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轻轻 ------------ 第一章 鱼塘暮色 更新时间:2010-03-04 我虽退出官场,官场却依然留有我的影响。徐珏如是说。 他的女儿徐荷书便拍着弟弟徐松诗那瘦弱的肩膀,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于是,你明年终于可以出现在会试的考场。” 徐松诗则纯净斯文地笑着:“可是你若不入江湖,江湖便永远没有你的传说。” 历经宦海沉浮为避纷争而请辞挂冕的内阁大学士徐珏,学富五车之余,年纪却也刚上五旬,博古通今之时,头脑也并非食古不化。所以,徐荷书不久后佩剑携袱顺顺利利地迈出了徐宅的大门。 父亲吩咐她:“你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全家回过原籍荆州。你若没有计划好的路线,不妨直接南下回荆州。这些年来,你也一直念念不忘当年那里的山水和远亲姊妹。” “我要是迷了路到不了呢?”徐荷书眨眨眼狡黠地问。 父亲洒然一笑:“有口问路,有目识路,有剑开路,不是吗?况乎天地间何处无路,双足行处即是路……” 徐荷书叹一口气:“您对我真是放心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六亲不认,并非虚言。他在朝为官,恐原籍亲友借此在当地作威作福,所以很多年他都不回老家,亦很少联络。他打算退隐后再归乡,可是现在他身体不好,腿疾复发,大夫要他在家静养一年半。 徐珏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十年前入阁是他仕途之路的一次飞升,却也是他儿子徐松诗学而优则仕之路的不幸之始。因为位高权重,科考一事他要尤其注意不涉嫌“徇私舞弊”。儿子去考,若名落孙山,固然脸上无光;若榜上有名,少不了有人指指点点;若名列榜首,御史们的口水仗、八卦功还不得让他退层皮?前车之鉴犹在昨日,原首府张大人就因长子会试第一名而被言官好一顿矛头直指,连压箱底的旧账也一并给翻了出来,放到皇帝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官怨沸腾之下,皇帝只好一咬牙一闭眼,把主考官撤了降了,把一向视作心头肉的张首府请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 自从入了阁,徐珏便不令儿子再参加科考。虽然他心知肚明:松诗之才,榜眼以上。他想,他总有老而退休的一天,那时候在朝中已然根深荫广,儿子会试殿试一路顺畅,以后的仕途纵不敢担保平步青云,也总是前程坦荡。所以,他不担心。 他很淡定。 他对女儿徐荷书也很淡定。儿子好读书,女儿好习武,一文一武文武双全这很完美。每当这一双儿女站在他身边,他总有一种感觉:自己是一大方玉石,儿子是一棵松,女儿是一株荷――虽然,松诗举止文秀像荷多一些,荷书身姿挺拔且稳重像松多一些。 这时候,离家多日的徐荷书正牵着马,站在一大片长有绿叶白荷的水塘边。不是因为荷花美,而是因为,她饿了。水塘里有鱼,清清楚楚可以看到。从京城一路南下,走了月余,她便准备好了渡黄河。眼下这地方,便是黄河南岸不远了。 入江湖。人在江湖和鱼在水塘有多少分别呢?鱼自在地在水塘中游来游去,是在生存,也是在赏风景吧?人拔脚浪迹江湖可是要刀光剑影才够味,难道尽情在各处游历就不算是江湖漂泊吗? 徐荷书的江湖心,首先便想往着游历,同时若路见不平,她自当拔刀相助。解囊相助亦无不可,她出来带的有的是银子。 可是这个下午,她纵有银子也无处使。连着几十里荒无人烟,她又累又饿又气,什么太平盛世,什么河清海晏,黄河若不是水灾严重,这一带怎会别说驿站、集市,就连一户人家都看不到? 徐大小姐自然没有想到,她骑马一路走的是官道,官道附近自然不会总是有人烟的,就算有,行人也未必看得到,一者远,再者山或树隐蔽,不易发觉。这片水塘还是她实在忍不住,下了官道寻到的。她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里的鱼,考虑着抓来后怎么烤了吃,却没想到这片有荷有鱼的水塘是有主人的。 就听一个孩子在对岸遥遥地喊:“哎――你要干什么?” 徐荷书吓了一跳。那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叉着腰,紧紧注视着她的举动,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徐荷书以为他要跳下水游泳过来,不料他从荷叶后面扯出一只小小的破船。小男孩跳上去,撑起长篙拨开荷叶,把船划了过来。 徐荷书笑呵呵地说:“小哥,你家在这附近吗?” 小男孩一点不怯生,翻起白眼:“你是想偷鱼?” “看鱼,看鱼……你看,这鱼游得多惬意……” 小男孩胸有成竹:“一看就知道你是过路的。饿了吧?你来得巧,我家正准备做鱼吃呢。” 徐荷书立即想入非非,暗暗咽口水。 “上来吧!” 徐荷书道谢,忙拴了马,上了船。船板甚旧,破损得厉害,这若是在江河遇到风浪,必翻无疑。小心驶得万年船。她想起了这句话,眼下却没有丝毫小心的意思。这破船带她去吃饭还是去坟墓,她竟没有丝毫的犹疑,事后证明,这或许不止是运气。 原来对岸的一片蒿草灌木后面掩蔽着一大一小两座陋舍。门前晒着渔网,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在无篱的院中杀鱼。看看木桶里,总共有五只。 “山子,去起火吧,多抓两把米,多兑一瓢水。”老者说着,抬头看了孙子一眼,发现孙子这回带来的路人是个干净漂亮的年轻姑娘,腰畔却挂着剑,不禁有些惶恐,“闺女,别站着了,那儿矮有墩儿,坐吧。” 徐荷书倍感亲切,想起了家里的一个老仆人。“老人家,烦您多做一份给我,不让您白忙,饭账我付。” 老者笑得皱纹如波纹:“那敢情好。不过不用了,今天日子好,吃什么都当是我老头子家请的。” 原来,这片鱼塘是老者的生计所在,日常他便是捕鱼到集上贩卖,日子虽不寒酸,也着实不富裕。儿子儿媳去了南边做生意,两年没有回家了。今日是孙子的生辰,所以他才特意早早收市,捕了几只大鱼小小地喜庆一下。 山子在厨房里唱起歌来。柴火的烟气弥漫出门窗,与落日温柔的光芒交汇,迷迷蒙蒙。 徐荷书听了,莫名感动。她打开包袱,悄悄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放进袖中,等吃饭的时候送给这小男孩。这小刀是母亲特意安排她贴身携带以防不测的,她却认为无必要,塞进了包袱。 老者一边忙一边聊,徐荷书屋里屋外两边跑,不多会儿工夫,米饭熟了,鱼焖在锅里了。 老者对孙子唠叨起来:“你小未哥今天在集市上说了,放班后要是没有事找他,他就来吃饭,给你庆生。日头都快没了……还不见人影……” “小未哥那可是不管白天黑天的,月黑风高,嘿,挎着刀蹿上房抓贼……” 老者便要盛出饭来让徐荷书先吃,徐荷书还不好意思,只说不急。 “闺女,不是赶你,吃完了饭你骑着牲口走上五六里,就寻得着客栈住下。我这里草房两间,地儿小又不干净,实在不是你大闺女家睡觉的地方。”老者把米饭和一只鱼盛出来,放到小桌上,又找来一叠咸菜,“将就着吃,我和我孙子还得等人哪。” 徐荷书心里着实感激,便拿出那把雕着精致花纹的小刀,送给山子。 山子期待地看向爷爷。 “这么金贵的东西给他一个小孩子做啥?闺女,快收起来。” 徐荷书微笑道:“男孩不都喜欢玩个刀啊枪的吗,这个,捉鱼、砍柴都用得上。”把小刀塞在山子手里。 山子攥着小刀高兴地冲了出去。 老者漠漠笑着,抽起了旱烟袋。“现在的年轻人,心眼儿都这么好……”徐荷书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一边兴致勃勃地与老者说话:“您说我心眼儿好?哈哈……还有哪些年轻人心眼儿好?你们等的那个人吗?” 老者饱经风霜的脸笑了:“小未,小未这孩子啊,好,好啊……” “小未是谁?” “是我们……”刚要说话,听外面扑通一声水响,老者忙走出去看。 是山子掉水塘里了,还在水里一个劲儿笑。 夕阳已经沉到西边的树林后面了,余辉透过木叶斜斜铺了一地。山子划船送徐荷书走,到了塘心,老者犹立在余晖中,道:“闺女,别住偏僻的店,害怕了就再回来啊!” 徐荷书用力点点头,心中竟有了一丝不舍。 临别,裤子短了一截只及脚踝的山子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句:“你长得……真好看……” 徐荷书粲然:“将来,你找个好看的媳妇。” “……像我妈。” 并未生过人尚无资格谈人生的徐荷书在心里惊叫一声。 “好孩子。”她无奈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丢下一个温柔慈爱的笑容,上马离去了。 ------------ 第二章 本县衙门 更新时间:2010-03-05 淡淡夜色里,暖融融的风拂在脸上,既舒服又疲倦。果然有一个闹市,徐荷书勒慢了马,要选一家客栈住宿。 忽然听见轻捷的一下落地声,一个人直直地站在前面,一双眼睛也直直地盯着她,钉着她。这人满脸悲愤,他的马在一边急促地喷着气,显示着它刚刚拼命奔驰了一段时间。 徐荷书奇怪到有些害怕,却不示弱,反盯着他。 “你――跟我走!” 怪事!一上来就莫名其妙如此。居然还用这种命令的不可反抗的语气。 “为什么?你是谁?认识我?” 这人生硬地举起一只令牌给她看:“本县捕快谢未,怀疑你与朱老四爷孙被害一案有关。所以,现在我要带你回衙门。” 徐荷书惊奇道:“爷孙被害……与我有关?” “便是家住鱼塘边的那一老一少,相信你还没有忘吧?” “你是……小未?” 谢未皱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来你知道的的确不少。跟我走吧。” “等等,你说什么,他们被害是什么意思?半个时辰前我刚和他们分手,怎么会……” 谢未摇摇头:“你何不回去看看。” 徐荷书被一种急切、担忧又畏惧的情绪袭红了眼睛,掉转马头,立刻沿原路返回。 很快便回到了水塘边的茅屋。屋里,油灯微弱地亮着,昏暗的光线里,清晰可见那老者和那孩子齐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是谢未把他们从地上抱起安置在床上的。桌子上,饭菜尚有一些残余。 徐荷书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了……” 谢未声音里带着哽咽:“中毒。饭菜里有毒。大约一个时辰前,你离开了这里是不是?”徐荷书恍如未闻。“荷叶有被翻动的痕迹,是山子划了船,对岸有马蹄印和女人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官道,也就是说,之前你在这里呆过。是不是?” “没错,我在这里吃了饭,”徐荷书忍不住难过,哭泣起来,“可是,怎么会有毒呢……我不是活着的吗?” “所以,这就是关键所在。”谢未的目光严厉而狐疑。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吃这饭吗?你不是活着的吗?”徐荷书不禁微微发抖,自己也不知是惊惧还是伤心。 “是的,我是说好了要来吃饭,可是,我来晚了,他们也许是以为我来不了了……以前,我也爽约过。”谢未苦笑,“所以,你必须得跟我去衙门。” 徐荷书终于忍不住要近前看看这一对刚刚招待过她的可怜的祖孙。山子的尸体脸已变成了极其难看的颜色,左手里却依然攥着那把漂亮的小刀,徐荷书看到这里,只觉心痛如割,脚下一软便昏倒在地。 仿佛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徐荷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置何境,只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张顶舒服的床上,有点像自己的床。她便努力回想刚才的梦。仿佛梦有两段,前一段她看见小山和爷爷死了,尸体躺在昏暗的灯光里,后一段是她和他们在一起开心地吃饭,吃得一点不剩。很快,她就清醒了,意识到后一段才是梦,而前一段是真的经历。 她爬起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安静而简朴的房间里,要走出去,门外竟有看守拦住了她。看守还是小吏装束!是衙役! 那么,她是在谢未所说的衙门里了。 马上有人去通秉知县大人。这么说,马上就要审她了。 知县王素放下了左手里的案宗,右手中的饭碗,起身振衣。 人如其名,亦广布美名,王素身为一县之父母官,身上穿的很素,碗里吃的是素,住宅内外的布置朴素,对待自己的景况一向安之若素,对待工作却毫不含糊,事必躬亲,践之必成,对待百姓如同百姓对待自己的邻居街坊,对待上司如同对待他自己。为人耿直坦荡,百姓俗谓之一根筋,上司被得罪的次数多了,却也无从下手整他,时间一长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不与他计较。 个性突出加上政绩卓著,因而王素很有名。徐荷书由衙役口中得知这里的知县竟然就是父亲徐珏曾几次提及的王素,不由得精神大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信“王法”。她倒不是怕自己被冤枉杀人,而是相信很快凶手就会被绳之于法。 王素很客气地在书房接见她。 徐荷书进得门来,先是吃了一惊。在她的感觉里,王素该是一个长髯飘拂、一脸正气、不怒自威的长者,却不料,面前这人竟然是个三十多岁、面容秀美的年轻男子,只是瘦得厉害。 徐荷书并没有拜过官员,虽然她曾随父亲参加过官员们礼仪性的聚会,但那也是以侄女晚辈的身份。现在,她知道自己是“民”。 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江湖人”,所以只是拱手:“大人。” 王素倒也干脆,开门见山:“姑娘尊姓芳名?” “徐荷书。” “徐姑娘,听口音,你是京城人氏?” “是。” “你的剑和行囊没有差池吧?” “都在。” “眼下,贵体可有不适?” “啊?”徐荷书忙摇头,“没有。” 王素看出了不对劲:“还是有吧?” 徐荷书迟疑地说:“骨头疼。昨晚我昏过去了,是谁怎样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只记得还吵哄哄的。” “姑娘倒也昏得深沉,”王素呵呵一笑,话锋一转,“姑娘想必饿了……” 徐荷书想,莫不是要请她吃饭,是好饭还是牢饭? “南边这道街食店甚多,姑娘可以自行走去。只是,要记得路回来才好。” 徐荷书忍不住问:“大人,您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杀人?” 王素笑了。 “他们祖孙两人……尸体现在在哪儿?大人打算怎么处置?” “已验过尸了。谢捕头也已经去缉查了。并没有人晓得朱老四的儿子儿媳现在究竟在外地的哪里,所以,没办法通知他们。所以,了结此案后,本县会将他们下葬。” 徐荷书低下了头。“那么,大人已经认定我并非凶手了?” “当然。”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吃的是一口锅里烹出来的鱼,我吃了到现在没事,他们却死了。难道没有可能是我下的毒药?” “没有可能。” “为什么?” “因为谢捕头说你不是凶手。” “谢未?” “自然是他。等他回来,十之八九就水落石出了,你去问他吧。本县还有活儿干。”王素站起身,道,“你不走吗?” “谢未去哪儿了?”徐荷书追问一句。 王素道:“此乃本案机密。” 机密个鬼啊。徐荷书抱怨着,在一家粥铺用早饭。她猜想着,谢未一定是在那水塘茅屋寻找线索。那里草深树多,在白天才方便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不远处躲躲闪闪地看她。她抬头望去,却招来了一片肆无忌惮、无礼注视她的目光。男人的目光。 徐荷书开始怀疑自己的“实力”。如果自己真的有实力,实力很强,昨晚怎么会惊痛得生平第一次昏倒,此时怎么会觉得那些目光是一种侵犯?所以,主动出击、查找真相就成了她必须做的事。 ------------ 第三章 此间四人 更新时间:2010-03-06 然而,此时真相正向她走来。 路遇谢未。不止他一个人,身后还有四个面相颇为与众不同的跟班,一个是环眼圆脸,好似孩童;一个双目突出,嘴巴奇大,像蛙;一个眼睛极小,双耳招风,像鼠;一个满脸短髭,身材魁梧,形似怒目金刚。这样对比一看,谢未的相貌真是顺乎天意且出类拔萃的。一行人风风火火的样子,是走回衙门。 徐荷书立刻跟上去:“怎么样?” 四个跟班一起扭头看她。 “哗,这位就是昨晚大哥带回来的女人?”纷纷交头接耳。接着纷纷赞叹。 “厉宁,”谢未瞪了他们一眼,对身后的圆脸跟班说,“我去找大人,你们不用跟了。” 厉宁应道:“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谢未一走,就有两人朝徐荷书蹭过去,做自我介绍。 蛙人转动着他鲜明的眼珠子:“姑娘,在下张长长。弓长张,弓长的长。” 徐荷书一听就捂着嘴笑了。蛙人见状,很是得意。 所以鼠人倍加殷勤:“美女,我叫费施!” 徐荷书笑着,勉强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怒目金刚如铁塔一般走来,瓮声瓮气地地道:“徐姑娘,赵小会有礼了!”转向两个同伙,“瞧你们这嘴脸,不嫌丢人!” 张长长和费施见这粗汉子竟然晓得美女尊姓,不禁心生不满:“喂,看大哥走了,你有机会耍气派了?瞧你自己,那次崔家的姑娘见了你,几乎吓个半死……” 厉宁道:“你们别瞎说了。徐姑娘是大哥为查案带回来的当事人,还有情况要向她了解哩。徐姑娘,我厉宁给你讲讲我们今天的收获。” 徐荷书尚未开口,张长长就伸着脸来问她:“徐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徐荷书。荷花的荷,读书的书。” “荷书……哇哈,这名字真漂亮!” “漂亮?名字怎么能说‘漂亮’呢,应该说‘好听’。” “好听?‘好听’怎么够形容?应该说‘诗意’!” “嘿嘿,还湿呀干了上了,难不成你懂诗?你配懂诗么?” “我不懂,你懂?……” “我何尝说我懂来……” “你懂一个我看看……” 徐荷书头皮发麻,心想衙门捕快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不但不堪为吏,做平民也嫌聒噪了些。“各位好汉,各位好汉,还是你们的名字好,有个性,过耳不忘,毕竟是好汉的名字,端的是好汉本色。” 众好汉这才不好意思地止住了争吵,笑纳了夸赞。 徐荷书便看着厉宁。 “徐姑娘,朱老伯和山子的死,是有人谋害的。仵作验过他们吃的饭菜和水,发现鱼肉里有一种慢性剧毒。这种毒,毒性发挥得慢,但遇热后会快一倍,朱老伯和山子的死状正符合这种毒性。” 徐荷书在想,为什么我会没事?“凶手是怎么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 “接着,我们发现塘里的鱼白花花一片浮在水面上,都死了。是中了同样的毒。而谢捕头说,昨晚他还没有发现这些鱼有异样。所以说,凶手是特意用这种遇热便毒性加速的毒药,掺在鱼食里,致使吃鱼的人先死,鱼后死,毒死吃鱼的人而又不使其事先知觉。我们沿着鱼塘走了一圈,发现有一处草被踩过,虽然没有成形的脚印,但显然是人踏过的。” 徐荷书道:“手段这样隐晦,凶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他们,为财是不可能的,难道说这一老一少还会和人结仇?” 费施插嘴道:“所以说荷书姑娘,心地善良的人怎么想得到恶人的歹心呢?朱老四不会和人结仇,但有人却会和他结仇。” 厉宁连忙再接上:“朱老伯每天去卖鱼,就遇上过一个恶霸。这恶霸要买他的鱼,但又欺他年老力衰,强行压价。朱老伯就不肯卖,恶霸就强买……” 徐荷书愤道:“本县居然还会有这种人这样事?王大人的严名是白传的吗?你们捕快……” “别这么说,徐姑娘,这个恶霸跟你一样是个过路的。本县若是有这样的人,岂能容他逍遥?他们正在争执,这座铁塔就走来了,”厉宁指着赵小会,“三言两语加上挥动铁拳,就把这恶霸吓走了。” “但是他并不就此作罢?” “正是,他就在本县住了下来。我们都盯着他呢,谢捕头跟山子相熟,知道了这件事,就说只等他敢为非作歹就抓他,谁知竟没啥动静。” 赵小会道:“这厮大概知道明的不行,得来暗的。” 徐荷书问:“何以见得这毒就是他下的?” 厉宁道:“谢捕头首先就怀疑了他,去他住的客栈查访,得知昨天一整个下午这恶贼都不在,到掌灯后许久他才回来,回来就退房走人。这正符合凶手往鱼塘里下毒的时间。” 张长长道:“这恶霸其实不够恶霸,当街砍人比较像恶霸。” 费施道:“你当人都是傻瓜?他难道不知道这是王素大人的地界?” 赵小会粗中有细:“用毒鱼杀人,神不知鬼不觉,给外人看来,就是鱼生了病,人吃了病鱼而中毒,不会追究。” 厉宁笑道:“可是谢捕头一眼就看出这是人为。” “他何以看出的呢?”徐荷书问。 厉宁:“凭经验。” 赵小会:“凭直觉。” 张长长:“凭嗅觉。” 费施:“咄,你说大哥是狗?” 张长长茫然地鼓着蛙眼:“没有啊。” 徐荷书怎么也想不通:“可是我为什么还活着!” 厉宁搔首:“这个……你真的吃了那鱼了吗?” 徐荷书点头:“当然。” “这个,这个……咳,可能是姑娘你身体好,抵抗得了……”厉宁圆圆的脸再也保持不住老成持重的表情。 徐荷书道:“我还刀枪不入呢。” “咳,我想不通,谢捕头也许知道,你问他。” 徐荷书有点不高兴,刚才谢未对她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朱家祖孙之死必然令他难过,却并没写在脸上。他脸上有的,只是坚毅,以及些许疲惫。 厉宁又道:“他去找大人签发逮捕令了。” “晓得凶手逃跑的去向?” “谢捕头早就调查清楚,那恶霸叫做李有理,在邻县十分有名,因为他就是邻县知县娄桑的大舅子。” 赵小会:“仗势欺人。” 厉宁:“娄桑怕老婆也很有名。” 张长长:“所以,缩头王八知县娄桑只装睁眼瞎。” 费施:“所以,李有理在邻县只手遮天。” ------------ 第四章 翻脸认人 更新时间:2010-03-07 谢未已从王素那里回来。一手悠闲地按在刀柄上,面带温和的笑意,看着他的弟兄们与徐荷书。厉宁正要问他王大人如何说的,他却摇摇手示意他不要问。 “徐姑娘。”他对徐荷书笑道,“谢某可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徐荷书迷惘地点点头。 “厉宁,你们四人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四人称“是”,各自心里也疑惑得炸开了花。 徐荷书一进来,谢未便砰地关上了门。房间里立即变得静悄悄的。徐荷书纵然是人们所谓的大家闺秀,父亲所说的大家闺豪,也不禁有些羞赧:“谢捕头,你要说什么?” 谢未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忽然没有踪影:“徐姑娘,你和朱老伯、山子吃的都是水塘里的鱼,又是一口锅里做出来的,为什么他们中毒身亡而你却没事,你想得通吗?” 徐荷书摇头。 “唯一的解释是,你所吃的那条鱼,被解了毒。” “啊……那怎么会?” 欲知详情如何,徐荷书且听谢未悄声分解…… 丽日晒着外面的四个人。张长长舔舔干裂的嘴唇,道:“你们说,像她这样的美貌姑娘,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会不会遇到危险?” 费施:“所以说,徐姑娘不是一般女孩子,是侠女嘛!” “我觉得现在就有点危险。” “什么意思?你是说大哥……” 张长长瞪大了无辜的蛙眼:“我没说呀……” 厉宁刚要阻止他们胡说,房间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杯盏摔碎的声音。 “是徐姑娘!”张长长反应最快。 厉宁便大声问:“谢大哥,怎么了?” 没有人应他。只听徐荷书气呼呼地大声道:“是,是我与人合伙谋害了他们,你来抓我啊!” 谢未更是愤怒:“抓你做什么,我只想杀了你。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我就要为朱老伯和山子报仇……” 捕快的刀出鞘,清脆有声。徐荷书惊呼一声。 外面的四个人料不到事态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即刻冲了进去。几乎是同时,从房顶上倏忽落下了两个人。在落地的冲势中,他们双剑直取谢未两肩。谢未却似早有防备,边退边横刀阻拦。 余下几人都是一愣。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衣着干练,俱是四十多岁,看样子很像一对夫妻。 “大小姐,你没事吧?”中年女子在战局中不忘问候徐荷书。 徐荷书一见这两人,心里顿时就又伤心又生气:“你们快住手!住手啊!” 中年夫妇此时想要住手也难了。厉宁四人混入战局,对他们是纠缠不清。他们武功虽然平平,但打群架很有经验,如何互助照应、前仆后继、不屈不休、拖垮敌人,他们是擅长且自信的。 谢未便喝止四人。 徐荷书不顾这么多人在场,眼泪滚滚而落,嗔怨地道:“方叔,云姨,你们……” 这对中年夫妇是徐珏的护卫,方之栋与梅云。他们从十几岁时便跟在徐珏身边,多年来,徐珏得势他们也得意,武功也一年年精湛,徐荷书从小习武随从的师父,便是他们两位。徐珏挂冠后,他们也不肯离去,仍留在徐家效力。很显而易见,必然是徐珏放心不下女儿一人千里独行,派遣他们夫妇暗中跟随保护。哪有对独自出门的女儿真正放心的父亲呢? “不到非常时刻,不要露面。”徐珏如是说,“不然,会伤了她的骄傲。” 可是此时,徐荷书也已经很受伤。 方之栋道:“大小姐,这小捕快这般蒙昧愚顽,险些伤了你性命,我们只好出手了。” “是啊,荷书,别哭了。”梅云拉着她的手,抚慰道,“好孩子,别委屈了。” 谢未笑道:“我这小捕快若不用这种下策,两位关键人物又怎会现身呢?” 方之栋挑眉:“哦?这原来是你的计策?” 徐荷书道:“是我们商议的计策。他说有人暗中帮我,本来我还不相信。” 梅云不好意思地笑了:“谢捕头,你查的这件案子跟我们确是有关系,我们理当协助,只是以为时机还不到……” “在下也知道两位高人与此案无涉,只是清查疑点,捋顺案情之后,我们才好去缉拿凶手。” 厉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徐姑娘没有中毒是因为有你们暗中相助。” 方之栋略有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惭意:“昨日,见荷书到了那茅舍里,本来我夫妇并没有疑心,只不过出于以防万一的谨慎态度,才用银针试了试饭菜……” 徐荷书猛然记起当时情景:“山子掉进了水塘里,我和朱老伯都离开了屋子……” 方之栋:“不错,那孩子在水边玩耍,是我暗使巧力把他推下水的,目的就是吸引你们的注意。” 梅云道:“鱼里有毒,我们也吃了一惊,真是人不可貌相,那老者一副寻常老人的样子,竟会使毒害人。荷书行囊里带的银子不少,他一定是想谋财害命。” 方之栋接道:“我当时就想踢翻桌子,揭穿杀局。你云姨拦住了我,说现在还不算是‘非常时刻’,用别的法子也可保你无恙。” “于是,我就捻碎七花风露丹,撒在了荷书的饭菜里。我们本以为荷书走后,半道上会有那老者埋伏好的同伙杀出来,不料一路无事。我们心中奇怪,就又回到那茅舍,万万没有想到,那老者和那孩子竟然中毒了,正在地上挣扎。我们还没来得及救治,他们就断气了。不一会就听到有人朝这里走来,嘴里还喊着他们。我夫妇一怕瓜田李下有嘴说不清,二怕荷书在前面途中会再有意外,便马上离开……” 徐荷书听了,震骇之余,心里哀哀地想着,若是他们仔细一些,度人之心善一些,那可怜的祖孙俩也许就不会死了。 谢未恍然如梦初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梅云道:“谢捕头遇事不慌,明察秋毫,连我夫妇留下的痕迹也发现了,真是令人钦佩之至。” 谢未凄苦地笑了一下:“我只恨自己没能早到一步。” 方之栋道:“谢捕头若与他们同食,恐怕也难逃此厄运……” 梅云忙使眼色打断他。她知道,谢未是恨自己没有机会救他们,也就是说,他对她夫妇二人的无心之失是不无怨怼的。他们救了徐荷书,却没有救朱氏祖孙,无论如何这是事实。 这时,郭师爷从内室走出来,对谢未道:“案情俱已详录。” 谢未点点头:“有劳了,呈给大人吧。我即刻动身去捕李有理。” 他转向众人:“两位高人请便,谢某先行告辞。” 方之栋道:“谢捕头若有需要,我夫妇愿效力一二。” 谢未淡然道:“不敢。徐小姐,告辞。” 徐荷书看到谢未眼中的冷淡,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已经拂袖离去。 谢未一走,厉宁四人不约而同跟了上去。 张长长边走边回头:“徐姑娘,你安心等着,看我们抓凶手回来。” 费施:“徐姑娘,一定多逗留两天……” 徐荷书心中怅然无着,既知方之栋梅云夫妇所做的没有错,亦知朱老四祖孙之死并必然得死,但事实如眼前这样,真不知该怨什么去。唯有对他们带泪含笑,点点头。 ------------ 第五章 桃桃和娘 更新时间:2010-03-09 方之栋和梅云等着徐荷书发脾气。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虽说这姑娘一向没有多大的脾气,也算不得倔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很懂事,但是坏就在坏在懂事上。懂事的孩子一委屈起来,大人自然是倍加心疼,陡生负罪感。 然而徐荷书的心思并不在这方面,她像是在心里掂量了许久,说道:“方叔,云姨,你们别跟着我了,回家吧。” 梅云叹道:“我们这一路上,不算是打扰到你了吧?” “哼,你们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不觉得惭愧吗?” 方之栋笑道:“职责所在,大小姐勿怪。” “人家说的真没错。” “什么没错?” “父亲真是个老狐狸。”徐荷书眯起了眼睛。 梅云笑道:“那还不是担心你这只小狐狸吗。” “你们回去告诉他,再狡猾的老狐狸都不用担心小狐狸的聪明才智。” 梅云哈哈大笑:“好孩子,别贫嘴了。其实,我们另有任务在身,跟踪你不过是恰好这一段顺路。” “那么你们赶紧走吧。” 梅云笑道:“嚯,刚见面就赶人了?这些天虽然天天看得见你,但总是远远的,还说不上话,云姨可真是想你……” 徐荷书悻悻道:“我说怎么常常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明天再赶我们走好吗,今晚还想和你说说话呢,许多事情在家里想不到,只有到了路上才想起来需要交代……” “云姨,别唠叨了……”徐荷书不耐烦地看看外面,想要拔脚跑掉。 方之栋和梅云知道,她是想同那五个人一起去捕凶,便不拦她――拦也拦不住。 几个人不料徐荷书跟了来,张长长、费施、赵小会都不胜欢喜,纷纷道:“铿锵五人组又添新丁,咱们捕快更有力量!” 厉宁悄悄跟谢未说:“她跟着好像不太好……”谢未正要说话,徐荷书笑脸灿烂迎上来,抱拳对他:“谢捕头,人多好办事。” 谢未还没说话,那三位已经纷纷应承:“就是,就是!” 谢未叹了口气:“你们三个跟着我办案已是破格例外了,现在又多个女人……” 徐荷书奇怪道:“他们三个怎么了?” “小姐,你难道没注意到,他们三个没有腰牌吗?” 徐荷书果然料中,这三位还真的不是捕快,甚至连衙役也不是。本县衙门的捕快统共就两个人,一个头领一个兵。这实在是一个特例,与别县的十几人几十人不同,本县在王素大人的管理下治安甚好,用不着诸多治安人员,而且,谢未与厉宁是捕中好手,一应大小案件,都应付得来。张长长、费施、赵小会三人原本是市井无赖,属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之徒,被谢未和厉宁拿了几回,牢饭吃过好几个月,板子挨过好几顿。他们竟也知道悔改而且悔改得非常彻底,坏事一件不干,专门跟随他们敬佩的这位捕头办案,抓人涉险,铲恶锄奸,乃至于逗乐帮闲,不分黑夜白天。没有薪俸他们也不计较,乐趣所在,而且家人见他们如此,简直是谢天谢地绝对支持。 “所以,徐小姐,你还是不要跟着了。”谢未道。 徐荷书顿足:“我一定要去,亲手抓到杀死朱老伯和山子的凶手。”忽然计上心来,笑道:“不如我们比试一场,如果我赢了,你就得准许我跟去,做个帮手,如果我输了,我就自行走开。可不可以?” 谢未盯着她手中系着松花络子、甚是华丽的剑,心中就对她的武功做了评价:花拳绣腿。虽然整个人风姿斐然。 “看剑!”徐荷书却不容他再考虑,按着剑的右手一拧,剑光闪处,只听嗤一声响,谢未的官服胸前被划了一道口子。从拔剑到归鞘,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旁观的四人瞪大了眼睛:“好快的剑!”谢未则木木地低下头,摸着衣服的破痕,心里想着千万别给桃桃看到才好。 徐荷书得意地笑着:“那当然,这一招我可是练了两年。” “大哥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嘛……” “大哥是想看看徐姑娘的剑有多快,剑法有多精准!” 谢未咳道:“我只是没有和女人动过手。” 徐荷书微微脸红,笑道:“对不住,对你有点不公平了。” “但是你仍然不能去。” “为什么,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那是你说的,我并未同意。” “你……”徐荷书语塞,有气撒不出。其实,从前在父亲面前她受过多次这样的“骗”了,甚至于弟弟徐松诗也这样“骗”过她。 铁塔汉子赵小会悄悄走到徐荷书旁边,低声道:“徐姑娘,你是女的,大哥要避嫌。” 徐荷书一愣,公事有什么好避嫌不避嫌的,而且,你是官,我是民……她自以为光明正大,只需义无反顾,想不到男子汉大丈夫竟婆婆妈妈起来。但是当她看到小街上迎面走来的一个女子时,她蓦然惊然、影影绰绰明白了几分。 那女子年龄比她小,模样十分柔弱乖巧,手中提着的一只木盒也如同她一样充满温顺的、温暖的家的气息。她安安静静地走着,仿佛被人一碰就会软软摔倒。 果然是走向他们。 赵小会咕哝道:“说曹操,曹操到。” 费施反问:“你何时说曹操了?” 徐荷书自然已经明白,这个曹操,就是赵小会所说的,谢未为之避嫌的那个人。 桃桃是来给谢未送饭的。只要谢未没有出远差,每天中午,他如果没有回家吃饭,桃桃就会给他送饭来。至于这饭,有时是她自己做的,有时是谢未的母亲做的。 桃桃声音细细的:“小未哥。” 谢未笑道:“你晚来一步,我们就走了。” 桃桃道:“他们也都没有吃饭吧?” 张长长喜道:“桃桃,你也给我们做了饭?” 桃桃笑着摇头:“没有。” 谢未回头,只见厉宁眼神发直地看着桃桃,不禁苦笑。“这样,都回家吃饭吧,做好准备,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四个人皆答“好”。徐荷书却没辙了。“回家吃饭”,回哪里吃饭?在这个名字叫做本县的地方,他们是主人,他们彼此熟悉、亲密、信任,她却只是个路人,江湖路不平,今朝盘中餐,明晚露里饮。张长长和费施邀请她到自己家中:“虽然粗茶淡饭,但是有酒呐,请荷书姑娘喝两杯。” 桃桃盈盈笑了:“这位姐姐还是到我家去吧。也梳梳头发。” 徐荷书有点尴尬:“见笑见笑。但从命不如恭敬,还是不麻烦妹子了。”说着,朝谢未抿嘴一笑:“我会准时来的。” 谢未刚跨进家门,就听到母亲丁氏中气十足的声音:“臭小子,滚回来了?” 谢未很老实:“滚回来了。” 丁氏五旬不到,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留下的迹象。她早年寡居,而性格开朗硬朗,十几年来日子倒也活活泼泼。 “桃桃呢?” “不知道。” “臭小子,你没碰见她?饭盒谁给你的?”丁氏有点上火。 谢未正在洗脸,抬起头呆头呆脑地想了想:“碰见了。一起回来的,可能回她家了。” 丁氏抓住机会教训儿子:“你什么时候能让她进咱这个家哟!” 谢未装傻:“咦,她不是经常来咱家吗?” 母亲即将开始长篇控诉,谢未绝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饭菜大口吞进肚里,一边把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我相中桃桃已经十年了。桃桃今年多大了你知道吗?十七了。十七岁的时候,我都怀上你哥了……要不是摔了一跤把你哥摔掉了,我会一辈子光为你这个不孝子白操心吗?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 谢未道:“谢谢娘记得,不用置酒菜,给我一两银子就好了。” 嘭,嘭!捶衣服的棒子捶在了谢未背上。谢未也不回头,手中筷子也不停,只缩着肩膀叫唤:“哎哟,哎哟……” “臭小子,我打死你,啥时候能听我的话……”丁氏一边打一边骂,她可不是不舍得使力,事实上,她很下得去手,只是儿子从小被她揍到大,抗击打能力已经超乎了她的意料。谢未虽然感觉跟捶背差不多,但为了给母亲面子,以及避免母亲火气更旺,手段升级,他每次还都会很配合地哀号几声。 “什么时候能把桃桃娶进门,你这个兔崽子……打着灯笼哪儿去找……被别家的小子抢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谢未与桃桃青梅竹马,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要说娶她当媳妇,他实在没有觉得期待抑或欢喜。母亲这几年来一再催促他、鞭策他、棒打他,他想到的也只有:“真要娶桃桃吗……唉……”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违背母亲这个十年来最大的心愿,但是起码他想要往后拖,让这件事晚一些到来,最好一直是“明天”、“明年”。他也知道,桃桃在等他,等他娶她,也等他爱她。 有时候,桃桃温柔可人的脸在他面前泛着红低下去,他也会想:有妻如此,真是不错。再一转念,就变成:那人若不好好待她,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而那人,他曾想过会不会是厉宁。 桃桃是个好姑娘。一般人只看到她美好的模样,却不知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宽和的心。厉宁痴恋她,她也不回应也不反感;谢未慢待了她,她也不生气也不多想。就说刚才,她对于第一次见面、尚不知姓名来历的徐荷书,亲切温和,丝毫没有考虑她和小未哥是怎么认识的,是要做什么事。 ------------ 第六章 老子有理 更新时间:2010-03-11 邻县在本县的东南方,同样濒临黄河。因为自己的治地名字叫做邻县,而相邻的那个县倒叫做本县,所以,邻县县令娄桑每回想起来总是很气闷。他上上下下干了二十年县级官员,几年前做了邻县县令,虽说逍遥得不羡鸳鸯不羡仙,但是本县的王素却在无形中对他形成了不小的压力。 王素年龄比他小十几岁,官场资历也没有他老,虽说在功名场上排资论辈他绝对不占优势吧,但是邻县以及周边县邑的百姓扯闲篇就爱讲“本县的王青天如此如此”“邻县的娄王八这般这般”,令他非常窝火。他觉得命运不公平,在地名上就让王素占了便宜,自己永远不会是本地百姓的父母官,而只是――“邻县”的娄县令,外人哪! 王素的清正名气很高,甚至上达于朝廷。娄桑不能不暗地里眼红。但要命的是,王素的不阿性格险些拖他下水。因为一份谏书。在这谏书里,王素不但向正德皇帝陈诉了黄河水利工作里的猫腻,还明白指出某些县令甚至工部官员的中饱私囊,其中就包括娄桑。虽然皇帝陛下小小地骂了某某大臣几句,下令以后少给地方官点银子治水赈灾,以防贪污并落实每项钱款的去处,但是,事实并没有多大改善。 所以,娄桑一妒王素的美名,二恨王素的利嘴。 但是,他却也是个常想一二的人。更何况他的“一二”是,屋里藏的有金银珠宝,床上睡的是美艳小妾,堂外有内兄李有理撑天,就算天塌了,就算李有理也支撑不住,还有天子身边大权在握的江太监上顶天下顶地。 江太监是李有理的干爹。至于其中渊源,跟黄河上的一股帮派势力――大河盟有关。大河盟主要做水上买卖,护送来往船只――当然,劫富济己、遇贫不理的情况是少不了的;其次做替人杀人的勾当――这一点令他们在武林中有几分威名。按照黄河流经的地区划分,大河盟分为上盟、中盟、下盟。大河盟的总盟主叫做何大梦,坐镇中盟。他与江太监是一起长大的故人,当年,他们都穿开裆裤骑其他小孩的脖子,到如今已都混出了名堂,一个在朝野中被尊称为江大公,一个在江湖中诨号作梦天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会见,在这次会见中,他们达成了内外联合、上下一致、有福同抢、有难同撤的共识,坚决要将穿开裆裤时候的友谊贯彻到今天同穿一条裤子。 江太监开心之余,忽然发觉大河盟中一个向他献媚到无耻境界的年轻人,长得很有他年轻时候的神韵,心里一冲动,就认了做干儿子。 这个年轻人,喜得抓耳挠腮,给江太监磕头叫“干爹”,给何大梦磕头叫“姑父”。这人,自然就是李有理,事实上,他是大河盟盟主夫人的侄子。 从此,李有理在邻县以及周边活动地区是无法无天。 “天哪,还有没有王法……”很多人这样哭喊、叹息过。然而油头粉面的李有理则捏着怀中女人粉妆玉砌的脸,放声大笑:“王法?王法有没有理?” 女人道:“王法有理啊。” “着,王法就是老子我,李――有理,王法就是老子有理,你们还上哪儿说理去!”李有理得意洋洋,到哪儿都爱把“老子有理”挂在嘴边,一来显得气势铿锵威风凛凛,二来表示自己确实是讲“理”的。 在本县毒害了朱老四祖孙,在他看来算是不大不小没所谓的事情一桩。其实,这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步骤而已。连毒药都是他让手下人撒进鱼塘的。完事后,他倒不是想着逃跑,而是因为,他要回到他的“株”,等待那只“兔”。 谢未临出门的时候,眼睛瞥过院墙下的兔笼子,两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让母亲养得雪白圆实。他走过去,从地上篾篮里拿起几根菜叶子,放在兔子嘴边:“嘿,小兔子乖乖,把嘴张开,吃饭了。”忽然听到扑哧一声轻笑,抬头一看,原来是徐荷书在墙外,只露了一张脸出来。谢未的一丝惊愕变成了愣怔,徐荷书露齿而笑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小兔子。 “小兔……咳,徐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在下竟未发觉。” 仿佛踩在一堆木柴上很有趣,徐荷书既不打算从门里进来,也不想要翻墙进来,只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在这里埋伏很久了。” 谢未明白,她是怕他和兄弟们撇下她悄悄走掉。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大门开了,桃桃款款走了进来。 “小未哥,吃完饭了吧,我来给你补衣服。” 谢未一口气不断接着暗叹。桃桃这小姑娘细心到比他的亲娘还细心的程度。母亲没注意到他的衣服破了,桃桃注意到了,不但注意到了,还知道母亲一定注意不到。 看到墙头上的徐荷书,桃桃笑靥如花:“姐姐,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我看这小兔很可爱。”徐荷书看见她纤细白净的手指捏着针线包,并在谢未胸前轻柔地对好衣服破痕,如此亲昵而自然,就如夫妻一般,由不住不自在起来。 谢未道:“徐小姐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跟你们汇合。” 徐荷书一听,明白他是答应她随行了,便欢欢喜喜地点头道:“一言为定!” 她走后,谢未对桃桃苦笑道:“破的不成样子再缝也不迟……你又不是不知道,头破血流都不稀罕,衣服破了一点算什么。” 桃桃薄嗔道:“你又说话。小心人家赖你。” 河南民间迷信,衣服穿在身上缝补,过程中一定不能说话,否则将来会被人诬赖偷盗。所以,女人缝补孩子身上的衣服时,为了不让孩子说话,会找一根草或者一杆麦莛让他衔在嘴里。桃桃对谢未这样做过,但后来谢未觉得很傻,就不管不顾了,桃桃也放松了对这种传说的警惕,因为,她的小未哥是本县尽人皆知的好捕快,又聪明又能干人又好,不可能被人诬赖。 此时的丁氏,居然默然无声,站在门内望着她的儿子和未来儿媳…… “老子有理!”在娄桑的书房里,李有理恶人得志地笑着,“小子无理!不过,要让谢未那小子无理,还得让他先无礼。” 这时候,他的妹妹,娄桑的新宠爱妾走了过来,挺着已经六个月的大肚子,扬着胖乎乎的下巴对娄桑道:“我要的珠串子,送来了没有?” 娄桑讨好地笑着迎上去扶她:“别急啊,美美,明天蔡老板一准儿给咱送过来。” 李有理道:“妹妹,为了区区一个小玩意,三天两头催促妹夫,就是你的不对了。” “什么不对?哼,有本事你给我弄来。” 李有理嘿嘿笑道:“哥要弄,也不是弄一个什么珠串子,哥给你弄一箱子大内的珠宝首饰……” 李美美不太相信地翻翻白眼:“说得容易,做白日梦想去?猴年马月啊?” 娄桑咳嗽道:“这话可不要随便说。” 李有理目光忽然深远,充满了火热的憧憬:“哥说到做到,快则三五月,迟则……反正,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李美美知道哥哥是有钱有势的大河盟的重要成员,又是大内江太监的义子,保不齐哪天就真的弄来些稀罕物件,便喜笑颜开,拉着李有理的手臂撒娇:“好哥哥……” “那么,你听好哥哥的话不?”李有理利诱恩施成功,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 第七章 小子无礼 更新时间:2010-03-12 谢未一行人到邻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奔赴李有理家。看门人自然称李有理不在家,他们便凭搜捕令闯进去。 各处都不见其人,谢未便问:“他在哪里?” 仆人居然很合作地答:“在知县娄老爷家里。” 正好。来邻县抓捕凶犯,虽然是职责必须,但也要打个招呼——娄大人,我们把这个人带走了,再见。 厉宁道:“谢大哥,我们这样登门明拿,李有理岂不会望风而逃或者避而不见?” 谢未冷笑:“李有理这样的人,整个邻县都是他的地盘,他还会逃?” 远远看见大街深处有一座贵气的红宅,再走近一些,看见了大门上挂的匾额,正是县衙了。谢未和厉宁见了,着实吃了一惊,这衙门是何时翻新的?前年他们来过一次,印象里跟本县衙门外观并无大差,现在一看,邻县长官对自己的办公场合不是进行了修葺,而是推倒重新建造的。比较起来,邻县的衙门好似花烛红幡的洞房,本县的衙门简直跟茅房差不多的风格。 费施张口就说:“咄,这红围墙这么红,是用老百姓的血汗抹的吧。”赵小会道:“娄王八肚子里果然有货,还是黄货。” 张长长骨碌碌着鼓起的眼珠子:“……大粪?” 费施:“呸!敢情咱们当年那勾当都是白干的,连黄货是啥都忘了?” “可是赵哥说‘肚子里有货’……”张长长讷讷地说着,头上忽然挨了费施狠狠一下凿。 厉宁有点担心,道:“谢大哥,那娄桑如果包庇李有理,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谢未道:“证据确凿,还容他睁眼瞎,目无王法吗?” “可是,听说李有理手底下有不少好手……” 谢未笑道:“咱们不是也有六个人吗?” 徐荷书很兴奋,气昂昂地道:“好得很,我天天在家里跟师傅们练,跟外面的武友练,还没真的上过战场。这次,算是开荤了。” 张长长道:“荷书姑娘,我保护你。” 徐荷书笑道:“好。” 厉宁跟三间大门上的守门人出示身份,说明来意,那门人便慌不迭地跑进去禀告了。很快,门人回报说娄大人有请,而且请他们到公堂上议事。 谢未已经跟厉宁等人示意,四人即刻散去,为防万一,他们要把守县衙外各个方位,以防犯人潜逃。 谢未与徐荷书进得公堂来,只见一身官服的娄桑满面和蔼可亲的笑容,迎上来道:“谢大捕头,辛苦辛苦!” 谢未回敬:“见过娄大人。” 娄桑呵呵笑道:“王大人一向可好?” 谢未答:“很好。——娄大人,卑职此来,是为捉拿昨天毒害朱老四祖孙二人的凶手李有理,据说他现在人在贵府,咱们不啰嗦,请让卑职即刻逮捕此人,想必大人不会阻拦咱们差人执法。” “哈哈哈哈……”娄桑捋胡子大笑,“谢捕头说的哪里话,不瞒老弟说,李有理是本官的内兄,现下就在后堂,本官也知道他犯了事,所以命他老实候着,等待贵县差役带他去伏法。” 谢未颇有几分诧异,道:“如此甚好。那么请大人带路吧。” 娄桑忽然面露尴尬:“只是……” “有何不妥?” 娄桑看向徐荷书,道:“只是这位小姐恐怕不是差役吧……” 谢未道:“她是我的朋友,协同办案而来。” 娄桑道:“本官一向自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等谢未回头向她说什么,徐荷书先对他说道:“我去外面等着就是。” 娄桑温和地笑道:“倒也不必。外面日头依然炽盛,小姐不如在这里坐一会。来人啊,看茶!” 徐荷书笑了一下,她明白娄桑是想让人看住自己,便遵道:“谢过大人。” 谢未随娄桑走出去的那一瞬间,回头看了徐荷书一眼,徐荷书也正略似迷茫地望着他。目光交汇时,他们彼此点点头,好像已经懂得了对方的意思:“要小心。” 娄桑带谢未来到了一间精致的内室。看其中陈设,似是妇人卧房。娄桑道:“谢捕头少待,本官叫那小贼过来。” 谢未心中七分纳罕:“大人,卑职还是同去为好。” 娄桑笑道:“谢捕头还信不过我堂堂一县之长吗?少待,少待。”说着,退出了门。 谢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枯等。 忽然,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扑鼻而来,扭头一看,是个挺着大肚子,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谢未差点没跳起来:这房间里怎么有个女人,刚才竟不曾看见!但他也很快明白,这女人八成是娄桑的妻妾,于是起身就走。 这女人娇笑道:“谢捕头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谢未扭头笑道:“这屋里气息怪异,叫人窒息。” “谢捕头别走,待妾身斟茶给你。” 谢未说着“不用”,已然打开了门,忽然听见椅子歪倒的声音,那女人“哎哟”了一声,茶盏嚯啷一声落地。 谢未背后没有长眼睛,所以他回头来看,等他看见那大肚子的女人跌倒在地上捂腹痛呼时,他就已经大错特错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谢未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他虽然从未联想过“妻吾妻以及人之妻”这事,但和普通人一样,别人的老婆摔倒了,还是要去扶一下的,何况,还是有孕在身的一个女人。 他忙走回去,想把这女人搀起来:“摔着了吗?觉得怎么样?”却因为她身子太沉,抑或她痛得不能起身,谢未终于没有搀起她。正考虑要不要出去叫人时,这女人忽然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谢未始料未及,想挣挣不开,同时也怕压着她,遂形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两手撑地,伏在这女人的身上。状似非礼。 “来人呀,来人呀……”女人如遭鬼魅,惊声尖叫。 人很快就来了。 简直是出乎意料地快,而且多。众衙役见到如此不堪情景,在一声令下后,一拥而上,拿大棍和绳索缚住了登徒子谢未…… 后来,谢未一直惭愧不已,虽然当时情况很突然很迅速,但他并非没有能力挣脱那女人和一班衙役,为什么结果几乎是束手就擒呢? 娄县令的爱妾李美美凄凄切切、委委屈屈地啼哭着,陈诉了那衣冠禽兽见色起意的犯罪过程,以及自己面对侮辱拼死反抗的节烈风采,最后捧着腹呼着痛,虚弱无力地躺倒在丫鬟的怀抱里。 此时,谢未满身尘土,头发散乱,被锁得牢牢的,口中也被塞了东西,已经被整成困兽犹斗的狼狈模样。他不再挣扎,只静静看着满脸官威的娄桑。 娄桑不用把谢淫贼带上公堂,痛心疾首、失望已极地就地痛斥:“谢捕头,好你个公门中人,好一个执法仗义,且不论她是本官的内人还是普通百姓,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都下得去手,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来呀,押下去听候发落!” 公堂上的徐荷书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有许多人的嘈杂声,便要进去察看。看守她的衙役拦住了她。徐荷书懒得和他啰嗦,捉迷藏似的几个移形换位的脚步就把他落在了原地发蒙。 厉宁、张长长、费施、赵小会四人目睹于此,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谢未处境不妙,娄桑必有诡计,便都要杀过去救人。徐荷书拦住他们:“你们现在去冲杀,就等同于咆哮公堂、劫犯行凶、刺杀朝廷命官,得一块儿去坐牢!” 娄桑隔着人群,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在那里白着急,空激动。他得意得很,并且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伶俐能干的如夫人感到骄傲。虽说冒了点真会摔跤的危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谢未这个人,素闻是个好捕快,心地善良正直强过他百倍,所以,同他的大舅子一样,事前事后他都没有担心过。 想到李有理此刻在做什么,娄桑却不由得大热天里脊背有点发凉…… ------------ 第八章 刺杀县令 更新时间:2010-03-13 他们不能去救谢未。 厉宁怒目圆睁,急道:“那谢大哥怎么办!” 徐荷书道:“我们得先探明情况,一边纠缠这姓娄的,为他鸣冤,一边去请王素大人过问此事。” 赵小会道:“那娄王八为了庇护大舅子,是绝不会轻放大哥的。” 张长长道:“可是,他也不会真拿大哥怎么样。” 费施道:“不错,他顶多是想做个交易,一命换一命。” 徐荷书低头道:“我也这么想,只是……” 张长长道:“只是大哥恐怕会吃些苦头。” 其实这并不是最要紧的。只是,徐荷书隐隐直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而不知为什么,不久之前谢未回头看她的眼神,在徐荷书眼前浮现出来,竟令她生起了思念的感觉。初夏傍晚的凉风吹来,她抬起头,看着谢未被带走的方向,咬了咬嘴唇。 赵小会道:“咱们干脆跟娄王八火拼了,把他抓来,换大哥出来!” 徐荷书问厉宁:“你以为如何?” 厉宁无可奈何:“这是下策。娄桑是县令,狡狯可以,咱们是平民,逞凶不行。” 徐荷书道:“那么,我们分两班,一班回去禀告王大人,一班留在这里。” 厉宁道:“我自己回县衙吧。” 赵小会道:“小厉,我和你一起回去吧。说不得娄桑派人在路上给你使个绊子。” 张长长道:“那么我和费事同徐姑娘一起留在这儿。” 费施由于听到张长长叫了自己的外号,无言以对地哼了一声。 徐荷书道:“你们小心。大人若有要务缠身,写封书信来交涉也是好的。” 实际上,归途和来时一样宁静无事,只是暮色渐渐上来了。夕阳的光已经式微,照在人脸上却依然晃眼。 王素此时在田地间。夜观、日观天象,他预测明日午后会有大雨,而且很可能要持续几天阴雨。而眼下本县的小麦多半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所以今早他就放出话来,要农民们快快收割运送,以免熟透了的麦子烂在地里,更重要的是,已经收割了的要妥善储置,勿要捂了生芽。 三十五六的年纪,举止儒雅,却一身农民打扮,在田间边走边看,偶尔嘱咐几句。今岁的小麦是几年来难得的好收成,万万不能毁在这场雨上。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又没有星月,随从的两位衙役一再催促,他才晓得,该回家了。 家里唯一的丫鬟阿心带着他六岁的女儿念儿出来迎接他。在街上接着了,念儿高兴得扑到他腿上:“爹爹,我好想你!” 已经筋疲力尽的王素打起精神,抱起女儿,又疲倦又温柔地道:“白天不是见过爹爹了吗?” 念儿道:“可是你又没陪我玩。” 王素道:“阿心姐姐不陪你玩吗?” 念儿扁起小嘴:“她不让我玩泥巴。” 阿心对王素笑道:“老爷,念儿玩的两袖子都是泥,鞋上也是……” 王素便道:“念儿,你要听阿心姐姐的话。等爹爹闲了,带你去城南捉蚂蚱。” 念儿高兴地拍拍手:“还要捉蝴蝶!还要捉蜻蜓!” 女儿的喜悦却勾起王素的伤心来。从前,妻子还在的时候,常常带女儿到城南玩耍,有时捉只蝴蝶回来,有时采一束野花回来,他的家纵然清贫,也总是充满温馨和欢笑。自从大前年秋天妻子病逝,不但女儿思母生了一场大病,他自己也日渐消瘦,幸好从今年年初开始,女儿才健康起来,也开朗了一些。他早就想过给女儿找一个母亲――虽然阿心疼爱念儿,但是总有一天她也要嫁人生子。只是,他怕,他怕将来那女人不善待他女儿,哪怕是不够爱他女儿,他都无法忍受。机缘凑不凑巧的,他已经当了将近三年的鳏夫。白日峨冠案牍间,夜半冷席孤枕眠。王素在外人看来凡事发奋,其实却有一颗孤独的心。只是,在夜以继日的发奋中,他时常忘了自己的孤独。 街上灯火初上,依然闹市,依然人繁。女儿的小脸贴在他颈边。恍惚中,他忽然分不清现在是入夜还是破晓,只觉得世界充满一片迷离而遥远的光。在这一瞬间的恍神中,一支流矢斜向下飞来,直冲他的后心。王素浑然不觉。 两名衙役已被遣散各自回家。 王素不能死。 老爷不能死!十九岁的丫鬟阿心在张望夜景的惬意中发觉了一支尖尖的东西刺向老爷,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但已知道那是会要人命的东西。她扑了过去。挡住了王素,那箭刺中了她的右胸。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藏在暗处的杀手却似毫不吃惊,接着发出了第二乃至第三箭。一个红色的身影跃起,纵身出手,绰住了两只相继而来的飞箭。她手中利剑不用,却用手擒,意思在于给杀手一个震慑。一抹灰色的身影腾跃而上,冲往箭发处。楼房顶上的杀手不料此时会有高手出现,看来此番难以成功,便发出两枚丧魂钉,打向灰衣人。灰衣人却轻功异常地好,在空中飞纵时亦能左右闪躲。 “既然你用暗器对我,那么我只好用明器对你!”追踪着杀手的灰衣人算准了杀手的去路,早已拔出的剑立时飞出,电光火石般迅疾,杀手不及躲闪,于三十步外中剑倒下。 灰衣人赶过去一看,竟然已经气绝,翻过来尸体查看,其颈上赫然一抹刀痕,原来是自尽了。这灰衣人正是方之栋。他甚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提着杀手的尸体下到地上。 梅云已经给阿心拔出了箭,而箭上居然涂有剧毒,她咒骂一声,从荷包中掏出一颗七花风露丸,给阿心服下,然后给她清理包扎了伤口。 念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阿心出神。王素惊惧稍定,惭愧不已,为官十几年,虽说历经几度风霜,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实打实要杀了他,更连累得无辜的阿心险些送命。 梅云与方之栋也分析不出来杀手的来历。只是,并非多么厉害的角色,恐怕也是藐视了王素的处境。 王素忽然道:“谢捕头今日出差办案,难道那人瞅准了这个机会,埋伏在那里伺机杀我?” 梅云道:“那杀手要杀大人这样清廉的文官,应是官场人物主使的。” 王素点头道:“梅大姐言之有理。本县治下虽有几个恶势力团伙,但皆不足道,谢捕头一早就清肃了。恐怕主使者就是我参过的人。” 方之栋道:“看来,大人以后需要多加防范了。” “只要有谢未在,一切好说。”王素微笑道,然后作了一个长揖:“两位救命之恩,王素没齿不忘。” 方之栋与梅云相视而笑:“王大人,徐珏徐老先生一向惦记你呢。” 王素如醍醐灌顶,愣了半响方说出话来:“啊……贤伉俪原来乃是徐恩师的门人,难怪我觉得有几分面善……” 当年,王素会试的卷子,就是徐珏点的。虽然只是二甲靠后的一个名次,虽然他只是那年徐珏的几位门生中的一个,但他耿直磊落的个性却给徐珏留下了深刻印象。王素仕途不顺,始终没有分配到好的位置,徐珏却并没有提携照顾他的意思。因此,王素倍加敬重他。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徐珏的观点是,王素需要在底层磨练,二十年后必成大器。 ------------ 第九章 杀意未尽 更新时间:2010-03-14 王素与方之栋、梅云夫妇是一别十数年的故人重逢,把近来两方之事相谈甚欢。他夫妇二人却要即时动身离开此地,王素心中意思是挽留,但想恩师的事务要紧,便遣人将他们送出了城。 厉宁与赵小会到达本县衙门时,已是二更,听值班的衙役说大人今晚遇刺,险些伤害了性命,俱都惊骇得不敢置信。 他们不敢相信的是,在谢未被关进邻县牢房之后,紧接着就是王素遭到刺杀,这两件事不能说只是巧合罢。王素已经睡下,而夜已深,厉宁和赵小会知道大人每天都很劳碌辛苦,夜里总是睡得很沉,此时前去禀报消息甚为不敬,亦是不忍。 那么到明天一早再说。 更夫打着哈欠走过,值晚班的几名衙役倍觉人丁单薄。他们决定在大人房外守护一晚。“说不定那刺客还有同伙前来。”赵小会道。 子时已过,凉榻上的厉宁倍觉夏夜风意的清凉,竟有点寒意了。捕快的直觉让他机警地睁开了眼,抬头四处张望时,仿佛有影子急急掠过,他知道,那不是鸟儿或蝙蝠。赵小会已不在榻上,想必亦是察觉到了动静,追踪去了。 厉宁站在房门口仔细听了会儿里面大人的动静,只有低微而平静的呼吸声。他放了心,便朝那影子的去向追过去。 瓦上并没有月华,只依稀映得一点守夜的灯笼光。 嗤!一只暗器带着劲风擦着厉宁的脸颊飞过。 厉宁辨别了方向,挥起捕刀朝那人飞纵。那人便逃。 到了后面偏僻的巷子中,奔逃着的刺客忽然开了口:“厉捕快,这么晚不睡,难道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年轻的捕快略一讶异,斥道:“就是为了抓你!” 刺客嗤笑道:“不知道桃桃姑娘睡着了没有。” 厉宁听他竟然说到了桃桃,不禁恼火:“你再敢胡说!”朴拙的刀跟只是避不接招的黑衣刺客纠缠起来。 厉宁只觉得此人武功不弱,但不出招实在奇怪。他只是说话:“桃桃姑娘现在一定还在想那姓谢的……唉,厉朋友好生失落啊……” 这个一向把持自己像谢未一般沉稳的年轻人,无端懊恼起来,却找不到回敬的话,索性拼命地挥砍这个胡说八道的。 刺客一边抵挡,一边向后纵身,退出战局:“厉朋友一表人才,武艺高强,实乃人中龙凤,可惜那桃桃姑娘……” “呸!”厉宁骂道,“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是娄桑派来的吧?” 刺客嗬嗬一笑:“你回去看看王素吧!”说着就要脱身走掉。 厉宁猛然警觉,不再恋战任他去了,确保大人安全无虞要紧。 回到房门外,厉宁再次细听,却听不见任何声息了。“大人!” 连叫几声,都无人回应。厉宁只得撞开门闯进去。王素人好好地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不对。厉宁却忽然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心中作恶,便急忙退了出来,深吸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冲了进去,把窗户打开,再看床上的王素,已经中了这毒香,昏迷不醒。床尾处的地上躺着赵小会。 赵小会为策万全,自己进屋来守着,却不料一同着了那刺客先行施放的毒香…… 第二天,本县衙门就有了三个病人。王素、赵小会连同阿心,让本县仅有的两位名声颇佳的大夫忙得团团转。 很快,河南府的知府大人就知道了爱将王素遭遇不测的消息,大为震怒,歹徒猖狂到了朝廷命官的身上,看来本县的治安和教化还大有问题,立刻派去三十人驻守本县衙门,保护王素,缉查刺客。 邻县知县娄桑适时呈报知府大人:本县捕快谢未在邻县办公时,心术不正调戏良家孕妇,现已羁押。 知县看了奏报,憾恨不已:怎么王素手底下有这样的人,娄知县自行发落就是;本县一应有职在身的官吏,要加强忧患意识,不得擅离岗位。 本县县丞接着上书:捕快谢未为了缉拿杀人凶手李有理于邻县遭人阻挠。 娄桑继续呈报:李有理乃下官内兄不假,但国法在上,下官万死不敢徇私庇护,凶手去向下官亦不知晓,请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公正严明地回道:该拿逃犯的拿逃犯,该整风的就整风,不许啰嗦。 本县县丞自知人微言轻,娄桑后台有人,多说无益,自保要紧,唯有长叹一声,唾骂几句。同时深感自己的上司老实巴交的王素不会“混”,而且,上司不巴结,他这个县丞可怎么出头。 厉宁一向孩子般透澈的大眼睛有了血丝。捉李有理,没有谢大哥,自己怎么行?谢大哥入狱的事,也没办法告诉自身难保的王大人。抓刺客搞防卫,有知府大人派来的精兵负责。他自己,忽然不知道干什么了。 他去找桃桃。把谢未的事情告诉了她。 桃桃眼泪直流,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小未哥就入了冤狱。他们商量过,认为终究还是得让谢未的母亲丁氏知道的。 丁氏听了,神情变了变,竟然无端地慈蔼起来。 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有一派坦途呢。这才是刚刚开始。” 桃桃道:“可是该怎么办呢?” 丁氏道:“他父亲十几年间进了四回牢狱,还不是一样没事?早就叮嘱过他儿子:做捕快,不但是执法,还是遵法。王法让你把刀架在罪犯的脖子上,王法也把刀架在你自己的脖子上。说不准,有人偷施一手,这颗脑袋可就不牢靠了。” 桃桃哭道:“我们去喊冤!” 丁氏叹一口气:“他一个大男人,遇到了困境,还要他老娘和媳妇去上阵?” 桃桃诧然、赧然。谢大娘竟然对儿子的安危这样想?谢大娘已经当她是谢未的妻子? 丁氏目光明利地看着厉宁,道:“他的朋友呢,兄弟呢?如果这时候不帮他,那只能说明我儿子做人失败。” 厉宁张张嘴,刚要说话,丁氏又接着道:“——我儿子怎么可能做人失败呢!” 厉宁道:“不但我们四个是谢大哥的好兄弟,就是江湖中也有谢大哥过命的朋友。” 丁氏道:“江湖中?那些个在我家吃了三天的流浪汉,也算是江湖中人?” 厉宁暗叫惭愧,只说:“谢大哥在外面办案,自然结识了一些江湖人士。” 丁氏唾道:“江湖人士?强盗头子,绿林绑匪,鸡鸣狗盗……” “大娘……”桃桃声音软软的。 厉宁嗫嚅道:“只要能救谢大哥……” 丁氏笑道:“去吧去吧。娄王八不是什么善类,莫让我儿子吃了苦头。” 桃桃:“我也去。” “你不要去。被外面的坏男人看见了危险。”丁氏说着,瞅了厉宁一眼,“这小子说不定也没安好心。” 这不算老的老太太一路慷慨铿锵地说着,可怜了厉宁只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份儿。 ------------ 第十章 本官很忙 更新时间:2010-03-15 探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徐荷书却不肯击鼓鸣冤,因为她知道这样就得对簿公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端坐在正中间人模官样的那个人下跪。她不肯。她做不来。 张长长和费施也做不来。 于是,他们要直接面见娄桑。娄桑只说:“本官很忙,不见。” 午后天气很热,娄桑忙着躺在紫藤架下纳凉,左边小几上是新产的西瓜,右边小凳上是冰块,以及糖,前面石桌上是三样汤点。爱妾李美美已经睡熟。他一边慢腾腾地往肚子塞银耳莲子汤,一边欣赏旁边的睡美人。 第三次接到“不见”的回报,三人怒气比骄阳还盛。徐荷书道:“我就不信他一天都不出门。你们在这里守着,一见他出现,立刻架起来。我进去看看。” 张长长和费施常常斗嘴,反倒拿不出确定的主意,倒志同道合地愿意遵从徐荷书的意见。 张长长还不放心,说:“有事你就喊……” 费施道:“最好是有事,我们就能跟娄王八干一场了。” 徐荷书觑得四处无人的时机,纵身跃进了娄桑的宅院。当她看到“很忙”的娄桑正在惬意挺尸时,恨不得一剑下去给他放放血。 看着娄桑中度隆起的腹部,徐荷书觉得跟他跟旁边那孕妇各有千秋,平分秋色。娄桑打起了呼噜,震得上面的紫藤叶子一阵颤动,虽然那其实是风的吹动。再前面的石凳上,一名丫鬟睡着了。徐荷书一时间不知所措,是一语叫醒梦中人,还是先发制人,先兵后礼?最后,她把剑柄放在娄桑脖子上方,打算说:“噤声!动一动要你的命!”听说书人都是这么说的。 娄桑的呼噜声却突然变了个腔调,徐荷书吓了一跳。还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拎到别的地方才好谈判。 她用剑柄击昏了他。 在在场的两个女人发现她之前,她必须得把娄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娄桑很重,她一开始几乎是用拖的,这时才觉出所谓内功的重要性。 娄桑艰难地睁开眼,觉得自己是掉进了水里,一抹脸上的水,才晓得是被人泼了一脸水。面前一个漂亮的姑娘,昨日和谢未同来的那位。他料到了谢未的同伴不会干休,但不料会来硬的。娄桑不笨,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徐荷书毫不客气:“说,到底怎样才肯放了谢未?” 娄桑目光闪烁,想要呼叫。徐荷书的那句台词于是派上了用场:“动一动要你的命!” 娄桑把面色转为晴天,说道:“谢未调戏良家妇女,至少得关上几个月。” “胡说。是你的小妾调戏谢未还差不多。”徐荷书甚觉羞耻地说出了这句。 “众衙役都看到了,人证如山……” 徐荷书道:“那是不是你的陷阱你心知肚明。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瞒得了谁,不就是想要挟谢未放过李有理吗?告诉你,趁早放了他,不然……” 娄桑满脸无辜:“本官为官多年,一向爱民如子,执法如山,可从不干这等事。” 徐荷书忍着怒气,摇摇头:“我外面还有几位朋友,不如我带你出去见他们,他们对大人你景仰已久,一定会礼遇有加的。” 娄桑料想她一个女孩子,而且这又是大白天,在自己的府邸,她进来可能不难,但想挟带他离开恐怕没那么容易,就回答道:“好,好啊。” 徐荷书也知道这样出去是相当困难的,便朝他嫣然笑道:“你这人太肥了,我提不动,我用剑把你砍成一段一段的好吧?分三四次带出去一定没问题了。” 娄桑难以动弹,虽然猜想这女孩子只是吓唬他,但还是有几分担心,女人一厉害起来简直比老虎还凶猛,他的胳膊上至今还有十年前他大老婆留下的牙印子。 “姑娘,有话好说,怎么说本官也是当众把谢捕头羁押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他非礼本官的夫人,就这么把他放走,难以服众啊。” 徐荷书骂道:“什么服不服众,你就是怕丢面子。什么也别说了,现在就跟我去牢房,你叫人把谢未放出来。” “这个……本官若是不答应呢?” “你可以试试我这把剑痛不痛。”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容我想想,咳咳……”娄桑说话开始拖拖拉拉的,而且提高了声音,因为他看到了窗户外有个人影。 如他所愿,咣一声门被推开了。是李美美。李美美的吃惊倒多过于连忙将剑柄抵在娄桑咽喉上的徐荷书――姓娄的反了天了,竟然藏在这里会女人! 看到爱妾杏目圆睁成了虎目,娄桑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自己触犯了虎威,尽管――“我是清白的,美美!”这话,李美美听了可不止一遍了,两手撑着腰迈过来:“哟,这么急着撇清,我说你不清白了吗?” 徐荷书听了又气愤又恶心:“我是来取娄桑狗命的。你快出去,我不想伤你。” 李美美一听,丰满的脸庞一耷拉,就哭了:“姓娄的你听见了?她叫我出去!” 娄桑身不由己:“你打她!” 李美美还真就颤巍巍地过来,伸出巴掌要打。徐荷书不耐烦地避开:“你还发疯,不要肚子里的孩子了?”又对娄桑说:“叫她快离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娄桑还不甘心,但见徐荷书满脸激愤,只好开了口:“美美,美美啊,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就没事了。放心啊,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李美美见丈夫这么听那女人的话,不禁委屈得嚎啕大哭,呼天抢地:“我不活啦,姓娄的勾搭野女人,还合起伙来欺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呜……哇啊啊……” 徐荷书恨不能堵住她的嘴。娄桑却得意了,这下自己有救了。 很快就有丫鬟和家丁被小夫人的哭喊声吸引过来。门外起了纷杂的问询声和脚步声。徐荷书恨恨顿足,道一声:“娄桑,这事还没完!你好好想想吧!”从窗户上跃走了。 在越过最后的院墙时,蓝到深蓝的天空忽然咔嚓一声惊雷,徐荷书一惊,落地成了滚地,却正好是压在张长长和费施两人的身上。 他们正在不安地等待、寻找徐荷书的踪影,只是如此迎接法,实在始料未及。 “哎哟……”张长长和费施两人碰着了脑袋,却对对方毫无怨言,荷书姑娘窈窕的身子能让他们沾上一沾,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意外之喜。徐荷书见他们脸上是傻呆呆的笑,心里更加不痛快,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就走。 这院墙内,开始了亘古不变的男女二重唱。李美美边数落边撒泼,娄桑又解释又赔礼,偶尔惊起的一声雷声轰隆,也掩盖不了他们之间的新愁旧恨之声。 ------------ 第十一章 雨中探狱 更新时间:2010-03-17 苍白的天空瞬间乌云交叠,大风吹得树叶子沙沙作响。徐荷书站在行人奔散的街道边,望着眼前忽然灰蒙蒙的一切,恍然如梦。槐树薄薄的叶子间漏下雨滴,落在她脸上,就像是泪,也几乎要惹出她的泪。衣袂和长发任风舞动,仿佛风中的仙,风中的鬼。张长长与费施看得呆了,许久,只说:“她,怎么了?” 他们又不敢上前问。 风渐小,雨渐大。 张长长向前走了两步,道:“荷书姑娘,下雨了,你……” 徐荷书看了看他雨水冲刷下的蛙眼,竟不禁笑了:“我只是想家了。” 张长长也高兴了,拉起她的手臂,一同奔到一片屋檐下避雨。三个人的衣服都淋了个半湿,却都笑得嘻嘻哈哈的。 徐荷书忽然道:“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去牢里看看他。” 两人摩拳擦掌:“咄,好,去!” “这大风大雨天,正好是干事的大好时机!” “没错,把大哥抢出来!” 徐荷书得到了支持一般,勇气倍增,笑道:“哪里就至于劫狱了?先看看他现在怎么样。” 费施许是被她淡淡的笑意打动,许是被他感到的真心感动:“荷书姑娘,除了王大人和大哥,你是我佩服的第三个人。” 徐荷书歪着头,听他如何花言巧语。 “你不过是前天才来到本县,与大哥相识不过两天,这案子也和你没有多大关系,现在案子停滞了,大哥进去了,你却仍在这里,想着怎么办。别看我和长长整天跟着大哥,实际却没有派上多大用场,现在真是很惭愧……” 徐荷书却问道:“你们多少岁?” 费施:“我二十九。” 张长长:“我二十八。” 徐荷书抚额道:“呃……还真没看出来。那么谢未三十几岁?” 费施挠挠头:“他好像是二十七岁。” 徐荷书扑哧一声笑出来:“若按你们这样的规矩,我可是你们的大姐。” “……”张长长咕哝了一句。 徐荷书问:“你说什么?” 费施得意洋洋,为他坦诚代言:“他说‘我们的大嫂’。” 轰轰……又是一阵雷声,雷声在乌云中翻滚,也翻滚在徐荷书心里。第一次被人开这样的玩笑――如果这是玩笑的话,略一整顿心情,她诡秘兮兮地低声说:“这种话说过一次就算,我心胸开阔不与你们计较,让别人听见了,有你们麻烦的。” 大雨如瓢泼,娄桑和他的爱妾还在爱恨恩怨的纠缠中,牢房外一片雨淋的寂静。有钱能使鬼推磨。徐荷书有钱,所以使狱卒推开了门。 几个狱卒终年受娄桑盘剥,到手的补贴少得可怜,娄桑富得流油,他们穷得见了徐荷书带来的一包烧鸡和一坛酒便激动得忘掉了职业操守,更休提几颗碎银子,欣欣然恭请女财神移驾入内参观。然后忽然想起长官三令五申过的规定:不许犯人亲属带利器探监,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表示这一点还是要执行的。 只有在邻县牢狱里工作和居住的人才知道县衙是个表里不一的东西。外面阔气,里面贫气。娄桑的办公厅在装潢上上了两个档次不止,犯人的居住条件却始终没有得到改善。这座牢狱破旧、阴森、不洁、狭隘,但却关了不少人。几乎每间牢房都有五六人以上。见来了探监的,而且还有女人,这帮犯人即刻鬼哭狼嚎起来,有叫冤屈的,有向歌颂美女并表白的,有无语先嚎啕的。唯一的例外是拐弯后尽头的一间,只有两个犯人。 其中一个就是谢未。 谢未正懒懒地倚坐在墙壁下,看着手上的镣铐和脚上的镣铐发呆,又似潜心聆听着外面的雨声。 张长长和费施喊道:“大哥!” 谢未抬头看见他们三个身上湿漉漉的,笑道:“怎么,淋雨过来的?” 张长长道:“大哥,你别担心,我们一定会让娄王八放你出去。” 费施道:“大哥,他们没有对你用刑吧?” 谢未道:“用刑倒还好,至少能见个衙差,现在是什么人也不来。娄桑还真沉得住气。” 徐荷书道:“你觉得他是想让你不再追究李有理一案吗?” 谢未这才正眼看向湿发如一道道黑缎般垂在两肩的徐荷书,微笑道:“至少这是他栽赃我的动机之一。” “他在等你屈服?” “若非如此,便是李有理不是要我屈服,而是想要我死。” 费施骂道:“他奶奶的!今天也没有看见李有理露面,若被我碰上了,先留下两只手再说。” 谢未道:“他早晚都会撞在咱们手里。” 张长长便把带来的肉和酒通过铁栏放进去:“厉宁这小子,也该回来了。” 谢未抓起酒坛子,灌了两口,道:“娄桑不会理会大人的意见,他有预谋,肯定想好了要来硬的。而且,他有后台,在这件事上,大人只怕斗不过他。” 张长长道:“他若硬来,咱们也就硬往。” “别,我等着你们来就是要说这个事。”谢未抖了抖手上的铁镣铐,笑道,“这玩意,要弄开也并非难事,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出去。” 徐荷书道:“怎么?” “只是我的猜想,需要印证,而在这里比较方便。”谢未眼神中掠过一丝隐忧,“现在,我只是担心大人……” 费施道:“大人会有事?” “目前应该不会。” “大哥,那么你得在这里待多久?” 谢未笑着拍他肩膀:“不会太久。娄桑沉得住气,只是表面而已。” 徐荷书见同室的那个犯人长发蓬乱,一张黑黝黝的脸满是戾气,并不看向他们,眼神漫不经心其实十分清醒,就感到这人的不同凡响。 徐荷书浅绿的衣裳和冰清的面容在这个糜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美丽,附近牢房里的犯人挤在铁栏上看她,发出各种怪异的笑声和呼喊。徐荷书知道自己的突兀,却并不太介意。在这样不见天日、神鬼不来的地方,这些人不管过去做过什么,现在也都是可怜人,她回过头去,略显拘谨地扫视了他们一眼,露出了友好的笑容。原本几欲张牙舞爪的犯人们,却忽然平息了喧闹,变得痴痴呆呆。 谢未道:“徐小姐,你辛苦了。其实谢某之事,不值得小姐在此地流连。” 徐荷书眼珠转动,笑道:“我,是为了好玩。” 忽见那满脸戾气的犯人朝自己瞅了一眼,徐荷书不知为什么,骇得心里一惊。 谢未察觉于此,回头望了他的室友一眼,不禁苦笑。昨晚,此人鼾声震天,害得他几乎一夜没睡。 徐荷书蓦地打了个喷嚏,牢房里阴气太重,她又刚淋了雨,自然抵受不住。于是谢未无奈地道:“徐小姐,长长,费施,你们走吧。” 张长长和费施均不舍:“我们还会来看你。” 谢未道:“你们不如回去,大人每日公务繁忙,需要人手,咱们捕快缺一个可以,缺三个可不行。到了秋天,大人就会给你们一人一块腰牌。” 张长长和费施高兴极了。“哈,我们也是捕快了?”“大人真是好人,大人真好!” ------------ 第十二章 同室相激 更新时间:2010-03-18 谢未还从未有过室友。在家,他自然独睡;在外,他仍然独睡。可是在这里他有了个狱友。而且这位狱友性格古怪,很不合群。虽说这个“群”并无第三人,却是和他莫名其妙地不合。谢未并不是个话多、多话的人,但进了这个职业性地熟悉、精神性地陌生的地方,他还是很愿意和这位新伙伴聊上几句的。 一开始,他问:“谢未有礼了,兄台高姓大名?” 兄台毫不领情,置若罔闻。 “兄台因何事入狱?” 兄台仍是一声不响。 谢未不屈不挠:“兄台来这里多久了?” ……兄台忽然凶性发作,恶狠狠地咆哮了一声。谢未吓一跳,嚯,难道久坐牢房的人会忘了人话,只懂狮子吼? 吼过这一声后,此人的态度倒缓和了一些,也就是说,他全部的表现就是一声狮吼,仅此而已,没有后话。 现在手里有一盒还冒着热气的牛肉,一坛飘着谷香的好酒,谢未也不避讳也不邀请,就地痛吃。倘若捕刀没给收缴了去,他真想弹刀而歌,给刚刚拉开序幕的狱中生活增添点乐趣。没有捕刀,还有眼刀。眼刀暗中掷出,截获了那人艳羡的眼风一道。食,性也。于是有懈可击。 “兄台,你饿不饿?” …… 兄台尚在矜持,谢未继续努力,把食场挪到他面前:“来!先喝两口。” 这古怪的囚犯于是慢腾腾地撩了撩长而乱的头发,扬手退下袖子,抱起酒坛…… 但是显然这位仁兄不懂得吃人家的嘴软这个朴素的道理,酒饱饭足之后,仍然金口不开,只是站起身来,望着小小铁窗外的天空。不知是在看雨,还是在消化。谢未望着他意犹未尽的背影,内心变得沉静起来。 这样大雨,母亲在家里做什么呢?可有挂念他?想起母亲的慈爱和温柔,也就想起了她的唠叨和棍棒,于是他长叹一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不对。”那人转过身来。 谢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他在说话?“不对?” 那人表情恭肃地道:“少了两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谢未哈哈一笑:“正是正是。谢谢提醒。” 那人又沉默了。 看看铁窗外天色灰暗,将要是夜,谢未防患未然:“兄台,晚上的打鼾声可否稍微控制一下?” 那人很诚实:“做不到。” 谢未善解人意地道:“哦,这不要紧。我能不能请你发癔症的时候不要对人拳打脚踹,稍微收敛一些?” 那人嘿嘿一声闷笑:“你挨我的揍了?” 谢未道:“还没有。但是这样下去,我有可能在睡觉时被你打个半死。” “哈哈……你也可以打我……” 谢未点点头:“谢谢你的建议。” 那人道:“你叫谢未是不是?” “是。” “记好了,我叫做梁大刀。汴梁的梁,大刀砍人的大刀。”梁大刀声音雄浑地道,“爷们儿砍几个人不在话下,你小子随时准备好了。护好你那碗口粗的脖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出来个碗大的疤,别怪我无情,你还得谢谢我给你个痛快的!” 谢未来了兴致,笑道:“梁朋友,碗大的疤似乎要用刀剑之类的兵器才能造成。”而牢房里除了茅草、破被褥、烂碗、瘸腿桌子、镣铐外几乎一无所有。 梁大刀默然思忖了一会,道:“非也。有人的空手胜过白刃。” 谢未知道,那是一种叫做“手刃”的掌法,江湖上传闻只有不过二三人有此功力。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杀人本就是一件令人不适的事,若还要用受之于父母的一双手去削掉别人的头颅,简直无法理解。 小时候,谢未很崇拜自己的父亲,经常要他讲述刚刚办过的案子。而身为捕快的父亲常常不让他靠近:“我身上有血腥气。”眉头拧成一团,神情十分不快乐,然后就一直洗澡。他当时只是很单纯地想,父亲杀了坏人,为什么还会这么不开心呢?最近几年他渐渐明白了,体会到了。然而,他也无法避免杀人的情况,同样,也无法避免被杀的可能。所以,他去淡忘很多种感受,只是做事,不去多想。 外面的雨,暂时停了。 谢未终于尝到坐牢的滋味是百转千回的,先前安之若素,胸有成竹,此时却十分想冲出去呼吸一把新鲜空气,看梁大刀如此淡然坦然,不禁心生钦佩,于是请教道:“梁朋友,在这里觉得憋闷的时候,你怎么办?” 梁大刀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你小子这就觉得闷了?我梁大刀闷了三年了,日子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 谢未看着他。 梁大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靠想。想酒想刀,想花想女人。” 谢未不禁一笑:“不想你的家人、朋友?” “我没有家人。至于朋友,嘿嘿……”梁大刀不欲说这个,“其实,最过瘾的,还是想女人。” 谢未默默汗颜:那岂不会想疯? 梁大刀曾经沧海地神往道:“我有过很多女人,逐一想来挨个想去,时间长了,却也忘了不少。女人如衣服这话真是一点不假,穿旧了就不能再穿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扔掉了,然后有了新的衣服。” 谢未不无讽刺地道:“可惜,如今你别说换衣服,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呵,听你这话,好像很会怜香惜玉。” “不敢,远不及你。” 梁大刀的黑脸这时候有了振奋的光彩,粗声粗气地笑道:“方才来的那个美人儿,是你什么人?” 谢未皱眉:“你说呢?” “我说,她现在还不是你的女人,但是以后会成为你的女人。” 这话在谢未听了甚是耸动,他很不淡定地问:“何以见得?” 梁大刀颇有些猥琐地笑了:“她再来的时候,我帮你扒光她的衣服,然后你……” 话未说完,谢未却如逢生平第一奇耻大辱一般,挥起戴着镣铐的拳头重重地打在梁大刀下颌上。梁大刀仰面跌倒。 谢未收起拳头,愤怒地哼了一声,走到另一边呆着去,不再看他。 梁大刀躺在地上哈哈大笑,滚来滚去:“年轻人,这么轻易就被激怒可不是件好事……哈哈哈哈……” 谢未也知他是开玩笑,但实在接受不了:“像你这样随便激怒别人更不是一件好事。” “哈哈,年轻人脸嫩,可以理解,像我梁大刀这般洒脱豪放,你不经几十年风风雨雨岂能效仿一二?”梁大刀也不计较,却自顾自吹擂起来,话匣子由此打开,滔滔不绝地讲起从前的风流韵事,拦也拦不住,想不听都不行。 于是,谢未在那通篇艳丽、龌龊而又耸人听闻的故事讲述里沉入梦乡。风雨后的清新空气透过小窗子拂来几许,令他在睡梦中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这梦中,母亲又绰起一根棒子,而他仿佛还是小孩子,又委屈又不忿,不由得啜泣起来,母亲忽然扔下了棒子,一把将他揽在怀抱中,用温柔得将要哭泣的声音说:小未,娘不打你了,你别恨娘…… ====== 本章问题:谢未为何会觉得很耻辱呢?→_→ ------------ 第十三章 一夜三折 更新时间:2010-03-19 谢未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自己是在邻县的牢狱中,一点纠缠的睡意立即变成了思索。白天一些不甚确切的判断此时格外清晰起来。十几天之前,就听说江西的宁王在招兵买马,意图不轨,而各地更有一些官员暗中沟通,不但投靠了这位野心勃勃的王爷,还勾结宁王整治了一些官员,所谓整治,其实就是迫害。当自己被衙役一拥而上束缚住的时候,谢未就感到,自己不但是被陷害了,还有可能陷入了一个更厉害的阴谋中。或许,娄桑也已是宁王的同党。他的这种想法并非完全臆测――娄桑既对人命官司看起来很无所谓,又不来与他交易什么,似乎,交易对娄桑来说并不划算,娄桑要的是他的性命。而且,就算是要他的命在娄桑目前的感觉里也是小事一桩。 谢未是来捉拿杀人犯李有理的,自己已然是困兽处境,但李有理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这不是很奇怪吗?李有理应该是最恨他的人,为什么不出现呢,难道他还会顾忌什么?抑或是,他另有谋划? 一个关键的名字在他脑海中出现了:江太监!江太监是李有理的义父,虽说他可能有八九十来个干儿子吧,但是很显然李有理是地头蛇且目前受宠的一位。而宁王一向跟江太监礼尚往来,所谓的“礼”,便是你送我财物,我为你办事。江太监有权而且当红,劝说皇帝批准了宁王的许多看似正当的行动,比如招募“亲兵”以增强王府的防务工作。 谢未骤然眼睛一亮,坐了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有两种情况可能发生:李有理劝他为宁王效命;李有理杀了他然后迫害王素大人。比他之前想到的情况更多一重凶险。 然而,很快,事情有了进展。不知几更时分,李有理来了。 他好像很光明正大,不需避讳任何人,而对谢未似笑非笑地道:“谢捕头,你好啊。” 谢未道:“你更好。” 李有理摸着自己光滑的脸,奸恶地笑着:“老子有理!所以,老子在外面,你在里面。” “早就听闻邻县有个在谁面前都自称‘老子’的人,就算是在自己亲爹面前也不谦虚,原来竟是阁下,失敬失敬!” 李有理听了立时怒火扑到脸上,好容易忍下去了,哈哈一笑道:“谢捕头,看来,如果我说我们其实可以交个朋友,你一定不同意咯?” 谢未上前一步靠近了铁栏,笑道:“我同意。” 李有理大为吃惊:“当真?” “……”谢未并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哈哈……为何?” 谢未看看渗着雨水的房顶,叹了一口气:“因为,跟你交朋友,就不必住在这个猪圈一般的地方了。” 李有理面露喜色:“这只是最基本的好处。” “反正,我是无能逮你归案的了,就算我能出去,回去也要受责罚。。” “这是事实。” 谢未很默契地接着道:“而且,我是个小捕快,想要出头只如白日做梦。” 李有理点头道:“而我虽不是官,我妹夫娄桑却是。” “而且,我做捕快已经七年了,却连给母亲做寿的钱都没有。” 李有理暗道“上路”,紧跟着说:“可是,我李有理小钱没有,做的都是大买卖。” 谢未叹道:“谢某人亏就亏在从来没做过大买卖。” 李有理纵声大笑起来,笑罢方道:“好朋友,要做大买卖,可得先看心诚不诚。” 谢未忽然敛起和气,怒道:“怎样看心诚不诚?你的心可诚?你若心诚,就赶紧给我换个人呆的地方。” 李有理笑道:“哈哈哈……谢捕头,不要动气,俗话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人心隔肚皮’,‘画龙画虎难画骨’。我今夜此来,主要是为了看望一下老弟,明天,明天我还会再来,到时候咱们再倾心详谈。” 谢未怒气难消,不无埋怨地道:“李老兄果然是做大买卖的人,够谨慎。” 李有理拍拍自己的脑袋:“还不都是因为这玩意要紧。” 谢未哼了一声。 李有理望了一眼里面靠墙躺着的犯人梁大刀,打了个骚扰呼哨,梁大刀并未睡着却似聋了一般毫无反应。李有理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这时候,梁大刀才有了动静,坐起来,闷声闷气地道:“你跟那家伙相谈甚欢哪。” 谢未笑道:“那家伙相当有趣。” “有趣?”梁大刀瞪着他,“你不觉得恶心?一个大男人,油头粉面的,投错了胎吧!” 谢未乐了。“你了解这个人的来历吗?” “给阉人当儿子的王八犊子。” 谢未奇怪了:“在牢里消息也很灵通嘛。” 梁大刀不再言语,只意味深长而锋芒毕露地瞪着他。谢未以眼神回敬。 梁大刀这才狠狠地说:“睡觉的时候,护好你那碗口粗的脖子。” 谢未扬眉:“谢谢提醒。” 一夜真是太漫长了……漫长得还足以发生很多事。 谢未在等待明天李有理与他商议“大买卖”时刻的到来,也在等待那时候的伺机而动。忽然,他睁开了眼,几乎就在同时,一双大手如铁钳一般向他箍过来。他急忙滚到一边,站起来,看着这个对他果真下了毒手的狱友梁大刀。 梁大刀从腰带下抽出一把软刀来,低吼一声砍向谢未。谢未手中无兵器,而牢房狭小,梁大刀身躯和刀一起舞动起来,他便避无可避。 他只是每次都险险地从他刀下掠过。 “梁大刀,想不到你真替李有理做事!我真是看走眼了!” 梁大刀很久不动武,一时不得手也很有耐心:“别告诉我你早看出来了。” 谢未滚到被褥上,又滚到地上:“他给你什么好处?你本是他手底下的人?” 梁大刀暂停了攻势:“呸!那小白脸也配!我不过是……” 谢未猛地抓起破被子,向他头上一扔,然后抱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勒倒,同时一脚踢掉了他手中的刀,正好落在铁栏外面,一个无法企及的距离上。 由于此时夜深,其他犯人多已入睡,再加上他们并没有弄出很大的动静,所以,不但外面的狱卒没有察觉到这场斗殴,连其他犯人也毫无反应。其实,牢房里犯人之间的斗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要不闹得太厉害,狱卒往往也懒得搭理。 然而,此时,监牢里有了些骚动。似乎有人探监来了。 有钱走遍天下。徐荷书走进牢房,看到脚下居然有一把刀,而铁栏内的两个人正抱在一起闷声厮打,难解难分,就像是看到了精彩绝伦的耍猴一般,忍不住又惊奇又好笑:“喂,你们在干什么?” 谢未和梁大刀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又来了?”谢未想停手,梁大刀却还不罢休,只不过,此时的打斗不是要对方的性命,而变得近于儿戏――为了打架而打架。 徐荷书见谢未并不在下风,知道情况并不严重,但是那人一直这样纠缠实在讨厌,于是捡起那把刀,说道:“喂,你再不停手,我就把这把刀插在你身上。” 梁大刀也许是折腾累了,倒在地上,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哈哈哈笑,像是疯了。谢未起身来,也是一脸好笑。 “徐小姐,你来了,你一个人?” 徐荷书淡淡地笑道:“是啊,我又来了,我一个人。长长和费施听你的话回本县了。” 谢未放心地点点头:“很好。――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徐荷书笑道:“我,离开了家就四海为家,留在哪里不行?” “有事吗?”谢未只觉得她过于冒险,毕竟他受到娄桑和李有理的特别“照顾”,她此时还来,岂不是太招摇了。 徐荷书道:“我看有一伙人气势汹汹地从这儿出去了,不知道又耍什么奸计,我来看看。” 原来,她一直在附近暗中观察?谢未无可奈何地道:“徐小姐,我虽在牢房,却自有主张,你照顾好你自己安全无恙就好,倘若你有什么行动,被李有理或者衙役碰上,你说该怎么办?” “来的是李有理?” 谢未道:“是。” “他来做什么?” “说了一些话。无需担心。” 徐荷书默然,知道那是自己不该过问的事。 ------------ 第十四章 罪不配死 更新时间:2010-03-21 在昏暗的灯光里,徐荷书低下头去,仿若沉思。梁大刀不知何时疯笑结束,忽然上前来仔细瞅着她。徐荷书的脸上绯红一片,眼中若似含泪,而眼神更是昏乱无助。 “美女,你生病了。”梁大刀结论道。 原来自己觉得不舒服,做什么都不耐烦是因为生病了。徐荷书吃惊之余,一丝自怜的哀婉之感涌上心头。 她笑道:“您还真是好眼力,不输于大夫。” 梁大刀笑道:“美女,有病要去看药堂大夫,来牢房看犯人算是怎么回事?” 徐荷书一手捧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美女要懂得爱护自己,花容月貌可经不起折腾啊。”梁大刀竟然温柔斯文起来。 徐荷书脸更红,笑道:“我的名字叫徐荷书。” 梁大刀哈地一笑:“徐荷书,好,好!我姓梁,梁大刀。” 谢未见此情景,忽然想起之前梁大刀跟他开过的玩笑,心里有点不快:“徐小姐,这里湿气重不可久留,你还是快走吧。” 徐荷书点头,提了提手中的刀,低声说:“哪里来的刀,你可要吗?” 谢未看了看梁大刀,把刀接在手里:“会用得上。” 梁大刀“唔”了一声,也说:“用得上。” 因为要把刀递给谢未,徐荷书白皙柔美的手完全露了出来,清晰地呈现在梁大刀眼前。“真美……”梁大刀不由自主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双黑手。 谢未一掌拍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徐荷书也急忙缩回了手,嗔怒地扁起了小嘴。 听得外面天空雷声又起。 徐荷书只好道:“我走了。” “保重。” “荷书美女,要再来呀,带酒来!我梁大刀先谢谢你。” 徐荷书头晕脑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幽暗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里,梁大刀却笑不出来了。谢未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这个起初冷漠安静的人,逐渐变得这般生机勃勃,不可能只是因为有了个狱友做伴。事实上,他并不拿他当“友”,一直存了心机要杀他。 “昨天,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谢未缓缓道来,“不多一会你就被狱卒带出去了。在别人看来,应该就是接受审问――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锁链镣铐格外繁重,肯定是这座监牢的贵宾级人物,重犯。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有股酒气,没有审讯官会在审讯时拿美酒往犯人身上泼,而且你也并没有皮开肉绽的迹象,所以,你其实是去赴宴了。他们为什么要款待一个重犯,而且是在另一个犯人――我,被陷害入狱之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想请你解决我。” 梁大刀未免一丝惊讶:“哼,猜得差不多。” “刚才,李有理临走的时候,给了你怎样的暗号?” “哼,你假意敷衍,就算是唬得了他,又岂能骗得了我?他是提醒我注意你,如果不是真心投靠他,我就杀了你。” “你怎知我不是真心是敷衍?”梁大刀叹了口气:“年轻人,其实有时要看透一个人的为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谢未道:“这我同意。比如你,你其实也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即使你对我下了手,手段也不够歹毒。” “哈哈,不用客气,是我老梁技不如人。” 谢未摇头道:“李有理给你的好处一定是对你很重要。” “废话。” “于是,你仍然要杀我?” 梁大刀唾道:“你当我的脸皮有多厚?一回偷袭不成,还被你揭了底,我岂有脸面再来?” 谢未笑了。这一笑,就像是听了天底下最舒心的话。“东山再起,为时不晚嘛。” 梁大刀一愣:“他奶奶的!寒碜死人不偿命。” “哈哈哈……”谢未道,“那么,你怎么对李有理交代?” “那小白脸,我需要向他交代?他敢杀了我?我梁大刀出去了固然是好,不出去也没什么坏。纵故人难见,良心安慰就足矣。” 谢未觉得终于是了解他往事的时候了。“故人岂不思念你?” 梁大刀黯然:“他思念我?他只要不恨我,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是谁?” “你可听说过大河盟这个组织?” “如雷贯耳。” “那时候,他是大河盟下盟的盟主,我是副盟主。他大我几岁,一向如兄长般待我。而我……我好色好饮,放纵无度,平时虽然没闹出什么乱子,但是一喝醉了酒,就闹得鸡犬不宁。属下对我的这个恶习普遍有意见,而大哥他,从来没有责罚过我,只是苦心劝说。可笑我当时唯唯诺诺,一扭头就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忘得一干二净。终于有一天,我酿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我喝了很多酒,在堂中撒酒疯,这时候大哥的公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来了……他说了什么我忘了,也许是劝我安静点……最后,我听到他一直在叫我‘梁叔,梁叔……’,我挥起一掌,朝他耳朵上拍了过去……哈哈哈哈……他才十岁,被我……一掌拍死了,连一声呻吟都没发出……”梁大刀哽咽难言,“他才十岁,是大哥唯一的儿子……而我打死了他!” “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想自尽向大哥谢罪,可是被人阻止了。大哥没有哭,也没有怒,只是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抱起孩子,走了出去,刚刚走出门口就昏倒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平静到了极点也悲痛到了极点,没有一句怨恨的话却比杀了我还让我痛苦……后来,有兄弟向他请求处治我,他说什么你知道吗……他说:‘我已经失去了儿子,不想再失去兄弟。’可是,我受不了!我……日夜难安,没有脸面对大哥,没有脸活在世上。我想得到惩罚,请大哥杀了我,可是他说‘你知道错了就好’。我……我终于知道,对自己最好的惩罚就是永远都承受这种精神煎熬。于是,我找人将我关在这座监牢里,除非大哥肯杀了我,不然,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日日思过,日日受折磨。” 良久,谢未才道:“……你这位大哥,是否就是现任的大河盟下盟盟主唐掠?” 梁大刀点头。 “李有理给你的好处,莫非是说唐盟主肯杀你了?” “正是。但是李有理此人不可靠,也有可能是诓我。三年了,大哥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盟中弟兄也鲜有人来,我问他们大哥的情况如何,他们也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也许,我连死在大哥手里都不配,就配闷死、病死、老死在这个鬼地方。” 谢未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大河盟的总盟主何大梦,似乎与混乱朝政的江太监过从密切。一向听闻下盟盟主唐掠为人正直侠义,如此,岂不会与何大梦发生龃龉? “江太监这两年果真得势?” “岂止得势,简直炙手可热,恐怕与宁王还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就现在来看,连李有理、娄桑也干涉在内。” 梁大刀想了一想,惊骇道:“大河盟这下要惨。结盟时立下的盟规,看是靠不住了!” “所以,明日李有理来验收你的任务时,就是我们蓄势待发的时刻,倘若你愿意……” “我不能出去。我立过誓言。” “……悉听尊便。” “我至多是助你……” ------------ 第十五章 闲人闲话 更新时间:2010-03-22 据说酒楼、客栈是江湖中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徐荷书在家的时候也常听方之栋、梅云讲述酒楼风暴、客栈风云。其实所谓消息灵通,不过是人多,鱼龙混杂,因而嘴多嘴杂,任何一点事,即使只是风吹草动的一丝迹象,也散布得极快,并且容易走样。昨夜某某镖局局主吹了风,咳嗽病复发,今晨就可以在众多有聊无聊的食客中间听到这样的话:“那江总镖头跟大盗云中鸟恶战一场,最后被云中鸟偷施暗器打中胸膛,咯了一夜的血,真是惨不忍睹啊,可怜老英雄一世英名到头来受此折辱……” “唉,真是奸人当道贤人危!” “那江总镖头不是有个儿子听说颇有乃父之风吗?” “小呢,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要找云中鸟报仇,够他练几年的。” ……终于有知情人士听不下去了。“格老子,云中鸟去年就被六扇门的人给宰了,你们难道不晓得吗!” “呵,咱们邻县虽然地方不大,但是南来北往的什么人不经过这里,什么消息不打咱们这里经过?云中鸟几时死的,笑话!” “正是这话。我还说娄王八昨天被人宰了呢,你知不知道?哈哈哈……” 那知情人士愤然无语,半响方自言自语地道:“娄王八早晚有一天被人宰。” 有耳朵灵敏的听见这话,接道:“千年王八万年龟,娄王八离死还远着哪,哈哈……” “哈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徐荷书本来在客房里休息养病,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觉得以静治病不如以动治病,而且身体已松爽了不少,便出来用些自己喜欢的饮食,听外面的人说话,她是有意要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听到这些人说及娄桑,她忍不住在他们的大笑中插了一句:“听说,监牢里的犯人有厉害角色,要伺机暴动,寻娄县令的晦气?” 刚开口说话,一道道眼光就投向了她这边,在惊叹突然参与这只有纯爷们参与的江湖茶话会的人竟然是个妙龄美貌的姑娘,众人都不由得愣了一霎。就像是怕说话大声会吓到她似的,嗡嗡地起了几种答话。 “那没准儿,话说咱们邻县的监牢里,不但关的有罪有应得的败类,身负不白之冤的可怜人,还关的有了不得的江湖人物。” “娄王八别的事不行,管犯人还是有一套的……” “暴动,好!最好连娄王八的家顺道抄了,劫富济贫……” 徐荷书微笑请教:“哦?还有了不得的江湖人物?可有名吗?” 那先前的知情人士嗤之以鼻:“就娄王八这德行,能捕到了不得的江湖人物坐牢?” 就有一人傲然笑道:“兄台这就不知了,倘或是他自己想要,哭着求着要坐牢,不可以乎?” “竟有这样的人,那还算‘了不得’吗,神经病一个!” “哼,”一声冷笑传来,“可怜此人还与大河盟下盟盟主是生死之交,竟然被人说成神经病……看来唐盟主弄得自己被迫退位养病,并非一日之患,到底还有眼力不济,看错了人……” 这个消息着实轰动,谁都知道大河盟的威名,虽说下盟并不在此地活动,但也一直如传说般令人好奇。 “唐掠退位养病?怪哉!” “两年多以前的事了。唐盟主痛失独子,精神溃散,无心盟中事务,大河盟的总盟主趁机扶植私人,将唐掠逼退盟主之位,直接包揽下盟一切权力。唐掠的好兄弟梁大刀因为误杀唐掠的儿子,只顾自己赎罪关在牢里,恐怕还对这些事还一无所知吧。” 众人听了大河盟的内幕,却不发表议论,只问:“朋友,你从何得知的?” 在客栈里闲话的这帮人,其实大多都不是江湖中人,不过是好奇、爱打听、爱闲侃的普通人,有的是跟黑道中人有一丝半缕的联系,有的是跟官府偶尔打交道才得知一点内部情报。 那人看似也没有非凡之处,只是耳根处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对于大家的好奇心,他毫不弄玄虚:“我就是大河盟的人。”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接着道:“不过,现在只能算是半个大河盟中人。” 徐荷书见缝插针:“这位朋友,你说那位误杀了人的梁大刀现在被关在牢里?” 那人淡淡地说:“不错,如果他现在没有逃出来的话。” 徐荷书走过去,未经允许就坐在了他旁边,这个举动立即引发了众人的一阵惊叹。这人有点不可思议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她问:“你跟梁大刀都是大河盟的人,一定很熟吧?” “熟,比烤烂了的红薯都熟。” 徐荷书笑道:“刚才听你讲来,梁大刀这人似乎还不错。” “他其实犯过很多错。” “很多错?” 这人侧过头,手指着耳朵下的疤痕:“这,就是拜他酒后所赐。” “这么说,他是一个酗酒鲁莽的人?” “虽然酗酒鲁莽,但心不坏。” “能这么说,说明你也是个很不坏的人。” 这人慢慢喝完一杯酒,道:“我是个性格坦诚的人。” 徐荷书好容易忍住没笑出声:“看出来了。” 这人却严肃了:“我坦诚说一句,你这样一个女孩子爱抛头露面,并不是件好事。” 徐荷书笑道:“您年龄并不老,却比我父亲还不开通。” 这时候,店外传来一些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嘴里呼喝着什么。徐荷书向窗外一看,是一群衙役冲过来。 这就是威胁县令娄桑的代价。“哎呀,我得走了!“徐荷书颇为头痛地急急说了这一句,就跳上桌子,从窗户溜了。 “奉娄大人命,捉拿女绑匪徐荷书!” “让开让开!” 徐荷书先是回房间拿回了自己的包袱,然后逃啊逃,逃到了闹市处。忽然觉得会扰民,便又拐进了小巷子。片刻的工夫,她出来了。现在的她,已经是“他”。冠冕罩住了头发,衣衫虽大但掩饰了她女性的身材,行路姿态做作得颇有几分男人的霸气,纵使身材看上去偏矮小,乍一目睹之下也是年轻公子模样。 那群衙役就在她身后吵吵嚷嚷着冲向了别处。 徐荷书颇为得意。从前,母亲就说:这姐弟俩怕是投错了胎,我看对调过来也不错,松诗应当生成女孩子,荷书应当生成男孩子。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徐荷书悚然一惊。原来是刚刚告别的那位仁兄。 “官差为何抓你?” “你……怎么认得出我?”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脸颊这般又白又红。” 徐荷书知道自己还未痊愈的那点病全都写在了脸上,便置之一笑。 “他们抓我,原因就是娄桑卑鄙奸诈。” “哦?我正是要去会会卑鄙奸诈的娄桑。” “是关于梁大刀的事?” 忽然,大街上有一群人飞奔狂冲而来,前面是两名身穿囚衣的人,后面自然便是挥着刀枪的衙役了。两人同时望过去,很快又同时发出惊呼: “谢未!” “梁大刀!” 谢未与梁大刀如一阵风般冲来,在经过两人的时候,不知是谁先携的谁,仿佛是狂风席卷,逃亡者变成了四人。 ------------ 第十六章 冲向雨幕 更新时间:2010-03-23 一味逃跑不是根本的办法。到了合适的地点,他们分别用了合适的方式处理了这些本无大过的衙役。 谢未生平没有被人追着逃过,从来都是他这个捕快追赶犯人,并苦口婆心地在后面宣称:“就范有益,抗拒徒劳!”就算是小时候跟伙伴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无论是扮演哪一方,都只有他追着别人打啊杀啊的份儿。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身穿犯人的衣服,以犯人的身份被官兵追赶,招摇过市,其时心里想的是:为何感觉这像游戏一般不真实? 梁大刀却在痛快地哈哈大笑,因为对外面阳光和景象的相思终于得酬。李有理还未进入监牢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他买通的梁大刀跟谢未干了小小的一仗,无果而终,而且就此放弃了兼职杀手的身份。他并不是失望,只是恼怒。监牢的地面被他踩得笃笃响,李有理决定杀掉这两个人。他是有备而来的,亲自背了箭囊,杀人的同时,练习练习射艺。 牢房内的梁大刀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拿自己手上的锁链套住了李有理的脖子。谢未便卸下自己手上早已松懈的锁链,给李有理用上。随行的喽啰反应过来,呼天抢地,叫人、反击。谢未抽出刀来,横在某个并不十分坚强的脖颈上。某个忘了“老子有理”的人性命要紧,只好命人打开了牢门。 迈出这座监牢后,谢未遵守诺言没有杀李有理。事实上,作为一名捕快,他也不能这样杀了他。 梁大刀也早已认出他昔日的兄弟成轻。 成轻迫不及待要告诉他目前盟中的状况,然而梁大刀忽然虚弱地倒下去。他腿上受了伤,是越狱时被几名狱卒乱刀砍中的,接着一路奔逃,为了防止血流在路上留下痕迹,他只简单地在伤口处系了一道布条。没想到伤势如此之重。 成轻只好闭嘴,满腹话变作真诚的寒暄。 抬头看,又是乌云翻墨,雷声从天际响起。他们只好多行了一段路,去到一座茅亭底下。徐荷书担当起医护的责任,给梁大刀清理伤口。 梁大刀既痛得慌又美得慌。 “大哥他……现在怎么样?”他是问成轻。 成轻只说:“不是太好。” 梁大刀语塞,默然。为什么不好,怎样一个不好,他要亲自回去看看。雨点渐渐变成了雨幕,原本就湿润的地面很快被积水淹没,成了浅浅的一片汪洋。想来,比起这里,黄河上必定是风雨狂作,雨水投向河水,像奔命,像灭亡,像重生。他曾望着黄河的雨景痛饮,也曾雨中泛舟河上,为下盟尽心尽力。那时候,他的身边不但有众多豪情的弟兄,还有稳如泰山、义薄云天的大哥,盟主唐掠。 雨声在催他入眠,伤口处的药物也在麻痹他,男装的徐荷书俊秀雅致,他还想多看上一会儿,却挨不住,终于合上了眼睛。 谢未先是眺望四周的树林、田野,然后就一直望着亭外的雨出神。“我离开一个时辰。”他回过头来,轻声说道,“成兄,这里就靠你了。” 成轻也不多问:“谢兄请自便,大可放心。” 徐荷书睁大了眼睛:“你还要回去?” 谢未点头:“我这次来邻县是办案的,岂能无功而返?” 徐荷书马上道:“我是来协同你办案的,亦不能无功而返。”霍地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剑。 谢未无奈地指指外面的大雨。 徐荷书道:“李有理的爪牙不止有衙役,还有大河盟中的杀手。这些杀手追踪到半路,就算发现不了那些昏倒的衙役,也会察觉到我们的去向,现在雨这么大,他们应该是断了线索,困在半途四处查找。现在我们回去,很有可能遇上,碰到害死朱老伯和山子的凶手李有理也说不定。” 谢未不无惊诧地笑了,想不到这位徐小姐竟然了然他的打算。 徐荷书也笑了,进一步献殷勤:“你这身衣服不好,我可以把我现在穿的这套男装给你。” 谢未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质地轻薄且皱巴巴的白色囚服,胸前不知何时竟袒露开来,待要笼好,反倒是更着痕迹…… 徐荷书打开包袱,取出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望望谢未,望望成轻,用眼神告诉他们她的意思。两人会意,背过身去。 徐荷书很是忐忑地匆匆换了衣服,并带上了一只小小的斗笠,然后把那套半买半抢来的男装扔给谢未。 谢未新造型一成,惹得成轻和徐荷书都忍俊不禁。因为衣服小。袖子短了半截,下摆短了半截,显得整个人直发窘。 两人冲向雨幕。徐荷书记得上次在大雨里猛淋还是九岁时候的事,因为跟母亲赌气。那时候她是怀揣着“淋死我吧”的悲壮心情。现在,她则是满腔“尽管淋啊”的豪迈气概,有意放开步子,甩开两手,绝不落在谢未身后。 谢未并不照顾她,但听得她平稳的步伐就足矣。他留意着四周围的动静以及地上的泥泞。一直到方才他们放倒衙役的灌木丛处,才发现有人的响动。 几个人正在搬运衙役;几个人正在聆听头领的吩咐,然后四散赴任。只有那头领穿着蓑衣。看来,他很爱惜自己。 蓑衣人布置好任务,自行开路。谢未盯上了他。 果然,蓑衣人是去向他的头领——李有理报告。在县城边缘的一个凉棚里,李有理照例一拍脑袋,再一拍桌子:“老子有理!那俩逃犯还能逃到哪儿去?怕淋雨想偷懒的,趁早给我滚回来领赏。你们总共将近四十个人,找不回来四个人,是不是一百两银子也只想要十两?” 蓑衣人虽然对银子这回事着实患得患失,但也暗呼头痛,在这样的鬼天气满地里找人,且不说成败根本不在于人手多少——“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一个听见“孙子”就想起“老子有理”的兵法盲、龟儿子,有什么能力调配这么些人手? “是,少爷!”蓑衣人应声,退出,本着中层干部也要下基层的务实精神,加入了搜捕大军的行列。 现在,李有理身边还有四个护卫。后面是屋子,其余三面皆空,谢未向身边的徐荷书示意之后,转到屋子后面飞身掠上凉棚。他揭起一片瓦扔下去。凉棚里的护卫立时警觉,纷纷冲出来,围攻上面的敌人,谢未早已跳到地面,从一侧攻入凉棚,将三分惊慌七分惊惧的李有理两肩击垮。李有理突然被卸掉了膀子,痛得不及嚎叫,就被谢未一脚踹了出去。此时四名护卫退了回来。谢未不等他们抢来,软刀霹雳哗啦拉开阵势。而徐荷书已将李有理截在手里。 谢未本着只伤不杀的原则,很快料理了四人。 他拎起李有理,与徐荷书一起又冲入了雨幕。 风雨如晦,偶尔的闪电不再让人惊惶,而带来了瞬间的诡异光明。 徐荷书想不到这次抓李有理会这样容易。谢未却说:“其实,很多凶案都一目了然,也并不难结案——如果凶手背后没有某种力量。” 徐荷书想起父亲历年来遭遇过的一些风波,颇有体会地道:“就算凶手已被缉拿归案,也并不代表事情就此了结。” 谢未冷笑:“王大人就了结了很多企图徇私、颠倒是非的力量。” 徐荷书道:“我父亲曾说,王素大人就是秉着一个‘直’字,宁折不弯,因而不惧。有时候,因为你的不惧,对手都会畏惧了呢。” “令尊这么说王大人?” 徐荷书笑。 “你怎么看呢?” “王素,据我现在看来,是个好官,好人,人长得又潇洒,虽说瘦了点吧……” 忽然听得李有理发出一声呻吟。“姓谢的,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 谢未笑道:“来不及了。谢某明白,做大事就要不留余地,决不反悔。” 李有理勉强自我振奋:“等到大事一起,你们一个也别想……” 徐荷书道:“朱老伯祖孙两个,与你有多大的冤仇,你就狠心毒死了他们……你简直……不是人!你放心,就算你后台有大人物救你,也挡不住我随时随地给你一剑封喉。” “嘿嘿,你这小妮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 徐荷书从他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团成一团塞在他嘴里。 ------------ 第十七章 救助妇孺 更新时间:2010-03-26 雨渐渐小了,一片轻柔的阳光铺在地上。这并不代表雨过天晴。仍然有雷声不安分地在某处活动,天空也仍然风起云涌。 还未到茅亭,谢未与徐荷书便发现亭外躺着几具尸体,而亭中成轻伫立,安然无恙。 看来他与这些杀手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成轻道:“我很早就名列总盟主何大梦的黑名单里了,这些人与我是同盟中人,我本不想杀,可是……” 谢未叹道:“看来贵盟中纠纷芜杂,梁兄要面对的情况不容乐观。” 梁大刀半睡半醒,道:“大哥……大哥怎么样了?” 成轻忍不住激动地道:“盟主他老人家目前并无生命之忧,只是希望你回去,与兄弟们一起助他撑起下盟,匡扶义气,驱除奸人,跟野心勃勃的何大梦对抗到底。” 梁大刀眼睛发亮,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 徐荷书道:“我们留在这里,迟早还会被发现。” 成轻看着他们捕来的暂时昏厥的李有理,不嫌冒昧地道:“谢兄弟,这个人也算是我们大河盟的老相识,能否交给我们处置?” 谢未苦笑:“但是这个人也是本县命案的元凶,必须带回去伏法结案。” 成轻搔搔耳根的伤疤:“伏法,很好……” 梁大刀却道:“谢兄弟,荷书,我们就此别过吧!” 徐荷书:“可是你的伤……” 梁大刀与成轻同时开口: “这点伤算得了啥!” “我背着梁副盟主!” “好。”谢未知他心中非常渴盼,且各自事务要紧,“梁兄,成兄,一路保重,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临行,梁大刀在徐荷书耳边说了一句话:“他若是待你不好了,你来找我梁大刀,我要你……哈哈哈哈……” 徐荷书半晌回过神来,满脸红如火烧,扭扭捏捏只有恨声顿足的份儿。 谢未假装没听到,恰好雨又下起来了。暗叹一口气――很好,完全不用管衣服湿了。反正总会不停地淋雨。回到本县为眼下要务。 徐荷书把今晨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本县知县王素前日遭遇刺客两番袭击,中毒昏迷。眼下本县防务森严,衙役遍布各个干道路口。 谢未一呆:“大人有没有生命危险?” 徐荷书答:“我特意问了,人说,王大人若死了,本县的百姓还不得轰动?” 谢未大感欣慰,松了口气:“百姓诚不我欺。” 徐荷书虚弱地一笑:“厉宁他们迟迟没有带来大人的消息也必是因为这件事了。” 谢未看着躺在地上的李有理:“他们终于开始向大人动手了。” “怎么?” “娄桑投靠宁王,计划一同叛乱。很显然,在江湖上,由李有理联络大河盟势力,在官场上,娄桑借机除掉像王大人这样绝不肯同流合污的官员……” “这……这两个小丑居然……” “‘小丑’看起来可笑,实际上内里包藏了外人所不了解的祸心,不可小觑。” “这件事,报告给王大人要紧。” “大人的安全更要紧!”谢未一把抓起李有理,“我们走吧。” 却见徐荷书忽然不声不响地软到在地。“徐小姐!”谢未扔下李有理,两手刚触到她的手臂就感到湿衣服里透出一股火热。 原来她还在发烧。 嗒嗒嗒……徐荷书听到急促而又不间断的雨打树叶声,真是奇怪,以往听到这种声音,都是在院中,在窗外,遥遥的,怎么这下子近如耳畔面前了呢?艰难地睁开眼,一片绿色阻住了她的视线。还没想到怎么回事,就感到自己是被人横抱在怀里的。 刹那间就清醒了。脸上原来是盖着一片硕大的泡桐树叶,她轻轻伸手移开叶子露出一只眼睛,看到了雨水冲浇下的一张脸。是谢未抱着她在雨中走路。因为没有伞,他极力前倾着身体,挡住了本该落在她身上的雨。 千道万道雨你追我赶,直接、急迫、无情。在这样的大雨中,徐荷书看着那张并没有多么英俊但此时有一种残酷决绝气质的流淌着雨水的侧脸,包括他唇上一道青黑的胡茬,那么清晰地可以看见,让她终于脸红。片刻不息的雨声,肆虐、聒噪、热烈。于这样的雨声里,徐荷书在树叶下聆听这个人的呼吸,由于风雨的压迫而显得急促、沉重,但他的手臂抱着她却没有丝毫松懈,令她紧张得一阵不知是身还是心的颤抖。 “老实点!” 她一惊。 谢未偏过头去:“你若还想着逃跑,我便直接把你的膝盖骨击碎。” 原来还带着李有理。李有理仍晃荡着两臂,口中仍塞着东西不能说话,谢未是用一根绳子系在他腰上,另一端则系在自己左臂上。牵着犯人的经历,这并不是第一次。但像现在这样,抱着一个病人,牵着一个犯人,在风雨中奔走,实在破天荒、真好笑。因为好笑,所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他当然知道徐荷书已经醒过来:“前面有一所屋舍,我们可以借用半天,给你治病。” 徐荷书讷讷:“有劳了。” “身为本县捕快,救助妇孺也是分内……之事。”谢未没所谓地道,“还真是奇怪,怎么这次回本县的路如此漫长……” “谢捕头,还是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谢未并不低头看她,却也难以抬头,只望着脚前面的路,笑道:“那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徐荷书在想,现在自己是徐家的大小姐,还是独行江湖的游侠儿?父亲若看到此时这一幕,即便是并不迂腐顽固,也要气得瞪眼吧……母亲则会大惊失色,扑过来一把将她抢走……弟弟松诗则会不无讥诮地笑曰:江湖果然是一个自由无拘的地方…… 若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那么她这个江湖人也着实没用,只听说江湖人有扶危救困、除恶惩奸、浴血奋战的侠义情节,却不知原来也会这般弱不经雨。徐荷书忍不住笑了。 她有个毛病,有时候,一笑起来就控制不住,本来并不很好笑的事都能使她笑得七荤八素。有一回,某某侍郎遣来儿子与媒妁至她家求亲,其实,之前这位侍郎已经与徐珏通过气了,徐珏只说要让女儿亲眼见过令郎,然后自己决定――这位大好青年公子哥一见到她,竟自未语脸先红,期期艾艾说不出整句话来,徐荷书先是友好地笑了一笑,然后就忍不住连声长笑起来,吓得这位公子瞪大了眼睛瞻仰她这种前所未见的风仪。事后,父母都训斥她“不成体统,儿戏大事”,她确实把这事当儿戏――虽然她并非视婚姻为玩笑。 现在徐荷书忍不住笑了。笑得头更昏,身上更酸痛。 本就心情不错的谢未也许是被感染了吧,也“哈――哈哈――哈哈哈――” 徐荷书就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流了一脸。末后,其实已变成了哭。 她把脸藏在树叶下面,哭了。 ------------ 第十八章 妇孺救助 更新时间:2010-03-28 把救助妇孺视为分内之事的本县捕快谢未,忽然看到前面那座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呼喊雀跃。等他走到门口丈余处,两个孩子打着伞冲过来开门,迎接他进去。 较大的一个女孩热情地道:“淋坏了吧,快进来歇歇……”较小的两个孩子则好玩地扯着膀子被卸、状似傻子的李有理。孩子们的母亲,一个慈祥而普通的乡下女人走到屋门上,见了不由得一惊:“哎呀,这闺女是怎么了?病啦?” 于是乎,生火的生火,烧水的烧水,找衣服的找衣服……这个家,虽然简朴到看得出贫穷,但与外面的骤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谢未乍得热心妇孺的救助,立时温暖、感动得眼中泛起泪光。看着妇人把自己家备用的草药找出来,洗净了,煎熬上了,甚至孩子们也拿出窝窝头给他吃,谢未直觉得乡民纯朴善良如斯,无以为报,只想立刻就为他们做点什么。 这些孩子高高低低一共有七个,三女四男。父亲清晨出门了,他们就在屋檐下等他回来。虽未等到父亲,但等到陌生人来借宿,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且看三个男孩子都虎视眈眈着他的那把刀。虽然并非他原本佩带的那把捕刀。 “大叔,这刀是用来做什么的?” “……吓唬人用的。” “他是谁?是哑巴吗?”说的是已经把布团弄得完全塞在嘴里的李有理。 “……不是。” “大叔,你是大侠吗?” “……我是个捕快。” “原来你是捕爷。”孩子的脸上立刻有了一份森然。 “捕爷牵着大狼狗,拿着大铁尺,会踹坏人家的门……”小女孩嘤嘤地道。 谢未惭愧,看来邻县的捕快不止于口碑很差,也着实作风恶劣:“孩子,捕快是给百姓办事的,不是‘爷’,逞凶霸道的捕快都是坏蛋,但是,并非所有捕快都如此。比如我――”谢未为了挽回捕快这个行当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形象,不惜大言不惭地现身说法:“我做事,就是为了抓坏人,保护好人。坐在那里的那个傻傻的家伙,就是个大坏蛋,我抓他回我们本县衙门受罚。”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道:“大叔,我猜你是英雄。” 谢未不敢想这女孩是异想天开还是慧眼识珠:“……为什么?” “因为那个姐姐好漂亮。” “这……有什么关系吗?” 女孩笑了:“因为‘英雄救美’啊,你难道没有听过英雄救美的故事?” 喔…… 可是为何自己是“大叔”而徐荷书是“姐姐”呢?难道自己已经沦落到内心空荡、外表沧桑的地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灶前,谢未烧火,也等于烤了衣服。见一个孩子想要劈柴,却找不到斧子,他便拿起那把刀,“这刀,还可以用来劈柴、杀鸡、铲地……”因而孩子们得以观赏了一场快刀劈柴的表演。忽然发觉屋角有一处漏雨,他找来一片瓦,抓起一把干麦秸,直接跃上梁头,不知怎么捣鼓的就修缮了那条缝隙。孩子们好生惊叹。最大的那个女孩脸儿红着,无比崇拜地说道:“捕快大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做?比爹爹都厉害。” 谢未觉得有责任在孩子们面前把捕快的形象推向一个高度:“上至抓贼查案,下至砍柴做饭,都是捕快这行的必备技能,本捕快岂有不会的……” 而他的母亲丁氏听了这样的话,则道:往上说,你能挣钱?往下说,你可还有体面?家里穷得叮当响,衣服穿的破破烂烂,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挣钱不体面的臭小子! 谢未则接道:养不教,母之过。 砰砰……咚咚……谢未立刻挨了一顿捶。然而说归说,母亲却从不要求他去怎么怎么做。除了在桃桃的事情上。――这才是头痛得要命的事。 孩子们的母亲在煎药,一个女孩子在照顾高烧的徐荷书。 而李有理在这里,却终究是危险因素。 谢未来到徐荷书床边。徐荷书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庞是雨后的清隽,哭后的安宁。谢未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小心。他小心地看着她眼睛闪动着的水样光芒:“我带李有理先回衙门,你在这里养好了病自己回去,如何?” 徐荷书“嗯”了一声:“那些杀手说不定会找到这里来,不要连累了这一家人遭殃才好。” 谢未微笑了,她竟如此懂得。 “你自己也要小心,可以伪装就不要去拼。” “谨遵谢捕头教诲。”徐荷书笑。 “咳……就领了一个兵,别‘捕头’‘捕头’的。” “你都是叫我‘徐小姐’呢。”徐荷书嗔道。 倒是自己理亏了…… 继而,徐荷书轻轻地道:“你走吧。” 谢未略一肃容,正式告别。 他向一群孩子和那位妇人致以深深的谢意和殷切的嘱咐,就带着李有理,重新投入了广大的雨幕中。 然后房间里就是一静。吃了药,徐荷书静静地躺着,任大雨声敲打她静静的心思。 天色将晚的时候,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正如这个家的女人和孩子一样,他也是个淳朴而可爱的人,甚至比他的妻子更殷勤。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的时候,徐荷书也同他们一起吃了一碗汤。她从所剩不多的银子中拿出几粒,给这对夫妇。妇人若惊地推辞,丈夫却颇有见地地说:“不收的话,让你一个姑娘家心不安。”于是慷慨地要了一粒:“这就够了。” 说起银子,徐荷书自从家里出来,一路上确实花掉了不少。自然,很大一部分是路见不幸慷慨解囊给慷慨掉了。没有钱的话,她就不知道江湖路该怎么继续走下去,她想过学侠盗,劫为富不仁者的富,济穷苦人家的贫,但是,好像仍不对劲,纵然那银子是不义之财,但是自己拿来哪怕只是一小部分用,岂非也是不义? 她希望在到达荆州之前还能支持得住。虽然她很想在黄河岸多多逗留。 关于黄河,她知道得不多,也只在儿时见过一次。那仅有的一次记忆,就让她多年来将黄河的开阔、雄壮影像烙在了心底。而每当她读到有关黄河的诗文,就忍不住开始遐想,有一回还让松诗给她画出来,松诗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全才,妙笔生花了一副“黄河远上白云间”的丹青,得到了父亲的嘉许,却没能让她满意:“好是好,但不合我心。比如这里为何渲染了这么一片云,倘若没有云,通明一些,不更显大气、气势吗?” 松诗反驳:“‘欲盖弥彰’,用云来遮掩,会越加显出黄河的高远苍茫……” 徐荷书驳回:“能看到黄河远上白云间,肯定天气晴好,万物清新,我倒觉得还应该给这个地方的波纹描绘得细致一点呢。我知道你想的是,作诗要蕴藉,作画也要蕴藉,殊不知,该蕴藉的时候自然蕴藉,该明晓的时候就要明晓。做啥都想着蕴藉,就算是风雅,也免不了酸腐气,有失于婆婆妈妈,你啊,就是这样的性子,我看你早晚会因此吃亏……” 而徐松诗早已不理她,埋头苦读了。 ------------ 第十九章 一笔交易 更新时间:2010-03-30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眼下虽然是夏天,但是徐荷书就通过窗户看到年龄最大的那个十五岁女孩――闲闲,正在院子中的小菜地里割韭菜。雨不再下了,只有清凉的风飒飒吹拂。 灯光摇曳。妇人崔氏走进来,查看过她的病情,笑道:“轻多了。再好好睡这一夜,明天就没事了。这是闲闲的房间,晚上让她陪着你……” 徐荷书起身来,倚靠着墙壁而坐,看着崔氏慈爱的表情,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天下的母亲果然都是一样的。她于是像女儿般乖顺地道:“有这么多孩子,每天你都会很辛苦吧……” 崔氏温柔地笑了:“生得辛苦,养得更辛苦,不过这几年好多了,女儿大了,能帮着做好多事。闺女,你呢?你家是哪儿的呢,有几个兄弟姊妹?”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犬吠,是邻家的狗在警惕陌生来人。接着就有大片杂乱而轻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徐荷书一惊:莫非是李有理手下那些杀手? 崔氏却不慌张:“你不要说话,躺着就行,我能搪塞得过。” 徐荷书抓起剑放进被窝,点头道:“我会保护你们。” 崔氏便到堂屋去。小的孩子都已经睡着了,只有闲闲和大妹小药还在干活。小药在和面。杀手们闯进来,一共是五个人。一个问话,其余的开始去搜。 “有没有两男一女来过你家?”杀手似乎是得到了确切的线索。 丈夫欲答,崔氏抢在他前面,笑道:“哎哟,那可没有。下午的时候倒是看见三四个人从前边路上走过去,淋着大雨,也不知道先避一避。” 杀手的表情就像他手中的尖刀一样,掠过人的时候,惊起一丝寒意。 丈夫有意问道:“各位爷可是在微服捉拿犯人吗?” 杀手瞪了他一眼,没有答。很快,其余四名杀手来报:没有找到。此时,里屋的孩子们从梦中被惊醒,虽然隐约知道这些拿着家伙的人是在找什么,但不知道也不敢想将会发生什么事,畏畏缩缩地蒙在被子里,又不敢哭。 杀手头目不甘,亲自去各个房间搜索。 徐荷书蒙着头躺在床上,被沿露出了长发。 这个,可不是小孩子。杀手头目心生疑惑,就要用尖刀挑起被子。妇人连忙上前,赔笑解释:“这个是我大闺女,生了天花,躺了好些天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转,可不敢见风――也传染哪。” 杀手头目早就闻到房间一股药香,听此言,察其态,便信以为真。 到别的房间,除了惊起孩子们害怕的哭声以外,并没有任何收获。倘若之前谢未他们在这个家里留下了什么痕迹,那么也早已被人口众多的这个家的孩子们弄乱、清掉。 杀手是讲究做事有效的。于是他们迅速撤离。而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杀手头目忽然瞥见了人群中一抹亮丽的春色。 现在是夏天,而且是夜晚。 十三岁的女孩小药荆钗布裙,细细瘦瘦,脸庞清秀,两手尚还粘着面粉,在父母身后怯弱地躲了很久。样子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崔氏以女人的直觉、母亲的天性觉出了事情的不妙。她挡在了女儿前面,并暗暗用手推她。小药扭身进屋。 尚算年轻的杀手头目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小药的手臂,如扑食一般,一把将她钳在怀里。 “放开我!”小药惊叫,“娘!娘……” “放开她!……求求你放开她!”崔氏哀求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杀手头目淫邪地笑了:“我不介意。” 小药的父亲急红了眼睛,怒吼着去抢女儿:“畜生,放了我女儿!” 杀手笑意更荡:“是畜生就更不会放了你女儿。” “你们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这下杀手们都笑了。 杀手头目一刀捅在他肩膀上。“杀了你全家,舍出一个女儿,你说,哪个划算些?” 崔氏终于忍不住痛哭跪求。杀手置之不理。 徐荷书已经悄悄起身。 忽然,一个女孩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是在院中阴暗角落割韭菜的闲闲,她一直在那里避着,听着屋里的动静。 杀手头目一惊。不是惊于这个女孩子的胆气,而是惊于她的美貌。她是乡下女孩不错,不经修饰,也免不了土野气息,可是神情里的一份决然凛然,让她的浓眉大眼艳丽得夺人心魄,英气得冷人耳目。 她平静而充满挑衅地说:“为何不选我?” 杀手心头一个激动,把小药推给手下:“好,我带上你。” “放了我妹妹。” 杀手笑:“这就是你的目的?啊……真让人感动。” 闲闲继续说:“难道我抵不上这个小女孩吗?” “哈哈……抵得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杀手打量着她显然比妹妹要成熟的身段。 “放了我妹妹,我跟你走。否则,我死。” 杀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 崔氏一边要照看受伤的丈夫,一边想要扑过来把大女儿拉走,把二女儿抢回来,只急得泪流满面,手足无措。 闲闲昂起头,又道:“这笔交易,你肯做么?敢做么?” 杀手本想一个也不放过,然而心头忽然起了一种对女人不曾有过的感受,挠得他心痒,真正的兴趣,或者是一丝怜惜?然后,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小药被放开了。由于惊吓过度,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只边退边看着她的姐姐。 闲闲依然平静,对妹妹,也是对家人说:“你们不必管我。” 崔氏明白大女儿的性格,最是懂事最懂谦让,最是沉默最是倔强。不能保全这个决意牺牲自己的孩子,她心如刀割,向杀手苦苦哀求。 无动于衷的杀手向前走了两步,闷声将娇小的闲闲拦腰抱了起来…… 在这暴雨初歇的黑暗夜晚,杀手急于找到一个过得去就可的地方。 在这有风无雨的安静夜晚,闲闲无助的手不经意间触到自己飘扬的长发。 多像一个陶醉在爱中的夜晚。 杀手有过不少女人,而闲闲只有过梦想。此时,杀手在一个触手可及的梦想边热切地徘徊,而闲闲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现实。 /zhuanti/yjdc/纵横的有奖调查:) ------------ 第二十章 尚未得到 更新时间:2010-03-31 这个已经做到小头目的杀手,今晚决定怠工一次。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无论是武功还是做事,甚至是外表,在大河盟中他都算是出色的。然而,或许是出于个性原因,他并不受盟主何大梦的重用。他很瞧不起依靠裙带关系的李有理,却仍不得不遵从盟主的命令,受驱使于李有理。 现在李有理被本县捕快谢未掳走,暂时又没有找到,他就隐约有这样一个念头:不如就找不到吧,我何必太出力,既违心又无益。而且在通往本县的道路上,有另一股人马追踪谢未,能把李有理追回那当然无需说什么,倘若不能,对自己则有利无害。 于是,杀手们在经过破城隍庙的时候,中止了任务,去休息。 破庙这种地方,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就出现了。毋庸置疑,邻县确实有好几座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寺庙庵堂。 四名手下心照不宣地自行避让,腹中窃笑之时免不了艳羡,甚至希望这位头领让自己也同享艳福。 光线幽暗。杀手将俘虏放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闲闲立即站起来,本能地戒备着。 “怎么,你打算反抗?”他很好笑似的笑着。 闲闲不说话。 “你可是自己愿意的,这么快就反悔了?你别忘了,我随时可以回去你家。”他很有耐心。 闲闲脸上写满了愤怒、憎恶与惊恐,仍不说话。 杀手去摸她。她敏捷地躲开,向门口跑去。杀手轻易地捉住了她。她便张口咬他的手。 杀手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把将她提起来,按在布满灰尘的供案上。 “到现在了,你还想反抗?”开始撕她的衣服。 闲闲在惊惶中咬牙切齿:“到死也要反抗。” “好,好……”杀手残酷地笑着,“我马上就会让你尝到死一般的滋味。” 闲闲手不能动,又急又怕,羞耻得流出泪来。 将要迷醉的杀手望着夜色中她的眼泪,忽然停止了粗鲁。“别哭。” “你别哭,别哭啊……”他竟然有些着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仙仙?” 闲闲慢慢抽出被钳制的一只手,抹了一下眼泪,又放下去。 “是不是‘仙仙’,嗯?”杀手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忽然,这张带有笑意的脸充满了愕然与震惊,而后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闲闲手里握着一弯镰刀,刀上沾有家中菜地里的泥土,也沾有面前这个暴徒的鲜血。 她来之前,将割韭菜的镰刀头卸下来,藏在了腰带里。 杀手肋上挨了这一下,伤口并不很深,却不停地流出血来。他一手按着这伤口,冷冷地笑对这个乘他不备暗下杀手的女孩,道:“好,好,你不要命了,那么我只好舍命陪你了!” “我杀了你……”她这次是拼命。 镰刀被杀手夺过来,扔到一边。供案上的闲闲挣扎中滚到地上,杀手便像一只大鹰般扑上她…… 殿内的动静全都落在殿外廊檐下四名杀手的耳朵里。他们早已陶然其中,乐而忘形。 几乎来迟的徐荷书得以顺利进入殿内。 “看剑!”轻叱一声,第一招直刺杀手后心,逼迫得他放掉如狂似火的心念,矮身避过。徐荷书决心予他重伤。 梅云曾传授她“六出梅剑”与“流云剑”两套剑法,前者招数繁多,变化多端,用以攻;后者剑招飘逸,以静制动,用以守。 杀手的武器也是剑。徐荷书使六出梅剑,意图伤他四肢和胸膛、腹部。 “想不到你还在这里!”杀手认出了她,却没有问谢未和李有理的去向。闲闲早已爬起来,躲避在城隍斑驳的塑像边。 外面的四名杀手也冲了进来。 徐荷书不是很自信,因为这几乎是她第一次真正对敌,而且是对五个人。从前练剑的时候,她和梅云、方之栋切磋,他们都是由着她的凌厉,却未给予过强大的威胁。 现在她有点紧张,倾注了全副精神,虽然并不慌乱。 当杀手们围攻她时,她只能运起柔力,将自己的剑幻觉为一片流云,吞没了他们的攻势。如是这般,她只守不攻,对方连连功败。年轻的杀手头目不耐烦地撤出来,他关心的是那个女孩别逃走了。 对方阵容中有了空隙,徐荷书纵身阻拦杀手。其余四人同时出招。徐荷书来不及,剑有剑招,刺中杀手后肩,剑有剑势,她借助剑势拧身翻出四人的包围。可惜差了一点。她被伤到了脚。剑势未尽。已见血的剑尖掉转方向,扎向四人,她人在高处,流云剑法以守为攻,割破了四个人的咽喉。 结果是,杀手头目受伤跌向一边,四个部属即时毙命。 杀手跌向塑像,将闲闲吓得一声惊呼。而四人的亡命则让徐荷书浑身起了冷汗,她没有料到竟然就这样杀死了四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她没有想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会这么容易、这么快。还好现在是夜晚,并不能将眼前惨象看得很清。她没有多犹疑。因为闲闲还需要她的保护。 闲闲躲在她身后,有点颤抖。徐荷书抓着她冰凉的手,安慰道:“别怕,有我在。”那杀手自知不是徐荷书的敌手,却还一步步向她们走来。徐荷书不想再杀掉他,只道:“我不杀你,你也别再打那家人的坏主意,咱们两讫。” 杀手嘴角流着血,神情又冷酷又热切:“两讫不了……我还没有得到她。” “你去死!”闲闲尖叫了一声。先前孤身时的镇定和强硬,此时都变作了脆弱与嫌恶。“姐姐,我们走!”她拉着徐荷书的手,想赶紧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 却听扑通一声,杀手倒在了地上,紧紧握住了闲闲的一只脚踝。 闲闲惊怒之下哭着抱住徐荷书:“姐姐,你杀了他!” 徐荷书以剑指着杀手的手腕,无奈地说:“看来你也有够作恶多端的了,我不杀你,砍掉你的一只手。” 杀手对闲闲道:“你想要我死,为什么不自己来杀我?” “好。”闲闲停止哭泣,拿过徐荷书手中的剑,颤颤巍巍地寻找刺下去的地方。 徐荷书暗暗防着杀手的骤然反扑。 然而却没有。他只是慢慢站起身来,与闲闲面对面站着。闲闲下不了手。 禽兽般的杀手从她脸上读出温柔善良的天性,于是笑了。这一刻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脱离了尘世的温柔乡。他说:“我娶你好吗?” 闲闲的心就像是在悬崖上,进一步则粉身碎骨,退一步却寻不到退路。手中的剑抵着他的胸膛,她平静地说:“不好。” “哈哈!”杀手仰头一声怪笑,两手忽然抓住剑身,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闲闲惊骇得松开了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卑鄙无耻的坏人会真的求死。 杀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你可以恨我,忘了我,但我在黄泉路上会时时刻刻……想你。” 闲闲不说话,眼中莹然。 “你……叫什么名字……”他最后问道。 “闲闲,岳闲闲。”闲闲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决绝。 杀手带着满足的微笑,道一声“再会”,溘然死去。 /zhuanti/yjdc/纵横的有奖调查,参加得分:) ------------ 第二十一章 将要失去 更新时间:2010-04-01 大地再次失去了夜晚的宁谧。一大早,本县衙门就闹哄哄的。准确地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谢未安然归来,朱老四祖孙被害一案的元凶归案;县令王素和其他几位伤者已在复原中;知府调来的人手在巡查中挖出了一批非奸即盗之徒。 迷香之毒已解的王素面色苍白,听完谢未在邻县的遭遇和得来的有关叛乱的消息,即时就要撰写公文,呈报知府。 赵小会康复得快,已经生龙活虎地与张长长、费施加入治安防护队了。厉宁跟在谢未后面,默不作声。 谢未是要回家看看。“怎么了你?” 厉宁道:“大娘病了。” “病了?老毛病吗?”谢未急道。 “嗯,不过这次好像比较严重。桃桃照顾她呢。” 谢未叹了口气,加紧脚步,以至于跑了起来。谢未的母亲丁氏一直患有腰痛,每年都会复发几次,吃药针灸推拿火罐全都用上,也没有根治。究其原因,是当年生下儿子之后坐月子落下的病根。那时候,谢未的父亲很忙,她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虽有亲友邻居来帮一下忙,但她也着实辛苦、痛苦了一段时间。为此,本是无辜的谢未也一直心怀罪疚。 “娘!” 之前就听说儿子已经安然归来,此时终于听到儿子的声音,躺在床上的丁氏一下子有了精神,见谢未好好地站在眼前,她仍然不放心,问:“挨打了没?”就好像时间还是十几年前,儿子在外面跟一群小孩子不知玩了什么,很久很久才灰头土脸地回来。 谢未摇摇头,就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娘,现在腰痛得轻点了吗?” “好多了。” “这次一定要再请大夫诊治,我就不信总也治不好。” 丁氏道:“腰痛不要紧,就是心痛。” 谢未预感到不妙,但也只好装糊涂:“我好得很,一切顺利,娘不用心痛。” “臭小子。” “啊,是不是该服药了,我煎药去……桃桃,辛苦你了。” 桃桃一直默默而脉脉地看着他,此时微微一笑。 丁氏道:“如果没有桃桃,我死了也没人知道。你一天到晚只知道抓贼,就不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厉宁这个混小子,说去邻县救你出狱,结果半道上又回来了,说衙门有别的事派他做,不能离岗,真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厉宁嗫嚅着想说话,却不敢说。 桃桃道:“大娘,你就别劳神多说话了。我去看药好了没有。” 于是,丁氏得以更无忌惮地数落儿子:“什么时候走,衙门里今天没事了?” 谢未道:“暂时没事。” “好,没事的话,我和你说点事,大事。” 谢未头皮发麻。 “我看好日子了,下个月十七是黄道吉日,宜嫁娶,我和桃桃的爹娘都商量过了……” “娘,你和我商量过了吗?” “这不是和你商量呢么?” “你们都定好了,只等我按你们的安排去做,这叫商量?”谢未悲哀地笑着,“娘,我心里怎么想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丁氏笑道:“你自以为是大人了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孩子。如果我不为你操心,逼着你,你什么时候能有家室?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儿媳?我什么时候能报上孙子?哪一天我闭眼去了,怎么跟你爹交代?” 谢未说不出话来。 “那两只兔子长大了,我让桃桃卖掉了,换了两只小的来。不知道要养大多少小兔子,我才能报上一个孙子。桃桃等着你,你装作看不见,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难道桃桃还不中你的意?脾气那么好,模样又俊,死心塌地对你好,对我好……你还不知足?” 谢未垂下头。 厉宁为避讳来在院中,却隐约听见了几句。厨房里桃桃的身影,他看得见,在药罐冒出的水汽里时隐时现。他早知道会有一天,桃桃将要成为这个家的人,但当这一天确定即将到来的时候,他的心在一点点碎掉。 他觉得自己将要永远失去桃桃。 谢未始终无语。他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明白说不通,也不能说。母亲很辛苦,桃桃很辛苦,他不能让自己的意愿去伤害她们多年来充满期待的心。 “还有二十天……咱们这屋子收拾一下,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 “知道了,知道了。”谢未起身欲走,“娘,你歇着吧。” 桃桃正在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蒙着倒在碗里。见谢未走进来,她笑道:“饿了吧?这几天在外面肯定没有吃好饭,我一会就给你做。” 谢未扶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桃桃,我问你……” 桃桃含笑的脸就像是一朵桃花。 “你想要嫁给我是不是?” 桃桃含笑的脸红成了一只桃子。 “我跟你说过,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你没有忘吧?” “没有忘。但是我也说过,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谢未摇摇头。 “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她微笑的眼睛含着泪水,“只要你让我对你好。” 谢未丧气地说:“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有多少人喜欢你想娶你,你都没考虑过吗?” 桃桃忽然笑了,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小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咬他,因为他“坏”。每次她一咬,他就大笑,因为一点不痛,只是很痒。可是现在,他愣了。桃桃是用力咬的。 “我就不相信,谢未一点都不喜欢苑桃。” 谢未一时语塞。 “你这身衣服真是怪怪的,咦,这里破了,脱下来,待会儿我缝。” 徐荷书女扮男装穿的衣服,穿在他一个大男人身上,能不怪吗……能不破吗…… “大哥,我走了。”院中的厉宁说着,就离开了谢家。 三分悲伤三分愤怒三分嫉恨一分不甘。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暗暗捏紧了拳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丁氏说他在去邻县的半路上又折回来,他为什么半途而废? 因为一个人的出现。现在,他脑子里又在温习那个人说过的话。 那人带着遮阳帽,垂着面幕,但显然对他相当了解。厉宁甚至怀疑他就是那晚行刺大人的刺客。 “那小姑娘和那老太婆想谢未回来,你也想让他回来?他回来,继续和那小姑娘亲热,你继续白白地眼热?” 这话在当时的厉宁听来就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痛。可是,谢未是他的大哥,他怎么可以不去救他。 那人又假想一般地道:“如果谢未回不来,那老太婆又一病死掉,那个小姑娘又会是谁的人呢?” “衙门里好多事等着人做,你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再说,邻县那边不是还有张长长他们吗?你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这人什么都替他想好了,每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即使引起了他的不快,也接着就为他开释了。厉宁,不需要有罪恶感。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什么都没做而已。他这样想。他唯一觉得有负罪感的是,没有去逮捕那个可疑的人。 因为这人还说:“在你需要的时候,我还会出现的。” ------------ 第二十二章 树不欲静 更新时间:2010-04-03 厉宁昏头昏脑,信足前行,猛然抬头时,发现竟是走到了城外。骄阳如火,他渴得厉害,只好在一个茶汤摊上坐下。他像喝酒似的,一口气灌了两碗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的耻嗤笑,他转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之所以熟悉,是因为那人头上的遮阳帽。 在树林里。这人隔着面幕,开始关怀厉宁:“谢未回来了,看来将要有好事发生。” 厉宁忍着火气:“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么紧随着我,难道我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吗?” 这人笑道:“年轻人,虽然我是谢未和王素的敌人,都绝不是你的对头。而且,我们还有机会成为朋友。” “呸!你把我厉宁当成卖友求荣的畜生吗!” “求荣有何不对?何尝让你卖友?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自我,你是你,他是他,为何不可以有自己独有的朋友?先别急着反驳――你现在的心事,我这个朋友就愿意聆听。” 厉宁就像一只突然发现进攻对象弄错的斗鸡,盛气突然收敛:“我现在的心事……” 那人轻笑:“说出来吧,我或许给你出出主意。” “我……我恐怕真的没有希望了……” “你是说桃桃?” 厉宁悲哀地道:“我恐怕真的要永远失去桃桃了。” 那人嗤笑:“未曾得到,何谈失去?” 厉宁陡然一惊,是啊,是啊,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桃桃,哪怕是她的一个眼神……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痴心妄想,与他人何干? “你只是在心里空想,何曾付诸行动?你都没有想方设法先去得到,又怎么说‘失去’呢?你现在面临的情况,不是‘失去’,而是去‘得到’。” “我现在要去……得到?”厉宁迷惘地睁大了他善良的眼睛,“怎么可能……” “事在人为。” “然而命由天定。” “但是,人总是会遇到很多机会改变命运,不是吗?” “……我要怎么做?” 哗哗啦……空中烈日炎炎,是否树难耐炙烤,本不欲静,而风助树兴呢?一时间四野树声大作,像是在预告人们风云的突变,雷雨的降至。 本县有风,邻县树动。徐荷书迎着风独自走在路上。她在邻县杀了人,自然不打算等邻县官差来捉拿她。她决定走,虽然很舍不得崔氏一家人。如果与那些杀手沆瀣一气的娄桑派人追捕她,那么她随时恭候,只要不再连累这户人家。 她觉得回本县其实是件挺没意思的事,既无要务也无着落。应该继续南下去见黄河才对。可是,她的马还在本县衙门。 这匹马已经陪伴了她两年,她不能丢下,舍不得,也需要它。去荆州的路还有很长。 然而她想错了。张长长、费施一见到她回来,围在她跟前高兴得抓耳挠腮,就差热烈拥抱了。“荷书姑娘,听说你病了,好了吗?” “已经没事了。” “荷书姑娘,跟我们一起去城西巡逻吧!” 徐荷书笑道:“这是你们的新任务?” “非常时期,临时任务。” 张长长又道:“现在要马,难道你要走吗?” 徐荷书笑得很勉强,点点头。 张长长本就无辜的一双蛙眼简直无敌了:“别走!多在我们本县呆几天,过了时日,我们陪你去好地方玩。” 费施也道:“大人都不想让你走哩。你看,来人了……” 一名衙役走来,道:“徐小姐,大人有请,可否移驾书房?” 徐荷书本也想着不知王素伤情如何,便同衙役一起去了。 书房内,王素正倚坐在椅子上处理公务。经此一难,他瘦得更厉害了。见徐荷书进来,忙起身迎接,笑道:“徐小姐,请坐请坐。” 徐荷书感觉很不得劲,怎么这位一县之长对她这般热情? “徐小姐,一路辛苦,身体可大好了?”王素和蔼可亲的清瘦面孔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完全好了。”徐荷书忽然想起父亲在家接待访客的情形,于是道:“王大人,有事说事。” 王素忽然开朗地笑起来:“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徐荷书一愣,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她也笑:“还‘有其师必有其徒’呢。――这么说来,这次救大人免于箭伤的是方之栋和梅云了?” “正是。若非他们提醒,下官真认不出他们就是当年恩师的幕僚,也不会知道原来小姐你就是恩师的千金。近日来下官怠慢了,还望恕罪。” “什么‘下官下官’的,真迂,我又不是什么官。父亲常夸您‘铁面无私、六亲不认’来着,您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王素笑道:“恩师果然家教有方,小姐真乃大家风范。” 徐荷书扑哧一声笑了,心想父亲听到这话该会哭笑不得了,什么“风范”,明明是“疯范”。她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王素从没见过一个这样貌美的女孩子这样不忌惮地笑,登时呆住了,有些尴尬有些欣赏地看着她。 徐荷书见状,忙收敛自己:“大人,您一定很忙,我就不打扰了。保重,告辞。” 王素起身劝住:“徐小姐,请多耽两日,让王某一尽地主之谊。”时间正好接近中午,王素道:“家人正在做饭,小姐在我家用饭如何?” 徐荷书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但转念想起父亲说王素的衣食住行极其简朴,几近苛刻,便燃起了兴趣:“好啊!”倒要看看王素家都吃什么。 很快,一个老仆妇来到门外,说声:“老爷,饭好了。” “把我的端过来。” “是。”老仆妇显然习惯了王素吃饭时亦办公的勤恳作风。他躺了几天,好多事务积压着等他处理,不更加抓紧时间怎么行。 于是徐荷书跟着老妇人来到厨房。这个后院其实挺大,但并非一个如何了不得的庭园。院中除了一条羊肠小道,都开垦成了菜地,种着各色蔬菜。 徐荷书问道:“这都是你种的吗?” 老妇人答:“老爷种的。我只管摘菜做饭。那堆柴也是老爷前几天晚上劈的。” 徐荷书赞叹:“王大人真是个能干肯干的人。” “咳,我老了,不中用,阿心又是个女孩子,自从夫人前年去世了,这个家,老爷不费力操持,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从厨房跑出来,奶声奶气地叫道:“赵妈,我饿啦!快开饭!” 饭是米饭,菜只有炒青菜和炖豆腐两样。似乎这个家的饮食一向如此清淡随便,并不会因多了一个客人而改变什么。“徐小姐,你和念儿在这里吃着,我先去给老爷送饭,然后喂阿心吃一点。念儿,乖乖吃饭不许闹,有客人在这里,你要听话。”赵妈盛出饭来,给王素准备了一份,又给伤愈中的阿心准备了一小份,一手一只盘子,托着出去了。 于是饭桌旁剩下了大姑娘徐荷书和小女孩王念儿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 第二十三章 去城南吧 更新时间:2010-04-01 徐荷书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念儿吃饭的样子。别看她只有六岁,用筷子却很在行,豆腐也夹得起来。撒了一小团米在桌上,她就用手捻起来放进嘴里。 非常可爱。也许是知道了她没了母亲,徐荷书心里又生起一股怜爱来。 “好吃吗?” “好……吃。”念儿嘴里塞得满满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青菜豆腐有什么好吃的?徐荷书扭头看看灶台,也并没有汤,只好说:“慢点儿,别噎着了。” 念儿就下了凳子去拿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徐荷书倒了一杯。 “谢谢。”徐荷书笑着,这小女孩还真有几分主人的风范。 “别喝。爹爹说,吃饭的时候不能喝水,要等吃完好一会儿才行。” 徐荷书笑道:“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好孩子。” 她一直看着念儿,而此时,念儿也抬起头来看着她:“真好看。” “什么好看?” “你的头绳。长长的,真好看。” 徐荷书用了浅蓝色和橄榄色的两根丝带系头发。她知道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这种饰物的。于是她把两根丝带都解下来,放在手里,问她:“喜欢哪个颜色?” 念儿纯洁的大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我喜欢粉红色和蓝色。” “那么,蓝色的这根给你。” “嗯。”念儿跑到她跟前接了丝带。 “等吃完了饭,我给你扎起来好吗?” 念儿开心地点点头。 赵妈回来的时候,她们吃完了饭,念儿便拉着徐荷书走。外间的床上,伤中的阿心躺着,念儿悄悄走过去,见她闭着眼睛,以为是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退回来。只听阿心轻轻地说:“念儿别闹,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念儿和徐荷书便轻手轻脚走进里间。徐荷书给她梳头。 这小女孩的头发不很黑,也比较稀少,可是很柔软,搭在肩上衬以圆圆的小脸,细长的身子,十分惹人怜爱。徐荷书给她梳了两只小辫,用那根长长的丝带系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花结。念儿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焕然一新,像是着迷了。 徐荷书逗她:“多美,就像是小仙女一样!” 念儿忽然转过身来,泪眼楚楚地望着她。徐荷书亦被感染,心里酸涩。这个小女孩心里不知道有多少苦处。 她扑在她怀里,低声哭了。“怎么了,傻孩子?”徐荷书也抱住她。 “我想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了……” 徐荷书不知怎样安慰她,只说:“你虽然没有妈妈,但你有爹爹啊,还有阿心,他们都很疼你。” 念儿抽泣着说:“你带我出去玩。” 徐荷书只好抱着她走出去。 这孩子便把脸枕在她肩上。完全的信任和依赖。徐荷书想,仅仅用一条丝带就得到了她的心,真是太便宜了,大概也只有孩子会这样对人。再想想自己的童年,比较起来,纵然有过诸多不如意,自己也实在是太幸福了。 她问:“去哪儿玩?” “去城南捉蜻蜓。” 带孩子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徐荷书无奈,只好先去告诉赵妈一声。她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爹爹的朋友。” “……其实,还算不上朋友。我只是经过这里停留了几天,正打算走呢。” “你别走。” “我得走。” “你走去哪儿?” “黄河那边。” 念儿便没了话,像是抽泣一样叹息一声。 “谢大叔!谢大叔!”在一个路岔口,念儿忽然发现谢未走过去。谢未扭头见是徐荷书抱着王大人的女儿,不由得惊诧万分。“徐小姐,你回来了,你们这是要去……”真是奇怪,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如此熟稔了? 徐荷书豁然笑道:“她要去城南玩。” “谢大叔,你也去吧。” “我?”谢未一想,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事要做。而城南确实是本县最美的一个所在,有长满花草的小丘,淙淙流淌的溪水,成片的柏树林,有时候还会有野兔和刺猬出没。他很久没有去过了。去吧,去城南吧…… 于是一路上,先是徐荷书抱着念儿走,再是念儿自己走,然后是谢未背着她走。三个人好不开心。诸多路人艳羡:“看看人家这一家子,啧啧……”“这小娘子生孩子挺早,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咦,谢捕头旁边那女人是谁……” 气得徐荷书远远地跑在前面,和他们拉开距离。于是后半截路上,谢未有意无意看了半路的倩影…… 城南此处,虽然美,但并无名字。因为有一片坡度很缓的土丘,也有人称这里为南山。南山顶上有几排挺拔的柏树,背阴面更是种满了柏树向阳的一面则是长长短短的野草,山脚下是一条明净的溪流。人们往往坐在山坡上的野草里,看看下面的溪水,望望远处的风景以及依稀可见的黄河。 此时是炎热的午后,并没有别的人在这里。念儿吱吱喳喳地笑着叫着,在草地上打滚,捉蚂蚱,扑蝴蝶,将原本的一点哀伤忘得一干二净。徐荷书与谢未则继续往山顶上走。 她脚步很轻快,因为心情很愉悦。果然到户外、登高处就会使人心境豁达,忘却扰人的琐事。但她也确实走累了,便坐了下来。 谢未这才问道:“你病好了吗?” 徐荷书擦擦额上的汗,笑道:“你看呢?” “我走之后,李有理的爪牙有没有找去?” 徐荷书穆然。“我杀了四个。” 谢未惊讶得笑了起来:“你,你一个人竟能敌得过他们几个人?” 徐荷书不以为然:“大概是他们和你一样小看了我,大意了,于是……” 谢未歉然:“并非存心小看,实在是谢某寡闻少见。” 徐荷书低头看着面前的草花,小心地道:“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何以见得?” “到了这样令人舒心的地方,还眉头紧锁阴云密布的。” 谢未叹了口气:“徐小姐,你可有过不愿为之却又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徐荷书哼了一声。 “怎么?” “你换个称呼,我才回答你的问题。” “……徐姑娘。” 徐荷书气呼呼地抓了一下手边的草,张长长他们都能直呼她的名字,为什么他就这样装大头蒜。 “自然有过。是人都会有这样的遭遇。” “倘若是大事呢,譬如,有人要你砍掉自己的手脚,说如此才能换来亲人的手脚周全。” 徐荷书不禁把手按在脚上:“没有别的办法吗?” “或许有,但是亲人只能接受这种办法。” “……那么,只好砍掉喽。”徐荷书答得很勉强。 谢未笑了,又道:“倘若你的朋友要做一件能令他快乐但是会令你不快乐的事,你接受吗?” 徐荷书仔细想了想:“朋友……那就随他啊。” 谢未重重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远方依旧阳光明媚,万物历历在目,视线甚至可以看到黄河的对岸去。徐荷书的回答并不符合他的心意,似乎他心中对这些问题本就有答案,只是需要一个同答案的人来支持他一下。而且,他觉得自己曲线发问的能力真的很低…… ------------ 第二十四章 芳草有毒 更新时间:2010-04-02 “说说你吧,徐姑娘。”谢未很诚恳地道,“你这样逍遥自在的人,仿佛了无牵挂,家呢?” 徐荷书紧抿的嘴角绽放笑意:“家,在京城。父母俱全,有一弱弟,衣食无忧,十分美满。父名徐珏……”徐荷书期待着谢未的反应,希望他听到这个名字就流露出敬重、喜悦的表情。因为她自己就崇拜这个名字。 “徐珏?”谢未一愣。“那位徐阁老?” 徐荷书点头。 “他是大人的恩师。”谢未笑道,“――所以说,我叫你‘小姐’是对的。” “这里的人谈论过他吗?都说他什么?” “你要听全部的真话?” “……当然!” 谢未一声叹:“罢了。人言总是如此,有褒有贬,褒奖的盲目,贬低的偏激,听了徒生烦恼,只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好。据我个人看来,令尊至少是个实干的重臣,可惜,退得太早。” 徐荷书道:“我父亲就是因为太实干,身体一年年坏下去,后来都是带着病上朝当班。他在家常说,他愿意鞠躬尽瘁,却不愿‘死而后已’,想要过几天清闲日子,几十年摸爬滚打实在太累了。有人认为他独断专行,好事恋权,实在是无用庸辈的眼热、诋毁之辞。” 谢未点头。且不说徐珏做过什么裨益于国家百姓的实事,就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有这样一个习武的女儿,又肯放女儿出来……这也足以见得他是个有心胸有见地的人。 “我见过你的母亲。”徐荷书的“见过”其实是那次在谢未家墙头上的模糊一瞥。 谢未不免惊奇。“我的母亲身体不好。” “所以,咱们为人子女者要多多照顾、顺从双亲。――我也知道,你父亲已经不在了。”谢未笑了,他多么希望父亲还在人世,如果父亲还在,他的家会多么圆满,而他也会活得多么潇洒。徐荷书望着他英俊而冷峻的脸,欲言又止。她也站了起来,眺望远方的风景。 “黄河,看见了吗?” 徐荷书诧异道:“没有啊……” 谢未身材比她高得多,自然也就看得比她远。“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徐荷书依然努力地踮着脚。 “你站在我肩膀上。”谢未指指自己的右肩。 徐荷书一听就兴奋地笑了,好玩。于是她轻轻跳上谢未的右肩。“哈哈,别踩坏了你。” “后果我负。” 踩上去竟然感觉还不错,跟站在一块石头上差别不大。高处果然不一样,连风都有了呼呼的声音。日光中的黄河静静地躺在远处的大地上,像一条从天而降的棕黄色带子,一条疲倦的龙,一道流淌着的泪水。徐荷书轻轻地赞叹出来。 “谢未,你看到的黄河是什么样子?”不知不觉,她改换了对他的称呼。 “我看到的是一派平静。但愿年年岁岁黄河都是这么平静,堤坝永固,洪水不漫。” 徐荷书心里赞许,但仍哼了一声,心想就你忧国忧民,我狠狠地踩你一下,看你怎样。她抬起右脚,让全身重量都压在左脚上,甚至还故意用了力。谢未没有反应,只是任她的裙裾飘扬,偶尔打在自己脸上。 徐荷书忽然身子摇晃了一下,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脚踝被一只大手触碰了一下。欲扶未扶,迅即离开,只是一下。 念儿一个人在下面玩了一会儿,看到徐荷书“登高望远”的情形,十分感兴趣,笑着跑了过来。徐荷书赶紧落回地上。 “咯咯咯……”念儿大笑着冲向她,将她扑倒。两个人滚了几滚。徐荷书哭笑不得,爬起来躲到一边去坐着。小女孩的纠缠还没有完,又蹭到她怀里。 徐荷书佯装生气道:“不许再闹我。” 念儿笑嘻嘻的:“我乖乖的。”于是就真的乖乖地面对面坐在徐荷书腿上,摆弄起她衣服上的花纹。 谢未走过来,笑道:“想不到念儿这么喜欢你,阿心都降服不了她。” “这孩子还真是又乖巧又缠人。”徐荷书捧了一下念儿的小脸,“王大人有福了,也有得受了……”于是念儿也学她,捧着她的脸。徐荷书把她的手按下。念儿又笑嘻嘻地两手勾着她脖子,哼哼唱唱的,唱起了一首歌。“小白羊吃草,小姑娘睡觉,呼噜呼噜真好笑,妈妈找不到……” 这样谐和的景象,令谢未又欣慰又感叹。倘若这个和念儿玩得如此开心的女人是她的继母,该有多好。王素大人操心劳心这两年,该有人为他分忧了……当然,他并非希望徐荷书是念儿的继母…… 念儿的两只小手不安分地落在了徐荷书的胸上。她用小手掌摩挲那里的曲线,然后以手指点了一下。徐荷书连忙抓住了她的手:“干什么,你这个小家伙!”念儿天真地扬起脸,嘿嘿一笑:“像我妈妈。”徐荷书半生气半撒娇地低声对她说:“你这样好讨厌,老老实实的,我抱着你。”念儿噫的一声笑,蜷缩着身子将脸靠在她怀里。就像是谢未不存在。 谢未以观赏者的身份存在着。直到他看到怀抱着小女孩的大女孩徐荷书粉腮绯红,在风中凌乱的发丝下背过脸去,说不出的婉约与柔情。他的心在动,在痛。 许久,念儿忽然怨艾地道:“谢大叔,你好久……没给我买糖吃了……”谢未笑:“是我不对,明天就……”再仔细一看,原来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风凉日暖,人昏昏然。念儿睡着了,徐荷书也很困倦。可是心情是激越的。她把念儿放在草上,想往小丘的阴坡去看看。大片的柏树林挡住了去路。柏树种的十分密集,人很难从中间穿过去。 谢未道:“不要惊讶。这些柏树是防风沙的。每年春秋季节,黄河两岸的这几个县很多地方都遭受风沙袭击。一些田地也被沙化了。我们本县这几年情势大为好转,王大人大力主张栽树造林,治理沙化土地,你看,这方圆几里几乎没有一片大的空地……” 果然四周都是一片郁郁苍苍。徐荷书笑道:“也听说,王大人治水也很有办法,冲掉了沉底的淤沙,河床降低,这一段河道好几年都没有决堤过。” “其实,大人比别的官员出色的地方并不在于能力,而在于态度。他配合都水清吏司治水,不中饱私囊,不偷工减料,不避重就轻,防患未然,事必躬亲,确保凡事无虞。大人为什么不慕富贵、不贪高位,正是因为在他看来,在哪里做官都是一样,都是做事,为百姓造福。” “其实,你也是一样的对不对?”徐荷书温婉地道,“你自嘲是个小捕快,却每天都主动地忙着衙门里的事,四处奔波……” 谢未笑笑:“你怎知道我每天都忙,现在不是清闲的吗?” 徐荷书望着他,笑道:“你若不忙,那位桃桃姑娘能去给你送饭吗。” 谢未略一沉吟:“说‘四处奔波’也没有错,有几次追捕犯人,往西,到过四川;往东,跑到了松江;向北,到了皇城根儿上;向南,钻过大别山。” “你到过京城?什么时候?” 谢未想了一想:“四年前,九月初五那天,我在东华门外捕到了那个逃犯。呵,当时北京的天空真是蓝得可以……” 徐荷书颇有些兴奋:“东华门我去过好多次呢……” “嗯?” “说不定,当时我也在场。” 谢未摸着下巴,作思索状:“嗯,我记得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好像就有个笑盈盈的小姑娘,忽然间吓得哇哇大哭……” “啊,那就是我。我想起来了,你还和我说了话,还记得吗?” “……我说:小姑娘,你哭得好难看,吓死人了。” “乱讲。你明明说……”恰好一只白鸟翩翩飞过,徐荷书顺口编上来,“你说:哎呀,该死的鸟!”说着一手揩着脸,又抬头看看天上。 谢未不由得放声大笑,惊得柏树林中几只鸟雀飞散。 徐荷书也笑着,继续前行,回头看了他一眼:“现在烦心事还在烦心吗?” “虽然不烦心了,可是事毕竟还是事。” “我也许知道是什么事。” 谢未看着她。 “你既不愿说,我自然也不说。”她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你瞧,这草真好看。”徐荷书发现了一株她从没见过的异常别致的小草,开着紫色的花。就这不起眼的整株草来说,这朵花着实地硕大而出色。她并不摘下,只是拨开旁边的草,细细来看。“哎呀……”忽然感到食指指尖一下刺痛。 谢未眼疾,看到一只小虫子从紫花下溜出去,钻进了杂草丛中。他抓过徐荷书的手,见食指尚无异状,便张嘴含/住了她的这只手指……徐荷书一声惊呼。 手指上渐渐起来的麻痛感竟然不再加重。她明白了,想必人的唾液正是这种虫毒的克星。……麻痛感消失,她却经不起痒,也经不起再脸红下去。她一动也不敢动,很勉强地笑了起来,嗫嚅道:“好了好了……你……” “现在你去溪边洗洗手。”谢未却很严肃,“这种小虫我自小习见,也挨过它几回咬,都是这样治法。”徐荷书倒不好意思起来:“谢谢。” 而后,徐荷书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又长见识了。” “说来听听。” “芳草有毒。看起来很美,下面却有可能藏着杀机。” “这也许并不是说它有假象、虚伪,而是正如万事万物都有两面一样,当你看到一物好的一面时,也不应忽视了它坏的一面。反之亦如是。” 徐荷书笑道:“你我亦如是。” 谢未则道:“别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芳草有毒’,联系起来想,这才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玄机。” 徐荷书不太懂得。她虽然在心中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但恐怕并非他的所指。她也不想问。她一向知道“自重”。在她说弟弟松诗为人太“蕴藉”的时候,她不曾想过自己是否也是如此。她只以为自己是勇敢的、自重的。 而谢未虽然懂得,却是基于自己心中模模糊糊而又无可奈何的意念而感。有时候,言语比脑子快,脑子又比心快,以至于说出来的话,未经脑海斟酌,更未伸张心的呼声。更何况,自己心的呼声他也无暇顾及。就算是委屈,那也是自己心知肚明的而无所怨愤。 ------------ 第二十五章 轿中琴音 更新时间:2010-04-03 又起凉风。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徐荷书对本县夏天的印象除了雨就是风。风来了,雨还会远吗?看看天上开始飘来乌云,道旁的松柏被吹得瑟瑟轻摇,徐荷书不禁怨怼地自语道:“又要下雨么!”她勒马停下,取出之前准备好的油绸雨衣穿上,戴上斗笠。 她又是一个人了。 在本县耽搁的这几天,是喧闹的、多事的、心情多变的日子。当骑着马在大路上疾驰的时候,风掠过鬓发的时候,马儿得意地扬蹄嘶鸣的时候,那种漂泊的感觉才又回归到她的身上,如此的清静,如此的自在,如此的……忧伤。 当她心情甜美开朗的时候,那个人却始终有所保留,不肯坦言。当她得知他的婚讯时,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她也不欲久留。本县是他们的本县,她只是个过客,如同吹过此地的这一阵风。 大雨落在身上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不远处有动物在草丛中蹿动的声音,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在丁丁铮铮地弹琴,一段配合着风声雨势的闲情散曲,一节节重复又一节节推进,闲情变得美丽幽雅,仿若陷入了夜幕降临前的沉思,继而哀婉散漫,令人心醉、心折、心碎而无法言喻。徐荷书听得浑身冷下去,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迎面走来一顶轿子。虽然裹着油绸,依然看得出华丽。四名轿夫好像不知道天在下雨,雨夜完全妨碍不了他们稳健的步伐。琴声,就从这轿子中传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双手能够弹奏出这样既非阳春白雪亦非下里巴人可以概括的乐曲…… 徐荷书学过弹琴,可惜没有耐心只学了个入门水准。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才女的标志,但徐荷书自己不行,家里亦没有女子精通乐理,而父亲徐珏和弟弟徐松诗却是个中翘楚,所以在她的意识里,琴是才子的标志――所以,轿子里的这个人是位心裁非凡的风流雅士?马儿滴溜溜地转着,她钦慕地望着那轿帘。轿子很快经过,向她的来路走去。 徐荷书怅惘地呆在原地,低着头听那琴声渐行渐远,想起一句诗来:渐行渐远渐无书。 再次回望的时候,她看到那轿子竟折了回来。 眼看着轿子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却未放下。琴声终止。轿窗上的布帘被掀开,露出了半张脸来。两只眉清淡得如晓月将消,一双眼迷蒙得如星子欲转,然而声音温和得几近温顺:“这么大雨,你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徐荷书想也不想地说出这话,自己也一愣。 “那么你是从来处来咯?” 徐荷书微笑:“你的琴声……” 轿子里的人等她说下去,她却无能形容出来:“也许是你的琴声让我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轿中女子的眼睛弯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甜蜜:“也许我的琴声让你觉得自己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徐荷书心中豁然开朗:“你说的对。可否请问,这首曲子名字是什么?” “这一曲是我刚刚创制的,还没有取名。不如你来取个名字。” 徐荷书不禁把目光投向了远方。隔着兀自坠落的一天雨幕,她仿佛看到一扇孤独的窗子,那扇窗里,隐隐约约好似是自己。“‘天雨’,如何?” 轿中的女子颔首:“好。就叫‘天雨’。” “――可否请问,这么大雨,你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轿中的女子星眸黯然:“从家里来,往地狱去。” 徐荷书于是下马,走到轿边。两名轿夫立刻伸出铁臂阻挡她。轿中的女子一声轻叹:“难道我想和一个姑娘多说几句话都不行么?你们,能不能退远一点?” 轿夫尊敬而毫不避讳地道:“恕罪,不能。”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显示出她无奈的怒意。徐荷书很近地看着她美得令人失神的眉眼,一颗心在大雨里温暖温柔起来:“你有难事?” 女子摇摇头,继而完全扯开布帘,露出了自己韵致幽美的整张脸,并伸出一只柔白纤长的手,在窗沿等待着。徐荷书鬼使神差地去握她的手。斗笠边沿如注地流下一串串雨水,落在她们手上,溅起小水珠沾在那女子的眉睫上。一阵好闻的香气从她衣袖中和手上传出来。 “你是我的知音。”轿中的女子轻柔地道,“我希望五个月内还见得到你。” 徐荷书笑道:“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地点。” “地点,就是这里……”女子悄悄地说着,显然是不想被轿夫听到,“时间,就是琴香之毒发作,你感到头痛欲裂的那一天……” 徐荷书一惊。原来刚才那股香气是毒!居然还叫了“琴香”这个名字!看看自己的手,并没有任何异样。 “为什么对我下毒?”徐荷书不敢置信。 轿中的女子语调缓缓:“因为你是我的知音,我还想再见到你。我怕你不来。” “因为怕我不来就下毒害我?世上有人这样对待知音?” 女子轻笑:“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也只好用这样的法子对你。到时候你只要来,我会给你解药的。” 徐荷书道:“我怎么相信你?” “世人多是承诺得轻率,毁诺得容易。我虽不相信别人,别人却可以相信我。你也可以相信我……” 徐荷书听到这番怪论,不禁笑道:“就算我相信了你,你相信我相信了你吗?” 女子登时有些愕然。“那么,五个月后你会来这里吗?” “会。但为何是五个月?五个月才发作的毒药,真是闻所未闻。” “若想快,我可以少施些……而且我需要五个月的时间做一件事。”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般,“我一定会成功。” “我会来,但你相信我会来吗?” 女子脸上似结了一层霜,木然道:“我相信琴香。” 徐荷书于是退身,想离开。轿中的女子忽然说道:“五个月内若有头痛,请把我刚才的弹奏的乐曲倒过来回忆一遍。” 徐荷书知道这跟毒发时气息的调匀有关,便点点头。最后对视一眼,然后大步走开,翻身上马…… 琴声又起,和着徐荷书的马蹄声,像是在送行。徐荷书觉得,轿中的这个女子不但是高明的琴师,也是身怀绝技的武者。而且,她显然掌握了琴与武的相通之处。 徐荷书喜欢她。不止因为琴声,也因为美貌――确切地说,是那种一见之下就直沁心房的气质。因为喜欢,所以信任,所以包容。 琴声忽然消失了。不是远得听不到,而是突然停止了。徐荷书有些奇怪。马蹄不知不觉放慢,踹着地上的泥水。她忽然怜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想着是否不该冒雨赶路。 身后,雨声里夹杂了脚步声,有人向她冲过来。她从马上腾起,后退降落在一棵树的顶上。是那四名轿夫中的两名。一个使长鞭,一个使判官笔,出手凌厉凶猛,要取她的性命。 此时琴声再次响起,铿锵急遽,如在迷局中辗转迂回寻找突破。徐荷书笑了。 看来,轿中的女子果然是身不由己,受管制于轿夫,但轿夫也不敢对她不客气。两名轿夫要对她不利,她便用琴声提醒她。 有人说: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于是乎,直接到结果――轿夫敌不过她,她也不杀他们,没有必要,而且他们毕竟要给那女子抬轿。两名大汉在泥中翻滚,起身,还要再斗。只听一声闷响传来,是那女子向轿壁摔琴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姑娘,别……”原来轿子里还有一名丫鬟。“这是好容易才弄来的古琴,您何苦呢……” “劝你不要再见她,免得惹祸上身!”两名轿夫听到轿中的女子发了脾气,很不甘心地要退回去。 “现在不已经惹祸了吗?”徐荷书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一名轿夫生硬地道:“这是一顶喜轿,你看不出来吗?” 徐荷书这才明白,原来那女子是嫁途中的新娘。 “怎么看得出来?就算有冒着大雨接新娘的事情,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也没有随从的鼓乐,也没有张红结彩。纵然你们说是娶亲,别人看着倒像抢人。” 轿夫道:“他人姻缘莫搅合,积德行善,好歹也不关姑娘的事,最好置身事外。琴香之毒不难解,你不必再来见她。” “嗯,谢谢告知。“徐荷书笑道,“但是你们好好看着她才是关键,有我什么事。” 轿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跌跌撞撞地踩着泥泞走了。 徐荷书未免疑惑、好奇。弹琴的女子这样文雅脱俗,脾气也会这样暴躁?纵使她是为了帮自己解围,也不必摔琴,这样一个擅琴之人会不爱惜琴,实在匪夷所思。 而且,她是要嫁人了……?徐荷书心里酸溜溜的。观诸自己的母亲以及认识的一些人妇,听她们讲述年轻时候的美貌与才华,而到现在经历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几十年已经物非人非事事休,致使她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天欲毁女人,必使之嫁人。从几名轿夫的表现来看,联系到那女子眉目间不见有喜色,反倒有一抹凝重的忧悒之色,可见得她的婚事并不如意。 世间的婚姻不如意的多,但如意的又何尝少了? 比如苑桃,这个温温柔柔、乖乖顺顺、贤良淑德的小女人。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心里想着什么事。虽然只见过桃桃两三回面,但桃桃在谢未面前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妻子气质,分明就已经注定了什么。徐荷书知道,她是个好姑娘,也很有好妻子的风范,而他们又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理当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可是―― 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好像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祝愿和事情,但恐怕应该说有情人中的两个人终成眷属才对吧!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谢未,只可惜她来得太晚,或者说爱未及深,怎么抵得过人家一段多年深情……上天必早知今日,那么又何必当初? 尚未得到,将要失去。是悲哀,还是无可悲哀?天雨无边,天风无际,徐荷书无力上马,放纵地伏在马颈上痛哭起来。这匹名字叫做“十年”的马不知道它的主人何以如此悲伤,只连连回首,嘶鸣着想要蹭一蹭她。 ------------ 第二十六章 长长烦恼 更新时间:2010-04-03 张长长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何会如此变幻莫测。譬如,徐荷书来到本县,犹如一场美梦般的惊艳,他不知不觉中就怀揣了某种美好的臆想。关于自己的将来的臆想。但也仅此而已。在邻县的那两天,他忽然感到这种臆想并不是很离谱,只不过男主角需要换一换,不是他,而是谢未。他衷心地希望看到这一对璧人在一起。 有人说张长长非常迟钝,张长长愤愤不满,半晌想出了应对之辞,才刚开口,那人就说:“看看看,迟钝没错吧?”迟钝的他,几天后才想到还有个苑桃。得知她和谢未下个月的婚讯,他很开心。如此,自己岂不是还有一丝希望?尽管这希望也是隐晦不发的,仅仅就是一种希望。然而,徐荷书忽然坚持要走,马上就走。他急得眼都红了,费施却无奈且无动于衷,赵小会只向徐荷书说“保重,有缘再见”,他简直要咧起大嘴哭了!对于他们这个铿锵六人组,他还曾想过天长地久,却不料她这就要走! 费施一反常态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就是个蠢人。荷书姑娘留在这里,长了眼的都看得出来,她跟大哥是一对儿,而下个月大哥就娶桃桃,你这个蛤蟆眼说说,她该怎么办?” 此时外面就在下雨。张长长不平地道:“毕竟相逢就是缘,乍一分别,你们就没有从此两茫茫的凄凉感觉吗?” “唔,是不是还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月光如水酩酊大醉?” “你要请我喝酒么?” “……咄,我请你喝尿。” “大哥就没什么反应?” “大哥怎样,你去问啊,他现在在跟厉宁交代事情。” “别以为我不敢去。”张长长忿忿道,“下着雨我也敢去……” “那当然,蛤蟆不怕雨淋嘛,哈哈哈哈……” 谢未因担忧而吩咐厉宁。呈报刑部的处决李有理的文书迟迟没有回音,王素大人早料到会这样。但也无妨,只严密关押看管他也好。至少他不能再为非作歹。想要越狱,万万不能。除非上级真有能够说服他王素的理由,释放了李有理,否则,即使上官秘授指令、强行命令,他也决不放过这个人。 谢未吩咐厉宁注意狱卒和狱长的动向,多多耳提面命、旁敲侧击,决不能有卖义求荣的行为。厉宁眼窝深陷,像是几日没有睡好觉,谢未笑道:“看你似乎是多日没有练功,这可不行,下次受伤我可不背你了。” 厉宁也笑:“大哥,你的身手这么好,说是家传的,是谢大伯传的吧,大娘会不会功夫呢?” “我娘只会棒打儿子功。” 两人一阵大笑。众所周知丁氏的厉害,只当她和丈夫、儿子一样手上有几下子,却不知原来她真的不会武功。 “厉宁,我就要娶桃桃了,”谢未忽然情绪沉重,“你是否会怨恨我?” 厉宁呆住了,心中却有一颗大石往下落:“怎么会……我祝福大哥和桃桃……是我单方面痴心空想……” “我的处境如何毋庸多言,你是知道的。我只有对你说声抱歉。” 厉宁红了眼睛:“大哥不必如此……”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叫着:“未曾得到,何谈失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得到。”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叫道:“虚伪,虚伪……忘恩负义……” 泪水从厉宁眼中无法抑制地涌出。虽然他努力地控制着,脸都涨红了。生在小康之家,生活富足,父母对他唯一的期待就是入公门,挣体面。性格偏弱的他也一向上进,经过这两年的历练,他现在已远比一般同龄人稳重。 谢未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了捕快,再哭的话就该让人看笑话了。” “大哥,为什么我们要长大成人,像小时候那样多好……”说这话的时候,厉宁的大眼睛与一个悲伤的孩子无异。 “像小时候那样?你还天天挨大孩子的打?哈哈,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秀里秀气的,大大的眼睛,像个小闺女……” 张长长闯进来,一身湿透,站在门口,地面立即湿了一片。谢未惊诧:“有新案情?”张长长许是被雨淋得热血冷却,盛气削弱,张嘴结结巴巴起来:“没……没有,我走错……走错了。我去看小会。” 于是,张长长的烦恼依旧长长。 十几天过去了。刑部的处决书依然没有下达,李有理也依然被关在牢里,徒然叫嚣“老子有理”。兵部已经特派了监察御史去往南昌,同时已通知湖北、浙江等地的知府与总兵严阵以待,王素、赵小会身体已如平常,阿心后背上的箭伤正在愈合。谢未除了处理了几桩斗殴纠纷、抢劫杀人的事件外,其余时间在为即将到来的婚事做准备。 待嫁的桃桃已不再往他家跑了,在家里喜孜孜地缝制自己的嫁衣。谢未的母亲丁氏期盼着好日子,心宽体胖,每日做做活,散散步,养养兔子。那两只兔仔已经长大了些,依旧可爱。谢未偶尔会看着它们出神。 时间既迅速又漫长。长长的时间,长长的烦恼。张长长仍然烦恼。 徐荷书却没了一丝烦恼。她先是在黄河北岸盘桓了数日,然后乘大船,连人带马一起渡过黄河,到了南岸。现在,她在南岸三四里远的一个客栈住了下来。京城固然是个有气质有气势有气派的所在,却难有壮阔、茫远之象令人心归天地而五体投地。大雨时,她望雨中沸腾般的黄河,想起“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起风时,她立于黄河之畔,衣袂狂飞,凉风涨满襟袖,似欲登仙而又遍体生寒,好似没穿衣服一般;天晴时,她眺望日光下的黄河,白帆点点,沙粒闪着光,河水闪着光,向东浩浩汤汤而去,一派雄壮气象。甚至有几次直到晚上她也没有回客栈。搁浅的大小船只点着烛火和灯笼,星星点点,盈盈团团,有犬的远吠,有浪的轻哗,对岸亦有几处灯光,不知是多远的人家,不知这些人家是在做什么,累了,困了,欢笑,打闹,还是在议事、闲谈?这都让徐荷书心底升起无限的向往和惘然。她不免想起家来。父亲在做什么,母亲在做什么,弟弟在做什么?如果她的家就在这对岸,就是这些灯光中的一个,她的家人就在这灯光下面,该有多好…… 这些并不是烦恼,只是一种即时的天马行空的散漫幽思。而当她想到这些天来/经历的人和事,心头才真正有了一团恼人的乱麻。这不是她乐意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虽不敢以英雄自居,但也十分愿意做个侠女,儿女情长是不行的,是没出息没志气的。 于是她练剑。将梅云、方之栋以及别的几位师父教过她的剑法一一演练。剑法,她学的太多了。她曾经深恐多而不精,多而不专,然而事实证明,有心人天不负,如同醉心于书海松诗读书几乎过目不忘、甚至连做八股文也津津有味一样,梦想着江湖的她练剑也日益进步,领悟颇多,俱有所成。 她没想过天赋这回事,只知道“心性”二字,心向往之,性本爱之,做事就没有不成的道理。练剑的许多日子,她是白天练,晚上梦,日夜不息,母亲甚至担忧这个女儿会嫁不出去,至少难以嫁与一个诗书礼义的名门望族。 那也是单纯而快乐的日子。现在,那种日子已经不再。并不遗憾。毕竟已经收获丰硕,毕竟已是双十韶华。 这一天,她又在黄河岸待到了很晚。直到河风将她吹得头昏昏的,才想起是时候回去了。 黄河堤岸很高。堤上长了很多树木和草,大小乱石堆积,各色虫鸣唱和。徐荷书只最后瞥了一眼西方,却见一盏灯在风中摇曳而来。 不是灯笼,不是萤火,而是一只风中的灯。徐荷书以为是船上人家上了岸。然而,执灯的这个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她可以看见他弓着腰,拨开草丛的动作,那样子迟缓而悲伤,每次躬下身后好像都难以直起来。徐荷书走过去。 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灯光照得他布满皱纹的脸安详而漠然。明明知道有人来到他面前,他也不抬头,不在意。 “老人家,您在找什么?”老人像是没有听到,不回答。“您丢了东西?”老人不置可否,继续前寻。“天这么黑,风又大,您不如等天亮了再来找。” 老人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天亮,就会被野猫野狗撕了……” “您在找什么?!” 老人褐黄色的眼睛里流出浊泪:“找……孩子。” “您家的孩子跑丢了?” 老人直起身来,用手捂住摇曳的灯焰。“闺女,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他显然也看到了她背后的剑。 徐荷书笑道:“看来,我就是在等您,我帮您找吧!” 老人脸上似有一丝微笑。“你这孩子真是爱管闲事。跟我孙女正好截然相反。”徐荷书微笑道:“您光是这样找吗,为什么不喊呢?” “我找的是几个月大的婴儿……” 什么?徐荷书惊诧极了,婴儿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外?老人道:“闺女,你想必听说过大河盟。” 徐荷书点头,怎么这事也跟大河盟有关?“今天,中盟的人来搜索我的重外孙,结果自然是找不到,他们就到处找,抢来附近几乎人家的婴儿,以为我重外孙就在其中。可这几个婴儿月份不是偏大就是偏小,没有一个可能是我重外孙,他们又不甘心,就把这几个孩子顺道带走,扔在了这一带,想摔死他们……大家赶到的时候,两个孩子正在草丛里哭,是摔伤了,一个已经摔死了,还有一个怎么也找不到……” 徐荷书听得瞠目结舌,悲愤交加,竟有这样灭绝人性的江湖败类?!“官府都不管不问吗?” “大河盟势力强大,黑白通吃,他们官府哪敢管、哪肯管,不过是扬言缉拿强盗,做做样子给老百姓看。” “他们,为什么要找一个婴儿?” “因为我孙女。” “难道您的孙女跟大河盟的人有仇,他们想要害死她和孩子?” “若是有仇这么简单,我们祖孙何至于此?大河盟的人不是想要我们的命,是想要人……” ------------ 第二十七章 老人与灯 更新时间:2010-04-04 “大河盟的盟主何大梦看中了我孙女,要娶她做妾……”老人情绪激动起来,整个身影如同风中的灯一般是风烛残年,“我的孙女早就有了心上人,两人情投意合,决定出奔,不想仍是被何大梦这奸贼找了回来。我那文弱的孙女婿不知去向,我孙女一个人带着孩子……就这样我们被看管在自己家里好几天。十几天前,何大梦派来一顶轿子接我孙女……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她只好屈服。谁曾想到,没几天,何大梦就派了手下来对我重外孙痛下杀手。这个言而无信、卑鄙无耻的小人、奸贼!……幸亏我警觉得早,将孩子藏了起来。一次没找到,他们就再来找,他们以为实行突然袭击就会撞到我跟孩子在一起,嘿嘿嘿……” 徐荷书的思维从由这番话里找到了着落点。这么说,她在黄河北岸遇到的那顶喜轿里的弹琴女子,是老人的孙女? “老人家,敢问您的孙女是否容貌绝美,弹得一手好琴?” 老人有些惊讶:“你如何得知?” 于是徐荷书向他讲述那次雨中的相遇。“她说这五个月的时间,她要做一件事。”老人听到这里,皱纹里泛起了得意的笑意。“我的孙女,就是一个不凡的女子。她被迫嫁到大河盟,纵然要吃很多苦,但她也不会让那何大梦日子好过。五个月的时间……很快,我这把老骨头……应该能等得到。” “您的孙女她叫什么名字?”徐荷书这才想到之前两个人竟未互通姓名,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老人在风中咳嗽了一声,喘着粗气,说道:“她叫……方爱。我重外孙姓白,名字叫……白花……” “白花?”徐荷书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立刻联想起方爱那凄凄凉凉、意味冷艳如同山崖间一朵白花的脸庞来。 老人忽然猛咳起来,身体颤抖几乎不能自支。徐荷书连忙扶住他,接过灯来。草丛间光影闪动变幻,如同风一样捉摸不定。她这才感到老人的身体有多么虚弱,手都是冰凉僵硬的。 “您生病了?” 老人微微地笑:“赵家的孩子还没有踪影,小赵夫妇正在向西寻找,我们如果谁找到了,会呼喊对方一声……看来,今夜我得继续……” “您这个样子,不但很难找到孩子,自己也会累倒的,不如回家去歇着,我来找。” “好孩子,我孙女果然没有看错人……赵家那孩子是个六个月大的男孩……我家就在西南方四里远的一个小山坳里,一大片竹子后面……我等着你的消息。” “如果我没有回去,就说明我还没有找到。” 老人点头,知道她的意思是一定要找到那孩子才回来。 夜更深。不知藏在何处的枭鸟一声声凄厉地嚎叫,脚畔的草木露珠沉重,渐渐濡|湿了她的裙裳。灯光倏忽一下被风吹灭,眼前立刻一片黑暗,徐荷书眨眨干涩的眼,其时天已经微微亮了。她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看过很大一片地方,除了草和石头,别无他物。包括被人挖过的坑和沟,甚至树上,也没有孩子的一点踪影。 怎么办……如果那婴儿真是在这里一带被丢弃的,那么现在的可能性就是被移走了。除了会是野兽,没有可能是人吗?毕竟这一带的河滩上有船只,船上有渔人、商人、游人。她决定去问一问。 于是她跳下高堤,几乎是挨个儿问每只船:“从昨晚到现在,有没有在这一带看到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在得到几个带着诧异的“没见过”的回复后,她终于听见了令她欣喜的消息。一个船娘说:“昨晚都快三更了,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要过河,俺见她神色有点慌张,孩子又包的严严实实的,还以为是生气回娘家,就不想送她过去,这么晚了,她一个女人瞎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男人再找过来,俺不好说啊。可是她给的钱实在不少,俺们就送她过河了。跟她聊天,她也爱答不理,但是看她那孩子,应该就有半岁了,还是个男孩儿。但奇怪的是这孩子不哭不闹,太乖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好说,要么是病了,要么就是睡着了,睡得太沉实了。” 徐荷书心想也不知道赵家那孩子有什么标记,就问:“那女人多大年龄,长什么样子,要去哪儿你知道吗?” “年龄那是不小了,看起来比俺还大几岁。”这位船娘总有三十五六了,笑道,“长得吧,大眼细眉,眼神儿有点凶,圆脸盘儿,短下巴,穿着一身挺花的衣裳。去哪儿,她可不告诉俺,反正是到了北岸了。唔,有个人在那边接她,是个男人,像是她男人。俺就纳闷儿了,怎么回事这是?但是哪好意思多问呢!” 徐荷书谢过她,就也要渡河而去。 事有蹊跷,也有奇巧。刚入河南境内的时候,她就在官道和闹市看见过几张通缉令。通缉的不是江洋大盗或者杀人凶犯,而是人贩子。虽然官府给出了简略的画像,但是似乎那几名人贩子行事藏头露尾,善于伪装,不好辨认,官府也难以抓个现形。船娘说的这个女人,会不会是这些人贩子中的一个? ――无论怎样,一个女人深夜抱着一个孩子过河,于情于理都很难说通。 不过十多天,她又站在了黄河的北边。行李和马都在南岸那个客栈,现在身上只有剑和一点银子。她却隐隐约约预感到路将会很长。 朝阳已投射出耀眼的光芒。见到北岸上的人,她仍然是打听。这次效果非常好。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提供了非常准确的线索: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孩子,坐上一辆马车,拐弯向东去了。看样子非常着急。现在应该快到柳亭镇了。大叔并热情推介自己的马车:“咱的马车,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何况就载你一人,速度肯定比他们快得多,到半晌午就肯定追上了。价钱公道,错过后悔……” 徐荷书喜欢他的爽朗,就登上马车。“驾”一声,马车飞驰起来。没两里路,徐荷书就被颠簸得骨头都要散了。遇到因雨被轧得坑坑洼洼的路段,她简直要从坐板上跌下来。胃本是空空的,却居然被折腾得想吐。她忍着,毕竟快是最重要的。她倒是很钦佩车夫大叔生龙活虎的劲头和急人所急的热心肠。 再过了一会儿,徐荷书觉得自己渐渐没了力气,她努力地支撑着自己,鼓舞着自己,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困倦懈怠了。然而,忽然一瞬间没撑住闭上了眼睛,便睡着了。 “老三,回来得正好,把这位张主顾跟他儿子送一程!” “老六,你闲着呢吧,你去送。老大,你看我带来了什么新鲜货色!――你们看什么看,上一边去。关上门!” “雌儿?” “刚出窝的雌儿,绝对是抢手货。” 扑通一声,一只挺大的口袋扔在了地上。在这间燃着暗淡灯光的地下室里,所谓的老大看着老三解开口袋,露出了一个双目紧闭的妙龄女子秀美的上半身,长发斜披,脸庞端丽,绝不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老大一时愣掉,经他的手倒卖的人口不少,无论婴儿还是儿童,姑娘还是妇女,但像眼前这位这样外表出色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乐了。这只麻袋里装的哪是个玉面美女,简直就是白花花的一袋银子! “老三,你真是越发能干了……”老大志得意满,但忽然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不禁变了脸色,“这雌儿身上有剑!老三,她是做什么的?” “她要追踪二姐,向我打听来着,我顺水推舟、顺手牵羊,就……” “莫不是江湖中人?”老大忧虑地踟蹰着,“规矩你难道忘了,不跟江湖中人有牵连,更不要惹江湖中人。” “老大,可是我们在江湖中人和官府中间打地盘,活命做买卖,不是太势孤了吗?不能明着跟官府斗,难道撞到手上的江湖小娃还要着意放掉吗?” “官府不过养了一帮酒囊饭袋,我们只需避之,无需费力明斗,但是江湖中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闲人,以侠义自居,好名声爱面子,又会耍枪弄棒飞高走低,如果惹上他们,就可能遭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死磕,咱们是什么人?商人啊!商人!做买卖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 “可这不过是个单身行路的小姑娘,一路上又没人发觉,不会有什么麻烦!” 老大语重心长地道:“老三啊,粗心大意害死人,自以为是要人命。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做任何一桩买卖,早晚都会给人知道,咱们不过是多加小心打个时间差,在被大举袭击之前,多干几票,然后看看差不多了就金盆洗手……” 老三急眼了:“金盆洗个屁!谁还是软柿子怎么的!老大,你都小心谨慎到畏首畏尾了。咱们没练过?兵来我挡!水来我掩!” 老大也不答话,先把徐荷书背后那把剑拔了出来,放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然后蹲下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徐荷书,啧啧感叹:“真是……难以取舍啊……” 徐荷书此时已经在半醒半昏迷见,有了意识却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己是在马车里不知不觉中了迷香。此时,她只想快快恢复力气,于是便不睁开眼睛,假装仍在昏迷而暗暗积蓄力量。她想要的只是时间。 于是她忍着。一只粗大的手在她皮肤柔嫩的脸上刮过,又拍一拍,捏一捏……她忍着。忍得恶心,忍得想哭,忍得想把这人一剑破膛。 继而,这个人又说话了:“老三啊,说实在的,这几天我预感不妙。自从小九儿栽了之后,我就有种日薄西山的紧迫感。我信得过小九儿,能熬住不说啥,但是啊……唉!”着实的忧心,发自肺腑,老三被感染了,便劝慰一番。徐荷书听来只觉得其人卑鄙猥琐――不过但愿他们真的是“日薄西山”了。 徐荷书躺在地上,隔着厚厚一层麻袋仍然感到地砖冰凉,周围一片阴气。偷偷把眼眯开一条缝,只看到一堵阴森的墙,她因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而有些害怕。但无论如何,自己是落在了人贩子手里,这个信息就足矣。赵家六个月大的男婴,必然也在这里。 ------------ 第二十八章 乍别还见 更新时间:2010-04-05 所谓的老大在感叹之余,责问老三用了什么药,何以到现在这女子都没醒。他打算探探她的口风,判断这桩诱人的生意有多大的风险。然而半刻钟后,这位老大不但没有了这个机会,也将知道“日薄西山”这个词是奢侈的—— 老巢被识破,堡垒被攻陷。有两个县的捕快一共十几人以无孔不入的战斗力杀到了这间地下室。老大与老三走为上,却被两名举刀执火的捕快拦住了秘道去路。十几名人贩子头目以及喽啰束手就擒抑或不敌被擒。叫声喊声嚎哭声,声声入耳;好事美事奸恶事,事事关心。谁说官府没好人,谁说捕快吃干饭?众捕快打的打,绑的绑,追的追,不消多时,整个集团别院就被清洗一空。徐荷书高兴极了。似乎没人管她——其时,几名同她一样遭遇的妇孺都被释放,或站在一边看着人民公仆为人民,或在被俘的人贩子身上擂几拳踹几脚。徐荷书奋力坐起来,爬去拿自己的剑。 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在不好之后实在太好了。 她正要伸手去抓她的剑,一双脚忽然出现在眼前,立住不动了。她感到这个人是在看着她。 “徐荷书!” 熟悉的,带着惊讶与急切的声音。如同惊雷。徐荷书伏在地上,一颗心直往上提,眼中却想流下泪来。既已分别,为何又再碰见?而且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下。 “你怎么样?”谢未伸手扶她。徐荷书抬起头,气力虚弱地笑道:“不用……麻烦把剑拿给我。”谢未找到了她的剑。徐荷书以剑作拐,支撑自己站了起来。 自然,他们不必询问对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快出去吧!”捕快谢未声音既平静又带着嘱咐,“我去找其他受害人!”他刚离开这间地下室,就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又有几名捕快进来。徐荷书认识其中两个:张长长和费施。 张长长愣了一愣,揉揉眼睛,见果真是徐荷书,喜悦得大叫起来:“荷书姑娘,你在这里!”连跳带蹦地跑过去,简直就要来个拥抱。 徐荷书露出了十几天以来最开心的一个笑容。 问明了十几个被拐带者的身份,以及其他受害人的去向,另一个县的捕快先带走了一批人。徐荷书关心赵家的孩子,就越俎代庖地讯问人贩子头目,所谓的老大和老三。他们却说不知,没见过。徐荷书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你们‘二姐’的手上,已经转手卖掉了吧!” 张长长和费施也帮着审问。 老三咆哮诟骂,还想作困兽之斗。老大却审时度势、深明大义地道:“老三,就算不交代,咱们也要保持一个良好的态度不是?小姑娘啊,做人是要讲骨气的对不对?” “对又怎样?凭你也配谈骨气?” “虽说我是坏人,但是坏人也有坏人的骨气不是?你们这样对待我,我自然是‘威武不能屈’。” 徐荷书嗤笑道:“原来你认为自己是坏人,我还以为你不是人呢。” 老大诡谲一笑:“我不是人,我是男——人——” “这问题没意义,因为不久后你就是个死尸。”徐荷书不想多费口舌,只无所谓地笑笑,“长长,费施,你们这就回本县衙门?” 张长长脸上带着一直没有散去的欣喜:“看大哥怎么安排。荷书姑娘,你跟我们一道吧……有缘千里来相会……” “呸,你当是跟你有缘?”费施适时插话。 徐荷书笑道:“我猜之前被‘老六’送走的就是赵家那孩子,我要把他找回来。两位准捕快可愿一起去?” 张长长立即扭头去看谢未。谢未正在跟此次合作行动中的另一个县的捕头高某人谈话。 高捕头很和蔼:“呵呵呵呵,小谢啊,这次多亏了你部署周密,勘察准确,咱们才破获了这宗大案。” 谢未:“您太客气了,晚辈这还是学的前辈们的经验。总之是大家携手协作的结果。” 高捕头笑眯眯:“哎呀,小谢就是谦虚啊。这趟差事下来,上头一定重重有赏,小谢你前途无量啊,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 谢未:“高前辈这是哪里话,这一回贵县出了十二个人,本县只出了三个人,端掉这个人口贩卖窝点,功劳在哪边,显而易见!” 高捕头喜孜孜:“哎呀,贵县也出力不小嘛!功劳是大家的嘛!” 谢未:“您看,我们人手这么少,押犯人回去恐怕路上会有闪失,还是劳烦高前辈辛苦辛苦,押他们去贵县交给赵大人……” 高捕头乐陶陶:“这个嘛,哈哈,辛苦是少不了的,谁让咱们做了捕快呢。只要百姓日子太平、安居乐业就好。” 谢未于是诚心诚意地握了一握高捕头的手:“前辈路上多小心!” 高捕头于是感慨万千地拍拍谢未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干,有前途!” 于是一干犯人及当事人全部被此县捕快带走了。 费施有些不满地道:“大哥,怎么这回又是这样!”谢未拍拍身上的尘土:“不这么样又能怎样,高捕头做了二十多年的捕快,不容易,难得再有立功请赏的机会……” “可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 “我还年轻。”谢未笑道。其实他做捕快,何尝想过立功请赏这回事。费施无奈地摇摇头:“那么,我们空手回衙门?” “不是还有一个刚刚被卖掉的孩子吗?不是还有两个不在现场的头目南二娘和孙老六吗?” “去追?” “去追!” “往哪儿追?” “车辙。进入这里之前,我看到外面有一道崭新的车辙向东延伸。看轧痕的深浅,差不多就是三个成年人。” 费施道:“是南二娘、孙老六和买主?” 徐荷书道:“婴儿自然也在车上。” 车辙已被踩得面目全非。而且前面就是岔道,还是长满野草的小路。如你所想,他们需要兵分两路。除非待在屋子里不出来,不然你每天都会遇到分岔路。在分岔路口,出于习惯,你不会选择。出于目的,你不需要选择。出于未知,你难以选择。 还好他们有四个人,可以分两路。张长长选择和徐荷书一道。费施鄙视他的选择,压低了声音骂他:“白痴,让大哥和她一道。” “为啥呢?” “他们肯定有话需要说。” “喔,”张长长挠挠头,“这叫公私兼顾。”费施不容他废话,拉着他的手臂,说道:“大哥,我们走左边,你们走右边。” 谢未点头:“什么时候汇合无法确定,你们若四十里内都没找到就不用再追,直接回衙门。” “明白!” 谢未和徐荷书有轻功。张长长和费施有做贼时练就的一双飞毛腿。所以他们都有信心追上。 这条路上,张长长忽然跟费施说:“我发现你一个优点。” “嗤,你还能发现我的优点?”“你比我细心。”“不是我细心,是你脑子里一团糨糊。”“按说,姑娘家喜欢细心的男人,可是荷书姑娘好像对我比较好哟。”费施一掌扇在他背上:“那是看你可怜见的。” 这条路上,谢未忽然跟徐荷书说:“你本不该这样大意的。” 徐荷书知他所指,自己确实是疏于防范了,梅云都曾告诫过她“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她只是漠漠笑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捕快。” “哼,你是捕快,此时就请以那婴儿的安全为念。” 谢未轻轻而苦涩地笑了。徐荷书忽然觉察出自己反应过激,便收住了口,暗暗惭愧,她一向自认为是个慷慨的人,为何现在像是被抢了食的小猫一般凶相毕露?父亲曾说她骄傲,她却只承认自己凶。她所谓的凶,好歹是行事的一种风范;而骄傲,则是作为女人性格上小器且小气的表现。她不愿意那样。 她控制好自己的速度,坚决要与这个捕快齐头并进,决不落后而显得弱势,也决不超前而显得没气量。她还留意着前面小路上的蛛丝马迹,终于在一段草较少的地带发现了坚硬的地面上有马车碾过不久的痕迹。 “他们走了这条路!”徐荷书与谢未不约而同地说道。紧接着,徐荷书就轻轻哼了一声。与此同时,肚子咕咕响了几声。她饿了。人一饿,不但没力气做事,连心情都没了。但没办法,现在追人要紧,而且这里是荒郊野外哪有吃的? “我饿了。”徐荷书听见这三个字简直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不留心说了出来。说这话的却是谢未:“前面有炊烟和人声,必定有饭店,咱们吃了饭再走如何?” 徐荷书看了他一眼:“据说办案子时间是最要紧的。” 谢未笑道:“这条路状况不很好,马车走不了多快。咱们吃了饭有力气,加快速度,不是一样吗?” 徐荷书心虚,期期艾艾地道:“有点道理。” 果然有几个饭店,都是简单的棚子,有卖饭的,有卖茶水的,桌凳简陋,盘碗粗糙,但是行路的人一旦见了就犹如碰到了至亲,绝不肯错过。两人要了一盘烙饼两盘小菜。徐荷书端起茶碗,仰脸喝了个痛快。 “啊,真好喝……”喝茶如喝酒一般,况且还是顶末等的茶叶。一脸的满足,连她捧碗的手都变得稚气起来。 谢未低下头去。 “谢捕头,”徐荷书的微笑就像是成竹在胸,“令堂最近身体还好吗?” “已经大好。” 徐荷书点点头:“念儿呢?” “跟以前一样。——不过她似乎已经把你忘了。” 徐荷书笑得以手背掩口:“这样才好。小孩子如果因为离别而产生失落和思念的感觉,那才不幸呢。” “你说的对。不过,念儿倒是又问王大人要妈妈了。” 徐荷书顿时无语。 谢未开始问她:“你才渡过黄河吗?” “其实已在南岸待了好多天。”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黄河。” “我喜欢黄河。” “我也喜欢黄河。” “你喜欢黄河风平浪静,不决堤泛滥危害百姓。” 谢未摇头,淡淡地笑。店主端来了饭菜。谢未便拿起两张烙饼,放上小菜,卷成一个细长的小筒。徐荷书第一次见这样吃法,依样画葫芦,却画葫芦不成,弄了一手的咸菜。店主不禁笑出了声。“我来。”谢未便拿起一张烙饼,卷好了递给她。徐荷书犹犹豫豫地看着,却不接:“你手干净吗……”谢未无奈地把手伸出来,展示给她看。 ------------ 第二十九章 同行渡河 更新时间:2010-04-06 徐荷书笑着瞟了一眼他的手掌。这一眼,却令她震惊了。这是一只宽厚而匀称的大手,称得上干净,然而虎口处和指根处结了厚厚一层茧,手腕还有一道伤痕,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手,几乎无法和他的面容联系起来。就是年逾五旬的父亲的手也比他这只手年轻。她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下来,脸上却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接了烙饼,道一声谢,大口咬下去。 谢未办理贩卖人口案子不是第一次了,这次追回非本县的赵家的孩子,也并不困难,可以说十分容易。其实很多案子都十分容易,不需要费多长时间,也用不着拔刀动武。毕竟只是一个县,难有大案。在大地方做大事,在小地方做小事。可是对于谢未来说,案件有大小,却不分轻重。从小,父亲就这样告诉他。有一次,知县王素对他说“你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却反过来对王素说“大人何尝不是大材小用”,归根到底――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没有所谓的薪俸,一年只有十两左右银子的生活补贴,有时候还需要在衙门里值夜班,要说好好奉养母亲,基本无法实现。 他所能实现的是父亲的遗愿,以及自己的力量有用武之地。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南二娘与孙老六所乘的马车。就在一个村庄外。他们用正大光明的方式来掩人耳目。那买主只是一个普通村民,因为生不出儿子所以想抱养一个。没有人肯给他一个儿子,于是他用银子买。南二娘与孙老六假装是他的亲戚,送子与他。 谢未与徐荷书碰见南二娘与孙老六的时候,他们正在往回赶。谢未正要亮明身份,这一男一女当即就弃车而逃。谢未便追。他们就掏出防身、慑人的匕首直扑上来,乱挥一通。而谢未一招制敌。徐荷书就只是去看马车里有无孩子在。没有。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在买主家里找到了赵家的婴儿。谢未将南孙两个人贩子押送到此地县衙――连同马车一起移交高捕头。高捕头乐得朗声大笑。谢未趁此机会提出由他将那男婴送归父母。高捕头岂有不允之理,连孩子的口粮都愿准备,甚至要私下设宴款待谢未一番。谢未推辞了。因为徐荷书已经流露出不耐的神色。 徐荷书很承情,很感动,他原来还记得并在意她此行的目的。逆着夕阳的柔光,她抱着那孩子慢慢地走,就要再一次――也可能是永远,与前面这个人分道扬镳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影子不会说话,他也不会多说什么话。怀中的孩子居然真的很乖,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她,徐荷书一看他,他便笑。 连婴儿都懂得回应。有的人却…… 谢未忽然回头,一手紧紧按着捕刀:“不如……我送你过去。”过去?过哪儿去?过了这段路,还是…… “和你一起送这孩子回家。”他一只空着的大手好像无处安放,人直直地站在那里,像个静物。徐荷书咬着嘴唇笑了,倏尔扬起头:“谢捕头很尽忠职守嘛,民女恭敬不如从命。” 谢未笑着点点头:“你真听话。” 徐荷书忽略掉这话里的暧昧意思,问道:“你不急着回本县吗?” “不急。” “不会有人在等你回去吗?” “有,我娘。” “还有呢?” 谢未走近她面前:“……你说,还有谁?” 徐荷书眼前一片光炫的模糊:“你的未婚妻啊。” 谢未面无表情,把目光投向远处:“对,还有三天我就成婚了。” 干笑了一声,徐荷书道:“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听来的词语,她生硬地念了出来。 “谢谢。”谢未伸手要过了孩子,笨拙地抱着,“走吧。”大踏步向前走去。 沉默,一路的沉默。从起初的隐隐揣测到后来变为习惯,沉默保持到了夜幕降临。这沉默也像夜幕一般笼罩了他们彼此的身心。直到渡口,谢未才跟一个船夫说话。他们要夜渡黄河。 黄河上几点灯火,习习清风,皓皓明月。外面桨声一下一下,舱内却和远景一般宁静。船夫显然不习惯水上长久的沉寂,就主动与两位客人搭话。“孩子几个月了,会说话了不?” 谢未答:“六个月吧。” “起名字了没有,叫啥?” 谢未只好答:“还没起。” “哎呀,都六个月了还不起名字,你们当父母的不知是咋想的!这样,你报上生辰八字,我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嘿嘿,别看我是个划船的,可会起名字哩,我们村好几个孩子的名儿都是我起的,长了十几岁一直健健康康的,百病不侵,鬼神不碰。” 徐荷书只说:“这孩子不是我的。” 船夫见她这么一张好看的脸一直板着,再听到这话,就自以为所料不错,摆出一副“我明白”的样子,说道:“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带着刀啊剑的,看来是身上有功夫,但是啊这样子对孩子可不好……” “你胡说什么!”徐荷书羞愤得脸发热,“你们才是小两口,你们才床头吵架床尾和!”船夫一看不是回事,敢情这位妆扮是个闺女,也确实是个闺女,不是这年轻人的媳妇。谢未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对船夫笑道:“大叔,您起名字可能有一套,但是看人实在看得不准。” 船夫悻悻道:“老了,眼瘸了……再早几年,我这双眼,看谁和谁是一对,那就是一对,都撮合了六桩姻缘了……” 徐荷书第一次没有觉得黄河是美好的,吸引她的。她只想赶快到岸下船。待小船刚刚靠岸,船夫还不及拴上缆绳,徐荷书就先跳了出去,在船夫的惊呼声里,她落在了丈余远的沙滩上,却没停下脚,一径向西南奔去。 等到跑够了累了,她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慢行。她又饿了。最近总是挨饿,每回一饿就情不自禁地想家,想念家里的每一顿饭,想念她喜欢的菜肴汤饭。 “你说,先去一位方姓老人的家,是吗?”谢未并未给她落下,不但跟上了她,而且气息平静。 “是。不远。”徐荷书想了想,便告诉了他自己昨夜在这里遇见那老人的情形,连同和她有五个月之约的弹琴女子方爱也说了出来。谢未只觉得“琴香“两个字刺耳:“琴香是毒又非毒,只是用这种手段约人实在不敢苟同。 徐荷书一笑:“我现在却并不在意了。” “大河盟现在立场已经黑白不分,变得如此猖獗,该有一场事端了。”谢未忽然想起了他曾经的狱友梁大刀,不知他现在在下盟中如何,做了什么事,可曾达成目的。“亦有其他江湖势力看不惯大河盟的作为,大大小小地冲突对峙了多次。江湖中事,似乎是非分明、邪不胜正,其实比江湖外更没有规则。” 徐荷书起了兴趣:“这么说,江湖实则是一片混乱?” “江湖那么远那么广,而我又非江湖中人,不敢如此断论。”谢未忽然捶了捶额头,“我还是错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里分什么江湖中江湖外。” 徐荷书可不同意:“这么说来,我老老实实呆在自己那个大家庭里也就是在江湖了?我出来闯荡是白费功夫了?” 谢未望望天空中的皎洁明月,笑道:“你大概以为江湖是少年春衫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是仗剑纵马走天涯,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哼,我知道,你要说,江湖还是笑里藏刀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赶尽杀绝……” “凶险。岂不闻‘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徐荷书忽然问:“谢未,你在你的江湖里舟楫安然否?” “安然。”谢未的声音如同他的神色一样郑重。 “遇到风波怎么办?” “我会游水。而且水性在慢慢熟习。” 徐荷书看着他,似是刁难地问道:“能不能授我一些技法?” 谢未笑道:“当然能。” “请赐教。” “嗯,你先跳到水里去,我先教给你憋气和换气。” 徐荷书“啊”的一声反应过来:“你这个坏人!谁要游泳了!” “嘘,小声……孩子睡着了。” “哼,我要把他弄醒弄哭,看你怎么办。” “那什么,好像现在该换你抱了……” “你说什么,没听见……” 笑声断断续续传的很远。夜风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轻盈盈的,暖烘烘的。当听到一阵沙沙的竹叶声时,徐荷书知道,那位老人的家一定在这里了。就要到了。 山坳狭小,却是不小的一片,有多户人家错落其间。相比于徐荷书在河南所见到的屋舍,这里几乎等于是世外桃源。虽然这个桃源并未逃出俗世的魔掌。经过了几座院子,皆是门窗紧闭,悄无人声。夜已深了,人已入梦。徐荷书无法确定是哪一座才是那老人的家。 突然出现的一盏灯告诉了她。那盏灯就放在一扇柴门上,和昨晚老人给她的那盏一模一样。灯焰摇摇,好几次被吹得只有一星,最终却不熄灭。徐荷书叫门。 “老人家,我来了!” 屋里一片漆黑,无人应答。徐荷书又叫了几声,都未回应。难道是因为老人家睡得太沉?柴门只是掩着的,她于是推开门,走到屋子前敲门。仍然没有回应。难道人不在家里?如此深夜,年迈病弱的老人会去哪里?如果真是出去了,为何门上还点着一盏灯标识着自己的家?谢未却道:“屋里有人,你仔细听。” 徐荷书侧耳倾听,果真听到有人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她将灯端来,推开了屋门。恍惚中看到正当门有一个人在椅子上,不由得惊得后退。谢未接过她手中的灯,放在桌子上。屋子里亮了。徐荷书看到,椅子上歪躺着的正是那位老人。 他已病危。这一天,他是勉强支撑过来的。看到与徐荷书同来的这个年轻人抱着一个孩子,他无法说出话来,却在脸上流露出了欣慰和喜悦。徐荷书扶他到床上躺着,又倒了水给他喝,好一会,老人才缓过劲来,长叹一声,艰难地说起话来:“我不行了……往南第三座院子,就是小赵家,孩子……送过去……” “知道了,我马上就送过去。”徐荷书心知这位老人的时辰要到了,不禁又急又痛,“您好好歇着,别劳神了。” ------------ 第三十章 杀六人者 更新时间:2010-04-07 老人艰难地呼吸着,仿佛胸中已经梗塞。谢未看得出,他是本来体弱,前胸又受了某种厉害的掌伤,无法治愈,只能苟延性命几日。他用眼神制止了徐荷书的行动,又开始说话:“白花……在里面,今天大河盟的人……没有再来……徐姑娘,我……快要死了,你能不能……代我照顾他……等到五个月……后,我孙女重获自由……你再……交给她……求求你……” 谢未便即去看床里,果然有一个婴儿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张毯子,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老人渐渐只有呼气。事到临头,徐荷书也顾不得考虑什么,随即就答应:“好,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孩子。” 老人脸上现出了欣慰而了无牵挂的笑意,转而看向谢未:“你是……捕快?” “我是本县的捕快谢未。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别让孩子……受到……伤害……”老人说了这句,就慢慢闭上了眼睛,气息平静下来,“我想睡一会儿……” 于是,徐荷书抱着赵家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出了出去。谢未则守着屋里的一老一小。 月色清凉如冷水。十个月大的婴儿白花想必梦境里纤尘不染,恬静安宁。在寂寥的灯光里,谢未看看小小的白花,看看垂危的老人,觉得自己是望到了人生的两端,而他站在这两端之间,眼睁睁看着一端归于无限,一端向他无声呼唤,有动于衷而又无能为力…… 徐荷书匆匆跑回来的时候,老人已在安歇中长眠。 天已经微亮,婴儿白花开始了嘹亮的啼哭。为了不惊动左右邻居,徐荷书与谢未两人在天亮之前就埋葬了老人。 一夜未睡,此时徐荷书已经筋疲力尽,白花的哭声令她不安、无措,想哄他再睡,俊秀无邪的小美男白花却毫不领情,还老实不客气地尿了一泡,床和衣服都湿了。徐荷书只好给他换衣服,把他挪到另一头呆着。谢未认为孩子是饿了,就满屋子找吃的东西,只有冷的稀饭和馒头。看看徐荷书,说是哄着孩子玩,却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他不禁笑了,于是自己去做饭。 “哎哟……”徐荷书痛叫着醒来,“放开,放开!”是白花抓她的头发。她越喊,白花就越开心,以为这是很有意思的游戏,干脆两只手都用上了。徐荷书的一头长发立刻乱成一团糟。“谢未,谢未……” 谢未端着饭菜闻声赶来,见此情景,不觉笑了。他用做好的香喷喷的小米粥引诱这孩子,白花果然放了手,伸手要吃饭。徐荷书双手捂着头发跑了出去。 她避在门外面梳理头发。她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止因为白花还是个小孩子,还因为这个孩子不认生、不思旧――母亲不在他身边,母亲的祖父陪着他,却已经去世,现在一个陌生人将要照顾他,不认生不思旧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晨光熹微,竹涛阵阵,这声音背后却有人的脚步声,以及兵戈清脆的碰撞声。徐荷书立即警觉,判断是大河盟的人来了。 她马上进屋。谢未才喂了白花几口饭,便把他交给徐荷书:“你待在这里别出来,我去处理他们。”徐荷书望着他:“你小心。” 六个人逶迤而来。朝阳的光是金黄的,六个人的衣着是土黄的。黄衣人从阳光中来,形象好似光明的使者,只有手中的尖利金属反射着金光才令人感到,他们是一群与机会同生也与机会同死的不知晦朔的朝菌。正是他们摔死过两名无辜的婴儿,害死过一个年迈的老人,掀翻过平民百姓的家,并正在试图杀掉另一个婴儿。这里的官府不管,那么他来管。 黄衣人并不停下脚步,见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岂会放在眼里。一个匪徒顺手挥刀就砍,谢未忽然移动了位置,在他扬起的手肘下伏身掠过,将刀往他肋间一送,匪徒立即倒毙。五名匪徒既惊且怒,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便即散开摆好阵势,预备围攻。与此同时,一名匪徒离开阵营,向屋子里蹿去。他料定那孩子就在屋中。谢未冲破四只武器,遽冲向前将手中大刀划向那匪徒。匪徒回身招架,他知道会很吃力,却不知道自己原来根本无法招架,被冲倒在地,还未等他腾起身,谢未的捕刀从容攒向他,他躲闪,那刀便顺势轻轻一滑。不过是瞬间的事。四名匪徒很快再次围攻到谢未,而那匪徒已经破膛死掉。他们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怪叫,声势震人的怒吼。 “今天,你们一个也活不了!”谢未许是憎恨这些人的暴虐行径至极,许是杀得兴起,狠狠地说着,目光中也透露着可怖的狠色。 “你是谁!”匪首自然要了解并铭记这个人。 “本县捕快谢未,有人证物证可以证实你们罪不可赦。此地无法,就让我来执法!” “衙门的一条走狗,也有脸在大河盟的门下装大!今天咱们就不死不散!”匪首本有三分忌惮,但他向来藐视官府,何况是眼前一个小小的捕快。 谢未觉得自己经久不用的刀法和力量在手中鼓动着蓄势待发,他不再说话,将丽烈的刀光舞动,四名并非废材的所谓江湖中人惊讶极了,何以软弱衙门的一个狗腿子有这样强大的武功和坚决的斗志?他们从不曾想到,他们自己是大河盟盟主的鹰犬,做的事比禽兽还不如,最终也会报应在身,死得没有人道,死无葬身之地。 徐荷书在屋子里紧紧抱着白花,捂着他的耳朵,白花竟十分乖巧,在她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安安静静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到后来,她只听到噗噗噗刀杀人的声音以及匪徒挣扎中扭曲了的呻吟声。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拂来的风里夹带着血腥气。徐荷书走到门口,只见满地的死人和鲜血。她胸口一阵作呕,忙退回门内不看。谢未气息未定,道:“你不必出来,我会收拾好这里。”于是他将刀擦拭干净,将六具死尸以及他们的兵器拖到距离院子几丈远的草丛里,将染了鲜血的土地铲松,翻过土来,然后踩平,又将院中被压垮打坏的东西整理好。这样,便一点也看不出打斗过的痕迹。 最后,他到一户邻居家告知情况:“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是南岸本县的捕快谢未,就在刚才我杀了六个作恶多端的匪徒,尸体被我放在东边不远的草丛里……” 老实汉子的脸色刷的变白了,这不是晴天的当空霹雳么! “老哥不用害怕,此事与你们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在这里留下印记,倘若官府追究,自然会去找我。我只是告诉你,这里有死人,免得有乡亲突然碰见给吓坏了。” 汉子瞠目结舌地道:“是天天来这里闹得鸡犬不宁的……那几个煞星?” “正是。以后,这里就会清净了。方老爷子已经去世,坟墓就在屋后不远,孩子也将不知所踪,从此不会再有恶人来这里滋事。” 汉子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是捕快,不可以拘捕他们吗,为啥杀了……” “一言难尽。”谢未这才有些汗颜,为乡民的淳朴善良。 “这事儿……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六个?你不怕官府拿你?” 谢未一笑:“这就不劳老哥操心了,我应付得来。” 汉子搔首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那帮子简直不是人,好好的俩孩子被他们……” “若觉得尸体放在那里不是回事,老哥可以去报案。官府绝对冤枉不了你。” “这个……明白。” 谢未于是向他拱手告别。汉子站在自家门口,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良多:这世道,乱了是乱了,毕竟还是有人能快刀斩乱麻,有翻江龙就有金刚绳……大侠呵…… 回到院子中,谢未用刀在一片空地上一笔一划写下“杀六人者本县谢未”八个大字。他的考虑是,此县县令若还有三分良知,就不会去捉拿他这个“凶手”,若完全屈服抑或勾结了大河盟,那么他便更加理直气壮――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徐荷书望着他走来。方才他那般杀人以及之后的样子真是吓到了她,也迷惘了她。为什么平时这个看起来沉稳正派的人会有这样杀性凛冽、狠绝无情的一面……然而当他按着刀柄、闲庭信步般迈进门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着说:“你饿了吧?饭菜还没有凉,快吃吧。” 白花已经吃饱,坐在地上的一张席子上面自顾自玩着,眉头却是皱着,样子有些忧郁。也许,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没有见太爷爷,却来了两个生面孔,一个奇奇怪怪,一个那样温柔…… 徐荷书将白花抱在了怀里。 谢未此时想的是,这半个多月来,徐荷书先是被念儿纠缠了一下,然后为赵家的孩子吃了一回苦头,现在又临终授命和白花系在了一起,这难道是因为和孩子有缘分么,这实在是太诡异的缘分,也太令人无奈,于是问她:“你是如何打算的,带着这孩子上路吗?”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办。我要先去客栈取回行李和马,然后就带着白花去荆州,五个月后再带着他去见方爱。”徐荷书这样说着,心里却很清楚这会是很辛苦的一段路程。“你呢?你要……回去了么?” “暂不回去……等一天,看此地的官府如何处置这事。” 徐荷书心想,那为何你在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打算走吗。而且――“难道还有杀了人后坐等被抓的笨人?” “我或许是笨,但现在确实是困了……”谢未笑了,“两天没有睡觉了,现在我只想在太阳底下好好睡一觉。” “怎么不在床上?” “你不困么?把白花交给我吧,你也好好睡一会。” 徐荷书笑了,就把白花放到他手里,却道:“我也想去外面睡。” 这片山坳里有的是好草地。他们便在竹林前选了一块。当然,他们隔得挺远。徐荷书很安心,侧身闭目,被阳光温暖着,很快就昏昏沉沉。谢未睡不着。刚刚杀完人,岂能睡得着?他不过是要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心境,放松一下紧张的筋骨。他身上的血腥气尚未被风完全吹散,白花在他旁边坐着玩草,他就以手作枕,躺着看这个婴儿白白嫩嫩的小手如何长时间地专注在一根草叶上。 ------------ 第三十一章 走与不走 更新时间:2010-04-08 杀了那六个黄衣人,岂不是与大河盟结下了冤仇? 去年清明之后,大河盟总盟主何大梦或许是筹划笼络人才,或许是想为盟中事务扫除一些障碍,竟然秘密给过谢未一封邀书。那是一个小孩子送来的,书信里说,何大梦歆慕谢捕头威名,意欲谋求一晤,同享清欢,请他如约而至。谢未自然知道不止是宴会那么简单,但没想到的是何大梦居然下了那么大本想要收拢他。 他想,无非因为他是本县的捕头,大河盟中盟做这段黄河上的生意,保不齐要碰衙门人物,需要他们罩一罩、闭闭眼。而在本县,想贿赂买通知县王素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他成了看看准的对象。谢未很简洁地答复:“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大梦其人一直在一架阔大而诡秘的华车里面,隔着水晶帘,形象影影绰绰,又陈述一番利害,简直面面俱到,把谢未生活的窘境和不如意都考虑到在内。谢未只悠然地道:“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志。” 何大梦很有长者风范地笑了,接着温文尔雅地道:“谢捕头或许是敬酒罚酒都不吃的。但本座受到这样的待遇,说不得日后要奉上几杯罚酒。”谢未答:“你是大人物,做事讲体面,就请随时来找――我。”找他,他是毫不担忧的。他不过是担心有人会对他的母亲不利,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李有理设陷阱把他投入牢狱这件事是何大梦的授意,那么他只能说,何大梦的手段并不高明,毫无成效。 该来的总会来。听闻南昌宁王朱宸濠已经起兵,巡抚王守仁在去往福建剿匪的路途上恰好经过南昌东面,于是停驻备战,目前已稳住局势,宁王尚未敢有进一步的异动。大河盟的所作所为是比以往猖獗,但似乎并未有呼应宁王叛乱的举动。何大梦这种老谋深算、趋利而动的人怕是正在观察情势变化,绝不贸然行动,担这种巨大风险。 没错,该来的总会来。两天之后,他将娶妻。妻子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温柔善良的女子苑桃。几乎人人都看好他和苑桃。按照一般人的看法,他的人生又接近了圆满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对于母亲认定的这桩婚事只是想拖延,那么如今,他感到莫名的苦痛,从心底里要抗拒。他明白不能抗拒。岂能抗拒母亲最大的愿望和那女子唯一的希冀?他只能抗拒自己。 每当想到徐荷书看到徐荷书的时候,他都在抗拒自己的心。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一开始吗?有时候,他想伸出手,想张开怀抱,想眼神锁定,想说一些话,却都被自己控制住。如果摆脱不了那种感觉,那么可以去忘掉吧?如果忘不掉,那么可以忽略吧?如果忽略不掉,那么可以不考虑未来只存在于此刻吗? 其实他根本不愿意消除这种感觉,他陶醉他沉迷,只是怕因此引发的后果。后果即是,他表明了爱慕她,并彼此相爱,他却仍然要娶苑桃。两方都辜负。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浪子。更何况更何况,他的身份还是儿子…… 白花如此无忧无虑,自己玩够了,就翻过身来,唔唔啊啊的叫着要爬向徐荷书那边。谢未起身把他捉回来,放在自己身旁,不无羡慕地叹道:“你,多幸福,想要怎样就怎样……”转念一想,这孩子刚刚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亲人,又远离了母亲,实在是很不幸的,便又道:“所以说,上天是公平的,给你这一样,就夺去那一样。”白花一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这双眼睛令谢未想到了母亲养的小兔,也是这样安静纯真。于是……他朝白花做了个鬼脸。 白花小脸一皱,咧开嘴哇的就哭了。谢未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抱起来就往竹林里钻。他不想惊动安睡的徐荷书。岂料他那个鬼脸做得太过不合标准,白花嚎哭不止,谢未急得拍拍他哄哄他,哭声却愈演愈烈。竹林里很阴凉,谢未生恐孩子着凉便走出来,到更远处的日头地里。居然找到了一条被草丛隐蔽的小河,他和白花便在河边停下来。 阳光已经不强烈不温暖了,天空中渐渐聚集起乌云。远处的黄河上空已然风云骤变,天色苍白。又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蜻蜓款款低飞徘徊,似是想要告诉人们这个消息。徐荷书痛苦地从睡梦中醒来。她是被雷声唤醒的,身上却像被石头滚过压过一样酸痛,而且冷。她倏地坐起,发现四周寂静无人。谢未呢?白花呢?她站起来,绕过竹林向院子走去。院子里只有风声和落叶。看屋子里,只有窗户被风吹得一开一合。绕了这座院子一圈,只看到蜻蜓和燕子在乱飞。 人呢?如果他们遇到了状况,为何连一点异样的迹象都没发现? 她开始叫。“谢未……你在哪儿……谢未……” 无人回应。再喊大声一点,回应她的……是山壁的回声。他走了?回去了? 为什么白花也不见了,他不可能带白花走的。为什么不跟她告别一声?山风更大,乌云愈浓,天好像要入夜了。她再喊,孱弱的声音被风吹散,比叶落声更单调乏味。她奔跑去寻找,就像被风吹得不能支持的蝴蝶,前方左方右方后方任何方向都是空的…… 徐荷书终于停下来,慢慢走到在一棵已经结实的桃树下,再也没有力气,抓扶着桃枝凄凄切切地哭了。 他是走了。终于还是走了。 她早知道会有分别的时刻,却没有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谢未,你其实不必这样悄无声息,是无法向我告别还是不忍告别,是怕自己会留恋还是怕自己会动摇?……我都懂得,我都想得通,我以为你我都会心照不宣地豪迈慷慨,纵然有三分伤,也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走是很省事很潇洒,可是不也很小器吗?你是要躲我吗,我可曾让你为难了?你可曾对我许诺过什么,我又何曾要求过你什么?你回去娶妻……好,该当回去…… 呼之欲出的心声无处诉,只在胸臆间梗塞辗转,徐荷书难过得伏在桃枝上,撕心裂肺般放声大哭起来。 闪电青蓝,雷声隆隆,雨点一颗颗落下来,穿过桃叶打在她身上,毫无感觉。 此时,千里之外,正在京城家中苦读的徐松诗,放下手中的笔,望着窗外蓝澄澄的天,兀自叹道:“姐姐,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没有了你在家作威作福,小弟心中甚是寂寥啊……” 而徐荷书只觉得好累好累,如果马上就能回到家该有多好……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就是她一直鄙视的“没出息”。可是现在这么难过,有没有出息才不管呢! 她全身心地痛哭,仿佛要将多日来心中的郁结一哭为快……她没有注意到她所怨念的那个人正在朝她走来。 谢未一只手臂挟着白花,就像是挟着一把刀。他也在找她。看到徐荷书伏在桃树下兀自痛哭,他的心瞬间被这哭声震动了,轻轻走来,站在她面前,简直不知如何开口。 “徐荷书……” 徐荷书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泪水模糊的双眼。哭声不知不觉变成了抽噎。 “对不起。”看着她泪水濡|湿并粘着发丝的脸庞,他努力地忍下了很多话。“白花被河水冲走了,我……我太大意了。” 徐荷书的悲伤顿时化为乌有。居然是误会,居然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误会。没有了悲伤,却还有悲愤,却怎么也不能理直气壮起来。哭得头昏昏的,看看白花,吊在谢未腰畔,踢腾着小腿,身子是光溜溜的,湿衣服提在他手里……怎么,掉河里了?她不再哭了,慢慢揩着脸,掠一掠凌乱的头发,低下了头。但方才她委屈得那么痛苦,此时绝做不到一笑置之。她声音沙哑地道:“先回去给白花穿上衣服……” 雨渐渐大了。打在竹林间,声音轻妙无比。徐荷书给白花找来衣服穿上。这个玩累了且冒了险的孩子倦意袭上眼睑,很快,他便合上眼睛睡着了。 光线幽暗的静室里,两人无言相对。徐荷书轻轻走了出来,来到屋檐下,风吹着她的脸庞,雨溅湿了她的裙裳,院中的竹子将枝叶伸到檐下。雨并不肆虐,只是雷声和闪电不息。在家的时候,徐荷书喜欢打雷下雨的天气。此刻在这里,说不出喜不喜欢,只是一动情思,心中就会隐隐作痛,绵绵不绝。 谢未亦来到屋檐下。 如果她肯投去眼神,就会发现同样在望雨的他眼中正闪烁着炽热的火焰。“徐荷书,你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吗?”谢未声音很平静。 徐荷书以为他是指刚才自己的表现,于是大方承认:“我,如你所看到的,很软弱。” “你认为我是坚强的吗?” “你……”徐荷书嘴边闪过恶劣的微笑,“我只知道谢捕头是铁、石、心、肠。”她感觉到谢未动了一下,是向她走来。 她被逼退到竹叶的另一边。在这个角落里,谢未突然抱住了她。 “我是铁石心肠么?”他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她,艰难地在她耳边低语,“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嗡……徐荷书头更加昏,连脚都是轻的了,意识却是清醒的。这不是假的,不是做梦,不是幻觉,是实实在的他抱着她。“我……我以为你走了。”她眼中又泛起泪水。是委屈,是紧张? 谢未的眼神,如火炽盛,如水深远,看到徐荷书的眼睛里去。他要走,也不得不走,可是怎么舍得走?怎么走得了?怀中这个仰脸看着他的女子,又把脸埋到他胸膛上。“你仍是要回去的吧……”她的意思,他会懂得。可是他好像没有听到。 “徐荷书,我想你,我想你……” “我在这里。” “看得到,却隔得那么远……”渺远地想到将来会隔得更远,等于是彼此隔绝,他心痛而疯狂地吻了下去。不管未来,只存在于此刻。 雷声乍起,蓝色的闪电妖冶地照亮山坳。屋子里睡着的白花受惊啼哭起来。 徐荷书勉强离开他一下,脸庞红如火烧:“白花、哭了……” “让他哭……”他喘息地说着,如饥似渴地纠缠着她。 ------------ 第三十二章 五月十七 更新时间:2010-04-09 如无意外,不由你做主的事情一般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发展——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们终成眷属,我只是个过客。横着眉毛,微微笑着,徐荷书说出了这话。 好在已是晴空万里。骑着马,怀中抱着白花,踏过溪流与草地,上了坦荡的大道,一径南行。 每一天都和昨天、和前天看上去没有多少不同,但因为今天是五月十七,对于谢未来说,今天就是和昨天绝然不相同也不可逆回的一天。吉日良辰,花好日暖,眉开眼笑,锣鼓喧天。衙门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来道贺,街坊邻里全部的人都来捧场。每一个角落都是红色的,喜庆的。王素大人主婚,仪式按部就班而郑重其事,之后,大摆筵席。张长长、费施、赵小会与新郎谢未一起忘乎所以地痛饮海喝,厉宁喝到半途,醉倒在地,被人扶了回去。赵小会酒量好,喝到后面看看大家吞吞吐吐地说起胡话来,他便一手一个,挟张长长和费施离席告别了。等到客人走了个差不多,王素还同谢未一起坐着,看他醉醺醺地喝闷酒。 “大……大人,今天不……忙了?” 王素仍是正襟危坐,只是并不威严:“今天你娶亲,我休假。” “来……我敬你一杯!” 王素笑道:“咱们同为本县人,同在县衙做事,又同事了这几年,你为我分忧,保护我的安全,助我治理本县……” 谢未摇摇手:“不是为大人你……” “我知道你是为自己的志愿。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便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志愿了。” 谢未醉眼疑惑地看着他。 “好好对待你的妻子,忘掉我恩师的女儿。” 谢未哧的一声笑了。“大人,你还会……管我的家事?你自己呢……念儿,总问我要糖吃……你说怎么办?” 王素喝了口茶:“实话告诉你,我也很喜欢徐荷书。” 谢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母亲丁氏在内堂收拾礼品和餐桌,听到儿子放纵的笑声,不禁也笑了——她不会去打扰儿子和知县王素说话。 谢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大人,你怎么,怎么不……留住她呢?” “原因有二。其一我是个鳏夫,还有个女儿,我有自知之明,怎敢亵渎了她这样一个姑娘家;其二因为她是恩师的女儿,不知哪一天圣上就会召恩师重返内阁,纵然我无视裙带关系,也要为恩师避嫌。” “确实堂皇的理由……大人,你做得对……我佩服你……” 王素笑道:“小谢,你我皆无此缘分,你就淡然视之吧。能够娶到苑桃这孩子,也是你的福气。” “遵……遵命,福气……来,再喝……” 谢未有意要把自己灌得烂醉,想要醉到不能动脑子想事情,最好也不能动弹。王素劝住他:“多喝无益,也无用。婚假两天,后天准时上工。” “后天?就是……现在上工……我都觉得……太好了……” ……喧嚣褪尽,尘埃落定。夜幕降临,红灯高燃。新娘子苑桃已经安安静静坐了三个多时辰了。虽然有点饿,她仍然是很有耐心的。反正已经盼了等了七年,多等一个时辰又何妨?她在红盖头下静静地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脸红了。她也知道,她的小未哥怕是喝醉了。——那么就快点来啊,我会给你泡茶解酒。 谢未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倒地就睡,被丁氏连扶带拽弄进了屋里。她给儿子擦擦脸,灌了茶,让他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丁氏心中非常欢喜。儿子终于成家了,不再是那个并不犟嘴但死活就是不听话的愣小子了。她自己也很快就能当上奶奶了,从今以后,他就是一家之主,谢家后继有人……下一次祭拜亡夫的时候,她可以心安理得了。 看着儿子那张在睡梦中表情也没有松弛的脸,丁氏内心升起母爱的温柔。她摸着儿子线条分明的脸,喃喃道:“怎么晒这么黑了……养个兔崽子都比你体面些,白呀……” 谢未深深地皱了皱眉头,似有满身的痛苦。 丁氏静了一会儿,想起过去十余年来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也想起她曾多少次把木棒、柴禾、扫帚甚至鞋底打在儿子的身上,有轻的,有重的,有狠的……他却从不逃跑,每一回都让她出够了气。只有一次,她打得实在太狠,硌得自己手都流血了,儿子却连哭都不哭一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还以为把他打昏过去了,拉起来一看,只见他脸上满是泪水。除了丈夫去世那会儿,那是她第一次见儿子这样伤心。那时候,谢未已经十八岁。 丁氏抚摸着儿子的脸,不知不觉间泪眼迷糊:“儿啊,娘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娘老了,你要是记恨我,就打回来……”迷迷糊糊中的谢未若闻于此,发出了一阵急促如哭泣的呼吸。 她何尝不知道,儿子一点都不记恨她,长到了二十七岁,他早已把挨打当成了母子俩相处的一种方式。 这桩婚事,她做主,他听了话,这已是最大的孝心和让步了吧……她不是不知道儿子的心,早听说他跟一个京城来的姓徐的姑娘要好。她不把话挑明,是因为儿子毕竟大了。只要他听话,何必苦苦苛责他? 时候不早了,丁氏想要唤醒儿子去入洞房。可沉醉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叫起,谢未也知道母亲在催他,可是手脚不听使唤。“娘……你打我……打我,我会起来……” 丁氏哭笑不得,刚刚说过不打儿子,儿子就要求挨打。“臭小子,你还装,快点给我起来!” “没装……真的……没力气……” “好好,那娘背你起来。”说着,她还真的抓起儿子的手臂要背他。谢未一个激灵就跳起来了。丁氏便给他整整新衣。谢未含糊不清地说道:“穿得……跟唱戏的一样。” 进了西厢房。身穿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坐在床边,一入眼帘,就像是刺一般扎痛了眼睛。“桃桃。”他过去扯掉了盖头。桃桃抬起来看着他。经过精心妆扮,她原本就清秀妩媚的瓜子脸更显娇美,头发绾成了髻,插着华丽的簪子,端庄温婉的小女人模样…… “夫君。” 醉中的谢未险些笑出来。这声“夫君”突兀、陌生到简直不像桃桃说出来的。 “我,我去倒茶。” “不用……不渴。” “可是你喝醉了……” “不用管……我。我要睡觉。” “那我帮你脱掉衣服。” “不用……我睡地上,凉快……”于是他乘醉意瘫倒在地上。“这怎么行!”桃桃连忙去拉他,“要睡床上。”虽然心灵手巧,却也手无缚鸡之力,她无法拉动谢未分毫。 起初,谢未是有点装吧,然而很快他就真的沉进了梦乡。美好的洞房花烛夜,可惜新娘是他一向视为小妹的桃桃……说他不负责任也好,不为对方着想也好,总之他是没办法接受的,至少现在、今夜无法接受。 桃桃也知道她的小未哥暂时不适应她成了他的妻子,于是只是笑着,给他盖上了一件衣服。然后,自己吃了桌上的几块喜糕,喝了茶,打算宽衣睡觉。 在吹灭几根红烛的时候,她忽然瞥到窗纸上有个影子迅速地闪了一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任何声响。不会是闹洞房的人。她可以肯定。她小心地走到门后,轻轻慢慢地打开一条门缝,左右看了看,也没有看到什么人。真是奇怪。她还不相信自己会有幻觉或眼花这回事,只肯定有人偷偷来她家了——对,她家,她的家。有小未哥——她的丈夫在,她便不怕,不过是此时仍需要警觉而已。 迈出门去,月亮刚刚升上树梢,天井一片寂然。两只小兔在墙边的笼子里还没有睡,窸窸窣窣地在动。苑桃像个女主人似的,在这个她非常熟悉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看屋顶看看墙根看看屋角,就是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只有某个街坊家的狗在无聊地吠叫。 她不会知道,在某个她没有看到的角落里,有个人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并为她的独身、未睡感到兴奋和安慰。 白天,他喝了一点酒,也着实醉了。但醉却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因为苦恼、矛盾、挣扎。他已经苦恼、矛盾、挣扎了很多天,到今天仍然如此,其实已经晚了。但是那个似乎永远都带着遮阳帽的神秘人又送来了箴言:“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他,自然就是厉宁。 厉宁颓然中挣出一点精神:“怎么补牢!”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就是行动得太晚了,所以,现在你需要付出几倍的胆量。” “怎么做!他们都已经拜堂成亲了!” “女人,谁说拜过堂就不能再碰了?抢来就是你的。” 厉宁愕然:“……如何抢?” “当然不能明抢。我问你,谢未是心甘情愿想娶苑桃吗?” “不是。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女人。” “那他为什么还要娶她?” “……因为,因为桃桃喜欢他。” “蠢人!” “啊,因为谢大娘。他要听谢大娘的话。” “那么,现在你的障碍是什么?” 厉宁只觉得心里发凉:“你是说……谢大娘?” 这人竟然赞许地一笑:“你可有胆量除掉这个老妇?” 厉宁头都要炸了。这简直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他要去杀谢大娘,去杀谢大哥的母亲?!“不行,不可能!……” 这人做出鄙夷的耻笑来:“那么你就等着你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共度良宵吧。夜夜如此,年年月月如此,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你,你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的份儿,不,你连看都看不到。那女人是专给她的丈夫看的,你算是什么东西能看得到她……” 厉宁抱着头狠狠地哭了。他哭着,那人滔滔不绝的狠毒的言语还如暴雨一样打在他身上,切肤之痛。很快,他愤怒地抬起头,用央求的眼神看着那人:“你如此关心我的事,教我逼我,却为何不用行动帮我!你难道不能帮我杀了……她?” “哈哈……你真是好有出息。我有心教导你,现在却真怀疑你是否是块朽木。我帮你杀人?是我要得到苑桃,还是你要得到苑桃?无毒不丈夫,这话人人都知道,却从来不敢做,或者不以为然。现在你不毒,你不但做不了大丈夫,你也做不了那女人的丈夫!” ------------ 第三十三章 丧母之痛 更新时间:2010-04-10 在那神秘人的分析下,厉宁在脑海中迅速地衡量了杀丁氏的利弊。利处在于,失去了母亲,谢未不但会因悲伤而对自己的新婚分心,他的婚姻也失去了维系的必要性,很有可能会对苑桃格外冷落,那么他厉宁就可以乘虚而入,至于如何使得谢未放弃苑桃、自己如何出手得到桃桃,就到时候再说了!而此事的弊处在于,万一被谢未察知是自己杀了丁氏,那么他将万劫不复。 神秘人只说:“那么你为何不做得高明些,不让谢未察觉是你做的?” 厉宁冷冷地道:“他是本县的捕头,历来大小案件,没有勘不破的。” “听说他/母亲身体不太好……你何不让她自然而然死于旧疾突发呢?” 对,丁氏腰椎有病,行动不便,他可以……让她摔上重重的一跤,断了腰椎! 厉宁终于打定了主意,考量好了各种因素,只待夜深人静时伺机出手。 现在,他避在屋脊后,用他阔大有神的眼睛望着天井中身姿娇柔的苑桃。他知道谢未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今晚,他心爱的女子是“安全”的…… 苑桃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然后脸上带着疲倦的喜色,回到自己的房间。厉宁望着那屋里的灯光忽然熄灭,愣怔了好一会儿,感到手心里满是冷汗…… 雄鸡一声接一声地高唱,已是破晓时分。有谁家的孩子睡醒了在哭闹,还有人大声地打着呵欠准备起床开始新的一天。 谢家的新娘子苑桃也已经醒了。这是她的好习惯。她穿衣起床,看看躺在地上的谢未,摸摸他的脸和身上并不感到发凉或发烫,就放了心,于是叫醒他,让他去床上睡。谢未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心中带着一丝歉然,老实不客气地扑到了床上。 先梳洗过,然后去打扫院子,烧水做饭。这是她新婚的第一天,从醒来到现在她都面含甜蜜的微笑。婆婆的房门还没有开,看来是昨天太过劳神以至于现在还在沉睡。等到饭快熟的时候,还不见婆婆起床,她有些奇怪了。 以往,谢大娘从来都是黎明就起来……别是累病了吧?她便去叫门。“大娘――婆婆……婆婆,你醒了吗?”叫了几声,没有听见回答。苑桃于是推推门,没想到门没有闩住,一推即开了。她走进去,却看到婆婆倒在地上,和一只大椅子倒在一起。她慌忙过去想扶起她,却发觉她已经浑身冰凉、僵硬…… “小未哥!快来呀!……”苑桃惊恐地哭喊着,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十四岁的时候,谢未所万分崇拜的父亲由于伤病忽然去世,那是一个秋雨霏霏的傍晚,窗外落叶凄凉,他跪在父亲的遗体前,感到整个天都塌了,塌在他的身上,令他没有力量抬起头来。十三年过去了,他忽然又失去了母亲,在他新婚的第二天清晨,在无人陪伴无人知晓的时刻。看到母亲脸上遗留着痛苦,却是安详地躺在地上,他心中的大地在一点点裂开,像个无底洞,他蓦地掉进去,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光亮和希望。 瞬间,像是失去了整个天地……他没有哭,眼前却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感觉世上只有这间空荡荡的房子。父亲临终的时候,很多次嘱咐他:“将来,你要做个好捕快,做个好儿子。”他答应得十分由衷,也从没感到做个好捕快、好儿子会有多难,然而现在,他觉得他连人都做不成。母亲是被椅子绊倒的,桌上一只茶杯也碰落在地成了碎片,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碎片…… 两天婚假变成了似乎没有期限的丧假。 一向精力无穷、不辞辛苦的谢捕头忽然间成了蓬头垢面、沉默寡言的野兽。看着母亲的棺材一点点被黄土掩埋,他的心也一点点窒息。他不相信里面装着他的母亲,不相信母亲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在他的身边。 娘,你别走,求你再拿棍子打儿子一次,好吗……以后儿子什么都听你的,绝不离开你半步,好吗…… 他满腹的话,只有默默说给这间空房听。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那晚喝醉,没有顾及母亲怎样,懊悔让母亲独自一人半夜起来倒水。母亲痛苦地摔倒在地之后,可曾呼唤过儿子,急切而无望地等着儿子来救她……为什么他没有去救她!在临终的时刻,母亲心里想了些什么,可有什么话要说而来不及说?每当想到这些,谢未都软弱无力、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肝肠寸断。 他的样子一团糟。只因他已无心生活。 王素劝导他、申斥他,赵小会他们安慰他、开导他,甚至有闻讯远来的朋友看望他,他都只是权且听之。什么他都明白,只是,――请给我多一些时间,他说。 而苑桃自始至终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她也为婆婆的死悲伤流泪,但更为丈夫的悲恸颓废而忧心揪心。她就像个小母亲,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他。有时候,谢未很平静,她就温温柔柔地说一些家常话,或者让他一起去割些鲜草来喂兔子。一些悲伤无法排遣的夜晚,她主动地来到他的床边,只想用自己一腔柔情的身体来安慰他。她几乎是赤/裸/着拥抱他。他并不拒绝,但也没有任何积极的反应。终于有一次,她丢下廉耻之心,像一个妻子那样为他宽衣解带,亲他摸他,他悲愤地翻过身把她压在下边,啃噬着她,就像想要逞凶的坏人,然而,当听到她颤着声音叫“夫君……”,他顿时泄了气,清醒地意识到她是和他一起长大、甚至可以说是他看着她长大、朝夕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女孩子桃桃,怎么可能成为他枕席上的女人?――尽管已经成婚,尽管她全心期待着。 他想到了徐荷书。山水迢迢,风雨不定,一匹马一个孩子,她纵使去得安然,可是心里坦然陶然么?果真以后再不得相见了么? 身下的小妻子用软玉般的手臂温柔地抱住了他。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无耻的念头:把她当做徐荷书……他完全发昏了。放肆地对待着苑桃,嘴里却喃喃着“徐……荷书,荷书”。隐忍了许多天许多天的苑桃终于忍不住了,在心碎中狠心推开了他,她温柔乖巧,不等于她无知愚蠢,她主动示爱,不等于她毫无自尊。“夫君,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她的声音委屈而严厉。 从这夜以后,谢未不再碰她。不愿,也不敢。苑桃未免有点后悔,但她并不担心,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断七之后,谢未回衙门报到。他决心好好开始以后的生活。确切地说,是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衙门公事上。谢未在家的时间少了,厉宁在公务之余,往谢未家跑的次数反倒多了。他见到桃桃,既开心又痛心。桃桃面色常常是忧悒的,说话也不多,显而易见是谢未的冷落令她如此。说起婆婆,她又流泪。厉宁的一颗心简直如在刀山火海上煎熬。他心虚,他害怕,然而他又欣喜,欣喜欲狂。 他爱桃桃,桃桃也知道他爱她。但是现实已如目前这样,她对他的居心没有丝毫戒备和抵触。她一向是个善待他人并以善意推测他人的人。厉宁对人也一向不坏,对桃桃更好。他会说笑话,会做好笑的事,会顺着她由着她,哄她开心地笑。而谢未永远不会这样。 知道厉宁常常去自己家――有时张长长、费施、赵小会他们也去,陪桃桃说话,帮桃桃做活,谢未感到的只是欣慰。他感谢几位“小弟”,并欢迎他们常去,有时还带着他们一起回去。 王素大人每天关心着南昌宁王叛乱的兵事。宁王纠结八万兵力,终于忍不住要西攻南京,九江已经失陷,叛军兵临安庆城下,被朝廷授权便宜行事的巡抚王守仁坐镇临安府,不设法在安庆发动反击退兵,反而下令攻击南昌城。这一招实在令很多人不解。 王素却笑道:“王巡抚真乃神人也!宁王野心勃勃,此举志在必得,八万兵马出动,南昌城内肯定空虚。安庆又一时攻克不下,宁王这回是首尾难顾、进退两难了。”说罢长叹了一声。 谢未道:“大人为何感叹?” 王素笑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听了别急。” 谢未一愣。 “李有理,已经越狱逃走了。” “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你大喜的那一天晚上。” “大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大家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您不打算将他追回吗!” “厉宁、赵小会他们都知道,是我吩咐他们暂时不要告诉你,也不要传出去。试想此事发生的时间以及条件,甚有蹊跷啊……” “李有理自然没有能耐单枪匹马闯出牢狱,必是有外应觑准当日晚上戒备松懈,”谢未说道这里不禁恨恨道,“衙门也成了空城了!――大人可曾讯问过狱卒?” “厉宁负责严守李有理,那天喝醉酒,自然是懈怠了,可问狱卒,却都说当晚除了厉宁身上带着酒气来巡查了一下,并没有见别的人进出牢狱。”王素笑了一下,“那几名狱卒其实也喝了酒,我闻得到,他们不敢说,是怕我责罚。如此推断,必是他们也喝醉了,疏于防备,李有理才有机会不惊动人地逃出去。” “大人,您严令禁止狱卒醉酒,他们也从未醉酒误事过,为何那晚……况且李有理的牢房锁链重重,如果没有钥匙,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出去,根本不可能,是谁在什么时候接应了李有理?” “你忘了,那晚去牢房的有谁?” “厉宁?” “只有他。也一向只有他。李有理的家人只在最初来探过一次牢,娄桑更是没有什么反应。” “大人的意思是厉宁给了李有理钥匙?那些狱卒的酒也是厉宁给的?”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可他怎么可能这样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谢未不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也是困惑我的问题。所以我一直在观察厉宁。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作此下策?至于李有理的去向,可想而知,去投奔了宁王,说不定还带了大河盟的一些人手。” “……真是可笑,他还如此热衷为叛军立功。” “许是他的义父、宁王的老相好江太监许诺了好处,怂恿了他吧。” “大人,卑职请命将李有理追捕回来!” 王素笑了:“我若是同意你这么做,早就告诉你这个消息了。不义之师必自毙,照目前局势来看,王守仁巡抚胜券在握,宁王早晚会是阶下囚,李有理这等跳梁小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谢未愣了一愣,忽然笑了:“大人高明,反正我们关着李有理,上级也不批示处罚结果,不如放他出去自寻死路。” “小谢啊,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坏,不愧是本官的心腹臂膀!” 谢未由衷地大笑起来,自从五月十七以来第一次真心欢喜地笑。纵然这笑声背后还有一层隐忧――他一向信任如兄弟的厉宁,为何私放罪犯李有理? ------------ 第三十四章 仁者爱人 更新时间:2010-04-11 王素因为考虑到厉宁性格敏感,脸皮薄,便不打算当面问他李有理越狱一事,他要观察、判断。谢未却不这么想,他受不了与自己无数次一起涉险排难的兄弟有这种原则上的错误,他要问个明白。可王素嘱咐说:“尚未造成什么后果,尚未发觉他又有什么异动,何必追究于他?这些天来,我看他脸上常有愧色与隐忧,装糊涂的时候,脸都会红。也许,他已知错,就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吧。” 王素的用心之仁善、思虑之周全,是谢未一向钦佩的,虽然有时候他总觉得很多事用“仁”并不能解决,但王素确实用“仁”解决了很多事。现在,王素想用“仁”来“解决”他。 “小谢啊,你可知我王素年龄多少?” 谢未一愣,大人怎么问起这问题来了:“大概……三十五?” 王素笑道:“三十六,我比你大九岁。当年我虽被世人认定‘高才’,但科举成绩并不如意,我也未以为意……你可看得出来,十年前我王素也是个风流才子?” 谢未禁不住笑了:“当时卑职虽然年少,但也听闻过本县才子王素的美名。大人当年若非现在这样瘦削,必定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俊才非凡世所罕有。”他像是拍马屁一般地不吝赞美起来。 王素精瘦的面孔神采奕奕:“当年,我也曾流连烟花巷,受过许多女子的倾慕,其中有一人,我以为我会赎她出去,然后娶她为妻。可惜,等到我金榜题名时,她已被迫做了一个高官的小妾。纵然后来我与念儿的母亲恩爱有加,也总忘不了是我辜负了她……可是我啊,穷得让念儿的母亲几年来操劳过度,芳华之年就舍我们父女而去……” 谢未半晌方道:“大人,您说这些,意思是……” “珍惜眼前人。” 谢未只想到自己没有更好地照顾母亲,令母亲意外去世。 “苑桃这孩子既然已是你的妻子,你们就当相亲相爱,过好日子。你不必总是要求值班,不忙时就回家吧!说这些话,我没有当自己是你的上司或者长辈,说起来,我们不过相差九岁,算是平辈――朋友。朋友的肺腑之言,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谢未既感动且悻悻地点点头:“我记下了。”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于是又道:“大人,近期有什么远差,请派遣卑职执行。” “你这……”王素气结,“你这油盐不进的无知小子!”谢未笑着退了出去。 天,又下起了雨。 ――天啊,你怎么又下雨!张长长懊丧地望着灰白的天空。他不是讨厌下雨,只是想到荷书姑娘现在必定还在行路,岂不是又要淋雨?她一个人,谁保护她,谁照顾她?遇见了坏人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跌倒了怎么办?他是如此虔诚而专注地想念、担忧着徐荷书,在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不再提起她的时候。费施不再骂他,望着雨幕直叹气:“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傻到姥姥家……”赵小会人高马大望得远,见谢未奔向了雨地里。 ――下雨了……娘,你有伞吗?谢未来到了母亲的坟前,看雨水打在坟墓上,浸入泥土里。以前每回下雨,母亲都要先收拾晒在外面的衣服,给兔笼子盖上一层雨毡,现在,谁来给母亲遮风挡雨?……母亲已不需要遮风挡雨,因为她已永远地没有了知觉。谢未闭上了眼睛不能再多想,再想须断肠。 头顶忽然多了一把伞。是桃桃来找他了。“小未哥,回家吧……” 为了这声“回家吧”,谢未几乎泪水夺眶而出。他第一次在桃桃面前心情温暖而平静地伸出手,牵了她的手,一同慢慢地走回家去。就像小时候,又不太像小时候。桃桃忽然唱起了一首歌,小时候谢未带着她玩,小伙伴们常唱的一首歌:“吹啊吹啊吹大风,下啊下啊下大雨,小小花儿开了红,小小鞋儿裂了缝……” 到了家,她找衣服给他换,也帮他换。谢未不怕赤着上身与她相对,她却害羞地脸红了。他于是赶紧穿上衣服。她却已从后面抱住了他,并蹭到他怀里去,柔弱地贴着他的胸膛。谢未张口讷讷地道:“我是从衙门溜出来的,现在应该回去了。”于是推开她,夺门而出。 他开始真的怕了。虽然他仍然接受不了苑桃成为他的女人,但她毕竟是个美丽且温柔的女人,而且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怕自己会做出预想不到的事情来。在家睡觉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睡在母亲生前睡的房间,虽说他并不信人死后有鬼魂,但真的很希望母亲的魂魄托梦给他,这也顺便做了幌子。