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乱世 ------------ 第1章 我有银子! 这是……什么味道? 何希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脑海里的记忆很模糊,自己原本在一家网吧打游戏,旁边凑过来两个人,忽然重重给了自己几拳头,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胳膊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摁住了,脸上温乎乎地,毛乎乎地,还有……呼哧呼哧的响声? 他奶奶的。 老子又不是冰棍,舔得还真他妈舒服。 何希倏地睁眼,整个人瞬间石化。 四目相对。 一人一兽。 月光泌寒,朗照整个乾坤。 “兄弟,”何希咧嘴笑了笑,“我的肉很酸的,不好吃。” 回答他的,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响声。 何希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僵住了。 在他十九年的生命历程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惊险的时刻,不好玩,半点都不好玩。 饿狼的舌头在他的脖子上绕行了两个圈,然后停住,张开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 何希想叫唤――谁在临死之际,不会发出一两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呢? 何希两眼盯着饿狼,右手在地上慢慢地动着,摸到……一把刀。 他甚至没有时间过多思考,这把刀是从哪儿来的,便一刀刺出! 正中狼的腹部! 狼凶性大发,仰天一声嘶吼,然后朝何希扑下,何希就地一滚,背后饿狼扑到!右爪横扫过他的后背,抓下一大块肉皮! 日格姥姥的! 何希转身,也不管什么招式招式,手执利刃狠狠刺向饿狼!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飞溅。 是血腥的味道。 这股味道一直深深留在何希心中,很多年一直久久萦绕。 乱世,人与狼争食。 不,人比狼更狠。 少年站起身来,一身鲜血,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衣衫零乱,两眼发直,往前走了不到五步,便扑通倒在死人堆里。 身后,一只满是窟窿的狼倒毙于地。 天,蒙蒙地亮了。 一个背着竹筐,手拿叉子,形容干瘦的老头出现在黄土道上。 连续半个月,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他已然饿得只剩下一堆骨头。 抬头望去,前方,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 老头儿咳嗽了两声,步伐微微变得快了些。 希望老天眷顾,他可以从这些尸体身上,发一笔小小的洋财,这样,可以买肉,买米,买面…… 拿叉子翻开一具具尸体,老头儿仔细地翻找着,不放过任何一个铜板。 痛! 当叉子刺到何希身上时,他不由咧了咧嘴,然后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叉子。 咦?老头儿撩开额开花白的发丝,低头仔细看了看――还有一个活的? 管他娘的。 这种地方,活人与死人,没有任何不同。 老头儿拽住叉子,使力地往后拉,两个人就在那里拉锯似地你来我往,何希不肯松手,此时的他被血糊住了双眼,难辨东西,只是一缕想要存活下去的强烈意识,让他做出这样的反应。 僵持半刻钟后,老头儿扑通倒地,暗骂自己倒霉,转身去寻别的尸体,不理睬何希。 何希拄着叉子,慢慢地站起来,抬手抹掉脸上的血污,朝四周看去。 古代的城墙,荒凉的沙地,脚下是成堆的尸体,唯一活动的两个物体,一个是他,另一个,是那个枯瘦的老头。 何希有一瞬间的愣神,这是哪个商家仿制的游戏场所,如此真实?还有这痛感,这装束,他娘的真够牛逼! 他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不是牛逼,是真的! 虽然想象过,情况很糟糕。 但当何希走进老头栖身的破树洞时,还是吃了一惊。 老头儿放下破筐子,走到角落里,从一个破瓦缸里抓起一把玉米粒,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叫着,然后躺到角落里,不再理会何希。 算了。 都落到这步田地,哪里有什么资格讲究太多?何希先把衣服扒了个精光,仔细检查自己的伤势,然后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倘若现在真有命运之神这种玩意儿出现,何希一定会冲上前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把自己再重生一次。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何希决定,靠自己。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主意拿定,立即行动,先四面八方找水,没有。 何希便出了屋子,左看右看,看见一口井,过去用井竿子吊了一桶水起来,撕下一片烂衣衫,蘸了井水细细地拭去身上血痕。 他妈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破地方。 好容易擦干净身上血污,何希把破衣片子一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发呆―― 要怎么活下去? 他要怎么活下去? 就这破身体,破地方,破遭遇,他该怎么活下去? 索性找个地方,一头撞死还比较干净,往左右看看,确实有一棵树,直挺挺地立在那儿,何希盯着树干发呆――如果自己就这样冲过去一头撞死,是不是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肯德基,必胜客,火锅,西餐,倘若在现代,他随便找个人,借上十来块钱,进网吧打一会儿游戏,立马就可以得个什么奖,也不至于把自己给饿死。 可这不是游戏。 这是现实。 现实是他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现实是缺衣少食没药,不是饿死便是伤口发炎溃烂而亡。 他何希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惨烈”的生存窘境。 何希瞪大了两眼看着天空,但老天是不会掉银子的…… 银子?何希双眼顿亮,他怎么就忘记了,自己身上不是还有半锭银了吗? 何希瞬间来了兴致,也不痛了,也不觉得难受了,立即开始盘算起来,用这半锭银子,他可以――先填饱肚子再说! “喂。”回到屋里,他走到老头儿身边,“这哪儿有吃的卖?” “卖?”老头儿这才想起什么来,朝他伸出手,“银子呢?” “抱歉,”何希目光泌冷,“银子我现在不能给你。” “你他妈的,”老头儿骂了一句,“说话不算啊?” “总之,”何希撇撇嘴,“银子现在不能给你。” “好好好,那你小子别跟我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头儿说完,朝角落里一滚,合上眼不再理睬何希。 他奶奶的,何希在心中暗骂一句,决定不再问老头儿,自己靠自己,他走出屋子,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路朝前走,希望能遇到什么酒店之类的,结果只看见一大片大片倒塌的房舍,还有一些趴在地上哀哭的人。 何希那颗心真地震撼了。 他原以为自己很惨,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比他更惨的人比比皆是。 肚子里的饥饿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东西,说不清楚,难以形容。 站在路中间四下一望,何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什么都买不到。 有银子,没用。 活人总不能被尿给憋死,何希咬牙――就算上树掏鸟蛋,下池塘摸鱼,他也得活下去! 趁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还未消耗殆尽,何希继续朝前走,找来找去,最后找到几只被人遗弃在草堆里的玉米棒子。 罢了。 何希走过去,把那玉米棒子拾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就那样一口一口地咬着,嚼碎了咽入腹中,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快到村口时,他忽然听见一阵激烈的吵闹之声,何希走过去,隐身在树后,仔细看着着,却见是一群人,在争抢一只鸡,那只鸡身上的毛已经被拔得一根不剩,正咯咯咯咯发出悲惨的叫声。 何希的手抖了抖,还没嚼完的玉米棒子啪地掉在地上。 “咕噜噜。”肚子里一阵雷鸣,何希不由舔了舔嘴唇,他也很想吃肉,但他并不打算加入那些人当中。 何希转开头,又慢慢朝回走,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他朝前后左右瞧了瞧,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难道普天之下,都是这般? 何希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村子,不管多饿,他都不愿意像那些人一样,连一只奄奄一息的鸡都不放过。 昏黄的太阳,照得那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他步履沉滞,然而眉宇之间,却浮着几许坚毅。 他并不知道,命运会把自己带向哪里,但他唯一肯定的一件事是,自己绝对不会这样苟活下去! 或许,前方会有食物,会有丰美的土地,会有豪华的屋子,会有他想要的一切,但前方也会有豺狼,有饿虎,有比他想象中更可怕的东西,但是他已经无所畏惧。 大不了就是个死。 说不定死了还能穿回去。 “咴――”马儿的叫声让何希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树影间,站着几个人。 是士兵。 他们正架着火,在烧烤一只羊腿,何希的肚子立即咕咕咕大叫起来,他慢慢地靠过去,伏在草丛里,静静地看着那几个人。 “王队长,咱们的队伍被打散了,该怎么办?” “怎么办?回家种田呗。” “这乱世,哪还有田可种?纵然种出粮食来,也会被人抢走。” “你这话倒也说得是,不然,上山落草为寇?” “落草?”另外一条大汉听了,顿时来了兴致,“咱们去哪儿落草?” “黑虎山,逐云洞,天河谷,凭咱们哥几个的本事,哪儿不能去?” “这倒也是。”大汉点头,“那,等吃完了东西,咱们便提刀上马,去打探打探?” “好。”其他几条大汉哄然大叫。 “大哥,”几个人正说得热闹,不提防旁边草丛里站起一个人来,“可以带上我吗?” 几个大汉转头一看,但见何希直楞楞地+站着,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动他褴褛的衣衫。 “小子,”其中一个男人咬了口羊肉,含在嘴里咀嚼着,“哪里人?” “就――”何希转身指了指来时的村落,“那儿的人。” “会拳脚吗?” 何希脸上红了红,摇头。 “既不会拳脚,上山落草,不是找死吗?” “我,我可以学。” “学?”汉子脸上浮起几丝戏谑的笑,“那就等你学会了,再来找我们吧。” 何希咬了咬嘴唇,遭到这样的拒绝和羞辱,他当然十分地光火,但还没有愤怒到冲上去的地步。 “那,能给我一块羊肉吃吗?” “这个容易。”他话音未落地,对方便将一大块羊肉扔了过来,何希接过羊肉,并没有立即就吃,脑袋里却先想起破洞里的那个老头子,何希略一转念,将羊肉揣进了衣服里,再冲那汉子一抱拳,“大哥,烦请相告,离这儿最近的落草处在哪儿?” “朝着东边那条路,再走一百二十里,就是追云洞,那里啸聚了三十多条好汉,等你会了拳脚,再去投他们吧。” “谢大哥指教,我还想问问,如今这是什么朝代?为什么各处都是兵荒马乱的?” 汉子们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厮,却也有趣,一问摇头三不知,还敢出来瞎晃悠?赶紧回家抱老婆去吧。” “哈哈哈哈。” 何希没有笑,他的身体站得笔直,一直等所有人笑声遏止,他才重复了一句:“请问,现在是什么朝代?” 所有人的笑声都止住了。 一个大汉回答道:“现在是大裕朝天赫年间。” “大裕朝?天赫?”何希的历史虽然学得不太好,但电视里成天播放那些历史剧,他早也看得七七八八,知道上下五千年,并没有这样的朝代,老天到底把自己给弄哪儿来了? “我说小子,你不会不识字吧?”终于,有个汉子又道。 识字?何希还真没有见过这个时空的字,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是掉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空。 这是一个与狼争食的年代。 这是一个……充满了危机,也充满了转机的时代! 见老头要走,何希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等等。” 老头儿充耳不闻,转身便走,乱世求存,人与兽无异。 何希想了想,在身上左摸右摸,好不容易翻出半块银子来,举在手里,扬声喊道:“我有银子!” 有银子? 这三个字果然比圣旨还灵,老头儿转过身来,眼也不花了,手也不抖了,只是两条腿还有些不灵便,他走回何希面前,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手上的银子。 何希把银子举得很高,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带我走,给我水、食物、衣服,银子,归你。” 老头儿的眼睛死沉死沉地,看上去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不愿意?”何希把银子收回怀中。 老头儿干笑一声:“我可以等你死了,再来拿银子。” 何希后背上忽然泌出一层薄汗,上上下下地看着老头儿。 “那么,你相不相信,我可以让你现在就死?” 老头儿不说话了,他虽然没有看出,面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士兵,有什么能力让他“马上就死”,但人性向来都是贪生畏死的,老头儿终于服软,伸手扶住何希,带着他朝前方走去。 双脚踩着沙地,看着身边那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何希面如凝水。 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冷酷的现实――那就是,他确实“魂魄离体”,来到这个莫明其妙的地方。 现在,他还没有精力去细想,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他又要如何生存下去,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个地方先休息休息。 他需要休息。 作者的话: 好吧,我过来,兄弟们,拜个山门 ------------ 第2章 残酷的现实 何希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身边的一切在刹那间都离他远去,他已然听不到,听不到汉子们的说笑,听不到远处传来狼的呜咽,听不到草丛里饥饿者的阵阵低泣。 “这小子看上去,很奇怪啊。” “是啊。” “算了,不理会他,走吧。” 等何希回过神来时,面前的草地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根粗大的羊骨头,何希心内一动,也顾不得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几步走过去,拾起那些羊骨头,脱下外衣包裹起来,转头匆匆直奔山下而去。 回到破屋里,却不见老头,何希迅速把屋子收拾好,然后洗涮了锅子开始煮汤,快天黑时,老头儿回来了,进门闻见股肉香,不由食指大动,立即凑到锅边。 “你小子上哪儿弄来这些东西?” “吃吧。”何希看了他一眼,“有碗没有?有碗就拿一只过来。” 老头儿咕哝一句,拿了只碗过来,何希盛了碗汤给他,老头儿接过碗,立即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几碗汤下肚,老头儿身上有了力气,说话也中气十足了。 “大爷,能告诉我,这一带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什么怎么回事?”老头儿奇怪地瞅他一眼,“你不都瞧见了吗?如今这世道,人与狗争食,就连一条恶狗口中的包子,也会有人抢。” “不对啊。”何希摇头,“不是应该人人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吗?” “你小子。”老头儿伸手在他额上拍了一掌,“脑袋进水了是吧?那都是书上骗人的鬼话,你也相信?” “是吗?”何希默了一瞬,“大爷,在您看来,人世间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吗?” “啊?” “难道,作为一个人,就该与狗争食吗?就该睡在草丛里,不死不活吗?老人没有依靠,小孩子流离失所,大爷您觉得,人世间该是这个模样吗?” 老头儿奇怪地盯着他:“那你说说看,人世间该是什么模样?” 何希没有答话,脑海里闪过另一个世界的影子,虽然那个世界也有很多不足,可到底,比这个世界强太多。 “至少,应该让每一个人,都有饭吃吧。” “你这小子。”老头儿奇怪地瞅着他,“真不知道,这些思想是哪来的,不过听着也不错――让每一个人,都有饭吃,你觉得谁能做到呢?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上的皇帝?” 皇帝? 何希心里咯噔一跳。 皇帝。 皇帝。 仿佛有一股热血冲进胸膛,让他隐隐地觉得,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老头儿咕哝了两句便走了,何希却站在原地发呆,他当然清楚,自己不会在这里久呆,可是接下来去哪里呢?去追云谷,落草为寇,跟着人家喊打喊杀,先蹭一碗饭吃,至少目前看起来,这儿没有朝廷,没有官府,也不晓得那些军队属于哪个派系。 乱糟糟的一个世界,是强者为王,弱者遭受欺凌和羞辱的世界。 没有感情,没有道义,没有法律,没有信仰,如此混乱的一个世界,每个人心中所想,只是明天一口饭吃。 何希拿着锅铲,站在灶台边发呆。 明天在哪里呢?他深深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这个,给你。”老头儿忽然走过来,将一个包袱递给他,何希接过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我隔壁邻居,一个书呆子,饿死前留下的,我本来打算卖给一个识货之人,好歹换点米粮,谁曾想接连多日,一个都没遇着,你小子心眼不坏,就给你了。” 何希赶紧放下锅铲,走到桌边,搁下包袱,慢慢打开,却见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四本书: 《始帝方鉴》。 看到书名,何希先是怔了怔,然后打开最上面一本细看,立即入了神。 如何占山为王,如何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如何观测天下局势,如何登高为帝,甚至后面如何治国,如何安邦,如何选用人材。 何希不禁一阵热血沸腾――这哪里是书,分明是好大一座锦绣江山! 他仿佛看到数十万里山河,一寸一寸地在自己脚下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边际。 何希笑了。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嗳,”老头儿在一旁,看他笑得神魂颠倒,不由凑过来道,“一本破书而已,至于如此吗?” 何希赶紧把书给收起来,这种宝贝,焉可与外人道之?他决定今天晚上好好地闭关修练,先初步打好根基,再学两手拳法,然后去追云谷落草,看情况再决定自己的下一步。 追云谷。 这是一座处于群山间的深谷,风景秀美,草木葱茏,峭立的石壁上,有十几处深深的岩洞,其中最大的一个中,正坐着几十个人,商议大计。 “大头领,眼下洞中物资已然匮乏,再过数日,只怕兄弟们吃饭都成问题,不知大头领有何打算?” “打算什么?”旁边一个粗汉子挥臂嚷嚷,“下山抢啊,山下好几十个富户,随便抢一家,也够兄弟们吃喝半载了。” 大头领一直没有作声。 这是个壮实的汉子,方面阔耳,左边额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与其抢富户,不如抢官军。” “什么?”大头领话一出口,立即有人跳了起来,“抢官军,那不是寻死吗?谁都知道,富户家有钱,而且防守薄弱,一抢必成,抢官军,倘若引得朝廷军队大举来犯,如何是好?” “是啊,”其他人也表示不赞同,“咱们就这么几十号人,随便一支军队都对付不了,还是抢几个富户得了。”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大头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山下的富户就这么几家,抢光了,以后又怎么办呢?去别的地盘抢?人家地盘上也有人,也要吃饭,咱们去别人的地盘,肯定会发生冲突,况且,咱们在此处经营数年,也算是费了些心血,如何,才能经营出一番咱们自己的势力?” 众人一愣。 但是多数人,还是赞成抢富户,毕竟这个容易,而且能解燃眉之急。 看着下面这群人,上官庆心中叹气,想自己好歹也是军中统领出身,竟然落得在此处占山为寇。 他心里很清楚,朝廷的军队显然不能回去,况且回去,也毫无意义,大裕王朝早已七零八落,朝廷所控制的地盘,如今只有河中十几座城池,其他地方多半被强盗,流寇,乱军,地方势力所侵占。 各地人马为了生存,抢地盘,抢女人,也算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这,是他上官庆的目标吗? 不是。 那他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上官庆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他只是隐隐地感觉,眼前的境况不对,所有的一切也不是他想要的,但他自己也有苦难言。 底下一帮人个个瞪大了眼睛瞧着上官庆,他们想的倒没有那么深远,只是想着赶紧着扛起刀下山,抢他个几万两银子回来,不就立即有酒有肉了?而且还有那起心眼子黑的,想着窑子里的娘们儿睡不着觉。 “大头领。”终于,有一个人沉不住气,站起身来,冲上官庆一抱拳,“倘若大头领觉得,抢富户坏了江湖上的规矩,那就咱们去。” “对。”下头有人叫嚣道,“我们去。” 上官庆仍然沉默,半晌道:“好,可以去,但有一条,绝对不能坏人性命,听见了吗?” 下头的人轰然一声叫好,各个操起家伙去了。 很快,山洞里只剩下上官庆和另一个人。 “张祥?”上官庆略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去?” “我在想大头领刚才的话。” “什么?” 张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抢劫官军,果然是有出息,大头领既然如此想,为何不干脆占领一座城池,治理一方百姓呢?” “什么?”上官庆吃了一惊,转头双目赫赫地看着这个貌不出众的男人。 “占山,为寇,占城,为主,倘若,能占尽天下人心,大头领觉得,那是什么?” “你――”上官庆心中剧震。 张祥直起身来,在石洞中慢慢地走着:“大头领出身军中,或许不了解天下人心,更不识民情,可我只是一个砍柴的樵夫,晓得这天下熙熙,所为不过活命二字,他们只要有衣服穿,有饭吃,有老婆,有孩子,就会听从任何一个人的话。” 上官庆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言语。 “大头领已然不耐烦,憋屈在此处,是也不是?” “是。” “但是大头领不知道,天下如此大,该往哪里去,是不是?” “是。” “大头领想做一番大事业,却苦于无人力,无财力,无天时,无地利,是也不是?” “是。” “那么,我可赠大头领一方地盘。”张祥说完,从地上拾起根树枝,在沙地上慢慢地画着,“大头领你来看――” 一条通往山上的小道。 何希非常努力地往上攀登着,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一心一意想上山做贼时,山上的贼寇已然在商讨,如何下山,如何占地,如何称王。 他刚转过一个弯,迎面闹哄哄来了一群人,各个扛着刀枪剑戟,何希不敢硬碰,便闪在大石头后,等那一帮人过去了,他才重新出来,继续往上走。 “呔!小子哪来的?”何希刚登上峪口,猛可里听见一个人喊,他便停下脚步,没多时,一个扛着大刀的喽罗走过来,对着他上下比划,“做什么的?” “来,来投靠效力的。”何希搔了搔脑袋。 “投靠?”喽罗绕着他走了两圈,“有银子么?” “银子?”何希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取递那半块银子递过去,喽罗看到银子,脸色这才略略好看了些,“在这儿等着。” 何希就站在峪口,看着那喽罗进了洞,没一会儿重新走出。 “进去吧。” 何希壮胆,进了石洞,却见两条大汉正踞席而坐,何希便上前抱拳,前方那人瞪起一双虎目,定定注视他许久:“你想做山贼?” “是。” “会拳脚吗?” “略懂一些。” “会认字吗?” “会。” 何希见他们不相信,赶紧加了一句:“我还懂天文识地理。” 他这话倒不是盖的,虽然在现代物理地理只有高中水平,但毕竟先进,回到异时空就是大师级别了。 上官庆和张祥对视了一眼,他们确实非常想要一个懂天文识地理的人,故此,点头,答应。 “你这就算是入了伙,不过,上贼船容易,下贼船却难,小伙子,初入江湖,要懂得这个道理。” “是。”何希点头。 “外面有很多山洞,你自己选一处,住下,有什么差事,自然有人去叫你。” 何希又一点头,然后走出山洞,果然看见两旁有很多崖洞,他一面走一面挑选,最后选了个比较干净的,自己寻了些稻草铺好,就势坐在稻草上,又拿出那一套《始帝方鉴》认真仔细地阅读。 根据始帝方鉴上说,要想成为一代英主,首先就得找自己的根据地,根据地牢固了,就得招兵买马,延揽人才,然后是创建一套属于自己的体系,然后是东征,西讨,南伐,北战。 ------------ 第3章 美人儿 何希虽然异常聪明,但看着这本《始帝方鉴》,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异常地头痛,什么观天文识地理,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什么辨识人才,什么因时制宜,简直一团乱麻。 他索性合上眼,什么都不再去想,什么都不再去看。 破书。 扔了。 算了,还是当枕头睡。 何希侧身躺下,很快便呼呼大睡过去,此时的他,尚未养成一代英主的壮志雄心,与俯览天下的器宇。 或许他开始想得很简单――之所以上山落草,不过是求一碗饭吃,与其在山下一不小心就被人砍死,还不如落草呢。 虽然落草也“很不稳定”,不过目前看起来,应该比当平民有前途。 当然,此时的何希仍然是糊里糊涂的,他并没有那种大智大慧,可以看清这个时代的趋势,可以准确地将自己,摁在那个应该摁在的位置上,他需要磨炼,需要血与火的洗礼,甚至有时候,需要直接面对死亡。 任何一个开国之君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当然,倘若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或者开国之君命比较弱,某个战役中被长枪刺死了,那游戏就结束了。 我们的主人公命是否够大?没有人知晓。 乱世。 人与狼争食。 人比狼更加凶残。 一个怎样的男人,才能从平民混成一代雄主?他需要怎样的际遇,需要谁人的点醒,需要一种怎样的胆魄,很难意料。 不过,开国之君和小兵一样,也是需要吃饭,需要睡觉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中吹来一阵肉香,何希睁开了眼,然后站起身走出去,他看见两边的山岩上,都有人在烧烤食物,何希想了想,抬步向前走去。 几条汉子正在吃肉喝酒,也没怎么留意他。 看着那悬在架子上的肉,何希开始舔嘴唇,他着实好想,好想吃上一口。 “你说,那童员外家的闺女怎么样?” “小模样长得挺不错的,可惜性子太烈,居然一头撞死在磨盘上。” “她那两个丫环,不是被抢回来了吗?是献给大头领了,还是?” “献给大头领了,但大头领没收。” “看来咱们大头领眼光太高。只怕寻常女孩子他看不上眼。” “喂。”何希趁他们说得热闹,上前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讨块肉吃,如何?”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随手取了块肉给他,何希捧着肉,走到一旁蹲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夜风呜旋,所有人都睡着了,夜枭的叫声远远近近传来,何希蹲在山崖上,双眼微微眯起。 “呜呜――” 有女子细弱的哭声,从不远处的石洞传来,何希猛地跳了起来,后背挺得笔直,然后猫着腰慢慢地靠过去。 “你他娘的哭什么,跟着老子亏了你了?”洞里一个汉子说道,“山上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不比你在山下给人当丫环强?” 女子只是哭,一味不停地哭。 男人不管女人同不同意,大概是在干那事,何希一直躲在山石后面,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晓得在这山上,抢来的女人和待宰的羊羔也没有多少不同,山贼们虽说是江湖义气,但为了女人斗得头破血流的情形并不少见。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山贼才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从石洞里出来,何希不好做什么,只能闪在一旁,等那山贼过去,他又发了许久的呆,才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来是不晓得此处风俗,二来自己初来乍到,又能做什么呢? 天亮了。 山贼们吃过饭,或倚在石壁上晒太阳,或蹲在角落里斗骰子。 “报――”一个头上插撮鸡毛的喽罗忽然从山径上奔来,“大头领,山下来了一支镖队。” 山贼们一听有活干,立即一个个精神抖擞,嗖地蹿起来,围到主洞前。 “多少人马?” “约摸五六十人。” “哪家镖行的?” “长绥镖行。” “领头的是什么人?” “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模样长得十分精神,腰里别着两柄灯笼似的铁锤。” 上官庆一听这话,顿时沉吟起来,他出道数年,所经历的风险也多,里里外外的山贼都沉默着,看着他们的大头领。 “走。”上官庆一甩袍袖,领头出了石洞,点了几个人往山下而去,他们趴在山崖上,看着一支镖队自远处缓缓而来。 一个,两个,三个,上官庆在心里默默地计数着,共有镖师六人,趟子手四十四人,是一趟扎手的活儿,倘若人家还伏有暗镖,那自己就―― 上官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是吃,还是眼睁睁任他们过去? “大头领,”见镖队快出谷口,有人忍不住,在边上叨咕道,“要不要――” “住嘴!”上官庆一声低喝,开始飞快地盘算己方人力物力,对方人力物力,这些念头基本在他的脑海里瞬间成形,让他可以机敏地作出判断。 “回洞。” “什么?”边上人立即不满地叫起来。 “我说回洞,那就回洞。”上官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虽然所有的人都不情不愿,但还是仍然跟着上官庆回了山洞。 上官庆命令所有手下各自去歇息,自己进了主洞。 他这一走,山贼们立即纷纷议论起来:“还以为大头领是个英雄,原来他,如此胆小怕事,连一支镖队都不敢劫,如何做大事?” “大头领不做,咱们做吧。” “对,咱们做,”内中有几个胆大的,便吆喝起来,“得了银子,咱们几个分。” “就是。” “都不许去。” 他们这厢商量得热闹,不提防上官庆从主洞里出来,黑着一张脸,断然喝道。 山贼们一时静默。 “银钱不是那么好劫的。”上官庆只冷冷地说了这样一句,便又回了主洞。 “嗳,你说他这话,什么意思?好像离了他,咱们就干不动?” “算了吧,想想看这些年,如果不是有大头领,咱们早已经被官兵给剿灭了,就听大头领的话吧。” “对,听大头领的话。” 山贼们这才各自散去。 主洞里,上官庆来回踱着步,张祥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两人偶尔抬头,交汇一下眼色。 “大头领,饭好了。” “端上来。” 喽罗把饭菜送进来,两人分食。 上官庆沉默地吃着饭,他一向是个寡言少语之人,除非关键时刻,少开金口。 吃过饭,上官庆一个人出了洞,沿着石径慢慢地攀上山巅,举目望去,群山跌宕起伏,他的心中不由云海翻卷。 当然,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心理活动,没有人看得见。 这个热血男儿,其实另怀了一番心思,他并不愿意一直这样落草为寇,但是带着这帮人,未来在哪里,前途,又在哪里呢? 上官庆也在深深地思索着。 同时,住在石洞之中,那些略有见地的人,也在思索着。 “报――” 喽罗冲进主洞时,上官庆正在看一张地图,听见声音,他放下地图,扫了对方一眼。 喽罗的身形顿时挺得笔直:“山下来了三辆马车。” “马车?” “是。” 上官庆沉吟。 “大哥,”一个彪悍魁梧的汉子冲进来,“这次该下手了吧?” “好,”上官庆点头,“你带十个人下去,仔细观察,倘若能劫,再劫,若不能劫,便不要劫,还有,不管有没有财物,都不可伤人性命,倘若遇着女眷,不可随意动手动脚。” “是,大哥。” 汉子面露喜色,兴高采烈地去了。 山贼们闻知消息,个个站在崖边探头张望,不多时,黑子便领着喽罗们折回,这一趟收获颇丰,共有箱笼细软四箱,金银数千两,山贼们欢呼雀跃,更让他们雀跃的,是喽罗们还带上来三位美娇娘。 山贼们常年在山上,甚少看见年轻女子,如这般美貌的更是少见,当下有几个山贼已然看直了眼,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哈喇子。 “大头领。”黑子得意洋洋地进了主洞,将金银粮食美人儿统统上交。 上官庆令喽罗们退去,自己走向其中面色最镇定的女子,当胸一抱拳:“请问姑娘芳名?” “尔等贼寇,焉配下问?”那女子甚是骄傲,将脸转向一旁,并不屑理会。 “委屈了小姐,请小姐见谅,不过值此乱世,我等也是无心为之。” 女子哼了一声,仍然不理会。 “姑娘若不肯告知家乡父母,庆,也无法送姑娘离去。” “什么?”女子听见这话,却是一惊,转头看看上官庆,“你要送我走?” “这是自然。”上官庆正色道,“倘若姑娘有归处,庆不会强留姑娘。” “你说的,可是真的?”女子踏前一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上官庆竖起一只手,放在耳侧:“上官庆对天盟誓,倘若欺辱姑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上官庆的种种表现,显然大大出乎女子意料,她怔愣许久,方才悠悠一叹:“家父为奸臣所诟,满门被抄,被押解进京之前,管家携着我们主仆收拾了细软匆忙离去,原本是想投奔夫家,谁知夫家已经人去宅空,生死不明,小女子无依无靠,这才流离失所,不想竟然……” “姑娘身世,果然凄苦,未知姑娘眼下,作何打算?” “我一弱女子,也不懂武艺,左右不过是在乡下寻一僻静处,靠纺织度日罢了。” “既如此,我山上也缺少织补浆洗之人,倘若姑娘不嫌弃,我可在这后山之上,给姑娘起一座小院,让你们主仆住进去,或替山上这些野汉子浆洗衣衫,或是替他们医个病什么的,姑娘看着可好?” ------------ 第4章 英雄 女子仍然面有难色,却也怪不得她,这乱世之中,只身弱女,如何敢轻信他人? “姑娘可以细加斟酌。”上官庆看她表情,知她对眼下的境遇十分不满,却又有些无可奈何,倒也没有为难她。 “等等。” 上官庆一怔。 “便,依……大王吧,不知大王敢如何称呼?” “蔽姓上官,单名一个庆字。” “可否称您一声上官大哥?” “当然。” “小女子孤苦无依,愿凭上官大哥安排。” 上官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赶紧着人去后山起了房舍,看着女子带着两名丫头搬进去,并再三嘱咐手下人,不得前去打扰。 上官庆虽有严令,但山上这帮人自来野惯了,何况又是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哪有不动心之理,故此,明面儿上虽不敢胡来,但暗地里去那小屋前探头探脑的,实在不在少数,女子约束着两个丫环,让她们只在房屋四周活动,不许与山贼们过从。 主洞里。 上官庆看着地图陷入沉思。 张祥走进来,也在他身边蹲下,看着地图默默不语。 许久,上官庆方才抬头,双目定定地看着他:“大事可成否?” “我觉得此事,还是先派人探一探路为妙,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我也是这意思。”上官庆点头,“只是这山里,谁人可用?” 张祥沉默,他上山有一段日子,对于山上众人的脾性,能力,也是心里有数,这帮子人,你让他们化妆成山贼劫个道还成,倘若让他们拿刀拿剑,和官军正面对抗,肯定必败无疑。 纵然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扯了杆大旗凑数的,真正能出谋划策者无一。 上官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头领可是心中焦虑?” “是啊,”上官庆起身,将双手负在背后,来回走动,“好多次,我都想一个人,出去单干。” “单干?”张祥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不假思索地道,“那我跟着大头领走。” 上官庆转头,略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就这么信我?” “是,”张祥当胸一抱拳,“张祥此生愿效忠于大头领,虽刀山火海,绝不敢辞。” “好兄弟。”上官庆走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这番情义,哥哥领了,哥哥确实也想做一番大事业,只是眼下――” “哥哥是在担心什么呢?” 既然上官庆给了架梯子,张祥立即顺着阶儿往上爬去。 “人。” “人?” “是,没有人,没有可用之人。” “是哥哥的眼界太高了吧。” “你想想看,自古以来做大事的那些人,岂能与凡俗辈同语之?跟在后面瞎起哄的,不过都是一班势利之徒,根本不足大用,拿银子的时候他们争在前头,当真关键时刻一个都不见,这样的人,你说能用吗?” “那,哥哥想用什么样的人?” 上官庆沉默。 至少,得是一个心中有所坚持的人。 山贼们没有文化,哪里懂得什么大道理,他们只晓得锅里有米便是王道,全是一副吃了今朝不管明日的做法,不足与之语天下。 张祥也很挠头。 他跟上官庆一样,对下面这些人确实没放在眼里,只是乱世之中,却去哪里寻真豪杰? “看来,我得去找人。” “找人?” “是。” “那么哥哥是要下山吗?” “若我下山,这满山里的人,可以交与兄弟否?” “自然!”张祥当胸抱拳,掷地有声。 “照顾好后山上几位姑娘。”上官庆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山洞,迈步往山下而去。 他本身怀有武艺,故此行动如风,很快便行至山下,却见到处饿殍满地,哀鸿遍野,行走在这些人中间,上官庆心中一阵酸涩。 高堂之上,王公贵族们醉生梦死,哪里理会民间疾苦,可怜这些百姓们,一个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苍天无道,以万物为刍狗,致使人狼争食,要如何,才能澄清这个混沌的世界,还我中原大地以光明? “叔叔,给点吃的吧。” 他正走着,一个小乞丐忽然爬过来,伸手抓住他的衣摆,仰起小脸,满眸渴盼地看着他。 上官庆从身上摸出半块碎银子递给他,小乞丐接过,冲他重重地叩了几个头,转身爬走了。 “当,当。”前方一家剑铺里,忽然传来重锤敲击的声音,上官庆定住细观,却见一个身高五丈有余的男人,正挥舞着铁锤,用力地敲打一柄剑。 上官庆走过去,在剑铺前立定,那铁匠头也不抬,耷拉着眼皮:“客官,要打什么?” 上官庆没有回答,而是走进店铺里,看见架子上放着许多的短刀,便随手拿起一柄来,“嗖”地拔开,却见那短刀寒光闪烁,甚为凌人。 “好刀。”上官庆不由说了一声,“价值几何?” “一两银子。” 上官庆心内忽然一动:“你这儿,每日能打几柄刀?” 铁匠停住手上的活儿,十分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阁下是想?” 上官庆这才仔细地打量他,但见此人紫红脸堂,眉宇之间隐见英气,隐隐有一股撼山拔岳之气势,不由暗暗地喝了一声彩。 但当此节下,上官庆也不好直接对他说,我将来准备造反,倘若到那时,请你来入伙。他只能那样看着这个人,这个人也那样看着他。 世上很多事,当时发生时,没有人细想其中微妙,过后却忍不住跌足,或者错过,或者因为自己的误判,坐失良机。 一个人能不能识得英雄,或者一个人是不是英雄,很难断定。 “保重。”上官庆只能这样说。 “保重。” 上官庆折身走了,他正在按他所想的,找人,文,武,还有一些其他的人。 天色黑尽。 何希一个人躺在草丛里,这些天来,他钻研《始帝方略》,心中略有所得,只是说不出来。一想起书上那些字眼,便忍不住热血澎湃。 此际,他翻天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索性坐起身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哭叫之声,何希立即蹦了起来,也没多加思考,便冲了出去,站在洞口前,他略一细辨,识得那哭声是自后山上传来,何希没有多想,赶紧着飞奔而去,待攀上山崖,便见一个山贼将个女孩子摁倒在草丛中,正使力扒拉她的衣裙,何希一时怒从心生,冲上去一脚将山贼踹开,山贼不提防有人坏他好事,顿时也怒不可遏,一拳便朝何希打来。 论武力,何希或有不及,但他仗着胸中血勇,与之斗狠,再说那女子,站起身来,赶紧系着衣裙,转头逃进屋中。 山贼伸手卡住何希的脖子,何希只感觉呼吸困难,不由瞪大双眼看着天空,慌乱中他伸手摸到腰间匕首,嗖地拔出来,狠狠刺中山贼右臂,山贼嗷地叫了一声,朝旁边滚开,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摇摇晃晃站起身。 何希也站起身来,瘦弱的身子在夜色里却挺立得像一棵颈松。 山贼狠啐了一口,到底转身走了。 何希仍然一个人站在风口里,立了许久,确实四周再无其他人,才准备离去,就在这时,小屋的门忽然打开了。 “这位英雄,请留步。” 女子的声音宛转而动人。 何希一愣,抬头看去,却见黯淡的夜色里,女子一身薄衫,显得甚是楚楚动人。 “小姐。”何希赶紧近前行礼。 “英雄,请屋里坐吧。”女子脸上洋起几许恬淡的笑。 “这――”何希面现迟疑,“瓜田李下……” “无碍。”女子仪态端庄而大方,“既身在江湖,一切便以江湖论,不必拘儿女小节。” 何希这才走进屋里,却见屋中一切收拾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漂荡着几许兰花的馨香,他顿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英雄,喝杯茶吧。”女子端着茶杯凑过来,轻轻将茶盏搁在桌上。 “不必英雄英雄地叫我,”何希搔搔头,“叫我何希吧。” “何大哥。”女子赶紧道,“我姓陆,名宛玉。” “陆妹妹。”何希赶紧也道。 两人起身行了礼,然后各自分宾主坐下。 何希两只手放在膝上,此时变得分外规矩起来,也不敢随意乱看。 “何家哥哥,是怎么……到这山上来的?” “我,”何希也不知该怎么说,告诉她,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会相信吗? “倘若何家哥哥有难言之隐,可以不便相告。” “那倒不是。”何希略略思忖,方道,“我是山下贫苦百姓,无以为生,方才投到这山上来,只为讨口活命的饭吃。” 陆宛玉默然。 何希略坐了一坐,便站起身来:“时辰已晚,在下这就先告辞了。” “何家哥哥,且等等。”陆宛玉出声将他叫住,转头对丫环道,“去把里边床架子上那件棉袍取来。” 丫环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手捧一件灰色的布袍复又走出。 陆宛玉接过布袍,含笑递与何希:“山上早晚天凉,披在身上御寒吧。” 接过那布袍,何希心中不由一热,这还是他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善意,他有些笨拙地说了声谢谢,接过棉袍披上身,这才转头匆匆地去了。 因为救陆宛玉得罪了山贼,何希原本想着,对方会不会纠结一帮人来,把自己狠揍一顿,孰料他等来等去,居然毫无动静,看来那山贼也是自己心虚,不敢生事,何希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每日里继续沉心钻研他的《始帝方鉴》。 这天,他正在洞中用功,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大头领,您回来了?” “大头领,您回来了?” 山贼们纷纷奔了出去,何希走在最后,但见上官庆一身锦袍,玉树临风,站在这山贼堆里却很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这些日子,”上官庆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大伙儿还好吗?” “好,都好。” “大头领,大家可都盼着你呢。” “是啊大头领,也不知道山下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上官庆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这些天来,他到各处走了走,认识了许多的英雄豪杰,但更多的,仍然是穷苦无依的百姓。 ------------ 第5章 兄弟,要造反么? 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处处哀歌,但秦楼楚馆处,却仍然夜夜笙舞。 看着这一切,上官庆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到底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从此归隐不问世事,还是率领草寇偏居一隅,偶尔出来劫一个道,混两口饭吃,还是―― “大头领?”山贼们眼中满是亮光。 上官庆心内忽然一动,然后往前踏了一步:“大伙儿听我说。” 山贼们顿时安静下来。 “现在,请大家一个一个地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山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庆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有的脸上全是泥污,有的面如菜色,有的形容枯稿,有的双目晦暗。 他忍不住叹息。 这是一群被生存压垮了脊梁的男人,他们已然不具备男人骄悍的雄风和伟岸。 “大头领。”终于,有一个人小声道,“我可以说实话吗?” “当然。” “我只想,只想要一幢小小的屋子,娶个老婆,好好地过日子。” “我,我比他想的多一点,想要一座田庄。” “我,我想开家酒楼。” “我想开布店。” “我,”末了有个人站出来,“我想成为县太爷,掌管一县百姓,倘若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把整个县管理得好好的,那个什么,路不拾遗,夜不什么……” 对方显然没有多少文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那么,要如何才能实现你们的愿望呢?” 众人沉默。 是啊,在这乱世之中,要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你们,都走吧。”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自离去,独留上官庆一人,站在石洞之中。 他的心思很沉重。 却有另一股力量在心中涤荡,誓要一扫乾坤污浊,可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够? 张祥默默地走了进来。 上官庆转身,看着这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他知道,他们之间将要展开一场有关命运的重大讨论。 “大头领想好了吗?” 上官庆摇头。 “看来,张祥此前的宏愿,怕是要付诸东流了。” “这条路,太难了。”上官庆转头看着面前的石壁,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我实在,一点把握都没有。” “大头领所惧怕的,是什么?是风雨飘摇的大裕朝廷?还是各地狼烟四起的枭雄?” “不,”上官庆霍地转头,“我所惧怕的,乃是这世间人心!” “人心?”张祥一愣,却听上官庆大声喝道,“你可知人心诡诈,比任何的长枪利刃战阵战法都更狠!” 面对着上官庆那双冷锐的眼睛,张祥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继而,上官庆踏前两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然后抬手指向洞口,压低嗓音道:“看见外面那群人了吗?你看见了吗?他们,现在都跟着你我,可是某天,一旦当你我事败,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大头领?” “他们立马会收起那副谄媚的嘴脸,将你我出卖,甚至举起他们的武器闯进来,割下你我的脑袋,明白吗?” 张祥没有言语。 “对这样一群流氓,盗匪,任何的仁义道德都没有用――有奶便是娘,那是他们的生存原则!” “所以,大头领想放弃?” “是啊,”上官庆松了手,“倘若不起事,我可以做个独行侠,纵横来去于江湖,不惹这腥骚,可是倘若起事――” 上官庆忽然笑了,他甚至可以想见之后的一切――失败了,他被某某人于某一夜砍掉脑袋,成功了,底下这群人会天天吵着要封王要拜相要美女要金银。 人心,永远是不知足的。 就像一个乞丐,原本只想要一个包子,可是当他得到包子后,就想要房子,得到房子后,就想要女人,有了第一个女人,还想要第二个女人,有了第二个女人,还想要三个,四个,然后是――窃取帝位。 天下人人想坐皇帝,但是人人更想捡现成便宜,当你埋头造反拼死拼活打江山时没人理会你,一旦成功三亲六戚什么都冒出来了。 上官庆甚至想仰天一声悲呼――如此世道,该与狗争食的,就让他们继续与狗争食,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也。 张祥也沉默。 他是离上官庆最近的人,也是最明白他心思之人。 他跟着上官庆,自然有自己图霸一方,显名后世的想法,但是――上官庆是否能成为一代雄主,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没有谁能保证未来。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看到的都是现实――现实是你上官庆现在是山贼,现实是你上官庆离那个帝位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现实是你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地盘没地盘要女人没女人! 造反是一场赌注! 成功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失败了,那是连寻个埋骨头的地方都没有。 张祥思索了很久,方才慢慢地道:“若大头领想放弃,祥也没有旁的话,只愿大头领从此保重。” 上官庆一直默默地站立着,没有作声。 自上山落草以来,无数的人劝他或占地为王,或开山立派,或延揽人才,他统统都拒绝了。 他这一生,军中,民间,市井,山野,呆过很多地方,对于乱世之中的种种人情,了解得比谁都深。 想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军队被打败,他无处可去,不得不上山落草,因为富有韬略,被山贼们推为首领。 但上官庆心里很清楚,山上这一帮人,你们要他摇旗呐喊成,要是上阵真刀真枪,定然兵败如山倒,白白埋骨荒草而已。 他并不向往那顶级的富贵,也不一定要称王为帝,只是―― “庆儿,你记住,男儿大丈夫,在这世上,一定要活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爹,什么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他记得,那一刻父亲忽然“唰”地拔出剑来,横在他的脖颈之上,双目竖起,厉声喝斥:“怕死吗?” 年幼的上官庆浑身一凛,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心中有什么混沌破开,绽露清明。 “倘若你马上就死,将来墓碑之上,希望刻下什么样的话语?” “我,我不会死。”年幼的上官庆,并不懂得父亲当时这番话真正的含义,相反,觉得父亲的话很莫明其妙,他分明好好地活着,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呢? 他不会死,他会活得比任何一个人都好! “人皆畏死。”父亲收剑回鞘,“但自古以来,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寻常人为财死,为妻女死,但是――” 父亲的目光很深远,似乎隐着无穷的叹息,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将更多的疑惑留在了上官庆的心里,要他自己去思索,去寻找。 后来,上官庆自己率领士兵出生入死,剿流寇,屠暴民,结果是流寇越剿越多,暴民越来越难缠,手下的士兵死了很多,暴民也死了很多,而他每次回省城复命,看到的都是官员们华堂美厦,坐拥丽人。 渐渐地,上官庆心凉了,甚至怀疑自己的父亲,他一生强调,军人最重要的,便是服从上级命令――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上官,可值得他上官庆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可是,若不效忠朝廷,他上官庆又能做什么? 队伍被打散后,他上山落了草,之后他也曾悄悄地回到家乡,跪在父亲的墓碑前怔怔出神,想自己这一生,想父亲的这一生,想很多人的这一生,或者庸碌,或者贫贱,或者饥饿难耐,或者哀嚎。 他的内心,日日夜夜饱受煎熬,民间,山野,任何一处,都难以摆脱沉重的影子。 民生疾苦,干戈四起,群雄并起,男为盗女为娼,幼子失养老者失恃,这哪里是一个太平安乐的世界? 上官庆忽然重重一拳砸在坚硬的石壁上,手背上一阵剧痛,随即汩汩地流下血来。 洞外。 山贼们看似零零星星三五成群,其实也在思考将来的道路。 如果散伙了怎么办? 他们原本是无组织无纪律团聚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或者一队官军杀上来,或者被其他的山寨给吞并,总之,下山种田肯定是不行的,也没有田给他们种了,只能流徙,继续为寇。 前景黯淡。 更有年老者,觉得一生无望,简直有投崖而尽的想法。 上官庆将自己关在山洞里,一天一夜,没有出来。 而山洞外面,另一个人也在深沉地思索。 那就是何希。 他莫明其妙从现代来到这个乱糟糟的世界,莫明其妙要接受眼前的一切,莫明其妙要跟一群山贼呆在一起。 何希也相当地郁闷。 只是目前,他还看不到未来,只能抱着那本《始帝方鉴》死啃,书里有很多话,他并不明白。 譬如,方鉴中所说,辨查人心,乃一个帝王之首要,要懂得识尽身边所有人之心,从中检选出可用之人。 因为他们,会影响一个帝王最终的命局。 何希坐在山崖上,托着下巴磕儿,望着天空。 下头的山贼们仍然在吵闹不休,有的争抢一个冰冷的馒头,有的争一块羊肉,还有的盘算着后面山上那三个美貌的女子,更多的是气息恹恹躺在石壁上,望着天空。 都是一群糊涂的人,怎可与之语天下? 何希叹气。 尽管他现在也很饿,但却不想下去抢包子。 实际上,他的脑袋是一片空白,被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所充斥,有些念头叫嚣着要他离开此处,去某个衙门寻师爷的闲差,有些念头甚至要他去妓院,做一个龟公或者打手,还有些念头要他去大官那里当一个爪牙,或者幕僚。 但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却被何希一个个枪毙。 ------------ 第6章 好吧,我们来造反 师爷? 如今的衙门,十处十处黑,那悬在门楣上的明镜高悬四字,完全是个幌子。 妓院?现在确实十分地吃香,不过还是免了,他何希再下三滥,也绝对不会任由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幕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通眼看去,各州各县各省,所有的官吏无不是想趁着朝局震荡,各自捞一把钱,然后寻个地方置田买地,再养几房妻妾,如此之人,焉能值得他效力? 何希忽然站起身来,仰天一声长啸! 很多年后,山贼们依然记得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叫声,在空中久久萦绕,徘徊不去。 主洞之中,上官庆霍地抬头,眸中亮色一闪,然后疾步出了屋子。 “那是什么?”张祥也是一脸迷茫,“不知道啊。” “去看看。” 两人沿着石径一路上了山顶,却见山崖之人,一人迎风而立,背影萧索。 “兄,兄弟?”张祥走过去,碰碰对方的肩膀,过了许久,对方方才慢慢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上官庆胸中忽然剧震!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初的亢奋之后,何希整个人恢复了平静,他也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山底下那群乱糟糟的人,觉得十分地郁闷难耐,张嘴便是一声长啸! “兄弟,若是心中有何不痛快,不如说出来听听。” “说出来?”何希的眸色有些冷。 “对。” “我心里不痛快,两位心里就痛快吗?”何希自己也觉得,今夜的自己似乎有些奇怪,他能隐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大地深处升起,稳稳地托着他的身子,而《始帝方鉴》上那些话,也似乎变成一幅清晰的图景,正在他的脑海里成形。 “难道两位,就甘心这样一直窝藏于山野,一生一世吗?” “那,你的意思是?” “下山。”何希冷然地吐出两个字。 下山?上官庆和张祥对视了一眼,本来想问何希点什么,但何希已然转过身,一个人迈步朝前走去,上官庆和张祥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连他们俩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莫明其妙地相信这个自打上山以来,表现一直非常普通的小子,仿佛他的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威势,可以慑服人心。 走到半山腰时,何希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上官庆:“可以把山上的人马,全都交给我吗?” “你要他们?” “是。” “好。”上官庆毫不迟疑地答应,“你还要什么?” “两位。”何希伸出手去,放在他们肩上,“两位可以帮我吗?” “当然,只要是对山寨有利,我们自然会帮你。” “好。”何希点头,“接下来我要你们做的事,或许非常古怪,不过,请两位务必相信我。” “好。” 第二天,何希把所有的山贼都集中起来,分成三组,一组是年轻体健的,参加强力训练,二组是年老体弱的,负责后勤,三组是体格一般的,负责巡逻。 他又从中找出识文断字的,让他们将山上一切人等登记造册,他们的姓名,藉贯,一切的一切,全都登记好,忙完这一切,何希开始带着年轻体健的那一组进行严格的体能训练,并教给他们格斗,战法,上官庆和张祥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叫惊讶。 乖乖,这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大头领……”张祥刚叫了一个字,上官庆便摆手止住他,“看来,我这个大头领的位置,是要让人了。” “怎么?”张祥闻言,微吃一惊。 “自来天下者,能者居之,倘若有人可挑大梁,咱们只需要从旁扶助便可,如此,不是要省很多力气吗?” 张祥会意,转头瞧瞧那边一脸热汗,仍然带着山贼们操演的何希:“你的意思,他――” “不错,”上官庆抬手摸摸鼻子,“我观此人面相,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有帝王之容也。” “什么?”张祥吃了一惊,他晓得上官庆素来志大,不肯服人,如今居然会对一个后进之人如此称誉,着实让人不敢相信。 “我们不妨看看,他接下来怎么做。” 两人说完,便隐身于山石后。 却说何希操练了一天的兵,非但不觉得累,反而整个人振奋异常,眼见着天快黑尽,他命令所有人各自去休息,自己回到石洞里,先冲了个凉,然后盘膝在小木桌前坐了下来,再次翻开那本《始帝方鉴》,看着上面的文字默默凝思。 第一步,组建一支小队伍,或者十,或者百,但数目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精良,一支队伍,若想成为常胜之师,物资战法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支队伍一定要有正确的信念作为引导,倘若没有正确的信念,便是一盘散沙,各自为阵,不但没有办法攻击外敌,反而会因为内讧而招致极大的损耗。 这支小小的山贼队伍,能够成为常胜之师吗?何希深深地沉吟着。 作为一个未来的帝王,他的判断力,胆魄,毅力,一切的一切,均与常人不同。 如今,他只是带领数十人,而将来,他要带领上千人,上万人,十万人,一国之君,那是何等的气度与胸怀? 自己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吗?何希也在深深地思索着。 他把手掌翻过来,在昏黄的烛火下仔细地看着,只感觉掌心处似有一条金线在隐隐地跳动。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一个野山贼,可以成为帝王吗? 何希觉得振奋,也觉得茫然,还有痛苦,希望,绝望,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他似乎,隐隐地看着很多双眼睛,正满含着期待看着他。 我要做皇帝。 隐隐约约间,有一个声音如此说。 我要成为这片辽阔大地的主人,我要创建一个全新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人人可以有衣穿,人人可以有饭吃,人人可以不必受凄风苦雨的痛楚。 何希霍地站了起来,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意义何在! 原来上苍派他来到这个世界,不是让他像凡夫俗子一样,匍匐在地苟且偷生! 他不要做乞丐,不要做流民,不要做乱党,不要做匪首,他要―― 何希唇边扬起一丝冷冷的笑。 很冷。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山风鸣旋的夜里,少年心中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茫然无措,到极端坚强,有的时候,也只是一瞬之间。 清晨。 鸟儿的叫声在山谷里响起,何希走出石洞,站在山崖上,看着下方层峦起太的山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啊,我还活着,活着真好,活着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 何希双眸微微眯起,极目朝远处看去,飞禽走兽,一花一树,这世间万物,都有其存活的理由。 上天不是公平的,他给这世间每个人,都带来了太多的痛苦――贫穷、残疾、灾难,然而,上天又是公平的,他让你失去什么,便又会给你什么。 何希默默地沉思着,许久,不言不语。 “喂!何头领。” 下边忽然有人扬声喊道。 何希一震,旋即回过神来。 “何头领,今天我们还训练吗?” “训练!”何希应了一声,从石头上跳下,几步冲上平台,“列队!” 自从何希“变法”后,整个山寨的气象为之一新,山贼每天天刚亮,便起来跟着何希出操,练功,刺杀,再没有了从前那种乱糟糟的感觉。 对于这个年轻的小子,上官庆和张祥也是越来越钦服,尤其是张祥,对于何希那一套莫明其妙的玩意儿,简直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仔细一想,他所行所为似乎又有章可据。 这天,上官庆和张祥正在洞里吃饭,何希找了过来。 “我想和两位商量件事儿。” “说。” “咱们的队伍操练得已经有一一定的规模,所以,应当取个名字。” “哦?”上官庆点头,“那你说,叫什么?” “我想与两位商议。” “这个――”上官庆沉吟,他晓得这件事情重大,将来说不定就是某国的称号,一时也无主意,便去看张祥,张祥抿抿唇,半晌道:“我倒是想了一个,不如,就叫肃。” “肃?”何希眉头微微皱起,“是不是太严肃了?” “嗯,”上官庆也在一边,眉头微微皱起,“上古有国,名昶,取日久之意,预兆国势昌隆,不知何头领意下如何?” “昶?”何希略一琢磨,立即点头,“如此甚好,甚好,就名,昶。” 上官庆和张祥对视一眼,齐齐哈哈大笑起来,三个人都想不到,一个庞大的,将要传承五百年之久的王朝,就这样诞生了。 每个庞大帝国的兴起,起初都是那样的不起眼。 或者就是三五个英雄聚在一处,相谈甚欢,意气相合之际,便开始了一番鸿图与霸业。 这支在追云谷中的小小山贼队伍,不久之后将出谷征天下,先占陇城,再伐代州,又取兴阳,进河中,上北域,由西南边角地的一小块,渐次扩展,终成霸业。 他们是三个人。 因缘际合走到一起。 上官庆原本只是想,老老实实做一名将军,效忠于朝廷,何希原本只是想,找一碗饭吃,张祥却是这三人中最有头脑的,他想做一个太平宰相,如此三人,文,武,谋,看似俱全,然而,在统一天下的进程中,他们又会遭遇怎样的磨难呢? 站在山石上,何希检阅着自己的队伍――不久之前,这群人还是个个嬉皮笑脸,文恬武嬉,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是今日,他们每一个,都像是即将出征的将士,眉宇之间浮动着几许傲气。 “诸位,”何希缓缓地举起手中的杯子,视线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此一去,未知前路如何,希在此最后问诸位一句,到底是愿意留在此处,或者散伙回家,抑或者,下山,攻城,占地,为王?” “下山!攻城!占地!为王!” 山贼们,不,将士们的喊声,震彻整个山谷! 从这一刻起,从山谷上亮起一面旗帜开始的刹那,这支队伍不再是山贼,而是――昶军。 或许,在此时已经占据了大片领土,丰沃饶原的枭雄们看来,这支地方武装力量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是不久之后,它却就震动整个天下! 而它的创建者,只是三个无名之辈――何希,上官庆,张祥。 ------------ 第7章 哈哈哈,老子是大王 口号喊出来了,旗帜打出来了,可攻占哪块地,占领哪座城,甚至粮草的配置与调度,都成了非常醒目的问题。 最初的振奋过后,何希很快冷静下来,《始帝方鉴》所告诉他的,只是一些笼统的理念,现实操作起来,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两位,请来看这张地图。” 何希、张祥,上官庆围在桌边。 “这是追云谷的位置,离最近的陇城,七十里,陇城现在的守军只有一万人不到,大多数士兵都不愿意为朝廷效命,军心涣散,我们不但可以攻取,而且可以收编他们的将士。” “这个构想很好。”上官庆点头,看了张祥一眼,“你觉得呢?” 张祥沉吟,目前看起来,确实是这样,只要攻下陇城,便可将陇城作为自己的根据地,进行第二步军事行动。 “战略上来讲,确实如此,但现实操作起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难说,俗话说,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我看,咱们还是先派一个可靠之人,前去打探,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再说。” “有理,不知道山寨里有谁可以胜任?” “可以让高平去,这小子沉稳踏实,从来不弄虚招。” “那就这样。”何希略一点头,又冲上官庆和张祥一抱拳,“我已经想好了,兵分三路,我领前军,上官头领率领中军,张军师请亲自押送辎重和粮草,另外需一人看守山寨,以防万一,两位觉得,谁合适?” “其实不必这样。”上官庆沉吟,“山上这帮人,虽说流匪气息不改,倒也并非全是无能之辈,个中也有稍具头脑见识者,大头领何妨开堂会,将需要完成的任务一一列出来,讲清楚其中厉害干系,让大伙儿各挑自己愿意做的,想做的事做,如何?” “你这个法子甚妥。”何希点头,拍案,“就这么办!” 次日,何希再次把所有人聚起来,讲清楚需要做的每一件事,当真便有五六个愿意挑梁子的人出来,领了那份差事,为防意外,何希又让他们立下军令状,方令他们各自休息待命。 夜。 漆黑。 山谷中却处处篝火通明,每一个人都异常兴奋,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大战,很多人怀抱着甫一下山大吉大利,能够立即旗开得胜的想法,也有一些消极的人,担心会不会哪里杀出来一股贼寇,或者是官军,就把他们给灭了。 不过,这群山贼里,到底贫寒人家出身的多,倒不畏惧朝廷法令,也没有去细想明天,不过是混一口饭吃,大伙儿如何,他们便如何。 何希一个人站在山洞里,仍然看着那张版图凝神细思,如今,他已经被推为头领,是以不必再住从前的小洞,但他全然不在乎这些,他在想,下了山之后会遇见哪些困难。 “大头领。”张祥披着件衣服走了进来,目光平静地看着何希,“可是因为即将出征之事,彻夜难眠?” “是啊,”何希点点头,“很多事,你自己想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大头领这话,倒也有理。”张祥点头,“那我们何妨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看呢?” “可我们带领的不是驴,而是数百个弟兄,倘若起事失败,你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世上任何大功大业,都伴随了大风大浪,大惊大险,大头领可是畏惧了?” “畏惧?”何希冷哼,“我哪有什么畏惧?倘若我只身一人,哪怕龙潭虎穴,我皆敢闯,只是,想着手里攥着这么多人的命,确实心惊肉跳罢了。” 张祥沉默。 任何一件事,在最终没有完成之前,谁都不敢乱打包票,做,与不做,选择,或者不选择,带来的结果便是完全不同。 造反是一条不可能回头的路,要么身败名裂,要么,就是功成天下。 尽管,前者的可能性远比后者大得多。 何希没有言语,其实现在,他最需要的,是来自他人的鼓励和支持,起兵是一件压力沉重的活计,所以平头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都不会动脑子去干这样的事。 “张祥,你出去吧,我需要一个人沉思一下。” “是。”张祥一拱手,“大头领早些歇息。” 何希略一点头,目送张祥出去,然后又在桌边坐下,再次打开那本《始帝方鉴》,书上很多话,他现在都在似懂非懂之间,那些白纸黑字,在他脑海里幻化成一幕幕影像――金戈铁马,萧萧鼓鸣,两军对垒,仇杀,恩怨,如何布阵,如何收买人心,如何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乍然看起来,一目了然,但现实中做起来,却全然是另一番情景。 自己能成功吗? 每一个渴望建立大功业的君主,在起事之初,都有着自己深深的顾虑――害怕失败,恐惧失败。 没有人不害怕失败。 所有人都喜欢成功,成功了可以风光八面笑谈江山,失败了则有如地狱深渊冰寒刺骨。 回顾往事,他何希还没有真地成功过,也没有真地失败过。 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正因为未知,所以引得无数人揣想。 下山! 只是一股豪情在胸中激荡,明知道前方是悬崖峭壁,也愿意一试身手。 或者是输得头破血流家产荡尽,但何希显然不在乎。 淡淡阳光穿透蒙蒙薄雾,所有的山贼们聚集在一起,气氛看起来十分地庄严,何希特地穿了一件簇新的袍子,站在高高的方台上,威严的目光扫过台下一名名年轻的士兵,眉宇之间隐有英武果毅之色。 “诸位!”他抬起手来,向两侧重平平举起,“今日对诸位而言,乃是命运攸关的一日,当我身后这面旗帜升起的瞬间,我们再没有了回头的道路,只能向前,向前,或者功成天下,显名于后世,或者埋骨荒草,再没有人,再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年轻男子的神情略略显出几许悲壮。 高台之下,一片鸦雀无声。 “诸位,一个人来到这世上,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或许你想要的,只是一碗果腹的米饭,或许只想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可是苍天无道,连一碗饭都成了奢望,当你最爱的人在凄风苦雨中奔波挣扎,那个时候,你们会做什么?” 底下的人没有作声,只是偶尔有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何希。 “曾经,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想安居,想乐业,可是命运却将我送上这样一个风口浪尖!我知道,诸位或许在心里想,这场战争是你何某人一个人发起的,与我们无关,有人这样想吗?” 山贼们一片静默,个个都不说话。 何希笑了。 笑得十分地潇洒,也十分地淡然。 “倘若有人这样想,那我告诉你们,不妨现在就离开我何希!我何希要的是绝对忠诚!” 何希一边说,一边下了高台,从一列列人中穿过,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的面容:“人皆贪生,皆畏死,若是刀搁颈项,只怕列位都会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像这样的人,我何希不要,愿意上哪个角落呆着,就上哪个角落呆着去!我何希要的,是一个个不怕流血不怕牺牲的好男儿!” “富贵者,人人所羡也,可你们为什么不能富贵?你们为什么只能趴在地上任人宰割?因为你们无能!你们宁肯看着你们的妻儿饿得嗷嗷待叫,也只愿意像一样地匍匐着!” “何头领,您不必说了。”内中一个人站出来,“我愿意一心一意跟着您造反,哪怕头破血流!” “对!”立即有人应和道,“何头领,我们愿意跟着您造反!” “和他们拼了!” “和他们拼了!” “停!”何希摆手,“你们要明白,我们的敌人,不是朝廷,更不是其他分割势力,我们的敌人,是自己!是我们自己!” “自己?”山贼们不明白了――为什么会是自己呢? “是我们自己,怀疑自己不会成功,是我们自己,被灾难和恐惧吓傻了,只有那些一直站立着,和灾难不停搏击的人,才能最后取得成功,明白吗?” 何希说罢,又一次登上了高台:“你们都听明白了,我何希,不是要做哪座山上的草头王,不是要落草一辈子,更不想莫名其妙死在乱军之中,我要成为,一代开国之君!” 这句话喊出来之后,下面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有的人看着那个几近疯狂的人,都在暗暗地揣想,他会不会发疯了,开国之君,开国之君啊! “或许,你们一个个都在心里嘲讽我,没有关系,或许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何希,也或许,明天下山我就被人出卖,送上绞刑架,不过那都没有关系!我何希总算是为自己活过一次了!” 何希说完,先朝苍天一抱拳:“我何希在此立誓,若不能成功,那便成仁!” 不能成功,那便成仁! 下头一班人,不管是相信,疑惑,嫉妒,或者其他,倒都是被眼前这个男人的胆色给惊了一跳。 但更多的人,却仍然持怀疑态度,毕竟,前途坎坷啊。 何希最后看了一眼这些人,将手一挥,旁边立即有人恭恭敬敬捧上来一张弓,何希将弓箭搭在肩上,箭尖指向天空,对所有人道:“看到了吗?” 众人抬头看时,却只见一片清澈无云的天空,他们正在愣神,何希又开始发话了:“倘若我此一箭射出,可中两只大雕,那便是苍天预示,将助我何希成就霸业!” 众人的眼睛顿时直了,接着不错眼地瞅着他。 何希缓缓将弓拉开,一箭射出,半晌听得空中一阵锐鸣,接着真有两只大雕被射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傻住了,然后欢声雷动! ------------ 第8章 看看这是些什么人 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山下,何希站在马车上,看着两侧缓缓滑过的,熟悉的风景,心中却无限感慨。 不一样了。 真地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名无姓的小子,他的手下,辖着数千人,以后,这支队伍将变成数万人,数十万人,而他,将带着这支队伍走何方呢? 他会取得胜利吗? 后方,张祥和上官庆骑在马上,却静静地看着那个男子。 “我怎么觉得,这小子做事,有些不靠谱啊。” “怎么不靠谱了?” “说不上来。”上官庆攥着马缰,他毕竟出身军旅,对于这世上某些事,看得更加透彻,“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军中,还差一个能够纵观天下大局之人,我们是扯起旗帜造反了,其它人呢?其它人会坐视不管吗?会任由我们骠肥马壮一统天下?” “上官统领担心得有理。”张祥点头,“你这话说得也是,咱们长期呆在山上,早已失去对天下大局的判断,确实必须要有一个清醒的人。” 两人正说着,前方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报――”一名士兵匆匆地奔回来,“齐禀统领,前方来了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书生,说有妙策要献与大王。” “妙策?”何希双眸微微一凛,自己亲自打马上前,却见狭长山道上,确实站着一人,头发篷乱,脸上满是污垢,他当下勒住马缰,有些奇怪地道,“尔乃何人?有何妙策?” 那人并不答话,而是直愣愣看着何希,然后手舞足蹈起来:“我得明君,我得明君尔!” 何希微愕,然后轻斥:“有什么话,好好说。” “大王,陇城去不得啊。”书生第一句话,便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边上一名亲兵队长立即拔出刀来,“臭书生,胡说八道些什么!” “等等。”何希摆手将他止住,双目看定书生,“你且细说。” 何希言罢,打马走向一旁,书生紧跟在他身后。 “大王,陇城虽然兵少将寡,但陇城四周有三座大营,各自屯兵两万,大王想过没有,倘若他们得知陇城被夺,倾营之兵围住陇城,大王该何去何从?” “此言有理。”何希点头,“依你之言,本王该往何处去?” “黑虎坡。” “黑虎坡?”何希双目一凛,“黑虎坡树深草密,若是被人一把火,岂不是烧得尸骨无存?” “大王却不知道,在黑虎坡中,不但有河流,有山洞,还有一大片天然草场,乃是个绝佳的养兵,练兵之所。” 何希沉吟。 不得不说,书生之言,确实是非常的中恳,他点点头,这才正色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愿从军?” “小可代恽,千里迢迢来此,便是因为――” “因为什么?”何希双瞳疾跳,他隐约感觉,代恽接下去要说的话,十分之重要,甚至是关系着整支昶军的生死存亡。 但代恽却偏偏打住了话头:“可否日后详呈?” “好。”何希点头,然后转身吩咐道,“所有人等,改道黑虎坡。” 他这话一出口,后面立即有人不满意了:“不是说,下山就是攻城,占地,称王吗?怎么,还是落草为寇?” “是啊,为什么还是落草为寇?” 何希面色蓦然一沉:“听谁的?” 众人这才默然,何希率着所有人迁至黑虎坡,众人进了山中一看,方才各自松了口气,果然是有山有水有林,做什么都方便,何希令众人安营扎寨生火造饭,然后带着代恽走向一旁。 “你未尽之言,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大王,小可是见此地王气大盛,紫薇冲天,故此赶来相投。” “真的?” 何希放在衣摆下的手,不由攥紧。 “真的。” “你看我,可有帝王之相?” “大王心中有数,不必小可多言。” “你来我军中,意谋何职?” “军师。” “如今一切草创,山贼们不谙战事,更不晓战之酷烈,只道一切非常好玩。” “大王又何必看得如此严重呢?” “嗯?” “所谓图成天下,无非一场游戏尔,只是这场游戏的赌注太大,乃是身家性命,是以,罕有人敢下注。” “那你――”何钧拿眼睃他,“如何就敢下此巨注?” “代恽家贫,无立锥之地,无继夜之粮,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如何不敢赌?” “好。”何希点头,“果然是快人,快语,我也愿与军师一赌,倘若赢了天下,军师便是开国重臣,倘若本王输了,军师便要与本王同赴黄泉!” “好!”两人相视大笑。 上官庆恰好走来,听见他们的笑声,便凑过来说道:“什么事如此入港?” “赌。” “赌什么?” “赌天下。” 上官庆也笑了。 “对了,”何希又想起一事来,“你说陇城去不得,本王便不去陇城,但图谋天下,不可能总呆在黑虎坡吧。” “大王无须忧虑,小可夜观星相,见文曲星与武曲星皆有异动,料来数日之间,将有四文四武来投,大王得此四文四武,好比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可镇守四方。” “四文四武?”何希不由看了上官庆一眼,“可惜,我现在场子太小,未必容得下这四文四武啊。” “大王无须忧虑,”代恽又道,“此四文者四武皆非凡俗之辈,况且,”他看了上官庆一眼,“四武中有两位,与上官统领有旧。” “有旧?” “是,上官统领很清楚,如今的朝廷军队,可谓是无比黑暗,真正有才学之人,若无进身之阶,是很难上位的,故此,他们也想另登他途,更何况如今的大裕朝廷,名存实亡,各地早已是狼烟四起。” “本王得此八人,好比猛虎添翼。” “对。” “代恽,你给本王带来了好运啊。” “不敢,想来他们的到来,必定会告诉大王,如今天下大局如何,我们要如何着手,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达到目标,完全统一天下的霸业!” 代恽言罢,将手一挥,眉宇之间英气勃发,与此前的潦倒大为不同。 何希不由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暗道这小子腹中果然是机关重重。 “你说那四文四武将至,约摸是什么时候?” “就在,三天之内。” 代恽所言不差,第二天傍晚,便有三人结伴而来,观三人形象,着实与众不同,此下按住,以后再表。 第三天又来了两拨人,恰好凑足八人之算,黑虎谷中顿时生气勃勃,处处篝火燃烧。 何希看着此等景象,不由在心中感叹道:如此盛景,纵然不知道哪一天战死沙场,做了刀下亡魂,那倒也值了! 这八文八武,可谓个个鬼才,最难得的是,其中一人居然带来了朝廷在西北一带数十座粮仓的地图! 这也就意谓着,倘若哪天大军粮草饥荒,只要派一支军队出去,不拘打哪里,都可以抢回一批军资来! “得此图,乃得半个天下。”何希就着火光看着那幅图,眼中满是亮色。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已齐备,但士兵们对战阵战法却还生疏,必须日夜勤加操练,再有,各地兵马约有三十余路,将来必在中原腹地惹起滚滚狼烟!愿我王兴大义之师,以逐天下!” “愿我王兴大义之师,以逐天下!” 看着四周这一张张兴奋的面容,何希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初,躺在死人堆里,被人用牛屎叉子戳醒,那样的感觉,肯定十分不爽,孰料区区数月过去,自己竟然已经翻身做了山大王! 严格说来,还算不上是翻身,毕竟如今脑袋还悬着,离那张龙椅还遥远得无法想象。 成者,方能为王,败者,那就是草寇! “诸位觉得,”何希指点着案上的地图,“应当从何时,何地,着手?” “要取陇城,最好是破了四周边上的军营,让其尽归我军所有。” 何希眉头微微皱起:“如此一来,动静会不会太大?就算不惊动朝廷,倘若惊了地方割据势力,对我军的发展也是有害无益。” “大王此虑甚为有理,然则猛虎下山,岂有风轻雅静之理?” “出奇兵。” “奇兵?” “对,让对方意想不到,一举拿下。” “好。”何希点头,“明日且议。” 几个人商议妥当,次日便由新来的四武和上官庆各领一支兵,出山而去。 何希留在山谷里,心中也十分地踌躇,这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战,胜败攸关。 第三日,第一支人马返回,禀说定阳拿下,何希略略松了一口气,四日,五日,二支三支人马也回来了,但第四支人马却迟迟不见踪迹。 山谷里的人也不禁纷纷议论揣测。 这日,夜色黑尽,第四支人马终于返回,却抬着数十具尸体。 整个山谷一下子寂静得异常可怕。 何希走到那些尸体前,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端过一杯酒,缓缓地浇在地上。 直到此时,山谷中好些人才清醒过来,明白何希先前为何如此持重,答案很简单,造反绝对不是游戏,而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这代价便是生命! “让他们的亲人好友,替他们整理仪容,然后火葬。”何希面色平静地道。 人们抬着尸首离开了。 山洞里异常安静,这时,第四支人马的统领卫筑方拱手道:“禀大王,四城皆下,陇城在围。” 看着桌上的地图,何希忽然叹了口气。 “大王?” “我真地希望,以后不要再看见任何流血牺牲的事发生。” “大王是太过仁慈了。”卫筑明显不以为然,“慈不带兵,义不行贾,自兵衅一开,日后必定会死更多的人,不过在这些人当中,很多也是死于自己的贪婪,他们哪个,不是想得到战功,然后一路累升,封妻萌子呢?” “但也不乏,良民,良民。” “大王,”卫筑看他一眼,唇边挑起几丝冷笑,“可是后悔踏上这条路了?” 何希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牺牲,可以避免的话,为什么不避免呢?” “难道大王觉得,这方天下会有人拱手让于大王吗?今逢乱世,人心皆贪,谁愿罢手?” 今逢乱世,人心皆贪。 这八个字,有如一柄利剑,直刺何希的心脏! ------------ 第9章 吃饭是个大问题! “是吗?”