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楔子天灯节上好风光 乌翘镇中间有一条大河,名字叫流苏河,水系贯穿南北,这一夜河上花灯飘出了几里远,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似的,人间烟火已经掩映过了整个夜空,连星月都黯淡下去,丝竹夹杂着人声从河面画舫上远远传来。楼阁高耸,橙红色的灯光吊在角楼边缘,照着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花痕迹。 萧客行吊着脚坐在自家的雕花画舫船头,端着酒盏,借着喝酒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过往船只。 天灯佳节,这流苏河上聚集了不少精致的画舫,雕金朱栏,极尽奢华。 杯中酒香四溢,萧客行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对这数艘停泊在位的画舫主人们算是如数家珍。 靠南边那艘是陈尚书陈大人家的,旁边泊这的必是秦侯爷家的大画舫,足足比旁边的那只大了一圈,还有最东边那艘是武林世子慕容瑾家的,西边是…… 船只虽多,但都逃不过萧客行的眼睛。 然而就在萧客行百无聊赖时,一艘不大的画舫缓缓驶来,不正不歪地停在了他旁边。 不由得微微一愣,虽然这船不大并不像秦侯爷家那艘那么气派,也不像慕容瑾家的那样雕金绘朱,乍一看去也没什么稀奇。 但懂行的人一眼便知晓这船的主人家底殷实,大到制船用的木头,小到栏杆上的雕刻,无一不是精致繁杂,隐隐透着一股贵气,放眼望去,整个流苏河上的画舫竟没有一个能出其左右。 几个小厮状的人忙上忙下,萧客行盯着这艘船看了许久也没看透这家主人的来历。 要说这家主人是官宦出身,可就明哲保身一向是为人臣的基本原则,这么奢侈的画舫整个江南估计没几家敢造出来。若说是武林世家财大气粗,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有哪个组织有这个闲钱。 正想着,一声笛子发出的清啸好像突破了尘世的喧嚣似的,猛地升腾起来,喧闹的河面忽然安静了下来,船上的人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向河中央的一条画舫望去。 那画舫上立了一个青衣女子,低着头,唇边的竹笛合着乍起的琴声,交织成一片醉人的旋律,流苏河上三十里,乃至整个乌翘镇都似乎沉醉在这清冽的笛声中。 “少爷,灯娘开始献乐了。”听得隔壁船上一个管家摸样般的人站在舱口压低了声音禀报道。 “知道了,我又不聋。”舱里,那位少爷似乎对管家这句多余的话语颇为不满,隔着翠玉珠帘,萧客行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修长影子。 顾不上听灯娘的笛音,萧客行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隔壁那位少爷身上,心里把当今武林人士筛了个遍,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 可那位少爷就像在故意挑战他的耐心一般,一直驻足在珠帘那头,再不肯往前迈一步。 萧客行耐着性子,听完灯娘吹毕几曲,眼角的余光却片刻没离开那珠帘。 终于,笛声敛,那绿裳女子低身福了一福,垂眸进了舱。 片刻,那舫的珠帘被一只白如凝脂的手掀开,那手指甲上涂着蔻丹,平分添了几分妖娆。 萧客行听到临船帘后传来一声低笑,片刻,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翠玉珠帘,露出了那人的容颜。 那是一张及其漂亮的面孔,一双桃花也似的眸子及其清亮,眼角开阔,眼线分明,微微挑起,像是含着些许笑意似的,内存光华,然而只是一闪,倏地便又敛去了。 如此一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向萧客行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又将目光转到了新上台的红衣佳人身上。 那女子美得惊艳,虽然只是稍稍上了红妆,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顾盼流转间便勾魂摄魄,妖得惊人,媚得惊人,这整条流苏河被她这么一望竟似乎带上了几分媚色。 红衣的舞女,宛如一株摇曳的红色虞美人,舒展腰肢,在船头璇身起舞,石榴裙上的金玲叮当作响,媚眼如猫。 美人如斯,更为何求。 一舞毕,众人未醒过神来,只见那红衣女子忽然上前一步,站在船头,柔声唤道 “萧郎!” 刷!所有的目光骤然转到了萧客行所在的画舫上。 萧客行脸色一绿,看到那红衣美人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这个方向。 这天灯节的灯娘都是烟花之所选出来的拔尖女子,在这天登台表演,若是心中对哪位君子有所爱慕,便不必忌讳,皆可以表达心意。如对方有意,即可下酬金,抱得美人归。 多少年不变的规矩便是如此,可萧客行想破脑袋也没见过这个舞女。 他为人一向严格自律,甚少去那烟花之地,更别提结识这样一个大胆泼辣的女子。 很快整个河面上炸开了锅,无论是官宦还是武林豪杰亦或是平民百姓,凡是听过萧客行名号的人全部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那萧客行是什么人,听风楼楼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听风楼。听风楼无孔不入,上到点苍派门主又约了谁决斗,下到少林哪个弟子又犯了什么戒律,在这个江湖上没有这个人打听不到的消息。 虽说如此,可那萧楼主严苛律己是出了名的,从没听过他有如此一个红颜知己。 萧客行觉得脸上的人皮面具都要被众人的目光刺漏了,尽管心中暗暗叫苦,但毕竟还是老江湖了,立马摆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萧楼主,莫让人家姑娘久等啊!” 不知是谁起的哄,被雷劈完的众人醒过神来,纷纷露出一幅揶揄的表情,大有借题发挥,得不到结果不罢休的趋势。 僵了半刻,萧客行只得站起身来,犹豫着要不要应了众人期望顺手毁了自己形象。 “此逍非彼萧,萧楼主不会想趁乱夺人所爱吧。” 这声音低低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听个清楚。 临船那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回眸,唇角勾起,足尖一点,凭借绝顶轻功落到了那河中央的画舫上,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款款深情。 “逍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红衣的女子伏在他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我不是来了吗,丹朱不要哭了,你看妆都花了。”柔声劝慰着怀里的绝色女子,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僵在原地的萧客行觉得那笑容透着一股恶劣的味道,压在心底的小火苗呼地窜了起来,却又不得发作,脸色有些难看。 可怜那些围观之人,发觉自己让听风楼楼主当众下不来台,均脸色一变,急忙扯开话题,纷纷祝福起河中央那一对儿璧人儿来。 待众人散尽,萧客行食不知味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却见身边划来一只画舫,那坑他不浅的白衣公子站在船头,眼角挑起,笑眯眯地冲他抱拳。 “在下,云逍,见过萧楼主,今日多有得罪,望见谅。” 萧客行面上不动声色,左右打量,却不见刚才那红衣女子,便道: “怎么不见丹朱姑娘。” 云逍风轻云淡带过,“我已给丹朱姑娘赎身,打点行李,好聚好散罢了。” 刚才还你侬我侬,情义相通,这才多大的功夫就翻脸不认人? 萧客行摇了摇头,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偏偏有一颗薄凉的心,想必这小子欠了不少风月债。 似看穿了萧客行的不屑,云逍眼睛一转,开口道: “莫不是萧楼主真对丹朱姑娘有意?若是你情我愿,云某愿成人之……” 话还没说完,萧客行转身就走,没给他一点面子。 见他的画舫越走越远,云逍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回身对早立侍身后的管家沉声道: “以后离那个贴着假皮的伪君子远点,找个泊位都落到这样一人身边,你是怎么办事的。” 黑衣的管家低低地应了一句,转身催促身边小厮调转船身,不大的画舫灵巧地划破一池静水,融入了黑夜中。 星光点点,月色皎洁,一抹小巧黑影在夜幕中一闪而过,落在萧客行远走的画舫上。乌黑的毛色,和脚上墨黑色的竹筒,动作快如闪电,正是听风楼培养的夜枭。 “主子。”双手奉上信,暗红色衣服的人单膝跪地,静静在一旁。 萧客行接过信,一打开便开始皱眉,“皇弟安好,朕近来无事到静鸾殿游转,便想起你我二人小时嬉闹之景,不由想到如今你我二人怎的如此生分,千里之外,音信了了。上次你托人带来的雪顶毛尖甚好,茶色光泽,茶香淡远,皇弟果然心中甚是牵挂朕,这传情之茶朕应了,不如皇弟下次多带些,以现这情之深吧。” 额间青筋崩现,那只祸害,什么兄弟情深,就是个来要茶叶!贡品那么多怎么不去喝!萧客行耐着性子,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倒在信底角附近,白色的粉末倾泻而下,触纸竟变成了一排黑粉,“江南。” “萧赭,让萧承萧黑去江南圣炎教走一趟。”抬手将纸烧了,顿了一下,又对地上暗红色身影道,“去查下云逍。” “是。”黯红色身影一闪而过。 烛光摇曳,似这江湖,风波起。 ------------ 第一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晨光微亮,暗淡的红日射不穿浓浓的雾霭,田间成排的庄稼茁壮成长着,清脆的蛙鸣叫嚣,似是没有注意到农户脸上的愁苦。 “轱辘轱辘……”马车行驶过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清亮,黑色的马匹毛色亮泽,懂行的人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好马,黯红色车身上满是镂雕,整个车身浑然一体,光华敛于其中,隐隐中显着贵气。 突地马匹一声嘶鸣,驾着马车的汉子急忙扯住缰绳,却安抚不下躁动的马匹,眼见着那马匹即将带着车身冲出官道,那汉子当即立断,抽出刀砍断了拴马的缰绳。那马一没了缰绳的掌控,一下子冲进了丛林,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慵懒的声音带着未睡醒的尾音,白嫩的手指拉开车前的流苏,凤眸流转着光华。不是那日的云逍又是谁。 “少爷,这马不知怎地失控跑了。” 蹙眉瞅着眼前断了的缰绳,嘟嘟嘴,不情愿的道“那就就近找家农户呆下吧,等换了马再上路。” 走近农家道,就见几个庄稼汉等在那里,一见来了人,便个个冲上来。 “公子,可是马匹丢了?受伤了没,来我家,我帮您看看,不贵不贵,10文便好,包食宿一共也才30文。” “吴老三你上一边,这公子分明是我先看到的,公子您来我家,食宿也才25文。” “公子公子……” “我家我家……” 云逍看着眼前争闹的人群,微微蹙眉,随手点了个衣着素净还算入的了眼的年轻人,“就你家了。” 那年轻人一喜,急忙领着人往家走去,其他人一见生意没了,便作鸟兽散去,又重新等在了路口,等着下桩生意。 那汉子见自家公子还没睡醒的样子,无奈的自顾自地走上前去打听消息。 “小哥儿,跟你打听个事儿,这大清早的,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等生意啊?” “呵呵,客人你不知道,俺们这地儿,邪乎的狠嘞,每天卯时到辰时啊,那畜生们都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个跟疯了一样,您没瞅见俺们这儿连只鸡都见不着影嘛,养不住呦养不住!唉……”那年轻人边说边叹气,“以前有人说这是犯了邪气儿,惹了神仙了,可是都请了好几个大仙儿了,作法都不得手,俺们才没办法了,也就养不了那些畜生了。也是幸运啊,自从这换了天儿,也给俺们这儿修了官道,俺们每天一大早儿来这儿接客,这日子过得可比以前强忒多嘞,还有好些赚头呐!喏,那就是俺家。” 入眼的是不起眼的石屋,做工甚是粗糙,一看便知是外行人自己堆出来的,门口稀稀散散落着几堆碎石,该是些下脚料。云逍微微点头,这环境相比两侧的茅草木屋要好多了。 “哥哥。”俏生生的声音夹杂着一丝腼腆,一个裹在素色衣服里的女娃子乖巧的站在屋门口,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一丝对陌生人的好奇和害怕,两条辫子扎在耳侧,柔顺的贴下来,小嘴紧紧的抿着,怀里抱着几件衣服,“客人们好。 一见到这个小姑娘,云逍眯了眯眼睛,本就勾着的唇角,弧度更深,斜眼去瞟身边的黑衣管家,却见自家这个黑面神的嘴角都在抽搐。 这黑衣管家姓慕,名无端,自幼便伴在云逍身边,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自家主子的不靠谱属性。 云逍一生除了美人美酒美食,便最喜欢小孩子和小动物。可他喜欢就算了,每次折腾都让他这个神经脆弱的管家善后。上回花了重金买了一只波斯的香猫,巴掌大小,皮毛雪白,云逍喜欢得不得了,整天“美人,美人,”地叫着那只猫,玩到最后竟郑重其事地抱着那猫站在他面前,一脸不舍地说要把这猫美人嫁给他当娘子。 他慕无端堂堂七尺男儿,竟被这主子逼着和一只畜生拜堂,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表情面对如此处境,只记得手里的酒杯被自己无意识地捏成了碎片,然后自家的主子立马抱着他的猫美人溜之大吉了。 可这还不算完,之后的狗美人,貂美人,兔美人,鹦鹉美人…… 想想都头痛,这回折腾完动物,准备折腾小孩儿了吗?慕无端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护住主子最后一点节操,绝不能让主子落个拐骗孩童的名号。 云逍可不知道慕无端的苦心,笑弯了一双桃花眼,显然是对这住所甚为满意。 不远处,云逍一行人的动作被萧客行尽收眼底。 怎么又遇上了那个祸害,萧客行揉了揉太阳穴,在这个地方跑了马匹就算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借宿,却遇到了前几日坑他不浅的云逍。 根据手下查到的消息,这云逍不过是个敦煌来的富商,身份真是要多明了有多明了,可做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交易,萧客行在直觉上就否定了这看似简单的身份。 上次相见,萧客行对他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印象深刻,一双眼睛似是藏了巨大的阴影一样,黏在他身上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正想着,那边的云逍忽地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抱拳。 “真是巧啊,萧楼主。” 两人相隔不过一道篱笆,萧客行借宿的农家和他借宿的农家比邻,之前萧客行还不想搭理这祸害,可人家打了招呼,萧客行只好点点头。 云逍也识趣,知道对方不想搭理他,寒暄两句,便去逗弄那个小姑娘去了。 小姑娘小名唤作团子,一双大眼睛乌黑,咕噜咕噜转着,乖巧的样子可爱得不得了。云逍这没谱没调的,一向和小孩子对脾气,一来二去便和这小丫头熟识起来,还没到下午便抱着这她满院转悠。 小孩子本都喜欢好看的人,团子对这笑眯眯的大哥哥颇有好感,也不再怕生,甜甜糯糯的童音同云逍说着小村庄里的趣闻。 “团子这么可爱,干脆给我当干女儿怎么样。”云逍抱着团子,顺手捏了捏她婴儿肥的小脸,笑得不怀好意。 果然,听闻这句话,那边的慕无端额上暴起一根青筋。 “才不要,”小团子一点不给面子“我给你当了干女儿就不能娶你了。” 云逍愣了一下,刚才打听过了,这小丫头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想必也是没人教导她聘娶婚嫁之类的道理,童言无忌,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哥哥说娶来的人都要比自己漂亮,大哥哥比我好看多了。”团子不满地捏捏自己鼓鼓的脸颊,撅起小嘴“哥哥总说我胖胖圆圆的像个糯米团。” “噗!”隔壁正好在院子里乘凉的萧客行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转头去看云逍目瞪口呆地盯着怀里语出惊人的小丫头,不由得笑了起来。 萧客行这一笑,云逍才缓过神来来,勾了一下小丫头的鼻子。 “小孩子瞎说话。”言语里不但没有责备,反而满是宠溺。 眼珠一转,云逍抱着团子,缓步走到篱笆边上,足尖轻点,便落在了对面的院子里,盯着萧客行一顿猛瞧。 瞧得萧客行都怀疑脸上的人皮面具出了窟窿,不由得开口 “云逍兄有何贵干?” 云逍也不理他,瞧到最后似乎嫌抱着团子费事,竟不由分说把小姑娘塞到了他怀里。 这下可坏了事,萧客行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僵住了身子,生怕自己一个用力把她掐死了。虽然离开了大哥哥的怀抱很不爽,团子还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萧客行怀里,撅着小嘴。 “不对啊,”云逍绕着萧客行转了几圈,一张俊脸满是疑惑“应该是个美人啊。” “……”萧客行挑眉,这家伙吃错药了吧。 “看这蝴蝶骨的形状分明该是个美人啊,难道……”云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一脸轻佻“难道是因为怕被登徒子调戏而易——哇!” 一本厚厚的账本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云逍的脑袋上,慕无端面无表情地从萧客行怀里接过团子,拎着云逍后颈,向隔壁走去。 “萧楼主,叨扰多时,告辞。” 萧客行看着这黑衣管家抱着小的,拖着大的,想起刚才云逍的话,他难道看出了自己的易容之术? 这武林里,易容之术,萧客行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他云逍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敦煌商人,怎又会识破? ------------ 第二章 鸿门宴间烂账翻 第二日,天还未亮,慕无端便被自己这个不着四六的主子踹醒。 那平时没个正行的少爷难得地蹙着眉,骨子里的惫懒劲儿此刻竟像一层能随便揭下来的纸,桃花眼里的凌厉让人心惊。 “无端,你现在手里有周边钱庄的账簿吗?” 一句话,慕无端的睡意就消了,急忙爬起来,乖乖将账簿奉上。 云逍从袖中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借着淡淡的荧光,快速地浏览近些日子的交易。 他低着头的时候,看不见他脸上常见的戏谑笑容,让人感觉有些冷漠。 “唉唉,怎么还是那么点钱,还不够我买只香猫的。”云逍合上账簿,大大咧咧舒展四肢,一点不客气地仰面倒在了慕无端的床上,末了还满足地叹了口气“无端的床借我一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少爷看完了?”像是习惯了他这般阴阳不定的脾气,慕无端收起账簿,拿过被子给这个净给人添乱的少爷盖上。 “账目上克扣的税赋有些放肆过头了。” 就在他弯腰为云逍掖好被角的瞬间,云逍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道,声音极其轻。慕无端一怔,再看去,自家主子已去见周公了。 窗外的气息忽地变了一下,慕无端按住了袖中的软剑,薄唇抿成一线。 少爷应是早察觉外面有人监听,方故意倒头大睡吧,也真难为他了,离开了敦煌还得如此殚精竭虑。 此时另一边。 “查账目?”萧客行听这属下的禀告冷哼一声“他真会挑个时候。” 想起白天他看自己的轻佻眼神,萧客行就觉得人真是不要脸天下无敌,竟对着一个大男人叫美人,真不怕把隔夜饭呕出来。 既然那人能随便找个孩童就要收干女儿,能对着自己叫美人,半夜起来查账目是不是也算可以理解的行为呢? 赶紧摇了摇头,将这个很“云逍”的想法甩了出去。 不过不怪云逍查账,自己来这一趟也是由于这地方的赋税漏洞。 沉思半晌,萧客行开口道“备马,到衙门去一趟。” “可主子,咱的马都跑光了……” “……” 一夜折腾,天总算亮了。 慕无端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困得东倒西歪的少爷,恨得牙根痒痒。 半夜被踹醒的是他,被折腾起来翻账的是他,被占了床没地方睡只好睁眼到天亮的还是他,可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少爷一副没骨头睡不醒的样子,是谁说今天要去查钱庄的帐来着,现在日上三竿,才从屋里挪到门口,按这个速度,在没有马匹的状况下,今天日落前能挪到钱庄就不错了。 正拿这个祖宗没办法,外面一阵骚乱,一队人马不当不正地停在了小院门口。 “怎么回事。”困得迷迷糊糊的云逍终于舍得放开了可怜的管家,抬手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也似的眼睛半睁不睁,水气氤氲的,看得来通告的官兵一呆。 “呃,县太爷听说平安钱庄的大老板远道而来,设了宴,已在衙门侯着了。” 听闻此言,慕无端神色不可见地变了一下,这种场景横竖就是场鸿门宴,不就是过来查下帐,用得着这么弓杯蛇影,坐立不安吗? 云逍撇撇嘴,声音还有些睡意朦胧的带着几分鼻音。 “无端啊,你说为什么一大早就有人请客吃饭啊。” 慕无端皮笑肉不笑“常言道晚起的鸟没虫吃,少爷起的这么晚还有人请客,属下也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云逍环顾四周,这衙门全员出动包围了他的住所,一副你若不去我便不义的样子。 就算不想去也不行了,心里暗暗叹气,这县太爷的手段弱爆了,不过是来查个帐,就这样穷紧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心怀鬼胎。 “既然有人请客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县太爷的面子在下可不敢不给。”把打到嘴边的哈欠憋了回去,云逍懒懒散散地活动了一下身子,无精打采地跟着这大队人马向县衙方向而去。 此时此刻,县衙正乱成一团,萧青像个黑面神一样竖在门口,另一边萧客行盯着眼前对不上的赋税账目,冷笑。 “李大人,这怎么解释?”县太爷急的满头冒汗,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解释,但贪官毕竟有贪官的职业素养二皮脸的功夫可不是盖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咱这庄子的百姓自愿为朝廷多交点税,不也是件好事吗?”连草稿也不打,这县太爷侃侃道“您看这庄虽小,但百姓个个都记得皇上的恩德,而且那钱庄平时赚钱也不少……” “什么叫赚钱不少,现在赚的钱连两年前的一半都不如,再这么下去我钱庄里的一干人等就该喝西北风了。”一个充满怨气的声音从门外冒了出来,云逍懒洋洋地继续哈欠连天“唔,可怜我的波斯香猫,这把买不成了……” 萧客行有些意外地瞥了云逍一眼,却见这家伙和自己对了一下目光,竟欢天喜地地冲了进来,连守在门口的萧青也没拦他。 “若知道有酒有茶有美人,我云某也不至于在路上磨蹭这么久啊。”云逍摇着扇子,活脱脱一副调戏小姑娘的纨绔子弟模样。 萧客行完全无视了这没正经的家伙,冷声道“看来这赋税是你不情我不愿的杰作,想必除了钱庄其他商铺也深受其害吧。” “这……”李县令脸色惨白,喉咙里咯咯作响。 云逍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像个说书先生般满嘴跑账目 “上月各项杂税加在一起,平安钱庄少盈利了至少千两,现在又增加的五谷税,印花税,地契税,鬼知道那是什么,加起来钱庄这点利润都快赔干净了……”吧啦吧啦吧啦,云逍的两片唇一张一合,竟将近一个月的平安钱庄的账目编成了评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只见那县令的脸色先白后绿,绿完再紫,最终竟变成了瘆人的乌黑,头一歪,从椅子上滑落,一双眼睛像金鱼一般鼓了出来。 云逍这才停下了口,奇怪地挠挠头“不会是被我气死的吧,那我罪过大了呀。” 萧客行上前探了一下,皱眉“是中毒。” 什么人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给李县令下毒?而且时间掐得如此恰到好处,即便还是高手也难得做到如此精准。 让属下处理了一下后事,一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萧客行正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耳边那磨磨唧唧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美人你就让我一窥容颜吧,我云某绝对会负责的。” 萧客行登时无言以对,看着眼前这个摇着扇子,笑得一脸无赖的家伙,十分想找个东西堵住他的嘴。 “萧美人准备去哪?”云逍笑嘻嘻地凑上来,完全无视了自家管家漆黑的脸色。 “西湖,难不成云兄也顺路?”萧客行难得地搭理了一下这个祸害。 “只有美人才和我志同道合,”云逍轻佻地伸手想摸摸萧客行的脸颊是真是假,还没摸到就被对方抓住了手腕,急忙讪笑道“所以嘛,萧兄绝对是美人无误。” 萧客行皮肉不笑地盯了云逍半晌,方放开他。 看着云逍苦不堪言地揉着被自己捏红的手腕,在一旁满眼不甘地龇牙咧嘴,似笑非笑道 “云兄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眼疾可不是小病。” 云逍这个记吃不记打的撇撇嘴,欠揍道 “可不是嘛,还没上年纪,这眼睛就不好使了,赶明儿找个郎中瞧瞧去,要不怎么一直看不穿美人脸上的易容破绽?” 说罢,又一次不怕死地想捏萧客行的脸。 萧客行冷笑一声“那云兄真是品位特殊。” “那是,我看美人可从没走过眼。”云逍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不知恬耻地摇着他那把绘着牡丹的描金扇子。 慕无端跟在后面,一脸无语,自家主子厚皮子,尖嘴子就罢了,这回又加个断袖子,整天跟在一个大男人身后美人美人地叫着,自家少爷的不着调怎么越发严重了呢。 ------------ 第三章 三心二意把酒添 所谓“荫浓烟柳藏莺语,香散风花逐马蹄”。每到阳春三月,西湖便是文人墨客的大爱柳丝轻扬,翠浪翻空,碧桃吐艳,红霞满地,十里长堤,一桃一柳皆是美人儿。 只是有美人必少不了煞风景的…… “美人,此景甚好,不如来共饮一杯?”对面的画舫上,某个祸害端着酒盏,一双眼睛似盈了这千树万树桃花的风情,望进去便再出不来。 萧客行望着杯子里的酒,再望望那个笑得风情万种,却十分欠扁的某人,移开目光,继续欣赏眼前这明山绿水,自觉定力不错。 云逍见他的美人不理他,捧着心,一脸哀怨。 慕无端阴着一张脸,站在云逍身后,一双眼也去瞟自家少爷口中的美人。 虽然不能断定那萧客行是否易过容,但就萧客行现在这张脸来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绝对是掉到人海里找不出来的那种,真不明白自家少爷黏上这样一个大男人做什么。 “少爷,”见自家主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慕无端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丹朱姑娘今日来了消息——” 闻着那信纸上飘来的淡淡脂粉香,云逍低低地叹了口气,虽然眼前的萧美人不搭理他,但至少还有别的美人想着他的。 读完一遍之后,云逍的眉头皱了起来,垂下了眸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去把那盏金苏琉璃盏托人送予丹朱姑娘吧,花花绿绿的姑娘家摆着也好看。”慕无端一怔,那琉璃盏乃是京城巧匠琉璃翁为数不多的作品,当初买来就费了一番周折,这时却拱手送人? 见慕无端像块木头一样呆在原地,云逍挑眉没好气道“怎么?人家姑娘要出嫁,我送点东西就舍不得了?” 被云逍拿话呛住,慕无端瞅了瞅自家主子,确定他不是一时兴起发神经之后,应了一声正想退下去又被叫住。 “上次给丹朱姑娘留的香囊也一起带过去罢。”慕无端的眸色沉了沉,却也没多话,疾步离开了。 云逍低着头,杯中依旧是上好的美人红,放在唇边抿一口,依旧是那辛辣醇香的味道。人说,赏美人,最好就着陈年的美人红,望一眼美人品一口酒,方才不浪费了这酒的清冽缠绵也不枉了眼前一番美色。 可极少有人能品出来,这美人红入口清甜,回味却是辛辣,若再仔细品品舌尖竟流转出一番苦涩,可这苦涩之感也是转瞬即逝,最后只余下萦绕不散的甘甜。 