苑桃于是表示很理解,没有多说什么。时间过去了很久,她仍然有耐心。 好在王素大人真的有了远差,远到京城的差――虽然这趟差事只是祝寿这么简单。八月初是吏部杨尚书的六十大寿。王素一向对官场上基于利益的人情关系嗤之以鼻,但对于这位杨尚书,他却是由衷的敬重,满朝里的官员,除了自己的恩师徐珏以外,他就只崇敬这位洁身自好、稳坐浪头的杨尚书。他自己能够在原籍本县做官,也是这位尚书亲笔定夺的。素闻杨尚书不爱财不爱权,就只爱唐朝大诗人王摩诘的字画。恰好,王素就有一幅王摩诘的画作真迹。 若问穷得叮当响的王县令如何会有这样一件价值不菲的珍品,那还要归结于他的“仁”。有一年冬天,一个满身是疮、性命垂危的乞丐流落到本县衙门附近。王素见了不忍,命人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请了一个大夫给他诊病。几天之后,乞丐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得知是王素大人发的慈悲,便要求见。王素事务繁忙,本不想见他,但乞丐执意谢恩,王素只得耐着性子准备听他说感谢的话。 谁知乞丐却说:“小人随身只有一幅名画,名画虽然值钱,却没人识货,没人相信,以为一个臭乞丐怎么可能有真的名画,不过是分文不值的赝品,想骗骗人换点儿银子。小人行乞不要紧,卖不出去画也不要紧了,要紧的是有人相信小人这幅画是真正的珍品。大人,可否容小人展示?” 王素来了兴趣。他耐心地鉴赏了乞丐的这幅画,结果断定这幅“春山静夜图”确为唐朝王摩诘的手笔。乞丐感激涕零,竟要将这幅画送与王素,以报知遇之恩。 王素又惊奇又好笑:“你不报救命之恩,倒要报什么知遇之恩,本官不过是看此画为真,算什么‘知遇’呢?” 乞丐道:“对小人来说,便是知遇之恩。人心不古,怜悯小人者本已罕有,有眼力、信小人者,大人是第一个!” 其实王素很想知道这画从何而来,但见乞丐一脸的感激、真诚与悲愤,气度不似常人,便收口不问。乞丐要送画,王素不肯收。乞丐顿时悲鸣起来,王素只好收下。 这一桩奇事,令王素明白待人以仁、诚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件事,也令他明白,人不可貌相绝不是一句空话。那幅春山静夜图,他一直收藏着,从未示与任何人。如今,正好借花献佛,他要捕头谢未去送这份寿礼,一是郑重之意,二是为稳妥起见。 他把这画的来历告诉了谢未,并修书一封,禀明杨尚书。谢未笑了笑,表示一定将此画完好无损地送到尚书府。――若是一般官员,必定不会在信中书写实情,而是会写“下官遍访名家,几罄饷囊,才得摩诘真迹,特此敬献于大人足下,以博闲览”云云。送礼与送礼虽一样,然动机不同,是以王素送礼能够光明正大、心中无愧。 除此之外,王素还写了一封信给恩师徐珏,要谢未转交,内容大致为:问候恩师玉体,简单汇报工作,讲述徐大小姐在本县时的状况。 徐荷书尚不知自己在某人的书信里是“巾帼风采,不让须眉”,也不知某人将要去京城将要面见她的父亲。她只知道自己快疯了。 她带着白花,昼行夜息,虽然累一点,但自有一种彼此陪伴的快乐。白花如白花般纯洁无邪地笑起来,粉嫩的小嘴张开来大笑着,发出啊啊的声音,牙齿刚刚冒出几个,粉红的牙床一览无余,可爱得不成样子!就算是花销多了一些,她不得不把剑穗上络的翡翠典当了,也很欢欣。唯一的烦恼是,人言。 美貌的女子独行本来就是惹人注目的事,再带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简直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人好奇的目光。而且,这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叫她――妈妈。真是要命了,白花也许说的只是她那匹名叫十年的马:“马,马……”也许只是单纯地发出一种声音“吗……吗”,但因为这个孩子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所以在任何人听来,那都是“妈妈”,徐荷书是白花的妈妈…… 于是她教他:“叫‘姨姨’,叫‘姨姨’!”白花很快就学会了叫“姨姨”,但仍忘不了时不时来一声“妈妈”。徐荷书无奈地放弃了。 她想起白花的妈妈方爱,那被迫嫁到大河盟做妾的弹琴女子。她现在怎么样,其实不会武功,只谙施毒和弹琴,她凭什么来保护自己,报复何大梦和大河盟呢?她尚不知道祖父已经去世了吧……她尚不知道她的儿子现在在这位“知音”身边吧? 如果说方爱有报仇的资本,那么这资本便是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气质,出神入化的施毒手段,以及外人难以估量防备的智慧。还有呢?便是仇恨的意志吧…… 但她能全身而退吗? 对于这位仅有一面之缘但似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徐荷书能做的唯有照顾好她的孩子,在这五个月里。 当白花在她怀里或背上睡着的时候,那么安静,那么乖巧,她就心想,如果这真是个没了父母的孩子,那么她做他的妈妈又有什么不好。十年累了的时候,她就放它慢慢地走。这样慢慢走着,她觉得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只有她和白花,直到路的尽头。 路是没有尽头的。路可能断,可能堵,却不会有尽头。而荆州不远了,她却走错了路,本应向西南,她却一直向南,所以,接下来她应该西行。 ------------ 第三十五章 妙手毒舌 更新时间:2010-04-12 白花病了,发烧、昏迷。徐荷书不知所措,到了一个市镇,连忙打听药堂医馆的所在。她问对了人。这个人显然很懂行,打量了一下她和她怀中病着的孩子,道:“你要找什么样的大夫?一般的大夫还是好的大夫?” 徐荷书道:“当然是好的大夫!” “那么,向东三里半路有个茯苓村,村里有个大名鼎鼎的神医孙茯苓,包治百病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悬壶济世,只不过诊费稍高一些。” 徐荷书一愣,便即道谢。到了茯苓村,很快就打听到了孙神医的家。孙神医的家也很神奇。正堂是三间茅草房,一侧是两间小茅屋,满院的草药和奇花,也满院的清香,仔细一看四周,原来没有围墙或篱笆,更没有院门。徐荷书抱着白花,在药草丛间的小径上站着,看见茅屋挂着白纱的窗子里有一个白衣人影面朝外坐着,她想这就是孙茯苓了,便高声道了叨扰。却不见回应。那人影只是轻轻抬了一下头。徐荷书管不了那么多,就走过去:“孙大夫,这个孩子病得厉害,烦您给看一看。” 那孙茯苓似乎哼了一声。徐荷书进门来,看见刚才那个身影坐在了方桌旁,即便坐着,也看得出他身材的高颀。然而,脸上却戴着一副面具,元宵节时灯市上卖的那种色彩鲜艳、图案奇异的面具,只露出了眼睛和嘴部。长发披散着,却很整洁。 徐荷书把白花抱在他面前:“有劳了!” “女人,走开。”声音冰冷而傲慢,人却动也不动。徐荷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对求医者如此无礼的大夫。——但既然是“神医”,那么少不得有一些不同常人的脾性,只要能看病就好。 “那么,我把孩子放在桌子上可好?” “你家的桌子是用来放人的?” 徐荷书笑道:“那么放在这张椅子上,请您给这孩子诊治。” “出去。”孙茯苓命令她。于是徐荷书出去了。她站在门外,小径上,看两旁的各种奇花异草,只有两三种她认识。外围是高大的杏树,两边各一棵,给这片院子奉上了一片荫凉的顶棚。这让徐荷书再一次感叹,为什么自己的家不是这个样子。半个时辰后,听得孙茯苓在屋里说了声:“进来。” 徐荷书忙走进去。白花被移到了一张竹床上,仍然双目紧闭,两手蜷着,她问:“请教孙大夫,孩子情况怎样,该吃什么药?” 孙茯苓道:“抱走,稍后会有呼吸,一个时辰后醒来,就没事了。”徐荷书一听不妙,这么说现在白花没有呼吸?她连忙试了试白花的鼻息,果然没有。“白花,白花……”摇摇他,他也没反应。徐荷书真正急了:“你是怎么给他诊治的,他是不是……死了!” 孙茯苓坐回到窗前,原来那儿摆着一架琴和一只药臼,他是在制药。“我这里,没有‘死’这回事。” 徐荷书急道:“可他不过是发烧,你却给治得没了呼吸!” “若只是发烧,何必用我治他?” “难道白花还有什么病?” 孙茯苓摇摇头:“真吵,好走不送。” 徐荷书有点怒:“好,你说他过会有呼吸,一个时辰后会醒,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真如你所说,我自然付费酬谢,可要是他醒不来,我……” 孙茯苓看着她:“他若是有醒不来的可能性,你何必还呆在这里,不赶紧再求医去?” “……我,我杀了你!” “没脑子。” 徐荷书又气又急,却没心思吵架,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花,盼望他能有点动静。终于,白花有了呼吸,先是一声长长而急促的呼吸,然后逐渐均匀平稳起来,就像在安睡。徐荷书喜极而泣,抚摸着他的小脸,轻轻叫道:“白花,白花……” 孙茯苓停下了手中的药杵,问道:“这孩子姓白?” 神医毕竟是神医,看来自己是错怪他了,徐荷书颇为抱歉地道:“姓白名花。” “你是这孩子的亲人?” “算是吧。” “你身上的琴香之毒是谁施放的?” 怎么,他竟然看得出她身中琴香?徐荷书惊讶极了,以为自己外在有什么症状。孙茯苓漫不经心地道:“这孩子染了你身上的琴香。” 怎么,琴香还会传染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因为你长时间地怀抱这孩子,而孩子的抵抗力虚弱,所以,就传染上了。一般来说,琴香对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毒害。” “可是……白花却昏迷了很久。” “那是发烧所致。——你身上的琴香之毒也已经解了。” 徐荷书不解地看着他。 孙茯苓一指外面那些花草:“你闻了那么久的星星蒿,自然已经解了。”徐荷书欣喜地笑了,原来这位傲慢的神医早就了然了她和白花的病症端倪,并在似乎无意的举动中将两人的问题都解决了。 孙茯苓忽然懊恼地说:“可恶,我说了这么多话,你却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啊?”徐荷书赶紧回想刚才他问了什么问题,“哦,这琴香是……是一个和你一样奇怪的人施的。” “姓名?” 徐荷书不愿告诉这个怪人,于是很诚实地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能说。” 孙茯苓嗤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她对你下手,并不够狠啊。” 徐荷书笑道:“和你一样,嘴硬心软。” 孙茯苓猛地一顿药杵:“女人,妄言可憎。” 徐荷书并不在意,只好奇地直直地盯着他:“你每天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具吗?”孙茯苓不理。“在自己家里都戴着面具,真是太可怜了。”孙茯苓仍然不理。“为什么呢?我猜,一定因为你面容绝美……” 孙茯苓仍然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徐荷书也不再说下去,明白再说就是多嘴了。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痛苦难耐般的呻吟,徐荷书站起身,发觉这声音是从一侧的茅屋里传来的。原来那里还住着病人。呻吟变成了喊叫,很显然病人痛苦加重。而且似乎有两三个人。孙茯苓仿佛无动于衷,既不打算去看病人也没显出任何关切的表情。徐荷书不明就里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同情那边可怜没人管的病人。 白花醒来了。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即带着灿烂的笑容,看样子是完全好了。“你这小家伙可醒了……”徐荷书开心极了,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白花两手活泼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叫着:“妈妈……妈妈……” 孙茯苓不禁扭过头来:“这是你的孩子?” 徐荷书心情舒畅,懒得多做解释:“哈哈,是我的孩子又怎么样!” 孙茯苓只说:“不像。” 从荷包里掏出一大较大的银子来,徐荷书道:“孙大夫,多谢你救治白花。” 孙茯苓视若无睹:“女人求医,不收诊费。” “为什么?”真是,不知哪来这样的规矩。 “因为她本身就不值钱。” 徐荷书无语。看来这位孙神医有一定的轻视女人的倾向……不过除了出口伤人之外,做的事倒是好事。很好,省了一笔。 “孙茯苓这个混蛋!快给老子止疼,哎哟,啊呀……”“你还是放了老子吧,老子死活都行,不让你治了!”那边病人的抗议声顿时一片。 看来,这位神医不但对病人爱答不理,还喜欢采取激烈的治疗方式。孙茯苓摇摇头,显然是受不了如此聒噪,于是昂首阔步地缓缓走了过去。白衣雪白,面具五彩,身姿英挺,走在清风徐徐的杏树下,简直就是玉树临风这回事的完美写照。 徐荷书自觉地抱着白花走出了屋子,自行离开。然而,她偏偏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她通过窗户看到里面一个人抬起的一张脸。这个人,她见过的。 ——李有理! 李有理不是被关在本县的牢狱里吗,怎么会在这里?她决定过去看个究竟。窗内的孙茯苓好像知道她要过来,便摇摇头。徐荷书不听,仍到了窗跟前。不看也许会损失信息,但看了,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凉榻上躺着的三个男病人都是赤身裸|体。 在墙根下,她听得孙茯苓自言自语地说:“不错,这伤口正应该是这样溃烂,现在我可以剜去腐肉,试用庚字号药膏了……” “嗷嗷……”病人痛得嚎叫如狼。 一会,孙茯苓又说:“不要急,你的骨骼奇特,我看折断后多少天还能接上……” “呜呜……”病人痛不欲生地哭着。 “告诉你不要乱动,小心肚子再破了。” “你爷爷的……”这是李有理的声音,“你是狗屁的神医,是屠夫还差不多!老子不治了,肝烂了洞就烂好了,被你开膛破肚,老子……” 孙茯苓冷冷地说:“你们再吵,我就再试一次。” 一阵恐惧而压抑的哭声响起。“算了,你们吃了这个,睡着就不痛了。”孙茯苓口气颇为仁慈。 过了一会儿,屋里果然没有了三个人的动静,他们已经睡着了。徐荷书未免有点心惊胆寒,原来治病救人的神医会拿人来做试验,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这,哪还有医者妙手仁心的风范?白花透亮的大眼睛望着她,她不禁拍拍他:“你啊,算是走运了。” “还没滚?”孙茯苓就站在她旁边。 徐荷书尴尬地笑笑:“孙大夫,里面被你开膛了的那位,是怎么回事?” “被箭射穿了肚子,我给他治肝。” “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孙茯苓淡然道:“南来的叛军逃兵。”徐荷书顿时明白了。 此时宁王叛乱已被平定。王守仁的军队在袭击南昌城之前,就有一些遗留在南昌城的士兵见大势不妙,私自逃出了城。余者军心溃散,无胆抵抗,干脆开了城门放对手进来。在鄱阳湖,巡抚王守仁与宁王朱宸濠正在激烈对峙中,王守仁连出奇兵节节胜利,而叛军虽然生猛,当初招募时却包含了鱼龙混杂的各色人等,初战失利,一些流氓无赖便临阵退缩,趁乱跳水逃走。李有理,大概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但无论如何,李有理确实被箭射伤了,好容易支撑到安全的地方,出钱雇人送他找大夫,几经辗转,就到了茯苓村的孙茯苓这里。 作为一个医者,孙茯苓只救人不害人,但他也憎恶那些投机好战的叛军,对李有理等三人,他的意思是一边救一边用,用来做新药试验和病症研究。 ------------ 第三十六章 揣测不定 更新时间:2010-04-13 “你想必也知道这个李有理是个身上有命案的恶贼,做过的坏事不可谓不多,救了他,不等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徐荷书期待地望着孙茯苓。 “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病人,我就一定给他治好,仅此而已。” “倘若他好了之后,在你这里就开始杀人呢,或许他恩将仇报呢,这不是不可能,你将他折腾得这么惨……” “我救他是我作为医者的本分,他要害人是他作为一个坏人的本分。” 徐荷书顿足道:“很好。那么,我要杀了这个恶棍,这是我的本分。” “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许动我的病人。” “你既不干涉坏人的本分,又怎么能干涉侠者的本分?” 孙茯苓一笑:“你是侠?” 徐荷书反唇相讥:“你是医?” “我行医。” “我行侠。” “你不过是个蠢女人。” “你不过是个怪屠户。” 孙茯苓一声冷笑:“我不同女人吵。” 徐荷书也是冷笑:“说明你怕女人。” 隔着面具,她感到孙茯苓的脸色忽然变了。莫非刺中了要害?他冷冷冷冷地看着她怀中的白花:“尚未嫁人,就已生子。好一个叫人怕的女人。” 徐荷书顿时面红过耳,不觉得是被误会,而觉得是受到了侮辱:“关你何事!像你这样的怪人,没有人会喜欢你亲近你,到六十七十岁你也娶不到老婆有不了孩子!” 孙茯苓稍稍一愣,竟有耐心继续下去,声音依然那么动听:“去会情郎是不是,打算私奔?可养得起这私生子吗,他长得像你那情郎?不如卖掉吧?” 徐荷书如遭雷劈,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是跟一个市井无赖斗嘴,并最终没有还口之力。低头看看怀中眼神澄澈、紧紧抱着她手臂的白花……“私生子”?一种相依为命而又心痛的感觉升起来。 她把白花放在一旁的地上,然后呛一声抽出剑来,直指着孙茯苓:“你再说!不要以为你是神医,人人都有求于你,你就有资格信口雌黄恶语伤人。你救了白花,但也伤害了他。现在,我丝毫不感激你,也丝毫不记恨你,只是要告诉你这番话。”于是她放剑入鞘,仍然掏出一块银子来,横手投入正堂的桌子上:“这是你该得的。”然后抱起白花,大步走出了院子。 徐荷书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强大的,特别是在家的时候。她可以把父亲偶尔的斥责当耳旁风片刻后即忘,可以代父亲接待访客处理事情而不畏缩,可以日日坚持练武而不因累喊停,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竟然受不了别人几句恶意的揣测。 这个孙茯苓……冷静下来一想,以他那样的气质和身份,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要激怒她?……为什么连一个孩子他都要毒舌揣测?她忽然感到他对白花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关注……是了,他知道琴香,似乎也是认识方爱的?她没有告诉他白花的底细――他是否怀疑白花就是方爱的孩子? 徐荷书于是联想力大盛。 这个孙茯苓,可能曾经爱慕过方爱,但方爱自有爱人,他只有黯然伤神,心怀怨念。如今见了白花,他怀疑是方爱的孩子,但又不愿意追根究底地明问,新仇旧恨一并萌发,于是口出恶言――其实骂的并不是她徐荷书,而是方爱…… 想到这里,徐荷书既为自己的推断好笑,又隐隐约约同情那个看似傲慢淡泊实则脆弱敏感的神医。唉,这世上,有这么多一厢情愿的相思…… 相思。她自己可曾相思么?她思虑到的只是某人正新婚燕尔、花好月圆…… 自从谢未出差赴京城走后,苑桃就陷入了相思。而自从苑桃陷入了相思,厉宁就相思欲狂了。他期待着那始终遮掩着真面目的神秘人出现。 终于,他等来了。在一天的薄暮时分。 “现在,我该怎么做?为什么和从前一样几乎没什么进展!” 那人笑了:“现在谢未离开了本县,你不是已经很安全了吗?不是有机可乘了吗?” 厉宁颓丧地道:“我是要得到桃桃!可是,看来仍然不可能,他们的感情依然不可破!” “这次我可以帮你。” 厉宁喜出望外:“真的?你要怎么做?” “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也要去做一件事,事成之时,你心爱的女人一定就在你的怀抱里了。” 厉宁不敢置信地怯怯地问:“什……什么事?” “杀人。” “杀人……为什么还是杀人?……杀谁?”他握紧了拳头。 “王素。” 厉宁险些一头栽倒。无论如何,他这件事情跟王素大人都毫无关联吧!王大人对他也一向重视爱护、着意培养。他已经杀了兄长谢未的母亲,已经日日惴惴夜夜难安了,已经惧怕见到谢未了,现在,又要他去杀本县的父母官、他所敬仰的上司!天,我干脆把自己杀死好了…… 那人娓娓道来:“王素很关心谢未与苑桃,屡次嘱咐他多关心新妇,你说,他可恶不可恶?” 厉宁恍恍惚惚地道:“大人一直都很关心我们的家庭状况……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关心谢未和桃桃?你到底是谁,那晚想要刺杀大人的蒙面人是不是你?你的目的仍是要除掉大人?!” “那个刺客不是我,我若有那般功夫,还用在这里跟你废话?” “我不可能对大人不利,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哼哼,难道你不想要苑桃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 “厉宁,要杀王素并非非你不可,只是你来更方便稳妥些。你若实在不愿动手,那么我给你出个计策。你只需约王素一个人出来,然后你不露面,余下的事就交给我。你呢,作为酬谢,我把苑桃弄出来交给你,任你处置……”这人狂笑起来,“你看怎么样?” “……要我害大人,我办不到。” “哼,你不是已经害了谢未的母亲吗,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就别停止,做到底!” 厉宁痛苦地抱着头,眼中流露出冷酷又恐惧的神色来:“你怎么把桃桃弄出来?” “她一个人在家,很容易,只需一点迷药。” 厉宁退身靠在一棵大树上,心酸地道:“若是这样,我自己就可以这般对待她,何苦受你的教唆摆布,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那人笑道:“别灰心,还是不一样的。王素若死了,捕快谢未也就失去了靠山,到时候我们东家只需一纸书,就让谢未……死或者流放,由你决定。” 东家?果然这是一个背后有主使的阴谋,目标,自然是王素。厉宁只感到身上发冷:“你的东家是谁?” “这个嘛,虽然算不得秘密,但你不需知道。总之,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所有事,就是把王素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相信你,一定会独自前来。” “你们要除掉他,为什么找上我,为什么不雇佣杀手!我……” “本县的治安戒防现在十分严密,特别是上次刺客事件后,王素身边多了几名护卫,很难寻到机会。――再说了,让你做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嘛,我啊看你在女人问题上那么痛苦,没个男人样,也很想帮你呢。” 厉宁无奈地摇摇头,悲哀地笑道:“你根本就是害我。” “哈哈,是不是害你,当那女人在你手里时你就知道了。” “你不可以伤害桃桃。” “哈,朋友妻不可欺,我不会拿你的女人怎么样。只是,你要抓紧时间行动,不然等谢未回来了,就算能请出王素,你的女人恐怕也真成了那姓谢的了。” 厉宁再一次捏紧了拳头。此刻,他恨死了眼前这个人,恨死了谢未……也恨死了他自己。他已不能回头。 那人忽然诡秘地道:“费了这么多口水,我还是来点干货给你瞧瞧吧,你一定会喜欢的。说罢,打了声呼哨,不一会儿,树林外来了一人一车。是一个带着破草帽的菜农推着堆满了各色蔬菜的车子。菜农一言不发,停下车子,从蔬菜底下捞出一只大口袋来。 口袋打开了,里面装的是一个女人。桃桃。这个貌似菜农的人假装走街串巷卖菜,将桃桃迷昏带了过来。 厉宁吓得直退。 “不用怕,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算醒来了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那人邪恶地笑着,“我一会再来找你。” 厉宁终于有了勇气,凑过去抱住昏迷中完全没有防备的苑桃。他的心扑腾腾跳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秀美的脸庞,那么近……好陌生,真的是桃桃吗……终于,他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手。她毫无反应。“桃桃……”他想说话,“我是厉宁,我……”却激动得哽咽难言。静静地享受这如做梦般的时刻,厉宁忽然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他觉得,这一刻理当到来,也会长久地继续下去!情绪激动之下,他胆子大了起来,看桃桃仍无醒来的迹象,他于是试探性地亲了她一下。就在这时,那人又出现了。 “哈哈,好了小伙子,以后机会多得是……” 于是苑桃又被装回了口袋放在车上,被菜农推走了。厉宁呆呆地站着,神情恍惚,意犹未尽,无限怅惘,而又无限向往…… 桃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家大门里。她疑惑地站起来,左看右看,左想右想,才想起刚才是在向一个菜农卖豆角,怎么会躺在地上了呢?而且天都黑了。看看家里,并没有少什么东西。难道,是自己忽然昏倒,那菜农被吓走了? 她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泫然。这个家,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婆婆去世了,丈夫出门了,做好了饭,也只有自己吃,天晚了,也只有自己关上门自己睡觉。说起来,她是个过门不久的新娘子,实际上,却如守活寡一般――这是她母亲的话。 苑桃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为人厚道老实,女儿能够嫁给知根知底且本县有口皆碑的年轻人谢未,实在是一桩美事。苑桃的母亲自然很关心女儿的新婚生活,也很容易就知道了女儿到现在还是个姑娘……她很不忿,这算是什么事!小未这孩子,平时看起来挺好,怎么结了婚这样冷落桃桃?!于是,她给女儿出主意。 一向温顺的苑桃认真地听了,也在意地记了。她懂得了做妻子不是只有照顾、顺从丈夫的义务,还有向丈夫索取和撒娇的权利…… ------------ 第三十七章 不专之疑 更新时间:2010-04-14 徐荷书离开了孙茯苓处,却不代表她真的就走了。 李有理这贼居然跑出了牢狱,现在是逍遥法外、罪有应得而尚未得,她岂能置之不理,放虎归山――他也不配是虎,根本就禽兽不如!想起死去的慈祥老人和伶俐的男孩山子,她就又悲又怒,必须要管一管。 她在茯苓村外住了下来,既然不能在孙茯苓家杀他,那么她就在村外守株待兔。 可哪里有住的地方呢? 哪里都有住的地方。偏僻的村外,有一座废弃的小院子,大门损坏,杂草丛生,屋子黑洞洞的,两只窗就像两口黑乎乎的井。她走进去,看到里面有破旧的几样陈设。只要有睡的地方便好。有床,虽然灰尘厚厚一层,虽然并无铺设。这是一座老屋,大概曾经的主人是一位老人,在某个时候老人终于去世,老屋也终于寂寞。好在现在的天气并不冷,她包袱里还有斗篷,可以给白花保暖。 但吃饭是个问题。虽有包袱里蓄有两只饼,但是能维持多久呢,要在这里呆多久呢?――对,她可以向村民买饭食。她高兴了,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觉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虽有道理,但这“难”也是可以靠脑子、手和嘴解决的。 在破败的大门口就可以远远地望见孙茯苓的家,以及出村子的那条路。夜晚到来了。白花不喜欢吃硬实的饼,哭了。徐荷书望着他委屈的样子,只觉得近来他原本柔软圆实的小身子变瘦了……他嘤嘤地哭,她也忍不住鼻子发酸。这一路上,让这个出生不到一年的孩子受苦了。 于是她只好抱着他去临近的村民家求购一点热饭。刚走出门,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又把他放回床上,自己出去了。 村民淳朴热情,听徐荷书叙明来意,便立即在自家灶台上准备了一份晚饭,用盘子端给徐荷书。至于钱,是执意不收的。徐荷书谢过,小心地走回去,觉得自己是乞讨――倘若父母知道了,该作何感想?反正这辈子还没乞讨过,这就算是丰富经历没有遗憾吧…… 门外的马不安地打着转,徐荷书不知为何,走进门,听到屋里有异物的声响。仿佛是动物!她慌忙放下盘子,跑进屋里。借着黯淡的星光,她看到四五只野狗正围在床边,试探而急切地嗅着床上安睡的白花,就好像是准备用一顿鲜美的晚餐。 徐荷书拔出剑来,低声吼斥,想要吓退它们。不料这些野狗流浪已久,凶猛成性,绝不会在一般的危险面前退缩。终于,有一只野狗开始舔白花。 徐荷书一剑刺出,与此同时她的手受到两只野狗的猛然袭击,剑坠落在地,手上多了几道伤口,流出了鲜血。紧接着野狗又疯狂地扑过来,她用脚踢,踢走一个,又来一个,背后也被偷袭。徐荷书倒在了地上。她与人交手或许胸有成竹,但从未与野兽缠斗过,受此攻击,早已心惊胆颤,只本能地用力甩、用拳头击、用脚踢踹。其中一只野狗,见将要落于下风,便扑向白花,打算把他叼走。徐荷书狼狈不堪地地上滚打着,终于够着了剑,她看准了,抬手一掷,剑刺穿那野狗腹部。嗷嗷几声痛鸣,便一歪脑袋死了。另外四只野狗已是受伤不轻,见到同伴的惨象,不禁产生了惧意,呜呜低叫着退出了屋子,然后迅速逃窜在杂草之中…… 白花被惊醒,惊恐地哭了起来。幸好并未受伤。徐荷书忍着满身的痛去安慰他:“白花、白花不哭了,没事了……”然后她去拿刚才放在外面的盘子。 脖子、后背以及小腿上都被野狗咬了,很痛,痛得寸步难行,但包袱里有金疮药,她不怕。好容易走到盘子前,伏身去端,却感到一个人站在了她面前。 依旧白衣淡然、面具华丽的孙茯苓。 白天刚同他吵过架,此时她纵然心有余悸,可也不打算求他怎样。 徐荷书视若无睹,径自端着盘子向屋里哭泣的白花走去。 孙茯苓忽然道:“真白。” 什么真白?故弄玄虚?徐荷书不理他。 “你背上的肌肤真白。” 徐荷书一听,头都炸了,快步走进了屋里。刚才和几只野狗那样厮斗,衣服岂有不破之理?孙茯苓竟然走了进来。真不知廉耻。 在幽暗里,徐荷书镇定地喂白花喝汤。 孙茯苓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如此……” “也不是你的孩子,你有何资格多嘴。”话很尖刻,可她声音却因激动未已而有些虚弱。 孙茯苓笑道:“难道,你就不怕那野狗有病,传染到你身上?” 徐荷书心中一动。 “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请回到寒舍,让我为你诊治。” 咄咄怪事,傲慢的神医竟然这样低声下气起来?徐荷书不便、不愿也不敢再逞强:“多谢。” 徐荷书的老屋之夜终究是半途而废,她和白花一起被“请”到了孙茯苓的住处。 那间茅屋内的三个病人没有嚎叫,不知又被孙茯苓用了什么手段。 徐荷书自己给伤口敷了药。背上的伤口只好交给神医本人。然后,她披上了斗篷。白花躺在竹榻上睡着了。 “他是方爱的孩子……”孙茯苓悠悠地道,“方爱和那个男人的孩子。” 徐荷书抬起了眼睛看着他。她的猜测,果然差不多对了么? 安静的夏夜。外面凉风习习,树影婆娑。是个适合讲故事的时间。于是,孙茯苓也真的讲起了他的故事。 两年前,在汉水之上,方爱于舟中弹琴,恰好被附近的孙茯苓听见。那时候,孙茯苓喜欢游历行医,他听见那琴声,顿时就感到魂魄渺远不知所之。他也是爱琴且擅琴之人,虽然并未想过要寻觅一个知音,但听到那琴声,他立即就了解了那其中无边的寂寥、淡淡的哀怨。循着琴声,他找到了那个琴艺非凡且容颜绝俗的弹琴人。 尽管她的性子是冷的,态度是傲的,孙茯苓也用自己的才华和温情打动了她。他们很快相爱。那时候,他收敛着自己的傲气,而用男人对女人的爱怜包容着她的骄傲,聆听着她的琴,她的心。 后来,大河盟的盟主何大梦不知如何得知了方爱的艳名,便发动部下去寻她。方爱与孙茯苓正在各地漫游,得知此讯,便只有逃。逃的过程并不狼狈,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但是他们的心情却产生了一点变化。有时候,心高气傲的孙茯苓受不了方爱的冷若冰霜,有时候,冷若冰霜的方爱受不了孙茯苓的心高气傲。总之,他们都认为自己的世界应该受到对方多一点的温存和俯就。 很不巧,这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风流倜傥不逊色于孙茯苓的男子,薛湖。薛湖爱慕方爱,完全无视她身边男人的存在,大胆而热烈地追求她。方爱一贯地冷淡,却并不对他厉色冷语。渐渐地,他讨到了她的欢心。她对他笑,对他撒娇,弹琴给他听……孙茯苓急了、气了、怒了。 终于有一次,薛湖志得意满地告诉他,方爱有了身孕。孙茯苓这下是怒极!怒不可遏,怒火中烧。他并不是丝毫没有想到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但看到薛湖得意的表情,以及方爱平静的态度,他就已经确定,方爱已经是薛湖的人,怀了薛湖的孩子! 他简直痛不欲生。于是拂袖而去。 “你真的要走?你走了,就别再回来。”然后,方爱不再说什么,只漠漠地弹着琴,好像是在祝他一路顺风。 孙茯苓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茯苓村,一年多以来不曾离开村子一步。有时候,他会哀哀地想,那女人已经生下孩子了吧,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会比和他在一起时更快乐?他也努力不让自己想她,不让自己记恨,不让自己关心――他是举世无双的神医孙茯苓,爱医擅医,为世人尊敬和崇拜,怎会因为一个女人失了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 岂知刻意要达成的境界,事实上你常会离它越来越远,甚至和它背道而驰。 徐荷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恨屋及乌。这就是你对我也不客气的原因吧?” “这个孩子,长得真像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的名字叫‘白花’,为什么会姓白?为什么你带着他,而不是方爱或者那个姓薛的?” 徐荷书道:“我与方爱,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她现在应该在大河盟中,做了何大梦的妾。方爱的祖父告诉我这孩子姓白,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得而知。老人家已经去世,我是临终受托,五个月后,应该就可以把白花还给方爱了。” 孙茯苓声音冷峻地自言自语:“她,毕竟还是被何大梦迫嫁了……那么薛湖呢,为什么不救她?” 但徐荷书有自己的怀疑:“你真的认为方爱是用情不专的人吗?” “事实如此,不在我怎么认为。” “可是,我却认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徐荷书只是凭着感觉,至于理由她是说不出来的,“可是,你真的能够对她忘怀吗,你还是很关心她现在的处境对不对?” “哼,我忘不了、很关心又如何,她现在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虽然被迫顺从了,但一定会与何大梦作对。其实,我很担心五个月后她能否获得自由身,与我见面。” “自由身……”孙茯苓好似出了神,“那又与我何干,不应该是薛湖去解救他的女人吗。” “咳,你真是入了魔障,如果白花真是那薛湖的孩子,为什么方爱没有让他姓薛呢。而且,薛湖也不知去向,他会毫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吗?” “哼,薛湖也许是惧怕大河盟的势力,自己保命要紧逃之夭夭了。” 徐荷书于是不知再该说什么。在她现在看来,这个孙茯苓与方爱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其中款曲,当局者恐怕已迷,外人更是难以了然。 这孙茯苓,今日来来去去,不过是想知道白花的来历。想知道却又抛不下面子追问。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实在是莫名其妙地就会很累很伤。再加上方爱自己也很奇怪――孩子居然姓白――他们两人长久相处,恐怕既无法默契,也无法理论。 孙茯苓因爱而生的忌讳,也折磨了他自己。由此,徐荷书想到她自己――带着白花这么个小孩子,颠簸了千百里,只是为了要回自己离开了十多年的荆州老家一趟,且并无要紧事?父亲一养好了病,他们全家就会一起回荆州,她何必今次非要到达?在本县的时候,她为何要执意离开――不是因为要去荆州,而是因为她要离开那个有谢未与苑桃的地方。 ------------ 第三十八章 俱为北上 更新时间:2010-04-15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徐荷书透过窗纱望见这一轮皎洁而寂寞的月,感觉着身外陌生的此地气息,一时之间,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真是奇妙…… 她与白花睡在竹榻上,而孙茯苓睡在竹帘后的一张床上。相距不过是这道帘子的距离。之前,他是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要杀李有理。明天我就放他走,离开我这里之后,你请自便。”然而一夜有风―― 因为一夜有风,致使他们都睡得很好,致使天亮后才发现李有理等三人已经不见了。逃走了。他们逃走,不见得是李有理知道这里有个人想要杀他,而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承受神医的“诊治”,再“治”下去,治不治得好且不说,他们会疼死。 于是三个人乘着这个有风的夜晚,连摸带爬地溜出了“病房”。李有理本打算临走前给这个神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下,却被明智的同伙阻拦了。害人虽然很有必要,但一定要建立在自己性命能够保全的基础上。 其实,来向孙茯苓求医的人虽多,他接诊的却少,很多人还没来到他的屋子,便被他拒之门外:“请移驾邻村陈大夫家,他可以治你的病。” 病人愣了:“难道孙神医不能治吗?” “我不想治。”他的回答很自傲。 陈大夫不但钦佩孙茯苓的医术,还很明白孙茯苓此举的用心,于是感激他。 现在三个没付诊费的病人逃走了……孙茯苓有些愣,却并不惊讶。明知病情尚未痊愈,病人却私自离开病房,那么大夫就不必担负任何由此可能带来的后果。徐荷书却抱着白花,策马追寻而去。他们走不远,一定能追得到。 三个白天还在痛嚎的伤病之人在夜间就行动自理,靠的一定不是体力,而是意志和脑子。所以,他们不可能在大道上狂奔,而是在野地里摸爬滚打先躲藏然后再路等交通工具的到来。所以,徐荷书在附近寻找、追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骑着马,她无奈地在一条小道上打着转。如果她是求生者,那么她也会逃得令追击者不得要领无法找到。因而她想起了捕快谢未。倘若有他在这里,罪犯一定不会逃脱最终落网。倘若有他在这里……那么她会不会还在这里? 白花在她怀里挣着要下地。于是她下了马,在这片野草猖獗、野花缤纷的草地上暂作停留。白花兴奋滴颤巍巍走了几步,便跌倒了,然后爬着,去抓那些黄色紫色红色的小花。徐荷书微笑地看着他,黄花灿烂,紫花雅致,红花艳丽……“白”花可爱。白花,白的花。白衣,白的衣。 ――孙茯苓白衣的白可同白花的白一致? 不远处有水牛在小湖边吃草,却不见牧人。一只白色的鸟在湖上盘旋不去。一片辽阔,直到远得烟雾缭绕的地方,而烟雾里隐隐有一道绵延起伏的青山。 京城没有这样的地方。而这里离荆州老家已经没几天路程了。荆州一定也很美。在她残存的记忆中,也确然如此。 那白鸟忽然一阵急拍翅膀,飞向了远处。紧接着,传来了马车的辘辘声。 在飞扬起来的车窗帘后,她看到那是一角白衣。侧脸影影绰绰。是孙茯苓。而马车是向北而行。 徐荷书笑了。孙茯苓对方爱的处境终究不能安之若素,要去找她、帮她、救她。 “喂――”她大声喊着朝马车摇摇手。过了一会,马车停了,窗帘掀开,露出了孙茯苓那已然戴上面具的脸,看着她。徐荷书带上白花骑马奔去。 “孙神医这么好的闲情逸致,出来郊游啊?” 孙茯苓点点头:“对,郊游。” 徐荷书笑道:“我倒知道一个好地方,山水壮丽,殿堂神秘,要不要介绍给你?” “请讲。”孙茯苓摸了摸面具的鼻梁。 “河南境内,黄河之畔。” 孙茯苓随即笑道:“原来是那里。徐姑娘可愿与我同去?”他当然知道徐荷书是要西往荆州。 “我嘛,才从彼处来,不想又回去……不像有的人,去那里会遇见故人。” 孙茯苓有心调侃回去:“莫非那里有姑娘不想遇见的‘故人’?”“故人”二字语气尤其奇怪。 徐荷书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非也。那里也有我想见的故人。”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张长长、费施、赵小会、厉宁、王素、念儿,甚至是闲闲一家人。 “徐姑娘,说真的,我需要你的帮助。”孙茯苓下了马车,站在她的面前,忽然认真起来,“我要去找她,带她离开大河盟。而你和她又有四个月后的约会,你带着她的孩子反正是一路游历、颠簸,向来路回去也无妨吧?” 徐荷书低下了头。 的确无妨。而且她早已开始想家了,有时候,她的确考虑了要不要回家去。 ――回去,不见谢未就是。 ――就算见了,也大可以心无芥蒂、一笑而过。 ――何况,也不一定见得到他。 ――果真见不到吗…… 而且,李有理逃走,很有可能是逃回他的老巢邻县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徐荷书便来了精神,想借机捞点好处:“孙神医,要我一同去也容易。只要你揭开面具,让我一睹神秘的尊容……” 孙茯苓昂首无语对苍天。 “白花,想不想把这花里胡哨的玩意拿下来玩……”徐荷书故意逗白花。 孙茯苓很似寂寞地说道:“其实,我只在女人面前才戴面具……” “哈哈哈……”徐荷书大笑起来,“这么说,你、你真的是潘安再世宋玉投胎了,若以真面目示人,会祸害……” 孙茯苓咳道:“这,这很可笑吗?” “可笑,又可怜!快点,让我和白花都瞻仰一下你惊人的美貌!” 孙茯苓背过身去,摘下了面具。 再转回身的时候,平野上恰有一阵清风吹过,一绺发丝斜斜地拂在他脸上。眼是冷意的,嘴是冷意的,如削的下巴却像在诉说热情。凝然伫立于此,宛如风中玉树。 徐荷书脸红了。她想起自己的弟弟徐松诗,本以为已是少有的美男子,现在想来,他不过还是个孩子。“果然……”她讷讷地说着,“面具是必要的。你还是戴上吧。” 孙茯苓的美貌,倒不是让她如一般女子那样迷恋歆慕,而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孙茯苓洒然一笑,重新将面具戴上。白花不依地叫了一声,他一直伸着手想要那面具玩,却没人理他。徐荷书忽然想到这面具的妙用――除了遮盖美貌避免惹起不必要的麻烦,当初也一定吸引了方爱的好奇心,待到见到他的真面目,应是芳心已折。 接下来的情况是,徐荷书把白花放进马车和孙茯苓呆在一起。她实在是太思念一个人快意纵马的感觉了。 在马车里,白花望着孙茯苓脸上的面具,笑笑,然后伸手去抓。孙茯苓便卸下来给他玩。白花摆弄着这个奇怪的玩具,一会是摔,一会是啃,又往他身上拍打。孙茯苓任他打。白花打得起劲且未受阻挠,便抬起脸望着他嘻嘻地笑。孙茯苓很给面子,好容易挤出了一丝笑意。方爱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但毕竟是方爱的孩子――但终究不是他的孩子,再想,便成了联想、幻想,于是一颗心由于愤恨、嫉妒、悲哀而如在煎熬,反复不定。 远山依然朦胧。徐荷书策马疾驰,远远地跑在了前面,而在风中的偶一回望,那么纯粹地喜悦着,令人心中顿时充满美好的向往。虽然,并没有谁能够看到她这样子。虽然,她唯一可能的观众是那位沉默不言、鬓发花白的老车夫。 徐荷书北上,有同行者;谢未北上,却是孤身一人。他其实是把徐荷书从家出发的这条路走了一遍。在这路上,他常常会想着她,想着她在经过此处时的所想。他不会知道她正在回来,她也不知道他正在离开。 在一天的下午,谢未终于到了京城。虽然杨尚书的寿辰远还未至,他也决定当即登门拜访。问到了杨大人的府邸所在,看门人却回说大人未归。 “老爷每天上朝,早出晚归,哪有工夫见没要紧的人?有事,我来传报管家。” 谢未只不温不火地说:“晚上我再来,敢问是否妥当?” 看门人终于为小地方捕快的沉稳震动了一下:“妥不妥的,报给大人听回音,就知道了!” 谢未笑着抱拳:“多谢。今晚还要劳驾。” 然后,他去王素的恩师徐珏家送信。不巧的是,徐珏也不在。 “老爷会友去了,几时回来可不一定。您说不是公事?那说给我家小公子也是一样的。” 王大人说过,寿礼与书信都要亲手呈交。所以,谢未只好婉辞:“明晨小子再来叨扰。” 然后,他寻了客栈住下。名曰锦福堂。 走进客房的时候,他的心情非常沉重。虽非第一次来京城,但却是第一次在京城住宿,孰知洛阳纸贵,京城房贵!这一间房,住一晚所需的银子实在在他的负担能力之外,即使王素给提前报销了。要知道,知县家里也没有余银……这、这住宿价格简直是本县的五倍有余!明天若完不成任务,还是睡大街好了! 幸好,掌灯之后他再去杨府,看门人通报后,杨尚书说让他进去。便装危坐的杨尚书一副大事在握的重臣威仪,他刚刚送走几个访客,见了谢未,听他说明来意,便笑了:“难得王素这老抠儿记得给本官送礼。”先看了信,然后在灯下赏鉴了那幅春山静夜图,良久,他才略似哀愁、迷惑地赞叹出来。仿佛这幅丹青不但美得令他感慨,也勾起了他的某种心事。 “王素很好。谢捕头回去告诉他,此画本官欣然接收,望他日后多加努力,勤政为官,他日京城再见。”他说这话,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早晚有一天,知县王素将被调任京都。 谢未应了,便要告辞。杨尚书忙命仆人去“拿些盘缠”来,这虽然几乎等同于例行人情,无可厚非也不用在意,谢未却婉辞拜谢了,然后退出去。依稀听见会客厅内杨尚书的笑声,谢未明知那是赞许,心里却不是滋味。尚书毕竟是尚书,刚才的那些所谓“盘缠”,他瞥见了,分量之多简直胜过王素大人的任何一笔私人开支。 在一名家丁的带领下,他走在两边是草坪的甬道上。忽然,从草地上蹿过来一个人影,扑在了他脚下。 ------------ 第二卷 求变 ------------ 第三十九章 初访徐府 更新时间:2010-04-16 “哎呀!”扑在地上这人原来是个女孩子,“走开走开!” 谢未吓了一跳,赶紧后退。那仆人却绕到一旁,道:“谢捕头,请。” “你踩死了我的蛐蛐儿!”这女孩从地上拈起一个小东西,欲哭地斥道,“你赔我,赔我!老冯,不准让他走!” 谢未望着这位老冯。老冯无奈而小心地道:“小姐,天黑了,明天再玩罢!” “哼,差一点就捉到了,都是他!”简直是柳眉倒竖,怒指着谢未。 “也不是故意的,天黑,地上看不见哪。” “我不管,反正他踩死了我的蛐蛐儿!” 谢未明白了,原来这个女孩子是杨尚书的女儿,于是他抱拳且抱歉地道:“对不起,在下确实没有看到,请小姐原谅。” 这位绯衣小姐头上的朱钗闪着光,脸也好像发着光,一双孩子气的大眼睛瞪着他,嗔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马上给我捉一只来!” 老冯插嘴道:“小姐,这位是给老爷送寿礼来的,老爷吩咐我送他出门……” “不行不行不行……不赔我就别想走!”这位小姐一叠声的不依不饶。 老冯咽下了话,心知这位娇小姐的骄气上来,谁她也不放在眼里。于是他看看谢未。 谢未苦笑:“是我错了,我应该赔,应该赔。” 捉蛐蛐与捕犯人有无共通之处? 为了办案捕凶,谢未亦曾夤夜潜伏突袭。现在,仆人老冯提着一只灯笼,谢未蹲伏在草地上借着淡淡的灯光搜寻蛐蛐儿的踪迹,杨尚书的女儿则不耐烦地站在一旁看着。可是,直把她等得心焦气躁,谢未别说寻到蛐蛐儿,就连个小虫影子也没找着。 “笨蛋!真没用!”这位大小姐气得顿足,甚至走过去踢了谢未一脚。谢未不防,肋下重重地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反应。这大小姐却怒气仍盛抑或以为他软弱可欺,便又踢了一下。谢未本能地伸出手,以三指捏住了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脚。 这位小姐虽然顽劣,手脚上有力气,却不懂什么武功,右脚被谢未这么一抓,她便急挣,左脚忽然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便扑通跌倒在地。谢未本可以扶住她,但却没有伸出援手。这女孩子如此蛮横霸道,恐怕是仗着老爹有权有势外加娇纵惯了,休说淑女风范,简直一点教养也没有。 “小姐!”老冯惊慌失措,忙去搀扶。这位大小姐倒在地上顿时暴戾地哭叫起来,惊动了附近的几名男女仆人。 “小姐这是怎么了?” “小姐,您先起来呀……” 肇事者谢未耐着性子,恭敬地道:“在下鲁莽了,请小姐恕罪。也请宽限一天,明天在下必定送来一只蛐蛐儿。” 她哪里听他的话,只叫道:“你这个……大胆狂徒,别想走!” 就有两个仆人想把谢未扣住。然而这位小姐的贴身丫鬟向来与她心有灵犀,此时已送来了她的得意武器二尺鞭。用这条鞭子,她不知打过多少次冒犯过她的人和牲畜。 众人一见大小姐鞭子到手,就自觉退开了几步。“唰!”鞭子甩到了谢未身上。谢未没有躲,但他也就只打算挨这一下。 等到这大小姐气势汹汹狠狠再甩鞭子的时候,他躲开了。 “还敢躲!看我不打死你!”仿佛是因为众人在场一般,她气势愈发凶狠。 谢未不但躲,还要走。只要他要走,在场的人自然没有谁能够拦住他。他飞快地腾跃、奔跑,不止是怕有人追他,更想藉此消除心中块垒。 回到锦福堂客栈,只觉得臂上着鞭处火辣辣地疼,除掉衣服一看,肿起了一道暗红的鞭痕…… 天刚亮,他便起来了。在客栈吃过早饭,便漫步出门。他是找卖蛐蛐儿的小贩。昨晚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那么清早会不会有呢。京城一些闲人最爱侍弄花鸟鱼虫,斗蛐蛐儿更是一些公子哥儿和侃爷最爱的娱乐活动,顺便或多或少地押几注,赢了自然高兴,乐此不疲,输了的也不甘下风,再接再厉。 他已经自己起得早,不料有人比他更早,一些茶馆饭摊已是宾客满座,一边饮食一边高谈阔论着,上至宁王兵败、皇宫新闻,下至市井奇事、笑话吹牛。终于,他碰到了一个扛着一大串蛐蛐儿笼子的小贩。他选了一只体格强大、叫声洪亮的。 然后,再至杨府。拜托了守门人:“请将这只蛐蛐儿转交给你们小姐。” 守门人已非昨日那位,是以不明就里,奇奇怪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以为是个一大早就无事献殷勤的登徒子,他可不敢代为传递私物,便道:“劝你识相点儿,别对当今吏部尚书杨大人的千金动歪主意!” 谢未笑道:“不敢不敢,这蛐蛐儿是贵府小姐要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又有几颗脑袋,哪敢对这位千金大小姐献殷勤!” 守门人这才满意地接了笼子。 于是谢未赶紧离开。这桩事就算了结了! 日上三竿,谢未来到了徐珏宅外。不成想家丁回复说,老爷昨日劳累,今天就生了病,现在还没起床呢。谢未争取道:“还是烦请小哥儿向徐老通报一声,就说徐老的学生王素遣人拜望。拜托拜托!”说着将两粒银子塞在他手里。 这年轻的家丁却反手还给他,道:“通报便通报,你等着。”谢未还在诧异,那看门人却说:“我们老爷不许下人刁难访客,更不许向访客索要辛苦费,就算你主动给,我们也不会要。” 谢未既由衷又很给面子地赞道:“徐老先生真是德高望重,强将手下无弱兵……” 这次,那家丁回报说:“老爷请你到会客厅稍等一会儿,走吧,跟我来!” 于是谢未迈进了徐家的宅院。这院子与杨尚书府并无几分不同,想是皇帝念在徐珏需在京养病数月,便没遣他回乡,宅院也没有收回。 谢未等着,茶水喝了两碗,也没有等来,快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等来。好家伙,这时间徐府应该已经开始吃午饭了。或者,难道徐珏真的病得很重,下不了床?还是地位和威望越高,这人的架子就越大? 然而,他也不急躁。毕竟他要见的人是王大人的老师……徐荷书的父亲,他甚至有一点紧张,徐珏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徐荷书有相似的地方吗?虽然这跟现在的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忽然,厅外传来一个人快速的脚步声,一个人喊道:“公子,您这么急干嘛呀!”隐隐约约听到另一个人说:“小声!我去躲一躲,你们就只告诉她我不在家。”“是,是……哎哟,您慢点儿跑,别摔了!书别掉了!” 然后,谢未看到一个少年华服的身影经过会客厅外。莫非,这个少年便是徐荷书的弟弟徐松诗?少年已经跑过了会客厅,却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向谢未一望,然后看看四周,就走了进来。 谢未站了起来,在近处这样一看,便确定他就是徐松诗。与徐荷书七分相似的五官和脸型,手里攥着一本书,行动如柳随风,虽然看上去比一般少年文弱,甚至比徐荷书的气质都要柔弱,但他仍感到,这是个聪慧有识的俊美少年。 少年先施一礼,开口道:“敢问,兄台可是那位从河南本县来的谢未谢捕头?” “正是。” “还没有见到家父吗?”他声音温和,神情关切。 “我还在等。”谢未以为他是想要帮他再知会一声,不料他却道:“正好,趁这会儿工夫我们先聊一聊,请坐。我叫徐松诗。” 谢未笑道:“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徐松诗也笑了:“看来,云姨说的没错,你一定见过我姐姐了?” 云姨?是了,梅云和方之栋想必在回到徐家之后就向他们说了之前一路跟踪徐荷书的状况。 谢未点点头。 “我姐姐现在在哪里?还好吗?” 谢未摇摇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湖北,也许还好……” 徐松诗颇有些遗憾,又道:“当初云姨和方叔被她发现,只好离开了你们本县,之后她在那里还好吗?” 谢未想了一想,答道:“有惊无险。” 徐松诗开朗地笑了:“那正是她喜欢的。你快给我说说,她在本县都经历了什么事!” “这……”这可从何说起呢。谢未真正为难了,要他现在回忆徐荷书,仿佛是非常遥远而朦胧成一片感觉的身影。然而,看着徐松诗那样热切期待而带着一丝天真的表情,他还是缓缓讲述了起来。 徐松诗正听得入神而情不自禁地微笑、大笑之时,谢未却忽然停住了。 因为谢未看到外面有一个女孩子向会客厅走来。这女孩子,是他见过的。她却是专注地盯着徐松诗,轻手轻脚地走向他。 谢未快傻了。这衣饰光鲜、淡妆轻抹的女孩子,正是杨家那位大小姐。 她这才看到谢未,并也微微一愣,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徐松诗浑身不觉身侧有人在悄悄靠近,只诧异道:“兄台,怎么说了,接下来我姐姐怎么样?” 谢未木木地道:“接下来,只听一声惊呼……” “啊!”徐松诗不但惊呼了一声,也惊跳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身畔这个娇美的女孩子笑眯眯地瞧着他,拽着他的胳膊娇声道:“松哥哥,惊讶吧?你躲到哪里我都找得到。” 谢未心里发笑。这位大小姐昨晚还凶悍如虎,眼下却这般娇滴滴,简直像换了个人,真是士别三日——不,一晚——当刮目相看啊!这个少年,刚才必是听说她来了想躲着不见。 徐松诗脸色尴尬又沮丧:“我在陪贵客说话,宝玠你不要捣乱,先出去玩会儿,我很快就去找你……” 宝玠嘟起了小嘴:“不会还骗人吧?” “唉,你看,我当着客人的面,说话会不讲信用吗?” 宝玠笑道:“好,我去你房间等。”说着轻快地走了,还回头望着徐松诗一笑,又冲谢未翻白眼。 谢未暗叹,坠入爱河的女子,无论脾气怎么样坏,也会有乖巧可爱的一面。这位杨宝玠小姐,看来其实不过是个孩子。 等到谢未粗枝大叶、裁剪掩饰地讲毕——当然去掉的是感情部分,徐松诗还没回过神来。“然后你就走了,她就走了?” “对,各有前程,所以分道扬镳。” 徐松诗那双才子才气逼人的眼睛瞧着他,然后苦笑道:“兄台,你在这里少待,我命人再请家父。咱们还有话说,一会儿我还会再来,你先别走。” “好。多谢,请便。”谢未五分理解五分同情地道。 ------------ 第四十章 事出此画 更新时间:2010-04-17 徐松诗顶着头痛去往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他犹豫了一下。杨宝玠几乎是隔三差五就来找他,而且一点像样的事也没有。 ——徐松诗与杨宝玠是娃娃亲。虽然是早年间两位父亲的一句笑谈,但十几年来谁也没有提出此事不作数,所以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两家门当户对,孩子又是两小无猜郎才女貌,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亲事一直没有提上日程,只因徐松诗一心读书准备科考,父亲不想让儿子分心,准岳父也不打算搅了未来女婿的大好前程。 徐松诗自懂事以来就知道宝玠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并且觉得宝玠容貌娇美,纯真可爱,又对他关心爱恋,心里也默许了她。虽然他读圣贤书要做君子,想往的是窈窕淑女,而宝玠还不够“淑”,但他时不时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和意见,也着实敦促了宝玠的向“淑”之心。在他面前,她少数时候像个淑女,多数时候是个缠人的孩子,偶尔还闹闹性子。他虽然默许了未婚妻宝玠,但也常常受不了缠人的大小姐宝玠。 所以他站在月洞门外停住了。心念一动,他撒开步子跑了。既然躲,那就躲到底。刚刚跑到仪门,见宝玠的轿子停在门前,随带的两个丫鬟四个轿夫或站或坐地在墙下候着。徐松诗立即转弯向小侧门出去,不想一个丫鬟眼尖,看到了他,惊讶地向众人道:“那不是徐公子吗!” 宝玠在徐松诗书房的桌上翻翻这看看那,忽然丫鬟小兰跑过来,说:“小姐,别等了,我刚刚看到徐公子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 “看那样子是出门了。就是要躲着小姐你啊。” 杨宝玠气得捶了一下桌子:“徐松诗,你又骗人!”由于这不是第一次被骗,她虽生气却没冲动,“哼,这次我还就不找你了,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方才会客厅里的那个人,不知是不是仍然独自在那儿。正好,反正无事可做,就把昨天的气和今天的气全出了。想凭一只断腿的蛐蛐儿就抵消她受到的不敬和屈辱,不可能! 于是她来到会客厅,谢未果然还是一个人,看样子是正在闭目养神。杨宝玠上来就“喂”了一声:“说,是不是你给松哥哥出主意让他跑掉的?” 谢未早就听到这脚步声,这才睁开眼来,只说:“徐公子刚才走了,在下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哼,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你来这里干嘛?你怎么知道荷书姐姐的事?”很显然,之前她听到了他和徐松诗的谈话。 谢未面不改色,说:“今晨,小姐想必收到了一只蛐蛐儿?” “你还敢说,男子汉大丈夫赔人家的东西,竟然赔一只坏的!” “哪里坏了?”那可是他小心挑拣过的。 “少了一只后腿,你别说不知道、没看见。” 怎么可能?除非他眼睛有问题!这样想来,问题不是在于这位大小姐故意找茬冤枉人,就在于那个看门人对蛐蛐儿动了手脚。 事实上,那个看门人见蛐蛐儿强健活泼,就往笼子里伸手指逗它,不想错用力气,把它一只后腿给摁下来了。他哪里敢说真话,只好啥也不说,就让婆子丫鬟传递进去。 “好,好……”谢未实在不想再纠缠这件无聊小事,“是我眼瞎。我赔钱总可以吧?”于是他颇为舍得地拿出了足以购买那只蛐蛐儿的钱数,一百文,放在了桌上。 杨宝玠不看则已,看了简直想将这些铜钱一把砸在他身上:“居然用铜钱赔我?这点钱……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虽算不上深闺的小姐,但对于铜钱和银子毫无价值上的概念,只想当然地认为对方这是敷衍她,侮辱她高贵的身份。 “这点钱绰绰有余,你爱要不要,在下不奉陪了。”谢未冷冷一笑,走出了会客厅。 杨宝玠一把将铜钱扔在地上,追在谢未后面:“你有胆子,敢不敢跟我出去,咱们较量较量。”谢未不理她。 “居然敢带着刀,还没有你这么放肆的……” 谢未回了一下头,不无讽刺地道:“这里好像不是你的家。” 杨宝玠哑口无言,可惜鞭子没在手,只气呼呼地用小小拳头擂了他一下。“请自重!”谢未疾步走开。不料,她竟悄悄探出手,将他的刀抽了出来。谢未这回没有碰她,而是抓住了刀背让她拉不动。 杨宝玠索性拧动手腕,却未能将刀转动一丝一毫。要打打不过,要退退不得。于是她迅捷地使出了杀手锏,哭。 “你欺负人……”这一哭,就又惊动了人。几名仆人一见徐家的贵客杨家大小姐在这里哭了,在场的还有个男人,两人好像在夺一把刀。谢未化被动为主动:“小姐,这刀可玩不得,小心割了手,还给在下吧。” “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在会客厅怎么出来啦?” 一名老仆道:“杨小姐,别玩了……” 杨宝玠老大不乐意:“让他先松手。” 谢未便松了手。 “哈!”杨宝玠扬起刀向后跳开,满脸得意的笑,“借我玩两天!梁叔,我走啦……” “哎呀,杨小姐,使不得……” 谢未立即去追。其实他可以采用别的方式,比如捡起地上的石头掷出去,把刀从她手里弹脱出去。但这是在徐府,万一伤了人…… 杨宝玠跑到仪门,一边钻进轿子一边命令仆人:“快走快走!回家!” 谢未看着轿子抬起、出门。很好,到外面动手更方便。一刻钟内解决问题,然后回来继续等徐珏。不,不能再等了,得去求见。 杨宝玠在轿子里得意洋洋。这讨厌的外来狂徒,就该让你吃点苦头。捕快是吗,把你的刀收了,看你还怎么捕,怎么无礼。 忽然,窗帘动了一下,一个人影纵身掠过,同时自己手上的刀被大力一抓。刀就没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刀就被外面的谢未飞纵掠走。 “停轿停轿!你们给我去抓贼!” 四名轿夫不明所以,放下了轿子,顺着杨宝玠手指所指的方向,看见一个人在前面的人群中奔逃。 “愣着干嘛!追呀,快追,追到有赏!” 四名轿夫只好临时兼职保镖,吼吼叫叫地冲了出去。 谢未已转弯,打算绕回徐府。他现在走的这道街,宽阔、繁华,行人如织。迎面来了一队手执刀剑、服饰统一的人马,俱是尖帽皮靴,踏地有声气势骇人,行人纷纷躲避让路。是东厂的人。 不知是要去做什么,抓什么人。谢未站在人群里,看到这支八九人的队伍边上还有一个普通服饰的人在东张西望,仔细再看,此人是今晨杨家那个看门人! 很快,这人看到了谢未。手一指,那些东厂番役便一拥而来。 原来这些人是来抓他……谢未彻底糊涂了。 “河南本县捕快谢未,涉嫌伙同叛党谋逆!”那领头的役长这般说。 简直兜头一盆冷水,这是哪里来的说法?“冤枉,你们有何证据!” “咱们只管抓人,想要证据到北镇抚司再说!” 身为捕快的谢未心知自己莫名其妙被冤枉,此时为自己开脱也无用,便由着他们把他捆绑,押往他所不知道位置的地方…… 然而,那是监狱,他知道。 杨宝玠在大街上看到了这一幕。她虽然嚷嚷着抓谢未,要好好地整治他,但看到他真的被东厂的人绑走了,她却不由得有些恐惧。 很没有意思了。 她怏怏地回家去。 刚回到家就得到一个令她差点昏过去的消息:半个时辰前,父亲在吏部被东厂的人带走了! 罪名是结党谋逆。 杨尚书的心腹管家顾其深一方面委托北镇抚司内的熟人,一方面开始游走于与主人相交甚厚的几位大臣的家,打探消息,寻求帮助。到了晚上,终于把这件突如其来的祸事理出头绪—— 昨夜,远道而来的知县王素门下向杨尚书敬献了一幅王摩诘的画作为六十寿辰的贺礼。亥时初时初刻,杨尚书的好友罗侍郎来访,杨尚书正是忧肠郁结,见到这位性情温和、为人不偏不倚的侍郎,便将刚才之事说了,并拿出那幅春山静夜图请他鉴定。 书画行家杨尚书自然不会对一幅画的真假和高下没有自己的判定,只是此画牵涉到的一些人和事,令他不免忧虑。 罗侍郎来本有一件小事,但见尚书如此,便敛口不说,看了这画,他不禁失口说道:“这,这不是去年闹得杭州左蓝家破人亡的那幅……” “正是。” “这画,是王素派那捕快送来的?他如何得来?” 杨尚书看着他:“罗大人以为,这幅画有可能是宁王送给王素的吗?” “这……”极少褒贬他人的罗侍郎谨慎地道,“王素此人清正不阿,料想不会投靠宁王,即使宁王许以重金高位,他恐怕也很难动心。左蓝这等爱画之人,当初受到宁王礼聘,就是这幅画作诱,他都没有收下……” “左蓝拒收此画倒也罢了,偏偏又想着法儿去买,惹恼了宁王,不然也不会被他诬陷,闹得家破人亡。” “只是这画如何到了王素的手里?宁王会傻到去收买一个普天之下都知道难以收买的人?” 看了王素那信,杨尚书自然知道此画的来历。他不怀疑王素的诚实,却也猜测着那赠画乞丐的出身和动机。很有可能,这乞丐就是左蓝的家人。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宁王之乱虽已平,但事情却远没有完哪。江太监为了洗脱自身的嫌疑,已然主动出击,声称追查捉拿宁王从党。我看,也是趁机清除异己……” 罗侍郎出主意道:“此画留着终究是个隐患,尚书大人不如付之一炬,就算日后有人揭发此事,也没有对证。” 杨尚书慢慢摇了摇头,他是舍不得。而且此画是他今年收的第一份寿礼,烧掉恐怕不吉。罗侍郎知道他的心思,遂道:“下官倒是有个不情之策。” “哦?” “此事本与大人毫无干连,现在只需撇清这一点联系就好。即刻找到那捕快,连同这幅画一起交给刑部。” 杨尚书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这样会连累了王素。” “可是这样做对您最有利。” “不能害了王素……” 罗侍郎沉吟良久,又道:“那么,大人如信得过下官,可将此画交予我收藏,等到风头避过再行取回。就算顺着王素送礼这根线查到您这儿,您只说未收,他们找不到自然也就无可奈何。毕竟您是尚书!” 杨尚书闻听此言,甚是感动:“文周,此计虽然可行,只是让你担风险了……” 罗侍郎却表示自己与世无争,在朝中无有敌人,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能为大人分忧,实乃文周之幸”。 于是罗侍郎走了。时已亥时正。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悄悄进了宫,去找江太监…… 谢未,这个在波诡云谲的京城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势单力孤的小捕快,身陷大牢,于这毫无头绪也似没有终点的长夜里,等待着黎明透进来一丝曙光。 然而,一天都过去了,也没有人来提审他。他等——犯人候审这回事他是很了解的。几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人理他。 他似乎成了一个被遗忘的“犯人”。 在几乎绝望的时候,他想到怀里有封信还没交给徐珏,徐珏那天一定知道他走了,可会向家人过问一下?可会知道他现在是在大牢吗…… ------------ 第四十一章 师爷心机 更新时间:2010-04-18 徐荷书与白花、孙茯苓已到达黄河岸边。 看到滚滚东逝的黄河水,孙茯苓感到自己对方爱的思念也如此一般。他决定即刻依计行事。乔装改扮,混进大河盟,潜伏观察,伺机而动。 然而大河盟是那么容易混进去的吗?再乔装你也是个生面孔。 孙茯苓却道:“何大梦之妻已病入膏肓。” “你怎知道?” “他的妻子其实是个很有背景的人,我曾听说她性格乖戾,管束丈夫如同管儿子。何大梦绝不敢明目张胆地寻别的女人。他向方爱逼嫁,必是在他妻子已病得无能管他的情况下。” 徐荷书笑道:“你这推测虽然合理,却也只是可能性的一种。倘或是他妻子突然贤良淑德起来了呢,或者是她目前不在何大梦身边呢?” 孙茯苓诡秘一笑:“我推测她病入膏肓,却没说我推测她‘病了’。” “这有什么不同?” “我有友人曾为这女人诊病,所以我知道她病了。而我这友人只是治标,不能治本。” “你这友人医术不如你?” “倒不是因为这个。是何大梦不让他治愈。” “他想要妻子死?!” “自然。并且,何大梦要我那友人告诉这女人,她的病纵然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真的是很严重的病?” “的确严重,但也并非不可治。所以,我纵然乔装,也要装成一个江湖郎中,闹大了声势,让何大梦不得不且不担心我去治病。” “你要在大河盟慢慢治……” “对,一方面让何大梦不对我有戒心,一方面又让那女人觉得有希望。” “恭喜,你有棘手任务上身了。”徐荷书又瞧瞧他,故作疑难地说,“但如何乔装呢,孙神医这般倾国倾城的天人之姿,如何掩饰如何改变呢?” 孙茯苓又是昂首无语对苍天。 徐荷书犹打趣地叹道:“人长得美,可真麻烦哪……咦,不对,那我该做什么?” “你——不能冒险,”孙茯苓面具下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就与白花住在这里,自由举动。待到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可好?” 徐荷书搔着长发,道:“我怎么感觉自己是被骗来闲待着的……” 其实,就算是什么别的事情也不做,单单带着白花就很麻烦。骑马,需要将他抱在怀里,否则他会被颠簸得哭叫。住宿,要给他舒适的环境。吃饭,要特别找松软好吃的食物。还要照看他何时拉撒…… 她不会闲。有白花,她就清闲不了。 本县知县王素却终于清闲了一下,而且心情甚好。丫鬟阿心建议他带念儿出去游玩,他欣然同意。知府当初派来的四名精干衙役此时充当王素的保镖,正要随他出门,捕快厉宁却走了进来。 “厉宁,有事?”王素觉得自从谢未出差后,他就常常看不到厉宁,即使见了面,这年轻人也沉默寡言,满腹心事,委婉地问他,他也不说。 厉宁睁着满是心事的眼睛,不经心似的瞟了一眼四名保镖。王素便命他们四人退出去。 厉宁方期期艾艾地说:“大人,我……我有话想对您说。您……” 念儿在一旁嚷道:“我们要去玩!” 王素忙道:“我现在没事,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来,去我书房。”心想,他终于要说私自放走杀人犯李有理一事了么? 厉宁红着脸,羞愧得难辨真假:“大人,我能不能约你去一个地方再说……” “当然能啊!去哪儿你说。”王素又转向阿心,“你先带念儿出去。” 厉宁这才压低了声音而郑重其事地说:“大人,近来我……心有苦衷,您是看得出来的,不是想瞒您,只是一直没有勇气说……今天日落后,您能不能去城北千柏岗下的茅亭……” “千柏岗?”王素心想怎么跑到那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很谦和地笑了,“你这小子,难不成在那儿有事?” “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好,我去。” “您会带着谁跟去吗?” 王素见他有此一问,便明白了,道:“我一个人去见你。” 厉宁顿时眼睛发热,不由得跪了下去,叩首:“大人!” 王素笑道:“好了,少婆婆妈妈的。我还要陪念儿玩去。”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日落后,厉宁焦躁不安地等着王素回家的消息,看他是否会践约,何时出发。王素却在申正时分就回来了。 他很重视这次约见。安排好了一切,他便一个人徒步出门。知县是有轿子用的,但他平时就很少乘。他喜欢步行,认为多行有益,强身健体,阿心却持相反的意见,走路很累人,越走人越瘦,老爷正是如此。 到千柏岗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连一点余辉都没有了。 夜幕降临,有星无月。 王素站在岗下的茅亭边,望望四周一棵棵矗立如铁甲兵团的柏树,听听轻微的柏涛声,觉得今晚真的是个要讲故事且出事故的时机。 他笑了。因为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柏树丛中走来。 “小厉——”这一声亲切的呼喊余音未了,茅亭上空忽然出现了两个飞跃而下的身影。同时,厉宁的身后也出现了一个鬼魅一般的大汉身影。厉宁挣扎了两下,被这跟踪者挟入了柏树林。 而王素几乎是一动未动。 两个突袭者,一个戴着遮阳帽垂着纱幕,一个黑黝黝的脸,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这个瘦弱得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王素不可思议地镇定,问:“你们究竟对厉宁做了什么?” 遮脸人显然为这次轻易的成功之举感到兴奋:“帮了他一下而已,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 “你声音这般嘶哑,是伤风了?”王素好像笑了一下,“你们要杀本官?” “哈哈,也许杀你之前会养你两天。” “可以告诉本官你们是替谁做事吗?” 遮脸人志得意满地道:“何谈替谁做事,不过为了自己。” 于是王素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真的是你。” 遮脸人登时有些惊惶:“你知道我是谁?” 黑脸人却道:“啰嗦这么多做什么,杀了了事!” 王素摇着头,说道:“程师爷,我王素知道你嫌本衙穷,但真想不到你会这么耐不住性子……” 遮脸人纱幕后的眼睛失了神,心里有点发凉。 他在本县衙门做钱谷师爷,苦苦熬了十几年,豆大的油水都没捞到,王素上任后,他更是一年年清洁溜溜的私囊。上有老下有小,他只勉强养得起家。他做钱谷师爷为的就是从赋税中取得一点好处,而王素恰恰杜绝了县衙官吏在收税和支出的任何一个程序中贪污私拿的可能性。程师爷肚子里墨水不多,脑子却很好使,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憋屈、不得志。而邻县的师爷们,跟着知县娄桑吃香喝辣,耀武扬威,呼风唤雨。在一县之地,小人物能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终于,他和娄桑勾连上了。 他“关心”厉宁,不过是为了娄桑派给他的任务和承诺给他的好处。要除王素,目前在官场上“正大光明”地干是不太可能成功的,所以,暗杀吧! 程师爷在那个夜晚参与了刺杀,未成功。于是将思路转向感情迷阵中的捕快厉宁。借刀杀人岂非比自己手刃来得明智?何况还是一把快刀。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虽然做的是见不得人但自己理直气壮的事,但是当被面前这个人揭穿身份的时候,他的喜悦忽然削减,而感到挫败、不安、怨怒。 “我无需告诉你我是从哪些方面判断的,只是,你应该知道这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放走李有理,你也有份吧?” 黑脸人急了:“老程,我这胳臂可酸了,杀不杀你给句痛快话儿!” 程师爷的决心一点也未动摇,杀,当然要杀!话还未说出来,他和黑脸人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疾风,紧跟着两声轻响,他两人各自已挨了一镖。幸好只是普通小刀片,能感觉得出来入肉不深。 是张长长、费施、赵小会以及四名衙役到了。 “大人,您怎么样?” “我们来晚了,请大人恕罪!” “胆敢谋害朝廷命官,简直丧心病狂,罪不可赦!”四名衙役叫嚷着冲上去。程师爷纵然有为人所不知的功夫,此时与黑脸汉子也是势单力薄,便只好豁出命去,要将对方这八个人铲除干净。 王他知道此行绝非厉宁所说的“有话说”那么简单,所以在日落之前就安排了这七名属下,分两班,绕道去千柏岗埋伏着,一方面保护他的安全,一方面防范可能隐藏着的对手。而在柏树丛中,他们果真就发现了四名埋伏着的杀手。敌暗我暗之时原来也可以以伏制伏,看的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以及那一刻的先机谁占。 黑脸汉子见双拳难敌四手,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衙役穷追不舍,终于将他摁倒在地。程师爷只怪自己当年弃武从文,弄得现在连张长长他们这三个鸡鸣狗盗之徒都对付不了。 “——苍天负我,至死不服!”他摇晃着已被束缚的身体,向着夜空怒喊。 人高马大的赵小会不无伤感地忿恚道:“你负人在先,苍天如何不负你!” “厉宁呢!”王素在周围的柏树丛中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程师爷,你们把厉宁弄到哪儿去了?” “哈哈哈……”程师爷不悔反得意,“我的好学生那么听话,这会儿当然已经出师了。王素,你的好名声算是到头了……哈哈哈……” 王素穆然。他的“好名声”有什么打紧,只要厉宁不再错下去——只要犯过的错还能弥补。名声固然可贵,但更珍贵的是良心。他王素从不缺少良心,所以身外之物的名声有则不拒,无亦不憾。 怕只怕厉宁良心彻底已卖。 在一片完全辨不清方向的树林里,厉宁通过数次售出自己的良心和懦弱,得到了他被许诺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心上人苑桃。之前,他被教导“生米煮成熟饭,再无不成之理,女人对这套都没辙的,慢慢心就会倾向于你,对你死心塌地”。能否让她对他死心塌地,他已不敢想象,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就只有闭着眼继续向前走,不管脚下踏着什么,即便撞得头破血流。 此时,王素大人的生死,他不考虑。大哥谢未的心情,他不考虑。自己是否会后悔,他不考虑。唯一考虑的就是,带苑桃走!得有决绝的此刻,苍天是负了他还是偿了他? 他抱起了昏迷中的心上人…… 兵法上说,逢林莫入。厉宁在这片越来越深的树林里走着,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有几个人在露宿。火堆上还有火星闪着光,看来在这里呆了有一会了。他避开。 他要避开,那几个人却机警地发现了他,在林中绕来绕去,然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望望他怀中的女人,无耻又会意地笑着。 这三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他当时从牢里放走的李有理。 ------------ 第四十二章 杀手未死 更新时间:2010-04-19 自从孙茯苓“依计行事”地去后,徐荷书就又陷入了逍遥而无目的的日子里。只是又至黄河,实在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的真没错。她不敢去本县县城。因为怕见到某些人。静中思变,她决定去邻县的闲闲家走一趟,看看她和她的家人如何了。 记得当时,岳大妈跟她说过,大女儿闲闲已经定亲,今年腊八就出嫁。男方是亲戚村子里一个二十岁的卢姓小伙子,自小都见过的,彼此很中意。她们谈这些话的时候,险些被那杀手|淫辱的闲闲,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平定着自己惊悸的心。 说起来,徐荷书自己都是有些惊悸的,她仍记得那杀手将她的剑插入自己胸膛时的表情,带着笑,一点也不怕,仿佛不是去死,而是去永久地生。 走走停停,她在这个夜晚走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正逢着一片广袤的树林。她只好于其中穿行,否则要绕很远的路。 白花在马上的小篮里早已睡熟。她自己也困倦极了。 忽然,她发现前方的地上隐隐约约有人躺着。再走近一些,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原来是三个血流满地的人。 徐荷书连忙下马察看。 三个人气息全无,身体也已经凉了。看伤口,是被人用刀杀死的,他们各自身上也有兵器。如此看来,这只是一场江湖仇杀?在黑暗中,她又看了一遍三个尸体,却发现其中一张脸是熟悉的:李有理。 李有理死了。逃来逃去终于还是罪有应得地死了。徐荷书心情释然,纵然不晓得这三个人遇上了什么事什么人,但也知道杀李有理的人至少立了一桩功德。 在树林的另一端,苑桃悲愤得几乎再度昏过去。刚才,厉宁与李有理的对话,她听到了。她也知道,厉宁杀了那三个想要对她不轨的人。但由此知道的一些秘密,让她如闻晴天霹雳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婆婆的死是那天夜里被厉宁谋害的,李有理从狱中逃脱,也是厉宁背地里放走的。他做这一切,却是为了她…… “厉宁,”苑桃声音有些颤抖,“你若还是个人,现在就跟我回去,向衙门自首……” 厉宁只狠狠地说:“不可能。” 此时的他令她感到非常陌生,仿佛已经不是她日常所见的那个人。“那么,你放开我……” “不、可、能。”如今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她了。 苑桃忍不住哭了。“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小未哥知道了……你还有何脸面做人!” 提到谢未,仿佛是刺激了刚刚结果三条人命的他:“哈,我哪里还是人!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做个畜生虫豸又何妨!” 苑桃被他搂着牵着走,纤腰被他的手臂勒得发痛。“厉宁你不要这样,我自己走得动。” 厉宁拨开脸上凌乱得如同凶犯的头发,忽然温柔地道:“桃桃,我喜欢你好多年,你能不能可怜我这一回?谢未,他,他不喜欢你!嫁给他,你不会有幸福的。你离开他,嫁给我好吗?我会全心全意对你,照顾你保护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好吗,你说?” 这些话,苑桃只在乎“他不喜欢你”这句,脸上已是泪如雨流。“可是我爱他!” 厉宁微笑:“你也会爱上我。” “你不要痴心妄想。我已经嫁给小未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苑桃这时恐惧得厉害,明知这是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不会有人,也想呼救求得一线生机。 “你要喊?你喊,这件事可就传出去了。你的清白也完了。”厉宁的声音带着残酷的笑意,脸上更是被这种笑意扭曲得令人作呕。 苑桃柔弱的体态与带泪的玉容近在咫尺,在幽暗中楚楚可怜,只等着他去侵犯一般。 他要侵犯。 苑桃在几乎窒息的状态下奋力呼喊,挣扎。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会有谁来救她?没有人,会不会有偶然过往的神鬼? 这真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绝佳际遇。 不料,身后忽然出现一个沉闷而平静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厉宁几乎软倒在地。他立即机警地拔刀戒备。这个人,一身黑衣,身材精壮,看不清长相,但却看得到他额角一道斜斜的伤痕。 “你是谁!” 黑衣人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想要女人?” “这是我的私事。请你走开。”厉宁难得还能这么镇定。 “和我以前一样蠢。”黑衣人冷冷地说,“用这种办法是得不到女人的。” 苑桃哭泣着从地上爬起来,躲到黑衣人的身后去,在她看来,这个神秘的黑衣人就是天降的救星。 厉宁急了。挥刀而上。 黑衣人用剑。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也冒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厉宁急中求稳,黑衣人好整以暇,几个回合下来,刀不敌剑,被砍作两截,扑的一声掉落在枯叶上。 黑衣人的剑架在厉宁的脖子上。 “别杀他!”苑桃失声喊道。 “不杀他?”黑衣人似乎有点好奇,愣了一下,“好,那就不杀他。” 这种情况下,厉宁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又扑过来,要抢苑桃。“跟我走!” 黑衣人不耐地将剑一推,刺进了他的右臂。厉宁挣开这剑,左手去拉苑桃。黑衣人再刺他左臂。两臂鲜血直流,厉宁痛得再使不出一点力气。 苑桃哭道:“你快走吧!我不想看你死在这里!”说着,自己向黑衣人道一声谢,向不远处的平野上发足跑去。 黑衣人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今天会是个好日子,他不打算杀人。厉宁忍着痛,踉踉跄跄去追苑桃。他也由他去。 天已经亮了。徐荷书躺在一棵大树下睡了两个时辰,醒来了。身旁的小篮里,白花早已睁开了充满精神的黑眼睛,他站在篮子里,一看见徐荷书醒来,小脸上就绽放出了乖巧而灿烂的笑。 “白花,饿了么?” 白花却晃着手在篮子里走了两步。徐荷书慌忙去扶他,再走篮子可就翻了。咦,不对,白花是在走路啊!白花会走路了? 她把这孩子抱出来,放在平地上站好,然后自己后退几步。白花望着她,笑嘻嘻地、很小心地、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朝她奔去。白花会走路了! 每个孩子都有这样的过程,不足为奇。但对于徐荷书来说,亲眼见证这个朝夕与自己相处的孩子长大了一点,那种欢喜和欣慰竟无法言喻。也许,为人母亲的心情就是这样的? 她打算去岳家,还打算向崔大妈请教一些育儿问题。比如,白花常常吃手指,该怎么办?白花睡觉时爱挠脸挠得一脸都是指甲划痕,该怎么办? 行在路上,露水半干,阳光明媚。村夫五六个,孩童三两行。时节是秋天了,到处一片繁荣与萧索的交接景象。徐荷书来到了这个逢着集会的小镇。 见到这么多的人和花花绿绿的东西,白花很兴奋。 徐荷书也爱这景象,左右张望着。在张望中,她突然发现一个同样骑马的黑衣男子从旁边经过,并回头向她疑惑地看了一眼。 她吃了一惊。虽然这样一张刀疤脸,她是没有见过的。但这人的眼神怎么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咚……咚咚……”突然几声枪响,紧接着传来一阵唢呐锣鼓之声,奏的是鸾凤和鸣的喜乐。徐荷书抬头眺望,只见前方披红搭挂的来了一对迎亲队伍。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行人让在两旁,一边踮着脚张望新郎官一边对这门亲事议论纷。队伍走得近了,徐荷书看到新郎官骑马走在头里,八字眉,小眼睛,有些腼腆地笑着。“这模样算不上丑,可也算不上俊……”“哎呀,可惜看不到轿子里的新娘子长啥样……”“别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吧?” 徐荷书在人群中听到这些议论,禁不住笑了。这时,她又看到了那黑衣人。一手紧紧握着剑柄,一手紧紧勒着马缰绳,专心致志地望着那顶花轿…… 徐荷书有种不良的预感。 黑衣人忽然放了缰绳,将马一拍,同时自己蹬鞍腾身跃起,那马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很快就超过了迎亲队伍。黑衣人已跃至花轿前面,飞起两脚将两名轿夫踢翻,轿子一下子倾斜下来,他一把撕下轿帘,把手一伸,将里面茫然不知何事的新娘揽在怀里,再一蹬轿把,大步越出迎亲队伍外面,然后开始飞奔。有一两个反应敏捷的想拦住这人,却被他拳脚打翻在地。轿夫、喜娘、新郎官一行十几人,刚明白过来是遇着半路抢亲的强盗了,那黑衣人已挟着新娘子骑上了在前路等待着的马…… “天呀,抢人了!快抓强盗啊!” “快去报官……” “追啊快追!天杀的!光天化日抢新娘子……” 街道上赶集、看娶亲的人见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登时炸了锅。 “闲闲啊……”人群中一个送亲的女人哭了起来。徐荷书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抱紧了白花,冲出重重障碍的人群,策马向着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新娘子是岳闲闲。黑衣人正是那个当时已经死了的杀手。 闲闲生平没骑过马,此时只觉得耳边风呼呼地吹,两边的房子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她已不再挣扎。这个将她掳来的男子在身后紧紧地抱着她,并在她耳边低声而热切地叫:“闲闲,闲闲,我来了……” 她忽然想哭。这种感觉她还记得。这个声音她还记得。这个人她也还记得。只是…… 她回过脸来看看他。是的,纵然有那道从额顶延伸至太阳穴的伤疤,她也认得出来,这张脸是他无疑。 他没有死。他又来了。自己又落入了他手里! 经过那一晚,她的心就变成了被碾碎的石头:虽然还是硬的,但已经碎了;虽然已经碎了,但也还是硬的。父母和卢家商议,将本定在腊八的婚期提前。她在这几十天里就日日想着、等着、盼着,也怕着,苦着。 至于是不是真的期待出嫁的那一天,她自己不清楚。至于回想那晚的事那晚的人,她不但是恨和怕,也不解于那人临死时的话语和神情。就像一个危险的噩梦。她得不到安慰而又无法摆脱。 她的眼泪落在杀手的手上。 “你又哭了……”他笑笑地说,“你舍不得那哭丧脸的小子?” 闲闲咬牙切齿地道:“我哭你为什么没有死……” ------------ 第四十三章 劫与被劫(1) 更新时间:2010-04-20 杀手笑道:“我没有死,你哭,是因为恼怒还是因为高兴呢?” 红颜新装的闲闲无声地落着泪,没有回答。 “我‘死’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我?”杀手的声音异常柔和。 闲闲抽泣着,委曲求全地说:“既然你没有死,那么就好好活着罢,不要再做坏事。你放我回去,行吗?”在她善良而柔软的心里,他没有死似乎算是一件好事。 杀手用下巴蹭着她的耳朵,叹息了一声,说道:“不再做坏事,可以。放你回去,不行。” “今天我出嫁,你这样做,比……还厉害。” 杀手偏偏不放过她隐讳的话,笑道:“比什么还厉害?” 闲闲耳根发热。她觉得这个人虽然嘴上说话逼人,但行为好像没有那回那么凶,便再哀求:“我求求你,放我回去吧!你已经害得我够惨了,以后,我有何面目见……我的丈夫……” “丈夫?哈哈,你跟他好像还没有拜堂吧?”杀手一手捧住了她的脸,“我忍到今天才现身,就是要彻底搅坏你的婚事。你是我的女人,除了我,谁都休想娶你!” “你……我和卢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明媒正娶,就是县官老爷、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们!” “我不是县官老爷、天王老子,我是杀手――”他郑重地说,“如今的自由杀手,祢青。” 祢青……闲闲见他纵马要进入山里,不由得急了:“去哪儿!我不去,我要回家!” 祢青勒停了马,将她身上大红的嫁衣扯下来,团成一团扔在右边那条岔路上。凤冠早已掉在花轿外,闲闲此时见他这样做法,心知自己今天是有去无回的了。现在,她只穿着粉色的中衣,他必定又是带她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像上回那样侮辱她。 她扭着身子,扬起手,在愤怒和绝望中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祢青脸上起了一道道指痕,却只是很会心地笑着,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只是不想被人追上,这衣服应该可以误导他们。” 这片山虽不险峻,却相当深。要想遇到人并向其求救,几乎没有可能。四周一片静寂,连树木都没有一点声音。太阳没有找到这片山隘,空气又阴森又幽冷。闲闲不由得打了个喷嚏,祢青便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她不披。 “看来,你仍是想让我把你抱在怀里暖。” 闲闲迟疑了。祢青将袍子罩住她娇小的身体,然后仍把她揽在左臂里:“如果累了,可以在我怀里睡上一觉。” “我……”闲闲目光闪烁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 “我想解手。” 祢青笑了:“真的?不会是想逃跑吧?” 闲闲便不说话。祢青将她放下马,笑道:“我在前面等你。放心,不会看你。” “我知道。”闲闲说着,走进了路边的草丛。这草非常高,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遮没,回头看看祢青,果然远远地停在前面。她矮身下去,像只猫一样在草丛里尽力地蹿行。 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后面有他追来。她心里颇为惊喜,难道这下真的能逃脱吗。穿过这片草,到了一片石头磊磊的光地上,她便从这些石头中间穿过去。 她只知道要往前走,却完全不知道方向,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走出很远时,却发现祢青骑着马停在她前面!闲闲傻了,想哭哭不出,想怒不敢怒。 祢青走过来,将她抱上马,叹道:“这山里有蛇还有狼,万一碰见了,你说还活不活?” 闲闲木然道:“你到底带我去哪里?” “往北去。然后我找一处房子,你住在那里等我两天,我要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们就成亲。”祢青很为自己的安排满意,“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一个自作主张让你身不由己的人,你能说什么?闲闲冷笑,说道:“背着父母私定终身,我绝不做这种不肖的事。就算你强迫我,我也绝不。” “我自然会征得你父母的同意,只不过要在我们成亲之后。” “你……无耻!” 祢青笑了:“你非说我无耻,我就真无耻给你看。”隔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现在还抱了这么久,他早已按捺不住,于是扳过她的脸来,向她嘴上辗转深入地吻着。 先时,她如触蛇蝎,那种可怕的印象仿佛又出现了,她拼命挣扎着捶打着他,却怎么摆脱不开,慢慢地,却失去了力气,两手无力而无措地悬着,脑袋里也空荡荡的好像悬着…… “好么,闲闲?”祢青低声说着,抚摸着她已经红透的脸。 闲闲为自己的感觉羞耻得哭了出来:“你这个坏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放恣地哭,执意下马,死活不管,也忘了应该坚强应该防备,只是讨厌自己现在这样子,讨厌随心所欲摆布她的这个人,讨厌现在这种状况。祢青将她放下地,自己也下了马,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哭。为什么她这么容易就会哭,她不是很强硬的一个人吗?该怎么哄……为什么她哭着仍是那么美? 许久,闲闲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我只是个村里的丫头,没有好看的衣服,也没有胭脂水粉,为什么你就偏偏看上了我?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城里,听说那里有青楼,无论有没有娶妻的男人都喜欢去,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女人,肯定都比我漂亮得多……” 青楼,祢青自然是去过的,但是现在他听了这些话,却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青楼里那是妓女,与你怎么比!” 闲闲擦了一下眼泪,幽幽地道:“在你看来,我跟她们难道不一样吗?” 祢青顿足,抓着她的肩膀:“你,岳闲闲,是我祢青心爱的女人,我是要娶你为妻的!” “可是我不愿意你娶我!” “为什么呢?”他好像在哄孩子一般,生怕得到可怕的答案。 “你是……坏人。” “对不起!”他不由分说将她搂在怀里,“那回是我不对,我没有意思要伤害你的妹妹,只是想拿她做个人质,但是你出现了,你那么美那么好,我哪里舍得错过你……” 闲闲推开他,冷冷地笑了:“纵然你喜欢我,但你做的事是坏的。你是坏人,无可狡辩。” “那时的我已死,现在是一个新的我,你瞧不见吗,我额上这道疤,就是为了开始新生我自己用剑划的!我很快就不是大河盟的人,我将是自由的,我来找你,要与你在一起……那小子是什么资质,能配得上你?他懂得你的美,懂得你的心?” “他至少是个好人,不会像你这样轻薄。”闲闲自尊得很有点稚气。 祢青笑:“因为你还没有到他手里。” “你就是个坏的人,心里的想法也是坏的。我虽抗不过你,但你……你再碰我试试……” “好,好,我尽量不碰你。现在你上马来,我牵着马走,可以吧?” “可以。”闲闲自己奋力上了马。目下这样是权宜之计,等到走出这片山,到了有人的地方,她要求救逃走可就容易得多了。 徐荷书骑着马一路追来,便追到了一个路岔口,她见地上有一团红衣,便知道是闲闲的嫁衣,于是顺着那条路赶过去。赶了半个时辰,发现前路没有一点马行过的痕迹,心想不妙,自己是上当了。于是原路返回。还未到岔口,遇见了随后赶来的一帮村人。 “姑娘,找到新娘子了吗?” 徐荷书道:“顺着这条路,一定找得到。” 这些人里就有新郎官。这个姓卢的小伙子之前见到地上扔着新娘子的嫁衣,就已经失魂落魄,以为新娘子必定已是贞洁不保。在大伙儿随着徐荷书继续追赶的时候,他却落在了后面。一个村人不禁说道:“这小子真没出息,就算闲闲已经给人糟蹋了,也终究是他的老婆!” 另一人忙制止了他:“别胡说,那强盗兴许是故布疑阵!” “是是是!咱们是岳家的老邻,这事儿那小子不管,咱们可得管到底!” 到了山中,事情就不好办了。山路并非一条,支路岔道非常多,也不知道那黑衣人是向那边逃了。于是大家只好分开来走。徐荷书向后望了一眼,发现那新郎官垂头丧气的背影渐渐远去…… 男人,薄幸如斯。原来宋词与评话里的那些抛妻故事,随随便便就可能发生。 ------------ 第四十三章 劫与被劫(2) 更新时间:2010-04-20 徐荷书快马加鞭,山谷尽头处的太阳斜在山腰,再一转弯,太阳就移到了她的背后,然后,太阳被山完全遮挡,她到了一条溪水边。白花被她抱在怀里,如在不停摇晃的摇篮里一般,已经睡着了。山谷中的天色暗淡,仿佛傍晚比外面要早一步。 奔波了这么久她也渴了,见溪水清澈见底,她想喝上几口,再洗把脸。溪水从略高之处流下来,流速甚急,但依然可见水底有几只大小游鱼。 然而,她忽然看到一只背上插着树枝的大鱼。这鱼还没死透,伤口还泛着血色。于是她断定,上游有人,很可能就是那黑衣杀手和闲闲!于是她上了马,向上游处驰去。 远远张望见一团烟气,似乎是有人在生火。她便将马栓在灌木上,将白花放在小篮里,自己步行过去。果然是那黑衣人和闲闲。 闲闲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进食,此时饿得厉害,祢青便找到了这条小溪,捉鱼烤了给她吃。闲闲此时的心情才得放松。原来,人最需要的其实就是食物。只要在饥饿时有得吃,再坏的心情也会好起来。 祢青很警觉地发现了有人靠近。 “是你?” “是我。”徐荷书不免迷惑,“你真的是那个人?” 祢青笑了:“看到我没死,是不是以为见鬼了?” “徐姐姐!”闲闲也看到了她,并万分惊讶于这种情况下她的再次出现。 “闲闲,你怎么样?” “我没事……”闲闲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她相信这次徐荷书也能够救她。 “好。”徐荷书抽出剑来,“你站到一边去。” 祢青冷笑道:“你好像总是喜欢破坏别人的好事。”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用苦肉计骗过。” “哈哈,确切地说,那叫做诈死。与其你们来伤我杀我,不如我自己把自己杀掉。自己杀自己,当然会掌握分寸。” 徐荷书苦笑道:“若不是我和闲闲心软,你会有自己杀自己的机会么!” “所以,请你再心软一次,成全我和闲闲!” “你……”徐荷书气结,“来吧,我杀死过你的四个同伙,现在你可以替他们报仇。” 祢青仍不亮出兵刃:“不,他们是大河盟的人,跟马上脱离大河盟的我没有关系,既无情义也无道义。” “怎么?莫非你改邪归正啦?” “不敢。只是,再执行一桩任务,我祢青就将是个自由自在的独行杀手。”他看向闲闲,“然后,与我的妻子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规划自己未来的人生,样子十分诚恳。徐荷书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寻妻寻到半途而废的新郎。 而闲闲在一旁怯怯地叫:“徐姐姐,我要回家,救我……” 徐荷书不想再被这杀手欺骗,便不再听他述说。“有话,就用剑来说吧!” 祢青在接招避招中还能抽出心思来说话:“上次你带走闲闲,我真不知要对你表示愤恨还是感谢……不过这次,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你说吧!”徐荷书手中剑不停,简直给了他一个凌厉刁钻的剑招。 “你……”祢青险险接招,心里不由得一惊。“谢未这个人,你可认识?”他当初追寻被徐荷书和谢未押走的李有理,自然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现在在哪里,你可知道?” 徐荷书心里一震:“你说。” “在京城北镇抚司的大牢里!” 什么……这怎么可能? “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本县衙门问问,想必消息已经传来了。” 徐荷书不由得没了心情,后退几步,撤了剑势。“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必须带走闲闲。休要再缠磨下去,你上次没死,这次我也不想杀你。” 祢青感到自己腹部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衣服不知何时已被割破。 自己终究不是这女子的对手。他懊丧而又坚决地道:“我武功不如你,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把她带走!” “那你想死吗?” “不想。但有人逼我死,少不得要拼上一拼了。”祢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拖延时间?那哭丧脸的小子恐怕要来了吧!” 闲闲紧张地道:“卢哥来了吗?” 徐荷书知道她现在的畏怯,低声安慰她:“别担心,他不会来,不会看到你这样子。”祢青却听到了这话,讥笑道:“那小子怕了?不要他老婆了?” 闲闲反驳道:“卢哥一定会来找我回去!” 祢青仿佛失去了耐心:“他来他死!我真后悔当时没顺道把他一剑穿透!” 徐荷书忽然听到自己的马在那边惊叫了起来。她担心白花的安全,便拉着闲闲的手跑下去。 祢青没有阻拦她们。 原来是一条手腕粗的大蛇经过,将马惊了。看看篮子里的白花,已经醒了,安然无恙。徐荷书把他抱起来,不等闲闲问便道:“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闲闲低着头,终于问道:“徐姐姐,你见到卢哥了是吗?他在哪儿,他说了什么?” 徐荷书不知该不该隐瞒,但实在不满于此人的不负责任,便照实说了。 “他怀疑我了?”闲闲面色惊疑不定,又满是委屈,“他嫌弃我了?” “也许,他只是一时想不通……”徐荷书牵起她的手,“你上马,我带你先回家再说。” “嗯!”闲闲上了马,同时忍不住向后望了一眼。仿佛在寻找祢青的身影,仿佛在向他告别。祢青伫立在原地的高处,同样望着她。闲闲忙转回头,低头抚着马鬃。 徐荷书心有所动,问道:“闲闲,你喜欢他吗?” “不。”她一口否定。 徐荷书知道口是心非这回事,便又问:“至少,你舍不得他?” 闲闲不答。 “我看他待你是真心的好。你以为呢?” “徐姐姐,但他是那样的人……” 徐荷书知道,要这个纯朴的女孩子去承认喜欢一个曾要淫辱她的杀手,是非常不合情不合理的。如果她要好好过平凡的日子,跟这种人是不行的。既难得平静平安的生活,也难得家长和舆论的认可。“那好,我送你回家。你的父母这时候不知该担心成什么样了。” “嗯,回家。” 因为犹疑着祢青竟不来阻拦,徐荷书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一望,她不由得惊呼出声,因为祢青正以剑刺腹,支撑不住而痛倒在地。 闲闲诧异地回过头,见祢青伏在地上,鲜血流淌着染红了地面…… 她跳下马,跑了回去。 徐荷书明白,这个小姑娘今天是不会离开的了。这个杀手,这次不是玩诈死的把戏,而真的为了挽留心上人而演了苦肉计。她立即把自己的金疮药取出来,递给闲闲。 祢青伤口不深,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发暗,大口喘着气,神情却是无比的惬意。他在意的这个女子终于还是舍不得他的,终究还是对他有一分留恋的。 闲闲又急又怕,颤抖着手为他包扎伤口。然后又按着伤处,不让再流血。 祢青望着她汗湿的脸庞,轻声道:“谢谢你。”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自己杀自己很好玩吗?” 祢青虚弱地笑道:“你要走,我一伤心,就觉得杀自己一下会好过些……” 闲闲眼睛闪着泪花扑哧一声笑了。“你就料定了我会留下来?” “不……但我总要试一试。” “祢青,我问你,”徐荷书已然心神不定,“谢未如何会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牢?” “具体为何,我不知道,你去他们县衙一问便知。” “闲闲,我现在要走……你真的不走了,要留下来?” 祢青双手立刻握住了闲闲的手。 “我……等到这个人伤好了……他要在死在这里,不是一桩罪过么……”闲闲垂着头期期艾艾地道。 “我知道了。”徐荷书点点头,又对祢青说,“既往不咎,只要你别再伤害她。” 祢青按捺着满心的欢喜,忍着腹上的疼痛,道:“是。” ------------ 第四十四章 一厢情愿(1) 更新时间:2010-04-21 徐荷书离开了这片山谷。 她为这对奇怪遇合的有情人祝福,虽然明白地知道他们未必会有良好的结果。 她更为谢未担心。如果祢青所言是真,那么他必定面临着很坏的结果。 到达本县县城的时候,天将要黑了。徐荷书故地重游,那种慢慢泛起的亲切感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王素刚刚审结了一桩讼案,便接到京城恩师徐珏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信中说,捕快谢未因王素献给吏部尚书杨墨道的一幅画被东厂番子送进北镇抚司的大牢,恐怕要定为逆反的重罪,杨墨道亦因嫌疑入狱待判,只因此画之前的流传涉及到宁王谋反一事,目前锦衣卫和东厂都在彻查叛党,望王素做好准备,小心应对,不要沾惹上从党的嫌疑。 王素的第一反应便是怒不可遏!单凭着一幅死的画就要治人的重罪?说捕快谢未逆反?笑话!说杨尚书逆反?岂有此理! 但既是东厂过问此案,那么冤假错一定是少不了的,东厂头子江太监是反咬他人一口,杨尚书这回是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可以大做文章了。而至于谢未,位卑言轻,必不会是谁着意谋害他,不过是做了此案中一个同“主凶”一起受害的陪葬品。 怎么办?自然要上书皇帝! 徐珏却考虑得很周到,在信中说了,申诉书即便到了内阁,也传不到皇帝眼前,如今是江太监秉笔批红,皇帝以游玩嬉戏为要务,对朝政根本不上心。更何况彻查宁王同党这个任务,本就是皇帝交予江太监的,江太监有全权处决此案。 正在忧心如焚中,听到徐荷书来了,王素竟有些喜出望外。以徐荷书是徐珏之女的身份,以及她和谢未曾经的感情关系,这件事她必定能帮上忙。只是乍一见到徐荷书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不由得瞠目结舌了一下。徐荷书不得不赶紧解释:“朋友的孩子,我代为照顾。“ 听完王素的简短解说,看了徐珏的这封书信,徐荷书的心不禁直往下沉。落在江太监的手里,几人曾幸免于难过?休说你真的触犯了国法皇威、冒犯了这位大太监,就算你什么都没做,只是没有依顺、讨好他,只要他抓着了一个机会,你的一点无关紧要的小错就被他矢口定为重罪。父亲在内阁时没少与这位太监周旋,多少次忍气吞声、作壁上观,才没被他抓到把柄。 “王大人,这件事你怎样想的?” 王素道:“目前,北镇抚司应该没还有公审谢未。江太监是想扳倒杨墨道尚书,至于谢未,除了涉入‘谋逆’罪名,还因为曾办理过他的义子李有理,江太监对他也是想借题发挥。我的想法不过是上书陈述实情,据理以争,纵然恩师在信中那样说了,我也要试上一试。我就不信,这朝廷内外举国上下就没有清明之人支持正义和公道。” 徐荷书叹道:“时有时无罢了。要给江太监以压力,靠胆子是不够的,他这个人仗着皇帝的宠信,一手遮天,唯我独尊,越是忠勇的臣子他越是憎恨。本县县衙曾把李有理抓起来关进牢狱,岂不是藐视了江太监,他一定不会放过谢未,也更想借此机会拉你下水。”她不觉又笑了一下:“他若是知道李有理在越狱后被人在深夜杀了,会不会变本加厉呢。” “怎么,你也知道李有理已死?”今日中午有乡民禀报说在树林中发现死人,赵小会和费施前去查看,其中竟有李有理,这令王素既惊讶又疑惑。 徐荷书笑说:“昨夜偶然碰见的。王大人别误会,不是我杀的。” 王素沉吟道:“江太监污蔑他人谋逆,他自己却真的做了造反的助手。凭这些年来他和宁王的交往,就足可以将他抄家了。奈何圣上耽于玩乐,不辨忠奸……” “咳……”徐荷书阻止他继续说,“这种话自己想想就好,小心隔墙有耳。――我要回京城。”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 徐荷书忽然脸红了一下,反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上书。如若无效,我只有破釜沉舟,亲往京城告御状,痛陈江太监罪状,两败俱伤之下,看谁舍得折本。”王素清癯的脸庞蒙了一层血色。真不敢相信这个沉稳宽厚的县令也会有这样激烈勇敢的想法。 徐荷书道:“大人最好别这么做。这样的情况下你最应该保持冷静,置身事外,用不着破釜沉舟,即使是为了大局,也不能白白牺牲。我有办法救谢未。” 王素笑了一下,徐荷书这话正是他想听的。――这倒不是说他虚伪,他有“奸诈”的心计,却绝无虚伪的人格。 “徐小姐,我不过问你有什么办法,但请多多保重,我等你的消息。”王素看看地上慢慢行走玩耍的白花,恐怕她这一路会非常辛苦,便又道,“我一会儿叫马夫来,本县的马车给你使用,是否还需要助手?” “不用。”徐荷书眉宇间早已流露出急色,又重重地点头,“我去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出发。” 她把白花放在王素家里给阿心暂时看着,自己去街上买了一些食物和两件小孩子的衣服,然后,向谢未的家里走去。她想去看谢未新婚的妻子,苑桃。 从厉宁手中被黑衣人救下的苑桃,此时把自己关在家里,紧闭着大门与房门。厉宁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很恐惧,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变得不可信、难以捉摸,完全不是原来一团和气的气氛。母亲被她叫来陪着她,她也不打算向她倾诉,只是渴望着去了京城的丈夫早日回家。只要他回来,让她看到,她就有了安全有了依靠,就什么都不害怕。母亲已经回家做饭去了,晚上,她还会过来,陪她一起睡觉。 外面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把她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哦,是娘,不用怕……她让自己平静下来。 门打开了,她看见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徐荷书。她当然还记得她。 “是你?你怎么来了?”这个京城来的小姐,不是路过本县又走了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桃桃,还好吗?”徐荷书尽量让自己友好地笑,并觉得少妇妆扮的她好像比以前消瘦了。 桃桃觉得自己在这个笑得很亮丽的女子面前变成了灰色的,于是生冷地说道:“我很好。你是来找我的丈夫么,他不在家。” “不,我来找你。看来你还不知道他的事。” “……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京城被冤入狱,现在,大家都在想办法救他。”徐荷书长话短说,“我一会就出发赶去京城,出一份力。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进牢狱了?为什么?他是捕快,是抓坏人坐牢的啊!上一次被冤才没多久,怎么又……”苑桃心都要碎了,这些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全都是出人意外的可怕的事。她和他不过才成婚两个多月! 徐荷书忙安慰她:“桃桃,你别多想,事情既已如此,去解决就是了。我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救他出来!” “我也要去,你带我去好不好?” 徐荷书摇摇头:“我想,你安心在家会让他更放心。” 苑桃忽然流下泪来:“徐姐姐,我知道你家是做大官的,一定可以救小未哥……请你千万别让他出事……我谢谢你……” “嗯。到时候你可以去衙门问消息。” “徐姐姐……”苑桃抬起楚楚可怜的脸庞,望着这个和她丈夫有过感情牵涉的女子,“我等着小未哥回家。你知道吗,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说着甜蜜地笑了,“我等着他回家照顾我呢。姐姐,你一定要把安全无恙地送还我……” 不管这话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徐荷书的心都无法控制地被扎了一下。她怎会不知这话里的含义?那个男人,是苑桃名正言顺的丈夫,她徐荷书别想趁机霸占他抢走她。苑桃让她救他,却也防备着她不允许她碰他。 ――而且,纵然她已经把谢未与苑桃结为夫妇这桩事实想了千百遍,闻听苑桃怀了他的孩子,她也仍然承受不住惊痛,继而仿佛被轰去了魂魄,无法思考无法言喻。 她在夜色中委婉地笑了一下,点点头:“我这就走了,你保重!” “姐姐,我等他回来――拜托你了――” 背后苑桃的喊声她好像也听不见,只是抱着包裹飞快地走。她觉得这次来见桃桃实在是自寻苦恼,自找伤心,自讨没趣。到现在她还没有接受现实,还在心底一厢情愿地抱着某种情意不放,不是很愚蠢很可笑吗? 她本以为关心谢未这件事就算是帮一个朋友吧,可现在看来,借口终究是站不住的,假象一旦被自己戳破,就显得那么幼稚那么滑稽。 这样没头没脑地走,就撞到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是张长长和费施。 “荷书姑娘,让我们和你一起去吧!” 徐荷书提起精神,道:“大人准许吗?你们走得开吗?”不等他们回答,她又说道:“不用了,这又不是人越多就越好的事儿。” 张长长道:“人多力量大!” 费施道:“如果需要打架,我们至少可以替你挨几拳!” 徐荷书笑了:“难道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儿不成?” “而且,大哥有难,我们不去也太不讲义气了。” “对!太不讲义气了!” “哎呀!”徐荷书失声叫道,“我太不讲义气了!全给忘了!” “什么?” 徐荷书这才想起来和孙茯苓的约定。她如果离开,而他去那个客栈找她帮忙,她岂不是要失信于人,让他希望落空? ――然而,她是不能不去京城的,那么只好失了这个约。 “长长,我有事要拜托你。” “好啊,不过先说许不许我们和你同去京城?” 徐荷书急得擂了他一拳:“这是两件事好不好!你去黄羊镇的秦家客栈,找一个姓董的小伙计,告诉他几句话,让他转告给日后一个来找我的人。” “什么话?谁找你?” “你告诉他,我忽然有事去了京城,一两个月里是回不来的。来找我的那个人,那小伙计也见过的,你让他这么说就是了。” “是,是。” “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还有费施。”徐荷书颇有些哀婉地望着他俩,“在本县,你们最照顾我了。” 费施道:“我是因为要做捕快,待人须善。他呢,是因为看你长得美……” “胡……胡说!” “难道荷书姑娘长得不美?” “美。” “那不结了?你还吵什么?” 张长长挠挠头,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吃亏了。 而徐荷书已经走到县衙外的马车前,王素、阿心和马夫都在等着,她从阿心手里接过了白花…… ------------ 第四十四章 一厢情愿(2) 更新时间:2010-04-22 谢未已习惯了大牢里的生活,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寂静,习惯了附近惨叫连连,习惯了没尾的等待。也习惯了不抱希望。 得不到外面的一点消息,也没有人来看他,便努力想问题出在哪里,想来想去,问题只可能出在杨尚书府之谒。但如果说到“旧账”,那就无从抓摸了。 终于,他等到了人来审讯他。也并不带他去公堂。那个一脸阴鸷体型剽悍的人就在这大牢里“处理“他。 “谢未,你与王素投靠了宁王,可知罪吗?” 谢未对可能会被讯及的问题思考了很多遍,此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稳地道:“上官,绝无此事。王素大人的清正忠君之名,朝野上下没有几人不知——” “那么,宁王私藏的那幅什么春山图是自己长翅膀飞到你手上的喽?我看王素和杨墨道是上下串通,俱都暗中投靠了宁王吧!说,到底是也不是!”这人审惯了犯人,早已掌握问话的语气和节奏,面前这个小捕快,在他看来不消三言两语就可令他“实话”招来。 谢未这才恍然,原来事出在这幅画上。“禀上官,那幅春山静夜图是一个乞丐为感恩献给王素大人的。王大人并不知此画来历,只是适逢杨尚书六十大寿,便以之为贺礼,命卑职送来。此乃王大人对朝廷重臣的一片敬意,何谈‘串通’‘投靠’之说呢?” 那人笑道:“杨墨道都已招认了,你一个小捕快还敢巧言狡辩!” 谢未一惊,杨尚书竟然也入了狱,但他绝不信他已“招认”。作为一个捕快,对于这样的诈供方法他是非常熟稔的。“卑职不敢狡辩,也没有巧言,实在句句为真,请上官明察!来日在公堂之上,卑职也仍是这些话。” 那人阴惨惨地笑了:“用不了去公堂。为了让你老实招供,本官只好现在就给你些手段尝尝……老实招了,从轻量刑,至多不过是以法|论罪,冥顽不灵的话嘛……” “上官!”谢未叫道,“卑职请求升堂公审!” “来呀……” 两名干练的狱卒拿着宽厚的木杖,上前来分立那人左右。 “等到想起来该说什么,可以叫停。给我好生着实地打!” 这是捕快谢未平生第一次受审。 他挨过无数次木头的打,都是二十多年中母亲的随手之举。也痛过也哭过,也轻似挠痒过嘻嘻哈哈过。这一次凶猛无情的杖刑,他调动起肌肉和气息,护住骨骼,咬紧了牙关、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地捱过了……眼前一片模糊,耳边一片嘈杂,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移动然后又被扔在了地上。口渴,口渴得要死……有人给了他一盆水,他抬起头想喝,却终于用完了最后一点气力,昏死了过去。 昏了多久他不知道。中间模模糊糊地几次有了知觉,都又痛得没能醒来。也许已经过了好几天,也许只是一个下午……彻底清醒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将一直以来记得很好的入狱天数和时辰弄迷失了。 他躺在阴潮的地上,心想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锦衣卫和东厂的酷刑是有名的厉害,如果给他多用几种,他自然熬不过。即使熬得过,也会落下残疾,或者干脆就永远被关在这牢里永不见天日。 “我不能死,我要出去……”在这个没有公道的地方,坚强的躯体和顽强的人格能起到的只是消极的抵挡作用,“他要害我,我不给他害……”他决定反击,下个机会到来时他一定会采取某种方式给自己生机。 “机会”到来了。来的人却是杨尚书的管家顾其深。 杨尚书在那天入狱之后,第二天就有大臣联名上书,为他请命和作保。江太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他并不把那些没用的文官放在眼里,他们有嘴和笔,而他有东厂和“秉笔”之权。但他可以无视文官们,却不可以无视皇帝的脸色。朱厚照见大臣这般大阵仗,就认定这桩勾结宁王谋反案或许另有隐情,还不能坐实,杨墨道也一向勤恳老实,兴许真的是冤枉了他,便令江太监放出这位尚书,暂时停职查办并软禁,并命内阁两位大臣协同北镇抚司查案。 于是,杨墨道从北镇抚司的大牢里从容走了出来…… 然后他的管家顾其深去看望谢未。 看着这个蓬头垢面、伤口处血肉模糊的犯人小捕快,顾其深叹息地说:“你是条好汉子,但是你这样子坚持会有什么结果呢,会有好处吗?” 谢未心中苦涩地看着他,这个人想要说服他什么? “这场风波完全是罗文周对尚书大人暗藏祸心,无中生有,献媚于阉党惹出来的,现在又两位阁老协同江太监查案,有什么好查的?查来查去不过是个空。到时候谁也没整到,江太监面子上可下不来台,说不定还会另生事端。不但尚书大人烦恼,就是贵县王素大人以及谢捕头你,都难以全身而退啊……” “想要我做什么,说吧。”谢未心已了然,也问得很直接。 顾其深和蔼地笑了:“我知道谢捕头为人正直坦荡,忠勇敬上,所以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王素大人和尚书大人因此受阉党打击,一蹶不振……” “所以,由我这个小人物揽下所有罪名,好让两位大人脱难?” “呃……呵呵,谢捕头不愧是聪明人。您以为如何?” 谢未苦笑道:“保护王素大人安然,谢某义不容辞。只是,这罪名我如何揽,如何让江太监相信!” “这个……”顾其深一张历经人情世故也写满了人情世故的脸笑眯眯的,“王素大人只是让你来京城给杨尚书和徐珏徐老分别送一封问安的书信,而你趁机将‘偶然得来’的原主宁王的春山静夜图贿赂嗜好丹青的杨尚书,谋求保命和高升的机会。” “这么说,就是我与叛党有染,见宁王叛乱失势,就想及早抽身,因而贿赂大臣?” “然也。呵呵,当然,我们都知道谢捕头绝不是这样的人……” “于是,我将被判凌迟处死,妻子充公为奴。”谢未神情漠然,心中却浮现出桃桃微笑的脸庞。 似乎这也在顾其深的意料之内,这位精明的管家更加笑眯眯,说道:“最后如何处决,关节全在那幅画的来历上,我会找人为你证明这画是‘流落’到你手上的,与宁王那一层相隔已是千转百转,丝毫没有联系。如此,便洗脱了‘谋反’罪名。” 如此,便只有贿赂一罪了。而作为“受贿人”的杨尚书其实并没有受贿,因为他并没有收起那幅画,当夜就在罗文周手上了。 照这么想来,问题并不很严重。可谢未也知道,这只是顾其深设想的计划,真正实施起来能一帆风顺?若果能让那幅画的来历作如此说法,那么王素大人和杨尚书还有什么危险?何必要他谢未承担此事? 他承担的,其实是风险。 “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的风险,妻子“给付功臣之家为奴”的风险。 许久,他没有说话。 顾其深也没有说话,静待着他的答复。 许久。 “谢捕头……您意下如何?” 谢未笑了一笑,手中握一把草席的草,冷冷地道:“你们打的好如意算盘!” “这……” “既然这桩案子纯属无中生有,查来查去一场空,那么你们还怕什么!况且有内阁大臣主审,你们不借查明此案的良机将江太监栽赃陷害大臣的险恶居心揭穿,不借机将阉党的淫威削减一二,甚而联合起来将他们击垮,反倒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跟我一个小捕快商量如何为了自保而牺牲掉我!大人的命贵,小人的命贱?大人能逃避,小人唯断头?”他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痛。 “谢未,我好生与你谋求万全之策……” “与人谋命,不如与虎谋皮。你们想的也太美了!” “你……”顾其深怒从心起,手指着他,叱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谢未笑了,笑得由衷而开心:“谢谢你告诉我有内阁大臣主持此案。不管你们背后还有什么隐讳,反正别再来找我。请转告杨尚书:我只是个捕快,位卑言轻,心中只有是非曲直和大明律。你们是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掌控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所以,请放过我吧。” 顾其深慢慢地点着头,道:“很好。但愿日后你不会为今日的话后悔——” “谢某现已是这样境地,能有日后已是万福,不敢言悔。” 顾其深狠狠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此行的挫败令一向对比自己身份低的人颐指气使任意支配的顾管家恼恨不已。在京城秋天的凉风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开始了另一个计划的构思…… 纵是这般专注,在杨府前的街道上他也瞧见了杨宝玠。这位大小姐,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太忧愁,只顾着自己威风舒坦。那么,就上前问候一声吧。 杨宝玠却先发了话:“老顾,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五十多岁的顾其深笑呵呵地道:“小姐又说笑了。您这是去哪儿?” “去徐家。” “呵呵,小姐,您去得那么勤,小心叫人笑话啦。” 杨宝玠斜了他一眼:“谁敢笑话我?我是去看荷书姐姐,她回来了!” “哦,好,好。小姐好去。”顾其深笑着退走了。他还真是有点憾恨的,对于杨家和徐家儿女亲家的这层关系。可惜徐珏退休得太早。不然,过上一两年,杨徐二人的声望和权势在朝中谁人能及? 徐荷书刚回到家,就找可靠的家丁问了些话,并派他去北镇抚司找人打探谢未的消息。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不仅因为她的突然归来,也因为带来了一个正牙牙学语的婴孩。 一个老婆子见了徐荷书怀抱这孩子,懊丧地拍着两手:“这可怎么好哟,出了趟门,连娃娃都有了!” 一个女人笑她:“张婶,你又糊涂了!你看那孩子都多大了?小姐统共才出去几个月?” 张妈这才想通了:“哎哟可不是,我老糊涂了!就是看着这孩子大眼睛尖下巴颏,跟小姐那么像……” “也不知道小姐在哪里行什么侠啊义的,捡到这么个大胖小子……” 等到仆人退散,房间里只剩下父母兄弟,徐荷书便忍着心情,问:“父亲,来咱们家为王素送信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您知道吗?”其实,她想说的是——他还活着吗? “怎么,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徐荷书点头:“他怎么样了?” “案子在审。” 简单的四个字,令徐荷书大受安慰。她一叠声地喊道:“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要洗澡!你们帮我照顾白花!” ------------ 第四十四章 一厢情愿(3) 更新时间:2010-04-23 “松诗,父亲都不曾去牢里探望谢未吗?”徐荷书刚洗完了澡,大口吃着饭,还令徐松诗陪在一边问他话。 “兹事体大,为避嫌疑,父亲自然不能去看他。不过说来王素的那封信他还没来得及交给父亲呢。” “你都不去看他吗?他来咱们家的时候,你也见到了吧?” “我,父亲也不让我去……”徐松诗略有些尴尬,“这位谢捕头人挺好,跟我讲了很多你在本县时候的事情。只是还没见着父亲就……” “啊?”徐荷书心上好像掠过一缕丝,“他讲起我了……” “姐姐,你真是胡闹,把别人的孩子千里迢迢地带到家里来。” 徐荷书斥道:“不然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去本县接这孩子来?” 徐松诗有点气结:“我是说,对你名声不好。你一个姑娘家……这样会把提亲的人家都吓退的。” 旁边的丫鬟小洛和小满掩口笑了。 “你过来。” “什么……”徐松诗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 咚的一声,徐荷书突然一拳捶在他背上:“好了,滚吧。” 徐松诗“噫”的一声简直要跳脚。 “荷书姐姐!荷书姐姐!”外面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 “是杨小姐来了!”小洛忙出去迎接。 徐松诗第一个念头就是躲,但是前无出路后无躲处,只好老老实实坐在了远处。 徐荷书携着杨宝玠的手。“宝玠!来得正好。” “荷书姐姐,你都去哪儿了?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杨宝玠笑着,瞧见徐松诗,娇嗔地盯了他一眼,“这次怎么不躲啦?” “这就躲,这就躲。”徐松诗自觉好笑地笑着,起身出去。 徐荷书道:“咱们不理他,宝玠,我有话想问你呢。小洛小满,你们也出去吧。” 房间里就剩下两人的时候,杨宝玠奇怪地道:“什么事?” “杨伯父涉入的那桩案,进展如何你知道吗?” 杨宝玠很不在意的样子:“不知道。反正爹爹现在一点也不担心。我看,一准儿没事。” “杨伯父没事,那么其他人呢,有没有听说他?” “哦,”宝玠忽然想起来了,“那个捕快,还在大牢里。不过明天北镇抚司就开堂公审了,内阁有俩老头子也到场。” “明天?” “是啊,顾管家说的。不过,我觉得他的话不太可信哩,他还说我们一家现在都在东厂番子的监视中,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很好。” 徐荷书脸上露出的刚毅神情让杨宝玠吓了一跳。“姐姐,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你去找松诗玩吧。改日咱们再说话。” ——她是立即要去北镇抚司的大牢探望谢未。 但谢未现在是谋反这种重罪的疑犯,想要探监是不会被轻易允许的。 银子也不一定管用。 但她还是准备了不少银子。天色将晚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家丁回来了。只带回来一句话:那人受了刑。 徐荷书呆了一呆。 “我知道了。” 她回身去卧房,找出自己存备的各种跌打损伤药,纱布和一匹素练,包成了一个小卷儿。 “荷书,你去哪里?”是父亲在门外说话。 “我去瞧瞧谢未。” “你不能去。” “又是为了避嫌疑?” 徐珏温和地道:“你纵使去了,也未必见得着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帮不上忙?他现在受了刑,身上一定有伤……我去送药……” “明天,明天过后再说,好吗?” “不……”徐荷书泪水夺眶而出,“我一定要去看他!我不会连累父亲的!” 徐珏叹道:“我不是怕你连累我,你总该知道这个捕快已经有了妻室。” 徐荷书忍住不哭出声来,哽咽地道:“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去看他。” “孩子,委屈你了。我也帮不上你。” “我也不要父亲帮,只是请您不要拦我。明天过后,无论判决结果怎样,我都一定要他好好的!” 徐珏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明白女儿话里的意思,如果结果不乐观,她便要想方设法救谢未出来。“天晚了,你快去快回吧。” “嗯。”她揩着眼泪,向父亲笑一笑,转身离去。 一个仆人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地禀报:“老爷,小姐,锦衣卫指挥使沈判来了!” 徐珏一惊:“他是一个人还是……” “就带了一个人,笑呵呵的,要见老爷。” 徐荷书立即道:“父亲,我先走了。” “你还是先别走,沈判这会儿来访,又没带什么人,显然是为了见你。” “有什么好见的!您告诉他我不在不就得了。” “荷书,”徐珏忽然笑了,“你想想锦衣卫和东厂是什么关系,沈判和江太监是什么关系,——你真的不见他?” 满朝形形色色的大臣,江太监能放在眼里的不过一二人,但对皇帝的亲信锦衣卫指挥使沈判却一向礼敬有加。两人关系也一直甚好。这个“甚好”其实并非沈判和江太监沆瀣一气,他只是不和江太监作对,即便在公务上常常联合,他也从来不失自己的立场。如果说江太监有立场,那么他的立场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皇帝除外,对皇帝他是用哄的。而沈判的立场则是,保住自己,忠君敬业。皇帝宠信江太监,也视沈判为心腹。江太监不能不对他三分忌惮,他也不能不对江太监三分容让。 徐荷书迅速地想了一下,道:“父亲,稍后您让人叫我过去。” “这就对了。”徐珏赞许地笑着,大步走去。他要亲自迎接沈判。 两方见面,少不得一番哈哈大笑和寒暄谦虚。“我说今日怎么是东风徐徐,原来是沈指挥要大驾光临老朽寒舍……”华灯初上,徐珏将沈判让进了东华厅。早有丫鬟设座沏茶。 三十四五的年龄,暗金色飞鱼服,脚蹬皂靴,腰间佩刀,眉目深沉,宽厚的肩膀更衬托出身材的高大威武。连说起话来都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小丫鬟瞥了一眼,只觉得气势慑人,不敢久留,不待老爷吩咐就自己退了出去。 以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也来过,也是这小丫鬟倒茶,但每一次见都一样的害怕。 沈判吃着茶,与徐珏漫不经心地聊着。 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珏忽然一拍椅子扶手,道:“沈指挥来得正巧,小女荷书远行数月今日方回。——来呀,去叫小姐来!” 沈判哈哈笑了:“说来,令爱真是令人羡慕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想我等须眉男子倒是束手手脚……” 徐珏理所应当地谦逊道:“小女顽劣,让沈指挥见笑了。” “哪里!令爱——”沈判略一停顿,正打算还是说出来,门上却已然出现了一个淡黄衣裳的倩影。 徐荷书轻轻走过来,浅浅施礼:“父亲。沈大人。” “徐小姐!”沈判不由得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这个他将近一年未见的女子。不但美,好像比以前更美。端庄而不失娇柔,纯净而不失神秘。薄施粉黛,清香幽传。当她抬眼看他的时候,他怀疑她的明眸在专为他而灵动多情。 “沈大人请坐。”徐荷书微笑着,退后在父亲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了。 沈判这才回过神来,用洪亮的声音温和地道:“徐小姐这次出远门,一路上可有什么新鲜事?” 徐荷书想了想,笑道:“有啊,多着呢。刚出京城不远,就有……” 徐珏忽然站了起来,抱歉地说:“沈指挥,老朽身体不好,这会儿又不舒服了,先请告退。” 沈判惊讶道:“这可是沈某的不是了,老先生请——” “好,好。荷书,替为父好好招待贵客。” “是,父亲。”徐荷书走上前去,向门外叫道:“来人,扶老爷回房歇息。” 临去,徐珏给女儿一个关切的眼神,徐荷书点点头,表示无需担心,她掌得住分寸。 回过身来,她发觉沈判仍然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没错,这个受万人瞩目的锦衣卫指挥使,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遮遮掩掩。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四次向徐家提亲。徐荷书四次拒绝了。 她不是讨厌沈判,更没有不满意沈判。事实上,十七岁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他,还着实被他迷了几天。这样一个男子,相貌堂堂,位高权重,人品不坏,最重要的是,非常爱她。她为何最终拒绝了他? 只因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她对锦衣卫没有一点好感,对锦衣卫头子这个身份更是天然地排斥。也许,还因为他曾经休了他的妻子? 沈判是在认识徐荷书之后休妻的,所以她心底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那个据说很贤惠的可怜女人。更要命的是,听说他把这个女人配给了一个仆人。 于是,最初的那些好感渐渐殆尽,徐荷书对他充满了畏惧和戒备。 她以主人的身份给他杯子里续茶,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讲下去:“京城南边大概五十里,我遇到一个奇怪的人,躺在路中央……” “荷书。”