何希深深一叹,“其实,本王真地不喜欢征战,不喜欢流血牺牲。” “天下有谁喜欢征战?有谁喜欢流血牺牲?” “那么,在你看来,一个怎样的人,才配拥有这天下呢?” “大王的心思,我明白,但我想给大王一句谏言。” “哦?” “欲行仁道,先得王道,欲行王道,先得霸道。” “仁道,王道,霸道,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卫筑面容沉静,“关于此三道,何九子比我解释得很清楚,在下不想详叙,在下推行的,乃是霸道,所谓文能治国,武可安邦,大王觉得,现在是以武安邦之时,还是以文治国之机呢?” “当然是,以武安天下。” “既然是动武,焉有不流血,不牺牲之理?” “我。”何希默然,显然对卫筑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倘若大王想做一位仁君,胸怀天下,须得等大功告成,后顾无忧,方可怀柔天下,而此时怀柔,给人的感觉只是示弱,反而会遭他人反殴。” “原来是这样。”何希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现在本王就是应当让这十几支军队出去,扫荡各股势力,一统山河?” “对。”卫筑点头,“正是如此。” “罢了,且依将军,只是请将军挥师征伐之时,心中多存仁义之念,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是。” 陇城城头,扬起一面旗帜,上书半大一个“昶”字,何希立于正中,上官庆和张祥左右相伴,心中都难免感慨。 “想不到,短短数月,声威已然隆盛,看来,是苍天佑我大昶。” 何希远远眺望着四周的风物,心中却有千般感慨。 这天下熙熙攘攘,多少英雄传说,如今皆已是过眼云烟。 “大王为何是这等表情?” “只是觉得,人生境遇,实在难料罢了。” “大王现在只是占据了陇城,将来要登基为帝,八方来贺,那是何等壮观之场面。” “会吗?”何希的表情还是那般平静,倘若没有看过《始帝方鉴》,倘若不是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或许会相信身周之人阿谀奉承之辞,只是如今,他已经愈发地清醒,非常地清醒,大概在这支队伍中,已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前方的道路。 终点是辉煌的,但过程却异常地黑暗,非常地黑暗。 他是否有把握,带领千军万马,走向最终的成功呢? “报――”一名士兵忽然匆匆奔上城头。 “何事?” “东南方出现一支军队。” “大概有多少人?” “前队两千,后续不明。” “打着谁的旗号?” “定,大定。” “想不到,他们竟来得这般快。”何希眸色沉凝。 “统领,我们――” “不用急。”何希摆手,“且再看看,辩清楚对方是敌是友,再作计较,不过,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既来,我们自然得列队而备,传我命令,城内守军立即集结,进入备战状态!” “是!” 上官庆和张祥无比钦佩地看着何希,纵然,就算他们这支军队,在不久之后就将风云散尽,或者被朝廷吞没,但在他们看来,却已经无所谓了,当他们登上这陇城城头,已经俨然有了一城之主的气度。 “报――” 未几,一匹战马奔至城下,大声喊道:“齐禀大王,对方要求合军。” “合军?”何希微微一愣――这个情况确是出乎他意料,自己刚刚拉起旗帜,就有人跑过来要求合军? 上官庆和张祥也看着他,这个时刻,通常是展现一个首领气度的时刻。 何希会答应跟定军合作,还是仍然由昶军自己作战呢? “既是合军,那便请他们的将军入城一会。” 何希言罢,拂袖下楼:“传令,摆宴。” 傍晚,陇城城门洞开,三骑踏踏而至,最前方一人三十来岁年纪,器宇轩昂,稳步入城,何希领着上官庆张祥两人出迎,将对方三人引入堂上,分宾主而坐。 “请容在下介绍,我乃定州军统帅公孙明,这位是参军陈原,另外一位,是副将军岳篙。” “幸会。”何希冲公孙明一抱拳,“早闻公孙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毅过人。” “幸会。” “定城离此地百里之遥,定军也一向纪律严明,为百姓所爱戴,公孙明将军自领一方,原可角逐天下,如何却来我处?” “明自小习天文知地理,夜观星象,见陇城紫气大盛,此其一也,其二,明并无争雄天下之心,只想择英主而事之。” 何希定定地看着他,却见公孙明眸光澄净,毫无暇私之意。 “即使将军肯,那将军手下的人马呢?他们可否愿意与我昶军合为一军?” “自然,定军乃我一手创立,所有统领皆系我亲自挑选,唯我之命是从。” “这个,”何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转头去看上官庆和张祥,他如今虽是昶军统帅,但毕竟这支人马最初却是由上官庆和张祥所辖,很多事,他也不能擅作主张。 “无妨。”公孙明却十分坦然,举起酒杯,“今次来,不一定为合盟,也可意气相投耳。” “喝酒。”何希略松一口气,端起酒盏来,向公孙明示意,宴席罢后,何希即令人收拾客房,殷勤招待公孙明三人,然后将上官庆和张祥叫进了后堂。 “你们二人觉得,可否容纳定军?” “我观公孙明此人,谦谦君子尔,可为一军统帅,况定军人数不多,可以容纳。” “我也觉得是,”张祥点头,“这是第一次有人马来投,倘若不纳,只怕以后的人会寒心。” “是啊,大王将来是要御一乾坤之人,如何能没有这样的肚量?” “既如此,那便收了定军,只是,许公孙明以何职为好?” “便许他定乾将军,暂时仍辖定军,驻守韩城。” “甚妥。”何希与他二人商议妥当,整颗心都静定下来,便入内室宽衣歇息。 次日清晨,与公孙明共进早餐,何希便把昨夜商议之策道出,公孙明当即应允,自领定军而去。 说来也奇怪,自定军之后,陆续有七八支小人马来投,但都不过百千人,何希取其英才用之,人马皆打散编入各军之中。 这日午后,何希吃过饭,一个人坐在案后,看着地图沉思。 “大王,近日声势渐隆,如何大王却郁郁不乐?” “人马是多了。”何希笼着手,“可是地盘也不够,我们原本只占据了陇城及周边四城,可是现在你看,陇城中已有军队两万人,四城驻军三万人,共是五万人,后续来者两万余人,这七万人,小小陇城如何安置?” “那大王的意思是?” “我打算,”何希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地滑动着,眸里闪过丝微光,“修城。” “修城?”何希的这个想法,显然大大出乎上官庆的意料。 “对,你看,”何希指点着地图,“这一片,还有这一片,都是空地,完全可以开辟成农田,我们可以建立军屯,战时打仗,闲时耕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大王,你这可是一个绝妙的创想啊。” 何希肚里暗笑,其实这并非是他的创想,而是历朝历代很多将领都用过。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他站起身来,慢慢地绕过桌案,“西北一带田地本来肥活,完全可以开垦出来,愿意种什么,那就种什么,再寻险要之处筑城,让士兵和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好,好,好。”上官庆连说三个好字,然后冲何希深深一鞠躬,“庆愿倾力襄助大王!” “你去吧,和张军师他们仔细商议一下,看看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 “是。” 待上官庆去后,何希看着地图陷入了深思――目前看来,有很多地方都是空白,但有谁知道,这贫瘠的土地经过耕耘之后,会变成怎样的沃土呢? 对啊! 何希霍地跳了起来,大裕王朝也是以农耕为主,倘若自己可以弄出什么再生稻出来,这数十万人,不,数百万人,乃至数千万人吃饭的问题,不就全都解决了吗? 他被这个想法冲击得头晕眼花,像个小孩子一般冲了出去。 “张祥!张祥!” 张祥正在屋子里和几位将领商议事情,冷不丁听见何希的声音,立即跑了出来:“大王?” “我跟你说个事儿。”何希把他扯到一旁,满脸神秘地道,“你有没有认识,很会种田的人?” “很会种田的人?”张祥一愕,然后搔头,“大王找种田的人干嘛?” “很简单,我要解决所有人吃饭的问题!” “所有人?”张祥一怔,“所有人吃饭的问题?” “是!”何希无比肯定地道,把他扯到一旁,“我想,能够发明一种稻种,将目前的亩产量提高三倍,这样,不管是百姓还是士兵,都可以不愁粮食吃了。” “有这样的好事?”张祥有些难以置信,后面许多统领也纷纷跑了出来,一个个看着手舞足蹈的何希,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是农民出身,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新鲜事。 “听我说,”何希示意所有人安静,“自来得人心者,乃得天下,你们想想,一个人来到这世上,最想要的,是什么?” “吃饭,活命。”一个朴实的士兵道。 “对,”何希点头,“吃饭,活命,是一个人的本能,倘若我们这儿有粮食,有很多的粮食,结果会怎么样呢?” 里面有几个精明的回过神来了,暗暗点头,却听何希兴高采烈地又道:“其实啊,好多时候,粮食比军队更厉害,为什么古来征战者,凡大规模征战必备粮草,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而敌方军队若想取胜,很多时候都会火烧对方的粮草,致使对方军心大乱,倘若我们有很多粮草,自然各方人马来投,我们可以捡选其中最优良的留下,至于其他的,让他们自去。” 何希口沫横飞地说着,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更忘记了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睛。 上官庆觉得,自己彻底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征服了,上苍怎么会赐这支队伍,一个如此的领袖呢? ------------ 第10章 天呈异兆 修城,军屯,开荒,稻种,这都是所有人从未听闻的。 乍然听上去,确实不错,可是,具体实施起来,还是有一定困难。 “大王请勿慌乱,让我等先去仔细研讨一下。”张祥等人道。 “好。” 张祥立即将军中几个得力干将找来,把何希的意思传达下去,众人略一思考,觉得可行,张祥又明细分工,划出田地,让众人开荒的开荒,种田的种田,播种的播种,插秧的插秧,各行其是,各安其道。 “情况如何?” “已经按大王的吩咐,分拨两万人筑城,两万人开荒,两万人种田,两万人操练,这八万人每过一个月,轮一次班,如此都不耽误。” “甚好。”何希点头,“依你看来,我这个计划可有漏洞?” “回大王,毫无漏洞。” “可我怎么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呢?” “大王如何觉得不踏实?” “说不上来。”何希闷着个脑袋,他只是感觉,自己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考虑――目前看起来,粮食的问题解决了,军队战斗力的问题解决了,人员安置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的,便是拓展。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 “这确实是大王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且仔细地考虑。” “我想屯兵于此,养生休息两年,再行出征。” “大王此虑有理,只怕其他势力,不会看着我们坐大。” “这个么,”何希摸着下巴,“你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 “我现在也不清楚了。”张祥微叹,“以前寒窘,故而处处小心翼翼,可现在壮大了,倒也仍然有危机存在,至于是哪块危机,确实有些辨不太明。” “嗯,”何希摁着自己的脑门,来回走动,“张祥。” “属下在。” “我需要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比我更清醒的人,不会被眼前大好形势所迷惑的人,对了,当此情形,我们尤其要警惕的,是那些口蜜腹剑的小人,如今我们壮大了,形势一片大好,所以,从前跟我们非亲非故之人,恐怕得到消息都会来投,在这些人中间,是实在想做事业,有只想分一杯羹的,有想学习经验的,我们必须得辩查人心,严格把关,不是我们想要的人,绝对不能放进来,但也不要委屈了贤才。” “大王所言有理,但贤才二字,自古以来便有争议,怎样的人才算是贤才呢?在大王眼里,贤才的标准又是什么?” “嗯,你的建议很有道理,我需要认真考虑,”何希点头,“你这样一说,我终于明白问题在哪儿了――原来是,制度。” “制度?”这下,轮到张祥呆住。 “是,凡是一个团体草创之初,都是无章可循的,随意之至,爱打到哪儿便打到哪儿,看到哪里有草吃便迁去哪儿,没有草了便走,但这样,始终没有自己固定的根据地,敌人来了,我们就逃,敌人走了,我们就回来,就像游击队一般,或许在最初可行,但当队伍壮大,就需要创建一套管理人的体系,让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在这个队伍里找到适合他们的位置。” “大王所言,十分有理,这件事,卑职会放在心上的。” “嗯。”何希点头,“你去吧。” 待张祥离去,何希又陷入沉思之中,他确实喜欢以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去判断处理很多事情。 找准问题――迅速解决,这就是何希的作风。 当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来,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生存,所以他选择上山落草,在山上的第二个问题,是那几百号人如何生存,最初当然只有抢劫,但抢劫绝非正道,是以,要下山,要有自己的地盘,要开垦荒地,要修城,要安置人。 陇城已然在手,盘踞地盘的同时,要迅速地扩张,扩张的时候,会遇到其他力量的阻挠,或者干涉,或者牵制,或者是昶军干掉他们,或者是他们干掉昶军,或者是别人吞并昶军,或者是昶军吞并别人,这个过程或许很复杂,也或许很简单。 但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最后那个光辉灿烂的目标―― 何希死死地看着桌案上那张地图――若是这样看去,孟津城不过近在咫尺,可有谁知道,这“近在咫尺”,实际征战起来,却似乎隔着万水千山。 目前看起来,孟津一带仍然在朝廷势力控制的范围内,四周却盘踞着大大小小数十股势力,他们正在互相兼并,厮杀,角逐,最后至多有三到四股势力胜出,再进行最后的厮杀。 谁坚持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这盘棋是相当残酷的――造反是件费力而不讨好的活,优势劣势目前都不明显。 取胜的关键是什么呢? 一支怎样的军队,才能成为百战不败的雄师? 一个怎样的君王,才能拥有整个天下? 何希深深地沉思着,他感觉自己快要找到答案,然而答案,却似乎异常遥远。 “大王。” “何事?” “士兵们在地里,挖出了一尊石像。” “石像?”何希微愣。 “是,”前来禀报的千夫长顿了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道,“那尊石像,雕刻的分明就是――大王您。” “我?” “是,石像背后,还有两行字――太祖何希,赤炎天下。” “太祖何希?赤炎天下?”何希蓦地跳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是,小的不敢有半句虚言。” 何希久久地怔住了,却有些疑心是不是下面的人在有意奉承,他止住来人,走了出去,却见远处的荒地上,确实围了一大群人,正对着石像指指点点。 何希走过去,果然看见一堆泥土边,放着一尊石像,确实和他本人极其相似,而那石像背后,刻着两行字: 太祖何希,赤炎天下。 何希尚未回过神来,四周所有人均齐齐跪下,山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希怔住,胸中一阵热血翻腾,进而平平地举起双手:“平身!” “看来,是上天所赐,我大昶将兴。” “上天所赐,大昶将兴!” “上天所赐,大昶将兴!” 众人的呼声有如雷动。 等众人兴奋的尽头过去之后,何祥转身移步,打上官庆和张祥面前经过时,扫了他们一眼。 上官庆与张祥跟在他身后,回到大堂里。 “这件事,是你们做的吗?” 上官庆和张祥齐齐摇头。 “不是?”何希眼里闪过几许疑惑,“难道是下头的人想要讨好我,故而想出来的招数?” “这也难讲,”上官庆摸摸鼻子,“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坏事,皇……大王现在羽翼渐成――” “羽翼渐成?”上官庆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何希一声断喝,“什么是羽翼渐成?” 上官庆吓了一跳,立即噤声,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何希发如此大的脾气。 “我看你们都是昏了头了!觉得快登基称帝了是不是?觉得能够封王拜相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别被眼前这点小成果给蒙蔽了,还不晓得哪天睡梦里就被人给砍了头!” 上官庆和张祥一时都不作声了。 “出去,传我的话,这件事,绝对不许乱说。” “是。” 上官庆和张祥这才退了出去。 何希一个人站在桌案前,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倘若他没有细读《始帝方鉴》,或许还真被这些套数给糊弄了,什么天呈异兆,什么紫薇星耀,诸如此类等等等,那就是下头人为了讨赏,而摆弄出来的。 他何希还不至于如此糊涂,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 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自己心里清楚,却架不住边上人兴风作浪,幸而他现在身边还没有红颜祸水,否则这枕头风一吹,肯定会做出些不明智的事来。 此刻的何希,感觉到的不是什么快意,而是凛冽深寒,他深知自己所走的,乃是一条不归之路,下头的人跟着他,如果他成功了,他们可以吃香喝辣,如果他失败了,所有人拍拍屁股走了,剩下他在那里,或者寻个套子上吊自尽,连埋骨荒野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时候的何希,多么希望有一个真正忠诚于自己的人,陪在他的身边,提醒他胜利的时候不可骄傲,失败的时候不可气馁,但这个人是谁呢? 当所有人只看到胜利所带来的辉煌,是否有一个人,始终能察觉到危机的临近? 忽然间,何希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个在追云谷中的女子。 他来了兴致,一个人走出卧房,走出院门,朝陆宛玉所住的小院走去。 本来,陆宛玉仍然留在追云谷中,几日前何希忽然想起,怕她在山上又遭人欺负,故此特地命人接了她前来。 离院门还有数步,便听得院内有筝声传出,涔涔淙淙,宛若山间清涧,何希便在墙根儿下立住,一时不由听得出了神,忘却烦忧。 他并没有真去惊扰陆宛玉,因为他觉得,她似乎已经借这琴声,把所有要说的话,都一一告诉他了。 何希走了,却全然没有提防,他的举动,被一个小人物看在眼里。 之所以说这个人是小人物,乃是因为此人好钻营,一向喜好在各个将领面前走动,想讨得一官半职,奈何此人除了一张油嘴,半点真功夫也没有,倘若上阵厮杀,只是送死,故此没有将领真理会他。 这人甚是苦闷,却并不曾死心,每日像游魂似地在陇城中晃来晃去,想要寻找向上攀登的良机。 或许是老天要成全他,也或许是老天纯粹想给何希制造麻烦,故此让这小人窥破了一个王者的心思。 ------------ 第11章 王者与小人 王者,与小人,向来是并存于世的,小人爱以自己的鼠肚鸡肠去判断王者,而王者的做法通常是不爱理会小人。 小人原本对王者构不成杀伤力,但王者身边的小人如果多了,情况就会很麻烦。 所以诸葛亮曾在《出师表》中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何谓小人?斤斤计较于自己利益者,即为小人也,代表人物明朝首辅严嵩是也,小人成日算计的,都是自己的既得利益,倘若伤了他(她)的利益,爹娘老子一个不认。 何谓王者?王者所忧,乃天下,王者所虑,也是天下,所以,王者与小人,往往是不能并存的,但天下小人倍多于王者,所以,未成气候的王者都会受到小人羞辱,而已成气候的王者,也会受到小人的追捧。 对付小人,王者有各种办法,此下不表。 何希还没有机会领教小人之害,将来他会明白,一个小人,是如何颠覆他的国家的。 再回到这个小人身上。 小人名叫王来顺,只是某个百夫长的远房亲戚,此人主修专业就是拍马屁,看风使舵,别的本事没有,如今他见何希为了院中美人,颇有茶不思饭不想,神不属意不归之意,却暗揣自己能不能成其美事。 何希现在已经是大王,将来必定登基为帝,要纳一美人肯定容易,只是,如何才能让院中美人自己去俯就呢? 王来顺开始琢磨。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那美人明白,大王看上她了,希望她含羞答答犹抱琵琶投怀送抱。 只是这美人确实清高,自打住进院子后,基本不与外界接触,每立只是操琴,书画,偶尔有丫环出来,上街买菜。 那,就从丫环身上着手吧。 王来顺盘算清楚,便一个人哼着小曲儿回了家,他打了二两烧酒,慢慢地喝着,看天黑了,熄灯上床睡觉。 次日清晨,王来顺起得格外早,在那条空巷子前来回穿梭,看见丫环出来,赶紧迎上去:“大妹子这是要上街买菜啊?” 对方不太乐意地扫了他一眼,表情很矜持:“你是――” “我是第四营百夫长官鹏的远房亲戚。” 丫环淡淡地哦了一声,脸上波澜不惊。 “昨天,有个人,来去拜会你家小姐。” “什么人?” “我远远地瞧着,像是……大王。”王来顺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鼻子。 “大王?” 说来也巧,这丫环便是上次在俗中为何希所救的小婢,她当日差点遭人凌辱,幸而何希仗义出手,那个时候,何希还只是一个小山贼,丫环倒没想过,他会成为大王,此际听王来顺如此说,不由有些着急:“真的?” “嗯。”王来顺点头,脸色难得地慎重,“我瞧大王立在墙根儿下,神情很是怔忡,来去好几回,却没有近前敲门。” 雪儿是个有心计的丫头,她是陆家的家生小婢,从小服侍陆宛玉,故而与她感情甚厚,也一直想着小姐终身。 主仆俩自从被掳上山贼窝后,原本以为落草为寇,再无出头之日,孰料世事轮转,却也难料。 雪儿又思何希平日种种言行,全然与俗常男子不同,最是个守信守义之人,料来定然不会辜负自家姑娘,于是雪儿思忖了一下,便不去买菜,折回院中,将何希来此探视之事备细告诉了她,陆宛玉听罢,却久久沉默不语。 “姑娘到底怎么个意思?”雪儿有些急了。 “我不想,分他的心。”陆宛玉良久方道。 “如此说来,姑娘心中是有他的了?” 陆宛玉默然。 “难道姑娘打算,不告诉他吗?” “等等吧。”陆宛玉看了一眼桌上的瑶琴。 “我是怕,有人抢了先呢,姑娘一番苦心,岂不悉数辜负?”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也不会是你的,倘若他功成,身边自然女子无数,倘若他大败,”陆宛玉忽然笑了,那一笑,看在雪儿眼里格外地惊心动魄。 雪儿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原来她家姑娘,竟然是如此的冰雪聪明。 何希又在研究《始帝方鉴》,他觉得心中还有无尽疑惑,正在逐一开解,但似乎又在绕道,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大王。” “何事?” “漳安城外,有敌来犯。” “多少人?” “约有五六万之众。” 何希眉头轻轻一挑:“是哪里来的军队?何人领军?” “是东齐军,领军者共有三人。” “可仔细探明白了?” “都探明白了。” “传公孙将军等上堂。” 少时,公孙明等人齐聚堂上,何希将战报一一递与他们:“诸位请细看。” “东齐?”卫筑目光闪了闪,“这倒是一个劲敌。” “哦?”何希攒眉看看他,“怎么说?” “东齐这支人马,非比寻常,从军者都是世家出身,祖上不乏名将,谙熟战法战阵,自东齐建国以来,一直实行封关锁国,休养生息之策,极少与其他人马发生纷争,旨在壮大自己的力量。” “哦,可他们这次为什么却率师出征?” “这个,”卫筑沉吟,然后冲何希一抱拳,“可否容在下遣人前往打探?” “好。”何希点头,目光扫了扫其他人,“未知诸位有什么看法?” 公孙明低头深思片刻方道:“东齐确为劲敌,但未必就很可怕,我军可一战,以试身手。” “对,”其他几名将领亦点头,“我军操练日久,刚好可以借此机会,一较高低。” “谁愿领军出战?” “末将愿往!”公孙明旋即踏前一步。 “好,即令公孙明领定军前往迎敌,另可挑选两名副将。” “末将领命!” 公孙明在大堂上,要了张祥和贾乾两人,率领军队出征了。 “上官统领,”何希带着上官庆,走到地图前,“以你看,此战如何?” 上官庆沉默不语。 “为何不说?” “我从未与东齐军交手,是以不敢妄言。” “统领慎重,确实是好的。” “自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胜,若说知己,公孙明乃用兵大材,张祥审慎,且多谋善断,两人联手,应该足以御敌,若论取胜……” “如何?”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倘若有意外,或者,东齐军握有我们意想不到的王牌,那胜负却不可知。” “是啊。”何希点头,“盘面上的事,看着清楚,其实未知,在战之果未出之前,谁都不敢轻言,再则,即便此战胜,我们接下来的事,也还有太多。” “是的。”听何希如此说,上官庆脸上终于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大王,恕在下直言,您是一位难得的英明之主,聪睿决断,远非常人可比,您现在要做的,是相信自己。” “相信我自己?” “是的,王者之心,王者之志,对于一支队伍异常重要,您的信念,就是我们千万人的信念,您的荣耀,也是我们的荣耀!” 何希霍然而起! 公孙明一去,却没有立即开战,而是将军队驻扎在漳安,仔细观察着东齐军的一举一动,但见其号令严谨,旗帜鲜明,巡防的士兵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打辕门外经过。 “都说那蔚从虎治军有方,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未知,将军可与之战否?” 公孙明沉默,然后一言不发地下楼而去。 张祥颇感意外,不由看了贾乾一眼,幸而他不是孟浪之人,否则对公孙明的举动必然产生怀疑。 站在沙盘边,公孙明久久地沉思着,他已然看出,东齐军所列,乃是一个巨大的阵法,可守可攻,想破它十分困难。 倘若他领军出征,必然会被其所困,倘若蛰伏不出,却又恐士兵们说他怯战。 其实,说他怯战倒也没什么,只是此战――公孙明来回踱着步,张祥推门而入。 “公孙将军。” “你来了?” “我有几句话,想同公孙将军讲。” “请明言。” “东齐所列,乃八卦天门阵,此阵十分复杂,且不易攻破。” “你也看出来了?” “是。” “那你有何想法?” “诱敌出击,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一点一点地吞。” “一点一点地吞?”公孙明心头霍地一跳。 “是,”张祥走到沙盘边,十分有把握地道,“你看,我军有六万人,驻扎在漳安,而敌方也有六万人,据守了漳安城外三处天险,各自分兵两万,为三角之势,无论我们出兵攻击其任何一处,另外两处必合力而至,将我军包围。” 公孙明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沙盘,心头一阵突突狂跳,后背冷汗直冒! 他也算久经沙场之人,然则被张祥如此一点醒,却也看出了要害所在,暗道蔚从虎此阵果然歹毒。 “诱敌?如何诱?” “派遣两三支军队,日夜在东齐军阵前叫嚣,不怕他不出来,一旦他出来,便将他引诱进伏击圈内,一阵痛打,打死为止。” “可是,这法子只能用一次,而东齐军有六万之众,我们只要杀了其中四五千人,定然会引起蔚从虎的警惕。” “将军所虑甚是,故此,还有第二招。” “第二招?” ------------ 第12章 厮杀 他也算久经沙场之人,然则被张祥如此一点醒,却也看出了要害所在,暗道蔚从虎此阵果然歹毒。 “诱敌?如何诱?” “派遣两三支军队,日夜在东齐军阵前叫嚣,不怕他不出来,一旦他出来,便将他引诱进伏击圈内,一阵痛打,打死为止。” “可是,这法子只能用一次,而东齐军有六万之众,我们只要杀了其中四五千人,定然会引起蔚从虎的警惕。” “将军所虑甚是,故此,还有第二招。” “第二招?” 张祥附至公孙明耳边,窃窃私语,公孙明听罢不住点头。 随即,公孙明召来数明将领,分派下任务去,嘱他们必须按照计划行事,不得有任何差池。 于是,南齐军很快发现,昶军每天都有三四拨人在阵前叫骂,蔚从虎本来也想探探昶军的虚实,故此派出两支军队来,与昶军交战,双方各有伤亡,但总体说来不大,第六天上,探兵忽然来报,说有大量昶军出城,往北边去了。 “去北边?”蔚从虎一怔,随即道,“取地图来。” 手下取来地图,蔚从虎展开细看,却见北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毫无要塞可守。 奇怪,昶军跑那里去做什么?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极度出乎他意料,漳安城里先后出来四支昶军,各往一个方向去,蔚从虎忽然悟过神来,大喊:“不好!” 然后,他立即召来所有将领,命令他们全神警戒,率中军出营,却见漳安城头空空如也,只城门还关着。 昶军在搞什么? 坐在马背上,蔚从虎陷入深思――合军而走,弃城不顾,这在兵法战阵上,显然都是十分少见的。 “主帅,”副将南延龙打马上前,“末将愿领一支军队,往城中一探。” “慢着。”蔚从虎毕竟是沙场老将,故而疑心也颇重,他抬头往漳安城看了一眼,心里忽然起了疑猜――这疑猜很简单,公孙明和张祥了解他,他却对对手一无所知。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倘若对你的你手毫无所知,答案只是死路一条。 蔚从虎双眼死死地盯着漳安城门――出城的昶军去哪里了?是打算设下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他彻底歼灭,还是在这座看似安静的漳安城中,给他安排下了埋伏? 而他现在感觉自己,仿佛处在刀光剑影之中,随时会被冒出来的敌人置诸死敌。 不好,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来人。” “将军。” “仔细观察……”蔚从虎的话还未说完,东北方忽然射来一阵箭雨,东齐军顿时微乱。 “稳住!”蔚从虎扬起手中的剑,喊了一声,骚动停止了,将士们一个个转头,看着他。 没等蔚从虎整顿完毕,西南方又落下一堆乱石,砸得东齐军东倒西歪,蔚从虎毫无招架之力,气急败坏,但他却仍旧竭力保持着冷静与理智。 “全军向前进,五里。” 前进五里,离漳安城尚有一段距离,而且四周全是平地,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那是立刻可见。 东齐军前进五里后,再次收束,队形丝毫不乱,而四周也是平静异常,半点风声也无。 不过,眼下的情形,却是敌在明,我在暗,答案很简单,通常,你要攻击一个人,首先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有什么样的特点,什么的弱点,如此一来,才能攻击成功,如果敌人把自己给隐藏起来,那作战的难度无疑会增大。 蔚从虎仔细想了想,举起手来:“布阵!” 在他的指挥下,东齐军布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此阵防守极为严密,不管敌人从何方杀来,皆可岿然不动。 蔚从虎这才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但他的心还未落稳,便看见两支军队分别从二十里外的山坡后杀出,直奔自己的大本营! 蔚从虎吃惊不小,随即命令左翼军杀出,前去护营。 论理,蔚从虎离自己的大本营不过六七里,而敌军怎么也有二十里,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军队先到。 确实如此。 他的右翼军先回营,但输在人数太少,冲过来的昶军竟有两万之多! 于是,蔚从虎只能看着自己的军队在自己的营地上,被敌军杀死! 对于蔚从虎而言,这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 他领兵出征,未攻下一城一池,却反被对方夺了本营,杀己将兵数千! 蔚从虎愤怒了,亲率主力奔回大营,然昶军似乎有心要跟他捉迷藏,又风驰电掣般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七零八落的营地,还有数千具东齐士兵的尸体。 幸而蔚从虎并不是一个徒具血勇之人,他很快冷静下来,瞧出敌将用心――不是为了夺地,也不是为了屠戳,而是想打击他的士气,并且消灭东齐的有生力量! 冷静的蔚从虎回到营地里,仍然传令摆阵,这次,他决定要改变战略战策,明日起亲自领军出征,主动发起攻击。 漳安城。 “看来蔚从虎此人,果然堪称名将,猛吃一败仗,居然半点不慌不乱,还游刃有余,你说接下来,他会怎么样?” “真正的战斗,现在才拉开序幕。”贾乾托着下巴,冷冷地道。 “哦?”公孙明睨他一眼,“怎么说?” “蔚从虎经此一败,必定不肯再盘踞原处,他会选择主动进攻。” “对。”张祥点头,“南齐军远征来此,军备供应本就匮乏,如就这样归去,劳师却无功,惹人笑话,所以,蔚从虎一定会发动战阵攻击。” 三个人达成一致共识。 “那,咱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算正面交锋,咱们也不怯。” “嗯。” 第二天一早,果然听得城外战鼓催鸣,却是蔚从虎亲自提了一柄大刀,立于阵前。 “蔚从虎此人,不但精通谋略,战法,战阵,而且一身武艺不容小觑,观我军中,唯有我可与之一战。” “什么?”张祥略吃一惊,“将军要亲自应战?” “嗯。”公孙明点头,“二位无须为我担心,我也极想与之一会,探他功底。” 他沉吟了一下,眉宇间流露出几许毅色:“倘若我有什么差池,请张参军立即鸣金收兵不再战。” “将军保重。” 张祥和贾乾二人立于城头,看着公孙明徐步下楼,坐上一匹赤色的枣子马,旁边有士兵捧过来他的长戟,公孙明拿起长戟,当胸一横,拍马而出。 两人立于阵前,立即,数万双眼睛都着落在他们的身上。 “蔚将军,请了。” “请。” 两人互相拱手作揖,然后各自平举武器,后退数步,拉开架势。 猛可里,蔚从虎一声大喊,举起长刀杀来,公孙明举戟相迎,刀戟撞击,发出巨响,火星四迸。 刚一上手,公孙明便觉一股千钧之力压来,他赶紧打迭起所有的精神迎战。 蔚从虎双眸一瞪,撤回刀去,横胸一荡,公孙明侧马闪开,又用长戟架住。 头十个回合,公孙明只是一味躲闪,根本不还手,第十一个回合,他开始发动反击,蔚从虎但见他一条长戟武得蛟龙也似,挟裹阵阵吟声。 “来得好!”蔚从虎非但不怒,反而浑身热血沸腾,挥刀与公孙明战在一起,士兵们个个看得聚精会神,但眼力差的,已经瞧不清二人如何交手。 蓦地砰一声响,两人退开,虎口处皆有血迹。 众人正不知胜败如何,却见蔚从虎猛然将长刀往地上一插,仰天叹道:“罢罢罢,今日方知,天下有能胜我蔚从虎者,去也。” 蔚从虎言罢,又提起长刀,拍马而去,公孙明仍然端坐马上,朝着蔚从虎的背影一抱拳:“恭送蔚将军!” 这―― 很难得的,双方军队没有人喝彩,没有人叹息,各自默默地收了兵。 三日后,东齐军撤离了漳安城。 此一战,昶军胜。 公孙明让张祥和贾乾仍留在漳安,自己率兵返回陇城,将作战情况一一禀报何希,对于战役的最终结果,何希却并不怎么放以心上,待众人离去,他召来公孙明细问过程。 “照你看来,我军是可战,还是不可战?” “其实,若说军队的战斗力,我军眼下还不能与东齐军相提并论,此战,也不能说我军大获全胜,因为东齐军未出全力,而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 “对。”何希点头,“我也是这么看,那,你觉得蔚从虎此人如何?” “此人已是一代名将,将来更是我大昶的克星,倘若此人一直在东齐军中掌握兵权,恐怕我们将来会遇到极大的阻碍。” 何希下了高台,慢慢地踱着步:“那,依你看来,此人是否可以争取呢?” “这个,末将不好说。” “为什么?” “若论武艺,战阵,战法,蔚从虎自然是个人材,倘若此人贪财,可用财货笼络之,倘若此人好色,可送其娇妻美妾,倘若此人爱官,都好办,若此人重情守义,反倒棘手。” “他若重情义,我便也以情义待之。” “话不是这样说,”公孙明摆手,“自来名将,有不事二主之志,若蔚从虎效忠的是东齐国主,如之奈何?” “看来,此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大王不必如此焦虑,将来之事如何,难讲,不如先打稳咱们的根基,继续扩充兵备,安治百姓,发展农商,强大我方。” “嗯。”何希点头,“但公孙将军此役,确实功不可没,未知将军想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 第13章 皇帝岂是好做的? 公孙明一直不说话,反拿眼瞅着何希。 何希有些莫明其妙,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明,只想助大王得天下!” “好!”何希一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大王,今日此战虽胜,但却也让我懂得了一件事。” “什么?” “前方还有很多对手。” “你说得不错。”何希点头,“前方,还有很多的对手――” 他双眼微微眯起,扫过墙上那幅地图――陇城,漳安,泗阳,凤州,汇阳,元城,定安……这每一座城池,或许都意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何希心中热血沸腾,他要如何,才能最终下孟津,王霸天下呢? “大王!” 公孙明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朝着何希重重地磕头:“大王无须迟疑,前路虽然艰险,却并非不可取。” “本王知道。”何希闭上了眼,“你出去吧。” 公孙明离开了,何希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地图前――这是他的江山,是他梦寐以求的江山,是他自心中那股烈火被点燃之后,就一直想取得的江山! 晚间。 大厅里灯火辉煌,将领们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着最近的战事。 “奇怪,大王怎么到这时候还没来?” “估计是在想事情吧。” “漳安一役大获全胜,我怎么看着大王,似乎仍旧闷闷不乐呢?” “你啊,少胡乱猜测,大王的心思,哪里是你能够明白的?” 吃完饭后,众人都离开了,上官庆想了想,起身走到何希的房门外,叩响门板。 “进来吧。” 上官庆走进屋内,却见何希面壁沉思。 “大王可要吃饭?我立即让人做。” “不必了。” 上官庆走过去,在他身边立定。 “大王在想什么?” “危机。” “危机?” “是,料敌于前,方是胜招。” “大王……想到了什么?” “如今,华西诸县郡皆为我所有,辖下兵卒二十万,将士,战车,物资,可以说应有尽有,然则,我仍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自四面涌动,却始终找不到来源。” 上官庆没有言语,也是定睛去看那幅地图。 “我不明白,”何希双目如炬,“为何这近在咫尺的江山图,离我却是那样遥远――我和那王位之间,到底隔着怎样的千山万水?” 上官庆沉默,只是看着这位王者,他一路跟着何希从追云谷杀出,奔徙江山,阅尽世情,见解常识皆与凡俗辈极大不同。 “大王所图,乃是什么?” “是霸业!” 何希蓦然转身,大吼道:“是千秋霸业!本王不要开创出来的江山成为短命王朝!不要今朝聚集明天便分散!本王想知道,聚集这天下人心的,到底是什么!” 上官庆惊了一跳。 “天下者,人人欲得,可为什么总如流水般水流花谢?”何希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上官庆,“这些天来,本王总感觉四周山呼海啸,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但那都不重要!” 何希缓缓抬起手,在眼前展开――每个人都有一只手,手心里看似都攥着很多东西,但他很清楚,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或许什么都剩不下,所以,打从死人堆里站起的那一刻,何希便拿定主意,他今生一定要做一个,跟平常人完全不同的人! 他要做自己! 他不要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向人乞食! 他也不要像一般人一样,成天为了油盐柴米焦眉苦脸,那他要做什么呢? 老实说,这个问题,从他打死人堆里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在想,很努力很努力地想。 最后他想明白了。 他要当皇帝。 他要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大最强悍的那个人。 皇帝岂是好做的? 如果人人穿上黄袍就能当皇帝,那可能吗? 你想当皇帝,我也想当皇帝,天下人人都想当皇帝,但事实上,皇帝就一个而已。 何希是孤独的。 孤独的何希能看见最后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可更能看得见龙椅之前的刀光剑影。 他要厮杀,他要搏斗,从搏斗中学习经验,逐个击败对手,东齐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有朝廷,还有各地割据的势力,甚至还有……他自己。 上官庆也在看着他,他知道何希的担子不轻松,也明白何希在想什么,他很想帮他一把,但却也不能近前,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王者而言,最后一段路,注定只有自己去完成。 王者是一条不归之路。 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我想知道,”何希喃喃,“我离那个位置,到底还有多远。” “大王不必焦虑,大王会成功的,前方,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绊住大王了。” 何希闭上了眼。 “外面的人说什么?” “外面的人说什么那都不重要,大王,一个王者,就需要面对一切的勇气和胆量!” “面对一切的勇气,和胆量?”何希唇边浮起几丝自嘲的笑,“知道吗?好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很累,非常累,唯一还好的,就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大王?” “上官庆,”何希转头看着他,“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的话吗?这世界就像一个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演出自己不同的故事,也在看着别人的故事,当他们看到有利可图之时,就会朝你蜂拥而至,无利可图时,却又弃你而去,可是上官庆,你应该明白,本王要的,是什么。” “大王要的,是千秋伟业!”上官庆掷有有声地道。 “好一个千秋伟业!”何钧点头,徐步下阶,“本王,想创立一个全新的世界,有那个世界里,不再有战争,不再有痛苦,不再有争斗,本王要的,是盛世太平,是普天之下再无一饥饿号啼之人,是千万人皆可安其居,守其业,是贤者得其用,奸者得其惩,是世道清明乾坤朗朗,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上官庆扑通跪地,“正因为如此,属下愿逐王之志,哪怕马革裹尸,亦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何希沉默了。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下属。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都是孤独的,自己的坚持,坚守,不放弃,毫无价值,可是这一刻,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他终于明白,自己得到了一颗心,一颗完整的,只属于他的心。 “上官庆。”何希抬手,放在他的肩上,“前路艰险,与君同勉。” “上官庆愿随大王,一生一世,永不背叛。” “来人!” “大王。” “传本王之谕,打造一柄剑,上铭――” 何希怔了一怔,他原本想说,上铭“逆天”二字,可转念又一想,也许从一开始,自己确实想“逆天”,但是有一天,他若登基为帝,号令天下,那个时候,他将成为天之代表,也许有一天,他所精心创立的天下,会被其他人攻破,颠覆,但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替自己活过了。 “大王?”下头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上铭,”何希闭闭眼,“‘天道’二字。” 天道。 好沉重的两个字。 “是,大王。” “大王,无论今后是否功成,属下希望,大王将永远记得今日之志。” “你放心。”何希微微闭上眼,“我在此发誓,一生一世始逐其志,若有改,必天诛地灭!” “那么,属下有三策。” “你说。” “其一,广开言路;其二,广纳良材;其三:严明军纪;其四,重视农商;其五,新建一套切实可行的体制。” “好。”何希点头,“便依你所言,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可以加入高层决策?” “军中贾乾公孙明卫筑吴连捷楚逢奕等人,皆是世间名将大材,大王可重用之,而军中也不乏小人贪慕军功最好誉毁他人,但,无论如何,大王只要不动摇心中之志,不听谄臣之言,自可实现一统天下之鸿图霸业!” “不动摇心中之志,不听谄臣之言,”何希徐步下阶,“你这几句话,说起来甚是轻松随意,却不知暗藏多少杀机。” “确是如此。”上官庆点头,“自来征伐天下,便是步步杀机,旁人看来却如闲廷信步,却不知掌权者心中却是惊心动魄。” “无论如何,”何希却是微微一笑,“本王有你。” 上官庆深深地注视着这个男子,都说伴君有如伴虎,天下纯无私心,只为君王着想者,又有几人呢? 一般人跟在皇帝身边,所为者不过是利尔,若君王身上再无利可图,其人自去。 曾经的何希,也是因为如此,对于人心颇为失望。 一个掌权之人,对于身侧多有猜忌,确实如此。 要一个君王全身心信任某个下属,实在太难了,因为这种信任,弄不好就会变成一柄剑,重创王者自己。 所以,帝王之心向来高深莫测,要靠近他,很难很难。 上官庆走了。 何希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着墙壁。 若是数年前,他会很乐意看到自己大功告成。 但是今天,看着那把龙椅,他忽然觉得刻骨森寒。 当你成功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围在你的身边,向你露出他们谄媚的嘴脸,可是当你失败的时候,也许整个世界都会将你遗忘。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呢? 夜深人静。 何希一个人,穿着衣服出了门,在狭长的小巷里慢慢地走着。 白日里的喧哗都退去了,长街异常地寂静,偶尔有两声犬吠,从角落里传出来,何希的脚步很缓,很慢。 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不再与人争什么,抢什么,安静地享受生命,感受身边所有的一切。 柔和的筝声,便在这时传来,消弥他心中铺天盖地的杀气。 ------------ 第14章 鸿图壮志 仿佛受到某种盅惑,何希情不自禁地来到那座院子前,看着那两扇门,他还是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筝声仍然继续着。 何希抬起手来,放在门上。 但他还是没有进去。 “大王。”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雪儿站在门里,朝他微微地笑:“大王,请。” “已经太晚了,你家姑娘……休息了吧?” “还没有呢,大王要进来吗?” “我……”何希面现迟疑。 “大王,这是我姑娘给您的。”雪儿递出来一个锦囊。 何希拿在手里,紧紧地攥住。 雪儿看了他许久,方才微微一笑,转头回去了。 泠泠夜风中,何希一直站着,站着,直到双腿都麻木了,他才折回。 回到卧室里,何希打开锦囊,却见里面放着一颗平安扣,后面铭了四个字: 愿君平安。 将这枚平安扣攥在掌中,何希微微地笑了。 就算他将来要面对千军万马永无止境的厮杀,但是在这里,他的心却可以永远完整地保护好。 或许一生一世的承诺,便是如此简单。 何希转头走了。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两个人的心,完全属于他。 一个是上官庆,一个,是陆宛玉。 一个,将是他同生共死征伐天下的战友,而另一个,是他终生所爱的妻子。 宛玉,我会成功的。 我会成为一代开国帝君,写就我们的传奇,我会携着你登上那高高的黄金台。 凤冠。 何希想起了什么,他要打造一顶最华丽的凤冠,给他最爱的女人。 “小姐,你为什么不出去见他呢?” “此时见他,只会扰他心智,让他失去一个帝王精准的判断力,何希是个聪明的人,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此刻殚精竭虑,旨在攻夺天下,前方道路沙尘漫漫,我无法助他,已然汗颜,如何能再去牵绊他?” “难道姑娘,就不曾半点为自己着想吗?” “为我自己?”陆宛玉淡然一笑,“想过了啊,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他的身边,他成功,我陪着他,他失败,我亦陪着他,他上刀山,我便上刀山,他入火海,我便入火海,一生一世,生死相随,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 雪儿蓦地惊住,呆呆地看着自己家小姐:“小姐即有这心思,如何不告诉他?” “我并不懂征伐之事,也不晓得天下如何变化,或者男人们今日出征要去攻打哪里,所以,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里等着他,他会懂的,他一定会懂的。” 雪儿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她懂得小姐的苦心,小姐的苦意……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默默地祝福他们,愿老天保佑他们,能最后走到一起。 “大王。” “何事?” “陈军,夏军,西梁军,最近皆有异动。” “如何异动?” “似是分五路,朝陇城而来。” 何希淡淡地“哦”了一声:“看这情形,他们是打算把我们置诸死地?” “难讲,”下头最沉默的,便是参谋赵长荣,“自来各路兵马,皆为其私利,要他们联合一致对敌,将是极端困难的一件事,就是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对他们?是各个击破,还是彻底一锅烩了?” “敌军合起来一共几万人?是否都是想来抢地盘的?或者别有他图?” “确实,”赵长荣脸上浮起几许笑,“自来人一多,自然心思不齐,有来打探虚实的,有想来划地盘的,有想投靠的,有想联盟的,有想寻找支援的,或者,有那起坐观风向趁火打劫的。” 堂上众人尽皆失笑,然后卫筑忍不住道:“听赵参谋这话,倒像是亲睹他们如何作为似的。” 赵长荣没言语,抬手摸摸鼻子。 “无论如何,”何希依在椅中,“第一件事,先打探清楚对方底细,算一下大概来了多少人,然后咱们合计合计,该拉拢的,拉拢,该分化的,分化,该打击的,打击,该重杀的,那就毫不留情!” 未几,便有人来报,说五支人马合起来,共有十五万有余。 廷上众人顿时为之喧哗,有那等沉不住气的,已然大叫开来:“十五万人,十五万人,这,这,这――” “慌什么?”何希一脸平静,他如今的气度,已然和从前大为不同。 “十五万人,分开来每支三万而已,况且五支军队,也未必会合力来攻,公孙明。” “在。” “令你率麾下将士五万,列阵以待。” “诺。” “文修永。” “在。” “令你前往各军阵营一探。” “诺。” “郑玉龙。” “在。” “令你配备军资,调集粮草,和各军协调,合力作战。” “诺。” 一道道令旨严谨有序地发出,陇城及周围四城中人马立即动作起来。 “张祥,你留下。” 一时,众人退殿,何希与张祥行至桌边,看着沙盘。 “张祥,你有什么看法?” “大王,”张祥面色谨慎,“此次五军合战,我看是探我虚实居多,故此,咱们可一手打,一手拉,一手弹压。” “你这法子倒挺有趣。”何希微微一笑,“打,拉,压,对哪些人,打?” “自然是叫嚣着要灭我大昶的,从前,我们势力太弱,不足以一呼百应,是故要时时处处小心谨慎,而如今,我们已为一方雄主,既然决定了将来要称雄天下,自然是要大兴王道,顺我者倡,逆我者亡。” “你这话有理,”何希拿起一根竹棍,在沙盘上划了划,“但行王道,须在我方实力完全胜于对方之时,方可行之。” “确实如此。”张祥点头,“但自来战场之上,为求最后胜利,什么样的法子和招数,都是可以使的,成者为王嘛,只要成功了,说什么话旁人都会听,甚至加以标榜,学习。” “那么失败了呢?”何希微笑。 “大王畏惧失败吗?” “本王何曾怕过?本王有何惧?”何希仰天长笑,“本王怕的,是天下大业不成,此身已故,英雄惋叹,长泪染襟!” “大王!”张祥近前一步,“此次五军齐来,可惧,也不可惧,五军也会掂量自己的实力,倘若不能与昶军开战,他们是绝对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的,而此五军当中,当只有一军,是会与昶军死战的。” “一军?哪一军?” “西梁军。” “为何?” “西梁王董恒,向来有称雄天下之野心,之霸念,此人手下的谋士,自我军创建以来,一直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军的一举一动,他绝对不会坐等我军做大的,属下料想,此次合军伐昶,只怕就是他发起的。” “是吗?”何希沉吟,“我只听说董恒喜欢逞英雄气概,单打独斗,偶尔也拉人出来结伙?” “这个,”张祥沉吟,“属下也不清楚,可能具体的情况,只能等到外面的消息回来。” “嗯。”何希点头,“那依你看,阻挡在咱们面前最大的那个敌人是谁?” “这却难讲,”张祥跟在何希身后,绕着沙盘走,“凡逐鹿天下者,每个阶段,每个时期,目标,敌人,形势都有所不同,上一秒,和下一秒不同,昨天,和今日不同,故此,最聪慧的王者,往往会因地制宜,适时改变自己的作战策略,以期最快达到结果。” “可古语也有云,欲速,则不达,任何一件大业,要想完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是,”张祥点头,“是以,属下想知道,大王欲在几年之内,达成自己的目标呢?” “达成自己的目标?” “对,大王胸中鸿图,乃是什么?” “一统天下!创立自己的王朝!” “好,”张祥点头,“我等跟随大王,自追云谷至今,已有两载,此两载之间,我军将士扩充了十倍,领地扩张了二十倍,战车,兵马,钱粮无算,但这些,都不足以保证大王取得最后的胜利。” “那你觉得,”何希已经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往杯中注了水,“决定最后胜负的,是什么?” “人心。” 何希提壶的手僵在了空中。 “人心?”何希眉尖一挑,“你觉得,本王无法凝聚人心?” “不是大王能不能凝聚人心,是天下人心里想着什么,大王也该想着什么,大王想收天下人心为己用,就必须满足他们。” “本王已经跟你描述过,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难道你觉得,本王描述的那个世界,不是他们想要的?” “大王描述的世界很美好,但具体做起来,恐怕是困难重重。” “为何?” “其一,天下非大王之天下,目前除了我们昶军,尚有数十路义军,在追逐天下的过程中,我们会和他们进行厮杀,比拼,角逐,最后胜出的,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 “没错。”何希点头。 “其二,就算我们成功了,然左近之人,也会屈误大王之用心,如何合天下千万人之心,为一己之心,为一己之念,才是一个王者应该做的。” ------------ 第15章 不惧一死? “合天下千万人之心,为一己之心,张祥,你给本王提出来的这个方案,可谓是道阴且长啊。” “的确。” 张祥来回踱着步:“天下这盘棋,人人都在下,人人都想从中获利,王之利,是私利,也是公利,私利者,大王从草寇成为王者,公利者,大王泽被了整个苍生,苍生当怀德以报大王,大王须谨记,王之道与众生之道全然不同,众生永远都是众生,而您是大王,您的一言一行,都影响深远。” “我知道了。”何希点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拦,本王会一直坚持的,坚持初衷――让天下每个人都有饭吃,都有衣服穿。” “为了实现这个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目标,我们不但要排除其他势力的干扰,即使成功之后,还要和周近之人,特权之人,贪渎之人,邪恶之人继续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一刻不能停。” “本王知道。” “大王,愿您选拔良材,任用紧德之辈,愿您不听信谄言,始终保有现在的良知和正直,愿您以一颗宽厚仁和之心,铭记万物苍生的痛苦。” “本王知道了。” “但在大王未成功之前,也需辅以相应的霸道,不管来犯势力多么强大,遇神杀神,遇佛灭佛,做为一个王者,需要牺牲的,实在太多。” “我知道。” 张祥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方才转身离去。 煌煌烛火中,何希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沙盘,脑海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情况如何?” “齐禀大王,敌军列阵以待,但只是探头观望,暂时不打算发起攻击。” “嗯,”何希点头,“倘若没有绝对胜算,不要主动出击。” “是,大王。” 待探兵离去,何希方将目光转向堂上其余人等:“你们有何看法?” “大王,微臣觉得,不若从最弱的对手下手,选择各个击破。” “各个击破?” “集中我军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利用有利的地形优势,一举拿下。” 武登友的右手握成拳头,双眼瞪得浑圆。 “成。”何希点头,连发数道命令。 陇城北边的树林里,驻扎着数支军队。 “将军,咱们这都来了好多天了,为什么不发起进攻?” “没有胜算啊。”一个满腮胡须的男子,一边啃着干馒头一边说。 “没有胜算?” “对,昶军与咱们的军队,看似数量相当,可人家是一支,我们是三方合兵,自来合兵,倘若志不同,道不合,心中存着小心眼,必败无疑。” “那将军的意思是?” 徐彬没有说话。 他是一个老于征战之人,知道很多时候,战之胜,不在兵力,军资,地形,什么都不重要,而重在“齐心”。 所谓人心齐,则泰山移,人心乱,则泰山崩,你想打一场大胜仗,而后方老有人在拖你的后退,你说往西,人家说往北,你说往南,人家说往东,你说取河内,人家说下江南,这仗要怎么打? 目前,陈,西梁,夏,西梁兵力最多,也是主战的核心力量,而陈国稍弱,此次只是顺带出来打打秋风,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而夏军多是被西梁所挟,不得不来,算是个陪衬。 那么,倘若战争开始,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如果西梁发动攻击,并且情势非常地好,那么陈军就会跳出来,跟在后面拣便宜,而夏军则在后面摇旗呐喊,倘若西梁军作战不顺利,陈军肯定会撤,把个烂摊子扔给西梁,夏军则是望风而逃。 所以,张祥也分析得很对,这三支军队之中,最重要最凶狠的那支,就是西梁军,只要打退了西梁军,其他的军队必溃散。 只是这西梁军也很刁滑,从来不肯出来单独面对昶军,而是混在陈军和夏军之中,昶军若是要打,就必须同时面对三支军队,而这对昶而言,无疑是最不利的。 “诸位觉得,可以打吗?” “大王,”贾乾双手抱拳,“末将倒是有一个法子。” “你说。” “西梁距陇城九百余里,我等鞭长莫及,陈距此处亦有三百余里,而夏的根据地安池,离此处仅六十余里……” 他这样一说,下头所有人心中顿时豁亮。 是啊。 “倘若咱们派一支军队攻击夏军后方,并沿途散布风声,夏军听闻,必定军心大乱,三军联盟自溃,此第一击尔,再则,陈军攻昶之心并不坚定,咱们可派奸细混入其营中,收买一些将领――要知道,在任何一支军队之中,都是贪图财货者居多,他们并无远见,谋的只是个人的温饱衣食,许以重金定能收买。如此一来,陈军之心亦乱,最后只剩下西梁,这一仗却是硬仗,必须要打的,而且,”贾乾的神色很是沉凝,对于眼下情形,他也难以判断。 “大王,”另一人出列,“我看,不妨先按贾副将之策行事,至于下一步计划,再根据具体的情况来安排。” “对,对。” 所有人纷纷点头。 于是,何希便派唐秀领一支军队去攻袭夏军的腹地,并沿途弄出许多的动静,夏军闻听消息果然大乱,三天之后,夏军撤退了。 消息传回陇城,何希却并不觉得轻松,而是继续注视着整个盘面的动静。 西梁军帅帐。 “看来,这陇城之中果然人才辈出。” “大帅,不如明日出战,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端坐于正中的察木卓微微冷笑,“我看你是自己找打!” “末将不明白!”内中一人拍案而起,“我军千里迢迢来此,耗费军资钱粮无算,难道就是为了坐在这儿看人家逞威风的?倘若大帅觉得不可战,请容许小的领一支军队杀去,或者战死,或者成功,末将也无怨言!” 察木绰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员副将:“你真要出战?” “是!” “不惧一死?” “不惧一死!” “好!”察木绰拍案而起,“本帅便在那阵前,为你擂鼓助威,只是一件事,此战胜,你不可轻举冒进,此战若败,你很有可能丢掉身家性命!” “是!” 要说这个人,也算得上是西梁军中一员猛将,跟着察木绰转战南北,立下无数赫赫战功,平时为人骄悍,从来不把同僚放在眼里,只是众人惧他悍勇,所以也没人说什么。 此人性子虽烈,但好在从来不玩阴招,也不会拉帮结派欺凌某人等等。 却说他领了军令,自提一支人马冲出城外,于陇城之下列开战阵,大擂战鼓。 浑声的鼓声一直传到陇州城中。 来了。 端坐在案后的何希慢慢地抬起头来,眸色冷然若冰。 “谁愿出战?” “末将愿往。” 一个身材修长,眉毛粗黑的男子站了出来。 何希却一挑眉梢,然后仔细地扫了他一眼,对方却只定定地看着他。 何希拔出来一支令箭,凌空扔到他面前:“着你领兵一万,出城迎敌。” “末将遵命。” 将领率兵出城,何希站起身来:“诸位,请随我一同出城观战。” 所有文谋武将皆随在何希身后,登上城楼,极目望去,但见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烟尘滚滚,西梁军旗帜鲜明,最前方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头坐了个秃着头顶,结着发辫的男子。 看见昶军出来,那人眼里闪过丝戾光,一提马缰便冲了上来。 “此人是谁?” “倘若无误,应当是察木绰手下第二员爱将,名唤查查昆的。” “瞧此人的身法,模样,真乃名将也。” 张祥在一边点头。 “那,”何希的目光又落在己方战将身上,“可有胜算?” “这――”张祥看了看城下,对于那个今日出来领命的战将,他也不是很了解。 “此人是哪个营里的?从前怎么没有听人提起?” “他叫牟烈,是属下营中的。” 公孙明在一旁道。 “原来是公孙将军手下,未知此人如何?” 公孙明沉默,良久才道:“此人自投军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是以,末将也不太明白,他为何今日会主动请缨。” 城上诸人一齐默然。 好了。 对方很强悍,自己的人不清楚底细,这仗要怎么打? 不管他们对战局如何揣测,下面两个人却已经战了起来,两杆长戟舞得团龙也似,难以辩识人形。 忽然,查查昆戟一扫,将牟烈自马背上撂了下去,陇城之上顿时一片嘘声,大家伙儿把心提到嗓子眼,都为牟烈着实地捏了一把汗。 查查昆分凶狠,提起枪来插向牟烈的后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牟烈会当场血溅五尺而亡时,牟烈忽然像蛇一样地滑溜至查查昆坐骑身下,抬手一刀,深深刺中查查昆的马腹! 战马吃痛,仰天长嘶,把查查昆硬生生给摔了下来! 好个查查昆,立即翻身而起,提起长戟继续追杀牟烈,牟烈却弃了长戟,转身夺路而逃,不与查查正面交战,眼见着双方已然拉开很长一段距离,查查昆忽然转身扬手,数点寒光自袖中飞出,直取查查的面门。 查查昆素来是个莽性子,只以为战场之上磊落分明,岂有耍此阴招的?他挥戟扫掉其中两支飞镖,但小腹和小腿上却各中了一支,查查昆受伤,恼怒异常,发狂大吼,握着长戟正要追赶,却听得后方战鼓巨鸣:“查查回来!” “查查昆回来!” 西梁士兵们喊声如雷,查查昆看看牟烈,再看看后方,正打算继续追陆,西梁军中已然冲出两个人来,将他护住,把他带了回去。 牟烈一直站在原地,确定没有了危险,方才俯身拾起落在草地上的飞镖,吹掉上面的灰尘,往怀中一掖,折身走回昶军阵营。 ------------ 第16章 步步为营 “想不到,察木绰如此爱护此人,宁肯伤他颜面,也要救护他的性命。” “大王此言差矣,一点颜面,怎及得上一员猛将的性命?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查查昆端地勇悍,观今日此战,他并非技不如牟烈,只是不谙使诈耳。” “不谙使诈,”何希点头,“诚然也。” “牟烈一战胜,可升其为副将,令其再度出战,此战西梁军小败,但未伤及其士气,恐怕,西梁军不是要搞夜袭,就是欲发起猛攻。” “如此,公孙明将军可有对策?” “都已经准备好了。”公孙明答得十分坦然。 却说他们在这里盘算,都以为西梁军必定来犯,故此陇城之中的气氛十分紧张,谁知第二天起来,探马来报,却说西梁军撤走了。 “走了?”堂上众人都觉得奇怪极了,性子素来比较急躁的郭烹甚至忍不住道,“我这手还痒痒呢,他们居然就这么走了?” “再探。” 探马又去,得到的消息仍然是西梁军走了,但为什么走,不知道。 “那,陈军呢?” “陈军攻占了四个县城,这会儿正忙着分胜利果实,看样子是不会再理咱们了。” “也就说是,此次三军伐昶已破?”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好,累了这些天,大伙儿都先回营休息。”何希面色沉稳,平静地吩咐道。 待众人退去,他仍然只留下张祥和公孙明,连经数个回合的战役后,何希已然看出来,张祥和公孙明对战局的把握判断,是最精准的。 “两位,你们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依照原来的计划,整顿兵备,筹集粮草,抚沐百姓。” “高筑城墙,暂缓称王,招纳贤才,鼓励农桑。” “诸位觉得,即使如此,我军何时可出城,进行东征,西讨,南进,北上?” “大王,自来杀敌一千,必自损八百,图谋天下并不是一件轻松之事,稍有不慎,我们此前苦心的经营就会付诸东流。” “是,大王,图天下有快图和慢图,所谓快图就是急攻,猛打,但一般容易败,而且是惨败!所谓慢图,就是徐徐地打,慢慢地打,一座接一座城池吞下,却始终不放弃,我认为,为了避免损失,大王应采取这样的法子。” “慢图?徐徐图之,那依诸位看,我军眼下发展之情形,几年可成?” “属下预计,五年。” “属下预计,三年。” “三年,或者五年,都不重要。”何希却将手一挥,“本王要的,只是成功!凡是干扰本王成功的因素,统统都要排除干净,明白吗?” “是,大王!” “眼下,西梁军去,陈军夏军也去,但无论是哪一军,都是本王眼里的钉子!”何希第一次展露了他压在胸中的霸气和闷气,“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些人成天在本王耳边叫嚣不停,本王早就烦了,腻了,真想――” 何希拿过一只镇纸,紧紧地攥在掌中,似乎从很久以前,他就想把那些人统统给杀光! 张祥和公孙明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从前,不管如何,何希还是显得十分地沉稳,从来不急躁,不贪功,不冒进,可是如今―― “大王。”张祥首先意识到不对劲,“大王,您可千万要控制好自己的心态。” “是,大王,纵然有千般万般不能忍,现在您都一定要忍耐。” “是的,大王,我军现在虽势盛,但若说出城夺天下,则仍然不成。” “大王,请三思。” “你们的话,本王都明白。”何希深深地点头,转身看着墙壁上的万里江山图,“本王只是一时心中愤闷――这无边锦绣的江山,如今却是战火燎原,生灵涂炭,人与狼争食,人与人之间,冷如冰窟,本王很想改变这一切,很想很想,你们知道吗?” “属下知道,大王一片拳拳之心,实在让人感慨。” “前路迢迢,本王愿与诸君共勉。” 何希言罢,合上双眼:“你们出去。” 张祥和公孙明告退离开,何希一直看着墙上的图,脑海里很多影像闪过――自追云谷誓师起,下山占城,至今未逢一败,但何希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始帝方鉴》中说,凡最后成功之人,都须有一场惨败,但,这惨败败在哪里?为什么他瞧不清? 他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一场狂风暴雨正在等着他。 何希稳稳地坐在椅中,看着桌上那幅江山图。 江山。 江山。 引得天下英雄尽折腰。 然攻取江山之难,有谁能想象? 都以为这锦绣江山伸手可得,血雨腥风谁能想见? 甚至那刀剑加颈尸骨无存,白骨荒草野火漫天。 长长叹息一声后,何希起身离座,自入内帏歇息。 陇城西。 一座小小的院子里。 上官庆,张详和公孙明一起对坐饮酒。 “两位,对眼下的局势,有何看法?” “形势大好,倘若一切顺利,五年内可得江山。” “公孙将军呢?” “我也是这样看的。” “照二位说来,昶军现在已然天下无敌了?” “至少,明面儿上的敌人,没有看见,但暗处的敌人,却难讲得很。” “其实,”张祥十分沉稳地道,“大军目前发展到这个局面,比我预计的已经好太多。” “是啊,咱们自起兵以来,从来未逢一败。” “未逢一败,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好事,说明咱们战斗力超强,坏事,常胜必然骄,而骄兵必败,因为兵骄,便会轻敌,一旦轻敌,就会误判,多少英雄,皆是死于误判啊。” “张兄此话老成,但我想,只要咱们这帮人沉得住气,什么误判,骄兵,一切的一切,都对咱们的大计构不成任何的影响。” “我也希望如此。”上官庆点头,“只要大王身边没有奸佞小人,咱们大昶的旗帜,必然会插上元京城的城头!” “大王身边何来奸佞小人呢?说实话,咱们哥几个,也算是跟着大王从寒微处起,大王的心思,大王的禀性,都再明白不过,大王雄材,大王贤明,大王从不挟私,难道你们都没有瞧见?” “是。”上官庆和公孙明点头。 “故此,我等三人愿随大王,以成天下,就是为了功成之后,辅佐大王,真地把咱们的大昶国,建成一个和平的,开明的,老有恃,幼有所依的国家,无使野有饥民,无使苍天失道,取其公正,平等,光明之心。” “对,光明之心。” 三人商议完毕,方才起身散去。 何希站在江山图前,久久地沉思着,得人心者,乃得天下,而什么是人心呢? 人心皆好利,是以天下争斗无休。 而他身为王者,只愿持一颗光明之心,以证天下! 何希久久地站着,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地沉暗下来。 帝王之志,不可因任何际遇的改变而改变。 帝王之念,不可因任何挫折而轻言放弃。 哪怕,这条道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也要一个人走下去。 在这个漆黑的晚上,年轻的始帝何希,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前面的道路有多艰险,甚至没有一个人在身旁陪伴,他也要走下去。 哪怕刀山火海,尸骨无存。 只是情况,似乎比何希本人预料的要好,而且好很多。 陇城的军队很快操演得纯熟,每次出去打仗总是赢,有很多战利品带回来,分赏众人,而何希自己一样不取。 他手下的几名将领,上官庆,张祥,和公孙明等人,也是有样学样,不管战几或者战胜,总是衣食简朴,毫不奢华,何希一再下令,军中不可有豪奢之物,若有,一应缴为军资。 他和普通士兵们一同吃,一同睡,了解他们的心思和想法, 何希的言行赢得了士兵们一致的爱戴,他们愿为这位王者出生入死,愿和他一起同甘共苦,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大王心胸已成,不日,将得龙魂。” “很庆幸我选择了这样一个人。” “我也是。” 自那以后,大昶的旗帜每插到一处,就好像光明冲破了黑暗,朗照整个乾坤。 它,透露了这样一个信号――纵然这个世界肮脏而黑暗,只要有我何希在的地方,就有光明,只要有我何希在的地方,就有正直,善良,真诚,和信仰! 一支有信仰的军队,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 一支不畏惧任何艰险,困苦,与磨难的军队,才是常胜之师! 昶,就像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引得八方注目! 当然,太阳的光华虽然耀眼,也会引起无数人的觊觎。 西梁。 “想不到,一个从野山谷里跑出来的嫩娃娃,竟然在短短数日之后,发展到如此声宠势大。” “大王,如今何希那小子羽翼渐成,咱们怕是动他不得了。” “你懂什么?”西梁王却并不这样看,“且让他得意几日,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等着他。” “大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人心啊,失败的时候,他们会沮丧,会痛苦,会难过,但是成功,他们却会疯狂,你见过哪支队伍,不为分战利品而互相厮杀的?这幕戏,才刚刚开始呢,昶军不是何希一个人的,他掌握了最高权力,底下的人却要分羹分汤,有刀有剑在等着他呢。” “大王的意思是,要他们内讧?” “是啊,失败的时候,无法同心同德,成功的时候,却只想着捞自己的油水,这是每一支队伍的惯例,何希那小子,能不能控制局面,孰难意料啊,他以为,成功了便是万事大吉?小子,着实太嫩了。” 昶军大营。 “你们说,咱们大王真地能做皇帝吗?” “当然了,你看咱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待一攻下元京,大王穿上皇袍,那咱们都成了开国功勋了。” “那是不是意谓着,要美女就有美女,要好酒好菜好房子,什么都有?” “当然了。” “可惜我军功太少,将来也不知道能封个什么。” “跟着大王,好好地干吧,肯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 第17章 欲得天下 “上官统领。” “大王?” “本王要出去几日,请你留在城中,坐镇主持。” “大王是要去?” “本王心中疑惑,想四处走走看看。” “谨遵王令。” “大王,”上官庆仔细想了想,“还是带两名护卫吧。” “不必。”何希摆手,“你无须担心太多,本王只想四处走走,看看。” “是。”上官庆站在原地,目送何希离去。 何希一路出了城,沿着宽阔的街道往前,这是他的城,这是他的国,是他开创出来的世界。 他想,或许自己应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于是,何希毫不迟疑地走出陇城,折返追云谷。 他想去那个小镇看看。 看看那间破屋,看看那个把他从死人堆里叉出来的老者。 可是,一切都变了。 狭窄的街道变得宽阔,路边的野草丛里再没有饿殍,老人和孩子们都有了饭吃。 什么时候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何希不由有些疑惑。 他当然不知道,自打昶军建立以后,他们为老百姓做了很多的好事,架桥,铺路,扶危,济贫,昶军在老百姓心中,已经建立了一个异常光辉的形象,老百姓们看到昶军,比看到自己的亲人更亲切。 那幢小破屋也不见了,变成了一片空地,曾经的沙场,更是被铺成一条笔直的石道。 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吗? 找不到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脸茫然的少年。 找不到那些伏在地上饥渴难捱的百姓,找不到曾经的自己。 何希很庆幸,庆幸的同时也很茫然。 他上追云谷落草的初衷,就是改变这里的一切,他不甘心一直生活在朝廷暴政的阴影之下,不愿意与狗争食,不愿意和那些百姓们一样,不愿意为了半块银子在大街上厮杀,不愿意,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愿意。 为了追求自己的信念,为了相信自己不是那个乞饶之人,他毅然参加了“叛乱”,靠着一本《始帝方鉴》,以及满腔热血,他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成功或者不成功,他不知道。 但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大哥哥。”一个小孩子忽然跑过来,仰头看着他,“大哥哥,你身上这身铠甲好漂亮,我也要穿,可以吗?” “你想穿上这身铠甲?”何希半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他。 “是啊,”男孩子点头,“哥哥你好威武好神气。” “想穿上这身铠甲,那你就要很努力,很努力地读书,很努力地练武,很努力地坚持自己心中的信念。” “大哥哥,为什么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没关系。”何希摸摸他的头,绽出一个温煦的笑,“你会懂的,将来有一天,你都会懂的。” “大哥哥……” “拿着这个。”何希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递到男孩子手里,“记住,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勇敢的战士,一个成功的王者,你会为了,你最爱的一切,去战斗,去拼搏,当你战斗着,拼搏着,并且始终不放弃,你就是这个世上最强悍的人。” “大哥哥……” “去吧,现在是你好好玩乐的时候,好好地玩,享受童年带给你的一切。” “哦,哦。”男孩子欢呼雀跃着,一蹦一跳地跑了,何希仍然站在原地。 “这位公子,可要乘车否?”一辆牛车忽然在此时缓缓驶来,停在何希面前,上面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何希本无意乘车,可是,当他的双眼对上老者那双睿智的眼眸,忽然改了主意,道了声谢,抓住车辕上了车,老者挥动马鞭,缓缓地朝前驶去。 马车出了村子,沿着弯曲的小道一径往前,两旁有成排的桦树,枫树,缓缓朝后滑去。 “公子不像是本地人啊。” “嗯,我非本地人。” “公子,心中似有疑惑?可否说与老朽听听?” 何希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口。 老者笑了:“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公子也要猜忌吗?” “老人家,小可不敢。” “我在想,公子心中所构之图,该是这风雨飘摇山河长卷吧?” “老人家?”乍然听得此言,何希却是一怔! “江山,千秋英雄之梦,壮哉美哉,然江山者,得之难毁之誉,你可知是为什么?” “不知。” “皆因舍得二字。” “舍?得?” “是。” “寻常之人,所求为何?一衣一食一饭一屋尔,但王者,乃是察天下之大情,度天下之大势,选天下之大人,你所选择的一切,注定了你的今日。” 何希心头巨震。 “倘若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那么很简单,一定是在整个过程当中,有你不想要的,可是这般?” “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便是因为有我不想要的。”何希喃喃自语,似解未解。 老者却笑了:“凡战,寻常人皆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或汇集数十万甲众浴血奋战,厮杀,或殚精竭虑为思奇谋,其实,任何人谋皆有破绽,不若不谋,顺其自然,俗言常道,天意难违,天与之,不受,反受其咎。” “多谢老人家赐教。” “赐教不敢,只是我观小兄弟的面相,将来必有大劫,倘若此劫可逾,则大业便成,若此劫不逾,只怕公子,出师未捷身先死。” “多谢老人家赐教。” “公子性情光明磊落,故不愿施那小人行径,但公子切记,世间小人数倍于君子,公子若想成事,还得习那圆滑手段,机许权变。” “多谢老人家。” 行至一座树木葱蔚的山下,老者停了下来,何希告辞下车,站在道旁,目送老者离去,脑海里仍然想着他适才说的那些话。 欲得。 他欲得整个天下。 是以领兵出追云谷,进占陇城,扩张地盘,创立军制,顿积粮食,招纳将领,抗拒外敌,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什么?他何希应当怎么做,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完成自己的鸿图霸业呢? 何希走到一棵树下,随意一躺,眯起双眼,开始沉思,没过多久,一声娇呼蓦然响起:“你睡着我的蘑菇了!” 何希一怔,旋即起身,却见自己身下确实压着一个布袋,那女子俯身拾起布袋,拍掉上面的灰尘,嘴唇撅得老高:“这下又白忙活了,全给压扁了,怎么卖啊。” “对不起姑娘。” 对方抬头,瞥了他一眼:“对不起?你说一句对不起那就完了?” “姑娘想怎样?” “算了。”女子看他两眼,提着布袋转身走了,口中咕哝道,“算我倒霉,只好另外再去采了。” 何希看着那女子走远,自己索性上了树,在树杈上躺下来,呆呆地看着天空。 天空很蓝,飘着朵朵白云,黄澄澄的阳光洒下来,给人一种无比惬意的感觉。 为什么要打仗呢?为什么要争夺天下呢?其实,能这样一个人逍遥自在地活着,也是一种不错的感受啊。 何希自哂地笑了――自己这些想法确实够奇怪,难道那些刀光剑影的血腥,还是没有改变他的心性吗? 陇城。 “大王呢?”公孙明大步流星地走进大堂,却只看见上官庆一个人坐在案边,正一卷接一卷看着公文。 “大王呢?” “出去散心了。” “他可真有闲情,这个时候还出去散心。” “眼下军中并无要事,大王出去散散心,也是该当的。” “怎么样?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没有?” “你自己看吧。”上官庆指了指桌案,公孙明近前,伸手拿起一卷来,目光扫过上面一行行字,眸色沉稳。 看罢数十卷文案,他又走到壁前那幅一山图前,立定:“从眼下的情势来看,天下虽然纷纭,但目前也就十二支队伍,再过上一年半载,只会剩下六支。” “对。”上官庆霍然而起,“依将军的判断,会是哪六支呢?” “第一支,当然是我们,”公孙明毫不迟疑地道,“无论是人材,军资,配备,战阵,战法,天时,地利,咱们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如你这般说来,天下是已然在望了?” “胜券在手。”公孙明无比肯定地道。 上官庆蓦地屏住了呼吸,他深晓公孙明乃是个个性沉稳之人,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明显确实有绝对的把握。 “你的意思――” “等等。”上官庆止住他,“光从盘面上看,是这样。” 上官庆死死地盯着他。 “光从盘面上看,是这样,但具体操作起来,恐怕难讲,我们想夺江山,其他家肯定会死手,负隅顽抗,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要想得到这方天下,咱们还有几场硬仗要打!” 上官庆非但不馁,眼里反而烨射出亮光:“你说。” “第一个强悍的对手,便是西梁,迄今为止,我们还未与西梁正面交手,西梁将领勇武,兵士更不惧死,再则西梁王董恒更是雄材大略,千军万马前亦指挥若定;第二个对手,是东齐,前次小败,只是小小的试探。” “你说,咱们和东齐的这一战,会在哪里?” “此处。” 公孙明走近地图,一伸手戳在某处,上官庆只觉自己的心窝子一阵剧跳。 “我们与东齐军一战,将在此处?” “是。” “将军。”上官庆拱手,“从前只听说将军英明睿断,非常人可及,庆一直自负,并不愿屈居于将军之下,如今看来,庆之智,远不及将军多矣。” “上官统领过谦了。”公孙明亦抱拳,“你我二人能和衷共事,乃天下之大幸,我公孙明之大幸!我公孙明此生,绝不愿与统领为敌,只愿与统领为友!” “好。” “明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是成王,抑或败寇,明只愿与将军,一生交谊。” “好。”上官庆点头,“恰好今日无事,不如你我二人,便去城中饮酒,且品一回醇酒,看一回美人,如何?” “好。” ------------ 第18章 玄机 却说二人携手出了大堂,便往城中酒楼去。 陇城气象繁华,与之前已然大为不同,沿街商铺,银号,车行,应有尽有,而城中最大的啖香居,更是为人称道。 上官庆和公孙明挑了一张雅静的方桌,要了酒菜,两人把酒言欢,刚饮了两盏,便有姣美的女子旋舞着而来,在桌边坐下,替他们把盏。 上官庆随手打赏了女子一锭银两,令她自去,正要与公孙明再细谈,忽听一阵苍凉的歌声传来:“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在这秦楼楚馆之中,忽有这样的歌声,令人心神不由一旷。 上官庆站起身来,朝声音来源处而去,他穿过一张张方桌,最后在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面前停住。 那女子一身黑衣,黑纱蒙面,头上簪着一支木钗,正用一双银筷,敲击着瓷碗,神态异常地从容,平静。 上官庆呆呆地看着她。 女子唱完,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起身正欲离去,却听上官庆道:“姑娘好歌喉,怎么听着,却像有无穷心事?” “世上谁人没有心事呢?”女子嗓音低沉,宛如一泓深潭,朝上官庆轻轻一福后飘然而去,上官庆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上官兄?”公孙明在旁,不由喊了一声。 上官庆良久方回过神来:“哦?” “上官兄难道是被刚才那女子……” “没事了。”上官庆收敛自己的思绪,“我们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再坐下来的上官庆,总是心神难定,公孙明不由掩唇而笑:“上官兄,倘若惦念佳人,不如追出去看看,如何?” “这――” “男儿大丈夫,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好犹豫的。” “好。”上官庆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公孙明亦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立定,俯头看去,却见上官庆穿过人潮熙攘的街道,四下追寻着那个女子的身影。 “公子。” 不提防,一道清冽声线传来,公孙明转头,却见一个发髻如云,额贴花钿的女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您的同伴已逐有缘人而去,公子难道不想随兴吗?” “随兴?” “是,人生得一知己,乃是快事,公子可愿与小女攀谈一二?” “也好。”公孙明含笑点头,便与那女子走到一旁坐下。 女子先提起酒壶来,斟了一杯,捧在手里:“敬公子。” 公孙明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正欲深谈,下方忽然传来一阵马嘶之声,公孙明霍然起身,却见两匹快马分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驰来,眼见着就要撞在一起,公孙明双目一凛,也不及多想,跃出栏杆,双掌分开,在两匹马头上各拍了一掌,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竟各自仰倒在地。 行人纷纷奔走闪避,待定睛看时,却见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立在街中,众人不由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公孙明站定身形,扫了那两人一眼,转身复又上楼。 “公子,好俊的身手。”女子眼中满是佩服,再斟一杯酒,递与公孙明。 “姑娘,在下先行告退。”公孙明冲女子一抱拳,转头正欲离去,却听那女子幽幽一叹道,“公子可是嫌弃小女,蒲柳之姿?” “姑娘何出此言?”公孙明转头,奇怪地看她一眼。 “那公子何必如此着急地离去?” “实因身有急事。” “以后,”女子眸中爱慕之色一分未减,“还能见到公子吗?” “这个,”公孙明沉吟,他也确实拿不定主意。 “公子若不嫌弃,”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瓶,递与公孙明,“请收下此物。” 公孙明接过金瓶看了看,然后摇头:“此物贵重,姑娘还是请自己收着吧。” 言罢,他又把金瓶给递了回去。 女子拿着金瓶,柳眉微微蹙起:“公子……” “明先去了,告辞。”公孙明似乎不愿与她多言,一纵身跃出窗扇,头也不回地去了,独留那女子呆呆地站在窗前,痴痴怅望着。 公孙明脚步匆促地穿过闹市,直奔回兰宅――兰宅是陇城原守吏的宅子,昶军攻占陇城后,便将这座宅子当成了暂时的根据地。 “大王,大王。” 何希正在堂内批阅文书,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何事?” “大王,我们不能再龟缩于陇城,必须向外扩张。” “嗯?” “现在的情况,和刚进陇城时,已经有很大不同,”公孙明在何希面前坐下来,端起茶盏喝了口,“刚进陇城时,我们的军马,战备,战术,战将,一切的一切都很不充分,但是现在,向外扩张的条件已经成熟。” “成熟?” “是,大王,若再等下去,军士必生倦怠之心,倦怠之意,反为不美,不若现在一鼓作气。” “你有全新的计划了?” “是。” “说说看。” “陇城的东面,有东齐,南面有南燕,西面有西梁,但是北边,虽有几支军队,但都不足与我军抗衡,可以攻取之。” “是吗?”何希瞅了他一眼,“可是你想过没有,倘若咱们北上,难保东齐南燕西梁不趁虚攻占陇城,倘若陇城失守,那怎么办?” “大王顾虑得也是,可大王想过没有,咱们这儿在壮大,其他的人也在壮大,倘若等到条件完全成熟,那后果――” “不要急。”何希止住他,“公孙将军,很少看你如此激动啊。” “不能不激动。”公孙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征伐天下,也是要看时机的,倘若失去了时机,将功倍事半。” “本王如何不知,”何希合上《始帝方鉴》,从桌后站起,“但是依本王判断,咱们现在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绝对优势?” “是,”何希转头,看着墙上的地图,“不管是哪一支军队,倘若想扩张地盘,都会与其他军队发生冲突,这就好比两个人,为了彼此的利益在厮杀,你得多了,我得少了。” 公孙明死死地瞪着他,似有所悟。 “公孙将军可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叫作,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公孙明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何希淡淡扫他一眼:“公孙将军可明白了?” 公孙明没明白,只是后背流了一背的汗。 “你下去吧。” 公孙明从堂内出来,迎头撞上上官庆,一时愣住,他因为想何希的话想得太专注,以至于忘记了上官庆到底干什么去了。 倒是上官庆先行开口:“公孙将军,看你如斯表情,可是出什么事了?” 公孙明用力地晃晃脑袋,他觉得,不宜把何希的话说出去,于是看着上官庆:“将军不是追心上人去了吗?如何却在这里?” “没追到。”上官庆倒也很坦然。 “哦。” “公孙将军便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公孙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第三者何希透露出来的意思,该不该告诉公孙明,或许他什么都不该说,本来,此事确实属于极度绝密。 风速,今天晚上再想起刘伯温那三条建议,简直就是神人啊。 刘伯温此人,每一举动皆非俗人能断。 看似温吞水一般,却蕴含着无穷杀招。 广积粮,打实基础,缓称王,免得引起朝廷注意,还没造反成功反而被打击,高筑墙,也是一个打厚自己基础的行为,我最佩服他的,莫过于缓称王这三个字。 当时陈友谅也好,张士诚也罢,其他一些零星小队伍,不但急着称王,而且还有模有样地创建了一套系统,明明不过两三千人的队伍,什么左右丞相,什么六部尚书俱全,结果都成了过眼云烟,而最不起眼的朱元璋,却强悍地活了下来,并且壮大,壮大,壮大…… 真乃神人也! 在那遍地闹哄哄称王的时代,此人居然这般沉得住气,扎实做事,就好比现代社会一样,每天有那么多人在杀来杀去,能够静下来一门心思做事的人,几乎没有。 创业者大忌: 利不十者,不变其法。 如果新法带来的利益,不是旧法十倍,不要轻易变更原来的陈法,否则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势利之人谏言不可取。 中国什么人不多,势利之人最多,所谓势利之人,便是趋炎附势,锦上添花之人,这个你该懂得。 万不可信此等小人之言,否则失悔莫及。 近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此言在当今中国越发有效。 如果有人一上来就跟你说,某某项目某某时候进益多少,此等不负责任之言,万不可轻信。 切勿见利忘义。 切勿急功近利。 切勿不知彼而盲动。 切勿轻易毁弃自己的计划。 不要轻易容忍外力涉入,坚定不移做自己的事。 上官庆隐隐觉出某种不对,但他确实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出去了就一小会儿,似乎什么事都改变了。 到底改变了什么呢? 如果是一般的蠢人,自然不会有所察觉,但是上官庆,他敏锐地意识到,事情的根由,可能在何希身上。 于是,等公孙明离去后,上官庆进了大堂,看何希坐靠在椅中,双眼微微眯起。 “大王。” 上官庆近前,低低地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何希睁眸,看了他一眼。 “大王,我刚刚,”上官庆欲言又止,何希摆手示意他打住,“这件事,本来也想跟你说。” “哦?” “近段时间不要用兵,更要安抚士兵们的情绪。”何希顿了一下,“我还有个想法。” ------------ 第19章 洞悉人心 “什么?” “我要借这段时间,辨查人心。” “辩查?” “是的,你应该懂得,万军一心的道理。” “大王?” “一支军队,若想走到最后,生存下来并且壮大,靠的不仅仅是战备,军资,武器,更重要的,是人心,在这一万个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有了二心,军队就会不攻自溃,倘若有十个人有了二心,你觉得,咱们的军队,还会是他人的对手吗?” “那么大王是想?” “这些来投军的人,很多是抱着封妻萌子的心态来的,有这种心态,没什么错,可抱这种心态,却磨工不出力,这种人要来做什么?摇旗呐喊?见风使舵?当你走向成功的时候,他们会像尾巴似地跟着你,可是当你的进程出现麻烦,他们就会离你而去,对于这种不坚定的人,我们应该坚决排斥。” “我明白了。”上官庆点头,“大王的话,确实一点都没有错。” 何希眸光沉静地看着他,那眼里,蕴含着一种穿透了千古的沧桑。 更是对于人情世故的了然。 “大王,您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去吧。” 待上官庆离去,何希方才转头看着墙壁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自从追云谷起兵,侵占陇城,扩张地盘,收并合军,一幕幕皆在眼前闪过。 江山将近了吗? 不。 他不是这样看的。 欲近,则远,欲远,则近。 他想要一统天下,然则那个皇位之前,还有一番血影刀光。 说不定他扛着旗帜还没有走近,便被旁边射来的冷箭给干掉,于是,后世史书,或者连正史都不是,只有一本歪史,里面记载着,某某叛军名昶,自封为王,在某年某月某日,被某小兵射穿后背。 而亡。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世间千古不变之道理。 何希不想为寇,但事实上,他恐怕还要做一段时间的寇。 沦落为寇的滋味都不好受,但是,一朝为王,风光八面,嘿嘿,大伙儿都想,但是最后成功的廖廖无几。 冷。 太冷了。 龙椅之前,万丈寒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何希想当皇帝,天下多少人盘算着也想当皇帝。 皇帝是那么好做的吗? 不,太难了。 创业艰难百战多。 他何希根本就无法预料,自己会死在哪一个节骨眼上。 这条路或许没有尽头,或许有尽头,尽头或许是龙椅,或许,是坟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堂下,堂下一是满殿大臣林立,手执笏板,朝他口称万岁,另一个,便是他何希鲜血淋漓的人头! 何希不怕死,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若最后真地无法成功,他会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自刎而亡!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得想好,如何安排手下一众人等,他死了不要紧,可不想任何人跟着他一起死,大家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眼下,军中有谁最可信任呢?何希思来想去,最后想起一个人来,却不是手下任何一个统领,而是――陆宛玉。 那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要去见她。 当陆宛玉看见何希时,整个人却异常地平静,她只是让雪儿掩上门,然后眸光澄静地看着何希。 雪儿端上来两杯茶,然后异常乖巧地退了下去。 “我,”何希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陆宛玉的表情格外平静,看着何希从怀里掏出自己此前给他的锦囊。 轻轻地,何希将锦囊推到她面前。 陆宛玉拿起锦囊,细细地掖进袖中。 “你就不看一看,那是什么吗?” “不用。”陆宛玉没有半丝疑色。 何希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他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是唯一一个重要的女人。 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倘有不测,我会着人把你们主仆俩送走。” “好。”从小院里出来,何希只觉一身轻松,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此以后,大可放手去做,无论成功,抑或失败,都不再有遗憾了。 “小姐。”雪儿从门外走进,深深地看着依然端坐在桌后的陆宛玉,却见两行泪水,自她眸中潸然而落。 “小姐。”雪儿吃了一惊,赶紧近前,欲替她拭去泪水,陆宛玉任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却越流越多。 “小姐……”雪儿的手不由抖起来。 足足过了半刻钟时间,陆宛玉才深吸一口气,重新变得镇定,仿佛又恢复成那个大家闺秀。 她永远都是那样地从容,那样地淡定,不论面对任何危机,都是声色不动。 天气阴沉。 厚厚的乌云压着。 吴连捷站在城墙边,看着远处大片的旷野。 “吴兄。”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公孙兄。” “吴兄,”公孙明也朝远处看了一眼,“吴兄这是在瞧什么呢?” “战机。” “战机?” “是。” “可否细说说?” “陇城之外,现在正进行着激烈的厮杀,二十二支队伍,逐出最后六支,将在北进之途上,展开激烈厮杀。” 公孙明沉默,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们很早就有所预料。 “公孙将军似乎,对前景并不觉得黯淡?” “我对昶军有信心,难道你没有?” “我对昶军也有信心!”吴连捷毅然道,“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现实,往往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保证,这过程会发生什么。” “确实。”公孙明一挑眉尖,“倘若明日这城楼之上插上其他旗号,吴兄是不是会立即改换门庭呢?” “公孙兄难道拿定了主意,要与昶军共存亡?”吴连捷的声音也很尖刻,“倘若他朝异姓为王,高官厚爵延请将军,将军又是否能持今日之节操,又是否能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痛?公孙将军或者只顾成全一己之名节,但是下面的军士呢?没有了效忠的帝王,他们也要活下去!他们有妻儿,有老小的!” 公孙明不言语了,只是拿眼看着吴连捷,良久冲他一抱拳:“只希望将来与吴兄同富贵。” “同富贵?”吴连捷淡然地笑了笑,“那倒并非吴某所愿,其实,吴某也不是世间蠢人,吴某也有一腔热血!” “嗯?”公孙明惊异地看着他。 “吴某如何不知,将军与大王,其实都想同成大业,恩泽万民,传扬万世,只是,难啊,难啊,难啊!” 吴连捷仰头,大喊了三声,是时城上城下无数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立时齐齐仰头而视。 “吴某只有一言,死战,死战,死战到底!” “死战,死战,死战到底!” 城内城外那直上云霄的声音,震动了何希,他不由迈步走出大堂,定睛看着那一个个热血沸腾的男儿汉。 今日,他们团聚于此处,抱的是什么?忠义之心,忠义之魂,忠义之念!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何希,所有人都匍匐于地,朝着他重重地叩头。 大王万岁! 曾经,这是何希最想听到的,他也好想踏上那方台,振臂一呼――向那长天喊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他要他何希的名字,永载史册,享誉万年! “大昶万年!” 何希平举双臂,第一次喊出了自己压抑在心底的呼声! “大昶万年!大昶万年!大昶万年!” 这是大昶元年,秋。 已经深了。 草木枯黄,但是陇城之中,却仍然是一片兴盛繁华的景象,但是在别处,却是战火燎原,于是,每天都有无数的难民涌向陇城。 “大王,今日已经是第三批难民了,再这样下去,陇城的边边角角只怕都会挤满了人。” “有人好啊。”何希扬眉而笑,“有人是好事啊,本王开疆辟土,为的可不就是这些人吗?” “可是,”张祥微现难色,“难民太多,管理起来困难,况且,其中有很多都是老人孩子,没有战斗力。” “老人孩子怎么了?”何希面露不虞,“正因为有老人,有孩子,我们才更应该照顾他们!” “大王。”张祥深觉何希所言确实有理,只是―― “传本王之令,缩减军中一部分开支,安顿这些百姓,他们千里迢迢来投本王,本王怎能让他们失望?” “是。” 张祥领命而去,何希下了城楼,在百姓们中间来回走动着,无数百姓围上来,用一种仰望君父的目光,渴慕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 “大王,”一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从难民堆里出来,在何希面前扑通跪下,“谢大王收留咱们,从此以后,咱们都是大王的子民,愿听大王差遣。” “是,”一个小孩子也凑过来,抹着脸上的鼻涕,“您就是昶军的大王?” “是,”何希坚定地答道,“我就是昶军的大王。” “我见到大王了,”小孩子立即欢欣鼓舞地叫起来,“我见到传说中的大王了。”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当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之时,何希却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这些人愿意跟着他,他当然很高兴,可是最重要的,他得养活这些人,他得安顿这些人。 “张祥,你跟朕来。” 张祥跟在何希身后,走进内堂。 “据你看,陇城一带,够养活这些人吗?” “够,确实够。” “那好,这件事,你和上官统领,公孙将军仔细地安排一下。” “大王,”张祥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话说?” “大王,有件事,祥一直心里不明白,但又不太方便说。” “你只管说来。” “大王,为何至今不娶?” 何希定睛看看他:“你应该明白。” “小的不明白。” “大王可是在担心,怕帝业难就?” “是啊。”何希深叹,“自追云谷出来的那一刻起,本王就没有想过,后退,只能前进,前进,继续前进,要么成功,要么,马革裹尸。” “大王言重了。” ------------ 第20章 第20章 英雄帝王 “言重吗?”何希微微一笑,是言重吗? “大王为何有这般忧虑?难道就没有想过,黄袍加身的那一日吗?” “你想过吗?”何希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过头戴华冠,身着蟒袍吗?” “我……”张祥沉吟,“想过。” “哦?” “祥要的不是富贵,而是天下太平。” “好一个天下太平。”何希笑了,却有些苍凉,很苍凉。那种苍凉,也许从他翻开《始帝方鉴》那一刻起,就有了。 “至少目前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难道,不是吗?” “嗯。”何希点头,“但是本王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短命王朝!” “啊?” “你瞧瞧,”何希后退一步,抬手指着墙壁上悬挂的地图,“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有多少人,在为这片土地拼命?嗯,为什么他们起兵仓促,最后草草收场?为什么他们稍有功绩,便头昏脑涨?为什么他们刚夺下一座城池,就觉得自己可以登基为王?真是这样吗?祥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不是。”张祥赶紧否认,他有些明白何希的心态了,“但,大王何不往好处想呢?或者咱们可以攻打到孟京,可以……” “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难讲得很,”何真将手里的镇纸往桌上一丢,“祥,外面那些人头昏脑热,觉得明天马上就可以高呼万岁,但是你,不可以!明白吗?你必须随时保持冷静,随时保持镇定,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唯有如此,才能以不变应万变,获得最终成功。” “是,大王。” “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稳定人心,第二是扩张地盘,第三是观察其他的动静,第四是――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张祥却只是愣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有些话是听懂了,可有些话根本就没懂。 “你是觉得我太过小心谨慎了?可以盲动一下?君王一动,擅自开兵衅,损失的便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但是自来取天下,没有不血腥的。” “这个我懂。”何希点头,“我只是想减少血腥,再说,就算进孟京登基做了皇帝,那又能怎样?” “大王?” “你下去吧。”何希一摆手。 张祥确实有些摸着不知脑,而且他觉得,何希今天的话很像是在无中生有,莫明其妙。 当然,此时的张祥,看见的只是眼前胜利,正如之后何希大败之时,边上人看见的,也只是那个男子苍凉的背影。 他的背影很苍凉,却深深地映进了无数人的心底。 不管外头的人如何叫嚣,喧哗,何希始终感觉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盘踞在自己的头顶,阴魂不散,他能感觉到它尖利的爪子扼住自己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叫喊,但是这样的话,他却不知道该告诉谁,也不知道能同谁说,所有人只知道,现在的何希是昶军的首领,他只需要一挥手,这支庞大的队伍就会跟着他前进。 前进? 但走向哪里? 也许是光明,更也许,是深渊,是峭壁,是冰冷的河流,是一个黑洞。 虽然有《始帝方鉴》在手,但何希仍然感觉,前方似乎有重重峭壁,道道险滩,搞不好还会送掉性命。 但另外,也有一道亮华隐闪烁。 何希就这样犹豫着,痛苦着,思索着,他没有把握。 没有任何的把握。 没有把握说能带领这数十万人走向光明,但停滞在原地肯定是不行的,不要说所有的人不答应,而且,总这样停滞下去,似乎,也不太符合他何希的个性。 但他并不想放手一搏,而是更倾向于等待时机,甚至,何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微服离开陇城,先去孟京看看。 对,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应该先去孟京看看,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只是,倘若把这计划告诉张祥上官庆他们,那几个人肯定不太乐意,更重要的是,何希并不敢保证,自己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因为利益的关系而起纷争,甚至取自己而代之,当然,他并不怕任何人取自己而代之,只要取代他的那个人,能引领这些人走向光明与富强,就是要他何希的命,也绝无二话。 那么,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何希决定,还是先召张祥,上官庆,公孙明三人来开一个小小的会议,商定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至少目前,这三个人,他都是相信得过的,上官庆,胸怀磊落,话说自己这个王位,还是他让出来的,所以不必担心他会谋自己的反,张祥,此人也是仁义本色,确有大智大慧,公孙明,一代名将,忠心可嘉,此三人,可信赖之。 何希思虑清楚,走出堂外,将三人叫来,然后关上门。 三个人看他面色谨慎,知必有大事,故而一个个都不言语。 “我欲去孟京一趟。” 三个人一时静默。 他们都是久经风浪之人,自然晓得个人的利害关系。 “大王,虽说北上之路看起来比较风平浪静,但离开陇城,毕竟――” 何希摆手打断他的话:“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诚如诸位所言,总是守在陇城,肯定是得不到天下的,但此时贸然发兵,恐怕要付出惨重代价,故此,本王想一探虚实,再作计较。” “大王的话,也确实有理。”张祥点头,“这样吧,多派一个人,和大王同去。” “我愿陪大王。”公孙明主动请缨。 “公孙将军熟知兵法战略,且武艺过人,由他陪大王前去,甚妥,甚妥。”上官庆也深表赞同。 当下便商定,由公孙明陪同何希前往孟京,其他人原地待命,上官庆依然负责陇城的军务,而张祥仍然主管其他事务。 次日,何希和公孙明略略收拾一番,身着便装,骑马出了陇城,直奔孟京,出陇城百里之后,四周的景象就变了,屋舍倒塌,饥儿号啼,路边时见白骨。 行至一处村落外,何希勒住马缰,看着那荒芜的田地眸隐感慨,不由得叹息。 “大王不须如此。”公孙明在旁劝道,“大裕帝视百姓为刍狗,其实正是大王的好机会。” “为什么?” “大王南来北往,见惯世间人情,当晓普通百姓所思,不过一粥一饭尔,只要大王打出‘免赋税,均田地’的旗号,定然万人来投,民心所向,到时大王,得天下将易如反掌。” “免赋税,均田地?”何希却是一愣,似乎《始帝方鉴》中,也是这样说来着。 “走吧。” 两人正要打马继续前行,忽然看见前面茅屋之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手持一根草绳,他先将一块石头搬到棵柳树下,然后站在石头上,往那柳树上系着草绳。 “你看他――” 何希一怔。 “他打算上吊。” “人家要上吊,你还这般镇静?” “他要上吊,与我何干?”公孙明却十分淡然。 “公孙将军?”何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似乎,不像你说的话。” 公孙明还是那般淡然,当直四平八稳地看着那人结好绳子,将脖颈套了进去。 柳树枝吱吱呀呀地叫着,晃动起来,那草绳渐渐拉得笔直,最后“啪”地一声断了。 那人在地上躺了许久,方才捡起绳子,仔细地看了看,将两条断绳结好,再一次系上树,又把脖子套了上去,结果,绳子还是断了。 这一次,那人再没有急着上吊,而是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老天,然后号啕大哭起来:“苍天啊苍天,既不给人活路,难道连死都不成吗?” “我说你这个人,”何希打马上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怎么却如此着急送死?” 那人停住抽噎,转头看了何希一眼,眸中满是冷漠,和麻木,然后又低下头去摆弄草绳。 “你就别弄那绳子了,且说说,为何轻生?因为家里太穷?无过夜米粮?还是因为没房子,所以娶不上老婆?” “呔!”那人听得此言,两条眉毛顿时立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 “你说我怎么说话?”何希双手环在胸前,闲闲地看着他,“你有手有脚,即使去偷去抢,也该继续活着。” “我不想偷,也不想抢。” “你这个人――”何希上上下下地看着他,“难道只想着送死?” “那你告诉我,像我这样一个无家无业,无妻无小之人,活在世间做什么?” “无家?”何希上下打量他,“去找一个老婆不就有家了?” “你看看我,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呢?” “天下肯定有女人愿意跟你。”何希非常坦然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要是愿意,这一路上便跟着我,我定然给你寻门好亲事。” “真的?”那人双眼顿时亮了。 “自然。”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对方一捋袖子,“若是三个月内找不到老婆,我可要你好看。” 何希笑了。 公孙明也笑了。 世间小肚鸡肠之人,果然远胜英雄百倍。 朱清正从此跟着何希,开始了他传奇的一生。 他当然晓不得这两个人是做什么的,心里左思右想,亦不得解,反正跟着,总比死在家里强。 何希和公孙明一路走,一路仔细留意着四周的地形,朱清正只觉得这两个人鬼祟,他们既不从商,也不经营事务,更不与他人过从,他暗想自己是不是上了贼船,不过朱清正这人倒也比较实诚,想着好歹遇上这么两个人,上了贼船也就是上了贼船吧。 一路走来,都是哀鸿遍野,黎民困苦,每到一个集市,都可以看见有人插着草标,或卖自己,或卖儿女,或卖他人,何希暗暗摇头,心想这世道果然不是人呆的。 这日行至一个集市,恰好看见路边一个女子跪在那里,头上插着根草标,模样倒也俊秀,何希便问朱清正道:“你不是想娶老婆吗?这个如何?” 朱清正见那女子一脸梨花带雨,心中也不禁抽了抽。 “你要是喜欢, 我就过去替你把她买过来,若是不喜欢。” “我。”朱清正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想趁人之危。” 何真愣住。 然后很认真很仔细地看着这个人。 ------------ 第21章 不想趁人之危 他原本以为,一个如此下三滥之人,见到漂亮女子定然会像苍蝇一样叮上去,未料这个男人居然还有一点正气,不愧他朱清正之名。 “嗯。”何希点头,“那你想不想救她脱离窘境?” 朱清正没有说话,拿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又去看那女子,半晌道:“天下穷苦人太多了,如何才能救得过来?” 何希又是一惊――有此悲悯之心,立地亦可成佛。 是啊,何希也摸着自己的下巴,天下穷苦人确实太多了,他的那个理想,可以说是无比宏伟――要什么时候,天下可以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子住呢? 是不是到那个时候,天下可以少很多的争斗,可以不再有那么多的血腥和悲剧? 何希仰头望着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公孙明亦不言语。 这时那女子抬起头来,无限哀伤地看了他们一眼。 那是一种苍凉的,绝望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悚。 何希跳下马背,行至那女子跟前:“姑娘,不要在此处卖身了,还是寻一个良人,嫁了吧。” 那女子抬头,看着他幽然一笑:“公子觉得,当此乱世,谁是良人?谁,又能护得草儿一生?” 何希怔住。 当此乱世,谁是良人? 当此乱世,谁是良人? 想不到一草介女子,也有这样的感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风雨飘摇的大裕王朝,朝廷信义皆失,官府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何曾对其子民,有过半点恩慈之心? 放眼望去,老者失养,幼者流离,青年男女或因财货之事,而无法真心相爱,纵然真心相爱,也难保旁侧里不钻出一个人来,突兀地将自己最爱的人给抢走。 这就是大裕王朝吗? 这就是他何希将要面对的土地? 亿兆苍生你攻我杀,为的,仅仅只是一口活命的粮食? 为什么? 为什么人世间会是这样? 何希觉得胸口像是有气塞堵,急欲冲天而出! “大王。” 公孙明看出不对劲,赶紧上前止住他:“此地离孟京已近,怕只怕四周皆是朝廷鹰犬,大王还请速离!” 何希这才冷静下来,开始面对现实――公孙明说得不错,他现在空有满腔悲愤,却也无济于事。 “姑娘,能给我十年时间吗?” 女子抬头,异常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十年。”何希无比坚定地道,“十年之后,我一定,还你一个太平清明之世。” 女子讶然地张大了嘴。 “不要放弃,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何希说完,将一锭银子递与那女子,“不要再插草标卖自己,更不要随意相信旁人之言,值此乱世,你一孤身弱女,必定谋生艰难,一定要小心,小心。” 女子捧着银两,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何希离去。 朱清正是愈发地疑惑了――话说这两个人到底是干嘛的,官非官,商非商,盗非盗,而且身上还总有花不完的银子。 他一直疑心这两个人是江湖骗子――想他这些年,骗子,乞丐,扒手,强盗,流寇,乱兵,匪徒,贪官,污吏,尽皆见过,却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从来不会欺凌弱小。 他从来不会口出污言。 他从来不贬低自己。 他从来不羡慕人家富有,也不抱怨自己贫穷。 朱清正越来越不明白了。 “喂,肚子饿不饿?” 朱清正摸摸自己的肚子,还别说,刚刚何希不言语,是以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饥饿,现在何希这样一说,他立即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咱们吃饭去。” 何希领着他们两个人,走进一家很破很旧的小店,老板正拿着一把沾满污垢的铲子,站在锅台边。 见三人进来,也不招呼。 “来三碗阳春面。” 老板一言不发,把那锅铲放进锅里搅动。 公孙明看着,深感不妥:“大王,这――” “以后出门在外,不要叫大王。”何希压低声音道,“叫我何希吧。” “大……”公孙明愣怔了一下,旋即改口,“是,何公子。” 他的神情始终毕恭毕敬,何希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没一会儿,老板将三碗面端到桌上。 何希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端过面碗埋头便吃起来,公孙明看着那碗面,着实难以下咽,但看何希和朱清正都吃得很香,只能也端过面来,但只扒了一口,便全给吐了出来。 实在吃不下。 何希还是十分沉稳地吃着面条,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所知。 公孙明试了好几下,到底没有办法吃那碗面,只能在一旁呆看着。 何希将一碗面吃了个精光,然后放下双倍面钱,站起身来,朝店外走去。 那老板过来收碗,瞧见碗边的面钱,眼珠子快速转动了一下,还以为是那客人自己算错了帐,赶紧把钱收起来。 三个人又往前赶,然所见所闻,无不惨烈。 “真应该让他们都来看看,”站在一块稻田边,公孙明勒住马缰,仰天而叹,“让他们看看,这就是他们治理的天下!” “公孙明。”何希赶紧止住他,“你适才,还劝我噤声,如今怎么却自己急躁起来?” “实在是,实在是,”公孙明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实在是,忍无可忍。” “如何忍无可忍?” “你看这遍地狼藉,人不如猪狗,互相践踏,倾轧,抢夺,阴谋,仇杀,邻里之间视如寇仇,父子之间情分全无,纵然路边一个乞丐,也与狗争食,朗朗乾坤,乌烟瘴气。” 何希没有说话。 确实是朗朗乾坤,乌烟瘴气。 “真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盛世太平。” “会有那么一天的。”公孙明无比肯定地道,“公子,能跟着您,是明一生之幸事,明若是不从家中出来,断然不会看着此等事态,可是明现在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你想怎样?” “只有――”公孙明的目光已然变得坚决,带着几许狠辣。 何希点头。 “咱们先进京。” “何清正。” “哎。” “我们现在要去办一件十分危险之事,实话告诉你,我们就是朝廷所说的乱臣,叛军,你要是不愿意跟着我,我现在可以送你银两,让你自行离开,你要是愿意跟着我们,不一定哪天就――” “何爷这是说什么话呢?”朱清正精声粗气地道,“造反怕什么?反正左右没活路,不如反他娘的,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 “你这小子。”何希拍拍他的肩膀,“听好了小子,我是说,造反可能会死,可也不想让你去送死,如果能不死,干嘛要死?还是好好活着强。” “我并不这么觉得。”朱清正毫不迟疑地答道,“世道苍凉,人心不古,贪官污吏横行于世,衙门只向着有钱人,为何不反?为何不反?” “小子,你胆量可真不小。”何希震惊极了,“好,你愿意反,那就反,不过,当屠刀落下来的瞬间,不要眨眼,不要哭,不要叫,不要喊,因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嗯。”朱清正重重地点头。 “话说如此说,咱们没有必要冒风险,咱们此来的目的,只是想探明,真实的情况如何,朝廷是不是已经腐败到无药可救,还有就是那些,那些在四周的军事力量,咱们必须得有所防备。” “确实如此。”何希点头,“明天,咱们化妆成普通百姓进城。” “好。” 是夜,三人并没有投店,而是寻了个无人的废院,妆扮一番,次日便进了城,却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进城干什么?” “投亲。” “哪一家?” 何希正踌躇怎么回答,旁边公孙明已然道:“礼部尚书,长孙治家。” 蓦然听得此言,那守城士兵面色遽变,讪讪退到一旁,连银子都不收了。 “这起趋炎附势的小人。”何希和公孙明联袂而入,何希不由哂了一句。 “所以,天下者,皆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过,你当真识得那礼部尚书?” “这个自然。”公孙明非常坦然地笑着,“我本世家出身,这孟京城里,故交泰半,都与我家有旧。” 何希着实吃了一惊。 “那你,要去拜会他们吗?” “不必。”公孙明摆手,面现沉吟,“其实,家中富有,本不需我出来闯荡,只是明觉得,如今之世混浊不堪,行至任何一处,都是满目疮痍,实非明所乐见,所以,明也一直想,择明主以侍。” “公孙将军。”何希胸中不由一阵热血沸腾,“咱们不如找个地方,好好细谈,如何?” “甚好。”公孙明点头,“京城中有一家啖意居,菜美酒醇,不若咱们,便去小坐。” “好。” 三人沿着笔直的大街一路行去,但见各处店铺倒也陈设齐全,行人匆匆,王孙公子往来其间,但街边的乞丐流民却也不少。 啖意居中人声鼎沸,三人进了楼,店伙计迎上前来:“三位,楼上请。” 三人一径上了二楼,寻了张桌坐下,伙计热情地端茶递水,擦抹桌椅。 “把你们家的招牌菜都送上来。” “嗳,嗳。”伙计连声应答着,转头去了。 “想不到,公孙将军还是如此出身,希敬之佩之。”何希举起手中茶盏,以茶代酒。 公孙明一口饮尽:“明自小在京中长大,见惯世态人情,知朝廷腐败,已不可救,覆灭只在早晚之间,故此明一直在想,是在家中承父业,做一个安享太平的二世祖,还是出去,闯荡一番事业。” “将军。”何希眸中满是感慨,“将军如此作为,恐世人难解啊。” “世人确实难解,不但难解,而且不明白,明为何放弃家中优渥一切,却愿领军厮杀征战,明不为家人,明不为自己,明,是为了天下亿兆苍生!” ------------ 第22章 真龙天子 “将军豪情!” 何希拱手:“何某自问,不如将军。” “公子过谦了。”公孙明饮尽杯中之酒,“公子腹有奇谋,只是少有人知。” “哦?” “公子有大智,大谋,大断,故此人生必定大起,大落,命中或有大劫,但望公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禀持心中之信念,时刻勿忘,方可大成。” “看来,世间凡英雄者,略同。” “自来,行非常之事,须待非常之人方可,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全,方能成就一番伟业,我等能助公子,也算是一生幸事,无论成,或不成,愿与公子同观天下风云。” “壮哉!” 这里他二人说得上道,旁边却一句不懂,只道这二人是哪里来的疯子,何希与公孙明哪里理会他们,只是说得尽兴。 一时结算了酒钱,公孙明提议京中各处看看,一为察探民情,二来也好为将来进京作准备。 朱清正稀里糊涂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心里却想着刚刚吃下肚去的烧鸭,暗道好滋味,多少年没有尝过。 何希与公孙明一路行来,但见各处商铺倒也繁华,民众人等往来其间。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柔婉的歌声忽然传来。 公孙明转头看了何希一眼,唇边淡淡浮起几许笑意:“何兄,可愿进楼一观?” “这――”何希面现沉吟,脑海里随即闪过陆宛玉的影子,继而摇头,“不了。” 公孙明细观他片刻,因而道:“世间男子皆好美色,凡见妇人略有姿色的,皆喜上前攀搭,勾扯,必求与之欢好,公子……” 何希一声冷笑:“你如此说,且当我是什么人?” “对不起。”公孙明赶紧道歉,“公子性情高洁,确实不与俗男子相同,既如此,公子何不明媒正娶呢?” 何希沉吟。 公孙明度其胸怀,探知其意:“公子可是有心上人了?” 何希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公子既有心上人,缘何不娶?” “明。” “嗯?” “只因你二人亲厚,是以,希有一句话,想问道于你。” “哦?” “我近日来每逢卜卦,皆得凶兆,只因在军中言此事,定然不吉,恐动乱军心,故此不言,然心中却十分地惴惴,怕只怕,大业难谋啊。” “因而,公子便拒人家佳人不理?” “是啊,你也知道,像咱们这种人,成功了,那倒好,倘若不成功,便会拖累人家,这又何必?” “可是公子想过没有,倘若那女子是真心爱公子呢?如果就此错过,岂不可惜?” 何希沉吟不语,许久抬起头来,看着公孙明:“你呢?” “明于家中已有一妻一妾。” “倒是你洒脱。”何希淡然一笑,“却也没有想过,倘若事败之日?” “如果事败。”公孙明摸着下巴,思索良久,方慢悠悠地道,“不瞒公子,我是吃定了大裕王朝即将覆灭,故此才敢自领一支兵的,你且想想,若是大裕王朝不复存在,又有谁能诛咱们呢?” “那么,若是在与其他军队的对决中落败呢?” “落败?”公孙明沉吟,“公子心里有数,放眼当今之天下,谁是咱们的对手?” 何希沉吟。 “如此说来,大业竟是唾手可得?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感觉就像前方伏着一头巨大的猛兽,时刻会跳起来伤人,但我却瞧不清它的形容,怕只怕自己打虎未成,反为虎伤啊。” “公子有此忧虑,倒也不奇怪,那么,”公孙明淡然一笑,“若那女子有福气,便等至公子大功告成吧,倘若她没有福气,许了他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也只好如此了。”何希点头,两人再次迈步,朝前方走去。 “喂,两位公子,过来看个像,如何?” 旁侧里忽然走出来一个面白带须的男人,伸手将他们两人拦住。 何希向来不喜这种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眉头一皱,正要离去,却听那男人连“咦”两声:“这位公子,好贵的命啊。” “如何贵法?” “头顶乾,脚踏坤,通身金光耀体,乃是真龙天子也。” 何希蓦地吓了一跳――其实这样的话,纵然真有人看出来,那也只能藏在心里,断乎是不能说出来的。 “再看这位公子,”测字先生似乎来了劲头,绕着公孙明来回走了两圈,“相貌堂堂,风骨凛人,却掌万千人之生死,乃是沙场征战,数百生死,仍能平安佑其家国之命。” “倒也只是子无虚有。”何希还是那样,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或许吧,”那人将两只手拢在袖中,“那么,我再告诉两位一事,两位或许就信了。” “如何?” “三天后,二龙当有一会。” “二龙?”何希望了望天空,测字先生这句话,却真算是触动了他的心思。 “今日能得见真人容颜,也算是陈云子一生幸事。”测字先生说完,冲两人一揖,也不收卦金,就那么洒洒然去了。 公孙明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良久转头看着何希:“若此人油嘴滑舌,为图钱财,他的话或许信不得,可是看此人行径,却又全乎不是,这却颇费思量。” 何希微微浅笑,摇头:“我们走吧。” 眼瞅着天色将近黄昏,三人寻了家客栈住下,要了饭菜,热水,慢慢地吃着,喝着。 休息了两天,三人均是精神抖擞,何希因想着“二龙”相会之事,故此想去郊外走走,不定有什么收获,公孙明亦有此意。 三人于是一齐出了客栈,雇了辆马车往外走。 “车把式,你可知这京郊,有何风景优美之处?” “若说景色优美,自然是般若寺。” “般若寺?”这三个字甫入耳中,何希心里又是一动,“好,那便去般若寺。” 车夫点头,驾着马车,往般若寺的方向而去。 正值杜鹃花盛开的时节,般若寺游客如云,何希随手打赏了车夫,便和公孙明朱清正一同下了车,徐步走进寺内,却见庙堂煌然,金佛端坐于莲花台上,倒也是宝相庄严。 “三位施主。”一个老和尚迎上前来,脸上俱是慈和笑容,“随喜,随喜。” “大师随喜。”何希作揖称谢。 “今日恰值堂会,三位可要留下,听讲经说法?” 何希还没有说话,朱清正已经吵嚷起来:“这和尚庙里清汤寡水,有甚好听闻的?” 他话还没说完,何希便横了他一眼,朱清正立时噤声。 “侍从未能脱俗,还请大师见谅。” “无碍,无碍。”老和尚还是一脸慈祥,“世人皆俗,难免,难免。” 何希看了公孙明一眼,公孙明会意,带着朱清正走出庙门,轻责道:“你若是不喜欢,自己便出门闲逛去吧,怎么能在佛祖面前搅吵?” 朱清正低头不语,他原本是红尘中一个俗得不能再俗之人,自然是不懂什么高深佛法,精奥佛义的,只得蔫头搭脑地离去。 看着他走远,公孙明方才回到佛殿里,却见何希正伴着老和尚环游整个大殿,最后停在如来佛祖像前。 “大师,弟子心中有惑,不知可否请大师赐教?” “公子请讲。” “倘若有一人,倒卧路边,向大师乞食,大师无食,该当如何?” “阿弥驮佛。”老和尚合掌为什,“指引他往有食处而去。” “哦。”何希心中顿悟,不由得点头。 “咚――”一声鼓响传来,老和尚复又施礼,“斋饭已经备得,二位,请。” 何希与公孙明随着老和尚,步出大堂,进了斋堂,却见里面一片肃静,坐落着一百余名和尚,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且竖起一只手放在胸前,皆瞑目不言。 “如此治寺,可为大观。”何希不禁低语了一句。 老和尚将两人引至一空位处坐下,然后告辞离去。 何希与公孙明坐定,也不动筷,只学着那些和尚。 又是一声钟响,和尚们才拿起碗筷来,不管是食粥食菜还是喝汤,均是半点声息不闻。 何希端起碗来尝了一口,方觉出那粥甚是淡薄,竟然半点滋味也无,还有那菜,没有油,也没有盐。 倒不是出家之人清苦,恐是修行之至道。 吃完一餐很简单的饭菜,两人起身,跟在和尚身后出殿,一径行至后院,却见那文殊院之前,已经摆下讲桌,条席,和尚们依次落座,仍然是十分井然有序。 何希和公孙明也坐定,未几,先闻见一股袅袅的香气,再看见一位身披袈裟的大师傅走出,在讲桌后坐定。 众僧先口吟梵唱,然后红衣大师开始说法。 何希听得他满口机锋,云里雾里,很是不解,于是戳戳公孙明:“你能听得懂吗?” “他在讲《大乘如来真经》。” “《大乘如来真经》?”何希颇感意外,“如此高深的经文,你也接触过?” “略知一二。”公孙明看了他一眼,又道,“且仔细听。” 老和尚中气充沛,引经据典,阐释得十分入神,奈何何希确实不懂,不由起了几许倦意,阖眸睡去。 隐隐约约间,他似是听得一声龙吟,于是迈步向前走去,却见那云山雾罩之中,盘踞着偌大一条巨龙。 何希屏住呼吸,想要近前,猛然,那巨龙睁开眼来,双目炯炯地逼视着他,粗壮龙躯剧烈抖动。 天空之中顿时轰雷阵阵,电光交织,巨龙一声清啸,蓦然朝何希扑过来。 “尔敢伤我!”何希一声震吼,然后倏地睁眼,却见满寺僧人皆定定地看着他―― 按说,好好地讲佛,却蓦然被人喝断,老和尚定然愤怒,谁知他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何希一眼,便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倒是何希,只觉五脏之内真气流溢,倒像是吃了什么灵芝仙似的。 这样的际遇,倘若讲出去,未必有人相信,却是那样地真实。 天幕,沉黯。 和尚们听完佛法,起身依序离去。 何希依然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从梦中醒来。 “施主。”红衣僧人行至他跟前,“可否随老衲入侧室一会?” “哦。”何希站起身来,冲对方抱拳,“适才搅扰大师讲法,还请见谅。” “无妨。”大师仍然是那样地慈和,眸中却有一种洞悉千古的大智大慧,“施主,请移步。” ------------ 第23章 小角色 三人至静室,盘膝而坐。 老和尚仔细凝眸看了何希小片刻,拈须而叹:“老衲识人无数,有施主这般面相者,却只得三人。” “三人?” “施主可知,是哪三人?” 何希没有搭言,他已经隐隐约约猜测得出,是哪三人。 “看来,施主成竹在胸,已不用老衲多言。” “大师,佛门清净之地,还请勿言凡尘中事。” “施主果然有慧根,且有大慧根。” 何希依然是那样地平静。 一阵风忽然吹来,打得窗扇啪啪地响,老和尚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此地隐有风雨,怕是不及留施主,还请施主潜行。” “谢方丈提醒。”何希揖礼起身,偕着公孙明走出静室,刚走到广场前,赫然看见两排侍卫分列左右,而一个身穿黄色袍服的男子,正由和尚领着,正欲登殿。 何希吃了一惊,与公孙明闪在殿柱后,猛然又想起那测字先生所言,二龙相会之事,心中暗揣,莫非,正应了此节? 幸而夜色将暮,隐约只看得见一个影子,倒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只是整个寺院已经被禁卫包围,要出去却是难了。 “怎生是好?”何希不由暗暗忖度,若是从前,他或不惧一死,但如今情况不同,他既已知未来,怎愿轻易将性命丢在这里?自然是要避开一切风险。 “公子,不如我们绕至后园,从角门出去吧。”公孙明轻声提醒道。 何希点头,正要按他所言而行,未料广场边已有侍卫发现了他们,厉声疾喝:“什么人?” 何希后背一下子挺得笔直,掌心实打实捏了把冷汗。 他们慢慢地走出来,亮出真身。 立即有两名侍卫走过来,将他们俩团团围住,其中两人抽出刀来,架在何希的脖颈上。 何希面不改色,甚至十分地从容镇定:“我们只是普通的游客。” “普通游客?为何在此探头探脑?”那侍卫面冷如冰,瞳中寒光慑人。 “我等本来准备出去,孰料发现禁卫封锁了寺院,故此准备绕道后院离去。” 侍卫淡淡地“哦”了一声,上下仔细返打量他二人,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尉迟统领,尉迟统领,”老方丈恰好在此时赶来,瞧见如此情形,赶紧近前周旋,“尉迟统领误会了,他们只是经过的游客。” 尉迟统领又盯着何希和公孙明看了半晌,终究是相信了老方丈的说辞,略一摆手。 “二位,这边请。”老和尚正欲领着何希和公孙明离去,不提防那边厢皇帝却也瞅见了,“圆真大师。” 圆真大师不好推拖,故此转身,朝皇帝执礼:“皇上。” “多日不见圆真大师进宫说法,朕还以为,圆真大师正闭关参悟呢。”皇帝倒没有留意何希与公孙明,那双明亮的眼里满是笑意。 在他与圆真对话时,何希一直非常认真地打量着他――这就是自己的对手? “皇上今日光临蔽寺,真令蔽寺蓬荜生辉啊。”圆真大师合掌在胸,朝着皇帝执礼。 “大师化外之人,尘虑不萦心,果然与俗众不同。”皇帝脸上全是温文的笑容,全无半点杀念,“还是这寺庙之中,呆着舒适安全啊。” “般若寺能接待皇上,荣幸之至,皇上,请。” 圆真引着皇帝往里走,至始至终,皇帝连正眼都没有瞧何希和公孙明。 侍卫们见皇帝并无反应,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 何希和公孙明终于脱身,绕道后院,从角门离开了。 长长的街道上,夜色寂黯。 何希忽然停下了脚步。 “公子,可是心中有所思?” “你今天看见皇帝,有什么感觉?” 公孙明眼里掠过几丝疑惑:“感觉?” “对,”何希的声音很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将来,他会是咱们的对手,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个判断吗?” “自来外界传言,便是信不得的,倘若信外人言,十回有九回倒都是误判,要说这个皇帝,看去倒也像仁和之人,恐怕是被左右撺掇的吧。” “你的意思是――”何希面现沉吟,“朝中有奸佞?” 公孙明冷然一笑:“自来历朝国运将衰之时,都有奸佞,何况当朝?不过,朝中有奸佞,对我等却是好事,说不得,还得利用他们呢。” 何希看了他一眼。 “怎么?公子听了我这话,可是心中不悦?” “我以为明谦谦君子,是不会取此等下作行径的,不料却――” 公孙明淡然一笑:“自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哪管他什么君子不君子?” “你这话确也有理。”何希笑得森然,“若是朝中有贪爱钱财辈,赠他们金银,要他们在攻城之时暗地里开门相迎,岂不比我辈强攻要强?” 公孙明抬手摸了摸鼻子,只感觉后背一阵嗖嗖发凉,像是被无数支箭矢对准。 大约,那位在般若寺中安枕无忧的皇帝,怎么也想不到,刚刚被他放走的那两个人,正在私下盘算他的江山罢?倘若知晓,他会不会把这两个人立即抓起来,腰斩弃市? 只是,世上很多事,往往都是事前想不到的。 “这京城,也算是见识过了,据我观之,不过富贵风流地,软玉销金窟,无甚观之。” “同感。” “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地。” “去哪?” “更北的北方。” 公孙明闻言,不由吃了一惊:“那就是塞外了?公子去那里作甚?” “我担心,中原倘若战火一起,北方的达达人必定领兵入侵,他们擅长骑兵,游动的速度极快,你想想看,倘若咱们正面攻袭孟京城,而他们从后背偷袭,闯入京城之中,烧杀抢掠一番后,只留一个空城给咱们,又有何意义?” “公子谋略,果然深远,不过现在,还是先回客栈,稍作休整吧。” “嗯。”两人悄悄地回到客栈里,却听得房中鼾声如雷。 “这个朱清正,倒真是个直肠子人,只管自己好吃好喝好睡。” “像他这样的人,倒是比我们活得轻松许多啊。” 两人进了房间,点燃烛台,果然看见朱清正倒在床榻上,连衣服都没有解。 “这是什么味道?”何希忽然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好像是,”公孙明也用力地嗅了嗅,“脂粉的味道。” “这儿怎么有脂粉味?” “多半是这个家伙。”公孙明走过去,碰了碰朱清正的小腿,“钻到哪条花街柳巷去了。” “也难怪他。”何希淡然地笑笑,“这么大个男人,自然是挺不住的。” “我是担心,他会坏咱们的事,公子,”公孙明走到桌边坐下,神色变得凝重,“不如给他些银子,打发他走吧。” 何希轻轻叹了口气,点头:“你说得不错,像他这种人,确实不宜留在咱们身边,这样,明天你探探他口风,看他怎么说。” 两人商议妥当,这才解衣上榻安眠。 第二天清早起来,何希去楼下买早点,朱清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坐起身来,却见公孙明正襟坐在桌边,便搔了搔脑袋,非常憨厚地笑了几声:“公子大哥,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过来。”公孙明却是一脸正色,将朱清正叫到跟前,朱清正见他神色慎重,颇觉诧异,搓着手在桌前站定,眼里浮起几丝怯色:“大哥,有什么吩咐?” 公孙明摸了摸下巴:“你昨天,去窖子里了?” 朱清正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涌起一阵血红,吭哧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你去窑子,可以理解,但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 “大哥?” “我和何公子心里清楚,你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媳妇儿,对不对?” “大哥。” “男人想女人,此乃人之常情,原本,何公子也答应你,让你娶上一房媳妇儿,这样吧,现在你且细说,有没有你相中的?” 朱清正搔着后脑壳,觉得十分为难。 “怎么?不好意思说?” “我,我只时随便,图个快活而已,大哥如果说不让去,以后绝对不去。” “听你这意思,是要跟着我们了?” 朱清正沉默。 公孙明摆正了脸色:“那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和公子正在做什么?” “……我,我明白。” “明白你还敢胡来?”公孙明也有些起火了。 朱清正一下子搭下脑袋。 “你这种人,”公孙明伸指点着他的额头,“就只配干些不起眼的,不上台面的事,我不能带着你,要媳妇儿,容易,给你一百两银子,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大哥!”朱清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公孙明连连叩头,“大哥,是小弟不知长进,你打我,你打我。” “我打你干什么!”公孙明抽回手,心里也着实恼火――所谓烂泥糊不上墙,就是这么个道理。 朱清正本来就是个小农民,要的无非是一碗饭,一间草屋,一个老婆,就只好给他这么些。 朱清正听说要赶他走,立即磕头如捣蒜。 你说他糊涂吧,他可是半点不糊涂,他纵然再蠢,也看得出来公孙明和何希不是做普通买卖的,所以拿定主意跟着他俩混。 “大哥,你留下我吧,以后跑腿扛石头,我一定冲在最前面。” 公孙明双眸冷沉,他哪里需要什么跑腿扛石头的人,他需要的是不怕死的勇士! “你不适合干这个。”公孙明冷然。 “大哥?”朱清正抬起头来,“你真地不要我了?” 公孙明沉吟,眼下在京中,倘若让他走,他不定又会胡说八道些什么,倘若走漏风声,反会给他和何希招来杀身之祸。 像朱清正这种人,确实没有大用处,只会坏事。 但目前不能让他。 于是,公孙明将他扶起,和颜悦色:“留下,便留下,只是从今天起,绝对不许离开我和公子一步,若不然……” “是,是。”朱清正连连点头。 公孙明又看了他几眼,才让他乖乖坐在一旁。 不多时,何希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几个纸包,分给他们俩。 公孙明拿出肉包子,一面吃一面道:“外面情形如何?” “放心,京中没有危险。” ------------ 第24章 舍命陪公子 “你都说没有危险。”公孙明看了他一眼,“那肯定没有危险。” “等吃过饭,我们收拾东西,走人。” “好。” 三个人解决了早餐,下楼结帐走人,翻身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只用了一日时间,三人已经到了关外。 看着那一段残破的城墙,何希目露感慨:“这个地方,千百年来,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来过。” 公孙明心里揣算的,却又是另一件事。 “我想,”何希抬起马鞭,指指远处,“去那里看看。” “大王。”公孙明明显表示不赞同,“草丛里的马便看起来十分新鲜,估计达达人才刚来过,怕他们――” “那有什么?”何希豪爽一笑,“他们若来,那刚好,且让本王先试试他们的刀锋。” 公孙明被他这么一激,也来了几分血性和豪情:“好,明今番就舍命陪公子!” 倒是朱清正,听见他们的谈话,立时变得畏缩:“公公公公子,是要,要要要,要打仗?” “要是怕,呆会儿自己找个洞,钻进去。” “好好好。”朱清正口吃,他正巴不得这样,看着何希和公孙明打马一走,立即真找了个狗洞钻进去,还忙忙地用茅草把自己盖好。 却说何希和公孙明一阵风驰电掣,已至达达边境,却仍然只看见大片大片的荒野。 一声雁鸣从空中传来,何希抬头望去,恰好看见一只大雁展翅飞过,何希不禁惋叹:“可惜,没有好弓。” “公子,可是想射那大雁?” “嗯。” “这有何难?”公孙明一抬手,一支袖箭飞出,唳啸飞向空中,那大雁立即笔直地坠了下来。 “行啊。”何希点头,“想不到你还有装备,看来,若是对面――” 何希刚想说,对面倘若杀出来一支达达军队,便听不远处蹄声滚滚,烟尘飞扬,果然来了一支骑兵! 好个何希,端坐马背不动,昂然而视,达达骑兵快冲至近前,却发现两个人拦在那里,一时不由愣住。 最前面的两个头领呜呜哇哇一通,然后走出来一个达达骑兵,扬声朝何希喊道:“干什么的?” “游山玩水的!” 骑兵转头对头领道:“瞧他们的模样,不像是大裕朝的士兵,也不像奸细。” 头领点头,将手一挥,骑兵们卷着风尘,从何希与公孙明身边奔了过去。 “竟然不理咱们。”看着那支骑兵消失在远方,何希不由微微哂笑,“看来咱们不够格啊,人家对咱们没有兴趣。” “公子。”公孙明冲何希一抱拳,“刚才虽然只是一阵风的时间,但明已看清达达骑兵作战的方式,以及,他们的弱点。” “哦?”何希浑身一凛! “达达骑兵擅长冲突奔袭,倘若是大军团作战,定然会避开正面交锋,而采取侧翼突袭,或者如长矛,撕开口子,直袭帅台。” “他们的速度,确实太快了,倘若是双马换骑,一日之内,可扫荡八百里平原,若中原没有高高的城墙,只怕早已被抢成白地。” “是。”公孙明点头,“正因为如此,所以,中原军队在对阵达达骑兵时,通常都是采用据城而守,高挂免战牌,待达达骑兵疲乏,然后才开城放出一支军队来,追击,厮杀,所以,达达骑兵杀不绝中原军队,中原军队也没有办法将达达骑兵彻底赶得远远的。” “那,倘若朕将来想北境安宁,该当如何?” “有三个法子。” “哪三个?” “第一,建立一支比达达更凶悍的骑兵,令其常年巡防关外;第二,筑城,新修三座城,深入达达腹地;还有第三策――”公孙明的目光显得深远。 何希却来了兴致:“你怎么不说了?” “文化,婚嫁,风俗,将农耕技术传入达达,或者以联姻的方式,将中原美丽的女子嫁给他们为妻,倘若达达同化,也变成了中原人,公子,你觉得――” 何希瞪大了眼,再次震惊地看着自己这位部下。 “明,我的好兄弟。”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希将来大业得成,必封明为王。” “公子。”公孙明双手一拱,“还请公子将适才的话收回,自来君无戏言,还好,此地就你我二人,若是被第三人听到,只怕风波不小,再则,公子将来,是要一统天下之人,过往种种,必会被有心之人记下,公子请细想,这样的话可以胡说得吗?” 何希摸了摸鼻子,他倒还没有如此长远的愿景。 “那,你看咱们还要达达腹地去吗?” “不必了。”公孙明摇头,“这些年来,达达掳了不少中原人去做奴隶,在那些人当中,必定有不甘其辱,蓄意反击者,咱们只需要找到这样的人,便可以了解达达内部的许多事,任何一个部族,都会有矛盾和弱点,咱们攻其不备,自然可以取到很好的效果,就是不知道,公子将来,是想采用武道,还是文道?” “武道,就是你所说,派大兵剿,屠杀达达有生力量,是吗?” “对。” “而文道,就是开放边贸,允许双方婚嫁,甚至两国联姻,以先进的农耕技术,丰裕的物质,来吸引他们,对吗?” “嗯。” “那就,武先文后吧。” “公子高明。” “走。”何希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两人骑马回到城墙边,却不见朱清正。 “朱清正,朱清正。”公孙明连喊了几声,才看见朱清正畏畏缩缩地从墙洞里钻出来,头上全是杂草。 “好了。”看见他那个样子,公孙明忍不住失笑,“赶快上马,该回去了。” “唉唉。”朱清正连连点头答应,攀着缰绳上了马背,跟在公孙明和何希身后。 “公子现在打算去哪里?” “索性,便在这北方游历一通,都说北方乃是王气凝聚之地,向来多豪英之辈,不如看看。” “好。” 两人打马又入城内,慢慢地走着,但所见仍然是贩夫走卒之辈,街头偶有为几个铜子争食的乞丐,饭馆里从来不缺打架骂架的庸人。 这天行至一座名唤新邑的小城,何希微觉疲乏,便寻了家客店住下,晚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次日起来,却觉神清气爽,何希便与公孙明走出客店,一路随意狂去。 转过街角时,却蓦然听得一家店铺内,传出争吵之声:“就这一柄破刀,你就想换一千两银子,你以为你是谁?” 紧接着,一柄刀从店内飞出来,光当一声掉在地上,尔后,一名男子走出来,捡起地上的刀,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拍去上面的灰尘,怀抱着它朝前走去。 “真脏,真臭。”路边几个小孩子经过,纷纷捂着口鼻遁走,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喂。”几条汉子忽然走过来,将那人团团围住,“伍其文,欠我们的银子,今儿个该给了吧?” 伍其文抬头看了那几个人一眼:“银子,没有,要,只有,一柄刀。” 其中一个汉子重重往地上“呸”了一口:“我们要你这柄破刀干嘛?赶快给银子!” “给银子!给银子!”其他几个人纷纷叫嚷。 伍其文身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任那几个人打他,踹他,骂他,羞辱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何希双眼微微眯起,公孙明也看出来了。 倘若这个人是普通人,早被那一伙人给打趴下了,可是他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那伙人打累了,也实在没法子,其中一人甚至跪了下来:“伍大爷,就算我求你,好么?求你,你是大爷,你厉害,我等小辈招惹不起你,可咱们也是要养家糊口的,是不?” “好。” 那人略一点头,唰地一声抽出刀来,龙吟阵阵,令整条街瞬间安静。 “好刀。”公孙明不由叫了一声,然后近前,“这刀卖多少?” “一千两。” “一千两就一千两。”公孙明倒也坦然,随即拿出一千两银票来,那人居然看也不看,随手扔给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冷然道,“记住,以后本大爷出没的地步,统统给爷绕道。” “是是是。”那些人得了银子,自然忙不迭地跑了。 “给你。”那人将刀往公孙明怀中一扔,大踏步走了。 公孙明也没拦他,只是接住那刀。 “你怎么不留下他?”何希奇道,“他比这刀可值钱多了。” “公子是识货之人,有刀在,还怕他不来?”公孙明却似了然于胸,坦坦荡荡地道。 何希抬起手,又摸了摸鼻子。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许久,所见都属寻常,便回到客栈里休息。 半夜里,两人正睡得香,忽听楼下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何希挺身坐起,看见公孙明也已经下了床,何希正要摸刀,公孙明淡然道:“公子只管安寝,这点小阵仗,只需明一人便可。” 何希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又躺回去睡了,公孙明起身打开了走了出去,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回来。 “怎么回事?” “两个毛贼,捆了掌柜和掌柜的老婆,欲行偷盗之事,又见那掌柜的老婆长得略有几分姿色,便起了想逞欲。” “怎么处置的?” “一人砍了根手指,警告其若有下次,必定取其性命。” 何希听罢,久久不语。 “公子可是怨我心狠手辣?” “那倒没有。”何希摇头,“乱世该当如此。” 两人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何希翻身而起,整理衣装,淡然出声问道:“什么人?” “公子,公子。”外人那人叫得甚是急切,“外面来了好多人。” “什么好多人?”何希提剑而出,却见楼门外堵了一群人,为首便是那两个昨天里被切了手指的男人,看样子是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特地来寻仇的。 “怎么?”何希脸上没有半丝惧色,“想打架?” 对方看他一脸斯文,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不知道为什么,贸然也不敢上,只是站在门口。 何希索性懒得理他们,走到一张方桌边坐下:“伙计,上酒。” 伙计捧过来一壶酒,规规矩矩地放到桌上,何希拿过杯子,慢慢地自斟自饮。 那些人在门边探头探脑,还真地不敢动弹。 何希喝了两口酒,顺手抄起双筷子,朝后面一甩,却听“嘟嘟”两声,筷子直插入门板,所有的人眼睛都看直了,晓得这个人不好惹,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大爷。”店掌柜跑过来,冲着何希连连叩头,“多谢大爷救命之恩,小的,小的没齿难忘,今生给您烧高香,给您磕头。” “不用你磕头。”何希声音淡然,“再给我两壶好酒。” “好,好。”店伙计连声答应,赶紧着捧过来两壶好酒,又站在一旁不停地擦着手,不错眼珠地看着何希。 ------------ 第25章 混战 两人在店里一连住了十数日,掌柜殷勤招待,生怕怠慢了他们,临到他们走时,又恭恭敬敬地礼送出门。 何希和公孙明两人一路走一路看风景,间或帮人打抱不平,除个强扶个弱,渐渐地,两人的声名传扬开来,人们只是风闻有这样两个人,既不怕贪官,也不怕污吏,更不怕恶霸,走到哪打到哪,打遍天下无敌手。 “公子。” 这日行至一片小树林外,公孙明放了马去河里饮水,走到何希身边,低声言道:“如今我二人风头过健,只怕不是好事,不若先伏低一段时日。” 何希抬头看他一眼,当即点头。 于是,两人接下来便收敛了踪迹,每日里只是吃饭喝茶,与寻常之人无异,市井风声便渐渐地小了下去。 正午时分,太阳敞亮高地洒下来,三名男子走进路边一家饭馆,要了三碗阳春面,坐下来刚要开吃,忽然哗啦啦进来一帮人,个个穿着士兵的服饰,但看模样,却不像是朝廷的军队。 “店家,有好酒好菜,只管拿上来。”其中一人重重地拍了拍桌面。 “哎,哎。”店家鸡啄米般点头,很快捧上来好酒,好菜。 “你们说,咱们于将军昨天抢来的那个娘们儿怎么样?” “不错啊,十七八岁年纪,细皮嫩肉的,昨天晚上咱们将军一定快活得似神仙。” “哈哈,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口水流了有三尺长,是不是也想立即有个暖被窝的娘们儿?” “当然了,难道你不想?”另一个士兵道。 “想。”那士兵抹了一把脸,“只是这镇子上,剩下的都是黄脸婆,哪里有嫩妹子?” “听说卖烧饼的魏家还有一个,不过已经二十六七了,模样倒还标致。” “二十六七,如何还不出嫁?” “听说这个女人了得,模样虽然清秀,却有一身蛮力,因为想护着老子娘和幼弟,故此不愿出嫁。” “哦?倒有此等奇事?反正左右无事,不如,咱们吃过饭,去瞧个热闹如何?倘若逮着机会,拉她出来耍子。” “嘿嘿。”兵痞子们一阵嘻笑,然后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何希听罢,面色微微一沉,他向来最见不得此等欺男霸女之事,一见便心中生恶,一生恶就不免热血沸腾。 公孙明见他如此,赶紧伸手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安静。 何希这才捺下口恶气,慢慢地吃饭。 饭罢,那伙子人随意扔了两吊钱,便吆三喝四地走了,店老板收了银子,只是叹气:“这乱世,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店家,”何希走过去,给了他一锭银子,老板立即点头哈腰,脸上全是眯眯笑意,何希借机询问,“那伙子人是干嘛的?” “你问他们?是什么魏将军的手下,好像隶属什么西韩的。” 何希“哦”了一声,又道:“那卖烧饼的魏家又在哪里?” 店老板一听,眉头却皱了起来:“客官,我瞧你是个正经人,难道也打人家闺女的主意?” 何希没有说话。 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好断定是什么。 “你只需告诉我,魏家在哪里?” 店家低头,连说两声“造孽”,才道:“出门往左拐,第三条巷子最末一家便是。” “好。”何希点头,招手叫上公孙明和朱清正,两人出了店门,沿着街道往前走,行不多远,却听一阵喧哗之声传来,夹杂着几个兵卒的……惨叫。 没错,是惨叫。 何希和公孙明站住脚步,却见一个身穿灰衣的女子挥舞着大棒,居然将一群男人打得落花流水,后面有个小男孩儿,手持弹弓,对着士兵不停地发射石子。 情况,似乎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何希又开始摸鼻子。 他这段时间,似乎习惯了摸鼻子。 “姐,打死他们!打死他们!”小男孩儿又跳又叫。 士兵们抱头鼠蹿,溜之大吉,灰衣女子持帚站在墙边,对着那群男人破口大骂:“贼汉子,你娘的生你下来没屁-眼,敢欺负老娘,下次再来,全给阉了!” 何希目瞪口呆。 公孙明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何希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当此世道,如此女子方能存世,倘若弱质纤纤,不知要受多少人欺凌。” “只是,也不知是哪个男人,才能消受得了她。” “这个,就不需要公子多虑了。” “既然无事,咱们走吧。” 何希本是怕魏姓女子遭人欺辱,故此跟过来,孰料她如此生猛,倒也无须担忧了,于是转头欲去,谁料刚刚走过一座小石桥,旁侧的树林里忽然钻出来几个人,将他二人拦住。 何希定睛看时,恰是适才那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士兵。 “他奶奶的。”其中一个士兵余怒未消,“唰”地抽出刀来,对准何希,“有银子没?拿出来。” 何希表现得异常镇定。 可以说,他的镇定超出了那几个士兵的想象。 “银子,我有。” 何希脸上淡淡浮起几许笑意,从怀中缓结摸出一袋银子,在那士兵眼前晃了晃:“不过,你要这样来拿么?” 那士兵吞了一口唾沫,眼珠盯着何希上下看了许久,忽然一个饿虎扑食,何希闪身避到一旁,士兵撞上桥墩,碰得鼻血长流,顿时发了狠性,嗷地叫了一声,又冲过来。 何希还是一闪,士兵这回栽得更惨,直接掉到河里去了。 何希才慢条斯理地拍拍手,将银袋子揣回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士兵,眸中一片冷然:“记住,以后做人本分点,不该的银子,不要乱贪,不该想的女人,不要乱想!” 那士兵站在臭水沟子里,顶着几片浮萍,不错眼珠地看着何希。 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头晕了,眼花了,或者产生幻觉了,才会看见这样的一个人。 他和自己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英武,果决,刚毅,冷然,正气不阿。 士兵眩惑了很久,自己一个人掉头走了,其他士兵也走了,何希一个人站在桥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那一眼,很深沉,很深沉。 听到动静赶来的公孙明和朱清正,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也呆住了。 “公,公孙将军……”朱清正有些口吃,“那,那,那是――” “他是大王。”公孙明目光沉静,若说从前,对于何希,他的心中还有半丝不服,那么此刻,他是完全服气了。 何希。 一个帝王,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正直而堂皇的心,不会因为任何外物的改变,而放弃自己的原则。 帝王。 帝王。 你是这人世间的帝王,宛若一轮朝阳照彻四方。 “怎么不走?”何希的声音远远传来。 “来……了。”朱清正赶紧跟上去,公孙明走在最后,三个人沿着一条小径,走进一片清幽的竹林里。 “明。” “公子。” “你知道吗?其实我心里很难受。” “我知道。” “人世间不该是这个模样。” “我知道。” “我希望将来,我所治理的天下,是一个人人安其居,人人乐其业,人人守其德的世界。” “我知道。” “可是――”何希蓦地转身,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为什么人心会如此地阴暗?如此地鬼魅?如此的不堪?难道身为一个人,就不该有半点人的良知吗?” “公子?”公孙明无法回答。 “明,有时候我在想,你说世人,到底是可救,还是不可救?我真地不太想理会他们。” “人心诡诈,自打睁开眼的第一刻起,我就明白了,当此乱世,人狼争食,互相大开杀戒,磨刀霍霍,所为不过一个利字,然,人之在世,真的便再无别的了吗?只是为利而活?” 朱清正呆呆地站着,他觉得,何希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懂,所以,他只能那样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希负手而立,怅望苍穹,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一颗王者之心。 “明会一生追随公子的。”公孙明跪了下来,竖起一只手,放在耳侧,“公孙明发誓,今生追随公子,绝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背叛!” 何希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地说过:公子,我会一生追随你的。 “明。” 何希也跪了下去,深深地望进公孙明的眼里:“你要追随的,并不是我,而是――天道,宇宙洪荒,万物轮转,生生不息,是为天道,苍天之道。” “是,希铭记于心,一生一世,绝不敢忘。” “世间不合道者多,不合道者众,我辈暂时无法改之,唯记一条,如不合道者,弃之而不用也,宁废不取,宁缺毋滥。” “是,公子。” 进行完这一番深刻的谈话,何希方才直起身来,朝远方看了一眼。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竹林深处,忽然传出一道清旷的声线,何希浑身一震,转头看去,隐隐约约间,瞧见一个青色的影子。 “难道这竹林中,竟有隐士高人?” “明,你且在此稍待,我去瞧个清楚。” “公子。”公孙明起身将他拦住,“公子请稍等,此林似按阵法布置,寻常人等不易入内。” “你还识得阵法?” “略知一二。” “该当如何破解之?” “请公子稍待,明细察之。” 公孙明言罢,起身走到竹林前,来来回回地查看着,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箫,凑到唇边,细细地吹奏起来,箫声有如鸣泉,涤净人心的尘埃。 稍即,竹林里传出一阵清幽的琴声,似与箫声相和。 竹叶儿沙沙地颤抖着,分开一条道来。 “公子,请进去吧。”公孙明持箫而立,神情淡然。 何希略一点头,抬步而入,沿着竹林间小径慢步行去,却见那竹林深处,掩映着几座小小的茅屋,四围流水淙淙,端地是个隐幽去处,让人心旷神怡。 ------------ 第26章 悟道 “敢问何方高人,寓居于此?在下打扰。” “既知打扰,如何还来?” 何希一时噎住。 “此地已非人境,阁下,请速去。” 何希很茫然,想他至此地数年,还未曾如此遭拒过。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清风拂面,恍惚间已有一种魂灵出窍之感,确实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那些千秋功业,壮志雄心,在这一刻忽然都灰飞烟灭。 袅袅雾气升起,萦绕着他的身子,何希久立无味,正欲转道归去,却发现面前已然没有了路径,只有丛丛绿竹。 何希也不慌乱,索性进入竹林里,一径行去,蓦然听得前方一声巨吼,他浑身一震,定晴看时,却见一只巨大的怪兽伏在地上,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何希吃了一惊,踉跄向后退去,巨兽伏在地上,步步前行。 “呛”地一声,何希自腰间拔出长剑,朝着巨兽,巨兽丝毫无惧,仍然前行,离何希越来越近。 何希一声清啸,跃上半空,落在那巨兽的背上,两手攀住其角,长剑朝其后背刺落,巨兽吃痛,竟负着何希凌空飞起,一时风声飒飒过耳,无数的叶片飞过,擦得脸颊微微生痛。 何希攥着兽角,稳坐如山,看着重重峻岭自自己身下滑过,那种快意,平生从未体验,不知道飞了多久,巨兽在一片巨大的瀑布前停了下来,何希跃下兽背,挥剑一指,瀑布分开,何希提步而入。 洞中甚是开阔,正中央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奇形怪状的文字,何希看了半晌,却根本不得解,他心中甚惑,便在那石碑前坐下,摒却心中一切杂念,石碑上的文字开始蠕动起来,慢慢变了模样。 至柔至刚,至弱至强,盛极必衰,否极泰来。 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缓缓地转动着,何希只觉心中一片空明,历世种种皆现眼前,如今已无任何不清不明之处。 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个巨大的无字。 何希自感自己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世间万物,已不能袭扰其心,他清啸一声飞出,却见崖壁下方雾气也已然散尽,露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山庄。 何希凌空飞过,大声喊道:“多谢阁下提点,何希去也!” 公孙明怔怔地看着那个从空中飞落的人,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整个人浑身上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令人头晕目眩。 “我们走。” 一行人等自原道返回。 再入尘世,何希的境界已然超尘拔俗,世间万物,再没有任何能羁磨他。 这日,在一户农家歇宿,何希抬头看了看天空,却见群星闪耀,光华灼灼。 “此行圆满,我等,可归去。” “好。” 次日三人起行,只用了六天时间,便回到陇城,上官庆得到消息,亲自领着众人出迎,却见何希气度坦然,与离去前大为不同。 上官庆与公孙明对视一眼,大概已了然。 一行人等回到城中,上官庆即命摆宴接风,席上频频向何希劝酒。 宴罢,何希刚回到内室,上官庆随后跟至。 “你有何话说?” “大王此去,历世一番,必定大彻大悟,料来红尘之中,已没有任何事,能困扰大王。” “是,又如何?” “既如此,大王何不成婚?再完一件大事?” “成婚?” “是。” 何希沉默,然后摆摆手:“你且退下,此事,本王需要仔细斟酌。” 上官庆躬身施礼,然后离去,何希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桌前,看着那跳跃的烛火。 是啊,若说从前,他心中有许多未解之事,未解之惑,不愿耽搁了陆宛玉,那么如今―― 何希并没有立即去找陆宛玉,而是一个人解了衣衫,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次日,何希仍和平常一样,起身治事,晚间用过饭,看众将领都散去,何希方才出了屋子,沿着巷道慢慢地往陆宛玉的小屋子走去。 树荫翳翳,从院墙上探出,何希凝立良久,方才近前叩门。 “公子。”雪儿开门看见是他,眸中满是惊喜,“公子,请。” 何希略一点头,步入院内,却见一切干干净净,还是那样让人舒适,宁心。 “你家小姐呢?” “小姐,正在屋内观书。” 何希略一点头,自己步入房内,雪儿乖觉地退下。 隔着珠帘,陆宛玉隐约看见那人的影子,心尖忽然一颤。 两人谁都没有作声。 “小姐。”何希过了许久方道,“可愿为何某披嫁衣?” 轰――陆宛玉但觉一阵热血冲上脑门,心中蓦地五味杂陈,甜酸苦辣咸诸般俱全。 “小姐?” “公子,想好了吗?” “想好了。”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何希的心蓦地狂跳起来:“这个月十六,小姐觉得如何?” “那就,依公子吧。” 何希快活得似乎要飞上天去,赶紧点头:“好,我这就着人去办。” 何希言罢,回到大堂,立即让人准备一切婚嫁之事。 听说大王要成亲,自然个个急着来捧场,整个陇城顿时热闹非凡,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世间最快乐之时,何希身为大王,自然轮不着这个,但婚嫁确实也是大事。 择定吉日,何希又让人去替陆宛玉梳洗,着妆,手下人替他准备新房,诸多事宜。 晚间,何希回到房中,仰面躺在床上,心里想着陆宛玉,越想越是开心。 宛玉,我会待你好的,一定会待你很好,纵然有一天真有什么,也是我挡在你的面前。 “小姐。” 小院里,雪儿替陆宛玉梳着发丝,一下一下,非常轻柔:“小姐可算是苦尽甘来,以后就是王妃了,说不定能做皇后。” 陆宛玉没有言语。 心思沉静。 “小姐为什么不说话?” “准备些水,洗漱吧。”陆宛玉轻轻地道。 “是。”雪儿退下,很快准备好净水,香汤,陆宛玉慢慢地洗净身子,又坐在镜前,轻轻替自己描眉,上妆,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也不由怔住。 明天,自己就将成为别人的妻子,明天,一切都会和从前不同。 何希。 那个男子,也是自己心仪之人,她自然是深信他的。 “雪儿。” “小姐。” “你不要来搅扰我,今夜我想好好地歇息。” “是,小姐。”雪儿应了一声退下去,陆宛玉站起身来,走到地上的青铜炉前,揭开炉盖,往里面加了几块香炭,任由那袅袅青烟在空中飘散开来,然后自己着了袭水红色的衫裙,依在床榻边,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去。 “嘀嘀嘀――”一阵唢呐的声音传来,陆宛玉揉着双眼坐起身来,已有两名喜婆走进,冲着她行礼,“王妃大喜,王妃大喜,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陆王妃站起身来,脸上还是不见什么喜色,始终是那样恬恬淡淡地。 “王妃,快请吧,大王都等急了。” “是啊,快请快请。” 喜婆子们把她打扮停当,扶着她穿过长长的回廊,直至外堂堂上,何希一身新衣等在那里,看见陆宛玉,满脸欢喜,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宛玉。” “好了,大王。”边上人见他们如此,个个掩唇而笑。 “吉时到!” 司仪官高喊一声,众人立即将他们推到堂上,相对而拜。 行过夫妻大礼,众人又将他们送入洞房,因为是大王大婚,倒也没有人敢去吵嚷。 桌上,两支红烛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宛玉。”何希两只手放在膝上,面色涨得微红,想要去抚摸陆宛玉的手,却又不敢。 “大王。” 却是陆宛玉,先喊了一声。 “叫我希。” “希。”陆宛玉微微一笑,偎进他的怀中,何希紧紧地抱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是一阵酸楚难耐。 “大王?” 何希转头看着她,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深深浅浅地吻上去,噙着她的双唇,慢慢地辗转厮磨。 何希拿过陆宛玉的手,紧紧地贴在胸前:“知道吗?我平生最快慰之时,便是此刻,但愿天长地久。” “我也是。”陆宛玉微微一笑,偎在他有前,笑得那般甜蜜而幸福。 佛水柑的味道在空中徐徐萦绕着,两人拥榻而眠。 清晨。 淡淡晨光映进珠帘。 上官庆刚走到檐下,便听见一声清喝:“这位将军,请等等。” 上官庆站住脚,转头看时,却见一个穿着鹅黄衫儿,梳着双髻的丫环正看着他,便站住脚,微微一笑:“姑娘有何事?” 雪儿朝里边看看:“将军,请体贴体贴人吧。” 上官庆会意一笑,略点点头,转身走了,特地合上院门,叮嘱所有人等不得前来打扰。 “今日方知,春宵一刻值千金,诚然不假也。” 锦帐里,何希挑起陆宛玉鬓边一缕秀发,轻轻捻弄着。 陆宛玉抿唇而笑。 “我陪你半日,午后方去治事,可好?” “嗯。”陆宛玉点头。 于她而言,如今的日子仿若神仙般天地,与此前在山谷中的凄风苦雨确实别有洞天。 她已经心系此人,再无他念。 何希果然陪着她,直到午后两人方起了身,才至妆台前坐下,便听得外面枝头上的的喜鹊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雪儿打来水,替陆宛玉轻轻擦拭着面容。 “小姐如今得了良人,可愿好好打扮自己了吧?” 陆宛玉自然一样一样做得细致,润脸,上妆,描眉,待到妆成,果然是楚楚动人。 亲自送何希出去,何希走到院门边,尚不禁一次次回头,目视于她,直到陆宛玉挥手,何希方才恋恋不舍地去了,到得堂上,也是无心治事,两手没有搁处,下头男人们有些是历过人事的,见此情形不由失笑。 怪道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千万不能动情,男人一动情,便摸不清东南,也理不清西北。 何希这日只觉神思恍惚,自己在堂上说什么,做了什么,丝毫不记得,上官庆和公孙明对视一眼。 “公子。” 看到自己的部下,何希方才收敛心神,将手一摆:“适才是本王失仪,两位,请继续。” “公子还是去后院吧。”公孙明揶揄了一句。 何希也觉得十分地不好意思,搔了搔后脑勺,移步回了内室,见陆宛玉端坐在院中,正看着一卷书册,何希便移上前,在她身畔坐下,伸出一只手去,摁在书册上:“你在瞧什么?如此细致?” “大王。”陆宛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浅浅福了个礼。 “《芷兰篇》?”何希拿起书册来,仔细地看了看,“这书眼生,本王从未见过。” ------------ 第27章 巨变 “怨不得大王。”陆宛玉的声音十分轻柔,有如荷叶上的露珠潺潺滚动,“这是一本新诗集,乃南涧人楚泓所作,文辞清华,别具风骨。” “原来如此。”何希点头,仔细凝视陆宛玉的面容,“王妃,似有话对本王说?” “是。”陆宛玉撩袍,忽然跪了下去,何希赶紧伸手将她搀起来,“你我夫妻之间,何须如此?” “宛玉有一求。” “王妃只管说来。” “大王将来,定得天下,宛玉希望大王得天下之后,能够大倡文道,移世俗,使天下无欺无诈,童叟皆宜。” “此乃本王分内之事,该当如此,王妃何须若此?” “自来,人有正邪二念,一时妖氛日上,压其正念,然人心向正,乃世间永恒不变之大道,望大王行大道,守大义,持心正知,勿使迷途。” “本王知道了。”何希双手拱于胸前,“王妃放心,本王若得天下,必将善待之,不敢负王妃,亦不敢负,上天所赐朕,金色华年。” 陆宛玉深深地注视着何希,她的绝世容貌,绝世才华,都只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何希能永远不忘记自己的初衷。 “玉,愿一生相伴大王,绝不敢负!” 何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 “大王如今,对天下成竹在胸,想来不日,当领大兵出征,横扫乾坤,玉,在此静候大王佳音!” “想不到闺阁之中,也有如此见识,宛玉,宛玉,我得汝,幸甚至甚。” “大王,虽则新婚燕尔,宛玉还是希望,大王勿以臣妾为念,与上官统领,公孙将军尽力事国,早成大业。” “会的。” 得陆宛玉一番抚慰,何希心中焦躁淡然,休息一夜之后,次日晨便与上官庆张祥公孙明商议大事。 “如今,陇城一带十二城池,皆在我等掌握之中,无论北上南下东征西讨,退可守进可攻,天下在望。” “是啊。”上官庆看着地图,点头,眸中满是感慨,“回想数年之前,恍然有如一梦,纵是庆本人,也没有想到,进展会如此之快。” 公孙明和张祥都没说话,定睛看着何希,他们是久经战阵之人,晓得纸上谈兵和现实操作起来,往往是两回事。 有的时候,王者之预感,难以与普通人言明。 “大王可是觉得,现在时机仍未成熟” “是啊,”何希点头,眉宇之间未见喜色,反而忧虑重重,“不知道为什么,朕始终觉得,前方潜伏着一头巨大的猛兽,随时会跳起来噬人。” “猛兽?”公孙明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地图,“如此强烈的危机感?来自何处?是军中?城外?孟京?抑或敌人?” “说不清楚。”何希摇头,“只是一种预感罢了,难道你们不觉得,我们自从起事以来,一切发展得太过顺利了吗?” 上官庆公孙明皆沉默,他们确实有些不太明白,按说,发展得顺利是件大好事,可为什么看何希的模样,却并不如此? “这样,”何希沉吟,“先撒出三拨人,往各处打探,探明即回报,分析情况,具体应对,有理有据,一步不乱。” “是,大王。” 根据何希定下的步骤,先分出三批人去,各个打探,汇报回来的情况,有好有坏,错综纷杂,何希凝神分析,从中选取自己要的,不要的一概摒去,然后招招布棋。 他布的非常审慎,打算用一种层层推进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一场巨变,却打乱了他的整个计划。 “大王。” 这日,何希刚刚起身,张祥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何希闻声而出,面带惊色地看着他。 很显然,他们共事多年,何希还不曾见过他如斯模样。 “出什么事了?” “大王,陇南军叛变了。” “你说什么?”何希一怔。 “陇南军叛变,三天前自己打出旗号,其将领司徒奔,自封为陇南王,迅速集结兵卒五十万!” “不可能!”何希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 “是真的。”张祥的脸色十分凝重,“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属下也不清楚,但陇南军确实叛变了。” 何希一阵头大。 陇南军,只是朝廷放在陇城南边的一支军队,兵力不足两万,是以,何希从来没有将其放在眼里,暗想着在出兵之前,只需要发一支兵过去打压住就行,孰料对方居然敢反,这着实出乎他意料! 如此一来,他不但不能外出扩张,还得花费极大的力气全对付陇南军,而这,显然是朝廷最愿意看到的,他们愿意看到昶军和陇南军两虎相争。 不管谁胜谁负,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元气大伤,若此时朝廷再派一支大军前来,他的昶军,他的陇城,他一切的鸿图大业,便这般付诸东流! 刹那之间,何希后背上冷汗一片,谁都没有他更清楚,这件事的惨烈后果是什么! 张祥也死死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 “五十万,”不过何希还是冷静下来,“他们哪来的五十万?整个江北的青壮年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万。” “这个在下已经打听过,司徒奔此人,早已暗暗联络了五路小诸候,此际起兵,不过是凝聚了众人之势。” “如此说来,他早有不臣之心?” “大王,”张祥失笑,“值此乱世,有不臣之心的何止司徒奔一人?整个大裕朝廷早已是烽烟四起,战火飞腾。” “你觉得他下一步,会攻打陇城,还是什么?” “这个属下不得而知,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前往齐州打探,想来再过五六日,便有消息回来。” “五六日?”何希摇头,“时间已经太长。” “那大王的意思是?” “去大堂。”何希将手一挥,大步流星地朝前堂而去。 大堂里,众人已然汇齐,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面色都很严峻,显然都已经得到了陇南军起兵的消息。 “大家有什么看法?” 众人莫衷一是。 “我觉得,”吴连捷的表情十分审慎,“陇南军刚反,军中人心必然不齐,我们或可从内部攻破之。” “如何不齐?” “和我军一样,首先,对于司徒奔是否能最后成功,他们同样表示迟疑,司徒奔自己,也很清楚有多少敌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嗯。”何希点头。 “司徒奔现在在陇南军中威信还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可以派人策反,挖他的墙角。” “哈哈哈。”其他人都笑起来。 “是的,我们没什么比司徒奔强,但是现在,我们的银子肯定比司徒奔多,若有那些没有铁了心跟司徒奔造反的人,完全可以挖过来。” “但你们想过没有,这些人可以背叛司徒奔,自然也可以背叛我们,挖过来有何用?” “只是权宜之计。”上官庆显然也很赞成这个计划――“倘若这些人在投效我等之后,仍然是在那里摇摆不定,大王可弃之不用。”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花大价钱挖人唯一的目的就是,分化司徒奔的势力,剪除他的羽翼?” “对。” “我也赞成这个法子。”其他人纷纷点头,“司徒奔其人,虽有野心,但素来薄情寡义,跟他的人极少有死心踏地的,要挖角,容易。” “那就这样。”何希点头,“有谁愿去?” “我去。”一个黑瘦汉子站出来,“我跟陇南军中一些将领有交情,此去定然顺当。” “好。”何希点头,拔出一支令箭掷与他,“府库之中所有物资,你可随意取用,再则,可向张参军支领银钱五十万,务必达到目标。” 一听何希出手便是五十万银钱,众人均是吸了口气,然后默然,看样子,何希此次是志在必得。 待那人离去,何希却把上官庆与公孙明留了下来。 “公孙将军。” “大王。” “本王已然决意,不得天下,绝不罢休!”何希言罢,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眼里闪过几许狠绝。 公孙明没有说话,何希之心,虽说从前还只是混沌不明,但是如今,情势已经非常明朗了。 “大王不必急躁,天下,将尽在我辈之手。”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何希双目炯炯地看着墙上的地图,“本王自起兵以来,每夜辗转思复,都是这无边锦绣之江山,本王欲得江山,欲霸乾坤,幸得诸位不弃,跟随左右,诸位之用心,或是出人头地,或是显名后世,或是封妻萌子,不一而足,但,那都无所谓!” 今日之何希,显得格外亢奋,再没有从前那种隐忍,确有几分胜券在握的踌躇满志。 “只要本王大业得成,封妻?萌子?又有何难?” “大王。”公孙明扑通跪倒于地,“明还是那句话,望大王时刻警戒,不管大业得成,还是不得成,大王之心志,远胜于一切。” “对。”其他人等纷纷点头,“大王之心志,远胜于一切。” “尔等,觉得本王能成大业否?” “誓死追随大王。” “愿随大王左右!” 何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江山,江山,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 当他拔剑向天,直指北方,中原大地烽烟四起。 而他何希,将率陇南军,一路攻城掠地,直捣黄龙府! 退堂之后,何希回到后院,极是意气风发,陆宛玉性子沉静,此时见他欢喜模样,倒也十分开怀,便亲自和雪儿做了羹汤,呈与何希,何希一手持碗,两眼却盯着棋枰:“布得好蒸笼,是玉儿的手笔吧?” “随手布下,惹大王见笑了。” “哪里的话。”何希放下碗,双眼仍然盯着棋枰,他向来最喜欢高难度的挑战,难度越大他越喜欢,倘若难度小了,他反倒不快。 何希一撩袍服,便在石桌旁坐下,从盒子里摸出一枚白色的棋子,轻轻摁在棋枰一角。 “大王这一子下,活了整条大龙,只是,”陆宛玉也拈起一枚棋子来,轻轻下在另一个交叉点上,“仍然要被臣妾吃掉。” ------------ 第28章 鼎望江山 “哦?”何希兴趣大增,索性再下一子,陆宛玉应一手,两人你来我往,盘面精彩纷呈,雪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只瞧见她家小姐和何希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余下的浑不明白了。 忽然,何希的手停在半空,久久盯住盘面不语,然后放下棋子,站起身来,朝陆宛玉深深一福:“爱妃的棋力,果在为夫之上,为夫远不如矣。” “大王过谦了。”陆宛玉也站起身来,朝何希一福,“大王胸怀天下,气鼎乾坤,于这方寸之间,也是了然,但大王执念太盛,反而有所失啊。” 何希怔住,显然想不到,陆宛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王,或力有不殆,但却想远胜世间千万人等,臣妾觉得,大王并非不胜,乃是――过刚者易折,何不怀柔?” “怀柔?”何希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大王在追云谷中时,对于是否能得天下,尚有迟疑,然则今朝,陇南军已然有百万之众,大王手握乾坤,自觉天下在望,未免焦躁,反露破绽于人。” 何希定定地看着自己这位贤内助,莞尔浅笑:“爱妃之聪慧,世间女子少及,希望爱妃今后多多提点本王。” “不敢。”陆宛玉敛袖深拜,“大王之智,大王之谋,远非常人能及,只要夫君持心如一,谨之慎之,天下定在夫君之手。” “好!”何希一拂袍袖,“若有那日,希定当封爱妃为后,绝不食言。” 他言罢,又定睛看看陆宛玉:“爱妃,是否该为本王生一位王子,或者郡主?” “这个么。”陆宛玉勾唇浅浅一笑,“子息乃是上苍恩赐,倘若大王洪福齐天,子嗣必然隆盛。” “好。”何希脸上尽是笑意,甚觉欢慰。 夫妻俩闲话一番,入内帏歇息,次日清晨,何希醒来,又至外堂议事。 “军中城中,可有要事?” “齐禀大王,城中一切秩序井然,军中也操演得法,只是陈玉坤那边的消息还未传回,不知该如何处理。” “那就等等。”何希成竹在胸,“诸位,请仍然原地待命,整顿我军备,强壮我实力,倘若将来剑指天下,大功指日可成。” “是,大王。” 众人纷纷领命而去,何希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墙上那幅地图――陇城显然已经不够他发展,必须得有所突破,挥师或东出或南下或北伐,问题只在于,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好的效果? 他要――问鼎河山! 五日后,陈玉坤方面的消息传回,已然收买了数名陇南军的高级统领,问题只在于,陇南军现在并无攻打昶军的打算,倘若昶军主动发起攻击,却又师出无名。 师出无名又怕什么?倘若两军对阵,其中一方占据绝对优势,打你还需要理由么? 只是何希也不欲就此动手,他更希望,司徒奔主动来投,只是司徒奔此人,性格刚傲,由他主持陇南军,只怕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是绝对不肯认输的。 “以你们看,司徒奔此人,下一步会如何?” “大王无须忧虑,司徒奔并非莽夫,倘若真要动手,他必定会先度量自己和对方之间的差距,若无绝对把握,他是不会发动攻击的。” “可若总是等他先动手,那我军岂不是总处于被动状态?” “大王的意思是,要下手为强?” 何希忽然轻轻地叹口气,自来英雄惜英雄,英雄自然不乐意跟一堆小杂毛过招,倘若真碰上那些有实力有胆魄之人,英雄也会心存敬意。 “老实说,”他绕过桌案,缓缓地踱着步,“本王一点都不想与司徒奔为敌,可惜这方天下,只能容一个王者,我与司徒奔之间,早晚或有一战。” 底下众人皆沉默。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这话从何希口中说出,竟然带上了几分苍凉之意。 “在这一战之前,我希望,能见他一面。” 这是何希最后留下的话。 但事情的发展似乎很微妙,陇城的人不动,陇南军的人也没动,更奇怪的是,陇南军中竟然有人把金银悄悄地给退了回来。 当何希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不由微微怔了怔。 看来这天下,并非人人爱钱财。 “司徒奔手下竟有这样的人,看来,我们是小瞧了对手。” 何希站在堂上,面对那一箱箱金银:“赠银不取,看来,对方是打算跟我们死拼了。” “自来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都是非常恐惧的事。”公孙明在一旁也道,“司徒奔所图非小啊。” “是。”上官庆深吸一口气,“我一直以为司徒奔造反,不过是图诸候之虚名,想据一方势力,倘若如此,事成之后封其为王便可,谁知其心,竟在江山。” 何希再没有说话,只是下垂的手有些抖,他挥退众人,自己一个人回到后院,默默地立在一棵树下。 “大……”陆宛玉走过来,将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何希忽然合上眼。 “玉儿你知道吗?” “皇上?” “我一直不喜欢,任何人窥破我的心思,却未料这天下终究有一个人,可以直达我心脏的位置。” “大王说的是?” “司徒奔。” 何希微微睁开眼:“虽未见其人,已闻其名,观其行止,此人心胸之大开大阖,丝毫不低于我。” “大王是遇到对手了?” “一个王者,不被任何外相所迷,不因为任何缘由而背弃心志,这样的人,是可怕的,也是无法战胜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天下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贫贱富贵,一切的一切,都不足以让他放弃,送他美人,没用,送他金银,还是没用,他要的,只是江山。” “大王是害怕了?” “是,害怕,却又十分地欢喜,哈哈哈哈,”何希忽然仰天长笑,“我终于不寂寞了。” “大王?” “你知道吗?”何希转身抱住陆宛玉,“倘若没有对手,这种滋味也不好受,我多么希望有那样一个对手,在理解你每一出招的同时,还能够出招打败你,这是一种何等的痛快淋漓,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大王。”陆宛玉抱着他,大概也只有她,懂得这个男人的一腔热情,半生悲歌。 “我何希这一生,忠臣,良友,娇妻,知己,敌人,对手,全都见识过了,这样的人生,何等快哉!” 陆宛玉陪着他,看着他意气风发地大笑,大哭,大悲,大痛,也许等一切都经历过,才会发现人生原来是如此地丰富多彩。 那一刻我遇见了你,平静的心湖忽然翻卷起巨大的波涛,之后甜酸苦辣咸诸般滋味尝尽,才发现,最爱的一切,还是在你的身边。 “走,咱们喝酒去。” “大王?” “我忘记了,玉儿不喜欢喝酒,是吗?那没什么,我找上官庆,找公孙明喝酒去,他们都喜欢喝酒,大口喝酒,大碗吃肉,那是咱们最喜欢的人生。” “大王……”陆宛玉素来比较贤良淑德,并无多少英迈气息,着实心痛何希的身子,“大王请等等。” 陆宛玉说完,回到卧室,取了一个锦裘出来,交给何希,让他穿上,才送他出门而去。 何希走出后院,找到公孙明,邀他去喝酒,公孙明自然愿意作陪,于是又叫上张祥和上官庆,四人换了便袍,一同出门去。 陇城中市井繁华,已与从前大为不同,贩夫走卒车马喧喧,酒楼之中宾客盈门,比起陇城之外那些兵荒马乱之所,端地一片太平景象。 四人去了聚福楼,老板并不识得四人,只见他们衣着虽普通,但言谈举止间却与常人大为不同,故此殷勤招待,上了最好的酒,最好的采。 四人围坐在桌边,慢慢地涮着汤锅,何希心里面痛快,于是提起酒壶来只管喝,公孙明因道:“看公子这模样,对将来之战已然有数?” “有诸位在,何希有何惧哉?”何希一边说,一边拍着桌子,索性起身而舞,“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上官庆也不由来了豪情,用一双竹筷击打碗沿,与何希唱作相合。 何希很醉。 烂醉如泥。 被上官庆和张祥扶回院中,陆宛玉开门接了他,将他扶进内室,打来温水,用锦帕蘸了,缓缓替他擦干净脸上的酒渍。 “玉儿……”何希喃喃。 陆宛玉拿着锦帕的手凝在半空中。 何希辗转反侧,只是叫着她的名字。 陆宛玉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或许,他心中的痛苦和伤悲,只有她能看得见。 “王妃,让我来吧。”雪儿轻轻地走过来。 “你出去。”陆宛玉轻轻地道。 雪儿蹲身行礼,然后走了出去,陆宛把何希脸上的发丝等等全部理到耳后,然后轻轻替他盖上褥子,不管外面如何风狂雨暴,在这儿,他都可以安枕无忧。 何希,宛玉虽然单弱女子,却也能为你筑起最后一道城墙。 清晨,何希醒来,看见陆宛玉伏在床榻上,心尖蓦地一痛,连忙下榻,替她脱掉外袍,扶她上床,替她盖好被子。 这丫头,就是不知道心痛自己。 米粥的香味从屋外飘进,雪儿端着一个餐盘走进,轻轻搁在桌上。 何希走过去坐下,端过碗,拿了勺子,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地喝着。 “让王妃好好地睡,别去打扰她,等她醒了,再服侍她用早膳。” “是,大王。”雪儿蹲身应道,看着何希走了出去。 何希走进大堂时,却看见堂上一片静默,众人立得跟泥塑木雕也似。 “出什么事了?”何希面带笑容。 “大王,有一支陇南军正向陇城进发。” “哦?”何希还是那般坦然,“多少人?” “十万。” “好家伙。”何希摸摸自己的下颌,“一来就是十万。” “不过,他们并无进攻之意图,只是将兵陈列在澎河一带,看样子,是想伺机下手。” “想伺机下手的,又何止陇南军?西梁,东齐,北陈,南晋,哪个不是想趁着人家战败之时,赶紧着过来分一杯羹?” “不错,也不能说人家,咱们自己也不是这样想吗?当此乱世,谁不是惦念着别人的家底儿?天天提着心,跟防贼似的?” “贾统领这话说得痛快,就像一户人家养了个千金万金的闺女,小的时候呢,得想着别被人贩拐去,大的时候呢,得想着别被小白脸拐去,再大些呢,咳咳,总之,确实有很多操心之处。” “把天下比作大闺女,嗯,虽然俗了点,却有些意思,咱们想要得到这个大闺女,确实得花不少的心思。” “倘若咱们不动,司徒登也不会动,其实这是一盘牵制之棋。”何希看着地图,“看起来,咱们与司徒奔将有一战,但咱们的目标,仍然不是司徒奔,而是整个天下,万不可因为一个司徒奔,误了大事。” “大王所言极是,但有司徒奔在旁,咱们总是不好动。” “现下咱们根基虽固,可一旦出兵,四周环视者必定群起而攻之,很是花费力气。” “依贾统领之见,该当如何?” ------------ 第29章 王妃有喜 贾乾冷然一笑:“司徒奔此人向来诡诈,诡诈之人必多疑,自来兵不厌诈,他诈,咱们也诈,看谁诈得过谁。” “此计大妙。”何希点头,“张祥,你和诸位将领商量一下,如何分化,打击,拉拢,统一陇城四周的那些力量,本王却有了新的想法。” “哦?”众人纷感惊异,不由抬头看他,何希却没有答言,自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从前,他一直龟缩在陇城之中,未知当下大局,可孟京一行,已然改变了何希的想法,倘若能绕开边角地带,直取中央,岂不是更好? 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的念头――收买京中高官,谄媚示君,赠送珠宝美人,软化其意志力,每一招都是必杀之技,可要如何,才能直取中宫,逼皇帝退位让贤呢? 这就像一盘棋,两军对垒,都有王士相马车炮兵,你可以吃对方的棋子玩,因为对方每损一子,实力必低一分,而己则长一分,但你在吃对方棋子之时,对方的棋子也会反扑回来将你吃掉。 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如何将死中军主帅。 何希是王,孟京城中那个高踞龙椅的男人是皇,一王一皇,看似相近,却有天壤之别,般若寺中乍然相逢,那男子虽然相貌平庸,却带着一股仁和之气,何希左思右想,也不觉得他像是一个亡-国-之-君。 应该左右是谄臣太多,致使忠良无法得见天颜,闭耳塞听,故此,朝政才略见荒乱。 作为一个“反贼”,朝廷越乱,他何希应当更开心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在干戈中受尽苦楚的百姓,何希心中仍然有着一丝不忍。 所以,他一直在想的,便是如何尽快结束这一切动乱,还世界以太平清明。 可是,他这样想,人家可未必这样想。 谁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做皇帝?你说你是为了天下,可焉知你是不是存了私念,想要那荣华富贵? 夺天下易,治人心难。 “大王。”陆宛玉走过来,将一碗人参汤放在何希身边,柔声曼语。 “玉儿。”何希转头看她一眼,说来也奇怪,不管外头如此狂风大浪,这个女子总是能奇异地让他觉着安心。 “大王还是稍作歇息吧。”陆宛玉坐下来。 “嗯。”何希点头,推开面前的书册,揉了揉脑门,手执调羹,何希慢慢地喝着。 陆宛玉忽然眉头一皱,捂住唇站起身来,走向一旁。 “玉儿。”何希赶紧放下碗,凑上前去,陆宛玉却伸手将他推开。 “怎么了?” “王妃这几天总是呕酸水,饮食也是恹恹的。” 何希心中一动,暗揣,莫不是―― “雪儿,你快去城里,请吴大夫前来。” “是。”雪儿领命而去,不消半个时辰,领着吴大夫回来,吴大夫为陆宛玉细心诊治,然后向何希贺喜,“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妃这是有喜了。” “玉儿有喜了?”何希顿时大喜过望,让雪取了银两绸缎,赏赐吴大夫,自己携着陆宛玉的手,笑个不停。 不到半天功夫,宛玉有喜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陇城,将领们纷纷前来致贺。 两日后,何希又让人置酒宴,与众人欢语,晚间,何希回到院中,陪着陆宛玉,只觉开怀异常。 “本王,”何希酒喝得有点多,舌头变得大起来,“本王日后,要教导他习文会武,做,做一个,皇太子……大国太子……” “大王。”陆宛玉赶紧止住他,“这样的话,如何说得?” 何希也觉失言,但仍然很开心,手舞足蹈一番,方才携着陆宛玉入内榻歇息。 时令渐渐进入仲夏,城中上下人等俱各换上薄衣,何希每日上午去军营巡视,午后回到堂上治事,晚间则归院陪伴陆宛玉,一切均是十分地妥当。 司徒奔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而且不像何希他们当初预测的那样,必定内部矛盾重重,反而一日盛过一日,就好比陇城边上蹲了一只大猫,渐渐地却长成了老虎。 “大王。”这日,何希站在城楼上,看着自己的士兵操演,公孙明走过来,面带忧色,“大王,我们恐怕不能这样下去了。” “哦?” “司徒奔一直蛰伏不动,就是在培养自己的实力,倘若情况一直这样下去,他会胜过我们,然后,这个人肯定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暴起噬人!” “那,你说怎么做?” “打。”公孙明很坚决地道。 “打?”何希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起事之时,如果你说打,还可以,现在再打,只怕无济于事,倘若司徒奔不待成熟,率领所有兵卒猛然反扑,你觉得结果如何?” 公孙明沉默。 “倘若你要做一件事,自然得有必胜的把握,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该轻开战端,否则打虎不成,反为虎伤,顷刻间就会被其他势力吞噬待尽!” “大王所虑甚是,是明计议不周。” “你不是计议不周。”何希眸色冷然,“反而是顾虑得有理,本王自然不会,坐待司徒奔做大,不过,要灭司徒奔,也不必咱们亲自动手。” “哦?” “你不想司徒奔做大,那么西梁,东齐,南晋,甚至朝廷――想想看,司徒奔本来就是朝廷的一员大将,猛然间忽地造了反,引得满朝上下多少人侧目,尤其是皇帝,能容许他这样做吗?肯定不会允许。” “大王之言有理,可是大王想过没有,朝廷纵然是不容许司徒奔造反,可也得有足够的实力将其剿灭,可是现在的朝廷,有这样的实力吗?只要司徒奔不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已经很乐意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朝廷,是偏安一隅,独求苟求的朝廷?” “不错,大裕皇朝已然是风雨飘摇,司徒奔势力越大,他们越不敢招惹,说不定朝廷里,现在已经有人暗暗地策划着,想要投奔司徒奔,或者干脆仿效他,也去做一番事业。” “那么,这盘棋越是热闹,于我们也没甚坏处,刚好可以――” “混水摸鱼!”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 “只是眼下,我们缺乏一个鱼饵,足以将所有人都引过来的诱饵。” “诱饵?”吴连捷淡然一笑,“容易得很,” “什么?” “英雄会。” “英雄会?” “对,现下王妃有孕在身,大王何不以为王妃祈福为名,广召天下英雄,设宴相待,席上再以重金动之,必能引发一场争端。” “我不赞同。”张祥立即表示反对,“王妃怀孕,本来是件喜事,倘若弄得如此杀气腾腾,反为不美。” “我也不赞同。”何希缓缓地道,“不过本王,已然有了另一策。” “何策?” “本王要在龙门设宴,相请天下诸王。” “好计,好气魄!” 何希之言刚一落地,其余将领便哄然叫好。 龙门设宴,意喻深远,关系着此后天下的归属,也是试探诸王的实力,倘若诸王有觊觎天下者,此一请不敢不来。 “不过,此计虽妙,还须谨慎安排,首先要确保我后方无虞,再次,也要防其他势力越虚补入,再次龙门四周,必须按排下我们的兵力。” “以张参军看来,龙门四周安排下多少士卒为宜?” “这个么,”张祥沉吟,“天下现有十六路大诸候,够资格龙门一会,其中大诸侯六路,每路约领兵五万,小诸候十路,每路领兵一万。” 张祥这么一算,众人心下皆惊。 好家伙,不来则已,一来便是四十万。 四十万啊。 只怕能将整个龙门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顿时都不言语了,把适才的豪情冲得一干二净。 所以说,什么事情,你自个儿想着,特别地美,倘若放到现实里操作起来,便这是问题,那是麻烦,四十万人,别说打仗,光是挤,也能将整个龙门挤得水泄不通。 大厅里一时静寂,每个人盯着沙盘,都在默默地沉思。 “或者,”八子中一直没有什么表现的莫玄道,“我们可以在龙门前设下关卡,与诸王约好,按规则闯关,能过关者,方能往龙门一会,其余则打道回府。” “这个――”众人一时沉吟。 说起来是这样,但也要看诸侯门的素质问题,如果诸侯不肯按规则出牌…… “其实这是个实力问题。”何希一针见血地道,“倘若我方实力够强大,那么只需要划下道来,其余的事好说。” “对,划下道来。” “哈哈。”众人忽然笑了。 可不是划下道来么? 天下者,人人想得,可想得天下,就得守规矩,谁坏了规矩,就会被踢出局。 看着周围这群人,何希脑海里忽然闪过三个字:潜规则。 每场游戏,每个团伙,每个群体,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规则,凡是进入该群体的人,就接接受规则的约束,有人的适应规则,所以生存得很好,有的人不适应规则,就会另外找场子。 他们划道,对方可以应道,可以不应道,所谓道不同,则不相为谋,便是这个道理。 生存之道。 王霸之道。 圣人之道。 小人之道。 看似不在,其实处处存在,时时存在,一个人的选择,决定了他的未来。 “就这样,按我们的要求,层层设下关卡,再,许以重利――本王打算,以三淮之地为筹码。” “三淮之地?”张祥吓了一大跳,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大王,好大的口气。” “如何?胜者可得三淮之地,败者退离。” “大王,你是否想过,如此一来,三淮之地有可能被其+人夺去?” “那又如何,顶多本王兴兵再夺回来,难道诸位,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 第30章 借刀杀人 众人互相对看一眼,他们都是江湖老手,对于世间诸道有着自己深刻的体会。 “大王。”到底是张祥老成些,朝何希一抱拳,“此事宜谨慎,不如先派两支人马,至龙门一带实查,根据情况再作安排,如何?” “不错。” “那,张祥,公孙明,贾乾,你三人各带一支人马,前往龙门仔细勘察地形,详作安排,再把各自的计划报与我知晓,到时,开会再作决议。” “好。” 堂议结束后,何希回到后院,却见陆宛玉安静地躺在椅中,手里握着本书册。 何希没有扰她,而是走到石桌边坐下,拈起棋子来,轻轻搁在棋枰上。 快晌午时,雪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大王,王妃,午饭已经备好,请问大王王妃,放在何处比较好?” “搁在树荫子下吧。”何希随意往盘上放了颗子,站起身来,“玉儿,你也别看了,过来吃饭。” 陆宛玉便把书册放到桌上,站起身来,走到石桌边,看今日的汤饭都做得十分不错,便拿起碗来,先给何希盛了一碗。 何希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汤,这时一只喜鹊忽然飞过,落在树枝上,“啾啾”直鸣。 “这喜鹊冲着王妃叫唤,看来王妃腹中,定然是位公子。”雪儿讨巧,在一旁说道。 陆宛玉没有答言,只去看何希,却见他盯着碗里一颗丸子发呆。 忽然,何希一拍桌子,大喊一声“我明白了”,转身没头没脑地冲进屋子里。 “大王他这是――”雪儿满脸不解。 “别吵他。”到底是陆宛玉知他心意,晓得何希必定又有了奇思妙想,故此飞奔离去。 他有的时候,冰冷理智,有的时候,却又欢快活泼。 而他欢快活泼像稚子般时,一定是因为有所发现。 “乒乒乓乓”,屋子里传来一阵东西摔落地面的声音,最后是何希一声高喊:“找到了!” 他喜滋滋地像个孩子一样奔出来,抱着陆宛玉又跳又叫:“我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大王你找到什么了?”雪儿凑上前,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 可是,当何希摊开手时,雪儿的表情僵住了,那只是一块――破砖。 一块破砖而已,值得大王如此兴高采烈? “大王是想抛砖引玉?”到底是陆宛玉,和寻常人的看法就是不同。 何希“咦”了一声,表情很奇怪――你怎么知道? “大王这块破砖,要引的是天下吧?” 陆宛玉又道。 “王妃。”何希确实兴高采烈了,其他人懂不懂,他都不在乎,可是陆宛玉懂,这太重要了。 雪儿瞪大双眼看着这两个人,倘若说何希古怪,却又罢了,她家小姐自从嫁了何希之后,也愈发地古怪了。 “雪儿,你下去吧。”陆宛玉很随意地摆摆手,雪儿退了下去。 “大王,你虽处处精心筹谋,然则天下人人想得,大王仍须谨慎。” “我知道。”何希点头,“辛苦夫人为我担惊受怕。” “宛玉倒不如此觉得,只是宛玉想来,大王这一场仗,也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才是终局。” “是的。”何希也是一叹,“从前观《始帝方鉴》,纸上谈兵,感觉人家取天下,似乎只是须臾间的事,可自己做起来,方知千难万难,备尝艰辛。” “自来创业艰难,于任何人都是一样,大王当世豪杰,不畏惧任何艰难困苦,宛玉能陪伴大王,乃是宛玉之幸。” “玉儿不嫌为夫粗蠢,为夫心存感激。” “大王说笑了,玉儿如何能嫌弃大王粗蠢呢?” 夫妻俩执手相看,均觉心中快意无比。 何希便把陆宛玉给拉过来,在她脸上亲了又亲:“玉儿好生可爱,将来定然母仪天下。” 陆宛玉没有回答,只是掩唇而笑。 “将来,我会把整个天下送给你。”何希含情脉脉地看着怀中女子,温情无限,“这天下再大,唯有你解得我的心思。” “大王的心思好懂,只是寻常人做不到而已。” “哦?” “大王的思维,是剪除一切枝叶,只是有时候,未免连主干也去掉了,岂不闻,倘若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肯定是因为有你不想要的。” “夫人如今说话,也是这般弯弯绕绕。” “难道,我说错了?” “夫人没错,是为夫有错。” “罢了,夫人如今有孕在身,还是请入内室歇息吧,为夫要再想想。” “是,宛玉遵命。” 待陆宛玉离去,何希仍回书房,坐在桌后看着那块破砖冥思苦想,龙门相王,根据人的洞测,居然是一个妙计,可是他始终感觉其中隐含着杀机。 是什么样的杀机呢? 图穷匕见?专诸刺僚?还是他人势力的巧取豪夺? 何希觉得,自己隔着一层镜墙,在看着天下大局,而暗处还有一双眼睛,也在看着他。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它窥测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把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心念流转都记录了下来。 何希久久地出着神。 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沉黑,他才起身出屋。 月华皎皎,映出这一方小小的庭院。 远处,忽然有火光燃起,接着院门外人声鼎沸,有人奔走,跳跃,叫嚷:“走水了,走水了!” 何希闻言,并没有出去,而是先入内安顿陆宛玉,嘱雪儿务必好生照看,这才出门而去。 “大王。”一名卫卒匆匆跑过来。 “怎么回事?”何希沉声道。 “大王,城东失火。” “着人去了吗?” “去了。” “动静如何?” “一切如常。” 何希站在檐下,看着那火光小了下去,方才重新回到前堂,却见张祥披着件外袍,站在屋外,看见他过来,便敛袖施礼:“大王。” 何希一时并无话说,没一会儿又一个卫卒奔进:“大王,已经查明,是城东一家绸缎庄失火,现在火势已然被扑灭,并无人员伤亡。” “有没有查明火灾发生的原因?” “还没有。” “明日在城中张贴布告,要他们处处小心,务使任何灾祸发生。” “遵命。” 何希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谁知次日城中便流言纷飞,说是灾星降世,陇城有难,更让人揣摸不透的是,三天后城中大量牲畜死亡,还有几个人莫明其妙倒毙街头。 何希这才觉得事态严重,召集人详查情由,居然莫衷一是。 何希站在堂上,被一众人等吵得头晕脑胀,挥手令他们退去,然后把张祥和上官庆叫进内室。 “依你二人看,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只怕是城中有奸细,故意为之,想扰乱人心,动摇大王在百姓们心中的威信。” 确实有这个可能。 “可是为什么查来查去,却始终一无所获?” “有两个可能,一是对方手腕实在太过高明,二是主谋不在城中。” “不在城中?却在哪里?” “大王,从来运筹帷幄者,有时数千里之外,也可达其效用,不一定非要亲力而为。” “你这话说得很是高深莫测,那么,依你之见,本王该当如何?” “不如以静制动。” “如何以静制动?是任由情况继续恶化下去,还是什么?” “对方这样做,肯定有其目的,如果陇城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乱起来,他们会有进一步的措施。” “进一步的,措施?”何希暗暗沉吟着。 “大王,此事乍然看上去,极像是偶然,细揣却有蛛丝马迹,咱们顺藤摸瓜,终究会让对方露出狐狸尾巴。” 何希仰靠在树上,望着天空。 “大王,何故还不入内就寝?”陆宛玉走来,语声轻柔。 “我在看――”何希抬手一指天空,“天象。” “天象?”陆宛玉也抬头看了看,却只见空中的星子半明半暗,似乎是隔了一层薄薄的云。 “本王下山之初,便立下宏愿,要使天下苍生人人得其衣,人人得其食,如此方为盛世太平,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年年刀兵,年年征战,人心难束,不知何时方是尽头。” “大王宅心仁厚,定然可得天下。”陆宛玉宽慰他。 何希摇摇头,没有言语。 见夜色已深,他伸手扶着陆宛玉,轻声言道:“玉儿,咱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内室,何希即命雪儿打来热水,亲自替陆宛玉卸妆,然后扶她上床。 清晨,鸟儿在树枝上啾鸣,何希自己出了内室,先在院中打了两圈太极,又练了会儿剑,这才换上袍服,前往大堂。 上官庆等人已然分列在堂,何希目光淡淡从他们脸上扫过:“今日城中如何?” “并无动静。” “对了,负责城防的是谁?” “副将汤雄。” “文官呢?”自从陇城渐渐扩展之后,何希创建了一套全新的制度,无论哪个职位,皆是一武辅之一文,勿疏漏。 “文官是井泉。” 何希略略沉吟,其实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当然是吏治清明,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恃,夫妻和顺,兄友弟恭,最重要的,便是先要解决这所有人吃饭的问题。 “对了,屯田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大王,一切顺利,去年秋,粮食已经获得了丰收。” “哦。”何希点头,“本王想去城中各处巡察,看看情况到底如何。 “是,大王。” “尔等先回去,换上便袍,在街口汇合。” “是,大王。” 何希折回室内,换上便袍,提着佩剑先行至街口等候,不消片刻,上官庆等人便已聚齐,何希淡淡扫他们一眼:“走吧。” ------------ 第31章 狐狸尾巴 一行人沿着街道走去,却见百姓们来来往往,有挑担做买卖的,有耍把戏的,有拉车的,诸如此种,和从前已大为不同。 因瞧见拐角处有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何希一时来了兴致:“走,咱们去尝尝。” 一众人等走到桌边坐下,何希点了人头,将手抄在袖中:“老板,六碗豆腐脑。” “嗳。”老板赶紧答应着,盛了六碗豆腐脑过来,又麻利地擦着桌子。 何希拿了汤勺,一面慢慢地喝着豆腐脑,一面状似随意地道:“老板,你如今这买卖如何?” “还成。”老板脸上都是笑,“比起前些年,已然是很好了。” “已然?” “是啊,小的从小在这条街上卖豆腐脑,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从前一碗豆腐脑一文钱,可每天卖不出五六碗,度日艰难啊,可是如今,一碗豆腐脑三文钱,可每天呢,至少能卖五六十碗,您算算,这是多少钱?” 何希沉默不语,自来升斗百姓,是最不会撒谎的,说是多少,那便是多少。 “那,平日里可有人来跟你收什么名目?” “名目?”摊主略愣了愣,赶紧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你倒是个实诚人。”何希心内一动,从袖中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招手叫他过来,“我让你在卖豆腐脑之外,再赚一份外快,你可愿意?” “外快?”摊主眼里闪过几许疑惑。 “这份外快呢,一不是偷,二不是抢,三不会让你违背道义和良心。” “好,我做。” “你这小摊,刚好在十字路口,每天南来北往的人,总有好几百,你凝神瞅着,若有那行动鬼祟,或者与众不同者,便前往令尹府,禀告令尹大人。” 何希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小的令牌,交于摊主。 摊主拿着银钱和令符,很是莫明其妙,他心里暗暗揣度这人的身份,一时却也想不明白,只得点头应是。 “我们走。”何希领着上官庆几人离去,张祥却凑到他身边,忍不住道,“大王,我瞧着那摊主并不像是个灵透人,为何却把这样的事交于他做?而且,他似乎,并不相信大王。” “升斗小民嘛。”何希微叹,“哪里识得高天大义,他所最在乎的,不过是每天一二百钱的盈利,而咱们,都是做大买卖的。” “不过这种人也有好处,他们不会胡说八道,本王也知道,着他看着,凭他的眼力劲儿,也瞧不出什么来,只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众人闻言点头。 看走到一条街,忽听一阵弦乐传来,何希一怔,旋即停下脚步,抬头隐隐看见前方几座掩映在烟柳中的楼阁,脸色便有些难看,张祥度揣他心意,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何希冷然一哂:“这才刚富贵了几天,便摆弄这些个。” “大王,您看是不是……” “此风不可长。”何希黑眸冷然,“张祥,回去之后,着人暗查军中各个将官,倘若有那起误乱纪法,眠宿花街柳巷者,罢职,去官。” “是。”张祥略一忖度,知道何希厌烦此间人等,便提议道,“大王,听说城南建了几间书院,何不去瞧瞧?或许能找到几位贤才,也不一定。” 何希点头:“这却说得很是。” 一众人等便又往城南去,沿途见着所有的店面,倒都还不错,刚过了十字路口,便看见几座粉白的院子,里面翠竹吟吟。 众人行至大门前,见那门半开着,里面梧桐成荫。 “公子请进。” 入得门来,便见一带清泉,绕着假山缓缓流淌。 “此地清幽,倒是个极适合读书之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故君子进亦忧,退亦忧,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竹林深处,传来朗朗读书之声。 “你们且在此处,本王去看看。”何希言罢,抬步穿过竹林间的卵石小径,慢慢朝前走去。 行不多远,看见一座凉亭,石桌边坐了个青衣男子,正执卷诵读,何希见他神情专注,不欲打扰,正待离去,一个女子忽然从竹林中走来:“秦夫子。” 这人是书院的夫子?何希微微怔愣。 却见那女子行至男子身畔,隐隐露出半边形容,却教何希心中遽惊。 那女子乌云作髻,耳坠明月,身上一袭水红色的绸衣,端丽明艳,风姿绰约。 “锦娘。”男子放下书册,冲她微笑,“何故至此?” “你一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怕你饿着,故此做了碗粥送来。”女子说完,将一个漆盘搁在石桌上,用手帕子衬了一碗粥,递给男子。 “锦娘。”男子口吻里带着无限的感激与温情,“我秦从何德何能,得锦娘如此相待,便是――” “夫子何出此言?锦娘慕夫子满腹诗书,品性高洁,甘心待公子,公子二十载寒窗,有经天纬地之才,何愁来日没有大用之时?” “锦娘……”秦从不接那粥,却握住锦娘的手,“想来这世间,也唯有锦娘如此待我,无论将来如何,定不相负。” 何希看着那两个紧紧相拥之人,一时沉默无语。 瞧这男子神情,有一颗纯良之心,两人间的感情,应当是异常清澈。 无论这男子是否有经天纬地之才,他这颗心,有如玲珑水晶,书院有这等夫子,料来教出的学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何希默了一瞬,旋即退出,他实在不愿惊扰他们。 “大王。”张祥和上官庆正在原处说着话,看见何希,便迎上来,见他面有所思,便好奇地道,“大王是见着什么景致了?” “一对比翼鸟,而已。” “大王是有了孺慕之思?” “宛玉便是娇妻,我今生不再有其他奢望。”何希答得坦然。 “那是爱才?” “他若真有才,将来必得大用。”何希深叹,“我成日在宅内,只说城中无贤才,今日却见着一位,也算是幸事,张祥。” “在。” “你且记住,日后若遇贤才,必登录在册,任以合适之位置,倘若对方不适应,要好生相待。” “大王爱才之心,实令张祥感佩,祥不敢藏私,愿世间有才之人,皆获其得。” 何希点头,领着众人离去。 他一面走,心里已经略略形成了一个大概――简拔任命人才,使吏治清明,怀柔以示天下,泽备万物苍生。 在书院门外,何希停了下来,转头看了张祥他们一眼:“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到城外走走。” “大王?” “不碍事。”何希摆摆手,“如今陇城一带,虽说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太太平平,不致有盗匪之辈出。” “我等怕的不是盗匪,怕只怕――”张祥等人对视一眼,言下之意都很明白。 “无碍。”何希摆手,“本王自信吉人天佑。” 说完,何希大步流星而去,张祥等却手里攥了一把冷汗,要是何希有什么闪失,那他们的鸿图大业可都得完蛋。 “大王这性子,怕是该改改了。” “要不,咱们派个人跟着?” “大王会不乐意。” “我倒有个法子。”贾乾道,“我手下有一名死士,对大王甚是孺慕,此人剑法精绝,且口 不能言,不若让他去保护大王,倒也相得益彰。” “甚妙。”众人便折回府宅,贾乾立即找来那人,说明情由,对方点头,领命而去。 却说何希沿着黄土小径一路行来,但见田地葱茏,农人在其间耕作,梳着冲天辫的孩子奔跑跳跃于垄间,甚是活泼。 何希便在那田埂上站住,定神细看。 “哞――”后方一辆牛车缓缓驶来,车上坐了个两鬓花白的男子,瞅见何希,热情地招呼道,“后生,如何站在这里发呆?” “大叔。”何希转过头,脸上俱是笑意,“老人家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庙宇没有?” “庙宇?”男子停住牛车,仔细看看他,“小哥是来拜神许愿的?” “随意走走。”何希答得淡然。 “如果是随意走走,可以去前方的天龙庙。” “天龙庙?”乍然听得这三个字,何希不由一怔。 “不错。” “敢问,从此处如何去天龙庙?” “向着东南方走,穿过一大片麦田即是。” “谢老伯。”何希说完,迈步朝前而去,他一面走,一面仔细观察着四周的情形,但见田畴一垄接着一垄,远处青山蔚然,近处碧草茵茵。 再行一段,隐隐听得哗哗的水声,何希站住脚,却见前方一座小木桥,桥下流水潺潺,一架水车正慢慢地转动着,何希走到桥上立定,耳听得水声淙淙,鼻息间有清新的空气涌动,顿觉心旷神怡,无比开怀。 他步过石桥,穿过一片竹林,看见前方果然有一座庙宇,掩映在竹影之中,显得十分深幽。 何希走过去,但见那匾额上果然写着“天龙寺”三字,倒也是银钩铁画,笔力非凡,何希推门而入,却见寺中佛像坍塌,壁灰滑落。 何希在天井中立定,朝四面看了一眼,然后走向正前方的大厅。 透过一重重的蛛网,何希看见前方莲花台上,龙影腾跃,却少了龙头,何希移步近前,伸手触摸着龙粼,心中忽然涌起几许感慨,故而低声言道:“若有一朝得一下,必重塑尔之正身。” 说来也奇,那龙雕像似乎有所感应一般,竟然溢出淡淡的光芒,龙头也是若隐若现。 “哈哈。” 一阵粗暴的笑声蓦然传来,挟裹着阵阵阴风,直扑入寺内,蓦地,一团光影在何希身后立定,何希却依旧格外沉稳,半晌方慢慢地转过头,却见一条昂藏七尺的汉子立在殿中,冷冷地看着自己。 “天龙,天龙?这天下间凡有点麟角者,都以为自己是天龙,岂知世间熙熙,都是凡夫俗子,何来天龙?” 何希还是那样镇定地站着,一动不动。 “咦?”对方更觉惊奇,“你这个人,似乎和其他人确乎不同,你叫什么名字?” “何希。” “陇城里那个什么昶军大王?” “正是。” 对方眸色更深了数分,上下仔细打量他,像是在揣测这话的真实性。 何希则是一脸平淡。 看起来,对方本来是想挑衅他的,到最后却终究是放弃了,而是转头走了出去。 何希不理会他,仍然转身看着莲花台上那一条龙。 ------------ 第32章 天龙 第33章 天龙“呜呜――”何希忽然听见一声低啸,继而看见那龙鳞上隐有血渍渗出,何希一怔,不由近前,抬手轻轻地抚摸着鳞片,“你也觉得很痛,是不是?身为一条龙,却要受困于这冰冷的石像?却要滞留在这人世间,受这风雨的折磨?” 何希喃喃地自语着,已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你本乃九天神物,却误坠红尘,你觉得这人世间诸般繁华,便有你贪恋处,其实这世间有什么?不过都是些庸夫俗子之辈,却误将你困锁于这牢笼……金龙,金龙,尔且放心,只待时机一到,朕必助尔脱困。” 不知道为什么,天龙听罢此言,竟安静下来,不再动弹,何希这才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天龙一眼,拂袖而出。 龙困浅滩遭虾戏,落毛凤凰不如鸡。 再走出天龙庙时,何希变得已然和从前大为不同,所有的竹子纷纷伏低,像是在对他表达深深的敬意,何希一声清咤,跃上半空,转瞬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 陆宛玉坐在桌边,守着那一桌子已经冰冷的菜,不时探头朝外看。 “大王。” 雪儿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陆宛玉抬头看时,却见何希大踏步而入,脸上的气色和从前大为不同。 “大王!”陆宛玉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赶紧上前。 “玉儿,让你担心了。” “没有。”陆宛玉斜瞥一眼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打水去。” 雪儿连声答应着,去打来一盆热水,搁在何希面前,何希将手放进盆中,慢慢地清洗着。 雪儿又拿过来干净的毛巾,何希慢慢地拭净手,这才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一大桌子菜。 “大王,快吃吧。” “嗯。”何希点头,拿起筷子来慢慢地吃着菜,却一言不发。 “大王?”雪儿看着他的脸,想说什么,却被陆宛玉挥手斥走。 “大王为何今日,格外沉默?” 何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大王?”陆宛玉觉得自己又想不明白了。 如今,何希的心思是一日比一日难测。 “玉儿。”何希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只要相信我一句话。” “什么?” “我何希今生,绝不会伤你,也绝不会负你。” “大王?” “你信我吗?” “玉儿相信大王。” “嗯。”何希合上眼眸,“自此以后,不管我要做什么事,你都不要多问,凡事我自有主张。” “是,大王。” 吃过饭,何希回到房间里,再次关上门,靠在椅背上,陷入瞑思之中。 “天下凡有麟角者,皆以为自己是真龙,实则都为平庸之辈。” 那人言犹在耳,宛如一刺丈八长矛,刺进他何希心脏。 虽然,他何希从来不以为,这等宵小能影响自己的鸿图大计,但他也不想因为此等人坏了他的安排。 忽然,何希伸出手去,蓦然攥住桌上的玉笔,紧紧握住。 他骨节突起,两眼圆睁,浑身爆发出一股凛人的威势,倘若此时有人见着,必会惊吓得连连后退。 未几,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声。 “何事?” “是属下。” 何希开门,却见吴连捷站在门外,不由一怔。 “大王,司徒奔单骑而来,在城门求见。” “他?”何希双瞳霍地一跳,显然有些意想不到。 “是。” “可有带人?” “带了一百兵卒。” “着人相问,他想在何处见面?” “他说,愿入城一会。” 何希眉头一掀,忽然笑了:“许他单骑入城。” “这――”吴连捷沉吟。 “他既然敢来,必定是有所准备。” “是。” 何希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却见陆宛玉捧着一件长袍,朝他走来,何希接过长袍穿在身上,陆宛玉亲自替他系着袍带,打理得整整齐齐,才亲自将何希送到门边,眸中却隐着千言万语:“大王……” “玉儿无须担心,本王自有分寸。” 何希言罢,转身走了出去。 待他上了大堂,却发现所有将领几乎齐聚一处。 “看来诸位,对这位司徒奔都十分地感兴趣啊。” 众将领默然。 “也罢,且让我们会上一会。” “大王。”吴连捷又跑了进来,“司徒奔愿意只身入城,但却要大王亲至城门相迎。” 何希微微一愣,却发现所有人正定定地看着他。 “论理,本王是王,他亦是王,确乎是应该亲自相迎,本王便走这一遭。” 何希言罢离座,所有人等跟在他身后,一路下了城楼,至城门处,果见司徒奔踞于马背上,昂然而坐,后方是一百兵卒,手执旗幡而站。 “司徒大王,好气魄啊。”何希拱手作揖。 司徒奔先扫了他一眼,甩袍跳下马背,大步上前,也朝何希一抱拳:“久仰。” “请。” 何希一方人虽众,但司徒奔却无半点惧色,昂然入内。 及至堂上,早已摆设酒宴,双方分宾主而坐。 司徒奔举樽:“为今日之盛会,奔愿自领三杯。” 司徒奔说完,自饮三杯,然后拍案而歌:“英雄据四方,啸傲以称王,问鼎逐天下,谁家主八荒。” “哈哈哈。”何希大笑,“司徒大王果然豪气干云,来,再饮。” 席上并不说天下事,只是狂饮,酒半酣时,司徒奔站起:“大王,可屏退左右,单与言乎?” 他这建议甚是突兀,所以众人皆是吓了一跳,张祥更是微露不虞,却被何希摆手止住。 上官庆张祥等人离去,何希和司徒奔避入内室。 “未知,大王有何赐教于我?” “在大王看来,天下英雄,为几?” “不知。”何希坦然,“虽起兵多年,却未曾观尽当世之豪英。” “在奔看来,能得天下者,唯有四人。” “哦?”何希双瞳突地一跳,“却是哪四人?” “你,我,西梁王董恒,还有一人,却在京中。” “京中?” “此人一直蛰伏,是以被天下人忽视,都道当今皇室中无一人。” “皇室中人?”何希着实是吃了一大惊。 “不错,此人正是皇室中人,而且,此人据天时,地利,人和,并且拥有朝中文武的支持。” “不可能啊。”何希眸中掠过几许异色,他京中一行,并未风闻有此等人物,难不成,是他疏漏? “此人是谁?” “长乐侯,澹台渐。” “为何本王从前,对此人竟没有丝毫风闻?” “此人极工于心计,平日闭门谢客,与寻常王侯的嚣张完全不同,暗地里培植自己的实力,一直觊觎王位,可更重要的是,他在皇帝面前,却一向乖顺得不能再乖顺,半点把柄不授于人,皇帝拿他当成自家兄弟,但凡有事,无不与之细言。” 何希沉默,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司徒奔看看他那凝重的脸色,忽然笑了:“大王,倘若被此人拔得头筹,大王觉得,其他人可还有机会?” “未到终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希复又冷然。 “看来大王,十分地相信自己。” “本王从来不怀疑。”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都笑了。 是那种意气相投的笑。 互相了然的笑。 你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你最强的敌人,你最强的敌人,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司徒奔。”何希往前踏了两步,在沙盘边立定,“本王从来不想与你为敌,本王知道,你是个可怕的敌人,自来杀敌三千,我必自损八百,更何况,我损失的还不只是八百。” “是啊。”司徒奔点头,“如大王所言,奔也不愿与大王为敌,奔更想与大王同富贵。” 同富贵? 何希心中冷然。 天下虽大,但龙椅却只有一张,这人却敢言同富贵,真是不知其居心为何。 刹那间,何希已然转了千百个念头。 “大王可是不相信奔?” “希倒是想听听,大王欲如何同富贵?” “若奔甘居大王之下呢?” “哦?”这倒颇出何希意料,他不由拿眼,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司徒奔。 “怎么居我之下?” “奔愿据一方地守之。” 何希来回踱了两步:“此事,可容希从长议之否?” “好。”司徒奔点头,站起身来的瞬间,却又扔下一句话,“倘若奔向他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怕他方会立即答应,望大王三思。”司徒奔说完,起身扬长而去,倒把何希冷冷地抛在原处。 何希脑海里瞬间有如一团乱麻,千百个念头倏忽闪过。 他很清楚司徒奔的为人,倘若现在收下他,不过是容司徒奔一时喘息,来日有机会,此人必定反扑。 倘若此时不容他,司徒奔若投别处,又会壮大他人声势,何希好生作难。 他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又不好找人商议。 怪道说这司徒奔有恃无恐,原来是存了这么个心思。 他现在甘居下风,那是因为棋未到收盘,将来谁主成败,还难讲得很。 何希把自己关在内室,许久不出去,直到敲门的声音响起。 何希开门看时,却见张祥在门外,何希双眼微微眯起:“怎么了?” “大王,属下有一件事――”张祥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先进来吧。” 何希开门让他进来,然后看着他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来。” 张祥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本来,何希和司徒奔之间,算得上是密谈,他不好打听消息,只能看张祥的脸色揣测,但又瞧不出什么来。 “是这样,大王,我们担心――” “你们担心什么?”何希淡淡一句话,打住张祥的怀疑与猜测,张祥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离自己是如此地遥远,异常地遥远,他的脸上,再没有了从前的和蔼可亲,而变得高深莫测。 ------------ 第34章 无毒不丈夫 “是属下鲁莽,属下告退。”张祥说罢一抱拳,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时,却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何希一眼,“司徒奔之事,还请大王审慎考虑。” “本王知道了。”何希异常平静地答道。 待张祥离去,何希走到桌后坐定,看着面前那张地图,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毛骨悚然,并且异常清楚,自己即将作出的这个决定,无疑会影响到他的命运,甚至是整个昶军的命运,而这一次的抉择,将没有人能够取代他。 何希摊开手掌,久久地凝视着,掌心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有,也仿佛,握着整个乾坤。 问题回到刚才: 留下司徒奔?还是将其拒之门外? 如果留下司徒奔,很有可能是养虎为患,倘若拒绝,司徒奔真地可能另投他处,看来这一次,司徒奔是把自己当成了筹码,而赌的,则是整个天下! 他实在是毒啊。 他知道,单凭陇南军,或者单凭西梁军,东齐军,南晋军,任何一支队伍,都不可能与昶军抗衡,但倘若,陇南军和任何一支军队合并,则有可能颠覆整个局面。 司徒奔啊司徒奔,何希第一次觉得,是如此地毛骨悚然。 他一直呆到半夜方才回去,步入温暖的房间,何希便觉暖气袭人,心中不由一阵熨贴,到底还是这里舒服。 听见他的声音,陆宛玉撩起珠帘走出,接过他手里的袍子,顺手搁在木架子上,又端来热水给他洗手,口中吩咐道:“雪儿,还不去取饭菜?” 雪儿答应着离去,没一会儿便端来饭菜,轻轻搁在桌上,慢慢地摆好,何希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来,正待要吃,两眼却忽然盯着其中一碗菜,不动了。 那是一只乌龟。 乌龟,向来都是被世人嘲笑羞辱的对象,但为什么乌龟的寿命却是最长的? 乌龟的寿命为什么会是最长的? 何希开始认真地思维这个问题,紧接着,其他一些动物也从何希脑海里闪过,有羚羊,兔子,狐狸,狼,鱼,他们都各有生存之道,那么司徒奔的生存之道是什么?对于司徒奔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么呢? 陆宛玉见他想得入神,不由从旁柔声劝道:“大王何须如此?” “我在想一个人。”何希放下筷子,悠然长叹。 “什么人?” “司徒奔。” “司徒奔?”陆宛玉眉梢微微皱起,其实并不怪她,因为她不知道司徒奔其人是谁。 “他给本王出了一道好大的难题,”何希转头看了陆宛玉一眼,“你正在跟一群人打架,突然过来一只狼,说要帮你打架,这头狼可以帮你击退所有的敌人,可一转头,也有可能会咬死你,你到底是让他帮,还是不让他帮?” 陆宛玉却听得浑身一震,显然对这样的情形从未预料。 过了许久,陆宛玉才轻轻地开口:“那么,大王自问,可以牵制这条狼吗?” “不行。” “那,我想,大王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本王要好好地想想。”何希淡淡地说了一句,“玉儿,今天晚上你先睡吧。” “是。” 陆宛玉收拾妥贴,自己回了内室,何希仍然坐在外间,他的心中突然漫过几许狠意――既然不能牵制这头狼,又不能让其为自己所用,倒不如,宰了这头狼! 都说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此念一起,连何希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却立即觉得,唯有如此方是上策,不过,这件事自己不能出面,更不能动刀子,唯有――借刀杀人。 可是,借谁的刀呢? 朝廷的刀? 远水难解近火,他人的刀,未必好借,似乎,还有一处的刀可以借,那就是――陇南军内部的刀。 想来司徒奔离城,只怕其内部想取代他的大有人在。 何希微微一笑,一个庞大的计划已然成形。 次日,何希在堂上大排宴席,热情招待司徒奔,并让昶军所有高级将领作陪,席上谈笑风生,却只字不提其他。 宴罢,何希又将司徒奔请进内室,和他细谈进一步的合作方案,司徒奔见何希言辞恳恳,只以为是真,故此非常热诚地和他讨论来讨论去。 尽心安抚好司徒奔后,何希立即找来张祥,要他秘密联络陇南军中的细作,让他们放出消息,就说司徒奔欲带领陇南军投效昶军,而且要削减一些高级将领的兵权。 这个消息半真半假。 真的是前半,假的是后半。 但正因为其真假掺半,才更有说服力度。 安排好一切后,何希开始静待,同时天天好酒好菜好饭地招待司徒奔,又领着他四处巡察自己的营房,去见各营将领。 所有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这天晚上,司徒奔却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书信: 大王设套计诈奔,奔如何不知?只是奔也要借此机会,细查陇军底细,如今大王之兵防布局已然尽知,奔去也。 当何希看到这封信时,浑身的血液刹那冰凉,然后将信纸蓦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重重踩踏。 他知道,昶军的危机到来了。 果不其然,司徒奔回陇南军军营后,立即调集所有力量,准备对昶军动武。 当司徒奔率兵十万大军压进时,所有昶军将领惊得目瞪口呆。 “大王,这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庆等人不知究里,是故围着何希吵嚷不休。 “大家安静,司徒奔此人诡诈……”何希脸上流露出几许苦笑,“不过本王也太敬佩他,竟然敢舍身入虎口,亲身打探我军底细。” “难道他上次来,只是为了打探底细?” “不错,他来就是为了打探底细。”何希目光炯炯,“看来司徒奔对我军蓄意已久,此次也是有备而来。” “看来,这次是要打一场硬仗。” “不错,确实是要打一场硬仗。” “诸位害怕吗?” “不怕!” 贾乾甚至摩拳擦掌:“老子已经等了很久,就等这一天。” “对,他来便来,怕他怎的?” “话虽如此说,我等切不可轻敌。”何希眼里闪过丝冷光――司徒奔来探他的底细,其实他何尝不是在寻机准备吞掉司徒奔?只是之前司徒奔一直按兵不动,他想下手也没机会,这次司徒奔主动开战,那就打吧! 反正这一场仗,不可避免,早晚都是要打的。 只是,何希不太愿意在此时开战,一是准备不够充分,二是他跟司徒奔一旦开战,肯定会有其他的潜伏的力量动作起来。 “诸位觉得,这场仗该如何打?” “末将请命,先探头阵。”贾乾拱手请命。 何希没有言语,而是转头去看公孙明,要说统筹,他何希是把好手,但如果要说上阵厮杀,那公孙明的威信远胜于他。 “贾将军所言有理。”公孙明点头,“明也觉得,可以由贾将军先行探阵,我等后方压进。” “本王所忧虑的,却是另一件事。”何希沉吟。 “什么事?” “本王担心,我们一旦与司徒奔开战,东齐西梁南晋绝不会坐视不理,因为这对于他们而言,乃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大王如此忧虑,那么司徒奔肯定也会相同的顾虑。”张祥出声言道。 “那就奇怪了。”何希摸摸自己的下巴,“此人明知开战对己不利,为何战之?” “或许,司徒奔有不得不战的理由吧。” “我倒是觉得。”旁边公孙明也摸着下巴道,“这世间原也有些无可揣测之人,无可揣测之事。” “无可揣测之人?无可揣测之事?”何希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末了却看见众人都正仰头望着他。 “怎么了?”何希这才收回自己的遐思。 公孙明一众人等却但笑不语。 “罢了,还是先应对眼下之战,但其他势力也必须兼顾,公孙将军。” 一说到正事,何希的面色立即变得凝重:“请你挂印,负责指挥此次战役。” “是。” “你可自挑选两人,作为你的副手,军中其他将领,也由你选。” “上官统领。” “末将在。” “请你率领五万人马,全力拱卫陇城,不得有任何差池。” “末将领命。” “张参谋。” “属下在。” “你负责钱粮调动,照应各支兵马,并安抚城内百姓,让他们勿惊勿躁,各安其业,各守其家。” “属下遵命!” 虽则司徒奔来势汹汹,何希却安排调度得法,军中众人无不慑服,感觉司徒奔也不可怕了。 城外,司徒奔高踞马背,目光沉静地看着陇城城头。 这些日子,他虽然也无数次想象过,将自己的旗帜插上那里,不过,看起来困难很大。 何希此人,比他臆测的更加厉害。 司徒奔心下又是惊羡,又是感叹。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幸哉,幸甚。 后方,陇南军数万人,个个身形挺得笔直,司徒奔敢率兵来打陇城,自然已经有了他全盘的计划。 但胜算,却只有八成。 陇南军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司徒奔定睛看去,却见一道人影慢慢地踱上城头,正是身穿王袍的何希,但见他头戴金冠,器宇轩昂,虽只是站着,但那股凛人的威势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震慑八方。 一看到他,陇南军整个一片鸦雀无声。 “司徒大王,别来无恙乎。”何希的声音随着风,远远地传送过来,沉凝而浑重。 “托大王洪福。”司徒奔拱手,“奔身体康健,每日能食米三斗,肉三十斤,酒三坛。” “如此甚好,希将在孟京摆酒,恭候大王前往。” 司徒奔脸上扯开一丝淡然的冷笑。 尔好大的口气,难道就不怕闪了舌头吗? 昶军正为自家大王的气魄而异常开怀,忽听后方一阵闷雷滚滚,一团黑色的乌云迅速压进。 “狼骑兵!”有军卒失声叫道,“是西梁的狼骑兵!” 何希心头剧震,转头朝司徒奔看了一眼,却见对方脸上带着种成竹在胸的微笑。 “不止是狼骑兵,还有――” 第二支三支军队出现时,所有的人都笑不出来了。 那黑压压沿着陇城排开的,有豹子兵,藤甲兵。 ------------ 第35章 灭顶之灾 何希的脸色真不好看了。 他甚至想不出,司徒奔是如何说协对方联合出兵的。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何希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但何希仍不见慌乱,而是想起《始帝方鉴》中的一句话来:“尔欲成霸业,必逢大劫,若难逃一劫,只能说明,尔非金龙正身。” 尔非金龙正身。 这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何希转头去看其他人,却只觉得他们的面容很模糊,依稀间何希听得澎湃的嘲笑声迎面袭至:“想做大王?想掌管天下,哈哈,下辈子吧,这一辈子你休想。” 转而又是其他一些人的怒吼:“当初在山上何等快活,为甚要出来送死?什么占山为王攻城掠地,都是屁话!” 等等等等。 何希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摆――是啊,当初若只呆在追云谷中,说不定还可以盘守一方,偶尔出去劫个色,抢几担粮食,如何弄到今日这方田地?连累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数十万百姓,士兵! “投降吧!投降吧!投降吧!”反对的声音像滚滚浪潮卷息而至,压得他几乎窒息,让他抬不起头来。 就像有无数的刀锋,同时对准了他何希的心脏。 何希茫然四顾,却只看见陆宛玉那双含泪的眼睛:“尔若为王,我跟着你,尔若为寇,我仍跟着你。” 何希仰天一声长叹,却听司徒奔在楼下纵声大笑:“何希,你可知自己有今天?” 何希双目圆睁,看向下方,唰地自腰中拔出长剑来,几步奔到城楼边,却被贾乾一把扯住:“大王,何须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快撤吧,保留所有有生力量,分散分批移走,以后再图大计,还有胜算啊大王!” “你说什么?”何希双眼怒睁,“要我弃城?” “大王!”贾乾也是一声怒吼,“藤甲兵已然攻陷了后城,王妃和王子都还在里面呢。” 何希这才清醒起来,转头恨恨朝司徒奔看了一眼,一把握住贾乾的手:“护住王妃和王子,火速,撤离,向,向东南方――不,西北方!” “大王,你呢?” “本王要与陇城同存亡!” “大王!”贾乾又是一声怒吼,“是大王之命重要,还是陇城重要?” 何希这次是真清醒了,慨然一叹,放下长刀,在贾乾的护卫下,火速下了城楼。 而城下,司徒奔高高地举起手中宝刀,直指陇城! 这一天,对于何希而言,是混乱而不堪回忆的一天。 他第一次看到,什么叫兵败如山倒,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亲自盘算好的一切,在司徒奔的攻击下,顷刻间分崩离析,那一刻何希心死如来,几次险些死在流矢之中,是贾乾和几名亲卫拼死护着他,骑上马背向西北方逃蹿,而后面,无数的昶军将士与狼骑兵,藤甲兵厮杀,横尸陇城。 鲜血染红了整片大地,何希目龇尽裂,几次叫嚷着要冲回去,与将士们同存亡,贾乾不得已,索性一个手刀将他敲晕,然后护着他继续溃逃。 堪称六十之众的昶军,短短三天内败得落花流水,除少数将领和个别敢拼勇死悍战之辈,余下全被歼灭。 经营了三载之久的陇城,就这样,转瞬易主。 夜。 漆黑。 风呜呜地呼啸着。 旷野上架起了篝火。 何希已然醒来,却不见有何悲愤。 一切只因,《始帝方鉴》中曾有过警示:尔若无法渡劫,那就是一块废材。 可我为什么废? 为什么废? 何希站起身来,仰天一声怒吼! 所有的士兵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虽然,他们也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征战,虽然,他们也有不少的亲人,朋友丧身,可对于这位跟随许久的主子,他们却仍然打心眼里折服。 明月皎皎,无声照耀着下方的一切。 一辆马车忽然驰至,贾乾停下来,撩起车帘,扶出一个人来。 “宛玉?”何希几步奔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幸好你还在,幸好咱们的孩子没事。” 陆宛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夫妻俩久久地拥抱着,许久都没有言语。 “大王。”贾乾近前,“此时非悲伤之际,大王请三思,司徒奔向来是狠绝之辈,他如此大手笔地策划了这样一场战役,目的并非侵占陇城,而是要将我等全歼,尤其是大王和王妃。” 何希唇边浮起几许淡淡的冷笑――他如何不知道司徒奔的心思,只是天下如此之大,要亡他何希,却也太难。 “你去查一下,有哪些将领得以脱身,将他们召集起来,本王要开一个会。” “是,大王。” “对了,眼下四周安全吗?” “检查过了,很安全。” “这是谁的地盘?” “谁家都不是。”贾乾脸上却浮起几许笑来,“由于此地荒凉,又非军事要地,故此谁家都不理会。” 何希“哦”了一声:“既如此,那就让大伙儿各自安营扎寨,整顿歇息。” “是,大王。” 待贾乾离去,何希便上前握住陆宛玉的手,柔声安慰:“没事的,玉儿。” “我没事。”陆宛玉脸上浮起几许淡淡的笑,竟似没有把这桩惊天动地的事放在眼里。 何希不由惊奇地多看了她一眼:“玉儿,你怎么――” “我相信大王。”宛玉一字一句,说得再平静不过,“我永远相信大王。” “玉儿!” 何希是真地激动了。 “玉儿,你说本王此次为何失败?” “大王此败,败在轻敌。” 陆宛玉仍然那般平静地道。 轻敌? 何希浑身一震:可不是如此。 “再则,大王心中之成功,与旁人心中之成功,那是两码事。” “哦?” “或许在大王看来,据有陇城便是成功,可是边上人却以为,应该一直守在追云谷中安然度日,或者,应该进京为王,诸如此来,他们追随的不是大王,而是大王能带给他们的利益,倘若大王不能给他们相应的利益,他们就会弃大王而去。” “还是玉儿目光敏锐。” “大王。”陆宛玉后退一步,却像何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其实,宛玉要恭喜大王。” “何来之喜?” “功虽可贺,功败也可喜,大王之败,必让大王痛彻心扉,再行反悟,改正,而司徒奔大胜,必助长其骄奢气焰,而俗话说,骄兵必败,大王只要留得青山在,何愁将来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话虽如此说,难啊。”何希眉间隐现忧色,“六十万大军,被人家两天之类剿灭殆尽,本王着实丢不起这个脸。” “大王,是丢脸重要,还是丢命重要?” “只是,连累爱妃受苦,现在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 “大王心痛宛玉,宛玉明白,只是宛玉仍然心甘情愿跟着大王,哪怕流徙千里。” “哈哈哈哈。”何希这次是真地笑了。 或许,只有当你失去一切,才知道谁对你是最好的。 星空灿烂。 何希坐在一只马扎上,仰望浩瀚苍穹。 此刻他的心里,竟然是一片空寂,无悲,亦无喜,最初的痛苦,悲伤,都淡然了,最后留下的,竟然是一片空茫,就好像,纵然现在司徒奔拿着一柄长矛站在他面前,对准他的喉咙,他脸上亦不会有半点惧色。 只是……玉儿母子俩。 何希那颗坚强的心,还是扯得微痛,事实上,他一直想让人,护送陆宛玉离去,只是她怎么都不肯,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 傻丫头。 好傻的丫头,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虽如此,何希心中却只有甜意。 “大王。” “是贾统领。” “正是属下。” “过来,坐。”何希拉过另一张马扎,贾乾没有推迟,在他身边坐下。 “对陇城之败,大王似乎已经放下?” “是啊。”何希点头,“既然事情都已经成了过去,又何必苦苦纠结呢?不如放眼未来。” “大王所言甚是。” “你对眼下的战局,有何看法?” 贾乾正要回答,远处忽然传来马匹的叫声,两人同时转头,却见一路人马正走进临时搭建的辕门。 “是上官统领!”借着火光,何希瞧清楚对方的面容,不由一阵激动,站起身来。 劫后相逢,两人都是格外感慨。 “上官将军,当此节下,可曾后悔当初下谷攻城?” 上官庆将手一摆:“大王何出此言?自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无大败,何来大胜?” “大胜?”何希唇角挑起丝笑,“看来将军豪情,丝毫不减。” “是啊。”上官庆点头,“实话告诉大王,当初张参谋也曾鼓动我起兵,但我一直没动,就是顾虑有今日之结局。” 何希闻言,不由“哦”了一声:“如此说来,上官统领却是早已料想,会有陇城之败?” “那倒不是,”上官庆摇头,拍去袍服上的草屑,“只是论常理。” “怎么个论法?” “俗话说,好事多磨,得天下难,失天下易,这和寻常人攒富是一样的道理,天天盼着富,于是日日苦苦地挣,可是等挣下钱来,或许人也就归西了,又或者,金银钱财,攒起来容易,可一旦挥霍起来,也是转瞬间无影无踪。” “上官统领这话,可是大有来头,大有来头。” “是。”上官庆点头,“所以,大王勿慌张,也勿急躁。” “本王不慌张,也不急躁。” “那就好。”上官庆点头,“看大王这份气度,就知道大王不急,不躁,不怒,如此,上官庆也就放心了。” “只是眼下,要如何摆脱这窘境呢?” “重建。” “重建?” “对,一切重建。” “有可能,人家一支人马杀过来,又是功亏一篑。” “那大王可以试着,把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 “把鸡蛋……”何希沉吟,“只是现在,咱们有几颗鸡蛋?” ------------ 第二卷 生死未卜 ------------ 第36章 傻丫头 “大王可以自己握一颗,末将不才,可统一支兵马,料来公孙将军和吴连捷等人,也各自领一军。” “你是说,分散行动?” “是的,目前,咱们的人马被司马错打得七零八落,暂时无法汇合,可是无法汇合,也有无法汇合的好处,那就是,不管司马错如何动作,他始终没有办法将昶军彻底歼灭,只要昶军还有一支队伍在,将来定可化作野火燎原。” “你的意思,就是保留火种?” “对,大王,属下就是这个意思。” “很不错。”何希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似乎,也正是他想要的。 “上官统领,”他伸手拍拍上官庆的肩,“你真是和本王想到一起去了,只是我们之间,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联络呢?” “我们完全,可以从明面转入地下,在各个地方开酒肆,茶楼,甚至是随意一家店铺,明面儿上,只是一般的茶肆,事实却是我们的联络据点,一旦有事,可以飞鸽传书,瞬间天下响应。” “联络据点,飞鸽传书?”何希的眼眸快速转动着,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脑海里闪过前世游击战,和敌后特工队的片断,其实,他们这样,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机动作战。 “不错,”何希沉吟,“倘若咱们把所有的力量转下地下,不但可以避免所有人对我们蓄意打击,而且可以悄悄壮大,旁观他人的的战局,随时抓住机会,发起反击!” “正是如此,所谓,变主动为被动,变被动为主动,主动与被动之间,往往是可以互相切换的。” “如此甚好。”何希点头,“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且让他司徒奔得意些时日。” 两人计议方定,朝火堆的方向走去,那儿,几名士兵正围着一只吊锅煮野菜汤喝,野菜汤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倒颇引得人馋涎欲滴。 何希从一个士兵们手中拿过只碗,舀了碗汤,慢慢地喝着,一边喝一边道:“诸位,觉得这汤的味道如何?” “人间极品。”其中一名士兵由衷赞道。 “哈哈哈哈。”何希朗声大笑,“今日之遭际,真可永载史册也,诸位,若能伴何希渡过眼前难关,将来必以富贵许之。” “诺!”士兵们慨然应答。 “来日必以富贵许之?”一声冷谑蓦地传来,“却不知何大王,还有将来乎?” 一句话未落,众人脸上均是色变,纷纷拔出腰刀来,围在何希身边。 篝火明灭间,却见司徒奔的身影缓缓浮出。 “何大王,你大概想不到,短短数日,咱们便又再次相见吧?” 何希心中千百个念头齐齐打转,他实在没有想到,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这司徒奔是如何找到自己的?难道说,军中有奸细?但是眼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何希踏前一步:“司徒大王,计不如人,何希希认栽,只是能否请司徒大王大人大量,任这些人离去呢?” “你是说――他们?”司徒奔的视线缓缓从上官庆贾乾等人身上扫过。 “不错,”何希的神情坦荡依旧,“你虽然派兵将我等围住,但倘若我等拼死突围,不一定就丝毫没有胜算,倘若,我何希愿以一己之性命,换得他们之平安,未知如何?” “你的性命?”司徒奔上下打量他,忽然仰天大笑,“何希啊何希,到了这个节骨眼,你难道还觉得,自己是那个坐在陇城之中,指挥千军万马的昶军大王吗?你觉得还有资格同本王谈条件吗?” “有。” “凭什么?” “凭,我是何希。” 不知道为什么,倘若这句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只能引来一阵嘲讽,可是从何希嘴里说出,却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威势。 一时之间,场面静寂到极点。 司徒奔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 这是他的对手。 兵败如山倒,却依然能有这样的气势,果非寻常人等。 此人若不死,必为大患。 “好。” 司徒奔给出答案:“他们走,你自己引颈自刎吧。” “大王。”其他人尚未开口,上官庆已然冲了过来,“大王。” 何希一摆手,脸色平静如常:“上官庆听令。” 上官庆愣了一瞬,方才近前:“末半在。” “命你率领本处人马,速速撤退。”何希说完,转头看他一眼,“后续事宜,都交给你了。” “大王?” 只是转瞬间,上官庆便拔出腰刀,举向空中,大声喊道:“庆愿与大王同生死!所有的昶军兄弟们,倘若还记得当日情义,那就拿起你们的武器,守卫你们的大王!” 士兵们纷纷响应,聚集到何希身边,当然,也不排除有那等真怕死的,早已悄悄缩进草丛里,准备溜走。 何希感慨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些人的脸庞,当此危急关头,舍生死顾道义,让他看到一丝人心的光明。 何希便不言语了,转头看着司徒奔。 司徒奔也看着他。 他们就那样久久地对视着。 “何大王,你越是如此,本王越欲置你于死地,”司徒奔握住马缰,仰天而叹,“可悲啊可叹,一代枭雄,竟是如此末路。” 他说罢,缓缓朝后退去,露出后方密密麻麻寒光闪烁的箭矢。 何希还是依旧那般坦然,直挺挺地站立着。 弓弦的呀呀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谁敢伤我王?” 蓦然听得树林外一声震吼,接着灯火通明,马蹄得得,踏得山响,司徒奔转头看时,却见一条身高数八尺的汉子,抡着杆长枪冲杀而至。 “放箭!”司徒奔一声高喝,顿时箭矢如蝗,都朝那男子身上射去,而那男子竟浑然不惧,手中长矛舞着有如团风,左突右挡游刃有余,忽然发一声高喊,长枪脱手,直取司徒奔面门! 饶是司徒奔闪得极快,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险! 见司徒奔遇险,陇南军的人也纷纷后撤至他身边,双方顿时成了对峙之势。 牟烈! 一看到这个人,何希和一众人等皆沉默,再想起他之前在陇城之下迎战查查昆,也是果敢过人,难怪有这胆识,敢挑战司徒奔。 “末将救驾来迟,请大王见谅。”牟烈收了长枪,趋步走到何希跟前,纳头便拜。 “牟将军何出此言?”何希赶紧将他扶起,“将军勇武过人,实乃苍天赐本王之福星将星!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众人轰然叫好。 司徒奔坐在马背上,两眼死死盯着何希。 有一种机关算尽,最后水落花谢的感觉。 难道老天,真地不亡何希?倘若失去今日今时之机会,他司徒奔要想要除掉何希,将难如登天! 司徒奔紧紧地握着缰绳,脑子里快速思考着,要是硬打,自己能有几分胜算,杀了何希,若是就此溃走,是不是又太没面子? 何希脸上看着虽乐呵,心却悬着,牟烈出现得虽是意外,但司徒奔毕竟重兵将此地围住,倘若双方冲突,必起刀兵。 就在司徒奔尚有迟疑时,后方忽然又有人来报:“大王,又一支军队来了。” “什么?”司徒奔吃惊着实不小,他不知道何希到底布下了多大的阵势,对于双方情形的估量也越来越有些不清。 最后看了何希一眼,司徒奔掉头而去。 “哦!哦!”空地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乍然脱得此难,何希也是欣喜异常,拉着牟烈的手满怀感慨,“牟将军,此次救驾,功劳非凡,本王深谢将军。” “大王过誉。” “不过,敌虽退,却难保他再来,贾乾。” “末将在。” “你带一支人马,到处巡查,以防万一。” “是,大王。” 何希又奔回陆宛玉身旁,携起她的手:“玉儿,你觉得怎样?” “大王不须担心。”陆宛玉表情平静,“只要大王无虞,玉儿就无虞。” 何希松了一口气,在原处来回走动,他因为陇城兵败而失去的自信再度复苏,眼下虽不能想着收复失地再战天下,但,盘算自保却是绰绰有余的。 当下是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所有人休生养息,至于失去的城池,可以再夺回来,只要有人在,要想抢天下,并非难事。 “大王。”一个普通士兵忽然走来,朝他拱手。 “何事?” “小的倒是知道,这附近有一处山谷,极适宜藏兵,大王可先退到那里,据关而守,反正,现在保住有生力量,避免再被袭扰,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何希略觉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马龙。” “现居何职?” “只是一名百夫长。” “好。”何希连连点头,“你好好地做,将来必有出头之日,陈泰。” 何希叫过一名副将:“你率一千人马,跟着马龙,先行探道。” “是,大王。” 陈泰点齐一千人马,跟着马龙离开,何希仍在原处。 夜色深沉,营地上燃起一堆堆的篝火,何希攒眉站在树下,望着深黑的夜空,不言不语。 “大王。”陆宛玉走来,“大王在想什么?” “是玉儿。”何希却似想得入了神,转身握住陆宛玉的手,发现她纤指冰凉,眉头不由微微挑起,“夜太深,寒气又重,你为何不去歇息呢?” “大王,你也歇息吧。”陆宛玉看着他,眸中满是深情,“看这些日子,你都消瘦成什么模样了。” 何希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自嘲地一笑:“都是本王无用,沦落到这样的田地。” “大王何必说这样的话?”