这酒也是应了美人的心思,强颜欢笑,笑是甜的,心却是苦的,末了连这番艰难苦涩也不容的流露半分,全都淹没在那装出来的笑颜中。 被忽然涌上心头的思绪堵住,云逍叹了口气,随手将杯里的酒泼了出去,一回头又是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带着一脸坏笑的小少爷。 那头,萧客行想着之前自己那个祸害皇兄把话头挑明了向自己要茶叶,可上次带回去的那茶是上好的毛尖,整个江南估计那么一小瓶,还被他拿去孝敬那位闲的长草的皇兄。 说真的,一想起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兄,萧客行就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活得太不值,天天风里雨里,明争暗斗,处心积虑地帮他巩固皇位,却出力不讨好。别说报酬,这么多年连官职都没有一个,到头来连寻茶叶这种小事都得他亲力亲为。 真是长兄若父,他萧客行一天啥也不干,净把这皇兄当爹孝顺了。 “萧赭,你去下面走一趟,再带瓶上次那种毛尖回来。” 一旁的红衣护卫脸色一下就垮了下来。 “主子,您不是难为人吗?上次那瓶我就快把整个江南翻个个儿了,这次——” 萧客行端起酒盅,头都没抬“那就再翻个个儿。” “唔——”萧赭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一张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娃娃脸皱成一团。 为什么每次悲催的都是他?挨骂,被坑就算了,为何每次接任务他都抽到下下签?万一又完不成,楼主说不定又怎么罚他了。 哭丧着一张脸,萧赭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垂头丧气地蹲在船头,身后萧黑萧白叨叨咕咕。 “阿赭这又是被谁坑了?” “都不用掐指算,一看这表情就是又是接到了楼主任务。” “哦,阿青不在他这回能完成任务吗?” “鬼知道,反正罚的也不是我。” “也是,走喝酒去。” 哀怨地目送一黑一白两个背影离开画舫,萧赭的内心在仰天长啸。 阿青,你在哪里啊,我的任务又要完不成了! 内心正哀嚎阵阵,忽觉得一道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 听风楼的护卫都经过了及其严格的训练,对人的视线很是敏感,萧赭虽然在诸师兄弟中是出了名的吊车尾,但这点素养还是有的。 顺着目光望过去,那个一直缠着主子的富家少爷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也许是那笑容太过人畜无害,萧赭竟不自觉地施展轻功落到了对方的船上。 “看小兄弟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了?”等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摆上了瓜果点心,酒杯倒满了琼浆佳酿,云逍摇着扇子唇边噙着笑。 不由得吞了下口水,萧赭牢记着听风楼戒条,犹豫着要不要向这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求助茶叶的问题。 似看穿了眼前少年的纠结,云逍用扇子半遮着脸语气意味深长“云某虽不才,在这江南也是有几分能力,若能帮上小兄弟也算是功德一场。” 萧赭挠了挠头“但我们楼主说无商不奸来着。” “可我帮了小兄弟也就是帮了美人,本就是一场合算的买卖,”云逍眼珠一转“若是小兄弟不放心,那我也求小兄弟一件事,我们一事抵一事,各取所需如何。” 萧赭呆道“你求我什么事?”奇了,这人刚吹完自己在江南的厉害,一转头就求他事情,也不知安了什么心。 云逍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香囊,放在桌子上道“上次走得匆忙,只顾上打理丹朱姑娘的事情,却把丹青姑娘抛在脑后,想来也不厚道,小兄弟可否为我走一趟,将这香囊留予她,至少留个念想。” 萧赭目瞪口呆,这云公子到底惹了多少风月债?脚踏多条船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那,那我帮你送东西,你可否帮我寻瓶上等毛尖?”云逍看着眼前这孩子一脸的紧张,笑得更加无害。 “虽然费些周折,但也不是件难事。” 看着这个傻孩子踏浪回到不远处的船上,云逍摇摇头,这孩子长得是心还是秤砣?怎么呆成这个样子,弄得他这个脸皮千层厚的奸商都忍不下心坑他。 真是活得越复杂越喜欢单纯简单的东西,他暗暗感叹道,提起单纯简单,云逍忽然诈尸从椅子上蹦起来。 “上回答应团子要带她到西湖玩,我怎么给忘了!”一转身就去要去折腾慕无端。 ------------ 第四章 看朱成碧思纷纷 或许是有心人故意所为,在云逍和慕无端软磨硬泡,打滚耍赖的时间里,萧客行的画舫竟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几分,比邻泊着,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亲昵。 萧客行听着对面船里的鸡飞狗跳,一双墨色的眼睛里波澜不惊,照旧品着他的酒赏着他的山水,只不过多了一处可以听的笑话。 那厢,此时却热闹得很。 “无端啊,你若将来娶媳妇非得娶个聋子!”被慕无端如念经一般教训了一顿,云逍有气无力地摊在座椅上,还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娶了聋子也比娶个败家的好。”慕无端面无表情地翻开最近开销的账本“少爷最近一掷千金的手笔越来越多,遇上什么买什么,动物也就算了,这回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了,在这么下去……” 嗡嗡嗡,慕无端唠叨的功夫不是一般的烦人,云逍整个脑袋仁儿都被他唠叨疼了,白着一张脸,刚想脚底抹油却被这碎嘴管家一把抓住。 “少爷想去哪?”慕无端皮肉不笑“既然少爷不爱听我教训,那就说点正经事。” “江南绸缎庄的总老板的拜帖已经递了上来——” “说我病了!” “江南水路的总舵主——” “说我死了!” “还有这礼部送来的兰花宴的请帖——” “说你在给我收尸,没工夫去!” 慕无端嘴角一抽,脸刷地一下沉了下来,正想发火,却见自家少爷如大梦初醒一般道“你说什么?兰花宴?” 那兰花宴是什么,三年一回,各个楼子里的妈妈,带着各自的姑娘们展示姿容才艺,是个姹紫嫣红的盛会,要真有出挑的姑娘,叫哪家贵人看上,指不定就是未来哪一年里天灯节的灯娘,真可谓麻雀变凤凰,羡煞一般胭脂水粉。 那递上来的请帖封面是黛紫的缎子,上面精致地绣了花边,打开后一股子腻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云逍眯着眼睛,一脸兴趣盎然。 “听说丹青姑娘也会来献艺,有美人,我怎有不去的道理?” 慕无端应了一声,心里暗暗嘀咕,以前有丹朱姑娘的时候,什么时候搭理过那容姿一般的丹青,这回人家嫁出去了,少爷倒开始吃回头草了。 “丹朱,其实也有她的苦处。”就当慕无端要退下去之时,隐隐听见自家少爷如叹息一般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意外,回头,云逍的面容落在阴影里,几分悲戚,几分怜悯。 虽说这兰花宴是晚上开始的,不到申时的时候,那整个留君醉就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了,连对面整条街的墙头上都坐满了人。 萧客行看着云逍摇着扇子,和慕无端连扯带侃地溜达过去,再看看那人山人海的状况,皱眉,他生平最讨厌人多的地方,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料到这个兰花宴是如此的声势浩大。 深吸一口气,萧客行快步向大堂里走去,还没走出几步,手就被人拉住了,顺着目光看去,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云少爷又折了回来,修长的手紧紧牵着他的,笑意盈盈。 “莫要走散了。” 萧客行挑眉,也不多话,任他牵着。夜晚微寒,他手心温热,手指却是凉飕飕的,萧客行是习武之人,手上的触感格外敏感,只觉得这个人手比自己薄上不少,手指也细上一些,却带着男子手指特有的力道感,指尖还有些茧子,倒不像是拿笔拿出来的。 云逍牵着萧客行,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到了他包下的雅间,除了在座的各路商贾和少见的几位礼部人士,还有几个精致好看的小姑娘伺候着。 “云兄可算来了,我们都差点以为您不肯赏光了呢。罚酒罚酒!” 云逍丢下萧客行,一拱手“论这吃喝玩乐,没了我云某怎么成,更何况这花酒总归是有些滋味的,各位多喝几杯也无妨,是不是。” 一阵哄笑,云逍被牵扯入座,递来酒杯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萧客行坐在云逍侧后方,不动声色地看着云逍那张白皙的面孔慢慢染上酡红,凤眸中水气氤氲的,唇角似勾非勾,合着这留君醉空气里甜腻的味道,萧客行竟觉得有些移不开目光,忽然想起这类烟花之地空气中都会加些轻微的催情药粉助兴,不由得尴尬。 正想转头,那不着四六的小少爷一个后仰,不正不歪地靠在了他怀里,手里还提着一个弯颈酒壶,一身酒气。 “喝多了?”不得不伸手扶住他,却听他低低叹了口气,像是勾着不知哪里的前生旧恨,一双醉眼迷迷糊糊盯着下面台上的一个抚琴的翠衣姑娘。 萧客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里咯噔一下,那样妩媚的眉宇,即便是素面朝天也别有一番风韵,不正是那天灯节花魁丹朱姑娘。 不过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绿衣裳,未施脂粉,虽然笑着,但那笑容分明透着一股悲凄。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和着琴声,云逍低低地唱道,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似的,却莫名和她的琴声。知音人,总是不停唱词,而听弦外之声的。 把云逍递到唇边的酒壶取走,萧客行的目光锁在台下的女子身上,若有所思。 “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云逍嗤笑“是有些喝多了罢……可喝多了不过醉上一会儿,还能怎么样呢?世事随流水,浮生一大梦……” 忽地他伸手勾住萧客行脖子,天生含情的眉目竟生出几分媚色,两片红唇还沾着酒渍,水汽朦胧的桃花眼里像有无数小钩子,勾得萧客行这定力不错的人也失神了半刻。 “美人,跟本少爷回去,爷不会亏待你——”待反应过来,云逍那不规矩的手顺着颈子悄悄抚上了脸颊,然后唇边浮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面具,萧客行抓住这想继续在自己脸上掐几把的爪子,墨色的眸子冷了几分,伸手揽住他的腰,薄唇贴上他的耳朵。 “胆子大也要有些限度。”手腕被他勒得生疼,云逍心里早开骂了,表面上依旧一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不怕死地卷起萧客行鬓间垂下的一缕黑发,慢慢玩弄。 “我对美人一向大胆得很。”云逍眯着眼睛,对上萧客行那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眸子,似笑非笑。 在座的人都醉得差不多,没人注意到这厢的不和谐。可两人这半搂半抱的姿势却被慕无端尽收眼底,可怜这古板自律的管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一张脸成抽筋状。 就在这两人暧昧地互瞪的时候,那台下抚琴的翠衣姑娘忽然起了身,走向那台下的人群,转身停在了那江南知州的桌子前,敛身福了一福。 那知州也是年轻,见如此一美貌姑娘,心花怒放。 丹朱璀然一笑,袖中的匕首出鞘,竟直直朝着知州心口刺去。 周围陪酒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四散奔逃,这一场变故实在发生得太过突然,还没等那些侍卫反应过来,雪亮的匕首已经扎入了知州的胸口。 萧客行听见声响,猛地放开云逍,飞身一跃,身形还没稳,一掌扫去,翠衣的女子便像断线的风筝,折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这个圣炎教的走狗!我丹朱,死也……”丹朱不甘地瞪着知州,随后一股死气从她的眉间蔓延开,她的脸色先白后绿接着开始泛紫,像极了那日李县令的样子。 楼上雅间,云逍背着手立在阴影里,幽幽叹了口气 “丹朱便是这样无畏的倔性子,就算我再护着她也躲不过。”当初可怜她全家被圣炎教所害而沦落风尘,天灯节特意演了那么一出,想还她个清白自由之身。谁料到这性子如火的女子将这赎身的大好机会让给了丹青,顶着丹青的名号想来这兰花宴为全家报仇。 丹朱啊,你就是将那身如火红衣换作翠衣,也是那疾恶如仇的直脾气。 那圣炎教碾死一个风尘女子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云逍望着丹朱那张明丽妩媚的脸颊最终笼上一层乌黑,再看看女子腰间的香囊,不禁苦笑。 她带的不是自己给她的那只,这只香囊和云逍的那只相比朴素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多精巧刺绣,只是普通的杏黄绸子还有些破旧了,却是她死去的母亲给她缝的。 自己给她的香囊里装有那毒蛊的解药,可她依旧弃之不顾,明摆着是准备飞蛾扑火。 耳边忽然响起以前丹朱曾经唱过的曲子,还是那温婉清亮的调子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 第五章 虚情假意探浮生 丹朱死了,没人记得那一舞倾城的红衣灯娘,只剩下破席裹尸,草草下葬后那一座小小的孤坟。 云逍看着可怜,不知从哪拔了几束野花栽在了她的坟前,凄凉的荒冢忽然多了几分艳色,虽说看着滑稽,但那悲凄之感的确是消散不少。 瞅着这成天花天酒地朝三暮四的公子哥儿忽然板起脸来吊唁一个小舞女,萧客行一双幽黑而望不见底的眸子盯着云逍,多了几分审视。 上回兰花宴上云逍生生把自己的注意力从丹朱身上分开,就像早就预料到丹朱要行刺一般,自己一个不留神竟让她得了手。 那个江南知州虽然没死,但行刺的把匕首上淬了剧毒,当地的名医下了狼虎药,也只是把人救了回来,却将他的魂丢在了地府。 现在被毒傻了的知州大人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是痴痴呆呆地傻笑流口水,根本问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萧客行手里握着听风楼一干精英,秉承无孔不入的原则,手里对圣炎教的资料也是一团乱麻,盘根错节让人毫无下手之处,其中不乏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云逍吊唁完了丹朱,正闲得无事,见萧客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登时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难不成我祭奠逝去芳魂,惹得美人妒恨?”云逍摇着扇子,活脱脱的无赖模样。 萧客行难得抬起脸来对他笑,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过云逍脸上的惫懒无赖,直达他层层设防的心。 “你说呢。”他的嗓音微沉,好似话语间藏着只有彼此才能懂的秘密。 云逍愣住了,随即轻咳一声,尴尬道,“看来美人今天兴致不错。” 在萧客行的目光下,云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扯出个笑脸,璇身欲走却被对方拉住。 “这桃花开得甚好,云兄不一起赏阅一番?” “呃,这花前几日已赏过了。” “这花每日姿态都不同,云兄怎可只赏一日之姿。”一边说着,那只手将云逍还使劲往后挣的袖子握得更紧,由衣袖引借,另一只手扣上了云逍的下巴。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眼睫纠缠,望着对方那双深邃眸子,压迫感没顶而来。 “美人今日怎如此买我的人情,还这般强买强卖。”云逍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可那双眼睛里纷飞的桃花分明已经化成了冰霜,连唇边的笑容都沾上了戒心和算计。 “哦?那你倒说说,我强买强卖何物?”云逍觉得自己的下巴被他捏得发木,腰也被箍得生疼,心里把这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骂了一遍又一遍,表面上笑得更加风度翩翩,人畜无害。 萧客行见这奸商一双眼睛乱转,也不知在想什么损招,不动声色地听他瞎掰。 “若是身外之物,强买强卖也算博美人一笑,可现在——”云逍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腰间的胳膊箍得更紧,面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看这阵势,美人不是要劫财,而是要劫色啊。” 萧客行也不恼,怀里的人十分清瘦,抱起来身上的肋骨都硌得人生疼,可瘦归瘦,云逍的腰身却是十分紧致。习武之人都知道,四肢的强壮是其次,腰跨的有力才是关键,这样才能带起全身的动作。如今看来,这云逍除了那能说会道的嘴和一颗不知生了几百个窍的心,这一身功夫也不紧紧是花拳绣腿。 “我曾说过,胆子大也要有个限度。”萧客行看着云逍分明是窝了一肚子气恨得牙根痒痒,却只能赔笑的样子,胳膊一松,放开了他。 云逍这边揉着被捏红的下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萧客行手里的东西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后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心往下一沉。 那是一枚不大的玉佩,玉质细腻,成色上等,有鸽子蛋大小,上面镂空地雕了个苍字,再仔细看,整块玉佩上密密麻麻精巧地布满了字,一笔一划都似下了及其大的功夫。 “一个敦煌来的富商连点苍派里不过两块的浮生佩都有,”萧客行拿着玉佩把玩半晌,扣了人皮面具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是要说点苍派掌门穷得砸锅卖铁,把掌门信物都卖了,还是说云兄根本就不简单呢?” 云逍沉默半晌,抬眼笑道“不过一块玉佩而已,若不是美人提点,我还不知道藏了那么多名堂。那苍老头子上回拿这个抵了帐,莫不知是如此贵重之物。” 末了,像是大梦初醒,露出了一副惊恐万分的表情“我的妈呀,莫不是我收了那糟老头子的定情信物?这下亏大了。” 萧客行皮肉不笑地看云逍一个人闹腾,看他闹腾累了,反手抓住这个不作妖会死的欠揍小子。 云逍觉得掌心一凉,萧客行已经将玉佩还给了他。 “在下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云兄何必紧张?” 声音渐行渐远,云逍松了口气,开口唤道“无端。” “少爷。”慕无端从藏身的阴影里走出来,恭敬地立在他身后。 “给那苍老头子拟张拜帖,就说我过几日携大人物拜访,叫他好自为之。” ------------ 第六章 七尺男儿三尺贱 几日后,江南点苍派的门口堵了一队不速之客。 “我说美人,赏风景哪有你这么赏的,”云逍有气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叫苦不堪“这日也赶路夜也赶路,连个回笼觉也不让我睡最后就为了来看这个道观?” 自从那日萧客行从云逍身上探出了浮生佩,第二天就强行拉着云逍,美其名曰“赏秀明山水”,鬼知道他安得什么心,云逍看着他身边站的一队听风楼侍卫在他面前横成一排,摆了个“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打劫造型,就是不想去也没辙了。 不明不白地上了贼船,云逍一身的懒骨头被萧客行路途上好一顿折腾,别说美食美景,就连停下来休息都少有。这可苦了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云逍一路上费尽了嘴皮子,可那萧客行就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任云逍软硬兼施,也不给一点面子。 萧客行瞥了一眼云逍半死不活地在马背上晃晃悠悠打瞌睡,转头扬声道“在下听风楼萧客行,贵派托付的货物已押到——” 听风楼在江湖上押镖的水平堪称第一,各大门派都时不时会将重要货物托付给这绝对保险的镖师队伍,只不过这些杂事都是手下去做,鲜有让萧客行亲自出马的。 话音还没落,那扇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那须发皆白的掌门携着一众弟子迎了出来。 “难得萧楼主亲自押镖,老叟能见这听风楼主一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一听这话,云逍躲在萧客行身后撇嘴。 “你瞧这点苍派上上下下,人模狗样都是和这老头子一样的伪君子,七尺男儿三尺贱,这话不假。” 仙风道骨的点苍掌门可没听到云逍一袭大逆不道的话,萧客行一拱手。 “久闻苍掌门气度不凡,如今一见,也不枉此行。” 呸!云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是伪君子遇上伪君子,一个比一个贱,再瞅瞅萧客行腰间的利剑,心里嘀咕:果然用剑的人基本都是伪君子,一打一个准。 百无聊赖地听这这两个伪君子你一句我一句地互捧臭脚,云逍伸手挑过路旁的柳枝扯下几片叶子。 这边萧客行正和苍掌门客套,一个及其不和谐的尖利声音撕破空气,划得人耳膜生疼,转头,那个祸害拿着几片柳叶,一脸无辜。 “苍老头,你看你这儿的叶子都这么粗野,长得再俏也吹不出一首好曲子。” 几句话没大没小,苍掌门一开始没看见云逍,这一会儿强挤出一个笑容。 “没想到云老板也跟着萧楼主一起来了,老叟真是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那张脸上的笑要多假有多假,云逍料到这掌门其实恨不得一辈子不用看到自己,急忙用手一指萧客行。 “我是被他押过来的。” “原来二位是结伴远道而来,路途遥远,想必二位也受累,老叟这就为各位安排住处,好好休整。” “那萧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萧客行意味深长地扫了云逍一眼,见后者僵在原地,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晚上给萧客行接风的宴席,云逍没去,说是“全身都头疼”。 萧客行难得地没为难他,随他去了,云逍也乐得个轻巧自在,叼根草,吊儿郎当地仰躺在屋顶看月亮。 这江南真不愧温柔之乡的名声,连月亮都柔美的要掐出水来。云逍望着望着,莫名生出些许感叹,看惯了大漠里的冷月如霜,打心里都觉得月亮是阴冷的,和夜晚大漠的风一般,冷到骨头里去,从没想过同一轮明月在别处也可以柔媚如斯。 忽然一个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云逍头皮一炸,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扯出一个笑“美人不是赴宴去了吗?” 萧客行盯着云逍半晌,皮肉不笑道“嗯?头疼?” “托美人儿的福,已经不疼了。”云逍顶着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撒谎都不带红脸的。 萧客行挑眉,随后悠然在他旁边坐下,云逍心怀鬼胎正想脚底抹油,却被萧客行一拉,身形不稳,跌坐到他怀里。 “我有事要问你。”怀里的人似乎不满坐在他膝上,抗拒地向外挣脱,萧客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揽住云逍的腰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听苍掌门说你与点苍派一直有生意来往。” 云逍闷闷地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话题很不感兴趣。 萧客行见他不愿理自己,自顾自说道“按理说既然和点苍派做生意来往密切,怎么苍掌门如此不待见你,莫不是你黑了他钱?” 尽管对方的话语带了几分玩笑意味,云逍绷着的神经一直不肯放松,欲左右而言他,却被萧客行捏住了下巴。 “说实话,你卖了什么?”闻听此言云逍眯了眯眼睛,不怒反笑。 “美人这是想和我做交易吗?”转身,他跨坐在萧客行身上,唇贴着他的耳朵,呵气如兰“我告诉你,那你拿什么来换?” “以身相许够不够?”眼前的人像只滑手的狐狸,笑得风情万种,眼中却冻结了一天一地的冰霜。忽然有种错觉,这个人身上的没谱没调,惫懒不堪就是一张画出来的皮,盖住了骨子里天生的龙凤之姿,若有机会,这人绝对是指点天下,运筹帷幄之辈。 云逍怔了一下,弯唇“这可是你说的。”下一句话还没出口,身子一歪,被萧客行猛地扯入怀中,向旁边滚了两圈,狠狠撞上他的胸膛。 揉了揉撞得发酸的鼻子,云逍刚想开骂,眼睛一扫,刚才他俩席地而坐的地方竟插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小箭,刃尖上泛着幽兰,一看就知道是淬过了剧毒。 “到底是冲着咱俩谁来的呢?”看着几道黑影将二人团团围住,云逍欠揍地摇着扇子,一点也不紧张“赌一颗夜明珠是冲我来的。” 萧客行的手法快如闪电,手起刀落,地上多了几具黑衣尸体。 黑衣人武功都不弱,再加上人数众多,萧客行一手护着云逍,竟一时间难以突破重围。 嗖地一声,一道冷光从及其刁钻的角度射出,不偏不倚地正中黑衣人胸口,那人哼都没哼就倒下了,尸体开始滋滋冒烟,不出一会儿就在众人眼下化成了尸水。 好烈的毒!萧客行有些意外地看着云逍手中的描金扇子,扇底闪过寒光,分明是藏了暗器。 “哎呀哎呀,看来那点儿暗器功夫都还给师父了,”云逍摇摇头,伸出手,指着另一个黑衣人“本来是对准你的。” 黑衣人被他这一招晃得愣住了,萧客行趁着这个功夫,杀出一条突破口拽着云逍冲出了重围。 “看来这七尺君子三尺贱真没说错,苍老头是准备灭我的口啊。”两人脚程不慢,云逍提着真气才勉强跟上萧客行的步子,声音低如耳语“这派了不少高手,没想到我的命这么值钱。” 萧客行挑眉“你怎知道是苍掌门?” “除了他这里我想不出来第二个能这般过河拆桥的人了,”云逍声音一大,脚下速度便慢了下来,萧客行见了便晓得他跟不上自己,伸手拽住他一只胳膊,云逍也不客气,从善如流任他拽着,声音还有些气喘“我握了他太多把柄,不死得快才怪!” 话音刚落几条黑影便如鬼魅般围了上来。 ------------ 第七章 威逼利诱上贼船 这个晚上,一向清净的点苍派一片刀光剑影。 萧青手持利刃与萧赭并肩而立,长剑泛着妖红的光泽,也不知是饮了多少鲜血。 “你说主子到底死了没有啊!”血肉纷飞间,萧赭费力地从唇边挤出一句话,手起刀落,身边又多了几具尸体。 萧青冷哼一声,猛地用力,把冲上来的黑衣人捅了个透心凉,血液飞溅到脸上也浑然不觉,声音低哑,没有一丝起伏。 “顾好自己。”刷的一声,萧青放倒几个伺机偷袭萧赭身后的黑衣人,反手拽住萧赭低声道“撤!” 啪地一声,不远处的空中冒起一束碧色烟火,宛如一朵诡异的妖花怯怯绽放在夜空一角,听风楼的护卫们见到这烟火,忽的都停下手下杀戮,身形变化纷纷施展绝顶轻功,像无数夜蝠,不出片刻便散了个干净,留下身后一片血污的道观。 林间的幽静小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架马车,未上灯火,待萧青萧赭靠近,车帘掀开,失踪了几个时辰的萧客行一身黑衣,表情阴晴不定。 趁着月光,萧赭眼睛够尖,一眼便看见车厢里脸色不对的云逍,衣服上血迹斑斑。 “驾车。”丢下这两个字,萧客冷着脸放下了帘子。 萧青毕竟是跟着萧客行走南闯北,立马就明白萧客行要去哪里,翻身跃上车,自觉充当车夫的角色,可萧赭这个冒失鬼哪里懂得察言观色,张嘴就要问。 萧青看着这闯祸精又要往枪口上撞,惹了心情不好的楼主,准是吃不了兜着走,心下怕他闯祸,一把将萧赭拉上车,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示意他不要多言多语。 萧赭虽然人有些呆,但毕竟不是傻子,即使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委委屈屈地坐在萧青旁边,低着头不吱声了。 车内,云逍脸色惨白地靠在榻上,没了平时的尖牙利嘴,意外的安静。 萧客行处理好他背上的伤口,见他咬着牙忍痛有些意外,随后眸色一暗,手指用力,故意捏在他的伤处,意料之中听见云逍爆发。 “你他妈的轻点!”云逍的眉扬了扬,桃花眼里的小火苗窜了起来。 跟着这伪君子真是没一点好事,中了一刀也就罢了,可那一刀偏偏有毒。萧客行救人也不救到底,解药就给一半,眼下是抑制住了毒发,可说到底就是用那另一半解药作为条件,想从他这套消息。 “疼吗?”萧客行好心地帮他擦去疼出来的冷汗实则是把他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 云逍瞪眼“你说呢!” “伤口虽深,但并不致命,云兄真是福大命大。”