沈判不想听她说无关痛痒的话,直入主题,“沈判请问,你到底想要嫁给一个怎样的男人?” 停了一会,徐荷书方道:“我常听家里的老仆人说,天上有个月下老人,看到将来会结为夫妇的两个人,他就会拿一根红线系住他们的脚。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也就是如此。我不是非要怎样,一切不过由天意冥冥中安排罢了。” “假如我就是天意安排而来的人呢?” “可是天意没有安排我去。” “徐荷书,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沈判声音有点发狠。他已习惯了失望,却也从来不甘心。 “沈大人,你又不缺女人,何必执着于我?”徐荷书抱歉地笑道,“其实,我们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呢,做朋友正好。以前我们比武切磋的时候,不是很好么?” 沈判沉默着,不经意地两手互握着,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徐荷书有点胆颤,勉强笑道:“沈大人,最近很忙吧?” “忙。所以以后不能经常来找你。”骨节依然在响。 “听说明天北镇抚司要审吏部的杨尚书,你会去吗?” “不去,那不在我的职能范围。”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徐荷书厚着脸皮,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你放心,那桩公案与令尊毫无瓜葛。” “但是,这案子里有个犯人其实还有一封问候书信要替县令送给家父,没有来得及……” “你想要回那封信?” 徐荷书点点头,哀怨地说道:“那个县令是家父的一个学生,家父一向器重、关心他,我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想看看那封信。” “那犯人是个捕快,名叫谢未,是吗?” “是。” “好。我去北镇抚司的大牢,问他要来。” “我去要行吗?” 沈判看着她期待的表情,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好,我陪你去,他们不敢不放行。” 徐荷书欣喜道:“真是麻烦你了,谢谢你,沈大人!” “总之,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我做得到。”沈判拉住了她的手,“你会笑我一厢情愿?别笑,我是有目的的,我就是为了讨你欢心……” ------------ 第四十五章 死生契阔(1) 更新时间:2010-04-24 在夜色中,锦衣卫指挥使沈判与一个美丽的女子像情侣一般地走来。三言两语,那狱官便殷勤地带领两人进入牢狱探人。徐荷书回望了沈判一眼,那意思他也懂得。 “好,我在这里坐着等你,你去吧。” 走在阴森的大牢里,徐荷书不禁想起了在黄河畔的邻县时,她去牢狱探望谢未的情景。那种感觉绝不同于现在。那时大约就是有些急切。而现在,她紧张,她害怕。 而当狱卒指示说“就是这里了”的时候,她还不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谢未。 借着昏惨惨的灯光,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个人躺在草席上,蓬头垢面衣衫污烂,仿佛已经半死不活。徐荷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再看,终于看到那张脸庞是他没错。 可是,为什么他腿上流着一道道的血,胸膛上伤痕累累沾满了鲜血,连脖子上都是血道……徐荷书一时之间好像幻听了,她好像听到他沉重而缓慢的呼吸近在耳边,一下一下,清清楚楚。 他受刑了。 他们对他用了大刑。 “谢……谢未……”徐荷书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呼吸一般轻轻地叫。 谢未没有反应。 “谢未……” 仍然没有反应。他听不到了吗? “谢未!”徐荷书哭着用力叫了一声,“我来看你了!” 终于,里面的血人动弹了一下,艰难地抬起了头。他失神而茫然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是她? 是她! 徐荷书忙止住哭泣,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卷,语无伦次:“谢未,你靠近来,我,我带了很多药,我给你洗伤口,上药,包扎好,就不痛了!慢慢地靠过来,我够得着你可以了……” 谢未努力地让自己坐起来,虚弱地笑道:“真没想到是你……” “是我。你过来可以吗,让我看看……”她向他伸着手。 谢未依墙坐着,一手翻开地上的草席,拿出一片东西来。是王素给徐珏的那封信。 “你先不要看我。我走过去,样子会比较难看……” “好!“徐荷书忙背过身去。 谢未一手扣着墙壁,努力站起来,让布满伤口的两腿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然后一步步颤抖着向窄小的牢门处走去。 “好了……” 徐荷书回过头来,见谢未已坐在了铁栅门下,与自己仅是咫尺之远。 谢未把那封信递给了她:“请转交令尊。” “嗯。”徐荷书收了塞进腰间。然后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撕着纱布,接着打开药瓶,将药水倒在纱布上。伸出一只手,揭开他腿上血污的囚衣布片,多到简直分辨不清的大小伤口流着血,有的还流着脓,刺激了并不怕见血和伤的徐荷书。她颤着手,用纱布小心地擦拭伤口和血污。 谢未很痛,却痛得很好忍。“谢谢你。” 因为紧张,手就忽轻忽重,手一重,她立即就感到他在发抖。她忍着不哭,道:“你要是疼就喊出来,没事的。” 谢未却道:“你不用难过,也不用担心,明天就公审了。我本无罪,一定会没事。” “可是……他们还对你用刑……”话声带着哭音。 “这,是没办法的事,除非我逃出去……那伙人想逼我‘认罪’,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在刚才又对我用刑……我要等到明天,咱们一并算账……” “啊,你的左臂……断了?” “没事,没事,暂时断了而已。”谢未温和地笑着,“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把纱布和药放进来吧,我自己来也可以的。 “只用一只手,怎么可以……”徐荷书给他腿上重伤处上好了药,缠上了纱布,然后又去揭他的上衣。胸至腹,一整片皮肤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 徐荷书不敢想这是怎么造成的。 “他们还算客气了,因为顾忌明天要公审,没有对我用那种酷刑……” “明天过后,如果你被释放出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果你被判刑——”徐荷书压低了声音,“我会救你,尽快救你。所以,你要坚持住。” 谢未看着她,果决地道:“如果我被判刑,我就不再做捕快,我要杀出去,做一名‘逃犯’。” 徐荷书握住了他手:“那么,我与你一起……不是,我是说,我助你逃走。明晚我会再来,咱们再做打算。” 她的手端秀而柔白,他的伤难看而骇人。这只手正在给他涂药治伤。他忽然起了一种思念的感觉。这思念,不合时宜而又不合道理。 徐荷书忽然道:“回来之前,我是在本县的,与王素大人谈过,我建议他置身事外……我还去你家了,桃桃非常惦记你,要你好好的。” 谢未总是需要提醒自己才记得自己已经娶了苑桃,他叹了口气:“桃桃……但愿不要因为我的牵累,东厂派人去为难她。” “有王素他们呢,放心。她就只盼着你能早日回家。” 谢未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想要看清那最深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徐荷书,你不恨我吗?” 徐荷书侧着头,面带天真的笑:“我不知道恨不恨你,只是心里会很难受。大概,就跟你身上这些伤一样难受吧。” “我身上的伤,早晚会好。而你……” “你啊,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等你伤好的时候,我心里也就已经不难受了……”未说完,发觉自己这话是双关了。 “你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不可以再……三心二意的了……”说着说着,心里就难受起来,又岂止是难受! 谢未却有些诧异:“做父亲?” “桃桃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这……这怎么可能!” “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但是……”谢未欲言又止,他明知自己与桃桃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洞房更休谈什么身孕,却忽然明白了桃桃这么说的用意,说到底她是对徐荷书不放心、有敌意。 当然,罪过全在于他。他这么认为。 “小姐,话说完了没有,时间可到了!”狱卒忽然走来,催徐荷书走。 徐荷书心里猛地一急,抓住了谢未的手,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 “走吧。”他轻轻地说着,抽出自己的手。 徐荷书实在万般不想挪开一步,直觉得这样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狱卒又道:“快点吧,小姐,沈指挥都等好久了!” 谢未也无暇管突然冒出来的“沈指挥”这个词,只是向她珍惜而不舍地望着。 徐荷书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冷然道:“谢未,你若死了,我会永远恨你。” 谢未也毅然应她:“我绝不死。” 徐荷书便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幸亏反应灵敏,才没有撞进沈判的怀里。 沈判脸上带着惊讶,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张皇无措。“信拿到了?可以走了?” 徐荷书点点头。 两人刚出了北镇抚司,沈判的随从就道:“指挥使大人,江公公派人来请您赴宴,说有要事相商。” 徐荷书立即警惕,这江太监的“要事”必与明天的公审有关。 沈判却不冷不淡地道:“你去回复,说我身体不适,有事明天再说。” “是!” 徐荷书不禁心想,像沈判这样强壮的体格,说身体不适,谁相信呢!但她也知道,沈判不需要让江太监相信,这只是不去赴约的一个场面上的理由,彼此面子好看,实际是心知肚明各有分寸。 沈判不赴约的原因除了不想被江太监拉下这桩案子的浑水中,还有他此时还舍不得和徐荷书分开。天从人愿,夜空中起了隆隆的雷声。 天黢黑,欲落雨。 “荷书,去我府上坐一会如何?” 徐荷书暗叫不妙,人情果然不是好欠的。但她还是说:“要下雨了,天也这么黑了,我得回家。” 沈判笑道:“你家离得远,说不定半路上淋雨呢。不如先去我家,不多时就派轿子送你回去。”说着,手就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腕。 徐荷书一时又惊又怕:“放开,我自己会走!” 沈判便松开了手。徐荷书义正词严地道:“沈大人,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你觉得强邀一个女子去贵府上,是正人君子的所为吗,是你这样身份人的所为吗?就算你刚才帮过我,也不能……反正,市恩是不对的……” “我可没有市恩,我只是顺水推舟。”沈判的心仿佛被夜色中的美色撩拨,态度变得轻狂。“今天,你的嘴怎么这样红?眉色为何这样翠?我以前见你时,你可从未施过脂粉,今天是怎么了?难道说你没有一点引诱我的意思?” 徐荷书涨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在见沈判之前,她的确是在房中给自己淡妆。她也许是存了心思要打动他,不但为这次可以顺利来看谢未,也为以后很可能会求到他帮忙。 她感到羞耻,也深深地感到了做贼心虚是怎么一回事。 沈判道:“我喜欢你这样。今天的你,比那一回用‘六出梅’‘流云’剑法对付我还要惊艳。” “我回家了,再见。” 沈判又去拉她。徐荷书反身拧手,上跨一步,顺带将他一推。没有推到。不是她力道不对或者力弱,而是沈判太过强壮魁梧。 他却没有在肢体上纠缠她,接着原先的话说:“只是探望过那个犯人后,你的脸色就变了,满是忧悒,还有泪痕,虽然也美,却令我很不舒服。” “你真是……太啰唣了!”她不管他,继续走。 “难道说,你心里装着那个犯人?” 徐荷书停了下来,想到自己有可能在无意中给谢未带来额外的灾祸,便走回沈判面前,微微笑着,平静地说:“他有妻子了,他妻子还怀了孩子,两人恩爱得很。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哈哈……”沈判笑了起来,“不早说!” 徐荷书瞪了他一眼。 “哎呀……小可怜儿,落单的滋味不好受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对我好一点儿。”话虽轻佻,样子却是真格的。 徐荷书笑笑,道:“沈大人,我今天刚刚赶回家,都没有来得及休息,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沈判终于恢复到锦衣卫指挥使的风度:“是我不周到了!荷书,请回吧,好生歇息。咱们改日再见。” 这时候,咔嚓一声雷劈的巨响,紧跟着是一道道闪电。夜色诡异得像有话要说。 徐荷书紧赶慢赶,在灯火朦胧的街道还是淋了雨。天,毕竟转凉了,雨水打在身上是冷的…… ------------ 第四十五章 死生契阔(2) 更新时间:2010-04-25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淋成雨人。而白花因为一直没有看到徐荷书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正在换下湿衣服,母亲同丫鬟就把他抱过来了。 可怜的白花,见到徐荷书便大功告成似的安静下来。当她把他接在怀里,感到这个孩子就像依恋|母亲一样将她紧紧抱住。小脸枕在她肩上,一只小手抓弄着她的头发。 徐珏也过来了,问她:“见到谢未了?” 徐荷书点点头,将那封在小心保护下仍然半湿了的信递给父亲。徐珏看了,并无要紧的事,只是里面有几句特别令他宽慰,又有几句令他忍俊不禁。徐夫人奇怪道:“什么好笑的事?” 徐珏笑道:“说你女儿的,夸得不成样子。” 徐荷书抢来那信,只看了两眼便笑道:“父亲曾说王素处事如何严谨恭肃,我看他也会夸大其词,意气用事。” 徐珏叹了口气,忽然说:“这次你没有能到达荆州,也不足以为憾。这场雨看样子要下个几天,等雨停了,咱们就收拾行李,准备车辆……” “咱们这就要回荆州?” “是时候了。” “大夫不是说您……” “哪有那么严重,我坐得了车。京城不是久居之地,罢官归田,罢官归田,我既罢了官,就应该归田。” “父亲,是有人对您施加压力了么?” 徐珏笑道:“施加压力谈不上,只是听到一些言语,而且如今正值平定宁王叛乱,是多事之秋……” 徐夫人道:“还不是那些狼心狗肺的言官,说你父亲挂了冠却留了心,在京城赖着不走是在等重回内阁的机会。” 徐荷书道:“父亲如今在家静养,回不回内阁,在于皇帝的意思,他们说这些无聊废话做什么。” 徐珏道:“君子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还是及早回乡归田的好。” 徐荷书想了想,笑道:“那我期盼这场雨下久一点。” 徐夫人道:“你这孩子,不是老早就想离开京城回荆州吗?” 徐珏道:“她如今是人在北京城,关心京城事。” “哎……”徐荷书忽然蹙眉,“荷书,你既看不上那个锦衣卫指挥使,咱们还是早早走人为好。我看这几年,这人是疯魔了,幸好人还不坏。差一点的,见你父亲下了台,还不得巧取豪夺把你抢了去。” 徐荷书不想听她说这些,疲倦地将白花放在床上,自己也难以支撑地躺了下来。母亲不同意白花与她一张床睡:“大姑娘家,这像什么样子?” 徐荷书眯着眼睛,娇痴地笑道:“反正,就是这样子了。” 徐珏道:“方之栋和梅云听说你回来了,天刚黑就来瞧你。这会儿,梅云还在等你呢,你不去探她吗?” 徐荷书挣扎起身:“云姨来了,在哪儿?” 门外便传来梅云爽朗而悦耳的笑声:“小姐,我在这儿!” 于是,这个夜晚,丫鬟小洛、小满陪着白花在外间睡,梅云与徐荷书在卧房里同榻而眠。 梅云与方之栋早就被徐珏嘱咐:你夫妇二人随我多年,如今我要归乡养老,你们就不必同去了。我知道,老方一直想有自己的家业,你们又是习武之人,好动不好静,普救街上那座酒楼,老方瞅了很久了,这些银两足够将那酒楼盘下了,你们就在京城做这酒楼生意吧…… 梅云与方之栋感动多于激动,这位老主人三十多年居官攒下的家产并不丰厚,居然拿出了这样厚重的一份礼给他们,情意之诚挚简直不容推脱。是以连日来,二人打点着那新近着手且重新命名的“如林楼”。如林,取自《孙子》中“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之句。――他们夫妇对徐珏的敬爱与忠诚显而易见,已无需言语盟誓。 徐荷书也很为他们高兴,心里想着,除了没有孩子,云姨这辈子可以说已经圆满了。但梅云不以为意。她不想要孩子。于是,方之栋也不要求她生孩子。梅云与方之栋的感情,一直令徐荷书暗暗称奇。她自己的父母,只是相安无事,波澜不惊,却不像方梅二人那样柔情蜜|意、心心相印。 外面仍然雨声哗哗。 徐荷书的头昏沉沉的,却忍不住要想谢未,想着今晚去看他时他的样子和他说的话,想着明天会发生的事情,想着明天之后可能是怎样一种局面……甜蜜、酸楚、紧张、忧虑…… 身体却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怎么了?”梅云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啊。哎呀,身上怎么这样热!” 徐荷书轻轻地说:“我没事,云姨,就是脑子里乱哄哄的睡不着。” 梅云叹道:“傻姑娘,想人呢是不是?你今天去大牢看那个捕快了?” 徐荷书嗯了一声。 “唉,小姐啊,你有情,人家却娶了别人,如今有难,你有义,却也得不到什么。别多想了,走一步看一步。”梅云忽然笑了一声,“换作我,宁可看他死,也强过看他跟别的女人好。” “嗬,云姨这样说,如果方叔真的有了……” “那我一剑杀了他,然后自杀。”说得轻描淡写的。 徐荷书怔了好一会,才道:“云姨,给我讲讲你和方叔年轻时的事吧!” 梅云慈爱地捋了捋她额上的头发:“荷书,将来,会有一个男人与你同床共枕……” “我知道。”她知道,却也知道那“将来”会有多么遥远,也许到她白发苍苍的时候,“将来”也仍是将来吧。 “那个男人爱你疼你,也占有你的身子。可是,你是否能分清他是钟爱你这个人还是迷恋你的美貌?” 徐荷书支吾道:“我能分清。” “他说好听的话,给你山盟海誓,给你承诺,你不要都信以为真……” “哎呀云姨――我是要你说你和方叔的事,说这些做什么。” “在开始我的故事之前,我是想告诉你,真情是发于内心的,不附着在任何外物上。所以,你只需听凭自己的心声去行事,而不要被外相所欺所阻。” “可是,终究会有不能改变的事情阻碍着你呢?” 梅云笑了:“我不相信着世上真有不能改变的事情。” “如果一些事情在有悖于义和理的情况下才能改变呢?” “你的方叔,曾经也这样认为。当时我如果也这么想,我和他便不会有今天。” 徐荷书笑道:“我知道云姨一向是个外刚内刚、横行无忌的人。”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丫头。跟随在夫人身边。因为性格像男孩子,所以跟当时的几位护院大哥交情很好,他们教我拳脚,教我喝酒,有时候还带着我打架……” 徐夫人也不管她,也不太喜欢她,后来因为一次出门才改变了看法。一个小贼偷了她的荷包,当时的梅云只有十八岁,脚下就像踩了风,没多远就追上了那贼,还给了他一顿好打,直打到他叩头求饶,保证痛改前非才罢休。从这以后,梅云的厉害就出了名。每年徐家都会有适龄的丫鬟和小厮嫁娶,和她同龄的丫鬟一个个都嫁了人,却没一个男人敢娶梅云。 至于方之栋,这个武艺不凡却在武举考场失意的年轻人,亲眼目睹贵胄子弟因走了后门而晋级登科,十分不忿而备受排挤构陷。徐珏偶然得知此事,说了句公道话,保住了方之栋的性命。方之栋本是想着学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帝王家门槛难迈,将他摔得头破血流,他也就灰了心,甘心情愿投在徐珏门下做事。 徐珏能够救得方之栋,其实有赖于家中一名慧眼识英雄的丫鬟提供消息。这个丫鬟,名叫孔竹。 十六岁的孔竹温柔贤淑,对新来的方之栋格外关怀,不但照顾他的衣食起居,还聆听他的苦闷和快慰,宽解他陪伴他。谁都以为这是会终成眷属的一对。不久,徐夫人便把孔竹指配给方之栋。 这期间的梅云却害了一场大病,几乎一命呜呼。病好的那天,正是方之栋婚期的前一天。 这天,将要做新娘子的孔竹不再来看将要做新郎官的方之栋。 方之栋却依然听见了温柔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是徐夫人的丫鬟,二十二岁的梅云。他听说过她,也见过她耍拳脚,虽然有模有样,却有种小女子的娇憨。他不指正她的“武功”,她却来批评他的身手。有一次,大家观看方之栋演练武艺,都齐声叫好,梅云却撇嘴道:“一点也不好看。” 梅云来找他,是有什么事?方之栋还不及问,她就已经开了口。 “我病了好多天,以为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之栋很迟钝地道:“现下姑娘已经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你不要娶别人,我嫁给你,好不好?”她面色绯红,目光坦诚,显然是思虑已久鼓足了勇气来说。 方之栋顿时倒抽一口气。 “好不好,你说吧!” 他心潮澎湃……“好!”终于激动得一把将她抱住。然后,他牵着她的手,去面见徐珏和徐夫人,请求他们把梅云许配给他,而不是孔竹。 孔竹很快也在场了…… 孔竹是温柔女子,不会撒泼不会纠缠,只默默接受了突然发生的一切。第二天,她便告假回家。不久,就被家人赎了出去――其实也是徐夫人放她出去的。 方之栋与梅云成亲。后来,他们听说孔竹也已经嫁了人。 “荷书,你说,当年那晚我做的对吗?”梅云幽幽地问道。 徐荷书很是震惊,没有想到方叔与云姨是这样走到一起的。“我……我不知道。但是由现在来看,你做的没错。” “说我拆散别人的姻缘也罢,说我放浪大胆不知廉耻也罢。那晚,我若不将病中思量了千百遍的心里话说出来,我会失去唯一的机会,失去幸福,后悔很多很多年……” “你甚至都没有顾得上考虑后果吧?就没有想到方叔出于感恩和道义可能会拒绝你?” 梅云又笑了:“这就是做女人的一点机敏和聪明了。那时候,我感觉得出他也是喜欢我的。他虽是武者,性格却比较温吞,当时的情势已是车到山前,我若不主动挑明,他是会安于现状的……男人,也需要送上门的机会推自己一把。” 徐荷书情绪泠然,叹道:“云姨,你真了不起……” “只因那时的我特别看清了死生契阔,所以我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徐荷书念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诗三百句子,听着小雨打在屋瓦上的韵律,渐渐沉入了不知何处的梦乡…… ------------ 第四十五章 死生契阔(3) 更新时间:2010-04-26 这场雨,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停过。只是从早起就显示出一派秋雨绵绵的气象。徐荷书坐在离北镇抚司最近的一间茶馆里,命弟弟徐松诗和一个家丁前去会审处大堂外收集消息,并不时回来向她禀报。 终于她等来了第一回消息:已经开审,杨尚书和罗文周受审,还有两个古董字画行的老板;谢未不在场。 难道现在还不到提审谢未的时候? 又两盏茶的工夫,那家丁又回来了:两位内阁大臣审案顺利,看样子快结案了;谢未仍然没有到堂上。 徐荷书沉不住气了。她想,会否是谢未受刑伤得太严重,无法到场,主审官打算改日再审他……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小郑,你让少爷去北镇抚司的大牢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小姐!” 徐荷书从青花杯的茶水里看到自己凝眉愁容的样子,不由得多了两分浮躁,心神不定地隔着卷起的帘子向外出神地望,一会又转过脸来,漫无目的地望望远处的客座。 一个桌旁放着算命挑子的客人正向她微笑侧目。那人头发花白,眉目精神而精明,一部收拾得很漂亮的胡子显示着他算命人“仙风道骨”的气派。这样雨天,街上的算命先生到茶馆里歇业避雨也不算稀奇,只是,这场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为何他今早还要出来开张?既然冒雨开张,为何这会儿在茶馆里招摇地休息着? 这些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徐荷书仍旧低了头,忧心着她的忧心。 “姑娘。” 徐荷书猛地抬头,发现那算命先生居然到了她的对面,躬身站着,好像在询问是否可以坐在这儿。 徐荷书不耐烦地道:“我不算命,请到别桌上去吧。” 这人呵呵而笑,吟道:“愁眉不展为哪般,后事难料几多艰。卜上一卦有何难,千变万化在眼前。” 徐荷书也笑了:“老先生,千变万化皆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老者不请自坐,说道:“姑娘面带忧愁,心有旁鹜,却掩不住一缕春色,想来是……呵呵,喜事将近啊……” 徐荷书无奈地笑道:“老先生真是神机妙看,多谢多谢,这点银子您拿去喝茶吧。”她的意思是到此为止,请他离开,不料这老者却不接银子,起了兴头:“姑娘,喜事虽是喜事,只怕你并不以为喜呢……” 徐荷书知道,接下来这人该说什么须到哪个庙烧香,须随身佩带一样辟邪纳福的平安符,当然,这平安符他这里有,须多少银子才能求回去……“老先生,不必说了,小女子有要事在身……”话未说完,只见徐松诗回来了。 徐荷书忙起身走过去,抓了他的手,问道:“怎么样?” 徐松诗一脸难以开口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姐姐,你先别急……这消息,不一定是真的……” “怎么说?” “我问到的结果是说……谢未死了。”徐松诗盯着姐姐的反应,“说是昨晚突发疾病,不知不觉就死了,今早才被狱卒发现。所以……” “不可能!”徐荷书冷笑,“突发什么疾病?从来没听说他有什么疾病!” “狱卒说,许是在监牢里忽然染了急病。仵作也验了尸,结果没有发现异常迹象,确实是病亡。” 徐荷书冲出了茶馆,走进绵绵雨幕里。连伞都忘了。 徐松诗撑起伞追上去,拉住了她:“姐姐!你要去哪儿!” 徐荷书眼睛红了:“你这消息不准,我亲自去打听。” “姐姐,别傻了,我甚至都看过了记录簿上今日的记录,犯人谢未夜发疾病而死,尸体已被运出去了。那仵作,我也问过,说死者身上刑伤累累缠着纱布……” 徐荷书脚下不停,只是摇摇头:“这样的犯人恐怕多的是,怎么就可以说是他呢。他不可能死的。” “好,你要去,我陪你去!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荷书又是冷笑:“昨晚我去看他的时候还好好的,虽然受了重伤,但性命绝对无忧。那些人休想骗人,就算骗得过狱卒和主审官,也骗不了我……也说不定狱卒或者主审官、江太监就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姐姐,你别这么‘冷静’好不好?”徐松诗有点怕了。 顿了好一会儿,徐荷书又说道:“杨尚书或者沈判,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徐松诗不禁脱口而出:“如果真是他们,谢未就更加不可能有命在!” 徐荷书蓦地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摇摇头,缓缓说道:“不应该这么推想。现在的问题在于那个仵作,他验的尸体果真是谢未么,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我们去找那个仵作,不,我们去找他验的那个尸体!” 徐松诗想早一点让她明白事实,反驳说:“那仵作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大案里胆敢欺瞒皇帝指派的两位主审官大人?” 徐荷书怔怔地流下泪来:“净说这些话,你一点都不帮我……” 徐松诗忙搂着她的肩膀。“姐姐别哭,我陪你去查看!” 徐荷书最关心的这桩案子,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她却完全没有力气再关心了。审判结果为:河南本县捕快谢未通过某种渠道得到宁王珍藏的春山静夜图,意欲贿赂吏部尚书杨墨道,然其人已于狱中意外病亡,不再追究,现已差遣御史去本县督察县令王素;杨墨道与宁王叛党无涉,亦未曾受贿,为无罪之身;罗文周举报异象,虽然结果查证并非事实,但忠心可嘉…… 二十多天前这场风波骤起,现在这场风波又骤息。从结果看来,这些大人物们并未遭到任何消极的影响。只有貌似是始作俑者的小捕快谢未,看似已是这场风波中首当其冲而又唯一受害的一个人…… 沈判的出现非常及时。 那仵作原本还摆着谱不肯见徐荷书和徐松诗,徐荷书便要硬闯,这时沈判就出现了。 “请问,今日你验过几具尸?” “两……两具,一男一女。” “那男尸是什么来历?” “北镇抚司的大牢,犯的罪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人年龄、身高、长相,请你讲讲。” “这个……你们问这做什么?” 徐松诗道:“我们是在找人,麻烦大哥帮帮忙。” “年龄,不到三十,身高嘛,八尺一寸,一身都是受刑新留下的伤,不过从那人的肌肉和骨肉形状看得出,他生前一定是练过武。” “死因呢?” 仵作说:“死因,这位小兄弟之前问过了啊。就是病死。我在尸检报告里也是这么写的。” 徐荷书又道:“我想看看那尸体,可不可以?” “现在不在验尸房了,这我可做不了主。” “那么现在在哪儿?” 仵作道:“像这种在牢里染病而死的,基本是都传染性强、难以治愈的病症,北镇抚司的处理办法和其他地方一样,运到城外荒凉处深埋了,如果尸体比较多,就一把火烧掉。” 徐荷书心里一沉。 徐松诗忙问:“那地方在哪里?” “城北,破瓦沟。现在应该还没有运到那里,不过你们还是别去了,小心被传染到恶疾。” 徐荷书咬着嘴唇,再问:“那具尸体……随身有什么东西吗?” 仵作忙答:“有,有,怀里揣着几只药瓶子,还有一块簇新的月白色的布,染了血……” 听到这里,徐荷书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错了,所谓的事实才是真的……药瓶子,不就是自己昨晚留给他的吗,月白色的布,不就是她带给他用的素练吗? 但她仍然不肯相信那就是他。除非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她要去破瓦沟看一看! 徐松诗仍然打着伞陪她去。 沈判忽然骑马赶上来:“荷书,上马吧!”徐荷书迟钝无应。沈判一伏身,将她携了上来,然后抢来徐松诗的伞,两脚用力一刺马腹,这马就像要破雨而出一样向前驰去。 徐荷书根本不知道破瓦沟在哪里。是沈判带她到的。 破瓦沟就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很深的沟,里面长满了野草,远远看去,和普通的地带没什么不同。但当走近了,透过迷茫的细雨,徐荷书才看到有一辆马拉的无篷大车停在沟边的荒草里,几个人正在沟里挖坑。 那大车盖着干草,可想而知,是掩盖着几具尸体。 沈判走了过去。几名打杂的番役见是锦衣卫指挥使沈大人,忙叩头行礼。沈判不说做什么,他们也不敢问,只暗暗揣测这位大人是来监督他们工作的。 徐荷书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大车前,一时失去了前去查看的勇气。她怕。她怕那里真的有谢未。 沈判望望她,自行去了,掀开淋湿了的干草,他看到五张惨白亦惨青的死人的脸。四男一女。 “你不来认一认吗?” 徐荷书终于走了过去。 几名番役看这样子心说原来是来认人的,就献殷勤道:“大人,小姐,他们手上都系了标签,写着名字和籍贯什么的……这位小姐如果害怕,小的可以把他们带的标签掀出来,您看看……” 沈判点头示意可行。 那番役便轻手轻脚,扒开干草,露出死尸的手,并摆正标签。 其中一只手,手指蜷曲,攥着什么东西,还有一只小瓶子落在了这只手臂旁,带着的标签上写有“谢未河南本县人氏……”两行小字。 徐荷书只觉天昏地暗,腹内肝肠一寸寸地断着痛着,片刻便昏了过去。 她的昏倒,其实仍有些许意识。 仿佛是一丝远游的微弱的意识里,她在一片荒凉地中寻找谢未。死人一个挨一个,没有尽头,天空是灰色的,似夜非夜,她翻起一张死灰般的脸来,不是他,再翻起一张来,仍不是他,直到她已经害怕得手脚发抖心痛得哭不出来,才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他确实已经死了。那张脸那么熟悉,就如她牢牢记忆在心底的样子,却又和那些死灰般的脸一样,一样的,冷了,死了。不再会说话,不再会笑,不再会看她……一切都不再了。 她试图证明这是梦,是幻觉,于是紧紧抱着他,拖着他离开这可怕的、不属于他们的地方,然而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雨,不知是在这意识里,还是在这意识之外的空间里,落在她脸上。抚摸,不知是在这意识里,还是在这意识之外的空间里,滑在她脸上。 她想起很多天以前,他曾在雨中小心地抱着生病的她,也曾在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屋檐下给她深情的吻…… ------------ 第四十六章 从秋到冬(1) 更新时间:2010-04-27 就在徐家上下忙于收拾行李、安置下人去向的时候,朝廷里下来一道圣旨:擢徐珏重任内阁大学士,即日回朝觐见。 半年多以来忽然生了许多白发的徐珏,接了圣旨,嘴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太好了,这下我们不用回荆州了!”徐松诗非常喜悦,本来明年他要参加春闱,如果回去,一趟往返就不知要费掉多少时间。由此也可以看出朝廷之重视人才,像徐珏这样五旬告病引退的重臣,如果真的就放之任之,岂不令国家损失,小人得意?他瞧着父亲的神色,期望着他不要拒绝皇帝的邀请。 两个时辰后,徐珏回来了。他刚回来,府里就涌来了大批往日的同僚,还有一些是相当生疏的面孔。个个笑逐颜开,连声道贺。 “哎呀呀,徐老回归内阁,实乃圣上明鉴,众望所归啊!” “呵呵呵,您这回是难享清福了,能者多劳啊……” “徐阁老,几时赴任?” 徐珏笑着摇摇头:“我这般多病,纵然有心也已无力,怎能再忝居高位……” “徐阁老,圣上隆恩,咱们为人臣子,自当鞠躬尽瘁全力报效哟!” “就是就是。首府之位,一直都还虚席以待,明摆着是皇上心里放不下您……” 徐松诗在一旁乐了,看父亲这态度,不需要问就可以知道他接受了敕令。 他去把这消息告诉给姐姐徐荷书。 徐荷书正在看书。房间里静静的,她也静静的。自从那次沈判送她回家后,徐珏便将她锁在屋子里,不许她出去。 二十年来,作为父亲,徐珏对待一双儿女从来没有过这样严厉的举动。但这次,他决意要断掉女儿的“心魔”。他是这样说的:“他人之夫,岂可多惦?况乎人已命亡囹圄,案子亦已结了,汝岂可多事?” 徐荷书无心争辩,也很快停止了逃出去的打算。反正没几天全家都会离开京城,那时候是她的机会……谢未死了,但死因绝不是仵作所说的那样,她一定要查个清楚。徐松诗了解姐姐的伤心,便主动去向当日运送尸体到破瓦沟的几名番役要回谢未的尸体。番役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商量了一阵,给了他答复:次日到某某处来取,一切秘密进行。 次日,徐松诗和家丁如约取到了包裹严实的尸体,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好生埋葬了。徐荷书听弟弟说完此事,只是点点头。 徐松诗进不得门,就在门外对她说了。这对徐荷书而言,不算一个好消息也不算一个坏消息――是走是留,全凭父亲自己的意愿。 徐松诗在门外说:“姐姐,你不高兴吗?” “没感觉。” 徐松诗笑了:“你要调查谢未的死因,而现在父亲要重回内阁,这不是很便利吗?” 徐荷书漠然道:“父亲不会帮我的,只要不拦着我就已经很好了。” “姐姐,你就别难过了……凡事你一向都想得开的。唯大英雄能本色,你不是很赞许这句话吗?” “我不难过。――我也不是什么大英雄,只是无能无用的小女子罢了……” 外面,小洛抱着白花走来,欣喜地道:“小姐,老爷让我来给你开门!” 门吱一声开了,白花望着徐荷书,摇摆着小手走进来。“姑姑、姑姑……”这是丫鬟们教给白花的。徐荷书上前抱住了他。这些天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实在忽视、淡忘、疏远了这个依恋着她的孩子。 徐荷书走出门来,感到外面的天光格外澄明,树叶也更黄了几分。秋意渐浓。 徐珏打发了访客,便来看望女儿。 徐荷书望着父亲虽然掩饰但仍喜形于色的神情,忽然不明白了。从前,父亲说的那些淡泊超脱的话给过她很大的震动和启发。她曾认为,父亲是真的要退出名利纷争回归田园乡土了。为何在事情忽然发生转机的今天,他这样在意、在乎,眉宇间是得色、喜色了呢? “孩子,你可是消瘦了,是为父的不好,不该把你关起来……”徐珏的语调比往日更慈蔼。 “父亲,您真的还要回内阁?” 徐珏叹了一声:“我早说过,我是有心无力,但皇命不可违……” 徐荷书发觉“有心无力”的“有心”有两种解释:是有心报效社稷,还是有心朝野纷争? “荷书,我知道你并不放弃那个捕快的事,这样吧,为父帮你调查清楚,给你一个公道,你就乖乖地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可好?” 徐荷书诧异地看着他。 徐珏轻拍她的肩膀:“你一个姑娘家,插手这桩公案,实在有诸多不便,也会有诸多不顺。再替为父的名声考虑一下,好吗,女儿?” 这些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正击中要害,不由得徐荷书不点头答应。 徐珏温和地笑了一下:“今日天气很好,你可以出去走走。不过,要带上小洛小满哦。” 徐荷书懂得父亲的意思,现在,她可以去探坟了。 父亲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步子也好像比往年迟缓了。这让徐荷书鼻子一酸。这个有大抱负有大才能的强者,于垂暮之年在仕途上去了又回,是幸事还是不幸?拖着这样一副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病躯,回去朝堂里效力卖命,是天从人愿还是天不长眼? 但无论如何,他是个好父亲、好官员! 徐荷书决定放下所有的忧愁疑虑,什么不管什么也不想,只等待父亲调查的结果。她敬爱她的父亲,也相信他。 走在外面的时候,她又想起自己对王素、苑桃说过的话:一定会救出谢未。确切地说,那也是一种承诺。而现在呢?他们已经收到了谢未的死讯了吧,王素会怎样想?苑桃会是什么反应? 从此,苑桃成了新婚便失去丈夫的寡妇,还有一个遗腹子……他们该怎么生活…… 她该怎么生活? 徐荷书知道自己仍会很好地生活。只是暂时不能考虑将来。这些天来,她想起过那晚在大牢里他说过的话:“我绝不死。”坚定而自信,她相信了。可是结果他食言了。 承诺,已不可靠,不可信。 “荷书!” 扭头一看,是沈判在叫她。 “沈大人,怎么您很清闲么?” 沈判笑道:“十几天过去了,现在是不那么忙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荷书道:“随便走走。” “哦?正好,我陪你走走如何?” 徐荷书想说“不好”,但沈判锐利而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让她竟不敢、不忍拒绝。 “好。”她知道这不是偶遇。 不料沈判开口即说:“那个捕快的死……” 徐荷书连忙打断他:“不要说了,沈大人。她不想听,更不想听他说这事。 “好,不说。” 徐荷书觉得此时绝对不应该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便打算主动开口。沈判却又说话了:“荷书,叫我的名字可以吗?” 徐荷书不想争执,顺口就说道:“好,沈判。” 沈判笑了:“乖。” 徐荷书不语。 沈判叹道:“从前,我也常常对我的妻子说‘乖’,可惜,后来她不乖了。” 徐荷书心想,她究竟怎么样“不乖”,惹得你休了她,将她赐给一个仆人,并赶走了他们。 沈判仿佛是有意告诉她当时的事:“我很爱她,你信吗?可是,她竟然背着我跟一个下人相好。” 徐荷书一惊,竟是这样吗?但为何听说他的妻子是个淑女? “捉奸捉双,我当场抓住了他们。你说,我怎么还能容得下她?”沈判的手指在格格作响。“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但每次一想到,我都恨不能……” “恨不能将天下的女人都杀了?” 沈判目露凶光:“是!但是除了你!” 徐荷书背过脸去,不看他。 “你说,我有哪里不好?”沈判抓住了她的肩膀,像要吃人一样,“那个捕快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多看我两眼?!” 远远跟在后面的两个丫鬟小洛和小满见此情景,想要上前保护小姐。“走开,这是我和这女人之间的事!”沈判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生生把她们吓得不敢伸手。 徐荷书被抓得骨头都疼了:“你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你怕我?” 徐荷书道:“我不喜欢锦衣卫而已。” 沈判一愣。“这么说,除却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身份,对于我本人,你是喜欢的了?” 徐荷书连忙否认:“不是。” 沈判非常男子气概的脸庞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了解,那个捕快刚死……我还有耐心,我等你。” 徐荷书直觉得内心的话无可遁形,只好老实说出来:“你最好不要等,我会令你失望。” 顿了一会,沈判一挑眉,说道:“我明白了,得不到才是最好的。那个捕快你无法得到所以念念不忘,而我呢,我总是在你不远处,关心你哀求你……呵,这简直都不像我沈判了!也难怪你对我看不上眼。” 徐荷书无言以对。 “本来,我想要告诉你关于那捕快死的一些信息,现在想来,我还是改日再说比较好……” 徐荷书诧异地望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让你惦记几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沈判挑衅似的看着她,“我对你真是太坦诚了,什么都告诉你,这真不像我沈判……” 徐荷书趁机劝诫:“你正值壮年,前途不可限量,所谓红颜祸水,千万不要因此影响了你的发展……” 沈判哈的一笑,道:“你就是祸水,也是我杯子的祸水。前程与美人,谁说不可以兼得?徐荷书,你等着罢。” 徐荷书叹道:“如果你每次出现都说这样的话,那么我真的便怕了你。”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个小捕快见你都说什么话?” 面前这个人,毕竟是春风得意炙手可热的锦衣卫指挥使,态度永远这么起伏不定,给人压力而又难以捉摸。徐荷书不答。 她不想听这个人议论他,更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谈论他。 那是属于他和她的――哪怕如今只能算是属于她自己的――时光,过去了,沉淀在心底,覆盖了一层秋天的落叶,踏上去软软的,却同时可以听见一种不为人知的碎裂的声音。 于是,她微微笑着,轻声说道:“我不告诉你。” 然后径自走开。但还要在京城待多久呢……看着这高天重楼,此时的徐荷书感觉到自己有了父亲当时有过的那种心境:淡泊。 ------------ 第四十六章 从秋到冬(2) 更新时间:2010-04-28 天气渐渐凉,岳闲闲的心也一日日地慌。 杀手祢青那天用自残的方式挽留她,她留下来了。而现在,他的伤早已好了,其实也根本不要紧,她觉得自己该走了。 纵然之前在她的要求下,祢青托人送信给她的父母说明他们的女儿安然无恙,亦不会有任何危险,闲闲也觉得自己实在非常荒唐了。 那人带来的消息是:她的未婚夫已经取消了婚约,从此恩断义绝,互不相干;她的父母现在只担心她的安危,又不敢报官,只求抢走了女儿的那人发发慈悲放了人,别的什么条件他们都答应。 闲闲痛哭了一场,即刻就要回家。 祢青不让她走。他说:“过些天好吗,等我执行了最后这桩任务,我们就一起回你家……” 闲闲等不得。 祢青舍不得。 两人僵持着。 这并不代表杀手祢青彻底转了性。起初她哭,他没办法。她仍是哭,他很着急。终于,他暴躁了。闲闲哭也不代表她是软弱的。他一旦暴躁,她便觉得受到了欺侮,硬起头皮针锋相对。 这一天,他们走到了大名府。祢青按照之前的计划,住进了一所僻静的小宅院,在这个地方,他将汇合另外三名大河盟的好手,等来他们要杀的那个人。现在,离那个人出现的时间还有两天。 忽然有了家一样格局的住所,闲闲的情绪安定了一些。她本是个勤快能干的女孩子,此时就本能一样地里里外外收拾起来。虽然这宅子整洁有序。 祢青倚在门框上看着她,觉得自己这些年好像都白活了。因为没有家,没有家人。他只有所谓的兄弟,以及上司,基于合作和相互利用的关系而组建的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体系,似乎他们个个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但现在看来,那不是“人”的生活。 闲闲知道他在看她,纵然有些腼腆也知道阻止不了他。在她要迈出门的时候,祢青忽然抱住了她。这些天,她被他这样突如其来地抱过很多次,便也不再惊慌,只是默默地推开他。祢青捧起了她的手,看着摸着。因为在家长久地做活,闲闲的手有些粗糙,他于是牵着她的手走到椅子前,把她按在椅子上:“你歇着,我来做。” 闲闲微笑道:“没事的。我喜欢做活。” “以后,我不会让你累着。”祢青入迷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暧昧地笑道:“不过,恐怕以后你会让我累着。” 闲闲完全听不出什么,只说:“我并没有说要跟你。” “我知道,你不用说,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想的。” “我却感觉不到你心里想的。” 祢青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我的心在这里,你感觉一下。” 闲闲却认真地说道:“比如,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你要杀什么人,是坏人还是好人……” “不是好人。我不告诉你这些,是认为没有必要,你不必要知道这些事,反正,事情很快就会了。”祢青忽然笑了,“你这样子,不是很像我的妻子吗?” 闲闲脸微微红,两手放在腿上不安地互握着。“我……我去做饭。” 低垂的睫毛也微微闪动着,祢青禁不住双手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之时,两张脸已经离得那么近,对方的呼吸彼此都可以感觉到。闲闲忽然扭头,想要摆脱这种局面。祢青稍一移动用力,便将她钳制在椅子里,无法动弹。 “祢青,别……”她是真的害怕。 这孱弱的声音也是一种刺激,祢青一把将她抱起来,向卧房走去。闲闲身子一挨上|床,便向一边滚开,缩在床角里反身惊恐地望着他:“你还要这样……?我讨厌你!” 祢青恶劣地笑了,又朝她扑上去:“怪不得我,是你……惹得我多少次都想奸了你!”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 “这不是伤害。别怕,闲闲……” 吻……闲闲突然有了半推半就的状态,几乎不能说话和思考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是自暴自弃了。身上的衣服,没了…… 仿佛打算绝不罢手的祢青却忽然停住。侧耳聆听了一下,随即轻捷地起身,将被子扯过来盖住了她,然后抓起剑向窗户旁轻轻走去。像是听到了什么。通过窗缝,他看到院子中有三条人影。 他的同伙到了。 祢青还没走出屋子,就听外面他们叫道:“小祢!”听语气好像知道他在里面。 祢青面无表情地现身:“你们就确定屋里有人,而且还是我?” 三个人年龄不一,二十多岁的赵杀,三十多岁的曹砍,四十多岁的童刺。他们有这样的名字,自然不是爹妈起的,而是上司看他们三人感情甚好,合作高效,便赐名刺、砍、杀,以示先锋之威势夺人。 祢青猜测他们刚才必是在窗外偷窥,不悦之余,他也暗暗惭愧,作为一名杀手,偶尔的纵情固然无可厚非,但因此失去了平时的警觉性和耳力,实在有失水准。 看着祢青的不善表情,童刺先赔笑道:“小祢,在这几天,这个地方除了咱们几个,还有谁会来?当然知道是你。” 祢青道:“现在大家汇合了,那么各归各位吧。那人两日后才到大名府,今晚咱们再议如何?” 曹砍却老实不客气地笑曰:“哟,这么急干什么,不请咱们进去喝杯茶?我可是知道这里什么都是现成的。”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为你设宴洗尘?” 赵杀忙说:“童大哥,曹二哥,祢兄也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咱们就撤了吧。” 他们的住所其实就是隔壁的院子。 童刺有点不高兴,生硬地道:“以和为贵。” 祢青拱手道:“这次行动,盟主指派童大哥为首,具体如何筹划,祢青当然要听童大哥的高见和安排。” 曹砍笑道:“童大哥还没筹划,你小子却在这里乐上了!那小妞儿是哪儿来的,长的怎么样?” 祢青心头火起,恨不能给他一脚,最终却只蔑视地扫了他一眼。 童刺知道祢青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人,便忙打圆场:“小曹,说话客气点儿!咱们也累了,走吧!小祢,晚上见。” “是。” 三人便转身离开。曹砍尤回过头来,朝祢青做出一副奸笑。祢青心道,此人武功虽不错,但忒也不知好歹不识抬举,早晚出了大岔子撞在他手上,非要他好看不可。 他匆匆走回卧房,见闲闲仍然躺在那里,似乎一动未动。 她当然听到了他们在外面的谈话。 此刻的她,长发凌乱地铺开来,神情似乎是茫然,体态却是袅娜的,即使盖着被子。“闲闲。”祢青觉得她有一种傲然的凄美。他有点愧疚。 闲闲并不看他,嘴角却忽然泛起冷笑,声音又柔又冰地道:“你还要不要继续‘乐’?” 祢青一惊:“闲闲,你别在意别人的胡话!” 闲闲伸出手臂,掀起一只被角,露出了柔美的肩膀:“来呀……我长得怎么样?” “闲闲,你……” “我不过是你掳来的一个小妞儿……” 祢青急了,掀起被子。闲闲不由得一颤。不料他却拿起了扔在旁边的她的衣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我给你穿上……” 闲闲啜泣了一声,眼中涌出泪来。她把被子拉回来盖住自己,说道:“你滚出去,我自己穿。” “好,好!”祢青退了出去,“我在门外等你。” 闲闲安然凝然地走出来的时候,祢青觉得她身上仿佛发散着一种不可亵渎的气息,他不敢再靠近她更不敢再碰她。 他说道:“饿了吧?我去做饭!” 这时候,外面的天空忽然传来雷声,又突然一声霹雳巨响,闲闲不由得被惊得抖了一下。祢青束手无策地望着她,说道:“你害怕打雷么?不如跟我一起去厨房?” 闲闲不答,转向桌子走去,继续她未完的劳动。 她有些后悔那天她留下来,而没有跟徐荷书一起走。 想起徐荷书,她忽然非常羡慕她会武功,能保护自己,还能帮助别人。哪里像自己现在这样,自作自受,蠢得可以。 杀手毕竟是杀手,本性难移。自己不该相信他,不该对他心软,不该陪着他……想着这些不该,她的情绪归结到一股怨气上。她决定不再理这个人,看他会怎样! 彼此默默吃了一顿饭,夜幕便降临了。 祢青学了乖,心想自己去隔壁处与童曹赵三人议事比较好,这样不打扰闲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倘或闲闲趁机走了呢?这么多天了,他有时以为她对他已经认可,便几乎放了心,却最终因为自己的冲动冒犯了她伤害了她――不,他不能让她走! 不成想,三位同伙已经来到了他院中。祢青不想让他们看到卧房里的闲闲,便提出去厨房议事。在曹砍的喋喋不休声中,三人还是到了厨房。祢青趁这点时间却和闲闲商量:“你待在这里别出去,可以吗?外面不安全,还下着雨。” 闲闲不答,背过了脸。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你还在这里!”祢青握了握拳头,心里还是有几分信心的。但闲闲却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他看到我不在这里呢…… 夜有点冷,赵杀在厨房的地上生起了一堆火。 火光映着童刺由于长年充满杀气而显得狠毒的脸。“两天后,那江太监就会到大名府,说是为皇帝选美,其实趁机不知会捞多少好处。选美这种事,有的人家趋之若鹜,想借此一人得道之机,鸡犬升天,有的人家却唯恐避之不及,总之势必会引起骚动。明日咱们去勘察一下大名府街道房屋的布局。到时候就分成两路,化装做寻常路人一路看热闹,瞅准机会,将那太监一举击杀……”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盟主何大梦为何要杀江太监,为国除奸是不太可能的,但一向听闻朝中的太监如何弄权如何猖獗,所以他们对太监这类人是没有一丝好感的,杀之亦无妨。 末后,祢青道:“若分作两路,我请求自成一路。” 童刺很痛快地应允了。因为杀江太监他个人要立此大功,是志在必得。 曹砍谑道:“祢青,那个小妞儿给我们弟兄一观如何?” 祢青大怒:“曹砍,闭上你的臭嘴!我告诉你,她是我祢青未过门的妻子!” “呵,认真了……执行要务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女人,啧啧……” 祢青冷笑。 曹砍不依不饶:“你这个人这么凶巴巴的,那小妞说不定现在已经跑了。” 祢青起身,向童刺道:“我先行告退,各位自便。” 他大步向卧房走去。一把推开门,只见窗是开着的,被风吹得一下一下晃荡着。 没有人。 尽管他在厨房中也留意了这边的动静,但风雨声毕竟扰了他的注意力。可恶的天气! 祢青不觉拧紧了眉头,冲了出去…… ------------ 第四十七章 如愿以偿 更新时间:2010-04-29 在风雨中,祢青气急而又镇定地找了很久,都不见闲闲的影子。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敢跑到哪里去?她不可能走得太远,一定是躲在了城中某个地方。可大名府这么大,他如何去找? 看来,她是真的想走,想离开他。他不愿想到是自己错了,而只想到她还没有被他征服。我如此尽心尽力,全心全意,难道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就没有一点动心? 祢青不相信。也不放弃。如果今晚找不到,他就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来寻找她,无论她走到了哪里或是藏在了何处,他都要把她找回来。 街巷寂静,很少有人亦很少有灯光,祢青顶着一只蓑笠走在一条小街上,十字路口飘飘摇摇地有灯光亮着,是两个小吃摊子仍开着张,卖的卤面和馄饨。祢青便问摊主是否见到一个姑娘刚才经过这里。他本来不抱希望,因为已经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看到。不想,一个摊主立即说:“有!也没打伞,就在这雨地里跑。” 祢青急道:“她往哪里去了?” 摊主警觉地打量了一眼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的家人。” “唔,她往南边去了……” “好,多谢!”祢青说话时已经洒开了大步。 然而,他在向南的这道街上奔出了两里也没看到一个人影,正有点泄气,忽然瞥见街边一户人家的大门下缩着一个人。他走近了这人。是个女子! “闲闲!”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女子惊恐地回过头来望着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头发流下的雨水,还是眼睛流下的泪水。祢青这才看清不是闲闲。他不由得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这女子,想必就是馄饨摊的老板说的那位了。看来,闲闲没有走这条街。他转身又走进雨里,打算按原路返回。忽然,好像听见了那女子的哭泣声。 按照祢青一向的性子,与他无关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他都不会多看一样,他是个杀手,使的是剑,他的这把剑做过为名为利的事,也做过打抱不平的事――全看他当时的心情。 现在,因为闲闲的逃离他很着急,很没有耐心,而且这个女子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心中忽然温柔了一下。风雨之夜,一个女孩子独身在外,似乎无处可去的样子,是为什么呢?于是,他又折了回来:“姑娘,你不回家吗?” 那女子见他和她说话,竟然破涕为笑。她站起来,倚在墙上,眨巴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笑道:“相公你不是也没有回家吗?” 祢青看她这一副媚态,便明白了几分――风尘女子。他曾经流连过花街柳巷,自然识别得出她其实刚入行不久,那一种妩媚勾人的做派还很生疏。他不讨厌她,也不看轻她,只是把自己头上的蓑笠摘下来递给她,然后说道:“告辞。” 那女子很灵巧地拉住了他手臂,整个人贴近了他,惺惺作态得稚气:“相公,带我回家去好不好?” 祢青笑道:“我家里有女人。” “去别处也可以……”女子语气很僵硬地说着,“价钱,好商量的……” 祢青无奈地叹道:“为什么非要做这行?你不适合。” 女子媚笑道:“问那么多干吗,难道您嫌我丑么?” “你是个美人。”祢青仔细瞧着这张肌肤如玉的脸庞,不知不觉就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女子一动不动,只说:“我要五两,不多吧?” “不多。就是五十两、五百两也不为过……”他按抚着她丰盈的胸脯,“你叫什么名字?” “左……左如。”女子有些惊惶,“在这里……不行……” “左左如?嗯,很有特点的名字。” “不是,我姓左,名叫如画!”女子冲口说出了真话。 “左如画?好名字,人如其名。” 左如画在心慌意乱中忽然感到前胸的衣服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锭十两的纹银。 “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祢青撂下这句话就要走。 “你……谢谢……”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现在有要事在身。” 望着夜雨中男子离去的背影,左如画流出了泪水。为了今晚的遭遇,为了自己出卖未遂的清白和尊严。 没错,她需要钱,家里有个病危的人需要钱延医救治。曾经,她是杭州城名流左蓝大才子的千金,因为父亲拒绝了宁王了拉拢而遭到残酷的报复。家破人亡,只有她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仆人逃了出来,流落在大名府。这个仆人于她有救命之恩,眼下病重,她却无论如何也弄不到那么多钱给他看病……她曾在青楼弹琴卖艺,却因为太过出类拔萃而遭到其他女子的一致排挤被赶了出来。今晚,是她作出决定后第一次出来作这种勾当。很快,她就有了客人,却终究因为受不了这种耻辱而临阵逃脱,躲在路边的屋檐下哭泣。父母兄弟都已死了,仇人宁王朱宸濠也已经兵败势绝,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祢青的突然出现,令她恢复了理智。她仍要在今晚把自己卖出去,不可以再拖了,再拖忠叔的命就没了!反正这条命都是他保下的。至少,面前这个人样子看上去不讨厌…… 她是美貌女子,知道美貌的好处和坏处。当富贵时,美貌就犹如镶了金的白玉,当落魄时,美貌就会是一块金子――也是一棵野草,能带来财富,也可以下贱得一文不值。 但无论如何,今晚的遭遇和她的美貌无关。她认为自己是遇到了好人,虽然这个人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左如画两手紧紧握着这锭足够支付忠叔诊费的银子,跑回了家。 直寻到天快亮了,祢青才狼狈不堪地回了住宅。脱下湿得粘在了身上的衣服,他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 “呀……”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闲闲的尖叫,一骨碌坐了起来,再听,悉悉索索,动静近在咫尺――就在床下面! 只见一只大老鼠窜了出来,顺着墙根一溜烟钻出了门。祢青跪在地上向床下一看,几乎要昏倒过去:闲闲就在床底下! 他强忍着心中腾一下燃起的火苗,说道:“出来!” 当时他打开门,看到卧室里空荡荡的,窗户也开着,气急之下就以为她是悄悄从窗户跳出去的。没想到,那是她布置的假象! 闲闲仍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也不打算出来。这一夜她都躲在床下,甚至还睡了一觉。要不是一只乱窜的老鼠惊扰了她,她还能再躲上好一会儿。 “看你不出来!”祢青猛地站起身,抓着床的一边提起来向旁边一扔,床下的闲闲立刻就没了遮拦。“啊……” 祢青一把将她抓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很好!你真聪明!” 闲闲反而有点想笑:“活该让你吃点苦头。” “好……”祢青学着她的笑,“现在该你吃苦头了吧!”说着紧紧扣住了她的腰,不依不饶地亲吻着她。 她只本能地推拒了一下。 “你这个坏东西,害我顶风冒雨满城找你……哄得我好苦……”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祢青认真地捧着她的脸:“只怕你离开了我,会受别人的欺负。” 闲闲想了一下,喃喃道:“你出去之后,我本来想从床底下出来的,但是忽然来了两个人,直接走进卧房,我就没敢出来……” “是昨天那三个人中的两个?” “嗯。” 祢青哼了一声:“一定是曹砍这厮别有居心!” 他裸|着健硕的上身,闲闲低着头,却忽然看到他腹上的两处伤痕。一处是前不久他自残留下的,另一处是当初那晚她在反抗中给他这个暴徒刺了一刀留下的。她下意识地去触摸那道有些骇人的疤。“还疼吗?” 祢青猛地加重了呼吸,又将她埋在自己的臂膀里。“疼,疼得死去活来!” “你又胡说,早已经好了……” 衣裳滑落。“闲闲,可以吗,可以吗……” “你好凉……淋雨冻着了么……” 他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一忽儿凉风一忽儿细雨,在清晨啁啾不停的鸟鸣声和中,在她喜悦而畏惧、负罪的矛盾心情中,杀手祢青实现了他和他心爱的女人的结合…… 醒来的时候,闲闲已经不在床上,他愣愣地望着屋顶,想起了刚才的事情,来不及回味甚至也来不及穿好衣服,他就又冲出了卧房。他怕她走了。 闲闲没有走。她正在厨房里煮米饭,一只锅里飘出肉的香气。看到祢青衣衫不整的样子,她红了脸又转回头来,十分羞涩地说道:“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祢青高兴极了,看这样子,她是完全没有了要走的想法。他不禁走过去抱住了她:“你真好!” 闲闲笑着推开了他,回到灶前,添柴烧火。 “小祢!”外面传来曹砍的叫声,“出来!” 祢青心情大好,此时对曹砍也没什么恶感,便出去见他们三位。他当然还记得,今天他们要为后天开始的刺杀行动做准备。 他也知道,现在曹砍虽然言语仍然可恶,但行为上还是对他有所顾忌。 四人又商议一番,规划好每人负责的地区,然后各自去侦察,回来再汇总讨论。这种尊重每个人意见的决策方式自然是童刺主动采取的。他一向认为自己很公正、中庸,很多人也都这么认为。盟主何大梦十分器重他,升他做副盟主之一是迟早的事。 所以童刺很得意,而且得意得很低调。他也急于再立新功,比如这次刺杀江太监,如果他能手刃这个惹恼了盟主的人,提着他的人头回盟中,那么一定会为自己的前途再加一份重重的筹码。 ――我一定要抢在他们先前杀了江太监! 他这个心思并不难看出来。曹砍再不知好歹,也自知在童大哥面前不可出风头,打算一切听从大哥安排;赵杀是后起之秀,知道要真正崛起还得靠童大哥扶持,所以他打定了主意协助大哥立功。只有祢青无所谓――看时机,他杀不了,我杀;我杀不了,他杀。无所谓功不功劳,只要这个任务能完成就好。为了不久后唾手可得的自由与快乐,他热切地期待着后天的到来…… ------------ 第四十八章 忽然逼婚(1) 更新时间:2010-04-30 因为杨墨道尚书勾结宁王叛党一案以查无实证、纯属乌有告终,江太监在朝中以及皇帝面前立刻脸上无光。这个没学识甚至也没计谋、只知道凶狠决断的太监,不得不安静下来,静中思变,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这主意既能摆脱现在尴尬的处境,又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去民间为皇帝选美。耽于玩乐的正德十分支持他的这番忠心,于是江太监一路南下到了大名府,接着再东去就到扬州以及苏杭。这个以退为进且又状似无可指摘的行动,令杨尚书以及众大臣唯有暗暗怒骂:权监误君,阉党误国! 徐珏新近官复原职,一切也都如鱼得水。皇帝照样几乎不管国事,他身为内阁首府,自然就承担了更多的政务。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有时通宵不归。徐荷书看到父亲如此辛苦而又乐此不疲,不忍去打扰他。直到有一天,徐珏主动来和她说谢未之死一事。 他的调查结果是:“谢未在狱中受了两次大刑,都是江太监指示北镇抚司的人所为,他刑伤严重,牢狱里又阴暗霉湿,空间闭塞,便感染了疫疠,也许还有破伤风,因此一夜之间便发病身亡。”说着,他拿出一份卷宗,翻出一张纸来递给她。 徐荷书看了,是验尸的仵作做的记录,描述了尸体的特征以及死因。 ……难道真的就是病死? 徐荷书无言地思量着什么。 “荷书,到此为止吧。江太监这次也学了个乖,收敛了许多。” 徐荷书却忽然怒气填膺地道:“父亲,江太监什么时候能垮台?” 徐珏一愣:“等到他恶贯满盈的时候,自然遭报。” “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太监,把持朝廷大权,打压异己,只手遮天,大臣们就不能联合起来,向皇帝进谏,取消他司礼监的掌印大权,就算皇帝昏聩不听,你们也可以软硬兼施架空了他的兵权以及执掌东厂的权力!” 徐珏无奈地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东厂和锦衣卫对大臣都虎视眈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栽以罪名……明哲保身,倘若连自身性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联合起来和他对抗!” 徐荷书道:“你们总是有理由的。但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权监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徐珏叹了口气:“女儿,到此为止吧。为父以及内阁六部胸中自有分寸。相信为父,早晚有一天会让那江太监沦为阶下囚。” “父亲,听说皇帝令江太监下到民间选秀?” “不错……”徐珏忽然看了女儿一眼,笑道:“别人家的女儿被送去了后宫,我家的女儿断断不会如此,但什么时候肯让父母给她找一个女婿呢?” 徐荷书苦笑道:“父亲您不如先安排松诗的事……” ……于是,徐荷书又成了闲人。快到十月了,距离与方爱的约见之期不远了。不知现在孙茯苓见着了方爱没有,他们是否已经安全离开了大河盟…… 她打点行装,准备带上白花再往黄河北岸的本县。想到到了本县,也要去见王素以及谢未的妻子苑桃,她就不由得一阵沧海桑田的凄凉感。还有闲闲,是已经回家了还是仍待在祢青身边? 最近一些天,她常常感到不舒服,说不出的一种头痛。她知道,是方爱当日给她施的琴香发作了。她努力调息,有时管用有时无用——因为心中空明她不是总能做到。梦也无好梦。只有白日梦可以是好的,却终因为太过虚空和荒唐而倍觉可悲。 沈判不知如何得知了她将要再次出行的消息,即刻来访。徐荷书不知道,她觉得沈判是个不易了解和掌握的人,她自己对于沈判来说也一样的不易掌握。 沈判想,她为什么总要离开京城?她都要做些什么事?她就不能告诉他吗? “不能。”徐荷书说,“你是皇帝的臂膀锦衣卫指挥使,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互不相干的,没有必要好奇。” 沈判道:“看来,你弄清楚那个捕快的死因了?” “父亲给了我确切的结果。” “哦,怎么说?” “狱中染疾。” 沈判冷笑了一声,道:“果真如此,真是不错。没错,就是这样。” 徐荷书道:“之前,你好像要对我说这件事的内幕,怎么,就是这样吗?” “哈哈……还能是哪样!”见徐荷书神色不悦,他又说道:“还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徐荷书望着他。 “那个捕快,生前大概是为了保护家人,竟然沟通了一名狱卒为他捎信。” 徐荷书瞪大了眼睛。“什么信?” “休书。他这个人倒是很聪明,预料到自己最惨的下场是什么,为了避免妻子跟着遭殃就写了封血书休掉了妻子。如今虽然没有被定罪就死了,他也算是做了桩好事,那女人不必守寡……” 徐荷书呆了。这么说来,那晚她去探望他时,他就已经写了休书,现在的苑桃也已经不是谢未的妻子。 沈判去看着她,继续说道:“我猜他心里是这样打算的,如果公审后被判无罪释放,那么他回去还可以再娶那女子,只可惜……” 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未已经死了。苑桃纵然已非谢家人,腹中的孩子也还是谢未的骨肉。 这一次,沈判只说了这些话就离开了。 当晚,徐珏回到家里,便把徐荷书叫到跟前。“女儿,为父以为你这几个月还是不要离开家为好。” “为什么?” “皇帝选美这个理由够不够?江太监正在南下,你若碰上了,少不了要管闲事,或者就撞在了他跟前……至今你仍是不想入宫的吧?” 徐荷书一听就急了:“他敢,我杀了他!” “皇上也爱胡闹,十分纵容江太监。你在家我还能庇护着些。” “可是,我与人有约,不能失信啊!”徐荷书将她和方爱的邂逅大致说了一遍。 徐珏笑道:“原来白花这孩子是她的。不过听起来,这个人好像机心甚重,对你未必有什么好心。这样,我派人带着这孩子替你赴约……” “这……父亲,您这是以什么什么之心度什么什么之腹。” 徐珏大笑,仍问:“让人替你赴约,你也写封信给她,如何?” “不好。你不是说过吗,季布一诺价值千金,是榜样,我和松诗都要学习!” “安全第一,又不是失信,不过是打了个折扣。”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徐荷书顿足,“若担心我的安全,那么请云姨陪我去。” 徐珏摇首。 良久,他叹道:“你是个女儿,却比儿子还麻烦,叫我头疼。真想快些把你丢给婆家。” 徐荷书笑:“你以前可不这么想。” “此一时彼一时。”徐珏忽然认真地盯住女儿,“孩子,告诉为父,你可中意沈判?” 徐荷书道:“都说过一千遍了。” “今日在朝房遇到沈判,他又说及此事。” 徐荷书忙说:“所以,赶快放我离家!” 徐珏不语。 徐荷书很奇怪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 “我答应了他。” 徐荷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糊涂了?您答应是您答应,我不答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快二十一岁了……”徐珏静静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我徐珏再不嫁女,都成了别人的笑话了。虽然重回内阁仍是首辅,但前有狼后有虎,为父并无强力的臂膀……” “所以,您打算和沈判结党?” “沈判是锦衣卫指挥使,深得皇上宠信,与江太监也是和平相处且互相持衡。为父若与他联合,不但能尽快铲除权监澄清朝政,还可保我这条老命将来能得善终。前车之鉴犹在昨日,杨次辅下台归乡后仍被权监寻出早年根由,落了下抄家戮尸的下场……”说着,徐珏有点哽咽了。 徐荷书泫然欲泣:“那么为何还要接受皇帝的召唤,您已经退休了,有权利不回庙堂回家乡啊。” 徐珏握住了女儿的手:“孩子,事已至此,奈何如之!还有你弟弟的前程……” 徐荷书不由得抽出了自己的手。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徐夫人也走了进来。她只站在一旁望着女儿,说道:“荷书,这些年来你一向和我话少,和你父亲更亲近,话多……” “怎么!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今天的事吧!沈判对你们说什么了,威胁你们了?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们说婚姻大事由我和弟弟各自做主!”徐荷书哭了,“你们不用为难,我去找沈判,跟他说清楚!” “你这孩子,都几年了,要能说清楚早就说清楚了!”徐夫人拦住了她,“再说沈判这个人,除了休过妻,有哪一点不好了?相貌堂堂,又做着锦衣卫的首领,对你是一片真心,时不时的往咱家送东西,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看不上人家?” 徐珏也叹道:“沈判的确是个好男子。” 徐荷书哭道:“你们别说了,我找松诗去!” 父母忽然是这样的态度,令她好生恐慌,她想从弟弟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不料,徐松诗不在屋里,甚至也不在家,丫鬟告诉她,夫人打发公子出门了,去找杨小姐。 徐荷书心里一凉。完了,看来弟弟也自身不保。 她冷静下来,前后思量一番,试图寻找一丝转机。她刚回到家的那一天,沈判就得知了消息来找她,父亲还提醒她应该对沈判客气;父亲被皇帝重新任命为首辅那一天,说她可以“出去走走”,然后她就遇到了沈判。是否在一开始父亲就打算着把她嫁给沈判?为什么他忽然有此想法?难道,跟重回内阁有关系…… 她懊恼地摇着头。 如果父亲真的安心要在晚年再大展宏图,那么,把女儿嫁给锦衣卫指挥使,让儿子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是必然的两着棋。松诗和宝玠看起来确是情投意合,是不打紧的。可自己呢?! 她觉得事情还没有定死。父亲母亲毕竟是养育了她疼爱着她,她再求一求,说一说,撒撒娇,兴许这事就没了。 在房间里想着怎样的说辞最为妥当周全,忽然看见窗外飘起了白色的雪花。 京城的这个冬天,来得真早。 徐荷书走到门外,望着漫天纷纷扬扬的雪,眼中心里俱生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本文首发于网。 ------------ 第四十八章 忽然逼婚(2) 更新时间:2010-05-01 丫鬟小洛来到徐荷书身边,给她披了件衣服:“小姐,天冷了……” 她转回身来,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小姑娘,不禁握住了她的手:“小洛……” 小洛浅浅地笑着:“小姐要出阁,我和小满是一定会陪嫁过去的。” “你们也想我出嫁?” “小姐如果嫁了人,会不会快乐一点?您这些天和以前比起来,真的是太不快乐了……” 徐荷书苦笑:“来,陪我出去走走。” 小洛却说:“小姐,老爷吩咐过了,出去散步是可以的,如果您想要离家出走,那么他就对我家法处置。如果您带我一起走了,老爷就打断小满的腿……” “这……他怎会这样说!”徐荷书非常惊讶,父母一向善待下人,很少处罚谁,更没打骂过丫鬟,现在竟然对她的丫鬟说出了威胁性的话。“我绝不会连累你们的。走吧!” 蔡嫂抱着白花走了过来。一见徐荷书,白花便挣扎着下地,他已经一周岁多了,走路已经足够稳当。“姑姑,抱抱……”他扑在徐荷书腿上。 徐荷书只好暂时将烦恼抛在一边,同他玩耍了一会儿。 城外尤其是一派大雪纷飞的壮阔景象。地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踩过去一路咯吱咯吱的。这是徐荷书第一次来探望谢未的坟墓。虽然为了不招摇,它只被造成了一座很普通的土坟,也没有墓碑,但她还是凭着徐松诗的描述找到了这里。 自然,她不是第一个来探坟的人。四处静寂,松柏伫立,而这坟前放了两盘果品,还有纸钱烧过的痕迹,看来是有人刚刚来祭奠过。本县那边只知道谢未去世,却不会知道徐松诗安置的这座坟。 来的人会是谁呢? 徐荷书站在坟前,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响。凛冽的北风和大片的雪花掠过风帽,晃得她眼睛都模糊了…… 这便是生与死的距离吗? 这样残酷地真实着,而又令人不敢相信。 小洛碰了碰她,轻声说:“小姐,别站麻了脚。” 徐荷书终于忍不住泪珠滚滚:“谢未……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这里面?如果你在这坟里,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你不在这坟里,那么你到底在哪儿……” 远处,随风传来一阵时而嘶哑时而嘹亮的歌声。 她跪坐在这座坟前,像要挖去自己心中的痛一般,抓着那上面的雪和土。 歌声越来越近,那股苍凉而慷慨的意味也越来越浓,听得出是一个老人在唱歌。“……九月寒风十月雪,木屐磨穿双足裂。长路漫漫心悲切,此身伶仃谁相携……” 泪水风干在脸上,徐荷书不觉被这悲伤的歌吸引了,遥望那独行缓缓来的歌者。 唱歌的老人在经过她们时,忽然止住了。 这是个手执“神算子”字挑子的算命先生。徐荷书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日在茶馆遇见的那位。 “神算子”显然也已经认出了徐荷书,呵呵一笑,拱手道:“姑娘,幸会!” 徐荷书勉强报以微笑。 神算子前事不忘,道:“姑娘红鸾星动,大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徐荷书蓦地想起那天在茶馆里他也是说她有喜事,当时她哪里在意,现在看来,这算命先生或许还真有几分神算之能。 “风雪当道,姑娘保重,老朽告辞了。”神算子微笑着,就要离开。 “请留步!”徐荷书走上前去,“老先生,您能不能给我算上一卦?” “呵呵呵……无需卜算,一切显而易见。” 徐荷书皱了皱眉:“什么显而易见?您说我红鸾星动,却看不见我是来探坟的?您说我有喜事,却不知道我其实丝毫也不以之为喜?” “天意如此,哪管人心?” “老先生,我果然是逃不了这个‘天意’?您可有办法帮我解除?” 神算子笑道:“伸出右手来。” 徐荷书听从了,伸出自己的右手。神算子看了一会,赞道:“好手,好漂亮的手!” 徐荷书气结:“我是让您看手相。” “呵呵,姑娘掌中玄机,老朽已经了然于胸。你说的解除天意之法,并非没有,只是……” 徐荷书已经不愿思考这事可不可靠,忙问:“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要留下姑娘身体发肤的一样东西,然后姑娘写下心愿,老朽一起收了,祭在太白星君神像前,求乞天降恩福……” 徐荷书不禁摸了摸肩上的长发。小洛忙劝道:“小姐,别听他的,说的这么玄乎,谁知道他到底是要干什么,还不如去庙里烧香拜佛。喂,你这老头儿,从没听说过向神明祈福还需要什么身体发肤的一样东西,你莫不是要做什么坏勾当吧!” 神算子笑了:“随姑娘的意。” 徐荷书也曾翻过父亲书架最底部的相术书籍,记得看人面相首要在于目,她看这老人双目澄明如镜,眼神凝定深邃,便断定他不是奸恶之辈。况且刚才那首歌,若非胸襟坦荡豁朗,是唱不出那种动人心扉的气势来的。 且不论他是否真的“神算”,她相信他这个人。于是,徐荷书说:“我剪下一截头发,可以吧?” “可以。”神算子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只小剪子来。 小洛一看,原来这老家伙准备的有剪刀,可见平时没少骗人。“小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徐荷书笑道:“不是毁伤,这绺头发就代表我这个人,是敬重神明之意。” 神算子笑吟吟地收下头发,然后取出纸笔来。徐荷书就将纸放在自己左手上,写了一行字,然后叠好交给他。 神算子将头发和纸条用一根红绳子系在一起,小心地放进口袋,说道:“姑娘心诚,定然感动天神,诸事遂心。” 小洛插嘴道:“你可不要偷看我家小姐写的什么,小心天上打雷!” 神算子呵呵大笑:“晓得晓得!”他帽子上已落满了雪,胡子也粘着雪花,样子活像雪老头儿。 徐荷书便掏出一块银子给他。神算子这次没有推辞,笑道:“多谢姑娘,正好回去打一壶热酒。老朽告辞了,姑娘,后会有期。” 徐荷书点头:“若要后会有期,还要请教老先生府上何处。” 神算子伸手向南一指:“就在那里。” 大雪茫茫,放眼望去,几里内哪里有什么人家?“不劳徐荷书姑娘挂心,有缘自会再见。”神算子说着,笑哈哈地一径向南走去。 徐荷书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远处只剩下风雪和树木。他觉得这个老人很有来头,对自己似乎也格外关注,甚至很可能知道得不少,而且绝不是卜算得知。这位“神算子”,大约算是江湖中的奇人异士了…… 回到家里,很快天就黑了。徐珏下午出了趟门,也已经回来。徐荷书便又收拾心情,去和父母商谈。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任她如何说,父亲就是决意把她许配给沈判。连日期都定好了,就在一个月后。“沈判明天来正式下聘,不日就会向圣上告几天假,准备婚事。”徐珏淡定地笑道,“圣上一定也大为欢喜,以他的性子,说不定还会亲自主婚……” 徐荷书没有眼泪,只剩了心痛和不解。也许还有愤恨。她觉得自己被父母出卖了,被抛弃了欺骗了孤立了,于是她去找徐松诗。 看着弟弟也很无奈的表情,徐荷书忍不住伏在他桌上痛哭起来:“父亲变坏了,母亲也不疼我!我不要嫁给……沈判,我不嫁!弟弟,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徐松诗被她惹得也要流泪,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姐姐……不如你逃走吧!今天晚上,你一个人悄悄地走。” 徐荷书哽咽道:“我还要带上白花……会连累小洛小满受罚的!” “你一个人走比较方便,白花在家里不会受委屈的,小洛小满你也不用担心,有我呢!一会儿我准备些银子,你在外面待上一年半……” “好弟弟,可是晚上父亲一定会派人守在我房外。” “我去找父亲请教文章,尽量拖得久一点,你自己打发掉几个下人不成问题吧?” 徐荷书脸带泪花笑了:“这样很好。” 于是依计行事,徐松诗诚心诚意地向父亲请教一个八股文题目如何破题,并依照徐珏的解释说出自己的见解,深得徐珏心中嘉许。 但是他已经累了,而明日还要早起,便说道:“去睡吧,明日再谈。”徐松诗仿佛没有听见,又拿出自己写的几首诗给父亲赏鉴,徐珏也喜欢诗,便认真看了一遍,心里得意不已,嘴上却淡淡说道:“意境有三分,只是终究你年纪轻,用词不甚恳切。”徐松诗便立即改了几个词,徐珏再一念,感觉大好,也由不住给了儿子几句赞语。时间已近子时,徐松诗留神外面一直没有动静,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料想姐姐已经顺利离开了家,于是向父亲请了安,退出去。 “好小子,真沉得住气……”看着儿子离去的瘦弱身影,徐珏脸上露出了狡狯的笑容。 他早猜到儿子此举的用意,中途便向一名心腹仆人做了个手势,指向徐荷书房间的方向,那仆人会意,不一会儿悄悄退出了书房。 门外窗外都站着人高马大的佣人和护院,徐荷书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但她不知道的是,家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身手不凡的人。那是徐珏的护卫。十几个有武功、没武功的男人对付她一个有武功的女子,很快就占了人多力量大的上风。徐荷书硬打打不过,又不敢出剑伤人,只好躲、逃。那名护卫像捉小鸟一般将她拎住了,毫不客气。徐荷书便哭给他看。谁知这人只认徐珏的命令,不知其他人的面子,对于大小姐的哭无动于衷。 徐荷书怒了,只好让剑肆无忌惮地攻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很安静。 所以,当徐松诗来看姐姐是否已经离开时,见此流血场景吓了一跳。紧接着,徐珏到来了。 所有下人退下,徐珏开始苦口婆心、用心良苦地说:“孩子,你这是何苦。难道父母亲是害你不成?你今日要逃,恐怕明日就会后悔。听话,将来你会生活得幸福,也会体会到为父的一番苦心……” 徐荷书气冲冲地挥剑乱砍:“苦心苦心,你的苦心只让我感到心里很苦!” 早已安睡的徐夫人被丫鬟叫醒,慌慌张张赶来,见女儿蓬头散发,满脸凶相,由不住哭泣起来:“这是造的什么孽,大半夜对着你父亲提刀横剑的……” 徐荷书听了这话,说不出的愧疚和委屈……是啊,这孽到底是谁造的?该去怨谁? 忽然脑袋里轰一声响。又是琴香,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她便昏了过去。 ------------ 第四十八章 忽然逼婚(3) 更新时间:2010-05-02 徐荷书的昏倒非常不是时候。 当夜,徐珏派人叫来梅云和方之栋,为她运功解毒。幸好琴香真如方爱所说,并非致人死地的毒药,只要善加调息,慢慢就会消解。不消两个时辰,就将琴香驱除殆尽,徐荷书呼吸正常,安然昏睡着。天刚一亮,徐珏便授意梅云,要她和蔡嫂一起带着白花去往黄河北岸的本县某处,代替徐荷书赴约。 方之栋要与梅云同去。自结为夫妇以来,他们二人便几乎形影不离,连一日半天的时间也难舍难分。如林楼便暂时交给徐珏的管家代理。 徐夫人又请来大夫给徐荷书诊脉。大夫说她是劳累过度加上情急攻心,而致气血亏损,神思不宁,便开了安神宁心的药方。徐夫人心疼女儿,亲自煎药给她一勺勺喂下。 锦衣卫指挥使沈判,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踏着雪送来聘礼,惹得沿途百姓皆驻足围观。看见满面春风的沈判到来,徐珏暗中长舒一口气:总算是一切都安置好了。 全家人都出来迎接这位了不起的未来姑爷。沈判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几番寒暄之后,便提出要见见徐荷书。 “小女昨夜受了寒气,现在正在休息调养……” 沈判一挑眉:“生病了?那我更得去看看!” 他心里明白这桩婚姻是徐珏做的主,徐荷书未必心甘情愿,但已经三年多了,如果有能得到她的机会,他是不会白白放过继续空等的。不管徐珏是否蓄意已久,是否出于联党的目的,只要能娶到她,他就都无所谓,反正斗倒阉党和文官的哪一方他都不吃亏! 徐荷书吃了药,还在昏睡。 徐夫人道:“沈指挥您看,荷书睡着了……”她的意思是请他不要打扰她。 岂料沈判大言不惭地说:“小婿想单独陪荷书一会儿。” “这……” 徐珏忙拉了拉夫人的衣袖,笑道:“好。沈指挥深情厚意,老夫先替小女谢过。呵呵,总归不是外人……” 沈判一笑:“多谢二老。” 徐珏便携着夫人出了房间,丫鬟们随后跟上。徐夫人急道:“你怎么放他一个人在女儿房里?” “有何不妥?” “这,这还没成亲呢!多不好看!” 徐珏笑道:“夫人啊,早晚的事,不用担心。” “他会不会……对荷书有不轨之举?” “沈判是什么身份,不会的。” 徐夫人不满地道:“你现在倒会把他往好处想了。等着吧,荷书醒来,还得再闹。” 房间里静悄悄的,沈判坐在床沿,打量着昏睡中的徐荷书。 她是这样安静,且没有一丝防备。她是这样美,轮廓优美的嘴唇好像任性似的微微翘起。以他这样的年龄这样的阅历,面对他爱的这样一个女人,他只想来直接的。 沈判一边憧憬着一个月后的旖旎生活,一边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地吻她。 徐荷书许是在做好梦,发出了一声被惊扰的呻吟。 沈判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开始放肆地纠缠她的舌头,抚摸她的脖颈。 徐荷书仿佛是沉浸在梦境中,摇头喃喃着:“谢……谢未……”沈判不管她叫谁,现在终于实实在在地碰到了她才是最重要的。 门砰的一声开了。徐松诗忽然闯了进来,看到此景,不由得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沈判回身,见是他未来的小舅子,文秀俊美的徐松诗,不禁笑了:“小舅子息怒!你姐夫是情不自禁……” “敢欺负我姐姐,走开!”徐松诗才不管他是什么姐夫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上前一把将他拉开,拦在姐姐床前。“君子不欺暗室!你放尊重些,别叫人骂你是衣冠禽兽。” 沈判略显尴尬地笑着:“年轻人火气这么旺……嗯,好好看着你姐姐吧,我走了。” 徐松诗气呼呼的,恨不能上前给他两拳。 他回头看姐姐,只见她脸上和脖子上都有口水和吻痕,他简直要气炸了,拿自己的衣袖给她擦去。这个沈判,看上去堂堂正正,背地里却这么猥琐! 徐荷书睁开了眼。 “姐姐,你醒了!” 她用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昏倒了。“松诗,怎么了?” “哦,不小心把水洒在你脸上了……”徐松诗忙去倒水,“姐姐,你想喝水吧?” 徐荷书坐起来,怔怔地想着什么,忽然问道:“今天是二十几了?” “二十八。” 徐荷书懊丧地道:“我要失约了……” “你就别想这些了,好好养病要紧。听云姨说,你身上的琴香之毒还没有完全解除……” “不对呀……”徐荷书这才想起来,神医孙茯苓曾经给她解了琴香,为何还会发作? 她不会想到,方爱因为知道孙茯苓种的一种药草只需闻上一会就可以解琴香,便十分不服,自己悄悄给琴香中增加了一种药物,而孙茯苓浑然不知。所以,她所受的琴香并没有真正解除,还要再忍受那不时袭来的头痛和头昏。 “姐姐,你真要好好养着了,我觉得你现在非常憔悴。” “可是我要失约了,见不到方爱了……”徐荷书懊丧地抱着头。 “其实,云姨、方叔已经带上白花去了……” “什么?!”徐荷书立即要下床,“我也要去!” 徐松诗无奈地道:“姐姐你真是糊涂了,你出去得了吗?刚才沈判来送聘礼,现在应该在客厅和父亲说话呢。你不会把这事也忘了吧。” 徐荷书听了,反而又躺倒在床上。良久,她才说:“弟弟,陪我去见沈判好吗?” 徐松诗心想,你现在去找他谈,实在已经太晚了,刚才那情景……沈判怎会放弃这件八字已经一撇的好事?“你找他,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但是也要请他答应我一个条件。” “姐姐你这是……” “走,说通他之后,我会和你讲的。” 会客厅里,徐珏与沈判正在热烈地聊着天。见徐荷书和走进来,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女儿,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徐荷书笑道:“我好多了。沈……沈判,你好。” 沈判眉开眼笑迎了上去:“荷书,快来坐这儿。” 徐松诗直瞪着他。 徐珏观察女儿神色,觉得比之前缓和许多,难道她回心转意了? “沈判……听说,日子定在十|月底?” “啊,是的,十月三十。你以为如何?” 徐荷书笑道:“你和父亲选定的日子,自然是大好的吉日。” 徐珏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女儿说出的话。 沈判也笑了。 “但是,这段时间里父亲打算把我关在家里呢。”徐荷书低下头,幽怨地说,“我还想出去逛两天呢。以后,我一定很少有机会能出去游玩……” “哈哈哈……”沈判笑道,“荷书,不用担心,以后我会经常带你出去玩,就算是到关外打猎都可以!” 徐珏也笑:“你这孩子一心就想着玩。” “诶,哪里!”沈判倒不赞同了,“我就是喜欢荷书这样的无拘无束。” “这一个月里,哦,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就可以了,你允许我再出去一回吗?”徐荷书含笑望着他。 “这个……岳丈大人的意思呢?” 徐荷书便去拉着徐珏的胳膊撒娇:“父亲……” 徐珏咳道:“你又要到哪里撒野去?” 徐荷书把脸靠在父亲肩上,娇痴地说道:“女儿就是想去南边百里外的一个小镇,那里有女儿几个月前结识的一个姐妹,她武功可好了,和女儿很谈得来。我想她了,去看看她……都不行吗?” 沈判笑道:“原来是这样。没什么不可以的啊,是不是,岳丈大人?” 徐珏心知女儿说的不一定是真话,但在沈判面前他不愿多说什么,便道:“沈指挥觉得可以,老夫自然也不好硬把女儿关在家里。” 徐荷书喜笑花生:“谢谢父亲,谢谢沈判。我就知道,你们对我最好了。” 一旁的徐松诗见姐姐这个样子,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而沈判鲜见徐荷书这样爱娇这样欢欣的笑脸,心中十分怜爱,只呆呆地想,难道是刚才自己吻她吻出了效果?他又说道:“现在外面天气不好,恐怕行路不易,我给你两个人用,可好?” 徐荷书知道这是他不放心,要派人看守她的举动,便应道:“好啊。你要挑两个长得壮的,跟在我身边,好不威风!” “好。你还要什么?” 徐荷书假装想了一下,笑道:“不要什么了。” 沈判开心得很。在临别的时候,他拉徐荷书到一边,跟她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肯嫁给我,只要你嫁给我,就好。” 徐荷书忸怩地道:“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沈判哈哈一笑:“说真的,你突然这样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半个月,一定回得来吗?” 徐荷书漫不经心地说:“也可能迟两天,看路上好不好走……” 而徐松诗真是郁闷极了。等到回到自己房间,只有他和徐荷书的时候,他不免有些生气:“姐姐,你刚才撒娇撒痴的模样真叫人受不了……” 徐荷书扑哧一声笑了:“反正我目的达到了,管它呢!” “你要出去做什么?去追云姨他们吗?” 徐荷书脸色一敛,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徐松诗差点要跳起来,“你……你要……”连忙又压低声音,“你要去刺杀江太监!” “不用这么惊讶吧,这个权监,你一向也十分唾弃的。” 徐松诗仔细想了想,问道:“你去大名府,孤身一人行动,而江太监一定带有众多东厂番子和大内高手保护他……” “难道我的剑法是白学的?” “可是,成功的可能性有几分?万一你失手了,落在他手里,必死无疑!” 徐荷书冷冷地笑了:“成功了,自不必说;若不成功,那么我就自报身份,看他敢不敢杀我,我还要看看,父亲和沈判会是什么反应,是任我生任我死,还是齐心合力斗倒江太监将我救回来?” “姐姐,你这样太冒险了,还会拉父亲下水……我知道你的用意,杀得了江太监,就为谢未报了仇,替国家除了害,杀不了他,也逼迫了父亲和沈判与他作对,借机掀起大臣们与阉党的斗争。可是,你想想,倘或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呢?” “你是说,父亲和沈判终究斗不过阉党,因此垮台?” “不错,江太监一定拿你的身份大做文章,大肆攻击父亲和沈判。皇帝如果偏向江太监,真有可能不理会大臣的群情。” 徐荷书顿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我要尽全力杀掉江太监。我不能为那一种结果而放弃这个计划。纵使你觉得我这样做很幼稚……” “不,姐姐,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你不想嫁给沈判,又想给谢未报仇,所以要生这场大事……” 徐荷书笑了:“还是你了解我。古有荆轲刺杀秦王,今有小女子刺杀太监,荆轲失败了,是因为秦王强大。我固然不敢和荆轲比,但江太监又算是什么东西,岂能和秦王相提并论?” ------------ 第四十九章 在大名府(1) 更新时间:2010-05-03 江太监来到大名府为皇帝选拔美女的消息迅速传遍大街小巷,这让城中倍加清静也倍加热闹。一些为此颇不感冒的人家关门闭户,生怕女儿被选官看到,自然,也有一些人家趋之若鹜,早早地到知府衙门外察看新闻,报名送礼。 大名府的知府高聚一早就做好了各项准备,迎接朝廷里的红人江太监的驾临。衙门前的一道街官兵衙役分立两边,站了一路,老百姓也也拥挤了一路来看热闹。 江太监坐的是八抬大轿,前面的轿帘高高卷起,他便眯着一双精明自得的小眼睛浏览街边的人和店铺,体验着“微服私访”的尊贵感觉。高知府将他请下了饺子,众星捧月似的将江太监迎进了府衙大门。 童刺、曹砍、赵杀以及祢青,分散在人群中看了一路。 江太监所乘的轿子前后左右各有劲装的护卫把守,统共有三四十人。有的背后背着箭囊和弓弩,有的腰间挎着砍刀,腰带上还挂着几种形状各异、小巧别致的利器。这些人,都是江太监从东厂挑选的高手精英,他非常有自知之明,料到此次出京城必定会遭到一些人的明袭暗算。 当轿子离他们最近的时候,赵杀想要抓住这个时机出击,童刺暗中按住了他。府衙街两旁屋宇林立,上上下下都有人在围观,也都有官兵把守,街面虽然宽阔,但也形成了逼仄的地势,纵然得手也难有安全的退路。 这是第一天。四个人都没有动手。 第二天、第三天……江太监不坐轿子,变成了步行,大群护卫簇拥着,由高知府或府丞陪同,先时是去赴宴,后来便在府衙里或大戏堂里面评报名上来的女子。 四个人没有等到好的机会。 再去打探消息,童刺得知,后日将有大名府的一户富商请江太监到光福楼吃饭看戏。为让自己的女儿能够进宫封个贵妃,这姓雷的富商将把光福楼包下两天,打算对江太监极尽贿赂奉承,洽谈未来合作互利的事宜。 这是个好机会。 江太监对钱的事情一向很感兴趣,也自然不会让护卫近在身旁听取他的发财秘诀。只要他们能事先混进光福楼,潜伏着,那么,割下江太监的人头就如囊中取物一般,然后再趁乱全身而退。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样混进光福楼。对光福楼的老板伙计进行威逼、利诱,还是伪装欺骗、暗渡陈仓?四人一致倾向于“威逼”的办法,只要威胁逼迫光福楼的老板将他们安插在楼里,最好是让他们伪装成伙计杂役,有靠近江太监的机会,那么一切水到渠成。 于是,他们决定就这样干。 这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祢青知道是闲闲,却还是吃了一惊,她怎么来了?曹砍却抢先一步要去开门。 “我做了油饼。”闲闲端着一盘香喷喷的饼走了进来。祢青忙接过来,一手还牵着她的手。虽然相邻而居了几天,但童刺、曹砍、赵杀三人是第一次正面见到祢青所说的这个“未婚妻”,都一时愣愣地看着她。 祢青有点不高兴。 闲闲却温婉地笑道:“你们慢用,一会饭菜就熟了,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居然做饭给他们四个人?祢青忙说:“好,辛苦你了。你先出去吧。” “哈哈哈……”童刺笑道,“弟妹真是好贤淑啊,这饼的味道真不赖!” 曹砍目光躲躲闪闪地瞧着闲闲,却碰上了祢青冷峻的眼神:“小祢,艳福不浅哟。” 年轻的赵杀反倒沉得住气,目不斜视。他觉得祢青对一个女人这样紧张,很没男子汉气概。 闲闲也不多说什么,微笑着走了出去。 童刺半玩笑半讨好地说了一通赞美“弟妹”、羡慕祢青的话。祢青不甚经心地应了两句,便告辞了。 闲闲还在厨房里忙碌,见祢青走进来,也不搭理。 “你跟我来。” “什么事,饭马上就好了。” “我有话跟你说。” 闲闲扭头道:“你说吧,我听着。” 祢青悻悻地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随便在他们面前出现。” 闲闲笑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我不高兴你被别人那样看着。” “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同伴吗?” “是暂时的同伙。” 闲闲添上最后一根柴,站了起来:“你不愿意我抛头露面,那么以后呢?” “以后?”祢青有点不解。难道是说他们成亲以后? 闲闲低了头,说道:“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你的一个见不得人的玩物,我和你是……” 祢青急道:“你和我是未婚的夫妻!他们知道,他们敢胡乱猜想你?!” 闲闲抬起头,灿烂地笑了。 祢青忍不住要吻她。她向门外看看,觉得不妥,便伸手从灶台上放着的一盘菜里拈了一根青菜塞进他嘴里。祢青咽了下去,却又对她低语道:“今晚,让我睡在卧室好吗?” “不好……”闲闲脸红着。 “可是我想你。” 闲闲却说:“你们不是要刺杀江太监么,不可以分心的。” “咦,你怎么知道?” 闲闲狡黠地笑:“我刚才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全都听见了?” “我觉得……你们的计划不妥。” “怎么?” “你们威逼光福楼的老板,如果他因为害怕去向江太监告发,该怎么办?江太监若真被你们杀死了,他们是脱不了干系的……所以,他可能会去告密,然后,江太监设下一个陷阱……” 祢青惭愧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赞许地看着闲闲:“那么你觉得用什么办法混进光福楼比较好?” 闲闲道:“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答应。” 祢青笑道:“难道是你也要参与?” 闲闲点点头。 “不行!” 闲闲道:“这个江太监我听说过,是个大坏人。我愿意参与,我和你,我们扮作一对穷困的……兄妹,求光福楼的老板收留我们做活儿。” 祢青沉思道:“他会相信我们,会收留我们?” “这就看我们够不够可怜……”闲闲笑道,“你们也说,光福楼的老板是个爱积德行善的人。我们可以试一试。” 祢青笑道:“的确是好办法,虽然只是我一个人,但只要能靠近江太监,我就一定杀得了他!” 闲闲道:“好汉难敌四手,也要他们三个在外面接应你才好……” 祢青紧紧地抱住了她:“可是我怎么能让你涉险?就算我杀得了人,但是你呢,我能不能带你安全逃出去?” 闲闲抬头望着他:“我又不是傻子,自己会提前偷偷溜出去啊。” 祢青仍然摇头:“闲闲,这件事和你无关,所以,不要卷进来,危险……” “怎么和我无关?”闲闲幽幽地道,“你不是说做完这件事就带我回家的吗……” 原来她心里是这样盼归家,盼事情早结束他们一起回家,见父母……祢青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我一定会尽快给你一个名分。” “我……也希望你能顺利,别再受伤,别再……”即使知道他会诈死,她也不愿他再‘死’一次。 祢青道:“不会的!今晚就开始行动,我们会控制好光福楼的人。你不要担心。” 闲闲点点头。 “我昨晚梦到徐荷书姐姐了,好像她也到了这里……” 祢青“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老实说,他对徐荷书还是有一分畏惧的。因为之前的两次,她都是要从他手里将闲闲带走,虽然第二次他还是把她留了下来。下一次碰到,徐荷书对他的态度会怎样?闲闲已经认定了他,她自然不会再管什么了吧?! 徐荷书的确已经来到了大名府。同行的有沈判派来的两名便装锦衣卫,巧的是一个姓牛一个姓马,于是徐荷书便喊他们为“小牛”“小马”。他们的任务,一是保护徐荷书的安全,二是监控她的举动,以防有误婚事。 说实在的,两名年轻而忠诚的锦衣卫,从没遇上过这么轻松美好的任务。陪着上司那美丽的未婚妻一路游玩,不用抓人不用拼命,不用挨训不用被罚,这趟外差简直做梦不敢想!而且,这位美丽的姑娘还是内阁首辅的千金,又没大小姐的脾气和娇气,还很随和,挺爱说笑,听她“小牛”“小马”的叫他们,都是一种愉快的享受。 然而,他们当然也不会懈怠沈指挥交代的任务。上司把这么私人的事情交给他们,就是莫大的信任和抬举,万万不敢有什么差池。 他们也很听徐荷书的话。 徐荷书对他们很好,也不会让他们为难,甚至偶尔还撒一下娇。这倒不是她装,她确实感到他们对她的保护和关心,不由得产生了信赖和亲切的感情。 但徐荷书承诺的“百余里”早已超过了,大名府距离京城又何止二百三百里,小牛和小马不好多说什么,因为骑马速度够快,到大名府他们只花了五六天,并不违反半个月的时限。 在一家上好的客栈里,她安顿了下来。 “我要在大名府玩几天,你们也可以随便逛逛。” 小牛道:“小姐,江公公现在正在大名府选美……” “对呀!你们想不想看选美?” 小马忙点头。 小牛心想,哪里是说想看就能看的。“这个……反正,小姐去哪里玩,我们时刻跟随,保护小姐就是了。” 第二天傍晚,徐荷书决定带着他们去城中鼎鼎大名的酒楼“光福楼”痛快一回。两人非常欢喜,一致认为这位徐大小姐的作风非常合他们脾胃,很不错。因为次日就要被包场了,所以光福楼的伙计都显得格外欢喜而急切,做事有点漫不经心。 徐荷书轻裘快靴,神态傲慢,身后牛高马大的小牛和小马非常配合,神情肃然而傲然,一副挡我者死的架势,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了光福楼的大门。 酒楼的伙计看人没有十分对也有八分准,料定这位小姐是有钱有势的主儿,便将他们迎上了楼上的雅间。 徐荷书要了很多菜,又叫了两坛子陈酿,与小牛小马海吃痛饮起来。 “小牛哥,小马哥,你们一路辛苦,咱们干上三杯,你们大杯我小杯!” “小姐……好!承蒙小姐这么看得起我们哥俩……”两人岂会不爱酒,岂会不肯饮,接连几杯酒下肚,就有些醉醺醺。 徐荷书便同他们诉说“肺腑之言”:“我虽然是个女子,但跟你们实在谈得来……等将来,我一定在沈判面前多多……” 小牛和小马立刻受宠若惊:“多谢小姐赏识!我们是万死不辞!” “好容易出来轻松一回,不废话,来,喝……”徐荷书又给他们满上酒。 ------------ 第四十九章 在大名府(2) 更新时间:2010-05-04 小牛和小马已经喝得烂醉,而外面已经灯火通明了。杯子里的酒,徐荷书虽然喝下去的少倒掉的多,但头还是有些晕晕的。光福楼因为要迎接明天的两位贵客,此时就开始向客人宣告马上打烊。 “对不起了各位,明天雷大爷包了敝楼,要宴请宫里来的江公公,实在对不住,过两天再来吧……小三儿,小五儿,小六儿,赶紧的收拾桌子扫地!” 楼下一片乱,客人不满而无奈的抱怨着,脚步声错杂,杯盏相碰一片铮铮响。楼上也开始赶人了。徐荷书看看醉倒在椅子上的小牛和小马,露出了笑容。她悄悄摘下了他们随身携带的锦衣卫腰牌,放进了自己荷包里。 一名伙计过来赔笑道:“小姐,对不住,我们现在要打烊了,您请回吧!” 徐荷书大喇喇地指着他,说道:“你,送我这两个跟班回月锦客栈。” 伙计一瞅两个醉鬼,好家伙,这我哪能搬得动。 徐荷书拿出二两银子往桌上一放:“你干不干?” 伙计忙喜笑颜开地应道:“小姐吩咐,小的自然听!”揣了银子,咕咚咚跑下楼,叫来三个帮手,两个抬一个,将小牛和小马抬下了楼。徐荷书也下了楼,把那伙计叫到一边,有点醉意地说道:“我还可以再给你十两。” 伙计两眼放光:“小姐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这两个跟班好讨厌,天天跟着我……你帮帮我,让他们睡得时间长一点儿,最好是能睡上明儿一天!” 伙计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敢情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被家里看得紧,出来玩也玩得不尽兴,想自由自在一天,便笑嘻嘻地说:“小姐,这……要是被这两位大哥知道了我帮您,还不得打我个半死?” 徐荷书道:“你悄悄的,我知道你有办法,给,银子拿去。” 伙计笑着挠挠头:“那我去弄点蒙汗药来。您放心,就一点儿,绝不会伤了两位大哥!” “去吧去吧!”徐荷书不耐烦地道,“我相信你。回来还有赏。” 那伙计喜孜孜地去了。 徐荷书这才舒一口气,又回到楼上雅间坐着。不一会就又有伙计来催她离开。徐荷书只说:“请你们掌柜的来。” 伙计道:“掌柜的不在,您还是走吧……” “胡说,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不在?我有重要事情要见他!” 那伙计只好悻悻地下楼。 光福楼的掌柜李光福听伙计这么一说,由不住地头痛,昨晚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僻静处绑了,刀剑抵着他肉身,意思是不为偷不为抢,要当两天光福楼的伙计,两天之后就走。他真是纳闷极了,但性命要紧,也只好权且答应了。现在,这四个人就穿着伙计的衣裳,在光福楼的厨房、柜台打下手呢。他也想明白了,他们要么是冲富商雷大爷来的,要么就是冲江公公来的。可是他们要干吗呢?劫财,还是有仇? 实在担不起这个后果,可这几人都是练家子,江湖人物,如果他敢张扬就杀他全家……宁招官府,不惹江湖。今天白天,李光福得了空隙,客客气气地问其中一个额上有刀疤但面色还不坏的人:“能不能让我知道,您和其他三位爷这是……要做什么?” 祢青低声笑道:“说出来你可别叫。” “不叫。” “叫一声就要你的命。” “是是。” “我们,仰慕雷大爷和江大公,想亲近亲近……” 李光福一呆:“呵呵,年轻人说笑了……呵呵,不打扰了……” 现在是个看起来来头不小的小姐找他说“重要事情”。李光福振衣而起,来到了楼上那雅间。 “小姐,您找李某人何事?” 徐荷书向楼下望了望,说道:“看来,这事儿你很勤力,明天江公公一定非常满意。” 李光福惊讶道:“敢问小姐您是何人?” 徐荷书掏出一枚锦衣卫腰牌,在他眼前展示了一下。 “哎呀,原来是京城来的……锦衣卫大人!”李光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下跪行礼,他认得牌子上的字,却有点疑惑――锦衣卫里也有女人吗? “不必多礼。”徐荷书缓缓说道,“圣上差遣江公公来民间选美,虽然是十分信任之意,但也不免担忧公公的安全,所以派了我们几名锦衣卫微服出来,暗中保护。如此,你可明白我的来意了?” 李光福忙道:“明白明白。大人是为江公公的安全着想,先来敝号巡视一番。” 徐荷书很有点想笑:“贵号声誉甚好,本无可担忧,但我看最近城中有些游手好闲的可疑之人……” “对对!”李光福立刻想到那四位身份不明的“伙计”,“大人想得周到,明天,不但江公公的安全,就连敝号的荣辱也全仰仗您!” 徐荷书点点头:“好说。但是,你要记住,不要让别的任何人知道有锦衣卫在这里。” “是,是。大人,一共有几位……” “这你不必知道,知道有我就可以了。” “那么我吩咐人给您准备一间上房。” “不必。李掌柜的给我一个端茶递水的差使最好。” “啊?”李光福奇怪了,伙计昨天就收了四个,今天还要收一个? “怎么?贵号不收女人跑堂吗?” “啊,不是……就是委屈了大人……” “都是为圣上办差,岂敢说委屈。明天,我要亲自给江公公上酒,以防歹人下毒。” “是。”李光福撮撮衣襟,看看左右,想跟这位锦衣卫大人说说四位怪“伙计”的事。却忽然看到一个人来到楼上扫地,便只好闭上了嘴。 在灯光里,徐荷书见来的这人竟是祢青,不禁大吃一惊。他怎么在大名府,怎么在这酒楼里做起了伙计?闲闲呢? 于是她对李光福说道:“明儿一早,我直接来找你。你可以跟伙计说,是特意请来的酒娘……” “是,是,大人想的真是周到!” 徐荷书笑道:“这事儿完后,我会向江公公多进美言,亏待不了李老板。” “呵呵呵,不敢不敢,都是应该做的。” 楼下有伙计嚷道:“掌柜的,雷大爷的管家到了!” 李光福忙起身。徐荷书道:“你忙去吧,我即刻就走。” “是,大人。小人告辞。” 看着李光福走远了,徐荷书不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这一番谎话和套话,可真是费了她不少的胆力。扫地的祢青已经凑到了雅间外。 “小伙计,你过来。” 彼此都无需再装,不约而同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你怎么在这儿?” 祢青道:“我是杀手,自然是来杀人的。” 徐荷书笑了:“我也是。你杀谁?” “还能有谁?” “江太监?” “没错。你也是吗?” 徐荷书简直是开心:“明天的胜算可就更大了!” “你真是……太冒险了。”他们也不问对方为何要杀江太监。 徐荷书笑道:“闲闲在哪里?她还好吗?” “她很好,一直跟着我……”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好像,担心我还会抢走她?” 祢青有些腼腆地笑:“你抢不走了,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徐荷书低下了头:“好,只要闲闲愿意。” “她当然愿意。” “我现在可不可以去看她?” 祢青点点头,告诉了她地址。徐荷书便即告辞:“小伙计,估计你要忙到很晚了,明天见!” 祢青道:“你告诉闲闲,我今晚还回去的。” “好……” 夜的空气很凉,而星星尤其明亮且繁多。徐荷书走在这城中的街道上,心情既有一种大事来临的兴奋又有一种与夜色谐和的安宁。小牛和小马现在应该是睡得人事不省,一个人走路的感觉果然还是美妙……将要达到祢青所说的地点,她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在跟踪他。 她停下脚步,凝神聆听后面那人的动静。岂料那人比她更静更稳。徐荷书不禁回过头,却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她不觉苦笑。看来自己穿的这套衣服确实相当招摇,都招上了小贼。 暗中那“小贼”,却望着她英姿柔然的身影出了神…… ――徐荷书见到了闲闲。 闲闲听得外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她的名字,立即就猜到了是谁。她欣喜地拥抱住徐荷书。 徐荷书将自己来大名府的目的简单一说,又说了刚才在光福楼遇到祢青,闲闲不禁是喜忧参半。“你和祢青他们联手,成功的可能性自然是更高,可是万一失手,你……” 徐荷书笑道:“事已至此,顾不了那么多。我们都倍加小心就是。” “怎么你说的话和他那么像……” “他?他是谁?” 闲闲红了脸:“他,就是他咯……” 徐荷书叹了口气:“你真的心意已决要跟祢青在一起?” 闲闲点点头。 “我祝福你们。”徐荷书笑道,“从头想起来,这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呢。” 闲闲轻轻说:“我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丫头,没有他,我也许会生活得很好很平静。但是偏偏遇上了他这样一个人……我不愿再多想什么,一切都自然而然吧,我相信他……” 徐荷书触动心事,不由得握住了闲闲的手:“他是真心爱你,我看得出来。而你也爱他……这必是命定的缘分,一定要好好珍惜,别轻易放弃!” 闲闲点点头。“荷书姐姐,你上次离开是因为谢捕头进了大牢,他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出来了么?” 徐荷书摇摇头,淡淡笑道:“他死了。” “死……死了?” “说来话长,我也不想说了……” “姐姐……” 徐荷书微笑:“唉,没事,我已不伤心了,反正他活着也是别人的丈夫,轮不到我上心。” 闲闲竟然流下了眼泪。 徐荷书笑道:“你可别招惹我哭……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并且还是偶然,下次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生死聚散,不过是这么回事。像你这样守着眼前的幸福才是实在的。” 夜深了。“要不了一会儿祢青就该回来了……闲闲,我该走了。我真的还有些事要准备。”两人依依惜别,不知明天还能否再见,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独行的夜路上,徐荷书抬起来看看天上的星辰。从小,她就觉得夜空有一颗星星是在看她,和她彼此相知相伴。今夜,她好像又看到它了。依然那么亮,那么远…… (本文首发于网) ------------ 第四十九章 绝处相逢(1) 更新时间:2010-05-05 光福楼外一片熙攘人群,张红挂彩,富商雷大户已经候在了门外,只等江太监大驾光临。巳正时分,江太监才悠哉游哉地乘轿子迤逦而来。 “草民叩见江公公,愿公公福寿安康!”不止雷大户,连掌柜的李光福和迎迓的一众人等都跪了下来。 江太监并不很尖细的嗓音发出了一串刺耳的笑声:“雷先生免礼,诸位免礼,杂家此来是有扰了……” “公公肯纡尊降贵,赏小人脸面,实在是小人三生有幸。”雷大户毕恭毕敬地道,“公公,请。” 江太监便在众多小太监和护卫的簇拥下,随雷大户和李光福上了光福楼二楼,宴席设在了二楼的大厅。江太监见光福楼内果然一个客人也没有,十分清静且干净,里面又陈设了诸多精美的摆设和鲜花,便十分满意,在主座上坐了下来。十来个太监护卫散侍周围。 雷大户自然免不了向江太监敬酒。三杯酒下肚,十来句寒暄奉承出口,雷大户便谈起“正事”来:“……小女雷玉珠,年方十八,模样儿虽不敢说倾国倾城,但在这大名府确是百里挑一。呵呵,公公受万岁嘱托,必定是慧眼识珠,目光如炬……”侍立一旁的丫鬟便递上一只长匣来,雷大户打开了,取出一个卷轴,“公公请看,这是小女玉珠的画像。” 江太监远远近近地看了两遍,赞道:“果然是个美人儿!” 雷大户笑道:“小女十八年长在深闺,知书达礼,性情温柔,最重的就是孝悌和德功……” 江太监道:“我看报上来的花名册里没有令嫒的名字。” “哦,小人没有报名。呵呵,是小人珍爱女儿,不愿将她送出去和一般女子同台竞秀……” “呵,令嫒还真是尊贵――” “公公见笑,这不,今天小人就带了小女前来,现在能否出来觐见公公?” 江太监大笑应允。 乘着这会儿工夫,雷大户又要敬酒,并悄悄对他说了句话。江太监喜形于色,然后命令小太监和护卫都退出去。 雷大户笑吟吟的,从怀里取出一张不知价值多少的银票来…… 这时候,上菜的伙计鱼贯而来,一旁侍立的斟酒丫鬟凑上前来,给江太监和雷大户满了酒。 江太监得意地大笑着:“雷先生真是大手笔,有气魄啊!” “哪里,哪里,都是小人对公公的一片心意……请,请!” 两人俱都执起酒杯,仰头灌下。 就在这当儿,一名已经将盘子放下的伙计忽然回转身来,一边冲向江太监,一边迅速抽出腰间软剑,人还没到,剑已先至,嘎查一声刺中了惊慌失措的江太监手中的酒杯! 江太监来不及叫喊,旁边的斟酒女就近发出一掌重重地击在他后心上。 “啊……”不仅江太监喊出了声,连雷大户以及其他在场的伙计仆人都顿时嚎叫成一片。 楼下的护卫听到动静,立刻奔上来。 首先出手的是童刺。徐荷书击了一掌的同时,曹砍、赵杀和祢青也已经扑上来,刀剑与暗器齐上。江太监惊慌中拉来雷大户抵挡在身前,徐荷书见刀剑来得凶猛,忙拔剑抵挡住,雷大户才保住了性命。“别杀好人!” 祢青一脚将雷大户踢到一边,挥剑再砍江太监。童刺、曹砍、赵杀俱都围上来,那样子像要将江太监剁成肉泥。江太监也练过摔跤格斗,但此时手无寸铁且敌众我寡,只有碰到什么抓什么,抓起来就当武器,挡、砸、拦,屁滚尿流,满场乱蹿,身上被划了好几道,还挨了一只带毒的暗器。 十几名护卫很快赶到。一场大的斗殴开始了……楼上在你死我活的打,楼下在呼天抢地的吵。 江太监颤着声音命令道:“把这四个人和这个女人,都给我格杀勿论!” 徐荷书砍翻一名东厂番子,纵身飞下去,向正在下楼的江太监头颅削去一剑,护卫反应敏捷,挥刀阻拦,那剑便只削掉了江太监的帽子和头发,剑势未完,剑锋翻转,撩起那刀向上一弹,那护卫加劲压刀,仗着刀利要将徐荷书的剑砍断。徐荷书反接着刀的压力,让剑下行,划向江太监的背。 一名两名四五名楼外的护卫冲进来,保护江太监。徐荷书不管不顾,只一心要杀江太监,谁拦谁倒下。这时候,祢青和童刺也从楼上跳了下来。三人合力,势不可挡。一名护卫背起受伤的江太监向外面跑去,徐荷书便退出杀局要去追,刚出了大门,便望见对街楼上的窗子里、屋顶上伏着十几名手执连弩的弓箭手,正在上弓瞄准。 徐荷书忙退回光福楼。 一声尖利的唿哨响起。楼上楼下正在拼杀的一二十个护卫,除了死伤倒地的,都立刻转攻为退。 徐荷书叫道:“小心,他们要放箭!” 五个人俱都紧跟着向外冲。而利箭已经如雨一般飞来。童刺轻功最好,在箭雨中闪身腾挪,转眼间就纵出了弓箭手的攻击范围。江太监已经不见踪影。 祢青喊道:“童大哥,他往南边去了,定是去府衙!” “好!”童刺立功心切,拼劲全力追去。而祢青只想这次任务一举成功不要再拖,便也大着胆子冲了过去。于是他后腰中了一箭,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童刺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管他。 徐荷书急了,拔起被射在地上和窗子上的利剑握在手里,避在光福楼门前的大石狮子后面,觑得对方发箭空隙,迅速看准方向,向那楼上的弓箭手回掷过去。掷了三剑,伤到一人,曹砍和赵杀扔完了暗器,便依样掷箭。四个弓箭手着了箭,其余几名心生顾忌,留意躲闪。箭雨的势头便大为减弱。 随即,新的弓箭手上来了,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曹砍气得大骂。几名东厂番子正要逮捕受伤倒地的祢青,徐荷书已经赶到。 杀……徐荷书不知不觉杀红了眼。因为这班人的凶狠。 祢青艰难地站起身来,分担敌人。他现在只想杀死这些人,然后活着离开…… 屋顶出现了一名弓箭手,只有远远在一旁围观的几个大胆的老百姓看到了。 徐荷书猝不及防,右臂中了一箭,惊急中回转身来,左手使剑砍截了接连飞来的利箭。番子们见状,杀势更加凶猛,刀丛箭雨,刀光箭声,徐荷书只觉得身上一痛。“啊……”是背上中了一刀。而祢青更惨。 在这类似于壁立千仞之地势的街道上,对手居高临下,且又人手众多,前后夹攻,自己又身负重伤,退无可退,还会有几分生机? 狭路相逢勇者胜。祢青不怕死,如今却万分的不愿死,他镇定心神,从容对敌。只因心底有一个清楚而坚定的念头:我要活着,我要回去! 而血汗齐下的徐荷书,已如绝境里的幼兽,力弱势孤,惊惶无助。 对方的刀光在日头底下明晃晃白花花,夺人眼目。 忽然,当空出现了一抹暗蓝的影子。这影子落地之时,就已经用手中的刀缠下了几名番子的砍刀,向屋顶上空一扔,顿时一阵当啷当啷的声音。 没错,这人是来相助他们的。 然而他却不杀,一手携起徐荷书,一手携起祢青,排开几名还没缓过神来的番子,大步飞奔而去。 “傻了?追啊!……” “保护公公要紧,小心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把光福楼的老板伙计统统抓起来,送到府衙审问!” 光福楼上上下下沸腾起来,街上人群也如雨后春笋,都冒了出来。大名府府衙不多时开来了一队官兵…… 蓝衣人携带着徐荷书和祢青,在街巷中几下里兜转,确定不会有人跟来后,走向祢青的僻静住所。 跃进院子里,他将祢青往地上一放,然后带着徐荷书离开。 “哎……”徐荷书不禁开了口,“你带我去哪儿?” 蓝衣人不答。 “多谢……救命之恩!”屋里的闲闲听见了祢青的声音,惊得跳了起来,见到外面三个人这种景况,不禁失声叫道:“你流血了……荷书姐姐!” 蓝衣人声音沉闷:“你们最好快些离开大名府。”然后挟着徐荷书飞纵至墙上,向更偏僻的西边奔去…… 耳边呼呼有风,徐荷书血流了很多,此时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了,只是痛。臂上的箭被蓝衣人折断,背上恐怕也还流着血,都痛得要命。而她被挟带的姿势又非常不舒服,蓝衣人就像一只手搬凳子那样将她夹在胁下。 她咬着牙,忍痛地说:“放下我……放下我……” 蓝衣人冷冰冰地道:“还不到地方。” “要去哪儿,还有多远……我快死了……” 蓝衣人嗤的一笑。 徐荷书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夸张,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背上的血流出来,连衣袖都染红了。“你是谁?武功真好……谢谢,但是能不能……” “废话还真多。”恰好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柏林,蓝衣人便走了进去,将徐荷书放在地上。 徐荷书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住,只得蜷曲着身子伏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蓝衣人看着她的伤,说道:“我给你包扎一下,你别乱动,别喊。” 徐荷书望着这个戴着人皮面具的男人,心里有几分信任亦有几分畏怯。背上的伤自己是无法处理的,也只有靠他了,纵使身体肌肤会被看了去。“好,多谢大侠。” 蓝衣人好像冷笑了一下,似乎是明白这声“大侠”的用意。 背上伤口虽不很深,但一触就十分疼痛,徐荷书咬着牙强忍,好容易处理完毕,臂上的箭伤却不是她能忍受的。蓝衣人看看她泪眼汪汪的样子,说道:“你最好咬着什么东西。”徐荷书畏惧得抬起左手挡住了嘴,咬着衣袖转过脸去。箭头被拔出的一刹那,她还是痛得叫了一声,接着呜的一声哽咽,昏了过去。 蓝衣人无动于衷,给她缠上了伤口。 许久,他才说道:“这样怕痛,还学人家冒险去杀人……你这样昏过去,倘若我居心不良呢……” (本文首发于网) ------------ 第五十章 绝处相逢(2) 更新时间:2010-05-06 母鸡的咯咯声,山羊的咩咩声,还有犬吠声,将徐荷书从暂时的昏睡中唤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屋子里,在床上。天色灰暗,不知是要入夜还是阴了天。徐荷书感到身上舒服多了,翻身想起来,脊背一碰床铺便不禁“唉哟”一声,她忘了背上有伤。穿上了鞋,她才发现身上衣服换了,是一件粉红绣黄花的薄棉袄。第一,谁给她换的?第二,这件衣服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走出门一看,原来这里是一户农家,她不由得想起了半年前曾住过的闲闲家。院子里有羊圈鸡窝,一只狗在看着羊群进圈,一位瘦巴巴的老人拿着鞭子从院门外走进来,赶来最后一只不听话的小羊羔。那小羊羔伶俐地蹦跳着,进了院子却还乱跑,到石磙上跳两跳,又冲向鸡窝下,把母鸡惊得伸着尖喙要啄它,小羊一抬蹄子,想要冲却又退了一步……徐荷书看的好笑。那老人看见了她,却连一声招呼也没。厨房里走出来一位看起来很硬朗的老太太,笑眯眯地道:“姑娘,醒啦?” 徐荷书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带我来的那个人呢?” “出去了,估计快回来了。姑娘你放心住,我们那间屋租给你们了……” 徐荷书“哦”了一声,又问:“我这衣服……” 老太太笑道:“这是我年轻时候的花袄,姑娘穿正合适。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换下来洗好了!” 徐荷书尴尬地笑笑:“谢谢您。” 老太太诡秘地贴近她耳边:“我老人家看得出来,你和那怪模样的男人不是两口子也是一对儿,不用害臊,谁没有年轻的时候……” 徐荷书哭笑不得:“我,我都不认识他,您别瞎猜!” “呵呵是吗?”老太太一副精明的样子,“姑娘你歇着,我去做饭……” 徐荷书便信步向外面走去。举目一望,正巧看到那蓝衣人回来了,穿过薄暮中的落尽了叶子的树林,来到了小路。徐荷书也站在这小路上。 这样遥遥的望,这个身影竟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慢慢地走来,就像是走近她心中的某个印象,与之重合。 蓝衣人也知道自己被她望着。走到她跟前,他说:“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 徐荷书如梦初醒,支吾道:“哦……” “你放心,官兵追不到这儿来。” 徐荷书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感激,以及好奇。终于,她问道:“你为什么带着面具,可以揭下来吗?” “不可以。”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常戴着面具,不过是彩色的那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徐荷书笑了,“因为他长得太过英俊。” 蓝衣人淡淡地说:“神医孙茯苓?” “你认识他?” 蓝衣人摇摇头。 徐荷书手指扣着下巴,用探讨的语气道:“你说,江湖上的人为什么很多都喜欢戴面具、蒙面、易容呢?为了做事方便安全,还是为了引人好奇呢?” 蓝衣人的眼睛在笑:“我戴面具是为什么,你猜得到吗?” 徐荷书笑道:“就是猜不到,才想让你告诉我啊。” “我不告诉你。”他忽然态度冷淡,自顾自走回去。 徐荷书望着他的背影,又追了上去:“我叫徐荷书。” “我知道。” “你知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人停住了脚步:“问题真多。你觉得我会告诉你真话吗?” 徐荷书哼了一声:“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为什么不说真话!” “……今晚我会离开,从此就分道扬镳,没有必要知道名字。” 徐荷书一愣:“你要去哪儿?” “回家。” “你家在哪儿?” 蓝衣人扭头望望南方,漠然地道:“就在那儿。” 徐荷书忽然感到鼻梁上一凉。抬头一看,天空中一片片雪花正在坠落。 “下雪了,回屋里吧。” 听着蓝衣人关心而冷漠的声音,徐荷书不禁湿润了眼睛:“你要回家,我却不知道该去哪儿……” “那与我无关。”蓝衣人说着,进了院子。 那对老夫妻已做好了晚饭,准备了两份,给徐荷书屋里送去。 蓝衣人却道声叨扰,即刻就要走。老太太纳闷极了,不明白这一对年轻人为什么男的突然要走。 徐荷书讷讷地道:“你不吃了饭再走吗?” “不了,一会儿雪就下大了。你好好养伤,过几日就会康复。” 徐荷书点点头。送他到门外,她说:“你救了我,却又这样走了,以后若有缘再见,恐怕我都不认识你呢。” 蓝衣人笑道:“咱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徐荷书切切地看着他:“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声音,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蓝衣人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很无聊。“告辞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转身走向夜雪里。 徐荷书跟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激动得提高了声音:“说,你到底是谁!” 蓝衣人漠漠道:“你好像把我当成你认识的一个人了。” 徐荷书眼中流下泪来:“没错。为什么你的身影这样像他,为什么你也用刀?” “这两点理由很不充分……别跟着我了,告辞。” 徐荷书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除非让我看看你的脸。” 蓝衣人冷笑:“姑娘,你别无理取闹。” 徐荷书忽然伸手去揭他的面具,蓝衣人挡了一下,徐荷书上臂的伤口立刻剧痛起来,似是撕裂一般。“啊!……”她伸手去捂臂上的伤口,却又扯动了背上的伤口,痛得她踉跄了一步。 “荷书!”蓝衣人连忙抱住了她。 徐荷书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你刚才的声音……” 蓝衣人不觉松开了她。 “你再喊我一声。”徐荷书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乞求地望着他的眼睛,“你再喊我一声……” 蓝衣人于一时松懈之机发出了刻意隐藏的本来声音,此时便低着头,不去接触她的眼神。 徐荷书哭了起来,不顾身上的伤痛,一下一下捶着他:“你说话呀……” 他揭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也用真实的声音叫她:“荷书。” 徐荷书满脸泪水,目光凄清,在夜色和雪光中看着这张她所熟记于心的脸。曾经,她以为随着日子的远去她终究会将之淡忘,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刻,这张脸如此清晰、切近、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真的……是你?”她声音颤抖着。 “是我。我没死。” “你是谁?” “我是谢未。” 徐荷书抬手摸着他的脸:“这是真的?” 谢未握住了他的手:“是真的。我答应过你我绝不会死,我做到了。” 徐荷书大哭着扑进他的怀抱。 谢未紧紧地拥抱着她。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徐荷书哭喊着,紧紧地抓着他贴着他,又分开来看看他的脸,然后又扑在他怀抱里。 “对不起!”此时有满腔的思念和无奈,爱意和愤恨,却又仿佛无从说起,无力说出。如果拥抱能告诉她他此时的心情和心事,那么他愿意永远这样拥抱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坏人……” 这样哭着笑着看着抱着……好一会儿,徐荷书才在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情绪中稍微平静下来。 院里院外,地上已经白了,雪花安安静静地飞舞着坠落着。徐荷书疲倦地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床畔坐着的谢未。他们牵着手,彼此凝视,彼此无声地感受和倾诉。 徐荷书不让他说话。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知道,今晚她只想与他这样相伴,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无纷扰无杂念。 这样痴痴地望着他,她的脸颊和眼睛在不知不觉地微笑,腼腆,喜悦,嗔怨,撒娇。 他也深深地望着她。那么美,那么聪慧,那么可爱,那么令他心动而心疼……他把她看得腼腆了,颊上那一抹羞红久久不散去。他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她简直想闭上眼睛。 而他却不来吻她。这个时候,如果他吻她,她会非常欢喜,但他没有。她也并不介意,脑海中闪过桃桃的影子,他毕竟是因为桃桃而心有障碍,没关系,只要自己现在是和他在一起,这么近、这么真实的在一起…… 他不吻她,那么她吻他。 当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嘴角时,她侧了侧脸,吻着了他的指尖。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一动。于是她羞涩地抿着嘴,调皮似的抬眼看他。 谢未的脸红了。 他已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却不能这样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道有多厚了,外面的雪光依稀影映,屋里的灯光也映着这破旧的窗纸,并把他的影子勾画在上面,沉默而温暖。 “荷书,你睡吧。” “不……”徐荷书反而更紧地握着他的手,她怕她一睡着,这一切都会不再。 “都快天亮了,你必须要休息。”谢未轻轻地说,“而且我也困了。好吗?” “今夜你会不会走……” “我不走。” “好。”徐荷书乖乖地应了,“你一定要让我明天还见得到你。” 谢未点点头,松开了她恋恋不舍的手。 灯熄了,一片突然来临的黑暗。听着谢未走出房门的声音,徐荷书甜蜜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谢未没有马上走进隔壁房间。他站在雪地里,让偶尔吹来的寒冷的北风吹醒他的脑袋。他在想,明天,他是否要和她说什么,他是不是还应该离开……牢狱里的刑罚令他的身体吃尽了苦头,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康复,但这并不要紧,早晚有一天会好――但心里的结,却紧紧地系在他心上,纠缠得他苦痛而无所适从。 如果因为彼此相爱就可以坦然结合,那么今天到底算是怎样一个契机? 雪,不断落在他的肩上,他下意识地拂了一下,然而顷刻就又落满肩头。 他想,该来的总归要来,挡是挡不住的,即使你逃开,事情也仍然发生,你自是一身干净,但门前雪终须要扫。 