陆宛玉握紧他的手,“去歇息吧。” 两人携手走到帐边,何希亲手撩起纱帐,扶陆宛玉进去,看着她躺下,拿过被褥替她盖好,然后褪去外袍,在她身畔躺下。 ------------ 第37章 低估了对手 次日清晨,何希坐在火堆旁,正慢慢地喝着粥,陈泰领着人马回来:“大王,那罐子口确实是个藏兵马的好去处,只是。” “只是什么?”何希抬头,非常淡然地看着他的脸色。 “只是――易进不易出,易守不易攻。” “照你的看法,是不该那里了?” “倒也不是。”陈泰仔细思忖一番,道,“属下只是觉得,大王或可将兵马分成三批,谷内一批,谷口一批,另外,在山中还可散放一些人马,随时作援引。” “哦?”何希眼里掠过一丝深色,旋即点头,“不错,正该如此,既然你想得如此周密,那这件事,便交与你去办。” “谢大王。” 及至中午,大王开拔,何希将陆宛玉送上一辆马车,亲自坐在马背上押送,后面随着两百步兵,再后方是牵着马的骑兵。 因为山势太陡峭,很多骑兵根本无法通过,何希只好令他们将坐骑散放在树林里,轻车简从,继续登山。 是日傍晚,大军抵达葫芦口,仔细瞧去,那葫芦口果然峭似一只葫芦,内里颇为宽阔,口子处却只有小小的一道。 何希令两名亲兵进去查探情形,然后携着陆宛玉下了马车,缓缓走进峡谷内。 “爱妃,你小心些。”何希始终稳稳妥妥地扶着陆宛玉。 终于,所有人都入了谷,何希细看四周地形,果然十分地适合驻军,便命令所有人马停下,安营扎寨,起灶做饭。 不一会儿,营地上便热闹起来,因为危机已去,士兵们脸上都有了笑容,有的甚至三五一群围在一起,讲着笑话。 何希将陆宛玉扶进专为他们搭建的帐篷里,再又走出,走进士兵们中间。 看着这些年轻的汉子,他的眼中满是感慨――虽然历经陇城大败,但他们对于他的信任却分毫未减。 “大王,喝碗肉汤吧。”有士兵递过来一只粗瓷碗,何希接过来,端在手上仔细地看着,见那汤面上浮着一层油,里有有几块肉,他喝了一口,觉得味道很奇怪,于是抹把嘴唇道,“这是――什么汤?” “马肉汤。” “哦。”何希把汤碗搁在地上,“若是煮好了,就分给大伙儿吧,这些天来,大家人困马乏,赶紧歇息,两日后开始操演。” “是,大王。” 草地上再次热闹起来,士兵们纷纷喝汤,吃饭,不亦乐乎,何希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 大概因为草地上人太多,他脑子比较混乱,有些失去判断力。 或者,感觉像是回到追云谷中,那段无组织无纪律的日子,兴之所致,打到哪里便是哪里,根本毫无章法可言。 紧接着,何希又想起陇城之败――为什么当时,明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会败得那样惨? 是自己低估了司徒奔? 司徒奔…… 何希先是咬牙,接着却释然,如果不是司徒奔,他大概也不会看到昶军的弱点――要对付凶狠的狼骑兵,他们无论战术,速度,仍然是差好几个档次。 其实也不奇怪,自从占据陇城之中,昶军活动的范围只在陇城一带,并不需要四处游动作战,而狼骑兵则是机动作战为主,扫荡攻陷城池,讲的就是速度和突袭力,攻其不备。 倘若自己连狼骑兵都战胜不了,又要如何图谋天下呢? 何希深深地思索着。 “大王。”葫芦口处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声,何希一怔,旋即抬头看去,却见张祥与上官庆并肩而至。 “张参谋,上官统领!”何希腾地跳了起来,眼中满是惊喜。 “大王。” 张祥和上官庆相视一笑。 “你们两个,”何希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居然还一脸轻松,似乎对陇城之败毫不在意?” “大王,比起整个天下,陇城何值一提?” “好大的口气。”何希将双手环在胸前。 “难道,大王不是这么觉得的?” “这话,咱们兄弟几个说说还罢,倘若再给第三个人听见,必定会笑话咱们。” “笑话咱们什么?” “风大不怕闪了舌头。” 何希自嘲地笑了,上官庆和张祥也笑了。 “来。”何希将他们二人叫到火堆旁,盘膝而坐,用树枝十分随意地拨弄着火堆,“你们且说说,当下我等该当如何?” “司徒奔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只是眼下,他也没有剿灭我们的实力,更何况,因为――” 提到那个地方,张祥仍然是停顿了一下,生怕触及何希心中的隐痛,见何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张祥才接着道:“因为瓜分陇城一带的土地,百姓,司徒奔和西梁,东齐之间也是矛盾不断,暂时顾不上我们,我们可借此机会,再次壮大声威。” “可是本王怎么觉得――”何希沉吟,“这件事总像一颗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开来。” “炸弹?” “是啊。”何希站起身来,徐步走动,“其实,抢这些地盘城池都没有什么用,所以,本王在想,是不是绕过这些步骤,直接问鼎――” 张祥和上官庆对视一眼:“大王可是想,攻打孟京?” 何希摇头:“你们看咱们现在,六十万人马只聚齐两万,如何攻打孟京?打下来又怎么样?能守得住吗?倘若守不住,又有何意义呢?” “那大王的意思是?” “本王还没有想好。”何希转过身去,继续来回踱着步子――他感觉自己的想法隐隐成形,但是在现实中操作起来,似乎是困难重重。 而且,现在这盘面看起来,似乎异常复杂。 毫无疑问,司徒奔董恒之辈,最后的目标也是孟京,只是眼下,他们仍然得彼此争夺地盘,谁抢的地盘越多,将来的胜算也就越大,在这场厮杀中,自然会有人落马,只是不晓得是谁。 何希遭遇陇城之败,不过是因为低估了司徒奔的力量,吃了个冷不防,只是,他现在弱了,也引不起董恒他们的注意,倒可以敲敲边鼓。 所谓弱极必强,强极必弱,再怎么弱的人,只要用对了力,亦可变得极强,再怎么强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弱点。 敌人的弱点,就是我的机会。 只是,总这样被人家打得逃跑,显然不是何希所想看到的。 他离主宰天下的距离,到底还有多远呢? 章 希望 “本王。”何希思索了很久,方才一字一句地道,“想――分散行动。” “分散行动?” “是的,”何希认真地沉思着,“倘若从现在起,咱们化妆成寻常百姓模样,混迹于市井之间,以贩夫走卒为生,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皆是一愣。 “方今天下割据,群雄并起,都是冲着那皇位而去,可有多少人知道,皇位之前腥风血雨,不知要枉杀多少性命,如果能安稳一生,如何不选择安稳呢?” “大王所言也有理。”底下便有人应和。 “本王已经想好,从明日起,所有人等分批次离开山谷,或回原籍,或投他处,或隐世间,只要咱们不在一处,那无论怎么,都是非常容易的。” “嗯,如此,化明为暗,化被动为主动,确实不失为上上之策。” 何希与张祥贾乾商议一番,均觉得此议可行。 “咱们先各行其事,待到时机成熟,再重新聚在一处,再图霸业。” “谨遵王命。” 看着眼前这些仍然慷慨激昂的面容,何希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感慨――或许,经过这样一番风雨洗练,他们将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张参谋,贾将军,便在此先与二位道别,望多多珍重。” “大王,也请珍重。” 张祥和贾庆都深深地向何希鞠了一躬,这才离去。 待众人离去,何希方才走回火堆旁,看着篝火默默不语。 “大王。”陆宛玉走过来,也在他身边坐下,拿过何希的手,轻轻握住,“大王可是不悦?” 何希摇头:“从明日起,大王二字免用,还是称公子吧,你也改称夫人,可好?” 陆宛玉依偎着他,唇边淡淡浮起几许娇笑:“看大王这话说得,玉儿何曾抱怨过什么?” “玉儿。”何希轻轻地搂住她的双肩,一颗心安定下来。 “大王你看。”陆宛玉抬头示意,何希看去,却见空中一轮月华皎皎,莹洁如雪,朗照四方。 “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如此美好的月光。”何希浅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夫妻俩久久地对视着,一时间都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从第二日起,昶军化整为零,进入了漫长的潜伏期,这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一段十分难熬的冰冻时光,然而,哪一支开创霸业的队伍,又可能一次成功呢? 或许,你会失败,再失败,失败得很惨,然后再失败,直到头破血流,如果你可以再次站起,就可以看到旭日的光芒! “刚出锅的热包子!” “烧饼,好吃的烧饼。” 大街上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对混迹于人群中的普通夫妻。 女子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小腹处已经微微突起,脸上带着柔美的笑,偎在自家相公身边,看上去确实是一对非常般配的爱侣。 “夫人,要买点什么?”一个摆货摊的中年男子热情招呼道,女子温婉目光从摊子上扫过,浅浅一笑,转身走开。 好久了。 没有感受到这种寻常人的生活,寻常人的快乐,何希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感觉整颗心都欢悦起来。 陆宛玉始终拉着他的胳膊。 “糖葫芦,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 “玉儿。”何希拉拉陆宛玉的小手,“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那就来一串儿吧。” 走到小摊前,何希掏出四枚铜子儿,买了两串糖葫芦,都给了陆宛玉,陆宛玉拿着糖葫芦,心中像喝了蜜一样甜。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将整条街道照得分分明明。 “嗳嗳嗳。”忽然,行人纷纷走避,接着便闻一股恶臭,一个头发篷乱,衣衫破烂的男子走来,口中不停地唱道:“龙隐乾坤四海小,凤没羽翼天地宽。” 走到何希跟前,他忽然顿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何希上下打量,然后稽首道:“公子,好面相,好面相啊。” 何希向来不爱理这些江湖术士,只他这般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谁知对方哈哈一笑又道:“帝王将相本无算,一登九顶便点睛,可惜啊,可惜。” 何希心内一动,很想追上去问个究竟,但道士大袖飘飘,却已然去得远了,何希看着那人的背影,久久出神。 “夫君?夫君?”陆宛玉拉拉他的手。 “无事。”何希收回神,柔声问道,“你还想买些什么?” “也没什么好买的。”陆宛玉淡淡一笑,“夫君,要不,咱们回去吧?” “也好。”在外面逛了这半日,何希也觉得有些倦乏,便携着陆宛玉一同离去。 回到暂时租赁的小院里,见雪儿已经煮好午餐,何希便沐了手,因向雪儿道:“且取碗与汤勺来。” “是。”雪儿答应着离去,不多会儿拿着汤碗与勺子走来,何希接过碗勺,自盛一碗汤,先细尝了尝,觉得味道温度都还好,才递与陆宛玉,陆宛玉接过碗,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浅浅地喝着。 院子里安静到了极点,只偶尔听见头上树叶儿唰唰地响。 何希闭上眼,十分安恬地享受着这一切。 陆宛玉摆手令雪儿退下,自己坐在石桌边,静静地陪着何希。 ------------ 第38章 意乱神迷 过了许久,何希方才缓缓地睁开眸子,瞧着陆宛玉温文一笑,两人都是那样恬淡的人,对于世间很多事,原也不计较来着。 忽然,陆宛玉黛眉微微朝上一扬,何希赶紧凑过来,细声问道:“怎么?” “是这孩子。”陆宛玉指指自己的小腹,“他刚刚,踢了我一下。” 何希不由嘿了一声,半蹲下身子,凝神看着陆宛玉的小腹,想着那小孩儿的模样,心里快慰异常,便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陆宛玉的小腹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忽然,小孩儿伸腿踢了一脚,何希立即惊喜地叫起来:“他动了,他动了!” 瞧着这样天真可爱的他,陆宛玉心中但觉欢快无比。 孩子…… 何希忽然觉得,这世界是如此的温馨,如此的完满,尤其是面前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太多。 雪儿在一旁看着,心里觉得也是暖洋洋的。 公子,夫人,无论如何,你们俩一定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晚间。 夫妻俩站在窗前。 “何希你看,月亮出来了。” 何希轻轻揽着陆宛玉的眼,视线穿过轩窗,果然看见一轮明月,宛若冰盘。 “我多么希望――” 何希忽然深叹。 “夫君希望什么?” “希望天下家家户户皆能团圆,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希望每个人,都健康,快乐,希望……我有太多的希望。” “夫君就是心存仁念。”陆宛玉微微轻叹,她当然也不想看到,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陆宛玉宽慰他,“夫君,天天人人都像夫君这样想,自然一切太平。” “嗯,”何希朝空中再看了一眼,“天色也不早了,玉儿,去睡觉吧。” 何希扶着陆宛玉,走到床榻边坐下,亲自替陆宛玉脱掉外衣,扶她上榻。 陆宛玉躺在榻上,卸去钗环,任由满头青丝流泻一枕。 何希也在她身畔躺下,但觉心中着实快慰无比。 也许,倘若放弃王图霸业,他也可以做一个温柔知趣的丈夫。 对一个男人而言,江山重要,然则妻子儿女,也同样重要。 眼见着渐渐入了秋,陆宛玉的小腹一天天隆起,何希和雪儿将小院布置得温馨而舒适,单等小婴儿降世,雪儿去市集买了很多的布料和针线,亲自缝制婴儿的小衣小衫,每做好一件,便放在石桌上,看去甚是可爱,何希自取一件把玩,也不由得赞雪儿手巧。 雪儿一边绣,一边抿唇笑道:“公子,你只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夫人和小公子的。” “这个自然。”何希点头而笑,又嘱咐雪儿几句,自己便起了身,出小院奔街市。 他们现在身处之地,乃是南晋制下,倒也安泰,听说南晋王洪祥春十分贤明,御下得体,故此南晋倒表现出一出乱世中的安然,让人生出想长居此处之感。 何希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脑海里却思索着别的事,走着走着,忽然行至一家门面甚为古朴的店铺前,抬头看去,却见其上写着三个字:浣玉斋。 何希一时兴起,便抬步迈进店中,却见两旁皆是红木柜,里面放着一只只精美的玉件。 何希在左边第二只柜子前立定,仔细地看着里面一只玉壶。 “公子。”一个样貌斯文俊秀的男子走来,“可要打开柜门细观?” “不用。”何希摆手,“就这样看着便好。” 男子便敛袖行了个礼:“既如此,客官请随意观赏,倘若有需要,可至柜台处询问。” 何希听他说话彬彬有礼,不由转头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含笑点头,男子便旋身走开了。 何希目光继续从一只只玉件上扫过,最后停在一支玉簪上,心内一动――他与陆宛玉成婚数载,还从来不曾赠她何物,不如今日。 “掌柜的――”何希转头,正要招呼那掌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娇笑着,接着一名身穿水红缎裙的女子,扶着个梳双鬟的丫环走进。 乍然看见这女子,何希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见那女子眉目楚楚,额心间贴着一点花黄,娉娉婷婷有如画中之人,见之令人忘俗。 “周姑娘。”掌柜的赶紧从柜台后走出,“姑娘今儿来得巧,刚好店里进了好些个新品呢,姑娘赶紧过来细瞧瞧吧。” 女子略一点头,浅浅扫了何希一眼,便走到柜台前,掌柜又回到柜台里,端出几只檀木匣来,搁在桌上,揭开那匣盖,但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六只水墨纹的玉镯。 “姑娘,”老板殷勤地道,“这些都是新来的,你好好细瞧瞧。” “嗯。”女子唇边扬起丝浅笑,拿起其中一只玉镯,正要往手上戴,忽然触到旁边男子热辣辣的视线,不由得转头,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何希只是那样直直地看着她。 不晓得为什么,他一看到她,整个心都欢跃起来,像是要奔跑呼叫,那种力量,跟见到陆宛玉第一眼时,有很大的区别。 “公子?”女子显然不太懂他这表情什么意思,略觉惊讶地喊了一声。 毕竟是在人家店里,何希只能强令自己转开头。 没一会,女子和老板谈好价钱,让他把那些玉镯子收好,包裹妥当,然后稳稳当当地接过,转身出了店门。 “老板。”何希这才走到柜台前,沉声打听,“这女子是谁?” “公子。”老板抬头看他一眼,眸中隐着笑意,像是尽知其心,“您也是瞧上她了?” “我……” “公子,我奉劝您一句,最好别动这心思,周家家大业大,恐非公子能够高攀啊。” “是吗?”何希听了,倒也不置可否,“你只需详尽地告诉我,她家在何处,可曾许人?” “这周家姑娘,家就在前面北街上,豪门巨富,有权有势,周姑娘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绝,人才更是千里挑一,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是人家一个都没相中。” “一个都没相中?” “是啊,”掌柜抬手摸摸下巴,“周姑娘及笄时,曾请高僧来替她相过面,都说她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何希心中已然有如九天轰雷。 “公子?公子?”掌柜又喊了几声。 “我知道了。”何希也不知道自己胡乱答应了什么,忙忙从店里出来,只觉满街道人影晃动,令他心中百肠俱结。 他从来不信,有什么相思之劫,为何一见到你,竟然神思不属如此? 何希昏昏然茫茫然,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满心里想的,只是那女子音容笑貌。 “公子,公子。” 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将他扯住。 何希抬起头,目光微弱地看了她一眼。 “公子?”雪儿好奇地眨着他――就这么会功夫,公子怎么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也似? “你叫我?”何希咧唇傻笑。 “公子?”雪儿被吓坏了,赶紧拉着他又拖又拽,“你这是怎么了?” 何希是真地傻了。 “了不得了。”雪儿三魂走失两魂,扯着何希,把他拉回小院中,进门便喊道,“夫人,夫人,了不得了。” “出什么事了?”陆宛玉赶紧出来,瞅见何希面色紫胀,两眼发直,心中也是一惊,她嫁与何希数年,还不曾见过他如此。 “夫君?夫君?”陆宛玉赶紧近前,抓着何希的手不停摇晃,“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何希抬头,神情茫然地看她一眼:“你是谁?” 陆宛玉这次是傻了:“夫君,你连宛玉都认不得了吗?” 看清楚陆宛玉的脸,何希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却瞧着她怔怔落下泪来。 陆宛玉和他成亲日久,深晓他心性,不禁也哭了,只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如何出去一趟,便弄得如此境地?” 何希哪里说得出话来,更因为对着陆宛玉,也不好说自己的心事,末了只是一叹:“一会儿便好。” 说完,何希进了自个儿的屋子,把自个儿给关了起来。 “雪儿。”陆宛玉转头又去瞧雪儿,“你说是怎么一回事?” 雪儿摇头:“我本在大街上走着,抬头忽然看见公子,丧魂落魂,我便上去将他扯住,谁知他只是对我傻笑,竟不像往日清明模样。” “是吗?”陆宛玉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纵然是她,也揣测不到男女私情上去,只因何希这些年,南征北战,所见的都是些大男人,再则,何希所见之女子众多,也未曾见他对哪一个有特别的意思。 陆宛玉坐在那里,第一次犯了踌躇,许久许久不作声。 雪儿也不敢随便搭话,只因这事,确实有太多的不明白。 晚间,陆宛玉去敲何希的门,何希开门让她进去,夫妻俩对立站在床前,久久不言。 “夫君,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否能与宛玉直言?” 何希心中起起伏伏――这样的事,能直言吗?他和陆宛玉之间,本来就容不得第三人,倘若有第三人介入。 罢了。 自己一生,绝不能负宛玉。 “玉儿。”何希近前,携起陆宛玉的手,深深望进她的眸底,“玉儿无须多言,为夫一生爱玉儿,绝不敢负。” 陆宛玉何等聪慧,一听这话,倒明白了许多,倘若是寻常女子,必定已然闹起来,陆宛玉却只温声抚慰何希:“夫君不用再想什么,且睡吧。” “玉儿。”何希握紧她的手,“你要信我。” “夫君相信自己吗?”陆宛玉却只淡淡看他一眼。 何希顿时不作声了。 “睡吧。”陆宛玉亲自替何希脱去外袍,扶他上榻,服侍他睡下,又拿过被子替他盖上,然后自己坐在床边,怔怔出神。 陆宛玉并非小肚鸡肠的女子,况且,她也从来不曾轻看何希,眼下何希或在难境,但将来如何却着实难料,若然有一天,何希成就霸业,身边依然会有很多的女子,她们年轻漂亮,甚至个个身怀绝艺,或饱读诗书,或琴棋书画皆通,那时,她又要如何自处? “玉儿。”何希见她久久不作声,遂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陆宛玉摇头。 “在生我的气?” “没有。” “玉儿。”何希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到底怎么回事?且细细地告诉我。” 陆宛玉还是不肯答言。 何希急得脑门儿上直冒汗,忍不住急躁起来:“你倘若真生气,打我骂我都使得,何苦只是折腾自己?” 陆宛玉转过头,瞳色深凝。 “夫君,你且说实话,对玉儿之心,可有改变?” 何希只觉头顶像是猛地打了个焦雷,震得他浑身动弹不得。 陆宛玉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玉……”何希抬手,胳膊却僵在空中。 陆宛玉出了屋子,掩上房门,立在树下,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那一轮明月,清辉宛然如雪。 是几何时,耳鬓厮磨,两心相许,是几何时,你许下那般沉重的誓言,难道如今,都已经化成飞烟? ------------ 第39章 流氓地皮 何希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中,也只觉胀头胀脑,耳中嗡鸣。 想起陆宛玉这一路上,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吃尽人世多少悲辛,可却从未有半点怨言,何希不知该如何自处,赶紧着起身,披衣而出,却见陆宛玉站在树下,只影孤单。 “玉儿。”何希赶紧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胡思乱想,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陆宛玉转过脸,看着他却微微一笑:“夫君何必起这样的誓?能让夫君动念,那女子只怕也世间罕有,宛玉,倒好想见上一面。” 何希脸色紫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去睡吧。”陆宛玉仍然道,扶着何希回到屋中。 自那日后,何希每天只在家里陪着陆宛玉,倒是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安静,偶尔出去逛街,也是与陆宛玉一道。 秋渐渐地深了,陆宛玉小腹高高隆起,快要生产,何希和雪儿布置产房,又请东街产婆过来细瞧,产婆说再有七八日即将临盆,何希这才收了对那周姓女子的心思,安静待在陆宛玉身边,陪着她待产。 这日,陆宛玉斜倚在熏笼上,慢慢地做着针线,雪儿另拿一件小衣服,靠在窗下,精细地纫着针脚,口里说着闲篇,逗陆宛玉开心。 陆宛玉把根针往头上插了插,忽然喊了一声:“雪儿。” “啊?”雪儿蓦地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陆宛玉定睛细瞧她许久,才道:“你可有想过嫁人?” “嫁人?”雪儿怔住,“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夫人打算不要雪儿了吗?” “那倒不是。”陆宛玉摇头,“但女儿家,终归是寻个人家的好。” 雪儿垂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呆呆不语。 “瞧你这模样,想是从来没有见过,令自己满意之人?” 雪儿仍然不说话。 “罢。”陆宛玉缓缓将针线给拉出来,“我也不催迫你,你愿意嫁,那便嫁,倘若不愿意,我一辈子养着你。” “真的?”雪儿放下针线,凑到陆宛玉身边,半蹲下身子,抬头深深看进她的眼眸,“夫人,你真是太好了,雪儿做牛做马,也愿意跟着夫人……” “你这孩子。”陆宛玉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雪儿眼中却有了泪光:“其实这件事,雪儿已经想过很多次――这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可靠之人?纵然天仙一样标致的人物,被他们娶了去,左右不过是三五年的光景,便又丢开,男人若不富贵,跟着一辈子受罪,男人若富贵,罕有不朝三暮四的,雪儿左思右想,还不如一直跟在夫人身边,临老,只求夫人给奴婢一个名号,赐一块坟地便好。” 陆宛玉听她说得酸楚,心中也甚为苍凉,当下点头:“一切随你。” 她默了一瞬,又道:“你虽这么说了,但也未晓人事究竟如何,倘若……” “将来之事,那就将来再说吧。”不等陆宛玉把话说完,雪儿已然道。 陆宛玉便不再说什么了,再想她们主仆俩,确实也情谊深厚,再比不得旁人的。 做了会儿活,雪儿觉得身子有些酸麻,便站起身来,端着笸箩出去,陆宛玉看着她的背影,却陷入沉思之中。 没一会儿,何希走回来,瞧她神色怔忡,近前问道:“怎么了?” “刚刚雪儿同我说,她准备一生不嫁,陪在我身边。” “是吗?”何希略一思忖,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你身边缺个可靠之人,将来若是事成,封她个女官,若是事败,倒也不悉不能养活她。” “你确定可以养活她?” “确定。” “那我便把她收在身边了,其实雪儿也挺可怜,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没有一个人,只同我亲近。” “她既存了这个心思,必定对你十分笃定,是再无更改地了。” 夫妻俩闲叙了一篇,陆宛玉小腹忽然一阵抽痛,何希赶紧蹲下身子,压低嗓音道:“怎么了?” “他,他踢我。” “让我瞧瞧。”何希蹲下身子,将右耳贴在她的小腹上,仔细听了小片刻,“这孩子还真是活泼伶俐,似乎能听懂我的话。” “是吗?”陆宛玉眼里闪过丝惊喜。 “当然了。”何希拍着她的小腹,“炯儿乖,炯儿乖。” “你叫他什么?”陆宛玉一怔。 “炯儿啊。”何希抬头看她,“我已经想好了,给他取个名字,叫何炯,将来他肯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要是个女儿呢?” “没关系,也可以叫她何炯,怎么样都好。” 七八日光景过去,这天傍晚吃过饭,陆宛玉的小腹果真疼痛起来,何希让雪儿去叫来产婆,产婆里里外外忙进忙出,跑得囫囵圆。 “夫人,您用力,您用力。” 陆宛玉躺在床上,但觉下身痛得十分地厉害,两手紧紧扣住床边,额头上汗珠滚滚。 何希在门外不住地走来走去,也是急得浑身直冒汗。 这孩子甚是折腾人,从傍晚到次日凌晨,四个时辰的煎熬后,蓦然一声响亮的婴啼,房内传出产妇惊喜的叫声:“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是什么?” “是个小公子!” 何希顿时开心极了,冲进房中,正待去抱那个婴儿,产婆却一闪身:“小公子刚刚降世,身上还脏着,且让老身去洗一洗。” “好。”何希搓着手,连连点头,又凑到床边,定神去看陆宛玉,“玉儿,你辛苦了。” “没事。”陆宛玉脸上却满是笑容,“我们有儿子了。” 没一会儿,产婆回来,将襁褓递给何希,何希接过看时,却见那小婴儿相貌堂堂,一双拳头紧紧地攥着,看上去可爱异常。 “得得。”他抱着小婴儿逗弄,脸上满是慈爱。 “何公子。”产婆搓着手,“老身的事已经做完,那――” “雪儿。”何希叫过雪儿,雪儿会意,便去内室取了十两银子,出来交给产婆,产婆接了银子,脸上乐得跟开了花似地,朝着何希连连作揖,又说了一大堆讨喜的话,这才去了。 雪儿忙前忙后,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小何炯,何希也帮着做。 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乐乐和和,凭添无穷喜气。 孰料这日一帮人忽然闯来,声言要收保护费,是时何希正坐在院中劈柴,手中一柄斧子舞得呼呼直响。 “谁是当家的?”为首之人双手往腰间一叉,粗声粗气地道。 “我是。” “你们当交四两银子保护费,给吧。” 何希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对方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这是规矩,不明白吗?” 何希心中冷笑,他哪是不明白规矩,只是清楚一件事――这年头,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都是谁的拳头硬,谁就说了算。 当下,何希倒也不想跟他攀扯,转头朝屋子里喊了声:“雪儿。” “嗳。”雪儿应声而出。 “你去,取四两银子来。”雪儿点点头,折身回到屋里,很快又走出来,掌中托着那四两银子。 何希放下斧子,站起身来,接过银子,递与那人。 原本想着此事就这样了结,谁知对方接过银子掂掂,却并没有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雪儿。 雪儿脸上浮起几许薄怒,转身正欲走,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忽然伸手扯住雪儿的胳膊:“丫头,跟大爷耍子,大爷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雪儿忍着心中怒气,淡然道:“这位爷,还请你放手。” 对方嘿嘿冷笑两声,脸上的肉扯动着:“装什么清高?让大爷亲亲,乐乐。”说完,他一把将雪儿给拽过来,就往她脸上亲去。 “砰!”一根木头恰在这个时候飞过来,正中那人的后脑勺,那人愣了愣,转回头看着何希,接连晃了好几下,才伸手指着何希的脸,“你,你敢打爷?” “打你又怎么了?”何希眸色冰冷。 “你,你,”地皮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来,目露狠光,“量你是不知道爷的厉害。” 他叫嚣着,扑向何希,何希抄起一根木棒,拦腰将地皮扫倒在地。后面几个人一看不对劲,纷纷抄起家伙,恶狠狠地扑向何希。 “公子,小心。”雪儿失声大叫,何希却不见慌乱,几个回合间已经将所有的泼皮全都打倒,地皮们一看不是他对手,转头一溜烟跑了,单留下最开始找麻烦的那个人。 何希走过去,一脚踏上他的胸口,目光凶狠地逼视着他:“从哪来的?跟谁混?” 地皮为祸一方多时,显然是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狠角色,面色微变,双手抱拳,连连告饶:“英雄,好汉,你放过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 “你有老娘还出来做这种缺德事。”何希重重地往地上呸了一口,“你老娘要是知道,早也被你气死了。” 地皮并无别话,只是不住地叩头,何希微微弯下腰,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你是哪个帮派的?上面还有人没有?有多少人?他们是干什么的?有没有见过你的大头目?” “我们,也不算什么帮派,只有一个带头大哥,会一些拳脚功夫,领着几十号人,在这一带,靠收保护费为生。” “原来是一帮地皮混混。”何希冷哼一声,收回脚,“算了,这种乱世,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怪不得你,我也不想伤你性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放你走。” 地皮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眼里掠过几许侥幸:“爷,大爷,您说,不管您说什么,小的都会答应。” “我的要求倒也简单得很,就是你从此以后不准再为非作歹,需要改邪归正。” “这……”地皮脸上流露出几许难色,“小的并非是想做坏事,其实小的,小的也有自己的难处啊,如今这世道,上哪混饭吃都不容易,大爷您何苦为难小的?” “那你就不能踏实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吗?” “什么小买卖?大爷您指点俺。” ------------ 第40章 一隅安宁 何希眉头微微蹙起,暗想似乎这一带确实也没什么买卖好做。 “那,你认识的人一般都是干什么的?” 地皮说起这个,倒是来劲儿了,清清嗓子:“那就多了,有娼门里混饭吃的,伢行里的,赌场里的,屠夫,棉花匠,抬死人的。” 何希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暗揣怎么都是一些不上道的。 “难道就没什么正经的?” “大爷您告诉我,什么是正经的?” “开店做买卖。” “什么买卖?纵然正经买卖,官府一抽税,那还剩下什么?咱们还吃不吃饭?” 确实如此。 何希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谢谢大爷。” “对了,”何希上下打量他,“如果当兵,你愿不愿意?” “当兵?”地皮一愣,接着问道,“大爷您是说,做朝廷的兵吗?” “当然不是。” “那大爷说说看,去哪里做兵?” “我这儿。” “您?”地皮竖起两只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您还收兵?” “不但招兵,而且买马。” 地皮忽然打了一个突,双眼盯着何希,不再动弹了。 “你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 “当然,当然,大爷的话,小的焉能不信?只是,”地皮抓抓脑袋,“大爷您什么时候招兵呢?” “没准儿。”何希将两只手笼在衣袖里,“或许哪天就贴榜文出来了,你不妨细瞧着。” “好嘞。” 地皮也只当随口一说,如今这乱世,谁的话可以信真?还不是答应一桩算是一桩。 “若大爷没有别的事,小的先去了。” “去吧。” 地皮松了一口气,掉头便走,何希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树叶。 零零星星,疏疏落落,偶尔一阵风吹来,便簌簌地往下掉。 何希回到屋里,见陆宛玉好好的,方才舒了一口气,再又想那地皮的话,却陷入沉思之中。 “夫君?”陆宛玉拉拉他的手,“在想什么?” “那个地皮。” “地皮?”陆宛玉眨了一下水灵灵的大眼,“他怎么了?” 何希凝神想了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说那个地皮不靠谱,其实也不是,本来这乱世,哪有十分靠谱的事? 满大街都是那些追着银子跑的人,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大家都要讨生活嘛。 “夫君?”陆宛玉喊了一声。 “你别说话。”何希打断她,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就是是否要重新招兵,买马。 “夫君?”陆宛玉看出他正在想一些事,便凑上去问。 何希心里很是焦躁,但是当着陆宛玉,却是绝对不会发作的,反而很温柔地笑:“你在家里好好地呆着,我出去四处逛逛。” “夫君?”陆宛玉心里着实悬着,怕他憋坏了,但一时也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何希出门而去。 何希离开家后,沿着街道一路往前,心里却仍然在盘算,如何招兵,如何买马,如何迅速取得成功。 出门到大街上一看,满大街都是愁眉苦脸的人,讨饭的,吵架的,骂嘴的,何希越看越烦,晓得这些人也成不了事,根本不想理会,他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忽然凑上前来,拖住他的衣袖:“大哥,想要黄金吗?” “黄金?”何希有一瞬间的怔然,黄金当然是谁都想要,不过这人看上去―― “大哥。”对方把他扯到角落里,压低嗓音,脸上的表情很是神秘,“我跟您说,可千万别告诉旁人,我在西山上发现了一个黄金洞,咱们俩一起去掏,到时对半分帐,如何?” 何希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对半分帐?” “嗯。”对方满脸神秘,不住点头。 “你干嘛不自己做呢?”何希淡淡地打断他,丝毫不为所动。 对方见他如此,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不想要黄金?” “我不是不想要黄金,而是不义之财不当取。” 汉子一下愣住,像看怪物似地瞅瞅他,然后转头走了。 何希拢着手继续朝前走,如今满大街的人都是想着发财,哪里还顾得上道义,以及什么的。 其实大街上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何希略转了两圈,买了一包绿豆酥,便回到了院中,见陆宛玉站在院中洗头,便过去帮她把袖子给挽起来,拿皂角替她细细地抹。 待洗完头,何希扶陆宛玉坐在树下,拿了条湿巾轻轻地替她擦拭着。 陆宛玉一时没有言语,因为她感觉,何希现在的心情很平静。 她喜欢这样的他,不愠不火,守在自己的身边。 何希把她的发丝绾起来,总成髻子,又替她插上珠钗,看着镜中的她微微浅笑。 “夫君。”陆宛玉拿起他的手,贴在胸前,“夫君要是为什么事烦恼,只管告诉玉儿,玉儿虽不能替夫君解忧,但玉也不会……” 陆宛玉说不太下去,或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希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一定在想,如何才能重整旗鼓吧? 夫君…… 眼瞅着天色渐渐地昏暗了,陆宛玉站起身来,进厨房做饭。 袅袅炊烟升起,陆宛玉熟练地择着菜蔬,放在竹筛里洗净了,再放到锅里翻炒,不一会儿,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便上了桌。 “夫君。” 三人在桌边坐下,吃饭。 何希仍然在想着事情,他其实很想照顾好陆宛玉,奈何最近的事,似乎有些烦人。 吃过饭,陆宛玉收拾碗筷,何希起身离去,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他最近发现了一件事,但凡自己想得很好的事,放在现实中做去总是困难的。 说来这也是奇怪了。 为什么呢? 他有些想不明白。 “夫君。” 再次看见陆宛玉,何希有些烦躁,把手一挥,陆宛玉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看着何希大步流星地出了步,何希在大街上走着,一时也不想理会什么人,他认真地筹算着,要怎么才能尽快解决所有的难题―― 似乎感觉每一条路,都是死路,要想做活,而且是做得大活确实不容易。 他觉得前路有些茫然,而且看不清楚,要怎么,才能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并且尽快达到那个闪闪发光的目标呢?何希冥思苦想着。 他感觉自己的脚下似乎踩得炸弹,不小心引发就会炸得自己粉身碎骨,没有人喜欢这种感觉。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在一堵矮墙边,何希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对自己而言,目前最紧要的,是找一片合适的根据地? 不是。 根据地一占,别人也会峰拥而上,还不如没有的好,况且他想要的,也不是这个。 最好是直接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这样可以呼风唤雨,鼎立乾坤。 这个想法当然好,但是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他还是选择潜伏比较好?按兵不动,以静制动? 是啊,天下苍生关我屁事,一个人应该先做的,就是自保,在自保都没有余力的情况下,谁愿意去管其他人的死活? 主意一拿定,何希心中也安静了。 就自保吧。 退回去,守着那方小院,守着妻儿,对他而言,倒是绰绰有余的。 何希想清楚这层,便退了回去。 陆宛玉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窗前等着他回来。 “玉儿。”何希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捻着她的发丝,“我有件事同你说。” “什么?” “如果,我选择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再也不图什么霸业,你可愿意?” “当然了。”陆宛玉点头,“我愿意,夫君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夫君。” “哦。”何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便好,他就想这样。 “咱们还可以找一个远离红尘俗世的地方,没有纷争,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 “嗯。”陆宛玉点头,将前额轻轻地贴在他的胸前,“那就这样吧,我也不想看到夫君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无经地辛苦劳累。” “玉儿。”何希心中真地妥贴极了。 半世漂零,原来想得到的,便是这的结果。 “夫君。”陆宛玉抱着他,不言不语。 既然放下了天下,放下了大业,何希也觉得心里十分地安静,他之所愿,本来就是两个,一个就是一展胸中鸿图,另一个便是守着心爱之人过完一生。 如今娇妻爱子俱全,他何希已无他念,只愿余生安静,便守着妻吧。 “既如此。”他摩娑着她的脸颊,“明天,我们便收拾行李,离开此处。” “嗯。”陆宛玉微笑点头。 好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太平到老。 次日清早,陆宛玉便和雪儿一起收拾行李,打理妥当,把一切都搬上马车,夫妻俩也坐上车,一同离去。 马车沿着长长的黄土路一直往前,两旁的风景都甚为明朗,陆宛玉心里高兴,唇角漾起微微的笑漪。 乱世之中,能得一隅安静,那已经是再好不过了。 “卖花喽,卖花喽。”小女孩儿的叫声传来,何希撩开帘子看去,却见一个穿着布褂,提着小竹篮的女孩子正朝他们走来。 何希无意买花,正要赶着马车离去,后面几匹马忽然冲过来,将小女孩儿撞翻译在地,竹篮跌在地上,里面的花儿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呜呜……”小女孩儿捂着面孔,悲伤地哭起来。 陆宛玉看得心内一痛,当即便停下车,自己下了马车,走到那女孩儿跟前,轻声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 “我的花。”小女孩儿揉着双眼不停地哭,“我的花没了。” 陆宛玉轻轻叹口气,褪下腕上的镯子,递给小女孩儿:“这个你拿着吧,可以换米换粮。” 小女孩儿也很清楚那是贵重东西,并不接,只是呆呆地看着陆宛玉。 “怎么了?” “我娘说过,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傻孩子。”陆宛玉摸摸她的头,“这是我给你的。” “我不要。”小女孩儿站起身来,“我,我走了。” 陆宛玉略感惊讶地看着她。 小女孩儿很快就没了影子,陆宛玉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镯子。 ------------ 第41章 相思 上了马车后,何希紧紧地握着陆宛玉的手,生怕她有丝毫的闪失:“宛玉,要是你不开心,就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 陆宛玉抿着唇,不肯说话,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就是觉得疲惫,十分地疲惫,感觉整个世界很黑……奇怪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不该有这样的感觉啊。 陆宛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何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待马车驶进一片树林,陆宛玉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脚步轻快地跑进树林里,何希赶紧跟过去。 他真地很怕有任何闪失。 结果他看到的是陆宛玉安静地站在一棵树下,扶着树干,默然不语。 “玉儿。” 陆宛玉抬头看他一眼,眉峰微微蹙起,那一眼看得何希不得不低头审视自己,怕自己有什么不妥惹她不开心。 问题是,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对。 陆宛玉别开了头,很多事情,她只能有所感觉,而无法形诸言辞。 何希皱着眉头看她许久,就是不明白,也没有法子明白。 “夫君,我们走吧。”过了许久,陆宛玉近前携起何希的手,转身朝树林外走去。 他们上了马车,赶着马车出了树林,一路往前,鸟儿们清脆的叫声不时传进车内,让两人的身心都感觉到十分地愉悦。 “小姐,小姐。”坐在车外的阿娜忽然叫起来,“你看――” 陆宛玉撩起帘子瞧去,但见前方一处山坳,青山碧水环绕,一条清浅的小溪在岩石堆里穿梭着,淙淙地响。 “玉儿,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嗯。”陆宛玉点头,“我瞧着挺好。” “那咱们――” “咱们便在这里住下吧。” “好。”何希点点头,扶着她从车里出来,在草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我可以在这儿修座小屋,咱们就在这儿住下,从此全世界的事跟咱们无关。” “好。”陆宛玉点头。 “只是眼下没有屋子,夫人还得在马车里休息几日。” “没关系。”陆宛玉丝毫不以为意。 何希朝四面看了看,自己提了把剑去砍树。 “王妃。”雪儿凑上来,有些不解地问,“王妃适才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是吗?” “王妃是在生大王的气?” 陆宛玉摇头:“没有。” “那王妃――” “只是有些气闷,在这儿住上些时日,也就好了。 雪儿便什么都不再说了。 从第二天开始,何希每天忙着修房造屋,陆宛玉和雪儿负责收拾东西和煮饭烧火,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怡然,不过十五六日功夫,平地起了座小楼,何希便和陆宛玉一同搬了进去,两人开始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这日陆宛玉在窗下做绣活,蓦然听得外面树枝上鸟鹊儿叫,便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一对喜鹊不停地跳来跳去,心中暗揣,难不成有什么喜事? 可左思右想一番,也不觉得有什么喜事,陆宛玉便搁下不提。 且说这日雪儿在家做得有些烦闷,起身出了屋子,随意在小溪边走动,转过一片树林子,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蹲在溪边,正在擦衣服上的泥垢,雪儿本不想与陌生人接触,正想退去,未料那男子忽然站起,转头看见雪儿,顿时呆住。 雪儿转身便走,青年男子匆匆追来,口中大喊:“姑娘,姑娘且等一等。” 雪儿的步伐迈得反而更快了,男子追了许久,却不见了女子的踪影,不由呆住,站在树林里发呆。 雪儿满头紫胀,冲回屋子里,陆宛玉正坐在绣架后绣着活,看见她进来,不由微觉奇怪:“雪儿?你怎么了?” 雪儿神色慌乱,不停地拍着胸口:“小,小姐。” “外面看有老虎,怕吃了你?” 雪儿到底脸皮子薄,不好说,跺跺脚转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陆宛玉抿唇儿一笑,咬断线头子。 真是个俏皮的丫头呢。 再说雪儿一个人在屋子里,禁不住想适才的事,一时太过匆忙,没有瞧清对方的形容。 奇怪了,为什么从前便没有这样的感觉?总是乱乱的,一切都是乱乱的。 晚间吃饭时,陆宛玉见雪儿有些呆头紫胀,心中暗忖,今日不过片刻功夫,这丫头怎么全变了模样?看来得跟她好好聊聊。 吃过饭,陆宛玉收拾碗筷,打理好一切,走进雪儿的房间。 “雪儿,老实说,今天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 雪儿坐在床上,捻着衣角。 “嗯?” “我,我今天,看到一个男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怎么了?” “我……我跑了。” “你干嘛跑啊。” “不知道。”雪儿低下头,“当时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喜欢上他了?” “不知道,只是匆匆一面而已。” “丫头。”陆宛玉摸摸她的头,“如果喜欢,那就去告诉他。” “可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 “不要着急,如果有缘分,你们会再见面的。” “是吗?” “小丫头,你该不会是?”陆宛玉想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接下来几天,雪儿却仍然十分地安静,每天只在家里做针线,陪着陆宛玉,总不外出。 这日傍晚,何希扛着一只羚羊回来,刚走进家门,放下羚羊,外面忽然走来一人:“请问,我可以进来讨杯茶喝吗?” 是时雪儿正坐在窗下绣着一只鞋,蓦然听得那人的声音,针尖一偏,扎破手指。 陆宛玉注意到她的变化,心中已经了然,遂站起身来,走到外屋:“快请进。” 何希却有些莫明其妙,不太明白陆宛玉为什么会这样。 年轻男子进了屋,先规规矩矩向何希和陆宛玉行礼,陆宛玉斟了一盏茶,用手绢儿托着,递到他跟前:“请喝吧。” 男子接过茶盏,双眼却不停地朝屋里瞅――他在这一带转悠了数圈,只看到这样一户人家,于是暗揣前日所见那姑娘是不是在这屋里,他心里惦记得发慌,只觉无数的话找不到人说,托着茶盏只是在哪里发呆。 陆宛玉瞅着他,心里暗暗地乐,倒也不催促他。 男子喝完茶,面色怔忡,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是就这样离去,还是探问究竟? “公子还有何事?” “我……”男子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便出口,转头离去。 “公子。” 后方一个声音传来,男子浑身蓦地一震,站住双脚,转头看时,却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楚楚动人,依门而立。 陆宛玉会心一笑,拉着何希走开。 “公子。” “你……” “我叫雪儿,公子你呢?” “我叫――司马绰,是南沛城留守的二公子。” 雪儿淡然一笑:“哦。” “那,姑娘……”司马绰见到心上人,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公子请随我来。”雪儿言罢转身,引司马绰上楼。 楼上是一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客房,桌椅凳俱全,墙上还挂着两柄桃木剑。 司马绰在窗户下坐下,搓着手只是笑,望着雪儿。 “公子若是不介意,便在此处好好地休息,晚些时候,我再来看公子。”雪儿说完,蹲了个万福,退了出去。 “那便是你中意之人?” “是的。” “瞧上去,倒也是个本分可靠之人。”陆宛玉拿着妆台上的铜镜,轻轻地擦拭着,“若你实心跟他,我便送你一套嫁妆。” “夫人……” “怎么了?” “其实雪儿。” “怎么?” “雪儿这一去,也不知道……” “傻丫头。”陆宛玉走过来,抬手摩娑着她的脸蛋,“你应该跟他去。” “小姐?” “跟他去吧,他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小姐你也觉得?” “嗯。”陆宛玉点头,“这人可靠,去吧。” “嗯。”雪儿再次点头,然后上了楼。 “怎么样?” “夫人已经答应咱们的事。” “那好。”司马绰随即起身,“我这就回南沛城去,准备好彩礼三书,前来下聘。” 雪儿却有些哭笑不得,她原本想着陪在小姐身边,一生一世,孰料竟然会……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 “怎么了?”司马绰站起身来,眸中全是柔情蜜意,他好不容易得着佳人芳心,自然只想着千砣百怜,哪里舍得她吃半点苦头,更不忍这须臾分离。 上前携起雪儿的手,他无比迫切地道:“知道吗,我真恨不得现在立即带你走,一时半会儿都舍不了你。”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竟甜嘴蜜舌。”雪儿抬头捏捏他的鼻子。 “丫头,我不骗你,我是说真的。”司马绰搂住她的纤腰。 雪儿微微一挣,到底没能挣脱,便偎在他的怀里。 两个人静静地靠在一起,许久都没有分开。 “看来,雪儿这回是碰到自己想要的人了。”楼下,陆宛玉一面择着菜,一面道。 “这很好啊。”何希用刀熟练地剥着兽皮,“雪儿也是该嫁个好人家了。” “要不,你去司马绰家里打探打探?” “你觉得他不妥当?” “确实。”陆宛玉沉吟,“你也知道,但凡富裕人家的公子,都爱三妻四妾,现在司马绰看着确实对雪儿一心一意,将来如何却是难说得很。” “你这忧虑倒也有理。”何希点头,“司马绰看上去,便是个殷实人家出身的孩子,倘若将来起异心,这却要看雪儿了。” “总之,我是想雪儿下半生有个依靠。” “好吧。”何希点头,“那我就去南沛看看,只是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这我倒是想好了,”陆宛玉放下手中活计,“打发司马绰先上路,然后,咱们带着雪儿,也往南沛城去――其他的事也许办不妥当,但是这件事,一定可以办得妥妥当当的。” “说到底,”何希沉吟,“你还是不放心,是吗?” “当然,雪儿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怎么可以轻易把她交给外人?” “既这么着,那咱们便去南沛城一趟。”何希轻轻地叹口气。 “你,”陆宛玉看看他,“不想去吗?” “当然不是。”何希摇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会不去呢。” “那就这样说定了。 ------------ 第42章 打探 清晨,鸟儿的鸣声从窗外传来,司马绰一个鲤鱼打挺站跃下床,深吸一口气,但觉整个人神清气爽,他从楼上下来,却见陆宛玉已经在桌上摆好了饭菜,便走过去,先向他们行了个礼。 不多会儿,雪儿也从屋子里出来,见了司马绰,却很有几分羞羞答答,陆宛玉心里头高兴,热情招呼司马绰。 吃过早饭,司马绰起身告辞,许下重诺:“最迟一个月后,绰必前来提亲,请两位宽心。” 陆宛玉因道:“雪儿自小随我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早些来,迟些来,都没什么,我倒真还舍不得她呢。” 陆宛玉说完,却拿眼去瞅雪儿,抿抿唇道:“怕只怕雪儿心里自己不太好受。” “夫人。”雪儿忍不住娇嗔了一声,陆宛玉赶紧打住话头,“雪儿不要多心,倘若他是个靠得住的人,自不会食言,倘若靠不住,你又何必跟他去?”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滞,何希赶紧岔进来:“别说这些个,司马绰,你只管回去,倘若你真心疼雪儿,该怎么着自然怎么着,如果你不拿雪儿当一回事,那也没关系,咱们家仍然待她如小姐一般。” “公子。”雪儿不由轻呼一声。 “是。”司马绰站起身来,恭恭谨谨行个礼,“请公子放心,绰若敢违誓,必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司马公子这誓却起得太重了。”何希摆手,“只要凭良心便好。” 又闲叙了一篇,司马绰起身离去,何希亲自把他送出去,然后折回来,又见雪儿坐在那里,满脸呆愣愣地。 “怎么?才这么会功夫,便想他了?” “没有。” “丫头,在我们面前,不需要说话掩饰。” “真地没有。”雪儿垂下头去。 何希看她一眼,又瞅瞅陆宛玉。 “丫头,”陆宛玉因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也正打算去南沛城。” “什么?”陆宛玉抬起头来,眼里顿时满是亮光,“真的吗?” 陆宛玉忍不住笑了:“还说不想呢,现在露馅了吧?” 雪儿低下头去,双手捧着腮,脸泛桃花。 “雪儿啊,你可真是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苦心,她生怕你嫁错了人,故此一定要去南沛城看个清楚明白,才把你聘出去。” “小姐。” “别别别。”陆宛玉赶紧摆手,“咱们主仆十多载,情同姐妹,何尝想看到你半生漂零孤苦无依,故此,我和公子去南沛城,就为看看司马绰到底如何,同时打探一下司马家,倘若果然不错,才把你嫁去。” “多谢夫人。”雪儿站起身来,朝陆宛玉深深一拜,“能跟着夫人,是宛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快去楼上,好好地收拾一番,咱们明日便出发。” 次日清早,何希便领着雪儿和陆宛玉出了门,坐上马车慢慢地朝南沛城赶去。 沿途但见风光也还不错,只是饥民遍地,个个面带菜色,看上去目瞪口呆,很有些麻木不仁的感觉。 何希倒无心理会这些,只是赶路,五日功夫后,便到了南沛城,进城之后,何希也没有急着打听,而是先寻了家客栈住下。 晚间吃饭时,何希便佯作无意,向店伙计打听司马家。 “客官您说司马家?那,那可是南沛城的留守。” “不知他家里那几位公子如何?” “人才都不错,只是大公子喜欢流连风月场所,二公子爱好琴棋书画,成天不见个人影。” “那,三公子呢?” “三公子?他很少在城里露面。”店伙计有些疑惑,仔细打量他们,“几位这是做什么呢?” “随便问问。” 何希见从伙计这里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便住了话头,打发了酒钱起身。 “看样子,留守府的人很少跟外界接触。”何希依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还有熙攘人群。 “防范如此严密,难以想象。”陆宛玉也接过话头。 “这么大的人家,这么多的规矩,”何希转头看了默不作声的雪儿一眼,“恐怕你嫁进司马府之后,行动上将变得极不自由,而且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了,你还愿意吗? “这也不奇怪,再怎么说,那也是富贵人家,不与外界接触是该当的,更何况这乱世,都是各自明哲保身,谁理会谁的死活呢?” “那咱们只能想法子找留守府的人打听了。” “其实,旁人说得如何,都不太相干,”陆宛玉轻轻一叹,“重要的是自己去试,凡事只有试了才知道。” “可这是雪儿的终身,难道也能试吗?” “确实,”陆宛玉点头,“我也觉得要想个招儿呢。” “夫人向来是女中诸葛,那便好好想想,该如何。” “嗯。”陆宛玉倚在窗边,右思右想,如果想打探一户人家底细,最好是从他的家下人口中得知,但主人家如果管束严厉,也探听不出什么口风来,这却是难办。 雪儿眼里闪过丝迟疑。 说实话,这些年来,她跟着陆宛玉,何希与陆宛玉都待她极好,从来不让她受半点委屈,雪儿自己也很开心……嫁给司马绰,可以说是她命运的一个转折。 司马绰待她自然是极好的,但是司马府里的规矩,看着令人头痛。 “雪儿。”何希慢慢地踱到她面前,“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雪儿咬了咬唇瓣:“雪儿想清楚了,雪儿愿意嫁给司马绰,将来若是日子不好,不知道还可不可以回公子和夫人身边?” “当然可以。”何希毫不迟疑地点头。 “雪儿。”陆宛玉踏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只管按你自己的意愿,嫁给司马绰,倘若他待你好,你便伴着他,倘若他待你不好,你随时可以离开司马府。” “夫人。”雪儿哽咽一声,张开双臂抱住陆宛玉,“能遇上夫人,是雪儿前世修来的福气。” “傻丫头。”陆宛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别这么说,能遇着雪儿,也是我陆宛玉的福气,你是这一生啊,最贴心的人,仔细想想看,你从小跟着我,咱们一块儿吃饭,一个屋里歇息,彼此什么事不知道?后来,陆家被抄,你跟着我流落江湖,四处吃尽苦头,也不曾有半分抱怨,天底下上哪里去找你这么好的丫头呢?” “夫人。” “你只管去吧,对了,”陆宛玉看了何希一眼,“你且与她一件信物,让她紧急时可去钱庄取银子。” “好。”何希点头,走到行李箱边,开了箱盖,从里面取出枚印章,回来交给雪儿,“千万收好,不到紧要关头,别拿出来用,还有,给然你再爱司马绰,也不要告诉他,傻丫头明白吗?” “谢谢公子,谢谢夫人。”雪儿朝着他们深深地鞠躬。 “司马绰若是待你好,你也要尽心待他好,他若待你不好,你自有去处,也不必留在人家身边看人脸色。” “是。”雪儿的心安定下来,便只在客栈里守着。 之后何希又出去打听了几番,始终不得结果,回来同陆宛玉商议,只得携着雪儿返回原址,在家安静候着。 没到半月,司马绰果然来了,而且是备办了厚礼,带着媒婆,处处周全,上门提亲,何希和陆宛玉见他虔诚,便含笑应允,司马绰打发一众人等力钱,留下来吃饭。 席上陆宛玉请出雪儿来见,雪儿还有些差差答答,司马绰看着她,满心欢喜,有无尽的话想说。 陆宛玉倒也瞧出来了,便起身拉着何希出去,单留他们小两口在那里说话。 “雪儿,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雪儿低着头,默默不语。 “雪儿?”何希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雪儿的。 “公子。”雪儿显然娇羞无限,把脸转向一旁。 司马绰已知她的意思,一颗心怦怦乱跳:“再过十天,十天我必定……” 雪儿本想就此应允,却又忽然想起去南沛城的见闻,眉梢不由一挑,司马绰顿时发现了,敏锐地道:“怎么?” “公子能不能同我说说府中情形,雪儿心里也好有个底,免得过门之后得罪公婆。” “原来雪儿是担心这个,无碍的,”司马绰脸上浮起几许笑意,“我在府中独有一座院子,再不然,我也可以到外面或赁或买一座院子,与雪儿单住,可好?” 雪儿不由一怔,略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很显然没有想到司马绰会这样说。 “雪儿放心,”司马绰竖起一只手放在耳侧,“我司马绰发誓,定然不让雪儿受半点委屈。” “夫君。”雪儿已经顾不得许多,怔怔然落下泪来。 司马绰却开心地笑了,他做了那么多事,不过是为求佳人一笑。 “你不知道。”他拿起雪儿的手,“自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生一世要守护的人。” “夫君?”雪儿完全放下了心中的顾虑,起身走到司马绰旁侧,偎入他的怀抱,两人久久地拥抱着,以至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陆宛玉朝房门处看了一眼,微微叹息:“瞧来,他们两人定然恩爱缠绵,雪儿终身有托了。” “最好如此。”何希轻叹,“但愿有情之人相守一生罢,两个相爱的人能白守到老,是一种莫大的福气和缘分。”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微微一笑。 待司马绰领着雪儿从屋子里出来,陆宛玉的面色已然恢复平静。 “雪儿,你便跟着司马公子,安心过你的日子,别牵挂我和公子,还有小公子,我们都会好好的。” “谢公子,谢夫人。” “谢公子,谢夫人。” “既如此,司马公子,你不妨在此少住数日,再去备办婚仪之事,雪儿虽只是丫头,我却只当亲姐妹看待,绝不肯轻忽了她。” “是。”司马绰满面慎重,“绰这便回府向父母禀报,安排大红花轿来接。” “好,”陆宛玉点头,“还有一点,你们虽然两情相悦,但在婚礼之前,也不可逾矩,今日起你们可在一处,但仍回各自的屋子歇宿。” “是,夫人。” 对于陆宛玉的作风,司马绰甚是感佩,连连称是,绝不敢有半点违逆。 陆宛玉又道:“这院子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边有树林,人迹罕至,你们二人可去那里絮话,我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 “是。” 司马绰便携着雪儿去了,这厢何希不禁笑道:“夫人果然事事安排得周全,让为夫看了都不禁暗叹。” “让夫君见笑了。”陆宛玉款款一福。 “安排了雪儿,可你身边却缺一个使唤丫头,要怎么处?” “这个么。”陆宛玉沉吟,“与其要使唤丫头,不如寻个踏实可靠的妇人,夫君以为如何?” “妇人?”何希略一思忖,觉得她说的确实也有理。 “便依夫人。”何希点头,“但,一时间上哪去找妇人?” “不必找。”陆宛玉微笑,“随缘便好,没准哪天就遇上了。” “但这些日子,只怕要劳烦夫人了。” “无碍。”陆宛玉淡然一笑,“只是宛玉久不下厨,做出来的菜,也不知合不合夫君胃口?” “你做的菜,纵然是烧糊了,我也吃得下。”何希上前携起她的手,眼里满是笑意。 ------------ 第43章 散伙 “你这么疼他宠他,将来如何是好?”何希不由一叹。 陆宛玉默然,摸摸炯儿的头。 “在一日,便疼他一日,我不想让他难受。” “他还难受啊?”何希眼里不由浮起几许妒色,“自从有了他,你心心念念只是挂着他,全然把我这个正牌夫君抛到了脑后。” 陆宛玉摸着何炯的小脑袋,只是勾唇浅笑。 何炯趴在母亲怀里,也咯咯地笑出声来。 “希。”陆宛玉忽然地唤了一声。 “怎么?” “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什么?” “其实,你若不理会外面的事,咱们便这样一辈子到老,怎么样?” “不理会外面的事,你是说,让我彻底放弃吗?” “你呢,想过为我和炯儿放弃吗?” “老实说。”何希摸着自己的下巴,“想过。” “你想过?” “是,我想过。” “那咱们?” “若真要彻底放了,便也该和上官庆他们知会一声,去寻个安静处,过完下半辈子。” “便是这样吧。” “那就这般,你在家候着,我明天就去。” 次日何希一大早便出门,佯作逛街,走进作为据点的杂货铺。 “何老板。”货铺老板按照暗语如此地称呼着。 “最近生意如何?” “还好。” “进货方便吗?” “很方便。” “我有一张提货单,你且拿去,帮我交给配货之人。” “是。”掌柜收了货单,退入屋内。 何希离开货铺之后,又到附近酒家喝罢酒,买了些零嘴儿回家,逗何炯开心。 到得第三日上,院门忽然被人敲响,打开看时,却是乔装的上官庆和张祥,故人相见,自有一番话要诉,何希将两人让进院中,陆宛玉起身进厨房忙碌,没一会儿便整治出一大桌子饭菜来。 何希三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面闲聊。 陆宛玉左右看看,关严了院门自己回到房间里,方便他们三人说话。 “老板真地要放弃吗?”上官庆眼里闪过丝失望。 何希没有说话,只是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老实说,没有谁喜欢这样没完没了,没日没月地折腾。 “老板是觉得大业难成,还是什么呢?”上官庆仔细看着他的面色,猜测着他的心思。 “我只是想,安心守着妻儿,从此本分度日。” “本分度日?”上官庆唇角挑起丝冷笑,“那兄弟们呢?老板如何安置他们?” “各人自有各的去处吧。” “你――”上官庆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有些怒意,却被张祥轻轻摁住,“老板如此想,原也是人之常情。” 上官庆唇角扯开丝冷笑:“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弄出大动静?安心在追云谷中落草好了。” “你们这是在责怪我吗?” 上官庆和张祥对视一眼,不言语。 “倘若你们想做,可以继续做。” “老板的意思是,要完整地退出?” “是的。”何希点头,“我确实是想完整地退出。” 他的话确实远远出乎上官庆和张祥意料,两人也很有些莫明其妙。 谈话一下子冷场了。 酒味也寡淡得很,他们向来都是不喜欢说假话的人,一般都开门见山,绝不忽悠。 “走吧。”上官庆先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就当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场春秋大梦。” 张祥也默默地站起身来,跟在上官庆身后离去了。 待他们出了院门,陆宛玉把门拴好,回到何希身边:“你这样做,他们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我自问,已经没有了出谷时的雄心壮志,纵然再举旗聚众,只怕也……” “夫君。”陆宛玉扯扯他的衣袖,“可是宛玉带累了夫君?” “玉儿。”何希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将她拥入怀中,“你何苦说这样的话,如今我满心里想的,只是你和炯儿,这难道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 “宛玉,”陆宛玉将前额轻轻地贴在何希胸前,幽幽叹道,“只是希望夫君能快乐,夫君快乐,宛玉也就快乐了。” “傻丫头。”何希更加用力地拥紧她,亲吻她的额头,脸颊,直至嫣唇,心里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柔情。 只是想这样守着你,直到生命尽逝,直到万丈红尘都湮寂。 “明天,咱们就收拾东西离开,走走停停,寻到那好山好水处,便住下来。” “嗯。”陆宛玉点头,晶莹水眸中全是温润笑意。 清晨,乳白色的雾气在空中飘浮着,远远近近的田野农舍都看不分明,一辆马车穿过田埂。 “爹爹。”何炯一只胖胖的小手,抓着何希的衣襟,“我们去哪里啊。” “去一个,只有咱们一家人的地方,好吗?” “嗯。”何炯乖乖地点头。 “吁――”帘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喊声,马车一震,便停了下来。 “公子,前面的桥断了。” “桥断了?”何希掀开车帘下车,往前瞧去,果然看见河道上的桥梁断了。 “折回去,另寻他路吧。” 何希又上了马车,车夫转向,驾着马车沿原路返回,谁想没走多远,却被一大群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少给挡住了去路。 “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 “老爷,给点吃的吧。” 车夫不得已,只好再一次停下马车,隔着帘子禀报道:“公子,这……” “你叫他们先让开,等马车过去,自然会给他们吃的。” “我家公子说了,让你们先让开,等我们的马车过去。” 难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退到两旁,看着马车驶过去,何希拿出一袋干粮递出车帘外:“给他们。” 车夫将口袋扔到地上,难民们立即哄地围上来,纷纷抢食。 陆宛玉听得车外动静,不忍摇头叹气。 “继续走吧。” 再往前行得一段路,便看见个三岔口。 “公子,我们往哪里去?” 何希撩起车帘看了看,左边远处隐隐见得是一片树林,右边像是一座山,中间一条则是笔直的,望不到尽头。 “玉儿,你说咱们往哪里走?”何希并未擅作主张,而是转头看着陆宛玉。 陆宛玉也“哦”了声,探出头来看:“瞧着那山挺俊秀,便走右边吧。” “好。”何希点头,吩咐车夫启行。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右边那条路前行。 孰料那山看着近,走起来却甚远,直到天色擦黑,仍然没有到近前,何希略一思忖,便让车夫找了块平地,让陆宛玉在车里歇着,自己拿了家什及菜米,下了马车,在野地里挖了个坑灶,开始烧火做饭。 没一会儿,米饭的香气便在空中飘散开来。 “爹爹,爹爹。”小何炯从马车里跳下来,“我饿了。” “乖。”何炯取了只碗,盛了米饭递给小何炯,“快吃吧。” 何炯端着饭碗,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爹爹做的饭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 “玉儿。”何炯又端了另一碗饭,走到马车前,递给陆宛玉,“你也吃吧。” 陆宛玉接过饭碗,还有筷子,也埋头吃起饭来。 等吃过饭,一家人还回到马车里,何希取了褥子,把陆宛玉和何炯裹得严严实实,拥在怀里让他们安睡。 半夜里却听见一阵狗叫声,像是有什么人冲过来。 “爹爹,外面好吵。”何炯咕哝一句,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没事,炯儿乖乖地呆着。”何炯说完掀开车帘往外瞧去,却隐约看见几只火把,夹杂着狗吠声,像是出了什么事。 想来也不管他们的事,何炯正待再次上车,却听见车底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当即一惊――有人? 有人趁着刚刚那会儿功夫,钻进了他的车底? 何炯声色不动,果然看见持火把的人朝他们围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 “一个过路的。” “过路的?”对方略略一怔,“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那边,他跑到那边去了。” 忽然一声高喊从另外一边传来,问话之人愣了愣,转头疾步走开。 待一切安静下来,何希才看了一眼车底,淡然道:“你出来吧。” 一个脑袋从车底下探出,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事,这才整个儿钻了出来。 何希借着朦胧天光细看,但见是一个瘦骨伶伶的半大少年,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你走吧。” 半大少年哼了声,抬步就走。 何希站在原地略一思忖,掀帘拿出条被褥,索性在地上铺开,然后躺在上面,双眼看着天空。 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 乌云在空中压得很低。 何希惬意地打了个呵欠,翻身沉入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身上冷,而且耳边似有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何希倏地睁眼,却见一只狗正朝他不停地吐着舌头。 见他睁开眼,野狗甩甩尾巴跑开,凑到锅边不停地嗅闻,然后拱开盖子,贪婪地吃着里面残余的食物。 忽然,野狗仰起脖子,汪汪大叫起来,何希坐起身一看,却见刚才那帮人去而复返,脸色都十分地难看。 他们狐疑地瞅瞅何希,然后围着马车来回转了几圈,没找着人,到底无可奈何地走了。 何希也没去理论。 天渐渐地亮了,何希起身回到马车上,看陆宛玉和何炯都已经醒来,便近前问他们觉得如何,陆宛玉点头,何希便令马车夫起行。 “娘亲,我们快到了是不是?”小何炯皱皱鼻子。 “炯儿乖,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陆宛玉哄好孩子,转头看何希一眼:“咱们似乎不是第一次寻隐身之处了。” “那倒是,”何希点头,捏捏她的脸颊,“不管去哪里,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成。” 陆宛玉笑了。 是啊,不管去哪里,一家人在一起,就成。 青山环绕,绿水长流,但树林里却很荒芜。 很幽静的一个小峡谷。 “玉你说怎么样?” “嗯。”陆宛玉点头,“便是这里吧。” “那,我还是先修一座小木屋。” 何希哼着歌儿去了,他忽然间发现,原来离开红尘,也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 ------------ 第44章 一家人 陆宛玉抱着何炯在草地上玩耍。 “娘亲,我要弹弓嘛。” 小何炯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弹弓?”陆宛玉有些犯愁。 那厢何希已然走过来,把一只弹弓递给小何炯,何炯立即跳了起来,抱着他父亲又跳又叫:“爹爹你好强啊。” 陆宛玉纳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什么是好强?他这又是哪里学来的词? “炯儿打鸟去。”何炯得意地向陆宛玉挤挤眼睛,何炯叫了一声,拿着弹弓蹦蹦跳跳地跑了,嘴里哇呜哇呜地叫着。 嗖嗖几颗石子飞上天,便把鸟儿给打了下来。 呃―― 陆宛玉瞪大双眼,这是? 何希将双手抄在胸前,却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我的儿子,很强吧。” 陆宛玉撇嘴,朝他做怪像,然后调头跑开。 嘿,这丫头。 何希追上去:“玉儿,你别生气,别生气嘛。” 陆宛玉哪里理会他,脚步噌噌迈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爹爹。”何炯跑起来,挥舞着自己的小胳膊,“我打了好多鸟儿,好多鸟。” “很多鸟吗?”何希心里却牵挂着陆宛玉,怕她生气,摸摸何炯的小脑袋让他自己去玩,自己朝陆宛玉追去:“玉儿,玉儿你别生气。” “我哪里有生气。”陆宛玉立在一棵树下,任风吹起她薄薄的衣衫,白皙脸颊上浮出两个小小的酒涡。 何希近前握起她的手,眼里满是疼宠:“你要是不喜欢炯儿打鸟,我以后就不让他打就是了。” 陆宛玉没吱声,其实,何炯打不打鸟她没放在心上,只是―― “咱们回屋去吧。” 屋子里桌椅板凳一应俱全,桌上甚至放了个瓶子,里面插着花儿。 陆宛玉看着那花,唇边隐约浮起几许笑意:“好漂亮的花。” “你要是喜欢,”何希赶紧道,“我再去摘一些回来。” “就这样便好。”陆宛玉点头,“夫君你且坐着,我去做饭。” “还是我去吧。”何希赶紧也站起身来。 两人走进厨房里,用一些新鲜的菜蔬做成饭菜,端上桌慢慢地吃着。 “娘亲。”何炯忽然跑过来,拉扯着陆宛玉的衣袖,“我要吃竹筒饭,我要吃竹筒饭嘛。” “竹筒饭?”陆宛玉眉头微微皱起,“你什么时候吃过竹筒饭?” “有一次爹爹带我去集市,在集市上吃到的,好好吃哦。”小何炯眼睛一眨一眨,可爱极了。 “好,娘亲给你做竹筒饭。”陆宛玉点头。 何炯这才肯乖乖地坐着吃饭。 等吃过饭,陆宛玉看向何希:“这附近哪儿有竹子?” “我好像看见附近山上有几丛,呆会儿就去砍。” “嗯。”陆宛玉点头。 何希拎了把斧子出去,不多会儿便拖着几棵竹子回来,剃去上面的枝节,砍成一段段,交给陆宛玉。 陆宛玉拿着竹筒走进厨房里,先清洗干净,然后丢进锅里煮好,往里面塞上米粒,又填了红枣,干菜,辣椒,肉块,再放进蒸锅里。 何希拿着扇子过来,准备替她扇火,却被陆宛玉赶开。 她蹲下身子,冲着灶堂里用力吹火,没一会儿,火苗升腾起来,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脸上忽然有些痒,陆宛玉抬手擦擦脸颊,继续烧火,没一会儿,米饭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 “好香啊。”何炯叭哒叭哒跑进来,踮起脚尖,把鼻尖凑到蒸笼上,仔细地嗅闻着,“娘亲,你做的米饭真香,肯定很好吃。” 陆宛玉抿抿唇,继续吹火。 饭,终于做好了。 陆宛玉揭开盖子,立即香气四溢。 她转身拿过一块湿帕子,握住其中一根竹筒,把它拿起来,搁到砧板上,待它稍稍凉快后再用菜刀剖成两半,再用竹筷把里面的米饭挑到小瓷碗里。 “炯儿,快吃吧。” “唔唔。”何炯点头,接过小碗,吃得可欢了。 “好吃吗?” “好好吃。” 何炯紧紧地抱着碗,一副怕被人抢走的模样。 “去吧。”陆宛玉指指旁边的小木桌,“去那儿坐着吃。” 何炯端着碗走到木桌边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陆宛玉又给他挟了两块豆腐乳,并一小撮咸菜。 看何炯吃得满脸幸福,陆宛玉自己也很开心,走到一旁把手洗干净,折身回到厨房门边,探出半边头:“夫君,吃饭啦。” 何希应了一声走进厨房里,见何炯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也走到桌边坐下,陆宛玉赶紧也给他盛了一碗饭。 “看来,今天的晚餐是格外丰盛啊。” 何希脸上满是笑意。 “好好尝尝吧。”陆宛玉指指桌上的腐乳,“这个是新做的,味道也特别好呢。” “嗯。”何希点头,挑了半块腐乳,果然觉得味道十分地不错,尤其是就着米饭吃,格外地香。 “我想,”何希看着碗里的饭,“这饭要是再焦一些就更好吃了。” “焦?”陆宛玉微愣,蒸竹筒饭,要蒸得软,蒸得黏,蒸得稠,都十分地容易,可说是要蒸得焦――着实没有听说过。 何希见她面现难色,赶紧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别为难自己。” 陆宛玉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碗里的饭。 吃过饭,何炯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开心异常。 陆宛玉收拾碗筷。 何希坐在一旁,因看她鬓边的玉钗微微有些松,便站起身来替她再插上。 陆宛玉端着托盘出去,把碗筷子搁在石槽子里,聚精会神地想着刚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气闷。 胸口闷闷地,难受。 她索性丢下碗,一个人跑了出去,在草地上胡乱地走着。 “咦。”何希走进厨房,不见陆宛玉,不由有些奇怪,她跑哪里去了? 何希追出屋子,却见陆宛玉站在树下,看着地面出神。 “玉儿。”何希赶紧凑过去,“你怎么了?干嘛跑出来?” 他仔细瞅她的脸色,发现似乎有些难看,便和软声音道:“你……难不成是因为刚刚的事而烦心?” “没有。”陆宛玉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怎么没有呢?” 何希挑起眉尖:“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说。” “我说没事就没事。”陆宛玉有些气恼地摔开他的手,转身走向一旁。 “玉儿?” 何希靠过去,陆宛玉却像撵苍蝇一样把他给赶开了。 何希不得已,暗揣着她肯定是生了闷气,掉头走开,打算到了晚上再劝她。 傍晚时陆宛玉回到家里,系上围裙仍然和往常一样做饭,待到饭菜上了桌,她也不吃,一个人走到另一边坐下,托着腮想心事。 “娘亲她是怎么了?”何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由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道。 “你娘亲她……”何希朝陆宛玉的方向看了看,一时倒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哪儿得罪她了,不就中午时顺口说了一句,米饭要焦些更好吃,难道因为这个便恼上了? 可真是不值当。 但何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挽回。 不得已,何希只能故意向何炯抱怨道:“你娘亲啊,是生你爹的气,打算不要爹了。” “啊。”何炯吃了一惊,“娘亲做什么不要爹爹了?” “是因为今天中午,爹爹抱怨娘亲的饭不好吃。” “没有啊。”何炯小嘴嘟了起来,“娘亲的饭很好吃啊,天底下再没有比娘亲做的米饭更好吃的了。” 小何炯想了想,跳下桌子,走到陆宛玉身边,拉拉她的胳膊,细声细气地道:“娘,你不要生气啦,我去打爹爹,我打他,骂他,帮你出气,你不要难过好吗?” 陆宛玉确实有些生气,明明她好不容易弄好一锅子饭,结果还被何希埋怨,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但被何炯这么一劝,再大的气也发作不出来。 “炯儿。”陆宛玉把何炯抱起来,亲吻着他的脸颊,“娘亲没有生你爹的气,娘亲只是心里有些烦闷。” “娘亲为什么事烦闷?”何炯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睛,看上去可爱至极,又用撒娇的口吻道,“娘亲,你告诉炯儿,告诉炯儿好不好?娘亲你告诉炯儿啦。” 陆宛玉没言语,只是把他抱进怀里,用力亲吻着,这是她的孩子,玉雪聪明,可爱而又伶俐。 “炯儿,娘亲爱你,娘亲很爱你。” “娘亲。”何炯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 陆宛玉把何炯放下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瞧着她满腹心事的模样,何希实在是难受,便起身跟出来:“玉儿,你――” “我没事。”陆宛玉摇头,“只想到处走走,看看。” “你不要想得太多。”何希忍不住轻叹。 陆宛玉的脸色确实有些难看。 而且带着隐隐的愤恨,连她都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起。 何希本来想拉住她的手凝滞在半空中,只能看着陆宛玉一个人离去。 她的身影带着几分凄迷。 还有冷凉。 奇怪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模样,可真是奇怪了。 “爹爹。”小何炯走过来,握住何炯的手,“娘亲她这是怎么了,感觉好奇怪啊。” 何希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陆宛玉的背影,何止是奇怪,而且十分地……难以形容。 携着何炯回到屋子里,何希坐在桌边,仔细地回忆,只觉陆宛玉这情形难以形容。 “爹爹,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找娘亲?让娘亲回来?” 何希不言语,就算找到陆宛玉,又能怎样呢?又可以怎样呢? “你坐着吧。”何希不由有些心烦地嗔了一句,把何炯给拉回来。 “可是,”何炯忍不住跳了起来,“我看到娘亲,觉得好难受。” “为什么?” “不知道。”何炯冲何希嚷了一嗓子,转头跑了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 呃?何希一头黑线,简直不知道何炯这脾气从何处发来,值得这样吗? 何炯还真地跑了出去,大声喊道:“娘亲,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追了许久,他才看到陆宛玉站在池塘边,盯着那青粼粼的池水发呆。 何炯吓了一大跳,赶紧跑过去,一把将陆宛玉给抱住:“娘亲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陆宛玉摸摸何炯的头,嗓音低哑。 “娘亲?”何炯抬头,眼中一抹晶亮,“娘亲你真是生爹爹的气了吗?如果你生爹爹的气,炯儿跟你一起走,好不好?娘亲?” “炯儿。”陆宛玉蹲下身子,一把将何炯抱进怀里,亲吻着他的脸颊,忽然间哭得昏天黑地,“炯儿,娘亲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了。” “娘亲不哭,娘亲不哭。”何炯抬起手,笨拙地擦着陆宛玉的脸庞,“娘亲你不要难过了嘛,炯儿以后会乖乖地,会乖乖地听你的话,娘亲,娘亲……” ------------ 第45章 绑匪 陆宛玉摸着他的头,眼里泪珠滚滚,何希看得心里泛酸,暗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让这娘儿俩如此难受,可左右一琢磨,似乎也没有呀。 “来。”何希走到陆宛玉身边,想去拉她的手,却被何炯一掌拍开,何炯冲他绿眉毛红眼睛地大吼,“你滚开,不要碰我娘!” 何希的手蓦然僵住。 “娘亲。”何炯抱着陆宛玉一咧嘴,又开始大哭,“娘亲,炯儿知道你心里难受,娘亲,从此以后炯儿跟着你,你去哪里,炯儿去哪里?好不好。” 陆宛玉涩然一笑,自打嫁给何希之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心酸的感觉,酸胀得难受。 “娘亲,你不要哭啦。”何炯用一只小手擦着她的脸庞,“炯儿陪着娘亲,哪里都不去。” “炯儿。” 陆宛玉心里果然是酸涩得紧,连笑容都有些苍凉。 “娘亲……”何炯紧紧地抱着陆宛玉,何希在一旁傻站着,半晌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左思右想,也闹不明白陆宛玉到底是怎么了。 “宛玉。”何希再一次跑过去,却被何炯挥手赶开,“娘亲不要你,你走啦。” 何希一脑门全是汗,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 “娘亲,我们走吧。” 小何炯拉着陆宛玉走向马车。 两人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子。 何炯始终紧紧地抱着陆宛玉,就像一块小黏糕。 “娘亲,你真地不要爹爹了吗?”何炯抬手摸摸陆宛玉的脸,“可是爹爹他真地,真地很在乎娘亲,如果娘亲不理爹爹,爹爹会难受的。” 见陆宛玉不答话,小何炯又道:“娘亲,你心里有什么,跟炯儿说啊,如果爹爹使坏,炯儿一定会帮娘亲的。” 陆宛玉摸着何炯的小脑瓜,心里却已经一点点平息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何希吵,论理不过是何希抱怨了两句米饭没做好,难道自己就生这么大的气? “娘亲。”小何炯又亲上来,腻着她,“娘亲,好娘亲,你就原谅爹爹吧,要不这样,以后娘亲做什么,炯儿都会一气吃下去,怎么样?” 陆宛玉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瓜。 待回到家里,陆宛玉把小何炯放到地上,由他自己去玩,自己走进厨房里,涮锅做饭。 米饭上了笼屉,没一会儿腾腾热气冒出来,在屋子里萦绕,陆宛玉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托腮,看着灶里的火苗儿发呆。 “玉儿。”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陆宛玉转头看了眼。 “你还生我气啊?”何炯眼里浮起几许歉意。 “我没有。”陆宛玉也有些抱歉,仔细想想,自己和何炯这场气赌得就有些莫明其妙。 “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乖乖吃下去,哪怕饭菜都烧糊了,烧焦了,怎么样?” “不是这个事。”陆宛玉看他一眼。 “那是什么?” “你自从到这里后,无端添了很多公子哥儿的脾气。” “有吗?”何希沉思,自己有那样吗? “或许你不觉得。”陆宛玉往锅底下塞了两根木柴,看着那火光更加旺腾了,缩回来搓搓自己的手,“但,总之或许是我太敏感吧,你真是个好男人。” 何希笑了,凑过来想把陆宛玉抱住,却被她轻啐一口,厨房门口,何炯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瞅见他爹娘如此和睦快乐,忍不住嘻嘻地笑了。 晚饭吃得很快乐,菜是何希和陆宛玉一起炒的,米饭很香很软。 “爹,娘。”何炯翘着小小的嘴巴,“炯儿好幸福哦。” 何希摸摸他的头:“幸福就好。” “爹,娘亲,咱们以后会这样在一起,一生一世对不对?爹爹会爱娘亲,娘亲也会爱爹爹,对不对?” “对。”陆宛玉挟起一筷子菜放进炯儿碗里,轻声哄他,“快吃。” 吃过饭,何炯跳下桌子,拿了弹弓跑出去玩,何希收拾桌子,满心疼惜地对陆宛玉道:“你也去歇息吧,这里都交给我。” 陆宛玉便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见妆台上绣框里还放着绣活儿,心里惦记着,便把那绣绷儿拿起来,坐在窗户下细细地绣着,没一会儿那湘水绸面儿上便浮出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来,陆宛玉仔细端详一番,觉得十分妥贴,又在旁边添了两朵水芙蓉,愈发衬得两只鸳鸯灵气逼人。 看着这鲜亮活儿,大抵可以做个手帕子,只是不适合何希用。 要给何希做什么呢? 一身长褂? 嗯,想着也该是这样。 恰好何希也进了屋子,陆宛玉便道:“夫君,你且过来,我替你量量身段。” 何希移步近前,陆宛玉站起身来,伸开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在何希的肩膀上比着,唇边浮起几许笑来:“想不到夫君你。” “我怎么?”何希脸上尽是笑。 “没什么。”陆宛玉抱着他的肩,唇角儿浮起浅浅笑漪,“夫君让宛玉,很贴心呢。” “我什么时候让你不贴心了?”何希摸摸她的脸,“小傻瓜,别净东想西想,我肯定都会先照顾你的。” “是吗?”陆宛玉眨巴着眼,她其实有很多的话想问,到底却没有说出口。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不会对一个人牵肠挂肚,难分难舍,不会为他痛苦难过悲伤,不会每夜想着他无法入眠,不会…… 两个人许久没有言语,只是那样久久地贴在一起。 何希很珍惜这份难得的宁静和幸福,把陆宛玉母子俩照顾得无微不至,陆宛玉渐渐也松了心头那一丝疑惑,和何希愈发地亲近起来,夫妻俩如胶似漆,难舍难离。 不管陆宛玉要做什么,何希总是跟着,时间一长,小何炯都忍不住嘲笑:“爹爹,你都快成娘亲的跟屁虫了。” 何希拿眼瞪他:“什么跟屁虫,你娘是爹的宝贝,自然得跟紧些,要不飞了怎么办?” “飞了?”何炯有些不明所以地偏着头,“不明白,娘亲怎么会飞了呢?娘亲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你呀。”何希蹲下身子,去戳他的脑门儿,“等将来有了媳妇,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媳妇?”何炯一脑袋雾水,“媳妇是什么啊?” “媳妇就是你要全心全意去爱的女人。” “爹爹。”何炯皱着鼻子,一脸苦哈哈,“你说的话好深奥哦,炯儿一句都听不懂。” “没关系。”何希笑眯眯地看着他,“将来都会懂的,不过现在呢,你一定要把自己养得壮壮的,以后才有能力保护你的娘子,不让她被别人欺负。” “就像爹爹这样吗?” “对,就像爹爹这样。” 小何炯很努力地想:“可是我怎么感觉,爹爹像是在欺负娘亲呢?” “你个小鬼头。”何希抬头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竟敢这样编派你爹爹。” “可是,”小何炯嘟着嘴,“人家说的,是事实嘛,爹爹就是欺负娘亲,欺负娘亲啦。” 一家人吵吵闹闹,过着幸福而甜蜜的日子。 如果时光这样继续下去,他们都会很开心吧,可是有一天,当何希赶着马车从集市上回来,却发现小木屋门扇大开,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散了一地,就像刚刚被人洗劫过一般。 何希心内大惊,赶紧四下寻找,找来找去一无所获。 宛玉和炯去哪里了? 他心中忙乱,折回屋子里再一细看,终于在正中照壁上发现了一把飞刀,上面绑着根布条:“准备一百两银子,明日到清风寨赎人。” 一百两银子? 看着这个数,何希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一百两,怎么都是给得起的,他倒不担心银子,怕是怕山贼们会对陆宛玉母子俩……尤其是宛玉,那般的美貌,只怕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起非分之念。 何希一想更是着忙,哪里还安定得下来,提了佩剑便朝清风寨的方向而去。 高高的野山坡上,简单搭着几座木棚子,这就是所谓的“清风寨”。 十几个汉子正围在木桌四周,端着酒碗呼三吆四。 另一个矮小的棚子里,陆宛玉手脚被缚,发簪摇落。 “娘亲。”何炯只是被绑着两只手,有些奇怪地看着陆宛玉,“他们这是要干嘛?” “他们是山贼,绑了咱们想勒索银子。” “勒索?”何炯显然是不明白。 “小娘子。”一个长着满脸胡茬的男人端着只酒碗走进来,“陪咱喝杯酒,如何?” “你走开。”小何炯大喊,却被男人一个耳光搁在脸上,“小兔崽子,再吼老子宰了你!” 小何炯小脸涨得通红,正要再扑上去,却被陆宛玉撞向一边。 陆宛玉咬咬牙,看向那个一脸猥笑的男人,心头已然有了主意:“这位大哥,就是陪你喝酒,对吗?” “对,对。”见陆宛玉有俯就之意,汉子眼里添了笑意,“怎么样,小娘子?” “我喝。”陆宛玉镇定得令人吃惊,“只是,能不能请大哥帮我一个忙。” “你说。” “放了我儿子。” “放了你儿子?”那大汉显然迟疑了,却听陆宛玉又道,“难道大哥觉得,我不值一百两?” “嗬嗬。”大汉笑了两声,又暗揣即使放了这小娃子,树深草密的,他又能到哪儿去呢,于是点头,“成,就放了他,不过这酒嘛。” 大汉把酒碗凑到陆宛玉嘴边,陆宛玉上眼,衔住碗边,一气儿灌了下去,浑身不由打了好几个颤。 烈,苦,辣,辛。 “娘子好酒量,我再去倒一碗来。”大汉说着站起身来,走出门边,没片刻功夫果然便又倒了一大碗酒回来,再给陆宛玉喝了。 喝下两碗酒,陆宛玉已然有些头晕,便不再饮,强令自己镇定,看着那男人:“麻烦大哥,放了我家儿子。” 哪晓得汉子将碗一丢,便朝她扑过来,将她摁倒在草堆里:“放你儿子容易,再陪大爷我快活一番。” 陆宛玉怒目圆睁,想要挣扎,哪知道那大汉双臂竟如铁箍一般。 “你放了我娘!”何炯也晓得不好,扑上来抱住大汉的肩膀,狠狠一口咬下去,大汉吃痛,猛然把他甩开,大声吼道,“小兔崽子,你个小兔崽子!看我给你娘再弄个小娃娃出来!” 陆宛玉从小饱读诗书,自然深受从一而终的念头所影响,不堪受辱,正要咬断舌头自尽,蓦然听得一声惨叫,抱住她的男人已被一剑穿胸,朝后倒去。 “爹爹!”小何炯扑过去,抱住何希的腿,“有坏人,有坏人欺负娘亲!” 何希厉目一扫,眼中满是煞气,活脱脱一尊烈神,先斩断陆宛玉身上的绳索:“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陆宛玉活动了一下身子,站了起来。 “跟着我。”何希吩咐一声,带着他们娘儿俩正要朝外走,转头却见外面已经黑鸦鸦站了一群人。 ------------ 第46章 好孩子 何希当胸将剑一横。 对方看他这模样,神情便有些迟疑,然后站出来一个人,似乎觉得自己理亏,故而也不上来刁难何希,反而上下打量何希一番,摆手道:“让他们走吧。” “老大。”其中一个汉子忍不住道,“如果让他们走。” “让他们走吧。”土匪头子看上去,却像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必为难他们。” 何希想了想,仍然是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子来,抛向那土匪头子:“我也知道你们日子难过,但有件事却必须说在前头,不管日子多么难过,不希望你们用不正当的手段谋生。” 一席话说得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有人暗揣,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啊。 倒是那土匪头子,撩起衣袍,朝着何希沉膝下跪:“于某得大哥教诲,终身不敢违背,至于下头这些人……” 他面现难色。 “怎么?”何希目光冷沉,“瞧你们一个个长手长脚,难道都不是男儿之身,需要行这样的勾当来给自己酒肉吗?” 众人气沮,盯着自己的脚面。 “我也知道,如今世道混乱,”何希一字一句地道,“要做什么买卖都不太容易,但并不等于上山落草便是一条正道,你们一个个都有力气,何不成立一个帮派,或帮人拉货,或帮人这样,那样,总之做点实事,岂不比浪费光阴要强?” 众人默默无语,却也觉得汗颜。 何希字字句句都十分地在理。 “大哥,我觉得这位大哥说得对。” “幸而是没有伤着尊夫人和令郎。” “大哥,请你不要计较。” “我何希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何时曾经计较过?” “大哥,但愿后会有期。”那大汉冲何希当胸一抱拳。 “玉儿,你还能走吗?”何希转头看了陆宛玉一眼。 “还能。” “我扶着你。” 何希一手扶着陆宛玉,一手拉着炯儿,甩开大步朝前走。 “想不到天下间,竟还有这样的人。” “太奇怪了。” 土匪头子端着下巴,显然也十分地不相信这等事,但他确实是发生了。 “还好没有伤到你们。” 一回到“家”里,何希便将陆宛玉紧紧抱住。 “爹爹。”何炯嘟着嘴,看了看满地残骸,“可是咱们的家,没有了。” “谁说家没有了?”何希摸摸他的头,“咱们都在啊。” “对,”陆宛玉点头,“咱们在,家就在。” “你们,”何希朝左右看看,“今晚只好在树林里将就一下。” 携着妻儿走进树林,何希四下里找了一番,总算找着个大树丫子,他让陆宛玉和何炯先上到树上,仔细叮嘱:“你们俩千万呆在这儿,别害怕,我先去找吃的。” 何炯抱着树杈,看着他爹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然后转头看着陆宛玉:“娘亲,阿爹他真地好勇敢。” “你要向你阿爹学习。”陆宛玉抬手摸摸他的脸颊,“你阿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 “娘亲你这样说?可是,娘亲你之前不是还生阿爹的气吗?” “娘亲知道错了。” 何炯吐吐舌头,异常快活地笑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何希拿着一只烤熟的野鸡回到树上,将野鸡分给陆宛玉和何炯:“你们两个赶紧吃吧,如果不够,我再去烤。” “阿爹。”小何炯拧下一条鸡腿凑到嘴边,准备要咬,却又递出去,“阿爹你吃。” “炯儿乖。”何希抬手摸摸他的脸颊,“炯儿你一定要乖乖的,陪着你娘亲。” 何希顿了顿,又道:“如果你娘亲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你是男子汉,明白吗?” “我知道了,阿爹。” “嗯。”何希点点头,转身走了。 “娘。”何炯把烤鸡递给陆宛玉,“你吃吧。” “炯儿吃。” 母子俩在树上推让了半天,到底还是何炯把那只鸡腿给吃了。 何炯这一去很久才回来,挑着眉梢说:“看样子我得找个更隐僻的地方,绝对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阿爹。”何炯作势要往树下爬,何希赶紧拦住他,“你这是干嘛?” “阿爹。” “我说了。”何希的语气无比坚定,“你就在这儿,陪着你娘,其它的事全交给你。” 何希说完按着剑走了,剩下何炯蹲在树上。 “娘亲。”何炯的声音有些发涩。 “怎么了?” “我好想阿爹。” 陆宛玉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阿爹不是在那儿吗?” “我是说,我是说不出来。” 陆宛玉伸手将他抱过来,让他依偎在自己胸前,亲吻着他的额头:“傻孩子,你是娘亲最在乎的人。” “那阿爹也是吗?” “是。”陆宛玉抬起他的下颌,眼里闪过一丝坚毅,“阿爹也是。” 何炯抬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娘亲,娘亲。” “好孩子。” 清晨,白雾在田野间浮动,何希带着他们母子俩,快速穿过一片片树林。 “就是那儿。” 扒开悬垂的藤蔓,露出后方一个大大的石洞:“这附近一带我都找过了,就这儿最安全,你们呆在这里,绝对没有人会发现。” “希。”陆宛玉抬手握住何希的手掌,“你要小心些。” “我知道。”何希点头,转身又走了出去。 陆宛玉这才把何炯带进石洞里,四下仔细看了看,看见有一张石榻,便把何炯拉过去,拍拍他的脸颊:“炯儿乖,你呆在这里。” “娘亲。”何炯的双眼像星辰一样闪亮,“娘亲。” “不会有事哪。”陆宛玉半蹲下身子,将他胸前的纽子一颗颗系好,用叮嘱的口吻道,“炯儿,你是娘最乖的孩子,炯儿。” “娘。”何炯用手擦着陆宛玉的脸庞,“娘亲你在说什么啊。” “没事。” 陆宛玉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整好一切。 等何希回来,洞中已经变得干干净净。 何希拾来很多干树枝,升了个火堆,树洞里顿时变得温暖而明亮。 何希又架了个木架,把脱了毛的野鸡放在架上翻烤,很快烤鸡的香味便在空中飘散开来。 不管什么时候,何希总是把他们母子俩照顾得很好,无微不至。 夜里,何希又把幸存的几张毛皮铺在石床上,让他们母子安睡,自己守在石洞边。 半夜里,外面隐约传来几声狼的嘶唤,陆宛玉却半点不慌张,相反,看着何希,她心里觉得安宁至极。 他是她这一生唯一相信的人,也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她相信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丢下她。 陆宛玉心里忽然一阵酸涩。 原来她也是如此渴望他在她的身边,渴望他陪伴着她,保护着她,渴望着他怀抱的温暖。 有些危机瞬间而逝,有些危机无法察觉,有些危机…… 纵然她陆宛玉生在乱世,也无法一个人,面对如此汹涌的危机。 “娘。” 怀中的何炯蠕动着小身子,忽然睁开眼来,看着陆宛玉:“你怎么?” “没事。”陆宛玉拍拍他的脸颊,“炯儿乖,别说话。” “娘亲。”何炯贴贴她的脸颊,“可是我看你很难受,似乎特别难受。” “是啊。”陆宛玉也形容不出来,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娘……” 何炯忽然哽咽,泪水沿着脸庞潸然而落:“娘。” “别说话,吵着你阿爹睡觉。” 天亮了。 何希一跃而起,几步奔到床边,去摸陆宛玉:“你还好吧?” “嗯。”陆宛玉点头。 “那,我现在出去找吃的,你在家里等着。” “阿爹。”小何炯从床上跳下来,攀住何希的衣襟,“我陪你一块去。” “阿爹打猎,你凑什么热闹。”何希拨开他的手,“还是在家陪着娘亲吧。” “可是阿爹,”何炯嘟起嘴,“炯儿已经长大了,炯儿应该帮阿爹做事。” “帮阿爹做事?”何炯好笑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瓜,“那你觉得,可以帮阿爹做什么事呢?” “炯儿也可以。” “不是阿爹瞧不起你,炯儿,阿爹会教你武艺,等你学成之后,就可以出去打猎,杀死一只只野狼,把那些野豹子野山猪,统统都踩在你的脚下!” 对上何希那双寒意森凉的眸子,何炯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颤。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爹,带着一种噬血的冷傲和凶残。 何希不由缩回了手,看着他的阿爹束紧腰带离去。 男人。 男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真正的男人骨子里带着一种萧杀的气息,是不会让女人去触摸利器的。 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如果一个男人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守护,那还是男人吗? “娘亲?”何炯扯扯陆宛玉的衣袖,略带不满地嘟起嘴,“你怎么了?” “很好。”陆宛玉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对了,你要不要学读书?” “读书?”何炯挠头。 “嗯,就是读书。” “我想读书。” “那好。”陆宛玉从怀里摸出本小册子,翻开第一页,递到何炯眼前,指着上面的字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炯跟着念,不出三遍,他便已经全部识得上面的字。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陆宛玉开始仔细地解释。 “砰!” 外面传来一声响,何炯立即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拍着手跳着叫道:“大山猪,娘,爹爹打到大山猪了。” 陆宛玉走出来,果然看见一只大山猪倒在地上,口里还吐着血沫儿,哼唧哼唧地叫。 “看来咱们有一段日子可以饱餐了。” “是啊,这么大的山猪。”何炯伸手,抚摸着山猪身上粗硬的鬃毛,“阿爹,你可真厉害。” 何希淡然一笑,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瓜,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想他何希,怎么也是一代枭雄,上过山,当过土匪,领过千军万马,杀过人,造过饭,难道还对付不了一只大山猪? “哦,哦。”何炯拍着小手,在何希身边跳来跳去,显然高兴异常。 “待阿爹把这山猪给料理了,今天晚上做烤肉吃。” “哦,哦!” 小何炯跳得更加欢快。 何希当下操刀,把那野猪三下五除二卸成几大块,内脏什么的也都处理了。 石洞里弥漫开一股子血腥味,何希又怕熏着两人,倒拖着把山猪给拽出来,那模样倒是十分地像屠户。 ------------ 第47章 恶斗 “爹爹好厉害,爹爹好厉害。”何炯拍着手,在石洞里跑来跑去。 陆宛玉瞧着他,自己也不禁掩着唇儿笑。 过了大半个时辰,何希才回来,告诉陆宛玉已经将野猪给埋好,家里的食物足够食用一两个月,又问陆宛玉如此是否安心,陆宛玉也不说话,只是揽过他的脖子用力亲吻。 “我喜欢,在下雪的时候,穿着软乎乎的靴子,在雪地里走来走去。”陆宛玉抱着何希的脖子,喃喃低语,“我喜欢看着树枝上的雪融化成水,一串串掉下来,被阳光照透,就像珍珠一样。” “傻丫头。”何希心痛地捏捏她的鼻子,“你真是我的傻丫头。” “我很傻是不是?”陆宛玉不禁叹息,“可我一直都想这样傻下去。” 何希听得心内一痛,忽然握紧她的手:“丫头你别说了。” 陆宛玉叹息一声,眼里便有了泪光,“其实我何曾想看见这个世界的刀光剑影,何曾想。” “我知道。”何希喉咙不由一阵哽咽,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都是我不好,让你跟着受委屈。” 陆宛玉又叹:“倒也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何炯睁着一双乌溜的双眼,看着他爹娘柔情款款,小孩子全然不知晓害羞,只是十分地好奇。 陆宛玉偎在何希怀中许久,方才站起身来,自己走到何炯跟前,半蹲下身子,替他摩平衣服上的褶皱,又将他抱进怀里,亲亲他的额头:“炯儿,你可要记得,你爹爹和娘亲,是何等恩爱。” “恩?恩爱?”何炯继续眨巴着眼,“就是刚才那样,爹爹抱着娘亲,娘亲抱着爹爹吗?” “对。”陆宛玉摸着他的脸,柔声叮嘱,“炯儿,娘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清楚,将来若是有了娘子,一定要好好疼她爱她,别让她被任何人欺负,知道吗?” “嗯。”何炯点头,挥挥自己的小拳,“炯儿一定把自己养得壮壮的,将来好好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你真是我的好儿子。”陆宛玉把他拥进怀中。 “娘亲。”不过何炯还是有些忐忑,“你现在不生爹爹的气了吧?以后也不会生爹爹的气了吧?” “不生了。”陆宛玉细细摩娑着他柔嫩的脸庞,“你和爹爹,都是娘亲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们要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 “嗯。” 小何炯幸福而快乐地笑了,然后跑到何希身边,用两只胖乎乎的手扯着他的衣衫下摆,仰头看着他:“爹爹,炯儿要跟爹爹学打野山猪,炯儿如果会打野山猪,就能保护娘了,爹爹你教炯儿,好不好?” “嗯。”何希摸摸他的小脑袋瓜,眼睛却是看着陆宛玉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陆宛玉没有把话说完。 待何炯撒完娇,何希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向陆宛玉:“天太凉,先上床吧。” 他先替何炯脱掉外衣,把他塞进皮褥里,然后又过来抱陆宛玉,陆宛玉倒也没拒绝,任由他抱起自己,也放到皮褥子上,何希捏捏她柔嫩的脸颊,眼神忽然变得黝黑起来,体内随即一阵燥热,本想同陆宛玉亲近,转头却见何炯瞪着一双乌溜大眼看着他们,只得作罢,咬着陆宛玉的耳垂道:“看来明日,我得在这洞里挂个帘子。” 陆宛玉娇笑着,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 一家人且挤在床上睡了一晚,次日何希当真编了个草屏风,把石洞隔成两半,夜里见何炯睡熟,便把陆宛玉抱到另一旁去,很是翻云覆雨一番。 山中无事,夫妻俩情意愈笃,何希又做了竹马陪小何炯玩,何炯一天大似一天,已经可以掌着竹马在山野里转悠,像兔子一般蹦达。 这日午间,陆宛玉做好饭菜,搁在桌上,出来唤何希吃饭,又抬头看了看日色:“往常这个时候,炯儿都回来了,怎么还没有,莫不是,夫君,你去山里看看吧。” “好。”何希搁下手里正在扎的一张竹凳子,起身正要往山里去,却听得何炯一阵大吼大叫,“爹爹,有野狼,有野狼啊!” 何希嗖地跳了起来,拎起旁边的斧子,果然看见一头野狼正紧紧地尾随着何炯,从那野草丛里蹿出来。 何希一个箭步上前,将何炯紧紧地护在身边,挥手一斧砸向野狼的脑门,野狼看他来势凶猛,嗷地叫了一声跳到一旁,瞪起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陆宛玉在后面方瞧得真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听何希低沉着嗓音道:“炯儿,快到你娘那里去。” “阿爹?”何炯抬头看了何炯一眼,用力咬牙,“可是我――” “快去。”何希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何炯跑向陆宛玉,双眼却始终紧盯着何希。 陆宛玉揽过自家儿子,紧紧地用双手将他环抱住。 “娘亲,”何炯眼里满是担忧,“阿爹他不会有事吧?” 陆宛玉没有说话。 何希与野狼两两相对,一时谁都没有发起攻击,何希倒不是怕自己输,而是怕这野狼突然暴起,危及身后的陆宛玉母子。 野狼不停地磨着爪子,看样子已然十分地沉不住气,眼里凶光一闪,弓起后背蓦地朝何希扑过来,何希侧头避过,斧子的利刃直剖向野狼的小腹!立即划出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野狼吃痛,嗷嗷大叫,果然是凶性大发,直扑向陆宛玉母子,何希抬手一捞,已然将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给扯住,用力往后一扯,几乎给扯断了。 野狼长嘶,扭动身体,不管怎么挣扎,始终不得脱开,何希却斗得发了性,干脆将野狼拎起来,重重往地上摔去,一下,两下,血流一股股,从野狼的鼻孔里冒出来,最后终于断气。 何希这才呼了口气,轻轻拍手,拿起斧子走回陆宛玉身边:“好了。” “阿爹。”何炯看得目瞪口呆,这时扑上前来,一把紧紧将何希给抱住,小脸蛋不停地往他身上蹭啊蹭,“阿爹,你好厉害啊。” 何希伸开大掌,在他的脑门上摁了摁:“将来,你也会同阿爹一样。” “折腾了这大半天,你也该累了,先回洞里歇息去吧。” 陆宛玉近前道。 何希确实也有些累,因而抬起手来,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迹,才走进石洞里。 陆宛玉跟进来,有些手忙脚乱地烧水,待水烧得热了,用木盆盛着,连同一块布巾递给何希,何希将布巾浸在水里,打湿了,然后拧干,敷在脸上,十分舒坦地吸了口气。 “你要是乏了,便去睡觉,我来料理一切。” “好。”何希便把斧头放到墙角,然后走到石床边,脱掉外袍躺上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陆宛玉又烧了锅热水,走出石洞,却见何炯正围着那只野狼,不停地转来转去。 “炯儿?” “娘亲,这就是野狼吗?”小何炯伸出短短的指头,戳了戳野狼的脑门,“看你还凶不凶,还凶不凶?” “炯儿。”陆宛玉又好气又好笑,“你跟一只野狼生什么气?” “娘亲。”何炯撅着嘴,又转头瞧了陆宛玉一眼,“人家是真地想打野狼嘛。” “打野狼?” 陆宛玉走过去,把他揽进自己怀里,亲吻着他的脸颊:“炯儿当然会打野狼,会打很大的野狼,但不是现在,明白吗?” “娘亲。” 何炯翘起嘴唇,捧着陆宛玉的脸颊亲了又亲。 何希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才起来,刚睁开眼便闻见一股子肉香,顿时来了精神翻身落地。 那边厢陆宛玉已然将肉汤端上了桌子,摆放好碗筷。 何希起身,坐到桌边,拿起筷子挟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这味道,”他眼里闪过几许迟疑,“十分地特别。” “嗯。”陆宛玉眸露微笑,“确实是很特别,夫君可以多尝尝。” 何希便多吃了好几块。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何炯也把脑袋凑过来,脸上满是笑意:“爹爹,也给我尝尝,好不好?” 何希不答话,只是塞了一双竹筷给他。 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外面忽然传来狼嚎之声,何希父子双双变色,而何希更是感觉到那蓬勃的杀意,他示意陆宛玉母子俩千万别动,自己急速走到洞壁边,摘了佩剑,唰地一声拔出来,缓缓靠到石洞边。 隔着悬垂的藤蔓望出去,但见外头一片冰浸寒凉的月光,映出黑森森一片狼头。 好家伙。 何希不由激灵灵打个寒颤。 居然来了这么大一群! 据说狼性最爱记仇,莫非都是来为昨天那只狼报仇的? 何希目光冷然,仔细想了想,转头朝陆宛玉招手。 陆宛玉起身走到他身后。 “你去,把烧红的炭块拿来。” 陆宛玉点头,转身拿了个破铜盆,挟了几块烧红的炭装在里面,捧着回到何希身边,何希接过铜盆,扬手扔了出去,铜盆落在地上,发出光当一声响,炭块分散各处,火星四溅。 野狼怕火,见状纷纷后退。 何希唇边浸出丝冷笑,俯身拾起两块石子扔出去,恰好打瞎最前面两只狼的眼睛。 群狼再次哀嚎着纷纷后退。 看样子,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但何希并没有离去,仍然站在洞口前,仔细注意着狼群的动向。 狼群始终没有发动进攻,但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在洞外不停地徘徊着。 看样子,夜里是不得安睡了。 何希暗忖,这些野狼向来凶残,闻见半点肉味都会群起而攻之,更何况是现在。 他必须冷静而理智地判断一切,避免事情更加恶化。 “玉儿。” “夫君。” “你先带炯儿上床去。” “好。”陆宛玉十分听话,带着何炯上了床,何炯始终圆睁着双眼,凝视着他的父亲。 在他看来,他的父亲已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可以完成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事。 何希想了很久,已然有了决断,趁着外面狼群踌躇,他回到石洞里,拿起自己早已做好的木弓,以及几支铁箭,又回到洞口,张弓搭箭,一连射翻了好几只野狼。 野狼大抵是饿昏了头,竟然半点不骇怕,反争相扑上去,几下便将自己同伴的尸体撕得粉碎,咽了下去。 ------------ 第48章 赶集 何炯在屋子里听见外面的动静,不由攥紧拳头,面色发白,陆宛玉抱紧他,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何希千万不要有事,否则后果会很麻烦。 野狼们吃干净同伙后又围了上来,始终堵在洞口,看样子不把他们吃掉绝不肯离去。 何希心里也有些发颤,这事情着实古怪,按理说野狼连挨几记狠揍,也该自行离去,可为什么这些狼…… 竹箭已经射光了,石子虽然好用,但每一下却不能完全置野狼于死地。 何希正着急,旁边一只小手递过来一样物事,何希拿过看时,却是一愣:“这黑乎乎是什么?” 小何炯眨巴着眼,显然十分单纯可爱:“阿爹我也不知道,只是这石头扔出去,会轰地一声炸开。” “轰地一声炸开?”何希又是一怔,想象着那血肉横飞的场景,自己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阿爹。”小何炯十分可爱,“你试试吧。” 攥紧铁球,何希扬手扔了出去,铁球落到地上,果然是轰地一声炸开,野狼一阵嚎叫,然后一只接一只跑走了。 铁球的威力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不过这是哪来的? 何希不由转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他似乎没有教过他,没有教过他这些吧。 “这铁球你从哪儿拿到的?” 小何炯腮帮一鼓一鼓:“就是那边,那边。” “在这石头里?”何希吓了一大跳,暗揣这石洞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怎么会藏着这些东西呢?要是不小心引爆。 “不过,我只看到两颗。”小何炯想了想,又道。 “两颗?” “是。” “还有一颗在哪里?” 小何炯狡黠一笑,自以为得计:“藏在床下了。” 何希倒吸一口寒气,暗道这小子好大胆,竟然把炸弹藏在床底下,幸好炸弹是要受到很大力量撞击才会爆发的,否则无效。 “快带爹爹去看。”何希拉拉何炯的手,何炯点头,领着何希返身走进洞里,半趴在地上,朝床底下一指,何希探头瞅见黑糊糊一团,伸手摸出来,果然看见是个铁球,赶紧把它抱起来。 “爹爹,这球球。”何炯半点不知道厉害,只当好玩,满脸笑容地看着何希。 “以后再不许弄它,知道没?” “嗯。” “野狼跑了,不会再有野狼了。”何希轻声安慰小炯儿,摸着他的脑袋。 陆宛玉却是长长舒口气:“野狼走了,真好。” “娘亲,你放心吧,有爹爹在,不会有事的。” 小何炯又跑回去安慰自家娘亲。 “宛玉。”何希也走过去,抱住陆宛玉,柔声安慰她。 确定洞外再没有任何危险,何希方才走出去,却见洞外一地碎肉,到处是狼皮。 看来那炸弹的威力果然很强大,也不知道是谁制造的。 “爹爹。”小何炯探出头来,咧着嘴儿朝他笑,“狼都被你打光了?” 何希点头,野狼确实被他打光了。 “爹爹。”小何炯已然跑到他跟前,拖着他的衣摆,“我想学功夫。” “学功夫?”何希眉头一掀,“学功夫很苦,你不怕吗?” 何炯摇头:“我不怕,一点都不怕。” “好吧,明天开始,阿爹教你功夫。” 父子俩在外转悠了一圈,然后回到屋子里,见陆宛玉已经做好饭菜,搁在桌上。 桌子中间还点燃了一盏油灯…… 油灯?看到那油灯,何希不由愣了愣,然后看向陆宛玉,这肯定是她的杰作。 “夫君,先吃饭吧。” 陆宛玉先盛了一碗菜羹递给何希,何希接过碗,凑到唇边轻轻尝了口,果然觉得鲜美异常,不由点头:“很好吃。” “那就再多吃些,这还有刚腌上的山菜。”陆宛玉又把一个小碟子推到他跟前,何希看时,见里面搁着山椒,及几撮山苔腌制成的咸菜,挟起来尝了一口,也觉得十分可口。 “玉儿就是心灵手巧,无论什么样的东西经你一调理,马上就变得不一样。” 一家人和乐融融,全然忘记了野狼发起攻击的那回事。 从次日起,何希就开始手把手教何炯练习武艺,第一层是打好基本功,扎实底子,何希教得认真,何炯自然也不马虎,不管何希让他做什么,他都十分地努力。 山中清闲,本来就极利于练武,而何炯更是能潜下心来,不受任何事的打扰。 眼看着快到冬天,何希打算先去山里伐些木柴,再去山下买些东西回来,让陆宛玉母子俩可以在家舒服地过日子。 那种快活似神仙的日子。 何希本打算一个人去,又怕留下陆宛玉母子俩在洞中会出什么事,故而便带上他们母子俩,一同坐上马车往山下去。 刚刚下过一场雨,山路很滑,何希尽管驾驶得很小心翼翼,还是有好几次差点翻进沟里,幸而都没有大碍,到底是平稳驶到山脚下,何希赶着马车,沿着蜿蜒的土道前行,终于到得集市上,却见到处人潮熙攘,有卖衣服鞋子的,油饼的,小吃的,米粮的,家具的,总之应有尽有。 何希默默思忖片刻,从一家家货铺采买了货物,都放进马车里。 “爹爹,我要吃糖葫芦。”小何炯扯着何希的衣角,何希摸摸兜,见还有二十文钱,便一并拿出来,交给何炯,“你且自己拿着,去买糖葫芦吧。” 何炯便乐颠颠地跑去,从卖糖葫芦的大爷手里换了一串糖葫芦,再跑回来。 “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玩意儿?” “嗯。”何炯眨巴着眼,又拉着何希走到一旁,买了些七七八八的小玩意儿,总放在一个木匣子里,然后抱着木匣回到马车上。 “玉儿,”何希走到马车边,仰起头微笑看她,“你可要为自己买些?” “不用。”陆宛玉莞尔浅笑,“夫君你快些上来吧。” 何希扶着车辕,正要上车,后面忽然有人大声吵嚷:“夏大官人来了。” 紧接着是几十个张牙舞爪的家丁过来,把人们纷纷推开。 何希眉头微拧,牵着马将车拉到一旁,看着那夏大官人坐在一顶暖轿里,被人抬头走过。 “停。” 暖轿里忽然传出男子声音,轿子旋即停住,轿帘掀起,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走出来,仪表堂堂眉清目秀,正是那个什么夏大官人。 他走向一个玉摊,伸手拿起只麒麟仔细看了一番,正待放下,转头瞅见旁边卖豆腐花的女子,心内一动,便拍着把扇子走过去,在那摊子前立定,朝摊主脸上瞅了眼,似笑非笑地道:“丫头,且给爷来一碗豆腐脑,要温温热热的。” 摊主“嗳”了声,向锅里舀了碗豆腐花,用块布帕托了,送到夏大官人跟前,夏大官人慢慢地喝着,两眼却仍然在那摊主脸上溜来溜去,显然是打着别样心思。 女摊主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眉儿去,显出几分娇态来,惹得夏大官人更是心火乱蹿,简直是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何希并不曾留意这些,正要赶着马车离去,小何炯却从车里跳下来:“爹爹,炯儿要尿尿。” 小孩子就是屎尿多,何希不由皱起眉头,牵着他的手走到一旁,向路人打听明白茅厕的方向,正要携他去,后方陆宛玉也下了马车。 夏大官人双眼蓦地瞪得溜圆,这乡野地方,何曾见过如此楚楚动人的佳丽?虽然已经是个妇人,但那样的韵致,见了便让人筋酥骨软,半点不听使唤。 他也顾不得那摊主了,搁下碗朝妇人走去,伸手将她拦住,口内调笑道:“小娘子,却是要往哪里去?” 陆宛玉抬头,一双水雾蒙蒙的黑眸朝他脸上瞅了瞅,又略一抿唇儿。 “小娘子。”夏大官人伸来便来摸她,还没触到妇人的身子,已经被人紧紧攥住胳膊,身后旋即响起男人的声音,“你干什么?” 夏大官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一个虎目凛凛的男人正瞪视着他。 他自觉理亏,赶紧收回手,有些讪然地笑笑,陆宛玉得此机会,也上了车,放下车帘。 何希一直守在车边,寸步不离,直到何炯跑回来,何希抱起儿子,将他塞进车中,自己也上了车,驾着马儿离去。 “可惜了。”夏大官人跺脚,“那么个标致人物,也不知道……” 他如此想着,心里不免生出几许恨意,暗咒那妇人的夫君此刻便死了,他可以和那妇人风流快活,可惜的是还有个小孽种,夏大官人本是风流性情之人,心里这样想,嘴上便不住地咂舌,想着自己可以把那女子娶回家中,好好地疼爱呵护。 却说夏大官人只得见陆宛玉一面,从此却害上了心病,朝思夜想,又各处打听有没有模样标致的美人,不管用什么法子娶进府中,一慰相思,可心里念着陆宛玉却愈发地紧了,只想着要见她一面。 若是见不着,那就日也想夜也想,甚至躺在床上还是辗转难眠。 从集市回到山里,一路上何希再没开口说一句话,陆宛玉心里有些忐忑,扯着他的衣袖摇晃:“夫君,你生气了?” “我哪里能生你的气?”何希叹息,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心里几乎能浸出血来,得此佳人,只想捧在手里,含在口里,从来不舍得她受半点委屈。 我不愿你受委屈。 不愿你餐风露宿孤苦无依,不愿你…… 一点都不愿,我情愿自己面对刀光剑影。 陆宛玉睁圆一双乌溜大眼瞧他,瞧得何希心中更是难受。 “玉儿。” 何希便和软语气来哄他:“我没有半点责备你的意思。” “我知道。”陆宛玉低头捻弄着自己的衣角,“我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要是不开心……” 何希也不知该怎么说。 “我们少去山下便是,或者,我戴上层面纱,或者斗笠。” 何希心中这才略略宽松了些,见陆宛玉身上有些脏,便走向一旁:“我去烧热水,等烧热了水,你且好好洗浴一番,想来身上也劳乏了。” 陆宛玉嗯了一声,且去马车里取下来一篮水果,挑了黄澄澄的梨,用刀削了,递给何炯,何炯接过梨,凑到唇边“咔嚓”咬了口,但觉齿间满是甜润的汁液,顿时开心起来:“娘,你也吃。” “炯儿乖。”陆宛玉又拿了另一只梨子,也削了皮,露出那水嫩的梨肉来,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噬咬着。 ------------ 第49章 天下父母心 “娘,你在想什么?”何炯抬手擦擦嘴边的梨渍,偏头看着陆宛玉。 “娘在想。” 其实陆宛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刚刚在想什么,然而又什么都没有想。 “娘?” “其实娘在想……” 在想刚刚集市上那个男人?却,那怎么可能? 算了,陆宛玉站起身来,扔掉手上的梨核,走向另一处小洞穴。 快中午了,该做饭了,炯儿和夫君必定都饿了。 因为何希买了很多食材,故此晚餐十分地丰富,陆宛玉烹煮了一大锅汤,又炒了两个青菜,焖了一盆米饭,父子两个吃得津津有味,瞧着他们两个,陆宛玉心中也开怀异常。 “娘,”何炯把小嘴里塞得满满的,两腮一鼓一鼓,“你做的饭好好吃,炯儿很喜欢。” “炯儿喜欢就多吃点。”陆宛玉疼宠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瓜。 “娘,今天我在集市上看到了陀镙,炯儿好想玩陀镙,娘亲,炯儿可以玩陀镙吗?” “当然。”陆宛玉摸摸他的头,“炯儿当然可以玩陀镙。” 她说着,忽然放下箸子,目光悠然地看向远方。 “怎么了?”何希仔细地瞅她。 “没什么。”陆宛玉摇头,“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何希唇角勾起丝笑,“瞧你的模样,很开心?” “确实是很开心。”陆宛玉索性放下箸子,“那个时候还在家中,陆家虽说不上富有,但也是殷实人家,总之并不缺少衣食,父亲待我极好,任我带着一帮丫头疯玩,春天里我我常扎了纸鸢,和丫环们站在院子里,把纸鸢放得很高,然后铰断了线儿任它们飞去……有时候也玩男孩子的游戏,打陀镙,滚铁环……” 陆宛玉一边说,一边流露出无限神往的情形。 何炯却已然听得呆了,而何希却很平静,隐约想起前世的自己,玩的花样可比这个多。 “娘,那个时候你一定很快活吧?” “嗯。”陆宛玉点头,“确实是十分地快活,快活到无法忘记,但后来陆家被抄,祸及一族,便什么快乐都没有了……” “玉儿。”何希不由低呼一声,“有的,都会有的。” “嗯?” “有我在,你失去的那些幸福和快乐,都会回来的。”何希十分肯定地道。 “我失去的……快乐和幸福?” “嗯。” 吃过饭,何希当真摆排开所有的家什,开始为何炯做玩具,何炯蹲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何希先用木棍给何炯削了个陀镙,又扎了条鞭子,小何炯拿起玩具跑开,“哦哦”地跳叫起来,快活异常。 何希又给他扎铁坏,做纸鸢,还给他刻了一盒子的棋,然后又是木马,七巧板,滑车…… 陆宛玉见他做上了瘾,不由在一旁道:“有几样也就成了,哪玩得了这许多?改天再做吧。” 何希放下手里的工具,捶捶酸痛的后背:“只因着应了他,便趁这会儿功夫都做了吧,改天若是忘记,或者没了兴致,也可以拿这些来交差。” “我替你收着。”陆宛玉走过去,把那些物件儿都拿起来,一样样地整理好,收拾好,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小箱子里,用把小铜锁锁上。 “还是你做事细致。”何希站起身,认真打量她一眼,“炯儿有了你这样一个母亲,自然是,诸事妥贴。” “我只怕自己做得不好。”陆宛玉叹息。 “怎么会?”何希踏前一步,把她揽进怀里,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你待他还要怎生地好?” “因着是自己的孩子,总恨不得把自己这颗心都掏出来给他。” “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是这般?” “炯儿会很幸福吧?我真地不愿意,他生在一个乱世,长大后会忘却童年的天真,学得心机复杂,要去和人斗,倒是这样快活纯真地好。” 何希深叹口气,没有言语。 孩子的世界自然是单纯的,成年人的世界却总是刀光剑影。 确实不如孩子纯净。 “夫君?”陆宛玉仰头看他。 何希抬手揉揉她的脸颊:“你也不要多想,这世上任何事发生,都有其前因,有其后果,从来没有无因无果之事。” “夫君?” “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之福,你又何必操太多心?” “我也不想操心。”陆宛玉微笑,“其实只想陪着夫君,陪着炯儿,在这山野之中快活一辈子,不去理睬外面的一切。” “我也这么想。”何希点头,“有你,有孩子,我一生便足够。” 陆宛玉莞尔,一颗心甜得就像浸在蜜缸里,再没有什么人,比他更贴心。 她早已深深爱上这男人。 只求一生相伴。 “娘。”何炯跑过来,用一双沾满泥土的手,扯住陆宛玉的裙摆,陆宛玉却分明像是看到一个长大的少年朝自己奔过来,一时不由怔住,待看清还是眼前那个孩子时,不由一愣。 “娘,我今天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男孩子一双眼里全是笑意。 陆宛玉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到铜盆边,提起铜壶倒了半盆子热水,再把何炯的双手浸进去,一点点洗去他手上的泥土。 “娘,明天我还玩陀镙。” “好。”陆宛玉点头。 “娘。”何炯十分活泼,跑上跑下,跳来跳去,没有片刻的安宁,陆宛玉一切由他。 吃过饭后,何希见时辰还早,便取了棋子来,铺在桌上,教何炯下棋,何炯甚是聪明,没多会儿功夫便懂了,拿着棋子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陆宛玉收拾了洞穴,又去铺床,将一切料理得齐齐整整,又灌了一只汤婆子,塞进被褥里,回头叫道:“那一大一小,快洗脚上床了。” 何希父子抛了棋,过来搬了凳子坐下,慢慢地洗净脚丫子,用布巾拭干,父子俩上床,陆宛玉除去外衣也上了床,见她身段妖娆玲珑,何希顿时体内燥热,本想亲近,却又虑着何炯在一旁,于是只得先按捺住,讲了几个故事哄何炯入睡,这才一转身搂住陆宛玉,便往她唇上亲去,陆宛玉却摁住他的唇,朝他使眼色:“这个时候,你却使什么坏?” “人家急三火四的。”何希搂着她撒娇,陆宛玉窃笑,两人便起了身,转至另一洞穴里酣战,何希大约是休养得当,体力甚为强壮,捣弄得陆宛玉娇喘吟吟,两人正在兴头上,忽然听见何炯在外面叫,“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陆宛玉一怔,便慢了下来,何希也觉得有些讪然,略动了两下停住,起身束衣,出了洞穴,却见何炯坐在床上,挥舞着小胳膊:“娘亲,爹爹,去哪里了?扔下炯儿一个人?” “来了。”陆宛玉捋了捋腮边的秀发,凑过去把他搂到怀里,亲了一口那粉软的脸颊,“怎么不睡?” 何炯嘟着个小嘴:“人家想娘亲嘛。” “傻瓜。”陆宛玉揉揉他的额头,“娘亲不就在这儿吗?” “娘亲。”何炯把她抱住,小小的脑袋顶住她的胸脯,“刚刚炯儿做梦了。” “梦到什么?” “梦到炯儿打野狼,有好多野狼。” “然后呢?” “他们追着炯儿跑,跑啊跑啊跑,跑得炯儿上气不接下气,最后――” 何炯嘟起小嘴,看样子十分不开心。 “说吧,娘亲都听着呢。” “最后炯儿扑通,摔到悬崖下面去了。” 何炯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陆宛玉一听,觉得心都快醉了,赶紧搂住他,不停地哄道:“别哭,那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是,梦里的场景都好真实。” “不会发生的。” 陆宛玉拿过一件棉袍,细细替他裹好:“有娘亲在,娘亲会保护炯儿,还有爹爹,爹爹更是会保护炯儿。” 何炯吸吸鼻子,这才不哭了,瞪大一双乌溜眼睛看着陆宛玉:“娘亲,你以后跟炯儿睡一起,不分离,好不好?” “嗯。”陆宛玉捏捏他的小脸蛋,“娘亲跟炯儿睡一起,不分离。” 何炯这才心满意足,一把紧紧抱住陆宛玉,偎在她怀中睡去。 “这小家伙。”何希在一旁,不禁抱怨了一句,“最近是越来越多心眼了,尽霸着你。” “不想他霸着我,也成啊。”陆宛玉轻叹,“当初不生不就得了。” “瞧你。”何希抬手,把她耳边的秀发捋到耳后,眼中满是柔情,“不过是说上一两句嘴而已,怎么就这样?” “其实怎么都好。”陆宛玉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总是有些无所适从,最近却渐渐地好了。” “怎么说?” “也形容不上来,总之是这样。” “娘亲,爹爹去哪了?”清早,何炯睁开眼,不见自家爹爹,张嘴便问。 “爹爹进山打猎了。” “这样啊。”何炯从被窝里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可以去帮爹爹打猎啊。” “炯儿可以再练弹弓,学剑,等学好了武艺,再和爹爹一起上山打猎。” 何炯双眼转动,大约也觉得陆宛玉的主意不错,于是点头:“嗯,我知道了。” “起来吃饭吧。” 陆宛玉也起了身,把件衣服披在身上,先去灶边瞧了瞧,见里边略有火星,估计很容易引燃,便塞了把稻草进去,鼓起腮吹了一阵,灶膛里的火果然烧着,陆宛玉又把锅子放在上面,先烧了半锅热水涮干净,然后把昨晚吃剩的野菜汤倒进锅里煮热,再盛到盆里,然后炒菜,焖米饭。 弄好一切把米饭摆上桌,何炯自己洗了手坐到桌边,陆宛玉给他盛了米饭,何炯接过,埋头便吃,母子俩正用着饭,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高喊: “快看,这里有人!” 陆宛玉蓦地一震,转头看时,却见一伙子人咋咋呼呼地拥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满腮胡茬的男人。 “你们是谁?”陆宛玉还没说话,何炯已经丢下碗,手拿弹弓一步抢到陆宛玉跟前,把她护在身后。 “卢大哥,不是他们。”一个穿着布袍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仔细打量陆宛玉一眼,扯住男人的衣袖。 姓卢的男子满脸疑惑,转头瞅他:“你不是说,你家媳妇带着孩子出逃了?” ------------ 第50章 野猴子 “是。”那人点头,又仔细打量陆宛玉,“但却不是这小娘子。” “认错人了?”姓卢的男子一愣。 “嗯。” “对不住。”卢姓男子冲陆宛玉一抱拳,“实在对不住,我等,告辞。” 陆宛玉面冷如霜,一动不动,看着那一群人离去。 “娘亲。”何炯转头目光凛凛地看着陆宛玉,“刚刚――” “没事。”陆宛玉摸摸他的头。 何炯的脸色却很难看,似乎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娘亲而深深地懊恼。 石洞里一下子变得极安静。 “爹爹回来了。”忽然,何炯跳起来,几步飞奔出去,恰好迎上何希。 “爹爹。”何炯立即快步跑过去。 何希颠颠肩上一只黄羊,奇怪地瞅瞅何炯:“你怎么了?” “没事。” 何炯口快地道。 何希把黄羊扛进洞里,放在地上,瞅陆宛玉坐在桌边,便走过去温声道:“你今儿个瞅着脸色怎么不对?” 陆宛玉已经平复了心绪,抬头朝他笑。 何希看看她,又看看何炯,始终觉得不对,一时也没理会,自己先把黄羊搬到另一个石洞里,然后把何炯单独叫出洞:“我离开这些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何炯嘟起小嘴:“就是来了几个混混。” 何希眼里凛光一闪:“他们欺负你娘了?” 何炯摇头:“那倒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何希这才信实,收回手去。 但这一天三人的情绪始终不好,陆宛玉失了笑脸,何炯更是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何希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却没处发作。 半夜里陆宛玉睡得很沉,却隐约听见洞外有动静,于是披衣下床,拿着火把出门一看,却见何希正在挖坑。 “你那些是――” “弄几个陷阱,省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再跑进来。” 陆宛玉瞅着他,许久道:“夫君,我今天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 “也不算。”何希放下手里的锄头,“本是我虑事不周,原想着这地方已经足够安全,孰料还是有陌生人闯来。” 陆宛玉便低头。 “玉儿?” “没什么。”陆宛玉摇头,转身回到洞里,先取壶烧了一壶水,搁在灶上烧,没一会儿蒸腾热气冒起来,她把水壶提下来,再往铜盆里倒了一些,再兑上凉水,将布巾搁进盆水里浸湿,看何希进来,便把布巾给他,何希接过布巾,拭去头上的汗渍,走到床边脱下袜子。 何炯忽然捂着鼻子叫了声:“好臭,爹爹你好臭。” “小鬼头,还知道嫌弃你爹了。”何希索性拿着臭袜子,在何炯面前晃来晃去,何炯捂着鼻子唔唔乱叫,屋子里一片欢腾,总算把白天里的不快给掩了过去。 次日天气晴朗,何希原本打算去山下卖兽皮,但因为昨天的事,因而拿定主意要陪伴陆宛玉和何炯,于是只在家里做些杂活儿,又一气将水缸给灌满。 再挑着两桶水往洞里走时,何希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搁下桶四处看,隐约瞧见树后似有几个人影,他心里一咯噔,目光疾闪,佯作声色不动,仍然将水挑回洞中,倒在石缸里。 仍然是打扫屋子,做饭,和往常一样说笑。 夜里,何希照顾着妻儿,看他们上床,将何炯抱在膝上,讲了几个故事,陆宛玉在一旁直打呵欠,何希便柔声劝道:“且睡吧,别强撑着。” 陆宛玉应了声,拉开被子盖住,钻进被窝里。 何希偏头看她一小会儿,眼里流露出无穷爱意,又替陆宛玉掖了掖被角,转头却见何炯不满地撅着嘴,便伸手捏捏他柔嫩的脸颊:“你这又是哪般?” “阿爹待娘亲好,待炯儿不好。” “小鬼头这话从哪里说来?”何希忍不住轻责,“我几时待你不好了?” “爹爹只会对娘亲笑,却从来不对炯儿笑。”何炯转动着乌溜眼珠,“还有,爹爹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惦记着娘亲,却总是忘了炯儿。” “有吗?”何希只觉有些莫明其妙,且满头雾水,父子俩正闲叙着话,忽然听见洞外有动静,何希便冷笑道,“看样子是有野物上钩了。” “野物?”何炯莫明其妙,“这个时候,哪来的野物?” 何希胸有成竹,只则耳倾听着,知道有好几个家伙掉进了陷阱,却声色不动。 直到次日清晨,何希出了洞,仔细看那陷坑里,果然横七竖八歪着几个大男人。 他也不拎他们起来,只往坑洞边一站,犀利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做什么的?” “大哥。”对方被饿了一夜,折腾得灰头土脸,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连连告饶,“请高抬贵手。” 何希冷然:“先说清楚你们是做什么的?” “俺们,俺们是进山打猎的。” “进山打猎?”何炯的目光缓缓自他们身上扫过,“进山打猎还穿着长褂?你们又拿什么打猎?” 对方被问得无言可答,只得灰败着一张脸。 “还不肯说实话,那就让你们呆在这儿,一直呆在这儿。”何希说完,起身离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不敢说实话,他们实则是那什么吴公子派来的闲杂人等。 却说那吴公子在集市上碰了钉子后,心里始终念念不忘陆宛玉,每每想起便难受,无论如何想要弄到手,故而花了些银子请人在附近搜索,最后终于找到这里。 他们料想此地不过就一山洞而已,胡闯无妨,哪里晓得刚靠近洞口便中了机关,一个个全跌在陷坑里,又吃了大半夜冷风,这会儿已然撑不住,心里却不禁埋怨起吴公子来,你自己贪恋温柔乐不思蜀也就罢了,却要我们替你跑腿,受冻挨饿的。 “爹爹,外面是什么野兽?” 何炯已然跑上来,唧唧喳喳像小老鼠。 “山猴子。” “猴子?”何炯疑惑地皱起眉,“山上有猴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见也罢。”何希摸摸他的小脑袋瓜,脑海里却已然有了主意――还敢觊觎他的玉儿,真是找死,看他怎么见一个打一个,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夫君,家里的野菜用完了。”陆宛玉拿着个竹箕正要出去,却被何希接过,“我去。” 陆宛玉隐约觉出外面有什么变故,略愣了一下,倒还是退回去,何希便拿着竹箕子出去,走过陷坑时连正眼也不瞧。 “炯儿,外面是怎么?” “爹爹说了,只是一些野猴子。”何炯学着何希的口吻道。 “野猴子?”陆宛玉何等聪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还真是大胆。” “可不呢。”何炯故意把嗓门提高,“看我明天用屠龙菜刀把他们全给剁了。” 屠龙菜刀? 最近何炯嘴里老是冒出些新词来,什么“倚天长剑,屠龙菜刀,打狗棍法,沾衣十八跌”,听得她莫明其妙,后来才明白都是何希自创的招法,悉数教给了何炯,却不见他如何使。 外面的野猴子听见,未免却是心惊胆颤,于是夜里拼命钊土,好不容易垒成梯子,相互搀着爬上洞沿,灰溜溜地跑了,何希回来看见陷坑全空了,倒也没理论,只是又布置了一番,才回到洞里。 “野猴子都不见了?” “嗯。” “哈哈,嘻嘻,”何炯不住地笑,“爹爹,我的屠龙菜刀已经练成,拿什么来试刀?” “你要试刀,砍什么不使得?”何希却是晓得自家儿子厉害,怕他误伤“凡人”,故此反而要他隐忍不发。 摸摸何炯的头,何希语重心长地教导:“炯儿,爹爹教你武艺,并不是要你用来欺负人,而是自保,如果旁人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也不能随意伤人。” “可是爹爹。”何炯眉头微微皱起,“像那些无端端冒出来的野猴子,该不该欺负呢?” “敲打敲打就是,不要太过分。” “我知道了。” 父子俩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完全不顾旁边一女子愕然地瞪大眼。 不过许久以后,何希会懂得“敲打”二字是什么。 山里平静下来。 何希每天认真地教何炯武艺,陆宛玉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他们的衣食,因为没有外界的侵扰,日子过得安静而快活。 眼见着到了夏天,草木葱茏,何希便想着要不要带母子俩各处走走看看,也好散心,陆宛玉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外面,但怕何炯闷,故而同意。 不过临出门之前,陆宛玉却给自己换了一身宽大的男装,并且用炭灰抹了脸,妆扮得像个男人,这才上了马车,母子俩坐在车里,何希驾车,慢慢朝山下去。 到得一处镇市,何炯听得外面人声哗腾,便撩开车帘一角,瞪着乌溜大眼好奇瞧去,只见人头攒动,卖各种样小吃的,玩具的,忽然瞧见一处卖糖画的,顿时兴奋得不得了,扭着身子无论如何坐不住。 何希便把马车停于道旁,看何炯蹦下车,扑到糖画摊子前:“我要这个,这个,这个……” 摊主抬头看他一眼,见这小孩儿穿戴也还光鲜,且又要那么多,顿时开怀,叠声劝道:“小少爷,莫急莫急,一样一样来。” 何炯扔了一串钱于他,又跑到另一旁去看小金鱼,小乌龟,小风车,小木马,何希一切由着他。 于是不到正午,马车里已塞了许多的零碎玩意儿,何炯难得蹦跳得像只小兔子,陆宛玉也十分地开怀,下了马车随何炯跑来跑去。 “这是我的。” 何炯正拿着一盏走马灯,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儿忽然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抢走小马灯。 呃―― 何炯怒目瞪她,本想一爪子拍过去,却被陆宛玉拉住:“炯儿乖,不要小马灯了。” “娘亲。”何炯不满地嘟着嘴,“我为什么不能要小马灯?” “你是男孩子嘛。”陆宛玉柔声劝他,“男孩子怎么能跟女孩子抢呢?” “男孩子,为什么不能跟女孩子抢?”何炯表示不明白。 “你看你爹,有同你娘抢过什么吗?” 何炯一怔,随即低下头来:“那倒是。” “你啊。”陆宛玉半蹲下身子,“不但不能跟女孩子抢,反而要让着她们,保护她们,知道吗?” “嗯。”何炯非常懂事地点头。 ------------ 第51章 走失 “我们该回去了。”何希已经买完该买的东西,折身走回来。 “爹爹。”何炯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还想玩嘛。” “还想去哪里玩?” “我,”何炯忽然转身一指前方搭的一个木台子,“那是什么?” “傀儡戏。” “傀儡戏?”何炯转了转眼珠,“傀儡戏是什么?” “傀儡戏就是人用线提着木偶,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思演戏。” “那傀儡是不是很可怜?” 何希被自己儿子这个天才般的创想给惊住。 等他回过神来,却见何炯正瞪大双眼瞧着他,似乎正盼望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傀儡是不是很可怜?”何希重复了一下他的话。 “傀儡确实很可怜嘛。” “那就不要看傀儡戏了,回家吧。” “确实。”何炯难得地放弃了他自己的执念,乖乖爬上马车。 马车又一次驶离繁华市镇,四周安静下来,何炯拿了一个棒棒糖捏在手里,不停地舔着。 快近傍晚时,马车回到了石洞前,何炯尖叫一声,从车上跳下来,跑进洞里,深深呼吸几口气后扑倒在皮褥子上。 “还是家里好。”他翻了个身,幸福地大叫。 陆宛玉则帮着何希,把所有的货物都搬进洞里,一一放好。 陆宛玉去灶边提了热水,倒了半壶在盆里,让何希洗手,而何炯尖叫着又从床上跳下来,横冲直闯,把石洞里闹得简直鸡犬不宁。 陆宛玉一边洗手,一边看着他摇头:“如今大了,略发折腾地欢,这石洞已经关他不住,也不知将来如何。” “你想多了。”何希也凑过来,用皂角洗手,“树林这般大,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何苦拘着他。” “我也不想拘着他。”陆宛玉又道,“那就由着他吧。” 何炯确实很兴奋,到大半夜才睡下,睡下了也不安生,还趴到陆宛玉耳边,呼哧呼哧地不停喘气:“娘亲,娘亲,你说,那个虎头娃是怎么回事?” “什么虎头娃?”陆宛玉奇怪地看他一眼。 “就是,我在一个小摊上看到的,摊主,只要拿着虎头娃,就可以心想事成。” “谁跟你说的?”陆宛玉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家里够你吃够你喝,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净想七想八。” “我,我也是好奇嘛。”何炯觉得有些委屈,何希把他揽进怀里,拧拧他的小鼻子,“你娘亲累了,别去缠她,你要是喜欢虎头娃,改天爹爹就给你买一双,怎么样?” 何炯吸吸鼻子,终于不哭闹了,偎在何希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陆宛玉仍然同往常一样烧水做饭,何希拿着工具做小凳子,夫妻两个都没注意到,何炯什么时候跑了出去。 等陆宛玉煮好一碗荷包蛋面,并且把面端到饭桌上时,才发现何炯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于是转头对何希道:“炯儿呢?” “炯儿?”何希也微觉奇怪,左右看看无人,便出了石洞,走进树林里,大声叫道,“炯儿,炯儿,炯儿。” 始终不见任何人回答,何希这才有些着忙,俯身仔细察看脚印,才察觉到何炯竟然似乎是朝山下的路走了。 何希心慌起来,暗揣这世道混乱,要是真遇上什么坏人,那可怎么办才好? 他左思右想片刻,回到石洞里。 “怎么了?” “炯儿他去酸枣林玩了。”何希撒了个谎。 “连饭都不吃了吗?”陆宛玉眼里有着明显的不满。 “不用理他。”何希撩袍坐下,脸上的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等他自己饿了,就会回来的。” 陆宛玉攒着眉头,显然很不相信他的话,不过也没起疑心,拿起碗筷来,扒了两口饭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咽下去。 吃过饭,陆宛玉看何希稳坐如山,忍不住催促道:“你还是快些去把炯儿叫回来吧,树林里野兽太多,万一伤着他,如何是好?” 何希唔唔应了两声,抹把嘴唇站起身来,又一次走出石洞,心里暗暗地思忖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要是何炯能及早回来还成,如果回不来…… 何希沿着下山的路一直朝前走,直到山口处,往下望了望,只看见空荡荡的一片,除了树影还是树影。 这天大地大,要他如何去找? 何希在外盘亘了大半日,方才回到树洞里,还没站稳,陆宛玉已然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用力摇着他的肩膀:“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去哪了?” 何希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失态,略一思忖,遂单击一掌,将陆宛玉拍晕,用条褥子将她裹好,塞到马车上。 他已经想清楚了,从足迹上判断,何炯必定是下山去了,他只是想不通,那孩子为什么会跑到山下去,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下山去找。 马车穿过浓黑夜色,朝山下而去,到达市镇时,却见镇上零星亮着几盏孤灯,照出白惨惨一条路。 何希从怀里掏出支竹哨,放到唇边吹了几声,却全无声息。 难道说,炯儿不在这镇上? 他深觉奇怪,只得先把马车赶到一家客栈,把陆宛玉抱下车,走进客栈里,伙计迎上来,招呼道:“客官这是?” “住店。” 伙计将他引上楼,踏进房间时,何希隐约看见隔壁房间的门隙着一条缝,内里透出几星微弱的光。 因为忧心着妻儿,他当时并未留意,故此只把陆宛玉抱进去,轻轻地搁在床上,让伙计去打盆热水来,亲自替陆宛玉洗了,又脱掉她的外衣,自己也上了床,偎着她睡下。 因为这几年都在山中,更加修行武艺的关系,故此何炯的听力远较一般灵敏,睡下没多久,便听得门外有微弱话声传来:“拐个女孩子还好说,一个男孩子用来做什么?” “可以送进宫里去当太监。” “当太监?这可是断人子孙损阴德的事。” “损阴德?”有人冷冷笑道,“你我踏上这条船,早已不干不净,哪还管它损什么阴德?” 何希听得这话,不由打了个激灵,原来这帮人竟然是拐子,再想到自己的儿子…… 何希偏头瞧瞧陆宛玉,见她睡得正香,腮上却还有一星泪光,便伸指在她的昏睡穴上一戳,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到门边,屏声静气,推门而出,站在过道里,侧耳仔细倾听着。 可惜自己没有迷香之类的物事,又不便打草惊蛇,要如何才能弄清楚他们的底细呢? 他思忖良久,还是退回自己房内,拿把椅子倚在门边,一直仔细注意着动静,直到快近黎明时,那边才吵闹起来,何希拉开门缝,看见住在对门那伙子人已经动身,其中一个肩上扛着个大麻包,想来便是他们拐来的孩子。 何希略一思忖,赶紧也出了门,拿把大铜锁将门锁死,尾随在他们身后下楼,却见他们已经结算完房钱走出客栈。 何希又跟到外面,那伙人几闪几闪间竟没了踪迹! 好快的身法! 何希一路寻找着踪迹,直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才重新又找到他们。 这伙人行事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看样子定然不是什么好货色,问题在于他们行动如此诡诈,自己又如何跟得上? 当那伙人再次分开时,何希终于忍不住心焦起来,于是趁扛麻包的男子不注意,上去一个手刀将对方砍倒,夺走了麻包。 亲至僻静处,何希打开麻包,见里面果然有个小孩儿,却不是何炯。 好歹是一条人命,何希便抱起他,加快脚步绕出偏僻的巷子,哪知道还没走多远,小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拼命喊道:“坏人,有坏人!” 何希哭笑不得,正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几名差役忽然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打头一人抖了抖手中的铁链,沉声喝道:“好个贼子,今日总算将你擒下!” 这种情势显然远远超乎了何希的想象,他一时不由愣在那里,早有差役上来,抱走他怀中的孩子,将他整个儿用锁链牢牢地锁起来,拖着他往前走去。 凭何希的功夫,原本可以放倒这一批公差,返回客栈去,但他有心想打听这个案件的始末,于是并没有挣扎,而是任由公差将他押回县衙。 官衙办事效率低下,只是将何希关入土牢,便不再理会他,一时也没有人来管他的死活,何希余事不虑,却只想着陆宛玉,怕她有什么闪失,但他一瞅这土牢,却也没放在心上,暗揣晚上自己大不了扭断铁锁,打晕狱卒逃出去便是。 何希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草堆里,看着地面不言不语,旁边一个浑身脏污的人凑过来,仔细瞅瞅他,满眼好奇地道:“喂,你犯了什么事,被抓到这里来?” 何希并不想与他攀谈,于是摇头。 对方上下瞅他,很是疑惑,又朝旁边挪去。 中午有人送了一大桶馊饭来,犯人们抢得头破血流,何希却始终不为所动,其中一个犯人忍不住哂笑:“看你这会儿神气,呆会儿便熬不住了。” 可是到了晚上,他们却发现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那个新来的犯人十分轻松地扭断铁锁,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喂!”有个犯人忍不住喊了一声,“有人逃了!” 何希抬起一脚往后踹去,正中那人心窝,那人顿时倒地。 可怨不得我。 何希不禁皱皱眉头,他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心慈手软之辈,下起手来比谁都狠。 出狱的路比意料之中的顺利太多,狱卒们喝醉了,纷纷埋头熟睡,哪里有人来照理旁的事,想来狱中囚犯有钱的也必定打点过了,看守十分地松懈。 何希出了土牢,本想打听一下关于这个案子进一步的情形,可是一看这破衙门,简直就是儿戏。 罢了,不打听也罢,只是不知道昨天那个小孩子怎样,还有自己的儿子。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忽然听见旁边有告饶声传来:“小祖宗,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 “快点,快点啦。” 一听到稚子童音,何希整个儿都兴奋起来,赶紧跑过去,绕过一堵矮墙看时,可不,何炯正骑在一个人的背上,用藤条不停地抽打他。 “炯儿!”何希不由兴奋至极地喊了一声。 “爹爹!”何炯抬头一看,立即扔了藤条,满脸带笑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何希的双腿。 何希弯腰抄起他,举向天空中,哈哈大笑。 “黄毛。”何炯转过头,去看方才那个人,却发现墙角空空如也,不由惊奇地瞪大双眼,“咦!” “你在找刚刚那个人?” “是啊。”何炯眨巴着双眼,“爹爹可有看见他?” “早逃了。”何希捏捏他的小鼻子,“咱们不理他。” ------------ 第52章 小魔星 “阿爹。” 何炯又吐舌头又眨眼睛。 “你啊,”何炯揉着他的脑门,“可把你娘你吓坏了,也吓傻了。” “是吗?”何炯眼里掠过一丝歉意。 “快跟阿爹回家去吧。”何希把他抱起来,扛到马车里,驾着马车就往回赶。 等他们回到石洞里,果然看见陆宛玉正坐在桌边垂泪,何炯本来想近前,却又怕娘亲责骂,于是遮遮掩掩躲在她身后。 何希却推了他一把:“炯儿,快过去,你娘都快急死了。” 何炯却抬头瞅了何希一眼,眸中浮起几许怯意:“阿爹,娘亲她不会打我吧?” 何希不说话,只是把他推到陆宛玉面前,陆宛玉瞅见他,那手早就刚刚扬了起来,但却轻轻地落下,然后抱住何炯,大声痛哭,心里不住肉啊儿啊地大叫。 她这样的反应,倒大出何希意料,想来陆宛玉一直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处置起来都是十分地大体,从来不见半点慌张,孰料这次,看来何炯的祸闯得足够大。 何炯被她娘箍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想推开,陆宛玉却更加用力。 直直过了两刻钟,陆宛玉这才消停了,捧着何炯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她的宝贝儿子没有半点损伤,这才咧嘴,笑了。 “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陆宛玉轻声叮嘱,“倘若你这样,我必让你爹打你。” “嗯。”何炯点头。 “饿了吧?锅里熬着小米粥,我马上盛给你吃。” 陆宛玉言罢起身,先将何炯拉到铜盆旁,替他洗干净手,又拿布巾一一替他擦干,再把他带到桌边,拿了碗替他盛了小米粥,挟了一碟子咸菜,两块豆腐乳,端到桌面上,何炯也当真饿了,捧着碗一阵狼吞虎咽。 “慢点吃。”陆宛玉轻声哄他,“不过才出去一天功夫,回来就像饿鬼似的。” “可不呢。”何炯含混不清地道,“我被他们关在木箱子里……” “什么?”陆宛玉本来不曾听见这一说,乍然听闻,不由吓了一大跳,“被关在哪里?” “呃。”何炯假意打了个饱嗝,想要岔开这事,孰料反被陆宛玉揪住不放,“你且细细说,到底怎么回事?前因后果,不许遗漏。” “娘亲。”何炯不住往嘴里扒拉着饭,“你,你先让我吃饱饭,成不成?” “不行。”这次陆宛玉却固执起来,一把摁住他的碗,“必须得说明白了,不说明白,不许吃。” “娘亲。”何炯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少来这一套。”陆宛玉毫不买帐,“说实话。” 何炯只好转头看向何希,表示求助,何希便在一旁劝道:“玉儿,你还让炯儿先吃饭吧,等他吃过饭,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迟。” “你就惯着他。”陆宛玉拿眼瞪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惯着他,现在这么惯着他,也不知道将来……” “好了娘亲。”何炯也怕她絮叨,只得认输,“其实孩儿就是贪玩,想再看一看那个,傀儡戏,故此偷偷地跑出去,一直往山下,哪知道半路上遇着几个人,他们用一个黑袋套住孩儿,把孩儿装进袋子里,扔上了马车……” “你――”陆宛玉听得惊心动魄,暗道这哪里就是小事了?分明就是大得不能再大……好像也不是,这小子的老爹做的大事,可比他多太多。 “娘亲。”何炯又来拉扯陆宛玉的衣袖,“你就原谅孩儿吧,孩儿以后保证不再乱跑就是。” “你保证?”陆宛玉竖起两只眼睛,若是从前,他的保证她还敢相信,但是现在么―― “娘亲。”何炯只好使出哀兵政策,扯着陆宛玉的衣袖不住地晃动。 “乖乖吃饭。”陆宛玉决定先暂时摁下这个,单独和何希算。 何炯总算是得着了清静,抱着碗呼噜噜地吃。 吃过饭,何炯开始不住地打哈欠,陆宛玉见他身上脏兮兮的,便给他脱掉鞋袜衣物,打来盆热水给他洗干净,塞进被窝里,何炯没一会儿便呼呼睡着了,陆宛玉收拾了碗筷,这才走到何希面前。 何希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 “都是是你。”陆宛玉果然开始碎碎念,“平时都教儿子一些什么,弄得他像匹野马似的。” “这有什么,”何希端着下巴,不以为然,“炯儿是男孩子,又不是女孩儿,难道我还禁他的足不成?” “你。”陆宛玉面露嗔色,却听何希又道,“再说,现在他多经历一些磨难,倒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将来到了外面,尽受人家欺负。” “你啊,还是放宽心吧。”何希说完,又把那个黄毛被何炯欺负的事描绘了一番。 “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不过,他现在的本事,要对付几个成年人绰绰有余,你何必担这许多的心?” “你,总是你有理。” 因见着儿子平安归来,陆宛玉心里本就开怀,早不计较,被何希这样一开解,倒也乐呵起来。 晚间吃过饭后,陆宛玉上了床,把何炯抱在怀里,宝贝似地亲了又亲。 “娘亲。”何炯咕哝一声,翻过来抱住她的脖颈。 “炯儿。”陆宛玉蹭着他的小脑袋瓜子,“炯儿。” “你还说我。”何希也禁不住抱怨,“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这样地宠他。” 陆宛玉抱紧了何炯,只觉心里暖融融的,仿佛这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整个世界。 夫君,儿子,天底下还有什么,比他们更重要呢? “哦哦!” 刚刚睁开眼,陆宛玉便听见儿子欢快的喊声从外面传来,她也觉得开心极了,赶紧起身,穿上鞋下地,把屋子里收拾一番后,走到锅灶边,因看见还有几颗鸡蛋,便拿过来敲破了,搁在碗里打匀,又搁上香油,盐,小葱,来了个爆炒葱花饭。 “炯儿,夫君,快来吃饭了。” “好咧。” 何炯收起小木剑,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子,跑到桌边就要动筷子,却接收到陆宛玉警告的眼神:“洗手去。” 收起自己的小爪,何炯跑到到木盆边洗了手,这才又跑回桌边,拿起竹筷开始吃饭。 没一会儿,何希也走进来,一家人围坐在桌边。 “娘亲,你做的饭菜真好吃。”何炯嘟起油光光的小嘴,“以后炯儿都不愿意再吃其他人的饭菜了。” 陆宛玉抬手在他的小鼻子上刮了下:“你啊,现在倒学会说这些甜言蜜语讨娘亲开心。” “嘿嘿。”何炯露出两颗小虎牙,冲陆宛玉笑。 陆宛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炯儿,你……” “我怎么?”何炯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陆宛玉没说话,刚刚那一眼,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说不上来。 吃过饭,何炯跑出去玩,陆宛玉照例收拾了碗筷去涮洗,何希收拾窑洞里的干肉。 “得儿驾,得儿驾。”何炯欢蹦乱跳的声音不时传来,石洞里生气勃勃,陆宛玉心里高兴,便哼起歌儿来。 何希收拾了干肉出来,洗净双手,因见陆宛玉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便道:“上次赶集倒忘了,再给你买几身好衣服。” “这算什么。”陆宛玉摇头,“我倒是虑着你们父子两个少惹些祸端,别惹我心里不痛快便成。” “你这话却从哪里说来?”何希走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揽住,吸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我都说了,炯儿惹祸是惹祸,但――” “但怎么着?”陆宛玉难得地发起火来,“若不是你替他撑腰,他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偷跑着下山,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何希却只是嘿嘿地笑,他心疼妻子,心疼儿子,自然事事替他们着想,是半点不想他们难过。 “我不说你了。”陆宛玉又何尝不心痛他,只因着夫妻情笃,便将旁边一切事由放下。 “娘亲。”何炯刚好跑进洞来,看见他亲爹娘两个恩爱,瞪大一双眼乌溜大眼,竖起一根手指头在脸上刮来刮去,“羞羞,爹爹,你好羞羞,好羞羞。” 何希佯作恼怒,跳起来想打他,何炯却一转身跑走了。 “这小家伙,”何希忍不住抱怨,“简直就像小油条。” “都是跟你学的。”陆宛玉便轻嗔。 快傍晚时,何炯回来了,手里却提着一条碗口粗的长虫,十分得意地在陆宛玉面前晃来晃去:“娘亲,你看这是什么?” “嗬。”何希走过去,从他手里把长虫接过来,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儿子,你可真是长进了,连这个东西都能抓得住。” 何炯嘿嘿地笑。 “看起来,明天可以吃蛇羹了。”何希上下打量一下这条蛇,心里已知道该如何做法。 “爹爹。” 何炯眨巴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看着何希在墙上钉了颗钉子,然后把长蛇挂上去,再把一根长长的竹签削尖,迅速一挑,划破长蛇的外皮,再用手一拉,蛇皮便褪了下来,露出晶莹的蛇肉。 把蛇肉拎回洞里,搁在一个大瓷盘里,又放了些土盐腌上,何希因转头对陆宛玉道:“玉儿,你且把调料准备好,我去拎两桶山泉水回来,准备煮一锅蛇羹。” “好。”陆宛玉点头,便去灶台上弄调料。 没多久何希提了两桶清亮的泉水回来,舀了些倒在盆里,陆宛玉又放上调料等,搁在笼屉里,架火上烧煮。 没多久,蛇羹的香气便在空中飘散开来,闻着令人馋涎欲滴。 “娘亲。”何炯趴在灶台边,不住地吸溜着鼻子,“好香啊娘亲。” “是啊。”陆宛玉轻轻地擦拭着手,“呆会儿再搁上黄豆酱油,就更香了。” ------------ 第53章 大山的孩子 待蛇羹一上桌,父子俩就像恶狼一样扑上去,你一筷我一筷,等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何炯方才转头十分难过地看着陆宛玉:“娘亲,蛇肉没有了。” “没事,待会儿我把这副骨架放进锅里,且熬上一熬,定然是一锅好汤,再搁上香菜,嗯,那滋味……” 何炯奇怪地瞅着自家娘亲,娘亲看上去非但不伤心,反而很快乐? “娘亲。”何炯拍拍肚子,“我再去抓一条蛇回来。” “嗳。”陆宛玉本想叫住他,谁晓得何炯已经一溜烟没了人影。 陆宛玉当真端起那副骨架,要去烹煮,何希将她拦住:“玉儿,刚刚是我太性急了些……” “没事。”陆宛玉摆摆手,相当地不以为然,“什么事都没有。” “玉儿。”何希又将她拦住,“让我来。” 陆宛玉便将盘子交给他,何希端着盘子走到灶台边,拿了双竹筷,把蛇骨拨到汤里,一时却出了神,只愣在那里。 陆宛玉走过来拿走他手里的空盘子,从后方将他轻轻揽住,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玉儿,对不起。”何希嗓音微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 何希也不知该怎么说。 “我们说好的。”陆宛玉的手从他腋下穿过,绕到前方,轻轻揉捏着他的前胸,“说好了一生一世都要恩爱,绝不会吵架的。” 何希眸色微微一黯。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吵,不要吵。”陆宛玉抱着他,“我只想这样爱你,好好地爱你,爱炯儿。” 何希心中一悸。 “娘亲。”何炯飞步从洞外奔进,乍然看见两人,顿时收住脚,“娘亲。” 过了许久陆宛玉方才收回手,转头看着何炯微微一笑:“这么快?” “娘亲。”何炯已经拎了一条蛇过来,“给你,娘亲。” 何希已经抢先一步,把那条蛇给接过去,大步流星走向外面。 石洞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娘亲。”何炯低垂着头,“以后我再也不那样了。” “哦。”陆宛玉也不着恼,而是理了理衣裳走出去,何希很快把蛇收拾妥当,拎回石洞里,搁进瓷盘中,先用醋浸泡过,然后搁进笼屉里蒸。 等蛇羹弄好,何希把蛇羹放到桌上,父子俩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陆宛玉吃。 她用竹筷挑起一条条肉,放进嘴里细细地抿着,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意。 “爹爹,下次我再去抓蛇,一定要抓一条很大的蛇回来。” 何希没有言语,只是摸摸他的头。 晚上,陆宛玉躺在床上,耳听得何希父子酣声如雷,她坐起身来,披上袄子,轻手轻脚地下地,慢慢朝外走。 月光如水,笼罩着整片大地。 好安寂的夜晚。 这山里,更比任何地方更淳朴宁静。 陆宛玉唇边忽然漾起几丝笑,她像是知道了某种宿命。 难以解释,近乎眩惑的宿命。 “你在想什么?”男人的影子从后方浮出,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陆宛玉抬头看看夜空:“月亮,好圆。” 何希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一直都这么圆。” 陆宛玉忽然轻轻地笑了,然后转头瞅他:“咱们俩是不是很好笑。” “为什么这样说?”何希把她拥进怀里,慢慢卷弄着她胸前的秀发,俯身闻着她发间的清香。 “丫头,你好美。” 陆宛玉转眸冲他笑,双眼里春意浓浓:“好像转瞬间,已经过了很多年。” “是啊。”何希抬起手来,摸摸她的额际,“确实是,转瞬之间,已经过了很多年。” “有一天我们都老了,你还记得这些过往吗?” “记得。”何希点头,“直到……” 陆宛玉先掩住了他的唇。 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场面很混乱。 记得你低下去的眉眼,我以为是害羞,原来不是。 记得你的笑,你的诺言,怎么一转瞬,好像…… “我一定不会忘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何希搂紧了她的纤腰。 “我也是。”陆宛玉点头。“好想就这样。” 夫妻俩在洞口站了许久,方才回到洞中上床睡觉。 “咯咯蛋,咯咯蛋。” 大清早,陆宛玉还没醒,便听见何炯在门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咯咯蛋?哪里来的咯咯蛋? 陆宛玉起身,打着哈欠,披着外袍走出石洞,就看见何炯双手叉腰,嘴里正不停地唤着,几步开外的草丛里,似乎正有只鸡在跳来跳去。 奇怪,这儿哪来的鸡啊? 陆宛玉走过去,本想把鸡给捉住,哪晓得刚靠近,那鸡便扑棱着翅膀跳了起来,顿时草灰到处乱飞,洒了陆宛玉一头。 旁边何炯瞧得清楚,赶紧冲上去一把将鸡摁住。 “娘亲,我想养鸡。” “那就扎个小木栏,养吧。” 陆宛玉说。 等何希回来,陆宛玉便告诉他,何炯要养鸡。 养鸡? 何希看看儿子怀里那只尾巴长长的大锦鸡,略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当下何希便去砍了一棵树,劈成一块块,插在泥土里,很快扎成一个栅栏,又用绳子给缠上,何炯欢呼雀跃着跳过去,把鸡给丢进栅栏里,野鸡快活地咯咯咯直叫。 “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了。”何炯快活地大叫,不停扭着小屁股。 陆宛玉忍不住莞尔轻笑。 这样的生活可真是惬意啊。 “希。”