挑起云逍一缕散在胸前的发,慢慢把玩,萧客行嘴上依旧客套着,可动作却亲昵得很。 见他这个态度,云逍十分想跳起来把这个贴着假皮的伪君子丢出去一顿爆揍,可身子刚一动就牵扯到了后背的伤,登时疼得只能靠在榻上有气无力道。 “让我砍你一刀,咱俩一起福大命大如何。” “这大福萧某可消受不起。”受不了萧客行这么亲近的态度,云逍往后缩了缩,长发从他手中争先恐后地滑走,萧客行眸色一暗,手上用力。 云逍只觉头皮一麻,醒过神来之时已经被他扯入怀中。 “月下和云兄的交易被人打断,现在按规矩是不是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云逍被他碰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可听对方的语气也不像是开玩笑,心里暗自叫苦。 “可美人这阵势哪是准备以身相许,分明是想趁人之危啊。”对方的手紧紧箍着自己的腰,整个人被萧客行抱在怀里哪里挣的脱? “那你说你想让我如何以身相许?”他的手暧昧地抚弄着自己的唇,云逍的脸都绿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不怕死地咬了下去。 萧客行只觉指尖一阵刺痛,挑眉看着怀里的云逍像只炸了毛的猫,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得低低笑开。 “以身相许,许的是真心,美人连脸都不让我看,还提什么真心?”云逍没好气地瞪着他,翻了个白眼。 “好。”沉默半晌,萧客行忽然高深莫测地望着云逍,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水,均匀抹在脸上,萧客行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慢慢起了皱,不出半刻便脱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张俊美的面容,剑眉星目,抿着薄唇,英气逼人,一双眼睛里似融了黑夜的精髓,墨色浓得化不开。 云逍瞠目结舌地望着变了脸的“美人”,对上对方浓墨重彩的眸子,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可满意了?”萧客行挑眉“若是还不满意——” 话音还没落,云逍小鸡啄米地点头“满意满意,我这就拟出与点苍派的账目。” 见他逃也似的去拿纸笔,萧客行心中好笑,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那白纸上布满墨迹。 天竺的阿芙蓉,波斯的迷迭香,苗疆的曼陀罗……皆是让人神智迷失,产生幻觉的毒草妖花,偶尔穿插个紫河车之类让人作呕的另类药材。萧客行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盯着坐立不安的云逍。 “你卖了点苍派这些东西?”云逍抖了抖,撇嘴道。 “我的命都攥在你手里哪还敢骗你呐!” 萧客行冷哼了一声,待墨迹干了将这份账目收入袖中,末了,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贴上云逍的耳朵。 “看了我的脸也给了我账目,这件事算一笔勾销,可下一回你拿什么来换解药?”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下来,外面萧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主子,已经到了追风镖局。” 云逍脸一僵,却见萧客行难得地对他笑笑,转身下了马车,丢下云逍一个人欲哭无泪。 那追风镖局不就是听风楼麾下所属的地方? 这下真的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 第八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暮色渐晚,天上飘着细细的雨,湖上淡淡薄雾,青山黛水在雾色中若隐若现,颇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一艘画舫沿着水道缓缓行驶,豪华舒适的舱内慕无端垂着眼眸,一脸倦容。 少爷已经失踪有些日子了,就当他急的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只胖得不像话的小雀,扑腾着翅膀呼哧呼哧地从窗户挤了进来,带来了自己家那没谱没调主子的消息。 小小的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足矣让慕无端额上青筋爆起。 “美人相伴,勿念。”都能想象出云逍摇着扇子说这句话的欠揍样子,他担惊受怕鸡飞狗跳这么多些天,茶不思饭不想,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了,岂是他云逍一句“勿念”就可一笔勾销的? 越想越来气,越来气越想,慕无端的唇抿成一条线,只听得嘎巴一声,手中的笔杆又一次被他无意识地攥碎了。 鸟笼里的小胖雀儿被这声响惊醒,瞪圆一双小黑豆般的眼睛,身上的绒毛炸了起来,活像一个毛团。 “传令下去,”慕无端丢下被捏碎的笔“就算翻地三尺也要把少爷找出来!” 此时,正在追风镖局客房被窝里昏昏欲睡的云逍忽然打了个哆嗦,摸了摸鼻子,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受伤,这些日子,被萧客行软禁的云少爷难得地没有折腾,乖乖地呆在镖局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比那大户人家的千金还规矩几分。 在萧赭看来,受了伤的云逍一天到晚除了偶尔到院子里看看那棵开花的梨树,溜达两圈,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打盹,只不过随着时间不同,打盹的地点也有些变化。 一天连轴睡,人模狗样地过着猪一样的日子,真真是将混吃等死发挥到了极致! 萧赭以前只觉得云逍这家伙是个阴鸷柔佞的,话说出来前都要在心里滚上几回,可现在看来,自己真有些高估这个睡不醒的绣花枕头。 云逍这面算是消停了,可点苍派那头却炸了锅。 在血洗道观的第二天,点苍派的苍掌门就暴毙而亡,脸色乌黑,皮肤溃烂,死状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点苍派上上下下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萧客行下了挺大功夫方将此事压了下来,动用了听风楼的力量撑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武林宗派。 云逍虽然暂时看起来是个咋都睡不醒的主儿,但在偶尔和萧赭的闲聊中顺口套了不少消息,表面睡眼朦胧,心里却像明镜一般。 苍老头子几乎倾尽点苍派全部财力,连掌门信物都押给了他,购入了大量清修门派用不着的药材,明显是受人所迫。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一派之首逼成这样?云逍翻了个身,将自己严严包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心里嘀咕,若是真的像自己猜的那样—— “在想什么?”一听这个声音,云逍条件反射地用被子一把蒙住了头,缩在被窝里撇嘴,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做梦!” 萧客行望着眼前被子里的一大团,也不气,伸手拍拍他。 “起来。” “……” “起来。”萧客行的声音放柔许多,被窝里的云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明白何为“心为形役”,赶紧乖乖地坐了起来,装出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萧客行也不拆穿他的小把戏,待云逍收拾好,便硬扯着云逍出了门。 马车上,云逍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惹萧客行,只好靠在榻上假寐。 萧客行倒好,一双墨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云逍,看得云逍全身发毛。 “干嘛?”被人这样盯着猛瞧,是个人都坐不住。 “看你。”萧客行说着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云逍,墨瞳里带了种说不出的意味。 废话!当我是瞎子吗?云逍忽然发觉,这些日子自己和萧客行的角色反了过来,被调戏的人反而成了自己这个阅尽百花,通晓风月的纨绔子弟,怎么想都觉得吃亏,于是—— “看我哪有看美人风雅?”决定了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云逍支起身子,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深情款款,刚才那爱答不理的态度转眼就没了影儿。 萧客行看着这只狐狸忽然换上一副笑脸,墨色眼睛眯了眯,不动声色,继续盯着他看。 云逍这回也不躲,笑盈盈地对上他的目光,他本就生得好看,又见人三分笑,眼角上挑,唇角弯弯,如此一个芝兰玉树的翩翩佳公子,放到哪里都是个让满城怀春少女睡不着觉的人物。 可在这让无数少女羞红了脸的深情凝视下,萧客行只是勾了勾唇角,伸手揽过这只笑得风情万种的云狐狸,声音低哑。 “云兄倒是个风雅之人。”似是不满被萧客行抱着,云逍调转身形,一条腿蜷起来跪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抬起萧客行的下巴,刚才走得太急,云逍衣服领口的扣子不知是跳开了还是没系好,露出格外白皙的颈子,看得萧客行心里一悸。 “美人忽地将我关在巴掌大的小院子里,害的云某这个风雅人睡了好几日没人暖的冷被窝”云逍像调戏小姑娘一样拖长了声音“你说美人该如何补偿我?” 萧客行挑眉,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尊口。 “云兄刚才那一段话,萧某可否理解成非礼勿听?” 爷非礼的就是你!云逍心里暗暗道。 萧客行的眼睛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盯着看得时间久了,竟似能把人吸进去一样,便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刷过他的睫毛。 “萧美人,你若是觉得我的话是非礼——”云逍笑得很是欠揍“那就叫声非礼给爷听听?” 沉默片刻,听云逍笑得开怀,萧客行眸色一暗,一把拉下云逍的脖子,将这混蛋的笑声堵了回去。 他的吻像是撕咬,唇舌辗转间,便如狂风骤雨般让云逍喘不过气。 万万没料到萧客行会来这一招,本就想逗逗他,为自己这么多天的积怨争口气,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被非礼的还是自己。 不依不饶的吻在云逍的反抗下掺了腥甜的味道,舌被他叼着仿佛要吻到天荒地老,待二人分开之时,皆是有些气喘,唇边殷红。 “萧客行!你属狗的吗!”恨恨吐掉满嘴的血味,云逍怒道“嘴都咬破了,你叫我怎么见人!” 萧客行貌似心情很好,从袖中取出一小瓶丢给云逍。 “解药。” 云逍差点没气背过去,这明显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行径。他云逍又不是勾栏院里的卖笑女,他这一手是什么意思! “不要?”萧客行见云逍一副立马就要跳起来揍他的样子,伸出手“不要拿来。” 考虑了一下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云逍握着药瓶,从牙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多,谢,萧,楼,主!” “云兄不必多礼,”萧客行无视了气得手不出话的云逍,掀开车帘吩咐道“停车。” 云逍摸着自己被咬破的唇,正琢磨他到底安了什么心。 “云兄,你家的慕管家拦路,说是要见你。” 头皮一炸,云逍傻掉了,慕无端这小子是不是算准了时间来打他的脸,难不成自己真要顶着这被咬破的嘴,向家里那个黑面神宣告自己被轻薄了的事实? ------------ 第九章点苍浮生连地府 “少爷这些日子可安好?”自家的主子不知突然发什么疯,躲在萧客行的马车里怎么也不肯出来,慕无端虽然压着一肚子火,但看着萧客行在场也不好意思发作。 “没死透。”马车里闷闷地穿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一听这调子就是他寻了好多天无果的作死少爷。 虽然还气着,但就在听到那声熟悉的惫懒声音,慕无端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了下来,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焦躁不安,好像都在那声欠揍的回答里化为乌有。 得了萧客行的允许,慕无端掀开马车的帘子,一眼便看见云逍哭丧着脸吊着脚坐在一边。 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家少爷没伤着,刚想开口问点别的,目光掠过对方的唇,慕无端一僵,脱口而出。 “少爷,你的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云逍眉毛一扬,发作了 “叫狗咬的,怎么了!” 什么狗能咬到嘴巴上!慕无端估计着这两天他没盯着,这没谱没调的小少爷又去那见不得人的脏地界风流去了,脸色猛地一沉,正想开口好好教训一下这没长进的主子。 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的萧客行无奈摇摇头 “怎气性那么大?”说罢,揽过脸色铁青的云逍,言语里满是宠溺“大不了叫你咬回来。” 云逍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圆了一双桃花眼,心里暗道这萧客行的脸皮竟比自己还厚上几分,真真让人叹为观止。 云逍在这边暗自惊悚,可怜那慕无端却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咳,先不说这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云逍岔开话题“美人这是准备带我们去哪?” “点苍派。”一听到这个回答,云逍立马苦下脸。 “我的祖宗哟,上次在点苍派我都挨上了一刀,这回再去,我这条小命还能保全吗?” 一听少爷受伤,慕无端终于恢复了意识,穷紧张了起来。 “哎呀,都说没什么大碍了。”清净了没几天的耳朵又被熟悉的唠叨声填满,云逍觉得脑袋仁又疼了起来,萧客行兴趣盎然地听这对主仆掐架,吵吵闹闹,和着马蹄声,其乐融融。 点苍派还是第一次见的样子,那一晚的杀戮仿佛从没发生过,整座道观隐在一片苍翠葱茏中,风吹过,引出一片萧瑟林声。 偶尔有几个点苍派弟子经过,见到萧客行一行人也是按道士的礼节打个稽首,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真是人命贱如草芥,一晚上的血流成河不过几日就掩盖得干干净净,常人走在这平平整整的青石板上,殊不知脚下已踩踏了多少枉死的冤魂。 道观看着虽清净,云逍却觉得连那长在青石板缝隙里的青苔都是饱吸鲜血,没有一个干净地方,再加上以前和点苍派生意交往频繁,对这道义凌然的武林正派后院的故事略知一二,感叹中也掺杂了些许鄙夷。 先不说那个苍掌门散尽家财在他这买药的事儿,就说起苍老头是怎么欺师灭祖登上掌门之位的就已经是罄竹难书了。 中原人就是这样,表面上冠冕堂皇,满口的义正言辞,其实藏着掖着的事情一个比一个见不得人。 一转三折,拐过转得人头晕的回廊,萧客行终于停下了脚步,面前是间并不起眼的房间。 推门进去,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尸体腐烂的味道,云逍只觉得一股酸水翻涌而上,差点没吐出来。 房间中,那张写着虚怀若谷的题匾上晃晃悠悠挂了一个人头,血肉模糊,半边脸上的肉都腐烂了,皮色乌黑,仔细辨认正是那苍掌门。 云逍捂着口鼻,瞟了瞟地上那具无头尸首,凤眸里倏地闪过一丝凌厉的神色,袖中的手握紧了扇子。 萧客行也不嫌脏,一步迈了进去,云逍犹豫了一阵也跟着进去了,掩着脸嫌恶道 “虚怀若谷,不德其德,无所怀也,这苍老头也忒心胸宽广,连自己脑袋都不要了,也要诏示后人这个道理。” 萧客行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开始在这个布满血污的房间里东敲敲西逛逛。 云逍环视四周,忽得似看见了什么,整个人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萧客行抬头,见他盯着自己左方一个铜脚香炉。 香炉做工精巧,雕着龙之九子——狻猊,上面还插着几根即将燃尽的香,皱着眉,正想伸手一查究竟,就听云逍厉声叫道。 “别碰那个!”被他这么一叫,萧客行手一滑,那香炉不正不歪地砸了下来,萧客行身形再快也只躲开了被爆头的命运,却被溅起的香灰沾了一身。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一股阴风刮过,两扇门竟像有知觉一般咔嚓一声合上,将慕无端一行人关在了门外。 糟了!云逍试着推了一下紧锁的门,暗自叫苦,看来这门出自江东巧匠之手,关上容易打开难,门与墙面连成一体,若想强行破门而出除非拆了整个房子。 果然和这个伪君子在一起就没碰到一点好事,不知是不是错觉,地上那具没了头的苍掌门似乎动了一下,一股恶臭从已经有些腐烂的尸体上升腾而起,瞬间就充盈了本就不大的屋子。 捂住口鼻,云逍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炉,用力一扬。瞬间,满室飞灰,像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污了云逍一身的白色衣裳。 被云逍这么没头没脑一闹,萧客行拍了拍已经看不出原色的黑色外袍,挑眉,瞪视着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云少爷。 却见后者一袭本是玉树临风的锦绣白袍黑黑花花,一张俊脸脏得像花猫一般,此时正被四处飞散的香灰呛得直咳嗽,不由得笑出了声。 “还笑!咱俩都要玩完了你知不知道!”云逍边咳边骂,抬腿踹开身后的一尊木雕仙鹤,仙鹤应声倒下,露出背后一个小小凹槽。 凹槽不大,鸽子蛋大小,形状是中规中矩的椭圆,云逍从袖中取出那块浮生佩,不大不小正契合,只听得咔哒一声脆响,整个房间都猛地颤动了一下,脚下的青石板沉了下去,露出一条暗道,暗道里隐隐有绿光闪烁,似是通往阴曹地府。 果然不出自己意料,这云逍真是有些意思,一句感叹还没完,身后忽然风声不善,回头,那具无头的苍掌门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被香灰味道压抑的臭味没顶而来。 “定魂香已灭,香灰压抑不住这血尸蛊,”云逍咬咬牙,盯着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暗道口“蛊毒沾肌即入,你要想是呆在这儿等着中毒,请便。” 话音刚落,云逍已经一个翻身跳了下去。 “嗯,我怕鬼,”萧客行摸着下巴,望着那没脑袋的苍掌门一步三摇地冲了过来“怕鬼,更怕丑鬼。” 说罢便也跟着云逍跳了下去。 ------------ 第十章十殿阎罗不敢收 稳稳当当地落地,竟觉得十分柔软,脚下是带着几分湿润的泥地。一抬头,便见云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怎么,美人也有兴趣陪我看看这阴曹地府长什么样?” 整个地下暗道没有烛火,唯一的光亮便是脚下这潮湿泥泞的土。 土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星星点点,碎屑般的绿光映得整个暗道鬼气森森。 “传说那阴曹地府有条河,名为忘川,三千年往东,三千年往西,饮一口那忘川水,前生今世,量是你多大的爱恨纠葛,都忘个一干二净。”云逍盯着眼前幽绿的道路,微微一晒“若是能得一瓶这水,你说能不能买个好价钱?” “云兄莫不是想去那鬼门关做生意?”萧客行慢条斯理地开口,抬手好心为云逍抹去脸颊上一抹香灰“迈过奈何桥便不是活人,云兄可掂量好了。” 云逍没有躲开,一双眼睛怔怔望着萧客行,不言语,目中似含着一抹云雾似的,叫人看不分明,又显出几分迷茫惆怅的滋味来。 末了,长袖飞扬,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留下一串大笑。 “就算阴间想留我云某,十殿阎王也不敢收!” 一条暗道,万千鬼火,整个阴森森的地下密道都仿佛回荡着他不羁的笑容,修长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拓气,仿佛什么神仙鬼怪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萧客行看着他一袭白衣的潇洒背影,一言不发,急急跟上,恍惚中觉得,这锦袍玉衣的人像是一直这样孤独一人地等待或者坚守,别人想追上去,总觉得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 心中一悸,再仔细看去,云逍还是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祸害少爷,距自己也不过三步半。 云逍好像对这地下暗道十分熟悉,一拐三折,萧客行有人带路乐得清闲,不闻不问地跟着云逍瞎转。 转了有一炷香的时辰,忽的前面的白衣身影停了下来,转过头,疑惑道。 “怎么出不去了呢?” 怪了啊,上次明明记得是这条路,怎么这回反而是条死胡同了呢? 萧客行无语地看着云逍,开口道 “你之前来过这里?” 后者笑嘻嘻地挠挠头“之前被苍老头骗下来一次,不过好在我福大命大,逃了出来。” “那云兄能不能再福大命大一次?” 听闻此言,云逍摸了摸后背,有点发愁“上次被砍上一刀的时候,把大福都用光了,不知道这回还够不够用。” “……”萧客行无奈摇摇头,想指望这个祸害真是自讨苦吃。 忽然,云逍“嘘”了一声,皱起眉头,侧耳听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吗?好像是水声” 萧客行仔细分辩了一会儿,唇边露出笑容“看来云兄说得不错,听这水声应该是到忘川了。” 有活水的地方必有路,这是人人周知的道理,二人对了一下目光,双双朝着水声传来的地方而去。 也许是在地道里呆久了,云逍感觉有些气闷,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在了后面。 “走得这么慢,云兄是不着急到阴间做生意了?”注意到了对方越走越慢,萧客行只道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又犯了懒病,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等了半天,回答他的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心里一沉,萧客行急忙转身,身后除了一条望不到底的密道,哪里还有什么云逍的踪影,就在同时那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不见。 背后起了一层冷汗,萧客行一向不信那怪力乱神之事,可一个大活人凭空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诡异程度叫人咋舌。 整个泛着幽光的地道里就剩下了萧客行一个人,前后都是鬼气森森的暗道,一股不知哪里来的阴风呜呜刮过,更添了几分阴森。 咯吱咯吱,除了潺潺的水声,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掺了进来,听起来就像——小鬼在啃人骨头。 不知为何,萧客行脑中闪过了这个想法。 就像要回应他这个想法似的,一声婴儿的哭声划破了宁静,哭声凄厉尖锐,活像夜猫子。 萧客行腰间的利剑早已出鞘,屏气凝神地准备随时给窜出来的东西一刀。 可哭声依旧回荡着,却只闻其声不见鬼影,萧客行竖起了耳朵听了半天也没辨别出这声音是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只觉得这哭声尖利得要把耳膜划破,让人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 “哇!”凄厉的哭声忽地从脚边传来,萧客行低头,之间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婴孩抱着自己的腿,正张着他那张长满利齿的口,发出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 见鬼!急忙一个飞踹将这个小鬼踢了出去,萧客行折转身形,离那撞到墙上化成一滩肉泥的不明生物远了些。 能在他未发觉的时候抱住他的腿,这小鬼练过轻功吗?居然能瞒过他听风楼主的眼睛。 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凄厉的哭声响了起来,这次不只是一个,而是无数小鬼一起放声大哭,场面壮观,声势浩大,简直就是一场耳朵的灾难。 萧客行皱眉,心中暗道,难不成那苍掌门修行了妖术在地下养童鬼玩?要说养一只也就罢了,一养养一窝,他也不嫌吵得慌。 正想着苍掌门怎么为老不尊,养了这么多另类宠物,眼前那一对看着发麻的小鬼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青面獠牙,怀里还抱着一只同样呲牙咧嘴的小鬼。 “……”瞧这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者不正是地上那个头身分家的的苍长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冷眼望着眼前这群不知从哪个沟里爬出来的鬼怪,萧客行咬住牙,手中的长剑反手就割破了左臂的皮肉。 躯体的疼痛像一剂猛药,贯穿神经,刚才还遍地哀嚎的鬼怪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萧客行捂住流血的伤口,勾起唇角。 这地道里不知有什么东西,能蛊惑人的五感,从而使人产生幻觉,这一地的小鬼和那个鬼老爹苍长老统统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边想边往前走去,只觉得有些许光线,便加快了脚步。 ------------ 第十一章 犹豫不决杀意断 胳膊上的伤口一阵阵地刺痛,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与否,萧客行狼狈地从那不大的洞口钻出,身上沾了不少风尘,抬手遮了遮刺眼的日光,确认自己真的逃出那个鬼气森森的地方后,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打量起了四周。 他现在位于一个山谷中,离点苍派道观的方向甚远,看来那密道真是场浩大工程,竟贯穿山体,通往山下。 潺潺的水声传来,萧客行望着远处泉水旁的熟悉身影,眼睛眯了眯。 云逍刚洗净被香灰弄脏的脸,鬓间的散发有些湿润,贴在颊上,脸上还挂着水珠,正怔怔盯着水面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响声,云逍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狼狈的萧客行,连擦干脸上的水都忘了,当场呆在了原地。 “云兄是不是没想到萧某也如此福大命大?”狠狠捏住云逍的下巴,恨不得将眼前这可恨的人儿揉碎在怀里,萧客行紧紧抱住他,声音有些僵硬。 云逍任他把自己抱紧,垂下眼眸,顺从地将头抵在对方颈窝,低低叹了口气。 都是一样的心怀鬼胎,都是一样的戒心算计,一开始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伪君子和自己是一类货色,都是想互相利用,利用完再考虑是过河拆桥亦或杀人灭口。 仗着对地道的了解,甩开萧客行,本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后,他就像中了邪一样,无法像往常那样甩袖离开,犹犹豫豫地在洞口徘徊,直到看到那一身狼狈的听风楼楼主,心里的一角竟像放下了什么一般,暗自舒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那日,摘了面具的他,一双浓墨重彩的眸子里藏着几分笑意,眉眼低低,发冠高高束起,一身黑衣飘啊飘,像极了天下最好的情人——真是做戏也做得那么真。 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云逍猛地用力一挣,只听得萧客行闷闷哼了一声,竟被他挣脱开来。 “你受伤了?”云逍眼尖,一眼便看见萧客行左臂的衣裳上暗色的如卷云纹般纠缠的血污,心里开始估摸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伤到这十殿阎罗都敬三分的萧楼主。 