可是,雪是这样纯这样白,天下的事又岂能都和雪一样昭然――可以昭然?天下的事还是像白雪覆盖下的大地多一些,万物陈杂,有美有丑,不如被雪覆盖了,到处一片干净。 谢未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 “谢未……” 忽然听到徐荷书在屋里叫他,于是凑到窗前,答应了一声。 窗子内徐荷书声音幽幽:“你心里有什么话什么事,明天和我说好吗?” “好。”谢未心里不免感动,她终究知道他在雪地里站着是因为有心事…… ------------ 第五十一章 一朝温情 更新时间:2010-05-07 也许是外面北风的呼啸将树枝撼动簌簌落下雪来的声音将她早早唤醒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徐荷书就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睛,便想到谢未,欢喜得再也躺不住了。她小心地起床,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洗了脸,去隔壁房间看他。看他醒来了没有。 房间关着。徐荷书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她便推了一下门。门开,屋里却没有人,床上是空的。“谢未……”她惊疑地向院中和远处眺望,雪地茫茫,没有脚印,也不见任何人影。 她急了。要跑出去找他。还没有到院子中间,忽然从空中降下一个人影,落在她面前。徐荷书险些撞上去。 当然是谢未。 徐荷书有点拘谨地笑着:“你,你去哪儿了?” 谢未后退了两步,笑道:“雪地,正好练刀。” “你去很久了么?地上都没有脚印,我还以为……” “踏雪无痕,听说过吧?” “踏雪无痕?你会这种功夫?”徐荷书惊羡地睁大了眼睛,“我……简直望尘莫及。” 谢未道:“你还年轻,以你的资质,再用几年工夫就可以练成。” 徐荷书听着这话,觉得好生欣慰。她走近他,靠在他怀里:“你教我。”期待中他应该会伸出手臂圈着她,可是却没有。谢未一手握着刀,一手空垂着。 “你有方之栋和梅云这样的好师父,用不着我教。” “呀,你身上有血!”徐荷书忽然发现他的衣袖边缘有几点血迹,看颜色像是刚沾上不久。 “不要紧,小事情,已经解决。” “难道是有人追上来了么?” 谢未点点头:“不过并非是追你。你是安全的。” 这么说来,现在有人要追杀谢未? “是什么人?” “不甘雌伏的凶恶匪类。” 徐荷书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此刻她看不透的眼睛:“跟我说说这些天以来的事吧,为什么你没有死?你是如何来到大名府的?我简直都无法想象……” “之前,我也无法想象……”谢未目光冷冷,望向远方。这时候,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北镇抚司的人认定我死了,将我连同别的几具死尸,用一辆车子运送到城外掩埋。半途,我醒了过来,将手上的标签和旁边一具尸体交换了,还有一些东西也落下了。然后,我便悄悄跳下那车,隐藏了起来……” 徐荷书惊呆了:“……这么说,当时我去查探尸体,看到的标识着你姓名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你!” 谢未反倒有些吃惊:“那天你去找我了?” 徐荷书苦笑道:“我看那车上有一具尸体手臂上……就以为……我真笨,居然没有想到应该看一下脸。可是,仵作鉴定后,说你确实……” 谢未继续道:“我当时是死的,没错。” 徐荷书不明白了。难道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这回事?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有使人暂时死去的药。看上去是死了,其实只是一时表征,过了药性的时间,人还会苏醒……” 徐荷书诧然地望着他,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谢未笑了一下:“你是千金大小姐,不知道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属正常。” “可是,当时你怎么会有这种药?” “这要多谢那名好心的狱卒。” 徐荷书蓦然想起沈判跟她说过的,谢未沟通了一名狱卒为他送信。 “我有一个朋友,通过这名狱卒给了我这种药。我原本并不想使用,一心等着公堂对簿,还我公道,只可惜……” 徐荷书回想当时情况,说道:“是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是。” “仍然有人要害你?” “没错。” “是谁?那姓江的太监?” 谢未摇摇头。 “那还会是谁?”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谢未认真地看着她。徐荷书笨笨地笑了:“你不告诉我?” 谢未笑道:“我想等你自己想到。” 徐荷书站在他面前,好乖巧的样子:“你……你把我给你的药和布都塞给了别人,害我以为那就是你。我弟弟去向那几名杂役要……尸体,他们居然给了他,我弟弟还认真地安葬了‘你’,没想到都是假的。” “这说明北镇抚司的人办事并不严谨,连尸体少了一个都没发现。或者,他们发现了也不敢声张,怕受责罚。再或者,他们觉得是诈尸,闹了鬼,有冤魂……” “啊,别说了。”徐荷书有点怯,又依偎在了他的胸怀里。 谢未仍然不抱她,良久说道:“你现在很喜欢拥抱别人吗?” 徐荷书羞赧地微笑。 “……我是有妻子的人。” 徐荷书狡狯地笑道:“你现在不是了。” 谢未看着她:“你知道了?” “我知道,你写了休书。” 谢未叹了口气:“那是一时之策而已……” “别说了!”徐荷书抱紧了他,“现在不要说……” “我也不想说。”谢未神色黯然。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大名府的?” “前天。” 徐荷书笑道:“前天夜里跟踪我的人,是不是你?” 谢未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都不出来见我……” 谢未不回答。 “昨天你为什么要戴面具,不想让我知道是你?”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让你知道,可惜……” 徐荷书望着他。难道他想永远都不露面,就让自己在她心里“死”了?她笑了笑:“可惜你的意志并不坚定,让真情出卖了伪装。” 谢未忽然道:“你和锦衣卫指挥使定亲了是吗?” 徐荷书脸蓦地红了:“但我不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不呢,我听说,那沈判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思慕你多年,而且门当户对……” 徐荷书笑了:“你听谁说的?似乎你对他很有好感?” “从前就对这个人有所耳闻。他也还年轻,前途无量,对你一片赤诚……而且,令尊也认可了,我想,英明果决的首辅大人是不会看错人的,更不会做出对自己女儿不利的决定。”谢未说着说着,语气竟有点冷冷的。 “你知道得真不少。告诉我,你还知道有哪些人向我求过亲的?” 谢未淡淡地笑了一下:“徐大小姐芳名遍布京城贵胄豪门的公子哥儿中间,自然有众多青年才俊上门乞结秦晋之好,我一个小地方的小捕快,哪里会知道这许多。” 徐荷书笑:“你不高兴了?” 谢未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道:“只要你好,我没有不高兴的。” “你觉得沈判好?” “那天,他肯陪你去牢狱里看我……” “哼,他肯陪我?……你觉得我应该嫁给他?” “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建议。” 徐荷书诡秘地笑着,退了几步,抓起地上的一把雪用力一握,向他扔过去。正中谢未额上,撒了一脸的雪。 “叫你再建议!” 谢未呆呆地抹去脸上的雪。很快,雪球源源不断地向他砸过来。谢未不觉笑了,一边躲闪着一边也从地上团雪。 “哈哈哈……”谢未挨了几下,徐荷书笑得好开心,跑着躲着,却也中了他一招,粉红的棉袄上沾满了雪。“哎呀!好啊你……” 笑声和惊叫声,吵到了屋里即将醒来的那对老夫妇。老太太听听动静,知道是那对年轻人在雪地里嬉闹,不禁咕哝了一声,对年轻人一大清早就热衷于这种无聊的小孩子游戏感到不可理喻,然后继续缩在被窝里睡。 奔跑玩闹得热了,累了,身上的伤口也有点痛了,徐荷书才停下来。此时,她已将昨日的刺杀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姓江的太监是死是活她不管,这事情的后续如何她不管――沈判派来监控她的两个锦衣卫是否已在寻找她――脑海中匆匆闪过这个念头,她也不管! 然而,当她看到朝她笑着走来的谢未,眉间仍锁有忧愁时,她的心定了一定。 等到他走到她面前,她非常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向远处走去。 纵然是小雪,也下得纷纷扬扬,天地间好像是一片凌乱。地上留下了两串相互陪伴的脚印…… “徐荷书,不管是因为什么,以后你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不是每回都有人帮你,不是每回你都有好运。”谢未看看她,“你是朝廷内阁首辅的女儿,本应该过安稳如意的生活……” 徐荷书笑了:“我很好啊,倒是你,你不能再做捕快了,是吗?” “回到本县,我自然不能公然露面,我会辞别大人,带着桃桃离开那里。” 徐荷书眼睛忽然发酸:“你们会去哪里?” “去一个想要我性命的人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也找不到,是吗?” 谢未笑了一下:“你为何要找呢?如果有缘,余生里的几十年我们自然还会再见。” 徐荷书笑得惨然:“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徐荷书泪珠簌簌,忍不住哭出声来。 谢未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无能的人。他一直以来想的是:我既然已经娶了苑桃,就不能轻易抛弃她。 徐荷书忽然想起梅云曾跟她讲过的往事,方之栋婚期的前一夜,她去向他表明心迹……那么,我可以吗?我可以吗? 然而,她只是哽咽着说:“你再抱我一回好吗?” 谢未叹了口气,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贴着。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手落在她荏弱的脖颈上,像是在安慰、恳请。“好好养伤,然后就回家知道吗,外面很危险。” “我不回家……”她呜咽着。 “还有,你要练一练忍耐力,不要动不动就昏倒。” “我就要昏倒!” “傻孩子,别任性了……”然后,他松开她,渐渐退后。徐荷书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就要离开。“我走了……徐荷书。”他珍重地说着。 她失魂落魄般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他却向她摇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劝诫和乞求…… 这一带的地势是稍有起伏的平原,远处可见得有山。谢未穿过树林,爬上了一片坡度较缓的雪坡。还未踏上上面的平地,忽地面前一片白雪飞溅,四五个人影从雪地里蹿出来,手中武器自上而下向他袭来!这武器不是刀剑,不是枪戟,而是一张颇大的细金丝网。 ------------ 第五十二章 深入匪窝 更新时间:2010-05-08 谢未知道这网坚韧异常,自己的刀是无法砍破的,只得身子一斜,向坡下滚去。 大名府东北有山,名曰凉山,山上有强人聚拢,结寨曰乌云寨。既要富我,便须劫富。不分好歹,只要有财物可取,他们便慷慨劫来。几天前,正在对三辆过往的货车做一笔好买卖,不想来了一个好管闲事的路人。这人戴着人皮面具,武功出奇的好,将他们一伙弟兄收拾了个毫无还手之力。二寨主郑不穷便亲自掠阵,要将这个人彻底制服,不想反被对方打成了重伤。郑不穷被抬回寨中,这副惨象看在大寨主眼里,竟是惊喜交加,派上本寨最得意的八面网鱼阵前去追捕此人。并且明白告诉八个人:“要捉活的回来!” 网鱼和网麻雀有异曲同工的特点,现下雪地坦荡,天寒少食,正是捕捉麻雀的良机,八面网鱼阵就埋伏在雪地里,等待猎物的到来……他们居高临下是优势,却似乎没有料到猎物有非常顺便的逃生条件。谢未从坡上骨碌碌滚下去。那张大金丝网一步不肯慢,将要罩在他身子上空。谢未的刀忽然插在雪地里,滚势立刻止住,由四名强盗控制的金丝网反倒一时停不下来。刀将起,砍截四人的腿。旁边的雪地里却忽然又跃出几人,各执锋利的钢叉,从四面向谢未叉来。谢未急迎上冲,挥刀顶翻钢叉。“呀……”金丝网骤然降临,将谢未整个人捂了个严严实实。然而,几乎与此同时,谢未一脚将一名钢叉手勾了进来。这钢叉手半身在网中,一边急挣,一边叫喊。撒网手不肯松手,怕露出空档让猎物有反扑之机。谢未便用力一拉那钢叉手:“进来吧你!”——两人一起被牢牢网住。 钢叉手急了。 岂料四名撒网手怕猎物剧烈挣扎,继续一起用力,将网子收得紧紧的,又在地上将猎物滚了几滚。 钢叉手纵然受过八面网鱼阵的训练,此时也扛不住了,破口大骂起来:“老子怎么办!唉哟……别再收了!” 谢未哈哈大笑:“多谢兄弟一番相陪的美意。” 一个撒网手说道:“老六,这可没办法,收紧一点,这厮不能动弹,也就不能害你不是?” 老六又怒又无可奈何:“好好好,快回山寨吧!” 怎么回?一般情况下,这样捕到的人是由马拖在地上走,然而这次因为有自己人入网,所以只好改为放在马背上。 谢未的刀被收缴,人与那位老六在网中亲密接触着,这引起了老六的强烈不满:“要不是大寨主声明了要活的,大爷的……哎唷,别压我!” 谢未身体横在马上,被金丝网紧紧束缚着,吃力地笑道:“形势所迫,非我本意,你便将就些吧……” 七名强盗得意地纵马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奔驰着,侧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女子身影,似乎是朝他们的前路走来。强盗们顿时眼前一亮,这样的大雪天,一个女人在旷野里只身独行,这不是天降的美事吗?! 他们长年生活的环境就是个男人堆,精力旺盛,性情冲动,有事就出去抢劫,没事就喝酒斗殴为乐,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老婆,还不在山寨中而在老家。所以,他们没有人不渴望女人。等到那粉红棉袄的女人走近了,他们看到,竟然还是一个天仙一般的年轻大姑娘。七个人不觉咽了咽口水,互换颜色,就散开来摆好请君入瓮的阵势。毕竟,这女人带的有剑。 谢未也听到是有人来了,纵然看不到,他也猜到了是谁。 徐荷书走到马群前面,望望几个虎视眈眈的强盗。 “姑娘,有事?”一个头发打结的钢叉手笑嘻嘻地问。显然,这女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坏人”。 出乎谢未的意料,只听徐荷书笑道:“你们在玩什么?抓了两条大鱼?” 强盗不废话,一人拍马冲过去,将徐荷书挟起。“哈哈,老四!”一众人等即刻跟上,继续前驰。 忽然,与徐荷书同乘一匹马的那位老四摔了下来。 同时,她也勒停了马,笑道:“我习惯一匹马一个人,所以委屈你和别人同乘一匹。” 强盗们望着她,又面面相觑。这女子看来不简单,似乎是会功夫的,须要小心提防。老四爬起来,喘着气,哈哈一笑:“可以!我还就不信了,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徐荷书也笑:“其实,我是想跟你们一样,做强盗。” 网中的老六大声道:“小妞儿别开玩笑了!老三老四,别耽搁,快走!大爷的,我都快勒死了!” 老三便一挥手,是示意各位盯着这女子,不管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都要将这个美人押上山寨去! 于是雪地上马蹄声再次响起,扬雪迎风的向凉山乌云寨奔去。 谢未动弹不得,暗暗寻思着徐荷书的作为,她是要做什么,难道她要和他一起深入匪窝,搅散强盗? 徐荷书并不去看困在网子中的谢未。她甚至也并不打算救他出来。 行了有三四十里,便到了凉山脚下。骑马向上走了一会儿,便改为步行。有在此处接应的喽啰守着,将马牵了,还眼巴巴地瞅着头头们带回来的女人。 七名强盗也非常实在,历来用金丝网捉住的猎物,不是让喽啰扛上寨里,就是自己背负着上去。网中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自己人,所以他们只好用抬的办法……徐荷书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却也忍不住笑。 她还有点兴奋,不知道强盗的山寨到底是怎样一副景象。 过了几道皆有人把守的栅门,终于来到了所谓的大堂——议事厅。 “大当家!”七名强盗齐声见礼。 徐荷书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中的一张豹皮宝座上坐的竟是个女人! 很快便四目相对。女人对女人总是敏感的。徐荷书眼中的这女人有三十有余的年龄,厚施粉黛,目光凌厉而妩媚,而她的身材,纵使是坐着也可看得出风骚十足——上面露着剑一般精致的肩膀,下面露着刀一般流利的小腿,中间露着鞭子一样柔韧的腰肢。更扎眼的是,一条似乎已被她驯养的手腕粗的青蛇在她的座位上缠绕爬行着。 徐荷书简直是震惊。首先是被蛇骇到——她怕蛇。她是第一次见有人跟蛇这样亲近,第一次见有女人穿成这样——即便作为匪首她豪放不羁,但是,这严寒天气她不冷么?看来,旁边的熊熊炉火,除了烘托土匪窝的嚣张气焰外,还有切切实实的取暖用途啊…… 金丝网中的两人被扔在了地上。 那女匪首走下座位来:“怎么,连小六也弄进去了?” “大当家,这点子实在有点狡猾……现在,请您发落!” “嗯,”女匪首眼波流转,扭着细腰,踱着步子,“把网子放开吧!” “爷爷的,苦死我了!”老六刚从金丝网中解脱,就跳了起来,“大当家,您说吧,给二当家报仇,这人是杀是剐?” 这时候,被反缚了双手的谢未也慢吞吞地出来了,又慢吞吞地站起来,忍不住去看徐荷书,却发现她也正扭头看着他。徐荷书便赌气似的扭回头。 那女匪首笑盈盈地打量着谢未,又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声音颇为慵懒地道:“就是你伤了我们二当家,退了我们众兄弟?” 谢未笑道:“正是不才。” “我们几班兄弟前去追捕你,都是你一个人打伤的?” “是啊。” 女匪首很欣赏地笑道:“这么说来,你武功很好咯?” “不敢。只不过对付几个山贼绰绰有余而已。” 女匪首娇声笑了,对手下们说道:“看看,人家眼里都没咱们乌云寨呢……” “大当家,杀了他!杀了他!” “你们就知道杀人,不知道咱们寨子要想长治久存,就得多多吸收人才。”说着,她一手搭上谢未的肩膀,“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怎么能杀,怎么舍得杀呢?留下来壮大乌云寨,不是更好吗?” 八名强盗头头很快转过脑筋来,就算不敬服大寨主的远见卓识,也明白她是确实想留着这个人。“大当家说的有道理!只是……二当家……” “哼,他技不如人吃了亏,还有脸回过头来找别人的麻烦?还不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 “是,是……”对于大当家对二当家的不屑和不满,他们不敢置词。往公了说,那是头领间的互相砥砺,往私了说,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你叫什么名字?”女匪首和蔼可亲地看着谢未。 谢未回答得很恭敬:“我叫张三。” 徐荷书扑哧一笑。却见女匪首脸色变了变,旋即又满脸堆笑:“哦,张三,你愿不愿意留在乌云寨做我的臂膀?先别回答,考虑一下答应和拒绝后的两种结果……” 谢未义正词严地道:“不用考虑,我答应!” 女匪首鹅蛋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你答应得那么快,叫奴家怎么相信呢?” 谢未忙点头:“说的也是,那我明天再答应。” “哎呀……”女匪首一手攀着他的肩膀,声音千娇百转,“你这个人,真是好诙谐……” 满堂里的强盗对大当家这位山寨里唯一的女人所有一切话语举动都习以为常了,此时也没觉得有何不妥,老实说,这位大当家既美艳又有手段,他们对她是既敬畏又思慕。而徐荷书见此情景,却不由得转回头去,哼了一声。 谢未回敬地笑道:“你这个人,真是好热情……” 女匪首娇嗔地抛了个媚眼,又看了看徐荷书,故作惊异地道:“咦,这个好看的小妹妹是哪里来的?” 老三笑嘻嘻地答道:“大当家,这是我们在路上碰上的,就带回来了,她自己说想来山寨入伙呢,您看……” 女匪首懒洋洋地道:“山寨里好久没来女人了,我正想找个姐妹说说话呢……过一天再交给你们,好吧?” 老三高兴极了:“好!好!多谢大当家!” 徐荷书自送上门,却当然不打算任人宰割,听到这些话忍不住的满腔怒火,发狠地瞪着她,却不知骂什么好:“你这……” 女匪首哄小孩似的道:“小妹妹,你认识张三吧?” “鬼才认识他。”徐荷书不拿正眼瞧她。 女匪首便两手攀着谢未的肩膀,与他面对着面。“你说,这小妹妹火气怎么这么大?”她暧昧地说着,竟然微微翘起腥红的嘴唇去吻他。 她两手插进他头发里固定着他的头,还用舌头勾缠他的舌头,仿佛在喂他吃什么美味的东西。 谢未有点懵。 “你……”徐荷书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人竟然吻他!他竟然接受这女人的吻! ------------ 第五十三章 女匪的吻 更新时间:2010-05-09 第五十三章女匪的吻 在场的众多强盗头子和喽啰见此情景,彼此心照不宣,悄悄退了出去。 谢未托着女匪首的后脑勺,反客为主……终于吻完,她满足而哀婉地喘着气。谢未道:“是什么毒,可以告知我吗?” 女匪首笑得眼波流转:“真聪明,我真是没有看错你。不但知道我是在给你用毒,还知道躲是无用的……” “我只是反应得迟了,要躲也已没有用。” “别担心,就是肝胆剧痛而已。我只是不想你招呼不打一个就走掉,只要你留在这里,隔两天我就给你一次解药,半个月就没事咯……” “如果我走,我就会死是不是?” 女匪首娇笑:“总要过上半年多,才死得掉。” “真是折磨人的毒药。” “也有不怕折磨不怕死的人哦。” “我怕折磨,更怕死。” “而留在乌云寨你不但不会受折磨不会死,还会非常享受……”女匪首松开了绑着他手的绳索,“现在,你可以先去歇息一下。来人!” 一名喽啰应声而出。 “去,把我风姿轩的房间收拾出一间,给这位张三公子居住。” “是!”喽啰领命而出。 “咦,那个小妹妹怎么不见了?”女匪首听似诧异,其实漫不经心。 原来徐荷书已经逃离了这个发生着令她不能忍受之景的地方。 谢未道:“我去找她。” “你去吧。晚上咱们一起用膳。”女匪首笑着,走出了议事厅,“啊……我要去洗个澡……” 徐荷书想要冲出山寨,被阻拦了,正和几个喽啰挥剑呢。喽啰们生平最爱的除了银子,就是女人,所以对她是再三避让,毫不还手,而且还嬉皮笑脸地说着不三不四的话。惹得徐荷书发狠刺伤了一个喽啰。 还要再伤人,忽然被拉住了。 徐荷书扭头,恨恨地看着谢未:“拉我作甚,这有你什么事!” “别闹了,没有好处的。” “哼,你自然能得大大的好处……” “走,我有话跟你说!”谢未一脸认真的样子,有些严厉。 徐荷书不觉红了眼睛:“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在一棵大树下——同时也是在不远处躲藏着的几名乌云寨喽啰的监视下,谢未与徐荷书对面而立。 谢未笑了一下,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荷书,刚才那女土匪其实是在对我下毒……” 徐荷书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样?是什么毒?” 谢未看着她满脸惊慌关切的样子,柔声说道:“我只说了这一句,你就信我?” 徐荷书咬了一下嘴唇。不信你,我还信谁? “刚才,那女人想让我吃下一粒极小的药丸,我差点没有察觉到。她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其实我又把那粒药送进了她自己的喉咙里。”谢未说着,得意地笑了。 徐荷书回想方才在议事厅发生的那一幕,有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她期期艾艾地道,“可是你,亲她……那么久,还那么……”忍不住又有点生气,轻轻捶了他一下。“真讨厌,你一定是有意的,顺水推舟!”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你也没有闹,反倒跑出去了。”他认真地看着她。 徐荷书侧身靠在了树干上,幽幽地道:“说到底,你和谁怎样是你自己的事,我是什么人呢,能够管你?” “先前,你不救我脱困,反而情愿跟强盗们一起到这山上来,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么……”她低下了头。 谢未猜得到。她不救他,是因为脱了困之后他还是要离开,如果不救他,跟着强盗们一起走,反而有更多的机会和时间与他在一起。纵使可能要吃一点苦头。谢未此时忽然想到了“随遇而安”这句古训,既然现在情况是这样,又何必忙着操心未来的事?为何不解决了面前的事?既然被捉住,他就打算来到这乌云寨将强盗头子制服,将喽啰们遣散,为此地除掉匪害。既然现在与他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他就乐意、渴望与她彼此爱恋…… 他们的心思如此一致。 头顶这树没有叶子,在雪的装裹下成了玉树琼枝,有鸟扑棱棱飞来,稍作停留,又飞向了别处。 一忽儿的沉默。徐荷书喃喃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未牵起她的手,缓缓地说:“制服这帮匪类关键在于那个女匪首,这女人足够狠,但不知武功如何,我会和她周旋,先摸清她的底细。方才我试过她,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若非确实不会武功,便是她深藏不露。至于你,什么都不要做,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知道,我不会再闹了……” “好乖。”谢未怜爱地笑着。 “可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 “你……不要再让那个女人亲你了。” 谢未笑道:“你可是才刚说过,我和谁怎样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 徐荷书又羞又急:“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是喜欢那样!她多美多迷人,你当然不肯错过好事了!” 谢未瞧着她这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样子,笑道:“你也觉得她迷人?” 徐荷书听他这样问,那意思就是他觉得她迷人,不禁眼睛又红了,索性就点点头。 谢未叹息一声,将她抱在怀里,蹭着她的额头低语道:“那女人涂了那么多的胭脂,哪有你的嘴唇柔嫩温润?她的舌头灵活得像一条蛇要吃人,哪有你懵懵懂懂的感觉更叫我痴迷?” 应和着咚的一下猛烈心跳,她的脸红了。她想起了五月的那个雷雨天,在竹风飒飒的屋檐下,他是如何地吻她。原来,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那种感觉。原来,她在他的感觉里是这样美好这样深刻。 她将脸埋进了他的怀抱。 纵然一直以来只要想到他和苑桃结为夫妇同床共枕,她都心碎到无力,只有逼迫自己不去想,忽略掉,但此一刻,她真的不在乎了……甚至,她忽然有点同情苑桃。她知道,作为妻子,苑桃也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感受。她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感到欣喜慰藉,同时也倍觉不安、愧疚…… 谢未控制着自己不去吻她,尽管已经快思恋成狂。 许久,徐荷书抬起头来,乖巧地说道:“你的名字就用‘张三’吧,有外人的时候,我都叫你‘张三’。” “好。”谢未点头,“谢谢你想到我不能暴露身份……那女匪首视我为控制于股掌之间的‘客人’,面子是还会是客气的。” “然后?” “咱们去四处转一转,了解这山寨的地形和格局。” “嗯。”徐荷书点头一笑。两人牵着手踏上石头砌成的路,向积雪深处走去。 徐荷书心情愉快,看看一座一座的小寨子,远处白了头的山峰,又看看身边对她始终含笑的这个男人,觉得这一刻遂心如意得不真实。前不久,她还为他的死心如刀割,现在,他竟无人搅扰地在陪伴着她…… 她觉得之前她的决定是明智的——感谢这些强盗! 徐荷书还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这世界上的好人并非彻彻底底一味好,坏人并非完完全全就是坏。比如这些强盗,他们可能很多本是可怜的穷苦人,因为家境凄惨或遭遇困厄而一时走投无路,来到山上落草为寇。为了活命而走上了这条做坏事的路,如果没有官府的招抚或侠士的拯救,他们是没有回头路好走的。而谢未,如今既非侠客亦非捕快,却要管这件事。这些强盗的好色,其实不过是因为没有媳妇。正如女人需要丈夫一样,这些强盗是男人自然也需要妻子。富足之家、仕宦门第,男人多是三妻四妾,而这些人却连一个女人都讨不到,不是很可怜么?所以,她想,只要自己不被真的侵犯,就不对那些强盗拔剑相对。更何况,为侠女者风度超然,胸襟豁达,三教九流里也可以结交朋友的! 她把这些想法说给谢未听。 谢未赞许地叹道:“难为你这样想……只是,事实恐怕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帮人。” 徐荷书脸微红:“我有剑哪。谁敢碰我,我就杀他。” 这时候,一名喽啰跑了过来,远远喊着:“姑娘,姑娘!” 徐荷书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 “姑娘,大当家请您过去一趟。” “做什么?” “这我不清楚,不过大当家现在在温泉房里。” 徐荷书好生奇怪。 “请吧。大当家还等着呢!”看徐荷书有点迟疑,这喽啰心里可急了:那可是天然的温泉,专供大当家享用的,我们弟兄进都没进去过,只有想的份儿。 “好。”徐荷书答应了,扭头冲谢未一笑。谢未点点头,嘱咐道:“随机应变,安全为重。” 风姿轩格局不大,却很玲珑别致,东南延伸出一角,是把一口四季恒温的温泉囊括了。这温泉一面靠着山壁,其余三面便砌了翠绿的屏风,又不使之露天。从外面看去,就是一间略矮的小房间,然而这却是乌云寨唯有大当家一人才能来的地方。 “进来吧……”听得那女匪首在里面软绵绵地说了一声,徐荷书便走进去。一展眼,便深深地惊艳了。好个别致漂亮的温泉房。碧绿的泉水汩汩冒着白色水花,水雾弥漫,花草鲜妍,水中影影绰绰可见一个女人在泡澡,如仙境一般。 徐荷书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地方,真想也下到水里畅快一番。水中的女人裸|着肩膀,长发高高绾起,神情慵懒而妩媚,使徐荷书心里生起亲切的感觉,而一时忘掉了她是刚才那个风骚而用心歹毒的强盗头目。 “你叫我来做什么?” 女匪首笑:“来这里还能做什么?脱衣服吧……” 难道只是邀请她来泡温泉?徐荷书按捺着渴望,冷静地说道:“我没心情像你这样。” 女匪首巧笑倩兮:“这里又没有外人,就我和你,难不成你还怕我看你?” 徐荷书老实不客气地道:“你我毕竟是陌生人。”其实,她心里还在想,身上有伤,不可沾水。而且,谁知道下水之后这女强盗会使什么诡计害她。 女匪首忽然从温泉里走了出来,直接向徐荷书走来。徐荷书吓了一跳,扭头不看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哟,小妹妹,你怕什么呢?来吧,姐姐帮你脱衣服。” 徐荷书推开了她。女匪首似是不妨,被她推得滑了一跤,跌坐在大石上。她有点失望地看着徐荷书,那眼神里竟还有一丝委屈。 ------------ 第五十四章 蛇啮的痕 更新时间:2010-05-10 徐荷书一下就心软了,很是过意不去,讷讷地道:“我自己来。”她摘下来剑,脱掉粉红的棉袄,下衣和鞋子,只剩下里面薄薄一层绸衣。 温泉中的女匪首笑吟吟地看着她。 徐荷书难为情极了,于是找话说:“我是为了好玩,自己愿意来你们山寨的,但你休要把我看成是不知廉耻,可以任意摆布的女子……” 女匪首笑了,答非所问地道:“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徐荷书一愣:“你是说张三?”待要说没什么关系,但想方才两人那样亲昵肯定被喽啰看到报知了她,便反问她:“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女匪首暧昧地叹了口气:“年轻真好……张三自然是喜欢你。像我,青春已逝容颜老去,谁还会爱我呢?” 她的话虽然由衷发出,却并非事实,且不说她的容貌依然魅力十足,乌云寨上上下下有几人不爱她?二当家郑不穷对她更是又爱又恨。 徐荷书不知她是何意思,只道:“不用自伤自怜,你其实是很美的。” 女匪首笑道:“我再美,能及得上你美?” 原来女匪首这般在意自己的容貌,也在意她的容貌,徐荷书道:“你年轻的时候,自然比我美得多。我到你这个年龄,未必会有你美。” 女匪首听了这话,开心地笑了。 徐荷书的心忽然温柔起来:“大姐,你为什么会做了山匪……” 女匪首脸色忽然一变:“这不是你该问的。” 徐荷书道:“我从前听戏文和说书的,古来就有一些女子因为遭了强盗的俘虏,被迫做了压寨夫人,还有一些女子因为不满官府的黑暗,投靠绿林,专做劫富济贫的侠义之事……” “闭嘴!”女匪首严厉地斥责。 徐荷书便不说了,知道这个问题肯定是触及了她的某段伤心往事。 女匪首忽然又笑了起来,瞧着徐荷书:“小妹妹,你身子可真够浮凸的……”徐荷书纵是穿着衣服,也不禁把双臂抱在胸前。 “看来,你还真是个姑娘……”女匪首诡异地笑着,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一把将她拉下水中。 扑通一声,徐荷书掉进了温暖的泉水里。全身立即湿透,也立即有了一种舒泰的感觉。但她并不安心于这种舒泰,立刻要爬出去。她也根本没打算下水。 女匪首格格地笑:“小妹妹,你的样子好狼狈啊……” 徐荷书不理她,动作小心地爬上石岸。背上和臂上的伤都在隐隐作痛。她没有看到,背后女匪首的肩头缠绕着那只青蛇。青蛇吐着芯子,露出尖利的牙,哧溜爬上石头,探头猛地向徐荷书侧颈上咬去。徐荷书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回头一看是蛇的脑袋在她耳畔,顿时惊叫起来。 她怕蛇,却也还记得要反击,一拳狠狠地砸在它眼睛上,然后拖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就要逃。那蛇被打晕了也打恼了,愣了愣神还要再追。 温泉中的女匪首得意地哈哈大笑,打了声呼哨制止了青蛇的行动。她不是要这个好看的小妹妹死,而是要她变丑…… 徐荷书的那声惊叫引起了风姿轩中谢未的警觉。他连忙冲出房门,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迎头正碰上了浑身湿透、奋力奔逃的徐荷书。 “蛇,蛇咬我……”她哭着扑进他的怀抱。 谢未明白了,一定是女匪首驯养的那只青蛇。徐荷书受惊且受伤,衣单且湿透,浑身不禁瑟瑟发抖,他看着她已经肿起的颈子,连忙封住了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将她抱起来,向他房间走去。在他的嘱咐下,她褪下了湿衣服,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 谢未便去看她颈部的啮痕,不禁皱起了眉头。雪白的皮肤已经红肿起来,看样子是蔓延极快的蛇毒。 “痛,痒……好热……”徐荷书想要抓挠伤处。谢未按住她的手:“别碰,不然毒性蔓延得更快!我去找那个女人要解药,你等着我!” 徐荷书抓住了他的手,哽咽道:“我怕!” “荷书别怕,那蛇不会再来了。我去斩杀了它。” 她意识有些迷糊了:“嗯……快回来……” 那女匪首仍然悠然自得地在温泉中泡着。谢未在外面大声喊她出来,她却只是笑。谢未恼了,冲破两个喽啰的阻拦,闯进了温泉房。 温泉中的女人故意停留在浅水处,站直了身子,露出了曲线动人的上半身。谢未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不远处,那条体型壮硕的青蛇正在盘曲休息。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洗澡么?”女匪首挑衅地笑着。 谢未上前,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快点交出这种蛇毒的解药!” “喔唷,好痛……什么蛇毒啊?”女匪首还在装迷糊,忽然发觉谢未怒得眼睛都红了,便改了口,“哦,是那个小妹妹,她好调皮,惹我的青蛇生气了,咬了她一口,但是它没有毒呀,你看我天天和它在一起……” 谢未不耐地道:“解药!你到底给不给?别逼我杀女人!” 女匪首挺起了胸膛挨着他:“张三先生,你竟然也会这么凶?你都自身难保,将要靠我的解药活命,却在这里为别人威胁起我来了。” “你不肯给是不是?好,我自己去找!”谢未冷冷地说着,迈步向那青蛇走去。青蛇因为每天都接触很多人,所以对人的防备心并不强。它盘曲着长长的身子,向来人伸着脑袋。女匪首却意识到谢未的目的,忙打声呼哨提醒那蛇,又斥道:“你敢杀它!” “为什么不敢!”谢未说着,猛然拔刀,刀起刀落只在眨眼间,正在腾身准备先发制人的青蛇被砍作数段…… “青!……”女匪首痛心地大呼,“你这个臭男人,杀了我的青蛇!”对于别人来说,它只是一条可怕和恶心的毒蛇,但对于她来说,它却是她心爱而有用的宠物,除了她没有人懂得它。 “等等!”谢未将要走出温泉房,被女匪首叫住了,“你以为我的解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就算找得到,你可懂得怎么用?” “说吧,用什么条件可以交换?” 女匪首冷笑:“留下来为我效命,助我乌云寨扫平炎山上的明日寨。” 炎山在凉山之北,山上的明日寨规模虽不及乌云寨大,但却有个厉害角色,每每和乌云寨争地盘抢生意,近两年来有过多次冲突。 谢未道:“我答应!”情况从解决一窝山贼变成了解决两窝山贼,虽然麻烦了点,但不违初衷,有益无损。 “我要怎么相信你?” “我若骗你,你可以断绝我的解药,让我肝胆俱裂而死。” “好,我相信你。”女匪首从温泉中走了出来,披上了一件纱衣,然后又罩上一件红色的皮袍。“请跟我来……” 走在这女匪首身后,谢未已经确定,这女人是真的不会武功。如果此时给她一刀,那么乌云寨必是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他便可趁机降服众喽啰……但是不能,他需要解药,也不能做这种背后杀人、背信食言的勾当。 终于拿到了解药,一瓶深红色的药水。一半喝下去,一半涂抹在肿处。 徐荷书颈部的肿胀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和肩膀。谢未回来的时候,毒性已经使她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看到他回来,她连忙用手遮住了已经肿起的半边脸。 谢未扶她起来,让她喝下了药,然后仍将她放躺着。 “手移开,我给你擦药。” “不……我自己来,你到那边坐着,不要看我。” 谢未温声道:“你怕我看见你不好看的样子?” “真的……很难看。” “傻姑娘,快别磨蹭了。”他用力拉开她的手,而她也用力和他挣着,“你又不听话了,身上的伤不痛吗?” 徐荷书期期艾艾地道:“那你不许笑我。” “不笑你。” 谢未用棉团很快将毒性蔓延到的地方都擦上了药水,徐荷书便一手仍捂着那半张脸,一手拉好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又是一时的彼此凝视。他们或许都想到了在北镇抚司大牢的那一晚,她带了很多药和纱布,为他清理受刑造成的累累伤口。 “你是怎么得来的解药?” “交换来的。看来我真的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了。” “我陪着你。” “你真的……不回家去?” “回家做什么,我不高兴回家。”其实,她当然知道回家是要嫁人,嫁给沈判。 谢未低下了头。 徐荷书从被子底下伸出滚烫的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别说以后,也别想以后。我们能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门外有人的动静。谢未无心关注,他只觉得好安静。徐荷书的眼睛像一泓沉静而灵动的水,流闪着内心的情意,让他的心泅泳着最终沉陷了进去。他俯身下来,顺着她的手臂,一直抚摸上去。她不禁颤抖着,忍着有点急促的呼吸。然而,他的手最终停在了她的脖子上。一边雪白一边红肿,他轻轻捻着那里的啮痕。“别碰,还很疼……” “对不起……”他有点恍惚。忽然怀中掉下来一个东西。他想要去捡回来,却被徐荷书抢到了。“是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小心地伸出两手,将这个布包打开来。看到里面的两样东西,她不觉吃了一惊:是那天她交给那位神算子说拿去祈福的一绺头发和一张字条!“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个神算子,就是我的朋友。可使人暂时死去的奇药,也是他给的。” 徐荷书回想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那算命先生的神乎其神,原来是因为认识她,知道她和谢未的关系,知道她的心情……想到当时的感受,她不禁有点自怜,却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啊,你看过我写的什么了!” 谢未微笑:“正是因为看过了,所以才从京城追踪你到大名府。”徐荷书写的是:谢君为一,谁人为终?无惘无迫,皆由我心。这句话,竟有以谢未为唯一,从一而终的意思。“傻孩子……” “……你一直带在身上?” “不过现在看来,我应该还给你。” “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在昨晚之前……你都打算将我的头发和我写的话一直放在身上,然后永远不再见我?”她拎着被子坐起来,咬着嘴唇等待他的回答。 ------------ 第五十五章 情侣怨侣 更新时间:2010-05-11 谢未沉默。沉默就是默认。 徐荷书凝视着他,忽然抬手扳他的脖子,仰起脸来,用自己的唇去寻找他的。她的吻是这样稚嫩,轻柔而用情,不知道要怎样动,脸也被他的胡茬扎着,就这样维持着依恋着。 “荷书……”他讶异而惊喜地压倒了她,热烈而细致地回吻着…… 碍事的被子!他几乎忍不住要扔开它。但他也还知道徐荷书没有穿衣服,这样的话,他很可能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忍着,唇舌在热切地在她口中和颈间探索着,两手却也探进了棉被里面。徐荷书发出了“嗯啊……”一声无法承受似的被侵犯的呻吟,他被深深蛊惑着,却也像是被惊醒,双手退回来,触着她白皙玲珑的耳朵和倔强似的抬起的下巴,铺散的长发就像被风吹得无主,他望着她布满红潮的面孔像雨后一朵化不开的浓云,想要了解她内心深处的感受。 “我怕……”她低低地呢喃。 她怕什么?他了解得不完全却也已足够:她怕自己会使他后悔,内疚,为难。她眼角带着点点泪光,为自己所想到的事情,为自己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 此时已经要入夜,她颈部的啮伤快消退了。“你觉得好多了么?”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样子有点讪讪的。在幽暗的光线里,她的脸就像幽静的白玉被夜色晕染成柔白,唇色却比夜色更浓。“嗯。”忽然一笑,露出更白的牙齿来,唇弯成了月亮,眼睛亮成了星星,亮丽,文秀而又稚气。 谢未欲再吻,却舍不得不看。看着看着,便想到这一刻终究不会长久,她终究会成为别人的女人,至少,将与再娶桃桃的他再无关联。到那时候,他怀里的人不是她,她依偎的怀抱也不是他。到那时候,会有一个男人取代此刻的他,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占有她……沈判么? 他心底强烈地不甘着。 然而不甘又能如何? 一连串的念头如电一般闪过脑海:不如不回河南了!不如不娶桃桃了,休了便休了,负她便负她了!不如不要想他和荷书之间还有一层仇恨的障碍,带她走吧!——他还没有告诉她,当初要除掉他使他被迫暂时死去的人,其实就是她的父亲徐珏。 这些念头闪过,便也很快熄灭了。 他只有发狠地吻她。还没有等他发狠,徐荷书却撅着嘴说道:“我饿了。” 他无耻起来:“吃我。” 她略略起身靠在枕头上,拿过他的手,用力地咬了一口,谢未呲牙裂嘴,很夸张地“嗷”一声长嚎。 她笑嘻嘻地说:“看,我吃了,吃不动,你太硬了。” “我吃你。”他也拿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要咬,徐荷书咯的一声笑起来:“好痒!”便要挣脱。谢未不放手,两人这样玩笑地争执着,徐荷书身上的被子却不依了,桀骜地向外翻过去。“啊!”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赶紧遮盖自己。 如惊鸿一瞥,如丽日乍现,如明月忽满,如新荷初绽,他看见了这一霎,惊艳、惊呆、惊动得满腔热血,无言以对。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女子的躯体,也许她也并非这样的美,只是对他而言,她什么都特别激动他的眼睛和心潮。 她将自己完全蒙在了被子里,在底下脸发着烧,心猛力跳。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她还在被子里跺着脚:“我说我饿了,我饿了!” 谢未讷讷地道:“那女匪首说今晚有我饭吃,你也一起来。” 徐荷书露出了红红的脸,嗔怨地道:“我现在没有衣服穿……” “哦,我去找,我去找!”谢未竟有些慌张,脚步踉跄地退出了房间,还险些撞到门上。徐荷书不禁发笑。他去温泉房,却发现已经关闭,门外的石头上放着一些衣服和一把剑,是徐荷书的。他于是抱着她的衣服和剑往回走,却忍不住埋头在衣服中,深深地闻了闻,那是她柔美身体所散发的气息。他还仔细地瞧了瞧那把剑——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剑。女子的剑,小巧的剑,可爱的剑,又娇又利的剑……剑柄上雕刻着一株荷花和一本书,他知道,这是她名字的寓意,他在这些花纹上吻了一下。并且感叹,真是幸福的孩子,有一把专制的、专属于自己的好剑,而自己呢,从小到大都没有一把像样的刀…… 谢未忽然看到前面呆呆站着一个喽啰。 “有事?” 喽啰其实是看到他刚才对着一把剑又亲又抱的,不觉惊住了:这人,莫非脑子有毛病吧?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世上能亲的只有老婆孩子,胆子大一点就是亲别的女人,怎么,连铁水浇铸出来的冷冰冰硬邦邦的玩意也能亲? “呃……哦!张三先生,晚饭准备好了,大当家的有请。” 谢未脚步不停,笑了:“你等我一下,我带上一个人。” 喽啰跟上去,问:“是那个姑娘吗?” “是她。” “好,好,您请!” 回到房间,他发现徐荷书竟然睡着了。呼吸细细,脸上像是仍带着微笑。他顿时一愣,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是叫醒她去吃饭还是任她安睡?他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却也不舍得离开她的床边。仿佛一离开,接下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无法掌握的事情,他们就再也不会有相守相伴的机会。 终于,他将剑放在她的手边,然后走出了房间,关好门,对外面等候的喽啰说:“屋里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现在正在休息,看在大家要成为兄弟的份上,我想请你守在门外,可不可以?” 那喽啰有点诧异,接着猛点头。 “兄弟,这个姑娘就交给你保护了!请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放心,张三先生,我一定保护好她!”年轻的喽啰拍了拍涌满了男子气概的胸膛,然后又觉得应该以公事为重,“您放心地去和大当家商议事务吧!” “多谢!”谢未朝他认真地抱拳。 谢未走后,这喽啰放下手中长矛,朝门槛边一坐,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似乎听到了女子规律的呼吸声,他不禁嘿嘿一笑,非常得意,觉得自己真是当了一回传说中的护花使者。 巨大的餐桌由三张桌子拼成,丰盛的菜肴精致者少粗糙者多,烈酒的烈香扑鼻而来,八个头目俱在,受伤的二当家郑不穷缺席。大当家笑盈盈地看着谢未归座。于是大家相见恨晚、豪言壮语起来。 那女匪首酒量甚好,但是并不如男子那样豪饮,她用的是一只精美的青铜觥,兰花指优雅宜人。一袭白皮袍子衬托得她更加美艳,有一种贵妇人的雍容风采。她在看谢未。 谢未也知道她在看他。除掉其中暧昧的意思,他还料想到,她是在观察白天给他服下的毒药是否到了发作的时间。 于是他皱起了眉头,苦着脸,一手悄悄地——其实是故意悄悄地——按在了腹部。他也故意偷偷地瞧了女匪首一眼,正好碰上她得意而挑衅的眼神。 谢未眼中流露出乞求的意思。女匪首娇滴滴地掩口而笑。 几个头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眼见得这位张三先生和大当家眉来眼去,都装聋作哑,置之不理。接着他们都注意到,腿上缠着厚厚纱布拄着拐杖的郑不穷已经来到了厅外…… “二当家!”老九老十连忙去迎接他进来。女匪首视若无睹傲然一笑,拈着一粒药丸走到谢未身旁,一手扶着他肩膀,亲昵地命令他:“张嘴……” 谢未领会得几分这情形中的奥妙,他可不想惹这对怨侣,便伸手去接这颗药:“多谢大当家。” 女匪首却不给他,手一晃,将药丸塞进了他嘴里,连手指几乎都塞了进去。谢未一呆,见郑不穷已经到了桌旁,连忙起身表示客气。 “蛇儿,我要喝酒。”郑不穷只瞪了一眼他,便向那女匪首冷冷地发话。 “你腿坏了,手可是好好的。” 论斗嘴,郑不穷可不是她的对手。老三连忙给他倒了碗酒。郑不穷端起来就要喝。 蛇儿冷嘲热讽地道:“喝吧,你这腿是不想好了。” 郑不穷反倒咧嘴笑了,他觉得蛇儿嘴上再厉害,心里也还是关心他的。虽然她对别的男人都善加辞色,但从没闹出过红杏出墙的事——虽说这枝红杏还不姓郑。当初,郑不穷将她掳上山寨要她做压寨夫人,她却用几天时间凭着自己的姿容魅力和伶俐头脑降服了粗鲁的他——做压寨夫人可以,但必须先让她做大当家。郑不穷爱她,迷她,便答应了她,三年来也一直顺从着她。她也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寨主。 八个头目照例在大当家和二当家的私人时间到来时退了出去。谢未也跟着退。 蛇儿叫道:“张三先生请留步!” 郑不穷:“张三先生请自便!” “二位当家的请,张三先行告退。”谢未好笑地笑着。他还要去厨房,找一些清淡可口的饭菜给徐荷书带去。 宴会厅里,郑不穷狠狠地抱着蛇儿,蛇儿狠狠地打着他的脸。 “贱女人……骚|女人……” “没用的懦夫!蠢东西!……丑鬼!” “妈的,下个月老子一定要娶了你,做什么大当家,乖乖做我的压寨夫人!”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娶我?” “来来来,到床上看看我配不配!贱女人,还想要美男子,你老公很美,干吗不要你了?!” 啪!啪!蛇儿朝他脸上打得更凶,恨得泪水流满了脸。 “蛇儿,我的心肝儿肉……”郑不穷一把扯下了她的袍子,将她横抱起来。往常闹得厉害时,她总会唤来她的青蛇,将郑不穷吓走。现在青蛇死了,蛇儿对他是又打又咬,又撕又扯。平日里郑不穷对她相当温柔,她一般也是喜悦的,但心底那一团偶尔就会燃起的火,烧得她痛恨她的过去,痛恨她的现在,痛恨并不十分如她心意的这个男人。 这几天郑不穷在伤中,心情很不好,刚才又喝了点酒,便乘着酒兴发泄起来,在这餐厅里就想要了她。当他凶猛起来,她反倒是欣赏的…… 然而,此时不合时宜地来了一个传信小喽啰,在厅外高喊:“大当家二当家,不好了!有一队像是官兵的人马朝山寨开过来了!” ------------ 第五十六章 欲变骤变 更新时间:2010-05-12 气味腻哄哄的厨房,四五个厨子和杂役忙碌完山寨所有人的晚饭后,开始了自己的晚饭。谢未走进去,不想打扰他们,便自己张望灶台和橱柜。因为晚上来找零食儿的人常常会有,所以,他们也并不在意。 蒸笼里还有热的包子和蒸肉,锅里还有些稀饭,谢未便盛出了一碗,找了个食盒装好,走了出来。没人和他说话,他也不去打扰人家。 回到风姿轩他的房间外,守门的小喽啰正精神抖擞地来回巡逻呢。 “小兄弟,辛苦了!” 看到谢未,小喽啰竟有些失望,好像他回来得太早一样。屋里那姑娘梦中的呓语,他可没有听够呢。 房间里一片寂静的黑暗,谢未点燃了灯。 徐荷书睡得很安稳。 “荷书……荷书醒来……”他轻拍着她耳边的头发,“莫要再睡,都饿了一天了……” 徐荷书于意识清楚的将醒之时,发出了长长的撒娇声,“嗯”得百转千回。曾经她撒娇的对象是母亲和梅云,现在却变成了他。“我不醒……” 谢未笑道:“乖,起来吃饭。” 她睁开了眼睛,脉脉含笑地看着他:“你还在,真好。” “起来吧?” “天黑了……我不起来,你喂我吃。” 谢未看着她一脸的稚气和娇媚,忍不住暗叹,自己长这么大,从来只有母亲喂他吃饭,有时甚至是桃桃喂他,他可没有喂过别人。也许他都不会。可是他的心已经像她的语气那样软。 于是她倚坐着,他端着饭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勺子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嘴角,沾了汤水,她便伸出舌尖舔了。他缓缓地说道:“你啊,就像我娘生前养的小兔子一样……” 徐荷书想到了初认识他的时候,在他家的墙头上看见他正在喂兔子。那时候,他多快乐,意气风发的脸上一点忧愁也没有。她注意到,说到娘的时候,他的神情里略过一丝哀伤。她伸出手,温柔地触摸着他的脸。 谢未笑道:“别摸了,你给我的感觉可不是母亲,就是小姑娘。” 徐荷书“嘤”的一声,两手捶起了床。 “小姑娘乖,别闹,大哥哥给你包子吃……”稀饭吃到一半,他给她吃包子,一点点撕下来放进她嘴里。 “我要喝水。” 谢未看看桌子上的茶壶:“这水已经凉了,喝米汤吧。” “不,我就要喝凉水。” 他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喝一点。”于是给她倒了小半杯,送在她嘴边。然后他更慢条斯理地喂她吃包子,等她下咽完了这一口,他才接着给她吃下一口,还用小小的两块中间夹一片肉,塞进她嘴里,极尽耐心和温柔。 徐荷书慢慢咀嚼这味道,却忽然喉间哽塞,眼中涌满了泪水。 “怎么了?” 她不顾光身,扑向他肩头,紧紧抱着他。谢未叹了口气,将被子提起来裹住她的身体。 “你一定觉得我很娇气我是大小姐我很自私我很缠人……”嘴里还含着食物,她呜呜地哭了,“我还总是哭总是哭,我知道你一定是喜欢我笑……才两天不到,我都哭了一百次了!跟我在一块儿你一定很烦都要忍着……” 他拍着她的背:“没有的事,不要乱想。你一向是个自立的好姑娘……” “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对我好,想得到你对我的好。以后我们分开,我有可以回忆的这些事情,揣在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就算我……嫁给了别人,我也不会觉得太苦……”她嘶哑得几乎说不下去,“你可以当我是被蛇咬坏了神经说胡话……刚才,我做了个梦,我觉得这梦一定会是真的!桃桃来找你,还带着你们的孩子,那孩子和白花长得一模一样,喊着你‘爹’,还朝我吐口水……” 谢未激动地说:“这个梦不会是真的,我没有孩子!”终于,他让自己鼓起了长久以来不敢奢想的勇气:“徐荷书,你肯跟我走吗?” “跟你走?上哪儿去?”她抽噎着。 “抛下你的家,跟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好不好?” 她几乎想也不想,哭中带笑地点头:“好,好。” 他松开拥抱,近近地看着她的脸:“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听完之后你再做决定吧。” 看着他的样子,竟是认真的决定,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可是桃桃怎么办?” “我对她只有责任,没有感情……” “可是,你不要负责任吗?” “责任,我的责任多了。我对你有没有责任?对王素大人有没有责任?对厉宁他们有没有责任?”他眼神中充满着悲愤,“我对自己的心有没有责任?” “可是,她会很伤心,她还怀了你的孩子……” “没有!她骗你的,我和她都没有洞房过!” “啊……”她惊异地看着他。事情为什么又是这样? “真的吗?”她低下了头,有点发蒙,又有点欢喜——然而又不敢细想。 “真的。” 看着他俊毅的面孔,发出幽邃光芒的眼睛,她靠在他肩头,悠悠地道:“我总是想抱你,或者让你抱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是不是变坏了?” 他笑得很温暖:“这若是叫做坏,那我比你更坏……” 徐荷书也笑了:“刚才你说,要和我说一件事,是什么事?” 谢未摆正了她的姿势,认真地看着她:“在北镇抚司的大牢,想要我性命的那个人……” 徐荷书聆听着。 外面起了敲门声。 “什么事?” “啊!”门外是兴奋的女人声音,“小未哥,是你吗!” 这个声音以及这一声称呼,令谢未和徐荷书两人如遭兜头一盆冷水,一时间呆呆的,木木的,简直怎么也想不到苑桃居然也在这里! “不要……”徐荷书仿佛哽咽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谢未,亲吻他。没有时间了……她有强烈的预感,这下,是真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希望了…… 她用自己的身体贴紧他,告诉他她有多么的爱他依恋他。 他闷声回应着她,狂乱地吻着,抚摸着揉捏着,想要在这一刻永远地记住她的滋味和身体。她低吟着流下了眼泪,因为肌肤上突如其来的刺激,因为无法阻挡的悲伤。 纵然他们就像一对见不得光的偷情的男女。 他本以为自己的处境虽然为难,但还有转身的余地,还有一份自由可言,只看自己是否放得下他一直放不下的所谓的责任感。但是当压迫真的来到面前时,他发觉自己原来是怯懦的,动摇的,害怕的……他不敢,他还是放不下,不敢放下…… 外面的女人咣咣地拍着门。里面的男女终于彼此放开…… 门打开了。谢未看到的是一个身着男装、厨役打扮的小巧女子,没错,当然是苑桃…… 不久之前谢未去厨房找食物,临走时,苑桃无意间瞟了他一眼,顿时觉得这个身影非常像她的小未哥。于是,她悄悄地跟了来,只不过,她慢了一步,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至于苑桃如何会在乌云寨——那一天,本县衙门接到捕快谢未在京城大牢里病亡的消息,苑桃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哭完之后非要亲自去京城找他。王素无奈,只好让赵小会陪着她去。一路上风霜雨露,道路难行,苑桃又因为思虑过度和水土不服而大病了一场,因此耽搁了好些天。走到大名府凉山下,又遇上了乌云寨的强盗。然而,他们根本几乎就是一无所有,他们也正愁着要饿肚子——却有一个强盗头目,老七,认得赵小会,几年前,赵小会还是逞凶斗狠之徒,他们曾合伙与人打过一架。老七见赵小会和这个女子如此落魄,竟将他们悄悄带回山寨,放在厨房帮忙。他向赵小会承诺,干十天活,就付给他十两银子的报酬。赵小会需要银子,便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便在后厨里干做起工来。 今天是第九天了。他们的心情很好,等着拿银子走人。却不会想到,老七其实是想拉赵小会入伙,虽然听说他如今入了公门,但相信“本性难移”,所以要留他在寨里煞煞他的“正气”,让他熏染熏染乌云寨的“瘴气”。赵小会知道山寨里强盗的德性,便让苑桃化装为男人,在他的精心保护下,倒也没几个人晓得她是女儿身,厨房里的几位虽然怀疑,却慑于赵小会铁塔一般的块头和铁锤般的拳头,个个噤声不敢张扬。 苑桃兴奋和痛哭完毕后,一边和谢未说着这些,一边一起向厨房走去,找赵小会。苑桃也不问谢未为什么没有死,在她的想法里,她的小未哥是最了不起的男人,是她心爱的丈夫,自然不会死。京城里传来的信儿,一定是弄错了,就算不是他们错了,那也是小未哥凭着自己的本领逃出了险境…… 赵小会见到谢未,下巴颏儿简直要掉下来。他可没有怀疑过京城传来的死讯的真假。 “大哥!”他们居然抱作一团。谢未见到他,犹如见到了本县衙门里所有的好兄弟,禁不住胸怀激荡,甚至感激上苍没有收走他性命。 彼此简短述说近来情况,谢未这才知道,原来厉宁已经失踪了很久。桃桃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但却一直不说,向任何人都不说。她认为,那不但有损于厉宁将来回头的可能性,还会坏掉自己的清白名声。 终于,谢未提到了休书的事。苑桃连忙接口:“我知道,你只是为了不连累我!”她从衣襟里面掏出那张血写的休书,双手递给他:“现在,我要你亲手把它撕碎……” “对不起,桃桃。”谢未不知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甚或是没有来得及有心情,便接过来,嘶嘶几声将休书撕得粉碎。 苑桃便不顾赵小会在场,满足地靠在他怀里。 赵小会尴尬地笑道:“桃……大嫂,大哥,你们谈,我不打扰了!” 苑桃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未哥,刚才是谁在你房中?” 谢未便想如实说,话未出口,忽然传来徐荷书轻快的声音:“桃桃,是我!” 苑桃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望着这个含笑而来的京城小姐。 赵小会惊喜地道:“徐姑娘,是你!” “小会,桃桃,好久不见!”徐荷书拍了一下赵小会的肩膀,又笑着向苑桃说道:“我今天不舒服,谢捕头人真好,问这里的大当家要了药给我……” 苑桃只呆呆地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玩着玩着,就来到了这乌云寨,碰到了谢捕头……”徐荷书的话半真半假,避重就轻,她却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没想到现在又碰上了你们,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徐荷书不会知道,此时的凉山下来了一对剽悍的人马,领头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沈判。 ------------ 第五十七章 旧人新人(1) 更新时间:2010-05-13 沈判自然不会只派两个锦衣卫部下跟随着徐荷书就放心了,他利用几天时间安置了自己要处理的重要工作,然后,带着两名亲丁快马加鞭地赶到大名府,他不是要找徐荷书,而是要暗暗跟着她,看她要做什么。这个女人,他用了三年时间让她成为他的未婚妻,岂可在这样重要的时期让她在千里之外任意游荡?很快,他得知了江公公在光福楼遇刺的消息,又碰上了小牛和小马,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弄了个清楚。 徐荷书,好大的胆子,居然异想天开要杀当朝最红的太监!若非我沈判是锦衣卫指挥使,纵使你父亲是内阁首辅,也免不了你家一番苦头!沈判是又惊又急,却也有几分得意。如此一来,他就对徐荷书有恩了,徐荷书就欠他的情了…… 还好江公公现在身受重伤,正在府衙治养,没有力气发狠,发动大规模的搜查。虽然很多人看到了徐荷书,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沈判决定来个死不认账,若真有人找上她的麻烦,他就出面否认,以他和徐珏的身份地位和体面,谁敢冒犯于她? 追捕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只要是他们要找的人,便是藏到老鼠洞里,他们掘地三尺也要将之逮捕处决。所以,沈判很容易就寻到了徐荷书的去向——凉山乌云寨。 他以为地方剿匪为名,理直气壮地向知府高聚借调了百名精兵,高聚岂敢不从?首先,他确实拿匪事没辙,其次,他也知道这位指挥使大人是在找老婆。 沈判带了兵,连高聚精心准备的洗尘宴也不吃,人马精神地赶往凉山来。 乌云寨的二当家郑不穷带领手下的精兵强将,暗底里埋伏设陷,面儿上严阵以待,迎候着官兵不知死活的袭击。 以往来的官兵往往雷声大雨点小,他们知道强盗都是亡命之徒,而自己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命值钱得很,谁舍得真豁出去。然而,乌云寨的众强盗很快发现了来的这些官兵跟以往不同。虽然他们在下面的山路上撒下不易察觉的铁蒺藜,虽然他们事先迅速地在唯一一条山路的两边山林间点上了几十只灯笼,准备等官兵一到,就放箭射杀阻拦。但这些官兵却明火执仗,经验丰富,避过了地上的危险,老远便射灭了灯笼,前几排的士兵,还持有盾牌……于是短兵相接。 沈判与四名锦衣卫骁勇异常,杀人不眨眼,比强盗不知狠了多少倍。眼看着死了十几名弟兄,郑不穷又痛又怒,几乎要扔了拐杖和对方拼死一斗。沈判却也知道杀戮应当克制,当即命小牛对强盗头目喊话。 “缴械投降,知府大人会放你们一条生路,给你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否则——杀无赦!” 擒贼先擒王,擒官先擒大官,郑不穷便想用八面网鱼阵捕住敌方头领,但那威风凛凛如天将睥睨一般的男人身边紧紧围护着几名好手,如何下网? 郑不穷想引他单独出来,便叫嚣:“狗官,仗着捞的钱多吃的肥壮就来欺压我乌云寨的弟兄,是条汉子的,你就过来和我单打独斗,看是你狗官厉害,还是我山大王厉害!” 沈判大声冷笑:“好啊!瘸腿儿的山大王,沈某今晚就让你再多拄一只拐!” 郑不穷自然不是沈判的对手,他也无心恋战,边打边退,退到一片空地处,一面金丝网从天而降,沈判却不砍网子,只猛扫利剑,将两名撒网手的腿砍伤,跌落地上。金丝网落在了沈判身上,却毫无束缚的作用。这时候,四名锦衣卫已经赶至,与撒网手和钢叉手搏杀起来。沈判蔑视地看着有些惊慌的郑不穷:“料你也暗算不成本座!”不知怎的,沈判对这个人非常没有好感。本来,他对江湖草莽还是有三分亲切的,毕竟都是习武之人。这个强盗头子,模样看上去十分平庸,哪里有什么领袖的气派。 沈判追着郑不穷,要以他来号令乌云寨的喽啰投降,更要逼问他徐荷书的所在。 山下的大战,乌云寨已经处在惨败的状态,还有性命在的一些喽啰被骇得只有投降的心。大当家蛇儿在堂中不可思议地听着传来的战况消息,然后猛地站起身,去风姿轩找张三。 “张三先生!”蛇儿已经顾不得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人,“我乌云寨今夜有难,请你随我到山下助阵!” “是官兵?”谢未也隐约听到了山下的喊杀声。 “是的!狗官高聚派了硬狗腿子来……” 谢未朝赵小会看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立马拔脚前去。他们自然是不能帮着强盗打官兵,也不能帮着官兵杀强盗,若能在中间说和,让乌云寨接受官府的招安,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小未哥!”苑桃想要跟去。 谢未没有回头,反倒是赵小会回头看了她一眼。徐荷书拦住了她。 苑桃一甩手:“不要拉我。” “你不要去,别让他们为了保护你分心。”徐荷书说着,怯弱地看了她一眼。 苑桃静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抚着腹部,笑道:“对啊,我不能乱跑,万一碰着了小未哥的孩子,可就不好了。” 徐荷书看了一眼她平坦的腹部,讷讷地道:“嗯,所以你要小心。” 苑桃拉着徐荷书的手,柔柔地说起了话:“徐姐姐,虽然当时你答应尽力去救我的丈夫,后来却传来了坏消息,但我不怪你,我还要谢谢你。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都是很好很好的。” 徐荷书好似没有听见。 “徐姐姐啊,我知道你喜欢小未哥。可是呢,他就只有一个,也不能分两半给你一半。” 徐荷书笑得有点凄然:“那……当然,他是你的丈夫嘛。” “我想,明天我们就回家去,我要为他生个儿子……”苑桃甜美地笑着,“婆婆原来一直想抱孙子,我可以完成她老人家的遗愿了。我从记事时就跟小未哥在一起玩,以后我们也永远都不要分开了。” 徐荷书怅然地点点头。对啊,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十多年邻里相伴,而她呢,跟他相识不过才半年多,相处的时间更是少得可以——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我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满堂。但你也要祝福我,因为还有十几天,我也要嫁人了。” “真的?”苑桃简直喜出望外,“徐姐姐,真是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徐荷书淡淡应着。 然后,她们彼此安静下来。徐荷书走到外面,遥望山下可见一斑的夜中的战场。 谢未与赵小会的及时赶到,救下了被沈判存心戏耍的郑不穷。 沈判顺水推舟不杀郑不穷,却也不接两名援军的招,直向山上冲去。 谢未拦住了他:“这位长官,请听我这个局外人一句劝,强盗里很多本是良民,不可多行杀伤!” 沈判一扬眉毛,打量着这个看起来颇有气度的蓝衣人:“局外人?” “过路的,虽然此时已身在局中。”谢未恭敬地抱拳,“长官,请不要再杀人了。” 沈判笑道:“除了刚才已经杀死的,活着的都没有再杀,难道你看不到?” 谢未也笑:“长官领兵有常遇春之勇,徐达之谋之仁,也必是令出如山,乌云寨此番可受招安了,然否?” 沈判听了,哈哈大笑:“好,好,此役的目的自然是招安,只不过不太顺利,有点小误会,死了些人。”说着朝身后的兵丁发令:“占领山寨,归顺者优待,顽抗者只伤不杀!” 百余兵丁接令,冲向了其实已空无几人的乌云寨。 沈判便向谢未道:“局外人,你先别走,等本官解决了这寨子,咱们聊聊!” 谢未笑道:“好。长官先请。” 沈判首先来到了议事厅。 一个人也没有。他又到各处看了一看,十几个喽啰已经归降,剩下的就是牢笼里解救出来的人质,一副人鬼不像的样子。 没有发现任何女人。 沈判心里有点急了。锦衣卫查到的情报从来不会有误,除非徐荷书现在已经离开乌云寨了。他不甘心,要部下在各处仔细搜索,务必要找到女人。 来到风姿轩,他被一间别致的小房子吸引了,虽然兵丁已经报告说里面没有人,但他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 有小灯一盏。原来是温泉。 见多了世面如沈判者,也忍不住赞叹起来。想不到强盗窝里还有这样逍遥的所在。就连他自己的府邸,也没有这样一处佳境。听说乌云寨的头领是个美貌如花的女人,想必那女匪也在这里泡过身子!沈判不禁面露微笑,脱掉了衣服。 泉水温得几乎有点烫。 沈判一边享受着这舒服到骨头都要酥了的感觉,一边在心里埋怨着京城冬天风雪的凛冽。忽然,他的腿触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那绝不是石头,石头没有那么软。他移了一下位置,朝那东西上踢去……这下,他确定了。是个人。低头一看,隐约可见黑色的头发在水底飘荡。沈判既惊且怒,一把将这个人提了出来。 “啊……”原来是个女人。女人背对着他,拼命要挣扎。 “哈哈,好啊,藏在这里!”沈判几乎是凭直觉判断她是乌云寨的女匪首。 “放开我!”她手里捏着块小石头,朝他头上砸去。沈判岂会让她得手,反转她身体,想看清她的模样。 蛇儿紧紧捏着那块石头,把手伸进了水里。 在彼此看见对方面容的一刹那,石块狠狠地攻向他的下|体。 “是你!”喊出这一声的是沈判,蛇儿却也同时愣住了。石块终究没有碰到他。两人在水里面对面,一个赤身,一个浑身衣服湿贴在身上,都呆住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彼此还能再见,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相见。 “淑蓉!”也许还带着一点惊喜吧,沈判有点陌生地喊出了前妻的名字。 蛇儿如受惊的蛇抽身要退。她的心慌乱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她是痛、恨、怕、爱。三年前,因为她的不贞,他决绝地休了她。今天,她堕落为女匪,他却见着了她。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端庄温顺的贵妇…… 她刚刚来得及将受伤的郑不穷藏进了温泉靠着的山壁里,那里有一处隐蔽的隧洞——小得仅容一人通行,曾经,她是把那里当做自己将来的逃生之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却没想到今天给郑不穷用了。因为这样,她见到了前夫沈判——也许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 第五十七章 旧人新人(2) 更新时间:2010-05-14 宛如昨日,而又明明已物是人非。 蛇儿无力地躺在石岸上,眼睛失去了一向都闪烁着的光彩。沈判穿着衣服,心满意足地、懒懒地道:“你真不错,比以前还要迷人。嘿,人真是奇怪,难道做露水夫妻比做结发夫妻滋味要美?” 蛇儿语气冷冷:“你还是一只畜生。” 这话对沈判来说像是夸奖:“哈哈哈……我这只畜生可还令你满意?” 她不搭理。 “嗯,时隔三年,你依然能勾起我的热情,这说明你魅力有增无减。” 她仍不理,只冷冰冰地道:“你给我一条生路,就当没有见到我,行不行?” 沈判点着头:“行,当然行。纵然我是官,你是匪,纵然当初是你背叛了我……”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被那个下人引诱了。”蛇儿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是犯错,不是犯罪。可你——你不相信我,不肯原谅我,卑鄙地将我给了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明明是厌倦了我,看上了别的女人,借题发挥!” 沈判好像是在沉思什么:“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也在这寨子里?” “哼,死了。我杀的。” 沈判倒是一愣,半响方道:“可惜……你很不错,但我不能再要你。” 蛇儿捡起一块石头扔他。沈判略微一侧身,那石头啵的一声掉进温泉里。“别说这种恶心的话!你以为我还巴望着你再要我?!” 沈判笑了:“怎么说也做了八九年的夫妻,我也有过过错,对你不懂得温柔……” 蛇儿眼泪掉下来:“你闭嘴!” “不过,我要跟你打听一个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绝色女子。就在你们这巢穴,你可见到她了?” 蛇儿立即想到了跟张三一起来的那个女子,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绝色?看来沈大人风流依旧。” 沈判一拍后脑勺,笑了:“是我的未婚妻。怎么,你还吃醋?” 蛇儿冷冷地道:“不知道,我没见。” “好。”沈判点了点头,“淑蓉,找个男人嫁了吧,别做贼寇了。” “你管我。”她态度鄙夷。 沈判咳嗽一声:“说真的,我沈判为人虽然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但这回对我的未婚妻,是真格的。” 蛇儿背过身去,摆出一副不想听他说话的姿态。沈判叹了口气,道:“你起来,我送你出去。” “不用,我自有出路可走。” “哦?”沈判略有点惊讶,但想贼寇之辈必是狡兔三窟,便也不计较了。“那么,我走了。你多保重吧!” 蛇儿却忽然冷笑道:“你的那个未婚妻,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搂搂抱抱十分亲密。” 沈判眼中掠过一丝怒气,不知是对这个消息,还是对蛇儿。“在哪儿?” “哼,还不是藏在哪个地方了!” 沈判咬牙切齿地道:“我是说那个男人。” 蛇儿答非所问,很明显地嘲笑:“在这山寨里,你若见到一个比你英俊,比你玉树临风的男人,那就是他啰。” 沈判盛怒地出了温泉房。天气冰冷,夜空寒星稀小,乌云寨中喧嚣平息了很多。他在猜疑着,徐荷书肯“搂搂抱抱”的男人,除了那个小捕快谢未,还能有谁?可此人不是已经被徐珏派人弄死了吗?——北镇抚司宣称谢未是病死,他却是知道,那一晚徐珏的心腹对他做了手脚。但很快沈判又感到自己很不理智,心怀怨怼的前妻说的这几句话,他竟可以当真? 他想着徐荷书的去向,徐荷书却早已在暗处看到所谓的官兵原来头领是他,便悄无声息地藏匿了起来。 道旁的雪地已经被踏得稀烂,松柏姿影幽幽,好像本身就是个影子。沈判又往议事厅去,试图找到什么机关、密室,然而迎头看见了一人,正是那个蓝衣的长身男子。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沈判立刻觉得他就是淑蓉所说的那个男人。然而,他接着又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跟了上来,挽住了蓝衣人的手,两人还对视了一眼,很熟稔的样子。 他明白了:淑蓉以为这个女子是他要找的人。 他“哈”的一声笑出来:这女子的模样虽然不错,但像是我沈判的未婚妻吗? “长官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谢未恭恭敬敬。沈判看了看他身旁的女子,笑道:“怎么,你急着回家睡觉吗?” 谢未自有他的心事,方才苑桃告诉他,徐荷书不知到哪里去了。“因有要事在身,大人如无话说,我想先行告辞。” “阁下怎么称呼?府上何处?干哪一行?” “叫我张三就行了。河南人。现在是携内人去探亲。” 沈判笑眯眯地道:“我看你武功不错,人也不同于凡夫俗子……” 谢未截道:“岂能望大人项背……斗胆请教大人名讳。” “沈判。” 这一句简洁的“沈判”,让谢未差点承受不住。原来他就是沈判,原来他就是徐荷书要嫁的男人!原来沈判是这样一个人! 他已经明白徐荷书为什么会不见了…… 谢未笑道:“好名字。沈大人辛苦了,明日大名府的百姓得知乌云寨匪徒已被剿灭、招安,必将感戴知府大人和您的恩德。” 沈判扬眉:“还有炎山上的明日寨。有工夫的话,我将他们一并剿了。” “大人英明。”谢未顿了顿,“那么,在下告辞了。” “慢着!” 苑桃先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您还有什么事?” 沈判略微吃惊,继而笑眯眯:“这位夫人,请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 谢未把苑桃的手握紧了一下。然而,她像是没有会意:“你在找人?” “是的,找我的未婚妻,她的名字叫徐荷书。” 看着沈判写满担忧的面色,握着妻子手的谢未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权利介入他们的事。而苑桃非常欣喜地叫了起来:“啊,是你!你是徐姐姐的未婚夫?!” 沈判像是比她还要欣喜:“你认识荷书?她在哪儿?” “刚才我还和她一起,就在厨房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徐姐姐还说起你呢,想不到你人就在这里!” “好!”沈判急忙就向厨房方向走去。他相信徐荷书还走不远,不管她是有意躲避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都一定要找到她! 谢未呆如泥塑一般站在原地。 “小未哥,走呀……” “走去哪里?!”他语气很不温和。 “去找小会,然后,我们就赶路回家呀。”苑桃怯怯的。 “不。”谢未脸色铁青,“我要再见她一面,我要确定她的状况。” 苑桃很勉强地笑:“你说谁?” 谢未盯了她一眼:“你知道的。” 苑桃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她有她的未婚夫,我们多什么事?”她没有说“你多什么事”已经是照顾他的面子了。 谢未沉默了片刻,生硬地道:“你说得对。” 苑桃笑了:“婆婆的忌辰要到了,我们赶快回家,还来得及在她老人家的坟前尽尽孝心,让她看看儿子是好好的,儿媳也是好好的。” 她的话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却是在提醒谢未要记得母亲生前的希冀,善待于她。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各自想着心事。 “桃桃,你敲门找我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是谁吗?” “知道。” “我们在做什么,你可知道?” 苑桃有点难过地低下了头:“徐姐姐说了,你给她送药去了。你还给她送了饭。” 谢未摇摇头:“你敲门的时候,我在抱她,摸她,亲她。” 苑桃艰难地笑了:“没有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抓着她的肩膀:“你知道的,我娶了你,但心里装的是她。我现在仍然打算与你做夫妻,但我要让你明白地知道,我不幸福。——桃桃,你也很痛苦吧?” 苑桃哭着一把搂住他:“没错,我很痛苦!我知道你也是!可是你让我怎么办,我是你的妻子啊……” “再给我点时间。”谢未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和小会先回家去,我要看到徐荷书有好的归宿。然后,我才能一心一意地与你过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那样没把握,什么是“好的归宿”?徐荷书不愿意嫁给沈判,可她该怎么面对这桩亲事?她什么时候会有好的归宿?是否没有归宿也是一种好的归宿? “就怕你最终舍不得离开她……” 谢未又是摇头。他已觉得当初娶了桃桃就是犯了一个错误,如今他没有改正错误的气魄,仍要维持着这个错误,还要让它变成对的…… 一扭头,却发现赵小会站在不远处。他当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铁塔一般的汉子走过来,对谢未说:“大哥,桃桃这样的女子你不爱,不如让我爱。” 谢未简直像不认识他似的:“小会你……”苑桃也吃惊地看着他,实在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喜欢桃桃,从一开始就喜欢——其实厉宁、费施、长长,又有哪个不喜欢桃桃呢?但因为她已经被公认为是大哥的女人,我们才打消了念头。这些日子,我同她一起赶路进京,可谓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心心相依——桃桃,我怎样对你的,你应该心里清楚。你对我呢?你信任我,跟我讲了很多心事,恐怕这些事你都不会和大哥讲吧?” “不要再说了!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我,我是你的大嫂!”苑桃面孔涨红。 赵小会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继续平静地说道:“大哥,你喜欢徐姑娘,大家谁都知道。你既然跟桃桃只有夫妻之名,彼此又这样痛苦,又何必维持下去?让我照顾桃桃吧,请你放心去追求徐姑娘。她是一个好姑娘,桃桃也是个好姑娘,她们都应该得到幸福,不应该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谢未几乎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又看着苑桃。 苑桃嚎啕大哭,捂着脸跑掉了。赵小会反倒淡淡地笑了:“大哥,你以为怎么样?如果你认为我是抢你的女人,那我无话可说……” 谢未迟缓而重重地握住他的手:“我以为——我感激你。但是桃桃成了什么了?她怎么会答应?” 赵小会笑道:“回想这些天,我现在有把握。只是,当然需要一些时间。桃桃爱你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也伤够了心,她现在需要的是人去爱她,而不是她去爱人。” 见谢未神情里满是惶惑,他又道:“大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很可能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位了,现在我们要把它纠正过来。” 谢未仍是有点恍惚,为什么有的事情看起来几乎毫无转机,而不知在某个时候,转机突然闪现,那样轻易、自然,好像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和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是小题大做,不可思议。赵小会这个从模样上看十分粗豪的汉子,心思是少见的细密和周到,但在这一刻之前,谢未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对桃桃竟然有着这样的心怀! 原来,原来他的兄弟们都爱着桃桃,只有他不爱…… ------------ 第五十七章 旧人新人(3) 更新时间:2010-05-15 雨,氤氲着一路冷落、萧瑟的气氛。因谢未的死讯而赴京城,赵小会同苑桃心情总归不会太好。县衙上下都相信上级发来的消息。只有苑桃不信,不肯信。 她在马车里整日苦皱着眉头,赵小会便娓娓而谈地说一些事情。 她将可能的结果都想了个遍:倘若小未哥真的死了,她怎么办? 而赵小会说道:“以前我们一起实地查案、和解纠纷、追捕犯人,大哥曾说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性命。我们固然都爱惜自己的性命,但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如今想来只有大哥认真想过,这也是他十多年的经验心得。桃桃,我现在是明白了,原来做捕快不但要勇、智、正,还要怀着一颗平常心。就好比做人一样,不但要与人为善,还要与己为善――就是要怀着一颗平常心。” 他开始叫桃桃的名字,而不是“大嫂”。 她沉默了很久,体会着他这些话的意思,最终却只静静地道:“小未哥的父亲就是因公职去世的。” 他们不谈谢未到底是生是死,只在心里各自揣测着。有时候天气好了,苑桃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他们能够说说笑笑。 旅途,非常容易让人疲劳,感情懈怠。苑桃生病了,持续发烧,水米不进,意志也要崩溃了,整个人简直如深秋的草一样丧失生气。看似只会打人杀人的赵小会照顾起人来……他找大夫,自己煎药,送到病床边,看着她喝了。 在苑桃看来,赵小会就像一个体贴、稳重的大哥,她告诉他心里的许多苦闷,包括自从成婚以来谢未对待她的冷淡态度。他便用实实在在的道理宽慰她。 赵小会心头激荡着的某种情绪终于在一个晚上爆发了。那晚,他只是暂时出去了一下,苑桃躺在小客栈的小房间里休息。 两个窃贼在附近转悠了半个下午,此时终于得到了下手的机会。他们是来偷住客的。等到潜入苑桃的房间时,他们很是惊喜了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拿,但床上躺的是一个病怏怏的小美人。 苑桃拼命挣扎却怎么能反抗得过,连叫也叫不出。 赵小会回来的时候,两个贼已经将她的衣服撕烂,开始施暴。他发出了一声怒极的大吼,冲过去,铁一般坚硬的拳头嘭嘭连着两下,将两个贼踹到地上。他们肋骨都要断了,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赵小会却不饶,分开两手将他们提起来,向门外一扔,然后喊道:“大家快出来,抓贼了!” 苑桃缩身坐在被窝里不敢动弹。 那一份凌乱、凄惶与惊骇,令赵小会一走过去就产生了想要拥抱保护的念头,而苑桃也真的扑在了他怀里,哭了。 那一夜,赵小会陪在她床边,苑桃通宵无梦,睡得特别安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安全感了,好像一直以来所有的事都要一个人承担,酸的苦的辣的,没有人给她甜的。他的丈夫更没有。仅有的一些甜蜜不过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然而,她的病却没有好起来。天气阴冷,到处都有人生病,哪里的大夫都忙不过来。赵小会照顾苑桃几乎成了习惯,苑桃接受他的照顾也几乎成了习惯。坐卧不避,哀乐无忌。 但是,苑桃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对赵小会产生了怎样的感情,她只是想:原来小会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以前都没发觉呢。 所以,当听到赵小会当着她的面对谢未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震惊了。 她不敢置信。 她不知所措。 她不敢想象。所以,无法面对…… 当谢未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擦去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小未哥,我曾暗暗立下誓言,今生今世都要跟你在一起……” 此时的距离,忽然如小时候天真无邪,兄妹一般,却又遥远得从未这么遥远过。他比她大十岁,十五岁之前,他常常牵着她的手去玩,她那么小,那么单纯,只一个表情,他就知道她是饿了渴了还是累了气了。但从她十二三岁开始,他就不再关注她,因为那时候她就已经爱着他了。虽然以为那只是小妹妹的小心思,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他也不愿和她多有情感上的接触。她就像妹妹一样,关心他,也关心他的母亲,成了习惯,成了亲情――他以为成了亲情。 然而现在,看到她的脸,听着她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仍能感受到这个女子细微的心思。于是他擦掉她的泪:“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不要我,是我真心希望的,我也不会留你。但你若要我,我自然也要你。慎重考虑,好吗桃桃?” 苑桃靠在他怀里,抽泣着:“小未哥,有时候我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放在你心上,好让你感觉到,可是你不稀罕是吗?” 谢未叹道:“你知道,我是把你当做妹妹,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就抱过你了,还看过你撒尿,看过你洗澡,四五岁的时候,你都还尿床,在街坊邻居间传为笑谈……” 苑桃不觉笑了一下:“可是,后来你就不抱我了!十二岁的时候,我要你背我,你都不背了,还差点跟我翻脸!” 谢未也笑:“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二岁,你也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了。你爹娘和我娘还商量着两家结亲,几乎把我吓死,我哪还敢陪你玩?” 半晌,却听苑桃幽幽地道:“小未哥,我困了,你抱着我,我睡一会……” 无法解决的事情,就先不去管它,睡一觉再说,说不定醒来就有主意了呢!这是谢未的母亲丁氏生前告诉桃桃的道理。她也常常这样斥责谢未:“琢磨不透别人的尸体,不如自己先挺尸去。”也许,他们此时都想起了她吧! 天光微微地清了。 沈判仍然没有找到徐荷书。 他有些暴躁了。 乌云寨的头目郑不穷两条腿都已受伤,几乎就是束手就擒的样子,居然也不见了,手底下这帮人办差真是越来越倒回去。 暴躁的人容易忽略掉身边细小的事情。其实,徐荷书就藏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排松树里。她不躲远一些,是因为怕谢未走了她也不知道。 她藏在一棵老松树上,树冠硕大,枝叶繁茂,完全将她遮蔽了。不该听到的她听到了,该听到的她却没有听到。 带着一丝微弱却又悠长的难过,她渐渐地睡着了。在树上睡觉,姿势自然不会舒服,朦朦胧胧间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然而她也还记得是在树上,没有翻来覆去。 忽然,树身摇晃了一下,虽然不很剧烈,却已经让徐荷书不能支持,摇摇欲坠了。接着树又动了一下,徐荷书索性就抓着树枝跳下去。树下有人,她看见了,是那个女匪首。 “你还在这里。”徐荷书揉着眼睛,“官兵来剿匪,你不赶紧逃吗?”她好像已经忘了之前蛇儿遣青蛇咬伤了她。 蛇儿笑吟吟的:“小妹妹,你认识沈判这个人吗?” 徐荷书并未回答,只是脸上有了一点神情变化,蛇儿便即突然出手,扭住了她的腕子。徐荷书痛得要叫,想要反踢她,却突然看见脚边有一堆小花蛇在游动,吓得立即跳开脚来。魂儿都快散了,更休提反击。蛇儿嘤嘤笑了,不消几下功夫,她就反缚了徐荷书的双手,抽走她的剑,还将她的双脚绑了一条绳子。 徐荷书还在顾忌着那些蛇,大叫:“快赶走!赶走!” 蛇儿塞住了她的嘴,然后吹一声口哨,几条花蛇便游鱼一般地在雪上游走了。 徐荷书惊疑地看着她,那意思是询问。蛇儿笑道:“这可怨不得我,谁让你是沈判的新宝贝?” 徐荷书口里被塞着东西,却还呜呜地说话。 蛇儿皱皱眉,一边给她取下来一边说:“你若是叫嚷,我就让袖中的小蛇钻进你衣领里。” 徐荷书听说她袖子里还有蛇,不禁吓得退后两步,说不出话来。 “被沈判瞧上,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劫数……” “你认识沈判?” 蛇儿冷笑:“可是他休想得到你。” “哎!我也是这么想的。”徐荷书笑了。 “哦,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嫁给沈判――张三这年轻人的确不错,换做是我,我也会选他。虽然他并没有帮我们……”蛇儿媚笑着,推了她一把,“跟我走吧!” “你要做什么呀?”徐荷书的心情有点愉快。 “不做什么,只是不想让姓沈的称心如意。” “你跟沈判有仇?” “有仇。” 徐荷书有点疑惑了。但她立即猜想到,很可能这个女匪首在感情上曾经受过沈判的伤害…… “这么说,沈判是你的敌人?” “没错。” “哈哈,那么你是我的朋友。”徐荷书简直开心了。徐珏曾经说过,朋友有三种:朋友、朋友的朋友、敌人的敌人。这女人既是沈判的敌人,那么就是她的朋友。 “朋友?”蛇儿冷笑,“说不准什么情况下,我就在你脸上划几刀,然后把你送给沈判……” 徐荷书扁了扁嘴:“这么狠。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和沈判说,让他对你好一点――或者娶你,你可乐意吗?” “呸!谁稀罕!当初他狠心赶走我,今天我要他得不到新宠!” 徐荷书不禁扭头看向她。果然没有猜想错,真的是她曾经负疚过的那个女人。“你……你的名字是淑蓉?” 蛇儿只哼了一声。 “淑蓉姐。”徐荷书温柔地喊她,“原来是你……这几年你还好吗?”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姓徐的了。怎么,三年前他就迷上了你,到现在还没得到吗?” 她畏怯地道:“我叫徐荷书。” “贱人,专门勾引别人的丈夫。”蛇儿这话语气柔和,却充满了蔑视、欺凌的意思,徐荷书听了,眼中顿时涌满泪水。“当初我遇到沈判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也毫不关心他是否有了家室,我没有想要怎么样。我遇到谢……张三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成亲……” 蛇儿冷笑:“可是为什么事情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谁?” 徐荷书知道她在胡搅蛮缠,却仍然忍不住感到委屈和愤怒:“好,是因为我,你恨是不是,来,有本事就杀了我吧!” “杀多不好玩,只有玩才是好玩的。”蛇儿说着,将她推到在雪地上。徐荷书伏在雪上,冷笑着转过头:“三年前你也是这样的人?我终于明白沈判为什么休掉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 第五十八章 坠崖有涯 更新时间:2010-05-16 说着“天生一对”,徐荷书就已经把手从绳套中挣脱出来。她猛地起身,夺过自己的剑,速度够快,身形够灵巧,但终因雪滑,被缚的双脚施展不开,再次摔倒了。有了剑,她第一件事就是割断脚上的绳子。然而,身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小蛇。 蛇儿艳厉地笑。 徐荷书惊叫着挥剑挑开小蛇,小蛇断作两截飞了出去。蛇儿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徐荷书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蛇在雪地上和树上簌簌爬行的声音。 “呀……”她简直是拼了,忍着几乎是哆嗦起来的怕,挥剑在地上猛划,往树上乱砍。可大冬天的哪来这么多蛇,竟像是源源不断!也许蛇并不多,只是不停地游动,徐荷书杀之不中,躲之不及,就好像是身在一个大的蛇阵中一样。青的红的白的灰的,在四周蜿蜒盘曲或昂昂前行,全部的目标就是她这个人。徐荷书就算不吓死,也要恶心死了。于是她生平第一次这样喊道:“救命啊!” 只听脑后嘶嘶直响。一只大蛇从树枝上垂下身体来,脑袋向着徐荷书吐信子。徐荷书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一只手伸向大蛇的七寸,然后用力一攥,再一扯,向地上的蛇群狠狠砸下去。 来的人是沈判。 “淑蓉!把这些东西驱退!” 蛇儿满脸愠怒:“你这是在命令我?” “你这女人!我告诉你,你休想伤害她!”沈判紧紧地拉着徐荷书的手臂,一边用皮靴重重地踩蛇,一边用剑大力砍杀,砍了一阵,便冲出了蛇阵的包围,在前面的干净地方停下来。脚下几尺远处就是一道峡谷。 “哎呀,放开我!”徐荷书不耐烦地挣脱他,下意识地向一旁走了几步。 沈判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荷,咱们又见面了,十来天没有见到我,你想我吗?” 徐荷书懒得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沈判拉住了她:“宝贝儿,亲一亲再走。” “你……真是无耻。”徐荷书毫不客气地用剑柄撞他。沈判反而转到她身前去,将她抱得更紧。徐荷书急了:“放开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你怎么不客气?” “我杀你。”徐荷书抽出了剑,架在他脖子上。这时候,她看到不远处的淑蓉正在看着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沈判无奈地松开她,笑了:“我千里迢迢、拨冗除杂地来找你,你一点都不感动?” “我又没叫你来找我,是你自找麻烦。所以,你赶紧回去吧!” 沈判居然叹了口气:“你受伤了是不是,现在好点儿了吗?” “不牢挂心。” “你没有忘记十月三十这个日期吧!”沈判垂着的两手好像无处安放,好像还要将她抱住,“你没有反悔吧?” 徐荷书道:“我若反悔了怎么样?” 沈判样子有些凶:“现在是我问你问题,不要反过来问我。” 徐荷书脑筋急速转着,想着怎样才可以不惹怒他,让他信任她从而放松防备。“……没有反悔。” 她说的是谎话,还很小声,沈判却非常高兴:“荷书!……” 徐荷书怯怯地道:“但你不要老是对我……被人看见了不好。” “哈哈……好!你的意思我明白,等到无人的时候……”沈判满意地看着她,“刺杀江公公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出面承认,没人敢拿你和令尊怎么样。” 徐荷书不禁抬起来看着他:“谢谢你帮我。” “要谢,空口说谢字可不行……”沈判目光暧昧地看着她,“呵,你怎么穿了件这么臃肿的棉袄,我给你带了貂裘来,你一定喜欢,走――” 话未说完,脚下忽然松动。原来,他们站立的地方虽然平整,却是单独出来的一块石头,因为大雪的覆盖造成了牢固的假象。石头很快顺着山体往下坠去。“快跳!”沈判反应得快,拉着徐荷书要向上前方跳,却已来不及,于是当机立断,单臂用力,将徐荷书甩了上去! 山势并不是峭壁,可层层略微突出的石头将他碰撞得不能支持,半滚半坠中,他奋力抓住了一块薄岩。上面陆陆续续滚下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擦过他的头和脊背,他咬牙忍着,剧烈地呼吸着,顿了一会儿,小心地腾出一手,想要抽出腰上的宝剑来。可是一摸才发现剑已经不在了,就在刚才被石头碰掉了。 崖上的徐荷书惊魂未定,爬起来去看下面的沈判。 “沈判!”看到他牢牢地贴着山壁,并没有坠落下去,徐荷书竟有一丝惊喜,“你坚持住!我,我想办法拉你上来!” “好……”沈判努力抬头,看看上面,发现自己坠落了两丈多。他想往上爬,但上方突起的石头并不能承受他的重量…… “树藤,树藤!”徐荷书念叨着,踏着深雪向树林深处奔去。凉山的密林里有树藤,她看见过。她有点紧张,生怕沈判会坚持不住马上就要掉进山谷。她一边死命地拉扯着缠绕着大树的藤条,一边在飞快地想着什么――我为什么要救沈判?如果他真掉下去会怎么样? ――那我就不用嫁给他了,也不用费心思找机会逃脱了。可是他该死吗?他不算是个坏人,又真的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事,而且刚才还救了我! ――我自然应该救他!唉,有这些念头,证明我真的已经有点不仁不义了…… 她拉着长长的两截藤条,慌慌张张跑回去,趴在悬崖边一看,沈判还在那里,便叫道:“我来了!你再坚持一下,我把树藤接起来!”她从棉袄上撕下一块布,将两条藤绑接在一起,使劲拉了拉,很结实,于是把这长藤放了下去。“沈判,接着!” 沈判抓到了长藤。“你小心,我很重!” “没事!”徐荷书取好了一个稳妥的位置。然而,她刚刚开始用力,侧腰忽然被人推了一下。她完全没有防备,不由自主地向一边踉跄了几步。长藤一松,下面的沈判身体忽然下沉,猛烈的下扯力量将她带了下去…… 听着那一声很快消逝的尖叫,女匪蛇儿的脸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睁大了的眼睛继而泪水漫溢:沈判,你既然这么爱她,那就和她同生共死吧…… 雪谷茫茫,一派无限的白,仿佛没有底。 既然没有底,便到不了底。 凛冽的风刮着脸庞,将头发吹得像要吹走一般,有这么一刹那,徐荷书脑子里掠过一个比死更难过的念头:我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她没有坠到底。不是因为山谷无底,而是因为,有人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与她一起缓缓地向下――落叶一般地落下去。 她觉得自己在心里已经嘶声哭了。是谢未! 她知道他是来救她了,可此时她心里想的却是:很好,不管是生是死,只要和他在一起了…… 然而,很快两人便重重地摔在了实地上。这下摔,虽然重,谢未却是努力地让脚先着了地,然后就地一滚,发出了砰的一声,徐荷书被他举在身体上方,没有碰到地面,却也重重地落在了他身上。 几乎是同时,旁边也传来一声闷响,是沈判落在了地上。方才在半空,谢未空出一脚,将他托了一托。但他轻功再好,那一脚的力量也万万抵不上沈判整个人下坠的力道,所以,在着地的时候,沈判仍然摔得很重――昏了过去。 用了好一会,徐荷书和谢未才缓过劲来。 “真好……”她一把抱住了他。 谢未此时才猛烈地咳嗽出来:“好……好,但是你能不能先起来。” “啊……”徐荷书赶忙滚身到一边,跪坐在地上,扶他起来,拍着他的背,“哪里痛吗?” 谢未咳完,抬起头看着她,面带灿烂的微笑。徐荷书怔怔地也看着他,看到他笑,她也开心地笑出声来,扑在他怀里。 “好险……”谢未轻轻摸着她的秀发,望向下面凝碧的涧水。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是谷底,而是涧水上方突出的一方山崖,这方崖长有两丈多,宽只半丈,下面的山壁被涧水长年冲刷,打磨得如刀削一般。两旁山壁局促,半冰半水的涧泉缓缓静流,冰上堆着白雪,水只是细细一道。这个地方,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无出路后无退路。 徐荷书看了,呆呆愣愣说不出话来。 谢未站起身,将地上的一片积雪攒向一边,空出一片空地来,然后扶徐荷书站在那里:“这里地方狭窄,你小心,不要乱动。”他走过去看沈判。断定他要苏醒过来,还需一两个时辰,于是将旁边的积雪用脚划开,把沈判移过去。 徐荷书瑟缩地抱着臂膀,望向头顶的一道瓦蓝天空,明净而静远,云片悠悠飘着。今天是个晴好天气,太阳会很温暖。可是此刻在这个地方,她觉得好冷。 “他……他没事吧?”连说话都是哆嗦的。 谢未张开怀抱将她包围。“没事,一会能醒过来。” 徐荷书靠在他胸膛上,好一会才幽幽地道:“你怎么来了,不用陪着桃桃吗,你们不回家吗……现在掉在了这么个鬼地方,她不会很着急很担心吗……” 谢未微笑:“你是在赶我走?” “不是!”她抱紧了他,“如果没有你,就算我没摔死,也要吓死冻死了。现在,我觉得掉在这里也很好……” 谢未叹了口气:“这个地方不能久留,否则两天下来,又饿又冷,咱们就没活路了。” “可是哪里有出路?我看这水好像很深很长,游也游不及。” “游出去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冷水里泡一会都会丧失气力。” “啊,我知道了,我们可以踩着冰走!” 谢未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冰必定足够厚,冰上还有雪,足以支撑人的重量。” “对!”徐荷书高兴地看着他。 “我们等沈判醒来再说吧。” 徐荷书不禁有点脸红:“你已经认识他了……” “他这个人,看起来很不错。有勇有谋,又不失正直,又这么赤诚地对你。”他像是有意要看她的反应。 徐荷书低头不语。 ------------ 第五十九章 情辞绵绵 更新时间:2010-05-17 “哭了?”谢未轻轻地抬起她的脸,果然已是泪珠莹然。她却忽然破涕为笑,捶了他一下:“你就是个坏人!既然你这么欣赏他,等他醒来我会替你转达的,你嫁给他吧!” “唉,小姑娘胡说八道的……” “谁让你先说那些话的!”徐荷书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脖子。 谢未却为她挂着泪珠的笑脸而痴迷,手指在她脸上拂抚不去,拂去了泪水,却抚来了微红。这样安静了片刻。 头顶是蓝色苍穹,脚下是冰雪碧水,山涧这样静谧幽暗,没有阳光,却又像有淡淡的天的蓝光、雪的白芒、水的碧色发散开来,将崖上的两人笼罩成一团柔情。初冬的风在这山涧里尤其冷冽,泪水很快干了,脸却有点涩有点疼。 “别哭了,不然会更冷的。”他在她耳畔呵出了热气。 她果然是更冷,在他怀里微微发抖,略微抬起了脸,泪洗的眼睛沉静而纯净,像是夜云遮蔽下的月亮忽然露了出来,投映在苍碧的井水里。“我对你笑好不好?”她乖巧地说着,送上来一个有点娇有点羞的笑容。 谢未不觉也笑了。这坚毅面庞上的明媚笑容,让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上他的嘴角:“你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嘴,是这样弯的……” “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谢未抓着她的手,“是冷还是身上的伤很痛?” “我……冷。”徐荷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一双鞋子,从昨天开始在雪地里走来走去,已经湿透了。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谢未连忙将她抱起来,放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给她脱掉鞋子。不但鞋湿透了,连袜子也是湿的。一双秀丽白皙的脚冻得有点肿了。“唉……”谢未叹了口气,紧接着两手握住了她的脚。 ――这一下,是温暖握住了冷凉,粗糙握住了细柔,强壮握住了孱弱,那样令人敏感。“啊……”徐荷书惊叫了一声,随即咬住了嘴唇腼腆地低了下头。 “这样凉,怎会不冷……”他抓起袍摆擦干她的脚,然后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她的脚放进怀里紧紧裹住,贴住。他的姿势是单膝跪在地上,看起来那样虔诚卑微,令徐荷书既感动又不忍:“不用这样的,你站起来呀……” “别动。”他握着她的脚踝,抬起头来看她:“觉得好点了吗?” “暖和多了。”她怯怯地看着他,“你不冷吗?” 谢未笑了:“这点冷,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几年前,我在四川的雪山里头挨过十几天呢。” “啊,也是抓捕犯人吗?” 谢未有点尴尬:“是,但我是被那厮骗了,在雪山里迷了路……” 徐荷书不禁想笑,手搭在他肩膀上:“好可怜的你……后来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老实说,凭我自己,很可能就死在狼群的爪下了。是当地的一个采药姑娘帮助了我,赠我食物,给我引路……她真是一个极富智慧和意志的奇人,只身去雪山顶上采药草,也不迷路,也不怕狼。” 徐荷书却道:“那姑娘一定也很美。” “美若天仙。我至今都记得她的样子,当然,也非常感激她。” 徐荷书幽幽地道:“她也一定还记得你……” “也许吧。”谢未似是惋惜一样地说着,又隔着衣服摩挲她的脚。 “谢未,我心里忽然不高兴。”徐荷书很坦诚地说出此刻的感受。 “为什么?” “我为什么那么晚才认识你!”她拍打着他的肩膀,“讨厌,你都已经认识了那么多人!” 谢未笑道:“傻孩子……我那时还太年轻,性情冲动而且迂腐,常常办错事,每个月都会受县令大人的训斥,我娘也隔三岔我打我。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会很受女孩子青睐吗?纵使我自作多情了一下,人家会对我有意吗?” 徐荷书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无耻:他自有妻子,她对他的往事算是吃哪门子醋?于是,她倍觉赧颜地掩饰着情绪,只说:“你娘还打你?” “是啊……”提起这个话题,谢未是有很多话的,“我从记事起,就已经挨她的打了。几乎天天一顿小打,月月一顿猛揍,四月你在我们县的时候,我在家也挨着打呢。” 徐荷书扑哧一声笑了:“你娘真是非同一般的母亲,这么大的儿子她也还打。我和弟弟从小到大,父母都没动过我们一个指头,就只最初读书的时候,先生用戒尺打过松诗的手心。但父母对孩子无论是打还是不打,心里都一样是疼爱。” “你说的对。我娘对我是舍得打也舍得疼,打我狠起来的时候,真是毫不留情,疼我狠起来的时候,我简直都承受不了,要哭。现在我多想让她再打我一回,但今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小时候有几天,我还对她有过怨恨……”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了。 徐荷书俯下身来,将他搂在怀里,极尽温柔地熨帖他,轻轻轻轻地说:“别难过了……别想过去的伤心事了……” 他将脸埋在她胸间,悲伤袭来的心似是得到了慰藉,却也忽然有点兴奋。 “真软。” 徐荷书轻拍着他:“这件棉袄是很软的,但是已让我撕破了,好难看……” “我是说,你真软。”他微微笑着,像是故意要言语冒犯她。 徐荷书却想起了昨晚在房间里,她全身都贴在他身上由他的手肆虐。脸刷的一下红了。原来是昨晚的事,却为什么时间像过去了很久?那是冲动吧,如果不是,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觉得羞愧到无地自容…… 她讷讷地道:“你妻子也是这样的……以后,可以让她这样抱你……” “我没有妻子了。”谢未微笑地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眼睛,“她不要我了,我已是自由的。” “啊……怎么回事,你不是把那封休书撕毁了吗?” “休书纵然撕毁,但毕竟存在过,有效过――关键的是,有人得到了她的心。” “怎么可能……”徐荷书愣了,“谁?赵小会?”看到谢未点头,她简直要跳起来,“怎么可能!桃桃她那么爱你,昨晚还跟我说孩子、婆婆之类的话……” 谢未抓住了她的手。 徐荷书反倒难过起来:“都怪我……我知道她心里一定还是伤心的,一定还是委屈的……都怪我,我不该纠缠你……”她忽然想起了之前淑蓉骂她的话――难道我真的是勾引别人丈夫的人吗? 谢未几乎是跪在了她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腰:“我也知道桃桃现在是委屈的伤心的,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若自责,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去死?我并不想不负责任,可我仍是推卸了责任。” 徐荷书泪眼望他:“你也是个坏人了么?” 他笑了一下:“小会是如此说的:离开了我,桃桃照样能活,而且慢慢还会活得更好。你说,他这话对吗?” 对吗?对吗?徐荷书辗转往复地想了一想,却终究无法确定自己的判断,便沉默地淡淡一笑。不管对不对,她在心底都是喜欢这个结果的。 “桃桃已经离开凉山了吗?” “和小会一起离开了。” “就当这次出来找你没有找到?” “她说:天长日久,可以当我确实已经死了。” 徐荷书低下头,沉思了一会。 脚,已经是温热的了。她轻轻地动着:“好了。你该不会要一直这样吧……” 谢未便脱下自己的外袍,叠成几叠,包住她的双脚,然后放在地上。 “不管了!想太多好累!”她忽然用力地跺了一下脚,下决心似的狠狠碾搓,“在这样险峻危地,生死饥饱还不一定呢。” 谢未低头看着自己的袍子被她踩在脚下蹂躏。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我可以扯一些柴来生火。” 原来他身上带有火折子。这段断崖,上下左右都有干枯的草木,足够烧的了。谢未用刀背拍落上面的雪,砍了几段树枝,拔了一大把干草。“小心哪……”徐荷书坐在原处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这里忽然像家――也许,有温暖的地方就可以为家吧。譬如弱小的孩子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冬天的乞丐在大善人温暖的门厅里,艰难的爱侣在彼此温暖的臂膀里…… 而柴堆终于燃起了温暖的火,就在徐荷书面前,暖热的气息顿时让她的脸热烘烘的,舒服得想要睡觉。谢未将她湿漉漉的鞋袜放在支起的树枝上,烤着火。然后,他拿起两根燃着的柴与一把干柴,走到沈判身旁放了下来。一会儿,徐荷书便看到那边火烧得旺旺的。谢未将沈判扶起坐着,在他背上揉擦、拍击了几下,帮助他气血运通,不至于冻僵。 徐荷书看着这一幕,一边觉得自己不及谢未好心,一边还不免嫌弃地想着:沈判呵,你一定要晚些醒来,不要打扰我们……忽然,又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谁落谁手,谁主谁命?沈判,平日里那样神采飞扬,我行无忌,现在却躺在冰冷的山涧里人事不省。十七岁在一个宴会上初识他的时候,她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这样器宇不凡的男人,年轻,英伟,好像所有的事他都了解都能掌握,没有任何疑虑和阻碍。 她崇拜。 而沈判看待这个跟在父亲身后的小女孩,是满眼放出光彩,遇上她的眼神,他的情绪便更加兴奋,与徐珏那帮大臣谈得更加热烈。 可徐荷书很快知道原来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也早已有了妻子。于是,她在心里还未肯定就已否定。 然而接下来好几次他都“碰上”了她。她表现得很大方:论武,好啊。她也喜欢他武功好,虽然剑法上不及她。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点幼稚,有点可笑。徐荷书在回想中红了脸,因为自己曾对沈判动情――也许沈判知道这一点?正因想到他很可能知道这一点,她才在他面前常常倍感窘迫。 ------------ 第六十章 如何出去(1) 更新时间:2010-05-18 遥望东南天空,日光强烈,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山涧中的空气好像也不如刚才那样冷冽。看看下面涧水上的冰雪,谢未道:“我下去试试冰有多厚,你在这里不要乱走。”这里距离涧水有一丈多高的距离,谢未提气纵身下落,如鸟一般轻盈地停在了冰雪上,然后慢慢放下身体的重量。 冰面非常牢固,在他的踩踏下没有任何响动。谢未不觉笑了,靠着山壁根向前方走去,走了几步,拔出刀来,直直地插进靠近水心的冰面里,铮的一声轻响,刀尖陷了进去。这冰,足有三寸厚。但水心还是流动的水,没有结冰。因而谢未断定,必定每天中午会有一段时间太阳照得进这涧里,暖着这一道水心。而且,还有鱼。 谢未这一刀插进冰里,就已经插到了一只大鱼。方才,他也是看这一片冰下面有白花花的一片,想来是水底温度适宜,鱼儿仍然长得茁壮。 徐荷书在崖上看着这一切。见谢未用刀划开一块厚厚的冰,刀尖上却插着一只鱼,不禁开心得叫起来:“有鱼!咱们烤鱼吃!” 她这一句喊,弄得整个山涧好一会不得安宁,回音在山壁间回荡得余音袅袅。谢未笑着抬起头,向她伸出三只手指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要捉三条鱼上来,又指指前方,表示还要向前走。徐荷书趴在崖上,双手凌空向他抱抱拳。 谢未继续向前走,想要看看前面的冰情,探知山涧到底有多长,两侧的山壁中有无通道。走了两百余步,这道山涧开始转弯,举目一望,天光明亮,两岸的山竟然渐次低下去,是山脚了!他也知道,虽然眼睛望得到那出口,实际上的脚程恐怕有五六里。 崖上的徐荷书看不到谢未的时候,就起身回到火堆旁坐着。不经意间扭头,竟然看到沈判正在起身。沈判醒了。徐荷书简直有点吃惊,在他还懵懂环望的时候,先声夺人地叫道:“沈判!” 沈判看到徐荷书,神情有点惊有点喜,继而哈哈一笑:“他妈的,老子没死!哈哈哈……” 徐荷书也哈哈笑:“谢谢你之前的救命之恩。” 沈判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有些摇晃:“谢什么,你死了,我娶谁?……咦,就咱们两人吗?” 徐荷书瞥着他,不答话。 “咱们的救命恩人呢?”沈判摔得还是有点头痛,按着两太阳穴,“我记得在半空里有人托了我一下。” 徐荷书只好道:“他一会就来。” 沈判便走到崖边,向涧水和四周瞭望,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来,在徐荷书旁边坐下了。徐荷书向一边挪了一挪。 “我会带你出去的。”沈判笑道,“这里虽然是险境,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出路就摆在脚下。” “我知道。” 沈判看着徐荷书意淡情疏的样子,说道:“别担心,就算出不去,小牛小马他们,还有知府高聚,会不来找我?” “我知道。” “所以,现在的时间就只属于我俩。这里天造地设了深山老林,咱们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呢?”沈判嘴角带着笑意,遽然抱住了徐荷书的肩膀。 徐荷书早就防着他有此一举,但仍是防不胜防。“沈判,你敢!”她挣脱了他,几乎是跑着躲到远处去。由于脚下匆忙,谢未给她包裹着脚的袍子散开,留在了原地。徐荷书赤脚接触着冰凉的石地,几乎不能站稳。沈判却盯上了她的这双裸露的玉足。 徐荷书咬着牙,横眉冷目,将剑抽出来指向他:“我不想和你动手,但你再无礼试试!” 这副又惊又怒又冷的模样看在沈判眼里,是可怜的,他可怜她,于是露出了一个爱怜的笑容:“不敢,不敢了。这衣服给你,别冻着了!” “你扔过来!” 于是沈判将这袍子撮成一团,扔在她脚前。“只是,这衣服好像是那个张三的,难道是他救了咱们?” “哼,算你有点眼力。” “也是,在这里,还有谁能在悬崖下飞身救人呢?”沈判的表情终于正经起来,忽然扭头看看火堆旁徐荷书的鞋袜,不觉挑了一下眉毛,“张三这人,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一会儿我要好好谢谢他帮我照顾你。” 徐荷书忽然叹了一口气。 沈判以为她有话,便看着她等她说。然而徐荷书却真的只是叹气,眉头也不自觉地怅然皱着。沈判看她如一株花,一道风景,只想赞叹,却苦于缺乏文采:看来那帮子大学士做的风花雪月的诗,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顺着徐荷书的目光看去,他发现她是望向远方的涧底。他自然明白她是在等张三回来。于是,他的一点怀疑变成了许多不快。然后,徐荷书走向崖边,在那里可以望得远一些。 沈判体贴地道:“荷书,你坐下来烤火吧。” 她望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真诚的淡淡笑容:“谢谢。”沈判觉得这有“相敬如宾”的感觉,便也不愿损风雅地“如宾”起来,老老实实坐在她对面。 徐荷书时而望望涧里,时而应付着沈判的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给火堆加加柴。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他走出了很远,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她下意识地抱着膝,两手又攥着脚上的袍子,幽幽地道:“你别再看着我了……” 沈判却缓缓地道:“你,还想着那个捕快是吗?” 徐荷书微笑了一下:“是啊。” 沈判两手抱成拳,指节间发出喀喀的声音:“我就不明白了,乡下的一个小捕快,连品级都没有,能让你这么一直念念不忘!” 徐荷书笑道:“小捕快没品级,但可不是没做事。百姓的事不分大小,一地的治安事无巨细,只要以此为己任,行而有效,谁还能说什么?难道只有做皇帝做大员才显得人有本事?殊不知,有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飞扬跋扈,祸国殃民,如走狗蠹虫一般。” 沈判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一直看我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不顺眼,但是不行——我是个男人,我不能因为女人放弃我的仕位。别的都好说。” 徐荷书像是迎在了风口上:“所以,请因为你的仕位放弃女人吧。” “不可能。”沈判隔着跃动的火苗看着她,“从前我想过只与你做相识,但如今我已经聘过你,满京城都知,你要我白白放弃?你也是多变的,看来女人就是这样,一时口是一时心非。” 徐荷书知道无用,便不再说下去。 “你总要嫁人的,不如嫁给我。嫁给我不好吗?难道你还因为淑蓉心存顾忌?”沈判语声沉重而缓慢,摇着头,“不会,我绝对不会那样对你,你是你,她是她。她不好,你好,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徐荷书默然。 “你也好可恶,害得我沈判整日价婆婆妈妈的。”他拍着膝盖,似是无奈地叹口气。见徐荷书竟笑了一下,他也诡魅地笑,低声说:“等到成亲后,我要报复你……我要夜夜与你欢爱,你的脚多美,我要亲个够……” 徐荷书几乎把嘴唇咬破,眼神呆呆地望着地面,好一会儿,她轻声笑了一笑:“我的鞋烤干了。”于是取了鞋袜,从容穿上。沈判全程盯着,只恨不能去亲手为她捧足奉履。 其实,湿透的鞋袜哪里有那么快干透。徐荷书也没有站起来,就地一滚,向崖下坠落。沈判反应不及。 她迅速调整身体姿势,让双脚稳稳落在冰雪上。 她不管了。不管沈判会不会跟来,不管前面是什么,她只要去找谢未。 ——谢未没有回来,是因为遇到了不让他回来的人。 不是一个,是十五个。 这十五个手持各种武器的江湖人物,得到了据说是来自江公公亲信的精确消息:锦衣卫指挥使沈判日前来到了大名府,现在天从人愿,人已经掉下了凉山悬崖,恐怕已是粉身碎骨。他们来,自然是为寻找尸体——以防他万一没有死掉。收尸并不是一件美差,这些人对于仁义二字也不甚了然——事实上,这些人正是来自沈判曾扬言剿灭的炎山明日寨。凉山乌云寨已经垮掉,唇亡齿寒,纵使这“唇”与“齿”是互相虎视眈眈常常打架的,明日寨又岂能对自己的命途坐视不理?蒙江公公亲信传播消息,不借机除掉沈判,更待何时? 他们从一处峡口折入山涧,便迎头遇到了一人。高大、英俊、年轻,手里握着刀,看样子会武功无疑。 “哈哈,原来你还没死!看来,我众兄弟还真是来对了!” “沈判,还是顺应天意,交命来吧!” 说着就有三人打头阵,上中下三路来袭谢未。 谢未知道是误会了,忙退身避开:“各位且慢!你们认错人了!” “没关系,待会你就不是人,是个鬼了!” 谢未叫道:“哎,慢着慢着!你们看——”他将插着三只白鱼的刀举在面前,“我叫张三儿,是打渔的。” 土匪啐道:“他奶奶的,你当我们是白痴?有跑到深山的冰河里打渔的吗!有用刀打渔的吗!” 呃……谢未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低头看看冰下,仍然依稀可见有鱼游过:“是这样,我家就住在山后头,你们看,这冰河里鱼特别多,这刀,是我刚才在水里捡的,可能是山上的好汉不要了丢下来的……” “这刀是捡的?” “是啊……”谢未挠挠头,“奇怪,水里还有鞋子漂着,我没有要,应该是已经漂到下游去了……” 土匪有点犹疑了:难不成沈判掉进涧水,尸体随着水流漂走了? 但是立刻就有一个明白的土匪叫起来了:“见鬼的事儿!尸体那么大,水道这么窄,要漂也是鞋先漂走,怎么可能这小子只见鞋没见尸体!” 谢未心说惭愧,居然连老本行的活计都生了,连忙接口道:“我不是从上游来的,是从你们走的这条道来的,现在想折回去。什么湿体干体,我不知道啊……我只见着了那鞋和这刀。” “拿来我看看!” 谢未憨厚一笑:“各位好汉不会趁机杀我吧,我虽练过几招……” “少啰唆,看看刀,掉不了你肉!” ------------ 第六十章 如何出去(2) 更新时间:2010-05-19 凭着多年的查案访人经验,谢未看出这些人与乌云寨里的一样,都是匪盗。别说被认定就是沈判,就算他们清楚他不是,谢未这刀也是有去无回的。 在这桩误会里,他实在不愿和这些人大动干戈,于是耐心说道:“剑者以剑为生命,人不离剑,剑不离人。我是练刀的,也不敢让刀离手,请各位兄弟见谅。想来,有对手要借你们的兵器一观,你们也不会同意吧!” 那人笑道:“这话倒不错。这么着吧――”回头挥着手,分派部下,“你们五个向下游走,寻找沈判的尸体;剩下的,继续向上游走。我便不信了,在这道山涧,他还能飞出去!你――跟我们一起去!”他手指谢未。 谢未暗暗叹气,心想对付匪盗光靠嘴皮子果然还是不行,纵然可以一时无争,但也免不了仍要动手。他本无意为沈判消灾,并且心里已经在惦记徐荷书了,便点点头,转身就走,好像是要带路。 于是,十个人逶迤冰上,向山涧深处走去。 谢未走在最前面,忽然听到后头有人的脚下发出了冰裂之声。 “哎哟,他奶奶的!这冰真够薄脆的。” “靠里走,那边都没冻结结实。” 而谢未脑中忽然冒出个主意。 走着走着,忽然脚下打滑,挣扎了两下仍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冰雪上,两只大手也扑在冰面。后面的匪盗观赏滑稽可笑还来不及,没有想到应该去搀扶他。谢未尴尬地爬了起来,抖抖衣襟:“呵呵,让各位见笑了!” “哈哈……你这人看着劲力稳重,怎么也嘴啃泥啊,哈哈哈……”笑声未绝,忽然脚向下陷,惊慌之间想要提身蹿出,奈何冰破的不是一小块,他们一众人所处的位置――一大片冰正在断裂。大家都想向外、往上逃,冰反而裂得更急。眨眼间,人仰马翻,一团糟糕,十个人都落了水。“啊……”“嗷……”“呜!”惊呼哀号声不绝。淹死倒是不会,只是水里太冷,他们难以承受,外圈的人想要攀上周围的冰面,那冰却非常不争气,铮铮嘣嘣裂个不停。他们也没有注意到,那个所谓的张三已经不见踪影了。 谢未转过山涧弯折处,听到后面仍有呼喊声,才松了口气。这下虽然阻拦了这些匪盗一下,但也把他们三人的出路破坏了。但也不需太过担心,今夜一过,那冰仍会冻牢。除非这十个人在冰水里泡一夜不出来。 这十个人,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应该没有浑身湿透却仍坚持工作的勇气。 刀上的三只鱼仍在。谢未提着这刀稳步前行,然而,很快他就看到了徐荷书。 当然,也看到了后面紧追不舍的沈判。 沈判认为徐荷书是要逃走,因此忍着头痛、背痛、腿痛,小心翼翼地在冰雪上紧追,紧追。看到谢未,徐荷书委屈得要哭出来。谢未看到她惊慌而急切的样子,明白必定受了委屈,便加快了脚步,远远地伸出双臂。 待到两人彼此握住了手,他一侧身用力地将她揽在左臂里,望着面色已是怒不可遏的来人沈判。 沈判对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愤怒。猜疑得到了验证,他的未婚妻徐荷书居然真的跟这个张三有这等关系!张三,很好,胆敢沾惹我沈判的女人,你也确实不是常人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沈判站在那里冷酷地笑,看着他们。 “沈大人,你伤势还好?”谢未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右手举起鱼刀,“我抓了鱼,你也来一条吧。” 沈判哼了一声,沉声斥道:“放开我的女人!” “你是说徐荷书吗?她是我的,不是你的。”谢未说着,低头在徐荷书额上亲了一下。徐荷书抬起头看着他,微笑的眼睛闪着泪光。 “张三,你很好……”沈判狠狠地说着,空手就来袭击谢未面门。 谢未右手刀左手徐荷书,脚下拧转,闪至一边。“其实,我不是张三。” 沈判愣了一下,心底那个曾一掠而过的猜测此时又掠上心头:“你是那个捕快?” “是的,我是谢未。” 沈判“哈”地笑了一下,来回踱着步子,双手互握发出一连串骨节的响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荷书,怪不得你如此待我……我不怪你,不怪你……”他知道,既然捕快谢未仍活着,徐荷书就不会再有一分要嫁给他的意思。论武功,即便他现在有武器,且没有这点内伤,他也明白自己不是谢未的对手。强夺,是万万不行的。没错,锦衣卫向来以武力强夺,但是这件事,只有智取――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沈判劝自己冷静下来。 “哈哈……谢未,你今天算是救了我一命,咱们就不伤和气,不伤和气――” 谢未也笑:“就是要伤和气又怎地?我奉陪到底。只不过,我现在应该告知你一件事,前面有十几个人正在找你,是友是敌,有何恩怨情仇,你要不要亲自去看一下?” “哦?”沈判挑眉看他。 谢未却低头问徐荷书:“你饿不饿?”徐荷书点头。“我们回去吃烤鱼好吗?”徐荷书仍点头,唇上绽开一朵笑意。 于是谢未拉着她的手:“沈大人,我们先回去了,你自便。” 沈判爽朗地道:“好,请。但是,也要给我留一只鱼哟!” 谢未道:“那沈大人可要快点回来了。” “一定,一定。”沈判最后看了徐荷书一眼,迈步向下游走去。她那种乖顺柔静的模样,他从来没有见过,此时却在别个男人的怀里看到,他的心情,已经不止于怒,而像是遭到了对方无情无义的侮辱和抛弃,有点凄凉有点恨怨…… ――徐荷书,谢未,今天你们加诸我的,不久之后我定要你们加倍偿还。 谢未心中所想,却不是“不久之后”,马上、现在都可以。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跟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见分晓不罢手。 不见得就只是武力的决斗。 到了断崖上,徐荷书想要将火重新燃旺起来。谢未从后面抱住了她。 “荷书,怎么你一直都不说话?” 徐荷书脸庞迎着他的注视:“我想要听你说话。” 谢未笑了。她是在等他说出她想听到的话――不是誓言,或许也不是承诺吧,而是一个明确的态度。他知道。 “我们一起回京。我去面见你的父母,求他们把你许配给我。你说好吗?” 她咬着嘴唇笑了。 他吻她一下:“但是,你的父亲很可能不会同意。我努力说服他,如果实在不可以――” 她连忙接道:“你就带我走!”样子认真而坚决。 “显宦之家的千金,真的肯跟我走,家也不要了?” 徐荷书想起父亲在那桩婚事上是如何的独断,如何苦心“教导”她,完全不顾三年来她一直坚持的态度,连声音也冷了下来:“不是我不要家,是家不要我……” 谢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你不用担心沈判不甘,报复我们,或者你家,我一定会――” “他还不敢动我父亲。如果他打算杀掉我们,我们就远远的逃走,到黄河那边去,像孙茯苓那样隐居起来……”徐荷书睁着发着亮光的眼睛,切切看着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分离,好不好?” 原来她都已经想过了。 “好!”他缓缓抚摩着她的长发,好一会儿,“原来你还惦念着黄河。” “但我仍对说服你的父亲抱有最大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准许和支持,我们才能长久安宁。对你,也是最有好处。” 徐荷书笑道:“其实我一直在想,父亲见了你,应该也会喜欢你的……” 谢未微微苦笑了一下。 “怎么?” 谢未想说的是“我不敢奢求你父亲的喜欢”,到嘴边却变换了:“我还有一个办法能征得你父母的同意。” “什么办法?” 谢未一本正经地道:“生米煮成熟饭。” 徐荷书不太懂。 “意思就是说,你怀上我的孩子。” 徐荷书一听,脸庞红不可抑,顿足叫起来:“你这个坏人!人家是谈正经的,你却胡说起来!” 谢未笑道:“我哪里是胡说,这办法其实是最简单而且有效的。” 徐荷书气得捶他,踢他。 他“哎呀”“哎哟”地叫着,仍然笑道:“我看你挺喜欢小孩子,也很得小孩的欢心,不如自己生一个……” “你才生小孩!你才生……再说,我咬你!” “来,咬这里。”他说着,朝她撮起了嘴。 徐荷书忍不住扑哧一笑,将他推开:“你这样子哪里是二十七,明明才七岁!” 火,烧得如同心情一样热烈,肥美的鱼开始飘溢出香气。徐荷书因为对这项生存技能完全不通,便只好呆呆地看着谢未侍弄。 再望一望对面的峭壁,下面的涧水,头顶的蓝天,忽然又恍惚了。 “我知道这不是做梦。”徐荷书幽幽道,“可是真的很像是做梦。好像是已经过了一辈,现在是下一世了……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谢未看着她:“荷书,苏东坡的这阕词我记不得了,你诵一遍给我听吧。” “好。”她兴奋地坐直了身子,郑重而从容地念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谢未以为她忘记了下文,便提醒道:“故国神游……” 徐荷书却喟叹一声:“唉,我喜欢周公瑾。” “哦?说说为什么。” “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在这词里了……只可惜,既生瑜何生亮!” 谢未笑道:“本朝的通俗演义只可当小说看,《三国志》里,你的周公瑾可是一个胸襟广阔、气度恢弘的人。” 徐荷书却道:“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这个嫉妒诸葛、气量狭小、最终致死的周郎更令我耿耿难忘。” 谢未沉思片刻,很认真地告诉她:“这和你喜爱小孩子是差不多的道理,都是因为你有一份人母之心。” 徐荷书不禁愣了,想了一想,默认了这个答案。 不一会儿,鱼熟了。徐荷书喜滋滋地接过来一只,找好下嘴的地方,张嘴就咬。 “怎么样?” 她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咸味,仍是香的,美味的。 “我觉得,”徐荷书不知想通了哪根筋,边吃边说道,“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也是可以的。” ------------ 第六十一章 三人之行(1) 更新时间:2010-05-20 谢未听了,一块热烫的鱼肉险些直接吞进喉咙:“你说……什么?” 徐荷书却不像是开玩笑,很认真地红了脸,说道:“我的父亲徐珏,虽然看起来为人和蔼,其实却并不是个容易说通的人,就算他表面不反对你的意见,心里、实际上,却仍然我行我素。他是决意要和沈判联合,而且婚期都已经定好,不可能在这时候改变主意,除非――除非沈判主动解除婚约,可这就更不可能了!除非――” 谢未道:“除非他死。” “不是。”徐荷书皱着眉头,“我也并不希望他死。” 谢未叹道:“除非生米煮成熟饭,使他心灰意冷,不得不放弃。” “是啊……” “好!”谢未重重地说着,将手中烤鱼扔在地上,然后夺下徐荷书手中的烤鱼,放在一边。“怎么了?”徐荷书茫然不知所措。 谢未将她挟过来,横放在怀里,大手触摸着她的下巴,暧昧地说道:“如你所愿……” 徐荷书立即明白过来,慌了手脚:“我,我不是说现在!” “时不我待,不要再等了。”谢未神情冷峻,手已经开始慢慢解她的扣子。徐荷书紧张得要挣扎,身子却被他手臂扣住。她喘着气,抓住了他的手:“可是……可是这个地方……” “怎么,嫌这里不是你大小姐的闺房?” 徐荷书想从他脸上找出可以推托的理由,却又不太敢看他,只怯怯地道:“这里没有床……”说着两手捂住了脸,“而且好冷。” 到此,谢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他有心试试她的胆量,是否如口里所表示的决心那样足够,却试出了她是这样乖这样可爱。 徐荷书听到他的笑声,也明白了他是故意做戏。纵使含羞带怒,心里也是欢喜的。她也不说什么,爬起身来,低着头坐到一边去。谢未看她的样子,是脸上一抹故作的镇定掩饰着心中的尴尬与羞赧,美得灵透而脆弱,自己心里倒发虚起来:“荷书……” 徐荷书捡起那烤鱼,冲他一笑:“其实,你要怎样对我都可以的。只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 “你非常想得到我父亲的认可,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曾说过,要取你性命的那个人是我不会想到的,我想,那个人就是我父亲吧?” 谢未略愣了一下:“你说得对。” 徐荷书的猜疑得到证实,不由得打从心底起了一股寒意和反感:父亲早就盘算着和沈判联姻,为了让她死心塌地,他竟暗中对谢未下毒手。那些日子,她是那么伤心,他却还显示出慈父的风范,安慰她,帮助她查找真相,并且给了她明白确切的答案。这一切,都是假的,装的。前前后后,俱是他一手炮制,用来骗她,哄她顺从他的安排。 一个内阁大臣,纵使是下野的――事后却证明了当时大权正在回归――想要浑水摸鱼地害死一个身陷大牢、毫无背景的捕快,确实仍是易如反掌。 这就是徐珏,她的父亲。 徐荷书不觉泪眼模糊了。她知道在官场生存要懂得权衡利弊,会使手段,父亲也确是个中高人,但当这手段用在了她的身上,她就忽然明白,原来他并不是一直以来那个完美的父亲。 谢未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荷书,你的父亲要杀我,是为你的未来着想。他想要你顺顺利利地嫁给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生过着高贵的生活,而我的存在,使你分心。” 徐荷书看着他,摇摇头:“可他……视人命如草芥……” 谢未笑道:“那是因为他对他的女儿视如珍宝,为了你,拿去我这个半死之人的性命似乎也不算什么恶事。如果我有一个女儿,不知哪儿来了个穷小子与她纠纠缠缠的,我说不定也会剁了他!” 他隐瞒了部分事实。徐珏要除掉他,岂止因为徐荷书,更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令他不堪回首的可耻之事,这件事,正与谢未的父亲有关。当时的谢未才刚记事,对此事不甚了了,还是后来父亲临终时详细告诉了他。 徐荷书自然知道父亲不会只是那么想的,但听了谢未的话,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眼睛一眨,泪水顺着脸庞滑落。谢未便揽住她身子,柔声道:“这么美的女孩子落在我手里,实在是太便宜我,我都要替你父亲不忿了。” 徐荷书不由得破涕为笑。“谢未,你仍想做捕快是不是?” 谢未点头:“先父的遗愿就是要我做捕快。而我自己也确然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如果我父亲接受了你,你就不必亡命,可以大大方方地出来做捕快,是不是?” “是!”谢未心潮激动起来,她是这样懂得他。 “好。我们就一起回去,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实在不能成功……”徐荷书想了一想,仍然说出了那句话,“我们就生米煮成熟饭。” 谢未看着她,痛心疾首地叹道:“刚才我说你美,此时你却是美到无边,我若不亲你,简直天理难容……” 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转到这边山脉的背后去了,断崖上一片傍晚一般的幽暗。 “我们真的……要等……沈判回来?”她很艰难地说着,“为什么……不现在走?” 他最后在她唇上啜饮一遍,说道:“总归会……碰到,在这山涧里很难甩掉他。方才,我打破了一块冰,寻找他的那些人都掉进了冷水里,我们算是不欠沈判的情了。” 毕竟沈判在坠崖之前还舍身挽救了徐荷书。听她说起此事,谢未心里也不由得生起一种忧虑。沈判对徐荷书所求的恐怕不止是占有这么简单,关键的一刹,他可以为她舍生忘死,以这份心意的强大,有可能产生的后果令谢未不能不担忧…… 沈判回到断崖上的时候,看到他的情敌正拥抱着他的未婚妻。谢未当然早已知道他回来了,他是故意的。徐荷书也知道他回来了,却仍伏在谢未怀里,她也是故意的。先前,他用言语欺凌她,现在她就用行动打击报复他。 他们成功了。沈判看到这一幕,胸中如同塞了一团火球,烧得他要发疯了! 刚才,他遇到一群浑身湿淋淋的人站在一大片破冰的前后两边,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看其衣着,不是大名府的衙役,也不是他的部下,于是他喊:“嘿,是你们在我找我?你们是什么人?” 众匪盗回过头,看到是个华服长身的壮年男子,不禁起了疑心:“你是谁?” 沈判从不避讳自己的尊姓大名,朗声道:“我是沈判!” 匪盗们一听之下,对这个自亮身份的人倒是一点也不怀疑:“沈判,好啊!”看到沈判两手空空,便不顾身体状况上的劣势,挥动武器就上。他们的动作很小心,因为脚下的冰并不十分牢靠。但沈判不小心,他天生力气比常人大些,铁腕擒着了一个人,夺下他手里的长枪,将他顺着冰面往外一扔,这人就又嗵一声滑进了冰水里,顺带着将两个人绊倒,重重摔在冰上。沈判哈哈一笑,舞动长枪打落对方飞过来的几把小刀。隔着破冰相望的几个匪盗遥遥望着沈判,只恨不能冲过去将他制服。 沈判迅速退后几步,用长枪猛击冰面,咔嚓几声,又是一大片冰裂掉――又有人落水。 沈判冰上小胜而归,心情良好。 此时,怒火填胸的他几乎想一枪捅过去。但他也很清醒地知道不能,如果动手,最后负伤的一定是自己。保存体力,保持实力,等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再与他清算,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沈大人!”谢未很快就携着徐荷书的手站了起来,很友好地笑,“看来,沈大人这是凯旋。辛苦辛苦,请用餐吧――“说着,手指向柴上那只烤鱼。 沈判冷冷地道:“小捕快,你可是够猖狂了!荷书,把烤鱼拿过来给你的未婚夫!” 徐荷书心情很好,也很聪明地听了他的吩咐。 “谢谢。”沈判着实是饿了,咬了一大口鱼肉,“谢未,咱们是不是需要好好聊一聊。” “我也正有此意。”谢未笑道,“请。” 徐荷书自觉地走到了远处。 幽暗的光线里,两人的眼眉都浓如水洗,彼此都视对方如深沉的虎视。要谈什么呢?谈你抢了我的女人这是不道德的你应该还给我,谈她根本不爱你她爱的是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还是谈你我同爱一个女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两人不时对上几眼,又都不经意地望向对面的半空,这时候空中正有淡蓝色的烟霭轻轻浮动……他们彼此好像心照不宣,又好像揣测不定。抑或是,他们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情和心计,衡量对方的能力和价值。这对情敌之间的情形,好似正要进入恋情的情侣,彼此好奇、审视、判断、结论。无需明说。说了很没意思,也没用处。 终于,还是谢未开了口,谈风花雪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大人,你看下面这冰有三寸厚,想来一夜之间就可以冻成。” 沈判道:“不错。所以今晚,我们就可以踏冰出谷了。” “然后呢?” 沈判笑道:“然后,我带着荷书回大名府府衙一趟。谢朋友你呢?” 谢未也笑:“我阻止你带荷书去大名府府衙。” “哦?”沈判挑挑眉毛,“你这项活动倒是挺刺激。” “哪里哪里,还要多承沈大人照顾。” “哈哈,好说好说!” “那谢某先行谢过了!” 哈哈哈哈哈……两人对着雾霭渐浓的天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 第六十一章 三人之行(2) 更新时间:2010-05-21 “小捕快,我对你的印象非常不错,有没有意思跟着我做事?”沈判昂首负手,又看了谢未一眼,“现在,你好像也无处立足吧!” “沈大人是说我做锦衣卫?”谢未笑道,“像我这样在户籍中已经死掉的小吏,还曾经犯过贿赂罪,最为注重出身干净的锦衣卫难道会收录?” 沈判一挥手:“什么贿赂罪,什么户籍,改个名字,我说要你就要你!” 谢未顿了一下,认真地辞道:“谢某是一县的无名小吏,在县里是如鱼得水,京城的事,我不知也不关心。沈大人的这番好意,我只有敬谢不敏了。” “哼,我查过你的底细,但你恐怕不能再回你们那个什么本县了――妈的,什么怪名字!”沈判咕哝了这一声,“那里可是有徐珏的眼线,知道你还没死,他会怎么做,想必你是清楚的。” 谢未笑了一下:“看来沈大人知道的还真不少。” 沈判拍了一下后脑勺:“除非你跟我做事,徐珏才不敢动你。否则,你只好做一辈子隐姓埋名的亡命之徒。” 谢未心道:难道我不能让徐珏放弃杀我?“沈大人如此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亡命之徒,真是令人感动。” “哈,素不相识?我看是不打不相识吧。在这儿,你还救了我一命。我沈判是一个有仇必报且有恩必报的人……” 后一句可是提醒了谢未。有恩必报,没错,给谢未这条“出路”就是报恩;可是仇呢,两人难道不也是仇敌关系么? 谢未很自然地想到沈判这其实是要对付他――纵然他感到沈判是真的有点欣赏他。“沈大人,不要提什么恩不恩的,咱们现在算是两讫,互不相欠,就算是立马扭头走人都可以。” “哎……哪里!”沈判竟靠近一步,伸出左手拍着他的肩膀,“人与人就算没有恩怨,相识即是缘分,朋友是可以做的嘛!” 谢未笑道:“接下来你是否要说‘朋友妻不可欺’?” “哈哈哈……”谢未朗声大笑,“我说会有用吗?朋友妻不客气,换做是我,我也一定要把她抢到手。” “可惜,现在你在你的位置,我在我的位置。” “你可以试试看哟,或许能得手呢。” “那我又要谢你了。” “别客气,大家都是朋友。我是这样打算的,你、我与荷书,三人一起回京城。虽然我已经跟荷书定亲,但毕竟还未成婚,你不妨也向徐珏提亲,争取一下机会……我这个人是最讲究公平的,公平竞争嘛,对荷书也有好处。”沈判说着,脸上泛起大丈夫――确切来说是丈夫――的豪气光彩。 “沈大人的心胸倒真是不一般,虽然与先前相比态度转变得十分令人怀疑。”谢未抱着自己的刀,微微动了动肩膀,斜视着他,“但是,可不可以先把手挪开?” 沈判悻悻地收回手臂。 谢未接着说道:“不妨坦诚告诉你,我正有此打算。你心中所想,无非是在这里你拿我没奈何,到了京城可不一样,要除掉我是易如反掌,是不是,沈大人?” 沈判不意他竟说得如此直白,笑了:“除掉你,是我的目标;但除掉我,也是你的愿望吧?公平,公平。” “我不是想除掉你,你我并无冤仇。”谢未很认真地看着他,“而且,谁都知道沈指挥是牵制大太监势力的重头。” 沈判哈哈一笑。他的心中并不为这两句话动容,欣赏谢未是自然的,但最终也必须要他死。这几年忙来忙去,都是为皇帝为朝廷,好久没有因为一己之私取人性命了,沈判心底不禁暗潮汹涌,尤其是看到不远处他的未婚妻正拿着一段树枝躬身在地上写着什么,他简直想立刻将谢未这个人扔进下面的涧水里。 有风了。寒意刺人肌骨。沈判抬起头,没有看到月亮或星星。他想,那片破冰大概在子时就可以冻得坚固,但愿不要再遇到那些匪盗。他们想捉到他,他不怕,他是怕被困住这里。倘若匪盗们连夜守在那里,把冰打破,他如何出去?内伤可以暂时不管,但跳进冷水里游过去,就万万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就再也安心不下,说道:“我们应该防着那些贼寇乘夜前来破冰。” “你意思是,我们应该守在那里看着,等冰冻上,立刻离开?” 徐荷书听到了这话,喊道:“应该如此!” 谢未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办法很笨。” 沈判道:“虽然笨,但是有效。倘若有人敢来搞破坏,我们就见一个杀一个。” 徐荷书道:“谁跟你是‘我们’,那些人明明是找你的……” 沈判笑道:“荷书,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你有难即是我有难,我有难你就不能担当一点吗?别这么狠心……” 谢未不语,似是想到了什么,仰头望望山体上干枯的草木藤条,不觉笑了。徐荷书凑到他身边,悄声问:“你想到好办法了?” 谢未点头,见沈判正耽耽虎视着他们,便只向她眨了眨眼睛,朝旁边一棵小树努努嘴。徐荷书噗的一声笑了,笑他的样子太过好笑。 沈判就站在跟上,见他们如此契厚好像他不存在似的,着实的干着急没办法:“荷书,什么好笑的事,告诉我。” 徐荷书脸上仍带笑意,瞥了他一眼,傲慢地道:“你肯像这样做一个鬼脸给我看看吗?” 沈判“嘶”的一声,搔起了后脑勺:“在这方面,我确实不如这年轻人。” 谢未道:“沈大人不必谦虚。偶尔为之,感觉不错,您不妨现在试试。” 徐荷书听谢未也存心调侃他,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脸上忍着笑,期待地望着沈判。 沈判好像忽然变成了马戏班的杂耍猴子,被两个观众围观等着看表演,徐荷书好像小女孩一样含笑好奇的表情令他不忍辜负,他甚至在心里挣扎了一下:要不要……呢? ――他妈的,传出去还不丢死人?! “咳,荷书,等我们成亲了,只要你乐意,我就天天扮鬼脸给你看。” 徐荷书一听没戏了,便立刻转回脸:“你扮成鬼我也不稀罕看!” 她望着山壁上那棵好像在悬崖上奋力挣扎的小树,光秃秃一片叶子也无,树枝和树干都是细长的。这小树的旁边还有一从干枯的灌木样的植物,也是枝条纤细。 她不明白谢未向她指示这棵树是为什么。而谢未忽然说道:“这涧水没有结冰的时候,想来附近的渔民会划着船儿来捕鱼。” 沈判道:“便是现在,如果有船,也照样驶得过去。” 徐荷书忽然明白了谢未的意思。用这些树木加上藤条,可以编成一只木筏。即便是很小,也大有帮助。轻功登峰造极者有一苇渡江、登萍度水之能,凭借一枝芦苇、轻薄浮萍都可以渡水,而自己和谢未,踩着一只小木筏,完全能够渡过冰水地带。 她高兴了。她不知道谢未要做一只木筏的意思是以备不测,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明白这一点:现在他们两人就可以离开这道山涧! 当然不包括沈判。 ――如果沈判一直昏迷没有醒来就好了! ――可以让他再次昏过去啊! 徐荷书眼珠溜溜动着,终于找准了位置。此一刻是安静的。沈判看着她,她也看着沈判,而且是看着他的耳朵,满脸笑眯眯的样子。 沈判在心里暗叹,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花样了,但若不主动搭理她好像太没未婚夫的风度,便只好笑道:“你看什么?” 徐荷书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的左耳,笑道:“这里破了一点,流血了。” “哦。”沈判抬手捏摸着耳朵。 徐荷书急道:“不是那里!” 沈判厚颜笑道:“你给我看看啊。” “笨死了!”徐荷书嗔着,脚下故意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是这里啊……”她还认真擦拭了一下他耳后。沈判简直莫名惊喜,尚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徐荷书忽然腾出右手,二指聚力迅速戳向他耳门穴。顿时一阵耳鸣,沈判渐渐昏倒在地上。 徐荷书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知道会不会准,连忙就退后几步,确定沈判不再动弹了,才舒了一口气。谢未看着她做这些事,起初他也疑惑――现在看来,对于如何出去,她比他果断得多,甚至也更狠一点。 “快!咱们做木筏,先离开这里!”徐荷书立刻就拔剑去砍那棵小树。 谢未叹了口气:“你小心,还是我来吧。” 徐荷书笑着退后:“你觉得我不应该点昏他?” “不是。只是……” “只是我不应该骗他,偷袭他?”见谢未不答话,她哼了一声,“我才不管那么多。走出这儿之后再甩掉他,可不那么容易……又不是杀他,咱们出去之后,通知官兵来接他不就得了?” 谢未笑道:“对,对,你想的总是那么周到。” “我们一定要比他先赶回京城,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徐荷书咬咬牙,看着躺在地上的沈判,动着某种损人利己的念头。 “谢未!” “请讲。” “我……我没银子了,不知丢在哪儿了。你还有吗?” “不多矣。”他抱歉地笑。 徐荷书跳到他身后,笑道:“所以,我现在要搜沈判身上的银子,你不会反对吧?” 谢未愣了一下,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道:“好歹我是捕快,这种伤天害理、不容于法的事情……”徐荷书已经撅起了嘴,“在特别的情况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哎呀!”徐荷书高兴得抱了他一下,“你真好!” 不多会的工夫,徐荷书就从沈判的怀里搜出三张银票来。看一看,每张都是一百两。她开心得不行,锦衣卫果然有钱!比较起来,她的父亲一品大臣徐珏简直穷的叮当响。她看看谢未,想了一想,还是给沈判留了一张。做人要有良心,做贼也不能太绝是不是…… 谢未装着没看见,也不敢看见。他抓过的小偷太多了,此时难保一激动不犯职业病。 徐荷书笑嘻嘻地走来,分给他一张:“谢捕头请笑纳。” 谢未咳道:“我不收贿赂。” “这不是贿银,是小女子的一片天下大同之心……”徐荷书忍着笑,义正词严地说着,“我的银子丢了不知给谁捡去花掉,别人的银子到了我手里被我花掉,都是一样的事情,银子反正是用来花的,花掉就好,有得花就好,何必计较是谁的呢……” ------------ 第三卷 不意 ------------ 第六十二章 再访徐府(1) 更新时间:2010-05-22 徐荷书回到京城的时候,离她和沈判的婚期还有十天。她和谢未一人一骑,在初冬时而凛冽时而煦暖的天气里如乘春风一般,在这个午后遥遥望见了京城的楼宇长街、人群草木。天空浅蓝,阳光明媚,道旁的松柏梧桐静静耸立,几只老鸹低哑地啼鸣着。京城是帝王之都,辉煌壮丽、高墙深宅的建筑,且不说紫禁城,就是城中王侯将相的府邸也多不胜数。倘若真有神仙降临于此,想必会看见这座伟大城池的上空发散着一股祥瑞紫气,这团紫气中又飞舞着祥龙瑞凤,万兽俯首,百鸟和鸣——但是为什么此时只是老鸹呢,样子长的丑,叫的也难听,从来不讨人喜欢。 生长于京城的徐荷书其实从小惯听老鸹的叫声。在她听起来,有时候是“呱呱……”,有时候是“哇哇……”,有时候是“啊啊……”,好像受了惊吓一般。 就是这老鸹的叫声令她好像听到了家的声声召唤,又紧张得近家情更怯。其实,她怯的是父亲乍见他们二人会有什么反应,无疑,她也是给父亲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沈判确实还在他们后面。但是呵,沈判人在他们后面,时间可就在他们前面。徐荷书怕来不及。 而担忧总是没用的,她便不再徒耗心力。 上次回家是带着白花,一个小婴儿,这次回家却是带着谢未,一个大男人。徐荷书想到这一点禁不住笑出声来,如果她直接带谢未进家门,家里的老仆人背地里肯定会这么说:一个马上要出阁的大姑娘,昨天带个孩子回来,今天带个男人回来,这……这叫什么事儿呀! 谢未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却因为她笑而笑了。这几天他们朝夕同行,更深地体会到什么是心意相通。仿佛他心即她意,她意即他心,有时候他们牵着手都感觉到手也是有心意的,他轻轻的,她柔柔的,他不愿放开,她不想挣离,似乎换个动作都会打破这种宁馨…… 进城门后,他们各自牵着马,走进一条大街。据徐荷书讲来,徐珏此时是不会在家的,通常要到掌灯时分才能从文渊阁回来。于是谢未决定先找客店安顿下,当晚便登门拜见。 谢未从入京城开始就戴起了人皮面具。 徐荷书心中惴惴,在他的再三劝诫下才离开客栈,自己回家去。 徐荷书这次回来,依然引起了家里的轰动。母亲生怕她再跑掉似的,拉着她直入卧房。早就知道沈判为了荷书的安危亲自追去了,却不想现在她独自回来。 “沈判呢,难道你们没有见着?” 徐荷书撒谎道:“他尚有公事未完,我先回来了。” 徐夫人便放了心,打量了女儿一遍,叹道:“你要做新娘子了,这么风尘仆仆地回来,脸儿可有点憔悴了!”说着捧起女儿的脸,犹疑似的端详起来,“瘦了,不好……” 徐荷书有点不耐烦,用力摇着头:“没有瘦。在外面我开心得很,怎么会瘦?” “唉,这几天,我吩咐厨房给你多做点汤,好好养一养。” 徐荷书心说我是猪么,却问道:“云姨和方叔回来了吗?白花呢?” “还没有回来,白花,白花肯定是要交给他亲娘的,你就甭操心了。”徐夫人拉女儿到镜子前,给她梳理凌乱的头发,“你父亲也忙得可以,好几天了,都是快三更才回来。你呀,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别闹,给你父亲省点心!” 徐荷书笑道:“我不闹。今晚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只会晚不会早,你也晚点睡,等他回来。” “嗯。那明天呢,还是一大早就上朝去?” “可不是。” “这样太累了,父亲的腿怎么受得了!”徐荷书转身拉住了母亲的手臂,“明天给父亲告假好不好?让他在家歇息一天。” 徐夫人点头:“我早就说让他歇歇,他不肯呢。” “今晚我和他说。”徐荷书笑了,“一定要他明天在家歇着。” “唉,好孩子……”徐夫人瞧瞧镜子里女儿的容颜,不觉笑了,“我儿真是闭月羞花的模样,沈判纵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娶到你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将来,他要是敢待你不好……” 徐荷书截道:“母亲生的好,我才长的好。” 徐夫人笑道:“当年,你父亲还嫌我不够美呢。他倒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就在走在大街上也招女人的眼,那时候一个算命的说,他命犯桃花,多亏我上心看得严,又生了你和你弟弟,他才没惹风流债,也没纳妾。” 徐荷书听着好笑,很感兴味地道:“原来老江湖徐珏也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徐夫人拧她的耳朵,“哎哟,不过我很想知道,父亲仕途还没有得意的时候,是否有女人向他示好,除了您之外。” 徐夫人顿了一顿,好像在想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悠悠地道:“我和你父亲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知道,您都说过了。”徐荷书仔细瞧着镜中的自己,从梳妆盒里找出一支红白荷花式样的珠花,是,戴在发上。看到经久不用的胭脂水粉,她脉脉笑了笑,取了出来…… 小洛找了几件毛料的衣服过来,徐荷书便换上了。 这时候,徐松诗走了进来。看着姐姐意气风发的样子,就知道她心情不错。等到母亲啰唆完毕,徐荷书才得空和他讲此次大名府一行的大致经过。 徐松诗之前对江公公在大名府遭遇刺杀一事也有所耳闻,而且听说刺客有十几名,全都从官兵手底下逃散。于是,他对姐姐放了心。 但是此时,他听徐荷书说谢未的事,惊诧得瞠目结舌:“怎么会……怎么可能……居然是这样……” 徐荷书得意地看着他的样子,伸手托了一下他的下巴:“别这么夸张,小心下巴掉了。” 徐松诗挡开她的手,严肃地问:“这么说,他现在就在京城?” “是呀……”徐荷书有点羞涩了,“弟弟,我可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一定要支持我。” 徐松诗呆呆的,只说:“反正,我不喜欢沈判做我姐夫。” “我也不喜欢沈判做你的姐夫。” “咳,姐姐你也真够……”徐松诗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少拿教训宝玠的那一套来唬我!”徐荷书掐了他一下,又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弟弟,你要是不支持我不帮我,我,我……” 徐松诗淡定地道:“你怎么样?” “我就哭!”说着,徐荷书就做出哭的样子来。 徐松诗面无表情:“姐姐你别这样,难看死了。” 徐荷书立即收敛表情,有点惶惶:“你仔细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徐松诗左看右瞧,讷讷地说:“不就那样吗。” “就没有比平时好看一点?” “嗯,好像……好像是。”徐松诗忽然眼前一亮似的,“咦,姐姐你化妆了!” 徐荷书笑道:“是呀,好看吗?” 徐松诗连忙摇摇头。 徐荷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松诗,做人不诚实是非常不对的。子曰人无信不立,人云心诚则灵,为人处世若不诚实,你将来就难以立足仕林,难以成就大事。就近的来说,文如其人,你不诚实,作的文章也会是满纸浮夸,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纵然有好的文采,也会犯以辞害意的弊病……” 徐松诗抚额:“你好看,好看,好看极了,倾国倾城,举世无双,气煞西子,愧死王嫱……” “这就对了嘛……”徐荷书话音未落,就笑着逃出了房间。 知道女儿刚回来就又要出门去玩,徐夫人愁得不行:“你去哪儿,我跟你一块儿!人来,备马车!” 徐荷书撒娇道:“女儿想去绸庄买两匹绸子……” “要做衣服?哪里还用你操心。你的嫁衣正在缝制,新衣裳也差不多都做好了。” “我去逛逛嘛,顺便给您挑两种时兴花色来。您要是不放心,让小洛跟着总可以吧?” 徐夫人不耐烦了:“去吧去吧,快去快回,等你回来吃晚饭!” 于是,徐荷书带着小洛乘马车出了门。京城的人烟阜盛,从一道街就可以看出与别处的不同,但此时徐荷书看来,却颇为无聊。似乎回到家就会有一种舒适得无聊的感觉。 她是要去客栈找谢未,告诉他今晚不必来,到明天再去。 暮色降临得真早。马车行到那客栈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麻麻黑了。徐荷书从马车里下来,嘱咐小洛先回家去。小洛却坚持要和她一起:“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徐荷书只好让她在这里等,她还没有告诉小洛什么——上个月,小洛还陪着她去探谢未的坟,今天,这丫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小姐正是去见那个“死人”。 尽管才分别了两个多时辰,徐荷书心里却十分思念。 然而谢未竟然不在。问问店伙计,说出去好一会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于是她等。 小洛在外面不远处等她,她在楼上等他。 等人的滋味是美好的,也是难过的。起初,她很有耐心,站在窗前透过树枝向街道上眺望。大概有一刻钟之后,她坐到椅子上,开始想一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想的心有点慌,她坐在了床上,那里有谢未的一只简单的包裹,她就抚摸着。难道他已经去了她家……他若去了,很快也会因为见不到人而返回啊…… 夜色渐渐浓了,徐荷书躺在床上几乎睡着,猛地睁开眼来,房间里一片黑暗,不觉暗暗心惊。黑暗总是令孤独的人更生一重绝望的情绪。她想到了事情的不好结局,即便没有深想,也由不住难过得想哭。但总要点上灯吧!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起身去桌上找灯。 这时候,她听到外面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徐荷书站在黑暗里,喜悦起来,却没有动。 谢未有点急,方才店伙计说有个姑娘在房间里等他。“荷书!”他推开门,在黑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两个人热切地拥抱在了一起。 为何三个时辰不见亦如三秋? 他点着了灯。灯光盈盈。盈盈灯光里,她的容颜有种清艳之色。 ------------ 第六十二章 再访徐府(2) 更新时间:2010-05-23 “我去找我的老朋友神算子了。”谢未忽然笑了笑,“顺道还看了我的坟墓。” “哎呀,真是的,什么你的坟墓……”她眨着眼睛看他,“神算子,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卜一卦?” “唉,他这个人,断人吉凶向来只能断后天,断不了明天……譬如说,一个人马上就有一场喜事,但喜事过后是灾祸,他就只断得出灾祸,别人喜事当头,自然不会信他。”谢未看着她,话锋一转,“你怎么现在来了?” “我来告诉你,明天去我家吧,我一定将父亲留在家里不出门,等着你……” 谢未点点头,看着她含笑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用太在意我的心情,我是有一点紧张,但没有抵触。纵然你的父亲曾要杀我,我一点也不记恨他。现在我是去问他要女儿,就算他打我一顿,我也心甘情愿,无话可说。” 徐荷书紧紧抱住了他:“谢未,我喜欢你是捕快,哪怕做不成捕快,随便做什么,我都支持的。如果我父亲拿身份地位说事,你千万不要自惭,我不稀罕高官厚禄、养尊处优、呼风唤雨的男人。” “我知道。”他珍爱地捧起她的脸,“我喜欢你也不因为你是千金小姐。一样的道理。不过,你这样打扮起来,倒真的是高贵小姐的模样……” “啊……”徐荷书喃喃道,“你不会觉得这样的我与你是疏远的吧?” 他低下头,与她缠绵了一会儿:“你说,这是疏远吗?” 她微笑着推开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手绢来。解开手绢,里面原来是一只精美的白玉瑗。 “好看吗?这是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一个将军夫人送我的礼物。我非常喜欢,就收着自己玩。”她抿着嘴,抓来他的手,“现在送给你。瑗者,缘也。这只玉瑗你可以用作给我的聘礼。”不等谢未说什么,她站起身,“我该回家了,小洛还在外面等我呢。” “我送你。” “不用。”徐荷书走到窗前,向下面望了望,笑道:“我从这儿出去。” 看着她轻轻落地,又回了一下头朝他笑笑,然后快步走远了,谢未才关上窗户。回到桌旁坐下,他冷冷地说道:“门外的朋友还客气什么,请进吧。” 门外传来一下惊讶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了,是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呵呵呵,谢先生晚上好啊……” 谢未看着这个人,只觉得有点面善,然而也很快想到此人是徐珏的家仆。无疑,他是跟踪徐荷书来的。“阁下怎么称呼?” “小姓息,大家都叫我老息。”那人态度甚是恭敬,笑眯眯的。 “你家小姐刚刚走了。你还有事?” 老息且不说事,只道:“我也不是来找小姐的。” 谢未笑道:“你在门外偷听很久了吧?我对你家小姐有非礼之举,你也不闻不问?” 老息咳道:“小姐女孩家的私事,我一个下人,岂能管得?何况谢先生的为人本是高风亮节……” “哈哈哈……息老兄,是不是令主人徐珏派你来找我?” 老息忙点头:“是啊是啊,老爷现在正在家中迎候谢先生大驾呢。要不,您现在就请吧?” “好。”徐珏来找他,是正合他的心意,也令他有些不安。徐珏消息太快,人在宫中,不但女儿回家的音讯已经得知,连和女儿同来的人的动向他也知晓。他派人来邀谢未,却是瞒着徐荷书的。 徐荷书回到家得知父亲已经回来,也吃了一惊,忙跑过去问安,并要求他明天告假,不上朝去。徐珏看上去心情愉快,女儿说什么他都应了。他甚至没有提起她和沈判的婚事,也没有教导她半句。 谢未随着老息进入徐府,没有惊动任何别的人。 在经过一条甬道的时候,他听到墙的那一边有人在练剑,发出刷刷嗤嗤的凌厉声音。那一定是徐荷书――他不觉微笑起来。而老息好似什么也没听到,既无反应也不说什么。 老息直接把他带进徐珏的书房。 “老爷,人到了。”禀报完了这一声,他就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这是谢未第一次见徐珏。上次来徐府送信,他一直等一直等,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徐珏其人。此时,徐珏坐在宽大的书案里,好像在看什么文件,没有抬头。 鬓发半白,胡须花白,面容儒雅俊逸,额上如雕刻一般的几道皱纹不单是年龄的昭示,还衬托出他非凡的大臣气质。这就是令人敬仰的内阁大学士,亦是徐荷书的父亲,谢未站了好一会儿,才抱拳鞠躬深施一礼:“徐老先生,晚生谢未前来拜见。” 徐珏缓缓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你过来,让老夫看看你。” 谢未依言走到书案前面。徐珏站直了身子,端起一盏灯凑到谢未面前,仔细端详起来,许久才低低地叹道:“像,像,果然……” “您说什么?”谢未不免奇怪。 “来,坐吧。”徐珏样子好像有点激动,走过去牵着他的手,让他在案边坐下,然后还亲手去倒茶。谢未不料他竟如此亲切热情,忙自己斟茶,然后直入主题:“老先生,我和令嫒荷书的事情,想必……” 徐珏打断了他:“先别说这个,老夫知道,老夫是想先问你一些事情。” “您请讲。” “你籍贯河南本县,令尊名讳可是谢千白?” “是。” “你是弘治六年生人?几月份?” “弘治六年,十月。” 徐珏愣了愣神,好像在回思往事:“你还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你可还记得?” 谢未想起了父亲临终的讲述,答道:“我当时只记得那件事里有一个外来的人。后来先父告诉我,那个人正是朝中的大臣徐珏。” “哦?令尊曾告诉过你这件事?他都说了什么?” “那时候我三岁,您来到我家,要把我带走。先父母自然不肯,我记得还有我的小姑,哭得很厉害……” “你可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谢未顿了一会儿,说道:“老先生恕晚生直言,您错以为我是您的儿子。先父说,那一年的十冬腊月天里,您还只是京城里一个小官,丁忧完后返回京城,半途却在我们本县病倒了。当时的县令大人将您和徐夫人安置在我家,一共住了两个月,您走后,我的小姑……就怀上了孩子。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谢未看到徐珏的脸色晦暗起来,眼睛也无神了。 “没错,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害了谢花儿……”徐珏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两个月,我们的确暗生情愫。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怀了孩子,后来令尊写信给我,我那时……”那时,徐珏惧于徐夫人娘家的势力,没有理会此事,想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做安排,不想,这一等就是三年。“后来,我去了呀,我去接谢花儿和孩子,可是她不肯跟我走,也不让孩子跟我走。” 谢未道:“因为那是我,不是您的孩子。先父说,您的孩子在出生后不久去死了。我和那孩子的生辰只差十来天。您认错了。” “没有!”徐珏忽然站起来,抓着谢未的肩膀,“你是我的孩子!当时谢花儿恨我薄情,就把你给了谢千白夫妇,他们合起伙来骗我,不让我认儿子!” 谢未不禁一愣,冷笑道:“你有何证据?徐老先生,你恐怕不知道,那次你走后几个月,我的小姑就含恨病逝了。都是因为你,你没少向她许诺吧?没少花言巧语吧?隔了三年才想起来,你有没有想过那三年我小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徐珏摇摇头,良久才道:“孩子,你胸膛上应该有一块深红的胎记吧?” “那又怎么样?你总不会说,你见到过那个孩子,他胸前也有红胎记吧?” “谢花儿的胸脯上有一块红胎记,我想,应该会遗传给孩子……” 谢未呆了一呆,愤怒地摇着头:“空口无凭,休想唬我。您费这么多口舌,目的我知道,就是为了说明我跟荷书不能在一起……但是您真的不必如此……” 徐珏苦涩地笑着:“孩子,你道我是无情的人?其实这二十多年来,我都关注着你……” “少来!我若是你的儿子,在北镇抚司的大牢,你会派人害我?”谢未狠狠地看着面前这个老人,“你儿子死了,出生不久就死了。我谢未是谢千白和丁氏的亲生骨肉,二十七年来如此,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改变。” 徐珏惨然而笑:“我要杀你,没错。因为我怕我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将来做出不伦之事。而你,毕竟是我的私生子,来到了京城,在大牢里接受彻底审查,那段往事若被揭露出来,我徐珏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不料你没有死,你不但活着,如今还跟荷书到了这步田地,我还能忍着瞒着不说么?” 谢未恍然,愕然,心中烦乱地苦苦思索着反击的证据。 “起初你来给我送信,为什么我迟迟没有出来见你?我还是犹豫,我还是怕……”徐珏已老泪纵横,“原来,人做了坏事,终究都会心虚,我怕万一你认我……” “别说了!”谢未已无法思考,不能辨别,愤怒极了也恐慌极了。他转身大步冲出了书房。刚走出不远,老息忽然出现,迎了过来,态度依然恭敬:“谢先生,老爷吩咐下来说让您住下,您在客栈的行李马匹也已经派人取来了……” 谢未听到这话,冲口就想吼“滚”,梗在喉间好容易忍住了。 “请跟我来,您的房间在公子隔壁……” 谢未迅速地在脑中思索着:事情还没有完,徐珏的话不可以当真,自己与荷书的事还要从长计议――必须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 第六十三章 知错犯错 更新时间:2010-05-24 (这章写成这样子,我还是先顶锅盖吧……) 弘治五年的冬天,翰林院七品编修徐珏丁忧期满,从荆州老家赶回京城,途径河南本县时身染重病,县令将徐珏夫妇安置在捕头谢千白家里,请医治养。谢千白十六岁的妹妹谢花儿与兄嫂住在一处,时常也帮着照料徐珏以及徐氏夫妇的生活。谢花儿人如其名,花儿一样的芳龄和美貌,性情温柔,善解人意,渐渐渐渐,她为徐珏的英俊风流所吸引,徐珏也倾慕着她的贞静美丽。纵然是在兄嫂的家里,纵然徐夫人几乎不离徐珏左右,他们仍然得到了两回独处的机会。平素里细水流长的情意,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于是不顾礼节地热烈相爱,巫山云雨,山盟海誓。两个月过去了,徐珏病愈,携带夫人继续北上。他人走了,却也留下了骨血在谢花儿的腹里。 谢千百震惊之余,只有想办法补救,他写信给徐珏,要他回来娶走妹妹。徐珏正值年轻,一心巴望着美好前程,想借重于岳父的提携,岂敢让夫人知道自己的这桩风流债,于是按下不提,只简单回了封信,说自己在京城公务繁忙,尚未立稳脚跟,等过些日子再去接谢花儿。三年后,徐珏升为礼部侍郎。这时候,他才想起黄河边上还有一对母子在等着他。 在谢千白的家里,他看到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在跑来跑去,谢花儿温柔耐心地陪着他玩。 ――事情到这里,接下来,谢未所知道的与徐珏所知道的,大相径庭。 谢千白去世之前说了很多话,还向当时十多岁的儿子讲述了小姑的命运:孩子夭折,男人负心,视侄儿谢未如己出,过着笑中带泪的日子。谢未三岁那年,那负心汉徐珏来认儿子,错认了他,经过好一番争执才没有让他带走。不久,小姑便撒手人寰。 徐珏说的是,谢花儿因为恨他三年来薄情寡义,便把自己的儿子说成是侄儿,无论如何不肯给他,也不肯随他去京城。气急之下,她甚至承认了谢未是她的儿子,但就是不许徐珏碰他一个手指头。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父母在世时从未提过他并非他们亲生,而徐珏又有他和小姑是母子关系的证明。他并不知道小姑身上是否真有那块胎记,但徐珏能够说出这样的细节,是编造的可能性又有多大?他要向谁去求证?当年小姑生子一事,十分隐秘,连邻居也只是只闻谢家有婴儿哭声,不知实情到底如何。 谢未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些话明明表示他是母亲所生,可有时候,母亲生了气打他,会这样骂:“你不是我儿子,爱死哪儿死哪儿!”这到底是普通的气话还是气急时的真言?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觉得好累,将街坊四邻都想了个遍,试图找出一个有可能证明他身世的人。 想来想去,便要回去找徐珏辩个清楚。不料徐珏恰好来了。 他眼睛是流泪后的红,望着谢未满脸苦恼的样子,只镇定地说道:“无论你信不信,明天上午,我都会对徐家上下宣布你是我的长子。从此以后,我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 谢未大声地哈哈苦笑:“我,是你的长子?徐老先生,请你不要这么轻率,给我时间,我会查清楚的!” 徐珏点点头:“你查是你查的,明天我一定要宣布这个消息。” 谢未暴躁地捶了一下桌子:“你宣布便宣布,我明天就带着荷书回乡查实!” 徐珏摇头道:“你妹妹还有几天就该大婚了,你不能带着她去。” “呵,妹妹……妹妹……”谢未失魂落魄般冷笑着,“这下你如愿了,我跟她是兄妹了……你做的好事……” 徐珏和蔼地微笑:“荷书比你小七岁,当然是你的妹妹了。从此以后,你姓徐,你的名字叫徐未。我一定会好好补偿这些年来亏欠你和你生母的情。” “你别说了,我去问问徐夫人。” “她已经睡着了,你可以明天再问。不过,我要告诉你,她也已经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也可以放心,她会善待你的。” 谢未只觉得这些话一直从耳朵刺到心里,准确、深刻、残酷,他却无力将它们拔出。他不想听,可是字字都听在了心里…… “我不信。请你不要再说了。”他语气漠漠,转身要出门去。 “孩子,你去哪儿?” “别叫我‘孩子’。” “徐未,你去哪儿?” “……你管不着。”他很无理且无礼。 他是去找徐荷书,想让她帮他理清头绪,证明他们绝对不是兄妹。徐珏猜得到他的心思,只向西边一指:“那里是荷书的闺房,你这个哥哥可以去。” 谢未不言语,一直向西走去,跨过月洞门,便见到几间小巧的房间。看到里面是一片黑暗,他忽然像是被拒绝了一样停住了脚步。――我这是做什么?我真的要问她?她怎会知道?…… 要不要进去?如果不进去,明天,从明天开始,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其实,他不知不觉已经相信了徐珏的话――至少是九分相信,已经被徐珏说动,只是不愿、不甘承认罢了,他恐惧、焦躁、悲愤,他不知所措。 夜很安宁,徐荷书的小院里,地上墙上有遥遥映来的一片灯光,树影横斜,漠然不管任何事情,像是已经沉入梦乡。谢未在轻吹的冷风里不禁打了个寒颤,握紧拳头,心里像烧起了一团不死不熄的火,他大步向房门走去。 砰砰!很大的拍门声。 睡在外间的小洛和小满被吵醒了。小洛嘴里嘟哝抱怨着,披了衣服去开门。“谁呀,这么晚了,小姐都睡了……” 开门尚未看清是谁,那人就闯了进来:“我来找荷书,她在哪里?” 小洛吓坏了,这个男人她可从没见过,怎么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 “荷书!荷书!”他直接闯进里间。 小洛急急忙忙,一边去扯他,一边想要喊人。 却听徐荷书的声音传来:“啊,是你!小洛,别拦他,没事的……” 小洛诧异地松了手,脚下却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来到小姐床前:“小姐,他是谁?”徐荷书坐直了身子,惺忪的睡眼闪出慵懒的光芒,两方面都很羞涩:“小洛,你先去吧,他是我的朋友。” 谢未直直地看着她,她既欣喜又紧张,不知这个时辰他怎么会来,怎么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洛满腹疑惑,只好退到外间:“小姐,有事你就喊我,我点着灯。” “知道。”徐荷书应着,略略欠身,拉谢未坐在床边。 “你是怎么来的?难道已经见过我父亲了?”见谢未的表情有点奇怪,她也说不出的犹疑。 “见过了。”谢未木然。 “他是……怎么说的呢?” “荷书……”他双手攥着她的上臂,隔着轻薄的一层白色中衣,她的感觉很柔很暖。长发披散在胸前,像出尘的仙女,又像幽怨的女鬼。 “怎么啦?”徐荷书有点紧张,“我父亲……不同意是不是?” “不是!”他说着,将她按到在床上,不等她惊呼出声,他就用嘴封住了她的唇。 他用力地吻她,挤压她,甚至还咬她。太过的热情让她觉得很突兀,应接不暇,却也还有清醒的意识:“别这样……有人……在外面……” 他不听她的,也不怜惜她。明天她很可能就成为他的妹妹了,这念头他甚至不敢深想,只是一闪而过。如果定一定心,他当然会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是在犯罪。他只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的粗鲁,她很不习惯,很不舒服,还有点害怕:“你……怎么……怎么了?跟我……说……” “想你……”他扯开了她身上仅有的一层衣服,将自己的身体和手都贴了上去。 她想哭,呜呜地低喊着:“不要……”这是深夜,在她的家里,她的卧房,外间就是两个丫鬟,她觉得羞耻,羞耻得难以为人。她开始用力推他,打他,踢他,他却牢牢地将她困住。隔着衣服,他已经膨胀的欲望抵在了她两腿之间磨蹭着,她惊骇极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敢承受,只哀求道:“不如你带我走……去客栈,去客栈好吧?” 他不听。 她低声哭道:“谢未你是坏人……你这是羞辱我……” 这一句,是真的令他如遭当头一棒。动作忽然僵住,又忽然起身。他觉得自己是疯了。 疯了。完全没有理智了。 这是做什么,是因为快要失去她而伤害她,是不敢正视现实而故意麻痹自己,抑或仅仅是爱的冲动? 后悔。 后悔来京城。 如果没有来京城,随便到任何地方,都不会发生今晚这些事,不会知道这件事。 然而,又似乎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她挂满泪花的脸,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徐荷书欠身坐起,在心有余悸中试图了解他:“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不可以说吗?” 谢未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她迅速穿好外衣,从床上跳下来:“我陪你出去走走。” “好姑娘。”他悲哀地望了她一眼,“你还是恨我吧。” 没有来得及反应,甚至都没有看清,谢未就从她的眼前、她的房间消失了。就像一阵风,吹得浑身倦意的她怔怔的…… 灯,忽地灭了。 外面传来父亲的咳嗽声。 原来父亲在外面守着她呢。可是他是否知道,方才他的女儿险些不能守住? 徐珏知道房间里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有信心。 除去两个丫鬟也在里面谢未与荷书不敢胡来之外,他还确信以其身为捕快的品格,谢未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要做我的儿子,尝尝知错犯错的苦头也好,以后你就万万不敢再犯……我的女儿啊,你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命如此,人再顽强也抗不过亲伦,就安安心心准备嫁给锦衣卫指挥使吧!”徐珏这样想着,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看到了谢未离去的身影,他也知道他是要离开徐府。他不阻拦。“年轻人正在抹不开弯的别扭劲上,让他去疏散疏散也好,反正走不远的……” ------------ 第六十四章 真假有无 更新时间:2010-05-25 徐荷书抹掉烈味的泪水,趿着鞋子跑去追赶父亲。徐珏走在天井中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怎么了女儿?” 灯光下站立的父亲高大、慈祥,却也有着一股似乎是神秘的威严,回过身来看着她,这情形与她小的时候多么相似,心境却完全地改变了,不同了。小时候,她怎么开心他就怎么做,她说什么他就在乎什么,就算有了弟弟,他对她的宠爱也丝毫不减。可是现在,他自行做主安排了她不愿意的婚事,不同意她心中属意的婚事。 “父亲,您对谢未……说了什么?” 徐珏微笑:“今晚不及和你细说,明天你就会知道,大家都会知道。” 徐荷书略略有点诧异。 徐珏道:“你们想要成婚,是万万不可的。” 徐荷书抽泣起来,她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他腿上。徐珏温和地笑笑:“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父亲……”徐荷书声音颤抖着,上前跪在了他的脚下,泪珠簌簌滚落,“您就可怜可怜女儿吧……我一向都很乖的,您也没有生过我的气,为什么这次要这么狠心……” 想着方才谢未狂躁的作为和他临别的话,她觉得好生绝望。曾经,她认为只要她愿意,父母之命就可以抛诸脑后,两个人远走高飞也未尝不可。此时她却只觉身无力心亦无力,自己哪有以前想象中的那么勇敢果决? “起来,地上凉。”徐珏扶她起身,她不肯起来。“为父并没有说不准你和谢未在一起,只是,事实情况不允许,谢未都已经明白了。女儿啊,为父真不想告诉你,可是你如此固执……” 一直以来,徐荷书都认为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客是没有家的,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姊妹,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视死如归,活得逍遥自在,洒脱痛快——可是,他们心中大约也有一点伤痛吧?人生如飘萍一般东来西去,叶落尚能归根,他们呢?他们孤独不?难过不?凄苦不?所以她认为自己非常幸福,父母俱在,家道殷实,自己是长女,下有一个年未弱冠的才子弟弟,且不说父亲做着高官,就算只是普通百姓,她的家也是非常完美的了。她也完全习惯于平静的四人之家,父亲、母亲、自己、弟弟。然后,她心中有了所爱的男子,尽管事情并不顺心如意。 现在,父亲忽然告诉她,原来她还有个哥哥,这个哥哥不是别人,恰恰是她心爱的男子。他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他们彼此深爱,曾倾心交谈,也曾忘情缠绵,却原来他们不是彼此的男人或女人,而是同一个父亲生下的哥哥和妹妹。 徐荷书只问:“这是真的?” 徐珏答:“真的。” 徐荷书哪里还是固执的,她很少倔强,亦不算坚强。就在她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不要昏倒,不要昏倒,我得弄明白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甚至还想到了那个下雪天,谢未叮嘱她:你要练一练忍耐力,不要动不动就昏倒。 终于,她撑了过去,只是两腿无力,几乎站不稳当。小洛和小满一直跟在她后面,此时搀扶住了她:“小姐,回房歇息吧……” 徐珏冲她们将手挥了一挥。 他也好累。累得几乎不再愿意说话。白天在内阁有看不完的公文,议不完的事,吵不完的架,斗不完的心机,他并非都参与,他只看着,看着就够累了。什么事在他心里都有数。 包括沈判的心。 沈判还没有回来。对于徐荷书,他想必已经十分生气。但是幸好,他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满意的局面。 徐珏纵然累,却也依然拥有充沛的精力。天刚亮他就起床了,吩咐老息将徐松诗住处隔壁那几间房修饰一下——正是准备给谢未的,并交给他一幅字,命他去定制一块匾额来。老息领命出来,打开字幅一看,写的是三个大字:未雨轩。 像逃命一样离开徐府的谢未,先是像游魂野鬼一般在外面晃荡,弦月升起的时候,他忽然寂寞得想找一个人一吐为快。于是,他去找神算子。 神算子的家很偏僻,也很清静。他当然已经睡着。 谢未将他从睡梦中拖起来,定要他即刻给他卜上一卦。其实他一直都比较抵触算命看相这种事情,如果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以及未来如何被另个人看穿、说明,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他如白痴一般地说:“给我算一算,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神算子奇怪地望着他,不禁笑了:“恭喜恭喜,似乎有人要认你做儿子啊!”见这个年轻的朋友神情始终郁结而森严,他又说道:“以前不是看过了么,你与父母缘薄,却与儿孙亲厚。” “还有呢?” 神算子摇摇头:“我只能卜未来,不能断过去。” 谢未沮丧地道:“那么请你为我断姻缘。” 神算子颇为抱歉地笑道:“几年前就给你看过了,你姻缘不是一段是两段,总的来说小小缺憾,大大美满。” 他不甘心:“你说过,你曾给徐荷书看过相,请你告诉我她的姻缘。” 神算子呵呵一笑:“别人的吉凶前程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规矩。” “好。”谢未不耐,起身要走,“打扰你了。告辞。” “你回去?” “回去?我只是出去。” “我送你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稍安勿躁。” 谢未笑了笑,这句话是教人平和处事的,此刻在他听来却是一种讽刺、泄气:“我记住了,不管这话是不是无用废话。” 神算子笑:“好像我一点也没有帮上你。不过你也要理解,我虽然打着‘神算子’的幌子,其实只是姓神名算子而已。” 谢未比他笑得更甚:“我知道,我知道,神兄,小弟这就走了。” 又是一天的车水马龙。吏部尚书杨墨道的女儿杨宝玠乘着一定轿子,行在去往徐府的途中。她自然是去看望徐荷书,同时也自然是去看望徐松诗。 她并不爱看街景,却爱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试图洞若观火地看出有无江湖人士、无赖恶霸、小偷密探……因此,挑着帘子向外面望。很快,她望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捕快。 但是她又有点怀疑,这人不是听说死了吗? 杨宝玠一向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相信逻辑以及所谓的人言。她曾和这个人发过狠,用鞭子打过他,还夺过他的刀,印象不可谓之不深刻。因此,她直接跳出了轿子,三两步凑到他身旁,拍了他一下:“嘿,你还活着哪?” 尽管没有回头,谢未也已想到这个又脆又娇的声音是谁的。他不想搭理这个大小姐脾气十足的女孩。 “别说不认识我哦,我可还记得你!你叫谢未!” 诧异的神色在扭头看到她的刹那变成了平静,他戴着面具的脸朝向她:“你认错人了。” 杨宝玠吓了一跳,怎么是这样一个怪模样的人!不是那个惹她生气的捕快么!谢未便不停留,继续向前走。 走得好好的,忽然一道疾风从背后袭来。谢未伸出左手,抓住了偷袭的鞭子。杨宝玠大笑起来:“我说是你吧!这么快的反应,这样的手法,是你无疑!” 谢未用力拉了一下鞭子,杨宝玠也发力和他相抗。他忽然松手。杨宝玠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不等她发脾气,他就暗暗运起轻功,很快奔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徐府里有点忙乱。老息指挥人把快工赶制的“未雨轩”匾额挂上去,男女用人进进出出装饰房子,搬摆设挂帘幕,很有点布置新房的样子。谢未在未雨轩外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徐松诗和徐夫人站在一旁说着什么话。只不见徐荷书的影子。 这就是谢未在附近的高处所看到的景象。 看来,这是动真格的了,徐珏真的是要把他立为长子长住在这个家里。看来,他真的是徐珏的儿子……徐府那边是这样热闹,他自己这边是这样孤寂。仿佛可以听到阳光照在屋瓦上发出的细微声音,他觉得自己如同这声音一样微小。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只是黄河边县衙里的一个捕快。本来,他命里是没有她的,可是忽然有了——忽然又没有了——忽然又有了——忽然又要没有了! 到底是有还是无?到底是终须有还是莫强求? 冬日温暖的太阳烘得他终于有些困倦了。 他在屋顶上睡着了。他想做梦,梦见父亲母亲,问他们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他想安静,偶尔蹿过的猫最好躲得远远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醒来就感觉到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是徐荷书。 她找了他很久。 一看到她,他竟然有想逃开的冲动。 “原来缘分是这样的。”徐荷书悠悠地道,“一个人遇见了另一个人,合得来,爱上了,原来不见得就是一直寻找着的眷侣,也会是流落异地的兄妹。” 谢未把问题回到根本上:“你相信你父亲说的话?你相信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徐荷书摇摇头:“我能够不信么?我很想不信。你不信吗?” 谢未无法回答。 徐荷书苦笑道:“我想叫你一声……看看是不是很难过,会不会死……哥哥——” 谢未面无表情,不应也不看她。 徐荷书揉着眼睛,苦涩地笑了。这一夜,她反来复去想了很多,甚至也想到了父亲是不是捏造这件事——但事关伦理血亲的事又有谁会捏造?何况是德高望重的内阁大学士、她一向敬重的慈父徐珏!连常常和父亲争吵不休的母亲都承认了这件事:世间最真的就是父子血亲,你父岂会作假? 徐荷书无话可说,无法可想。 谢未,亦如是吧…… ------------ 第六十五章 团圆之夜 更新时间:2010-05-26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十余天。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他们在自家的院墙之外,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更无眼泪。徐荷书不问他是否会住在家里,他也不说他会何去何从。不了了之的谈话,不了了之的心情,不了了之的爱念。每天看到他作为哥哥出入在这个家里,她会是何等样的感触?谢未当然没有进这个家。尽管徐府内人人都知道老爷多了一个儿子,未雨轩就是这位大公子的居室。他们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多了个名叫徐未的少主子,但几乎人人都猜得到那必是老爷在年轻时做下的事。巴望着一睹大公子的庐山真面目,却一直没等来,他们纳闷得很,老爷徐珏却镇定如无事一般。 一天下来,他没有见到大儿子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然不见。徐珏很忙,早出晚归得更甚,回到家里,面色也是阴翳重重。朝中新的斗争开始了。他吃不消。他戒备着,防备着,预备着,预备着哪一天被阉党集团抑或精力旺盛的御史们整垮落马,自己遭杀身之祸,家业被抄,家人被囚。他知道自己有哪些可供指摘的把柄,也知道某个时候这些把柄让人抓到就足以致命。他把眉头凝成展不开的愁虑,思索,苦苦思索…… 第五天晚饭时候,因为一直没有好好吃饭而早早饥饿的徐荷书第一个来到餐桌等着摆饭。徐松诗很例外地也提前来了。徐荷书瞧着他仿佛又长高的了,不禁叹了口气,挪了挪椅子,搂着他的肩膀:“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找哥哥回家?” 徐松诗点点头:“应该。” 徐荷书又悄声问他:“弟弟,你对咱们这个新哥哥是如何看待的?有没有觉得很不习惯很别扭?” 徐松诗摇摇头:“没有,而且我觉得我的压力好像小了一些。” 徐荷书笑道:“没用的,明年你依旧要参加春闱。” “那是自然,我心向往之,志在必得。”徐松诗忽然瞅了她一眼,“姐姐,你是否做好了准备嫁给沈判?” 徐荷书笑容有点僵,还未回答,忽然看到父亲母亲连同一个人一起走了进来。父母脸上笑盈盈的,那个人亦是随和地笑着。正是谢未。 徐松诗连忙拉扯徐荷书站起来,向父母请过安。若不想到徐荷书的感受,他是挺开心的,向这位新哥哥行礼:“小弟松诗见过大哥!” 谢未上前来拉住他的手,笑道:“松诗不必多礼,大哥以后还要多承你照顾呢。” “这么说,大哥是要在家长住下来?” 徐珏捋须而笑:“当然。我与你大哥父子多年分散,如今才得相聚,自然再也不能分离。” “是。”谢未也笑了。 饭菜碗箸都已摆好,一家五口坐定。谢未终于看向了徐荷书:“妹妹,听说你这几天身体不适,现在好些了么?” 徐荷书早已做好了彼此以兄妹身份正式相见的心理准备,但此时听了父亲和谢未的话,喉咙哽咽得难过:“好……好了。” 徐夫人体贴,连忙给女儿送上饭碗,又向大家说道:“我看荷书还是没有好透,没精神呢。――荷书,要不你回房去歇着,我让小洛伺候你吃饭?” 徐荷书道:“我没事,就在这儿吃吧。” 徐珏却一反平日鼓励儿女自强的作风,扭头招来徐夫人的丫鬟,吩咐道:“把饭菜盛出一份送到小姐房里去!” 徐荷书有点诧异地看着父亲。 “未儿,你是大哥,你送妹妹回房。” 徐松诗看看姐姐这情形,忙道:“我送姐姐。”徐珏不应,好像没有听见。谢未笑了一下:“还是我吧。” 其实徐荷书那里病到回房都需要人送的地步?她又何尝是身体不适,只是心情郁结罢了!待谢未与徐荷书走出房门后,徐夫人不觉叹了口气,低声埋怨道:“你这又是何必,折磨孩子干什么!” “老息!”徐珏大声叫道。老息很快来到门槛外,等着老爷发令。徐珏没言语,只将食指指向外面。“是,老爷。“老息领命退下。 徐荷书没有想到,家中这条走了不知多少遍的短短一路有一天她会和谢未同走。他们同走,却是他前她后。都没有话说似的。走进徐荷书的小院,谢未回过头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妹妹请――” 起初一瞬,徐荷书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她定定神,说道:“你今天怎么来了,父亲是不是又和你说什么了?” 谢未笑道:“我是这个家的长子,这里是我的家,当然要回来。” 徐荷书愣了一下,终于嫣然:“很好。” 谢未眼神不经意地瞥了月洞门外一眼,说道:“以后,往事不必再提,只看咱们一家人的将来吧。妹妹要好生保重身体,眼下离你出阁的日子可没两天了。” 徐荷书点点头:“哥哥说得对,我记住了。” 谢未很随意很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妹丈沈判昨天已经回到京城了,你可要乖乖在家,说不定他会来找你。” 徐荷书“嗯”了一声,抬脚走进了房间。站在门里,她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谢未的身影已经出了月洞门,走在外面的大树下了。 她哭了。 即使知道不应该哭,没理由哭。 退一百步来说,比起当初以为他死了,现在这个局面算是很好的吧? 她真的是饿了,对着碗里的米饭和盘里的菜肴如风卷残云一般,她是努力让自己吃得很豪气。小洛和小满被她遣退去吃饭。她要自己一个人狠狠地吃饭,吃下烦人的情绪。 房门发出了一声响,是有人进来了。徐荷书以为是小洛或小满回来了,没有在意。等到忽然发觉一个男子服饰的人站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她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果然是沈判。昨天,沈判得知情敌谢未和未婚妻徐荷书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高兴得险些跪谢苍天。 见着徐荷书的脸庞,沈判便笑出声来。 “你怎么……直接就来了,家父正在用饭,你可以先去客厅等,会有下人招待你的。”徐荷书傻傻地说着这话,其实心里已经想到沈判能来看她肯定是得到了徐珏的首肯。 沈判却不说话,把手伸向她的脸。徐荷书连忙起身后退。 “别动,脸上粘了饭粒。”他懒懒地笑着,从她嘴唇上方拈下一粒米来。 “谢谢。”徐荷书以为客气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却惊愕地看到沈判将那颗饭粒塞进了自己嘴里。“味道不错。”他毫不掩饰地热烈地看着她,仿佛不是说饭粒,而是说她。他对她吃的什么菜也很感兴趣,低着头研究了一下。徐荷书别扭极了。 “我已经派人去问你家的厨子了。” “……问什么?” “问你最爱吃什么。等你过了门,就可以吃到可心的饮食。” 徐荷书偏过了脸。 沈判在她身边踱着步子:“荷书你也别难过,天意如此。看起来,你和谢未确实是有缘无分,你和我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徐荷书宁可他提及在那山涧里她偷袭他这件事。 “哈哈……不过令尊倒是够有福气的,老了老了忽然多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沈判看住了她,“怎么样,有了哥哥的感觉还可以吧?” 徐荷书平静地道:“看来你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沈大人,请回吧,我要休息了。”沈判笑:“要紧事?我来找你就是要紧事。刚吃了饭可不能赖上床哟,我陪你出去散散步!” “好,好。“徐荷书只好妥协,去外面总比在屋里好。 在自己这个并不阔气豪华的家,有什么可以散步的去处?只在进门屏风后有一座假山一个池子一个亭子,并没有个小花园什么的。他们就在甬道上走,徐荷书的意思是走到父亲房前,然后自己脱身。沈判却有意无意地指挥起了两人的行踪。有下人碰上了他们,只是低着头让过去,连问候的话都不敢说。 沈判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此时却格外话少。徐荷书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甚至也忘了身边这个人是谁。夜晚这清冽的寒气让她感到平和而冷静。 沈判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徐荷书摇摇头,表示不冷不需要。他却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也摇摇头。 徐荷书毕竟心中有愧,此时冷静下来,看到沈判发亮的眸子非常明显地闪着强烈的感情,不觉有点失神。 这情形,和三年前的某一天竟有相似的感觉。最初,她认为他有如此眼神的根源在于他是一个掌控着极高权力的人,后来,由于淑蓉的事她改变了看法,认为是他内心肮脏。然而为何现在这眼神依然令她砰然心动,蓦地心惊,心惊到胆寒…… 因为徐荷书的顷刻失神,沈判伺机便要吻她。她本能地退缩。然而两边都是墙,这是一条稍显逼仄的夹道。她退得撞在了墙上,沈判也无情且面无表情地逼到了墙上。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中了圈套。幸好,在行动的灵巧上她远胜于他。他碰不到她,捉不着她。徐荷书一边将披风扯下来扔在地上,一边直冲向弟弟的房间――为何每次在他面前她都像待宰的羔羊?她有点恨,恨自己的无能,也有点怨,怨没有人帮她。这里可是她的家! 沈判待在原地,冷笑着捡起地上的披风。抬起头,却发现谢未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跟前,像是路过。 “哈,徐大公子,这么巧!”尽管方才他们已经见过面,沈判仍然很意外很兴奋似的。 谢未点点头:“沈大人好兴致。” “彼此彼此。” “只是你不该吓着她。” “哦?”沈判笑道,“你都看见了?” 谢未很诚恳很冷静:“请你对她温柔、爱护、容让。” 尽管知道这位情敌与荷书原来是兄妹,听到这话,沈判依然不免错愕了一下:“你说得对,说得对。大舅子就是大舅子,多么关心妹妹和妹夫啊……” 谢未许多要说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最后看了一眼沈判,他自顾自走出了这条夹道。 ------------ 第六十六章 养女何用 更新时间:2010-05-27 后天就是沈判与徐荷书的婚期。 徐荷书似乎并不相信那一天真的会到来,或者说,她并不认为那一天自己就会是新娘子。她的想法很简单,也一如既往:逃。她也知道徐府周围散布着一些探秘看守的人,或许是锦衣卫,或许是东厂番子。可能是沈判派来防备她出走的,但她更偏向于认为是冲父亲来的。 徐荷书得着机会,告诉父亲此事。而徐珏并不以为意,大臣的府邸常遭锦衣卫监视甚至横冲直闯直接抓人,都是家常便饭。这些天来,他迅速白下去的头发显示他正在应付着一些棘手的事情,却无惊惶之色。徐荷书释然,她相信父亲解决得来。 那么,她可以安心地逃了。可是这两天看到谢未的情形,她又忽然没有了逃的劲头。徐珏的意思是过些时日在刑部为他谋个职位,这几天就任他在家中熟悉适应。同僚们自然也知道了徐大人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但彼此心知肚明并非光彩的事,所以道贺、约会之类一概没有,只装作平常事,偶有三两人来徐府拜访,也见不到这对父子。而谢未什么也不在意,徐珏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什么也不消说,白天他就在仆人老息的陪同下出去玩乐,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徐荷书几乎见不着他,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她问老息谢未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喝那么多酒。老息只是尴尬地赔笑,说大公子就是去放松身心,游览京城而已。她有点气,不由得发了些小脾气。老息便如实相告:“大公子这两天去的是青楼和戏院,一味喝酒作乐。” 徐荷书惊呆了。老息笑道:“这个,可以理解,年轻人鲜来京城繁华地,总要痛快玩一玩的……” 徐荷书怒道:“你天天是跟着他还是带着他?” “啊,当然是跟着,大公子去哪里老息便去哪里。老爷吩咐过,一切都随大公子的意,怎么小姐有另外的吩咐吗?”见徐荷书一时无语,他又说:“恕老息多嘴,大公子是新来咱家人情生疏,都不爱跟谁说话呢,小姐是做妹妹的,不好多问他的事。” 徐荷书哼了一声:“我自己去跟他说。” 此时已是三更过后,谢未刚刚回来不久,老息说他已醉倒卧床了,徐荷书站在未雨轩外,犹豫着是否真要进去,该说什么才合适。旁边,弟弟的房间还亮着灯光,想来松诗还在读书。 她从心底希望弟弟明年会试金榜题名,最好殿试能名列前茅,这样,他或许可以帮帮父亲,尽管从现在来看,他几乎全心投入在读书上,对于父亲在政务上遇到麻烦不屑胜过建言。而父亲不再担心儿子通过科举得到功名会对自己的声名地位产生负面影响,大概是对于自己首辅之位梅开二度的自信,也大概是暮年末路的孤注一掷吧! 她在门外徘徊,听得到屋里谢未熟睡的呼吸声。她猜想得到他为什么出去作乐:消愁、逃避、自慰,只是仍然疑惑――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如果他真去了青楼做了眠花宿柳之事,那么他还是他吗?!如果他是为了让她尽快消除对他的感情,那么,这招也太可笑太可悲了!她用得着他如此吗?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逃走却会是。然而逃婚,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她心里有些凄凉了。 她打算到后半夜逃走。 之前,徐松诗告诉她:“姐姐,你若逃走,就晚两年再回来。那时我就可以保护你了。” 徐荷书自己在心里哀哀地想:谢未,就算你是我的哥哥,也应该关心妹妹的难事吧?她的婚姻大事,你真的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但她很快明白过来,毕竟有父亲在。父亲的意思,他还能怎样?指不定背地里父亲跟他说了什么人伦纲常的话……唯有靠自己。 小洛忽然急急忙忙走来:“小姐,老爷找你呢,好像病重了呢!”…… 徐珏半躺在床上。徐夫人见女儿来到,什么也没说就出去看药煎得怎么样了。时间真的已经太晚了,连烛光都疲倦了似的,尽管点着多盏,光线可谓明亮,但父亲卧房里的气氛依然凄清、伤感、沉重。徐荷书走到床前,一看到父亲的面容,便惊骇得眼泪禁不住滚滚而落。 她从没见过父亲这样憔悴苍老。就像一棵一向挺拔屹立的大树忽然被秋风吹老而终于摧折了。他闭着眼睛,气息艰难,脸色如枯叶一般没有生机,道道皱纹也没了精神都松弛着,头发是暗哑的银灰,乱而似乎突然稀少。 徐荷书努力压抑着哭腔,趴在床沿轻轻地问:“父亲……您怎么了?是腿疾复发了吗?” 徐珏睁开了眼睛,微弱地笑了笑:“是着了寒气,有点发烧,一会儿吃了药就没事了……” 徐荷书听如此说,心中好像清去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却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没有敢哭多久,她很快平静下来,凄凄地说:“您在家歇息几天吧,别去内阁了,女儿伺候您,包管一天就能好起来……”说着,她就去倒开水,却找不到水壶,她急得跑出去找仆人。 等她回来,手里就端了一大杯温热的开水。徐珏笑了笑:“刚刚喝过,再喝胃可就撑破了。” 徐荷书笑着放下了水,说道:“我去叫弟弟……和哥哥过来!” 徐珏忙摆摆手:“别闹他们了……为父就是想看看你。” “嗯。”徐荷书点点头,“您要是累了,就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徐珏不语,闭上了眼睛。好像在积蓄一点精神,又好像在这片安静里想着什么事情。一会儿他眼睛又睁开来,望着女儿含泪亦含笑的明眸,缓缓说道:“孩子,你想开了吗?” 徐荷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用力点点头:“拿得起放得下,父亲教的,我懂。” 徐珏又道:“为父真的是累了,老了……新近被人参了好几本,皇帝还是信任我的,但似乎很不高兴,那些太监又……” 徐荷书很少听父亲谈起在勾心斗角的官场上他遭遇了什么困难,此时不禁有点惊讶又有些难过。 “我徐珏自己垮掉不要紧,但死也不能让他们抄了家……不能让我的孩子无家可归,沦落风尘……” “一定不会的!”徐荷书发愤地握紧了拳头,眼泪却不听使唤又流出来。 徐珏摇摇头:“皇帝耽于淫乐,许多事交给太监,前有八虎,如今又有……保不准……但是姓江的也快到头了……” 徐荷书想了一想:“他现在不是老老实实呆着养伤么?” 徐珏看了她一眼,笑道:“还不是沈判打压了他的气焰,不然……” 这时,徐夫人和一个丫鬟端着药走了进来。徐珏喝下了药,便仍要她们退下。徐荷书劝母亲自己去睡,这一夜由她来照顾父亲。就算是在逃婚――长久地逃走之前尽尽孝心吧…… 夜,静悄悄的。 徐荷书守在父亲床边,心里盘算着几时离开,走哪条路线,如何人不知鬼不觉。看看地上的西洋钟,马上就是丑时了。 徐珏睡得很安详,却忽然睁开了眼,突发奇想般地说道:“荷书,给为父拿来笔墨纸砚。” 徐荷书好生奇怪:“您要写什么?” 徐珏不答,只摆摆手。徐荷书便去西边书房,用一只案板托了文房四宝来。徐珏坐直了身子,提笔不落,凝思了好一会,才开始写起来。 “吾宦海半生,沉浮如梦。今垂垂老矣,不期忽殁,当预留片纸……”写到这里忽然一阵头昏眼花,倒在了枕上。 徐荷书看着父亲写出这两行字,明白这便是遗书了,不禁肝肠寸断,抢过纸来,抱着父亲呜呜低哭:“您不过是一时的小病,哪里用得着写这东西……” 徐珏伸出了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慈蔼地说道:“孩子,你若真的不想嫁给沈判……为父也不勉强你……免得你恨我……” 徐荷书抬起泪湿的脸,呆住了。 一刹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恩怨情仇,生老病死,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甚至抛弃了自己一直固有的念头,而想到了最本初的东西――自己活着有什么用? 在这个家里,自己有什么用?十几年来无用,现在仍然是无用?父母养儿养女辛苦一生,到头来得到什么? ――沈判……沈判真的令我不喜到那般地步?不是还曾经动心过吗? ――我要嫁给谁?我还能嫁给谁?嫁给谁或谁有多大的不同?而嫁与沈判可以让父亲得到强大的支持,了却父亲的心愿。 决定在这一刹那。徐荷书抹掉眼睫上的泪水,说道:“父母养女何用?我愿意嫁给沈判。” “孩子……是真的?” “真的。”她笑了起来,撕碎了那张遗书。 徐珏仰头大笑起来,笑得气息更急,浑身震颤不已:“好孩子……不愧是我徐珏的女儿!” ------------ 第六十七章 雪途嫁途 更新时间:2010-05-28 像一只木偶一样,被仔仔细细妆扮好,套上华丽的凤冠霞帔,蒙上红过鲜血的盖头,被喜娘引出房门,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在喧嚷的人声、鼓乐和鞭炮声中,徐荷书按部就班地上了迎亲的彩轿。 这一天下着雪。 路早被家人清理干净,天空却仍然飘洒着大片雪花。她的绣鞋上仍然沾上了一点落雪。坐在轿子里,好像进入了一个安静的只属于自己的角落。 好像没有什么喜怒哀乐的感触,只是在盖头底下静静回想起了曾经见过的这般场景。黄河之畔,大雨中方爱在一顶轿子里弹着琴,琴音美妙,人的心却是忧戚的,那也是出嫁;在那小镇上,岳闲闲的婚礼大概是女孩子最普通也最合礼仪的形式,却突然遭遇祢青飞马劫亲,成就了他们后来的两厢情愿。那时候,她是看风景的人,现在也许会有另个女孩子在看她的风景吧! 天很冷,她穿得虽然算得是厚,脚却渐渐冷得有点麻了。她低下身子,用两手捏着脚,凤冠上那方红缎滑落下来掉在轿底,掠过一缕清香。一切衣物都是熏过香的。这顶簇新的彩轿似乎也有某种香气,有点怪,她不喜欢。 悄悄掀起轿窗,只看到纷纷扬扬的雪掩映着许多人模糊不清的面孔。他们似乎都伸长了脖子长张大了眼睛在望。望什么呢……关于这个迎亲队伍,她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忽然感到脚下有东西,她以为是风吹得盖头翻动,扭头一看,那盖头底下竟蹿出一条蛇来! 徐荷书遇见蛇从没有不惊惧的时候,她慌忙起身,还未来得及怎么样,忽然发觉轿顶上粘着一团蛇,正摇晃着脑袋。还有什么理由保持镇静? 一声长长的尖叫震惊了彩轿附近的所有人。紧接着,徐荷书从轿帘里惊慌失措地跳出来,叫道:“有蛇!有蛇!” “啊?怎么了!” “怎么回事……” 这下热闹比吹吹打打、骏马箱笼好看多了。许多人把目光投向了穿着红嫁衣没有顶盖头的新娘子。喜娘吓得赶紧将她拦在身前,拿自己的一方手帕遮住了她的脸。沈判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拍马赶来,两名护卫早已用刀剑将轿子里的几条蛇斩断,再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外面贴着轿底还有蛇。徐荷书心里疑惑,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几截蛇尸,没错,她见过这种蛇。 正是凉山乌云寨的女匪首淑蓉曾指挥过的那种。难道淑蓉人现在在京城了吗?她是来报复还是…… 她想的没错,那天淑蓉将她推下山崖,害得她和沈判都跌落涧中。其实淑蓉也料到他们未必会死,只是心中一股怨怒让她要做出狠绝的事来,至于后果,她并没有认真考虑。淑蓉是与郑不穷一起来到京城投靠旧友以待东山再起的,自然也听说了锦衣卫指挥使与内阁大学士联姻的消息。今天,她只是要搞破坏,很容易的事情,很开心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喜娘忙向沈判禀告:“新娘子没事。” “嗯。”沈判在马上扫视了一下四周的人群和房屋,企图发现他的前妻淑蓉。他没有找到。 “大人,轿子已经清理好了!” 沈判点点头,吩咐喜娘:“扶她上轿。” 徐荷书畏怯,脚下不动。 “新娘子……没事了,上轿吧!别误了吉时。” 徐荷书道:“轿子里有股怪香,一定是这香气引来的蛇。”她相信过一会还会有蛇出现。 沈判看着徐荷书镶嵌在凤冠里的容颜,衬着大红的嫁衣与飘扬的白雪,如玉一般柔静白洁。 “啊呀!蛇!” “好多蛇!” 前方又慌乱起来。蛇在冬天是要在洞穴中冬眠的,却为何在雪地里成群结队地昂昂蹿行? 沈判笑了一下。女人心小如针,看来淑蓉是存心要搅他的好事。“把这些毒蛇统统砍死,免得危害百姓!”他跳下马来,上前高声吩咐了护卫们这一句,然后命令轿夫仆役,“你们随后继续赶路就是!” 然后,他走到徐荷书身旁,将她抱起来放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自己随着翻身上马,笑道:“我改用骏马接新娘子!” 喜娘和众丫鬟呆呆愣愣,说不出一句话来。这,这不合规矩啊! 徐荷书倒是无所谓,不反抗也不说话,反正是要到沈判家去,怎么去还不一样吗? 送亲的人还有徐松诗。这个文弱的年轻人看到姐姐在突然发生的小变故面前情绪正常,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而徐荷书在沈判的马上远去,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他,她的弟弟。 从此就分隔成两家了…… 飞雪得意马蹄疾。老实说,比起规规矩矩地引领迎亲队伍,让新娘子坐在彩轿里,沈判倒是更喜欢现在这种状况。 馨香在鼻端,美人在怀中,终于到手,他如何不欢喜?他一路不时发出低沉而快意的笑声,还跟徐荷书说话。 徐荷书一句也不搭理。 哒哒哒……骏马载着新人,驰骋在飘雪的街道上,使得道旁的行人与酒楼里的客人以为今年的婚俗变换了。而沈判并不直接回他的府邸,他有意要绕弯路,炫耀他的幸福,宣泄他的得意――反正迎亲队伍比他们迟! “荷书,你开心吗?” 风雪扑面而来,打在脸上有些痛,徐荷书闭上了眼睛。 沈判仿佛不需要她回答,又说:“我开心极了!而且我知道,这瑞雪是为我们而降!就算是有谁告诉我明天我就会死,我也毫不在意,只要过了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哈哈……” 纵然这只是甜言蜜语,徐荷书心中仍是砰然:沈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得太美,何苦…… 他们一路驰骋,也一路受人瞩目。徐荷书不敢接受这种目光。小街人迹稀少,非常安静,她忽然听到路上有人哇的一声呕吐。她睁开了眼睛,转脸看过去。一个身穿深蓝长袍的男子手里攥着酒壶,脚步踉踉跄跄,扑通一声跌倒在了雪地里。 是谢未。 徐荷书极力回头,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还是没有爬起来。鼻子酸得几乎痛了,她伸出手捂住了脸,可惜没有一只手能伸进心里,那里已经痛得要裂了碎了…… 谢未又何尝没有看到徐荷书。他跌倒在雪地里仍然回头,望着,望着,一片雪花飘过来蒙住了眼睛。他仰面躺在雪地里,把酒浇在了脸上。 要躲,还是没有躲过,还是遇见了。 三天前,徐珏跟他说:孩子呀,为我一家的性命前途着想,请放下私心不要阻止荷书嫁给沈判吧……否则,不要说是我,便是荷书也难逃厄运……我们一家人需要沈判。 雪途的尽头就是沈判的府邸。三年前,徐荷书曾经随父亲来过一次,她已经完全认不出这里了。迎亲队伍也已经赶到。于是,吉时已到―― 徐荷书又蒙上了盖头,在人的牵引指挥下进门、下跪、行礼,她知道这就是拜天地了。也没什么啊,照着他们说的做就是了。 然后,她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洞房了。 向父亲承诺过,就要尽可能地听话,不闹乱子。她便安安分分坐在床沿,尽管她其实是想躺下去。她也知道接下来是沈判挑起她的盖头,然后喝合欢酒……诸多繁琐程序,却很意外地没有发生。沈判猜测徐荷书不喜欢这些俗套,便免去了。甚至喜娘也很快被屏退了。沈判很轻柔地扯下她的红盖头,然后笑着去卸她的凤冠:“很沉吧?” 徐荷书挡回他的手,自己来。凤冠固然奢华漂亮,戴在头上却重得脖子扭转艰难。 合卺是必须的。沈判端起两只盛着合欢酒的酒杯,递给她一只。徐荷书淡淡地道:“我不喝酒,你替我喝了吧。” 沈判一点也不勉强,笑道:“好,夫人的吩咐,郎君自当听从。”徐荷书听了这话,忽然心中生起一丝后悔的感觉。她,是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了。 “你一定累了,可以先睡一会儿,等外面宴席一结束,我就回来。”沈判体贴极了,“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门外有丫鬟婆子守着。” 徐荷书点点头。 “那我先去了。”沈判刚要打开房门出去,徐荷书忽然喊住了他。他很是惊喜地快步回来:“还有什么事?” 徐荷书咬了一下嘴唇:“我的吩咐,你果真都听从吗?” 沈判笑道:“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好,你去吧。” 沈判咳了一声,笑道:“那我可真走了啊,不要想我哟。” 徐荷书有点哭笑不得,如此自作多情地跟她开玩笑,也不管她是否买他的账! 房间安静了。她心里却乱了起来,真正的慌乱、大乱起来。现在她必须认真思考一些事情该怎么应付。比如今晚。今晚该怎么度过?她应该有怎样的态度和办法? 房外果然守着七八个女仆,她打开门缝看了看,没有小洛小满的身影。这两个陪嫁丫鬟大概是被人带去安置住宿了吧。 两顿饭没有吃了,徐荷书早已经觉得饿了,她必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于是叫了一名丫鬟进来,说:“我饿了,你去给我拿点吃的来吧。” 丫鬟细声细气地答应了,临走还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 徐荷书便开始脱好像把人架起来一样的嫁衣,听得门外有窃窃私语声:“新夫人好美呢……”“是呀是呀,要不然老爷能那么……” “唉,老爷终于娶新夫人了,雅夫人这回没指望扶正了……” 刺耳的几句话钻入徐荷书耳中。她不禁冷笑,为自己陷入他人的这种议论中感到悲哀、可笑。 她当然知道沈判有妾,但这跟她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 第六十七章 洞房花烛(1) 更新时间:2010-05-29 丫鬟很快送来了汤饭,来的是两个丫鬟,一人提着一只大木盒子。 “夫人,喜娘说今晚您不能多用膳食,这些就请您将就着用吧。”打开饭盒,两个丫鬟接连不断地拿出碗盏杯盘,各色精致的菜肴、糕点、羹汤几乎摆满了桌子,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沈判果然有心。 但徐荷书却只领美味佳肴的情,准备着实地饱食一顿。 远远的宴席传来的喧嚣她听得见,她凝神听了一会也想了一会……吃完了饭,她从容洗漱,甚至要出去走走。 守门的老婆子自然不同意,说:“新娘子入了洞房要到第二天才能出房门。”徐荷书很不好意思似的笑笑,叫这个老婆子进屋里来,说有话要讲。 六七十岁的年纪,眉眼有神,透着精明体贴,一副人情练达的老仆模样,表情却是带着谦卑的笑,令人感到亲切。徐荷书断定她在沈判家里生活多年,有资历也有一定威望,许多事情问她一定行的。 “您坐吧。”徐荷书给了她一张椅子。 老婆子倒不推辞,客客气气地坐了下去,望着这位初来乍到就平易近人的新夫人。 “我怎么称呼您呢?” “我娘家姓蔡,大家都叫我蔡妈。” 徐荷书笑道:“蔡妈,您总有六十多了吧?在这府上多少年了?” 蔡妈答道:“我六十八了,从老爷的父亲还是小少爷的时候,我就在沈家干活了。不过那时候,沈家可不是现在这样,也不在这个地方。” 徐荷书点点头:“这两天您一定忙坏了,我听那边似乎宴请了很多客人呢,得忙到什么时辰?” “怎么着也得到掌灯时分才散,夫人您耐心着等,老爷酒量好着呢,八成醉不了。”蔡妈说着瞧了徐荷书一眼,“请的客人,除了朝里老爷的相好,一般的王公大臣,没几个不来的。” 徐荷书笑道:“我听说沈判和宫里的江公公也很相好的,今天来了么?” 蔡妈听她直呼老爷的名字,心里一个不痛快,倚老卖老却无恶意地教诲道:“夫人,您应该称老爷为‘老爷’或者‘夫君’。” “沈判以前跟我说过,喜欢我叫他的名字。一时,我也不打算改口,除非他要求。” 蔡妈于是放弃了这个问题,说道:“不但江公公来了,张公公、钱公公,叫不清的什么公公都来了!” 徐荷书笑道:“看来沈判的人缘不错。只是这么多客人,都安排在哪里呢?府里有这么大的空地吗?” 蔡妈觉得这位新夫人很关心家务,于是也殷勤地回禀:“沐华堂内外放了二十来张桌子,会客厅里有四五张,这两处安置的是四品以上的大臣,其余的在游廊和二门内。公公们和几位一二品的大臣由老爷陪着,在小花园里的临水轩。唉,今天虽然是瑞雪,却也够冷的,好在露天之处都扯起了幕布……” “你说江公公他们在小花园的临水轩?”徐荷书记住了这个名字,“怎么他们独独地安排在了那儿?” 蔡妈好像为难似的,说道:“夫人您是徐大人的千金,朝里的事应该也听说过一点儿。江公公是被刺客吓怕了,害怕人多眼杂的地方,老爷细心,就找了临水轩这个僻静地方,便是如此,还有人守在轩外呢!” 徐荷书笑道:“沈判那么照顾他们,一定是痛吃海饮,不醉无归咯!” “老爷这次真是排场到家了!就是原来娶……”蔡妈连忙闭住了嘴。 “娶原来的夫人淑蓉的时候,是不是?” 蔡妈歉然:“不提她不提她。” 徐荷书笑道:“我都知道,没什么的。蔡妈,你老在外面站着,多冷啊,回屋去暖和暖和吧,叫她们也都散了吧,我不叫人了,只想踏踏实实睡一会。好不好?” 蔡妈道:“那哪成?好歹得留下俩人。” “留一个吧,叫她进来陪着我就好。” “是。”蔡妈也让了步,退出房门,在外面吩咐了几句。果然,不一会,就听见外面脚步纷沓。进来了一个丫鬟,正是细声细气、刚才给她送饭的那个。 徐荷书瞧着她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雨燕。” “好,雨燕,我问你,临水轩是不是在北边的小花园里?” 雨燕抬起头,笑道:“是啊。就在这屋子的北边偏东一点。” “雨燕,我想让你睡一会……”徐荷书悄悄准备好了两只手指,也找准了她面部的位置。 雨燕奇怪:“夫人,您这话是……”忽然,耳朵上边挨了一下戳,不由自主就躺倒在地了。徐荷书赶紧将她抱到床上,脱下她身上婢女穿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然后给她盖上锦被。 徐荷书解下自己的发髻,照着雨燕的样子梳了个发式。为了防备遇到沈判被他认出来,她草草给自己化了一个妆,眉毛画得细长,腮上抹得殷红,嘴画成樱桃一般小。看看镜子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换了张脸。接着,从贴身的衣服兜里抽出两把匕首和一排飞镖、飞针,塞进腰带里以及袖中。她使的最趁手的是剑,可剑被放在了一个装她新衣的箱子里,现在也不好找,便只有靠着匕首和暗器了。 她是要去杀江公公,既然还有其他太监在场,那么,一起了账吧! 这一次,她志在必得,不成功便成仁。 父亲最大的敌人就是阉党,除掉这些太监,也就清除了压在父亲身上的压力,同样的,也就解除了自己身上的压力。 她估摸着时间是未时正,应该正是宴席气氛最热烈的时候,也是人饮酒饮到得意忘形的时候。她端起桌子上的酒壶,放在盘子上,在屋子里顿了一顿,然后低眉顺眼、小心谨慎地出了房门,向左拐去。 这一天的沈府,人丁众多,且格外繁忙,在任何角落看到有人在都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特别注意。徐荷书打扮成丫鬟一样子,一路平安无事,来到了小花园。 小花园果然很小,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四面的墙尽收眼底,几棵垂着枝条的柳树伫立在冰封的小湖畔,与这些柳树隔湖相望的就是临水轩了。三年前,徐荷书来过这里。那时,那还挺喜欢这个地方,觉得小得别致、安静。而一群人里,沈判缓缓走在前面,与柳树一样是玉树临风…… 轩窗是半开半掩的,传来阵阵笑语和划拳之声。果然有侍卫守在临水轩四周。徐荷书怕引起他们注意,没敢停下太久,端着酒壶走上了短短的小木板桥。轩外站着一名侍候的小厮,看见一个面生的丫鬟来,不禁有点发愣。徐荷书走近他,低声问道:“老爷在里头吗?” 小厮道:“在呀。怎么还要送酒吗,快进去吧!” 徐荷书低着头道:“我是新夫人房里来的,夫人的意思叫老爷过去一趟呢。” 小厮愣了一下,随即道:“哦,哦,好,我去禀报。” “嗯,等你出来我再进去。” 小厮于是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来到沈判身边。沈判正要饮一杯酒,忽然见小厮低头过来要说什么,便停住了。 “老爷,新夫人请您过去。”小厮附耳低语。 沈判也是一愣,然后点点头:“知道了。” 小厮退了出来。 徐荷书只听里面沈判说道:“各位公公,沈判失陪一会儿,到那边去看看!” “无妨无妨,新郎官请便!” “请,请……” 是太监缺乏中气、不悦人耳的声音。 接着,沈判便走了出来,徐荷书与小厮分立轩门左右,他不曾注意到。 然后徐荷书朝小厮笑笑,迈步进门。这样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当她看到半桌子围的都是宦官,外围侍立着两名仆妇和几个小太监,还是不禁有点紧张。她一眼就认出了江公公,上次在光福楼受了重伤,没想到现在已经是正常人的样子了。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上酒的小丫鬟。 一位大臣面前的杯子是空的,她便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然后走到宦官们身后站立不动,似乎是等着他们喝完杯中酒。宴席上并不缺少酒,事实上桌子上放着两只酒坛子。 那位大臣漫不经心地品了一下杯中酒,忽然觉得跟刚才喝的大不一样,味道甘洌醇厚多了,不觉笑道:“沈大人家真是广藏美酒啊!这酒,各位一定要试试。” “哦?已经灌下去了这么多,李大人还能品出酒的好坏来?”一名太监笑了起来,“那咱家也要尝尝了。” 徐荷书便走过去,小心地给他倒了一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徐荷书在给第二个太监倒酒的时候,已经靠近江公公身畔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手中这只酒壶上。 “拿来!”江公公要自斟。 徐荷书恭敬地把酒壶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在他身后。他开始倒酒。 这是最佳时机。风在窗外轻轻呼啸,窗扇微微抖动着。 徐荷书袖中匕首滑出,一步跨出,似乎是去接酒壶,但她的左手从身后划出,疾速推向江公公的后背。接着是刹那间的静止。 江公公后心被短刀刺入,惊骇与痛苦令他说不出话。徐荷书右手已经抽出几把飞镖,向着右边的三个太监面门发射而出。 待他们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之时,江公公也倒伏在了桌子上。喜庆的酒宴顿时成了慌乱与惊叫的一锅粥。几名文臣见此情景,知道刺客不是冲他们来的,但也吓得蹿进桌子底,蹿出轩门外……轩外的护卫刚一听到里面的惊恐之声,便速速赶来。而徐荷书在太监们刚刚发出嚎叫时,便再度发出暗器,直取他们头部要害。飞针,扎上了一个太监的眼睛,飞镖,切进了一个太监的颈根。她来不及细看,在飞身撞出窗子的一霎那,第三次发出暗器。一根飞针扎进江公公的后脑。 足矣!那权奸再无生之理! 徐荷书冲出去,却迎面遇到了护卫的阻拦。 “好大胆的刺客!”这些护卫皆是锦衣卫精英,武功虽然可能不如徐荷书,但膂力与体格,加上人数众多,足以让徐荷书这个女刺客逃路断绝。刀剑从四面八方七下…… 徐荷书仅有一把匕首。她踢开刀剑的第一轮围攻,却不得不面对第二轮的跟踪、围攻。她到了湖畔,雪好急,刀剑更急,满天都是白花花一片。终于,腿上一痛,她挨了一刀。 此时已经想不到生死,只想到要奋力跟他们拼杀,然后逃走。 “别伤她性命,要活的!”这一声又急又怒的暴喝传来,人也飞快地赶过来。 是沈判来了。 ------------ 第六十七章 洞房花烛(2) 更新时间:2010-05-30 “是!”众锦衣卫答应着,见头领亲至,都使出浑身解数要将这小女子一举拿下。徐荷书是强弩之末,困兽犹斗,很快便被两名锦衣卫钳制住了双臂,向身后一折,将她摁在雪地里跪下了。 “交给我!”沈判拨开众人,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徐荷书,冷冷地说道,“她是我的一个小丫鬟,我亲自处治吧!” “是!” “你们快去轩里救人!” “是!”“大人,只怕这刺客还有同伙!” “那边一切正常,你们处理了这边,就到各处去详细查看一番。” 众锦衣卫得令,冲进临水轩。里面哭嚎声不绝,几名大臣呆呆地站在木桥外,看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各位大人受惊了!请恕沈判安排不周!”沈判朗声说着这些话,自己却并没有实际的行动,“张雄,你带路请各位大人到客厅喝口茶压压惊。” 那小厮茫然地应着。 沈判又冲大臣们抱一抱拳,就将女刺客携在胁下,走出小花园。几位大臣对阉党又畏又恨,恨不得哪一天阉党统统覆灭了才好,因此虽然目睹此种杀人情景魂飞魄散,心底却是喜慰极了,快意极了。甚至心底敬佩起那个女刺客来。 沈判携抱着徐荷书,不管偶然遇到的人们的异样眼光,飞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洞房。 床上躺的是丫鬟雨燕,他自然早已发觉。徐荷书的金蝉脱壳之计倒是高明,可惜接着去行此大事冒此大险,实在幼稚、冲动得可以! 徐荷书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他也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按捺着一丝惊慌,给她一条湿毛巾让她将脸上的妆擦掉,将头发解开散下来,又让她脱掉身上的衣服。 她不说话,却都照着他说的做了。沈判便将那衣服穿回雨燕身上,主意,已经在他心中打定。 她腿上流着血,他匆匆给她包扎了一下,然后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你好好躺在这里,没有人敢来扰你!” 他从地上携起仍然昏迷的雨燕,走到外间。 一会儿,徐荷书听到雨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沈判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来人!” 沈判是用刀在雨燕腿上割了一刀,位置很好确定――她的衣服上有割破和血污之处。他还抓着她的手抹了一把伤口处的鲜血,又抹在她脸上。这样足可扰乱见过刺客面容的人的判断。 蓦地,床上的徐荷书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全身好像泛起了冷汗。李代桃僵,沈判为了给她脱罪,这是要牺牲掉雨燕的性命! 她慌忙下床,瘸着腿来到门上,打开门向外一望,只见几名锦衣卫拖着半昏不醒的雨燕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她不顾衣衫不整要冲过去。沈判却忽然堵在了门口,冷峻地笑着:“你不可以再出洞房。” 徐荷书简直要哭了:“你要杀死雨燕,让她替我死?!”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办法?”沈判将她抱起,走向房间里面,“我交出了雨燕,任谁也都会断定那女刺客就是她。谁让你穿着雨燕的衣服,又打扮得和她那么像呢!” 徐荷书嚷道:“我没想让她替罪!她是无辜的,你不能杀她!” 沈判笑道:“难不成我让他们杀你?” “你有办法的!你一定可以不让她死的!” “说实话,我并不想让这小丫头死,平日里见着了,还挺养眼的。那几个太监,我也并不喜欢,死了倒好。但这是在我府上发生的命案,死的还是大太监,我怎么可能不负责任?” 徐荷书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得手了,却也真是惹祸了,她咬牙道:“你为何要对太监负责任,那姓江的已经死了吧?!你为何不借机将阉党一举扫除?你怕皇帝降罪?” 沈判沉默了一下,说道:“扫除了阉党,倒不怕皇上降罪,只是真要铲除根深蒂固、握有重兵的大太监势力,谈何容易!多少文臣武将筹划过多少方案,或以失败告终或事先就被揭露――你不可以再出面了,就算不为我,也为你父亲想想吧。” 徐荷书趴在床上,泪水不觉流下来:“沈判,请你想办法留住雨燕的命。她是无辜的,不应该死,她若就这么糊里糊涂白白冤死,我……我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沈判却笑了:“可不是她一个人死,这事儿一出来,她全家――哦,就只有她那老爹了,他们都得死。我这个主人恐怕还得费好一番口舌才能洗脱嫌疑呢。” 徐荷书哭出声来:“沈判,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 沈判抹了一下她脸上的泪水,说道:“我得出去了。晚上再谈。” 沈判离开了房间。听得外面又来了仆人,仍是来守着新娘子的。杀了奸贼本应该高兴,她却无法高兴起来。自己这次真是做了孽…… 新婚宴席到此为止。江公公、李公公身亡,王公公双目被毁,张公公受伤……消息在宾客中间迅速传播开来,所有人都没有心情继续享受美酒美味,刚刚发生的惊爆刺客事件,不但让沈判开始了筹划和周旋,也让很多人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的现状,构想朝堂的未来。 也有一些人在想:太监多的是,臣子多有尔虞我诈者,太监也不乏互相倾轧的,死了一个姓江的,还有一个姓赵钱孙李的――不错,接下来该是钱公公的天下了。刺客,其心可敬,其勇可嘉,只是其下场,怕是只有一个“惨”字了! 这件事成了大新闻,轰动了朝堂,不久也轰动了京城。沈判假作焦头烂额、义正词严地忙活了半个下午,直到二更时分,才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里来。凭着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身份以及皇帝一向的宠信,加上对事发现场的推理分析,自己算是摆脱了主谋的嫌疑,这桩案子,应该会被定性为刁民自发进行的仇杀。公仇乎?私仇耶?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尽管他对这个想法简单、给他带来大麻烦的新娘子已有一份不耐烦了,但他还是让自己的心情平和下来。 徐荷书低着头坐在床上,若有所思,也好像在等他回来。 这样子令沈判有一丝被等待的幸福感。而徐荷书一看到他回来,便紧张地迎上去:“怎么样?雨燕还活着吗?” 沈判坐下来,答非所问:“你要杀江公公,是一早就决定了的,还是心血来潮?” “没错,是今天下午在这房间里忽然产生的念头。” “你就不考虑一下后果?你可能会害死你自己、你的父母,以及你的丈夫我,你知不知道?” 徐荷书心中承认他说的,却也不肯服软。 沈判又道:“难道你就想闹一场祸事逼我们跟太监斗,你自己也可以趁机逃出这里,不做我沈判的妻子?” 徐荷书不语。 “知道错了就好,唉……”沈判叹了口气,继而是笑,“事已至此,为夫只有尽力而为,将此事圆了。” “那雨燕呢?” “总得有人去死吧?” “她不该死,――我也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太监。” 沈判仍道:“可是总得有人陪葬吧?这道理你应该懂得。” “可是,你想想办法别让她死。”徐荷书厚着脸皮如此请求。 “我有什么办法?我拿你都没办法。”沈判伸了个懒腰,“别说这事了,夫人,咱们该做正经事了。” 徐荷书猛地站了起来:“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沈判哈哈地笑:“没有你我怎么睡?来吧小荷,今天你害得我挺惨,必须补偿我。” 徐荷书没心情开玩笑,避过这个话题,神情焦虑而严肃:“沈判,说真的,你有没有办法救雨燕?比如,在刑场上做手脚什么的……” “哈,小荷,这你也知道?” “你肯不肯救下雨燕和她爹的性命?” 沈判笑道:“下午你好像求我了,现在呢?” “好,我求求你,求你救下雨燕父女。” “我能得什么好处呢?” 徐荷书立刻警醒。自己千万不能受制于他。这事情本来她是为求取主动权的,现在却让自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你做好事救人命,胜造七级浮屠。”徐荷书生硬地说出了这句没用的话。 沈判果然嗤之以鼻:“我对造浮屠这事儿不感兴趣。” 徐荷书针锋相对:“你休想逼我怎样。你不救雨燕,难道就没人能救吗?” “哦,令尊,岳父大人,他当然可以救。假如行刑时我恰好睡着了,他一定救得了人。” “你……”徐荷书气结。 沈判忽然上前去抱她,她腿上有伤跑不及,没几步便被他困在怀里。他将她横着抱起来,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吗?腿也疼吧?不如躺下来……” 徐荷书慌了神,脑子里乱生主意,竟然叫了起来:“来人,来人!” “别叫了,谁敢来打扰老爷夫人洞房呢!” “啊,沈判,我,我腿疼,伤口好疼!真的!我觉得又流血了!” 沈判恨声放开了她:“好,好,我看看!” 徐荷书像个小妻子一样,委委屈屈地说:“你只给我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也不管伤口是不是干净,是不是需要敷药……” “是,我不对,我不对!”沈判点着头,解开她腿上伤口处缠绕的巾帕,“除我之外,没人知道你腿受伤了吧?” “我没让下人们看到。” 伤的是小腿。伤口处裤子是破的,染满鲜血的。“脱下来。” 徐荷书忙捂住腿,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你去给我找点药好吗?” 沈判笑了一下,去了。 躲躲闪闪,急急忙忙,徐荷书换了裤子,给伤口上了药,包扎起来。这件事完成了,沈判以一种“现在总可以了吧”的姿态看着她,期待着她。 徐荷书不屈不挠,仍然问:“那么你到底肯不肯救雨燕?” 沈判笑道:“那么你肯不肯乖乖听为夫的话?” 徐荷书涨红了脸,说道:“你有什么话吩咐,我能做到的自然会听。――白天你还说,我的吩咐你都会听,这话还算数不?” “当然算数,我会救雨燕父女俩,你呢,你也要顺从于我才是……”他手指刮过她的嘴唇。 徐荷书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是前无出路,后面又退无可退,只有掏出自己的心里话以期打动他。她眼睛澄澈得像一面镜子坦诚相见于面前这个人:“沈判,我为什么突然想到去杀那些太监,最直接的原因――” 沈判看着她。 “我无法面对今晚,你要对我做的事我绝对不愿意。但我没有办法,没有人救我,我只好自己救自己去闹乱子,让你厌恶我最好。”泪水就在眼中打转,却不是脆弱,是恳求。恳求他能了解和放手,即使只是今晚。 ------------ 第六十七章 洞房花烛(3) 更新时间:2010-05-31 第六十七章洞房花烛(3) 在三十四岁的沈判的意念里,没有爱情这个概念,但却有爱情这种感觉。执着于徐荷书,让他三年来觉得自己还年轻得很,在已习惯了的每日查人探秘的工作里,他做决策足够谨慎而不免倦怠,只有那种感觉让他的心还是鲜活有力的。虽然他从外表上看上去,也完全跟衰老沾不上边。 杨宝玠曾经和徐荷书这样说过:“沈判?哼,老家伙,姐姐看不上他是对的,他的年龄都快能当我爹了!”沈判还没有当爹,他没有孩子。他对将来心怀简单明了而无比美好的蓝图:徐荷书为他生下两儿两女,男孩像他,女孩她。 却没想到,生儿育女的第一个步骤就遭遇了障碍。 他看着徐荷书比三年前内涵要深沉的眼睛,心头忽然生起一种已与她相濡以沫、共度岁月的感觉。好像是他看着她从一个还相当天真的女孩子成长为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女子——虽然这主见往往是单纯的想法,冲动的举动。他经历了她的情感历程——从对他稍有倾心到保持距离,再到冷淡而持衡。 良宵珍贵,三年的时光更难得不是吗?那么,他不怜惜她谁怜惜她?他岂能不怜惜她?他既然娶来了她,就有耐心等到她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他。 他将徐荷书放开,微笑而声音沉稳:“好。你睡你的,我睡地下。”他从箱子里拽出几张被褥,铺在地下。 徐荷书松了口气,心里却也有些过意不去。看着他笨拙地展平褥子,她又开始问:“你到底……肯不肯救雨燕父女?” “肯救,当然肯救。为了讨你的欢心,就算是杀人都可以,救人也没的说。” 徐荷书笑了:“谢谢你,沈判。” 声音因喜悦而甜美,令沈判不禁回过头去看她。 “不过,你说话可要算数。一,救雨燕父女;二,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干扰。” 沈判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腿上有刀伤,明天最好不要走出房门,免得引人怀疑。接下来几天,我肯定会很忙,但你尽管放心,这件事不会波及你和令尊。你在家要是觉得闷了,可以出去逛逛,我会指派几个人给你用。” 徐荷书笑道:“还是小牛小马吗?” 沈判翻翻眼睛,叹道:“只要你想,可以啊。” 徐荷书觉得现在是打开他的心扉更多了解他以便于掌握他的绝佳时机——虽然她并没有在这里久居的意愿。“你怎么不叫我去找雅夫人玩?” “哈,你还知道小雅?”沈判有点意外,然后把自己扔在褥子上。 “沈判,你一定很喜欢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很喜欢’,只是‘喜欢’,我很喜欢的人是你。”沈判长长吐了口气,是真的累了,“她是个很好的人……漂亮,温柔……慈爱……宽容……” 听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说道:“外面好像还在下雪哦……”沈判没有应,已经睡着了。 徐荷书下午已经睡了一会儿,此时并无睡意。红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照得屏风与幔帐隔成的卧房十分温馨宁静,色调是红红的一片,红的帐子,红的被褥,红的蜡烛,红的衣物。她不习惯这种感觉,于是吹熄了灯。 房间里黑了。窗户纸上隐约映着外面白雪的白。她在这夜的黑暗与宁静里,头脑却没有得到清净。她在想,既然江公公已经死了,还死伤了另外几个,那么,算是除掉了父亲的一个大敌吧?父亲还和哪个大太监素有嫌隙?似乎没有了。几年之内,还有谁能斗垮他?今天这事是意外之举,也是意外的收获,那么,我是否还有必要的理由留在沈判这里?拜过堂成了亲又如何?只要我离开这儿,就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她想离开。如果离开,后果会怎样? 沈判会否迁怒于父亲而与他为敌?沈判还会不会拯救雨燕父女的性命? 可是,现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逃走!时间越往后,自己面临的威胁和困哪也就越大,再想要走,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终于还是犹豫不决,思来想去,辗转反侧。 想得心里都烦躁了,浑身也燥热起来,腿上的伤口好像有点发痒。她掀开被子,悄悄起身,想凉快一会。也许是因为时断时续地下着雪,夜的空气是冷冽的。 呵,雪……她想起了在那户农家与谢未相守的情景。仅仅是暗暗的回忆,不敢有任何喜或哀的感触。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此身还是否为己身? 她想去外面走一走。看看雪花坠落,踩踩地上的积雪。她不想再穿起嫁衣,便索性披上一张被子。看看地上睡着的沈判,微微打着鼾,睡得十分安稳。 她悄悄开了门。一阵冷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好不爽快! 而这几间正房前面的空地,积雪平坦如砥,仰望天空,雪花被北风吹得沸沸扬扬。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雪地上留下了她的足印。比她自己的家更深宅大院,此时在这里,她觉得寂寞又凄凉,似乎自己的未来比这些随风乱舞的雪花还不知方向。 如果时间能一直像此时这样无人打扰,干干净净,那么这夜就此停驻吧。 可惜手里没有剑,不然雪夜舞剑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从前,各种天气下练剑她都试过,风中、雾中、雨中、雪中,不同的时间和天气都给她的心情和悟力带来不同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四周皆是白的雪花,她忽然想到了白花。这个孩子,现在在哪里,谁陪他睡觉呢,会不会冷?有没有想她呢?他现在走路一定能走得很稳当了,不用她总是抱着了…… 心里想着白花,徐荷书就忽然好像听到了白花的哭声。他哭得十分惊恐,声嘶力竭,像失去了安全失去了可靠的怀抱,遇到了可怕的事情。这是她熟悉的。她甚至想象得到白花此时的表情,睁着一双无辜而充满畏惧和渴望的大眼睛,伸着两只小手,急切而依赖地等着她来抱他……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这哭声虽然遥远、模糊,却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她的幻觉!她猛地摇摇头,再次凝神细听,哭声忽然断了,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却更加微弱,似是哭声正在远去。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要落泪。她虽然并不敢确定就是白花,却是一个无助孩子的哭声无疑。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孩子哭得那么悲戚都好像没人理会! 她判定了哭声所在的方向,便打算追过去看个究竟。 然而,只第一个飞纵之后,她便被阻拦了。 沈判来到了她面前。 他没有说话,却一上来就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徐荷书懵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脸。这种羞辱还是来自她的“敌人”沈判,而且是出于误会——毫无疑问,他是以为她要趁夜、趁他睡着了不防备的时候逃走。 她捂着脸,又委屈又怨怒,却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仍要走。她仍要去找那个痛哭的有可能是白花的孩子。沈判很及时地拦腰抱住了她。 “放开我!混蛋!放开我……”她一边骂着,一边手脚并用揣着他踹着他。沈判紧紧抱着她死活不放。很快,她索性停止了反抗,一动不动。 相比于寒风凛冽的外面,屋里真的太温暖了。他将她放在床上坐着,蹲下身子看着她的脸,没有表情,眼中却有泪光。 “荷书……”他知道是刚才那一耳光的错,不免愧疚起来,想摸她的脸。她愤怒地打开他的手,悲愤的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滚!” 沈判冷笑:“新婚当晚就要背离丈夫的女人,还这么理直气壮?我一心待你,帮你,你却趁我睡着的时候逃走?!” 徐荷书不想解释,笑得比他更冷:“现在我若手上有利刃,我一定杀了你。” “杀我?好啊,来吧!”他说着狠狠去扒她的衣服。她挣扎着,一声尖叫接着放声哭了出来。 沈判终究不忍,她怨怒委屈极了的一哭令他倒退了两步。看着她哭势渐渐平息下来,他这才发现她的腿上伤口又迸裂了,鲜血透过纱布将衣服染红了一片。 他皱紧了眉头,转身去找新的纱布和药,这次他要亲手好好地给她包扎。 “把腿放在床上,我来给你缠纱布,你力气太小了,都没有包好伤口。”他的语气低沉而平和,“要不要我帮你脱掉袜子?” 徐荷书不理他。她其实是想让他把东西都放下,她自己来。沈判却温柔劝哄地道:“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不该吓你。” 徐荷书发狠地重重地“哼”了一声,效果却也只是孩子赌气一般。 “来,我给你包好伤口。老是这么耗着,就算以后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的。” 她于是在被子底下脱掉袜子,卷起裤筒,然后在被子的遮掩下只露出一截受伤的小腿来。沈判先是给她擦净了伤口,再敷上药,然后将纱布一层层慢慢缠好。 “我要你知道你错了。”她忽然说道,“我并不是要逃走,我只是听到了什么,想去看一看。你这个蠢人,难道见过有人披着被子逃跑?” “哦?”沈判眼睛放出了光,“你不是要逃走?!” 徐荷书只记恨地道:“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对不起!对不起!”沈判几乎是跪在她床下,捧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打我,你打回来好不好?” 他这副觍颜无耻又自甘下作的样子,令徐荷书不得不承情,又可气又好笑。“互不干扰!”她甩开手,侧身向里躺了下去,不再理他。 唯一点着的一支花烛快烧完了,两个人亦精神阑珊。她缩在温暖的锦被里,盘算着明天怎样度过;他睡在地下,隔着褥子若有凉气透上背来,却也并不影响他很快睡着。 这,就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 第六十八章 谁的白花 更新时间:2010-06-01 第六十八章谁的白花 你相信幻觉吗? 废话,幻觉谁会相信! 当我确定幻觉不是幻觉的时候,我相信幻觉。 …… 徐荷书听到的婴孩哭声在她心里几番琢磨之下终于平息了,即使不是幻觉,也只是寻常人家一时的烦乱吧。而她不知道的是,隔着重重屋宇,半里飞雪,小巷的深处行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男子。 因为雪积得已相当厚了,马也颇有些疲倦,所以,他们走得很慢。 为什么不停下来歇一宿呢? 快了。他们已经经过要去的地方了。 不会武功的两个人,孙茯苓和方爱,搅乱了以武力称霸一方的大河盟,盟主何大梦被盟中弟兄杀死,群龙无首,你争我夺,两败俱伤,外面世界一片清净,他们内部血雨腥风。他们对剩下的事情不感兴趣,便携手离开大河盟。在与徐荷书约定的地点和时间,他们见着了受徐珏差遣替徐荷书赴约的方之栋与梅云夫妇,于是,已经一周岁的白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方爱见不到徐荷书是不甘心的。她要求北上。 孙茯苓于大河盟险恶无数的何大梦身旁再见到孤独而冷艳的方爱,他自己的那一点高傲瞬间消弭。他知道她牺牲了自己的身,隐忍着自己的心。他见到她时,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与冲动,而她看到他时却是无比的平静,甚至连眼神里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无。孙茯苓想,我易容了,她没有认出我来。但这很显然是自欺欺人。他易成的这种容貌她是见过的,从前他们游戏时,他甚至还用这个样子来逗她。 直到有一回,他在给何大梦的夫人诊病时,听到不远处她开始弹琴。她是在用琴声告诉他一些事。他懂得了一些。 说起来,在两人过去的甜蜜时光里,方爱亦是对他不能完全懂得她的琴声感到不快。她觉得他只懂五成。 此时,孙茯苓觉得自己懂了八成。 他们开始秘密而谨慎地在大河盟的刀丛中寻找相见、商谈的机会。方爱对他似乎没有怨憎的表示,但也绝无爱意的流露。她对他好像就是前尘往事里一个熟悉的人。 后来,她抱着白花的时候,脸上是并不多么快乐的表情。孙茯苓问:“他是不是我的儿子?” 方爱摇摇头。 “真的不是?” “不是。” “看来还是薛湖的。”孙茯苓满怀希望提起的心重重地放下了。 方爱又摇头。 孙茯苓奇怪极了。这个问题烦扰了他一年多,此时是真的爆发了,他冷笑:“难道你还有第三人?” 方爱只说:“我还有第四人呢,何大梦,你怎么看?” 孙茯苓心里一动:“我怎么看其实在于你怎么看。” “我不懂。” 孙茯苓绝世的容颜写着着卑微的心情:“我的意思是,你还肯不肯跟我?我已经明白了,你当初弃我而去,未尝没有保护我的意图。” 方爱笑:“你才明白么。” 孙茯苓高兴了:“所以,薛湖也只是你对我设置的障碍,故意气走我是不是?” “你虽然医术高明,但脑子却真的不算聪明。” “怎么?” “我其实也是喜欢薛湖的。” 孙茯苓皱着眉头,指着白花:“告诉我,这是你和谁生的孩子?” 方爱将白花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他不是我生的,我没有生过孩子。”她是瞒了所有人的。此时,白花在她膝上翻腾着,叫着“妈妈、妈妈”。“他是我在一大片白色的野花丛里捡来的。那天下着小雨,白花上都沾着水珠,他躺在花下不哭不闹,安静得很,睁着大眼睛看天,就好像是在专意等我到来。这样一个漂亮健康的孩子,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会被丢弃。他的父母不要他,我要他,他就是我的孩子,白花。” 孙茯苓震惊了。曾经,他绞尽脑汁思考为何这孩子的名字叫做白花,是不是姓白,究竟会是谁的孩子,却原来都是误会! “他的名字叫做白花,还没有姓。我在等可以给他姓氏的男人。”方爱幽幽说着,在白花的脸上轻轻一吻。 孙茯苓握住了她的手,心中充满了丈夫和父亲两重的魄力:“小爱,让他姓孙吧!” 方爱淡淡笑道:“我觉得孙这个姓还不错,可以暂时让他用一用……” 孙茯苓不介意她说“暂时”。他无能保护她,还让她来保护他,还误会她离开她,罪莫大焉。必须赎罪。 平时,他驾着马车,她与白花坐在马车里。偶尔休息时,他长久地将她拥在肩头,想帮她抹掉在大河盟这一段屈辱痛苦的回忆。但方爱从不向他提起,似乎那些事并不能对她造成伤害。 对于徐荷书嫁人一事,他们已经了解。这个雪夜,他们正是要在沈府附近安顿下来,好见徐荷书。 白花哭,是为什么?孙茯苓与方爱都不知道。他们没有经验,他也瞧不出白花有哪里不适。方爱用尽办法、用尽耐心才将他哄得平静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不止方爱,孙茯苓自己也很想再见徐荷书。当初,他与她和白花同行来到黄河边,那是一段快乐的路程,他更多地了解了徐荷书,也因此得知了一件令他意外和欢喜的事情。这事情,他没有告诉她,也还没有告诉方爱。事实上,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孙茯苓觉得俗世很多事都是无聊的,即使有那么一部分是有聊的,也足够麻烦,不如不去碰。现在,他有方爱和白花,世界就已足够丰富和繁忙了。 京城有雪,就仿佛天下皆雪。天下都是难行的,寒冷的。 第二天清晨,雪才暂时住了。 徐荷书几乎是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的。左右上下前前后后地看看,发现一切安好无事,她才放了心。见地上沈判仍然睡着,她便迅速穿起衣服,迅速梳好头发,没水洗脸,她便打开窗户,在外面窗沿上抓了一把雪擦脸。然后,正襟肃容地坐到一边,等着沈判醒来。仆人为了不打扰新婚的主人,此时还没有出现,徐荷书又不敢出去做什么,所以只有等沈判醒来,先吃饭,然后……各行其事。 沈判还不醒。徐荷书等得不耐烦,开始细细参观偌大的房间,鉴赏一些物事。直到她由于动作大手大脚碰碎了一只彩色的陶瓷战马。“啊!”她有点惊慌,第一个反应就是会不会成为自己受制于他的一个把柄。 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沈判。声音有点迷糊。“荷书,你在哪儿?” 徐荷书走过去,期期艾艾地道:“我……碰坏了你的东西。” 沈判置之不理,也不起身:“荷书,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头很疼。” “头疼?”徐荷书想了一想,终于正面看他。她告诉自己要善良,便蹲下身伸出一只手试他的额头。一触之下便觉得烫如火炭。“哎呀,你发烧了……你快起来到床上睡吧,一定是地上凉……” 沈判早伸出两只手将她的手按住。 徐荷书只反应性地挣了一下:他病了,就让他握一握手吧。“我是不是应该叫人去找大夫?”她声音相当柔和。 “叫什么大夫……”他将她的手移到嘴上,“我怎么可能生病?” “你真的是病了。快起来吧,到床上去睡!” “你的手真舒服,凉津津的,这么细这么柔……”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噏动的嘴要亲她的手。徐荷书急忙将手抽出来,说道:“你要是没事就起来吧,我饿了,要吃早饭。” 沈判叹了口气,很努力地翻身站起,开始穿衣服。徐荷书躲去一边不看他。 这时候,外面有了敲门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爷,夫人!”是小洛。徐荷书欢欢喜喜去开门,只见小洛满面带笑,提着一桶热水,小满则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壶。 沈判看看时间,发觉自己是贪睡了,心里不禁发急,昨天自己家发生那等大事,他今天必须要及时、主动地去应承,怎么可以迟到!他匆匆洗漱,草草吃了几口饭,便骑马踏雪赶往刑部了。 由于沈判特许,徐荷书今日不必出来见任何人,要拜见新女主人的仆人们也只好改天再见。 徐荷书逍遥自在地在房间里,在小洛小满的陪伴下,吃了早饭。 她不去出去见人,却有人要来见她。雅夫人要见她。 徐荷书自然不能拒绝。 当两人面对面看到彼此的时候,心底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雅夫人是这样温婉而和气的一个女人! ——原来徐荷书是这样好看又精神的一个姑娘! 雅夫人敛衽要施礼。徐荷书紧张得要躲开:“你别这样,请坐请坐!”雅夫人却从容地低头道了声“太太万福”。“什么!”徐荷书简直要跳起来,这算是什么称呼,这居然是在叫她吗,刺耳极了! 她尴尬地笑笑,请她坐下:“我的名字叫徐荷书,你就叫我‘荷书’吧。” 雅夫人掩口而笑:“好啊,荷书……我叫小雅,大家胡乱叫,也称我一声夫人,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小雅。”徐荷书叫得心虚,只因对方的年龄比她大上好几岁。但她也不愿与她姐妹相称,从来相好的妻妾之间都是以姊妹相称的。她,仍然不面对自己是沈判的妻子这个事实。 ------------ 第六十九章 囚于密室 更新时间:2010-06-02 雅夫人的眼神儿够好,远远瞥见高几上一片什么东西的碎片,不禁走过去要看个清楚。那是徐荷书收拾的摔碎了的陶瓷战马。她之前告诉沈判,沈判却没有任何意见,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介意。 “哎呀!”雅夫人低声惊呼,“怎么会……这是谁弄坏的?” 徐荷书羞惭地承认。 雅夫人拨弄着这些碎片,试图拼合几只大的碎片。这件玩意是唐朝的三彩陶瓷,造型为雄壮的骏马,身披甲,蹄钉铁,昂首阔步,似是刚从战场凯旋。她当初送给沈判,就是因为晓得他喜欢骏马,喜欢打仗——尽管他还没有亲至边疆战场杀敌的机会。其实,沈判什么爱好她不知道呢?甚至他自己不察觉的癖好,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别伤心,我会赔给你们的。” 雅夫人放下碎片,忽然露出了笑容:“您说什么哪!什么你们我们的,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徐荷书摇摇头:“是我弄坏的东西,我有责任啊。” “哎,不说这个了。”雅夫人挽起她的手,向房间另一侧走去,同时吩咐丫鬟们出去。那是一间不大的书房,沈判的书房。“本来今天我想带着你在家里转转,但老爷说你身子不太舒服,不能出房。荷书你看,听说你在娘家的时候喜欢看书的,这是老爷的书房,你可以随意看看哦……” 徐荷书环望书房四周,书架上的并不多,墙上倒是有几幅极有气势的字画。 “你喜欢这画儿?”雅夫人携着她手走到一幅群鹰图前。她不禁想,看来沈判就是个权欲中人,喜欢这些气势咄咄逼人的东西。基于此,他的性格却也不是深藏不露的那种。而她的父亲徐珏,书房中挂的字画极其简单,一幅大字,一幅松荷图。 “这幅画不但好,后面还有秘密呢。”雅夫人含笑看着她,“这秘密只有老爷一个人知道。” 徐荷书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朝她笑笑,又走去看别的画。 雅夫人继续说道:“这幅群鹰图的后面是一间地下密室的入口,每回呀,老爷都是一个人进去。我猜想里面一定是放着他珍爱的东西,比如宝剑、名刀、铠甲什么的。” “宝剑?” 雅夫人笑了:“你虽是女儿身,跟老爷却是志同道合呢。我想,过不多久他就会带你进这密室里,看看他的宝贝。” 徐荷书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这样说的话,她就对这个密室没兴趣了。 “其实,就算你现在进去,老爷也不会说什么的,他那么疼你……” 徐荷书只觉得雅夫人是在怂恿她进这个所谓的密室。她对密室本身并不好奇,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想要她进去。雅夫人牵着她的手,回到群鹰图前。在墙根处左踢两下右踢三下,这片墙壁连同群鹰图忽然缓缓向内移动,露出一个仅容得一人同行的黑魆魆的入口。徐荷书奇怪地看着她:她既然知道开启密室的方法,为何都没进去过?她既然没进去过,却为何知道这方法? 雅夫人和蔼地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荷书道:“我可没说要进去,这是人家的隐秘所在,我岂能……”话未说完,突然被雅夫人推了一下,小腿上也挨了她一脚,正踢在伤口处。徐荷书痛叫了一声,向入口处跌过去。徐荷书猝不及防,想稳住脚下,却不料入门后即是一道通往地下的台阶。她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墙壁很快关闭。密室里黑洞洞的,气息沉闷,令人难受。徐荷书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适应这黑暗。 向里望去,发现有一团隐隐约约的灯光透过来。是沈判在这密室里点的长明灯吧。她并不想进入密室深处,于是爬起身上了台阶,用力拍着墙壁,想让雅夫人开启机关放她出去。拍了一会儿手都疼了,才想来雅夫人既然推她进来,现在就一定不会放她出去。 还能怎样?只好向灯光处走去。 她有点怕,怕这陌生地方的黑,也怕雅夫人可能怀有的用心。内壁由石头砌成,这密室非常阴冷,阴得死气沉沉,冷得无孔不入。地方不大,一段通道过后,忽然有屏风挡住去路,那盏长明灯,就在屏风前的小桌上。绕过去,她看到一道静垂的水晶帘和一架阔大的兵器架。 果然有兵器。刀剑枪戟弓箭斧钺,数量不多,却都很郑重地摆着,架着。徐荷书端起了灯,细瞧这些兵器。竟有一柄青铜剑,剑身略有残损,看来是古物无疑。余者或锋利无比,或造型别致,或光华幽幽,徐荷书见识得少,立即就看中了一把剑和一把刀——她的潜意识里仍想着谢未,想着把这刀配给他。却又不禁笑了,看中又如何?是沈判的东西,总不能问他要吧?!她甚至不拿在手上试一试,万一像那只陶瓷战马一样咯 接着她发现,其实水晶帘后的东西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那是一张依墙砌成的床,床上绡帐、罗衾、绣枕一应俱全,而其纹理颜色与水晶帘的水白接近,衬托得这张床铺犹如神仙小憩之地。徐荷书还相当有戒备心,扯开衾被,抖落一番,查看一番,发现并无异状,这才满心欢喜地脱鞋上床。 望着水晶帘在淡淡灯光下发出的光芒,出了神,温暖也渐渐蔓延全身…… 她不担心出不去。沈判回来后见不到她,一定会四处找她的,一定可以找到这里来的。 然而密室终究万分寂静,寂静到寂寞,她在被子的温暖里与外面的寒冷隔绝,而密室又与外界隔绝,这感觉仿佛是把自己和繁华的人世隔绝了…… 雅夫人细细将群鹰图归置了一下,然后去将床上的锦被弄乱,此时已从从容容走出了房间,她对小洛小满说:“太太说有点乏,躺下了,你们别打扰她。”小洛小满是跟着徐荷书新来沈家的,对于这位半个主人自然顺从不敢违。 时间很平稳地到了中午。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小洛认为应该叫醒徐荷书——情况确实有点奇怪,小姐在家时就很少昼寝的。来到床前一看,被褥凌乱,床是空的,满屋子喊着找着也不见她人影。她和小满于是到别处去找,还问了人,仍然无果,最后禀报到雅夫人这里。 雅夫人惊讶极了:“太太不见了?怎么会!她是说睡觉的啊,难不成还能跑出府去?” 两个丫鬟转念一想,可能小姐真的出府了。就算不是明天而是今天回门,她也不能一个人去啊。她还能去哪里…… 雅夫人微笑着说:“你们啊,别急,说不定她是还不习惯咱们府里的环境,出去逛逛,要不多会儿就能回来!她不是还会功夫呢么,放心,不会有事的。” 小洛和小满无法,只得答应着散去了。 下午很快过去了。 夜幕骤然降临。 等到沈判带着满脸的喜色、倦色与病色回到家时,徐荷书仍然没有出现。小洛看他势头是直冲向新房,便赶了过去先行禀报。 沈判脸色大变。先在房中查看了一遍,确定她不在,然后发动几个心腹仆人满府寻找。然后,他去找雅夫人。既然徐荷书睡觉之前与她在房中待了一会儿,那么或许她就会晓得她的去向,至少会有线索吧!然而,雅夫人只说:“我确实看着她躺在床上了,然后我就离开,不知道她之后去了哪儿。” 沈判大怒。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没见到她的影子,这女人一定是悄悄逃了! 怒气在他胸中激荡膨胀着。他却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这种判断当然不能说出来。 唯有暗暗的找。 他不信一点线索都没有。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是这么容易就来去如风毫不留痕的?很可能她海没有离开,就躲在府中某个角落里! 他来来回回找了一些地方,终于失望,疲惫不堪地倒在椅子里。满头大汗,脸色红如火烧,他觉得头简直不是自己的了,而且脑子浑浑噩噩再也打不起一点精神。雅夫人轻轻地走了过来。 “你病了!”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她简直吓了一跳。“怎么会突然病了呢……”她抱住他的头,用自己的手帕轻柔地给他擦汗,然后叫来下人快请御医。 沈判靠在椅子上,懒得开口说话,连眼睛都不睁开,只无力地抬起手寻找安慰似的放在了雅夫人臂上。“判……”她望着这个疏远了她许久的男人,有种想哭的冲动,“椅子硌得慌,你躺在床上吧。” 沈判不动,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着,那是对徐荷书的一股怨怒。 “你先不要着急,说不准她今晚会回来呢……”雅夫人摩挲着他紧绷的脸,她的这双手,像母亲一样安详,像妻子一样温柔,而又是灵巧体贴的,曾无数次给他安慰和快乐。