陆宛玉难得地叫着何希的名字,走到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好希望这样。” “那咱们就这样,一生一世都在山中。”何希也握住她的手。 “爹爹。”不想何炯又跑过来,“一只鸡太孤单了,我还想养小喔,小白,小黑,小花,大金……” “这都什么跟什么?”何希仍然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总之我就是要养嘛。” 何希当时并不以为然,于是点头答应他,等他看见儿子引来的“家畜”时,终于惊呆了。 敢情…… 老虎?狮子?猩猩?野熊? 我的个天,他的宝贝儿子都在干什么啊。 何炯骑在老虎背上,两只手揪着老虎耳朵,嘴里吆三喝四地吼着:“小斑,快点,快点哪。” “嗯。”何希的表现非常之镇定,非常之从容,非常之超乎人的想象。 他就那么从容镇定地站在那里,就那么从容镇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就那么从容镇定并且脸上带笑毫无惧色…… 果然是英雄本色。 再看陆宛玉,也没有吓晕过去,也没有倒塌,也没有悲呼。 同样很平静。 他们已经完全与这座大山融为了一体,甚至将整座大山都当成了自己的,所以他们可以和山里的生灵互相呼应。 结果是,某天何炯赶着一群动物下山去逛了逛,结果吓傻了一群人,而何炯坐在老虎背上,乐得哈哈直笑。 哈哈哈。 哈哈哈。 一转眼间,何炯已经十三岁了,长成半大小子,每天还是爬树捉鸟,骑着老虎在树林里转悠。 “炯儿大了。”何希一边编着手里的竹篓,一边道,“别的还好,我只担心他将来找不着媳妇。” “担什么心呢。”陆宛玉却好脾气地一笑,“凡事自有定数的。” “定数?” “是啊,自来一物降一物,咱们家有炯儿,不定山下哪户人家便有个野丫头,能镇住咱们家炯儿呢。” 何希便也笑了。 “我只是不希望他太孤单寂寞,想来也是,老天自然会替他安排的。” “爹爹。” 何炯忽然蹦过来。 “怎么了?” “炯儿想去山下。” “去山下?”何希的脸色顿时一沉,“去山下做什么?” “逛逛。”何炯把两只手往怀里一抄,“老呆在山里,怪闷的。” 何希略一思忖,老实说,他对山下那个世界其实并没有好印象,花花世界里的人,其实成天都在琢磨怎么骗人钱,哪有几个是好心眼的,不过这孩子出去估计也栽不了。 “好吧。”何希点头,“你只管去,料来也没人可以为难你。” “谢谢爹爹。”何炯朝何希深深鞠了一躬,又看着陆宛玉,“娘亲,你可有什么想买的?” 陆宛玉摇头,她跟何希这些年,什么金子银子不看在眼里,哪还有什么惦记在心上的? “娘亲,有什么想吃的吗?” “云片糕。”陆宛玉想都没想地道。 “嗯。”何炯点头,“我记下了,云片糕,还有什么?” “你别顾着我们。”陆宛玉瞅他一眼,“自个儿好好想想自己,逛够了尽早回来,免得爹娘担心。” “是,娘亲。” 何炯转头一蹦一跳地走了,陆宛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 何炯走了,石洞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站在空空的石洞里,陆宛玉抬头环顾,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玉儿。”何希忽然贴上前来,轻轻将她揽住,“咱们生个孩子吧。” “生孩子?” “嗯。”何希点头,“再生个孩子,怎么样?” “还生?”陆宛玉眉头微微蹙起。 “不想生吗?” “有一点。”回想起怀何炯的那些日子,宛玉觉得心里仍然有些不快。 “那就算了,只当我没有说过。” “阿啾!”陆宛玉忽然打了个喷嚏。 何希赶紧转身走开,取来件棉袍,替她穿上,柔声道:“就不爱惜自己,小心着凉,却该如何是好?” 陆宛玉抬起头来,冲他微笑:“你心痛我?” “你这个丫头。”何希捏捏她的鼻子,“从来就不懂得照顾自己。” “谁说的?”陆宛玉撅起嘴唇,“其实我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 ------------ 第54章 其乐融融 “那你说说看,”何希有心逗她,“怎样才能照顾好自己?” “嗯。”陆宛玉仔细想了想,其实,她也不太清楚,从前和雪儿在一起,事事有她打理,她基本是个甩手观音,后来雪儿虽然走了,但何希在,多半的事情也是他在料理,故此她还是不太清楚。 “你啊。”何希捏捏她的脸颊,“其实从来都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过。” “夫君?”陆宛玉略略表示不满。 “好了。”何希表示妥协,“只是逗你玩,别当真。” 陆宛玉还是撅着嘴:“夫君,我要罚你。” “罚我?”何希眉头皱起,“怎么罚我?” “嗯。”陆宛玉歪着头,该怎么罚这个家伙呢? “有了。”她拍拍自己的手掌,“罚你吃辣椒!” “吃辣椒?”何希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倘若罚别的还好,这个吃辣椒,确实是他的弱点。 “怎么?”陆宛玉立即得意地笑起来,“你害怕了?” “对对。”何希点头,“我怕怕,我很怕怕,我好怕好怕。” 陆宛玉嘿嘿地笑,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没事的,就罚你吃两颗。” 何希不由捏住她的小鼻子,使劲地拧了拧,其实,他哪里是害怕吃辣椒,其实是想逗这丫头开心罢了。 丫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最想的就是看见你笑,丫头,看见你笑我就很开心,知道吗? 陆宛玉眨巴着眼,其实她很清楚他在想什么。 夫君,我也很喜欢你,也很想你开心,更想你快快乐乐,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一生一世,永远都不要分离。 “丫头。”何希不由亲了亲她的脸颊。 “夫君。” “哈哈。”何炯忽然跳了进来,那张脸放大无数倍,对着陆宛玉上瞅下瞅。 “爹爹,原来你背着我,只想在这里干坏事。” “才不是。”何希一口否决,“什么干坏事,胡扯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何炯冲他们吐舌头,扮鬼脸。 “小鬼头。”何希放开陆宛玉,定定地看着何炯,“去山下一趟,逛了花花世界,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何炯摇头,“不过是吃了很多东西,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其实他们跟咱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说得也是。”何希点头,山底下的世界,他早已逛完,再没有什么看不清辨不明的,左右都是那些事。 骗财的,骗色的,弄权的,趋炎附势的,那等嘴脸,不如不看,还省点心。 “爹爹。”何炯掐着自己的下巴,双目炯炯地看着何希,“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 “什么?” “我到山底下逛了一圈,发现那些人确实很坏,非常坏,所以我很想问,爹爹是怎么从一大堆人里,淘到我娘这样的宝贝的?” “呃。”何希愣了一瞬,陆宛玉是宝贝,这个他当然清楚,只是,问他如何淘到的。 “爹爹。”何炯非常诚恳地说,“我这是在跟您学习经验呢,将来要怎么才能找个好媳妇。” “媳妇?”何希当胸给了他一拳,“现在就想什么媳妇。” “我觉得,”何希非常慎重地点头,“现在应该想媳妇了,并且应该好好地想媳妇,现在不想,将来找会很麻烦,其实爹爹,你们走南闯北的,怎么就没给我找下个媳妇呢?看路边有没人要的小女孩儿,拾一个养着,也省得我到处乱找。” “你这是什么话?”何希不禁拿眼瞪他,“天下间哪有父母狠心不要自家孩子的?就是再穷再苦,也要养着自己的孩子啊。” 何炯怔住。 “记住,你要真喜欢人家女孩儿,可得全心全意待人家,没事不要惹人家难过,知道吗?” “我知道。”何炯点头,“要是我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我,该怎么办?” “那就要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了。” “好了,别想这么多。”何希把他扯到一旁,“像你这样帅气的,勇敢的男孩子,天下有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呢?” “是啊。”何炯点头,托着下巴异常自豪,“像我这样高大威猛,帅气阳刚的男人,怎么会不讨女孩子喜欢呢?” 一家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陆宛玉也异常开心,便回到石洞里,给他们父子俩做饭。 “炯儿,午饭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娘,你不管做什么饭,炯儿都喜欢吃。”何炯扬着嗓子道。 陆宛玉目光扫过灶台,心里已然有了主意――炒青菜,这可是何希父子两个都最喜欢吃的。 她挽起衣袖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来,不一会儿便弄好了,将油倒进锅子里烧热,再把青菜叶子倒下去翻炒熟了,铲进盘子里,搁在桌上。 何希父子洗好手进来,见菜已上桌,便坐了下来。 “爹爹。”何炯手里变戏法一般,转瞬多出个精致的瓶子,“你看这是什么?” “金樽酒?”看见上面三个字,何希不由怔了怔,继而想起些往事来,脸上流露出几分怅然。 “爹爹一定会很喜欢喝这酒。”何炯拿过一只碗,往里边斟满了酒,推到何希面前,“爹爹,你先细尝尝这酒。” “好。”何希点头,端过酒碗一饮而尽,连连点头,“真是好酒,好酒。” “再来一碗。” “对了爹爹。”何炯忽然想起一事,“前两天我在大街上闲逛时,碰见一个人,他将我扯住,说我长得特别像一个人,然后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样的人?” “方方正正的脸,鼻子很高,尤其是两只眼睛,又大又有神,只是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看上去不是很检点。” 何希略一思忖,已然琢磨出这个人是谁,但嘴上却不好讲。 “爹爹,”何炯努力地回忆,“我记得小时候,似乎有过一段时间很热闹,家里总是有很多的人来来往往,那个时候咱们还住在一座很大的宅院里,爹爹是在……” 何炯虽说十分地聪慧,但言辞上还是形容不出来。 何希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其实那些回忆,对他而言又何尝不遥远? 告诉何炯,又能如何呢? “都过去了,不想他。”何希给自己儿子挟了一筷菜,“吃,吃吧。” “对了,爹爹我还有件事。” “什么?” “爹爹是哪里人?” “哪里人?”何希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哪里人?他是哪里人?是这个什么大裕皇朝的人?还是那个追云谷里的人? “难道,爹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哪里人了吗?” “是。”何希点头,“我已然记不起,自己是哪里人。” 更或者,是哪里人,在哪里,对他而言,半点都不重要。 只要活着就行。 何炯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再问了。 他也没必要知道自己爹爹是哪里人。 “你要是觉得山里闷,可以去山下逛逛,不过呢,山下那些事,没有必要当真,且只当成是一场戏,看看也还罢了。” “嗯。”何炯点头,他自己也悟出来,山下那些地方,确实极没有意思,完全不像在洞里这般轻松。 “还是山里好。”何炯得出如此的结论。 “你在外面奔跑了好些日子,赶快睡吧。” “嗯。”何炯点头,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便朝床榻走去。 “等等。”陆宛玉将他叫住,“不管怎样,先洗了脸脚再说,这个样子怎么能上床?” “知道了。”何炯把脱了一半的衣服重新穿好,走到灶台边,用水瓢舀了一壶热水,拿在手里拎着,走出石洞,蹲在大石头上涮洗起来。 等洗过脚,他再回到石洞里,上了床榻,扯过大花被盖在自己身上,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过去。 听着何炯的鼾声,陆宛玉心里踏实下来,拿过何希的手握住:“夫君,你别说,我还真不放心炯儿一个人跑出去,就怕他被那些人蒙了骗了,再则也怕他学坏。” “我会提醒他的。” 何炯一觉睡到半夜才起来,揉揉迷蒙双眼,转头却见桌上一灯如豆,陆宛玉正坐在桌边,埋头做着针线活,何炯下了床,像只轻灵的猫咪般走到陆宛玉身后,从后方将她抱住,亲吻着她的脸颊:“娘。” “你啊,醒了?”陆宛玉转头,略带轻嗔地瞅他一眼。 “嗯。”何炯把她手里的衣服拿起来,“给爹爹做的?” “是啊。”陆宛玉点头,“虽然在山里,但你爹一年到头只那么两件衣服,也确实寒碜,所以我想着,怎么也给他做上一两件。” “还是娘细心。”何炯真心地夸赞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娘更贤慧的女子。” “你啊。”陆宛玉不由抬手刮刮他的鼻梁,“下山一趟回来,还知道油嘴滑舌了。” “娘。”何炯也在撒娇。 “好了。”陆宛玉咬断线,把衣服搁在凳子上,“爹在外面布置陷阱呢,你快去瞅瞅。” “嗳。”何炯响快应道,快步走出石洞,果然看见何希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 “爹爹。”他走到他身后,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醒了?”何希声音很平静。 “嗯。” “现在精神好了?” “嗯。” “明天可以打老虎了?” “爹――”何希不由拖长声音,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瞧您这说的是什么。” “你如今啊,”何希仍然埋头整理着手上的铁钩子,“是人大心大,爹爹也不想管你,只是想提醒你――” ------------ 第55章 陷阱 “外面的世界看着虽然精彩,但却处处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永远都爬不出来。” 何炯挑起眉头:“爹,事情没有你说的这般可怕吧?” “那是你没有见过。”何希仍然整理着手上的铁钩,“总之你要事事小心,处处小心,明白吗?” “嗯。”何炯点头,:“爹你放心,炯儿会小心的。” 父子俩回到洞里,陆宛玉已经搁下活计,抬头看着他们两,忽然勾唇一笑:“你们父子俩倒是长得像,活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是这般才好啊。”何炯攀着何希的肩,脸上全是笑意,又和何希比了一比,“娘你瞧瞧,我比阿爹还高一个头呢。” “可不。”陆宛玉微微叹气,“你确实比你爹更高了,也该给你做两身新衣服了。” “娘亲,”何炯赶紧止住她,“您别操心这个,看把您给弄病了,衣服鞋袜什么的,孩儿都可以去山下买。” “在山下买的,终究不如娘亲自个儿做的。”陆宛玉言罢,拎起衣服来抖了抖,“穿上试试。” 何希推了何炯一把,何炯走到陆宛玉跟前,看着陆宛玉把衣服披上他的身,又仔细替他系好领扣,上下细瞅着:“不错,便是这般。” “娘亲。”何炯眼里全是笑,“娘亲。” “你个坏小子。”陆宛玉抬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便是这样娘亲娘亲地叫得亲近。” 何炯翘起唇:“你是我的娘亲,我不叫你,叫谁呢?” “傻小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何希也觉得心里十分开心,左右环视一圈,道:“今天便用一块风干的鹿肉干,好好地炒一盘山蘑菇,咱们吃他一顿,喝他一顿。” “好。” 当下,何希升火,何炯忙着择菜,陆宛玉往锅里倒油准备炒菜。 一盘山蘑菇鹿肉炒好,端上桌面,何希又开了一坛酒,和何炯一起吃着喝着,边谈天讲地,父子俩个所见所闻也多,说起古今典故来一串一串。 陆宛玉只是在一旁替他们斟着酒。 “爹爹,我在山下瞅着好几起用黄巾包着头的义军,说是劫富济贫,专挑富户劫杀,取他们的财货,分散给穷人。” 何希挟了一筷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吃着,并不置可否。 “爹爹。”何炯瞅了他一眼,又道,“我还听他们提起你的名字,说你当年在陇城何等英勇……” 陇城? 何希微愕。 记忆似乎变得有些遥远。 那个时候在陇城,站在楼上一挥旗帜,顿时万众欢呼。 那个时候,何炯还没有出世,仔细想来,竟然已经有十几年了。 老了。 何希忍不住感慨。 也不知道山下世事变得如何,还有那些旧时哥们儿,自从在葫芦口解散义军之后,他已经久不闻战事。 见何希沉默,何炯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言语,等何希平静下来,这才又接着道:“爹爹,如今山下的世界更加混乱,难道爹爹真打算,在此山中终老一生么?” “你爹我。”何希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到如今已经……” 何希本来想说自己很老了,结果掐指算来却不到三十五,在现代还是个青年。 何炯瞅着他笑。 何希也瞅着他笑:“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当太子爷?” “太子爷?”何炯转动着眼珠子,“那是什么?” “你说呢?”何希忽然有些后悔,没有给他一些史书看,让他懂得太子爷是什么。 “爹爹。”何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我真不知道太子爷是什么。” “不知道不要紧。”何希摆手,“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何炯眯眯眼,他现在想做什么? “去山下逛了一圈,花花世界,无奇不有,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 何炯摇头。 “没有。” “你还真很诚实。” “那就再去看看。” “是。” 吃过饭,何希见外头阳光敞亮,于是便搬了把椅子出去,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晒着太阳。 陆宛玉端了一碗茶出来,放在他手边,何希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滋地喝了口,然后咂巴着唇:“这山里的泉水,味道就是纯正。” “我瞧你这些日子,倒也过得挺逍遥自在。” “是。”何希点头,“无尘事萦心,何等快活,何等潇洒。” “这又是哪一门子学问?” 何希冲她眨眼睛:“不告诉你。” “如何又不告诉我了?” 夫妻俩正说着话,忽听啾啾一阵叫,转头看时,却是只喜鹊落在旁边的树枝上,冲着两人只是叫个不停。 何希便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这鹊儿也来得巧,眼下并无什么事,它却来凑个什么热闹。” “看来咱们家里,要办喜事了。” “有何喜事?” “我哪里知道?” “爹爹。”夫妻俩正聊着,何炯背着一个包袱出来,“我去山下了。” “好。”何希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就那样应承下来。 待何炯走远,陆宛玉才瞅他一眼:“你就这么让他去了?” “不然怎么着?”何希看她一眼,“炯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他认准的事,必定是要去做的。” 陆宛玉只好不说什么了。 何炯这一去,足有半个月没回来,陆宛玉心里开始惦记上,不由暗暗地嗔怪何希,每天晚上在他耳边不住地碎碎念叨。 何希听得心里蹿火,但仍极力克制,有一天实在被陆宛玉唠叨得絮烦,便拿起弓箭自己去了树林里。 他本想随便射几只野狼,走进一片树林时,却蓦然听得一声低吟,何希赶紧闪在树后,却见一棵枣子树下躺着个男人。 黄巾军? 何希一愣,直觉告诉他不该去惹这事,但看那人面相,并不像凶恶之徒,于是便近前,半弯下身子,仔细地瞅着他:“兄弟,兄弟。” 对方双眼紧阖,呼吸微弱,何希解开他的衣服仔细看时,却见他胸前有一条大血口子,像是被刀所砍,何希赶紧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倒出粉末,均匀地抖在他的胸前,然后把他扶起来。 回到山洞里,何希打来盆热水,替他仔细洗去身上的血渍,陆宛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这谁啊?” “我也不认识,应该是黄巾军里的一个头目。” 两人正说着话,男人咳嗽几声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他们,见周围环境陌生,他旋即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何希用一只手轻轻摁住:“不必如此,你好好躺着吧。” “两位是?” “我们是这山里的住户。” “山里?”对方一愣。 “你只管住着,我不是坏人。”何希目光澄静。 “谢谢。”对方微微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想不到在这乱世之中,还能遇见好人。” “天底下当然有好人。”何希眼里浮起几丝暖色,“你别太多心,好好躺着吧。” 说完,何希站起身来,走出石洞。 “我去山里射只野鸡回来。” “好。” 何希便拿了弓箭去山里,但是令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这一去,却发生了让他后悔莫及之事。 不知道为什么,走进树林之后,何希始终觉得心里怦怦狂跳,十分地不平静,而野鸡似乎也故意跟他作对,许久不现身,何希拿着弓箭四下寻找,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一只鸡,最后只得泄气地回到石洞里。 结果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的石洞,洞外的草丛上到处是血迹。 何希三魂一下子走了两魂,赶紧冲进石洞里,却见里面桌椅翻倒,盘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玉儿!”何希大叫一声转身冲出去,一路狂奔,直冲到小树林边才停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这样胡乱找不是办法,应该先查查踪迹。 他弯下腰,四处搜寻,终于在一丛野蓖麻上发现了血迹。 血迹…… 何希心中一紧,赶紧沿着血迹继续找下去,最后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 河底满是圆圆的卵石,溪水潺潺地流淌着,很显然冲走了所有的痕迹。 何希定定神,开始觉得茫然无措。 这偌大的山,偌大的天下,他要如何找起? 直到天色昏黑,何希才怏怏一个人回到石洞里,看着冷锅冷灶发呆。 玉儿,你到底在哪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何希觉得,没有人的石洞了无生气,他索性束紧腰带,把剑,匕首都插上,调头便走出了石洞,虽然,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陆宛玉,不过,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就没有法子再等下去。 玉儿,你放心,不管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 重新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依旧乱糟糟的一切,何希心不由充满了感慨。 记得当初来到这个世界,自己借着一个士兵的尸体死而复生,为了混口饭吃,上山落草,却离奇地成了山贼头目,又领着山贼们下山,占城为王,组织了近百万人马,何等的声势浩大。 只是转瞬之间,却被一个司徒奔打得落花流水…… 这些事,想起来似乎都好遥远好遥远,遥远得不可企及。 用力晃晃头,何希让自己回到当下的实景中,他下山可不是为了逛花花世界,而是为了寻找陆宛玉。 玉儿。 玉儿。 何希迫切地呼唤着爱妻的名字。 玉儿,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 第56章 只身飘零 看着四周的一切,何希忽然间觉得好陌生。 其实,他真地再不想入红尘。 红尘里有的,不过都是些名利纠葛,他早就累了,只想带着妻儿隐居深山,终老一生,谁知道…… 有什么呢? 你争,我抢,他伐。 刀光,剑影。 何希冷漠目光穿过俗世众生。 从内心里而言,他其实是个冷漠的男人,对什么人都没有太多的好感。 玉儿,他只想找到他的玉儿,属于他的玉儿。 但是何希很清楚,这些人多半都是不理会他的。 或者,有一样东西,能让他们理会他。 是银子。 银子是推动整个世界向前运转的动力。 只要有银子,这些人会像吸血的苍蝇一样扑上去。 但是何希没有使银子,因为用银子换来的消息,往往都不是真的。 他想,自己一定有办法,把玉儿从芸芸众生里找出来,他只是害怕,害怕找到自己的玉儿时,她已经变了模样,变得连他都认不出。 何希不由打了一个颤……现在玉儿是他在这红尘中唯一的牵挂,如果连玉都没有了,他该怎么办呢? 不会那样的。 何希用力地摇头,一定不会那样,他的玉儿一定会好好地。 陆宛玉瞪大双眼,怔愣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倒是个美人儿,可惜已经人老珠黄,并且生过孩子,只能嫁给鳏夫了。” “嫁给鳏夫?”男人眼珠子一转,“若是把她嫁给鳏夫,还不如我自己受用。” 说完,男人转过身来,一把捏住陆宛玉的胳膊:“你可愿意跟我?” 陆宛玉皱起眉头,暗揣你丫是谁,竟敢打我的主意?无奈她并不会武,是以略一思忖,陆宛便答应下来,男人看她如此,竟喜不自胜。 “既然这般,你便跟我走,从此以后,吃香喝辣少不了你的。” 陆宛玉咬咬唇瓣,任由他扯着自己往前,没两步却蹲下身子,低低呻吟起来。 “怎么回事?”男人转头看她。 “肚,”陆宛玉面色发白,“肚子疼,怕是葵水……” “真烦。”男人不由嘀咕一句,“赶快去,别耍花招。” 陆宛玉点头,转身一溜烟朝着厕所的方向跑去,她确实有些腹疼腹胀,但绝不是因为肚子,而是想着找什么地方留下记号。 她不晓得何希是否能发现,但她决定试试。 找着个隐僻的角落,陆宛玉赶紧地留下一个记号,然后再溜出来。 男人还在街角等着,瞅见她赶紧跑过来,一把将她揪住:“走吧。” 被男人强拉进一条黑糊糊的小巷里,推进一间空屋,男人急三火四,脱掉裤子就往陆宛玉身上扑。 陆宛玉赶紧闪在一旁。 “怎么着?”两人双眼往上一翻,“你还不愿意啊?” “大爷……”陆宛玉学着那些女人软绵绵叫了一声,男人身子骨顿时酥了半边。 “大爷。”陆宛玉以手遮面,“人家害羞嘛。” 男人哈哈大笑,显得非常得意,伸手在陆宛玉脸上摸了把:“小丫头,也知道害羞。” 陆宛玉一咧嘴,朝旁边躲开:“大爷,我进去换件衣服如何?” “就娘们儿事多。”男人不以为意,觉得像陆宛玉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断乎逃不出他的掌心,故此靠在棉被上,懒洋洋地吸了口气,“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可不许太迟。” 陆宛玉应声离去,躲到角落里,脑海里却飞快地盘算着这事。 眼下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还得被这蠢头蠢脑的家伙玷污了去不成? 她左思右想,有些无计可施――要是现在,何希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陆宛玉摸着自己的脸,眸中不禁有了泪光,老天,有谁能够帮她?可以保护她,不受那个臭男人欺负? “美人儿。”陆宛玉正发着愁,男人忽然从后边扑上来,一把将她抱住,臭嘴往她脸上拱,陆宛玉心里翻江倒海,转手就想给他一个耳光,到底忍住,泪水在眼里不停地转悠着。 “美人儿。”男人再度凑上来,陆宛玉咬牙,用力将他推开,男人不提防有这么一着,跌倒在地,陆宛玉踉踉跄啮地奔了出去。 日头很毒,陆宛玉撒开腿在大街上飞跑,耳听得风声呼呼从耳际掠过,她忽然觉得心里很苦,非常地苦,原来没有了何希,世界对她而言是如此地空荡…… 陆宛玉不由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无限地悲痛无限地忧伤。 天空里飘着一朵朵白云。 路人走过,纷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这个女人。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媳妇儿,居然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 陆宛玉惶然地站在大街上,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助,也是多么的无能,无能到没有办法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根本无能为力,她不知道接下来会遇见谁,更何况这样的乱世。 她能去哪里,可以去哪里呢? “大妹子。”一个面相看上去什么仁和的男人走上前来,“你这是怎么?” “我……”陆宛玉转头,有些惶恐地看了他一眼。 “大妹子,你家里人呢?” “我被强人给绑了出来……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唉。”对方不由叹口气,“大妹子,如今这世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到处乱跑。” 陆宛玉咬咬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先到我家里住下,反正我家里也还清静。” “谢谢大哥。”陆宛玉侧身行了个万福,跟在那人身后,朝前方走去,拐过几个街角后,两人在一座破瓦房前停下,男人将她引进门内,屋内立即跑出来一个半大孩子,扯住男人的裤腿,“阿爷,阿爷,我要的糖葫芦呢?” “没有糖葫芦。”男人摸摸他的头,“阿爷没钱,没钱给你买糖葫芦。” 陆宛玉听了这话,便伸手去怀里,摸出来一串铜钱,递给男子:“拿去,给娃娃买串糖葫芦吃吧。” “这――”男人拿着钱,深感意外,他把陆宛玉从大街上带回来,倒也没想过要她的钱。 “姑娘。”他想了想,仍然把钱递回来,“你还是自个儿收着吧,不定什么时候有用。” 陆宛玉便解开绳索,把半吊铜钱仍给那个男人,男人没说什么,便收下了。 “姑娘,你饿了吧?先略坐一坐,我进去给你做饭。” 男人又道。 “阿婶。”小男孩儿看上去,也十分地玲珑可爱,拉起陆宛玉的手,“进屋,进屋。” 陆宛玉跟着他,走进一间厢房,抬头看时,这屋子倒也甚是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连椅子都没有,瞧得出来,主人家十分地寒窘。 陆宛玉倒也没有嫌弃,她虽是大家小姐出身,但自从家里被抄没后,也过了些苦日子,知道世事艰难,并不十分挑剔,立即动手收拾,不一会儿,屋里便变了个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陆宛玉蹲下身子,将小孩儿拉到跟前,两眼含笑,轻声问道。 “我叫胖头。” “胖头?”陆宛玉捏捏他软乎乎的脸蛋,不由想起何炯小时候,也是这样虎头虎脑,十分地可爱。 “读过书吗?” “读书?”胖头摇头,“什么是读书?” 陆宛玉不禁叹息,穷人家的孩子,命就是苦,想来家里也没闲钱让他去读书。 “想读书吗?” “书是什么?” “读了书,你就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写下自己的名字,写下家里人的名字,还可以做好多的事。” “那一定很神奇吧?”胖头眨巴着眼。 “确实很神奇,你想学吗?” “嗯。”胖头点头,拉着陆宛玉的手在屋子里转圈,“阿婶,你好厉害,我好喜欢阿婶。” 看着这个可爱而纯真的孩子,陆宛玉心中也充满一种暖乎乎的感情。 从那以后,陆宛玉便在这户姓陈的人家住下来,每天教胖头读书识字,偶尔帮着他们做一点杂活,因为她勤快善良,很快赢得陈姓人家上下人等的喜爱。 不用说,陈家也很苦,家里常常没米下锅,每天都去菜场拾一些烂菜帮子,或者到田里捉野鸡,最快活的时候,就是趁着每每下了暴雨之后,去水田里捉一大桶泥鳅上来,其实连下锅的油都没有,只能扔在灶里用柴草烧熟,再拿出来就着玉米糊糊吃,这已经算是很好的食物。 “大哥。”这天吃过饭后,陆宛玉忍不住道,“这附近有哪里收绣活儿吗?” “绣活?” “或者,收女绣工?” “这个么,”陈正祥认真地想了很久,“我们镇上没有,但估计县城里有。” “那,能不能麻烦大哥打听下,看绣活怎么收,我可以绣一些东西去卖。” 陈正祥双眼微微一亮。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好。”他立即点头答应,“明天一早我便去县里,你等着嗳。” “好。”陆宛玉点头,异常开心地笑了。 次日清早,陈正祥徒步去了县城,快傍晚才回来,陆宛玉正在院子里逗胖头玩,瞧见他进来,赶紧站起身:“陈大哥。” “我打听过了,县里有店铺收绣活,也招收女工。” “那我后儿个便去试试。”陆宛玉有些迫不及待。 陈正祥看着她,却有些欲言又止。 “大哥怎么了?” “没事。”陈正祥摇头。 陆宛玉便勾起唇儿笑了一笑,宛若春天里最明丽的桃花一样绽开。 隔了两天,陆宛玉自己收拾一番,往县城而去,她走走停停,快晌午时才进了县城,按陈正祥所言,找到最大的绸缎铺,告诉伙计她想做绣活儿,伙计见她人物利索,便让她去见掌柜,掌柜指着旁边的绣架,要她立即上架试身手。 陆宛玉二话不说,上去露了手,果然赢得掌柜喝彩。 “不错,很不错。”掌柜仔细看她,“瞧你这针法,像是大家出身,一般小户人家是不会有这功底的,姑娘,你――” “祖上曾经做过官。” “怪不呢。”对方便感叹,“你夫家呢?” 陆宛玉轻叹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道与掌柜听,只是眼下这工钱。” “工钱好说。”掌柜答应得异常爽快,“姑娘这手活儿一露,确实技艺精湛,我也不敢欺哄姑娘,自然是得给姑娘最高的价码。” ------------ 第57章 夫妻情深 当天陆宛玉便在绸缎铺里做活儿,她绣技一流,老板怕失去这个人才,待她下工时,便给了她二两银子。 拿着银子从绸缎庄出来,陆宛玉带着满怀欢喜往陈家走去。 她回到陈家时,陈正祥一家人正在吃饭,瞧见她进来,赶紧拉开桌椅:“陆妹子,你可回来了。” “大哥。”陆宛玉便将二两银子都给了陈正祥,“这些日子,多多承蒙你顾看。” 陈正祥见着银子,不由吃了惊,他显然也没有想到,陆宛玉一去,便能赚着这许多银钱,待要推辞,陆宛玉却已经先将他摁住:“乱世之中,难得遇见好人,陈大哥,我真地很感谢你。” “好,好。”陈正祥点头,这才收好银子。 “明天,我会住到绸缎铺子里去。”陆宛玉轻轻地道。 “好啊。”陈正祥点头,“你去吧,好好做。” 次日清早,陆宛玉自己收拾了一下,便离开陈家,前往绸缎铺子,老板自然很欢迎她来,见她一进门,便自己去收拾了一间偏房,让陆宛玉住进去。 从那以后,陆宛玉每日里认真上工,她做的绣活堪称一流,拿出去均能卖得高价,老板喜不自甚,工钱给得越高,其实陆宛玉也不在乎工钱,她只是不想寄人篱下,并且,她最忧心的还是何希,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留下的记号。 这天陆宛玉送两件绣品去店铺,待再次出门时,却远远瞧见街对面似有一个人走过,她赶紧追出去,那人却影子一闪,瞬间没了踪迹,陆宛玉奔出去,追去街角,再次看见那个人,她忽然喉咙口发堵,扶着墙整个人软得似乎要倒下。 那人仿佛有所察觉,回头看一眼,陆宛玉的眼里却刹那满是失望。 不是他。 不是何希。 她带着满怀的失落回到屋子里,自己觉得很伤心难过。 “陆大妹子。”绸缎铺的掌柜瞅见,便招呼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自家相公。” “你相公?”掌柜这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你家相公怎么了?” 陆宛玉苦涩一笑。 事情哪里说得清楚。 她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向掌柜告了辞,仍回绣房里。 夜里,陆宛玉辗转思索半晌,次日便找到掌柜,说她想告半天假,掌柜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陆宛玉从绸缎铺里出来,走在大街上,只见人潮如织,她却茫茫然不知该去哪里,只在墙上留下几处记号,希望何希能够发现。 再次回到绸缎铺里,陆宛玉便安心了许多,认真做着手上之事,只期待着何希能够找来。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陆宛玉正在绣架前忙碌着,掌柜忽然引着一个男子走进院内。 陆宛玉停住针线,抬头看一眼,顿时整个人都呆了。 那立在阶上,看着她展颜而笑的男人,可不是何希吗? “何希!”陆宛玉不禁喊了一声,朝何希奔过去,一把将他紧紧地抱住。 “玉儿。”何希心中也一阵刀绞般地难受,紧紧地将她抱住。 掌柜已经悄悄地离去。 “玉儿。”何希只觉难受得紧,抱着她说不出话来。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陆宛玉不言语,也说不上是谁好谁不好,总之…… “总算是找到了你,总算你没什么事,否则我……” “不是说,老天爷会保佑好的心的人吗?” 陆宛玉微笑。 “我也这么认为。”何希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 “来,跟我讲讲,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何希把她拉进房间里,夫妻俩相对坐在桌边。 “瞧你的模样,憔悴了好些。”何希眼里满是深情。 “你有没有找到炯儿?” “他一个男人,行走于世,怕什么?” 陆宛玉替他倒了盏茶:“我也还好。” 何希仔细地看她,也相信了她的话,她确实很好,非常好。 “夫君,我想在山下住一段时日。” “你是说,在这家绸缎铺吗?” “嗯。”陆宛玉点头,“掌柜对我不错,待下人也很和善。” “那,便这样吧。”何希微微一笑,“我也希望你开心,你过得开心快乐,我也就开心快乐。” 夫妻俩喁喁私语许久,陆宛玉方才出来,找着绸缎铺的掌柜,跟他说自己准备留下,掌柜自然是求之不得,便道:“我在这院后还有一座小院,要是你夫妻俩怕吵,可以住到那里去,自己生个火做饭,倒也方便。” “多谢掌柜。”陆宛玉深深鞠了一个躬,因又回到房间里,把掌柜的意思跟何希说了。 “那就这样吧。” 何希携着陆宛玉去了后院,仔细看时,果然见院舍干干净净,院中还种着一株梨花,花已经谢尽,结着青青的果实,看上去玲珑可爱。 “咱们便在此处住下,可好?” “好。”何希点头。 四处看看,又见有些家什不曾置办,何希便让陆宛玉在家等着,自己出去买,不一会儿拎着锅碗瓢盆回来,各处放好,收拾一番之后,这屋子便又是一个家了。 陆宛玉着实地松了口气。 晚间夫妻两个闲话,何希逗哄陆宛玉开心,说些笑话与她听,陆宛玉莞尔。 次日清晨,陆宛玉一大早起来,坐在镜前将头发梳好,绾成髻子出门,洒扫庭院后坐在绣框边开始刺绣。 何希闲来无事,走到她身边细看,但见那绢布上一针一线,精致已极,蝴蝶,凤凰,还有那枝头上一朵朵怒绽的杏花,开得春意热闹,他不由伸手,仔细地抚摸着那图案, 绣得一半,见针线已近,陆宛玉便住了针,抽了缕丝线,穿过针眼,对着绣框继续。 太阳升上了半空,照得庭院里一片清透,何希忍不住道:“你绣了这许久,脖子酸乏了吧,且停停针线,休息一会儿,我就去外面买些吃的回来,对了,你想吃什么?” “夫君瞅着什么,那便买什么。”陆宛玉温婉如常。 何希点点头,走了出去,到集市上转悠,但见各色卖小吃的,菜蔬的,应有尽有,仔细想来,陆宛玉最喜欢吃荷叶鸡,他便买了一只,然后又瞅见糖山楂,也买了些。 拎着东西回到家里,却见陆宛玉正坐在绣架前发呆,何希便走过去,微微弯下腰:“丫头你又在想什么?” “没有呀。”陆宛玉把线头子放进唇里抿了抿,“就是想着在这儿,添一点什么。” 何希仔细看那画,但见已经十分地齐整,只有最上边空白处,像是缺了什么。 “可以绣几枝细柳试试。” 陆宛玉一怔,旋即笑了:“夫君说得对,瞧我,倒是给忘了。” 她言罢,便拈了绿色的丝线,穿过针孔,然后在绣布上飞针走线,没一会儿便绣好几枝细柳,让那整幅图都活泛起来。 “绝,果然绝。”何希不禁高声称赞,“玉儿你这几枝柳,让整幅画都活了起来。” 陆宛玉脸上并无得色,只是对着绣品默默地出了会子神,便轻轻地卷起来,搁在一旁,接着又打开另一轴,何希已经凑上来,忙不迭地道:“你还绣啊,小心累坏自己。” “我哪有那么娇嫩。”陆宛玉轻轻推开他,“趁着这会儿天色还早,再绣上一些。” “咱们又不缺这些银子花。”何希颇有些不乐意,“何必忙碌。” “不是银子的事。” “那是怎么了?” “我想绣嘛。” “好,你绣。”何希便不阻拦她,退到一旁,陆宛玉便又埋头开始忙碌起来。 何希想了想,便回厨房里做饭。 他先焖了一锅米饭,然后又炒了两个菜,再出来叫陆宛玉:“玉儿,快回去吃饭吧。” 陆宛玉这才搁了针线,和他一起回到厨房里。 夫妻俩坐下,陆宛玉挟了一筷菜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然后咽下去。 “你,”何希细瞅着她,“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什么?” “就是――”何希自己也形容不上来。 “倒也没有什么啊。”陆宛玉仔细想,自己确实没什么需要何希的。 “明天,我想去附近几个城市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炯儿。” “嗯。”陆宛玉点头。 次日清晨,她一大早起来就给何希做饭,何希吃过饭,收拾东西出门,陆宛玉舒了口气,仍然坐到绣架边做活儿。 快晌午时,一个贼头贼脑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上下仔细打量着她。 陆宛玉侧头瞧他一眼,心里不知怎地倍觉厌恶,便转开头去,那人却只是瞅着她,似笑非笑,眼里有着明显的贪馋。 陆宛玉便停了针线,把针线收起来,放进笸箩里,男人快步走过来:“你是新来的女工?” 陆宛玉哪里待见他,抬步朝屋里走,对方笑吟吟又道:“快别这样,我有个事想同你说。” 陆宛玉颇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隔壁生药铺的张老板,死了元配,前日在周记绸缎庄里瞅见大姐您,便惦记上了,想要娶你过门儿。” 听罢这话,陆宛玉唇边浮起淡淡几许冷笑:“娶我过门儿?” “嗯。” “那你打听过没有,我是有丈夫的。” 对方掩唇咳嗽一声:“这有什么,只要一纸休书便成,我可告诉你,那张老板家财万贯,你只要答应嫁过去,立即吃穿不愁,金银财宝随便你花。” “随便我花?”陆宛玉唇边的冷笑更浓,打量他一眼,“这位大哥,不知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 “你说。” “敢问大哥自己有没有女儿?” 对方脸色有些僵:“大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你有女儿,是不是甘愿许给那张老板?” 男人倒噎一口凉气,脸色愈发地难看了:“大姐,我也是好意。” “好意?” ------------ 第58章 天堂 陆宛玉言辞尖刻:“什么好意?逼有夫之妇嫁人,是好意?想利用他人攀结富贵者,是好意?” 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陆宛玉堵得无话可说,只能一步步往后退去。 陆宛玉拿了一把菜刀在手里,恶狠狠地盯着他:“滚,立即从这里滚出去,不然马上……” 她硬生生把“报官”两个字给咽了回去,当此世道,报官有用么?报什么官都不会有用的。 那男人还想歪缠,不想后面一只手伸来,将他整个人拧起来,在空中晃了几晃,男人回头看着是何希,整个人不由一僵。 “你刚刚,”何希望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在说什么?” “别别。”男人晓得厉害,赶紧摆手,“大哥,我就随便一说。” “滚。”何希把他整个人给拧了出去,然后拍拍手走回来,“这脏东西是从哪来的?” “我怎么知道。”陆宛玉也是一肚子气,明明自己在家中,谁都没有招惹,居然会冒出一个人渣来。 何希咬咬牙,额头上已经青筋暴起,倘若他能发作,必定已经过去把那个男人给掐死。 左思右想片刻,他忽然近前,一把拉起陆宛玉的手:“走,我们回家。” 陆宛玉挣脱他,有些莫明其妙:“你这算怎么回事?” “咱们回家,不做这绣活儿了。” “何希。”陆宛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将他拉住,“我已经答应了周老板,就得守信。” “你……” 何希余怒未消,却听陆宛玉又道:“其实这件事,跟周掌柜也没什么关系,我以后小心些就是。” “他刚刚说,那个什么,张老板看上了你?” “好像是。” 何希面色阴沉,一句话不说,进了屋里,陆宛玉晓得他惦记上了,反而倒替那个不省事的张老板捏了把汗。 要知道,何希本来做过山贼,很有几分江湖草莽气息,说不得提了刀,就会把那个张老板咔嚓两段,陆宛玉倒也不虑这个,反正世道混乱,何希咔嚓完张老板,完全可以提刀走人,何等轻松爽快,但是…… “夫君。”陆宛玉跟进屋去,扯着何希再三央告,“你就当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何希闷着个头,始终不发一言,见陆宛玉劝了半晌,他甩开她,冲出屋子,拎起把斧头砍柴,把一截木桩子劈得哗哗直响,看那架势不像是剁柴,倒像是剁人。 陆宛玉见劝他不动,心里不免有些发急。 “大妹子。”恰好周老板给她送银子,进门一看这情形,不由怔住,“这是怎么说?” 陆宛玉苦着脸,有些无可奈何。 “我说何兄弟。”周老板便过去劝何希,从他手里抢过斧子,看他手掌上已经是鲜血淋漓,赶紧劝道,“你这是干什么?” 何希低着头不说话,牙齿紧咬。 周老板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劝,便扯着陆宛玉走到一旁:“你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来了个闲杂人等。”陆宛玉抿抿唇,“他说,要我改嫁。” “这个背时的。”周老板一听也怒火升腾,难怪何希气得这副模样,哪有这样的人,大白天上门劝人改嫁,而且人家夫君还好端端地。 “大妹子,你也别生气,以后咱把门关严了,不许任何人出入,这就结了,成不?” 陆宛玉低头,眼里已有泪光,世上不如人意之事太多,她自己觉得心里发堵。 周老板见她如此,也着实过意不去:“这样吧,你每个月的工钱,我再多加一倍。” “不是钱的问题。”陆宛玉咬咬唇,“我既然答应了周老板,自然就会做下去,可是,可是周老板……” “我知道。”周老板赶紧安慰她,“不妨事,一定不妨事,咳。” 他摸着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夫君是个倔脾气,按说平时也不太理会人,实在这人欺人太甚。” “我知道,我知道。”周老板只能这样说,然后又陪了会儿不是,方才离开。 这一天两个人都生闷气,院子里静悄悄地,何希一直蹲那不动,陆宛玉也不敢招惹他,回屋自己收拾桌椅板凳,又做了晚饭,看何希还在那里气,她又痛又急,跑出来一把将他抱住:“你到底要怎样嘛,只是这样怄着,怄得人难受,看一会儿生病,那可怎么是好?” 何希抬头,忽然将她抱住,伏在她肩上:“宛玉,对不起。” “这只是个意外。”陆宛玉轻轻咬住嘴唇,“没有下次,一定没有下次。” 自那以后,何希把屋子看得更紧,每次出门时都收拾妥当,不许任何人出入,且不等天擦黑便回家,故此也再没有什么人来骚扰陆宛玉。 日子安静了,陆宛玉开始埋头刺绣,她的绣技本就一流,如今更是样样精绝。 这日她绣完一幅百鸟朝凤,一时困倦,趴在绣框上欲睡,何希站在她身旁,轻轻抚摸着她满头青丝,看着那图样,眼里满是不舍。 待晚些周老板来取货,何希却冰沉着脸:“我们不卖了。” 周老板大感意外:“这,这怎么说?合约上可都写明白了。” “我毁约,付你三倍的钱。” “这――” “总之,这幅绣品我们不卖。”何希的嗓门大起来,指着还趴在绣框上的陆宛玉,“你看看,好好看看,我一个花朵似的人,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 周老板大感汗颜,转头灰溜溜地走了。 “夫君。”陆宛玉睁开眸,揉揉双眼,“怎么了?” “还说怎么了,立即回去睡觉。”何希厉声斥责,倒把陆宛玉给吓了一大跳,她赶紧站起身来,自个儿回屋子去了,何希把她的绣品给收好,又用一块绸缎包裹了,紧紧地抱在怀里。 陆宛玉确实是累极了,沾着枕头很快睡去,许久再未睁眼,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马车里。 没有想到,这次何希的脾气发得如此之大,说走便走,陆宛玉却不觉得气,心内反而暖乎乎的。 心爱的人呐,这世上也只有你,会对我如此了。 “吁。” 马车停下来,何希回头看她一眼:“你在车里等着,千万别下来,我去买些点心。” “嗯。”陆宛玉点头,便坐在车里,安静地等着。 何希去买了些桂花糕,还有糯米团子,回来递给陆宛玉,轻声哄道:“快吃吧。” 陆宛玉拿着糯米团子咬了两口,只觉得似乎能从心里化出蜜来。 “小傻瓜。”何希用手指拨拨她的脸庞,又坐上车,“驾――” 回到山里,一看到那小屋子,陆宛玉立即欢蹦乱跳起来,像小女孩儿一般从车上蹦下来,踩着鹅卵石跑进屋里,看见屋中所有一切和离开前一模一样,不禁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太爱自己。 其实她是深爱自己的。 在不受到伤害时,她总是允许自己表露出最纯真,最善良的一面。 “玉儿。”何希从身后将她搂住,亲吻着她的脸庞,“玉儿。” “嗯。”陆宛玉微微后退,靠进他怀里。 何希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发间的清香:“我,我。” 这是属于他们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天堂。 没有外面的纷争,也没有一切。 “我会好好地保护你。”男人轻声低喃,“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到丝毫的伤害。” 他抱紧了她。 而她回眸,冲他一笑。 带着某种渴望和希冀。 关于爱情的向往和冲动,在这一刻忽然表现得无比地鲜明。 原来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如此让人留恋。 陆宛玉忽然间发现,自己很幸福。 两人搂在一起很久,很久,然后才分开。 “你不去找炯儿吗?” “炯儿没事,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何布揉着她的发丝,“你不用担心。” 陆宛玉便什么都不再说了。 “我去做饭。” “我跟你一起。” 两人走进厨房里,何希四处看了看,然后拍拍自己的脑袋:“糟糕,没有食材了。” “我们可以去山上拾蘑菇。”陆宛玉赶紧道。 何希看看她:“这事还是我来,你在家里等着。” 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却又回过头来瞧她:“你一定要在家等着。” “嗯。”陆宛玉点头,目送他走出去。 何希加快脚步,穿过树林,动作迅速地摘下一串串蘑菇,然后又顺手打了两只野鸡。 这样,就可以做一锅美味的野鸡汤了。 何希拿着战利品回到木屋里,却看见陆宛玉正捂着脸,他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她:“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没事。”陆宛玉松开手,却任由泪水哗哗直往下滚。 “玉儿。”何希抱住她,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抖,“你到底怎么了?” 陆宛玉说不话来。 “是因为山下的事?” “不是。” 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何希觉得自己一颗心像刀割似地难受。 鲜血淋漓。 “我去做汤。”许久以后陆宛玉放开他,自己走向那一篮蘑菇。 “不要动。”何希忽然冲过去,把她扒拉开,“我来。” 陆宛玉站起身,看着何希把蘑菇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放进水盆里,淘洗干净,再放进锅里煮。 蹲在灶台边,陆宛玉一块块往灶里塞着柴,却被烟熏得直咳嗽。 “你去一边吧。”何希低声劝道,“我在这儿。” 陆宛玉站起身走到一旁,站在那里,拿了双筷子,慢慢搅着碗里的糊糊。 何希塞了两块柴,双眼却一直盯着她,他想知道她刚刚为什么那样难过,她很难过。 她明明很难过。 难过得想哭。 想流泪。 想大吼。 可是却始终忍着。 忍着。 何希忽然重重将手里的木柴扔到地上,整个人跳了起来,冲上去抱着陆宛玉的肩大声吼道:“怎么了?你怎么了,到底是说话啊。” “我没有啊。”陆宛玉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不,”何希盯着她,“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有事。” 他说完,心口忽然一阵剧烈地抽搐。 陆宛玉却别开头去,任由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她伤心,难过,绝望,痛苦…… 但却更不希望他也难过。 夫君。 ------------ 第59章 朋友 我真地只想你开心,如此而已。 何希摇晃了一通,也冷静下来。 他觉得自己今天情绪有些失控,赶紧平伏心态,对陆宛玉道:“对不起,刚刚是我错。” “没事。”陆宛玉摆手,“山下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你已经……忘记了?” “是,我已经忘记了。”陆宛玉异常地淡然,“所以,从前的事就当什么都没有。” “呃。”何希有些莫明其妙。 “就这样吧。”陆宛玉低头继续做饭,仿佛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何希奇怪地看着她。 陆宛玉始终很平静,很平静地做好饭菜,很平静地把饭菜端上桌:“夫君,吃饭吧。” 既然陆宛玉已经放下,何希也跟着放下,走到桌边,拿起碗筷吃饭。 吃过饭,陆宛玉见外面太阳很好,就把衣服什么的全都抱了出去,准备洗涮。 “玉儿。”何希跟出来,像是有什么事要说。 “怎么了?”陆宛玉格外地平静。 “没事。”何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最好。 陆宛玉的表现太过平静。 “你要是觉得家里闷,可以上山去,打打猎,看看风景,不管做什么,都比呆在家里要好。” “我知道。”何希点头,“你不要担心我的事。” 陆宛玉端着木盆走进了树林里,在一处悬崖前停下来,用盆子接着清澈的山泉水,用山泉水洗衣服,然后再晾干,这样洗的衣服会有一种清香的气息,令人难忘。 蹲在石崖下,陆宛玉慢慢地洗着衣服,脑海里却想着山下的事,几乎他们每次下山,都会遇到很多不好的事,看样子,以后还是别下山的好。 还有炯儿,也不知道炯儿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她把一大盆衣服洗好,回到屋子里,却不见何希,陆宛玉本不以为然,把衣服一件件拎干,悬挂在竹竿上,风吹来,衣服微微地晃动着,看着那洁白的衣衫,陆宛玉十分快活地笑了。 “玉儿。”何希欢快的叫声忽然传来,陆宛玉抬头,却见他背着一头獐鹿走来,陆宛玉赶紧迎上去,接过鹿子放在地上,瞅见何希一身脏泥,于是道,“屋里还有热水,你赶快去洗洗吧。” 何希放下獐鹿,走进屋里,揭开盖子一看,却见锅里的水正咕嘟嘟冒着热气,他就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倒在铜盆里,又搀了半瓢冷水,这才将布巾浸进盆里,拧干了仔细地擦拭着脸。 洗完脸出来,却见陆宛玉正围着那只鹿转圈,像是在仔细地看什么。 “怎么了?”何希凑过去。 “它在哭呢。” “是吗?”何希仔细看,却见那獐鹿中亮晶晶,确实像在流泪。 “夫君,我们把它放了,好不好?” “放了?” “是啊,”陆宛玉点头,“它原本在山林里,生活得自由自在,现在被你抓住,它一定很懊恼,很后悔,很痛苦,说不定树林里还有它的孩子,在等着它回去。” “这话也只你说,”何希接过话头,“倘若是旁人说,我肯定不理会。” “夫君。”陆宛玉扯住他的衣袖,撒娇,“放了它吧。” “好。”何希点头,捏着她的脸颊,“依你,什么事都依你。” 何希说完,蹲下身子摸了摸獐鹿的脑袋,仔细地叮嘱道:“你啊,以后一定要躲进深山里面去,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知道吗?” 獐鹿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连连点头,何希解开它双腿上的绳子,扶着它站起来,走出篱笆,看着獐鹿跑进树林里,然后再回到屋里。 “好了,已经放生了,你现在心里踏实了吧?” “夫君。”陆宛玉近前几步,握住他的手,“其实我还想……” “你想怎么样?” “我还想,以后少吃肉,多吃素食。” “成。”何希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你什么时候下山去找炯儿?” “是,我好想念炯儿。” “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山上,倘若去山下呢,又怕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何希仔细地想,几乎他们每次下山,看见的都是让人不开心的事,渐渐地,对山下的世界,他们也失去了兴趣。 陆宛玉也显得有些为难,何希见她情绪低落,便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如此,炯儿现在大了,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千万别多想。” 在何希的宽慰下,陆宛玉终于觉得开心了许多,便不再去计较这件事,只在家呆着,何希每天都陪着她,偶尔上山打猎,也是很快就回来,一没见着陆宛玉,他就心里发慌,总是惦记着。 傍晚,西天的云彩铺满整片天空,何希背着一捆柴往家赶,老远听得人声,还有陆宛玉的笑。 他不由愣住。 自从上山后,他已经很久不曾看到她笑,何希加快脚步,到篱笆外,已然看到人影闪动,他赶紧放下柴捆,推开篱笆进去,却见屋子里坐着好几个男男女女。 是何炯! “爹爹。”何炯一看到他,也跳了起来,一下子扑过来将何希给抱住。 “好小子。”何希当胸给了他一拳,“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现在的何炯完全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眉宇之间飞扬着一股英气,“爹爹,我在山下交了几个朋友,告诉他们说山上空气清新,便把他们统统都带上来了。” “好啊。”何希点头,“正好山上太清冷,多些人气也好。” “只是爹爹,咱们家的屋子,似乎不够住。” “这个么,”何希托着下巴沉吟,“咱们可以在屋外搭帐篷。” “对啊。”何炯狠狠地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他怎么把这样的事给忘记了呢? “不但可以搭帐篷,而且可以野炊,这样一来,有吃,有住,还有得玩。” 何炯兴冲冲地跑回屋子里,说出在屋外搭帐篷的想法,众人哄然答应。 年轻人们干劲儿十足,纷纷拿起工具,家什走出屋子,在空地上忙碌起来,很快立好支架,搭起了篷子。 何炯又在野地中央挖了个坑,搭起个锅灶,吊着炉子,看那黄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没一会儿,锅里的水便沸腾起来,年轻人把兽肉,兽骨,统统丢进去,还加进了野菜。 很快,肉汤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 “啊呀啊啊呀啊――啊呀啊啊啊呀――” 歌声飘扬,众人都觉得心里十分快乐,何希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也充满了温暖和光明。 或许,不管山下的世界如何混乱,人们始终在心灵深处,保存着一丝对于自由,对于真善美的渴望,只要黎明的曙光照来,它就会复燃。 他们渴望着彼此心灵完全的靠近与溶合,渴望着倾听天地间一切神妙的声音,渴望着能与自己最爱的人相守在一起,渴望着…… “来,我们喝酒。”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立即有人提来一大坛子酒,揭开封皮,浓郁的酒香顿时四散飘溢。 喝酒,唱歌,跳舞,这个夜晚对于他们而言,再幸福再快乐不过。 “好,好酒……” 喝醉了,几个男人索性席地而卧,你枕着我的腿,我抱着你的腰,就那样睡去。 “棠落,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忽然,何炯发出一声低语。 何希本来正替他们收拾打扫战场,蓦然听得何炯的话,不由吃了一惊――这傻小子,在说什么呢? 他本来想叫醒何炯,仔细地问个清楚,可又觉着心痛,于是收回了手,回到屋子里,把所有的被褥都抱出来,轻轻给几个年轻人盖上。 “还是年轻好啊,年轻可以无所顾忌,爱和不爱,都那么简单,那么轻易。”陆宛玉忍不住感叹道。 “怎么。”何希便走过去,捏捏她的手,“你后悔了?后悔当初跟我?” “哪有?”陆宛玉抿抿唇,莞尔浅笑,“当然不会后悔,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她说完,替何希脱掉外袍,扶着他上了床榻。 “上来。”何希拍拍床板,示意陆宛玉上去。 陆宛玉坐到他身边,便被他揽进怀里。 “今天晚上没有褥子,我就是你的褥子。” 何希说完用衣服裹紧陆宛玉:“乖乖睡。” 陆宛玉阖拢双眼,偎在他怀里,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何希抱紧了她。 “唧唧。”鸟儿的叫声从窗外传来,陆宛玉睁开眸子,见何希还睡着,把自己从他怀里抽出来,跑了出去,外面的年轻人们还躺着,横七竖八的。 瞧着他们,陆宛玉忍不住笑了,然后又回到屋子里,升火烧水,烙饼煮粥。 等何炯他们醒来,陆宛玉已经做好早饭,放在桌上。 “何炯啊,”内中一个小伙子忍不住擂了何炯一拳,“你小子可真幸福,有这样一个贤惠的娘亲。” “是啊。”何炯脸上满是笑意,“我娘亲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所以,以后不管走到哪,你们一定要保护我娘亲,知道吗?” “知道。” “还有,看在我娘亲的份儿上,保护全天下的女人。” “保护全天下的女人?”其中一个男人托着下巴,“这个问题,似乎有待商榷吧?如果是坏女人呢?” “天底下没有坏女人,”何炯笑得大度而从容,“倘若有坏女人,那都是因为男人不够好,或者是,她们遇到的男人不够好。” “当然了。”其中一个男人忍不住道,“要是全天下的男人都像炯哥这样,那女人可真是幸福喽。” “哈哈,哈哈。” 吃过早饭,年轻人们准备上山打猎,各自带好行头,往山上去。 “小心着点啊。”陆宛玉追出来,特别叮嘱道。 “知道了,娘。”何炯摆摆手,“你就放心吧,我会领着他们走熟悉的山道,并且争取在太阳下山之前回来。” “我做好晚饭等你们。”陆宛玉说完,回到屋子里。 “夫君啊,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你要不要也跟着去瞧瞧。” “好。”何希将半块馒头干咽入腹中,又喝了口白水,起身摘下长弓,又提了腰刀,才出门往山上而去。 ------------ 第60章 已经长大 天渐渐地黑了,可是何炯他们还没回来,陆宛玉心中着忙,对何希道:“怎么回事,你要不要去山上瞧瞧?” “好。”何希点头,带上武器便往山上而去,行不多远,却看见一队人点着火把走来,他旋即停下脚步。 “爹爹。”何炯兴高采烈走上前来,“我们猎到了一头大野猪。” 看到他,何希长长地舒口气,倒对野猪半点不在意:“快回去吧,你娘都着急得快发疯了。” “是吗?”何炯撇撇唇,很明显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将手一挥,“伙计们,走。” 一行人抬着野猪回到院子里,果然见陆宛玉一张脸黑漆漆的。 “娘亲。”何炯走过去,抱着陆宛玉撒娇,“孩儿什么事都没有。” 陆宛玉拿眼剜他,狠狠地剜他,然后甩手进了屋子。 “你娘生气了,还不赶快去跟你娘道歉。”何希在一旁道。 何炯愣了一下,想要去道歉,但是心里却窝着火,反而朝一旁走开。 “你怎么回事啊。”何希扯着他,“为什么不跟你娘道歉?” “我觉得这事,我没有错。” “不是对或者错的问题,”何希加重语气,“你娘担心,你能不能让她省事一点。” 何炯却嘟着嘴,明显不同意何希的想法。 “好吧。”何希深感无奈,都说儿大不由娘,果然不假,何炯小时候听话,可是长大了,那倔脾气可就出来了,只想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半点不听劝。 何炯走到一旁,看看自己的同伴,再看看那头野猪,忽然生气,唰地拔出把刀来,便插进野猪的喉咙里,再拔出来时,鲜血四溅,他的同伴们看见,不由倒吸一口寒气,内中有个人便上来扯住何炯:“阿炯,你不要这样,伯母也是担心你。” “你走开。”何炯大吼,对着野猪又是两刀,另一个同伙瞧了他一眼,递过来一只酒葫芦,这倒是合了他胃口,何炯抓过酒葫芦,仰头就灌了一大口,然后抹抹唇。 夜里,所有人都睡下了,何炯却一个人坐在树杈上,仰头望着空中那轮明月,从小到大,他就很听母亲的话,陆宛玉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叛逆,再也不喜欢母亲的絮叨,当然,陆宛玉没什么不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非但不是不好,而是非常好,很好。 但她喜欢约束他,把他当成小孩子,喜欢他事事按照她的要求做,这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意愿,想要按照自己的个性办事,想要一个独立的,属于自己的空间,一茬一茬的男子汉,就是这样长大的。 他越来越叛逆,越来越狂野,也越来越孤独,身上那种孤独的气息,甚至没有办法掩盖。 还有那种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蓬勃,让他像颗长了刺儿似的树,噌噌噌直往上蹿,像是要飞上云霄。 “小子。” 下面伸来一只手,拍拍他的腿。 何炯低头看了一眼:“爹。” “我能上来吗?” “当然。”何炯往旁边让让,看着何希上了树,在他身边坐下。 “还在生你娘的气?” “爹,”何炯瞅瞅他,本来想问自己奶奶的事,不过在记忆中,他根本没有奶奶。 “爹,如果我在山下闹出什么事来……” “闹吧。”何希伸手在他肩上捶了捶,“怕个什么?你爹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能折腾呢,你爱怎么闹,那就怎么闹,喜欢怎么闹,就怎么闹,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因为你是少年,所以不惧于任何世俗。” “爹,你说得好。”何希转头看着他,“爹,您是英雄,是孩儿心中真正的英雄。” “不过呢,英雄最害怕的,却是迟暮,以及,壮志未酬,身却先死,所以,要当英雄,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孩儿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快快乐乐地活上一回,孩儿不想接受什么任何人,任何事的约束。” “我的好儿子,”何希脸上全是笑,“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不必戒怀,倘若遇上真心对你的人,也要真心对人家。” “是,爹爹。” “再过两天,你娘的气就消了。”何希打树上跳下去,何炯仍然坐在树上,只是,他的心意已不再动摇。 一个年轻人,每每面对命运最关键的时刻,要学会如何作出最正确的选择,这样才能避免自己走到歪路上去。 何炯,显然比他的同龄人,更加地早熟。 朝阳升起来,映出山谷里的一切,何炯从树上跳起来,沿着林间小道一路冲上山坡,站在山顶,眺望着下方层峦起伏的山峰,放开喉咙喊道:“哎哟喂,哎哟那个喂,哎哟那个喂喂……” 他的喊声在群山之间跌宕起伏,响彻天地。 “好些了吗?”早晨,何希起来,见陆宛玉已经做好早餐,便走过去,拿了只肉包子,塞进嘴里。 陆宛玉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你不是跟你儿子一起瞎胡闹吗?过来理我做什么?” “儿子那也不是胡闹,他本来就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他想怎么走人生的道路,我们不该多过问。” “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何希说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玉儿,你一向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怎么现在――” “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他更是自己的。”何希毫不迟疑地道,“纵然身为父母,也没有权力干涉他。” 陆宛玉一下子怔住,是啊,她似乎是忘记了,何炯已经成年,他可以自己作主,要走什么样的路,要娶什么样的媳妇,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确实无权过问。 “你放心吧。”何炯拍拍她的肩膀,“咱们的儿子,不会做太出格的事。” 陆宛玉心里到底是堵着一口气,但却再没有发作。 几天后,何炯和他的朋友们离开了山谷,临走前父子俩谈了一席话,然后何希亲自将何炯送到山口,看着他远走。 山林里恢复了静寂,何希每天上山打猎,陆宛玉在家做饭,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玉儿。”这天晚上温存之后,何希紧紧地抱着陆宛玉,“你说咱们要不要再生个孩子?” “再生个孩子?”陆宛玉眉头微微朝上一挑。 “是啊。”何希捏着她白皙的手,“再生一个孩子,可以减缓你对炯儿的思念,省得成天挂着他。” “这……”陆宛玉沉吟,她倒是没有想到,自从何炯去后,她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倒也没有想过,要再生一个孩子。 “怎么样?”何希眼里全是笑,“我这个想法不错吧?” “嗯。”陆宛玉沉吟,“主意确实不错。” 说完,她转头一把将何希给抱住,“那就按你的主意,再生一个。” “好咧。”何希巴不得她这一声儿,立即将她摁在被窝里。 春天来了,山上所有树木抽出新芽,鸟儿们在树林里快活地穿梭着。 “玉儿,你小心点。”男人背着背篓,叮嘱着在前面跳动的妻子。 自从怀了孩子之后,陆宛玉心情开朗了许多,更爱跑动,常在树林里跳来跳去,害得何希不得不一直跟着。 小丫头片子。 他忍不住生嗔。 “咯咯。”陆宛玉笑得欢快极了,像是回到少女时光,清纯而明丽,惹动人的心弦。 “玉儿……”何希常常忍不住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摁在树上猛亲。 树上一群鸟儿飞过…… 叽叽。 真是很快乐啊。 “玉儿。” 每次听见他的叫声,陆宛玉都觉得自己小心肝不停地抖。 奇怪了。 明明成亲已经很多年,她对他还是有一种奇怪的反应力。 两个人亲热了很久,才分开来,陆宛玉仰头看看,忽然咯咯笑起来:“希,你看那儿,有两只小鸟呢。” 何希抬头看了一眼:“它们是在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吧。” 陆宛玉便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就知道夫妻双双把家还。” 何希便嘿嘿地笑:“我当然知道夫妻双双把家还。” “咿呀啷个哟,咿呀啷个哟。” 夫妻俩唱着歌,当真是把家还。 回到家里,陆宛玉想做饭,何希把她拦住:“我去做。” 他打开米瓮,见里面只有半瓢米,想了想全舀起来,搁在瓦缸里,淘干净了上锅灶蒸,没一会儿,米饭的香气飘散开来。 等饭菜做好,何希端着饭菜放到桌上:“玉儿,快来吃。” 陆宛玉走过去,坐在桌边,拿起筷子,挑了一点米粒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 “怎么样?” “还行。” 她并不怎么挑剔,而是开始吃饭。 吃过饭,何希又收拾碗筷,陆宛玉便拿过针线,开始仔细地做小孩子的衣服。 “何希,你说咱们这一胎,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当然是女儿。”何希不假思索。 “你很想要个女儿吗?” 何希停住涮盆的手:“当然想,她长大了,一定会像你一样,温柔善良,美丽大方。” “你会给她找一个好夫君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何希沉吟,“将来的事,没有个准,玉儿你别想太多。” 陆宛玉托着腮,停了针线,想着心事,何希走过来,接过她手里针线:“怎么了?想得如此出神?” “我。”陆宛玉歪歪头,“其实……” “其实什么?” “你把头凑过来。” 何希便弯下腰,陆宛玉“啪”地在他脸上亲了口,何希心中立即甜津津的。 ------------ 第三卷 论棋天下 ------------ 第61章 重建山庄 添丁进口,实乃人生一大快事,纵然远离市井,何希还是想用个形式来纪念一下。 “玉儿,你想要什么?” “给咱们的儿子,卖把长命锁吧。” “好。”何希毫不迟疑地点头,“明天我下山去,立买一把长命锁回来。” “嗯。”陆宛玉深吸口气。 次日清早,何希便起来,坐着马车去山下,到市集上逛了圈,精挑细选一番,买了把长命锁,正要走时,后面一人跟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大哥,有桩生意要同你做。” “我不做生意。”何希转头冲他淡然一笑。 “不做生意?”对方大概很少看见不要钱的人,不由吃了一惊。 “对不起。”何希摆手,“倘若你觉得那路子好,便自己做去,无须拉上我。” 说完,何希掉头便走。 那人站在原处呆立半晌,方转身走了。 何希又采买一些杂物,放在马车上,然后坐上马车,慢慢地往回赶。 “啷咯里咯啷咯里咯啷咯里……”何希心里头快活,不禁哼唱起来。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迎面来了一支迎亲队,吹打弹唱,领头是两个喜娘,摇头大葵扇。 何希避让到一旁,再看那马上的新郎时,却吃了一惊。 但见那新郎乌云满脸,目光呆滞,并不见半点喜色,何希心中暗觉诡异,成亲乃是世间一等一的乐事,为何这男子却这般情状? 他本想上前问个究竟,但到底只是陌路相逢,问又怎样,不问又怎样? 何希转身走了,没多远忽听得身后一阵骚乱,回头看时,却是那新郎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众人立即轰地围上去,何希只在道边立住,轻轻地捋着马鬃,倒要看那起人如何处置。 不多会儿来了顶轿子,人们七手八脚将新郎抬上轿,急匆匆而去,何希上了马车,继续朝前走,一路之上倒也平静,回到家中,他把所有物品拿出来与陆宛玉瞧了,又端起茶水来,猛喝一口,陆宛玉一面瞧着那长命锁,一面道:“外面很热么?看你一头一脸的汗。” “倒也不是。”何希抬起袖子擦擦脸,“不过有些奇事。” “什么奇事?” 何希便把路上的所见所闻说了,陆宛玉一听,却微微抿唇而笑:“这也算得上是奇事?你自来经历风波无数,怎地却把这样事放在心上?” “论理确是如此,”何希点头,“只是觉得新婚吉日,却陡生剧变,这世事也太难料。” “世事本就难料,”陆宛玉却丝毫不以为意,“倒是你,在山下有没有见着炯儿?” “那倒没有,不过你也不用牵挂炯儿,他不会有任何事。” “你父子俩一个德性。”陆宛玉便将长命锁收起来,“孩子出世之后,我自会给他,现在你好好休息吧。” 何希脱了衣服上床,忽又想起一事来:“你生产时,没有产婆,是不是还要从山下找一位上来?” 陆宛玉仔细思索:“还是去山下生吧,毕竟在山上,有诸多不便。” “那倒也是。”何希点头,“那明日我再去山下,先寻一处院落,安置妥当所有一切,再把你接下去,好好地待产,如何?” “正是这话。”陆宛玉点头,“一切便依你所言。” 夫妻俩闲话半晌,方上床睡觉,次日清晨,何希便起床,往山下而去,先寻着一处好地方,买了些家当,一切布置齐整,再回到山上,将陆宛玉接下去,再寻了个产婆来,细细地替陆宛玉诊看。 “如何?” “这位公子请放心,尊夫人体格健壮,且胎盘稳固,只要好好将养上七个月,准保生出个大胖小子?” “大胖小子?”陆宛玉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怎么?”产婆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夫人难道不想要男娃?” 陆宛玉不说话,只是撅着个嘴。 产婆甚感惊讶,想不出自己是哪点说错了,何希忙打发了她银子,让她离去。 “产婆只是随口一说,你何必放在心上?” 陆宛玉仍然撅着嘴。 “好了。”何希刮刮她的俏鼻,“肯定是个女儿。” “光光光光。”恰在这时,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何希的眉头拧了起来,出院子一打开门,外面顿时冲进来一队官兵,个个横眉竖眼地看着他:“有没有乱贼闯进来?” “乱贼?”何希有些莫明其妙,“什么乱贼?” 其中一个捕头伸手将他推开,便在院子里四处搜查起来,他们把所有的家具戳得破破烂烂,还把锅碗瓢盆都摔了,何希忍着满腹怒气,十分平静地看着。 “报告长官,没有。” “走。”那为首之人将手一挥,根本没有把站在一旁的何希放在眼里,吆三喝四而去。 待他们出了院子,何希才开始慢慢地收拾地面上的残骸,把所有的家具扶起来,放回原位。 陆宛玉挑了帘子出来,见着这情形,眉头微微扬起。 “玉儿。”何希踏上石阶,握住她的手,柔声哄道,“没事,你快回屋里去。” 陆宛玉轻叹一口气:“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山下的世界还是这般的不太平,官兵们说搜查便搜查,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 “这还算好的。”何希冷笑,“自来官逼民反,甚至伪官实贼,苛税索物,绑架勒索,那可并不少见。” 陆宛玉听了冷笑:“确实如此。” “所以,你千万别多想。”何希把她的发丝拢到耳后,“且进屋子去,外面的事,都有我打理呢。” 陆宛玉虽回到屋子里,一颗心却扑通狂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感觉有一把明晃晃的刀横在自己跟前,让她觉着浑身十分地不舒服。 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夫君。” “怎么了?”何希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跑了进来。 “你说,”陆宛玉略一沉吟,“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也说不好,”陆宛玉摇头,“总之我感觉不对。” “哪里不对?” “似乎哪里都不对,这个地方,”她略略沉吟,“只怕会发生什么事。” “有什么事呢?”何希也觉得十分地奇怪。 “总之,今天夜里,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何希原本觉得,或许她真有些大惊小怪,可到底听了陆宛玉的话,把些干粮放进马车里,让陆宛玉坐上马车,赶着车离开了镇子。 或许陆宛玉的感觉确实是精准的,是日夜里,大队官兵洗掳了整个小镇,杀光了镇里所有的青年,奸淫妇女,甚至把小孩子扔到地上活活摔死。 人们愤怒了。 剩下的人举起义旗,宣布造反,忙碌之中并没有一个领头之人,所以一切都是混乱的,混乱得难以想象。 当第二天何希回到镇子时,整个人都惊呆了,看着那满地的鲜血,满地的死尸,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两天前那个和睦宁静的小镇。 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纵然生活清贫,但他们至少还有一碗饭吃,彼此温暖着彼此,然而转瞬间,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官兵无情地践踏了一切,粉碎了一切。 对于未来生活的向往,一下子被冷风吹散。 妇人趴在地上哭泣,男人们双眼血红,老人饿死在街边,让何希感觉仿佛瞬间回到很多年以前。 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瞬间。 他从成堆的尸体里醒来,看着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 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山下的世界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混乱?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何希不由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夫君?”陆宛玉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却蓦然听得何希一声震喝,“快回去,别看!” 他的声音拔高而又尖利,陆宛玉吓了一跳,赶紧缩了回去。 何希拉着马车,从那些尸体旁走过,回到小院前,打开院门,看见屋子里的一切也是乱七八糟,他刚刚买的所有家具,都全被打碎了,砸烂了,刚刚布置好的温馨新家,现在已是七零八落。 何希眼里几乎能迸出血来,他先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然后走到马车前,撩起车帘:“玉儿。” 陆宛玉把手递给他,何希扶她下车,落到地面,两人走进院子,看清楚屋里情形的瞬间,陆宛玉也不由一怔。 “玉儿,不会有事的。” 何希忍不住轻叹,本来下山就是为了好好地待产,孰料山下却是这样。 两个人一时静默。 “干脆,找两个产婆,回山上去吧。”陆宛玉道,“山下变成这样,想来产婆们也不愿意呆的,倒宁愿去山上。” “说得也是。”何希点头,“你还到马车上去,我找产婆。” 重新回到马车上,将马车拉出院门,何希立即去找产婆,结果有两名产婆已经被官兵杀死,只剩下一个产婆,听何希说要领她去山上,她便提出,要带上自己的儿子一起,何希应允。 当下,何希又雇了辆马车,让产婆带着她儿子坐上车,一行往山上而去。 到得山上,产婆一看什么都比山下齐全,不由喜之不尽,连声道:“若早知道山上有这样一个清净处,便叫大伙儿都上来,说不定还可逃得性命。” 何希安顿好三人,站在院坝里想着事情,倘若能再找几人上来,做护院,让他们娶妻生子,成为自己的家丁,自己说不定也可以建一个桃源山庄什么的,既可以收留人,这样自己和陆宛玉倒也安全些。 主意拿定,何希便回到屋里,和陆宛玉说这事。 “要建山庄容易,只是咱们找来的人,必须都是心术纯正的,倘若有心术不正,爱好功名利禄的,倒不如让他们自去。” “嗯。”何希点头,“一切便都照你的意思办。” ------------ 第62章 疯华佗 找人? 其实何希还真地不太愿意,一则世道混乱,人心不古,倘若人人心中都存着私利,关键时刻肯定是一盘散沙。 何希略一思索,决定先不去找人,且让陆宛玉先把孩子给生下来。 想清楚之后,何希先安抚陆宛玉:“玉儿,你在家呆着,只管安心待产,外面的事全都交给我。” “嗯。”陆宛玉点头。 当下,陆宛玉便在家中,每日只是静心待产,两个产妇因见此处色色齐全,便都安下心来,闲暇时,何希又把产婆叫来,细细问明她们家中各色人等底细,让她们下山去把自己的亲眷接上来,产婆们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尽,赶紧地下山接了人,复又上山来,何希便挑出些年轻力壮的,让他们在主屋四周又起了几溜儿厢房,再围上院墙,最后还修了几座碉堡,看上去十分像样,何希心里清楚,再高的墙,再严密的防范,其实都是挡不住人心的,一旦人心崩坏,再高的墙也没用。 于是这日,他便把所有的人都给集中起来。 “在这乱世之中,咱们要想求得一隅安静,着急不容易。”何希站在台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所以,我希望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有正直良善之心,至少彼此之间,要做到互相扶持,互相依赖,绝对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背弃彼此,倘若违背我的规矩,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出去,明白吗?” “是,老爷。” “从今天起,我给这座庄子起名叫桃源山庄,我是你们的庄主。” “是,庄主。” 给每个人都分配好任务,何希这才回到房间里,陆宛玉本来想起身,何希紧走几步,把她摁住:“别乱动。” 陆宛玉深吸一口气,看他眉间隐有忧色,忍不住道:“怎么了?” “这人一多啊,事儿就多,事儿一多,心里就觉得烦,或者说话间伤着你,你可千万别怪我。” “没事。”陆宛玉冲他微笑,“不过眼下山庄里事再多,也不像从前在陇城,那时千军万马……”陆宛玉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怅惘,“也不知道从前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何希心中也觉得悲凉,人生匆匆,转瞬就是一辈子了,而且还不太明白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都会好好的。”何希紧紧握住她的手,“绝不会有任何事。” “夫君。”陆宛玉握紧他的手,“无论如何,你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要照顾好我。” “放心吧。”何希想了想,又道,“要是炯儿回来,那就好了,咱们父子两个有商有量,要做什么事都使得。” “他,应该还不知道,咱们搬到山上来了吧?” “那倒是。”何希沉吟,“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联系,不过我已经放出消息去,估计他差不多也收到了。“ “那就好。”陆宛玉点头,“这样很好。” 夫妻俩闲话片刻,何希从屋子里出来,往各处去巡察,倒也没有什么事。 几天后,何希又挑出几个精明管事的,把院里大小事务交给他们,其中一人道:“庄主,咱们这里几十号人,将来也会越来越多,却靠什么过活?” “这个容易,”何希胸有成竹,想当初在陇城,几百万人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了,更何况是眼下这点小困难,他便把自己的法子说出来,管事们既惊讶又觉新奇,各个去忙。 桃源山庄坐落于山中,四周全是山,还有很多野果树,何希仔细看过,这山里不但有果树,还有荨麻,药草,瀑布,水潭,生活起来格外方便,养几千号人完全不是问题,故而他半点都不担心。 外院里,何希领着所有人辛勤劳作,耕种,收获,后院里,产婆们照顾着陆宛玉,一切都井井有条。 六个月后,山庄已经初具规模,何希看着心里也畅快,这天夜里,他刚从山上忙完回来,走进院子里,便见产婆急匆匆地跑出来:“生了,要生了。” “你说什么?”