萧客行看着他清秀的眉微微蹙起来,弯下腰,一把青丝自身后垂下,看他仔细地给自己清洗,撒药,包扎,就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搭住云逍的肩膀,手指捏上了他的脖子。 “弄疼你了?”似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云逍抬起眼眸,冲萧客行淡淡笑了笑。 这个笑容太过平常,没有惯有的算计,也少了很多明丽妩媚,唇角轻轻翘起,就像在和好友谈笑间一般,心里快要爆棚的怒火在这风轻云淡的笑容下竟渐渐熄灭,只余下一股子惆怅。 到底在犹豫什么呢?说不清的滋味萦绕心头,萧客行收回了手,缓缓皱了皱眉。 这只手一向是果断得很,背叛自己的人该杀的杀,该剐的剐,向来是不留情面,若是早些年的时候像这样磨磨唧唧,犹犹豫豫脑袋早就搬家了,哪里还有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听风楼主? 两人都一肚子说不明白的弯弯绕绕,此时都在各纠结各的,一时间气氛在这沉默中尴尬了起来。 一阵扑打翅膀的声音传来,云逍这才回过神,抬头四处寻找起来。 不远处,一只胖得快飞不动的小雀扑腾扑腾,向他飞来,就快飞到他头顶,像是累极,小腿一僵,整个从空中掉了下来。 “元宝?”接住累得动不了的笨鸟,云逍呆住,伸手戳了戳元宝本就鼓鼓的肚皮,奇道“你怎么又胖了?” 元宝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两条小短腿乱蹬,似在抗议云逍这句没良心的话——鸟爷这么胖,来找趟主人容易嘛。 “肯定是无端找来了,”仔细地看了看元宝被拔秃了的尾巴,云逍心疼地咧嘴“看来元宝也是被威逼利诱才跑一趟啊。” “信雀便是用来寻主的,属下物尽其用,少爷有何不满?” 看着自家主子一见到自己,便哭丧着脸没出息地躲在了萧客行身后,慕无端挑眉,翻身下马,恭敬地拱手。 “萧楼主,可否将我家少爷还回来了?” 手心一凉,云逍的手悄悄塞给他一块冰凉的东西,眨了眨眼睛,随后变脸般地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知道他是在和自己做交易,萧客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家少爷”这个称呼就像权威地宣告了占有权一样,不过是区区一个管家—— 云逍可没注意到这个平日叱咤风云的听风楼主在纠结字眼,委委屈屈地就着慕无端伸过来的手,翻身上马。 “少爷失踪这些日子,我那儿倒积了不少需要少爷亲自过目的账目——” “呜呜呜,无端啊,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再加上以前少爷没看完的——放开!我没法驾马了!” “不放不放,除非你回去不给我加码!” “妄想!你给我放开!” “不要不要!” 远远地望着两人吵吵闹闹共驾一匹马离开,萧客行的脸色越来越僵,手心里那枚云逍暗自塞给自己的浮生佩深深陷入手中,硌的掌心生疼。 “来人——” 藏身许久的暗卫恭敬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等待这听风楼主的吩咐。 “搜寻整条地道。”墨黑的眸子里像是藏了两团跳动的鬼火,看不清喜怒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令人起寒的阴沉“还有,盯住云逍。” 接过主子扔过来的玉佩,萧青低着头,待萧客行走远,才抬起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赶紧通知各兄弟们:楼主生气了,在他气消之前赶紧自求多福吧。 忽地想起萧赭还在那边侯着,万一碰上气头上的萧客行,岂不是会被修理得体无完肤? 转念间身形变换,几起几落,向一个方向奔去。 ------------ 第十三章 盛会偷香尝佳酿 日上三竿,榻上的人依旧支着身子,慵懒地侧卧着,眼眸低垂,唇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意。 慕无端查了一夜帐,顶着一双熊猫眼,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见自己主子这个时辰还没起,眉毛一抖又要发火。 “无端,我做梦了。”云逍将自己埋入柔软的雪貂裘,声音像叹息一般。 “是,少爷做的都是春秋大梦,要不怎么现在还没起?”慕无端冷哼了一声,吩咐左右给云逍梳洗。 “好长好长的梦,有酒有茶有美人。”云逍像梦呓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唇边噙着笑“还有他。” 他一直垂着眸子,说这话时,极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欢愉的语气中硬是掺进了几分黯淡。 “我说要他和我回敦煌,”云逍神色有些迷茫“可他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梦的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云逍皱起眉,努力回想,只觉得头痛欲裂,宿醉的无力感让他无暇去思考。 “少爷……”慕无端见他忽地提起当年旧时,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年少轻狂打马过,白衣苍狗叹浮生。风花雪月过后,曾以为的“山无棱,天地合。”皆是笑话一场,山盟海誓变更不过须臾,琴心剑魄皆化成了飞灰。 既然知道了那片刻欢愉终是苦果,谁还愿与君共谱雨霖铃? 罢了罢了,不过大梦一场,何必如此苦苦索求。 千思万虑化作叹息一缕,云逍背对着慕无端,脸色落在阴影里,看不清悲喜,末了,唇角上扬。 “难得我做了场好梦,兴致这么好可不能浪费在账目上。” 慕无端的表情有些龟裂,十指像害了相思病一般紧紧握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不由自主地想冲那张笑得十分欠揍的脸上来那么一下。 “听说今天西湖来了不少江湖人士,”云逍两眼冒光“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我要是混迹江湖说不定也能捞个大侠做做。” 心里默默地给云逍明天的工作量翻了一倍,慕无端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嘴角抽搐得那么厉害。 “少爷要是行走江湖也不过是坑蒙拐骗偷,属下再想不出其他的行径了。” 云逍听他这么一说苦下脸,绞尽脑汁“那吃喝嫖赌玩?” 被慕无端一巴掌扇在了脑门上,云逍呲牙咧嘴地揉揉脑袋,一脸委屈“我又没说吃喝嫖赌不带你。” 慕无端瞪眼,卷起手里的账簿就要敲这不长进少爷的脑袋,云逍边笑边躲,舫内乱成一团。 那只蜷缩在笼中打瞌睡的胖鸟似见惯了这鸡飞狗跳的场景,鄙视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那没出息的两只,又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西湖风景依旧,姹紫嫣红,碧水连天。 云逍半倚半靠在船头,宠溺地看着掌心缩成一团的元宝。 这没出息的信雀深得主人真传,正事没干多少,偷懒耍滑的功夫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太胖,元宝呆在云逍肩上总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云逍怕一个不小心,这肉团就掉在地上摔个好歹,便放纵了它在自己掌心睡得舒坦。 好好的一只信雀,生生被主子养成了废柴。 云逍这边逗弄着元宝,另一边耳朵也没闲着,听这周边的江湖人南腔北调地高谈阔论。 真是的,自己不过就睡了一觉,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云逍津津有味地听这免费的八卦,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那点苍派掌门暴亡的消息终是不能瞒天过海,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消息被散布出去,整个江湖瞬间炸了锅。 尽管在云逍眼中那点苍派上上下下都是满嘴道义凌然的伪君子,可在武林上点苍派还是个很有地位的名门正派。 一派之首暴毙,这么大的事,各个闲得长草的其他武林人士怎愿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纷纷摩拳擦掌,口中说是要为点苍派平不公,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就是中原人口中的江湖,不用刀剑伤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人唾死了。 听这那夜的杀戮在江湖人口中花样百出,人传人居然传出数十几个版本,云逍心里乐开了花,暗暗感叹这帮人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太屈才了。 今日这西湖上的武林大会就是一群伪君子的聚会,各个名门正派的首领都来了,一副义愤填膺,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模样,悲痛得活像死了亲爹。 云逍对中原武林也有些了解,但这么多人一时间也有些对不上号,瞪着一双眼睛左瞧瞧右看看,觉得眼睛都有些不够用。 “真是巧,云兄也来参与这武林盛会?”听到这个声音,云逍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依旧左顾右盼。 “云某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对江湖事物可是一窍不通,岂敢乱搀和?” 萧客行不知什么时候施展轻功落在了云逍的画舫上,见惯了云逍爱搭不理的模样,也不在意,在他身边坐下。 云逍瞥了他一眼,将元宝放回笼中,持起放在一边的酒盅,抿了一口,似笑非笑“明明那边一大堆可以借题发挥的话题,美人却有空在这和我闲扯,看来事态并不紧急嘛。” 萧客行瞅着这没良心的小子一脸恨不得自己立马滚蛋的表情,这没好气的脸比昨晚那个窝窝囊囊的样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连酒都不赏一杯就赶人走,云兄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亲密地揽过云逍,萧客行带着人皮面具的脸怎么看怎么想让人揍一拳。 云逍瞅着杯中的酒,十分想泼他一脸,但到最后也没舍得,全都泼回了自己嘴里,没理他。 萧客行带着面具也看不出喜怒,眼中似乎闪烁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云逍觉得奇怪,才要出言询问,只见萧客行似乎忽然笑了一下,出手如电一般捏起云逍的下巴,低头便亲了下去。 比邻泊着的船上,萧赭风中凌乱着,急忙抬手捂眼——狗眼都要瞎了啊! 云逍呆了片刻,急忙挣脱萧客行的钳制,正准备一拳打出去,却见萧客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云兄,梨花雪的味道,真是不错。” 说罢,身形一闪,人已在三丈开外。 云逍望着远处踏波而行的潇洒身影,半晌抬起袖子,狠狠地擦嘴,心里骂道:“他娘的,被占便宜了!” ------------ 第十四章 暗涛汹涌雀满天 这圣炎教真是个棘手的主儿,深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之理,一个武林大会云集了男女老少,三教九流,表面上是准备戮力齐心,为武林正道出头,实际上却暗怀鬼胎,各自为政。 在来这里之前,萧客行已经目睹了三四场械斗冲突了,成天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忽然扎堆在一处,不闹出几条人命来就不算完。 在萧客行看来,这些争吵不过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群人就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你死我活,狗咬狗,一嘴毛,终了再结个仇,过几日又在某某处来个血案。 如此恶性循环,乱上加乱,听风楼的暗卫们早就忙得焦头烂额,也难以控制局面。武林盛会,只要圣炎教闲得手发痒,稍稍惹起点乱子,就足够达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临船上,萧赭绷着神经,和其他暗卫一样,紧紧盯着这人声鼎沸的湖面,生怕冒出什么不该有的苗头。 就在他觉得风平浪静之时,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映入眼帘。 “云老板,小——”忽然想起不能打草惊蛇,萧赭捂住了嘴,眼睁睁看着那只拇指长的毒蝎缓缓向云逍爬去。 云逍依旧吊着脚,一脸懒散地靠在船头,似乎并没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就在萧赭觉得这没谱没调的云奸商要彻底玩完的时候,那毒蝎抬起准备蜇人的尾钩忽然垂了下来,全身抽搐,没多长时间便僵直了身子。 “你……”萧赭瞪大眼睛,望着似笑非笑的云逍,却见后者将食指贴上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拾起那只死蝎子收入袖中,转身入了舫内。 呆了半天,萧赭刚想向自家楼主报告,目光就僵住了。 不止是刚才看到的一只,数只毒蝎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攀上了他所在的画舫。 “无端,”压低了声音,云逍弯腰往香炉里添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舱内,内室里像是有什么活物,咯吱作响“有人给咱们送礼了。” 修长的手展开向上,掌心上,一只不大的蝎子垂着尾巴,已是僵死多时,慕无端盯着云逍掌心,随后条件反射地望向内室,脸色有些精彩。 “还是只五彩毒蝎,啧!真值钱啊!”云逍细细打量着死去的蝎子啧啧称奇“拿我卖出去的东西害我,圣炎教真不会做生意。” 将死蝎子丢进鸟笼,元宝一见吃的立马睁开眼,忙不迭地啄食了起来。 “估计待会儿圣炎教看蝎子弄不死我又该放别的幺蛾子了,”云逍看着元宝吃得圆圆的肚子,发愁“这把元宝可吃不了了,把别的信雀放出去吧,唉,真可惜了,那么贵的毒物。” 慕无端应了一声吩咐下去,顿时这西湖上不知从哪多了几十只鸟,有大有小,也不怕人,武林豪杰们也没人在意,毕竟湖上鸟雀多得是,谁会在意再多出几只呢? 鸟雀身上撒了特殊的药粉,四散一飞,药粉纷纷扬扬落得到处都是,圣炎教散出的毒虫该死的死,该伤的伤,余下的都便宜了那一群信雀。 表面上这盛会就像这湖水一般,平静得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可实际上却暗涛汹涌,这边毒物大军被云逍的鸟雀团灭,赢得毫无悬念,那边自有人恨得牙根痒痒。 云逍心里暗暗嘀咕,自己和萧客行就像犯冲,一见到他自己就倒霉,而且倒的都是八辈子难得一见的大霉,被砍一刀,遇上血尸蛊,被困暗道,画舫里被人放毒虫……哪个都是玩命的营生。 正想着,一阵嘈杂声传来,云逍叹了口气,只要遇上萧客行,霉运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赖上自己了,想躲也躲不开,索性就不躲,看那圣炎教到底想作什么妖? 吩咐下人将屋内死去的毒虫清走,云逍掀起珠帘,眯着眼睛看着那不请自来的客人。 “云老板,我总算找到你了!”来者有些眼生,身着青衣一身书生打扮,云逍仔细回想了半天,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没半点印象。 那人虽然一身青衣,也没有什么佩饰,可腰间那枚竹笛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云逍就是认物不认人,见了那笛子,心里十七八九也猜到对方的身份。 天舟阁的封家的祖传信物便是这样一支横笛,拿这笛子的便是天舟阁正牌当家,不过据云逍所知,封老阁主年事已高,此时眼前这个人应该是他的儿子——封非烟 “原来是封公子,久仰久仰。”云逍一边打着哈哈,另一面暗自盘算这封非烟到底安了什么心,近些年他和天舟阁的来往甚少,封家少爷忽然跑到他这里套近乎,能有什么好事? “家父之前与云老板有过生意往来,深得云老板照顾——”这书生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云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脸有事快说有屁快放的样子,便知这率性的商人不愿听自己啰嗦,开门见山了起来“我想问云老板买样东西。” 云逍挑眉“天舟阁历代都是神医,百年来别的不敢说,奇珍药材是要多少有多少,难道还缺云某这一点不成?’ 封非烟作了一揖,目光清亮“在下想向云老板买家父三年前买过的东西。” 话音还没落,云逍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打量了一下封家少爷,见他一脸固执,眸色微暗。 “进来谈。” 来的都是瘟神,送都送不走!可就算是瘟神也是客人,人家笑脸相迎,放低身段,他云逍就没有摆架子的道理。 封非烟跟着云逍进了舱内,一向遵循家训,深居简出的封少爷被一室的奢华糜烂晃得半刻没回过神,云逍暗暗好笑,这封家都是在山里隐居,清汤寡水的生活过久了,人基本都有些缺心眼,眼前这个封少爷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云老板这真是——”封非烟呆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不愧是敦煌商贾,真是让封某大开眼界。”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云逍现在觉得这封大傻就是个一根筋的笨蛋,连基本的人情事理都不明白。 封家世代行医,是出了名的大家门第,被这样既有身份又有地位的封公子夸赞“大开眼界”,不就是摆明了损他云逍穷奢极欲的糜烂做派? “咳,不敢当不敢当,”云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言归正传,封公子可知令尊在我这里买过什么?” 封非烟一脸严肃“这攸关我天舟阁生死存亡,非烟才有这不情之请。” 云逍见他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固执,心里便摸准了这封大傻不但二百五程度和他爹如出一辙,还有一副属驴的脾气,认定了云逍这里有他苦苦索求的东西,便死活不撒手了。 “那东西云某有是有,只是——”云逍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封非烟以为他担心自己欠债不还,急忙道“价钱的事封某绝对不会含糊。” “封少爷这是什么话,天舟阁乃名门正派,救死扶伤,云逍这次生意就是白搭也心甘,”云逍顿了顿“我就是怕这见不得人的东西污了封家的名声,到时候——” “现在只有你知我知,望云老板能给几分薄面。” 云逍像是僵持了一阵,随后施了一礼。 “封公子稍等,云某这就去取来货品。” ------------ 第十五章 左右逢源戏非烟 面前是一个精致的长状锦盒,封非烟呆了半天,疑惑地望着云逍,却见后者一脸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 “云老板这是?”怎么看这里面装的都是书法画卷之类的东西,封非烟暗自嘀咕,难不成这云老板在和自己打哑谜? 云逍用扇子掩着脸,狐狸眼眯了眯“封公子打开就知道了。” 封非烟摸不清这奸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一番还是伸手打开了盒子。 一股甜腻的味道扑面而来,封非烟皱起眉头,缓缓展开手中的卷轴,当看清卷轴上的图案时,这青衣书生的脸瞬间红成了虾米,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这……云老板,这是……” 封非烟自小生于天舟阁,家教极严,一个名门正派的少爷整天被困在山里,苦逼地过着无聊得冒烟的日子,深居简出,自是没有机会去那烟花之地风流,虽已及冠,还未尝人事,更没见过这卷轴上的香艳画面。 那卷轴上的画面栩栩如生,做工细腻,只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是一张春宫图。 可怜这连青楼都没去过的封少爷,涨红了一张脸,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吞吞吐吐半天总算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家父当年不是——” 云逍以扇掩脸“三年前和老阁主叙旧,喝得多了点,不小心知道了他已……咳,不能人事,一时犯糊涂把这个卖给了令尊。” “……!!”封非烟目瞪口呆。 云逍上下打量了一下封非烟,目光有些猥琐“莫非封公子也——” 瞧着这封大傻窘得面色通红,都要冒烟一般,云逍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作出一副迟疑的样子“恕我直言,封公子这年龄还是找个相好的姑娘,若是没有合适的,云某手下还有几个美姬,虽然比不上那大家闺秀,但模样都是可以的——” “不、不必了,叨扰云老板多时,封某也该告辞了。”封非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急忙别过云逍,逃也似的离开了。 “哈哈哈哈哈——”待封非烟走得不见踪影,云逍倒在胡榻上,笑翻了天,这傻小子,自己顺口胡编的理由也信! 抹去笑出来的眼泪,云逍俯身将那香艳的春宫图收起来,看来圣炎教的手伸得够远,天舟阁这隐居避世的世家也被牵扯了进去,甚至连几年前的消息也统统给翻了出来。 那种东西岂是能随便卖出去的……云逍摇摇头,难道在世人眼中商贾都是唯利是图,认钱不认人的贪婪之辈? 圣炎教能够嚣张如斯,将两个武林正派玩弄于股掌之上,有一半是由于自己三年前无意间转手出去的离心蛊。 蛊毒之术,始于苗疆,当地气候潮湿,滋生毒虫,所以挨家挨户都多少会些蛊术用来防虫驱邪。 可到了心术不正之人手里,这蛊毒就成了杀人利器,三年前流落民间的离心蛊几经辗转竟落入了圣炎教之手,到现在已成了为害一方的毒瘤,不知已害了多少人命。 人间凡事皆有道,商有商道,云逍为商多年,虽以奸商自居,但却并未因为钱财作出不义之举,唯一的心病便是三年前和封家的那笔交易。 耍了个花招骗走了封大傻,却骗不了圣炎教,云逍捏了捏眉心,目光却飘忽地望向舫外。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云逍虽未亲手杀人,托圣炎教的福,这回倒捏上了一大笔孽债。” 外面人声鼎沸,云逍却没了心思瞧热闹,悠悠叹了口气,瞪了一眼慕无端,吩咐道 “还愣着做什么?是非之地不久留,傻愣愣地停在这儿,嫌你家主子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人声鼎沸中,云逍家的精致画舫调转船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暗涛汹涌的盛会。 接到属下的暗报,萧客行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天舟阁身上。 却见那青衣的阁主,从云逍的画舫离开后,满脸通红地杆在那里,活像一根呆木头。 萧客行挑眉,这新任的封阁主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老实,云逍那张欠嘴肯定又说了什么不三不四,摆不上台面的话让封书生窘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提起云逍,萧客行不自觉地去瞟云逍画舫的方向,却只见一湖碧波,不见船,一时没留神居然让云逍趁乱溜走。 眼下武林盛会乱成一锅粥,萧客行忙着稳定局面,难以抽身离开。 和各大门派的首领寒暄客套了一番,“原来是某某某大侠,久仰久仰”和“萧某必当竭尽全力,追查真凶。”这两句话说了不知多少遍,萧客行深深觉得自己捞的这活儿真是吃力不讨好。 年少的时候觉得自己能得这样一个活儿,不必将一生困在那深宫大院里,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想都没想就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可到头来,不过是给那高高在上的天家当个见不得光的奴才,整日忙碌奔波,殚精竭虑,江湖上有点风吹草动就忙得焦头烂额,末了也不过是得他那看着就来气的皇兄一句“皇弟辛苦”。 人说最无情是帝王家,真心不假,若他不改名换姓,行走江湖,在那你死我活的权术漩涡中又能生存多久? 一切都是命,摊上了,只能怪上辈子没积德,落得这样的下场。可就算上辈子没行善,这辈子想行善也没了机会,他萧客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双手沾满血腥,哪里还积得了德行? 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其实挺凄惨,萧客行隐隐有几分想抛下一切浪迹天涯的想法,一匹马,一把剑,唔,还得带上那没良心的小子…… 一阵惊叫声打断了萧客行的春秋大梦,遁着声音望去,不知何时,湖中央浮起一具无头的尸体,不当不正,就像水鬼一样停在封非烟所在的船边。 ------------ 第十六章 身中奇毒乱投医 已经被泡肿的无头尸体,身着道袍,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腐尸味道。 本就闲得长草的各路豪杰一见这尸体,也不嫌臭,围了一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有好事者还露胳膊挽袖子地准备把这尸身捞上来。 别的人不识货也就罢了,偏偏那离那尸体最近的封非烟也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叫了随行的下人,七手八脚把这看着倒胃口的尸体搬上了甲板。 萧客行远远地瞧着,忽地似认出什么似的,厉声喝道。 “别碰它,有毒!” 可还是晚了一步,就在封非烟上前一步,准备仔细检查的时候,那没了头的身体忽然一动,腐烂得露出白骨的手抓住了封非烟的胳膊。 一股青气,顺着封非烟的胳膊迅速向上蔓延,封非烟虽然呆,但毕竟是天舟阁名声显赫的神医,有着医生临危不乱的素养,迅速挣脱了那只手,执起金针便封住了毒气。 周围人被这场变故惊住,从未见过没了头的死人会动,还带着烈性的毒,纷纷后退。 萧客行僵直了身子,死死盯着那具晃晃悠悠要站起来的尸体。在场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血尸蛊的阴毒,那日云逍一见这东西,大惊失色,顾不得被自己还在场就二话不说开了暗道逃生,等他从暗道回来处理这尸体的时候,手下人不明深浅,几个被尸体抓过,毒气入体,不出片刻就没了性命。 为防止危害蔓延,苍长老的尸体已被他纵火烧了个干净,可这具莫名冒出来的血尸蛊二号又是谁的尸身? 没了头的尸体踉踉跄跄,却也不知方向,扑通一声一脚踏空,又掉回了湖水里。 这把,一干豪杰总算消停了,没人再往那具尸体上凑合。 封非烟被血尸蛊抓了,此时一只胳膊已全变成了骇人的青色,神智也有些不清,天舟阁历代医术卓绝,面对这蛊毒也是束手无策,一干弟子上蹿下跳,几个素衣的女弟子甚至已经急得哭了起来。 萧客行带着听风楼的暗卫维持秩序,封家毕竟是救死扶伤的医药世家,在武林上有着圣手菩萨的美称,死了封非烟一个不知又得激起多少民愤。 念及此,萧客行上前一步道“萧某倒是有个朋友,或许能救封阁主一命。” 天舟阁的一干人等一听自家阁主还有救,急忙七嘴八舌,将已经昏迷的封非烟交付给萧客行。 远处,抱着美人赏花饮酒的云逍忽然打了个喷嚏,有种马上要倒霉的预感。 果然,还没出一盏茶的时间,云逍就瞥见一个身影嗖地掠上了他的船,当下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这瘟神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刚松口气没多久就又黏了上来。 不过目光停在他打横抱起的人身上,脸色大变。 “萧客行,你从哪里找的血尸蛊?” 还未近身就听见云逍像见了鬼一样直往后躲,宽大的衣袖带歪了一桌琉璃瓷器,稀里哗啦落下一地狼藉。 “救他。”萧客行见云逍瞪起一双桃花眼,冷下脸“算我欠你个人情” “人情值多少钱,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云逍嫌恶地继续后退“血尸蛊沾肤即入,你想自杀别拉上我垫背。” 心里一惊,萧客行松开封非烟,望着自己也有些泛青的右手,皱眉。 不做死就不会死,萧大楼主肯定没事去揽闲事做了,要不然怎么也中了招。 上前两步,闪电般出手,拽住了云逍,那股淡淡的青气似有灵性一般,顺着萧客行的手,蛇一般攀上了云逍的胳膊。 “萧客行!”