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慢慢的,他的情绪平静了一些,睁开了眼睛看她。 她开始吻他。 沈判没有反应。她便顺势坐在他的腿上,贴上自己的身子。 温软满怀。不知哪来一股力气,他忽然翻身将她抱起来,气势汹汹地将她扔上床,然后扑了上去…… ------------ 第七十章 御医诊病 更新时间:2010-06-03 御医来了。 来的这位御医驾着马车,与前去请御医的沈府小厮分左右坐在车厢前,在侧门外停了下来。小厮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请御医先生进府。他不敢抬头,是因为自惭形秽,这位半道上遇见的御医,不但知道沈判生病了足见得料事如神医术高明,而且仪容轩逸――简直是潘安在世宋玉投胎。 果然是不凡的人物,马车里带的有助手。自己却甘当劳役,亲驾马车。 所谓的助手从马车里出来了,发如瀑,肤若雪,与御医并立整衣。 小厮在已经浓厚的夜色里一见,简直疑为天降的一对玉人。只是,女助手的怀里竟抱着一个婴孩……有带着孩子给人看病的医生么? 只是这小厮如何敢说,如何忍说,带领着两人进了门,反正进去之后有人接替他引路。 孙茯苓和方爱走在夜色与灯光交融的沈府里,没有理会领路人诧异的目光。中年的仆人客客气气地问:“请教先生贵姓,初次来我们府上吧?” 孙茯苓含笑点头,说道:“姓孙。” 到了最后一进庭院,中年仆人将他们交给几个婆子丫鬟带进去。婆子们就等着御医来呢,眼下见真的来了,反倒有点惊讶:来得这么快!还是一男一女,还带着个孩子!蔡妈先不说什么,将他们请进一间小会客厅奉茶招待。 蔡妈很客气:“先生,我们老爷现在不方便,过一会儿再请您给瞧瞧。” “无妨。只要沈大人的病等得,孙某自然也等得。” “哟,这是您太太和小公子吧?”蔡妈这才凑上去,想看看方爱怀中的白花。老爷没有子嗣,就好像她自己没有孙子一样令她难受,雅夫人不能生,老爷又单身了三年,到现在才续弦,这下可有指望了!她一副慈爱祖母的样子:“这孩子有一整岁没有,哎哟真可爱……” 方爱瞥了她一眼,没有把白花给她。 白花却冲蔡妈嘻的笑出了声,连明亮的大眼睛都带着天真的笑。蔡妈喜欢极了,手脚无措地想找东西给他吃。孙茯苓道:“老人家不要忙。目下京城里受寒伤风者多,府上只有沈大人一人病了么?” “就老爷自己病了呢。”如果不知道原因,蔡妈一定对体壮如虎的沈判会生病感到惊讶。 孙茯苓道:“鄙人带了内子来,府上如有夫人或者别的女眷偶感小恙,内子可以瞧一瞧的。” 蔡妈笑道:“先生您还真是想得周到。我们夫人好着呢,没事儿。” 方爱将白花放下地,由他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你们的夫人叫做徐荷书是不是?” “呵呵,夫人是内阁里头徐大人的千金,也难怪太太竟知道她名字。”蔡妈见方爱如此美貌如此气派,料定也是显贵人家的女儿,说不定还认识新夫人呢。 果然,方爱幽幽说道:“我跟徐荷书是好友,我想见见她……”这时候,白花蹒跚到了蔡妈身边,抱住了她的腿。蔡妈笑呵呵地将他抱起来,说道:“这个嘛,要问老爷的。一会儿先生给老爷瞧病,问问老爷的意思吧。”她自然知道徐荷书今天失踪了,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人。 方爱心头不悦,漫不经心地道:“难道她连见旧友一面都要经过别人的同意?” 蔡妈赔笑道:“我们做下人的,怎么……管得主人的事……” 孙茯苓便握了一下方爱的手,示意她不要急躁。 一会儿,一个小丫鬟跑过来说:“蔡妈,老爷让先生进去诊病!” 卧房里,昨夜的婚床到现在一切依旧,只是床上躺着的女人成了沈判的小妾雅夫人。天才刚黑,晚饭都还没吃,他在又病又累的情况下激烈地索要着她,尽管她知道那多半是他的一种情绪在作怪,但她也是满足的,欢喜的。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被抛弃,即使这才是他新婚的第二天。 她知道他的心情,便竭尽全力地抚慰他迎合他,一反她总劝他惜养身体的常态。 她平心想了想密室里的徐荷书,觉得自己的用心并不是太坏,她只是想让她吃个苦头,绝不是要她的命或怎样。那密室并没有了不得的秘密,除了收藏的一些兵器,秘密便在于:淑蓉还是沈判之妻的时候,密室是只有他们夫妇两人可以去得的地方,然而有一天,沈判发现淑蓉和一个年轻的男仆正在那里偷情。他愤怒得几乎想一把火将这对奸夫淫妇烧死在密室里……后来,沈判便极少再进密室。雅夫人知道,那里是他心上的一道难与外人展示的伤疤。 沈判却不知道,雅夫人早就知道如何打开密室。她只是想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看过一回之后,她便再也不进去了。因为,里面除了兵器什么也没有,又阴又冷,骇人得紧。她尊重他,就让那里成为死寂的、不受人打扰的禁地。 但是,如果新妇徐荷书触犯了他的这个禁忌呢?雅夫人不确定沈判会有哪一种态度,她就算不能让徐荷书吃个亏,也要试一试他的反应。 “判哥……”她觉得此时是告诉他一些话以未雨绸缪的最好时机,“上午,我跟荷书在你书房了坐了……一会儿,她很喜欢你的那幅……群鹰图呢。” “嗯。”沈判并不在意。 “我说群鹰图后面有秘密……不能乱动,老爷会不高兴的。” 沈判仔细听着。 “她说知道了……然后,她去睡觉,我就离开了这儿。” 终于,沈判从雅夫人身上离开,四仰八叉地躺在锦被上,长长地呼吸着空气。他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心里在想,她到底会去哪儿?依照她的性子,是不会回她自己家的。她终究还是要逃掉,对他是食言、欺骗、薄情、寡义…… 想着想着,忽然眼前发黑,胸口一阵恶心。 等到“御医”来的时候,他已端端正正坐在了书房的椅子上,神情肃然泰然。然而,当看到来的御医是个罕见的美男子时,他还是不由得有点惊讶,挑着眉看了他两眼。 孙茯苓亦肃然,抱拳自我介绍过,便落座了。沈判懒怠言语,只用手势和眼色示意。孙茯苓早已从他面色和眼睛看出病况,但少不得要学着一般医生的样子,为他把脉。 从沈判的脉搏和面相,他可以看出,这是个体质强健、欲望强盛、个性刚硬的人。他淡淡笑着,向沈判讲述了他的病因和病况,并说:“无妨,吃两天的药就可大安了。” 孙茯苓知道徐荷书与谢未的感情关系。他希望见到她,看看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写好了药方,他又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大人筋骨硬实,平时劳累辛苦不在话下,风霜也难侵的。只是这两日要注意的是,节欲。” 沈判心里一动,鼻子里哼了一声。 从孙茯苓的面相和神采,他可以看出,这是个才气与容颜并茂的人。只是,这位年轻的御医为何他从未见过?以他这样出众的人才,该当大放异彩、闻名遐迩才对。 然而,现在他没心情和他结交。孙茯苓却很不自觉地不主动退下,把来送他出去的小丫鬟晾在了一边。 他看到了躲在帷幕后的女人。只需一眼,他也已可以判断那女人何以在这房间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既然不是徐荷书,而沈判又满面愁色,那么,一定是徐荷书有事了。 孙茯苓觉得还要再和沈判说点什么。 而此时密室中的徐荷书,昏昏沉沉地睡在如流光堆玉的床榻上。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个白天,她却觉得时间漫长得有一天一夜了。之前,终于忍不住这里的沉闷,她捧起架上的一把长剑,亦是喜欢亦是解闷地练了一遍剑法,确切地说是舞剑,以一种随意的、稍带哀婉的、有气无力的精气神比划了一遍各路剑招。她也试图找到密室里的机关或者出口。无奈她对于这种地方实在缺少经验,仔仔细细找了一回,使了各种可能的方法,都没能打开出路。将自己折腾得累了,便摔倒在床上,蜷缩着身子,昏昏睡去。不知做了什么梦,睡醒了,发觉自己仍然被困在这个地方,心情便有点低落,望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帘,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划拉了一下,在灯光映照下,水晶帘顿时光华流溢,像水一样漫过她的脸。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人。 哦……真想哭。 哪怕是在外面跟沈判斗智斗勇,也比在这里好…… 本以为嫁过来就是失去了自由,现在看来,还有比不自由更不自由的地方。 不行!要发疯!她从床上跳起来,随手从兵器架上抓了一杆枪。她一点也不懂枪,只当是玩,她要将这些兵器玩个遍。长枪触到了密室的石壁,发出令人呲牙裂嘴的刺耳声音,长枪触到水晶帘,一阵狂乱而清脆的声音如乐音。徐荷书觉得自己像一只魔在乱舞,终于,长矛划过兵器架,哗啷啷将上面的许多兵刃带下地来。 她愕然停下动作。 赫然看到了那把青铜古剑断成了两截。她在心里哀号一声:虽说年头久了些,但怎么说也是把剑,摔一下就坏了,难道是泥捏的吗! ――我该怎么赔! 又弄坏了沈判的东西,还是秘藏的古董,他的珍爱之物! 想了又想,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宝剑名剑,拥有的珍品也大多不过是书画,父亲收藏的,而且,大概沈判也不会同意用银子抵偿…… ------------ 第七十一章 寻与寻到 更新时间:2010-06-04 孙茯苓回身向沈判笑道:“沈大人,尊夫人徐荷书亦算是鄙人的朋友,此时不知可否冒昧求见?” 沈判不料这个御医竟会有此一说,不禁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点暴躁和戒备:“哦?是吗?倒没听内人提起过有你这么一号朋友。” 孙茯苓心说,她没跟你提起的事多了,面上却淡淡地笑。 “现在已是这样的时辰,我让她先安歇了。”沈判也是在提醒他要知好歹,“所以,今天是不成的了。” “那么明天。”孙茯苓不把自己当外人,“今晚鄙人就宿在贵府上,明天见了尊夫人再走。” 沈判简直怀疑是否听错了,竟有这样放肆无礼的人? “只当是出诊费嘛。”孙茯苓不等他发话,仪态万方地踱过去,微笑着看他。就好像他们之间有莫大的关系一样。 沈判昏昏沉沉的头简直要爆裂,使了个眼色屏退下人,等门一关上,他便怒气冲冲地揪起孙茯苓的衣领,低声斥道:“说,她去哪儿了?你把她藏哪儿了!” 孙茯苓既愕然又好笑,扯开他的手,掸掸自己的衣服:“原来荷书不在府上。这丫头,怎么新婚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真不像话。” 沈判听他口气,似乎跟徐荷书关系很是亲密,不禁醋意大盛。他一向都有足够的自信,从不知自己还有不及其别人的地方,但眼前这么个出色的美男子,无疑令他感到了一种威胁。但他可不会上当。徐荷书现在是他的妻子,此人显然有点挑衅的意味,他可不会上这个白当。 “先生姓孙,敢问大名?”沈判竟笑呵呵的。 “孙茯苓。” 孙茯苓这个名字的流传,从来都是跟“神医”之称绑在一起的,沈判自然听过,他有些错愕。神医孙茯苓当然不是御医。那么他是有预谋而来。那么,还真不能怠慢了。 沈判笑了,哈哈大笑,笑声虽大却缺乏气力:“孙神医既然是内人的朋友,那么也是我沈判的朋友,你既不愿走,就请暂住寒舍吧。住多久都没关系,做我的食客也可,做亲戚也可,做朋友也可,做仇人也可,哈哈哈哈……”笑完了,他叫来下人,命准备一间客房去。 孙茯苓微笑道:“看来我带着贱内与犬子同来,是对的。在京城我们可有着落了。锦衣卫指挥使沈大人原来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啊。” 沈判笑意未散的脸忽然僵住:怎么,他有老婆孩子了? “借过。”孙茯苓说着,走到书房的窗子前,轻轻推开了窗扇。果然,他看到方爱正倚在外面。白花自己在地上玩着,似乎不知道这是吓人的夜晚。 方爱回过头来,神色凄迷,看得孙茯苓心里发痛,他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而且自己让她久等了。 “来。”他伸出手去挟她的两肋,想要将她抱进来。方爱柔柔地笑着,难得顺从,扶住了他的肩膀。孙茯苓抱她进来,那姿势就像在抱一个孩子。他一时没舍得放下,她也一时舍不得离开。然而,窗外忽然“嘤嗯……”一声,白花见自己忽然被抛弃在这里,生气了,害怕了。孙茯苓倒真是把他给忘了,遂笑呵呵地伏在窗上,伸出双手:“白花过来。” 白花迫不及待地扬着小手去抓他的手。孙茯苓故意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将白花高高扔起,然后落在怀里,惹得白花咯咯地笑。 沈判被这副美景、奇景震晕了眼睛。他还从不知道一家三口人可以有这样小而看上去十分快乐的乐趣,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而且――那女子,美成了那样――竟然朝他走过来。 沈判不觉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如走在清风中一般款款走来。 “荷书呢?” 简单直接的三个字,是在问他,一刹间令他不自觉地温和下来:“你也认识她?” 方爱打量了一下这间书房,又望向孙茯苓:“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就在这里,好像在大声哭喊呢。” 沈判觉得好笑,女人的感觉真是离谱得可以。而孙茯苓道:“现在还听得到吗?” 方爱凝神细听了一会,摇摇头:“她又安静了。” 孙茯苓知道方爱痴迷于弹琴,也天生的高超的琴艺才华,就连耳力也比一般人出色,她听任何声音都比别人要细致、清晰。比如,孙茯苓可以听到秋天落叶在地上被风吹得飒飒的响,方爱却可以听到落叶下面的虫子在爬行。 但是,徐荷书明明不在这房间里,连沈判都没有找到她在哪里。 这时候,雅夫人走了进来。“老爷,药熬好了。”她微笑着,将药碗放在沈判身旁的桌子上,然后向两位客人浅浅施礼。 方爱看到孙茯苓笑了一下,惹得雅夫人一霎慌乱。她看得出她是妾,却也见不得妾,只因自己在大河盟的那些日子。她抱起白花,转身就要离开。 在这个家里,沈判与雅夫人还没见过这样不知礼的人。却也只有看着她走的份儿。孙茯苓好歹赔了声笑:“沈大人,鄙人告辞了,后会有期。” “怎么,你不留宿吗?” “笑谈,笑谈,还请勿怪。” 孙茯苓加紧步伐,追上了前面的方爱。他要携她的手,她不给他携,似乎是心中不悦的样子。孙茯苓苦恼地叹了口气,他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何总是不知不觉中就伤到了她。 回到客栈房间,方爱也懒懒的,一句话也不说,将白花往床上一放,自己坐在琴边,出了一回神。雪,早已停了。这是一个晴朗的雪夜,深蓝的夜空中一些浓厚的云似乎停滞了,正如地上的雪一般。 她开始弹琴。 琴声低低的,好像生怕被人听去了心事。 孙茯苓也许并不能完全懂得她的琴声,却爱极弹琴时候的她。可是这一次,他不听她弹完一曲,似乎她也是即兴而奏,并没有要了结的态势。他望着她美丽而漠然的背影,走过去,在她身畔停下,去握她的手腕。她好像早有防备,移开这只手,不给他握。他有点气,将琴从桌子上推下去,铮……一声长吟。 方爱却微笑了:“你干什么?” 孙茯苓真受不了这个时候她的笑:“我哪里错了,请你告诉我。” 方爱低下头,脸上仍是笑,哀伤的笑:“对那个人的小妾报以那样的笑容,你一定觉得妾是下贱的。大概,我也是下贱的吧?” 孙茯苓猛地将她抱在了怀里,用力揉着她:“方爱,没有人比你更高贵,傲慢的我在你面前也无能为力,变成了伏地的虫豸,你还要怎样……你的心,比琴弦还要细吗?” “你也会甜言蜜语了,跟谁学的呢?” “小爱,我以后仍然戴面具,不管男人女人都看不到我的面容,好不好?” 方爱抬起头,摸着他的脸:“不好。别人看不到你,不会爱你,可是你看得到别人,你在面具下面看美丽女子看呆了,我都不知道……” 孙茯苓故作愕然:“是呀。那怎么办?” 方爱手指描画着他的眉毛,说道:“不戴面具啊。便于我对你察言观色,你不好了,我就生气,你好,我就喜欢你。” “唉,这办法不错,你真聪明……”孙茯苓欲吻她,忽然发现白花正站在旁边,带着一种焦虑般的神色看着他们,似乎妈妈被人占据了,没有他的份了。方爱便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孙茯苓只得退身:唉,孩子有什么好啊,简直是专来煞风景的玩意。 渐渐地,白花被她哄睡了。 “沈判的书房有问题……”方爱终于归结了自己之前的所想。 沈判在书房里喝了药,就直接躺在了躺椅上。不断有属下和家人来向他禀报消息,总之是:没找到。亦有心腹来汇报钱公公以及内阁、六部官员的主要动向。最后,跟踪孙茯苓与方爱的心腹下属回来了。夜已深。终于,药性上来,困意侵袭全身。雅夫人来劝他去卧房睡,他挥挥手叫她走开。丫鬟、蔡妈小心提醒他别再着凉,他却一声不理。蔡妈只好把羽绒缎被盖在了他身上,就让他在躺椅上睡。 不知为什么,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觉得有些凄凉。这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感觉。很艰难地醒了过来,发觉被子已经滑落了大半边,扭头一看,雅夫人伏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叫她回自己屋里,她却没有听,留在这里安静地陪他。 他暗暗叹了口气,将她身上披的袄子拉严实。灯光昏昏,他站在幽寂的房间里,有点发懵。回头,正看到墙壁上那幅群鹰图,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鸷。他不觉想起了之前雅夫人跟他说过的话,她说,上午时候,她们在这书房里待了一会,徐荷书还很喜欢这幅群鹰图…… 一个突然的念头闪过脑海:会不会徐荷书知晓了这是个密室? 无论可不可能,必须进去看看! 他启开了密室的门,端着灯盏,轻步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尽头。 没有人。长明灯依然亮着,水晶帘后是床榻,旁边的铁架上是他珍爱的兵器。一侧的墙角下是几只叠放整齐的箱子。一切似乎没什么异样。 但是,如果他去细看那些兵器,就会发现它们动了位置,如果他去摸一摸那张床,就会发现上面有未散的温热。 他站在兵器架前,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突然,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他惊异地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影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那是徐荷书,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瞎了也认得出来! 沈判摇着头,嘴角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然而,当他看到她满面憔悴神色时,他的心一下子激荡起来,扔了灯,迎向她,拥抱她。 令他很意外的是,徐荷书丝毫没有抗拒。 “沈判,你终于来了!”她靠在他怀里,好像非常害怕,几乎抽泣起来。 他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你居然能够进来。” 她退出他的怀抱,望望四周阴森的石壁和黑暗,抹着眼泪:“走吧,快点出去吧。” 沈判倒不想这么快出去。他其实很喜欢这里,纵然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早已不甚放在心上了。那张床和那道帘子,是他在新婚前亲手安置的,他喜欢稍有变化的生活,并知道她也是,这里,算是他们的第二个、秘密的卧室了吧。 ------------ 第七十二章 甘受一剑 更新时间:2010-06-05 “你的靴子没有穿好。”沈判低头看着她的脚。方才因为听到有人打开了密室的门,徐荷书未卜来人是谁,慌忙从床上下来,草草套上靴子躲到暗处。 “哦。”她便俯下身去整理褶皱的靴筒。 沈判忽然用力地环住了她的腰,要将她拖上床。 徐荷书大惊,两肘狠狠地向后撞击。沈判按住了她的手臂。她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出去……出去再说行不行!我……不喜欢这里……”沈判不再为她的话打动,这才仅仅两天,他觉得自己受的折磨已经多得无法忍受:“我喜欢这里。我本打算以后再带你来这个地方,没想到你自己这么快就送上门来,好得很!” 他把她摁在床上,整个身体笼罩着她。 徐荷书脑子一片混乱,忘记了说话,只知道要挣扎反抗。她绷紧脚尖,用力踢刺他的胫骨。沈判痛得咬牙:“很好,再狠一点!你对我有多狠,我就对你有多狠!” 徐荷书顿时清醒了一些:“沈判,沈判,你对我最好了……别这样,我害怕,我不喜欢……” “我还可以对你更好。”他笑得有些狰狞,埋首下去。 “哎,你不知道,这密室里有蛇!刚才我就遇见了,吓死我了。现在也不知走了没有……你去看看……” “有我怕什么。”他不耐烦听她啰唆,想要封住她的嘴。她躲也躲不开,紧紧抿住嘴唇……禁锢似有一刹间的放松。她抽出手来,朝他脸上狠狠砸了一拳。沈判顿时一阵头晕眼花。 “呵,你想谋杀亲夫。”他看不清听不清,却更野蛮了,胡乱撕扯了一阵她的衣服,在她的阻挠下却没有扯开,他便起身走向兵器架。徐荷书如逢大赦,滚下床来飞快地向密室的出口逃跑。但很快她就隐约看到那堵墙壁不是洞开着的。 忽然,“哧——”一声,她感觉到背上有冷气扑来,是后面的衣服被划了一长道口子,正在两下里松散。沈判手里拿了一把剑,看着徐荷书狼狈地抱着两臂,退靠在石壁边,仍要逃跑。他跨步向前,长剑直取她前胸。 她靠着石壁,绝望地看着他,不躲也不夺。 他只是要划开她的衣服。他只是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脱掉妻子身上的衣服,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却忽然朝剑尖扑了上来,沈判撤剑不及,惊恐地看到自己的剑插进了她左肩下方。 “荷书你……”他拔出剑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徐荷书手捂着鲜血直流的伤口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血在流,泪也在流,脸色顿时惨白。“你若再动我,我绝不活着……” 沈判懊恼地发出一声吼叫,抱起她向密室出口奔去。 刚刚出了密室,迎面撞上了听到动静而醒来的雅夫人。她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沈判却好像没有看到一样,直冲向卧房。 “来人来人!”他一连声地叫。 雅夫人定了定神,确定刚才看到了徐荷书满身是血,连忙跟过去。最先应声的是丫鬟小洛。她匆匆忙忙来到正房外:“老爷,什么事?” “叫张来去请大夫,孙茯苓!” 小洛还想再问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但没有得到主人允许不敢进门,只得答应着去了。 卧房里,徐荷书躺在床上,气息沉重而微弱,血染红了她身上大片的衣服。她处于半昏迷状态,仍紧紧按着伤口和自己的衣服,不容人犯。雅夫人看到这些,又见沈判是一脸的懊悔和焦心,便明白了几分,不问是怎么回事。她温柔地摸着徐荷书的手,说:“太太别怕,大夫一会就来,这样按着不管用的,我给你包扎起来吧。” 徐荷书知道这是雅夫人,便“嗯”了一声。 “老爷,您叫人去打盆热水来吧?” 沈判错愕地点点头,快步走出了房间,此时外面聚集了好几位闻声赶来的仆人,他只挥挥手:“用不着你们了,睡去吧。” “老爷,您要张来去请御医,是不是您病情加重了?”仆人老七跟了上来。 “你看我像病情加重的样子吗?是夫人不舒服。”沈判边说边走向厨房。厨房今晚有人值班,只因知道老爷病了,恐怕夜里要水要汤的。 沈判提着一桶热水跑回了房间。 雅夫人已经脱掉徐荷书的衣服,一手用手绢按压着伤口,一手擦着伤口周围的血。小洛急急忙忙翻着柜子,在她的吩咐下找到了纱布。见沈判走近,雅夫人回头温和地向他一笑:“太太不让你在这里呢。” 沈判把水倒进盆里,便默不作声地坐在了一边。在小洛的帮助下,雅夫人给伤口盖上叠好的白纱布,然后迅速而用力地包扎起来。然后,她换了一条干净的手绢,在水里浸湿了,将伤口周围擦洗了一遍,又轻轻地给徐荷书擦脸上的汗和泪痕。 “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了?”小洛紧张得要哭出来。 雅夫人笑道:“怎么还叫‘小姐’,应该叫太太啦。” 小洛一时忘了小姐现在的身份,不禁红了脸,畏怯地看了沈判一眼。 徐荷书缓缓伸出一只手,小洛赶紧捧住了。她熟悉小洛的手,小洛也熟悉她的手,此时这种感觉,有点像家。“小洛,我想家了……你呢?” 小洛大着胆子点点头:“我也想家。” “明天,咱们回家去好不好?” 小洛便不敢答应了。雅夫人笑道:“太太,等你养好了伤,老爷陪着你回门,就算在娘家住几天,也无妨的,是吧老爷?” 沈判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雅夫人便道:“小洛,你下去吧。这里有老爷和我就够了。” 小洛很不情愿:“我,我想留下来伺候太太。” 雅夫人便笑着携起她的手,拉她一起出去了。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徐荷书和沈判。沈判再也不能淡定地坐着,立即起身来到床前。徐荷书偏着头向里,做出一种不需要他来献殷勤的姿态。 沈判自己的病还不曾好,刚才小小地奔波了一下,身上很凉又似乎很热,头又重又痛。他知道今夜自己是睡不成的了。他试着温柔,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却说起了别的话:“雨燕,和她爹现在在大牢里……” 徐荷书侧耳静听。 “你放心,他们不会吃苦头的。免不了是个死,我打算先找两个死囚,在行刑那天替换掉他们父女二人。” 徐荷书刚刚“放心”,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别的死囚代替他们死,牢狱里就少了两个人,刑部名册上如何糊弄过去?” 沈判听她回应了他的话,而且还很关心,不觉笑了:“跟刑部的这点关系,我还是有的。” 徐荷书便不再说话。 “其实,皇上也有些厌倦江公公了。所以,这次事情没有闹大。那些太监对我是怀疑的,但也敢怒不敢言,哈哈……大臣们对我可是刮目相看,倍觉亲切!你是没有看见,那帮老头子对我是一脸的笑眯眯,那些个太监见了我是顺着墙根儿走……” 徐荷书忍住不笑,说道:“我父亲呢,他是什么态度?” 沈判笑道:“岳丈大人对这件事情不发表意见,对我不冷不热,也不单独和我照面。” “那么,他知不知道这事是我做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也许他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荷书,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人共同拥有很多秘密,我不会出卖你,你也很信任我。虽然,你对我是一味地保持距离。”他一边说,一边捻着她的发丝,这样的感觉,令她想起以前那个人。“你是不是累了?好,你不必回应我的话,我说你听。” 徐荷书躺在床上一直不面对他,静默不语。 “伤口还很疼吗?”他只能问不敢碰。 “我把你的古剑摔断了。” 沈判想了一下她所说的古剑,继而笑道:“断得好,断得好。” “你不要我赔一把吗?” “赔什么?我的就是你的。那床是为你准备的,那些兵器也随你处置,要用便用,要折便折。” 徐荷书心里慢慢的一热。 他靠近她一些,俯身看着她的脸,用一种近乎乞怜的语气说:“荷书,我需要多久才能讨好你?” 徐荷书忍不住流下泪来:“沈判,我……” “我知道你爱过我。当时,我没有使你继续爱我,这恐怕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谢未是你的哥哥,你忘不掉他就是徒然地折磨自己,为何不放开一点,试着仔细看看我呢?你拒绝我已经成了习惯,可是,是你的本意吗?如果你爱我,你就会发现自己非常快乐,比当初跟他在一起更快乐。我们一起掉落山崖的那一刻,你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吗?”沈判的声音有点沙哑了,“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可能都不会流一滴泪,和别的男人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可是如果你死了,我到哪里再找一个你?我的床上还会有女人,可是永远都不会是你。” 徐荷书翻过身来,满脸是泪:“沈判,我也不想这样,太累了……我也想嫁的是一个我爱的人,我也想试着爱你……” “你也想试着……你是说真的?” 她笑中带泪:“只是‘想’而已。我的父亲只有我母亲这一妻,我也从没想过我的丈夫会有妾。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我做不来。” 沈判愣了:“你的意思是……” “不,不是!我觉得你和小雅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儿,你不可以抛弃了她!” “可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你要我认命?” 沈判摇摇头:“你真的可以试着爱我。” “可是,你不要强迫我。”她决定退一步。 “不会了,我不会强迫你了!刚才是我糊涂,你知道,我也是病着呢,所以会做出……”沈判欣喜地望着她,真想抱住她啃上一会儿。 徐荷书叹了口气:“我想一个人待着,你找地方去睡吧。” “一会儿会有大夫来,我得守着你。”他说着,给她盖好被子,却忽然看到她的脚尖露了出来。白皙秀丽的脚趾就像乖巧的兔子一样蛰伏着。他不禁回想起在山涧中看到她赤足的时候,他还曾撂下一些霸道十足的话。 ------------ 第七十三章 神医的药 更新时间:2010-06-06 他握住了她的一只玉足。握在手里的感觉是玲珑的,虽然肌肤有点发涩。 她受惊之下用力缩回这只脚,不及他有力气,她便用另一只踢他,却被他一下子捉住了。她挣扎着,气愤地坐起来,想伸手打他。却扯得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竟然昏过去了。 “荷书不要躲,试一下,试一下这种感觉好吗……”他说着,低头去吻她的脚。意识尚残存,她难堪而难受地受着……他用舔的,啄的,啮的,吮的,弄湿了她的脚心脚背脚趾,却温柔极了虔诚极了,怕她觉得不舒服,怕她不高兴,怕她会踹开他。 良久,不见她有任何反应,他疑惑地抬起身看她。 眼睛闭着,表情有点痛苦。叫她,也不答应。 这样好的机会。沈判脑子里见缝插针地蹿出了一个念头:你不让我动你,我就不动你,我看你…… 他揭开了锦被。徐荷书身上只罩着一件薄柔的棉袍,还是刚才雅夫人给她的,躯体的轮廓显而易见,他轻轻缓缓地将棉袍拈起。他看到了。 他的手似乎不听使唤了,情不自禁要伸过去。然而,也还没有忘掉顾忌。他怕她感觉得到,会突然醒来怒他,打破这美好的一刻。 他像个嘴馋的孩子望着朝思暮想而触手可及的糖果,却终究没有胆子拿了来放进嘴里。深夜的美色,深夜的欲望,深夜的深情,深夜的夫妻。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绵软无底的泥潭里沉陷,挣扎,没有着落,几乎窒息,他受不了。想撤出这种境地,却又舍不得,他舍不得不看她。 忽然,有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 沈判如梦初醒又怒不可遏,一手将锦被扯过来盖住他的妻子,一手将肩上这只无礼的手猛地攥住,用力一拧要将这人制住。这人却很有些巧劲,手臂关节也灵活得很,竟然摆脱了他暂时的钳制。沈判定睛一瞧,微笑如春风拂面,是神医孙茯苓。 孙茯苓笑叹:“看在眼里,钉在肉里,何其苦也!”见沈判的表情就像一头被侵犯的公狮子,他赶忙解释:“我从这个方向走来,看不到什么。” 沈判冷冷地说:“你敢说看到了,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孙茯苓笑道:“在你眼里她是女人,在我眼里她是妹妹。你自然是爱护她的,难道我就不爱护她?――现在,我想请问你,她为什么受了剑伤?” 沈判道:“这用不着你管。”他很纳闷为何没有人通报,就让他直接进来了。 孙茯苓拿过徐荷书的手来,验了一会儿脉搏。 “怎么样,不碍事吧?” 孙茯苓道:“这用不着你管。” 沈判刚想发作,孙茯苓道:“拿杯水来。”他扶着徐荷书倚坐起来,从一只大荷包里取出一丸药,扣着她的下颌,将药塞进她口里,然后灌了一点水。 “你给她吃的什么?” “春药。” 什么?!沈判是真的恼了,照着孙茯苓的脸一拳打过去。孙茯苓虽然不会武功,这样的情况却也遇到过不少,轻而易举地避过了。 “你竟然给她吃这种下流的东西!亏你还自称是她的朋友,亏你还是神医!” 孙茯苓哑然失笑:“怎么,你也知道下流二字?我给她下了春药,不正合你的心意吗?” 沈判冷笑:“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神医先生,您继续开药,好好开,一会儿说不定我会用我的剑送你上路。” 徐荷书正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 孙茯苓道:“你太客气了,其实让我妹妹送我到门口就可以了。” 沈判却自作聪明地觉得被占了便宜,狠狠地打量了一下孙茯苓,他狞笑道:“孙神医,我给你介绍个前程吧。” “哦?”孙茯苓好奇地看着他。 “投当朝夏大人的门下。孙神医这般的风流婉转,惊才绝艳,酷好男色的夏大人一定万分青睐。” “你!”孙茯苓顿时羞愤难当,却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忽然听得徐荷书扑哧一笑。两人都是一惊,她醒来了。 伤口疼痛,徐荷书不敢再笑,只无声微笑地望着孙茯苓:“没想到真的是你来了。”见到久别的他,就好像见到了亲人,见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遥远而亲切。她握住了他的手。 孙茯苓亦有感于心,且故意要报复沈判刚才的话,便将徐荷书揽在怀里,还轻轻理着她的头发:“你好像长大了些,可怜的姑娘……是谁伤你的?” 徐荷书指了一下沈判。 “看来,他并不是个好丈夫。” “没办法,嫁鸡斗鸡嫁狗打狗……” (沈判惊闻此语,立即把鸡与狗拿来跟自己比较了一下,接着眼前浮现出外头街上斗鸡、打狗的情景。) 孙茯苓笑了:“但是你好像是输的一方?” 徐荷书故作一本正经:“不是我实力不济,实在是我运气不好。” 孙茯苓亲昵地看着她的脸,由衷地叹了口气:“好妹妹,看来你够苦的。” 徐荷书却笑:“我什么时候成你妹妹了?” 孙茯苓玩笑似的道:“你从一出生就是我妹妹。” 徐荷书只觉得心里很温暖,纵然自己的处境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就你一个人来的京城吗?方爱呢,白花呢?” “都来了,我们是一起来找你的。” 徐荷书高兴极了:“啊,真的?明天你带我去见他们!” 孙茯苓点点头,又道:“你在这个地方过得好吗?” “不好。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宅院,太美了,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徐荷书忽然抬起了头,“我真的记得孙神医以前没有这么和蔼可亲的……” 孙茯苓笑道:“今非昔比。” “你也不戴面具了。你英俊潇洒的面容就这么无私地奉献给人们欣赏。” 孙茯苓点点头:“为医者,总是讲求奉献的。” 沈判看着徐荷书眉开眼笑得像朵花,跟孙茯苓又是这般谈笑无忌,好像他不存在似的,心里头就不痛快了。他想,难道孙茯苓给她吃的真是春药? 他问:“荷书,你有没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还记得昏过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没好气地道:“被人刺了一剑,会舒服吗?所以,孙神医,你留在这里陪着我吧。”声音都软绵绵的开始撒娇。 孙茯苓笑:“好啊。” 沈判急了:“好你个孙茯苓,你是医生还是禽兽,竟然真的给她吃春药!”说着就打,孙茯苓觉得太过有失体面,忙喝止:“慢着!沈判,我还道你是个人杰,原来是个陋夫蠢材。我孙茯苓制有四大种药:春、夏、秋、冬,你竟然不知?” 沈判一愣,还真是没有听说过:“怎么讲?” “春药回元气,夏药养血气,秋药驱邪气,冬药固筋骨。” 沈判听了,脸上讪讪的:“神医的药连名字都非同凡响,不能不令人生疑。内子还需要用什么药吗?” 孙茯苓嘱咐徐荷书:“别碰伤口,三两天就可痊愈。” 徐荷书道:“你是要走?” “方爱还在客栈,等我回去。” 徐荷书纵然舍不得,也只有点点头,然后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孙茯苓也在她耳边说了些话。沈判在一旁看得眼睛直冒火。 “那么,你慢走。”徐荷书心满意足地向他招招手。 孙茯苓轻咳一声,整装顿服向沈判一拱手,以一种医生的沉稳温和姿态走了。 沈判犹说道:“孙郎,想见夏大人的话,愚兄会为你引荐哟。” 孙茯苓顿住了脚,转回身笑道:“沈郎跟夏大人如此熟稔,看来必是他榻上常客。” 沈判脸都绿了。 徐荷书笑得不能自抑,捂着伤口前仰后合。 沈判天真热血起来,斥道:“我沈判是真爷们儿,与我同榻的都是女人!不像你小白脸儿!来人,送客!” 孙茯苓点点头:“大白脸儿,你真是条汉子。” “他妈的!”沈判又怒又笑,赶过去要揍他。 孙茯苓加紧脚步,笑道:“追我的都是女人!” 沈判一愣,很明智地停住了脚步。 徐荷书笑得脸都酸了,看到沈判回来是一脸尴尬,她忍着笑说道:“我要歇着了,你也走吧。” 沈判识趣,毫无异议,转身就去书房。 “其实,你这个人还挺可爱的,你要是一直都这样,就好了。”她忽然地幽幽说道。 沈判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摇摇头:“那我会让你失望的。” 他们这边算是安静无事了,孙茯苓回到客栈后,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方爱不见了,白花不见了,桌上的琴也不见了!桌凳倾倒,似是被人带翻的。 她不会是自己走掉的,即使她有什么心事或事务,也不会就此不辞而别,一定是遭遇了不测。很显然,她走得并不从容。难道会是大河盟的余孽要找他们的麻烦? 可是房间里并没有谁留下一片字纸,如果是大河盟的人,一定也会伺机捉他的,可他一路都是平静的,也没有遇到可疑的人。房间里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 找,找,找! ------------ 第七十四章 戴花采花 更新时间:2010-06-07 京城的城防和治安一向严谨稳定,但却不代表这里的犯法现象比别处少些。各类杰出的人物云集,贼匪奸恶亦属众多。京城也繁华绚烂,晨钟未响,街面上已经行人匆匆,至夜半更鼓数下,一些地方仍是灯火通明。此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将近破晓。 夜行人谢未的路好像没有尽头。他不回徐府这个家,也不找地方睡觉,只是这么走着,希望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做。他不是个嗜酒的人,一向很少喝酒,近几天喝了很多,喝到今天,觉出无味无趣来了。他打算明天就回河南本县,那里才是他的家,他还要继续做捕快,效力于王素大人左右,与众多弟兄朝夕相伴。从前这样,他很快乐。以后如此,也必会快乐。 打定了主意,他安心多了。是不是该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快马加鞭一路南下?京城大雪初晴,南边怎样呢,黄河有没有结冰? 然而不知不觉想起了她。他这一走,从此天各一方,恐怕就永远也见不着了。兄妹,兄妹,这两个字快把他逼疯了,就算是兄妹不能够成眷侣,他也要在心里想着她――这总不犯法吧?想起沈判,他从骨子里羡慕、嫉妒他,羡慕嫉妒得骨头都要裂了。逞着其实只有几分的醉意,他狠狠地将自己摔在地上,摔得骨头都疼了。 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仰望着星空,附近有人声嘈杂,还有孩子的哭声,在他听起来那么飘渺虚幻,他张开怀抱,好像徐荷书就在他面前,还穿着夏天他们初见时候的衣裳。 手就这样扬着,忽然感觉到半空中一物向他砸来。 谢未应该万分庆幸自己此时由于稍稍迟钝了些,没有滚开身子,让这物坠落在地。他是用双手将它接住了。 一经触手,他立即感觉到这是个孩子。天上掉下个孩子! 出于捕快的职业敏感,他连忙坐起身,将这孩子抱好。定睛一看,这孩子不是别人,他认得的。 “白花!”谢未惊诧极了,连忙站起来向四周望了一望,没有什么人。 白花似乎还记得他,并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想来是从空中落下来还有点懵。他将白花抱在左臂弯里,看准了他坠落而来的方向,提气纵身,几个蹬踏,就攀到了一方楼顶。这里比别处都高一些,他扫视一遍四周,企图发现是什么人将白花扔下来的。 其实,当他看到白花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徐荷书在这里。可是,白花怎会在她身边,她又怎会用这种危险的方式把白花交给他? 按照常理,此时白花应该是和他的父母亲在一起。可如果是他们,怎么会把孩子从高处往地上扔?谢未躺在街边没错,但是在暗影里,人在高处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什么。 低头看看屋瓦,有移动过和断裂了的,是被踩踏过的痕迹。如此看来,轻功并不高明,却又带着孩子上了这么高的地方,这是何道理? 再看看白花,皱着眉头,明亮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想要哭。“白花,是谁带你来的?”谢未顺着那些踩踏痕迹直追过去,哄孩子似的随便这么一问。 白花却看着远方,喃喃道:“妈妈……要妈妈……” 谢未倒有点惊讶,又道:“你爹爹呢?” “爹爹,爹爹……” 白花这么一叫,谢未就有了定论。白花确实是和父母在一起,不知为何有这场变故。房屋到了尽头,前面是一道街,对面是一片树。谢未便跳在地上,继续追踪,他相信那人还走不远。 这晚,孙茯苓应邀出诊沈府,他走之后,方爱与白花仍然安睡着。 京城的深夜和许多地方的深夜一样,是窃贼出没频繁的时候。方爱不懂武功,而白花是个孩子。一个贼盯上了他们。 这贼有着不错的功夫,每隔几晚就会出来作案,闹得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五个方位出动,要缉获此贼。这贼不偷金银,只偷女子。是为采花贼。 上到官宦、王侯家的千金、丫鬟,下至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这贼都不放过。采花贼应有的特长技能他都有,在受害者的家人看来,他就是乘风而来,驾云而去,完全摸不着踪影。这贼不是没有失手过,有一晚他去偷一个侯爵家里的小姐,被连日来暗中严密防范的侯爵大人撞了个正着,数十亲丁将他团团围绕,天罗一般笼罩着他,他却仍然奋力逃了出来。数一数身上流着血的伤口,二十五处。命险些丢了! 但他不屈不挠。 他热爱这件事,绝不肯放弃。 掳来的女子,淫辱完毕视心情好坏再做处置。他倒是不杀这些女子,有的被他丢在原地,有的被他好生放了,自然也有不甘受辱而自尽的。没有留在身一个。他最喜欢的一个也不过在他身边呆了五天。他不希望自己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佛祖说过,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别的他不管,爱别离和求不得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没错,他是和尚。 法号畅然,畅然和尚。 哪个庙都不要他,他成了行脚僧。披头散发,时常戴朵花,居无定所处处家。说起来,畅然长得还算英俊,虽说小眼睛小鼻子的,但那一股秀气、细气,不知他底细的人实在想不到他竟是一个采花贼。 这晚,他没有目标,避过了巡城的一队兵马,开始随意晃荡。揭人屋瓦、破人窗纸这些手段虽然原始,却着实的有用。他还有很好的嗅觉和听觉。并非天生的,他把这归因于早先的潜心修佛。修佛果然修身养性,能得解脱――畅然觉得自己终于“看破”,便离开了寺庙这个有形的空门,到广大的无形天地之门里去。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走在空洞的大街上,他都察觉得到哪里有“色”。经过一户人家的院墙上空时,他看到里面有一株梅花已经开放。于是顺手折枝,将这支梅花簪在了头发里。 很快,他潜入了方爱的房间。 他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女子和一个睡熟的婴儿。惊呆了。天下还有这样美貌的少妇!通常,他是用药或者点穴来让被劫的女子安静,但是这次,没等他出手,床上的女子就醒来了,而且向他伸出了手。畅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香气从她袖子里散出。 她轻轻说:“走吧。”将枕边的一方手帕搭在了白花脸上,然后抱起桌上的琴。 畅然讶异地看着她,忽然明白她是怕他伤害了婴儿。他在她腰上点了穴,将她扛在肩上。旁边的婴儿还没有醒。他想了一想,这样的绝色恐怕也万分珍惜自己的名节,万一自尽可就太没趣了。不如带上这孩子,作为要挟逼她就范。 就这样,畅然扛着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婴儿,兴奋而又心急火燎,往暂时的巢穴奔去。 方爱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制一种使人立刻昏厥的毒。 遇到孙茯苓之前,她除了与祖父隐居在竹舍里,出山的时候从不缺乏人的保护。她有很多爱慕者,知道无望却也甘愿伴随她的路程,薛湖就是其中一个。她也懂得保护自己,隐藏自己的美貌。直到遇见孙茯苓。 她是第一次被人点穴,非常难受,话也说不出来。努力握一握拳头,发现只有手可以动。这采花贼负着她走了多久了她不清楚,但她知道,琴甜的毒性该发作了。 畅然忽然踉跄了一下。他觉得心中作恶,好像是一股甜腻梗在心口上。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想也许是自己奔跑得太猛,气息不调。于是放下肩上的女子和手里的婴儿。 屋瓦被踩得咔嚓嚓碎了几片。 方爱倒在瓦片上,身姿曼妙,撩人之极。畅然忽然觉得自己太笨,这么奔命似的奔,为何不先甘甜后辛苦?可是心口太疼了…… 白花忽然哭了起来。因为这个陌生人似乎很坏,因为妈妈只是看着他却不抱他。 畅然烦躁。他还没杀过孩子,所以,很慈悲地只是一脚将白花踢了下去。 方爱眼睁睁看着,动不了叫不出。她迅速冷下心来,凝神倾听,如她所渴望的,下面没有发出白花落地的声音,也没有哭声,甚至接着传来一个男子的说话声。 她知道白花得救了。 而畅然怕惊动下面的人,只好背起她继续向前奔。 谢未追到目标的时候,天色微亮。 他看到那女子的时候,便断定她是白花的母亲方爱,因为那张琴,琴声散漫而低沉。徐荷书曾经对他说起过她。她倚靠着一堵墙壁,坐在残雪中,两手无力地拨着琴弦。采花贼畅然和尚昏厥于琴甜之毒。 “妈妈……”白花的声音虽然不大,方爱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她惊喜得流出了眼泪。 谢未将白花放下地来,白花叫喊着扑进了方爱的怀抱。方爱浑身使不上力气,竟被白花扑倒了,长发霎时委地,母子两人倒在雪地上,好不快乐。 谢未笑了。这些天以来,他是第一次这么由衷地开心。 他走过去。“方爱,你没事吧?在下谢未,跟白花……早就认识。”这么说着,不但方爱神情很诧异,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怪,“唉,我先给你解开穴道吧。” 难受的束缚终于解除,方爱站起身,将白花紧紧地抱在怀里。“刚才,是你接住了白花?” 谢未点点头,看看一动不动的畅然,笑道:“这个人,就是近来传说中的采花贼了。”他职业性地将贼人提起来,看清了他的面目。 方爱道:“没有我的解药,他五天之内不会醒过来。” 谢未道:“应当由顺天府法办。” 方爱淡淡地瞧了一眼地上的人:“我一向不备琴甜的解药。谢捕头自行区处吧。”见谢未有点惊讶,她又说:“敝乡与贵县隔河相望,岂会不闻谢捕头的大名?” 她如此说,使他不禁又想起了徐荷书。 “一会儿我将他扔在路上,巡城的士兵会发现他的。”谢未携起这散发戴花的贼,对方爱道:“你住哪里,我送你一程。” ------------ 第七十五章 兄弟姊妹 更新时间:2010-06-08 孙茯苓在这一天的第一缕晨风中匆忙行走着。行人尚不算多。迎面走来的这个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也引起了这人的注意。 很近了。终于彼此看清、确定。 “孙茯苓?” “小谢?” “是我。” “我是。” 孙茯苓着实的意外,不成想在异地遇到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谢未却晓得孙茯苓会在京城里,他送回了方爱,现在正是来找他的。 三年前,神医孙茯苓到过本县一次,有过几天的停留。谢未见着了他。当时,他就在谢未的家门外徘徊。谢未不会知道他的来意。 他也似乎没有什么来意,只在这个有点旧了的宅院中转了一圈,就告辞了。谢未还请求他为母亲治病。孙茯苓当时由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没有听进去他的话,而丁氏以为这个年轻人傲慢无礼、奇货可居,儿子岂能求他,拿了大棒子就打孙茯苓,连“没出息”的儿子也一起打。 孙茯苓莫名其妙地挨了揍却不生气,笑着离开了谢家,离开了本县。 没想到,此时孙茯苓第一句话就是:“令堂还安康否?” 谢未道:“今年五月的时候去世了。” “怎么?我记得三年前见到她老人家的时候,硬朗得很。” “先母一向有腰病,那晚不小心摔了一跤……” 孙茯苓摇摇头:“以令堂的体格,摔一跤怎么可能就致命?难道这三年来她老人家身体变得很差了?” 谢未低声叹了口气:“那倒没有,只是腰病每年都会发作几次。” 孙茯苓想了一想,觉得再问下去只是伤人,便道:“你怎会在这里?” “这个,不急着说。我要说的是,尊夫人以及令郎现在已经回到那家客栈,你不必找了。” …… 所有一切将云开月明。 孙茯苓跟方爱提起徐荷书受了伤,以及今日约会午后。方爱尚不怎样,谢未已大为惊心。看来,她这两天的情形并不好。 我要见一见她。这念头一旦出现,就坚定无比。 于是,谢未的身份终于给孙茯苓和方爱知道。 方爱只默默感叹,孙茯苓却脸色变了有十八变:“倘若你是徐珏的儿子,那么我又是谁?” 方爱叹道:“你终于要说出你的秘密了么。” “二十岁那年师父才告诉我,我是徐珏与谢花儿的儿子。没错,我出生后不久就得了重病夭折。师父当时正云游四方,看到了我母亲埋葬我的全部过程,他认为我还有救,却没有当场明说。等到我母亲走了,他将我挖出来,救活了我。然后,把我带走,养我教我二十年,只为自己的一身医术有个传人。我也曾问他,为何不告诉我母亲,为何要让我们母子分离,他说,他承认自己有私心,然而已经无法补过,我母亲在当年便去世了!”看着谢未亦不断变幻的神色,孙茯苓又道:“三年前我为何去你家,你总该明白了吧?我并不打算认亲,只想看看我母亲的家,她生前住过的地方。” 谢未如遭五雷轰顶,许久长出了一口气:“所以,我还是谢千白与丁氏的儿子,你是我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哥。” 方爱道:“所以,荷书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谢未觉得身体里的血在乱窜,加上那一点酒意的作用,几乎要沸腾。他受了徐珏的骗,他与荷书都受了徐珏的骗!用现在看起来非常可笑的那种手段,欺骗了他们两个。怎么办,怎么办……脑子里顿时起了狂乱的风暴。 孙茯苓道:“沈判这个人,我且不臧否,但荷书嫁给他真的并非心甘情愿,以我昨夜之所见,加上我对她的了解,她看似很轻松,其实是故作轻松得厉害。” 方爱看向谢未:“你与荷书既然……” “别说了!”谢未站了起来,身体微微颤抖着,“我要她,我要从沈判手里抢回她。就是今天,立刻。” 孙茯苓拉住了他:“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且好好筹划一番。你别小看了沈判,他府里有不少的锦衣卫高手。况且,现在荷书身上有伤。” 方爱:“对,不如等到下午,大家如约见了面再说。” “沈判倒不至于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孙茯苓想了一想,颇有些惭愧,夺人之妻这种事,平心而论确实不值得称颂,“沈判对待荷书,我看倒真是全心全意。” 方爱道:“难道你打算征求荷书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继续做沈判的妻子?” 孙茯苓倒有些惊讶,却不置可否。 谢未笑了:“应该问她一下。”他简直都不需要信心这个东西,他只是知道,她若知道了他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一定会奋不顾身投到他的怀抱里。 孙茯苓叹道:“荷书与沈判成婚,自然不止是成婚那么简单,两家此时若关系分裂,恐怕对徐珏不利。” “徐珏既然要出卖女儿的幸福为自己的末路辉煌加码,就休怪别人挣回他女儿的幸福。”谢未脸上洋溢着一种奇特的光彩,看着孙茯苓,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仍是激动,便猛地拥抱住他:“表哥,孙茯苓,谢谢你,谢谢你,你是神!” 孙茯苓撤了两步撤不开,无奈地望向方爱,方爱竟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妩媚极了。 “唉,我,我是什么神,爹也没兴趣认,祖籍也不愿意回,只念着这个巧遇过后才知道身份的妹妹……” “我走了,下午咱们再见!”谢未松开了他,说着话转身就跑了。 孙茯苓脸上一呆。 方爱看了他一眼,温温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前年,你不也曾这样过吗?” 是啊!孙茯苓猛然想起前年的春天他邂逅方爱的情景。当方爱终于对他含着笑低了头时,他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尽管外表上竭力镇定着,那表情以及心情都像是一只猴子在欢跃。 此时谢未的心就像是一只猴子在欢跃。脚下好轻快,轻功都没令他这么轻快过。他这是要回徐府。 心中已没有了一丝对任何人的怨恨或不满,对徐珏也是。人不可能总没挫折不是?挫折多一点又有何妨,总归现在天可怜见。 京城这么大,于他是异乡,却忽然又遇见了一个认识的人。吏部尚书的女儿杨宝玠。 小姑娘也有点惊讶呢,虽然有点畏惧他总是能制住她的鞭子,但今时不同往日,便挨过去:“嘿!” 谢未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还流连着微笑。 “你是荷书姐姐的哥哥?” 谢未好像没听到“哥哥”二字,只听到她称荷书为姐姐,那么,她就是荷书的一个小妹妹嘛,于是笑道:“小妹妹你去哪儿?” 杨宝玠第一次见这个人如此和蔼可亲,也高兴得笑了:“去……找松诗哥哥呀。” 不由得心生一股爱怜,这小姑娘竟如此不避嫌疑,不拘小节,常常地往徐家跑去见心上人。他挽住了她的手臂:“走,咱们结个伴儿。” 杨宝玠还是有点怕,有点迟疑,怯怯地望着他:“你别打我。” 谢未哈哈一笑:“我何尝打过你了,都是你打我。” “我们小姐打你,还不是因为你欺负她!”杨宝玠身后的丫鬟开了腔,丫鬟后面不远,还跟着四个看起来很是强壮的男仆。真是又娇又骄的千金小姐呵。谢未抬了抬下巴,大方承认:“说的对,说的对,所以,在这里我请求小妹妹原谅。” 杨宝玠捂嘴笑:“走吧,大哥哥!” 于是,两人就真的像大哥和小妹那样,大摇大摆、欢欢喜喜向徐家走去。 杨宝玠从来都不是乖巧的女孩子,这会儿觉得这个很凶的人变成了很好的人,心里就得意起来,抓着他的膀子走,几乎是吊着他打秋千。谢未虽说有点累,却也不恼不烦。他不怕吸引路人的眼球,只要她顶得住他们异样的眼光。 好容易到了徐府。 杨宝玠的心情忽然有点意外的变化。因为谢未突然的一个似乎不经意的回头微笑。那眼神又明亮又温和,投在她身上,立刻使她脸庞发热。 进了内院,她可不管了,撒开腿就向徐松诗的住处跑去。 徐珏现在当然没有在家。谢未便去拜望徐夫人。这些天来,还就数徐夫人对他最好。他还不打算对徐家的任何人说出自己所知道的真相。 徐松诗正在他的稀松平常斋里写文章。自姐姐出嫁后,他就将自己的生活小小地清理了一下。他要更加发奋,虽说他自信以自己的天才和目前的学识,明年春闱完全不成问题。书房改了名字,叫“稀松平常”,意为科考的一切问题都稀松平常,不足畏惧。 杨宝玠悄悄地进来,他没有察觉。站在他身边,他没有察觉,正心潮澎湃地挥毫疾书呢。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杨宝玠总觉得他是故意的,假装没注意到她。 她就这么低着头看着她的松诗哥哥。唉,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好看到她心里痒痒。于是,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徐松诗有一瞬间的愣神,紧接着“啊”的一声,手中的笔一僵,在纸上戳了一团墨。看了此时模样正娇俏可爱的杨宝玠一眼,他霎时脸就红了,悻悻地用衣袖擦着脸。 “擦什么!”她扯他的胳膊。 徐松诗嗫嚅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 “什么亲不亲的,我就要亲。”杨宝玠说着,恶作剧似的伏在他身上,要再亲他,终究还是小姑娘,厚不起这个脸皮。 “这本书很好,你到一边看去吧,看完了讲给我听听。”徐松诗想摆脱这种局面。 “今天我不看书!” 两人纠纠缠缠的,徐松诗却忽然看到窗外有个人影走过。徐松诗赶紧叫道:“大哥!” 人影停住了。徐松诗跑出了书斋。“大哥,你昨晚怎么没有回来,母亲到现在还着急着呢。” 谢未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说她老人家现在在我屋里,我这就去。” “嗯。”徐松诗点点头。 谢未进了未雨轩。 徐夫人正坐在桌子边缝补着什么东西,神态娴雅安详。桌子上放着针线筐,还有几件簇新的冬衣。见谢未来了,她放下活计站起身笑了:“可回来了!吃饭了没?” 谢未有点愧疚:“吃过饭了。我因为遇上了点事,夜里没能回来,让您担心了,真是……对不住。” 徐夫人仔细看了看他,笑道:“你今天气色不错呢。来,试试这几件衣裳合身不,叫人赶做的,有的边儿没缝好,我加了几针。” 谢未真是不懂她何以对他这样好,就像母亲对待儿子那样。难道她其实也并不知道他不是徐珏的儿子?也许,徐珏确实是弄错了,不是着存心骗他们? ------------ 第七十六章 皇帝来访 更新时间:2010-06-09 徐夫人就像是他的母亲一样,看着他穿上那件貂鼠皮的袍子与鹤氅。“正合身呢。”她轻轻而有力地给他扯着衣襟和领口,令他受宠若惊。 “按说,今天该是你妹妹回门,可是那边打发人来说,姑爷病了,荷书走不开,等过些日子再来。你父亲对这种礼节上的俗事也不甚关心,我就想啊,既然是姑爷病了,咱们这边不得出个人去看看?你这些天虽然闷闷不乐,但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一会儿,你能不能跟松诗去一趟沈府瞧瞧你妹夫,也看看荷书怎么样?” 徐夫人这些话令谢未很意外,看来沈判对徐家是又瞒又哄,而她居然让他去看沈判与荷书,很显然是真的不把他当外人了,十二分的信任和亲近。 谢未点点头:“好,听您的。” 于是,谢未与徐松诗骑了马赶往沈府。 杨宝玠死活都要跟着去,徐夫人便命人用轿子抬着她。 三人在街道上缓缓穿行。冬天才开始不久,这天的阳光很温暖,微风徐徐,杨宝玠在轿子里忍不住要向外随意张望。这一张望,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面色阴沉紧张的人。他们虽然是分散的,却很显然是一伙的。杨宝玠把脑袋缩回来,很了然地想:又是厂卫吧,不知道谁要遭殃了。 转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忽然迎面驰来两骑人马。本来道路是够宽的,两方分左右完全可以通过,可这两个骑马的汉子却直闯而来,势头凶猛,样子是要冲散谢未他们这两骑一轿。 徐松诗慌忙勒转马头让开路。待那两人经过身边时,忽然听得有刀剑之声。原来,那两人手里携的有兵器,骤然发起了致命攻击,目标谢未! 谢未早已察觉到不妙,暗中准备着,迎面两人兵分两路预备夹击,来势凶猛,力道沉重,而谢未凝止在腕力中的刀却于一隙之机先发制人,胯下的马带着他掠过去,手中的刀向右路那人的小腹上切过去。此人中路大开,只这一着便滚下马来,伏地不起。与此同时,左路那瘦子在出手之际被谢未拨马顶撞过去,待他有了反身再攻之机,谢未的刀也已掠至。 轿子,早被惊骇极了的轿夫扔下了,杨宝玠跳出来,冲到阵仗中去:“松诗哥哥小心,躲开!”鞭如剑,啪地打在对手所骑之马的屁股上,那马纵然训练有素,却也吃痛,立刻就扬蹄要走。瘦子骑术十分高明,便腾身离了马,手中兵器顿时形成凌空劈下的杀招!且不说谢未如何招架,只是他的对手绝不止这两人。 见两个先锋失了手,情况不利,两个弓弩手便出现了。 “你们先走!快走!”谢未知道他们的目标仅仅是他自己,但也怕他们伤到徐松诗和杨宝玠。 连弩流矢如飞蝗一般向他扑来。谢未一边挥刀截断箭的来路,一边跃至轿子后面,让木头和布做的轿子充当一时的盾牌。 “大哥!大哥!”徐松诗远远地喊着他,“小心啊!” 杨宝玠拉着他走:“这些人是锦衣卫,我认得出他们用的这箭。” “锦衣卫?”徐松诗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枝箭。杨宝玠虽然爱耍鞭弄棒,但毫无这种考验应变力的临场经验,箭来得太急,她一把将徐松诗推开,同时徐松诗也将她推开,但最终——杨宝玠还是中了箭。 还没觉得痛,她却已吓昏了头,大哭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谢未以为徐松诗出了什么事,由不得心里一阵怒火,他等不及对方放完箭,抓起这顶轿子,向那弓弩手所在的方向扔过去…… 沈府。 沈判一早就收到了监视孙茯苓夫妇的属下送来的密报,得知了他们与谢未的谈话。他恨得牙痒痒:看来是做不成朋友也做不成亲戚了!今天他还就不打算去衙门了,好歹原本恩赐的有婚假。他就坐在家里等着派出去的心腹校尉凯旋。其实,这一次他并没有必除谢未的把握,甚至也并非彻彻底底想要他的命。他想让他知难而退,隐忍不发,大家做亲戚友好往来一荣俱荣不好么?毕竟现在徐荷书已经是他的妻子,他的得意胜过怨愤,也已习惯了谢未的“内兄”身份。 徐荷书想出去见孙茯苓,没门儿!除非她肯让他同去。 说起来,孙茯苓确是神医,昨天身体的感觉太难受了,吃了他开的药,今早就一点事也没了。沈判此时胃口甚好,在饭桌上大肆享用有些迟的早餐,还不时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徐荷书。她的脸色比昨夜好多了,只是举止轻缓了很多。 对于今天,晴朗温暖的今天,沈判有一个很好的打算。他想带着新妇徐荷书逛一逛整座宅子,让她熟悉这个家的格局,领略这个家的妙处,从而爱上这里。 他把这打算说给她。徐荷书却不咸不淡地道:“我有伤,不能多走动。你不必管我,玩你的去吧。” “不要紧,我抱着你。” 雅夫人也一起吃饭呢。徐荷书顿时脸红,将手中竹箸一放,起身就走了。 沈判看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徐荷书并不喜欢老是闷在屋子里,她让小洛小满陪着她,去了小花园。时间如此难捱,每一刻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做,但就这样以沈判妻子的身份待在这里,她觉得未来是一片死掉的风景,比这个小花园萧杀百倍。 在这里,跟小洛小满聊着天,她一直待到了晌午,难得沈判没来打扰。 “老爷,有客人来探望您!”仆人老七匆匆走来禀报。 “知道了。”沈判撂下了公文,“是谁?” 老七道:“不知道,他们也不说,也没给名帖。” “好,请他们到会客厅吧。” 老七答应着去了。一会儿,沈判也走出了书房,准备见见这未知的客人。 刚迈出门槛,他蓦然抬头看到内宅门外走过去几个人。霎时惊呆了。 为首的人身着便装,两手负背,神态悠闲,边走边东张西看,看上去跟以前的所有访客差不了多少,但不同的是,这个人——是皇帝! 皇帝看他来了! 沈判连忙退回脚,暗暗吸了口气,飞速地转着脑子,然后飞速闯出去,向侧门奔去。他是去小花园找徐荷书。 “荷书,快走!”在徐荷书和两个丫鬟的惊诧目光里,他挽起她的手要拉她离开这里。 “哎,你干什么!”徐荷书想甩开他。 “来不及了,边走边说。”沈判简直是拖着她走,“皇帝来了,他是来看我的,但以他的性子少不了要在咱们家乱逛,不能让他遇到你!” 徐荷书奇怪了:“为什么?”她可不是怕见君主的畏缩女子。 “别问为什么,听我的就是了。” “我又不怕皇帝……” 沈判直截了当地说:“他好色。” 徐荷书有点懵。 “你待在卧房里最安全,他不会闯去。” “哦。”徐荷书自然知道正德皇帝如何的荒淫耽乐。不说后宫,光是豹房里选来的掳来的女子就不计其数。以前在家的时候,父亲跟他们姐弟说及皇帝的这一点,就会无奈地打住,然后直摇头。但她也还记得父亲对皇帝有过赞赏之辞。 沈判将她带进卧房里,然后吩咐小洛小满:“陪着你们小姐,都别出去。会有人送饭来。” 徐荷书点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间。忽然,他又转回身来,看看两边挂起的幔帐。“把这个放下来。” “是。”小洛小满忙走过去,取开挂钩,两幅红色的巨大幔帐缓缓闭合,将沈判挡在了外面。 听得他脚步声远了,紧接着门被关上了…… 沈判赶到会客厅,见皇帝坐在那儿和两个太监两个护卫说话呢,便走过去,跪了下去:“臣沈判叩见……” “哎!这是在你家,别多礼!”年轻皇帝隽朗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沈判还是说完了请安的话:“……,……实在是诚惶诚恐。” 正德笑道:“行了沈判,起来吧。听说你病了,朕就想来瞧瞧。” 沈判暗道惭愧,他这点子不舒服算是什么病,值得劳动皇帝下驾慰问?但他也明白,对于觉得亲近的人,皇帝做出什么纡尊降贵不合礼法的事都不值得奇怪。 “陛下如此关怀,微臣感激不尽。” “哈哈,朕能不关怀吗,你病了,朕的股肱也就失了作用。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沈判笑着答道:“只是偶感小恙,用了药现在好多了。” 正德点头:“这就好。你前天大婚,朕没能来,那帮老家伙总说朕有病在身,龙体要紧,不能出宫。朕是在淮安落了水害了场病,可是,朕这龙体有那么不济事吗?沈判你说说看。”说完,拿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沈判自然领会得到他的意思,这个精力旺盛一心贪玩而且还要玩出花样的皇帝,最怕的就是失去行动的自由。“陛下,您平日里爱操兵练武,还曾在应州统领大军击败鞑靼兵,龙体之强健,举朝上下鲜有人及。您前些日子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也只似矫龙出水,势必一飞冲天……” “哈哈哈……”皇帝大笑。两个太监也陪着笑了。 “说得好,说得对!所以啊沈判,朕昨天就决定打猎去,不远,城西。” 俩太监神情立即有了点变化,皇爷这是又要折腾了,又想挨大臣骂了。 沈判自然不敢反对,却也不敢赤裸裸地支持,只说:“陛下,但如今是冬天了,百兽蛰伏不出,只有小雀儿和野兔,不是打猎的时节。” “哎……朕听说那里有熊出没,天要是再下雪,那可就更舒服了!” 一个太监插了嘴:“陛下,那该多冷哟,骑马也难走啊。” 沈判笑。 皇帝亦笑:“沈判,沈爱卿,随朕同去如何?” ==(熟悉正德年间宁王叛乱这段历史的童鞋请自动忽略本文所涉及的这点历史==) ------------ 第七十七章 病妻在抱 更新时间:2010-06-10 第七十七章病妻在抱 皇帝每当祭祀或出游,锦衣卫必要充当仪仗队,沈判自己都曾和几个将军侍骑,所以,正德此时这个要求非但并不过分不需要这般征求意见式询问,简直就是沈判的职责所在。 “臣自当听从陛下调遣。” 正德喝了一口茶,笑道:“不止是调遣,你也要支持朕哪。” 于是沈判立刻表示支持:“狩猎本就是皇家尚武修身的一种关键手段,况且陛下选的猎场是西郊,这是振奋我朝京师的城防,对鞑靼部落无疑也是个威慑,臣以为,陛下此举英明!” 正德微微笑,说了声“好”,便走过去携起沈判的手:“朕可是第一次来你府上,带朕转转吧。” “是。”沈判只好前面带路。 沈判的府邸并不算大,屋子也不算多,比起皇宫几乎是不值一提,正德却颇有兴趣,边走边看,还不时地评上几句,这棵树种得好,那道墙该拆了云云。沈判全都应着,立刻命令跟随的吓人:“记着,这道墙明天拆了……” 来到了小花园,正德望着湖中的那座亭轩,笑道:“那就是刺客刺杀老江老张的地方?” “是。臣家宅里防备不周,请陛下责罚。”沈判说得诚惶诚恐,心里可明镜似的,正德哪在乎这个。 果然,正德道:“这有什么,地位高了权力大了,在所难免会有横刀相向的仇家,朕这个皇帝都免不了被宁王惦记脑袋!”说完,自己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毕竟宁王被他收拾过了,还给了他一个出游江南的好机会。 一个太监奉承道:“陛下乃先帝爷嫡长子,继承大统那是上天之意,祖宗礼法所趋,不管什么乱臣贼子都……” 正德皱了皱眉毛,那太监立刻声音小下去,不说了。沈判倒是明白的,这个名字叫做朱厚照的年轻人,其实心里头对皇帝这个身份很是矛盾。 不想正德忽然开口道:“沈爱卿,听说尊夫人是徐珏的长女?” “回陛下,是。” “哈哈,怎么你跟老徐勾连上了?” 沈判笑道:“臣是一向敬仰徐大人忠君勤勉。” 正德笑得更厉害:“你以为朕不知道,老徐的女儿是个美人,你求了三年亲才把人家小姐娶到手!” “陛下取笑臣了。”沈判赔着笑,心可是快提到嗓子眼了,“陛下,用膳时间到了,臣斗胆恳请您在寒舍……” “不了。”正德打断了他,“朕一会还得赶着回宫,安排打猎的事情,明天早朝前就启程。你今日也好生准备。晚上等旨吧。” “是。” “那个什么,老徐的女儿,让朕见见吧。” 沈判心里咚的一声。给他“见见”?见了恐怕就看上,看上恐怕就带走!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只要看中,这个任性胡闹的皇帝可不管女人是什么身份! 然而,沈判也早有防备:“回陛下,拙荆这两日身体不适,正在内帷静养,恐怕不方便……” “哦,是吗?”正德回过身,忽然暧昧地微笑着,“那朕更应该去瞧瞧了。带路吧沈爱卿!” 沈判知道是在劫难逃了,便硬着头皮抗旨:“陛下,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朕还不能关心爱卿的家人吗?” 沈判豁出去了:“拙荆乃微臣至爱,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 正德聪明,也足够爽快,:“不夺不夺!” 听到这一来一去的谈话,两个太监脸都绿了。 沈判深呼吸了一下:“好,陛下请至客厅稍待,臣这就带拙荆出来。” “好,好,要快,朕还等着走呢!” 徐荷书正在卧房里坐着,看一本书。她有点呆有点闷。这种出不得门的日子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手中的书被夺下,是沈判来了。 “做什么?皇帝走了?” 沈判看着她满脸都是有些天真的疑惑和懵懂,忍不住去握她的手:“我说你病了,但皇帝执意要见你。” “我就得去见是不是?” “他承诺不会怎样,你不用怕。” 徐荷书笑道:“我不怕。” “我抱着你去见他。”说着,他将她放倒在自己臂弯里。见她又不同意要挣扎,他做出了一个很沉重的表情:“你不听我话,难不成想落在皇帝手里?” 徐荷书忙道:“不想!” 于是沈判得以将她稳妥地抱在怀里,低头看看,觉得怀中风景有点惹眼,便叫小洛:“拿件我的袍子过来。” “哎。” 小洛拿着一件湖青的袍子来到他们面前。 “盖在她身上。” 如此,徐荷书整个人便只露出了一张脸。沈判觉得可以了,便抱着她走出去。“荷书,一会你只嘴里说‘给圣上请安’就可以,其他的交给我。” 她听下了,却不说话。沈判的手臂虽然托着她,一双手却没老实,隔着那么厚的衣服,在她大腿上和肋间摩挲着。“哼!”她伸出手去掐他的手。 沈判朝她笑着咧嘴摇头:“嘶……好舒服!再来。” “不要脸。”徐荷书低低地骂了他一句。 “对,就是这种表情。一定要做出不耐烦、不高兴、没精神的表情来,记住,你是病人。” 沈判抱着她,后面忽然跟随来了以为自己眼花了的蔡妈。“哎哟喂!”等她看清了,可也了不得了。光天化日屋外头,老爷这是越来越没谱了!怎么,还是去会客厅?! 正德与两个太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沈爱卿,你这是……” “回陛下,拙荆病中乏力,臣只好将她抱出来。” “哦,快坐快坐――” 这时候,徐荷书睁开了无神的眼睛,病怏怏地说:“臣妾给陛下请安了,请恕……咳咳,咳咳……”正德忍不住走过来,要看清她的样子,沈判却低了头,拿手给她掠着脸上的乱发,不知是要给她理好还是整乱。于是,正德几乎什么也没看见。 “啊,不必拘礼。”他只隐隐约约看到她乱发下的脸白皙、清秀。 感觉到沈判的手又揉了她一下,徐荷书于是以手掩口猛力地咳了起来,咳得全身震颤。 太监都看不下去了:“哟,夫人怎么病得这么厉害,沈大人没请大夫吗?” “请了。大夫说不能见风,要在屋子里养几天。”沈判很抱歉地向正德望着,“所以,臣请……” 正德体恤下情地道:“嗯,你去吧,朕也该走了。” “是。陛下再稍等片刻,让臣送您出去。” “不必了!”正德明显没尽兴且没了兴致,起身迈步就走。太监亲卫连忙跟上。 沈判在后面弓身说着送别的话,见皇帝走远了,这才飞一般地跑回房间。 徐荷书脚刚一沾地,就气鼓鼓地说:“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吧?” 满想着沈判会说“当然不会再有”,却不料他说:“可能还会再有。” “为什么?” 他很有点兴奋地看着她:“荷书,你喜欢出去打猎吗?” 虽说徐荷书对鹿啊兔的非常喜欢,不忍杀伤,但对比现在的生活状况,这问题毫无疑问是肯定的答案。她点点头。 “皇帝明天要去西郊打猎。我带上你,你可愿意?” 徐荷书再点头,笑了。“不过,我还有点事,下午我得出去一趟。” 沈判自然知道她是赴约去见孙茯苓和方爱,她却不知道还会有个谢未。派出去的下属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谢未现在是生是死是伤。但他十分明确这一点:今天绝不可以让徐荷书出门。 “你应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出去了。” “不行,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管着我。” “你要见谁,我派人请过来就是。” 徐荷书不搭理他,拿了一件斗篷罩在身上,这就准备走。 沈判叹了口气:“新娘子三天不能出门,你没听说过吗?” “哼,你就瞎说吧,我知道南边的风俗是第二天就回门,回娘家。” “唉,不是说着这。新娘子过门三天内如果外出,就会死生身母亲,你竟然不知?!”沈判简直是声色俱厉。 徐荷书愣了一下:“你休想骗我。我才不信这一套。” “你可以试试,试试看你就知道了。事后别后悔别怪我没告诉你就行了。”沈判无奈地摇摇头,“以前咱们家里有个杨妈,女儿出嫁后第二天就回来看她,结果呢,突发疾病一命呜呼了。” 徐荷书想了一想,虽说将信将疑,却也终究不敢冒这个险。“哼,谁知道你是懂得不少,还是瞎话编得匀……” 沈判立即转移话题:“荷书,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同意跟我去打猎。你其实可以选择不去。” “我为什么不去?” “我走后,你在家里岂不十分自在?你若想逃走都十分容易。” 徐荷书冷笑:“到深山老林去打猎,也有很多逃走的机会。” “哦?”沈判拍着自己的后脑勺,“那我一路可要严加看管你了!” 沈判计划带着她同去,自然是怕她留在家里有逃离甚至是跟谢未逃离的可能性,但侍驾出猎岂能带着家眷――尤其是女人?他有他的办法,让人护送着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大队仪仗人马后面,到达猎场各自安置下后,一切便如鱼得水了。寒冷的冬天,山林,雪地,猎物,危险,陪伴……他觉得这是转换她心情的绝佳时机,他渴望着这次能用他全部的温柔和热情来得到她的心,她的人。 ------------ 第七十八章 仙子妻子 更新时间:2010-06-11 皇帝今日起得很早。起早不是为了上早朝,而是为了躲早朝。他打算连个招呼也不对臣子们打,就顶着未尽的夜色踏上征程。尽管早,宫女、太监、亲卫们也已经准备妥当。此次随去的大太监是新近得宠的钱公公。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从午门延伸到端门外,灯笼火把将城楼照得倍显阴森威严。却是毫不喧闹的,除了偶尔的一声传报和一句低语,就只有马蹄在地砖上的踩踏声。 沈判就在这队伍里。 卯时将至。正德皇帝终于出现。 出了紫禁城,向西,转北,然后一路西行。 正德弃宝顶銮车不乘,骑了一匹骏马,在众亲兵的簇拥下,得意洋洋扬鞭策马。京城的十一月,清晨的空气酷冷,拂在脸上向刀刮过一样痛。皇帝不怕冷。 沈判自然也不怕冷。只是,他在想,徐荷书现在已经出发了么?他派去的心腹尹海真,不但对他忠心耿耿,而且武艺超群,办事严谨,由他护送徐荷书随后跟来,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尹海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人可能会信奉“讷言敏行”的箴言规矩自己,他却完完全全是这种典范。冷面,不苟言笑,好像根本不会笑。沈判的话他都信,沈判的命令他都照做。虽是上下级的关系,却是一起杀过人的交情。 马车辘辘,里面是他上司的夫人和一个丫鬟。之前,他很懂尊卑地没有正眼看夫人,却仍然瞥到了那是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身影。 徐荷书照例要和这个说是护送其实也是监管的人聊聊。撩开帘子,就有一股冷气直扑在脸上,鼻子都算了。她看到了那个人,跟在马车的右后侧方,不止他一个锦衣卫,马车前面还有两人。他们,包括马夫,恐怕都负有看守她行动的任务。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尹海真。”简单一句话说得很冷漠也很艰难似的,尹海真又命令马夫:“再快些!”好像等不及马车变快,他踢刺马身,奔到了前方。他是去探路。 他们走的这条路,可以通往御驾西行的线路。 徐荷书遥望着朦胧晨光里的尹海真,一些既可笑又有用的念头在脑海里产生。 她知道他武功不弱,也防备着她的异动,但她其实并没有所谓“逃走”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至少总该等到雨燕父女真的保住了性命!除非有她不能忍受的意外之事发生。 她趴在丫鬟小洛的腿上,向跟她诉说些什么,却终究觉得说也无用,就留在心里吧。然后,就睡着了。 几乎是行了整整一天的路,中间吃了一顿简单的饭,他们在薄暮时分到达了沈判事先交待的地点――仙子山北面的山脚下。那里散落着几户人家,却也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幽静极了。徐荷书喜欢这个地方。夕阳衰微的余晖流连在远处的山坳间,近处的树枝上,温暖,安详,神秘。南望是绵延寒山,北眺是衰草连天。虽然萧瑟肃杀,也令人心境阔大明净。 皇帝是来仙子山打猎。选择这座山,是因为它的名字。而为何能得此名?从西面往过去,这片山岭的主山峰起伏状如一个女子曼妙的躯体。造化神功若此,必是一位仙女临凡化成的这座山。正德老早就知道西边有这么一座虽不险峻但以奇美著称的山,更知道这山中不但有诸多野兽,还有十多处碧如美玉的湖水和小潭。 于是,御驾落在了仙子山西面山脚。 亲兵们开始安营扎寨,烧火做饭。 正德带着几人到山上先行御览。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才下山来。沈判担着的心也终于有了着落的迹象。果然,一名属下已经在等着向他报信了――夫人已经安置妥善。 沈判放了心,点点头。他想去瞧瞧她,却担心皇帝会突然叫他。正在思虑着做决定时,钱公公忽然走来,笑道:“沈大人,您怎么不用晚膳呢?万岁爷已用过了,一天的旅途劳顿,他老人家已经歇息了。大家都在那里喝酒呢,您也来吧?” 沈判很是客气了一下:“钱公公今日辛苦,劳您惦着沈某,只是这会儿我也没胃口,坐在那边歇歇,一会也就睡了。” “哎呀,这可不像是沈大人的作风呢。” 沈判不好意思地扶额,笑道:“病了两天,还没好透,让钱公公见笑了。” 钱公公于是很理解很亲和地扶着他的手臂:“沈大人要保重身子啊,这十来天,可少不了折腾。咱家就不打扰了,您歇着吧。” “好。多谢公公关照。” 沈判心说,既然你要和我亲近,那么我就和你亲近。 ――但是,此时和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亲近有什么好!他急切地想着他的妻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前似乎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觉! 他怕惊动别人,便不骑马,与那名报信的下属一起步行向山北。 举目望望天上,月亮升起还早着呢,却连星子也没一颗。敢情是阴天吗?那么,是不是要下雪? 沈判在两座帐篷边见到徐荷书的时候,她正在一棵老树旁站着,拿着小刀在树身上刻着什么。沈判走近过来,见小刀在她手里是又亮又利,就觉得真是一件又美又危险的东西。不止这把小刀,还是握着小刀的手。如果这只手将刀插在他胸膛上,一定会痛得要死――他莫名其妙产生了这个念头。 他也注意到了她的头发。徐荷书一向不喜欢梳发髻,如果不是正式的场合,她往往披着头发或者用帕子丝绦系起来。今天,她绾着一个低低的小髻,却是少女式的。沈判倒不太在意她的用心,他只觉得这样很美。将她的脸庞衬托得圆润端庄,下巴也很明显地耸下来,两肩薄薄的,线条却是稍平的,仿佛在显示她的不柔弱。在这仙子山,如此这般,没有了仙凡之别。 他只是这么看着。 徐荷书其实没有在刻什么,她只是帮这棵老树除掉身上的虫子窝。不知是什么虫子,已经将这粗壮的树干啃噬出一个不小的洞了。灯在身后影影绰绰地照着亮,她专心地做着这件事,连小洛扯她的衣袖提醒她都没什么反应。 还是自己感觉到了。感觉到一个男子的气息在身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他。她不喜欢他离得那么近。于是转到大树的另一边去。 沈判这才开口说话:“冷不冷?” “不冷。” “别在外面站着了,夜风太冷,邪气重,你进帐篷来吧。” 徐荷书这才反应过来――如何度过今晚。“你怎么来了?你这可是擅离职守。” 沈判微微一笑:“擅离什么职守?我除了是皇帝的臣,还是你的夫啊。我这是回归职守。” 徐荷书不接话,觉得说什么都是让他逞脸,索性不理。 “真的,你睡吧,伤都还没好。你睡了我才安心。 她有些不快,拿刀柄捶着树干,说道:“有两个帐篷,那个小一点的是我和小洛两个人住,我跟尹海真说好了的。”她的意思很明显,请他住到另一个帐篷里去。 沈判却有些诧异地朝远处的尹海真看了一眼。他的名字由徐荷书叫出来,令沈判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看着树身上她刻挖出来的痕迹,不觉笑了:“你这样倒是救了树,却是毁掉了生灵的家呢。” “这些虫子是坏的。”徐荷书很认真,“而且长得好难看。” “难道坏的虫子没有生存的权利吗?” “它们爱怎么生存就怎么生存,被我看到损毁大树,就不行。” 沈判哈哈地笑出了声。 徐荷书觉得这是在蔑视她,有点发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爱怎样就怎样,你少来管!”她声音有点大了。那边的几名锦衣卫下属和马夫无疑都听得到。沈判没说话,脸色却变了。 他也许不是在意他们听到后会怎么想他,只是单纯对徐荷书的这句话和这种语气感到不快。十分的不快。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真想―― 然而,他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你早些歇息,我走了。” 斗篷在他背后飘啊飘的,露出身上穿的金甲。今天,他是戴金盔穿金甲来的。骑在马上的时候,他整个人便如天将一般英武潇洒,徐荷书都不曾看到吧――她都根本没注意到吧?这点小小的念头竟有了些委屈的意思,沈判不觉懊恼又烦躁。 尹海真跟了上来,等着他有话吩咐。 沈判却没话。 “大人?” 沈判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严加看管,保护她安全。” “遵命。”尹海真想了一下,又问:“如果夫人要自行上山打猎呢?” “跟着她去,日落时务必回来。我只有晚上才可能得空,你知道的!” “是。” 沈判又看看天,已经黑得像墨一般,怕是真的要下雪了…… “大人,卑职送您过去。” “不必了。”沈判叹了口气,前途一片黑暗没错,不如现在就下起雪来照明,“天冷,都别冻着了!” “是。” 沈判冲他挥了一下手,头也不回地投身到淹没了仙子山的黑暗夜色之中。 ------------ 第七十九章 猎兔与夜 更新时间:2010-06-12 真的开始下雪了。雪花顺着山势凌空降落,洒了远远近近的一地。帐篷上也是。徐荷书不知道这些。她已经睡着了,在厚实保暖的帐篷里与小洛相偎而眠。渺远的狼的嚎叫,听在尹海真耳朵里,像是一种慰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理所应当有狼的叫声。但是,他没有懈怠。 地上生着一堆篝火,两个锦衣卫或坐或站或走,在这火堆旁边值夜。怕有狼来。下半夜会轮到尹海真,此时,他在帐篷里躺着,纵使睡着了,也还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皇帝一夜睡得好香,不但一觉到天亮,而且还做了襄王有意神女有心的好梦。晨起走出帐篷,呵,冰雪装裹的仙境一般,仙子山真如冰肌雪肤的仙子一般了!主峰已经被亲卫兵围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帐篷几十顶,都白了头。兵丁开始除雪。伙食篷飘出了饭香…… 正德似乎是逞着自己穿的是深长的皮靴,故意往深雪里走,心情惬意之下,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冷不防扔到钱公公的脖领上,继而哈哈大笑。钱公公嘻嘻地陪着笑,还怕雪球掉到地上,连忙用手接住了,捧着。 沈判看到这一幕,倒没有觉得太监对皇帝是多么谄媚下作,只是想,和徐荷书一起玩雪,她一定会很开心吧?小时候他干过的营生,她一定也会喜欢,比如说滚雪球,堆雪人,在雪地里打滚、打架。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和家里仆人的女儿在雪地里一起玩过,十岁的时候吧?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的雪上滚啊滚啊,弄得满身满头都是雪,最后就滚到了一起,他抱着这个同龄的小丫头,不知为什么就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小丫头顿时就不得了似的大哭起来,招来了屋里的大人,吓得他爬起身就跑。 正沉浸在这美好的回忆中呢,正德忽然走到他面前,推了他一把。沈判可以不倒下的,但两霎的思考之后,加上对面皇帝可爱又亲切的笑容实在令人难以抗拒、很难抗拒、不敢抗拒,他还是很给面子地跌倒在了雪地上,那跌倒的动作,假得令人以为他身体反应太过迟钝。岂止他一人,几位太监和亲兵都正在雪地上矜持不起身呢。年轻的皇帝孩子气的小游戏造成了这种相当壮观的雪地奇景,他却还不满足,或者要与臣子同乐――自己也倒伏在下来,倒伏在沈判的身上。 “哎呀陛下!”沈判作惊慌莫名状,心里无可奈何得想把这个小弟弟一般的皇帝拎起来踢飞。 “哈哈哈……”正德滚了一下,仰面躺在雪地上,对着天空大笑起来。天空,有灰黑色的鸟飞过,留下呱呱的几声聒噪。天!我是你的儿子!这才是天子过的日子哪! 极度兴奋的正德御马挽弓,领着十几人组成的猎手队伍,在山林里轰轰烈烈地驰骋追踪,追踪小小的野兔。这一天下来都没有遇到体型大的猎物,野兔、山鸡倒是猎获了将近几十只。 徐荷书这边,虽然也是奔着打猎的目的来的,但她却并不热心。更何况现在下着雪,雪景甚好,山中一定更美,于是在尹海真和另一名锦衣卫的陪同下,骑着马慢慢悠悠进了与仙子山相邻的一道岭。徐荷书也遇到了野兔,但惊喜多过其他,未及挽弓搭箭,那兔子就觉察到不对逃了。她便追,兔子便猛逃,她却不忍猛追,也拦住了尹海真:“逃得怪可怜的,别追了。” 尹海真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自己这次出来是吃不到几口野味了。 她喜欢兔子。她还记得以前谢未家养了兔子,他还拿青菜喂兔子。 ――在他们的家,徐家,他会不会养兔子呢?他仍旧好好地呆在这个家里吗?他的心情怎么样?是否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 她的这匹叫做十年的马似乎有点累了,也似乎是并不喜欢被雪覆盖的山地,总之,她感觉到它的精神并不好。 这匹枣红的马,从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她就和它玩,当然,那时候她也还小,小女孩骑着小马驹,在院子里打转。她希望它可以陪伴她十年。家里有一匹老马,是父亲使役的,使役了十五年,暴病而卒。她希望十年可以拥有舒服的晚年。到那时候,她可以牵着它出去玩。这,是她几年前的想法,如今几乎忘了…… 这马病了吗? 她看不出来。她让尹海真看,尹海真却只精通骑马不懂得医马,于是摇头,连话也不说。他的寡言却令徐荷书有亲切感,也觉得安全、可以信任。在她的处境里,对比嘴上常常无礼、心中图谋不轨的沈判,尹海真真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 “海真,你帮我看看吧,是不是它冻着了,或者草料吃得不够?” 尹海真七分惊异三分淡定,只好开口:“我……不知道。” “小李,你呢?”徐荷书又叫同行的那个瘦瘦的锦衣卫。本来并不抱希望,谁知他却是半个行家。 “夫人,小人跟御马监的几个公公认识,对养马还是略知一二的。”小李下了马,过去给十年诊断。 他看看马的舌头,又瞧瞧马屁股,然后摸了摸马腹,做出一个判断:“夫人,这马消化不好,应该是积食了。” “啊?”徐荷书还是第一次知道马也会积食,“那该怎么办?” 小李想了想,说道:“饮水。给它多饮些水冲一冲,应该就能好了。” 徐荷书向四周望了望,都是雪,没有水。雪倒是可以化成水。“把雪盛起来化成水,可以吗?” 小李又想了想,说道:“需要很多呢,多少雪才够它喝,而且也不好化。咱们驻扎的地方往东走半里就有一个潭子,昨晚值夜我发现的,水清得很,打破上面一层冰就可以饮马了。” 徐荷书笑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小李真行!” 可怜小李虽然是个校尉,年龄才二十有三,还没有娶妻,被美貌的上司夫人这么一夸,脸都红了。 徐荷书虽然不忍猎兔,却射杀了一只山禽,拎在手里喜气洋洋的:“海真,小李,我的箭术还不错吧?”她有些得意――虽然是第三箭才射中的。尹海真点点头:“能排第三。” 徐荷书一愣,能排第三?什么第三……天下……哦不,京城第三?有这么好?看看他,又看看小李,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是说在他们三人中她的箭术能排第三! “好你个海真!”徐荷书哭笑不得,“看你这么稳重老实,没想到也会取笑人……” 尹海真忽然觉得失礼了,说道:“请夫人息怒。” 徐荷书真不爱听他们“夫人夫人”的叫,却也勉为其难地忍着。 小李忽然请示道:“夫人,小人想去多打几只猎物,晚膳大伙儿烧烤了吃。” “好,你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你。” “是!” “哎,你可不能打兔子。” “……是。” 小李纵马前行。徐荷书站在雪地里抚摸着马鬃,向尹海真笑道:“其实你们不用叫我‘夫人’,叫我名字呀,我姓徐名荷书。” 尹海真道:“岂敢。” “不敢就算了,我也只是这么一说,随你怎么叫吧,海真。”看着他义正词严的脸色,她起了闹人的意思:“海真海真!海真海真海真!我就叫你名字,海真!海海,真真!” 尹海真生平没被人这样戏谑过,不禁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却又心道,由她去吧,毕竟是大人的夫人,能奈她何? 徐荷书扑哧一笑,自己也觉得好无聊…… 出了山回到驻地,他们便将几只猎物收拾起来,准备来一顿野味美餐。小洛看到这些,开心又期待,跑过去帮忙。 天快黑的时候,火生起来,山禽架起来,慢慢地烤着。 正德皇帝终究是大病过后,体力不济,还未尽兴就不得不下山来。营寨中一片忙碌和欢悦,跟着皇帝有肉吃,果然不假。结果,皇帝只吃了一只兔子腿,一只鸡翅就作罢了,众太监和亲卫冰大快朵颐久久不散。正德当然不管,他支持大家玩乐。 回归丈夫职守的时刻到了。沈判提着一只装着熟整兔的包裹,去仙子山北面的妻子那里。 夜晚虽黑,雪却很白,映照得一路微明,他一路走来,顺顺当当。 他决定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徐荷书这里。 已经看到他们的篝火了,还闻见了肉的香味。――看来,小荷今日打猎也有收获呢! 听得到他们的笑语声,笑的是徐荷书,语的也是徐荷书。沈判听到她笑着说:“海真,你过来呀……”尽管下面一句是“这只烤糊的你吃!”,他也由不得不痛快起来。 这样放任的笑,亲昵的话……他受不了。 看到沈判的身影,尹海真和小李他们都站了起来迎上去:“大人!” 沈判笑道:“你们也在烤山货?是什么?” 尹海真道:“回大人,是山鸡。” “嗯,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我今夜住这儿。” 他们会意,便不再跟着。 徐荷书坐在火堆旁没有动,小洛站了起来。沈判却先招呼小洛,把包裹递给她:“我这个比你们的山鸡强,吃吃看。” 小洛解开一看,这兔肉喷香温热的,诱人极了。她捧着给徐荷书看:“小姐,你看多好,我给你撕只腿吧?” “好。”的确很香。 沈判笑了,坐在她旁边的矮木桩上:“你尝尝,这只兔子火候最好了。” 什么,兔子?徐荷书正吃得满口是肉,一听是兔子,不禁呆了一呆,接着不知不觉松了口吐出来。好容易吐干净了,她怨得想哭:“干嘛要杀兔子,干嘛要给我吃!” ------------ 第八十章 潭底君心 更新时间:2010-06-13 小洛见状,连忙将她手里的兔子腿接过来,放在包裹里都还给沈判:“老爷,还是给他们吃吧。”沈判皱眉,倒不料她还有此一忌。 徐荷书站起来,走到雪地里用雪洗了洗手,然后叫小洛。她要去饮马。天黑时,小李说让马休息一会儿,然后再让它饮水才可以。 此时小李见夫人亲自牵马,忙跑去过效劳:“夫人,让小人去吧!” 徐荷书并非不放心他去,只是想躲开沈判一会儿,便摇摇头,与小洛一起自顾自地走。沈判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徐荷书也知道不能阻拦他跟来,便叫道:“海真,海真!” “夫人有何吩咐?”尹海真沉着脸走过来。 “你陪我和小洛去好不好?” 尹海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现在在枪尖上,只不温不火地道:“有大人同去,夫人用不着卑职保护。” 终究还不是“自己人”,临上阵是不值得依靠的。徐荷书想了一想,望向面带得色的审判,叹道:“沈判,你去帮我饮马吧?往东半里有片石潭,你打破冰,让它喝足水,可以吗?” “可以。交给我吧。”沈判上前去接马缰绳。徐荷书有点不相信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沈判牵着马走出几步,回头笑道:“你不一起来吗?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 徐荷书气恼了,几乎是蛮横地去抢缰绳:“给我给我,不请你去了。小李,还是麻烦你去!”小李不敢应声。 “晚了,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沈判一手挽着缰绳,一手将她的手攥住。好,你这是逼我跟你动手啊!徐荷书气狠狠地抬起另一只手,向他胸口上猛击了一拳。 沈判挨了这一下倒是着实的疼,却仍笑道:“看来夫人很懂得打是亲骂是爱的道理。”手里丝毫没有放松,徐荷书被他带着向前走。小洛要跟上去,沈判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徐荷书一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一边掰着他的手。无法掰开,她便想到咬。 “你想亲我的手?”沈判反倒自己送上去。 徐荷书于是从怀中掏出那把小刀,将刀刃对准他的手背:“你放不放开?” 沈判笑道:“这么紧张?我只不过是牵着你的手去饮马,在迷人的雪夜一起散散步,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徐荷书才不会相信这话,她感觉得到他没安好心:“你再不放手,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刀在他的手上比划着,沈判却毫不在意,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唉,别这么凶……”话未说完,忽然感到手上一痛。 徐荷书划了他一刀。 他骤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看手背,伤口不是很深却很长,正迅速往外冒着血。徐荷书感到他这只手劲道松缓了,便挣出自己的手,向后退了几步。 沈判咬着牙,抬起手放在嘴上,像是在吮着自己的鲜血,并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我可是……提醒过你了……”她居然感到害怕,撂下这句话拔腿就跑。 沈判没有追她。 徐荷书拉着小洛扑进帐篷里,趴在厚厚的褥子上,聆听着外面的声音。她怕他回来。 沈判是真的去饮马。向东行不不多久,果然看到平地里出现一方小小的石潭。潭水是深绿色的,封冻上了看不出有多厚的冰。 右手背上的伤口作着痛,他便将这只手伸出放在冰面上。如冰敷一般的效果,很舒服。他用剑将冰划开,露出一个大口子,冰下的潭水更显澄碧深沉。 马慢慢地饮着水。他静静地坐在一块大石上。 他在等徐荷书。他不信她会不来。 马喝够了水,他便放它在旁边徜徉。月亮升起来了。看来,夜已深了。夜愈深风邪愈重,沉重的盔甲早已脱掉,竟然有点冷。冷也好,可以让脑子清净且清醒。 他在想,他派去的下属没有将谢未杀死,只是让他受了伤,那么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徐家?他仍然决心要夺走徐荷书,不管她已经嫁做他人妻?万万不能让徐荷书知道这些……总是控制她的行动绝非长久之计,最好的办法唯有真正的征服。 他身心俱冲动地构想着某种场景,却忽然发觉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范围内。 她果然来了。 她现在虽然是一个人,却不是单独来的。因为久久不见沈判牵马回来,徐荷书就担心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便央求尹海真陪同她来找。遥遥地看到沈判的身影,尹海真便要回转,他知道沈大人不会高兴看到他和徐荷书在一起。 徐荷书留不住他也无可奈何,还好自己带着剑。从京城出发时,沈判着人特别留意她携带的行李,他送给她一把用来食肉的蒙古小刀,不让她带剑,她却仍悄悄地带来了。因为,只要她有剑,他就不是她的对手。 徐荷书以一种款款走来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却并不是向他,她的目标是那只马。 她欢欢喜喜地牵了马,远隔着两丈远的距离对他说话:“你不走,是打算睡在这里吗?“ 沈判心中回答:是,打算和你睡在这里。 见他不动也不说话,她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已经睡着了? “沈判?” 沈判不应。 她再叫几声,他还是如一座雕像般纹风不动,然后忽然像一座倒掉的雕像般直直地倒下去了。不用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道理,徐荷书也立刻冲了上去:“你怎么啦!” 看样子是昏倒了。 她费力地推他,推不醒,便想扶他坐起来:“什么人哪,这么点冷就受不住了,比我还容易昏倒……” 沈判耷拉着脑袋,支撑不住坐起的身体,直向她身上趴过去。徐荷书使劲推他坐直,让他靠在石头上。怎么让他苏醒过来?她当然有办法。 “大家都是有江湖经验的人,沈判,我用这潭水激醒你,是对的吧?”她好笑地说着,却不知他听在耳里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但他想知道她能取来多少潭水,于是仍然忍着。 他是和她玩。女孩子喜欢玩,他知道。纵然会大发娇嗔,心里也会是快活的。 可惜他的演技还不够好。徐荷书掬了一捧水,打算泼在他脸上,回身的时候却发觉他在笑。虽然这笑是一瞬即逝的强忍的。 她知道自己被戏耍了。于是哼了一声泼掉手里的水,要走。 沈判听到这动静,知道自己露馅了,情急之下便起身留她。徐荷书一点也不客气,呛的一声拔出剑回身作势刺他。 沈判见她居然瞒过他带了剑来,顿时亦是不悦。她是作势,他可是要来真格的。一个劈手落在她右手腕上,那剑便脱手飞出,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啵的一声掉进了潭水里。 这一下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徐荷书气急:“我的剑……你还我的剑来!” 沈判承认是失手,忙道:“别急,等回家了,你要多少都有,那密室里的剑也都是你的。” “谁要你的!我只要我的!你给我捞上来!”徐家虽是大贵却非大富,徐珏花钱给她定造了这把剑,她使了将近十年都没有换过。她当然舍不得丢掉它。 “你给我捞上来!”她气呼呼恶狠狠地看着他,令他有种两手无处安放、搔着后脑勺亦不是办法的感觉。“好,好,我给你捞上来。”一边说,一边解外衣。这只水潭无疑很深。其实深也不要紧,冷也不要紧,关键是下到水底还能看见什么,还能看到剑吗?只要靠触摸了。沈判脱到半裸时,徐荷书叫道:“好啦,磨蹭什么,快跳进去吧!” “为夫要是出不来,夫人你可要下去救我哟。”沈判玩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纵身跃进水潭。徐荷书不敢怠慢,站在潭边切切地向水底望着,很快便不见了沈判的影子。 好一会儿,水里都没有动静。 “沈判!找到了没有?” 仍然没有动静。 “找不到就算了,白天再找,你先上来吧!” “上来吧!” “我没心情跟你玩,快出来!” “……你再不上来我可要走了。” 由不得又气又急,在潭边盘桓着,又向潭水里扔石子。 徐荷书算不出确切过了多久――沈判从水里蹿出头来的时候,她听到他的牙在咯吱吱响,猛烈地喘着气,满头满脸都的水直流。他将剑扔了出来,然后扒住石岸向上爬。 “来,慢点儿。”徐荷书心中不忍,向他伸出了双手。两双手紧紧挽着,她只见他赤裸的上半身满是结实贲张的肌肉,向她靠过来,靠过来,向她压下来…… 他将她压在雪地上。 真是冰天雪地。他身上带着的水正要结成冰,他不管。 他还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艰难地说着话:“你少装死……小心一会儿……冻死!” 沈判以为自己水性够好,目力够好,耐力够好,却不料一到深潭之底便感到不妙。他想立刻出来,却怕徐荷书不依,不愿徐荷书说他没用。 几乎是极限了。 她在外面看到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平静,他在水底却是努力奋力极力地支撑着挣扎着。他的心跳正在回复正常,贴在她身上,她感觉得到。 这,算是交心吗? 他交出他的心。 她不敢碰他,只是两臂挡在胸上推着他,温和地道:“沈判,起来穿上衣服吧……” 他冰凉的两手抚上她的脸,看着她闪着骇怕的眼睛,喉咙低哑:“犒赏我,好不好?”湿乱的头发垂在两人的脸边,发上的一滴水落在她脸上,惹得她想哭,怕极了,却没有主意。 天上的月亮,像是被水浸渍了,昏黄的一片柔光。她还没有说不或是反抗,他就已经含住了她的唇。他想,三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吻她。以前两次不算,不算,那时候,她是昏迷的…… ------------ 第八十一章 虎狼兔马 更新时间:2010-06-14 第八十一章虎狼兔马 “你也曾被他这样吻过,是不是?”沈判想起了谢未,他并不对她算旧账,却止不住心里的那股嫉恨。 “唔――”她两手箍着他的头虽然使不上什么力但也努力向外推。他却更用力地向深处吻她。她咬紧牙关,却被他捏着下颌分开了上下牙齿,舌头蛇一样钻进她口里,抵着她正在退缩的舌。 徐荷书面如火烧,昏头昏脑的,被他撑开大张着的口企图合上,然后,她用力咬下,正咬着了他的舌头。“哦呜……”沈判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呼,稍稍抬起头,用手抹了一下舌面,一片血红。 “好,尝尝我的血是什么滋味……”他伸出流着血的舌头送在她唇间,好像在喂她吃美味的东西。然后,欣赏着她殷红的唇,沾着一点鲜红的血迹如梅花盛开。 徐荷书不敢看他的模样,转过头呜呜的哭了,她一手陷进雪里抓着地上的枯草,想从他身下翻身爬出去。 那样子,好像是在施暴者的魔爪下挣扎着,想要寻找一丝生机。 他是她的丈夫,她却既不顺从他也不体恤他。他觉得自己的方式已经够温柔体贴了,她却仍然如此抗拒。他看着她这样哭,觉得她遭受的真的是一个施暴者,而不是他沈判――有人在对她施暴,有人要强暴他的妻子!他好像真的看到徐荷书是在一个他不知道的人的淫威下挣扎哭泣,凄惨、无助,他蓦地眼睛红了,恨不能将臆想中的那人剁成肉泥。 ……他从她身上下来,无力地将自己摔在雪地上,似冷又似累地微微颤抖着。赤裸的上身贴着雪,裤子是湿透的。冷极了。 徐荷书缓缓爬起身来,踉跄着脚步去牵马,要离开这里。走出了几丈远,不见沈判有任何举动。 毕竟不能安心。她跑过去,捡起他的衣服往他身上一扔:“你冻死可不关我的事。” “徐荷书。” 她远远地站住了:“还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他坐了起来,慢慢穿着衣服,头还是有些晕眼前也不时的花,“你等着我,咱们一起回去。” 徐荷书眼睛又发酸,声音也变了:“那你不许再欺负我。” 沈判不敢不答应却不愿答应,只叹了口气。 “我都没有想对你不利,你却总是欺负我,一有机会就欺负我。你想对我好,自以为对我很好,其实呢,你对我一点都不好。”徐荷书很委屈很坦率地说出了“真心话”。 沈判笑:“就因为我亲你?” “没错。” 沈判笑出了声。“被我亲的感觉不好吗?” 徐荷书脸红了。“我也知道,我这是与虎谋皮,与狼谋子,但是……沈判,你不能真的就做虎狼……” 沈判哈哈大笑:“小荷啊你真是太天真了!有哪个男人不愿做虎狼?” 徐荷书索性就天真下去:“但我喜欢兔子。” “哈哈哈哈……”沈判笑不可抑,“你要我做兔子?” “我还喜欢马。” “你要我做马?” “马性情可好了,忠实,稳重,可靠,还会流眼泪。” “我明白了。马是让人骑的,你想要我做马,是想骑在我身上吧?”沈判走过去,暧昧地望着她。 “你……胡说八道,不跟你说了!” 他走到她前面,倒像是认真了,说道:“你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做兔做马都好。做兔子,你可以把我抱在怀里。做马,你可以骑在我身上。夫妻理当如此,哦,小荷,你是回心转意了还是开窍了?” 徐荷书哭笑不得,骂道:“看来你在潭里淹得还不够!” “小荷,你老实说,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一张笑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的大男人的脸,却是有点好奇有点期待有点调侃的小伙子的表情。徐荷书想笑。比起他刚才的行为,她觉得他还是耍耍嘴皮子比较好。 她故意很轻快地说:“嗯,是的。” 沈判原本就没指望得到肯定答复,现在见她答得如此轻率,自然不相信。于是沉默了。 都沉默了。 “沈判,你听到没有?”徐荷书忽然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的奔腾,不是一只也不是几只,而像是一个相当庞大的马队。 沈判静止了片刻。 马蹄声是从西北边传来,间杂有很多人模糊不清的叱马声,哗铃铃金属的碰撞声,轰轰烈烈扑扑腾腾,渐渐地近了。看起来,这些人是向仙子山方向去的。深更半夜,如此的武装队伍在山间疾驰,会是什么来历什么目的? 这声势不像地方的官兵,更不会是山贼。沈判疑惑极了,情绪也紧张起来。皇帝驻扎在仙子山脚下,这些人恐怕会遇上。 人马的动静越来越近,沈判得以听清了些,那些人操的不是中原语言,是蛮语!一定是北来的鞑靼兵!鞑靼军队时常骚扰北方边境重镇,但这几年来都没有过哪个卫所的城防被突破的战事。难不成如今他们闯过关卡深入到京师地界了? “荷书,你先回去,我骑马去瞧瞧!”沈判从她手里扯过马缰,跃上马背。 “哎……”徐荷书也许是想阻拦他,却已来不及。他骑着她的马疾驰而去…… 本来就十分模糊的月亮,此时被忽然吹起的风吹得几乎化在天宇里,不多时,有乌云行来,将它遮住了。看来,这场雪是不打算真的停歇。 回到宿地,大家都还没有睡,等着沈判与徐荷书回来。 见徐荷书独自走回来,尹海真道:“夫人,大人呢?” “你有没有听到一队兵马开过来?” 尹海真顿时明白了。他自然也听到了那阵令人想不明白来历的马蹄声,只是不敢擅离职守前去查看,现在大人已去,他有点忍不住了。 徐荷书道:“海真,你若想去就去吧。我不用你保护的。” 尹海真点点头:“那我去了,夫人小心。”吩咐过小李等人全要值夜,他便上了马向南。 看着他提着一柄带钩的长矛远去,徐荷书忽然有一种不良的感觉。她其实想特别告诉他,若遇到沈判,若情况危急,请不要抛弃了她的马。她的马病着,一定不胜奔波,妨碍他们的事…… 已经是后半夜了。她和小洛并肩睡在帐篷里,听外面风的呼啸,有些欢喜也有些紧张。小洛天生的软性子,心里也没什么事,很快就陷进梦乡。而徐荷书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开始了遐想――躺在身边的这个人,如果是他,会怎么样? 如果是沈判躺在她身边,她会很排斥吗?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回想起了之前他那样吻着她,似乎并没有当时的感觉那么可怕讨厌。她认真地思考起来,莫非,自己真的是有点喜欢他了,只是拒绝他成了习惯使她没有发现本心? 如果真的喜欢上他,那应该是不错的吧……喜欢自己所嫁的人,是没有错的吧…… 夜晚最容易让人的心松弛,产生很多白天不会有的想法,而一旦天亮,那些想法就会变得可笑而被抛弃,或者被忘记。 她的白天很快来临。 而对于沈判、尹海真来说,这个夜晚漫长得如同一场持久战。 没错,他们打了仗。战争很激烈,但也很短暂。 意兴阑珊的皇帝狩猎营大多数人在熟睡。突破了万全卫城防的一小股鞑靼兵在一个百夫长的带领下,快马轻骑长驱直入。他们的目的地就是仙子山,目标就是正德皇帝。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不足为奇,但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万全卫有奸细,百夫长投入的力量也远远没达到“突破”的需要。大同接应不及。鞑靼部落力量分散,自上次小王子败于正德手下,他这个百夫长就不再完全服从他。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无敌的――至少,这次正德驻扎在山里打猎,只带了百余名亲卫兵,他的百人军队完全可以将之击溃。 明朝的弓弩利剑厉害,他们就穿了厚厚的铠甲,他们有锋利沉重的长矛和马刀,有接近于百发百中的射术,而正德只知道玩乐,身体也大大不如从前,纵使练过兵,其亲卫军的战力又岂能与他的军队匹敌?百夫长认为自己手底下的每个人都能够以一当五。何况这次他们是乘其不备,夤夜偷袭! 只可惜,大明的锦衣卫也有这般的想法。他们以为自己能够以一当十。 沈判比鞑靼兵早到一步,营中所有将士立刻爬起来,穿甲操戈严阵以待。 这对正德来说简直是天降的好事,当仁不让地布阵指挥,坐镇大营。 战争很快结束。 双方人数本来就少,要打要杀分胜负的确不会花费多少时间。正德的狩猎营伤亡三成,大胜鞑靼兵。逃出来的部下只有十几人,这个结果是百夫长始料未及的。幸好他们本来就擅长打游击,现在要逃亡也是小菜一碟。 百夫长并不气馁。 而正德的锦衣卫也士气大盛。 沈判与尹海真身先士卒,誓要将猖狂自大的鞑靼头子拿下。正德派人赶来吩咐:若追出百里还没追到,就赶快回来,恐前方有鞑靼的埋伏接应。 沈判和正德一样,对于战争有种天然的向往,但正德有皇帝的特权,几年前私自跑到关上打鞑靼小王子,他是没有过机会的。 因而,此时他好兴奋! 骑着马在寒风中狂奔逐敌,才对得起自己这身武艺和盔甲! ------------ 第八十二章 寻找沈判 更新时间:2010-06-15 地上的积雪本来就有半尺厚,加上今天一整天的飞雪飘洒,已经一尺多深了。一脚踩下去,几乎要没到靴筒上缘。 大家都已知道,昨晚山的西面,皇帝的亲卫军与突然来袭的鞑靼兵激战了一场。鞑靼败走,二十余轻骑一路追逐不舍。那边打着仗,他们也没心情冒雪入山打猎。 但是,二十余轻骑到底追了多久,追了多远?结果怎么样? 小李几次去皇帝的狩猎营地打探消息,到傍晚才知道,由于沈判的自负和冒进,追兵中了鞑靼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什么意思?徐荷书惊呆了:“都……都死了?” “说是只有三个人回来。”小李眼睛发红。 “沈判呢?” “沈指挥下落不明,回来的人说,当时他们身陷几十个鞑子的包围圈里,拼了命地要突围,谁也顾不上谁,因此都没有看到大人状况如何。等突围出来,才发现一共只有三个人。” “尹海真也没有下落?” “他们说尹佥事始终紧紧跟随着沈指挥。” “死了的士兵,总该有人收尸,皇帝有没有派人再去战场?” “去了,还没回来。京城里刚刚又调来了几百禁卫军,现在怕是快到了。” “好,你再去,等到消息了再回来!” “是,夫人。”小李抬头看了徐荷书一眼,转身要走。 “慢着,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小李确实是在犹豫要不要把不确切的消息说出来:“夫人……” 徐荷书点头:“沈判怎么了?” “有个人告诉卑职,他好像看到沈指挥……被俘了。那些鞑子一擒住了沈指挥,就开始撤退。” 徐荷书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还是再去等消息吧,我想要确切的事实。” “是。” “小姐,你看你,身上都是雪了……”小洛给她掸去肩上发上的雪花,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帐篷。徐荷书坐在小凳子上发起了呆。 小洛看着她,轻轻地说道:“小姐,先别多想,说不定姑爷就给他们找回来了呢。” 徐荷书觉得好冷,缩着身子抱住肩膀:“嗯,我也相信沈判不会有事的,顶多就是受了伤吧。” 等,是最苦人的事情。 徐荷书这一等,就等到天黑。胡乱吃了点东西,继续等。 好像这个世界把下落不明的人遗忘了,不再管不再问,只管无情地下着雪。 徐荷书的头脑不时地活跃着,如果沈判死了……如果沈判没死…… 不管结果带来的结果会怎样,她只明确地知道自己不希望他死。对于这一点,她很清楚,并非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而是因为,这毕竟是战争,他毕竟是个抵御外敌、殊死战斗的战士。每个死去的战士都值得尊敬,让她感动,更何况这个她所熟悉的、对她还很好的男人?她不希望他死,她希望他平安无事。 小李终于回来了。 “怎么说?”她有些激动。 “他们打扫战场,几十个死人里头有咱们的人,也有鞑子,但就是没有发现大人的尸首,也没有尹佥事的!在附近找也没有找到!” “这么说,他们没死是不是?” 小李不敢给出答案,好一会儿,见徐荷书还望着他,于是斗胆说道:“沈指挥和尹佥事是锦衣卫的头领,而我们锦衣卫是为圣上效命的,别说生死,连死之前的折磨和生时的恐惧我们都看惯了,临到自己头上,亦不会悲戚畏惧。沈大人这样教导我们,他自己又岂会在意生死?所以,夫人您暂时想开些。” 徐荷书莫名笑了一下:“你说的对。所以,你们就认定他被俘虏了?不管他了?” “圣上调来精兵,一方面是为了把这股鞑靼势力驱逐出关,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找回大人。” “我知道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卑职认为是的。大人交代给我们几人的任务就是保护夫人,我们应该呆在原地等待大人的消息。” 徐荷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吧。你奔波了一天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她走进了帐篷。 “小洛,给我打个包袱,装点吃的和一件大氅。” 小洛讶异:“小姐,你要干什么?” “去找沈判。”她压低了声音,“还有我的马。” “哎呀,这不行,太危险了!万一遇上鞑子……” “小李不是说鞑子兵已经撤走了吗?就算遇到几个,我也不怕。”她整好箭囊,穿上斗篷,背上那把弓,腰间挂了自己的剑。“带着这些有备无患,也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 “可这深更半夜的下着雪……” “就是下着雪才好走夜路呢。”徐荷书按住了她的手,“你好好睡吧,不要怕。” “我和你一块去吧!” “那还不够累赘的。听话,不许再啰唆。”徐荷书出了帐篷,走到值夜的小李跟前。 她要借他的马一用。 小李看着全副武装的上司夫人,有点眼花:“好,好……”忽然感到对不对,“夫人您要去哪儿,大人吩咐过,为了您的安全,不许您离开队伍。”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大人是死是活还未知,还管他许不许?你放心,不会让你担待后果的,有我呢!”徐荷书径自走过去牵了小李的马,将箭囊挂在马背上,“我功夫可比你好得多,你不用跟着我,就替我守着小洛吧。” 小李只好答应:“是。” 徐荷书忽然笑着低声对他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家小洛。其实小洛也看得上你。” 小李一听,心里就是一炸,忍不住扭头向那顶帐篷望去。 “这事儿往后怎么样,可就看你自己了。” 小李猛点头:“夫人放心去吧,卑职一定照顾好小洛姑娘!” “我相信你。”徐荷书上了马,“向北一百里是不是?” “一百又二十里。” “好,我去了。” 雪地茫茫,尚未被完全覆盖的一些枯草犹如一片片小小的树林。小洛站在帐篷后面,望着徐荷书纵马远去的身影渐渐小了。 小李看到这姑娘单薄的身条立在风雪里,如这几天一样的不敢靠近,只说道:“小洛姑娘,天冷……”没等他说完,小洛便扭身钻进帐篷里了。她自然听到了刚才徐荷书跟他说的话,心里羞得很呢。 其实,她何尝对小姐说过自己这种才萌发出的心思,小姐亦不曾问过她。她不问她,却注意过她的神情。看中了一个人,即使你没有在看他,你的眼睛都会流露出一种看的神态——是用心在看。眼睛里的那种光彩是无法掩饰的。 小洛知道自己被小姐看穿,却看不穿小姐。小姐心里有姑爷这个人吗? 如果有,为什么她没在她的脸上和眼中看出来?如果没有,为什么要去顶风冒雪深夜去找他? 徐荷书真的是顶着风冒着雪在厚厚的雪里前行。马跑得不很快,她也不忍心下劲催促它。因为怕自己迷失了方向,她老早就挑中正北方一片树林作为参照,走一段路就看看是否偏斜了,回头看看马蹄印,是否斜了道。 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百二十里大概需要走两个时辰。 但是,如果沈判真的被鞑靼俘虏出关了,她该怎么办? 真若如此,她的力量将没有任何作用,只能靠皇帝调来的禁卫军了。但愿时间还来得及,他们能赶得上…… 北风将她的斗篷吹得鼓胀起来,风帽也数次被吹翻过去,她只紧紧闭着嘴,不让风灌进肚子里。幸好戴着手套,她才可以几次整理斗篷也没有让手冻僵。 太冷了……北方太冷了…… 也幸亏自己穿得暖和,这种天气这种时候出来是为了找人——倘若此时尚有衣不蔽的可怜人在风雪地里流浪,那这人间真是太悲惨了!倘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么就让他立即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来帮助他。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看到东北方向出现了一个人影。很小很小的一个人影。 她一个激灵:是沈判么?! 或者是尹还真?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人影行走得很平稳,也并非衣不蔽体的可怜人,只是完全没法看清他的脸和身材,离得太远了呵,而且是深夜。 略略掉转马头,她有些兴奋地向东北驰去。 这一带的雪地,无山无丘,平坦如砥。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是几座房屋,应该是一个村落了。马儿好像受到了徐荷书情绪的感染,铁蹄翻飞,一路疾驰。 然而,这样没多远,就“马有失蹄”了…… 那是一片被冰雪伪装了的水坑。因为积水很多,水面与地面几乎是相平的。徐荷书没有辨别出来,马也没有。等到闯出一丈远,这马感觉到不对劲,蹄下太滑,正想收住疾驰的势头,雪下的冰却终于支持不住,咔的一声断裂了。 马发出了一声惊惶的长鸣,身子不可控制地倾斜下去。“啊!”徐荷书慌忙离开马背想跃出去。她落在了完整的冰面上。却看着近在咫尺的马挣扎着沉进水里。 冰,破了一大片。水,不知有多深。 马悲鸣着,很快整个身子都淹没在了水里。它昂着头,仍然在挣扎、跳腾。 徐荷书又惊又痛,跑了过去。她趴在断冰边缘,伸出手牵住缰绳,用力向前拉。然而她的力气哪里够,靠着一根缰绳她岂能从水里救出一匹马来? 马还在下沉,她不肯放手。听得身子下的冰又发出了声音,她索性就直接滑进水里。她把马背上的箭囊和马鞍扔出去,想把马托出来、推出来。然而到了水里,她才发现情况要比她想象得难得多。 因为有冰的阻碍。她一手攀着冰,一手扯着缰绳掉转马身,让它的头部靠在冰上。 “别动,别动!”她哆嗦着,让自己向水中再沉一些,然后一手托着马腹用力向上抬。“上……上去!” 这马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知道她的用意,很配合地努力向冰上拱着身躯,抬着前蹄。 可是,马毕竟太重。纵然冰足够厚,也经不过这样的冲撞和压力。冰又破了一片,徐荷书感到马迅速地下沉了一下,心中顿时绝望。她迅速地游出去,爬上了冰面。睁大了眼睛,失神地看看四周,空荡荡一片,什么可借助的东西都没有,而马已经彻底淹没在水里,水面不停地激荡出浪花。 安静了,马不再发出声音了,只有北风在耳边拂过,徐荷书不禁嚎啕痛哭…… ------------ 第八十三章 风雪小庙 更新时间:2010-06-16 她不敢哭太久。衣服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又重又黏又冷,若不换掉,要不了一刻钟就可能冻上。她捡起扔在冰雪上的包袱,迈步向远处的树林走去。包袱里尚有一件鹤氅,她也带的有火折子,先换上鹤氅要紧。 前方雪地里的行人仿佛加快了脚步,现在已经离她很近了。 她缓缓地走着,看着这人向她走来。 而当他们处在一个能够看清彼此面容的距离上时,她惊呆了。 她用力地眨几下眼睛,再仔细看,没错,就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荷书。”谢未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怎么弄成了这样子。” 她怔怔的:“马,马掉水里了,淹死了……” “我听到了。这一带坑沟比较多,如果不熟悉地形,骑马的确很危险。快走吧。” 徐荷书仿佛冻傻了,像个木头人一样由着他牵着他向远处那些屋舍走去。短袄湿透了,前胸后心已经感到沁入骨肉的寒凉,裥裙黏在一起束缚着腿,走路很有些吃力。 谢未感觉到了。他停住脚步,脱下自己的外袍:“你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吧,穿上这个。” 徐荷书觉得自己心潮澎湃,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而他看起来却那么平静,令她有些惭愧。“我包袱里有衣服……” “好,你快换上吧,我给你挡着风。”谢未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袍子在身前撑开,果真如屏风一般。徐荷书在他身后咬着牙,默不作声地脱掉衣服,将鹤氅套在身上。 鹤氅是狐皮的,相当暖和,却不够长,只及小腿中央。靴子灌满了水,她只得仍旧穿着。将湿衣服胡乱往包袱里一放,紧紧系住。 谢未回过身来,见她穿的是鹤氅,脖子光着,靴子也沁着水,便将自己的袍子叠了一下,裹在她头颈上。半张脸都被围住了。“走吧,那边三里多路有个寺庙。”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未笑了:“我在这里,是因为受人之托去找你。” “受人之托?谁?!” “就是沈判。” 徐荷书简直不敢相信:“你见到他了?他还活着,他在哪儿?” “就在我们要去的那个寺庙里。” “是你救了他?” 谢未点点头。 沈判率领的轻骑队在鞑靼的兵马包围中企图突围,人人俱是力战几名鞑子,伤亡惨重,沈判自己也受了重伤,几乎被对方斩落马下。而连夜赶路的谢未终于到来,及时到来。他救不了更多的人,却救了沈判以及与沈判寸步不离的尹海真出来…… 徐荷书高兴极了。她实在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但是,你怎么会离开京城来到这儿?” 谢未说真话:“我是来找你的,但忽然知晓来了鞑子,锦衣卫沈判已去追击余孽,所以,我就赶去了。” 徐荷书笑了:“我知道,你是捕快。” “其实,我亦是不希望沈判死,亦不希望你成为寡妇。” 徐荷书淡淡地笑:“多谢哥哥成全。沈判他怎么样了?” “腹背中箭,腿折,但于性命无妨碍,只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休养。” “你呢?” “我很好。所以沈判让我去找你,告诉你他的下落。” 世事果真是无常。二十多天以前,她与他还如胶似漆,他们与沈判还如大敌,今日,他竟是救了沈判,还为他们夫妇传递消息――以兄长的身份。 “你真是太任性了。这样雪天,你一个人跑出来,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我也知道你在沈判家里闹了一场事,多亏他给你化解。”谢未的话听在徐荷书耳里,是兄长在教导妹妹吧。 还是非常难过。 “哥哥,你说离开京城来这儿是为了找我?” “是。” “有什么事?是家里出事了吗?” “不是。”谢未早已决定把来之前要对徐荷书的话暂时压下。在沈判大好之前,他不会告诉她。“只是想来看看你,或许还能凑个打猎的热闹呢。” 几片雪花被风吹着落在了徐荷书的衣领里,凉。一刹间,她真想什么也不顾,靠在他怀里让他抱着她。虽然手被他很自然地牵着,但她也知道,这种亲密其实是一种距离。 她必须习惯这种基于兄妹亲情的亲密,必须把这种亲密认定是基于亲情的…… “哥哥,你最近几天还喝很多酒吗?” “不喝酒了,改成喝水了。” “这就对啦。你……别走这么快,我跟不上!”她冷得声音发颤,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咬牙切齿。 谢未立即顿住脚,将她扯进怀里横抱起来。只道当时是寻常,未料此刻心情会这样矛盾。他从刚才看到她开始,就恨不能将她贴在怀里。而她在他怀抱里,不敢回想,不敢感受,只抓着他的衣服。 他抱着她一步步踩在深雪里,向前行走。 她梦呓一般说:“谢未,为什么你会是我哥哥?” “莫名其妙我就成了你哥哥。” “我不相信你是……” “那就别信。” 徐荷书苦笑:“哥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和苑桃才分开。” “与你无关,是我不能自控。我也丝毫不曾后悔。”沈判说得朗然,“沈判受了重伤,知道京城里有精兵前来增援,也就放了心,现在他心里想的只有你。你是不是要好好照顾他呢?” 徐荷书几乎是毫不迟疑:“我照顾他。” “好。” “谢未,其实我一直在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 徐荷书觉得自己是豁出心底保存的最后一丝隐秘:“你我在回到京城之前,其实有好几次机会,我可以把身子给你,但是我没有。现在我很后悔。” 谢未好像静止了一下,笑道:“我也有很多次想要你,但都忍住了。不过,现在我并不后悔。” 徐荷书在想,如果我早就是你的人,那么纵然后来知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也不会这么遗憾,我也许会很容易转为去爱沈判。 她知道谢未会知道她的这种想法,但她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是“并不后悔”。难道他认为那是大错特错的事,没有做才是对的,做了之后发现违背人伦,会让他后悔? “荷书,你爱上沈判了吗?” “我决定努力去爱他了。”她这样说着,笑了,“你以前不是经常夸他吗,说他怎样怎样好,我如今也觉得他好。” 谢未苦笑:“好,你努力去爱他吧。沈判这个人,我祝他好运。我也祝我好运。” “哥哥,你一定有好运的。一定会有更好的姑娘爱你。” 谢未大声笑了起来:“我相信。到时候,一定让你见见那个姑娘。” 很快,他们就到了那座寺庙。天也亮了。 这是一座很小的寺庙,名曰月光寺。从外面看上去,已经被大雪覆盖得很有禅意,在寒风飞雪的装饰下,更显古朴与萧杀的古刹气韵。只是,在这荒僻之地,这座小庙香火不盛,度日艰难,每个季节都要靠着后院种的几块菜地补贴日用。老住持倒真是潜心修佛的僧人,世事不问,也不操心多拉拢些檀越,也不管庙中缺吃少穿,座下的弟子几年间几乎逃光,他也不甚在意,只有两大一小三个弟子还在。可以说,老住持就是在等死了。可这一天,忽然来了个一个男人,连拉带扛带着两个伤员,要借住小庙。 几个和尚是老实人,见血都晕,有心拒绝,但一看到来人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们面前,顿时就酥了心。迅速地收拾出一间几年都没人住的房子来,赶到集上添置了些东西,不但有给伤员病人用的,还有给他们自己吃穿的。这一下子,小庙就于雪中焕发出生机,连新年都有盼头了。 破房间里,沈判与尹海真一个躺着一个靠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尹海真伤得不太重,支撑着走到房间门口,喘口凉气。 当徐荷书的身影出现在房前,尹海真不禁叫道:“夫人!” “海真!”徐荷书迎上去,“海真,你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不碍事的。夫人您终于来了,大人在里间躺着呢。” “嗯。”徐荷书闯进了里间。“沈判!” 沈判依靠在床头的墙壁上坐着,满面含笑怡然自得地看着徐荷书。 徐荷书一愣,这人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嘛,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小荷,你来啦,冷不冷,快来夫君床上暖暖身子。” “嘿,你还活着哪!”徐荷书不理会他嘴上占便宜,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听说你断了一条腿,现在是单腿大侠了,给我瞧瞧。” “咳,这纯粹是造谣。我只是因为思念你,心碎了,我受的是心伤。” “不贫嘴了,让我瞧瞧你伤得怎么样。”徐荷书掀起了气味很不好闻的僧人的被子。沈判的左腿从胫到股都缠着厚厚的纱布。“这条腿折了?” “折了。折了而已,还能复原。” 右腿上似是一道刀伤,也缠着纱布。徐荷书摸着他的两条腿。“疼吗?” 沈判笑道:“你一摸就不疼了。我胸口上还有伤,你来摸摸。” 徐荷书忍着没骂他,只瞪了他一眼。 “你冷吗?”他看着她似乎穿的很少,靴子还是湿的。 徐荷书却忽然向外面望望,想起了什么:“我的……我的马呢?” “死了。” “死……了?” “被鞑子砍死的。尸体在那里应该已被埋掉了。” 徐荷书一听,眼泪就流了出来。 沈判拉住她的手:“你别伤心,它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改天我陪你去……挑一匹好的来。” “它还病着没有好呢……” “我……发觉了。”沈判说完这一句就垂下头昏了过去。他的伤势根本不允许他动弹一下,他却勉力起身坐了起来,跟徐荷书说说笑笑。此时便支撑不住了。 “哎,沈判!你可别装!” 谢未走了进来。“伤得太重了,让他歇着吧。” 徐荷书扶沈判躺下,给他盖好了被子。 外面的雪无休,她脸上的泪也不止。这一天一夜,她都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现在知道十年确实已经战死,她并非震惊,只是不可避免地伤心。“这一天,我害死了两匹马。” 谢未叹道:“不要怪在自己头上,战场杀戮、坏天气,本来就是荼毒生灵的,人都不能幸免,何况是马?”他拿出一双小巧玲珑的布鞋来递给她,“你先换上吧。” 竟然是绣花鞋,虽然有些单薄,但无疑是女孩子穿的。 “我从附近的人家买来的。” “谢谢哥哥。”徐荷书泪中带笑。 尹海真已经在屋檐下生起了一堆火。徐荷书便把自己的靴子和衣服挂在火边烤。旁边还有一只炉子,一只药罐放在上面烧着。她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黑黑的药汁,一股刺鼻的苦味扑面而来。 尹海真道:“这些是大人需要喝的药,多亏这位谢兄弟弄了来。” “你知道他是谁吗?” “卑职知道,是夫人的兄长。” 谢未笑道:“尹兄,我说过了,别把我当成她的兄长,我姓谢,她姓徐。” “是,是,谢兄。”尹海真大概知道其中原委,以为谢未是还不习惯做徐家的子嗣,便笑着,不再言语。 ------------ 第八十四章 小庙和尚 更新时间:2010-06-17 这座小小月光寺里的两个年轻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见庙里来了个美丽的女子,兴奋程度不亚于之前收到一锭银子。年轻和尚是难免思凡,又经月不管老的少的见不着一个女人。小和尚是因为来的这位女施主“很好看”。 三个人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平时很少去的那间房,房前,徐荷书呆呆地坐在火炉旁,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尹海真扭头看到他们,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 两个年轻和尚立马掉头就走。小和尚还没知觉,看着尹海真向他走来。 “啪!”小和尚光光的头上挨了一巴掌。 虽说一向没少挨两位师兄的打,但尹海真的面相实在很严厉很凶恶,小和尚吓呆了。 “小兔崽子,看什么!” 小和尚这才反应过来,嗫嚅道:“你为什么打我……我又不是看你。” “小小年纪,还是出家人……”尹海真虽然这么说着,也觉得说理其实无用。 徐荷书喊道:“海真,别吓着他。带他过来吧,在雪地里站着做什么。” 尹海真便拎着小和尚的胳膊带他走过来。 瘦不拉几的孩子,穿着厚厚的破棉袄,袖子还嫌短了似的,两手腕光秃秃地露在外面,十根手指黢黑,而且裂开了口子。 “坐在这凳上吧,烤烤火。”徐荷书看他实在可怜。 小和尚却不怕生,直接就坐在了凳子上,然后才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徐荷书笑道:“你念的这句佛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小和尚吸了吸鼻涕,一双有点受惊的眼睛分明就是毛孩子样儿,哪里还有出家人的淡泊:“知道。就是‘好’的意思。” “对着雪能念这句吗?” “能。”