人,分明便是借故离京数月方归的问鼎侯布公权无疑,布公权口中的恩师人魔正是死在他的剑下;二则是猜测到对花余庆暗中下手的无疑便是身具魔道大修为的暗门四使者,而他们奉命针对花余庆,或多或少,绝对与他洛长安脱不了关系。 这样的两种感觉油然而生,让洛长安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更有些弄不明白问鼎侯布公权到底意欲何为了。倘若只为争权夺利,就不该只顾对付花余庆而任凭姬无忌坐稳龙椅才是。 想到布公权的目的不止在争权夺利之上,洛长安紧蹙着眉头沉吟开来,须臾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苍山侯萧鼎曾经在军帐下提及过的大乾秘宝一事,那才是布公权的最终目的。可是,那封印中的大乾秘宝,又与洛长安有什么关系呢? 思来想去,洛长安不觉又想起一个物件,那就是自洛府祖宗祠堂香炉后的夹缝间得到的那一张窄小而简略的地图,那地图上不正有三山一道白楼观么?白楼观所在之地,也正是武皇帝曾经封印的禅院所在,还有一道千叶千言伏魔印。 或许问鼎侯布公权并不知道有这样一张地图的存在,但从洛长安斩杀人魔的场景,乃至之后数月间自化魔潭最底层一步步杀将出来的诸多细节中可以看出些端倪,从而断定了他洛长安与封印中的禅院确实有脱离不了的干系,至于大乾王朝封印的秘宝,或多或少,于那封印中的禅院之间,藏有一些。至于动用暗门四使者斩去花余庆的手足,无疑是转移其注意力,削弱其对他洛长安的关注和筹谋之心。 想通了这些,洛长安心底不禁暗暗发紧,又暗暗生恨,不管这些猜测是否百分百准确无误,也足以说明问鼎侯布公权的用心之深险难测。这对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命运操纵于他人之手的洛长安而言,是绝对难以接受的事情。 众人或许感觉到了洛长安此刻内心深处潜伏的紧张和愤怒,纷纷蹙眉沉寂不语,但却又不明其中究竟,唯有一清二楚地知道整个事情始末的安澜心知肚明,一双秀眉皱缩纠结,神色显得无比的清冷肃穆。 正值此时,紧闭的门外忽而传来一声玉盏崩离粉碎的脆响,一个醉态酣然的狂怒之声佯狂大作:“什么狗屁猎王,只知道躲在女人背后耀武扬威罢了,不识诗书礼仪,礼科考试破题不入,只能拱手交纳白卷一张,乐科考试更是鼓琴无声,却偏偏还白白得了一个甲等上品的最优成绩,试问六十个考生,乃至外围数百名观客,谁人心服?” 洛长安听得那骂声有些熟悉,略一回想,便想起了是那弹指口诵裴将军诗的军中少年,只是不知道他缘何在此突然大骂,而且还是直呼猎王的称呼。 醉三千、萧半如、安澜乃至古长灵亦是纷纷色变,隐隐皆有怒而起身前去教训那少年一通的迹象,不过却被洛长安淡然摆手给拦了下来。 洛长安负手起身,缓缓踱至门前,呼啦一声将房门尽数打开,抬眼望去,只见隔着空堂的对面花厅亦是房门洞开,那军中少年正掷杯碎盏,愤愤然狂骂不迭。一旁正劝着那军中少年的人,仿似无意间展眼相望,看到洛长安落落跨出房门,昂首倚栏而立,不觉脸色一僵,低低劝说得更加殷勤了些。 那军中少年或许是真的醉了,一点也听不进旁人的劝说,挥手从左右二人的扶持中挣脱开来,愤然转身朝向洛长安,大踏步扑到栏前,狂笑怒骂:“绿帽子的****废物,你新娘子在侯府供人玩乐,纵然你得了猎王的虚名,贿赂主考官得了乐科甲上的成绩,又能如何?哈哈……” 军中少年这么佯狂呼喊,顿时引得同层的雅间大门齐开,引得楼下的人探腰扶栏,昂首仰望,刹那间几乎整个醉仙楼的人都注目以视,看军中少年的威风,看猎王洛长安的笑话。 因为房门洞开的缘故,军中少年怒声喝骂的恶毒之言,尽入安澜等人的双耳,众人不由得纷纷变色,但因为安澜始终沉面不动,谁也不好有太过强烈的举动。 洛长安亦是面沉如水,眼角皱缩,凛冽的杀机冲天而起。然而,就在他一念所起之间,忽有一道幽暗的身影如电破顶而入,直扑对面的军中少年而去,手起刀落,军中少年的大好头颅便呼啦啦一声,从栏杆外往最底层跌落下去,鲜血喷涌洒溅,激起一大片惊呼杂沓之声。 幽暗的身影斩去军中少年的头颅后,悠然立于雕栏之上,缓缓转身面向洛长安,露出一张鬼魅张狂的脸,神情僵硬地说道:“无知庶子,焉知猎王之能?日后胆敢再有丝毫毁谤猎王者,下场与此人无异。” 鬼魅张狂的脸,是一张鬼魅的面具,面具下有一双清明透彻无极的眼睛,洛长安一眼之下,便知是那曾于无间阁下自摆一色棋的女子,暗门四使者之一,彻彻底底问鼎侯布公权的人马。听得她这番对众人而说的冷硬低沉之语,不觉暗自皱起了眉头,更有些弄不明白布公权的用意何在了? 洛长安心中的疑虑起而未落,纷乱噪杂的醉仙楼内,不知何人忽而高呼出声:“鬼面人,修行魔道的邪魅之徒,竟然……竟然是猎王的人……” 惊呼声中似有极为忌惮之意,喊罢之余,顿时缩声而逃,整个醉仙楼顿时乱成一片。如果说普普通通杀了一个人,那在帝都龙城在醉仙楼都是稀松平常之事,只当是一场热闹罢了,可是牵扯到早已迷失踪迹的魔道复出,众人便再也没了半分看热闹的心情。 大乾圣祖元皇斩妖除魔立下万世基业,如今魔踪再现,无疑标志着与大乾对立的力量再一次浮出水面,但凡与魔道中人略有牵连,必然惨遭屠戮,千年前武皇帝一梦之间屠杀无数僧众以除魔的壮举尚还铭记于心,谁还敢在此逗留? 洛长安身后雅间里端坐的醉三千、叶长门等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探首相望,看着对面楼栏上俏然而立的鬼面女。修为较深的醉三千、叶长门和西城老马三人感觉到了鬼面女周身与修道者完全不同的诡秘气息,均是眉头深锁,不无忧虑地转眼看向洛长安。 在这大乾王朝的天下,沾染魔道,无疑是自绝于世,势必遭逢亿万人唾弃追杀。 ------------ 第78章 入筹谋三美若离 ------------ 第79章 姜奴儿谶语藏玄 ------------ 第80章 萧半如归去来兮 ------------ 第81章 枭英汇聚问禅魔 ------------ 第82章 颂圣皇心志长伸 ------------ 第83章 谋立身万死不辞 ------------ 第84章 半旬病起入三阳 ------------ 第85章 逆骨长生不可折 ------------ 第86章 箭光寒风波潮涌 ------------ 第87章 禅唱莲生石门开 ------------ 第88章 万魂归聚显佛陀 ------------ 第89章 游龙团珠解樊笼 ------------ 第90章 冷语寄情奴儿娇 ------------ 第91章 鬼面夜行武极殿 ------------ 第92章 步马纷纭夜难安 ------------ 第93章 二临武极斩刘晁 ------------ 第94章 致休书情何以堪 ------------ 第95章 三心错徒叹灵犀 ------------ 第96章 痛别离如儿捧心 ------------ 第97章 鬼魅虐杀三阳女 ------------ 第98章 化境间藏残影照 ------------ 第99章 太极无方碎玄罗 ------------ 第100章 心系天子纳鬼门 ------------ 第101章 黑石丘下怒焚元 ------------ 第102章 人虎并肩战玄门 ------------ 第103章 君子以自强不息 ------------ 第104章 荼蘼六合开夜宴 ------------ 第105章 三番敬酒显峥嵘 ------------ 第106章 神丹入骨出红莲 ------------ 第107章 青柳红衣春泪别 ------------ 第108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一) ------------ 第109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二) ------------ 第110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三) ------------ 第111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四) ------------ 第112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五) ------------ 第113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六) ------------ 第114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七) ------------ 第115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八) ------------ 第116章 弥天谷海山归墟 (九) ------------ 第117章 刀光剑影风云乱 ------------ 第118章 秉嫌隙横身入门 ------------ 第119章 大阵遮天显圣门 ------------ 第120章 悠来忽去总关情 ------------ 第121章 刑堂问事神龟寓 ------------ 第122章 明月相思定南行 ------------ 第123章 夜半惊风泣鬼神 (上) ------------ 第124章 夜半惊风泣鬼神 (下) ------------ 第125章 众生同行皆陌路 ------------ 第126章 千万里之外 惊鸿一瞥 ------------ 第127章 风流儿宋行 ------------ 第128章 风从林间过 箭从风中来 ------------ 第129章 千羽奔雷 怒放如花 ------------ 第130章 箭破于剑 行止于言 ------------ 第131章 镜花水月醉红尘 ------------ 第132章 纵魔 ------------ 第133章 枯骨还阳人争去 ------------ 第134章 夫猎子御风而行 ------------ 第135章 百两解围 ------------ 第136章 幕儿重 ------------ 第137章 玉笛声萧 温情侍酒珠儿绿 ------------ 第138章 醉红花千影 刹那曲芳华 ------------ 第139章 美人如昔 此心不同 ------------ 第140章 乍相逢 转眼即离别 ------------ 第141章 诸事不休赴阳城 ------------ 第142章 南朝小书圣 ------------ 第143章 周一鸣 ------------ 第144章 悬帆 ------------ 第145章 冬夜狂书入铁槛 ------------ 第146章 夜半孤首震金甲 ------------ 第147章 紫衣皇榜贿刑堂 ------------ 第148章 一掌之故 ------------ 第149章 子部天品 澜儿夜魅 ------------ 第150章 火烧秋草 无奈待春风 ------------ 第151章 刺 ------------ 第152章 翠峰破三才 ------------ 第153章 局中血荐局外魂 ------------ 第154章 以大欺小 ------------ 第155章 一指惊心 ------------ 第156章 谶 ------------ 第157章 喘息 ------------ 第158章 中夜 ------------ 第159章 剑心如石心如剑 ------------ 第160章 忘川河畔莫奈何 ------------ 第161章 石井还舟澜江上 ------------ 第162章 知几谑语动星河 ------------ 第163章 青衣若水匿锋芒 ------------ 