虽然是第二次当父亲,何希还是异常欢快,“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庄主您放心,一切齐备,只等小少爷出世。” “好,你们赶快去照顾夫人。” 听说陆宛玉要生产,山庄里其他人都不禁跑了出来,等在院子里,产婆在后院里忙碌了两个时辰,蓦然听得一声婴啼。 “生了,生了。” 所有人都兴奋得难以形容,何希更是连蹦带跳地奔进后院里,却见产婆抱着襁褓出来,赶紧凑上去:“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回庄主,是个千金大小姐。” 产婆原本还有些忐忑,谁知道何希一听却开心得不得了,接过襁褓又跑进产房里,凑到床前:“玉儿,咱们有女儿了,你看她多可爱。” 陆宛玉本来疲倦得昏昏欲睡,听到他的声音,再次睁开眼来,朝襁褓里看了眼:“是啊,她真地,很可爱……” “玉儿。”见陆宛玉脸色有些不对,何希不禁慌乱起来,再次把产婆叫过来,“怎么回事?” “是血虚。”产婆解释道,“庄主不用担心,只要让夫人好好地休息数日,也就好了。” “玉儿。”何希便弯下腰来,柔声安慰她,“你不要担太多心,好好休息,知道吗?” “嗯。”陆宛玉点头。 何希把孩子抱出来,心里却很是踌躇,站在门前怔怔不语。 “庄主,让我来吧。”产婆主动上前,何希把襁褓递给她,仔细想了想,朝厨房走去,他记得从前公孙明和他提过,一个治血虚十分有效的方子,只是不知道对不对症。 走到厨房门外,他却又停了下来,山上似乎还少了什么,对,大夫,就是大夫,山上这么多人,难免有个头痛脑热的,没有大夫怎么行呢。 应该去找个大夫。 何希想到这里,便朝议事堂走去。 “咚,咚,咚。” 听到钟声,管事们纷纷奔向议事堂。 “庄主,召集我等有什么事?” “你们可认识山下的大夫?或者这附近有没有大夫?再则就是那些身负医术之人?” “大夫嘛,山下倒是有很多个,可是人家不上来啊。” “对,大伙儿拖儿带小,谁愿意上山。” “那有没有愿意的?” “这倒得问问了。” 何希见一时间解决不了问题,挥手命人退下,仔细思忖,决定自己亲自去山下一趟,请两个大夫上来。 主意拿定,何希便出了山庄,坐上马车往山下而去。 到山下寻了好几个医庐,果然都不愿意跟他上山,何希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地出来,忽然看见街沿边有个乞丐,正坐在那里捉虱子,此事本不足为奇,何希正待走开,忽然看见另一个乞丐凑到那乞丐跟前:“疯大夫,你可怜可怜我,看看我这胸口上的疮怎么回事?我实在疼得难受,每天得痒痒得用手挠。” 那疯大夫仍然捉着自己的虱子,根本不理会他。 乞丐索性在他面前跪下来,砰砰地磕头,可是他磕得脑门儿上鲜血直流,疯乞丐还是不理会他。 “我说,”旁边又过来一个乞丐,“他是个出了名的疯子,从来不理人的,你就算磕死了也没用,只要给他一只鸡腿,他自然就肯给你诊治了。” “鸡腿?”乞丐面露苦笑,“我这饿得上顿吃了没下顿的,哪里有鸡腿?” “没鸡腿那我也帮不了你。” 何希听见这样说,便转头走向烧鸡铺,买了两只鸡腿,回到原处,将鸡腿递给生病的乞丐。 乞丐将鸡腿放到疯乞丐身旁,疯乞丐嘿嘿笑了两声,抓起鸡腿递到嘴边,一阵狼吞虎咽,然后从地上抓起两把灰,像糊稀泥一般糊在乞丐的胸前,引得乞丐一阵杀猪般的尖叫。 把啃剩的骨头往地上一丢,疯乞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远,病乞丐叫了许久,居然撑着墙壁慢慢地站起,也朝远处走去。 怪哉,这可真是怪哉。 何希想了想,紧追几步,将疯乞丐拦住:“你很喜欢吃鸡腿是不是?” 疯乞丐瞧他一眼,从衣服里摸出只鸡腿,递到嘴边嘎嘣一声咬碎。 “你跟我走,”何希捉住他的手,无比急切地道,“我可以天天给你鸡腿吃。” “天天吃鸡腿?”疯乞丐眼中燃起亮光。 “对。”何希重重地点头,“天天吃鸡腿。” “那,我要跟你去哪里?” “上车,上了车再说。”何希把疯乞丐拉上车,然后驶离城镇。 回到山庄里,何希立即让人烧水给疯乞丐洗澡,然后又换上一身新衣,疯乞丐对何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特殊的感激。 晚上,何希让人做了一大锅烧鸡腿,让疯乞丐大吃特吃,第二天,三天,何希也只是让人好好地照顾他,到第八天头上,疯乞丐终于变得正常了,自己穿好了衣衫,走进议事厅里,中规中矩地朝何希行礼:“何庄主,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人,不管你有什么吩咐,我白展风绝无二话。” “白展风?”何希闻言却略吃了一惊,“你就是白展风?江湖人称疯佛陀的白展风?” “只是浪得虚名尔。” “都说但凡才具出众者,都有几分怪癖,看起来果然不假,不过幸而我没有与你错过。”何希脸上尽是笑意。 白展风唇边扬起几丝嘲讽:“世人见我形容举止,莫不厌弃,纷纷避离,是以我更愿与乞丐为伍,唯有何庄主,却始终对我以礼相待,白某心存感激,愿为庄主效劳,庄主有何疑难,只管说来。” “是这样,我妻子产后体虚,到现在仍然未能恢复。” “能否让白某先诊诊脉?” “好。”何希点头,领着白展风走进后院,白展风只在院中立定,然后阖上双眼,何希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他,却见白展风右手一抬,袖间飞出根细丝,竟然穿透窗户纸飞了进去,接着里面有人轻呼一声:“咦。” 白展风捏着细丝,沉吟半晌,又“嗖”地一声将丝线收回,然后转头环视整个院子,目光最后落在墙角边一棵野草上。 他轻轻一跃飞过去,揪住那草叶略一用力,竟将草儿整个拔了起来,底下却是鲜红的一段。 白展风提着那“红萝卜”走到何希跟前:“把这个拿去,用水洗净,切成生片吃,吃下去就好。” “就是这样?”何希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简单。 “是。”白展风点头,直直地看着何希,“你可以信我,也可以不信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希接过“红萝卜”,转头便走。 ------------ 第63章 齐聚一堂 第63章齐聚一堂 “这是什么?”陆宛玉有些奇怪地看着碗里的汤汁。 “我也不知道。”何希十分诚恳地回答。 “你也不知道?”陆宛玉不由一震。 “所以,你可以选择喝,也可以选择不喝。” 陆宛玉看看他,再看看汤汁,仰脖一口便灌了下去。 何希拿过碗,沉默地走了出去。 约摸过了半刻钟,陆宛玉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她趴在床沿边,哇哇数声呕吐起来。 何希匆匆奔进,低下头细看时,却见那呕吐物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蠢蠢异动,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出去把那白展风给叫了回来:“你,你快给仔细看看,这到底怎么回事?” 白展风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然后站起身来:“没事,只是一些小小的寄生虫而已,我再开几剂温补的药,夫人的身子很快就能好起来。” 何希还想说什么,陆宛玉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白大夫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夫君,你就不要多问了。” 何希皱皱眉头,但不再言语了。 白展风在山庄里住了下来,山庄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会去找他,只是这白展风脾气甚为怪异,一般人他不给瞧,你磕头下跪全都没用。 夜里,何希坐在桌边,慢慢地理着帐,他算帐本来是一把好手,如今更是精通,不一会儿,便把庄子上上下下的帐料理得一清二楚。 “夫君。” “玉儿。”何希走到床边,把陆宛玉轻轻地摁回去,“你这是干嘛?” “夫君千万别累着自己,倘若有什么事,还是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来管理吧。” “玉儿你也别操这些心,啊。” 何希温声抚慰,看着陆宛玉睡着,这才又起身,重新回到桌边,拿过笔墨,认真地计算着。 总算把帐目理出个头绪,何希这才放下笔,站起身来,脱掉外袍上床。 “庄主。” 次日清晨,冯管事忽然匆匆跑来,却见何希在树下打着太极,整个人看上去平静而从容。 “什么事?” “外面来了一大群难民。” “有多少?” “几百号人。” “你出去,让他们派几个代表出来,其余的人暂时搭个棚子,让他们住下。” “好。” 冯管事忙忙地离去,何希仍然平静地继续打着太极拳。 “他们来了。” 没一会儿,冯管事领着几个难民走进来,何希上下打量他们一番,见他们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便道:“你们打哪儿来?” “泰州安阳。”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安阳遭了旱灾,今年的农作物颗粒无收,可官府盘剥如旧,咱们实在是苦得受不了。” “是啊,大爷,赏口饭吃吧。”难民们纷纷跪在地上,朝何希叩头,“大爷,赏口饭吃吧。” “赏口饭吃,不难。”何希摆手示意他们起来,“但是我呢,脾气不太好,有些人我不喜欢,不能留下。” “请大爷发话,我等莫敢不从。” “第一,我不喜欢唯利是图之人,倘若有那等想不劳而获的,钻歪门邪道走空子的人,请了;第二,我不喜欢八卦的人,虚伪的人,好吃懒做的人,诸位,你们可以留下,但是我桃源山庄规矩也多,一个个都给我学些大道理,知道如何上得台面,明白吗?” “是,大爷。”众人纷纷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庄主。”冯管事满脸钦佩,“您刚才那架势,可真威风。” 何希笑了笑,并不言语。 其实,比这更大的阵势,他也见过太多,倒并不觉得如何,眼下这些人的吃喝拉撤都不成问题,不过看起来将来跟从自己的人又会越来越多,自己可得小心从事。 “冯管事,晚些时候你把几个管事的都给我叫来。” “是,庄主。” 待到晚间,几个管事齐聚一堂,何希定定神,目光从他们几个身上扫过,但见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劲头十足的模样。 “诸位。”何希将两只手分开,放在桌上,清清嗓音,“诸位,咱们能聚在这里,是一种缘分,莫大的缘分,所以,我希望能和诸位坦诚相见,现在天下动荡,人们无处安身,故此会纷纷来到咱们桃源山庄,当然了,倘若为求自保,那么山庄的规模应该适可而止,只是看起来,这势头超出了我的预料。” 众位管事也是默默不语。 “这天乐山绵延数千米,山中又藏山,原本是个天然屏障,倘若都开发出来,养活几万人不成问题,只是有了这几万人,朝廷会不过问吗?各地方割据势力会不过问吗?所以我想请教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庄主,您说了算。”夏管事站起来,第一个表态,“我等流落江湖,本来无所归依,幸蒙庄主收留,不但有了栖身处,而且还可以添置房舍,娶妻生子。” “对对对,感谢庄主收留,一切请庄主说了算。” 何希忖度了很久,还是把送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此情此境,让他不由想起当年在追云谷,啸聚山林之时,如今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追云谷换成了天乐山。 难道,他何希一辈子,都注定了是这样的命运吗?何希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紧攥住,喉结上下滚动,《九天御览》上的字迹一个个在眼前晃动,他不由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才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能慌张,更不能被眼前的一切冲昏头脑,必须冷静,冷静,自持。 淡定啊,淡定。 几个管事都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有的隐约猜到他的想法,不过那想法着实是说不出来。 一定要淡然,十分地淡然。 何希深吸一口气:“诸位,山庄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并不知道,但是我希望诸位能禀着精诚合作的心态,紧紧团结在一起,倘若山庄遇上危难,我何某人希望,哪怕有一个人留下来,也算是何某心存感激,多谢,多谢。” 何希说完,站起来冲他们一抱拳。 “何庄主言重了。”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其他人如何,我李某人不敢说,但我李某人今生,拿定主意追随何庄主。” “对,追随何庄主。” “那,先散了吧。” 何希令众人离去,自己转身面对墙壁,陷入深思之中。 这只是一堵墙壁,可是何希透过它,却仿佛看到天下干戈未息,百姓们流离失所,没有归处。 “难道,仍然是这样吗?” 何希沉吟,他如今已年近不惑,还要来个登高一呼,天下响应吗?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何希,不是从前那个热血冲动的何希,而是显得沉稳,练达,不徐不急。 “庄主。” “难民们的情形如何?” “已经安顿下来,只是目前还缺口粮。” “这个没事,后院仓库里还有些粮食,统统拿出来,分给他们吧。” “是,庄主。” “领着他们造屋,开荒,种树,教给他们耕作之法,让他们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是。” 安排完所有事情,何希方回到后院,见陆宛玉安然,才放下心来。 陆宛玉确实非常地安然,她毕竟跟着何希经过了很多的大风大浪。 “庄主。”快傍晚的时候,冯管事忽然匆匆从外面奔进来,“庄门外站了个人,指名要见庄主。” “指名?”何希略一沉吟,“他长什么模样?” “夜色昏暗,瞧不太清楚,只是看见他个头很高,穿着一身青衣,背后似乎还有把长剑。” 何希心中思忖,暗道谁会这般打扮? 他思虑半晌并无主意,只得起身至正坐定,然后让管事将来人领进来。 “何庄主,果然好气魄,如今仍然是雄踞一方,英姿不减当年。” 何希霍然抬头,一看这人不由怔住,继而眼中满是惊喜:“公孙明?!” 是的,来人正是公孙明! 何希跳了起来,一把将他抱住:“你小子怎么来了?” “呵呵。”公孙明放声大笑,“哥哥,你可知这些年,我想你想得紧哪。” “哦?” 何希把公孙明拉到桌边,看着他坐下,方道:“怎么讲?” “自从陇城被破之后,我领着队伍回了老家,遣散兵卒,四处游历,可心中却无有一刻忘记哥哥,忘记哥哥当年在陇城的豪义之举。” “不用再说了。”何希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是我败了,那就是败了。” “哥哥何出此言?向来不以成败论英雄。” “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希摇头,“可是想起那些无辜战死的将士们,我的心里又何曾有一日安宁?” 公孙明沉默了一瞬,又道:“那哥哥如今是?” “不过是因山上清净,故此想于此处定居,你既然来了,便也在此处,可好?” 公孙明显然觉得很失望,垂下头怔怔不语。 “我也知道,明弟志高远大,显然不愿埋没自己,是去是留,明弟皆可随意,一如从前。” “难道,”公孙明抬头朝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当初竟然是我走眼,是那千万人走眼吗?难道这天下纷扰,群雄割据的局面,终究是没有办法结束吗?” “不是没有办法结束。”何希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地喝了口,“只是,恐怕希并无九五至尊之命。” “哥哥缘何说这样丧气话?” “我如今年已近不惑,对这世间人情,哪还有什么不通晓的?权利富贵,对我而言也只是云烟了。”何希说完,把衣袖挽起来,又喝了一口茶。 “哥哥既这样说,明也无别话,只能告辞。”公孙明说完站起身来,朝何希深深一鞠,调头便走。 看着他的背影,何希却只能轻轻一叹。 当日,今时,有何不同?有何不同哉? ------------ 第64章 举棋不定 第64章举棋不定 公孙明走了,何希一个人坐在屋里,呆呆地发着怔。 从前……那是十九岁的少年,浴血而起,满眼疮痍,不得不登高一呼。 倘若是有一碗饭吃,他又何必非要上山落草为寇? 只因人与狼争食,路边冻死饿死者无数,不得不揭竿而起,原想着数年时间过去,山下的世界可以恢复太平,孰料一如从前,何希不由轻叹一声,负手走到正中墙壁前立定,看着空空的墙壁。 那里一字皆无。 只因他心中感觉沧桑,是以不愿让人在这里挂什么画幅,只愿让它空着。 想当日华堂,灯火执仗,数万儿郎执戟而唱,那般地热血沸腾,也让他自己有一种天高地阔之慨。 何希不由叹了一声,空怅惘,英雄落泪,已然断肠。 山庄里的人并不知道他过去的事,只觉得庄主这些日子特别地奇怪,他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或者叹息,或者深思。 “红苓,红苓。” 陆宛玉挺着大肚子从屋里走出来,丫头红苓赶紧迎上去,将她扶住:“夫人,您这是?” “庄主呢?”陆宛玉瞧她一眼,心里急煎煎的,“庄主去哪了?” “庄主他……”红苓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宛玉性子急,已然拨开她的手,匆匆朝大堂的方向而去,到得堂外,却见何希只身一人,面壁而立,陆宛玉站在门边,却不进去。 多少年不曾看他这样,必定是遇到难下决断之事。 很久以后何希才转回头来,恰恰对上陆宛玉的双眸。 “夫……”后面一个字卡在喉咙口,陆宛玉不由有些怨嗔。 “唉。”何希轻叹一口气,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颊。 “夫君。”陆宛玉紧紧地将他抱住,“夫君有什么话,不好交代么?” “好交代。”何希深深地吸了口气,“非常好交代,只是今日见到故人,因而身心疲惫。” “夫君可是放不下,山下之事?” “山下?”何希有些恍惚,怎么会放不下,哪里会放不下? “你跟随多年,”何希扶着她,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来,缓缓朝杯中注满茶水,“好日子没过两天,却是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何希说完拿起手来,轻轻摩娑着她的脸颊,眼里满是深情:“说起来,都是我的过错。” “如何是夫君的过错?” 陆宛玉微微浅笑:“山下多少人家吃不饱饭,风里来雨里去,我跟着夫君,已然很不错。” “玉儿。”何希无限深情地看着她,“你总是这般的温柔多情,教我放不下。” 陆宛玉目光沉静,她对何希的感情,大概只有雪儿心里才最清楚。 “你我是夫妻,生一处死一处,终归是要在一起的。” “你我,是夫妻。” 何希淡然一笑:“是啊,咱们是夫妻,多少年风风雨雨,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太平年景,我确实不想折腾。” “夫君是想小富即安吗?” “嗯。”何希点头,“我确实想在此山中,做一个桃源翁,有兴致之时,便做点事,若无兴致,便什么事都不做,如此可好?” “但凭夫君吩咐。”陆宛玉侧身一福。 看着自己的妻子,何希眸中满是感情。 他真地感谢上苍,赐予他这样一个知书达礼的妻子。 “公孙明这一去,必定会把我隐居于此的消息散布于众,如此一来,或许过去的人会源源不断地涌来,我甚为烦恼。” “夫君是担心他们,会让夫君再度出山?” “《九天御览》为我独有,他人并不详熟,唉。”何希不由一叹,“其实做皇帝哪有什么趣?成天都得面对打打杀杀,你争我夺,他们谁要当皇帝,谁便当去,更何况做皇帝之后,必定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却深爱着你一个。” “夫君想得太远了,”陆宛玉明眸如水,“不如让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不强求?” “对,不强求。” “好。”何希把她揽进怀中,“就不强求。” 且说数日之后,果然有几拨人陆续上山,有的是叙旧情,有的是拉关系,有的是探门路,也有真心为何希好的,总之,桃源山庄一下子变得无比热闹起来,闹哄哄地一片,客来人往,几个管事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忙头昏头胀脑,陆宛玉本是打理的好手,只因有身孕,故而只能从旁料理很少一部分。 何希也觉得耳根子絮烦,便在宾客中挑了两个机灵的留下来,让他们待客,并吩咐他们,绝不可带出小家子气来。 “公子。” 竹林幽幽,清风拂面,对坐饮茶。 吴连捷握着晶莹的棋子,轻轻地摩娑着:“公子真地不打算复出?” “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还适合去闯荡江湖吗?” “昔时姜太公八十高龄,才被文王请下山去为相,公子尚未满四十,为何说这样的话?况且我听闻少主在山下,很是做了几件大事。” “炯儿?”何希不由一愣,他久在山中,已经失去与何炯的联系,不知吴连捷缘何又提起这事来,便轻描淡写地道,“他又如何?” “少主接连挑了几个衙门,杀了好些贪官污吏,赢得民间赞誉不绝。” “胡闹。”何希却重重一拍桌子,“他还是那个臭脾气,都是我打小儿起惯坏了。” 吴连捷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捕捉他的心思:“公子为何这样说?我倒是觉得少主乃是个英雄,锐气勃发,定然可成立就大业。” “你们就胡捧他吧。”何炯微微冷笑,“多少所谓的少年英雄,都是这样被捧到云端,又摔到地底的,这世事有多险恶,你又不是不清楚。” 吴连捷便不言语,只是觉得何希高深莫测,而且心口不一,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往往全不是同一个路子。 两人沉默下来,直到家仆前来请吃饭,何希才起身,领着吴连捷去了客厅,至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淡然,而且绝口不提山下之事。 吴连捷揣测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便要胡猜,但何希毕竟是主,他纵然再急,也不能怎么样。 晚间,何希回到后院,红苓捧上茶盏来,何希接过杯子端在手里,慢慢地喝着。 陆宛玉瞅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临上榻时,陆宛玉才道:“今天又说什么事了?” “左右都是那些。”何希非常地平静,“你不用多想。” “我是在想着,”陆宛玉微微坐起身来,“倘若你真不愿起事,便设个法儿让他们去吧,再则山下大小头目也多,他们不拘去投哪里,又何必要找上你呢?” “你这话说得很是。”何希微微一笑,“皆因我狠不下心来发话,故而如此,再则,我也有自己的顾虑。” “怎么说?” “山下的情势变幻无常,而我并不想,完全把自己的羽翼给剪掉。” “不想自剪羽翼?”陆宛玉心中霍然一亮。 “想想看,你现在有了身孕,将来或者生下的,果真是个女孩儿,便也要人照看不是?” “那你倒是多虑了,若然生下女孩儿,难道炯儿是不照看的?” “炯儿也是,这么久时间不回家。” “想必他还不知道咱们到了此处吧。” “是么?”何希淡然一笑,“只怕那小子跑野了,不定还惹出什么祸端来。” “咱们的儿子,那都是好的。”陆宛玉淡然一笑,“你不必忧虑。” 夫妻俩闲话一阵,仍未把山下的事放在眼里。 却说次日,何希在堂上摆席,大宴宾客,庄上人气旺盛,人人都在传说何希过去的英雄事迹,然何希却笑得非常淡定,他穿了身长衫站在那里,依旧玉树临风,让人仰之慕之。 宴罢,何希又让仆役领他们去客房歇宿,一切自便,因山中风景秀丽,是以很多人也都愿意留下来,仔细领略这山巅风光。 日光正好,何希站在长廊里,将双手环于胸前,极目看着远处。 “将。” “将。” 葡萄架下,两人正在捉对厮杀,十分地全神贯注。 “我这一匹马踏过去,你可就要全军覆没了。” “试试。” 对方并不以为然,而且十分地淡定,等吴连捷一匹马踏过去,轰地一炮打来。 “嗳。”吴连捷抬手将他拦住,“看清楚了,你可瞧清楚了。” “什么?” “你确定要放这匹马?” “是。” “不许反悔?” “不反悔。” 对方还似不屑地哼了哼,吴连捷也不知动了一个什么招数,对方立即跳了起来:“你,你耍诈。” “嗳。”吴连捷摆摆手,“自来兵不厌诈,这有什么。” “你——” 对方的脸色显然十分地难看。 “一子错,满盘皆输。”吴连捷拿着木制的棋子,轻轻地敲着,“你看这天下,就有如一个巨大的棋盘,你我皆是这盘上之子,倘若一着落错,后面要想翻转,那可就难了。” 对方用力地抿抿嘴唇。 吴连捷却十分悠闲,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一盆海棠前,负手而立,悠悠叹道:“海棠啊海棠,你可知这天下间,几人悲欢,几人离合,几人萧索?” 海棠花开得格外娇艳,却默默不语。 吴连捷便伸手,抚摸着那海棠花娇艳的花瓣:“拟烧高烛待红妆。” 吴连捷轻吟一句,却让何希听得心驰神荡。 想不到这吴连捷,居然还是个护花高手。 夜间,吃过饭后,何希便单将吴连捷唤至书房内,淡淡扫他一眼:“坐。” 吴连捷在书桌对面坐了。 “足下好计谋,何必于此处埋没?天下间可去处甚多,公子何不择梧桐栖之?” 吴连捷将双手笼在袖中,定定地看着何希:“公子之意,是说自己并非梧桐?” “我这颗梧桐,已经老了。”何希摸摸自己的鼻子,“况且诸事与世道不合。” “世道?”吴连捷哂然一笑,“何谓世道?公子可否解释一二与我听?” “所谓世道,就是——”何希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 “当下乱世,有权者便是王,公子或者心存仁义,然值此世却只能王道。” “若隐呢?” “公子能在此山中隐一时,难道还打算隐一世?” “有何不可?”何希淡然一笑,拈起一颗子放在盘上,“便隐他一世,做个快乐神仙翁。” “此乃公子心里话?” “不错。”何希点头,放下棋子,“我并非一定要成大功大业之人,倘若生活安定,我又何须奔忙?” “说得很是。”吴连捷抬手摸摸鼻子,“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便是这般,只是可怜天下百姓,又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何希拈着的棋子停在半空:“难道我举旗,就不会死人了吗?” ------------ 第65章 光明磊落 第65章光明磊落 “公子。”吴连捷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冲何希深深一鞠躬,“公子天性光明磊落,世人难及,倘若公子握大权,百姓们或有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好光阴,若由那起贪好权势之人掌权,必定是纷争不断,今###杀我,明日我杀你,或父子相残,或兄弟操戈,无休无止,受苦的,仍然只是天下百姓。” 何希听罢却是一怔。 “我等因与公子共事,深知公子性情,绝不会受世利所诱,而片刻忘记心中之道义,故此我等愿衷心辅佐公子,一则希望公子可成霸业;二则也是想借公子显名于后世,但最重要的,却是救黎民于水火。” “救黎民,于水火?”何希托着下巴沉吟,“若然起事失败,不单我将身首异处,再无眼前的安宁,尔等或许会被后世史书,写成乱臣贼子也不一定,何来的帝王霸业?吴连捷,你既是英豪,这样的后果可要清楚?” “连捷清楚。”吴连捷说完,扑通一声跪倒于地,“连捷发誓,与主公同生共死,主公事成,连捷愿为殿前一臣,倾全力辅佐之,主公若是事败,连捷愿以项上人头,及全家十二口人的性命相伴主公。” 何希一震。 这等豪情壮志,确实是少见了。 吴连捷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已经有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坦然。 何希一直呆坐在那里,就像泥塑木雕一般。 “那么,你对当年陇城之败,有何看法?司徒奔今又安在?” “陇城之败,败在我军轻敌。” “轻敌?”何希微愣。 “主公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何希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转动,“在这世上,要想做什么事,都是比较困难的,事先没有调查清楚,便即盲动,必然招致失败的后果。我觉得,自己对司徒奔这个人,了解还不够深,所以会失败。” “确然。”吴连捷点头,“统一江山,本来就不是小事,纵然我们在陇城经营四年之久,在诸侯之中也算是实力雄厚,然则天下熙熙,人才辈出,又岂是我等所能想见?再则世事如局盘盘皆新,其诡异变化,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何希走到门边立定,抬头望着那宽阔的天空,目光深邃。 他不由阖上双眼,想起那些硝烟弥漫的岁月,想起曾经陪伴在自己身侧的将士们,想起自己站在高台之上的豪言壮语: 下山,攻城,占地,为王! 大王。 大王。 多少好男儿,怀着兴其家萌其子的梦想,跟随他左右,结果呢,埋骨荒草,何等凄凉。 “大王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吗?” 吴连捷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立定。 “我在想。”何希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是不是太高估自己。” “大王何出此言?” “每一次起事,耗费巨大,而收益甚小。”何希轻叹,“陇城,我们经营四年之久,你可知花费了多少心力?” “连捷明白。” “如今,朝廷上情势如何?” “已经死了两个皇帝,现在宦官把持朝政,滥施号令,苛税重赋,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来。” “他死了?”何希眼里不由流露出几许怅然,还记得当日在元京,于庙中相见,二龙相会,他记得那男人尚且英气勃勃,如今竟然已成故人。 “他死了。”吴连捷却显得格外地平静,“他死之后,宦官拥立十七岁的梁王为帝,他们原本想把梁王牢牢地控制在手里,让他做一个傀儡,谁知道梁王不听摆布,暗中传信给大将军,希望他可以带兵进京勤王,宦官们事先得到消息,在寝宫绞杀了新帝,并且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大将军全家,又拥立了一个儿皇帝。” 何希沉默。 显然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他意料之中。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转瞬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朝廷的政局一直动荡不安,让他想不起历史上哪一个朝代会是如此。 皇帝谁做,百姓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即得利益。 明天的油盐柴米,对他们而言,远比一切都更重要。 “主公。”吴连捷无比真诚地道,“自从陇城失利之后,连捷游历各处,先后投在数支义军旗下,但结果都令连捷失望,义军首领们要么耽于逸乐不思进取,要么优柔寡断目光短浅,要么重用亲信疏远贤良,无一人能及主公,识见高远,能概天下之大局。” “连捷过誉了。”何希闭上双眼,感觉心中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振动,却让他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主公。”吴连捷又道,“我知道主公心中难下决断,是以也不敢催促主公,但主公应该明白……” “我不是不明白。”何希摆手,“只是不想再做徒劳无功之事。” “主公为何这样讲?” “但凡要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何希沉吟,“我夜夜观星象,却感觉群星轨迹晦暗不明,像是隐藏着无穷杀机,而我却看不清楚,那个握刀对着我胸口的人是谁。” 吴连捷听罢不由大吃一惊;“主公的意思是,有人要对主公不利?” “是。”何希点头,“只是我目力有限,一时分辨不清。” 吴连捷便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何希。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索自己的行为,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事,想起来是好好的,做起来却始终困难重重,不明白有些人为何如何在乎他们的利益,而总是在伤害一些不该伤害的人,不该伤害的事。” 吴连捷沉默。 “我是想做一番大事业,但更想手不沾染任何的血腥。”何希坦然,“大丈夫行事,坐得端立得直,胸怀光明磊落,可是我发现——世道人心往往与之相反。” “这个——” “我自起事以来,收容人甚众,也曾想从中拾得一二金珠,但所得却俱是泥沙,如何?” 吴连捷不语,他这才明白,站在他面前这个男子,拥有比他更为高深的智慧。 “你跟我起事,所为什么?” “连捷只是想为天下尽一己之力。” “当今天下,最需要的,又是什么?” “安宁。” “朝廷不能给百姓安宁?” “是。”一提起这个,吴连捷却答得坦然,“朝廷不但不能给百姓安宁,反而扰民,穷民,欺民,多少仁人志士被其误杀,大裕朝廷,早已不得人心。” “大裕朝廷亡或不亡,尚在其次,”何希非常坦然,“世界总是向前发展,人心也总是向往着光明,一个没有光明的朝廷,迟早都是会败亡的,只是天下如今也是群雄并起,难道便真没有一个人,是真龙天子的?” “看来主公是在怀疑自己?”吴连捷终于抓到问题的关键。 “是。”何希点头,“天子,是上天的儿子,至尊,至贵,何某并不认为,自己真有那个命。” 吴连捷的眸光黯淡了:“若主公真这样想,连捷也再无别话,连捷告辞。” “我送你。” 将吴连捷送出庄门,看着他渐行渐远,何希默然良久,方才回到庄内。 他一路沉思着,走进书房,在那张空桌前坐下,呆呆地看着地图。 他年纪不小了。 不是当初那个热血冲动的少年,再则,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他去解救。 至少,有了这座庄园,他不会饿肚子,守着这份产业,他可以快乐地过完下半辈子,又何必再折腾呢? “爹爹,爹爹。” 外面响起少年高亢的喊声,何希浑身一震,蓦地抬头,却见他唯一的儿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炯儿。”瞧见儿子,何希心中自然欢快异常,站起身来,绕过桌案,一把将何炯抱住,用力给了他一拳,“好小子,总算舍得回来了。” “瞧爹爹说的。”何炯脸上全是笑,“爹爹倒是会乐,搬到这山上来,和娘一起享清福。” “你还没有去瞧你娘吧?”何希赶紧道,“她现在后院里,可是想你得紧呢。” “嗯。”何炯点头,“我这就去看娘亲。” 思忖片刻,他又细瞧了何希一眼:“庄子里的人很多,爹爹可是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何希摆手,“你还是先去瞧你娘吧,她很想你。” “是,爹爹。” 何炯呼呼生风地奔了出去,何希一个人站在桌前,深深地沉思着。 “娘亲。”何炯奔进陆宛玉的房间,一头扎进她怀里,幸福地吸了口长气,“炯儿好想你。” 陆宛玉轻轻摩娑着他的脸庞:“好孩子,你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娘亲可生炯儿的气?” 陆宛玉缓缓摇头:“你能回来,我再高兴不过。” “娘亲。”何炯这才注意到,她微微突起的小腹,“你这是——” “你的小妹妹在里面呢。” “让我听听。”何炯趴在她的小腹上,侧耳倾听着。 “听到了吗?” “嗯。”何炯点头,“她正在叫哥哥,哥哥。” 母子俩闲话了许久,何炯方才站起身来:“我给娘亲买了一大车东西,现都搁在外面呢。” “你哪来那许多银子?” “都是我挣的。”何炯脸上带着几许自豪,“我给山下的大户押镖,每一趟都在五百两以上,挣了这些钱,给娘买东西。” 陆宛玉却只是微微笑着。 她已然不在乎,她的儿子能否挣着钱,只是想他回来,一家三口在一处。 “炯儿。”陆宛玉满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成家?”何炯微微一愕。 “难道,你不想有个人疼你爱你吗?” 何炯低下头去。 “瞧你这模样,是还没有中意之人吧?” “是。”何炯坦承,“世间女子皆乃庸俗不堪之辈,不过喜欢财货之物,哪里识得半点真心?” “那,”陆宛玉眼里浮起几许笑意,“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 第66章 恍然一梦 第66章恍然一梦 “我就想要娘这样的。”何炯趴在陆宛玉怀里,“像娘这样,温柔贤淑,知书达礼。” “炯儿。”陆宛玉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娘。”何炯趴在她怀里,慵懒地闭上双眼,“其实,炯儿有时候也觉得累,所以只想跟娘亲在一起,只想呆在家里。” “那好啊。”陆宛玉点头,“那从此以后你就在家里吧,哪里都别去,咱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过日子。” “家里,还有这许多人。”何炯又道。 “不碍事。”陆宛玉摆摆手,“你爹专门修了个后院,你要是觉得外面吵闹,可以搬进去住。” “嗯。” 何炯和陆宛玉说着话,全然忘记了旁的一切。 晚间,何炯扶着陆宛玉起来,去前厅里吃饭,何希已然在坐,看见他们母子俩,也十分开心。 一家三口坐在桌边,何希这才命令人上菜。 席上,何炯始终一言不发,待吃过饭,仆从撤去盘盏,奉上茶来,何炯方才捧着茶,浅浅地啜了几口,看着何希:“爹爹,山庄里头,怎么有这许多人?” “都是山下一些穷苦之人。” “爹爹收留他们?” “嗯。”何希点头。 何炯低头沉思。 何希看他一眼:“你有什么想法?” “倒也没有。”何希摇摇头,“这些人……可靠吗?” “还算可靠吧。”何希的表情很淡,如今何炯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世情,可以让他独自掌事了。 “那么,爹爹打算从此以后?” “我打算从此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何炯沉默。 “你呢,还年轻,如果想出去跑跑,爹爹不拦你。”何炯带着一种深切的了然,似乎已经把世上之事已经全部看尽。 “这样也不错。”何炯仔细地想了想,“我就在山庄里呆着,得闲了就出去跑跑,如果觉得山下闷,再回家里来。” “说得很是。”何希点头,“那就这样吧。” 略坐片刻,一家三口各回各的屋子。 “夫君。”陆宛玉脱掉衣服上床,“你有没有发现,这次回来,炯儿比起从前,像是多了很多的心事。” “有吗?”何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倒没有看出来。” “作为父亲,你也太不称职了。”陆宛玉忍不住低斥。 “或许吧,等有空了,我再去找他聊聊,沟通一下。” 夫妻俩商议完毕,方才上床睡觉。 次日一大早起来,何希出屋子,却看见何炯在院中练拳,一套拳法打得呼呼生风,确实是身手不凡,不由赞道:“炯儿,你的武艺倒是大有长进啊。” “爹爹过奖了。”何炯停住,朝何希抱拳施礼。 “今天你在家里,还是怎么样?” “今天想就在家里。”何炯长长地吸了口气。 “那也好,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你,后面有座小院子,是专门给你准备的。” “我知道了。” 等何希离去,何炯便一个人回到后面的小院。 确实是一处非常清幽的所在,雅洁,安静,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四周都是鲜花,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会情不自禁地忘却所有。 何炯虽然只有十八岁,悟性却比一般人高太多,他觉得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泰半的事都已经明白了。 侧身躺在山石上,何炯静静地看着天空,刻意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 “庄主。”冯管事走进,手里还托着一个帐薄,“这是本月的收支明细,请庄主细点点。” “拿过来吧。”何希接过帐本,仔细地翻看着,见上面一分一毫都记得非常清楚,便点点头,把帐薄递了过去,“你收着吧,就按你的安排去做。” 冯管事点点头,接过帐薄走了。 何希仍然坐在原处,他如今学了那修身养性的功夫,愈发地恬淡,对于庄上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一概不问不闻。 午后,阳光晴好,何希搬了把逍遥椅,又往石头桌子上搁了一碗茶,自己躺在逍遥椅上,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那天空中袅袅的白云。 管这世间荣枯之事,有何可值得计较处? 左右不过都是那些戏码而已。 他已经久不动杀心,也不愿再开杀戒。 “何庄主,真是好兴致啊。” 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道谑音,接着,一个白衣飘拂的男子徐徐落在何希面前。 何希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阁下,坐。” “原本以为,可以看到一个雄姿英发的豪杰,没曾想,看到的只是这样一个枯老头子。” “枯老头子吗?”何希淡然,对对方的话丝毫不放在心上,“阁下此来,当有所求,说吧,求的是什么。” “说得好,我此来,必有所求,我所求,和天下人人所希望一致,望何庄主可以高举义旗,救济万千百姓。” “说迟了。”何希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我如今壮心已老,对这些事,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是吗?”对方显然很觉得失望。 “你去吧。”何希摆摆手。 对方看了他许久,终究是腾身飞了出去。 何希仰面倒在躺椅上,合拢双眸,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有很多精灵在飞舞。 “何公,何公。”依稀间,有人在呼他。 何希转头看时,却见一个留着白髯须,满头银发的老翁正踩云而来,便冲对方一抱拳:“见过尊翁。” “阁下眉宇间一股清朗之气,看来定非常人。”老翁捋须而言。 何希但笑不语。 “何公下凡历劫,已有三十八载,算来尘缘已满一半。” “一半?”何希怔住,“难不成我还有一半?” “确实,何公当有极尊极贵之命,何必困坐于此?” “困坐?” 白须老者挥动手中拂尘,在他额心一点:“速开天眼,观天下苍生。” 霎时间,何希但觉眼前一亮,似乎有很多影像晃过,悲,欢,离,合,甜,酸,苦,辣。 “何公,有何观感?” “众生有如蜉蚁,无足观之。”何希淡然以对,“这样的红尘,不观也罢。” “看来,何公出尘之心已定。” “不错,世人所求,无非妻子儿女,金银财宝,我何希都有了,还有何可留恋?” 何希说着这话,不知怎地却想起一事来,然后便沉默。 白须老者便不再说什么,一甩拂尘,去了。 猛然晴空里一声霹雳,何希突兀地睁开眼,但见庭院还是那方庭院,山林还是山林,却有什么,似乎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庄主。”一名管事闻声匆匆奔进,“庄主,怎么了?” “没事。”何希坐起身来,摆摆手,就在刚刚,他忽然顿悟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不管少了谁,都依然和从前一样,乞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破碗出去沿街道乞讨,厨师每天做食物,农夫每天耕田,万物运转皆有其规律。 当下乱世,人活着有如刍狗,是以四处风起云涌,天下不稳。 人命有如草芥。 然则,纵贵为帝王,又能如何?还不是短短数十载,有如白驹过隙。 想清楚这一层,何希忽然觉得浑身通泰,已经没有什么,不清不楚了。 已然无惑。 想来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可以缚住他了。 名是缰利是索,情爱不过镜花水月。 茫茫红尘,哪里还有什么,是他所留恋的呢? 何希觉得自己顿悟了。 “来人。” “庄主。” “你去找十名工匠来,让他们照我画的图纸,日夜赶工,在后山修一个登仙台。”说完这番话,何希自己都不由愣住,他什么时候也信奉起这一套来? 可这话却明明是他说的。 管事显然也很意外,看了他许久方才领而去。 修仙台落成那日,恰值陆宛玉生产,何希站在院中,默默地看着天空。 星月运转,没有人能意料,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者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老爷,老爷,生了。”产婆匆匆跑出来,满脸喜色,“是位千金大小姐。” “哦,好。”何希的表情很平静,朝被襁褓里的婴儿看了一眼,“就唤她何星吧。” “星儿,星儿。”产婆抱着小女孩儿,开心极了。 半个时辰后,何希抱着星儿走进屋中,看见陆宛玉睡得正香,便没有吵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把何星放进摇篮里。 “咯,咯咯。”不知过了多久,何星忽然笑起来,陆宛玉似有感应一般睁开眼,撑着床榻慢慢地坐起来,把何星抱起来,亲吻着她柔嫩的脸颊。 “我给她取了名字,叫何星。” “星儿乖。”陆宛玉捏捏她柔嫩的脸颊,“星儿这孩子,可真是漂亮呢。” “是啊。”何希点头,“她确实很漂亮,长大了一定会像你一样,温柔贤淑。”陆宛玉抱着小何星,在她脸蛋上亲了又亲。 “过些时日,星儿满月了,我会摆上很多酒菜,为她庆祝生辰。” “好。”陆宛玉点头。 又坐在床边说了好一会儿话,何希站起身来,出了屋子,立在院中抬头看去,却见蓝空中白云袅袅,确实是好天。 “庄主。” “何事?” “登仙台已经建成。” “我知道了。”何希点头,朝外走去。 他沿着石板道一路走向后山,翻过山峦,便看见一个圆丘,中间竖着一根竿子。 何希先敛袖拜了数拜,然后徐步踏上圆丘,在最上面的大理石台上跪下,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蓦然,天空中一道白光闪过,竟然现出四个斗大的金字: 顺天应命。 顺天应命?何希一怔,瞅着那四个字怔怔不语。 顺天,应命? ------------ 第67章 弃局 第67章弃局 应什么命呢? 何希陷入沉思,有什么命可以应呢? 这是上苍的提示,还是什么? 他实在,是找不到人,可以给自己答案啊。 一阵风吹来,四个金字消失无踪,何希深吸一口气,徐步下了台阶,慢慢地走回山庄里。 “庄主。”刚进门,便有人迎了上来。 “何事?”何希目光淡淡从他们脸上扫过。 仆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感觉今天的何希和从前很不一样。 “爹爹。”何炯忽然从大堂走了出来。 “什么事?”何希双眸冷然。 “爹爹,刚刚庭院上空,出现了异象。” “什么异象?” “一团华光从空中坠落,掉进了水井里。” 何希眉头微微皱起,若是从前,他定然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现在嘛。 “去水井那边看看。”他快步走到水井旁,弯下腰细看,却见那井中隐有一团金光闪烁。 “来人。”何希沉声道,“把它捞起来仔细看看。” 立即有仆从近前,手里拿着长竿和水桶。 “放下去。” 水桶慢慢地落到井里,摇晃了半晌后重新提上地面,众人看时,却见水里老大一只金龟,通身光华闪烁。 最出奇的是金龟背上有四个字: 天赐皇命。 天赐皇命? 若是从前,何希自己也会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只是现在,他却只能看着这四个字发呆。 天赐,皇命? “皇上万岁万万岁。” 不知道是谁先跪了下来,朝着何希重重地叩头,顿时,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朝着何希叩首。 何希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言,亦不语,他甚至不太关心眼前这一切。 到底要怎么发生。 院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听得何希轻轻一叹:“今日之事,万不可有丝毫走漏,否则,杀无赦。” 说完,他从众人身面前走过,院子里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少庄主,你说庄主他这是答应啊,还是不答应?” “是啊,连老天都说庄主是天赐皇命……” “再说这乱世之中,枭雄遍地,纵然起兵又怎么了?” “你们都给我住嘴。”何炯一声低喝,“今日之事,绝对不可有丝毫外泄,明白吗?” “是。” 众人这才起身,纷纷离去,何炯立在空空的庭院里,愣怔了半晌,才朝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他果然瞧见自家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双眸微微闭合。 “爹。”何炯在桌前立定,“今日之事,您怎么想?” “你呢?”何希蓦地睁眼,眸色冷然。 “爹爹,如今朝廷早已礼崩乐坏,不得民心,爹爹倘若举旗,必定应者如云。” “应者如云?”何希唇边微微浮起几许冷笑,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动着,“如你这般说来,是愿意起兵的?” “呃。”何炯略一迟疑。 “你可知道起兵的后果是什么?” “要么,功成于天下,要么,埋骨荒草。” “你知道就好。”何希退了回去。 “可是爹爹,孩儿并不明白,如今对爹爹的大业,构成妨碍的是什么?” “别说你不明白,就连你爹都不明白。”何希抬头,朝旁边空白的墙壁看了一眼,“这大好河山,人人想要,可是要到了,最后又能怎么样?不是埋骨荒草,便是白白便宜他人,既这么着,还不如从来不曾打过。” “爹爹,您说这话,孩儿不同意。” “那你说说,想怎么样?” “孩儿觉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男子汉大丈夫,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叫有所为?什么又是有所不为?” “爹爹觉得,眼下咱们家如何?” “温饱,富足,吃穿不愁。” “确实。”何炯点头,“所以,爹爹想小富即安,不再征战杀伐,对吗?” “是。”何希点头。 “可是爹爹想过没有,山下却有那么多的人,生活在朝廷的暴政之中,每日里活得胆战心惊,他们何辜?” “那我问你,纵然起兵,你又有几分胜算?” “孩儿……”何炯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住双手。 “没有任何胜算,是吧?” 何希脸上没有一分表情:“像你这样的稚子,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世事,怎知人心险恶?你倒是想举着旗帜登高一呼,可知下方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你?胜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照爹爹的意思,是呆在这里原地不动,方是上策?” “是不是上策,现在也难讲。”何希沉吟,捋了捋唇边的胡须,“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什么是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去招惹是非,没有必要做事,现在这世道,做得越多,错得也越多,反而是不做最好。” 何炯的眉头拧了起来,他觉得,爹爹的话有些不可理喻。 “炯儿,你要好好地想想,仔细地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告诉爹爹,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何炯应了一声,转头走出去,何希却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确实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确实没有了那股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志豪情。 确实也有了一种深沉的,想归隐田园的暮气。 倘若可以的话,他只想遇见自己该遇见的人,去做自己该遇见的事。 从此以后,不再过问任何人,任何事。 晚间,何希回到屋子里,见陆宛玉十分安静地坐在妆台前,便走过去,从桌上拿起一只簪子,斜斜地###她的鬓间。 “很好看。”他微微弯下腰,把住她的肩。 “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 “是吗?”陆宛玉微微一笑,拿起梳子,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瞧着镜中的自己,“我也觉得,自己很好看。” 何希握住她的手,久久地不言语。 夫妻俩就那样看着镜中的自己。 或许,最熟悉他们的,还是他们自己。 “玉儿。”何希拿起她的手握住,“你觉得嫁给我这些年,快乐吗?” “很快乐。”陆宛玉点头,“非常地快乐。” “那,咱们从此以后就在这山林之中,哪也不去,好吗?” “好。” 何希弯下腰,把她抱起来,走向床榻边,然后放下她,半蹲下身子,替她除去鞋袜,抚摸着她那双玉瓷般的小脚。 夫妻十多年了,对于彼此间的一切,他们永远都是最熟悉的。 没有抱怨,痛苦,后悔,什么都没有。 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样,生来就该这样,你守着我,我守着你。 半夜里,外面却有人吵嚷起来,何希出去看时,却见家仆们举着火把,站了一地,他不由微觉奇怪:“怎么回事?” “庄主,山下忽然来了大队官兵。”冯管事面色紧张地道。 “官兵?”何希微觉意外,“有多少人?” “浩浩荡荡地,看样子有两千多人。” “哦。” 众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对他这样的表情很是不解。 “你们都回自己的屋子去吧,没事不要出来。” “庄主?”众人惊异地看着他。 “回去吧。”何希摆摆手。 众人退去。 冯管事却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庄主,官兵们来势汹汹,咱们……” “不碍事。”何希摆摆手,“就算来十万官兵也没用。” “啊?”冯管事略吃了一惊,搔搔头离去。 何希仍然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一般。 庄子里虽然人心惶惶,却到底没有人逃走,只是有人悬着心,躲在房间里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夜,待到天明,下山看时,官兵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这样的奇事,众人免不了是要议论的,但议论得出的结果不过是他们庄主神通广大,果然是得蔽上天保佑,一时间,何希的威名更是响震八方,人人传得跟神似的。 “爹爹,如今外面那些人啊,只差没把你说成玉皇大帝,天神下凡了。” 何希一脸淡漠。 “不过爹爹,孩儿也实在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你是如何让那些官兵自动折返的?” “我在山林里布了阵法,只要启动,就是十万大军也闯不进来。” “啊?”何炯吃一大惊,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老爹竟然有这般神通。 “这桃源山庄,只要我苦心经营,绝对有法子能让它屹立于世之外,不倒不摇。” “所以爹爹才想据此地为王?” “不说为王,足以自保吧。” 何希淡然一笑。 足以自保? 何炯仔细一想,可不是这样?凭他老爹出神入化的本事,确实是“足以自保”。 何炯也在沉吟啊,毕竟造反这种事,不但成本高,而且风险倍增,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最好还是不要造反的好。 何希仔细看他脸色,知他心意已然动摇,便淡然道:“你还是回屋子去吧。” 沉默片刻,何炯点头离去。 何希一个人坐在原处,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张山河图谱。 如今,他当真没有了从前那种强烈的意念,并不想把整个江山据为己有,更没有了拯黎民于水火的豪情,而只想自保。 如果可以自保,为什么不自保呢? 何必要跟天下的人,斗个你死我活,就像乌眼鸡一般? 他们想要的,就让他们要去吧。 何希想清楚了,走到旁边的佛像前,拈了一支香,###香炉里,浅浅一拜。 “看样子,何庄主确实不想起兵?那咱们这些人……” “咱们不过是庄主的手下,庄主说干,咱们就干,庄主说不干,那咱们就不干。” “是啊,闯荡天下是好玩的吗?一点都不好玩,何必受那等苦楚呢?在家搂着老婆孩子睡觉,那是比什么都更踏实。” “你是踏实了,我还没老婆孩子呢。” “要不,你去跟庄主说说,瞧上哪个丫头了,让庄主给你作媒,娶上一房媳妇儿,不就得了吗?” ------------ 第68章 踌躇 第68章踌躇 “我确实是不想造反。”何希无比肯定地给出答案。 不是他没有了当年的英雄本色,而是觉得这事儿,风险太高而收益太低,任谁都不愿意干这种傻冒的事儿。 毕竟不年轻了,岁数一大把。 但这只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山下那个世界已经吸引不了他。 何希这一停,山庄里的人心也开始浮动,有那起本来想下山的,便来向何希请辞,何希概不挽留,还赠送丰厚银两,令他们自去。 “爹爹。”何炯这日走进书房里,忍不住道,“您真不打算做了?” “做什么?”何希非常地平静。 “就是山下面那个世界。” “你觉得,我们家现在有必要吗?” 何炯不言语。 人心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当你没有一碗饭吃时,或许心心念念想要的,只是一碗饭而已,倘若你得到那碗饭,或者也就不想折腾了。 “你爹爹我苦心经营半世,方有眼前这一方安稳之地,我确实有些累了。”何希轻轻地###着眉心,“这些年来,风里来雨里去,还连累得你母亲,跟着我四处漂泊。” 何希一面说,一面不由动了感情:“你娘本来是个千金大小姐,只因世道混乱,方才流落在外,被山贼掳上山……” 何希说着,不由想起那日,第一次在山崖上,看到雪儿受人欺凌的一幕,何炯也是第一次听父亲提起那些辛酸的往事,不由默然。 “其实,我早知道你娘喜欢我,只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也不敢胡乱答应,怕误了她终身。”何希瞅他一眼,“跟你说这些事,你未必清楚明白。” 何炯看着自家爹爹,答不出话来。 “其实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想求个安稳?谁又想风里来雨里去,担着惊受着怕?看下面这些人跟着咱们,也不想他们心里没底儿,你说,是不是?” “嗯。”何炯唯有点头。 “你从小跟着我,倒也没教你吃多少苦,不过你个性洒脱,喜欢结交好友,又在山下跑来跑去,所认识的人毕竟多,晓得世事艰难,故而有一颗济人之难的心,这原是好事。” 何希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爹爹从来不贪恋皇权富贵,也并不觉得那把龙椅有多诱人,倘若当今朝廷……” 何希说完又是一叹,倘若当朝者贤明,世道如何能乱成一团? 幼主冲龄,宦官当权,文武倾轧,官苛吏酷,无论怎么看,都是败亡之相。 “炯儿,”何希缓缓地走动着,“你可知什么是为帝之道?” 何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顿时精神倍增:“请爹爹赐教。” “我这儿有一本《始帝方鉴》,你且拿回去,仔细研读,内蕴天地,万物,世道,种种变化,你若能参透,再来同我研论,要不要去进行伟业。” “是。”何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从他手里接过《始帝方鉴》,转身走了出去。 何希站在原处,却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人只看见那把龙椅金光灿灿,可有几人识得四周的刀光剑影? 犹记当年,亲眼看见人与狗争食,故此心中悲愤难耐,方拔剑起兵。 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少年,睁眼面对的便是残酷世事,多少磨难一肩担起,他铁骨铮铮,提起单刀上山落草,率领群英下山攻城…… 论理,他何希手下兵精将足,有文,有武,有地盘,有军资,有谋士,有胆魄,可谓是样样俱全,却到底,被一个司徒奔搅乱了全盘的计划。 陇城之下,东齐军,西梁军,南晋军,还有数十支军队,如今,又安在哉? 各路诸候经多年的征战厮杀,有人败北,有人逃亡,有人被朝廷追杀,有人倾家荡产,有人尸骨无存,唯有他,虽然战败,却到底保住了一条性命,带着妻儿躲进深山里,过了些日子,又来到这里。 却说何炯,捧着《始帝方鉴》回到自己屋子里,立即被里面那个神奇的世界给迷住——为什么一切,照书上说的,总是很简单,但实际做起来,却是无比地困难呢? 脑海里不断闪过在山下看到的很多事,何炯怔怔地出了神。 看爹爹的意思,已经不愿意再下山,再落草,再为寇,那么自己呢,是要做一个富二代,守着祖产过日子? 其实也不算祖产。 “田舍金银,皆身外之物,不足惜哉。” 目光看到书上那一行字,何炯忽然顿住,整个人茅塞顿开,然后欢喜蹦了地跳起来。 田舍金银,皆身外之物,不足惜哉。 他觉得自己像是悟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悟到。 田舍金银,皆身外之物。 意思就是说,爹爹眼前攒下的家业,目前看起来像是自己的,但也有可能,转瞬间便不是自己的。 那什么才是自己的呢? 何炯也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晨光映在纱窗上,微微发白。 何炯不知不觉间,已然枯坐了一夜,他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很多事,很多事。 “爹爹。” 何炯走到何希身后,立定。 是时何希正在打太极八卦掌,一招一式,四平八稳。 “孩儿已经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孩儿,想去红尘中证心。” “证心?” “嗯。” “那你去吧。”何希点头,“爹不拦你。” “谢爹爹,爹爹保重。” 何炯说完,深深朝何炯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开,何希收了势,站稳身形,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炯儿走了?” “嗯。”何希点头,挟起一筷菜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陆宛玉没再说什么,她如今把多半的精力都放在星儿身上,至于何炯,一年他年纪已长,二来他一身本事,少人能敌,她已经可以安心。 吃过饭,陆宛玉抱着何星回了房间,何希因见无事,便去书房读书,一时觉得困乏,便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儿,却突兀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身龙袍,坐在黄金椅上,蓦然空中一声哀鸣,何希抬头看时,却是一只巨鸟被箭射了下来。 何希受此一惊,睁眼醒来,后背不由出了身汗。 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呢?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并没有觉出什么味道来,又觉得口渴,便出声叫道:“来人。” “老爷。” 一个丫头从外面走进来。 何希抬头看她一眼:“你是新来的?” “是。” “去给我端杯茶来。” “是,老爷。” 丫头领命而去,不多会儿捧来杯龙井茶,搁在何希面前。 何希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好,再看那丫环,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不由奇怪地咦了一声:“你怎么还不走?” 丫环却很是扭捏,看模样是在……搔首弄姿。 何希便把茶盏搁在桌上,轻咳一声,迈步走了出去。 丫环的脸皮一下子变得绯红,捏着衣角默默地退出去。 何希站在院中花树下,想着适才之事,忍不住有些好笑。 他确实没有料到,还有年轻女子在打自己的主意,自打和陆宛玉成亲之后,他再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得陆宛玉若此,夫复何求?他怎会生对不起她的念头呢? 待书房里重新变得清寂,何希方才回去,打开书册继续览阅,读到微妙处,已然连连点头,暗觉妙哉。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希的性子愈发变得恬淡,下棋,观书,养鱼,逗乐子,这便是他全部的生活,最爱的却是小星儿,把她搂在怀里,软乎乎的一团。 星儿双眼大大地,像陆宛玉,鼻梁和嘴却很像何希,生得甚是聪慧伶俐,每次看到自家爹爹,就会抬起双手,不停地吐着泡泡,惹得何希去捏她的小粉脸蛋。 秋天到了。 庄园后面的桔子红了,看上去格外地漂亮,何希常携了星儿去园子里漫步,遥遥想起从前的事,确乎有些遥远了。 “庄主。”这日散步归来,刚进园门,冯管事便拿着几张拜帖迎上来,“有几位客人求见。” “偏厅奉茶。”何希不假思索地道。 把星儿交给乳娘,何希这才去了偏厅,一进厅门,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那坐在当中的,赫然竟是,上官庆! 何希这回是真地激动了,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抑。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均感觉不可思议。 “上官兄。” 过了许久,何希才喃喃地叫出声来。 “想不到,你我二人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 上官庆也站起身来,两人走到一起,互相抱住彼此。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上官兄即到此处,可得长住,让小弟尽地主之谊。” “好。”上官庆不假思索地道,“看何兄这姿态,像是要于此处赜养天年?” “正有此意。”何希点头。 “那,我来与何兄作个伴,如何?” “甚好,甚好。”何希点头,脸上全是微笑。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忽然觉得,那些在山下发生过的,腥风血雨的过往,都是值得的了。 太值得。 “你我之间,兄弟情谊难得,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中午,何希特地命厨子做了最好的菜,又开了两坛状元红,与上官庆开杯畅饮,压根儿不提旁的事。 上官庆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椅上酣然入睡,何希不以为忤,反而甚觉高兴,亲自取皮裘来给上官庆披上,自己仍去书房读书。 傍晚,夕阳的光淡淡从门外照进,照在上官庆脸上,上官庆长长打个呵欠,方才醒来,却见桌上又再一次摆好了饭菜,美酒,他也不多问,拿起筷子来便吃。 如此十日,上官庆在桃源山庄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何希也不去理论他,一切任他自便。 到得第十一日,上官庆却一改常态,起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走进书房。 ------------ 第69章 乱世干戈 第69章乱世干戈 “看来,”何希淡淡扫他一眼,“上官兄有话同我说?” “是。”上官庆先敛袖长揖,然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何希,“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且说来。” “何兄是真地打算,就这样一生一世了吗?” “你指什么?”何希仍然十分地淡定。 “天下大事,何兄全能放下?” “是。” “何兄这是心灰意冷呢,还是——” “没必要。”何希说完,拿起一颗棋子,当地摁在桌上,“没必要再去理会任何的红尘俗事。” “红尘,俗事?” “难道不是吗?”何希抬头看了他一眼,“世间势利之辈有如过江之鲫,倘若伸手救他们,不如不救。” “原来,何兄是这样看待世人的?” “莫非,还有什么不同?”何希深吸一口气,“还记得,起事之初,我便告诉过你,倘若咱们事成,自然跟随者众,倘若咱们事败,你觉得上断头台之时,会有谁在咱们身边呢?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如此的众生,我救他们何益?” 上官庆只能深吸一口气。 “你来我这儿,愿意住多久,我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你爱住多久,便住多久,只是别再提那些拯救黎民苍生的鬼话,我不喜欢黎民,也不喜欢苍生。” “何兄说这样的话,未免教人寒心。”上官庆忍不住道,“想当初在陇城,有多少次难关,可是将士们始终陪着何兄,还有在葫芦口,又有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难道何兄都一笔勾销了吗?” “当然不是。”何希摇头,“或许我只是累了,不愿再去面对那些人,面对那些事。” 何希说完,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上官庆一眼:“看来上官兄却是心中壮志未酬,不愿罢手,也罢,你可以打着我的旗号,去行你想行之事。” “不。”上官庆一拍桌案,站起身来,竟然抬手指着何希的鼻尖,“你错了。” “我哪错了?” “何兄,我很早就说过,跟着你在一起,为的并非名利,而是兼济天下!” “兼济天下?”何希翘起唇角,微微冷笑,“可是你瞧瞧,天下人需要你我兼济吗?他们成日里斗难走狗,男盗女娼,行为下贱,言辞污浊,如此之众生,不救也罢。”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似有火星迸出。 末了,上官庆微微一叹,他大概明白,何希这回是铁了心,真不肯下山了。 往后靠在椅背上,何希双手环于胸前,阖上双眼:“我真是累了,累得不想再动弹,你便去吧。” 上官庆站起身来,怔怔瞧了他许久,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何希就那样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从死人堆里睁开眼的瞬间,他就看透了整个世界的冰凉。 幸而是遇着了陆宛玉,那样生死相许的女子。 还记得起事之前他心思沉重,在她的院门外徘徊不去,怕告诉她自己的心事,可又不能不告诉她自己的心事。 起兵? 谋天下? 焉知不是天下把你给算计进去? 天下人人抢之夺之,刀光剑影不断,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呢? 他老了。 真不想动弹了,只想陪着娇妻爱女从此终老。 创业一旦成功,又还有什么必要折腾呢? 现在桃源山庄不是很好吗? 他可以守着产业,平静渡过下半生,又何必再理会其他呢? 上官庆下山后,却觉得胸口郁闷难耐,他实在不明白,当年那个雄姿英发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此等模样,不过仔细想想,他似乎也可以理解何希的处境。 风波经历得太多,谁都想安稳下来,不再过问打打杀杀之事,看起来,当初还是自己设想得幼稚了。 如此想来,上官庆唇边不由流露出几许涩然的笑。 恰好看见前方有一茶棚,上官庆便快步走过去,挑了张空桌儿坐下,拿手抹抹嘴唇:“老板,来一大碗凉茶。” “好嘞。”老板利索地答应着,很快端来一大碗茶,搁在上官庆面前,上官庆端起茶,咕嘟咕嘟一气喝尽,放下两枚铜钱刚要起身离去,一大群官兵忽然咋咋呼呼地走来,为人之人走到一张木桌旁,将一柄短刀往桌上一搁,“老板,这个月的税钱,该交了吧?” “税钱?”店老板斜了他们一眼,“什么税钱?” “我说老东西,”那个士兵显得很不耐烦,“你给咱们装傻是吧?” 店老板的表情依然很平静:“我确实不知道,什么税钱。” “每个月,一两银子。” 上官庆在旁听见,不由倒吸了口寒气——一两银子?在这乱世之中,一两银子可换五百枚铜钱,他这一个小小的茶摊,一个月能卖多少铜钱,这伙子人课税却如此严重? “没有。” 那老板看样子,也是被这伙人折腾得够呛,已经奄奄地没有任何表情了。 “你不给是吧?”官兵挥刀便要砸,上官庆踏前一步,将对方拦住,面色一沉,“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屁事。”对方只把话说了一半,后半句却全咽了回去,大约是看上官庆有几分气势,故此把自己的凌人架势全给收了。 “我给你一两银子,以后不许再来骚扰他。”上官庆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两银子递过去,官兵拿着银子掂了掂,到底是转头去了。 “多谢客官。”老板抹了把冷汗,冲着上官庆连连作揖,“实在是多谢大爷您了。” “哎。”上官庆却忍不住摇头,这乱世之中,百姓们活得举步唯艰小心翼翼,许多人一辈子被沉重的压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从茶铺里出来,上官庆一面走,一面想着心事,越是想,越是觉得这件事……难以形容。 说不出来。 他一时只在道边立着,看向远处,悠悠想起很多的往事——想起自己从小奔波,四处闯荡,想起自己身处军中,始终郁郁不得志,想起朝廷军制**,人员冗杂,想起官吏们任人唯亲,想起…… 那么多的往事,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而何希,那个他曾经寄予无穷希望的男子,临了竟然选择独善其身,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上官庆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难道世界永远只能是这个模样吗?朝廷宦官当政,滥施淫威,权贵们醉生梦死,百生苦不堪言。 苍天啊苍天,倘若你真有眼,那就睁开你的双眼看看,看看这黑白颠倒,乾坤错乱的人间! 上官庆一个人在那里悲愤着,忽然一瓢尿水泼到他脸上,立即把他淋成个屎人,上官庆一怔,定睛看去,却见个年轻的农夫挥舞着长瓢,厉声喝道:“我跟你们拼了!” 上官庆大感莫明其妙,在第二瓢尿水泼过来时闪到一旁,脸上浮起几丝愠怒。 农夫却像是完全发了疯,只管挥舞着瓢乱泼。 “住手。”上官庆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伸手夺过那瓢掼在地上,而农夫则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这年头,到处都是暴力横行。 上官庆不由摇摇头,转身走了。 遇着这起浑人,算他倒霉。 他往前行出很远,总算是到了一处城镇,便寻了家成衣铺,买了身干净衣服换上。 从铺子里出来,上官庆觉得浑身清爽了些,便要寻个去处吃饭,沿街行来,却见家家饭铺十有九关,唯有一家铺子,灶台边站着个年轻男子,正用一双长长的筷子,捞着面条。 “给我一碗阳春面。”上官庆走过去。 伙计抬头看他一眼,并不言语。 上官庆走进店里,看那桌子上全是污垢,他便从衣袖里抽出条布巾,把那桌椅细细地拭净了,坐下,又拿筷子,用热水涮了涮。 没一会儿,伙计把那热热的面条给端了上来。 上官庆接过面条,挟起一筷来细细地咀嚼着,没油,没盐,十分地难吃,他瞅见旁边有一罐子辣椒油,便拿过来倒了些在碗里,用筷子搅匀了再尝。 吃完面出来,好歹是有了些精神,上官庆准备离开,却听一阵啼哭之声传来。 “你这个背时的,把家里唯一的两斗米全给输了,如今可怎么做才好?你说,该怎么做?”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桌边呆呆不语。 “你倒是说话啊。”女人用手臂推他。 “我哪知道。”男人很有些不耐烦,甩手站起身走到一旁。 上官庆摇摇头,正要离去,那妇人忽然跳起来,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我,我今天跟你拼了。” 妇人说完,用头顶着男人的后背,男人蹬蹬蹬连续退了数步,后背抵住一棵树,终于退无可退,嘴里大吼一声:“够了!” 女人蓦地怔住,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够了,这日子如果过不下去,那你就跟着别的男人走吧。” “你,你,”妇人用手推他,捶他,却到底是松了手,“是啊,跟别人走,跟别人走,或许,跟别人走还有点盼头。” 她说完,摇摇晃晃地真走了。 上官庆一直不动声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世间之事,不外乎如此,升斗小民,求的是什么,那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罢。 他摇摇头,继续朝前走。 何希既然放弃天下,他上官庆也得找自己的去处不是? 这世界没了谁,一样运转,倘若何希不是真命天子,那便会有其他真命天子出现。 只是,到哪里再去寻找,一个如此雄材大略之人呢? 十字路口。 一个大汉稳坐如山,身上绑着八条绳索,旁边一个瘦子敲着锣:“走过路过,请过来看一看,看一看嘞,不管是谁,不管是多少人合力,只要能把他拉离地面,立即得银三十两!三十两嘞!” 立即,有不少人围过去看热闹。 但更多的人都是沉默。 瘦子把锣敲得更响了。 “三十两?听起来还不错,要不,咱们试试?”人群里有人说道。 “没有两把刷子,人家会出来走江湖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对对对,算了算了。” “我来!” 人群里陡然响起一个打雷似的声音,接着,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走了出来。 ------------ 第70章 天下兴亡 第70章天下兴亡 众人顿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汉子先朝掌中吐了两口唾沫,弯腰抓起八条绳索,紧紧攥住,用力一扯,大汉纹丝不动。 汉子心中疑惑,咬牙再用力,那胖子仍然稳坐如头陀一般。 汉子不服,用力地拖,拽,拉,扯。 可无论他如何,那胖子就是坐如神钟一般。 大汉终于发火,怒吼,狂飚,胖子还是不动。 大汉无可奈何,扔下绳子,偏头朝四周看看:“有谁想来试试?” 众人一时静默。 他们看得分明,那胖子眉宇间丝毫不吃力,显然根本没把眼前这点小阵仗放在眼里。 “这人,确实有两把刷子啊。” “佩服。” 大汉终于当胸抱拳:“阁下好深厚的内力,只怕当世已然无双,在下认输。” 他言罢,退了下去。 众人奇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个年轻的秀士站出来:“阁下既然有这身本领,又怎会落魄街头?” 那胖子终于睁开眼来,淡淡地看了秀士一眼:“当世无道,纵有本领,但无识货之人,又该如何?” 秀士也忍不住叹息。 “尊驾,且喝一杯酒,如何?” “请。” 胖子也不推辞,便起身和秀士一起离去。 两人至一座酒楼上,秀士让伙计打上酒来,两人开杯畅饮,说起天下之事,均是默然。 胖子端起酒盏,滋一口喝尽:“我自出道以来,遍观世间黎民,众生苦难,言语难述,可惜天下之大,竟无一位英豪,可以支撑江山。” 秀士提起此事,也唯有叹息。 二人都是山野中的良材,想着要寻一门路投效朝廷,但朝廷昏聩,黎民受难,天下众生各为蝇头小利混战不休,又有谁,能禀笔直言呢? “不瞒这位英雄,我游遍千山,过尽万水,只想寻一位真命天子效力,但仔细看去,红尘中皆庸碌之辈,是没有办法承担万里锦绣河山的。” “看来我等今生之宿愿,怕是没有办法实现了。” 两人一细思,都觉得这事……难办。 “倘若这混沌宇宙间,有一帝星出现,或许可逆乾坤。” “帝星?”秀士微微叹息,“帝之命,有如凤凰麟角,且哪里去寻?” 两人对视,似乎也没有想过,要做一方豪强。 “想数年之前,各地烽烟四起,有那等威武雄壮之师,不到半年光阴,便被朝廷悉数扑灭,英雄散尽,而大裕朝廷看似摇摇晃晃,却仍然支撑至今。” “或许,”胖子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半轮弦月贴在那天空中,散发着淡淡光晖,“是天意。” “天意?” “是,自来人算,从来不如天算,人或许想着自己能欺天,其实完全是不可能的,人心如何能欺天?” “人心不能欺天?哈哈哈。”秀士忽然朗声大笑,“人心不能欺天!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我一向都觉得,这句话是假的,如今想来,方知句句是真啊。” “哦?”胖子微觉意外。 “我这一生之中,”秀士拿起洒壶,替自己慢斟了一杯,“倒也做过一些违心之事,孰料天道昭昭,是与非,就明明地摆在那里,由不得你不信。” “你这话很有意思,每个人今天的抉择,往往会决定他自个儿的命运,只是他自己未曾觉察罢了。” “每一动念,便引生劫,或者死劫,皆是由一心而起。” “可是俗世中人却看不到这些。” “是。”秀士点点头,端起杯子,走到窗前临风而立,眼中蓄着无尽的感慨,“江山锦绣,可惜,可叹。” 两人在酒楼里闲话一番,均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便分了手,各自离开。 秀士刚下楼,便看见街对面有个人正瞧着他。 秀士不由一愣,便抬步朝那人走去,朝对方一拱手:“阁下,可是寻我?” “正是寻你。”书生模样的男子微微露出几许笑意,“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澹台,鹏。” “澹台兄好见地。”对方一抱拳,“想来定然是读过诗书的?” “略知一二。” “我所下榻的客栈就在附近,可愿屈尊前往?” “好。” 澹台明洒然一笑,迈步随着对方进了街边一家客栈,看那陈设倒也简单雅致,撩袍在桌边坐下,男人亲自提起壶来,给他斟了一盏茶,澹台明接过茶盏,慢慢地喝着。 “澹台兄,家中以何为营生?” “经营木材。” “澹台兄不想承继家业。” “原本家父是要我在家娶妻生子,了此一生,然澹台明多读了几本书,始终想着天下大业,欲有一番作为,故此离开家四处云游,然所见所闻,实在令明失望。” “如何失望?” “如今天下熙攘,所求的却无非蝇头小利,实在不敢苟同。” “看来,澹台兄是想做大买卖的?” “明确实想做大买卖,可惜找不到买家。” “明兄不妨说说,对这天下大势,如何断法?” “大裕早已名存实亡,摇摇欲坠,江山易主只是早晚之间,未知英雄出于何方。” “大好河山啊。”书生模样的男子也忍不住道,“可惜被人糟蹋了。” 澹台明便拿着那只杯子,默默不语。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澹台明拿起筷子蘸了水,在桌上慢慢地划着道道。 “明兄这是?” “算卦。” “明兄于风水卦相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是。” “愿听明兄一言。”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但凡生灵,皆有其自存之道理,所以,顺势者而为,逆势者而亡,乃是天下众生的生存之道。” “嗯。”书生点头。 “然千万人中,有一人,不为外物所惑,不为财色所迷,持心之正,天地为公,此为王者。” 书生默然,不由想起那一段热血沸腾的过往,曾经也以为,自己便那样,可以跟着何希聚啸千万人马,拒各方豪雄,直赴皇城,却未料,陇阳一败,虽人未亡,但毕竟损耗巨大。 最重要的是,何希已无称帝之心。 “难啦。”书生忍不住叹息,“试观那万千人之中,哪有一个,是真正的帝王命?” “说得好。”澹台明点头,“但凡帝王者,必须经历大磨难,大生死,方能成其元朔正身,倘若帝王无此命,那一切惘然。” “若巨龙潜伏呢?” “龙之伏……”澹台明无语。 “澹台兄历年闯荡,想来也是见识超群,试观那千百人之中,可有一人,可扛此重任?” “不能。” “为何?” “凡世俗人等,皆会为五音五色五味,七情六欲所迷,心窍一迷,万象缠身,再想恢复空灵,难上加难,世人行走世间,皆会被外物所惑,失去本心。” “你这套理论,好理解,可是做起来难啊。” “何止是难,钱财,美色,权利,奉承,恭维,失志,落魄,情感,每一个关口,都足以毁掉一个英雄,是以千百年来,能够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亦不屈者,实无一人,是故先圣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后行拂乱其心,增益其所不能。” “有理。”书生托着下巴,“明兄这一番话,说得我是茅塞顿开。” 澹台明却唯有苦笑:“先圣人的话固然是好的,圣人劝君子处急难之时不可动摇,厄运当头时不可气馁,仕途顺畅时不可浮躁,年纪衰老时不可自卑,遭人嘲讽时心态平和……可是你看看,世上有谁能做到?见到钱财便生贪婪之心,忘却自己的本能,贪好美色忘记家有贤妻,慕人华堂争相攀比,早不能达至彼岸,要做一个正心诚意的君子,何其之难也。” 书生点头:“看来世间凡百人等,总是失败者多,成功者少,失意者多,得意者少。” “不错,人本来就有很多弱点,你要想找一个没有弱点的人出来,几乎不可能。” “我们只顾说旁人,那咱们自己呢?分析一下,为何不能成事?” “我虽能出谋划策,却无统筹全局之能,”澹台明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我们需要一个人,具有强大的号召力,能令八方响应,万众欢呼。” “八方响应?万众欢呼?”书生心中一震,不由转头看向窗外,这万万人之中,谁是那个人? “此人,非得经历千百种磨难,仍然拥有其坚强的意志,绝不会为世俗改变,而且能前瞻百年……” “罢。”书生摆手,“看来你我之言,皆是书生之论,纸上谈兵而,若想在今世一一实现之,怕是困难。” “唉。” 从酒楼里出来,上官庆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已然黑尽,几颗星子闪烁。 与澹台明一席话,让他心里略略松驰的同时,也更加愁虑。 他是真没有多少的物念,也不再执著于功名,只想改变整个乾坤。 不能吗? 真地,不能吗? “噼啪——” 蓦然,空中一道银蛇般的闪电蹿过,上官庆好似看见一条人影,箭一般从房梁上蹿过。 也不知道是哪家要遭殃了。 这年头,盗贼之事层出不穷,###掳掠,官匪勾结……一切各种样的事。 要想寻一清净地,何其之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