大惊失色地抽回自己的手,云逍气得恨不得将藏在扇子里的毒针全扎萧客行身上“你作死啊!” “解毒吧。”萧客行冷冷道“你我现在是一线上的蚂蚱,要死要活,随你。” 人说威逼利诱的最高境界就是将别人和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不只是死了要拉个垫背的,而且要对方残了,你高兴,对方死了,你凉快。 萧客行是深谙威逼利诱之理,云逍又气又恨,却碍于自己性命,不得不出手救人。 萧云二人中毒尚浅,云逍拿出解药给了萧客行一颗,自己含了一颗,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青气便散去。 可那封非烟由于直接接触了血尸蛊的母蛊,服用解药也于事无补,云逍将这绿胳膊的封大傻拖回画舫,脸色很是不好看。 十二道金针将青气封得死死的,云逍点起七盏续命灯,将封非烟放平,取来一个小小的花瓷茶盅,放在手边,回头白了一眼萧客行。 “你的毒解了,可以回去了。” 萧客行抬眸,依旧不知趣地杆在原地装木头。 “明早我必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封非烟。” 听了这话,萧客行才缓缓退了出去。确认那瘟神已经离开了,云逍缓缓舒了一口气,低下头,拿起茶盅,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末了,抹去唇角的猩红。 “无端,守住门口,今夜就是鬼,也不能给我放进来。” 烛光下,那双上挑的凤眸亮如妖鬼。 一夜,不长也不短,待旭日东升之时,萧客行的船便到了。 老远就看到封非烟站在云逍画舫船头,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冲萧客行招手。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看来云逍这小子也真有两下子,想到如今对这蛊毒之术了解得如此详尽之人不过凤毛麟角,要是能把云逍笼络到听风楼麾下—— 思及此,萧客行急忙向候在一边的慕无端问起云逍。 “少爷今日一早就单独出去了,走前嘱咐说那血尸蛊和碰了母蛊的人即使毒不深未死,全都要火葬,否则瘟疫流行难以控制。” 慕无端平板的声音,将如此残忍的事情说得颇为风轻云淡,萧客行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日乱成一团的会场上不知多少人会染上如此麻烦的毒,心下便将招安的事情放在了一边,领着封非烟回去了。 萧客行的小小乌篷船,终于消失在视线里,慕无端转身入舱内。 “少爷,他们已经走了。” 雪白的胡塌上,一个裹着素白锦袍的人缓缓支起身子,就这样一个动作就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身子一软又跌回榻上。 慕无端心一紧,急忙过去搀扶。 那人一双上挑的桃花眼,风华流转,下巴削尖,正是那“早上出去”的云逍,只不过此时,他一头青丝皆化作银发,眼角泛红,活像地府中的赤目罗刹。 ------------ 第十七章 一头青丝为君白 一榻发白如雪,慕无端怔怔地看着,对上云逍笑盈盈的目光,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看你,”云逍见慕无端躲过自己目光,缓缓伸手,扳过他的下巴“无论长多大,还不是个爱哭鬼。” 冰凉的手指抹去慕无端眼角的湿润,那满头银发的人翘起唇角,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只是那低低的眉眼泄露了悲凄。 “不过两三日就没事了,血尸蛊虽阴毒,我这身子还承受得了。” 慕无端紧紧咬着唇,半晌,挑起一缕银发,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拽。 “疼疼疼——”云逍呲牙咧嘴地捂着脑袋,一脸哀怨“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可自家这个记仇的管家就像铁了心不愿意搭理自己一般,硬是将落到一半的眼泪忍了回去,板着一张脸,又变回了平时那个黑面神。 云逍毕竟身子不济,没那么多精力和他死皮赖脸,不过一会儿就倦意上涌,昏昏欲睡。 “疯子……”为这不省心的少爷掖好被子,慕无端低声嘟囔道。 云逍的睫毛颤了颤,翻了个身,呼吸逐渐平缓。 就在慕无端准备离开之时,云逍似梦呓般的低语传入耳朵 “那是他的江山,我不得不守……” 一夜青丝成白发,不为苍生但缘君。 一日,两日,三日…… 已经过去了三日,云逍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了包括萧客行在内的八批访客,整日缩在内室,昏昏欲睡半死不活。 自从那日他将封非烟从阎王手里硬夺回来之后,这封大傻秉承着有恩必报的原则,天天带着礼品前来探望,却只得慕无端一句“少爷身体不适不见外客”而已。 除了慕无端,这三天,没人再见过那风流逍遥的云少爷,萧客行陪着封非烟去了两次,统统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也有些窝火。 “云兄若是病了,封阁主医术卓绝,让他瞧一下如何?”又一次得到同样的答案,萧客行脸沉了下来,封非烟委委屈屈地站在他身后,可怜兮兮地望着慕无端。 “不必劳烦封阁主。”慕无端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板着脸,站在船头,装黑面门神。 “有病却不让大夫瞧,”萧客行冷笑“这是哪里的道理。” 慕无端施了一礼“望萧楼主不要为难在下。” 二人正僵持不下之时,舫内传来一个充满怨气的声音。 “大夫能治好相思病?”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站在了慕无端身后,白衣锦扇,正是那“抱恙多日”的云逍。 似乎是刚睡醒,云逍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里水气氤氲的,草草披了一件单衣,扣子也没系好,露出大块的肌肤,如雪的发丝倾洒而下,落了一肩。 萧客行和封非烟同时一呆,随后面露尴尬。 见自家少爷如此没有形象,慕无端压着火,吩咐下人递来一件外袍,急忙给云逍披上。 还是那奢侈得晃眼的内室,萧客行端起茶盅,略掀起一点盖子,挑眉看向那像没骨头般的云少爷,却见后者移开目光。 “不知是哪家姑娘让云兄如此牵肠挂肚,连头发都白了,闭关三天连客都不见。” 听闻此言,云逍低下头喝茶,极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并不作答。 封非烟见气氛不对,急忙打圆场。 “云老板看上的姑娘必是极好,可这一夜白了头也——”话还没说完,就被云逍打断。 “看二位日日登门拜访,又有什么事?”封非烟另当别论,萧客行一向无利不往,能这样耐着性子三番五次敲他的门,必有所求。 “不知云老板可听说过圣炎教?”封非烟正色道。 云逍手里动作一顿,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封公子何出此言?” “那邪教在江南盛行一时,害人不浅,我天舟阁都大受牵连。”封非烟一脸愤恨“若是放任下去,唉!” “如今想必是羽翼丰满了,竟敢明目张胆在武林盛会上毒害忠良,”萧客行瞥了一眼低头喝茶的云逍“难得云兄精通毒蛊之术,我和封阁主便有个不情之请。” “若云老板能施以援手,再加上听风楼与天舟阁联手——” 哐当一声,云逍手里的茶盅狠狠砸在桌子上,生生把封非烟的话砸了回去。 “正好——云某在生意上与那圣炎教也有些过节,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云逍收起那阴晴不定的表情,扯出一个笑脸“若也能尽几分绵薄之力,也算是为下辈子积了德行。” “云老板真是……”封大傻被云逍装出来的“义薄云天”感动得不行,“那在下明日便约好时辰,与二位一同商议此事。” 又客套了一阵,封非烟貌似还有事情,便起身告辞了。 “无端,去送送封公子罢。” 慕无端应了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内室此时只剩下了,云逍和萧客行二人。 “相思病?”没头没脑地,萧客行冒出一句“三日相思就白了头发,真没看出云兄是如此痴心之人。” 云逍皮肉不笑,卷起一缕如雪般的白发,缠绕指尖“那是,云逍一生下来便是个情种,这性子想改也改不了。” 若不是情种,哪能十年如一日地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年岁太过无情,那些年少时分的欢愉被他紧紧封锁在心中,整颗心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即使在阳光普照的时候,也固执地紧闭城门,那些掉色的回忆是他仅有的东西,在漫长得令人绝望的岁月中,撑起微光一缕,长燃不息。 眼前的人语气仿佛只是在说笑,眉间倏地闪过一丝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悲凄的神色,转瞬即逝,再看去,他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欠揍表情。 “那倒是萧某眼拙了。”萧客行冷哼一声,眼睛眯了眯“不过在下倒是好奇,精通毒蛊之术的敦煌富商究竟和圣炎教能有什么过节?” “遇上钱的问题,是是非非又怎说得清楚?”明显是敷衍了事的语气,萧客行有些不满,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云逍。 “那云老板就解释解释,上次为我寻来的茶叶——茶色清香,味道淡远,辅以初春梨花冷香,入口清甜。”看着云逍的脸色渐渐惨白下去,萧客行的语气上扬“这天目青顶乃是是天家的御用配方,云老板好本事,竟寻得如此秘制之法。” ------------ 第十八章 口无遮拦语惊人 “好茶也得有心人方尝得出来,”云逍到底也是老江湖了,稍稍一愣便回过了神“萧楼主能品出这是天目青顶,我这茶也算没白费。” 两个人,一个旁侧敲击地逼问,一个心怀鬼胎地应付,又都有着一肚子弯弯绕绕,话从来不敞开明说,你猜我猜,皆是心神两伤。 对视了半天,云逍觉得脸上的笑容都僵了,目光一松,率先低下了头,揉了揉脸颊,草稿都不打,张口就瞎掰。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商贸兴旺,百姓富庶,享乐之法远高于中原,说不定这茶的制法还出自敦煌呢。” 萧客行见这奸商又有要开始胡扯的趋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敦煌四周不是雪山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虽然享乐之术穷奢极欲,但论茶道如此风雅之物,和物产丰富的中原相差甚远。 “既然云兄都这么说了,那萧某倒是多心了。” 二人没了话题,便不愿僵持下去。好不容易将这瘟神送走,云逍站在船头,一头雪发,远远看上去触目惊心。 “天目青顶?”不由得笑出了声,话音却渐渐低了下去“你还在喝这种茶啊。” 当年你给我沏的那杯茶,汤色嫩绿清明,如皓月中天,空明澄碧,未尝其味,心已怡然,硬向你讨了配方,可却怎么喝起来都不对,末了,才知晓——并不是配方不对,而是少了那个一同品茶之人。 凌哲凌哲……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钝刀,在心口上划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云逍缓缓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胸前,听这自己的心跳,唇畔的笑全是苦涩。 “情深伤己,我这是何必呢……” 讽刺的尾音上挑,分明带上了悲伤的味道。 第二日,似料到了这不争气的云少爷会睡过头,萧客行一大早就来云逍的画舫上抓人。 睡得迷迷糊糊的云逍被萧客行闹腾得不行,破例提前起了床,困得都站不稳,没骨头似地挂在慕无端身上打瞌睡。 “萧楼主,你看这——”慕无端有些为难地看看萧客行再看看自己身上这懒主子。家丑不可外扬,慕无端虽然很想施展雷霆手段,好好修理一下云逍,却又觉得不能在萧客行面前动手,只能暂时这样僵持着。 萧客行一向不和云逍客气,见慕无端为难,伸手便将云逍从对方身上拎了过来。没了依靠,云逍在原地晃晃悠悠半晌,又头重脚轻地挂在了萧客行身上。 “……” 眼睁睁看着这懒骨头像块狗皮膏药般黏上了自己,萧客行有些无语,但也没多说什么,任他靠着。 待船靠了岸,便换上马匹。 无视了慕无端惊悚的目光,萧客行将云逍拎上马,放在身前,夹紧马肚子,搂住还挂在他身上的云少爷,纵马飞驰而去。 慕无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能容他家主子一身懒骨头的家伙,而且看萧客行刚才那神情,倒像怕自己和他抢一般。 难不成这萧楼主……慕无端远远望着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爷当年爱的就是一个男子,爱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最终也落得个暗自伤神,老死不相往来,或许是老天开眼,又给他送来个人作为补偿? 要是送个女子来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是个男人,难道少爷这袖子是命中注定,必断不可?可男人有什么好,不香不软,不会做饭管家,更不会生娃,要是一想到自己将来娶个大男人回家—— 抖落被自己的妄想吓出来的鸡皮疙瘩,慕无端翻上马背,急忙跟上,眼睛却一直盯着萧客行的背影。 罢了,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他对少爷好不就行了? 可强扭的瓜不甜,萧楼主对少爷再好,得不到真心也屁用不顶。少爷的倔脾气他再清楚不过,爱上一个人,便是撕心掏肺地对那人好,眼中再容不下其他,别人待他再真心也不过是恁自心寒,萧楼主恐怕—— 一路上,慕无端为自家少爷的未来操透了心,可那云逍哪里知道他这一肚子的心思,缩在在萧客行怀里闭目养神,心里想的又是另一番事。 这伪君子做戏做得太过,总是不放过一切机会地翻自己烂账,像是要把他云逍翻成个透明人才罢休,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换来的不过是怜悯,鄙夷或算计罢了,他云逍活了二十多年,数来数去,手里最不缺的就是这几样。 一主一仆,一路上各想各的,虽说内容没一个靠谱,但都和萧客行有关。 一行人脚程极快,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天舟阁所在的南臾山。 南臾山上遍植着花树,此时正值花期,竟见不到一点绿,满山的红,远远看去如一点跳动的火焰。 被浓郁的花香呛到,萧客行怀里的云逍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迷迷糊糊睁开眼。 “萧楼主,云——”早就恭候在山下的封非烟被二人半搂半抱的暧昧姿势惊得忘记了要说什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似的“你们这是?” 话说出来没多久,封非烟就后了悔,摸摸头,结结巴巴道“其、其实二位虽同为男子,但也能说上是神仙眷侣……”说到最后,一张俊脸红到冒烟,支支吾吾再也说不下去。 “……” 一行人除了慕无端表情还正常,其他的都惊悚地望着二人,随后略带佩服地望向封非烟——说了大家都不敢说的话,封阁主,好样的! 云逍的脸皮一向厚,此时倒没觉得怎么样,看封非烟面红耳赤的模样瞧着有趣,玩心一起便想逗逗这傻小子。 学着以前见过的样子,云逍抬起眼睛冲萧客行飞了个媚眼 “你瞧,有人说咱们是眷侣呢。”语气柔得像是要掐出水来。 慕无端抖了抖,心里狠狠给云逍记了一笔,少爷又和那些卖笑女学了什么烂招! 萧客行瞥了一眼怀里这没正行的家伙,抱在他腰间的手收了收,像是一点都没被云逍恶心到,从善如流 “这么说也没错。” 这回连云逍都傻掉了,被萧客行拎下马之时,都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直到对方的手暧昧地在自己腰间捏了一把,才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 他云逍的脸皮就够厚的了,没想到这萧客行比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翻遍自己一生,能不要脸如斯者,唯萧客行一人也。 ------------ 第十九章 真假莫辨叹当年 直到一行人统统醒过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萧赭还觉得自己的脸是抽搐的,怎么揉都回不到原位。 自家要命楼主那一句“这么说也没错”冲击力太大,直接超过了萧赭可以承受的范围。在他心中,萧客行就是他崇拜的对象,武功绝顶,玉树临风,是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 如今这大人物忽然摇身一变,痛改前非,好起了男色。之前萧赭见过他偷亲云逍,心中还暗自给萧客行找理由,毕竟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偶尔风流一下也是可以谅解的,可如今主子混不吝地承认了他和云老板是神仙眷侣,那、那云老板现在岂不就是他的预备役楼主夫人? 一想到自己以后很可能管云逍叫“夫人”,萧赭苦下脸,蔫头耷脑地跟在萧客行身后,活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与此同时,封非烟这没脑筋的反而坦然接受了这个雷倒众生的事实,乐颠颠地在前面带路。 天舟阁的历代神医都隐遁避世,除了出山行医,便一生都雪藏在世外桃源的南臾山上,过着闲云冷鹤般的逍遥日子。南臾山上遍植含情花树,取其花与山中冷泉酿酒,得到的含情琼酿有驻颜功效,云逍三年前见到的封老阁主虽已年过半百,但仍保持着三十多岁的容貌。 摸了摸自己一头银丝,云逍自嘲地想,若是那老阁主还在世,见自己二十多岁就白了头发不又得大肆嘲笑一番? 不过转念又一想,他云逍虽白了头发,但命至少还在呢,空有张少年脸的老头子都长眠地下了,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算亏。 心中不着四六地瞎想着,一路无话,待入了天舟阁大门,封非烟摈退左右,请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坐下。 石凳旁是一张不大的圆石桌,离这里不远便是一棵含情花树,巨大的古树舒展枝叶,树冠正遮在石桌上方,风吹过,便有花瓣簌簌落下,所谓“天香云外”也不过如此。 “不瞒二位,天舟阁与圣炎教在几年前还是有些纠葛的。”闻听此言,萧客行蹙眉,递到嘴边的酒盅又放了下来。 “三年前圣炎教纠合一众教徒来犯,纵火烧山,天舟阁损失惨重,家父便是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封非烟的脸色微微黯淡“没想到数年后,圣炎教又卷土重来,前些日子,山中忽然瘟疫横行,不出几日便弥漫起瘴气,一干弟子死了七成。” 天舟阁本是医药世家,救死扶伤,行善积德,没想到被圣炎教盯上,倒落了个人才凋零的下场。 “江南不同于南疆那潮湿炎热的地方,短短几日滋生毒瘴,除非有人暗自捣鬼。”萧客行瞥了一眼云逍,不动声色道。 “若是光是毒瘴,也能研究出根除之法,可多日之后圣炎教传来消息,让我天舟阁交出三年前的东西,否则便格杀勿论。” 三年前的东西……云逍抿了一口含情琼酿,望着一树繁英,若有所思。 “在下几经打听,终得知三年前云老板和家父关系密切,就以为圣炎教要的东西——”说到一半忽然想起那天春宫图之事,封非烟的脸又开始红了。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萧客行扬起声音“云兄的手倒是伸得够远。” 气氛好像在一瞬间紧张了起来,云逍放下杯子,淡淡叹了口气,手沾着酒,在石桌上写了个蛊字,不紧不慢道 “上虫下皿,即为蛊,简而言之就是将毒虫放入器皿中,任其互相残食,经年后,视其独存者,便可为蛊害人。恕不相瞒,封老阁主三年前的确在云某这里得到过蛊种——”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似漫不经心般地扫了一眼在座二人,像是要挑起人好奇心一般,语气顿了顿。 “那蛊虽只是幼种,却因其发作起来如将心肝撕离身体,因此在南疆得了个风雅名叫做离心。” 封非烟和萧客行很是给面子,齐齐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听他侃侃而谈。 “圣炎教行事暴虐狠辣,仗着手握离心母蛊便肆意妄为,一时间整个武林竟难以找出一个人与之抗衡,眼见着感染这蛊虫的越来越多,封老阁主几经辗转找到了在下,费尽周折寻来蛊种,钻研数月终得破解之法。”像是在讲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云逍摇着一把描金扇子,颇有说书先生的风范。 “可千防万防,破蛊之术已出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那圣炎教哪里肯甘心?数月后,云某便接到了封老阁主的死讯,而那研制出的破蛊之术也不知所踪。” 云逍平缓的语调,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萧客行皱了皱眉。 这些事乍听起来没什么,毕竟听风楼也不是吃素的,三年前的天舟阁大火自然也是略知一二,但云逍与封老阁主这段过往,手头却没有一点相关资料,而且他的一席话仔细推敲之后,疑窦丛生。 首先云逍这个名号他经手听风楼数十年间闻所未闻,一个敦煌富商手里怎会有那南疆阴毒的蛊虫?再者若是圣炎教因为这离心蛊而在江湖上横行霸道,云逍随手就将离心蛊赠人的行为岂不是怪异的很? 封非烟一向思想简单,听得云逍一席话后便信了七八分,一脸愤慨 “眼下圣炎教嚣张如斯,可见那蛊毒危害甚大,封某不才,愿倾尽毕生精力,破解此蛊。” 封非烟义正言辞的废话半分没传到萧客行耳朵里,恁自琢磨这云逍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陈年旧账。 云逍对封非烟这儿的酒十分满意,话题一转,便和封非烟打听酒的制法了,两人无视了萧客行,你一杯我一杯,统统喝得有了些醉意。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晚,云逍跟在萧客行身后,抱着坛从封非烟手里坑过来的含情琼酿,一脸心满意足。 “云兄今日一席话,能有几分是真的?” 云逍眯着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笑嘻嘻“有真有假,就冲封阁主这儿的好酒,我怎么也得留几句真话抵酒钱啊。” “和封老阁主是故交是真,他从我这儿得到蛊种是真,破蛊之法出自天舟阁也是真……嗝……”大大咧咧打了个酒嗝,云逍笑道“不过啊,美人想想看,这世上若是有种东西,拥有了便一步登天,将整个武林玩弄于股掌之上,你想不想要?” 萧客行愣住,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却见他忽然加快了脚步,丢下一路大笑。 “有了它,珠屑铺街,金粉砌殿,琉璃酒器掷响玩——” 手握群雄权倾野,金玉珠玑转手来,试问天下哪个人能抵得了如此诱惑? ------------ 第二十章 火起船沉云不归 夜已深,恁是那酒楼歌苑也碍于宵禁,敛去了一派莺啼燕语,灯红酒绿,整个城池似重回静谧,连那聒噪的蛙鸣也消停了几分。 云逍的雕花画舫静静泊在水上,丝竹已歇,灯火将熄,唯一的响声便是挂在船脚的玉铃,在阵阵夜风中摇曳出声声清脆。 “铮”的一声疾鸣,搭在弓上的羽箭破空而出。 无数只燃着火的箭从四面八方射出,瞬间就将那华丽的画舫扎成了筛子,木制的舫身正是引火之物,不出片刻,小小的火苗就有了燎原之势,整个船上火光冲天。 “少爷!”舱内,慕无端只来得及拽住云逍的衣袖就听脚下咔嚓一声,被烧脆了的木板再也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猛地裂开,船上的二人还来不及惊呼就落入了水中。 芦苇丛中,数名黑衣人执着弓弩,隐藏在斗笠下的眼睛如夜枭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湖面,准备随时给上岸的人致命一击。 画舫被烧得劈啪作响,精美的雕花被火舌吞噬,统统化作了灰烬,烧塌了的船梁失了平衡,船身倾斜整体开始下沉。 直到整艘船都沉入水底,也没有一个人从湖面冒出头来,想必不是在乱箭下毙命也是被火生生烧死了。 岸上的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收起弓箭,施展轻功,如无数鬼影,片刻就融入黑夜不见踪影。 许久,一片荷叶下,慕无端悄悄冒头,湿透了的黑发紧紧贴着脸颊,脸色惨白,十分狼狈。 待确认了黑衣人已经离去,他慌忙离开藏身之所,搜寻湖面。 月光下,湖面平静得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慕无端攥紧了手里那半截袖子,变了脸色。 一个晚上,萧客行都没有睡好,快天亮的时候才迷糊了一会儿,还没睡多久,就被萧赭吵醒。 都说惹谁都不能惹没睡醒的人,萧客行缓缓睁开一双墨色眼睛,以要杀人的目光在萧赭脸上扫了一圈,才缓缓开口道 “什么事?” 被主子恶狠狠的目光吓了一跳,萧赭抖了抖,委委屈屈地开口,神情活像被虐待的童养媳。 “云老板家的慕大管家求见,说是他们家的船昨晚遇袭,云老板至今下落不明……” 话音还没落,萧客行心里就咯噔一声,二话不说就翻下了床,沉声道 “快请。” 等到一身狼狈的慕无端站在他面前,萧客行便觉得事情严重了,那个整日板着脸的面瘫管家带着满身的伤痕,黑色的衣裳皱皱巴巴黏在身上,脸色铁青。 简单地将昨晚遇袭的情景说了一遍,慕无端从袖中取出半截月牙白的袖子,一看料子便是昨日云逍穿的那件。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客行阴着一张脸,不出片刻便传令下去,听风楼的暗卫纷纷出动,沿着湖畔仔细搜寻。 找了半日,不过在湖畔一角找到了一把被水泡烂了的扇子,掰开扇骨,一枚枚银针寒光闪闪,正是云逍惯用的那把。 慕无端接过扇子,数了数银针数目,皱眉,脸上担忧更甚,十七枚银针少了近一多半,若不是上岸后遇袭,少爷定是不会轻易使用这暗器的,现在连武器都抛了,下场堪忧。 可担心归担心,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捞到云逍的尸体,这就证明不管怎么样自家少爷还是有一定希望活着的。 这边慕无端不停地自我安慰,那边萧客行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心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住,像是愤怒却又无从发作。 云逍这小子,不但良心缺缺,而且好像净以让人牵肠挂肚为毕生事业和追求,整天正事没做多少,惹的麻烦倒是一抓一大把。也不知这小子瞒着自己干了多少缺德事,整的和个吸引仇家的香饽饽,这才几天就又吸引过来一堆杀手来,他萧客行在江湖上漂了这么久,都甚少能遇上这么高水准的刺杀…… 摇了摇头,萧客行觉得真是近墨者黑,和云逍接触时间长了,脑袋里的思维也有些不对劲起来。 “那家伙应该还活着,这么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揉了揉太阳穴,萧客行压下沉重的心情“先去趟天舟阁。” “什么,云老板出事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封非烟瞪圆了眼睛,然后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 料到这封大傻就会是这种反应,萧客行被他转得眼晕,脸上的烦躁之色愈加明显,却没有发作,可萧楼主能忍,别人就不一定能忍。 “少爷的本事我心里有数,封阁主不必如此烦心。”慕无端一点不给封非烟面子,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封非烟呆了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惹人烦,委委屈屈缩在一旁不吱声了。 “前些日子,又发现了一具血尸蛊,”萧客行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尸身无首,难以详细辨认身份,不过看身上衣物,应是点苍派的装扮。” 之前发现的那两句尸血尸皆是一身蓝底道袍,因为尸体有毒,便没敢验尸,草草烧掉了事,生怕瘟疫蔓延搅起更大的乱子。 可烧了两个之后,这血尸蛊像会下崽儿一般,又冒了出来,而且专挑人多的地方出场,不毒死几个人便不算完. 现在江南人心惶惶,人传人地将那血尸蛊传得一个比一个邪乎,有说那血尸是点苍掌门化成的厉鬼,有说是流年不利出的尸王,还有说是天上的煞星转生……总之各地烧香拜佛,乱成一锅粥,连远在京城的皇兄都听说了这面的动静。 大承正是盛世,山河稳固,民风淳朴。如今这盛世繁华中不知不觉掺进了变色的霉点,三年前兴起的邪教已经羽翼丰满,毒根深深扎入这盛世王朝,隐隐有了祸国殃民的雏形。 