第164章 情关深处花入身 ------------ 第165章 镜漏石井坡下 ------------ 第166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一) ------------ 第167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二) ------------ 第168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三) ------------ 第169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四) ------------ 第170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五) ------------ 第171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六) ------------ 第172章 身心丧苦海玄石 (七) ------------ 第173章 狂人孤影 ------------ 第174章 神踪渺渺归何处 ------------ 第175章 五行诛神心成玄 (上) ------------ 第176章 五行诛神心成玄 (中) ------------ 第177章 五行诛神心成玄 (下) ------------ 第178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一) ------------ 第179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二) ------------ 第180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三) ------------ 第181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四) ------------ 第182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五) ------------ 第183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六) ------------ 第184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七) ------------ 第185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八) ------------ 第186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九) ------------ 第187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十) ------------ 第188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十一) ------------ 第189章 画壁流颜春易老 (十二) ------------ 第190章 双剑争鸣阴阳灭 ------------ 第191章 烈焰寒霜乌夜啼 ------------ 第192章 凤鸟于飞 君子于辰 ------------ 第193章 鬼门宗十殿阎罗 ------------ 第194章 断了虚妄 无语正相思 ------------ 第195章 身在玄罗心在外 ------------ 第196章 怅然北望 沉没的凤麟洲 ------------ 第197章 西风动晚霞 两处暗知音 ------------ 第198章 纵相逢 不见涟漪的目光 ------------ 第199章 西林寺的钟声乍响 ------------ 第200章 钟声寂 夜纱遗 七色如夕 ------------ 第201章 万法归宗从道来 ------------ 第202章 望大乾江山多风雨 随心入局 ------------ 第203章 毙命一剑的温柔 ------------ 第204章 西将军乘月踏鬼门 (一) ------------ 第205章 纵往生 此心不易 ------------ 第206章 魂似优昙 月照花开 ------------ 第207章 西将军乘月踏鬼门 (二) ------------ 第208章 西将军乘月踏鬼门 (三) ------------ 第209章 西将军乘月踏鬼门 (四) ------------ 第210章 夜雨下天山 大漠胡音飞 ------------ 第211章 生死约 血奠大三阳 ------------ 第212章 百日千山归龙城 ------------ 第213章 从此陌路胜知音 ------------ 第214章 大限端始在遮天 (上) ------------ 第215章 大限端始在遮天 (下) ------------ 第216章 凭龙吊 苍山歃血荐神魂 ------------ 第217章 借东风 弹指碎天书神符 ------------ 第218章 踏雪行絮语 理短情又长 ------------ 第219章 四象开天 八极启冥 ------------ 第220章 伏地白楼 按图索骥 ------------ 第221章 七星汇聚 神棺有女 ------------ 第222章 破体奉经 碎劫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