小和尚便扭转身子,向屋檐外的飞雪低头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也是‘好’的意思?” “是的。”小和尚很认真,“下了雪,开春儿庄稼就长得好,老百姓有粮食吃,就好。下雪是佛祖慈悲。” 徐荷书与谢未都笑了起来。“小师父说的真好。” “是师兄教得好。” 徐荷书好奇了:“不是你师父教你吗?” 小和尚摇摇头,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 小和尚压低声音:“师兄说,师父老糊涂了,教不好我,他教我。不过,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这两年师兄离开这儿了,才回来看过我一次。” 谢未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呢?” 小和尚摇摇头:“我没功夫,到外面会被人欺负。师兄这么说的。” “听起来,你这位师兄是个人物,他叫什么名字?”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释然,师兄法号畅然。” 畅然……和尚?!谢未不禁大笑,原来小有名气的采花贼畅然和尚出身是这破破烂烂的月光寺。徐荷书却没听说过畅然这个人,只好奇地看着他。谢未简言概述,讲了那天畅然栽在方爱手里的事情。徐荷书哑然。转念一想,这样一个人还教育这小和尚呢,岂非引人入歧途? 尹海真却开了口:“释然小师父,你师兄是怎么跟你讲女人的?” 释然挠挠光头,挺有点不好意思:“师兄说,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问他为什么是‘东西’,女人不是也是人吗,他也给我说不清楚,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 谢未叹了口气。 徐荷书笑道:“小师父,你几岁啦?” 被他们叫做“小师父”,释然倒做起僧人的样子来:“小僧十二岁了。” 因为吃穿不好,他怎么看也不像十二岁的样子。徐荷书点点头,问他:“倘若你看到一个女人被人欺负,你怎么办?” 释然答道:“劝那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荷书笑出声来:“倘若那个人不听你的劝,执意行凶呢?” 释然转了转眼珠,回答:“我报官府去。” “很好!”谢未大声赞道,“报给官府是对的,但是,看到有人做坏事的话,要尽自己的力量却阻止他,保护无辜的人不受伤害。” 释然道:“小僧懂得。佛祖说过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孩子。”徐荷书很欣慰,这个小和尚本心无疑是善良的,也分得清是非对错,不用担心他会走上歧途。 一个年轻和尚忽然出现在侧前方的雪地里,跑得气喘,直冲这儿摆手,叫道:“释然,你干嘛呢,快过来,来香客了!” 释然回头望望师兄,应道:“就来了!” 徐荷书问:“他叫你去做活吗?” 小和尚点点头:“来香客了,安然和怡然师兄要去招待,我得去弄饭。” “你小小年纪,他们就让你做饭?”怪不得这双手这样粗糙。 “没事儿。”释然来不及多说,笑了一下便跑走了。 徐荷书想跟过去看看,却听尹海真说:“夫人,药好了!”她忙把药罐子端下来,走进房间的小小正堂,破桌子上已经准备了两只干净的碗,她就将药倒在碗里。 谢未看着她弓着身子,两只手紧张又僵硬地捏着药罐的两耳倾斜着。她并不擅长做照顾人的事情,但这番举动还算不错,药汁一滴也没洒。倒好后,她转身看看尹海真:“是……现在让他喝了?” “是的,夫人。” “好。”徐荷书便捧着碗走进卧室。沈判还在昏睡。 她试着叫他:“沈判,醒醒,醒醒……” 沈判果真就缓缓睁开了眼。 “吃药。” 沈判只觉得浑身这里热那里凉,而且痛得厉害,连话都没心思说。 “我扶你起来一点?海真――” 尹海真走过来,小心地将沈判的头抬高一些。徐荷书一看,这样,沈判还是没办法自己吃药啊……好,好,我喂他吃…… 沈判看见徐荷书细白的手端着粗糙的大碗,便伸出自己的手去握她另一只手:“小荷……” 尹海真退出了房间。 “小荷,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沈判心里想,难道她不是谢未叫来的,而是自己找来的? 徐荷书不给他他想要的答案,只说:“你没力气就别说话了。张嘴,喝药。” 勺子碰到他的嘴,药刚流下去,沈判就夸张地“嗷”一声无力的嚎叫。“烫!” 徐荷书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等一下好了。” “把我的嘴都烫破了,你得赔,亲我一下……” “好,看来还得凉凉你。”徐荷书撇着嘴把药碗往旁边一放,起身就要出去。 “哦,宝贝儿别走……” 徐荷书又气又笑,几乎是狠狠地跺着脚走路。 她看到谢未从屋檐下离开了,平静的背影无声地在大雪中走远,转了弯。那其中的感觉,她懂得的。 屋里的沈判仍然恬不知耻、故作亲密地叫着:“心肝儿,快来呀……喂夫君吃药……” 徐荷书恨不能回去揣给他两拳,却忽然看到尹海真坐在那里好像在笑。 “你笑什么?” “啊?”尹海真恍然回头,“没,没笑什么。” “哼。”徐荷书看着连绵不断下得令人忧愁的雪,忽然说道:“你们人在这里,消息放出去了吗?会有人来接你们的吧?” “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大人决定暂时静居在这里。而且雪这么大,这里地形陷阱又多……”尹海真这么说着,其实他心里明白,追击鞑子遭了埋伏致使惨败,沈判不愿这么废物似的被抬回去。他叹了口气,其实这又何妨呢?他们毕竟是大胜在先,这点挫败,算得了什么!沈判这样做,恐怕也不止是因为好面子,也因为他既已如此困顿,就打算在这里接受徐荷书的照顾和关心,让她分一点心给他…… 月光寺庙小,厨房更小。小和尚释然就在这间小厨房里做饭。这两天大雪封山埋路,没想到居然还会有香客前来烧香许愿,可见得心有多诚。 两名香客是一主一仆,穿着相当华贵,每个人身上的一件裘子拿去当了,恐怕都够月光寺大半年吃用的。安然与怡然暗自庆幸这两天佛爷开眼,领了两拨慷慨有范儿的施主过来。这黄姓的老爷出手比穿的还阔绰,许过愿就交给安然十两银子,说道:“快该吃中饭了,劳烦师父们给我们主仆添两碗斋饭。” 安然吩咐怡然,怡然便奔去后院找释然,让他做饭。 他简直是打算倾小庙所有,孝敬两名乐善好施的香客。 释然就这么在小厨房里煎熬,一个锅里煮着今日刚买来的米,他且去弄菜,切了两棵白萝卜,剥了一棵大白菜,往锅里多多的倒油,开始炝炒。正忙得热火朝天,忽然黄老爷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仆人和安然怡然。 他们都以为黄老爷怕庙里的饭菜不干净,要亲自来察看。释然也回头笑嘻嘻地说:“施主少坐,不一会您二位的饭就好了。” “咦,怎么?师父们还特特的单给黄某人做饭?”黄老爷富贵的脸上一片亲切可亲,“这可使不得。大家的饭一块儿做一块儿吃得了,省得给宝刹添麻烦。” 安然笑道:“阿弥陀佛,那哪儿成?再说了,敝寺锅小,一下子也做不了十个人的饭,还是先做黄老爷的吧。” 黄老爷笑道:“十个人?难不成宝刹统共有八个人之多?怎么没见……” “哦,如今后院住着几位害病的施主,风雪阻住了,不能赶路。” “哦,是这样。”黄老爷沉吟了一下,笑道,“既如此,那黄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位大师父,请,咱们到禅房坐坐去?” “甚好。”安然退退身子,将黄老爷让出去了。 怡然犹对释然说道:“下点儿功夫,人家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虽说是斋饭,也别叫他笑话咱们做得次。” 释然抹了抹脸上被热气呵出来的水,笑了:“知道,二师兄放心!” “嗯,这两天你多受累,那边四个的饭,你也得好生做着。” “知道!” “回头给你添件新袍子。” “知道!” “小心点儿,鼻涕别掉锅里了。” “知道!” ------------ 第八十五章 同床共枕(1) 更新时间:2010-06-18 黄老爷和仆人来来这一顿饭吃得很称心,一个高兴就决定在这庙里留宿一晚。 安然脸色立刻变了。 “怎么,我主仆二人住在宝刹不方便么?” 安然忙摇手:“非也非也,只是我们月光寺地小房少,简陋不堪,恐怕委屈了两位施主。” 来来道:“我们老爷都没说委屈,你少推搪。” “加上二位,敝寺多了六口人,能住的房间总共的只有四间,住持一人住了一间,我和两位师弟住一间,那四位施主现在占了一间,到晚上还得再给他们留一间……” 黄老爷好像没听仔细安然所说的状况,只道:“大雪天都不容易,大家挤一挤,挤一挤就成了,我跟来来要一间就成,大师父给安排一下吧。” 安然不敢开罪这位财神,只得答应着去收拾了。 中午饭只有徐荷书与尹海真一起吃,沈判只吃了一点,谢未不见回来。徐荷书想,雪还是下得那么大,他去哪里了?难道是一个人走了?但若要走,他不可能不事先告知他们。 安然走过来,先念了声佛,然后温和地告诉他们:“实在过意不去,因为有两位香客留宿,所以今晚要委屈四位施主都住在这间房了,我们会在这堂里用木板子搭两张床……不过请放心,晚上生着炉火,是不会冷的。” 徐荷书纵然不太乐意,也知道这庙条件太差不可挑剔:“有劳了,就这样罢。” 尹海真一向很有警觉性,但对所谓的“两位香客”也没感起兴趣。他并不是多事的人,好奇心也并不重,有人在大雪天气留宿庙里,实属正常。他在思考谢未的去向。 这个人,将他和沈判救了回来,却并不接受他们的谢意,也不领他们的好意。面上和气心里却保持着距离,对沈判那笑也是冷笑,对他那冷淡却带着温和。尹海真知道的不少。除了他知道的,他还想到,这个捕快其实是看不上他们锦衣卫的所作所为。不客气地说,是不齿。若非因为他们是跟鞑靼浴血奋战,他大概不会殷勤地为他们买药跑路。 徐荷书在房间里陪着沈判。 沈判一直是昏昏醒醒,将她的脸庞看成一片温柔的模糊,没有说什么话,却不愿放开她的手。徐荷书与他相处的时间里,安静的时候几乎没有。此时的安静令她很喜欢。窗棂糊的纸破损得厉害,可以看得见外面飞扬的雪花。她时而出神地看着这雪,时而不经意地看看沈判的脸。 男人的英伟的脸。苦苦地皱着眉宇,嘴是紧抿的,傲慢的嘴角长长的,好像在冷峻地面对着一个人,好像一笑起来,就会是一种对这人的蔑视。 跟三年前一样。 她记得在人群中,他是怎样的回过头来,傲慢地看着某个说话的人,容那人说完了,他挑着嘴角一笑,不褒不贬却也已令那人惶恐汗颜。他也曾回首寻找她在人群中的身影,那怡然自得的、闲淡无事的样子,令她看到了他也假装没有看到。 三年过去了,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对她却没有了当初的那份从容。 她知道为什么。 天擦黑时,谢未回来了。一身的雪,在屋檐下拨落,还递给尹海真一个油纸包。装的是熟肉。 尹海真笑道:“可惜没有酒。” “负伤之人岂能喝酒?” 他走进屋里来,徐荷书问:“你去做什么了?” “抓贼。” 徐荷书笑了:“闲起来很无聊吧?” 谢未摇头:“其实主要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 “你知道的。” 徐荷书低下了头,她还能说什么,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呢,勉强笑了一下:“抓到贼了吗?” “没有。”谢未也笑了,“如今这世道,做贼的都很不敬业,下了点雪就歇手。” “哥哥,你如果真的觉得很无聊,可以不留在这儿。” “我不会走的,除非沈判好起来,或者他也走。”见徐荷书满脸是疑惑,他又说:“我们有约定。准确地说,是个赌局。荷书,你可不可以出去一会,我有话跟沈判说。” “好。”徐荷书起身走了出去。 沈判是昏睡着的。谢未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催他醒来。 沈判睁开了眼,呵的一声笑出来:“内兄大人作甚?” “你虽受了重伤,脑子可没有坏。记着我们的约定,到你可以正常走路的那天,如果她说喜欢你,愿意与你继续做夫妻,那我无话可说。不然,我告诉她一切,然后带她走。” “我当然记着了。” “别耍花样,除非你永远不想站起来。” “呵,你可是小看了你妹夫。” 谢未沉下了眉头:“你大可以在嘴皮子上占便宜。但是你要清楚,我在这里,你要敢动她,休怪我毁约。” “怎么说她也是我妻子,我要动她,她也心甘情愿的话,你难道也要插手吗?再说,我这个样子还能怎样动她?” 谢未便不言语了。 沈判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君子,不夺人妻,为了她的真实感受,尊重她的选择……” “哼,你应该说我是尊重你。” “好,好。”沈判来了精神,两手试着握拳,“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作为一个男人,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了别人,和那人夜夜芙蓉帐底翻云覆雨,心里都不感到难过愤怒,脸上都没有一点不快……” 谢未大声地冷笑:“沈判,你想要激怒我?” 沈判却一脸认真:“我是真的不解,有时候站在你的位置上想一想,都觉得痛苦万分不堪忍受。” “你还想我之所想?哼,奉劝你打住,不然,这回的赌约我可是赢定了。” “别忘了,你如今还是她的哥哥,我收敛,你也要收敛,这才公平。” “你最好快点好起来――厂卫的人恐怕早晚会找到这里,到时候,你想清净逍遥可不成了。” “这倒是,多谢提醒。” 谢未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徐荷书正在菜地边上堆雪人。她玩得起劲,因为之前滚了一个大雪球而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谢未看着她没在雪里的鞋子,摇摇头,也没心情管她,也没心情搭理她,甚至,有了点怒气。 他何尝不难过不愤怒?他也嫉妒也痛苦! 天黑了。雪不管天黑不黑,仍然飘飘洒洒,只是比白天小了些。 睡觉问题已经解决。沈判与徐荷书睡在卧室的床上,尹海真睡在正堂里的木板上,谢未不与他们在一起,卷着一只褥子要去睡柴房。 徐荷书,唯一的女人,心里并不接受这个安排。她想和谢未调换去睡柴房,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决定守着沈判。 炉里的炭火红红的,将房间逐渐烘暖了,只是有闻起来不那么舒服。 徐荷书坐在凳子上,趴在床沿睡。她告诉了沈判:“有事情就叫我。” 沈判无奈地躺着,深恨自己不能坐起来,站起来,将她抱上床。他只抚摸着她的长发,久久的,久久的。徐荷书也不管他,只睡自己的。昨夜整宿没有合过眼,她已经困得支撑不住了。 前院那边厢,黄老爷和仆人来来毫无倦意,稳稳地坐在桌子旁,开着窗子望着外面呼啸的风雪。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 沈判也睡着了。 这睡着与白天的昏睡不一样,是自自然然的睡着。也许是白天喝的药药力开始作用了,迷糊的睡梦中,只觉得胸上背后的创口在痛,浑身冒汗。一些可怕的情景开始在他脑海中出现,他做噩梦了…… “……沈判?你怎么了?”徐荷书被他惊醒。 沈判长吁了一口气,彻底清醒了。 徐荷书给他擦着汗,问他:“要喝水吗?” 沈判摇头,他一点也不口渴。“荷书,到床上来吧,暖和。” 徐荷书笑着摇摇头:“我还没有做好和你同床共枕的心理准备。” 她说出了这样诚恳的话,令他心里一阵悸动:“我不动你,只要挨着你就好,也能摆脱这扰人的噩梦。” 徐荷书于是脱下了脚上单薄的绣花鞋…… 并肩躺在床上,他挨着她,她也挨着他。 她感觉得到他的激动。他的手也没有遵守他刚才的话,在她身上轻轻而有克制地摸索着。她容忍他这样做,眼睛呆呆地望着破旧的窗棂和外面的雪,心想,同床共枕的夫妻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温暖、安稳、舒服、紧张…… “沈判,跟我说说话吧。”在被窝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沈判气息有点急:“说什么?我只想做。” 徐荷书微笑道:“别说你有重伤不可以的,就算你好好的,我可也未必同意……哎,你,你不想要命了……” “我这两日就和废人差不多啊。”沈判苦笑着放弃了,“荷书,倘若我真的成了废人,你会不会舍我而去?” 徐荷书幽幽地道:“说的我好像本就对你一往情深一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夫妻。”沈判语气有些凄冷了,“倘若是三年前呢,三年前你嫁给了我,我成了废人,你会不会离开我?” 徐荷书答得很诚实:“不会。但我三年前也不会嫁给你的。” 沈判笑了一声:“我倒是后悔三年前没有使手段要了你。” “三年前,倘若你不是恶名昭彰的锦衣卫……” “恶名昭彰?你终究嫌我是锦衣卫。刚才,我做了个梦,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 第八十五章 同床共枕(2) 更新时间:2010-06-19 “久到如果不是这个梦提醒了我,我都以为自己忘记了。那时候我二十岁――” 徐荷书咬着嘴唇笑出了声。 沈判捏了一下她的手:“别笑,我在说严肃的事情。” “我只是笑我那时候才六岁。” 沈判笑道:“那时候我若认识你,一定把你拐到我家来做童养媳。” “接着说吧。” “我二十岁,刚加入锦衣卫不久,每一回抓来要犯都要用刑,长官就命令我们在一旁观看。早就知道锦衣卫手段的残酷,我当时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想,连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就算是酷刑,只当是看杀猪宰羊就成了。那次,用的是‘刷洗’,施刑的人拿着一只满是锋利铁钉的刷子,先从那个犯人的手臂开始,一下下刷过去,瞬息不停,转眼间血肉横飞,那犯人嚎叫得令人胆颤心惊,很快就昏了过去,而这时他的手臂也只剩下了一根沾着血的白骨……” “别说了,别说了……” “施刑的人歇了一会,给我们讲刷洗时的要诀,然后又开始示范,这次是脚……” “别说了!”徐荷书捂着自己的耳朵不行,便去捂他的嘴。她受不了。“你们锦衣卫,简直不是人,是恶鬼……” 沈判拿起她的手,继续平静地说:“那次之后,我一天没有吃饭,心情也很沮丧……可是,观刑的机会太多了,两个多月之后,我们每个人就都习惯了,犯人叫得再厉害,场面再血腥可怖,我们也无动于衷。终于,有一天轮到我们这些新人动手了……” 徐荷书看着他。 “我也对一个犯人用了酷刑,完后,那人就死了。我至今记得他临死时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与怨毒,悲惨与疯狂,像是对我的一种诅咒……”沈判这么说着,对徐荷书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没有吓退我,照样的按例杀人、用刑,照样的好好吃饭睡觉。” 徐荷书只觉得浑身发冷:“休要口口声声‘犯人’‘犯人’,你们冤枉了多少无辜的人,你知不知道?你们闹得多少户人家整日提心吊胆、鸡犬不宁,你知不知道?就算是那些人真的犯了法,你们用惨无人道的方式对待,是对的吗?难道你们不是人?” 沈判笑了:“那几年,我确实不当自己是人,就当自己是朝廷的鹰犬。鹰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是抓猎物啊……” “为朝廷做事,也分好事坏事,为社稷的安宁还是为皇权的霸道。你都没有想过吗?!” “你能这样振振有词,原因就是你没有处在我的位置上。” 徐荷书静了一下:“沈判,你当初为什么要做锦衣卫?” 沈判冷笑一声:“这个不能告诉你。” “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是心甘情愿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结果不都是现在这样吗?我若说是,你会骂我不是人,我若说不是,那我怎地那么没出息,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徐荷书道:“你这话好像是在说我。” 沈判于是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说,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梦中那些充满断肢残体的情景,你可曾梦到过?梦中,我在血腥的牢狱里与你拼死欢爱,你可会知道那种感觉?”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害怕吗?”徐荷书背过脸去,暗暗抚慰着自己震颤了的心。 “不。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害怕,而是因为我害怕。”他将自己的手与她的手相交,“只有你能让你不害怕。那时候,我对淑蓉也很不好。我爱她,可是也虐待她,直到几年后她跟一个下人偷情被我撞到……我遇见了你,你是那么美那么好,纯洁如一片璞玉,灿烂如春天的花,跟在你父亲身后,从人群里走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笑,你静,你听人说话,你有点烦躁,我都看到了……当时,我并没有非要怎样,毕竟你是徐珏的女儿。我只想让你认识我,认真地看我一眼,与我说话。” 他转过脸,看着她微微耸起的鼻尖和一双在夜色中幽暗神秘的眼睛,说道:“现在,你与我同床共枕了……” “你要说这是宿命?” “难道不是吗?” 徐荷书静静地道:“可我不喜欢像禽兽一样的人。” “你真的觉得我像禽兽?”沈判以手臂支撑着身体,将自己的脸凑近了她的脸,“我若真像禽兽,你焉能至今还是处子之身?”他吻着她的鼻子,“要知道,我有的是手段……” “我……不是说这个……” 他吻着她的耳根。“什么也不用说。我是个男人,在外面做的事是给别人做的,在家里我可以做任何事情让你快乐,这还不好么?” “不好。”徐荷书用手挡住了他的嘴。 他的手不知不觉探进了她衣襟里,却被她死命地抓住了。 “怎么,你今天只穿了这一件衣服?特意为我穿的?恭敬不如从命……” “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极限。”她推出了他的手。 他点了一下头:“嗯,爱妻今日对我确实是芳恩浩荡,进步很大啊。莫非因为我腿断了?” 徐荷书不语,忽然不喜欢他用这种戏谑的语气。 “我要睡了,你别说话了,也莫要打扰我。” “先别睡。”沈判笑道,“你只说我的不好,我杀了几十个鞑子,你都没有夸奖我。鞑子骚扰边境,掳掠我大明的财物和女人,我没有冤杀他们吧?” 徐荷书坐起身来,笑得很开心:“好,壮士,了不起,好样的。说了这么多话,你渴不渴,炉子上有水壶,我给你倒水去。” “渴。”沈判摸摸喉咙,“不过,我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你要喂我,用嘴喂我。” 徐荷书拍拍他的头,叹道:“我就欣赏你爱讲笑话这一点。” 沈判低声咕哝了一句。 徐荷书耳朵尖,回头叱道:“你说什么?” “啊,没说什么啊……” “你骂我,我听见了!”徐荷书跺了一下脚。 沈判笑笑:“那,那不是骂你……” “你竟然骂我,哼……看我还照顾你不。” “小荷小荷,别生气,我说的什么你没听清,那不是骂你,那是爱你。” “胡说八道!”徐荷书气呼呼的,却还是去倒水,碗里竟还是满满的,她捧着这碗走向门口,打算把水泼在门外。打开门,眼睛却感到头顶的天空是亮的,仿佛是熊熊火光照亮的。 她觉得奇怪,便跑出去向房顶后面的天空望去。 是前院左厢发出的亮光。她绕过房子,向前院跑去,眼前的一幕顿时令她惊呆了:厨房着了火!厨房与柴房相连,而谢未就在柴房里睡着! 她发足奔过去,叫道:“谢未!谢未!” 两间房子很小,火却大得很,势头冲天,纷纷扬扬的雪丝毫不能起到灭火的作用。大火里不时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霎时间门板倒下,里面一如火洞般。 “谢未!”她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却没有一点回应。 她冲了进去。 有风,风助火势。浓烈的烟气和猖獗的火舌将她扑得只好退了出去,她随手抓起地上的雪抹抹被烟熏了的眼睛,再跳进去…… 脚还未落地,人就被抓了出去。她重重地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是谢未。 徐荷书一愣,声音都颤抖了:“你不在里面……你没事?!” “我没事。”谢未将她放开,牵着她的手向后院跑去,“快去看看沈判!” 徐荷书不解:“为什么不救火?” “来不及了。” 回到后院的房间,推开半掩的门一看,尹海真不见了,沈判也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谢未懊丧地道:“中计了。快追吧!” ――这晚,月光寺一如往昔的平静,甚至比往昔更宁谧些,因为雪。谢未在柴房里听着外面的风雪声,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盗贼一般不会选择雪天行事,但此时的小庙里却有一个人轻手轻脚从房里来到院中。是黄老爷的仆人来来。来来来干什么? 脚步声被风雪掩盖,他得以在清白的雪地里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放火。 点着了火,来来便到一边躲着观察。果然,一个人很快从着了火的厨房跃了出来。见没有烧死他,来来按计划便跑。 谢未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踪影,立刻便追。来来有双快腿,人称“风里来”。他就在这风雪里撒开了腿奔走,谢未兴奋了。追贼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这贼最好能跑快一点,让他追个痛快!看这样子,要追上他,估计需要半个时辰。非常好。 然而,很快谢未便觉出了不对劲。这样悠然逃跑仿佛在吊他胃口的贼,他很少遇到,纵然是配合同伙作案,也断不至于如此从容。他忽然想起这贼绝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很有可能是今日留宿在小庙的两个香客之一! 他霎时停住了脚步,开始回奔。 查看过前院的几个房间,发现果然有一间已经空了。 厨房火势正旺,被烧得开始坍塌。他及时携出了徐荷书…… 看来,那两个香客是冲沈判来的。谢未这才呼喊起来:“和尚,起来救火了!” 他在发现起火时没有喊人,就是怕喊起了那几个和尚,会遭贼的同伙惊急之下痛下杀手。小庙一向太平,水火不惹,安然、怡然两个和尚恍惚间听到“救火”的呼喊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翻个身继续安然怡然地打呼噜。释然小和尚反倒是不释然,爬起身披了衣服趿拉着鞋,往外看去,红彤彤的一片,险些没软倒。 “师兄!厨房走水了!快醒醒!” 安然含含糊糊地道:“走就走了,你管他作甚。” “大火烧屁股了!”释然用力拍着两位师兄。 “师弟,出家人,戒嗔……”怡然梦中不忘说教。 释然气得直跺脚,只好自个儿跑了出去。 ------------ 第八十六章 琴声歌声 更新时间:2010-06-20 夜色寂寂,雪深得将近没膝。月光寺的火光在释然小和尚一个人的努力下渐渐弱了。不知聚了多少捧雪,提了多少桶水,累得要死,他栽在狼藉的雪地里,看着焦黑冒烟的厨房废墟,心想,师父和两位师兄的道行毕竟是高,对这种意外事故亦能做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酣然大睡…… 谢未挽着徐荷书的手,顺着那几道刚刚留下的脚印,在这雪上疾奔,留下了浅浅的痕迹。行出不到二里,便断了线索。雪地上的脚印没有了。 看看四周,前后是平地,左右两边是低缓的坡,长满了枯草。坡下,是一道凝碧的河,河床那边,便是起伏不断的一片矮山。仔细辨别,可以明显看到左面坡上有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们定是往这个方向去了!” 徐荷书点点头:“咱们要快。” 谢未看她面色焦急忧虑,说道:“沈判性命应是无忧,他们若要他的命,直接在庙里就动手了。” “正是。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沈判的敌人,会有谁?” 这可是说不准的。锦衣卫对付过的人,有王公贵族,有六七品的小官,有奸佞有忠臣,在皇宫里跟太监虎视眈眈,在外面也少不了触怒江湖之士。 下到河边,只见河水湍急,一丈多宽的河面竟没有结冰,谢未抓紧了徐荷书的手,要纵跃过去。徐荷书忽然看到山坡远处有一个白衣人在艰难地行走。 因为那袭白如雪的衣服,她多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忽然从坡上跌倒,像只断翅的鸟雀一样无力地直滚下来。一直滚到河岸上,才伏在深雪上不动了。 “谢未,你看……” “是个女人。”谢未不知不觉松开了她的手,“你若想去看她,就去吧。” “嗯。”徐荷书迅速跑过去。 河岸边的女子,乌黑的长发铺散在雪上,广袖宽服裹着纤柔的身体,背上还背着一只长形的包袱,她静静地伏在那里,好像是在休息。徐荷书来到她跟前,听得到她低微而艰难的喘息。 “你没事吧?”徐荷书蹲下身想扶她起来。 她搀着她的双臂,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彼此脸上都乍现出难以置信的惊异。 “是你?” “是你!” “方爱。” “徐荷书。” 徐荷书兴奋地点着头,脸都红了。 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上一次,是在黄河边的道路上,天下着大雨。这一次,亦是在一条河边,天下着大雪。时隔半年有余。 徐荷书扶她站了起来,两双美丽而又彼此陌生的手握在了一起,方爱的脸色,苍白冷清,眸子愈发的幽黑深邃,连清晰的黛眉都压不住那色调而倍觉浅淡,因为看着徐荷书,这双美得有些骇人的眼睛才有了点喜色。 “你怎么是一个人,你病了?” 方爱哀婉地笑了一下,不回答。 “孙茯苓呢?白花呢?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方爱不回答,看着走来的谢未。 “真的是你。” “是我。”方爱微笑,向徐荷书说道:“你们是要去哪儿,你不要跟他去,陪我。” 徐荷书立即点头:“我陪着你。哥哥,你一个人去吧,全拜托你了。” 谢未料到会是这样,也没有什么意见,向她们一拱手,转身便越过了那条奔流的河。 雪迷住了谢未远去的身影,也迷离了她们两人的眼睛。方爱的长发和衣襟在风里飞扬着,仿佛要乘风归去。“徐荷书,我想念你。” 徐荷书惭愧,当日的约定她没有遵守,没有亲自去赴约,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徘徊和身心所受的痛苦,让她忘掉了很多事情,她对方爱,至多是偶尔想起,谈不上想念。 霎时,那场大雨里的情景仿佛再现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弹琴女子的面容,也真真切切回味到当时的心情。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方爱说话的样子和当时一样,像在做梦,“男人、孩子,我都顾不得了。我只想再见见你,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去一个我一直向往却不敢轻易造访的地方。然后,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死了。” “你说什么?你说……死?” 方爱笑得淡然:“是的,我快死了。至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徐荷书不安地笑了:“你莫骗我。你怎么会死?” “是人都会死。我自生下来,就有一种奇病在身……” 徐荷书不容她说完:“孙茯苓不是神医吗,难道他会束手无策?” 方爱一时没有说话。 徐荷书心中难过,拉着她的手迈出了脚步:“我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先跟我去避避风雪吧。” 方爱叹了口气:“也好,我也累了,想睡一会。” 月光寺后院的破房间里,方爱很快合上眼睛睡着了,又很快醒来。 她觉得时间所剩不多,不可在睡梦里白白浪费。 醒来的时候,她听到非常舒缓、宁静的琴声。徐荷书取出了她包袱里的琴。 她便静静地听着。 徐荷书虽然生在书香之家,对于琴棋书画却散漫得很,略有所知而无一精通。凭着遗忘得所剩无几的早年学过的粗浅琴艺,她缓缓地拨动着琴弦。 感觉到方爱醒来,她回过头不禁冲她微微一笑。 方爱不做评价,只说:“我喜欢你弹的。” 徐荷书的脸上是疑惑、渴望。方爱摇摇头:“神医又不是神仙,也有治不了的病。” “这么说,你是瞒着孙茯苓,自己跑出来的?” “难道在他身边让他看着我变丑、等死?” 方爱从没有告诉孙茯苓自己患有一种隐藏得极深的怪病,但天长日久,孙茯苓便觉察到了。他觉察出,却也不说,也不问她,只是自己想办法,努力试验。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却假装不知道,与他在一起时只是如常。 但她却不知道,孙茯苓早已有心理准备。他猜到她有一天会死去,那一天何时到来,他猜不准,却以为不会太快。他只是努力想延迟那一天的到来。 她也没有料到那一天会这么快。 已经天亮了。 方爱抱着琴,走到门槛上,眺望小庙院墙外的树林。“我去那儿弹琴给你听。” 两人一起走出去。到了小树林外,徐荷书停住了脚步。方爱则走进树林中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林中有风,是朔风;林中有雪,是朝雪;林中有鸟,是寒鸟。 林中有白衣云鬓的美人弹琴,琴声清越。她亦恬然歌唱,歌声婉转。很远处,有早起打柴披着蓑衣的樵夫,在驻足聆听。再远处,很远很远处,是方爱琴声所渴慕的、歌声所眷恋的地方吧。而琴歌那样淡,那样远,似是在想望,又似是已相忘。 徐荷书十多岁的时候看古今名家画的山水,也曾神思飘渺,恨不能亲身实至,以至于夜晚睡梦里自己造一个美境来,浑然忘我地徜徉其中。现在,那种感觉好像回来了,虽然不是全部,虽然只是一瞬间…… 徐荷书肺腑催动,不能再望她一眼,背过身,泪水盈眶,终于忍不住靠在树上抽泣起来。 不止为她,不止为这琴歌,也为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活错了。 她亦有向往的地方,叫做江湖。她亦有向往的生活,叫做漂泊。纵然只是梦,她也还没有真的尝到梦一般完美的感觉。然而如今,她爱错了一个人之后,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被他控制、自我拘禁在狭隘的一个局里。 难道不是吗?像棋局一样的宅院,像迷局一样的心念。她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更不懂明天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她为心中已经远去的自己而哭。 ……方爱,你亦有相似的感触吗?若你真的就要辞世,那么我比起你来,还是幸运太多。若你真的不再在人间,那么……这并非你轻易的决定是不是?生离死别的悲伤已经在她心头沉下来,令她惶恐,心里发着抖,。尽管她们相见只有两次,相处不过两个时辰。 等到一切声音平息,方爱轻轻走出了树林,微笑着看她:“你还真是爱哭呢。” 徐荷书泪眼模糊,确实破涕为笑:“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我同你去。” “真的要同我去?” “真的。” “我大概知道你如今的状况,或许,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一点,你此时真放得下?” 徐荷书微笑:“或许我做不到一生放得下,但此时我很想放下。” 方爱理着脸上被风吹乱的发,笑道:“是啊……等我死了,你想回来便回来,想留在那儿便留在那儿。” “哪儿?” “渤海之滨,花崖瀑布。” …… 大雪纷纷的漫漫长路上,两个女子,一个挽着简单的行囊佩着剑,一个背负着一把古琴,结伴径直向东行去。 徐荷书此时的心,比白雪覆盖的大地干净,比凛冽呼啸的北风畅快。这种感觉,类似于多年前某个玩累了的黄昏,她骑着小马驹不急不缓地回家。一路上,多少人看她,她都不管。 如今,马战死了,她也不孤独,身边有了一个知己。 虽然,很多时候看到方爱的神情,她都会因为渐渐深知的兴奋或突然激发的难过而心中颤栗。她不再想身后的事情。 沈判的下落自有人管,沈判的心也会有人安慰。纵然是走得不负责任,她也认了。 ------------ 第八十七章 祢青求亲 更新时间:2010-06-21 作者并没有忘了岳闲闲和祢青orz虽然也觉得不必再写他们这一对,但又想,还是有内容可写的== ================= 河南没有下雪,只是整天彻夜地刮着西北风。这风并不很冷,却十分猛烈,吹得路上浮土飞散,只剩下干净结实的地面。 岳闲闲不停地抿着嘴唇,用舌头舔着嘴唇。已经干裂了。身后的男子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 从大名府到河南,他们走了将近一个月,并非道路南行,而是祢青有心要慢。他们甚至绕了远路。虽说他们这是回岳闲闲的家,去征求她双亲的同意,他却已经把如今的日子当成是新婚了。 他扰过她的家,伤过她父亲,一定在她的家人心目中留下了非常恶劣且深刻的印象,但祢青却不觉得自己会受阻挠。闲闲已经在他身边,在他手里,他还有什么不安心的?还有什么好忧虑的? 马慢吞吞地走着。 闲闲穿的是男装,头上戴着网巾。 一男一女同乘一骑,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她还没有能承受起他人异样眼光和背后议论的脸皮。扮成男人,她与祢青在身材上一小一大,相貌上一秀一俊,倒像是一对兄弟。不得不对他人介绍的时候,他们也只好说是兄弟。 这令祢青非常气闷。 此一时,他低头看到闲闲在舔嘴唇。“我帮你。” 在马上,他扳着她的身子,几乎是将她平放在怀里,久久地亲吻。路上似乎没有行人。 但路上又确实有行人。穿过风沙形成的一阵阵迷雾,一位斯文的中年士人从他们旁边走过。 很快他就折了回来。这位先生最是个厌恶凑热闹的人,所以他走在外面,几乎就是目不斜视,非礼勿视,不是己事绝不多事。何况他现在还有重要的事情――去拜谒一个女子,一个美丽文雅、才华横溢的女子。 他现在的情况就好像是看到有人在吃饭,却忽然发现这人吃的是龙肝凤髓!他看到有人骑着马停驻路边,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马上的人是在做什么。 虽说非礼勿视,但年轻人的这种行径也太逾礼了!两个男人,在朗朗青天下如胶似漆…… 邻县的风气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娄桑落马后,新任知县不仅没有三把火,反倒毫无作为么? 祢青与闲闲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他们,他们忘我地、被忘我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他揉着她的颈,撮着她的发。网巾脱落坠地。她一头柔韧的长发散开来,重重地悬空垂着,被风一吹,乱作不可开交的一团。 闲闲立即向后仰手,想要抓摸到网巾。却不知网巾已掉在地上被风吹远。 中年士人恍然明白,原来是一男一女。 其情可谅,其情可谅啊!他在心里大声感叹着。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自己当年不也常常这般忘情吗?女子的网巾被风吹动着从他脚边滚过,他几步赶上去,捡了回来。然后走到两人身边,把网巾向祢青脸旁一伸。 “谢谢。”祢青急促地喘着气,一把抓回网巾。蓦然一瞥这中年士人,吃了小小一惊。这人他认识的。他直起身子,将闲闲扶坐起来靠在他怀里。倘若不是在户外,倘若不是有人打扰,他觉得会无法控制自己。 闲闲羞得低着头,低得恨不能埋进祢青衣服里。 中年士人很洒脱很温蔼地笑了一下,说声“告辞,不打扰两位”就悠悠地走开了。 “王知县?” 中年士人停住脚,回头:“你认得我?” “清正有为的王素大人,黄河两岸有谁不知,有谁不仰慕?去年,在下有幸见过大人一面。”祢青朝他拱拱手。 王素笑道:“好,你既然也仰慕我,想必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好好对待这姑娘,成亲了就举案齐眉,没成亲就祝你们早结良缘。” 闲闲抬起了头,有些惶恐地看着这人:“您是王……王青天?” 王素笑着点点头。虽然皮肤稍嫌黑了,眉毛过于浓了,但这女孩子真是好看哪。跟这个额上有道疤痕的男子对比一看,一个是乖巧的野性,一个是放恣的任性,真是一对佳偶。 祢青下了马。 王素却不流连,笑道:“年轻人不必多礼,我非办公,是为私事来的这儿。就此别过吧。”叫着别人为“年轻人”,其实他又何尝老了?在年龄上,他离不惑之年还有几岁呢,若说老,也是他的心老。他的心又并非真的老,只是为本县的大小事务操劳而想不起、顾不得自己,以至于累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老了,再也没有闲情――十几年前的他完全不是这样,而是风雅的,风流的,流荡的,那时,他完全是在享受怡情的人生。 捕头谢未不在衙门里好些日子了,经历了多少揣测不定的消息,最终得知他好好地活着呢,王素觉得,自己这样活着并不甚好。万一哪天自己也了账了,会留下无尽的遗憾! ――他的女儿没有母亲,他没有妻子。 他很想“续弦”――不再指望如年轻时那样遇到一个能让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子,只要那女子肯嫁给他,会真心疼爱他的女儿。 前些天,他听说邻县忽然来了个奇女子,开起了一间书画坊,“美若天仙闭月羞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舞无一不会”,“落落大方俨然大家风范”,“来历不明未曾婚配待价而沽”……种种流言流传到本县,亦耸动人心。王素的心也动了。 这次的动心有点冒险的感觉。 也不完全是他做着某种美梦。他还想,莫非这女子有些来历?听起来是大家闺秀,却流落在外无家可归,很有可能是显贵之家没落而致。 这女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如画。 王素要去见见这位如画姑娘。今天得了空,他一个人便装走去。 望着王素在风沙里走远,闲闲叹道:“这个王青天真是好官……” 祢青则有点不安:“向前,这条路拐过弯,走到尽头,就是你家了吧?” 闲闲点头,又笑:“你怕了?” “有点吧!”祢青自嘲。“你有两个妹妹四个弟弟,我一想起来都头大。” 闲闲想笑,却有有些赧颜:“他们都很乖的,都很听我的话……” 岳家是农户,冬天天冷,没有活做,一家人便都待在家里。岳老三此时在院子的墙根下做着木匠活。他是在做小凳子,因为儿子里有上学的,村塾里桌凳坏掉的多,常常要学生自家准备。妻子崔氏在做棉衣。每年的冬天,她都要做棉衣,孩子多,加上要拆洗一次,一做就是一个冬天。二女儿小药和弟弟妹妹们跑出去和别家的孩子玩耍了。她自己在堂屋安静地做活,就想起了大女儿闲闲。 她想得她眼睛都哭出毛病来了,明明才四十岁,却连针孔都看不清,穿不成线了。 这么冷的天,闲闲在哪儿呢?有棉袄穿吗,饿不饿,可千万别在风地里受罪……那男人掳走了她,叫人送来消息说要娶她,简直把人的心都掏了,有这样娶亲的吗?!跟县里的那个“老子有理”有什么两样?以前她常常哭,现在却好像哭不出了,难道是日子久了,觉得事情其实也已经平稳妥当了么? “娘,娘啊……” 崔氏心里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听到了闲闲的声音。 “爹,娘,我回来了!” 这下清楚了。崔氏与岳老三都不敢置信地撂下手里的活,跑到大门上…… 祢青跪在两位长辈面前。他跪,并非是认罪,而是求亲。 “请你们把闲闲嫁给我。” 岳老三手上青筋突起,刚才看祢青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那晚要强暴他女儿的那个畜生。而祢青脸上淡淡的神情以及和闲闲那份很熟稔的感觉,更让他恨死了这个人,恨不能将他一斧头劈死。他猜得到这个人对他女儿做了什么。 “我要闲闲做我的妻子,求你们答应。”祢青自认为说得很诚恳很谦恭了。 岳老三脸上阴晴不定。崔氏完全是没有主意,她拉着闲闲的手走进里屋,她要问她一些事。 祢青仍是跪着。他从没有跪这么久过。 等不到回话,他看着岳老三,说道:“以前是我不对。现在怎样,你老给句话。” 岳老三忽然笑了。 “你要我大闺女给你当老婆?” “是。” “你觉得你配吗?” 祢青耸了一下肩膀:“闲闲觉得我配,我就配。” “哈哈哈……”岳老三仰头大笑。 祢青从这笑声里没有听出多少快乐的意思。他看着这个满面辛劳沧桑的中年汉子,他心爱的女人的父亲,心里起了一丝亲近和尊敬的感情。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想重申自己的心意:“我喜欢你女儿,我会对她好的。” 岳老三笑得要岔气,好容易止住了:“好,好,赶了很远的路,你一定累了饿了。咱们好好地吃喝一顿再说。孩子他娘,快给俩孩儿做饭去!” 里屋的崔氏听得这话,心里顿时轻松下来。看来,丈夫赞许他们的婚事。她自己呢,只要女儿愿意,觉得那人好,就是她最大的欣慰。更何况女儿连清白都给那人占了去,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好说? 于是,她去做饭。 很快,闲闲的弟弟妹妹都回来了。 好一阵的喧闹和欢笑。 祢青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望着闲闲在弟弟妹妹的簇拥中那样开心地笑着,比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刻都放松和欢喜…… 吃饭,是一家人最和睦快乐的时候。岳家九口人,连同祢青,围坐了满满一桌子。孩子们因为大姐归家而有说有笑,甚至小小地打闹起来。闲闲坐在他们中间,对祢青不理不睬。 祢青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尽管没有人给他脸色看――那个被他吓倒过的女孩小药现在并不是很怕他,还偷眼瞧他,尽管岳老三倒酒给他喝,崔氏夹菜给他吃。 他也有些兴奋。 他还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有过家的……杯莫停,他接连不断地把酒灌进喉咙。 醉眼朦胧里,祢青看到岳闲闲的笑脸渐渐近了,也模糊了,就像一朵舒缓开来的云。 ------------ 第八十八章 月夜的血 更新时间:2010-06-22 祢青醉了。 以前,他也曾喝很多酒,但那只是醉意。他在醉意中,头脑是特别清醒的,连使剑都比平时得心应手。但是现在,这个吹着大风的冬天下午,他醉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省。 闲闲不喜欢他这样子,但是十分心疼,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不敢就上前安抚,看父亲挟着他往屋外走,她急切地跟了上去。 岳老三回头看了她一眼:“咱家没有什么空地儿,床也就这几张,他还是睡牛圈里吧。” 闲闲当然不乐意,父亲的脸色冷冰冰,对她始终没有笑过,于是话到嘴边便忍了下去。她知道他不喜欢祢青,即使已经对他有了和善的举动,心里那道弯一时是转不过来的。她体谅父亲。 “那我去拿被褥。爹,你慢点儿。” 岳老三很有些力气,挟着祢青几乎不费什么劲,提开牛圈的栅栏门,走进简陋的棚子。这座牛圈是用木桩子连绳扎成的,围着玉米高粱的秸秆用来挡风雪。两只大黄牛在里面安详而悠闲地嚼着草料。岳老三就把祢青扔在一堆干草上。 祢青毫无知觉似的,窝在草里睡着了。 闲闲和崔氏拿来了棉被和毯子,要给他铺盖上。岳老三闷闷不快地走出去,继续他的木匠活。 天黑了。 孩子们站在牛圈外望里面熟睡着的人,嘻嘻哈哈起来。闲闲等他们都散了,才过去和父亲说话。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话要说,要打要骂,她都甘愿受着。 “爹,天黑看不见了,撂下吧。” “嗯。”岳老三抬起身,站了一下,去捡墙根下的斧头和锯子,“有点钝,我得磨磨。” “爹,这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站在他跟前,心里从没这样畏怯过。 岳老三将斧头和锯子相撞着,发出了丁丁的声音。“明天再说,我得想想。” 闲闲点头:“好。” 岳老三觉得大闺女真是长大了。虽说闲闲一向是个懂事勤快的孩子,但现在,真的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陌生很危险。牛圈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就是让他觉得很危险的根源。 还不到二更,一家人便都安歇了。远远近近的人家也都已熄了灯火入睡。连一声犬吠都没有,平原的小村庄一片静寂。 回到家的心情总是踏实的,闲闲躺在自己床上,感受着久违的熟悉的这种感觉,很快便睡着了。然而,终究心里有事,惦记着祢青,担忧着父亲的决定,夜里竟醒来了。凝神细听了一会,没有动静,便又合上眼睛昏昏睡去。 总该有子时了吧。月亮斜在西边天空,只是被风吹得毛茸茸的一片光。 岳老三起来了。 起来与起夜都一样要离开床,崔氏自然以为丈夫是起夜,丝毫没有在意。 岳老三穿好了棉袄,走到屋外。斧头、锯子、袍子、凿子、直尺都在门边角落里。这几天,这些东西都是放在这儿的。 他拿起斧头和锯子,掂量着,分了左右手。 他自然不是要夜里赶工,他是决定要了祢青的命。 ――这个掳掠、奸|淫民女又杀过人的恶徒,我岳老三要了他的命,一点也不为过! ――别以为我们无权无力的普通小民可以任你这等恶徒欺侮! 岳老三虽然孔武有力,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目有青天的良民,他不去报官,只为女儿的名声。所幸岳家并不和村子的其他人家邻近,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女儿和一个男人一起回了家。他决定杀了这个男人,然后趁夜埋了他。他不怕被家人发觉惹祸上身,没有谁会出卖他,他只是怕吓到老婆孩子。最好,他们不要醒来…… 祢青今天喝的这酒后劲有多大,岳老三十分清楚。这几十年来,他喝的多少种酒里,就数这种酒最难醒。他特意沽了来给他喝。 岳老三再次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扔了锯子,把斧头别在腰带里。他走进牛圈,看看祢青浑然不觉,便将他拎起来,扛在肩上。不能在自己家杀了他。那不吉利。 西边有片槐树林,树林后面是干枯的河沟,河沟那边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坟地。岳老三计划将祢青带出去,在树林里结果了性命,然后埋在坟地里。到了早晨,万事妥当。这个人从此就消失了,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去查。他们一家还过平静正常的生活。 祢青被他扛在肩上,因为不舒服而迷糊地哼哼了两声。岳老三一言不出,强使自己沉稳地向西边走去。夜风真冷,从衣领钻进脖子里,让岳老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走到槐树林里,他出了汗,满头大汗。祢青仍然未醒。岳老三不免生疑,有心要试试他是否真的还在睡,转念一想,怕他作甚!他的剑又没在身上,现在是手无寸铁,就算是会武功,也难抵突然攻击。 恶徒躺在地上,打着酣,因为感到冷而蜷缩着身子。 岳老三打足了精神,抽出斧头,紧紧握着。看看明亮的锋刃,看看恶徒的脖子,他扬起了手臂。忽然,他感到眼前人影身子一动,在带起的微风中眨眼间夺下了他的斧头。 本来,斧头距离恶徒的脖子只有几寸了。 一夺一挣,恶徒祢青酒性未消、凶性上来,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应,及时而有力地翻转了斧头。这块厚重的金属猛地砸在了岳老三的脑门上。 岳老三闷哼一声。 鲜血直流,一道道流在脸上,流过眼角,悲惨而恐怖。岳老三露出了痛苦的不可思议的神情,而祢青,也惊呆了,待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岳老三扑通一声软倒下去…… 月光,仍是微弱的。风,也好像温柔起来。祢青走出了树林,走回岳家。他完全清醒了,虽然这种清醒让他感到非常狂乱。 走到宅院的篱笆门外,他听了听,看了看,四周一片安然无事的景象。这个世界一片清净、太平,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却好像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远得不再属于他。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仅仅是低低的一声,便止住了。祢青听出是闲闲,她醒了,她要出来了,她定是掩着口忍着不发出声音吧! 他迅速纵进院中,跳进牛圈里,向那堆干草上一扑。 很快,闲闲便轻轻走来了。她抱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再一次半夜醒转,想到他在牛圈这个通风的地方会不会睡不安稳,便忍不住悄悄起来,取出来自己的一床新被子。 见祢青胡乱趴在草上,连被子都滚到一边去了,她忍不住叹口气,散开怀里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祢青没有动。 尽管在夜色里看不清,她仍是驻足了片刻,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眉头紧锁着,一定是喝了太多酒还难受呢。她蹲下身子,想摸摸他的额头,千万别发烧了。 “哎呀!”手腕被他捉住了。 祢青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也瞥见了棉被的样子,水绿底子,深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花叶间有一种禽鸟,鸳鸯,两只鸳鸯交颈而眠。这只被子,是闲闲曾经的嫁妆。 关于鸳鸯,祢青知道这么一句诗: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时,自己和闲闲一对鸳鸯深夜相对,不是一件美过神仙的事么?岂止神仙,连鬼都无法。 “你醒了?冷不冷?”温声的问候,对他来说像是做梦。 他不回答,掀起被子,将她拽倒,揽进了怀抱。两个人躺在毯子上,身下的干草发出了微小的碎裂声。 闲闲娇嗔道:“你身上的气味真难闻,以后别喝这么多酒啦。” 他不说话,摸着她的脸庞。 闲闲收住他的手:“牛在看着我们哪……我得回屋了。” 他按着她不让她起身。她温柔地瞪着他,却发觉他眼睛里有一种诡异的色彩。似是血红。 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又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你别……爹发现了,会打死我的……”她紧张极了,又极力压低着呼吸和声音。然而很快,她便情不自禁地开始迎合他了。 “闲闲,闲闲……”他觉得身上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重又痛无法甩掉,让他吻着她抚摸她时都倍加下力。 她竭力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却因为疼痛而忍不住溢出了泪水。 一缕寒风吹进来,拂在脸上,似乎有些腥味。 一切平息下来。她酸软无力地爬起身,穿好衣服。她早已感觉到祢青的情绪不对,低头看见他躺在那里两眼失神,顿时心里一股勇敢的柔情盖过了羞耻:“你不要担心,就算爹不同意,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 这话,祢青早清楚的,但此时听在耳里,心里却刺痛了。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闲闲不明白他为何这样不爽快,却只想安慰他,便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走了,你好好睡吧。” “我杀了你爹。”祢青终于开了口。 ------------ 第八十九章 书画坊中 更新时间:2010-06-23 空气好像凝滞了。 闲闲艰难地笑着:“你是说真的?” “真的。”祢青坐起身,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然后,他说道:“生杀予夺,都由你,我绝不走。” 闲闲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飞奔出去,去那小树林寻找父亲的尸体。没有叫喊也没有怨怒。祢青很快追上了她。 寒冷而静寂的林中,晨曦似乎不远了,一片幽幽的清光。闲闲扑在那已经僵硬了的尸体上,痛苦地呜咽起来。她用衣袖擦去父亲脸上的血,颤抖着,恐惧而悲伤…… 祢青道:“是我错了。你可以杀了我报仇。” 闲闲抬起头,冷冷清清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我注定要死在你手里。当初在那破庙未成,今天,可以成了。” 闲闲踉跄着站起身,夺过来他递出的剑。 “闲闲。”祢青跪倒在她跟前,抱住了她的腿,“杀了我,但是别忘了我。”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闲闲,我不会忘记你的。在黄泉路上,我依然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说过的话,你的身体。” “你永远也不会改的。”闲闲凄凉地说完这一句,泪水簌簌落在他身上,剑尖向下,她抬起了手臂…… 邻县县城。洛神街。 这条街是邻县最有品位的所在,此时却并不繁华。 时间不早了,已是黄昏。大风吹得街巷昏黄,也吹得街巷干净。古玩、工艺品、绸庄、书铺、茶楼,很多店铺都上了板打样了,断树枝砰砰地撞击着门板。行人也少。此时,没什么生意可做了。大家都感觉是要下雪了。 王素依然悠悠地走着,走到这洛神街。从本县到邻县,他自然不是全程步行,中间搭了马车。明天午后,他还得回本县去。 他一边走一边两下里张望,希望看到一间出众的书画坊,在他的意念里,那位如画姑娘的书画坊必定是这道街里最为特别的,他一眼就辨得出。尤其留意沿街店铺的招牌字号,他认为,如果有一个字号能令他觉得妙,那一定就是她的坊间了。 然而,洛神街已经走过大半段了,却不见一家可疑的、接近的。 王素暗叹,洛神街如此萧条,邻县人忒也不风雅不懂欣赏了! 一阵黄风迎面吹来,夹带着枯叶纸屑漫天飞舞,王素不由得眯起眼睛,举起袖子遮住了脸。 风停了。王素看到前方有一家铺子门外摆着两盆竹子,还在营业的样子,只是看不清门面里的东西。再看门楣上方的招牌,写着三个小字:书画坊。 王素心想,这名字倒老实。好比他年轻时在京城常去的一个地方,叫做“青楼”,比起那些怡红院、万花楼、绣春阁、锦绣轩之类的名目,他着实地更喜欢“青楼”。 正要走过去,又一阵黄风吹来。 简直跟妖怪出山似的。 这风里沙那么大,邻县县令该当多多种树固沙啊! 扑在他身上的却不是树叶和废弃物,而是几张完好的纸。王素奇怪,拿起这些纸,发现原来是宣纸和薛涛笺。一张浅青笺上还写着工工整整的小楷,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好字,好字。”王素认真地鉴赏着,且不管身上粘附的另外几张纸。 一个人迎面来到了他跟前。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清秀得如同手中浅青笺的脸庞。两弯黛眉,如同笺上刚刚起笔的字。 是一个女子。年轻,却穿着灰蓝色的衣服,一点花纹也不见,极其朴素,朴素极了,甚至有些寒气。只是那一种得体而安然的仪态,令人不敢小觑了她。 “先生,我的纸……”语气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哦。”王素回过神来,“原来是姑娘的。” “风太大,不留神就吹走了。” 王素拿起身上和脚下的几张纸,叠齐了,交给这姑娘。 “多谢。”她浅浅曲身谢过,又走向王素身后,不远处,还有两张纸在微风里翻动着。王素转身看着她。 她走路又快又稳,却也从容,弯腰欠身去捡那纸,不料忽然一阵疾风来到,那纸哗一声飞远了。“唉。”她好像叹了口气,急急去追。 王素也追了上去。 结果是,她捡到了一张,他捡到了一张。 她对他报以微笑:“多谢先生,好走。”然后径直离开。果然,是走向那书画坊。 王素心中有了答案。 这位如画姑娘,跟传说中不太一样,却一点也没有令他失望。好美的女子,好举止好才气。 他慢慢踱进了书画坊。 店面不大,三面墙壁上都挂着字画。字,有行书、草书,有对联有字帖;画作,有花草虫鸟,有山水人物。种类虽多,琳琅满目,风格却都是接近的――书卷气。 坊里,除了坐在桌案后的这位姑娘,还有一个头发花白了的老人在整理卷轴。见有客人进来,那老人连忙上前来招呼,那姑娘却像是没有看到。 “先生,请随意看。” 王素点点头,走向那姑娘。尚未开口说话,门口忽然闯进来几个大汉。 大汉体型并非都很大,只是相比于这坊间秀丽的字画来说,这些男人实在称得上气势汹汹的大汉。这些人,绝对不会是来买字画的。 “哎呀。”那老人低声惊叫,却也并没有多慌乱。 为首的一个大汉说道:“如画小姐,今天考虑得怎么样了?” 如画没有起身,仍然在写她的字,等了一会才说道:“我是不是没有跟你们主人说过,我这般的年龄,会没有嫁过人?我先后有过两个丈夫,一个是五品官,一个是商人,都被我克死了。克得连丈夫的父母亲都克死了。因此才没人敢娶,一个人流落在外面。” 大汉们一听,倒是一愣。扫把星的女人他们是听说过的,邻县不就有这样的女人吗?出嫁两年,丈夫、孩子、公公婆婆就全都得病死了。至今没人敢有要她的心思。 可是,他们还不太相信。这么个令人感觉十分舒服的女人,怎么会克家人呢? 为首的大汉可不是傻瓜,哈哈一乐,说道:“如画姑娘不妨跟我们一起去找个先生算一卦,找个破解的法子……” 那老人说道:“小姐,这些卷轴装好了。” 如画点点头,对几位大汉道:“为什么我的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你们可知道?因为我的家人被我克死后,连丫鬟和老妈子都害怕了,不敢再伺候我,只有这个无牵无挂的老仆愿意跟着。” “姑娘这话无凭无据,叫人怎么信,嘿嘿,其实你只有答应了我们老爷……” “那叫他亲自来一趟吧。”如画不耐烦地走过去,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回吧诸位,店里还有客人,不要误了我的生意才是。” “店主!”王素放高了声音,“这幅萱草是何等价格?” 如画微笑着走过去,与他介绍起此画来。 大汉看看无趣,又不敢耍横,一摆手,抬脚就走了。 一阵风灌进店铺里,吹得墙上挂的字画扑扑作响。“忠叔,咱们也该关门了。”如画说着,去关了一扇门。“先生,这幅萱草你不必要的。我知道,你是在帮我。” 王素笑道:“我既然开口问价,当然就会要。何况,我喜欢这幅画,更何况,这画还是姑娘的手笔。” “先生错看了,小女子哪有这等才能,不过是倒腾些字画,挣一点吃穿用度。” 王素心说,你要安分无闻,却不知外面的传言如何呢。既然不愿承认这些字画都出自你的笔下,那么也就随你了。 见王素不语,如画说道:“倘若先生执意要的话,那么我收你一文钱。” “一文钱?”王素诧异了,“这幅画虽不是名家之作,功力可不浅,写意颇有神韵,至少也值一两。”他嘴里说着一两,心里可打起了鼓,他身上总共带的钱也就几百文。 “先生休要小看了一文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说,它值不值钱?”如画的话且不说道理如何,那声音实在冷淡得可以,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 她新近学会了适时对人冷脸。她也早已学会了谈钱。 王素笑道:“姑娘说的对极了。一文钱,请收下。” 如画将铜钱收下,然后交给忠叔。忠叔走到里面将钱放进了一只小盒子。如此珍重如此谨慎,令一向穷困而节俭的王素都汗颜了。 如画将萱草图卷好,系上细绳,交给他。 王素收了画,看这意思,她是要他走,便谈起了此行所为的“正经事”。 “如画姑娘,在下王某是特意前来拜谒……” 如画遇到了太多这种人,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先生请回吧,天不早了,外面又想要下雪的光景。” 王素叹了口气,再一次望了望满壁的字画,说道:“姑娘,贵作无论字还是画,都颇有大家端庄之风,只是意境有些阴沉,这在姑娘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芳龄而言,有些过了。” 如画微微点了一下头:“先生批评得是。还有呢?” 王素还要再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本县的王大人可在这里么?”门外有人这样问道。 王素心里一惊,怎么,刚来到邻县县城,就被人发觉了吗?只好走向门外。 一个官服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见王素走出来,一时愣了,很快又反应过来,上前一个鞠躬:“王大人,王大人,久仰了!今日得见,实属三生有幸!”一句俗套的客气话,这人却说得极其虔诚。 “我是张芹,这儿的县令,新任的。” 王素笑道:“原来是张大人!幸会幸会!” 张芹挽住了他的手,欣喜地道:“王大人请赏光,到府上小坐片刻吧。” 王素便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仰慕者。但既然大家都是县令,又是相邻的两个县,那就好好亲近一下吧。 “那叨扰了。” “哪里哪里,王大人能来,寒舍蓬荜生辉,一年不用点灯。” 于是两人携着手,向暮色中的洛神街尽头走去。 ------------ 第九十章 杀人偿命 更新时间:2010-06-24 王素是张芹的偶像。但是他比王素要年长几岁,他也是一个自视颇高的人,因此对待王素,他很热情很亲切,如同对待相熟的朋友。 在县衙张芹的内宅里,两人相谈甚欢,纵观朝野大局,细论两县民情,上至科考风云,下到最新作品,兴味盎然滔滔不绝。直到掌灯后开了饭。张芹体贴,知道王素德性甚好,未敢大摆筵席。 王素来者不拒,理所应当似的挥起了箸匙。 张芹笑道:“斗胆留宿王大人,今晚还有几个问题向你请教。” 王素笑了。若是前任知县娄桑,他连话都懒得和他多说一句,现在这个张芹令他心中十分快慰,他自然愿意留宿,而且还省去了住客栈的花销,何乐而不为? 这一夜,张芹向他请教治沙的秘诀和疑难,他向张芹请教如画姑娘的事情,比如:她住在哪里?她的来历是什么?是否有恶霸欺负她? 张芹道:“这位姑娘的书画坊是在洛神街,住在哪里倒不曾听说,她也不常在外面走动,至于来历,有说是从京城来的,也有说从东边来的。听其口音,官话里倒是带着些南方味。人们对她往往臆测妄想,倒也有些人慕其艳名和才气去拜访她,也有求结秦晋之好的,似乎她也没待见了谁。怎么,王大人……” 王素有点不好意思地摇着头笑了。 当夜,王素独自待在张芹给他安置的房间里,毫无睡意。这天走了那么多路该累了,他却不是很累,因为,他每天动作得都很累,走这些路对他来说简直相当于休息。因为想到黄昏时见到的如画姑娘,他的心里更不平静。 她有南方口音,没错,他也听得出来……而且,她能写会画,气质典雅大方,无疑是书香之家的闺秀……王素努力地推想着,像断案那样推想。 一大早,门子请钥匙开了门,县衙各部门人就都来了,张芹升堂,吩咐下一天的主要事务,然后批公文,各房开始申报公务。接着,就遥遥听得大门外有人击鼓鸣冤。 不多时,有衙役前来报告:“有一妇人报案,说是丈夫被人杀了。奇怪的是这妇人和几个孩子居然将凶手拘了来。” “哦?有这等事?”张芹想了一想,走向内堂,笑着看了王素一眼,那意思像是在邀请。王素也对这桩案子感兴趣,便随他出来。 他们且不在大堂里,而是来到大堂前面的树下。衙役很快押来了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后面跟着高高矮矮几个孩子。而那浑身捆了绳索的,是一个身材利落、额上有疤的年轻男子,面不改色地抬起头来看着身着官服的张芹。并不如一般凶犯那样一脸横肉抑或满脸狠色,这年轻男子的脸上是一种平静的情绪,还夹杂着倦色。 王素一见这人,惊讶得险些喊出来。这不是昨日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吗?!昨日他还与一个女子好好的在一起,怎么今日忽然杀了人? 没错,这个人正是祢青。 善良温柔如岳闲闲者,终究下不去手杀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为父报仇。她越是这样不忍,他便越加愧疚。如果是别的女子,他很可能起身就逃了,自己性命要紧!更何况他那还是出于自卫,误杀了人!他没有逃,只是请闲闲用任何她所愿意的方式处置他。 闲闲不再哭,她带不走父亲的尸体,又决不让祢青碰,便一个人跑回家,叫起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好一阵的失声痛哭。 崔氏只有一个念头:杀人偿命。 她虽然是个乡下女人,却也知道王法不是自己私下里可以执行的,她要报到官府。祢青毫无异议――因为闲闲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崔氏和几个孩子将他捆了。那拴牛捆柴用的绳子岂能束缚住他? 只因为那绳子是闲闲找来的,他便甘愿被他们捆,推着打着来到了县衙。 大不了是个死。 既然这是闲闲愿意的方式,他又岂会抗拒? 祢青一向鄙视官府,他在江湖上浪荡久了,在大河盟时虽然亦有盟规,但他几乎触犯不了,相当的随性。他看着张芹的表情也是不屑一顾似的。然而,当他看到王素时,他一惊之下,是喜,亦是悲。 喜的是有王素过问此事,他死也不会觉得憋屈;悲的是只怕自己真的要死了。他也不是怕死,只是,不能和闲闲共度本来应有的无尽岁月,他不甘,不愿,他怕。然而,这也并不代表他拒绝死。 按部就班的问话,祢青很配合地据实回答了。王素只是静静地听着。 崔氏一边讲着话一边忍不住哭啼起来,几个孩子也被她带哭了。王素望了望,这女人和这几个孩子果然长得和那个名叫岳闲闲的女子有相似之处,只是,为何不见她来? 本是一对鸳鸯,这下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种案子,王素还没有遇到过,甚至这种事情他都没有阅历过! 问完了。当然,这场问话是粗糙的。张芹是要掌握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观察所谓的凶手与被害人家属的表现。 没有听到判决结果,祢青有些气闷、着急:“如何个死法,县令大人请言明。” 张芹冷笑道:“你急什么,莫非赶着投胎?巳时升堂开审。” 王素在一旁暗暗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这棵并不硕大的老松,空气阴冷,一丝阳光也没有。 临被押下去时,祢青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记得昨天遇见是,这个人还嘱咐他“好好对待这姑娘”…… 离巳时还有好一会儿,王素走出了县衙。趁这个工夫,他想去洛神街看看。 举目便见大门外站着一个姑娘――如画。 如画看到他,满脸的焦急和郁结都松缓了,迎上来叫他:“王大人!”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王大人,我已知道您是隔壁的本县知县王素,虽然这是在邻县,但小女子仍斗胆请问,刚才押进去的那个男子犯了什么罪?” 王素奇怪了:“姑娘认识他?” 如画苦笑了一下:“算不得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受过他的恩惠。大人,还请您请赐知此事,这两位门子大哥不准我进去呢。” 王素叹道:“走吧,边走边说。” 如画点点头。 “姑娘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不在意这不合礼法?” “我管不得别的,只知道要做自己应做的事。” 如画在自己的书画坊内,看到门外经过一团乱糟糟的人。她知道那是街上的热闹,没有兴趣,也不打算看。只是,或许是不留神吧,她还是看了一眼。那个身影,那张脸,虽然隔得有一段距离,但她确定自己是见过的,她还记得他! 她当然没有忘记他。 那个雷雨交加的深秋夜晚,她在一处黑暗的角落里瑟缩哭泣,就是他,因为认错了人而招致了她那个现在想起来十分可耻的念头。她是真的打算出卖自己,他却只是戏谑了她,而且,给她十两银子帮助了她(这段故事请参见第四十七章)。 帮助别人,有人付出爱,有人施舍粥,有人除恶惩奸,有人甚至花费了巨大的代价,甚至牺牲了自己。拿出一块银子也是帮助别人。或许那人只是随手的一举,完全没有想到是在帮助别人,或许那人只是银子多得没处花,但是得到银子的人却因此让生活有了起色。忠叔的病治好了,左如画自己,也打起了精神,要学男人那样做生意。她再也不想什么弹琴卖艺的事了,她开始写字作画。 在父亲左蓝还在世的时候,她的字画曾得到他的褒奖。虽然跟文坛画界的名流比起来,她还不算什么,但她相信,只要自己用心一点,辛苦一点,她的字和画一定能得到认可,能卖出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虽然是以很低的价格。 她不求有知音的赏识,只想有人出钱买下。 因为她想活下去。 在看到祢青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里顿时又充满了勇气。 王素将刚才听来的事情原委跟她一一道来。 左如画呆了,好一会才回到自己的思维上来:“王大人,那么他会被判死罪吗?” 王素摇摇头:“事出自卫,罪不至死。虽说案发时并无第三人在场,祢青一面之词恐难服人,但张芹也并不糊涂,想来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王大人!”左如画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相信您,既然您说他罪不至死,那么他就一定不会死。求您也过问这件事,勿要让张大人错判了!” 王素一双又硬又粗糙的大手被她的手碰着,柔嫩的触感让他有些神思恍惚。 有多久没接触过女子的手了? 尤其当那个女子是他所满心欣赏的。 “我与张大人是平级,没有资格代管、干涉这件事,但我保证,如果情况有差,我会向他提出,明正典刑,决不至于错判。” 左如画忽又黯然:“杀人偿命,那岳老三不是要杀祢青吗,他要杀人,虽未杀成却也偿了命――用自己的性命做了此举的代价。您说,祢青会被如何判处?” 王素道:“我还无法做出结论,且等着张大人公审的结果吧。案情恐怕不止这些,不知还会牵扯出哪些恩怨情仇来……” ------------ 第九十一章 流放辽东 更新时间:2010-06-25 非故杀,亦非斗殴杀,更非谋杀,反倒是被害者造意谋杀在先,被告属于自卫时的误杀。而被害者之所以要杀被告,根源在于被告强奸被害者之长女。 崔氏心中痛恶之极,却不得不忍辱负重为女儿闲闲的名誉和未来着想,供词中称凶徒施暴“未遂”。 祢青笑了。 强奸?未遂? 奸是奸了,只是并非用“强”。何止遂了,他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是在何时何地有过几次缠绵。然而在这公堂上,他什么意见也没有,只是点头、承认。 张芹谨慎,命人传唤岳闲闲对质。 崔氏哭道:“家中就剩下她一个人,守着她爹的尸。我们孤儿寡母来,只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张芹暗叹,既然这妇人的长女守孝不能来,原告言之凿凿,被告又已认罪,还能有什么差池?本官当体恤寡妇弱女。 强奸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崔氏一心为女儿着想,无意中也减轻了祢青的罪行。 杖一百,流放辽东,这就是祢青得到的判决。 他很意外自己不是会被斩或绞,听到“流放”,他心底没有感到喜悦或悲伤。无论如何,闲闲是不可能与他结为夫妻了…… 王素很满意这个结果。左如画也稍稍放了心,只是担心一百杖他能否承受得了。她在自己的书画坊中又开始作画。桌前垂着一道幕布隔断开来,她不喜欢有人看她作画。王素便站在幕布前。 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她心里在想一百杖会不会要了人的命。但她相信祢青挨得过。其实,她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伤后去狱中探望他。 纵然他是个杀过人的人,也不见得是个好人。 王素隔着翠色的幕布看她作画。 其实能看到什么呢,不过是暗暗的一个人影在微微地动,他却专注于此了好一会儿。 左如画不曾察觉。 有客人来挑选字画,都由忠叔招呼。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仆人,看不出竟然对书法和丹青还懂得几分。王素心生敬意,在他对客人词穷之机,竟插嘴补上了说辞。继而温文尔雅、天花乱坠地品鉴了一番那画,又说要买,说要买,毫不犹豫就掏钱。那客人见了直翻白眼:“先生,这可是我先挑中的。”于是王素捶胸顿足,不迭地懊悔自己没有早看见此画。那客人也是个文人样子,诧异地看着激情澎湃的王素,认为他举止跟言谈太不搭调,嘟哝道:“兄台有贵恙在身么。”再展眼看看垂着的那块翠幕,眼中很有点向往和失望。 跟很多人一样,他也想借买画之机一睹如画才女的芳容。他来过三次,却只看到过她一面。而左如画的画既不题自己的名字,也无印信盖戳。因此,他连对着画遐想的空间都受限制。 他看不到翠幕后的女子,却忽然听得那里一个文雅温和的声音在说话:“宋公子,多谢你照顾小妹的书画坊,请慢走。” “哦,不客气,不客气。”宋公子笑了,“姑娘忙着,小生明日再来。” “好。” 宋公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左如画又淡淡地道:“王大人,您不是说今日要转回本县的吗?不该启程了吗?” 王素明知这是赶他的意思,却毫不理会,只望着那幕布出神:“再过一刻,过一刻再走。” 左如画便不再理他。她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想帮她,心里存着善意,可她不愿接受。接受帮助有时候需要付出代价的。 忠叔也不理王素,却也没有给他脸色。 “如画姑娘,我也想作画了,想请你指教。可否给我一支笔?” 很快,她伸出手,将一支笔和一方小砚递给他。 王素会画画么? 不会。 他没有学过作画,亦不会工笔写意泼墨,但却很擅长一样:画美女。那是他年轻时流连烟花巷所练就的技艺,已经十几年没动了…… 外面依然有风,盆竹飒飒微响。 王素眼睛发着亮,凝神冥思良久,终于大功告成。 又看了一遍,他将这幅画递进翠幕里。左如画收了。 “姑娘,我少有闲暇,不知何时能再见姑娘。只是,若此地待不下去了,欢迎姑娘来敝县找我。” 左如画没有应声。她在看那张画。 王素画的是一座破败的大宅院。大门紧闭,长满了已经干枯的藤萝,门前,一个女子侧身站着,抬头凝望颓垣内的景象。 她的眼中落下泪来。这,是她和她的家。不为人知的伤痛往事,这个人竟然能知晓么?竟然能猜到么? “姑娘保重,他日再见。”王素不再啰唣,振衣走了。 夜幕降临。 祢青已挨了一百杖,躺在狱中。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两股及臀皮开肉绽,实在痛极了。 他开始痛恨这样的状况。三个月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官府投入大牢的一天,今天,他却是真的如鱼肉一般被衙役们放在刀俎间摆布。 这就是闲闲想要的结果? 他开始恨了。恨她。 劳累、风寒加上突如其来的忧思令左如画病倒了,她不能亲自去看祢青,便嘱咐忠叔往牢狱里送点食物和药。而今夜的祢青注定不会寂寞,岳闲闲来看他了…… 她两眼肿着,平静地看着牢房里面那个伤得不成样子的男人——他亦惊讶、愧疚、热切、疼惜地看着她。 “我是来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到了那里,都好好活着吧。” 祢青点了一下头:“我记住了。你会否好好活着?” 闲闲惨笑:“我自然会好好活着,我还要奉养我娘,照顾弟弟妹妹。如果有哪个村里的人肯娶我,我也会嫁给他,好好地过日子。” 祢青笑道:“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如果你想死,你可以去死,去向我爹的亡魂赔罪。”闲闲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祢青大笑起来。这一笑,扯动伤口,痛得撕心裂肺…… 昨夜误杀了闲闲的父亲之后,他还有过另外一种打算:到岳家抢了闲闲出来,迅速带她远走高飞。她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而她的家人也将找不到他们,他与她就可以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当时,他没有这么做。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后悔。 他不后悔。他已经有了新计划的端倪。 十日后,两名衙役押着祢青上路了。 大病未愈的左如画等在县郊的路边。 衰草披离,薄雾飘渺。终于看到披枷戴锁的人与官差走来。她脚下软绵绵的,迎上去,先向两个官差施了礼。 祢青不免生疑,望着这个女子。 “恩公。” “……是你?” 左如画微笑:“是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可惜我如今虽非落魄,却仍不宽裕。”她知道自己手里这五两银子是不足以还给他“报恩”的,便向两位官差笑道:“差人大哥,越往北越冷,一路辛苦,这点银子请你们收下,补充川资。只是我这位恩人,还请你们费心照顾些。” 两个衙役一来乐见银子,二来求情的是个美人,哪里有不肯应承的道理? “呵呵,姑娘太客气了……” “姑娘你是洛神街上书画坊的那位才女?” 左如画笑道:“小女子贱名如画。” “哦,原来是如画姑娘!”那衙役不料竟会在这里见到此女,甚是得意。 “恩人,你受苦了。”左如画看着祢青,却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祢青于这种境地里受到一个女子的关怀,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悲哀,他漫不经心地一笑:“你,看起来很好,也不很好啊。” “小女子病了几日。”她含笑望着他,因为一些话不便当着官差的面说,而用眼神告诉他,她现在生活得很好。 祢青点点头:“祝愿你得个好夫婿。” “嘿,你这顽徒,少在人家姑娘面前油嘴滑舌!”一个官差抱起了不平,“那就走吧,走吧走吧!”祢青倒也没有丝毫留恋,抬起脚继续走。 左如画道:“恩人,一路保重。” 祢青大声笑道:“记住,不要让男人随便碰你!哈哈哈……” 左如画不禁背过身去,这话令她感到寒冷。那晚的情景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觉得耻辱…… 流刑,真不知是对犯人的惩处,还是对官差的责罚。 一行三人,走走歇歇好几天,遇上了大风雪天气,也只好扛下。 两个官差很辛苦,因为他们一方面要赶路,一方面还要留神犯人的状态和举动。他们小心戒备着,这个家伙是会武功的主儿,性子又劣,十之八九心里盘算着逃跑,一不留神恐怕会被他卸了枷锁或者直接把他们打伤然后逃走。 犯人祢青表现得很平静,情绪平静,言语举止也很平静。三个人心情都不错的时候,还能一起说说笑笑,颇不寂寞。 十多天后,他们到了辽左。 小城过后,一片崇山。莽莽苍苍,巍峨入云。 一个官差感慨起大明江山多娇,另个官差则骂地形险恶,恐行路难。 祢青发笑:“正是,这样的鬼地方,路还真不好走。倘若我在这山间逃了绕上一会儿,你们恐怕很难找到我。” 官差不管他是不是说笑,只当他是说笑,心想,我们倍加留心,你将如何逃脱?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一个樵夫骑着驴从前方山脚下走出来,他唱的这歌儿,令三个人都留神听着。山野老翁的嘴里竟也能有这样豪迈超脱的字句,真是山水不同人也不同么? 白发白须的樵夫看着他们,拍拍身后那捆柴,说道:“官爷,我唱得好?哈哈,花崖人人都说我唱得好……” 祢青问:“这地方叫做花崖?” 樵夫手指着这些山,笑道:“这片山,叫做云山,山中有座极美的崖,叫做花崖。云山人常常把云山不提,只说花崖。” 花崖,花崖,是悬崖吧? 祢青极目向高远处眺望,不知道那一团团雾里都有什么样的山头,什么样的风景。 转眼,那老樵夫就骑着驴转过了一个弯,那歌声远了,却是越发苍凉动听了…… ------------ 第九十二章 方爱之死 更新时间:2010-06-26 花崖是云山深处一处峭壁。壁立千仞,一挂瀑布从峭壁上飞流直落,訇然坠进下面的深潭,潭水荡荡悠悠又向峡谷流去。谷中,人间绝境。竟还生得有素未谋面的奇花异草,在寒冬里亦是芳香四溢。偶尔会有人来造访此地。愈往里走,惊艳就变成了惊骇,瀑布坠落发出的水声犹如开天辟地的声势。听在耳朵里,行止不安;抬头仰望,头昏目眩。 徐荷书与方爱便不常在这谷中,她们长久地徜徉在花崖顶上。 高处不胜寒。但流向悬崖的水一如春水般明澈灵动。 靠近崖边的地带恰好形成了一片池,碧绿的水凝聚在那里,流淌过那里,与崖下急骤的瀑布简直天壤之别。下面的水声在这里听来,只是隐隐约约。远观这片池子如碧玉,而下面的瀑布在迷蒙的水雾中如同一片白练,在这池子里戏水,是一件美极了的事,也是一件危险的事,趴在池沿就可以看见峡谷的高空,下面,一片虚空,仿佛一头栽下去就是进了无底深渊,令人心惊胆寒。 她们两人每天都在这小池里待上一会儿。 徐荷书忘记了她所离开的一切。 只担忧着一件事,方爱的病。 在仿若仙境的花崖,方爱亦是喜悦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尽管一日日的瘦削、虚弱下去。 苍白的脸上,眼睛显得更大了,时时发出如身处梦境一般的幽芒,纯净而深邃。她的身体上,长出了一片片可怖的红斑,她只能用药消除痛痒的感觉,却无法阻止肌肤的溃烂。 但她似乎一点也介怀自己的病,与徐荷书在一起只是恣意地谈话、玩闹。每天朝与暮时,她都弹琴,新作了一支演绎花崖的曲子,徐荷书有时就在旁边,有时是在远处,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她们住在一口很小的山洞里。尽管已经努力准备了一些起居饮食必要的东西,那洞室仍是非常简陋的。 这一天早晨,徐荷书醒得很晚。 睁开眼睛一看,方爱已经不在洞室里了。 洞室里一片静寂,有琴声从外面高远处传来。 今日这琴声与往日不同,徐荷书感到新鲜,亦觉得有些熟悉。她仍有些疲倦似的,慵懒地侧卧不起,聆听着方爱的琴。 先时的抑扬铿然、绵绵不绝渐渐转为平静、舒缓…… 听着听着,徐荷书就由不得合上了眼睛,又要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忽然中止,紧接着琴弦发出“铮嗡……”一声响,毫无章法,甚是刺耳。徐荷书心里一惊,骤然坐起。 她看到方爱倒在一株梅花下的大石边。 衣袂、长发凌乱无力地铺散在草地上,整个人,像是在跟死神对峙,挽住最后一丝气息。 该说的话早都说过了,该明白的早都明白了。但此时,徐荷书仍然不敢相信不能接受这一刻的到来。 “方爱,方爱……”她抬起她的身子,抱在自己怀里。 方爱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荷书……其实,孙茯苓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谢未不是。还有白花……你能帮我抚养白花吗……他好可怜,跟我一样没有娘……” 她在最后的时刻告诉她这些,却令她连惊讶都只是一瞬间。眼泪如决堤之水,脏腑似在抽搐,痛得她几乎抱不住她。她用力点着头:“你放心,从此以后白花就是我的孩子!” “荷书。”方爱虚弱地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泪水漫溢的脸,“谢谢你。我要走了,再见……” “方爱……” 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光彩,徐荷书浑身发抖,强忍着极度的哽咽:“方爱,再见,再见。” 方爱没有再回答。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缕缕微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好像她只是安然地睡着了。 徐荷书静静地等待了好一会。好一会她才确知,方爱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 她的一生,美丽而又充满了耻辱,淡泊而又真的不受上天眷顾,热情而又低徊在冷漠里。 她与徐荷书,偶然相逢,而又注定分离。 她死得知足。 爱人、孩子、知己,她都有过了。尽管是曾经被迫选择离开爱人,尽管孩子是她捡来的,尽管与知己相处的时间还很短。 她死得干净。 在远离尘嚣、造化钟秀的花崖,魂魄也会升上青天吧? 剩下徐荷书独自在这茫茫山谷,陪着她的,只有她哭泣时洞室里的回声。 这一夜,她躺在洞室里茫然地流着眼泪,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和悲壮的瀑布,觉得今天就像一场梦,自己存在在这里也是一场梦。 方爱的葬身之地,很多天以前她自己就选好了。 ――此时她在地下,还安稳么? 徐荷书却感到恐惧了。 恐惧洞室的黑,恐惧这种孤独。 不知是何时了,她在恐惧中终于睡着。 她梦到自己从花崖上走下来,步步艰难小心翼翼,本来走惯了的并不十分险峻的路变得如同峭壁。她恐惧得要叫出来却又不敢叫,不愿再向前一步却不得不接着走下去,难过极了……有一个人不知怎样忽然出现了,牵着她的手,平平稳稳地走下去,似有云彩飘过他们头顶。她如逢大赦般地笑了,不再害怕。 可惜的是,她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在醒来的那一瞬,她深深地为此遗憾。 四周的动静和之前一样。风声,瀑布声。 ……不对! 她忽然感到一个呼吸声近在耳边,仿佛是有人在靠近她的脸。惊骇之下,左手就抓着了剑,她猛地起身,准确地将剑指向那呼吸声所在的位置。 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向旁边一闪,躲过了她的剑。 “什么人!”徐荷书跳起来,撤回了剑横在身前,“哼,难道是哑巴不成?” 在幽暗中,她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男子。先前的惊骇变成了震怒。想不到在这样幽静的地方,在这样的时间,居然会有男人来到她住的山洞! “荷书。”那男子开了口。 徐荷书惊呆了:“怎么……会是你!” 是沈判。 “是我。我来找你了。”沈判一向豁亮有力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这些天你受苦了。” 徐荷书莫名感动:“沈判……” 沈判走上前两步,站在那儿向她微微张开了臂膀。那意思是,需不需要他的拥抱,全在于她的意愿。徐荷书低下头,哽咽着不说话,走出了洞口。 看不到月亮在哪里,这大半个山谷却有清冽的月光,花草幽幽,群山巍巍,时而虫鸟惊鸣,真如可以成仙的仙境。徐荷书细细听了,附近宁静无人声。 “你一个人来的?” 沈判答道:“带了几个人,现在都在山外。” 徐荷书惊讶于沈判言语举止的规矩,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谢未呢?在月光寺的时候,你和海真被人劫走,他去找你们来着……” 沈判皱了一下眉头:“他?他很好。” 徐荷书对他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却不再多问什么。 “荷书,如今,你是想留在这里一段日子,还是跟我一起回京城?”他很有涵养地征求妻子的意见。 徐荷书的声音愈来愈沙哑:“我要留在这儿,多陪方爱几天……方爱……算了,不跟你说了。” 沈判笑了:“我知道,今天去世的那位佳人是你的好友。” 徐荷书奇怪:“你怎知道,你什么时候来花崖的?” “七天前。” “你……”徐荷书有些气恼,原来他已经在暗中观察了她七天! 沈判两手互相捏握着,发出了叭叭的骨节响声。“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看得到你,你看不到我。我太想现身了,却都千忍万忍地忍住了,怕破坏你和你那位朋友的情绪,我一出现,你肯定觉得是煞风景吧?惹你不高兴非我所愿。看得到你却说不上话,摸不着你,有时候真如忍受蚁噬一般煎熬。便是现在,我都是在忍着。但此时,你的心里想必也很难过吧。” 他走向了她,看到她眼中莹然。 “可怜的……”他靠近了她,自然而然地将她拥在了怀里,“可怜的小荷。” 徐荷书把脸和手都贴在他胸膛上,不止为方爱的死,也为自己终将会让他失望而悲伤得哭泣起来。 哭泣变成了痛哭,泪水将他的衣裳打湿。这一刻,她完全没了顾忌。 沈判的手并没有如以前那样不安分。他一手温柔而有力地揽住她的腰,一手揉|抚她缩着的肩膀,这是一种渴望,但也是一种安抚吧…… 等到她哭声渐渐低下来,变成了抽噎,他说道:“宝贝别哭了,再哭,你的声音就不止是沙哑了。”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问他:“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只是腿还没有好利索,有点瘸。”沈判笑了一下,“如果好不了了,你不会嫌你的夫君是个瘸子吧?” 徐荷书满脸乞求地看着他,打算诚实地告诉他自己的心里话。 他却看透了似的笑着:“什么也别说,你累了,有话明天再告诉我。” 徐荷书点点头。 “要不要我陪你睡?” 徐荷书苦涩地笑了。 依旧可以听见风声瀑布声。沈判让她睡在他的臂弯里。她安静地躺着,非常享受此刻的感觉。而听得他呼吸忽然不匀,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说道:“沈判,谢谢你这么体贴我。我想要梦见方爱,你可以不打扰我的梦吗?” 沈判明白她的意思:“可以。今夜我要梦见你,在我的梦里,你可不要逃避哟。” ------------ 第九十三章 情变家变 更新时间:2010-06-27 天将破晓。 洞室内仍是幽暗如深夜。 徐荷书与沈判睡在一张皮褥子上,她在睡梦中,而他一直没有合眼。他感受着怀中女子的娇柔与无助,脑海中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把本来精力充沛的自己想累了。 “别走……别走……”徐荷书忽然说起了梦话,语声又低又难过,险些是哭泣,“等等我,别走!” 沈判看着她的脸。眼睛依然紧闭,睫毛在轻轻颤动,她抬起下巴贴着他,嘴唇微微张着逸出了轻泣。 是在做噩梦吗? “荷书,荷书。”沈判低声叫着她。 她没有醒。眉头微皱着,因为冷而蜷缩着身子,在他的臂膀怀抱间是楚楚可怜的一个小人儿。 几滴热热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徐荷书悠悠醒来,睁开了眼才发现那不是幻觉,真的是沈判的眼泪。 天已经微微亮了。 “你怎么哭了?”她沙哑的喉咙几乎破了音。 沈判抬起身子俯在她上方:“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决定要离开我?” 徐荷书眼睛也一热,她已经不愿让他伤心,却仍不得不做了肯定的回答:“是。你肯放过我吗?” 沈判泪中带笑:“放过你,我自然会放过你。” “不是玩笑?” “玩什么笑?过些日子,你就可以恢复你梦寐以求的自由之身了,你我以后再也不会相见。” 徐荷书不解:“为什么你忽然作此决定?” “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你。但你可以放心,我没有诓你。”沈判眼神犀利地看着她,“你不谢谢我吗?” 徐荷书别过脸去:“你总是这样,什么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 沈判不理,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怎么谢我?” 徐荷书强忍住惊惶,缓缓地说:“你真的肯成全我,我自然也要报答你,就算是我欠你的。但是,你知道我的底限……” 沈判笑了:“你我夫妻怎么好像在做交易一样,这真不美妙。” “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肯放过我。如果不是听你亲口说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虽然,我知道我最希望的那个原因是不太可能的。” “哦?你最希望的那个原因,是什么?” 徐荷书平静地说:“你不喜欢我了,想把我抛弃掉。” 沈判觉得自己好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我不喜欢你,想把你抛弃掉?!” “我是说我希望如此……” “知道不可能就不要希望如此。” 见她不说话,脸庞仍然没有转过来,他又说道:“就算过十年二十年,你老了,不再美了,我都不会不喜欢你抛弃你。只要你还是徐荷书,你还是个女人,我就永远对你有兴趣。就算你是个男人,我也要养你做宠……” 徐荷书怔怔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哧一声笑了。 沈判看着她侧脸上流连的笑意,低头在她嘴角一吻。徐荷书闭上了眼睛。 他细细地吻着她荏弱的粉颈。 就当是欠他的……她控制着自己,却被这种亲密的感觉所蛊惑。 他急切地向下寻索,扯开了她的衣领。 她惊慌地撮着领口,两臂护住前胸。 “这还不到你的底限。”他亦是乞求亦是诱哄。 洁白的肌肤一点点裸露出来。他看到了她左胸上的那道伤疤,那晚在密室中他的剑留下的。他伏在她身上,吻着这道疤,酥麻的感觉令她有点颤抖。 “沈判,好了……求你了……” 他焦躁不耐地用力吻着她肌肤,倏忽又移到她唇上。他的手也不客气了,在她身上肆意摸索,尽管两人都穿着衣服,但对方身体那灼热的感觉彼此都可以感受到。她忽然觉得方爱就在旁边看着她。 自己真的很不知廉耻…… 朦胧中又看到谢未走过来,朝她淡淡地笑着。看到他,她就想扑进他的怀里,任由他怎样,任由这世界怎样,而不是惶惶不安地跟身上这个男人这样似爱非爱地缠磨着。 她连打带踹,又用了功夫,终于推开了沈判。 沈判仰躺在地上,喘着气哈哈地笑起来:“这么凶,太不解风情了……” 徐荷书早爬了起来,准备走出洞室。 天亮了。 满谷幽幽苍穹之光。白云匆匆,片刻不息地飞向山外。瀑布声依旧洪大如奔雷。 徐荷书看着那白云,忽然产生一种驾云远去的遐想。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方爱就是乘着这白云去了吧?白云悠悠,不知所之,这也如同放舟远游了吧,直到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一去不返,没有归路…… 徐荷书却开始考虑出路。 她忽然想出去了。 “再过一会,我的属下会进山来送饭。”沈判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当然,我会嘱咐他们再送些衾枕衣物……” “谢未在哪里?”徐荷书好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都早知道我俩不是兄妹,都瞒着我……” “谢未,我的救命恩人,东厂的黄星虽然不是要我的命,却威胁我做一些忤逆之事。我当然办不到。还好谢未及时找来,救下了我。” 徐荷书看着沈判:“他怎么不来找我?” “也许,他不想来。” 徐荷书笑了:“不可能。他一定想来找我,也一定找得到我。他没有来而你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想了一想,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把他怎么样了?” 沈判哼了一声:“我把他怎么样了?我只想把你怎么样,不想把他怎么样。” 徐荷书呸了一声:“我是说,你设计害他了?” 沈判负着手望向远处,点点头。 徐荷书急了:“你,你真的害他了?!快说,他现在在哪儿,人怎么样了?” “他现在,在……牢狱里,和上次一样,受了酷刑。” “你说真的?”徐荷书紧紧盯着他的脸。 沈判不答,只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徐荷书重重地捶着他胳膊,嚷道:“是不是真的,你说是不是真的!休要骗我!” 沈判看她眼泪都要落下,反而有点快意:“我去跟他说,你放弃荷书的话,我可以留你一命。他想了半天,就答应了,说对我甘拜下风,从此不再打你的主意,还祝我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徐荷书不禁破涕为笑,笑了好一会儿。“我倒是爱听你这样的话,继续编啊,听着很好笑的。” 沈判样子很无辜:“哪里编了。他还说,将来他可以当我们儿子的干爹。不过呢,我没有答应,我让他滚得远远的……” “那你还说肯放过我?你为何肯放过我?” 沈判不再开玩笑了。“与其让你成为皇帝手里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的一个玩物,不如放你回到你心上人谢未的身边,让你们逍遥自在,远遁天涯。” 徐荷书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怎么,皇帝……” “没错,皇帝听了太监的谗言,受了怂恿,问我要你。”沈判脸上闪过愤怒的暗光,“狗皇帝,明夺臣子妻,简直荒淫无耻之极!” “那你,你怎么回答的?” 沈判冷笑:“我答应了。岂能不答应?我跟皇帝说,你如今不在家里,他便命我出来寻你。” 徐荷书呆呆地看着他。 “我又怎么可能让你落在他手里?”沈判抓着她的肩膀,“在我手里,你都百般不愿,十分委屈,我怎么舍得……” “所以,你想找到我之后,让我跟谢未一起远走高飞?” 沈判点头。 徐荷书低下了头,握住他的手:“可是,你不会受到皇帝的责罚吗?” “我只说你逃走了,我找不到,他也顶多会再多派人手前来搜捕。” “那我父亲的意思呢?” “令尊……”沈判故意一停。 “我父亲出事了?” 沈判点头:“被革职了。” “革职……是因为什么事?有没有下狱?” “你放心,人是好好的。徐大人被革职,直接原因是为你忤逆了皇帝,根本的,还是徐大人这几年来做了一些严厉的事情,皇帝心中有积怨。”沈判苦笑了一下,“自打从宣化府回来,皇帝不但身体变差了,脾气也变坏了。以前虽然耽于玩乐,对待臣子还是很客气的,如今却变幻不定,真是伴君如伴虎了!” “我父亲有没有受苦?” “没有。皇帝让徐大人直接挂冠还乡,而且,只给一天的时间离开京城。” 徐荷书忍不住骂道:“昏君。亲小人远贤臣的无道昏君,早晚会酿成朝廷里的大变。” 沈判笑道:“一个字,忍。” “这么说,我全家人都已经离开了京城,回老家了?”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湖北地界了。” “我母亲还有我弟弟,都安然无恙?” “你弟弟,已经入赘杨尚书门下了――” 这虽然是早晚的事情,但发生在这种情况下,而且还是“入赘”,令徐荷书听了还是有些不舒服。 “谁都想得到会有人在半道上刺杀徐大人,一行人,老的老弱的弱,三四个仆人又济什么事?作为徐大人的姻亲,我不便派人保护,所以,谢未就担负这任务了。” 徐荷书面露喜色:“谢未随同我父母一起回老家?” “你这么高兴,我会很难过的。” “有他保护我的父母,一定不会有差池。”徐荷书这下是全明白了,“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与谢未会合,然后远走高飞。你回京城复命。” 沈判转过身去,低声道:“我真的很难过了。” 许多天以来,徐荷书第一次这么云开月明似的心中豁朗。她不介意父亲被革职遣回乡,不介意全家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繁华京城――这正是以后平静安稳生活的开始!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而且,现在她真的、真的、真的可以与谢未长相厮守了! 这么说,她应该感谢那个昏庸的皇帝了? 她面含笑意,走到沈判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你哭了?” 沈判没有回头:“你最好在这儿等着他来。这里的崇山峻岭很适合人隐藏,不会有别的人找到你。” 徐荷书却想,你都找得到我,而且带有属下同来,难保我行踪不泄露……但她也明白,他其实是想与她在分离前再共度一段时光。 “沈判。”徐荷书依靠在他背上,放下了所有的顾忌,也不去辨自己对他的感情,“你真好。我想,你一定还会遇到心仪的女子,那个女子,也一定十分心仪于你……” 沈判冷笑:“那是自然。我自然还会寻别的女子,与我缠绵余生,为我生儿育女。我不但要娶妻,还要纳两房妾。还有小雅,一向对我体贴入微,连每一次的床第之欢都极力满足我。呵,我现在都想她了。” 徐荷书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心里竟也有些不好过了。 “咦,是饭菜的香味!”一阵肉香传来,徐荷书来了精神,“送饭的在哪儿?” ------------ 第九十四章 大煞风景 更新时间:2010-06-28 沈判的两名属下前来送饭,只是将饭盒放在约定的某个地方,即转身离去,不说一句话,不看有无人,不多走一步路。不用沈判带路,徐荷书循着那香味在一颗大石边找到了饭盒。先去溪边洗了手和脸,然后才动手,打开一看,饭盒虽小,里面内容却很丰富,一只两半烧鸡,几只包子和一大碗小米粥,还有一壶茶,杯子间居然还散落着几块点心。徐荷书不由得赞叹:“太好了……” 沈判微瘸着腿走来,看了一眼,心里不太满意:“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这样粗糙的饭食,喂猪吗?” 徐荷书拿起的包子又放下:“你不是猪,你别吃。” “我是猪。我是男猪,你是女猪。” 徐荷书忽然眼睛模糊,忙转过脸去。她是想起了再也不能和方爱一起吃饭——这些天来,她们吃得很简单,有时候捕一回潭水、溪流中的鱼虾,烤熟了,可以吃几顿,有时候方爱有精力,就悉心烹饪,两人才得吃一顿美味。但是这一切都充满了乐趣。 沈判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她难过了,便不再言语。他从衣襟中拈出一支银针,往饭盒里探去。 “你做什么,难道这饭里还会有毒?” 他将各样食物都试过,没有发现异常,这才说道:“小心无大错。” “你这个人,自己带来的亲信都不信任。” 沈判笑了:“我与这几个‘亲信’从京城一路北上,可是杀了好几个想要我们亲命的人。” 徐荷书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烧鸡,换着边儿的吃,听了这话险些噎着:“有人要杀你?” “是那姓钱的阉人。” “钱公公如今执掌了东厂,东厂和你们锦衣卫不是一向通力合作,是亲密战友吗?” “令尊这么告诉你的?” “不是。”徐荷书有心要刺激刺激他,“东西内厂跟锦衣卫,他们是皇帝的左眼,你们就是皇帝的右眼;他们是皇帝的左耳,你们就是皇帝的右耳;他们是皇帝的左爪,你们就是……” “反正我们就是皇帝的耳目爪牙,是不是?”沈判毫不受影响地笑着。 “是。不过……我认识到的你本人倒不是太坏,没有传闻中的锦衣卫那么残酷。” 沈判不当这是夸,只道:“我若做了残酷的事情,你可不要惊骇。” 徐荷书认了真:“只要你别乱杀人,别对人用酷刑,就没什么所谓残酷的事情。” “所以说,你对我的认识其实是一叶障目了。但是我喜欢。” 徐荷书顿了一会了,忽然问:“谢未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你们说好了,要我在这里等他?” “没错,没错。但是我希望你这二十天内少提起他,在他来之前,你还是我的妻子,属于我。”沈判看着她,“你是同意还是反对?” 徐荷书想了想,只好说:“我不反对。” “那么,我天天陪你在这云山游玩,可好?” “好。”她低着头,觉得并不太好,却也没有更好的消遣。 她先吃饱了,便起身离开。 阳光很暖和。 她去看望方爱的坟墓。 附近的梅花开得更盛了,她将坟上昨天插的梅枝拔掉,换上新的。然后,她跟她说了几句话。 晨雾稍淡了,有清风徐徐吹来,不知那边的山坳里传来一阵歌声。那歌声,徐荷书这些天时常听到,似乎是一个老人在唱,天天都是同样的曲调。她想,他一定是家住这里,每天进山一趟,打柴或者捕鱼。然而今天,他唱的曲子变了,不再是苍凉的“百年世事三更梦”,变成了一支情歌。 “辽河青虾一对对,云山苍鹰孤飞飞。通宵缝得两件衫,情郎一去头不回……” 徐荷书仔细听了,有点感动有点想笑。 梅花的幽香,阵阵传送来。她望着这花,想起了弟弟。徐松诗最爱梅花。几年前,他们还比赛作过梅花诗,父亲裁定的结果是徐松诗输了。她知道弟弟写得不知比她好多少倍,父亲只是不想助长他的骄傲。现在,弟弟入赘在杨家,与杨宝玠结为夫妇了……她想得到他此时的感受,待到明年春闱过后他声名大噪之时,他必然不会再待在杨家,他在静静地等待和忍耐。 沈判忽然来到了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就往山壁脚下躲。 “怎么了?” 他们停在一个很巧妙的角落。沈判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高高耸立的花崖:“崖上有人。” 徐荷书也望过去,只见雪白的瀑布顶上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动,仿佛在往下面眺望。“他们是东厂的人?” “不错。看来,钱大太监贼心不死,接连不断地派人来,杀了我才肯干休。” “可他为什么那么恨你?” “因为我不入他的伙。” 徐荷书望着洞室口,惦记着自己的剑:“他们以为登高可以望远,却不会想到会暴露自己,真笨。要不,咱们上崖去,截杀了他们。” 沈判笑道:“你是要为我杀人?” “我是觉得这些人该杀。难道你打算留他们的活口?” “活口?一个不留。不过在花崖杀人是否大煞风景?” “勿拘小节。” 于是,徐荷书冲进洞室,取来了剑,两人转到花崖背后,沿着崎岖山道向上爬去。 草木繁茂,枯枝与长青的松柏间杂,他们边行边留意着前方的情况。大约半山腰处,他们听闻得有脚步声传来。是那些番子下来了。 沈判捏了一下徐荷书的手,低声说:“你要小心,他们功夫不弱,而且有暗器。” 徐荷书神色沉静,点了点头。 沈判少见她这样的表情,心里一阵爱念上来,几乎想把她抱在怀里。 六个东厂番子一路下崖,竟然不发一语,是纪律严格,还是避免发出声音被对手察觉?他们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路走着,忽然最前面之人“唉哟”一声,竟是脚下被藤条绊着,一头栽了下去,顺着山势滚了几滚方稳住身子。其他人没有管他,因为,他们已经纷纷亮出兵刃,对阵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沈判,正是他们要找的人。女的,很有可能就是钱公公交待过的万岁爷要的那个女人。 “沈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哼,费不费工夫,咱们兵刃上瞧着吧!”双方都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心情,你攻我袭,几招下来,六人围住了两人。 大片的山鸟惊啼着,扑啦啦飞走了。 两人背靠背,在六人的包围中辗转。沈判一剑刺一人,一脚飞起踢另一人咽喉处,腾身冲出了包围。“别怕,绞下他们的兵器!” 徐荷书确实有些怕,因为对方两三人联合起来,她就难有成功的进招。听到沈判这话,她忽然明白了。曾经她用流云剑法慢慢缠缠,绞掉了沈判手中的剑。如今是面对多个人,她需要分心中的快。没有容她多想,对方分上下两路齐来,一个取面部,一个扫双脚,两只尖刀都使着地趟法。徐荷书心惊胆战却本能反应般地阻止了尖刀一招使全,她的剑就将上面那只刀的主人手臂砍伤,她的脚跳了一下,踩在下面那只刀的主人手臂上,他一动,她便借着势子向外纵跃。她没下杀招,两只尖刀却不轻饶,很快转过方向,趁她尚未落稳时就故技重施所幸徐荷书速度够快,不等落地、落在刀刃上,便提纵身子,落在后面斜斜的一根树干上……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和那二人见招拆招的时候,沈判这边已经解决干净。回身见徐荷书跟敌人正彬彬有礼地过招呢,他一剑冲去——此时,徐荷书恰好使得对方缴械了,是空手状态——他的剑直奔一人后心。那人腹背受敌,欲转身接招,拳脚未来得及使出,亦未来得及躲闪,沈判已将剑插进了他侧腰。徐荷书赶紧制住了震惊得一时无措的余下那人。 她的剑抵在他喉咙上,沈判却不依不饶,挺剑要杀。 “别!”徐荷书出声阻止他。 沈判顿住剑,笑:“好,这个你解决。” 徐荷书看到,在这片刻间地上就已一片狼藉,五具尸首倒在血泊中,死相很惨,可见得中剑时的痛苦,竟还有一个是面部中剑,两眼之间被刺了个血洞,正汩汩地向脸上淌着鲜血。她忽然感到自己十分缺乏胆量。 “这个,这个人就别杀了吧……” 那年轻而丑陋的番子却也十分的有骨气,恶狠狠地啐道:“留我一人作甚,杀啊!” 徐荷书的剑有点抖。 沈判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后面还有多少人会来。” 年轻的番子忽然有所动作,欲作困兽之斗,沈判笑了一笑,右臂忽然挺出,噗一声,剑身嵌进了年轻番子腹部。“我成全你。” 在这人瞪大了眼睛将要倒毙之时,他将剑拔了出来。血流喷涌而出,溅了沈判一脸一身。连徐荷书身上都未能幸免。 徐荷书怔怔的,青天白日看到这几个该死的人这般死了,心里却仍然很不舒服。原以为该杀就杀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没想到此时做起来这么困难。 “怎么,怕了?”沈判笑望着她,却不想徐荷书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你杀得太凶了,太惨了。” “一样是死,勿拘小节!” 徐荷书不想跟他开玩笑,默默擦着脸上的血滴,转身要离开这里。 “既然已经走到了半路,不如就上崖顶!”沈判牵了她的手,“上面多的是水,我们洗洗脸去。” ------------ 第九十五章 一缕浓香 更新时间:2010-06-29 可怜的孙茯苓,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想在临死前去看一看云山花崖瀑布,她却不同他去,瞒着他,一个人跑出来,把徐荷书邀了去。 然而,孙茯苓也不去找她。她是有心要躲开他,他……他痛心而痛恨地任凭她选择。 不见了妈妈的白花,每日常哭,孙茯苓不甚管,亦不恼怒,他只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听见。他在等待中估计着方爱死去的时刻。 谢未对这位表哥的状态无能为力。 谢未耐着急躁和担忧的心情,护送徐珏与徐夫人从容回荆州,途中自然遇到阉党驱使的刺客,第一拨埋伏于荒野处,第二拨混迹于一个市镇中,谢未手下不留情,分别将他们重创击溃。 他自己也受了伤。 他强忍着,继续赶路。经过本县时,为了不出意外,为了不逗留,他特意选了别路,绕过人烟阜盛地。然后,渡过黄河。他在舟中沉默着,想起当初与徐荷书亦曾同船渡河。 与沈判的约定,他相信双方都会执行,但他仿佛有某种不好的预感,隐约觉得徐荷书在沈判身边会受苦。他也太想早一天将她带出来了,他恨不能有更好的轻功,再多生出两只手,携着徐珏徐夫人人等飞奔至荆州,然后再飞至辽左云山。 徐珏认他是亲子,这事一旦戳破,整个局面好不尴尬,但徐夫人对谢未依旧的好,徐珏却不辩解不解释。谢未知道,他当初是存心欺骗无疑了。 徐珏几乎已是满头白发,只是精神还很好,一路上遇到山川美景,情不自禁一一指点,高谈阔论,出口成诗。他只可惜儿子徐松诗没有在身边。 仆人哪里懂得诗文,除了说“好”,别的一个字也给不出。谢未略知文采,耐着性子与他分析应和。 终于,他们说到徐荷书。 年纪不甚老的老父亲非常思念女儿,却笑着说:“我女婿沈判,一定会保住我女儿的,圣上不过是一时兴起,只要沈判肯坚持不给,他必会不了了之。” 他说这话无异于自欺欺人。圣上何以一时兴起?无非是太监的怂恿。只要太监挑拨离间之心不死,耽于声色的皇帝又岂会善罢甘休? 徐珏只是相信沈判作为丈夫、男人所具有的操守。 谢未心中冷笑。徐大人,你大概不知道沈判已经打算放弃荷书了吧?他对此事闷声不响,只说:“如有需要,我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令嫒周全的。” 徐夫人听了很高兴:“难得你不计前嫌。这趟还保护着我们,如果情况有必要,你就把荷书带走吧,躲得远远的,躲到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徐珏斥道:“糊涂!荷书有夫,岂用他人管?” 徐夫人不理他,只向谢未微笑。 “徐老先生说的有理。”谢未淡淡地应着,再扬马鞭啪地抽下去,马车驰得更快了。 一日,终于到了荆州,徐珏的祖宅。亲朋故友三三两两地闻讯赶来,帮着收拾起来。 谢未环望四周,只见远山隐隐,枯田连缀,整个小镇仍是一片苍绿,无数棵长青的樟树将这一带的房屋都掩映着,说不出的幽雅宜人,却又不显冷僻。 谢未连徐宅的门都不进,就上马要走。 徐夫人悄悄走来,对他说:“我知道你跟我女儿是情投意合,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荷书这回如果真得落在皇帝手里,你一定要救她,如果你不肯要她,那么,劳烦把她送回家来……”说着,她眼睛湿润了,“当初我就觉得把她许给沈判不行……” 谢未握住了她的手:“您放心,我会救她的,无论她怎么样,我都会要她――我求之不得。” 马蹄得得,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樟树后面。 徐珏站在门外听着他远去的声音,愣了一会儿。自入官场的第五年起,他就极少后悔自己做过的事。然而此时,他忽然觉得,这一年,自己是不是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自己这一生,终于落幕了。 如同斜在山梁上的夕阳,尽管还有余辉,终究就要落下――尽管就要落下,却仍散发着衰微的余辉。 门前老樟树的叶子染着夕阳的光,并不辉煌,只显老相。如同最终毫不光彩地还乡的自己。 这树呢,当年那次返乡,徐荷书还在这树下玩过。跟堂兄弟姊妹好几天的笑闹游戏…… 徐荷书,在父母发自遥远荆州的日日思念里,在云山花崖上盘桓流荡的清冽池水里。 时间过得好快。 她与沈判在这里已经过了十几天。 她在池水里是因为她在洗澡。她洗澡是因为忆起与方爱共浴的情景。 沈判很听她的话。她不让他上花崖,他就留在崖下。这十几天来他都很听话,很规矩,很君子,没有碰她,至多是拥抱。 她心情一直很好,因为期盼、等待着谢未的到来。她跟沈判每日里除了去各个山坳和山上游玩,就是在这谷中在洞室里呆着,有时谈天,有时练武。他也曾摘了梅花、兰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插在她发间。她也曾用手指给他梳头发――用他的手指,她是抓着他的手让他给自己梳头。 他们两人都很开心。只是徐荷书有时觉得,这个人真的变了,在许多可以对她动手动口的时候,他竟然都规规矩矩。但她也感觉得到,他在强忍着。 这倒让她有些不忍了。 山外他的亲信送来的饭越来越可口。他经常出神地看着她吃饭,看着她吃饭的样子,他就不自觉地咽口水。夜晚,他常常要抱着她才能入睡。她也渐渐习惯,安心依靠在他温暖结实的胸怀里做梦。 现在,她在池水里泡着。 天气冷,水却不算寒。她想着方爱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有些想哭。 花崖上亦有梅花,已经盛开了。她折下一枝来,拿在手里戏水。忽而淹在水底看,忽而浮在水面看,又簪进长发里,她也在计算谢未的行程,猜想他现在到了哪里。想到他,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加速了……但她不敢玩太久,因为怕万一沈判来了。 下面的瀑布在巨响,她一旦焦急起来,这响声听在耳里就像是在预告危机。 果然,她刚穿上大氅,沈判就出现了。 一面庆幸自己总算收拾得及时,一面怀疑他是否早就来了,躲在暗处窥伺她。 她也不敢问,想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他的脸色异于平常。平常,总是对她含着三分欢喜,此时,却完全的严肃、阴森。 “发生……什么事了吗,有人来了?”一边说着,手一边不动声色将腰带系好。 “没事,咱们安全得很。”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却令她感到不安。 “沈判,你看那株红梅,太美了,你能不能给我折下来顶上那枝?”她语气如平常一样说着。 却不料,他负在背后的手里竟然攥着一枝梅花。“给你……”他将这支繁艳的梅像献宝似的递在她面前。 很香,浓浓的香。 一枝七朵,两大四小一只花苞。衬以白皙的手,不知是花更艳还是人更美,却是花如血人如玉。 瀑布仍在巨响,有风在头顶吹。徐荷书湿漉漉的头发被吹得发丝扬起。 沈判走过去,抚着她的头发,嗓音低沉:“好闻吗?” “嗯。”她抬头朝他一笑,“现在好像是梅花开得最旺的时候呢。” “这里有风,咱们在那边坐会儿说说话吧。”沈判牵着她的手,在一块石头前坐下。 说的什么话,徐荷书以后恐怕永远不再能想起。 ――不知不觉中,她觉得浑身倦软。手里那枝梅花,那么鲜妍,她都看不清楚了。好似睡着了,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醒着的。 然后,沈判抱起了她。 那枝梅花她没力气再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留下最后一缕浓香。 她躺在了地上,不,是自己的衣服上。她看到天是蓝的,接着沈判在她面前遮住了天空。她看到他的脸几乎是扭曲的,听到他发出狂躁痛苦的声音。他吻够了她,便彻底扒开她的衣服。她觉得冷,冷得几乎要抖,却连发抖的力量都没有。然后,他开始摆弄她的身体,开始了不堪的动作。 她一度昏厥过去。 却又很快醒来,模糊而混乱的意识中,她以为、她希望这个人是她心里的那人,睁开眼来,却发现不是。紧接着,她又无法思考…… 无休无止。 她隐约知道他说着什么话,却听不清。 她不但没有力量抗拒他,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 又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这一霎,屈辱的眼泪才得以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他把她弄进了池水里。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是恨,而是不如死了…… 等到她发觉自己逐渐恢复了一点力量时,她开口说话,语声破碎:“你……骗我,杀……杀了我吧。” “杀你……也要先奸后杀!”他丝毫不放松。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他抬起头,看着她凄楚到凄惨、冷艳到冷酷的脸,两眼亦不觉泪水朦胧了:“我这样做,自然不求你的原谅!” ------------ 第九十六章 不如毁灭 更新时间:2010-06-30 “对你一直……抱有好的想象,看来,我错了……”徐荷书咬着嘴唇,忍住不叫出来,“有付出就有索取……” “没错,你才领悟吗?”他低声怪笑,“所以你没资格怨我!” 在水里,她是被他按在光滑的池沿,身子悬在水中,两手没处抓摸,只好抓住他的手臂。她哀婉地看着他:“放了我,求求你……” “不可能。”他岂肯听,玩弄出更多花样。“不要以为仗着我爱你,就可以约束我……我可是你的丈夫!”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已有的力气哭。 “干吗哭,你真的不喜欢?”他去吻她的嘴,“放松,享受……”于是,他动作轻柔了一些。 她仰面怔怔的望着天,却什么都没看到,只一片模糊,她在这片模糊里想着谢未。 好像已经结束了……沈判离开了她。双手却仍在她身上。 他开始赞美她…… 她的眼睛已被泪水灼痛。漠然翻转身子,她想爬出水池,力气弱,浑身痛,动作迟缓极了。他只轻轻一拉就又将她拉回怀抱里。 徐荷书没有惊惶也没有挣扎,只靠在他胸膛上静静地说:“这样之后,你会放我和谢未在一起,是吗?” 沈判把嘴凑在她耳边的湿发上,狞笑着:“当然会,你很快就会永远属于他。” 她低着头,好像很天真地笑了一下,说道:“那来吧,直到你累了为止……” 他怔了一下,心中翻腾的不知是悲愤还是开心。 “就当是我欠你的。”她抬起头,看着那张似乎已经平静的脸,“沈判,其实我是喜欢你的,但从此以后,我可以不喜欢你了。” 他冷笑:“请问,你说这话又有什么用?” “只是表明自己的心意。” “心意?!不如身体来得实在!”他说着,语声变成了吼叫,“皇帝跟我抢你,谢未跟我抢你,你又想方设法要离开我!且看看最后的赢家是谁!” 突然的袭击令她她惨叫一声失去了自控能力,还有一些想说的话,再也没机会说了…… 天已薄暮。有成群的归巢之鸟飞过,亦隐隐有那熟悉的樵夫歌声传来。烟霭开始升起。云山的那边,想必有千百人家正在生火做饭吧。连花崖下的瀑布声都变得悠远起来。 沈判抱着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的徐荷书,疲乏地从池子里走出来。 高处的晚风吹拂,好冷。 他将她裹在她的大氅里,然后自己慢慢地套上衣服。 该来的总会来。现在,谢未该来了吧! 他走到花崖边,向下眺望。忠心耿耿而办事得力的亲信一边在云山外注意有无东厂的人出没,一边留心上司所交代的那人的踪影。 那人已经近了,他们在一棵大树上系上红巾,向沈判报告消息。 沈判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最后总账的时刻终于是到了。他要用最过瘾的方式,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报复对方欠下的――毁灭对手想要的。 他向远处的群山眺望,向花崖下的山谷眺望,向瀑布下眺望,那是一口怪石堆砌的潭,潭水不是太深,他试过。可是很美呢。碧绿的水面上肆虐着雪白的浪花,多么富有激情和诗意…… 谢未还没出现。 他竟然有些焦急,期待他快点到来似的。站在这个位置,俯视所有一切,只有天空和冷风和他相伴,谢未,你来吧,你来,也不过是在这下面,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计算好的时间已经空出了这么些,倒真是意外呢。看来,自己的功力还不够,应该再多和这女人缠绵一会。他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这一场恩爱,抵得上之前多少天的忍耐和寂寞吧?嘿,有多久没有这么疯狂过了?三年?五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尽管她并没有配合,可她的身体,呵,简直无一处不妙…… 他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的徐荷书,将她抱到崖沿上放下来。这样,他可以一面向下扫视谢未的身影,一面和她共处这最后的时光。 她眼睛合着,他便用手指划过她的睫毛。她的嘴亦是紧紧闭着,他便挑开她的嘴唇。他还用力揉她的脸。仿佛这都是很好玩的游戏。 终于把她弄醒了。 他很高兴,把手伸进她大氅里。 她醒来,只觉得很冷,于是将大氅裹紧了,挣扎着要起身。要命的是,体力依然没有恢复,她浑身还很软弱,下身也痛得厉害。 他看得出她冷,却毫不怜惜她,手依然在她大氅里,抚摸在她小腹上。他笑道:“告诉我,这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我的种子?” 她心头发着寒也笑了一笑:“也许有吧。” “是女儿还是儿子呢?” “也许……是个孽畜。” “怎么会呢?”他嗤笑了一声,望一望崖下,“真想看看他生出来是什么样子,像你呢还是像我……可惜……” 徐荷书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满脸期望:“沈判,谢未是不是快来了?” 沈判心里又是一股愤怒。这个女人,此时的表现不是恨他不是怕他,却是依然信赖,信赖地问他关于另个男人的事!难道她以为不会再惹恼他,他也会再对她做什么了?! 他的手在摸她全身,除了因被侵犯而产生的偶尔一下颤抖反应,她没有任何抗拒的表示。只是,胸腔里那颗心在低低地呼唤,她抬起身,企图向崖下眺望,望他来了没有…… 他来了。 谢未牵着马,正向这挂从天而降的瀑布走来。 徐荷书与沈判同时看见了。 “嗯……”她开心极了,想喊,身体却被他拎了起来。 沈判残忍地笑着:“你想跟他走是不是?” “你同意过了!”徐荷书忽然产生了惧意,“他马上就到了,你敢拿我怎样……” 他紧紧握着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放在悬崖的边缘,然后,一点点向下摁。徐荷书大骇,却抗不过他,只能任自己重重的身躯悬在崖下,任自己被他这样吊着。 他再也笑不出了,原先的笑意变成了寒意:“徐荷书,我那句话没有说完――与其放你回到你心上人谢未的身边,不如我毁掉你,谁也别想把你抢走……这儿很美,很适合你……” 徐荷书心里又惊又痛,抬头乞求地看着他,泣道:“沈判,别杀我,别杀我……” 他松开了一只手。徐荷书的身体立即失去了平衡,她空出来的那只手连忙去抓凸出的岩石。小心翼翼地回头,向下望,她看到谢未已经弃了马,疾速向这瀑布下飞奔。 那么近,又那么远…… 瀑布就在她身畔一尺的距离上,她距离可以承载她性命的崖顶甚至不足一尺。 她努力撑着,相信他可以赶到,像当初那样在悬崖下救了她。 而沈判,也曾在千钧一发之时推上她,坠自己落崖…… 一切和以前相似,而又大不一样了。 沈判的泪落在她额上。她仰头看着他,看着他。 他哭了。那痛彻心扉的表情,她是第一次看到。 “沈判,救我……”她亦泪流满面。 他摇摇头,最后一次深深地看她一眼。 “荷书,我爱你。”他轻轻地说着,将那只手一松,并将她向外轻轻一带,她的手从他手中滑出,紧接着,他看到她洁白的手腕在空中划过,坠落……如一只折翼的鸽子在风中逝去,如皎洁的月亮忽然坠进深渊…… 谢未拼尽所有的力量,最后像一只豹子那样飞扑出去,却依然没有赶到。迟了一步亦是太迟了。他重重地落进潭水里,沉进潭底,随即浮上来。瀑布没头没脑地砸着他,他猛烈地喘了口气,爬向潭边。 “荷书,荷书……”他在大大小小的乱石中间踉跄着。 他看到她躺在石间的一片水洼里,一动不动。他扑了过去…… 风雪满中州。 一片苍茫的雪地,一条漫长的道路,一只孤独的马车,一双相守的男女。 每走一段路,谢未都要将马停下,钻进车厢里看看徐荷书。依然没有醒来,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看了她无数次了,也希望落空无数次了,他却依然抱着希望。 她的头撞到了石头,不但出了血,恐怕还伤着了颅内。请了几个大夫给治,都不敢下保证,只开几服药吃着,稳住伤势。他找老朋友神算子求助,神算子虽有一些歪门邪道的药,却对这种回春高术完全不通。他便决心去找神医孙茯苓,然而,孙茯苓已经不在京城,他打听到是南下了,便驾一辆马车,载着徐荷书去找他。 他断定他可能去的地方只有两个:黄河南岸,方爱的家;茯苓村,他自己的家。他自然是要先去黄河南岸。 在马车里,他安置了稳当、暖和的睡卧空间,她躺在里面,像婴儿一样安宁,却又固执地不肯醒来。他怕她支撑不住,每天都喂她两次饭,一次药。 他自己,也用了各种能想到的办法试图让她醒来。长时间地说话给她听,给她按摩、注入功力,爱抚她,她都没有丝毫反应。 因此,他常有愁闷的时候。 此时,他在马车里,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忽然,他听到前方有大队人马辘辘行进的声音。忙跳下马车,细看之下,原来是走镖的队伍。 七八辆大车,除却驾车的,有二十多个镖师,打的字号是“平川”,平川镖局,他没有听说过,想来不是在中州地界。他看着他们从旁边经过,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那些镖师的举止行动。 这一观察,他便瞧着了一张熟悉的脸。虽然依旧面皮白嫩,却有了沉稳的气象。 “厉宁!”谢未不免欣喜。 那人听到这声喊,惊讶地望了过来,见到是谢未却忙转过脸去,假装无事继续行路。谢未踏着雪赶了过去。 “厉宁!”他满面笑容,声音很是兴奋。“怎么,不认识你大哥了?原来你入了镖行。” 厉宁霎时愣了一下,转而笑道:“是啊大哥,我不做捕快了。想换换生活。” “好。”谢未拍着他的肩,“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要用心努力。” 厉宁脚下并没停住,边走边说:“大哥请回吧。将来咱们都回家了再见罢。” 谢未点头,有些失落有些怅惘,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犹喊道:“你要保重!” 前行着的青年厉宁,暗自流下了感动亦愧悔的泪水。他仍然觉得自己永远没有勇气告诉大哥,他的母亲是他害死的。 ――远走只可能暂时避去罪恶感,却无法真的将往事交付清楚,从此人生清宁。 谢未轻轻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马车旁。掀开车帘,再看一眼徐荷书,安然无事亦安静如常。 为了检查她身上的骨折和瘀伤,他看过她的身子,那些发红、发紫甚至发青的印痕,他猜得到是如何形成的。他也猜得到她在坠崖之前都遭受了什么…… 快到黄河了――她所神往的地方,亦是他们相识的地方……一阵疾风吹来,卷着雪花接连不断地扑在他肩膀上,他侧目看了一眼,没有拂去,好似那是她突如其来的依偎。 ------------ 终结章 大河上下 黄河北岸的岳家庭院外。 在云山成功从官差手里逃脱的流刑犯祢青,携带着抢来的女子冲向远处的树林。再一次见到他,而且是平安无事的他,岳闲闲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悲愤。她任由他拉着她飞奔,任由他干脆将她扛在肩上逃离——反正反抗不过,反正她不怕他,反正……反正已经很累很累了……反正自己只是无知无主的乡下女孩…… 黄河北岸的本县县衙内宅。 知县王素拟了一封奏折,拒绝了京城打算提拔他至工部侍郎的旨意。好容易耐着性子写完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向书房,那里,他的女儿念儿在等他,他心仪的女子左如画在等他——尽管说是来向他请教诗画。 黄河南岸的方家茅舍中。 一岁的白花在白雪地里玩耍,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却又故意跌倒,在雪地里打滚,要把自己滚成一只雪球。孙茯苓依然不管他,他也习惯了不被他管。 孙茯苓花了两个时辰给徐荷书下针进行针灸。他已说过:“活是活得成的,只是,她活过来之后的表现,你可不要惊怪。” 谢未还有何可说,什么都点头,寸步不离。 此时,孙茯苓也累了,看看白花在雪地里成了会动的小雪人,他不禁笑了,走过去将小家伙的肩膀一抱一摇,抖下好多雪花来。 他想,方爱在北方那云遮水绕之地,一定是安然休憩着。她不要她这个家了,他可是撂不下,新近这老屋被他修葺过,如果她肯在某个夜晚回来,看到后一定会欢喜。 纷纷扬扬大雪延续的这一晚,谢未趴在徐荷书的床边睡着了。他做了梦,梦中却不是荷书,是那个疯狂的人。如当时情景一样,那个疯狂的人,好似疯了一般在花崖上放声大笑,声震山谷久久不绝…… 忽而黎明。 谢未早早醒了,一睁眼便先看徐荷书。 然而情况依旧。他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河之南的冬天,这个光景,还没有人起床。只作是散步,他在竹林边缓缓走着。竹子在雪里依然挺立,沙沙地轻响着,只是颜色不如春夏之时苍翠。他想起了夏天的时候,这竹林前的一些情景。 可见得光阴如同黄河东逝水,似乎还在,却已不再。 当初的大河盟,也不再听闻有什么动静。白雪盖住了黄河上下大地上所有的腐旧之物,奉上一些时的清白世界。 要返回屋子了。蓦然回首,他忽然看到她站在面前不远处。 他激动得想要冲过去。 徐荷书头发散乱,鞋子都没有穿好,站在雪中,愣怔地看着他,见他朝她奔来,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手指着他。 谢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觉愣住了,站住了:“荷书?” 却见飘飞的雪花中,徐荷书两手忸怩地撮弄着衣服,低下了头,复又抬头,脸上浮现出闺秀乍见生人的羞涩红晕,轻轻地说:“你,你是谁呀……”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