听风楼取自“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意,是天家皇室放在武林的一双眼睛,现在武林大乱,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 第二十一章 魑魅魍魉集鬼巷 大承虽是盛世,但仍有人连温饱都成问题,家破人亡者有之,流落街头者有之,城北的贫民窟便是集聚了一群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的民众。 没有上锁的破门在暮色中吱呀地晃动,搅起带着奇怪腥甜味的空气。萧客行叫了几声,不见主人家答应,干脆就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破落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发臭的尸体,皆是唇齿青白,皮肤泛绿,身上布满了尸斑,显然是已死去有些时日。 捂住口鼻,萧客行皱眉,贫民窟里本就是鱼龙混杂,多是流民,现在血尸蛊忽然出现在这里,像瘟疫一般害死了不少人,这条巷子里的活人该跑的跑,该散的散,早就没了人迹,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死巷。 “把这些都烧了。” 身后的暗卫低低应了一声,萧客行不愿再看那让人反胃的尸体,转身便离开了这破落的院子。 鬼气森森的巷子中弥漫着恶心的腐肉味道,除了偶尔飞过的几只寒鸦,一路上竟没看见一只活物。沿着灰白的巷子一路向前,风吹过,像是断断续续的呜咽,不禁让人汗毛倒竖。 “咯咯。” 忽地,空荡荡的巷子里,传来一声轻笑,萧客行猛地回头,手里长剑出鞘,可身后除了呼啸而过的阴风,哪里有什么人影? 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耳力敏锐,刚才那个声音乍听上去的确是女子的腔调,只是娇俏中隐隐透着一股子阴毒诡异,怎么听都不像是活人。 就当他还在思索那声音的主人是人是鬼之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身侧的房檐上滚落而下,不正不歪掉在了他眼前。 那是一个艳丽的女子头颅,皮色泛黑,脸已经腐烂了大半,有些吓人,萧客行蹲下看了半晌只觉得这面孔很是熟悉,凝神一想,身上便一阵阵泛起寒意。 丹朱!眼前这颗头颅不就是那日死于非命的灯娘丹朱? 心中惊疑不定,萧客行抬起头想寻找这头颅的来处,这一看便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路边的屋檐上挂着一排铁钩子,分别勾着一颗颗齐颈切下的头颅,有老有少,排列整齐,在风中晃晃悠悠。 萧客行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当下冷静下来,仔细辨认起这挂成一排的脑袋来,这一看竟找出了不少熟人。 最左边的头颅是那日被云逍嘴皮子逼死的李县令,他旁边隔了一个空位,想必原来挂的就是掉在地上的丹朱,接着便是点苍派的苍长老和几位弟子,加在一起一共有十一个脑袋,都瘆人地张着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萧客行。 忽然被一众脑袋围观,萧客行有些发毛,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被死人盯着猛瞧也不能少块肉,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脑袋们“崇拜”的目光。 李县令、丹朱、苍掌门……这头颅明显是按死亡的顺序排列的,当看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萧客行的目光滞了一下。 末端还有一个空着的钩子,却没有挂头颅,走近一看,一缕银丝挂在铁钩上,像是人的发。 银发……萧客行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伸手将那缕银发握在手中,手指收紧,骨节泛白,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滋芽,竟像是——在害怕? 这世上,他萧客行还怕什么呢?惩奸除恶的善事他做过,栽赃陷害的手段也不少。在听风楼的这些年,身后森严的皇权已经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早就学会了怎么将自己从现实中剥离开,只做事,不思量。这样的他才是天家皇室手里最趁手的兵刃,指哪儿打哪儿,例不虚发。 可谁知道,就是兵刃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呢?万一当他找到云逍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一颗圆滚滚的头颅…… 萧客行攥紧了那缕银发,竟有些不敢再看那排狰狞的脑袋,提了剑,快步向前走去——他不想,也不敢去想那样的后果。 不知走出了多远,萧客行抬起头望着已经半黑的天,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窝囊得很,磨磨唧唧,多愁善感得像个娘们。 他萧客行想要的东西,就是化成灰也要抢到手,那云逍纵使就剩个脑袋,也得拿回来栽到花盆里当肥料。 那话怎么说来着——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是化成了灰,也拿回来肥田! 这厢正琢磨着怎么拿云逍的脑袋当肥料种菜,身后的房顶上忽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失足从上面摔了下来,踩碎了瓦片,嘎啦啦响成一片。 萧客行反应极快,急忙侧身躲开,待那东西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定睛一看竟是个没了脑袋的女尸。 不同于之前看到的那些绿油油的包心菜般的尸体,这女尸皮肤雪白,被切断的颈子还冒着血,显然就是在刚刚被人割下了脑袋。 借着落日余晖,萧客行看清了房顶上还有一个人。 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萧客行,一身玉树临风的白袍上血迹斑斑,衣摆破烂,被撕成了条状,沾血的手里拎着个人头。 好像刚才割人头的时候被溅了一脸的血,他缓缓抬起手擦了擦面上的鲜红,末了舔了舔沾了血的指尖,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扬,那头颅咕噜噜地顺着房檐滚了下去,就落在萧客行脚边。 “味道如何?”仰头望着这满手血污的男人,萧客行只是淡淡地笑着,开口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 屋顶上的人一愣,眉毛高高扬起,随后便展颜一笑,眉目舒展,眼角上挑,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不好。”他摇摇头,后退两步,像是力竭一般,一屁股坐了下去,苦笑“我没力气了。” ------------ 第二十二章 身疲力竭真心藏 他颓然坐下,像是累极。 只是瞬间,身上那股凌厉的戾气便散去,背轻微地躬着,破碎袍子上的血迹像是层层叠叠的妖娆梅花,傲然绽放在身上,有些不合时宜的优雅。 “下来。”萧客行抬头望着那一脸倦色的男人,张开双臂“我接着你。” 闻听此言,屋顶的男人不可见地笑了笑,岿然不动 “那招是对付姑娘家的,我一个大男人砸下去,你不怕给我当肉垫子?” 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银发,他溅了血的衣摆如残破的羽翼般垂下来,整个人像只受伤的巨大白鸟,有种残酷的美感。 “下来。”萧客行依旧张着双臂,薄唇抿成一线。 见他坚持,云逍也不再和他客气,刚才一番殊死搏斗已是力竭,能撑着不倒已是不错,更何况要施展轻功呢? 没有多想,一袭白衣飘然而下,萧客行张开双臂,将掉下来的云逍抱了个满怀,双臂收紧,却怎么收不想放手。 冷不妨被对方死死困在怀里,萧客行冰冷的面颊紧紧地贴住云逍的脖子,手臂拦在他腰间,像是要把这个人揉碎在怀里。 心忽然被什么填的满满的,萧客行抱着云逍,有些恍惚,他想告诉他,什么狗屁圣炎教,什么皇家职责,什么恩怨纠葛,只要你回来就好。他还想说,我们俩能不能不这么明争暗斗下去了?这样太累,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谁,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末了,却没能说出一句,只是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男人强硬的拥抱不温暖,反而带上了几分悲意。云逍本来就有伤在身,被萧客行勒在怀里,只觉得气血上涌,全身的大伤小伤全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姓萧的你……”一句话还没骂出,便被一口血呛住,云逍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带上了红色——圣炎使那一掌打得真狠,倒伤了心肺。 见怀里的人受了伤,萧客行皱了皱眉,将他拦腰抱起,打算先拖回听风楼再找人医治,却见云逍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拍了拍自己,缓缓摇了摇头。 一股青气从他的眉间蔓延开来,像极了中了血尸蛊的反应,萧客行脸色大变急忙将云逍放下。 然而只是一瞬,那青气像是被什么压抑住一般,生生止住了脚步,如被锁住的野兽,张牙舞爪之后,便无可奈何地褪去。 “看见了?”云逍揉了揉眉心,笑道“你说我还走得了吗?” 说罢,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神色疲倦,一心只想找个地方昏天黑地睡一觉。 萧客行眸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见天色已暗,抱起云逍就近寻了个破屋,打算在这鬼巷暂住一晚。 将云逍放下,叫他肩膀侧过来靠在墙上,萧客行见他唇角一点血迹还没擦干净,衬得那有些灰败的脸色越发触目惊心的苍白。 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含住他的嘴角,竟将他那流落的一点血舔了去,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插入云逍的鬓发里,两人靠得极近,呼吸相闻。 云逍疲倦至极,睁开眼睛冷冷扫了这趁人之危的伪君子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轻轻开口。 “挂成一排的脑袋都是血尸,现在出了三个,还剩八个。”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仿佛呢喃细语般,徒增了几分暧昧。 “那你呢?”萧客行定定望着他“第十二个钩子还是空的。” “呵……”他嗤笑道“那圣炎使想拿我作血尸?就她那点本事……”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云逍靠着萧客行的身子歪了歪,再也抵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萧客行脱下外袍给云逍披上,看着他满头银发凌乱地散着,衬着苍白的脸色,连那上翘的眼睫都是如霜雪一般,不由得一时看的出神。 他想这个人原来这么好看,桃花般的眼,修长入鬓的眉,高挺的鼻梁,嘴唇略有些苍白却触感柔软,精致细腻的皮肤如瓷器一般,却没有瓷器那么冰冷,总是温暖得恰到好处,只是这一头银丝,平添了几分沧桑,那触目惊心的惨白倒让人觉得那是天下第一落魄伤心的颜色。 不由得叹气,在人面前,云逍总是一副没谱没调的纨绔子弟模样,一张利嘴能说会道,损起来不知道能气死多少朝堂上自恃清高的扁毛畜生,谁知道这成天不着四六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自己是哪路货色,背后的人是谁估计都被他摸得透透的,一开始黏上他便是另有所图,一口一个美人,叫得那叫一个亲热。等觉得自己已经构成了威胁,说翻脸就翻脸,对他退避三尺。 还说他是伪君子,这家伙也和他是一路货色,都是过河拆桥的小人做派,单是如此也就罢了,过河拆桥他也能划船过去,可万一他哪天真的连桥都懒得拆,眼里半分也没有他了呢? 想到上次情迷意乱间那一句“凌哲”,萧客行就气不打一处来,连那瓶茶叶都没给自己那祸害皇兄捎过去,直接自己喝了。 同是一个娘生的,一个是九五至尊,一手遮天,一个只能当个见不得光的奴才,风里来雨里去,末了,好处全被皇兄抢跑了,自己两手空空,好不容易遇上了看对眼的人,却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那便宜皇帝手里。 心里被这团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堵得难受,萧客行看着云逍平静的睡颜,特别想在那张可恨的脸上拧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直呜咽的风声忽然停了下来,萧客行耳力敏锐,只觉得这巷子里像是有女人娇俏的笑声。 怀里的云逍已经睁开了眼睛,两人依偎着听那娇俏的笑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空气里,声音阴冷恶毒,带着一股子死气,让人不禁一身身起鸡皮疙瘩。 猎物来了——云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手里的匕首泛着寒光,回眸对萧客行笑道 “有没有兴趣和我去会会那第二位圣炎使?” “去送头颅给人家作血尸?”萧客行挑眉,手里的剑也出了鞘。 云逍笑弯了眼睛 “变得那么绿也忒恶心了,我说我是去吃人的,你信不信?” 说罢,一袭白衣已经施展轻功,如一只白鸟,跑远了。 ------------ 第二十三章 切颅断首夺药引 吃人?萧客行在原地琢磨了半天,三更半夜的哪来的人给他吃?那圣炎使听声音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他云逍是饿得饥不择食也不能不分人鬼就抱着啃啊。 怕还带着伤的云逍吃亏,实则更怕他乱吃东西,萧客行疾步跟上。 夜间的巷子格外诡异,没有半分烛火,黑咕隆咚的。 一间破屋的房檐下,明晃晃挂着一排钩子,勾着一颗颗人头。 云逍看了看那些让人反胃的脑袋,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女子头颅,挂回原位,盯着十一个人头看了半晌笑道 “果然还差我一个了。” 就像听到了他这句自嘲,没了身体的头颅发出一阵冷笑,声音尖利得活像夜猫子。 萧客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脑袋里就丹朱一个女子,其余的都是大老爷们,一群大老爷们的脑袋像女人一样咯咯冷笑,除了骇人更多的是让人反胃。 “啧,真是恶心得天愤人怨,”云逍嫌恶地撇了撇嘴嘴“圣炎教使徒的品位真是不敢苟同。” 萧客行的目光在他的脑袋上溜了一圈,脑补了一下云逍的脑袋瓜子咯咯冷笑的模样——还是留给他栽花种菜当肥料吧。 云逍可没想到他这脑袋已经被萧客行预定成了专用肥料,此时正捉摸着另一番事儿。 子蛊笑,母蛊来,这是离心蛊的特点。圣炎教也真是别出心裁,将离心子蛊和血尸母蛊结合起来,既解决了血尸蛊只能子母相传的狭隘性,同时也弥补了离心幼蛊的威力不足的缺点。 看来圣炎教的离心蛊还没成形,培养出如此一个下三滥的蛊虫就想称霸天下?糊涂到了这个程度,这邪教气数也该尽了。 呜咽着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随风摇曳的头颅似乎没有挂牢,纷纷从钩子上掉落下来,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不知美人对细皮嫩肉的圣炎使有没有兴趣?”云逍抬脚踩住一个咕噜到他脚下的脑袋“等抓住了分你一半也成。” “没事把人脑袋当灯笼挂,再细皮嫩肉,味道也够呛”萧客行判断出了来人的方向,抬脚便追了过去。 望着萧客行的背影,云逍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也是,想来你也是吃不惯的。” 那人的轻功极好,在不大的巷子左躲右藏,萧客行倒是不着急,这里遍布了他听风楼的暗卫,圣炎使已是插翅难逃。 听风楼的暗卫毕竟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没出一盏茶的时间,就配合默契地将那圣炎使逼到了一条死胡同里。 那圣炎使徒虽然带着斗笠,但从那苗条的身形上看,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抓活的。” 暗卫们刚要行动,就见一道白影闪过,转瞬便落到了圣炎使身后的高墙上,银发雪衣,飘然出尘,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剪影。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个身影便飞身而下,血光闪过,圣炎使便成了一具没了脑袋的尸体。 抱着还留着惊惧表情的头颅,云逍似乎毫不在意溅到脸上的妖红,舔舐着指尖的鲜血,眉宇舒展开来,像是十分满意那腥甜的味道。 扫了一眼呆住的暗卫们,云逍抱着这颗头颅,几起几落,便隐入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把这里收拾一下。”话音刚落,萧客行就纵身追了过去。 云逍的踪迹并不难找,顺着地上斑斑的血迹,萧客行在了一个破落的房间门口停下了脚步。 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会看见什么场景,萧客行深吸一口气之后,推门进去。 一进门,被丢在地上的女子头颅便映入眼帘,五官精致,肤色细腻,眼窝处却成了一对空洞,像是被什么人挖去,缓缓淌出血来。 “你给吃了?”看着那慢条斯理舔舐指尖的家伙,萧客行皱了皱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说呢?”云逍似笑非笑道,抹了抹唇边的血迹,似乎在嘲笑他的惊讶“我都说了我要吃人了。” 真是……萧客行觉得这家伙真是疯了,连人的眼珠都吃,目光落到他鲜红的唇瓣上,有种想吐的冲动——之前还亲过 “蛊种被种在施蛊者的眼睛里,要是今天晚上还找不到给我下蛊之人的眼睛当药引,我这脑袋就真就不保了,”云逍盯着萧客行,眉间青气逐渐散去,有了几分精神“美人想不想知道人的眼珠是什么味道?我说给你听也无妨。” 萧客行在他身边坐下,听他从“初入口腥涩”讲到“质感滑腻柔软”,变着法形容一对眼珠子恶心他。 当他终于停下来,萧客行深深觉得自己明天早上都不用吃饭了。 “圣炎使那一身轻功你可看出师承何处了?”没头没脑,云逍冒出了这样一句。 “江南刘家的行云步。”萧客行皱了皱眉。 “踏着行云步,手里却用着点苍派的剑法。”云逍摸了摸下巴“之前杀掉的那个内功是铁衣门的心法,掌法却也是点苍派的。”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点苍派首脑人物都死了,这些秘密被带到了地府,再怎么猜测已是徒然。 如今的圣炎教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渗透了武林各个角落,要想挨个揪出不知得搅起多大的风波,听风楼势力再庞大也难以接受如此声势浩大的换血工程。 “朝廷官宦,青楼花魁,江湖豪杰……这一个个的都变成了尸体,”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惆怅的味道“一不小心说不定我也跟着丧命了,你说我这笔买卖是不是做得有点亏?” “那得看云兄为了什么才蹚这趟浑水。”萧客行阴晴不定地望着他“权势?金钱?美色?我看都不像。” “那你说我这是为了什么?”云逍垂下眼眸,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萧客行盯着他半晌,唇角勾起。 “我们是不是不要再装了,前任太子伴读,现任敦煌城主——季白公子?” ------------ 第二十四章 身世浮沉梦桃花 “十五年前,前任城主与大承结下盟约,为表诚意,将唯一的继承人高季白送往京城,为太子伴读。时隔五年,先帝兑现承诺,返还质子。高家人丁稀少,唯有季白公子一个子孙,所以下一任的敦煌城主便落到了这位刚从异乡归来的少年身上。” 云逍脸上渐渐没了笑容,那双眼睛像是冰水洗过一样,黑沉沉的冷,萧客行却好似浑然不觉,直视着云逍,语气平缓,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高季白虽然年幼,但的确是个英明的城主,十年来铁腕管束敦煌这一丝路重镇,厉兵秣马,整顿敦煌政务军务,修建水渠商驿,并带军多次击退虎视眈眈的西域国家的挑衅,在丝绸之路上建立了威信……” 季白,公子季白,叱咤风云的铁腕城主,丝路上传说一般的人物。 云逍默默听着,眼眸微垂,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世上的秘密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埋藏了了太多死去腐烂的东西,即使有心人不辞辛劳,抽丝剥茧,将所谓的真相挖出,摆在众人眼下,殊不知真正的秘密仍旧沉睡沼泽深处,自顾自地腐烂发臭,最终在岁月的侵蚀下化作飞灰。 尘世从无百晓生,他萧客行就是耳目再广,也只说对了一半。 “敦煌城主英明神武,怎会是我这般形骸放荡的纨绔子弟?”云逍嗤笑道“既然萧楼主给我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我云逍也礼尚往来回敬一顶如何?” 他伸出手指,缓缓勾勒着萧客行戴着假面的脸,唇角带笑。 “当年昭颐皇后诞下麟儿,举国同庆,先帝龙颜大悦,赐名凌哲,再加上时兴立嫡不立长,当下便将这还没满月的肉团儿封为太子。” 他的手很凉,沾了鲜血,在萧客行的脸上留下道道暗红的血迹。 “可恰巧的很,就在同一天华淑妃也分娩产下一男婴,名为凌涅。这凌涅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相貌音容和太子竟别无一二,连皇后都难以分辩真假。” 萧客行阴晴不定地盯着云逍,抓住那只想摘下自己面具的手。 “接着说。” 云逍看着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唇畔的笑意却淡了下去。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即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不可能长得丝毫不差,一时间谣言四起。太子是储君,是将来大承万里江山的继承者,却莫名其妙冒出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对天家皇室来说就是多了个潜在的威胁。” “不过那凌涅九岁的时候就暴病而亡,从此这太子级储君之位便稳定下来。可据我猜测,这长得和太子一模一样的凌涅很有可能没有死。” 像是要印证云逍的话,萧客行缓缓摘下脸上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 月光下,那张熟悉的面容就展现在他面前,和记忆里那个心心念念的人重合——相似却并不完全一样. 他的眼神太过凌厉,他的神色太过阴冷,就连那抿成一线的薄唇都带上了绝情的味道——他终不是自己等的那个人。 是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他,不是自己苦等十年终不悔的景凌哲,不是自己撕心掏肺倾尽所有爱过的大承皇帝。他是萧客行,是听风楼主,是凌哲的影子—— “美人,我要说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张脸,你恼不恼?” 云逍依旧言笑晏晏,一双眼里似开满了万树桃花,风情万种却多了几分悲意,自顾自地抚上那张俊美的面孔,像是在怀念着某个永不回头的人。 “敦煌城主果然名不虚传,”扣住云逍的下巴,萧客行只觉得心里郁郁得快要炸开,像是愤怒却又无从发作“既然彼此都明了身份,现在是你死还是我活呢?” “要是平时我和你动手绝对没有半分胜算,”云逍抬起眼对上他的眼睛,低低笑开“可惜啊,美人,你忘了,我既然敢在你面前说这些,手里岂能没有筹码?” 淡淡的香气从云逍身上传来,带着桃花特有的味道,顷刻便弥漫在不大的屋子里。 身子不住地开始发软,云逍笑意盈盈地回抱住萧客行,低下头,呢喃般地在他耳边说道“乖乖睡一觉,就当做了个半真半假的梦,梦里开了一山的桃花,有酒有茶有美人,要什么有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味道,萧客行挣扎着想睁开眼睛,意识却不听话地在云逍柔和的声音里沦陷。 收起袖子里装了蛊虫的陶罐,云逍盯着萧客行半晌,站起身来,像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几起几落,便引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萧客行长这么大,从没做过如此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一山一树的桃花灼灼,像是要燃起来一般,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 远处的桃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一身白色衣裳,满头青丝未束,随意地披着,虽然隔着很远看不清面容,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怔怔地走了过去,那人像是发觉了他,转过身来,忽然勾住他的脖子,有些凉的嘴唇落到他的鼻尖嘴角,一股好闻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一向清醒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情不自禁地去抱住那人的身体,扯开他的衣裳,将他压了下去…… 身下是那人有些单薄的身子,带着爱抚留下的红痕,絮乱的呼吸落在他的耳边,躯体纠缠间便情迷意乱。 “美人。” 呢喃般的话语像是炸雷一般落在耳畔,萧客行凝神看去,那人的面孔刹那间似乎清晰了一些,一双桃花似的盈满了笑意的眼睛撞进了他心里,萧客行吃了一惊,猛地惊醒。 此时,天已大亮。 另一厢,和慕无端会和后,坐在马车里的云逍正笑眯眯地捉摸着,昨天给萧客行下的情蛊,睡梦里便会见到自己倾心之人,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能有幸闯入萧大楼主的春梦里? ------------ 第二十五章 黑白颠倒假换真 萧赭觉得自己最近倒霉透了,先是在鬼巷把主子跟丢了被萧青一顿臭骂,之后好不容易等自家那要命主子自己跑回来,却惊悚地发现萧客行像中了邪一样,总是盯着院子里的桃花发呆。 桃花有什么好看的?萧赭实在理解不了自家楼主的思维,却又不敢去直接问。 “阿白,你说楼主一天到晚盯着桃花发呆,会不会是那天在鬼巷遇到花仙了?” 闻听此言,萧白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瞬间没了胃口“鬼巷里都是绿油油的尸体,你家花仙长那样儿?” “我看楼主啊,应该是在害相思。”萧黑摸了摸下巴,斜眼瞥了一眼萧白“阿白做任务把我丢下的时候,我也这样。” 萧白愣了一下,随后一张俊脸涨红,炸毛道“萧黑,你给我闭嘴!” “都这么久了,咱俩谁和谁……喂,你拔刀做什么,有话好说嘛……”萧赭无语地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追追打打跑远了。 阿黑是个聪明人,他说的话一般都有道理,萧赭苦苦思索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楼主是在想云老板。 这一想还真有些道理,云老板那双眼睛里不就像盈了一树的桃花?萧赭以前经常犯错被萧客行罚面壁,面了这么久也终于冥思苦想出了点道理——萧赭猜得没错,萧客行就是在想云逍。 那一晚上的梦实在太过真实,虽然知道那只是个梦,萧客行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心悸,他从什么时候这么在意云逍了呢? 一开始他只觉得这个人身上藏了太多秘密,整个人有种轻微的不协调感,像是知道了太多,被重压得变了形,一双桃花眼里总在不自觉地压抑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仿佛那些东西已深入骨髓成为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就像一个躯壳里藏了两个人。 那一晚的梦里,云逍身上那种不协调的感觉消失了,一双桃花眼里藏的万千事物烟消云散,带着被情欲挑起的幽暗,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了,忽然间明白过来,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云逍眼中的位置,不是作为景凌哲的影子,不是机关算尽的你欺我诈,只是单纯的,眼中有他。 感情这东西最是奇妙,说不清道不明,如果云逍没有死皮赖脸地黏上萧客行,一路尾随,共同出生入死,如果萧客行没有看着云逍来气,马车上将计就计的亲吻,如果圣炎教没有对云逍痛下杀手,生死未卜,如果没有鬼巷里那个动情的拥抱……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萧客行和云逍不过仍是非敌非友的陌路人,偶尔对呛两句,继续互相算计利用,末了,再打算是过河拆桥还是杀人灭口。 可就像一环套着一环的巧合,这些事一件不少的发生了,云逍的一颦一笑不知不觉住到了他的心里,相见他,想看他开心,想对他好,想让他眼中只有自己——这不就是喜欢吗? 此时,萧客行正暗自感叹着这不知什么时候生起的情愫,远在几里之外的云逍可没了这般好心情。 秘密的奢华房间里,美人个个花容失色,看着云逍一把掀翻酒席,厉声叫骂。 黑衣的管家沉默地看着云逍将一沓书信狠狠摔在地上,继而弯下腰,捡起满地散落的纸张,恭敬地递到主子身侧。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一个酒杯擦着慕无端的鬓角飞了过去,温热的鲜红从脸颊边淌下,慕无端神色不改地屈膝跪下。 “城主息怒。” 听到这声称呼,暴怒的云逍一掌拍在结实的八仙桌上,转瞬便将那桌子拍得四分五裂。 “城主?呵……”云逍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慕无端“那高季白才是你们的城主,他人就在敦煌城里,这信应该给他看。” 慕无端垂着眼帘,语气平静“城主不要说笑。” “你——”像是被慕无端这一句话呛住,云逍沉着脸,狠狠盯着慕无端,随后冷笑“是啊,我倒忘了,你和敦煌城里那些人一样。” 他冰冷的话语像一句刀,激得慕无端猛地抬头,大胆地瞪视着云逍的眼睛。 “敦煌城主太过不成器,随便找了个能撑腰的就可以取而代之,”云逍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神亮如妖鬼“等到我失了权势,树倒猢狲散,到时候你还会这样跟着我?呵,不砍我一刀就不错了吧。” “云逍!”慕无端猛地站了起来,压抑的怒气爆发,袖中的软剑电光石火间便向对方胸口刺去,却被一柄小巧的匕首生生封住,一时间火星四溅。 慕无端刺了七剑,云逍也封了七剑,末了,慕无端愤愤扔下软剑,满眼通红。 “当初为了这城主之位,你我冒了多大的风险,好不容易坐上这个位置,你却说不干了?这是你说的算的吗!” 云逍像是被慕无端突如其来的咆哮说中,脸上的怒气竟一点点褪去,眉宇间有些迷茫。 夺了城主之位又怎样?坐拥敦煌,富可敌国,身侧却没有了那个人,既然如此,要那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又有何用? “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了,”慕无端将那沓书信递云逍手边“你是高季白,是敦煌城的正牌主人。” 沉默地接过,云逍垂下眸,看着这快马加鞭从大漠里送来的敦煌政事,身侧是慕无端泛红的眼睛,一颗心冷得无以加复。 高季白?敦煌城主?他为了这个位置,早就丢了自己的身份,这世上除了慕无端,再没人知道他是谁。可谁在乎那高高在上的倨傲城主到底是谁呢?只要他能一手掌控敦煌城,他便是高季白,便是敦煌子民心里认定的正牌城主! 这世上的真真假假,纷杂难辨,哪里又说得清楚?黑白颠倒也不过是转瞬,成者王侯败者寇,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照样坐拥高位。 高处不胜寒,他和那个人都是一样,只顾着自己一路往上攀爬,回首,却发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悄无声息间便已相隔万水千山。 ------------ 第二十六章 三生缘断归虚影 二十年前,云逍被送入敦煌城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穿过黄沙瀚海,一路的颠簸,小小的孩子像是件廉价的货物,被关在笼子里运往城内。 他没有名字,是贵霜国的过往富商献给敦煌城主的三百童奴中极其普通的一个。 童奴能做什么?不过是长得好看得被卖去当娈童,不能看的送去作苦力,年幼的孩子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被卷入敦煌这个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听天由命。 没有人知道这敦煌城主收了这三百童奴做什么,这些孩子被统统投入一个秘密的训练场,接受着严酷的训练。 易容,蛊毒,武术……除了这些,他们被迫模仿着一个不知名少年的神情,生生将属于自己的天性磨掉,打造成一个个相似的模子,没人敢反抗——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他本就没有名字,没有亲人,甚至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他从记事起就是奴隶,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麻木地听从这主人的命令。或许就是因为他本就没有自己的意识,他在三百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最后活下来的三个人之一。 后来云逍才知道,他那么多年一直模仿的那个孩子便是敦煌城唯一的儿子:高季白。 高家人丁稀少,到了这代,也只有高季白这么一个独苗,可老天空给了这高季白一个精美的躯壳,却没有把他的三魂七巧补全。高季白一生下来就是个傻子,痴痴呆呆的,身体极为孱弱,别说继承这丝路重镇,就是站起来走路都极为勉强。 敦煌城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大承,实际上却并不受其控制,说句不敬的话,这里就像一座铁桶般的国中国,历代城主都是驰聘沙场的猛将,城池中拥有自己的军队,来往的各国商贾为敦煌带来了惊人的财富,百年下来已是富可敌国。 这样一个傻子怎能继承如此大业?可高季白再傻,也是敦煌城主唯一的儿子,虎毒焉不食子,为了给儿子留条后路,老城主对外隐藏了高季白是个痴儿的消息,另一手从三百童奴中训练出三个最和高季白相似的孩子,作为幌子。 这三个童奴都接受了严格的洗脑,平日装成高季白的样子轮流展示在众人眼前,实际上不过是三个被主人控制绝不亏反噬的傀儡娃娃。 娃娃也好,傀儡也罢,就当他以为自己一生都要这么麻木的活下去的时候,或许是老天开眼,机遇从天而降。 西域刺客猖獗,高季白作为敦煌城下一任继承者暗杀自是少不了,没出几年,三个傀儡就死了两个,老城主痛心的同时也在担心,若是这最后一个娃娃也葬送他手,这高家的敦煌城又该何去何从? 于是,敦煌便和大承做了个交易,每年敦煌向大承提供百余车的金珠玉器,并打了个幌子,将高季白的替身送往京都,换得真正的高季白平安长大。大承国力鼎盛,西域刺客再猖獗也万不敢惹到这盛世王朝头上,云逍就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景凌哲。 喜欢上太子凌哲也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远离了那座城池,被压抑的天性忽然清醒过来,而景凌哲就像一场及时雨,滋润了他枯死多年的自我意识——第一次有人带着他凭栏远眺,赏秀明山水,第一次有人牵着他的手,逃掉太傅的课躲在假山后看那古板的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瞪眼,第一次有人在大雨中在背后为他撑起一把朱红的伞。 除了他,云逍还能喜欢谁呢?他从一个没有自己的傀儡忽然间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亲近的第一个人就是景凌哲,便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也不肯放手。 五年的时光不长也不短,却美好的不可思议,那年秋天,大承便决定归还质子,离别之际,心里匿藏已久的情愫便不知不觉从嘴边溜了出来。 “哈哈,珠屑铺街,金粉砌殿,琉璃酒盏掷响玩——”少年太子被眼前这个涨红了脸的孩子逗笑“待你有了这些,孤便不吝这三山六水万里王土,去你那敦煌城赏一派纸醉金迷也罢。” 从没有什么誓言,只是一句玩笑般的话语,便被当了真。 既然凌哲想要那一城的纸醉金迷,那就夺过来。 老城主已过世,敦煌城无主,前任城主的心腹愣是想把高季白这个痴儿推上高位,在他们看来云逍还是当年那个听话乖顺的傀儡,却没想到这漂亮的傀儡娃娃已经变成了一匹吃人的狼。 痴儿怎能镇守这丝路重镇?一派风雨飘摇中,敦煌的守将慕无端默默站在了云逍这一边,只要云逍答应不伤高季白性命,替高家撑起敦煌城,就协助他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厉兵秣马,整顿政务,修建水渠商驿……十年间,和慕无端里应外合,公子季白的名号传遍整个西域丝路。 待一切尘埃落定,一封带着急切思念的书信便快马加鞭寄往京城,满纸的情深意重只换来那位九五至尊一句冰冷的话。 “高城主这是公然撺掇朕私通外族吗?” 十年太久,当年的少年太子已登上皇位,而他也不再是那个异乡为质的傀儡。若是他和他攀爬的是同一座山峰,即使高处不胜寒,也可以相互依偎着取暖,可是偏偏二人从一开始就没在同一座山上,只顾着追寻这各自的目标,末了,回眸相望,心上的距离已是万水千山。 那夜,云逍喝空了一地的酒坛,神智却仍旧无比清醒。 忽的想起,凌哲,景凌哲,那景字上日下京,却是个绝情字,若说有三生缘,那不就是虚“影”一场? ------------ 第二十七章 痴缠不得望断肠 江湖上没有听风楼主打探不到的消息,云逍一行人虽然刻意隐藏行踪,却还是被萧客行堵了个正着。 “呃,美人,你听我解释……”一把将云逍从马车里揪出来,萧客行毫不客气地将这聒噪的家伙扛起,打开自己马车的门,丢了进去,回眸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慕无端,便也跟着进了马车。 “驾车,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停。” 萧青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调转马头。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将云逍绑了回来。 慕无端愣了一会儿,盯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背影,除了暗自祈祷少爷自求多福,心里还默默地赞叹了一句:萧楼主,够气魄! 面前是萧客行铁青的一张脸,阴得像是要下雨一样。云逍被他没轻没重的那么一扔四脚朝天,摔得脊梁骨生疼。 看着眼前这个祸害疼的呲牙咧嘴,闷了一肚子的火不但没熄反而又往上蹿了一截子——拜云逍所赐,他几夜无眠胡思乱想,这家伙倒活得自在! 来之前想和云逍说的千言万语全被涌上来的怒火堵了回去,黑着脸坐在一边,怎么看云逍怎么不顺眼。 “我说美人,你这么恶狠狠的盯着我瞧,也瞧不出花儿来啊。”一炷香的时间后,被盯得发毛的云逍苦着脸又一次没话找话“你说吧,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要我怎么补偿你都成。” “……”你还没惹到过我?心里瞬间给这祸害干的缺德事一件件列了出来,一堆烂账翻完,萧客行额上爆起青筋一根,脸色更加难看。 在马车上的一个时辰里,云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撒泼耍赖,满地打滚都没能使这黑着脸的萧大楼主开尊口,挫败之余也越加不安。 一路颠簸,马车在追风镖局停下,萧客行亲力亲为,像拎兔子一样将躲在车里不下来的云逍扯了过来扛在肩上,走进了镖局的大门。 萧赭,萧白,萧黑正聚在一起讨论自家楼主最近的反常现象,忽看见萧客行扛着云逍像个黑面神一样大步走进来,三张脸同时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看这阵势,楼主是准备把云老板强买强卖,硬讨回家啊。 无视了属下惊悚的目光,萧客行扛着云逍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楼主难道——”萧黑盯着萧客行的背影,脸上露出坏笑“霸王硬上弓,倒挺像他的手段。” 萧赭瞪圆了眼睛“啊?那云老板要是不从怎么办?” “不从就接着上——哇!”萧黑剩下的半句话全被萧白这一拳打了回去,后者冷冷地瞅着他苦不堪言地捂着肚子,语气清冷。 “莫要教坏阿赭。” 萧黑在他的瞪视下乖乖闭了嘴,满心不甘地被萧白拖走,丢下恁自风中凌乱的萧赭。 云老板对自己有恩,萧客行是自己顶头上司,帮哪个都有说不过去的地方,萧赭好生纠结了一阵,下了决定——他俩闹腾去吧,这事他可不管了。 话说那厢,萧客行进了屋子又一次没轻没重地将云逍丢在了地上。 云逍屏气凝神地看这萧大楼主“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张脸,僵着扯出一个笑,嘴里说的却是作死的话。 “不就是下了个情蛊,美人有必要赶尽杀绝吗?” “……”萧客行怪异地看着云逍,目光溜过他那张欠揍的脸,依旧没吱声。 就当萧客行默认了自己的观点,云逍一个人在一旁叨叨咕咕 “面子薄也不至于这样啊,要不你倒是说说是哪家的姑娘,我云某找人帮你引见引见?” 听他这么一说萧客行皱了皱眉头,这才缓缓开了尊口。 “那日,我梦见了一山一树的桃花和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云逍暗暗想,原来这伪君子喜欢的人爱穿白色衣服。 “梦里,那个人的眼中总算有了我,而且只有我一个……” 云逍点点头,看来这萧楼主是单相思啊,却冷不妨被萧客行从背后环住,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 “我当时就想,即使这个人现在心里没我,我就把他绑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温热的呼吸落在颈边,萧客行环住他的腰,声音低哑“要是他想逃跑,我就把他的头切下来,种到花盆里也算留个念想。你说我是种月季还是牡丹呢?” 他轻轻地吻他的嘴角,小心翼翼的让云逍有种被捧在手心里的错觉。细碎的亲吻顺着嘴角一路蜿蜒,在颈子上留下一个个红印。 “自盘古开天地以来,男耕女织,阴阳调和,乃是天理人伦,这么浅显的道理,美人应该懂。”云逍的声音低低的,话还没说完,便觉颈间一阵刺痛。 “可你也喜欢过男人。”在云逍的脖子上留下一个鲜红的牙印,萧客行抬起头眸色深沉,将云逍推倒在榻上,复来欺上他的唇,温柔地舔舐这他口中的每一处。 他的吻温柔而霸道,没有迟疑,带着决绝的味道。云逍默默承受着,一只手却悄悄掐住了萧客行的脖子,萧客行却没有停下,反而加深了那个吻。 “想杀了我?”一吻毕,萧客行望着身下的云逍,似笑非笑“可这张脸你舍得吗?” 云逍脸色一变,萧客行出手如电,扣住云逍的手腕,复而又吻。 领口的衣裳被扯开,对方温热的呼吸落在裸露的皮肤上,云逍别过脸,声音像叹息一般。 “就算我把你当做景凌哲也没关系?” 手上的动作停住,萧客行望着云逍,却见后者也望着他,对视片刻,云逍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看吧,你也不情愿。” 他是如此骄傲的人,怎愿甘心做另一个人的替代品?云逍心里默默叹息着,耳畔却响起了他坚定的声音。 “我会等。”将云逍拥入怀中,萧客行将脸埋在他披散满肩如墨般的长发中“无论多久我都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就是这样的意思吗? 他决绝的语气唤起云逍多年来埋藏在心中的古旧记忆,想起自己那数十载摧心挠肝似的年月,痴心累人有多深,没人比他更清楚,云逍低低地叹了口气:“美人,不要这样,何苦呢?” 萧客行默不作声地将他抱得更紧,何苦呢?情这一字最为难缠,分不清理不明,盘根错节,爱不得,恨不起,极是伤人。 一夜注定无眠,两颗紧贴的心,却在跳动间皆乱了节奏。 ------------ 第二十八章 情愫暗生心飘摇 因为昨天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萧黑被他家阿白扫地出门,无论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萧白就是不开门,无奈之下只好悲惨地抱着铺盖在外打地铺。 一晚上没睡好,萧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坐在院子里长吁短叹。为什么同是上面的那个,萧青就能让萧赭那么听话,而自己却经常被阿白踹出,大晚上无家可归。 一想起这上下问题,萧黑一向猥琐的思想就歪到了自己楼主身上。昨天一晚上也不知他和云老板谁上谁下,论武功自是萧客行略胜一筹,可云老板会蛊术啊,万一…… 摇了摇头,甩掉满脑袋的香艳画面,萧黑跳了起来,决定去一探究竟。 虽然很早,萧客行已经起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屋里独留云逍一个人望着窗前一株桃花,神色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黑远远地看着,随后脸上浮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果然昨晚楼主是在上面的一个。 云逍露出的白皙脖子上点点红痕就很说明了问题,而且他一脸倦容,明显就是…… 心里的疑惑解了,萧黑得意洋洋地背着手,准备去找萧赭交流一番——那孩子太呆了,多指导点对他没坏处嘛。 云逍可不知道他已经被萧客行手下的一干暗卫认定了是听风楼主的“夫人”,此时正在想另一件事。 圣炎教手下四名圣炎使一下折了两名,想必是不会甘心的,余下的那八具血尸蛊就是个很大的隐患,随便冒出来一个就是巨大的麻烦更别说有八个,都准备轮流出场。 上次为了给封大傻解毒,不但大公无私地将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用另一种蛊虫加以压制变得满头银丝半人不鬼,还得遵从蛊虫互噬的原则将那恶心巴拉的血尸蛊种活生生吃下去,虽然以前不是没吃过,但还是恶心得反胃。 如果血尸蛊还有别的蛊种,难道自己要像消灭害虫的鸟儿,见一个吃一个?胃里翻江倒海了一阵,云逍的脸色绿了绿,捂住了嘴。不知情者倒是没什么,可没人比他更清楚蛊的原型是什么又是怎么养出来的,他怎么也是个温饱不愁的少爷,再怎么饿也不会没事去吃毒虫啊。 因为及时吃下了蛊种,云逍满头的银白终于恢复成原本的青丝,随便地披在身后,不再那般悲伤落魄的惨白一片,萧客行端着早点,看见那满头青丝如瀑的人站在窗前静静出神,竟有种他是在等自己归来的错觉。 “吃饭。” 云逍刚被自己的脑补恶心得反胃,回头扫了一眼萧客行放在桌子上的早饭,很不给面子地又转了回去。 昨晚萧客行将心意和盘托出,挑明了认准了他一个,弄得云逍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本身就对他有点爱搭不理再加上大早上想到了反胃的事物,萧客行这一声“吃饭”直接就被当成了耳旁风。 见云逍不理他,萧客行叹了口气,强行将他拎过,舀起一勺白粥,吹了吹,递到云逍唇边,柔声道:“张嘴。” “……” 被萧客行的举措惊到,云逍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更加明显,可一想到这萧大楼主什么时候这样放下身段哄人吃饭,便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巴,不情不愿地吃下那勺粥。 这顿早餐吃得惊心动魄,云逍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喂着吃完一顿饭,而喂他吃饭的还是这样一个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吃饱了?”宠溺地帮云逍擦去嘴角沾上的米粒,萧客行问道。 忙不迭地点头,云逍从萧客行怀里挣脱出来,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觉得胃口更加不舒服,仿佛刚才吃下去的不是清淡甜糯的白粥,而是一肚子的砒霜。 萧客行挑眉,揪住这个随时准备溜之大吉的家伙,揽入怀中,明显感觉云逍的身子僵住,压住心里的不悦,轻声道 “我若是哪里不够好,你告诉我。” 他常年习武,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十分好看。剑眉星目,五官深刻,棱角分明,像是刀刻出来一般,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 云逍垂眸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不好,你为何不要我。”萧客行自小便是流落江湖,思维上和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颇为相似,喜欢哪个人,就要和他在一起。 在他看来,只要对一个全心全意的好,那人必然会发觉,如果仍旧没有结果,只不过是因为努力还不够。 云逍被他一席话弄得哭笑不得,有种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挫败感。 和自小在江湖长大的萧客行不同,云逍当了这么久的商人,总觉得世上有些话,是那么个意思,点到就行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可不应该说出来,话留着,便能退能进,何苦捅出来,一条路堵死了呢? “要是真想你说得那么简单也就罢了,”掰开那只扯着自己不放的手,云逍皱眉“好好的萧大楼主和一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放手!” 萧客行不但不放开反而将云逍钳在怀里,声音闷闷的 “你不是也喜欢过男人吗?何必来教训我。” 愣了半晌,云逍冷笑 “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荒唐过来的,别说喜欢男人,就是我说我喜欢畜生,喜欢石头,想和它们过一辈子,又能怎么样?你好好一个听风楼主能和我这个纨绔子弟一样胡闹吗?” 云逍这一串叱责像炸雷响在萧客行耳边,落在心头,生生激起怒火。 狠狠捏起云逍的下巴,萧客行一双墨色眸色里像是燃烧着阴暗的磷火,一只手措不及防地掐住了云逍的脖子,手指收紧。 “我,要是掐死你,是不是以后心里就没有这不上不下的感觉了?” 就当云逍以为这货就想这么捏断自己的脖子,手已伸到袖子里按住了那个装蛊虫的小陶罐,却听他低低叹了口气,松了手,抱住云逍。 “可我舍不得。” 耳边是萧客行低低的声音,云逍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有过怦然心动的刹那,有过万般求而不得的年月,就像自己的心弦被别人捏在手里,轻轻拨动一下,便痛不欲生。 十年前的自己忽然和十年后的萧客行重叠在一起,云逍有些恍惚,经历了那么多,这世上的你欺我诈,明暗算计都不曾让他迷茫彷徨过,却因为萧客行一席话,失了神。 ------------ 第二十九章 信口开河说白蛇 这么多天,云逍被萧客行软禁在追风镖局,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米虫生活。 本来还指望着慕无端带人来救他,后来发现自己的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萧客行站在了同一立场上,不但大模大样地搬了过来,而且还对萧客行这几日对他的“照顾”千恩万谢。 究竟谁才是他的主子?云逍无语地看着这两个家伙,仰头望天。 再说那圣炎教,自从在鬼巷折了两名使徒之后,就突然消停了下来,像死了一样销声匿迹。云逍和萧客行都知道既然那邪教手里还握着八具血尸,就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地龟缩起来,说不定又在酝酿什么幺蛾子。 封非烟来镖局和二人讨论过,云逍对三年前的那笔交易一直耿耿于怀,来时只和封非烟东扯西扯,绝口不提和蛊毒之术有关的内容,像是对这脑袋缺弦的封大傻极为忌惮。 萧客行将云逍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私下独处的时候也问过,却被对方漫无边际地瞎扯给敷衍了过去,不过他这么做也必定有他的道理,毒蛊之术本就极其凶险,若是被心怀不轨之人学到,后果堪忧。 “封阁主这么些年都一直闷在山里不出来?”云逍懒懒散散地靠在课梨花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封非烟瞎扯。 “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天舟阁的弟子未征得阁主同意,万不可私自出山,否则一律逐出师门。”封非烟摸了摸脑袋,傻笑“反正外面也和山里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不过就是人多了点罢了。” 云逍被封大傻这番没脑子的话逗乐,笑道:“那封阁主可是错过了不少奇人趣事,这世上哪有东西是一样的?就是一棵树一年四季也是有枝叶稠密之分,更何况这不同地域的景色呢?” 摇着扇子,云逍连草稿都不打,侃侃而谈,从山水说到美人,从塞北说到江南,从敦煌的纸醉金迷说到苗疆的四季如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京城,云逍合上扇子,笑容都柔和了几分。 “京城可是个好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不远处的萧客行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回过头来望向那坐在树下的人来,眉宇间露出几丝意外的神色。 京城有什么好?天子脚下,耳目繁杂,一句话说不对就是死罪,人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哪里及得上这烟雨朦胧的江南?山明水秀,民风淳朴,连人说话都带上了一股糯糯的甜味,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萧客行对那个牢笼一般的地方没有半分好感,当年为听风楼选址的时候,想也不想就定在了这“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 梨花树下,云逍半眯着眼睛,带着几分慵懒的神色,缓缓讲起京城的玩乐去处,梨园听戏,茶馆听书,古今中外,雅俗共享,萧客行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感叹万分。 从没想过自己厌恶至深的地方在他的眼中竟会如此美好,云逍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深切怀念着什么似的,唇边带着小小的弧度,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其实京城在二人眼中如此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同一个人,云逍因为那个人而深深爱上这里,萧客行却因为那个人彻底恨上了这里,触景生情,只不过生的情有所差别罢了。 封非烟呆呆地听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常年隐居于那没有人烟的南臾山上,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奇异有趣的事情,再加上云逍口才真心不错,不由得听得入了迷。 云逍见封非烟如此给面子,心情大好,更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起来。 “既然云兄这么喜欢京城,干吗不把祖坟也迁过去,这样死了也有个去处。”萧客行打断云逍的话,脸色稍有些不好看,语气都有些酸溜溜的。 云逍被他一句话呛住,眼珠一转就知道这家伙乱吃飞醋,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像个没事人一样抬头望天。 “云兄若走了,这铲除圣炎教之事可就——”封非烟面露难色“前些日子那消失的瘴气又冒了出来,好在天舟阁早就搬离旧址,要不然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呐。” 又冒了出来?云逍摸了摸下巴,有点莫名其妙。瘴气,唯东南之域乃有之,当地炎热潮湿,雾多风少,且以冬时常暖,则阴中则阳气不固,夏时反凉,则阳中之阴邪易伤,说白了也是地域位置使然,从没听说哪里的瘴气像小孩子躲猫猫一般,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 “封阁主确定那是瘴气而不是圣炎教放的毒烟?”萧客行皱眉思索了半晌,开口问道。 “若说是毒烟也是一阵子就散了,哪有弥漫十几天不散的道理?”封非烟摇摇头“这毒瘴已经出现了两次,一次便是小半个月,弄得天舟阁没人敢往后山去。” “难不成这后山藏了什么上古灵物?”云逍的眼睛亮了亮,开口就是不着四六的话“古时传说有巨蛇,窝藏山中,日久吐瘴,天舟阁这后山说不准便被这蛇精占了。” 封非烟呆住,他一向心眼直,人说啥他信啥,可云逍这话也有些太不靠谱了,连封大傻都说服不了。 萧客行倒是习惯了云逍这想到一桩是一桩的行事作风,不但不拆台,反而乐呵陪他将这场戏唱到底。 “封阁主有所不知,那南臾山下的确传言镇压了一条千年白蛇,”萧客行平时难得这么说话不找边际“这蛇名为白娘娘,道行高深,几百年前被一个叫法海的和尚镇压到了此山下。” “……”云逍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没想到这萧客行比他还能扯,三杆子打不着的白蛇传竟被这么搬了出来,可那白娘子不是被镇压到雷峰塔底下了吗?关人家南臾山什么事。 无语地听着萧客行将白蛇传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云逍总算有点理解了慕无端平时听自己胡吹乱侃的感受——整个嘴角都控制不住地抽搐。 封非烟自小便被关在山里钻研医术,自是没有听过白蛇传,被这个烂大街的凄婉故事感动得不行,再加上他本身就坚信萧客行是个靠谱的人,眼下就当了真了。 “这白娘子想必是思念许仙,心中郁郁不乐才吐的毒瘴,”故事讲完,萧客行瞥了一眼已经被雷得三魂飞了七魄的云某人,不紧不慢道“莫不如我们去一探究竟,遇上了白娘子,温言劝慰一番,这毒瘴说不定就散了呢?” 封大傻被他一忽悠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急忙点头,而云逍的意见直接被二人忽略了。 云逍被萧客行拉着,苦着脸跟在后面——什么白娘子,他们仨哪个都不像许仙,去触了那霉头做什么。 ------------ 第三十章 毒瘴谷深赶尸忙 在没有许仙,没有法海,没有小青的情况下,俩不要命的加一个被迫不要命的,在日落时分上了南臾山,打算对山中积怨已深的“白娘子”温言软语安慰一番。 后山距天舟阁新址甚远,三人几乎绕着山走了半圈才走近那毒瘴弥漫的山谷处。 远远地看着那白雾茫茫一片,云逍的脸垮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没好气道“我说二位,你们既不是许仙,也没有法海的道行护体,这么愣头愣脑往里冲,还没遇到那白娘子就被瘴气毒死了。” 封非烟倒是不愁瘴气的问题,从身上取出三粒朱红色的药丸,递给二人。 “这药能减缓呼吸,还有抑制瘴毒的功效,可保二位三个时辰内相安无事。” 三人吞下药丸,就在准备进入瘴气山谷的时候,云逍忽然拽过萧客行,当着封非烟的面,一把捂住萧客行的嘴,硬是将一颗药丸塞了进去。 “蛇血丹,解毒用的。”闷声解释了一句,云逍就觉得自己捂住萧客行的手被舔了一口,头皮一炸,急忙抽回,狠狠瞪了这个家伙一眼。 封非烟有些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萧客行瞥了一眼满脸无辜的封大傻,再看看云逍,却听他密音入耳。 “小心封非烟。” 他这是担心自己?萧客行摸了摸嘴,刚才手指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上面,心里隐隐带上了几分欣喜——这小子还不算没良心。 萧客行略带得意的笑容让云逍一愣,随后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暗暗骂自己脑袋抽风,干吗非要管这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啊,毒死他算了,死了倒干净,殊不知自己现在的样子和闹别扭的小媳妇儿如出一辙,反而让萧客行心情大好。 三个人,一个莫名其妙,一个暗自得意,一个纠结别扭,各揣着各的心思,进入了这毒瘴弥漫的山谷中。 相比草草建成的天舟阁新址,旧址大了不知多少倍,,全都淹没在惨白的雾气里,一路上除了几句腐烂发臭的天舟阁弟子尸体,再没有人迹,整个天舟阁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城,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为了尽量减少吸入的毒气,三个人都极少讲话,一路上只能听见沙沙的脚步声,云逍跟在萧客行后面,神经绷得紧紧的。 由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视线只能照顾到眼前极为有限的距离,封非烟持着一盏白色的灯笼在前方带路,萧客行和云逍紧随其后,两人对天舟阁内部构造并不熟悉,万一在这大片的白色雾气中迷了路,便绝对是死路一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入了天舟阁的大门之后,云逍一直都觉得有种阴森森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转过身寻找视野里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萧客行好像也感觉到了这诡异的目光,牵着云逍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三个人似乎就只有单纯的封非烟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后,云逍忽然停住了脚步,变了脸色,急急上前拦住了封非烟,劈手就夺过了他手中的灯笼。 空气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云逍大胆地持着灯笼向他们来的方向走了几步,萧客行怕他出事,急忙跟了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惨白的面孔。 灯笼的淡淡灯光下,一具具没有生气的尸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在原地,云逍拿着灯笼后退了几步,那尸体像是追随着云逍的脚步,竟也向前迈了一步。 “拿尸油当蜡烛,封阁主什么时候干上赶尸的营生了?”云逍看了看手里的灯笼,回头冷笑道。 封非烟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头也没回,云逍正觉奇怪,只听得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一个白色的瓷碗从封非烟手中跌落,里面红色的液体撒了一地。 随着碗被摔碎,一阵阴风刮过,云逍手中的灯笼瞬间熄灭,身后的尸体像是没了支撑,直挺挺倒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腾腾地翻滚着,几乎要蠕动着飞出来。 蛊!云逍顾不上找封非烟问个究竟,丢了灯笼,扯住萧客行随便找了个方向拔腿就跑。 什么白娘子,南臾山上除了一堆死了不知多少天的尸体,就是大量的离心蛊虫! 离心蛊被养在死去的天舟阁弟子身上,吞食尸体的脑髓,看样子也不知道繁殖了多少,刚才封非烟用赶尸的方法将寄居在尸体上的蛊虫召集在了一起,血水洒,镇魂灯灭,尸体里的蛊虫没了压制,纷纷叫嚣着想离开旧的宿主,吸食新鲜的养料。 早就觉得那封非烟有些不对劲,却没料到这个傻小子狠毒如斯,竟想让他们二人喂虫子。 这谷中的瘴气貌似有混淆五感的作用,那么大一支尸体队伍大模大样地跟在他们身后,萧客行和云逍居然都没发现,要不是云逍随身带着的蛊虫有了异样,他们就这么傻乎乎地和一大群行尸走肉在瘴气中溜圈,鬼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至于云逍为何一直对封非烟十分忌惮,还得说起封非烟那缺了八辈子德的爹:封则川。三年前封则川从云逍这里以不当手段夺走了离心幼蛊,云逍就深深记住了这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对于他的儿子也采取了一视同仁的态度——狐狸窝里哪能生出个乖兔子来? 好在当年留了个心眼,没有将控蛊之术全盘传授,那封则川虽然拿了离心蛊,却像老虎咬刺猬——无从下手,但封家毕竟是神医辈出的世家,封则川闭关了几个月,倒还真的将破蛊的方法研究了出来,只是有了破蛊之术没有控蛊之术,手里就是有蛊种也白费。圣炎教因为离心蛊而猖獗一时,他封则川却手里有料不会使,看圣炎教肯定是窝火,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决定用破蛊之术拆邪教的台,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云逍当时被封老头子反咬一口,气得牙根痒痒,在圣炎教对天舟阁大开杀戒的时候,很不道德地选择了袖手旁观,一场杀戮后,那离心蛊也不知去向,现在算来多半是落在了圣炎教手里。 根本顾不上回头看那追上来的东西是什么,云逍拉着萧客行一路狂奔,没头苍蝇一般,却不知已误打误撞冲进了天舟阁荒废的圣手楼。 ------------ 第三十一章 大逆不道折牌位 圣手楼取“杏林圣手”之意,当年乃是历代阁主的住处,二人在看了大堂中的题匾之后,齐齐感叹他俩是踩了什么狗屎运才跑到了这里。 “封家果然一窝一窝都不是东西,”云逍气哼哼地抬手就将贡着的封家祖师爷牌位拍了下来,嘴里嘟嘟囔囔“这辈子已经两次坑在封家人手里了,真亏。” 萧客行好笑地看着云逍小孩子般的举止,弯腰将掉到地上的牌位捡起,像长辈一样摸了摸这祸害的头“封家毕竟是救死扶伤的世家,这样太过失礼。” “少在这装正人君子,咱俩被封非烟害得那么惨,你还护着他祖宗?”云逍没好气道“按你那么说,是不是等我生生被蛊虫噬了,在地府遇上封家老祖还得夸一句您老的牌位真雅致才算得上尊重?” 只听得咔嚓一声,萧客行手里的排位断成了两截掉在了地上。 “消气了?”见云逍呆住,萧客行挑眉“若是还气着,那就——”说着就把魔爪伸向其他的排位。 是谁刚刚还说失不失礼的问题的?这下手比他还黑,云逍拦下萧客行,无奈道“有空在这折磨封家祖宗,还是赶紧想想咱俩该怎么办吧。” 之前怕封非烟的药使诈,云逍给萧客行服下了蛇血丹,不但有抵抗瘴气的作用还能化解奇毒,二人现在虽然躲过了外面的蛊虫,但在这瘴气弥漫的山上久留也会慢性中毒。 “你和封老阁主是怎么认识的?”萧客行看云逍满屋子乱翻,没话找话开口问道。 “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云逍回头看了萧客行一眼“不瞒你说,封老头子倒是个精通风月之道的家伙,江南哪家青楼的姑娘好看,哪家的姑娘温婉,问他准没错。” “……”眉毛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萧客行汗颜,以清心寡欲出名的天舟阁前任阁主竟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在云逍心里,封则川就是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表面上一副道义凌然的样子,随时可以为兄弟拔刀相助,殊不知却是一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放纵声色,眠花卧柳,闲的没事再插兄弟两刀——自己也是年轻,警觉不足,**了两刀也只好忍声吞气,不了了之。 整个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云逍貌似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微微蹙眉,看来这屋里也没有暗道,这下可有点不妙啊,屋里是个死胡同,外面茫茫毒瘴,还有一大堆藏了蛊虫的尸体,怎么看都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退的地步。 不过刚才逃得太过匆忙,根本没注意看那些尸体里的蛊虫是纯正的离心幼蛊还是离心和血尸蛊的结合体,如果说圣炎教占了天舟阁作为养蛊之处也不是说全无道理。 在苗疆有些穷凶极恶的大蛊就是在瘴气常年不散的山谷里生成的,瘴气林里不知埋藏了多少误入其中枉死的活物尸体,长年累月下来,便成了蛊虫的饲料。苗疆人民风淳朴,除非家破人亡,这种危害极大的毒蛊拿都不能拿出来,更别说去害人——会折了寿数的。 圣炎教这缺了不知几辈子的德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制造出了数十天不散的瘴气,硬把天舟阁当成了放养蛊虫的牧场,漫山遍野都是藏了虫子的尸体,想出入这山谷无异于送死。 “都怪你把封家祖宗的牌位折了,”苦下脸,云逍往墙上一靠,垂头丧气道“这下惹了他老人家,留你一个陪葬就算了,非还拉上我,做个垫背的也忒冤了点儿。” 萧客行被云逍劈头盖脸一顿埋怨,也不恼,挑起他一缕长发,慢条斯理道:“你就是死了也要给我陪葬,哪有到别人家祖坟占位置的道理?” 这货是脑袋有问题还是缺心眼?云逍气结,横竖都是死,你还乐滋滋地挑地方,嫌嗝屁得不够快是不是? 心里气着,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云逍还嘴道:“凭什么给你陪葬,你就不能……呃……”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立马住了嘴,心里嘀咕:怎么有点像另类的谈婚论嫁啊。 “我给你陪葬也不是不成,”萧客行心情不错“若不是被困在这里,你家祖坟再远我都跟去。” 被萧客行这话说得脑袋两个大,云逍觉得这家伙是赖上自己不撒手了,想进他家祖坟?他都不知道自己祖坟到底在哪里。 “贤子孝孙哪你,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收——喂!你干什么……唔……”措手不及间,对方的唇瓣覆了上来,云逍被他抓着手腕,脊梁抵着墙面,根本躲不过,张嘴想咬他,却被对方缠去吻得更深。 好不容易等他放开,云逍连呼吸都不顺畅了,面色泛红,咬牙切齿间却听萧客行开口道 “我怎么可能让你给这糟老头子陪葬?”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份羊皮卷宗,墨色的眸子扫了云逍一眼“地图早就备好了。” 萧客行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架前按下第三个架子底下的机关,堂屋里挂着的一张灵鹤图自动掉落,背后缓缓出现一扇不大不小的门。 敢情这家伙一直把自己当猴耍!明明有了地图却在那儿没良心地看他翻箱倒柜找密道,看得兴致来了再顺便占他点便宜,云逍只觉得怒气上头,却碍于颜面发作不得,一张俊脸到了最后可谓是五颜六色,岂止精彩二字能概括的了? “跟上,”见云逍气得说不出话来,萧客行回头瞅了他一眼,上挑的嘴角让云逍有跳起来暴打这伪君子一顿的冲动“你要是想留在这和各位前辈交流感情,请便。” 摆在台子上的牌位阴森森的,云逍压下满肚子的火,无奈跟在萧客行身后,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唇。 被他亲了几次了?云逍仔细回想,越想越恼,脸色泛起薄红,却发现自己心跳的律动都不正常了。 萧客行牵着云逍的手,心里倒摸准了他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平时尖牙利嘴,损人不利己,但却是有着一副比谁都软的心肠,别人对他好就难以推拒,便不自觉地加倍回报。来这瘴气山谷前,他逼着自己吃下的那颗解百毒的蛇血丹岂是凡物?他萧客行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只见过三颗,其中两颗在皇宫里,另一颗传说被一富商以万千金珠的天价买去,多半就是云逍今天给自己这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心还得真心换,他萧客行把这辈子的真心都用在了云逍一人身上,这小子就是再没良心也得有几分表示吧。 ------------ 第三十二章 蛊虫纷飞控傀儡 跟着萧客行一路兜兜转转,云逍觉得这天舟阁历代阁主脑袋都有问题,好好个房子被弄得东一条密道西一条密道,连门都藏在及其隐蔽的地方,真是将“闲的没事找麻烦”这一道理发挥到了极致。 “天舟阁的圣手楼里藏了大量的稀有药材和历代阁主呕心沥血整理出的医理杂学,觊觎这些东西的人不在少数。”萧客行耐心解释道,却见云逍撇嘴。 “这么麻烦做什么?直接下个金银蛊,量他是偷是抢先把命留下。” 这是敦煌行商的惯例,押送大量的贵重物品行走在丝路上,必少不了拦路的劫匪强盗,商贾们都在自己的贵重货物上下了蛊毒,以防不测。 萧客行虽然听说过这样的传统,却还是对这种狠毒的护财方式感到惊讶。 云逍倒是不以为意,两个人溜溜达达将圣手楼转了个遍,却在一个房间停下了脚步,这个房间乍看起来并没什么奇怪之处,却凭空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有无数只眼睛盯在自己身上,整个人被阴冷而怨毒的目光包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萧客行在屋里转了两圈,抬手敲了敲墙壁,皱眉道:“墙壁是空心的。” 说罢,又换了地方敲了敲,这回却是闷响,心下奇怪,萧客行一掌将薄薄的墙体拍碎,里面的东西瞬间就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不过十几岁的模样,闭着双眸仿佛在沉睡,萧客行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有些意外:这人居然还活着! 既然是个活人就没有不救的道理,急忙将这个少年从墙体里拖出来,这少年像是在沉睡,脉象蓬勃有力,有一点虚火,真是再健康不过了,但无论怎么拍都岿然不动,死也不睁开眼睛。 这少年穿着天舟阁弟子的衣服,云逍有些奇怪,将手伸入少年颅后想将他抬起来,却摸到了一个硌手的东西,费力将他翻过来,这才看清这孩子的颅后被深深打入了一根金针! “这是……”云逍继续寻找意料之中找到了那条针上拴着的细细的如蛛丝一般的银线“傀儡术!” 猛地站起身,劈开身侧的墙壁,果不然里面又有一个沉睡的天舟阁弟子,不过年龄比这少年大了一些,待这个屋子被二人拆得七七八八,墙体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皆是沉睡着的天舟阁弟子! 云逍虽然精通蛊术,但对这傀儡术可是九窍通了八窍,只剩一窍不通,面对着这么多昏睡不醒的人也无法施以援手,只能看着干着急。 “先放着吧,等出去后再想办法。”萧客行牵住云逍“在这里呆着,总觉得会出事,先换个地方——”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呜咽的笛声,不像普通笛声的清脆悦耳,这笛声很奇怪,没有曲调,仿佛有人幽咽地在楼中某处哭泣似的,嘤嘤小孩子般的腔调——二人刹那间忘了身在何处,神智开始涣散。 笛声传来的刹那,所有没有意识的天舟阁弟子身子一顿,接着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没有焦距的眼珠转动着,最后都投注在屋内两个人身上,他们喉咙中发出奇怪的咯咯声,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不约而同地,移动身形,将二人团团围住。 云逍的功夫本就不弱,萧客行更是不用说,即使敌方人数众多,对付起来也是柔韧有余,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际,云逍忽觉左臂刺痛,低头定睛看去,左臂竟不知何时被几道如蛛丝般坚韧的透明细线缠住,微微一挣,线便生生勒紧肉里,带出一片血肉模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云逍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用手中的匕首将银丝挑断,疼痛似乎让感官更敏锐了起来,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满屋都布满了这样的透明丝线。 “看来这南臾山里镇压的不是蛇精,而是一只吐丝的毒蜘蛛。”云逍看着流血的左臂,冷笑“美人,咱们这是到盘丝洞来了。” 见云逍受伤,萧客行挥剑斩落近处的蛛丝,一把拽过他受伤的手臂。 伤口虽深,并未伤到筋骨,却莫名其妙血流不止,鲜红的液体顺着手臂滴答淌下,雪白的袖子浸了血液像开出了一朵朵妖红的花。 “蛛丝有毒。”风轻云淡地一嘴带过,云逍缓缓从袖中摸出那个从不离身的陶罐,血液滴在上面,那陶罐里的东西似乎感受到了血液的浸润,迫不及待地想出来,带得整个罐子嗡嗡颤动。 手掌用力,那陶罐应声而碎,里面的东西像压抑了很久,瞬间便顺着云逍被刺破的手掌,钻入伤口,萧客行眼睛再尖,也只看清几道黑气隐入云逍苍白的皮肤不见了踪影。 说也怪,流血的手臂慢慢止住了血,云逍眯着眼睛,那张漂亮的面孔露出了一种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的表情,像是在默默忍受一种刻骨的疼痛却又从这疼痛中得到了不应有的快感。 似是被云逍的举措惊到,**纵的天舟阁弟子纷纷僵在了原地。 “你是自己主动出来?”云逍伸出沾了血的手,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一股危险的蛊惑味道“还是我亲自请你出来?” 一阵沉默,那笛声忽然急促了起来,尖利得要划破人的耳膜,呆在原地的天舟阁弟子像接受到了主人强烈的杀意,纷纷不要命地冲了上来,就在同时,云逍手上滴着血的伤口里似忽然飞出了一个极小的黑色影子,飞入空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仿佛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满屋交织纠缠的蛛丝剧烈地颤动着,**纵的人也随着蛛丝的波动渐渐失去了控制,末了,一片脆响中,一屋的蛛丝崩断,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棚顶的暗格掉落,狠狠地摔倒了地上。 萧客行定睛望去,那不过是个六七岁的男童,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缠满细线的棉布娃娃,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小小的孩子半天都没爬起来,呜呜咽咽发出一阵阵哀鸣。 云逍也有些意外,只以为那操纵傀儡之人是圣炎使之类的人物,却没想到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那孩子被云逍放出的蛊虫折磨得不行,整张脸都扭曲得变形,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的,细看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娃娃。 ------------ 第三十三章 于心不忍喜当爹 “这是谁家小孩儿,牙还没换完就会吐丝害人了?”将这孩子一把拎起,云逍啧啧称奇“小时候就这么不知道积德,长大了不是个毒物是什么。” 萧客行细细研究了一下这孩子手里的玩偶,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皱眉:“这个可能就是个傀儡奴,自小被割去了舌头,五感缺了一感,便更善于操纵这邪术,黑市上难得有卖,一只便是天价。” 傀儡奴?云逍愣了一下,作为童奴的古旧记忆瞬间涌了上来,痛苦得近乎麻木,盲目地服从,命贱如草芥……孩子尚是年幼,无人教导,便不知对错,不辨正邪,悲惨地成为某些人野心的垫脚石,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孩子何其辜?云逍的目光有些动摇,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却摸到了一手的冷汗,这才想起来刚才下的蛊还没解,便将沾了血的手递到那孩子唇边,被这狼崽子一口咬住,钻心的疼。 “松口,把我的血喝了。”云逍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冷着脸“要不你想疼死也无妨。” 或许是那蛊毒真心厉害,这孩子缓缓松了嘴巴,像小狗一般凑过去小口小口饮起了顺着指尖淌下的血。 不出片刻,孩子皱成一团的五官便舒展开,想必是不再疼痛。乌溜溜的大眼睛还带着泪光,这样可怜兮兮的目光落在云逍脸上,任是谁也扮不下去铁石心肠的黑角儿。 “这小毒物是哑巴?”云逍皱眉,看向萧客行,却觉脸颊一痒,这小家伙竟自来熟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一般在云逍的脸上香了一口,留下一个大大的口水印。 一时间,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云逍僵硬地扭过头,抬起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另一只手拎住者小毒物的后颈,把这搂着自己不放的狗皮膏药扯了下来,离自己远远的,生怕这孩子再扑上来舔他一口。 小家伙一见云逍如此嫌弃他,乌黑的大眼睛泛起泪花,呜呜咽咽地开始哭了起来,四肢乱挣,拼了命想扑到云逍怀里。 “相传驯养傀儡奴的时候,便以血液为信,傀儡奴喝了谁的血液就认谁为主,侍其如亲生父母……”萧客行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好笑地看着云逍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绿。 “你不早说!”什么叫侍其如亲生父母,难不成这小毒物把他当爹了?他云逍虽然流连花丛,却片叶不沾身,从来都是全身而退,这回倒好,连媳妇都没娶,连跳三级,直接蹦出了个儿子,还是个心狠手辣且会吐丝的小毒物。 云逍铁青的脸色吓到了本就害怕的孩子,小家伙哭得更加厉害,抽抽哽哽,泪眼朦胧地瞅着他。云逍也有些于心不忍,只好将这小毒物抱在怀里,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臭着脸道 “也罢,捡在筐里的都是菜,我就当多了个宠物了。” 孩子听见这话,一颗心放了下来,蹿起来在云逍刚擦干净的脸上亲了一口,亲得他又一脸口水,不禁恼羞成怒道 “你没完了是不是!” 看云逍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的无奈样子,萧客行乐得清闲地躲在一旁看热闹,末了幽幽添一句:“问问这孩子,他应该知道如何出入这里。” 被这人形小狗皮膏药缠得头痛,云逍抓住还想勾住自己脖子的小肉爪子,耐心问道:“小毒物,能带我们离开这里吗?” 前一秒还想在云逍脸上嘛一口的孩子,停下了动作,抬起清亮的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云逍和萧客行又经历了一次赶尸似的过程,被蛛丝操纵的人手里端着一碗血,提着一盏尸油灯笼,晃晃悠悠地在前面引路,云逍和萧客行混迹于一行养了蛊虫的尸体队伍里,目瞪口呆地看这小毒物兴致勃勃地像驾马车一样骑在一具尸体的脖子上,手里的蛛丝不断颤动,熟练地调动前面引路人的动作。 来自湘西的赶尸邪术不知为何竟可压抑如洪水猛兽般的离心蛊,那些藏了蛊虫的尸体都乖顺地跟在引路人身后,僵硬地迈着步子,听从这小孩子的调动,像一只只驯服的羔羊。 如此看来封非烟很可能不是故意要害二人,而是不知什么时候着了这小毒物的道儿,莫名其妙地成了赶尸引路人。 走了一段时间,瘴气渐渐稀薄了起来,随行的尸体似乎难以适应没有瘴气的环境,纷纷停下脚步,二人不敢拖延,跟着这孩子和那个拿灯笼的引路人,终于离开了那恐怖的蛊虫牧场。 由于对封家怀的戒心过重,云逍并没有吃下封非烟给的药丸,全靠他常年与毒蛊打交道的底子硬撑,中间还中了蛛丝的招儿,这才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蛊虫放回体内分担毒素。 可那蛊虫毕竟是阴毒之物,专门吸取人的精血,云逍前阵刚从血尸毒里缓过来,这相隔没多久就又瞎折腾,脚下一软,竟有些脱力的感觉。 小毒物见云逍忽然踉跄了一下,急忙跑过去,拽住云逍的衣角,却见云逍的脸色极差,连嘴唇都变成了惨白。 萧客行一看云逍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几分,眉毛微蹙,二话不说便将云逍打横抱起,小毒物自觉地手脚并用爬到了云逍身上,很不道德地准备搭便车。 抱着大的带着小的,萧客行仗着深厚的武功底子,施展轻功,向天舟阁新址奔去。 几个时辰之前,这世上有三个人进了瘴气山谷,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白娘子”,等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体力透支,一个人心急如焚,另一个则完全换了人。 可怜被小毒物操纵的封阁主还在茫茫瘴气山谷中,和一大群行尸走肉为伴,且丝毫不记得为什么那俩人不见了踪影,直到萧客行将云逍安顿下来,才想起了被困在山谷里的封非烟,求了小毒物又赶了一次尸,才将我们的封大傻接出来。 从此,这一根筋的封非烟对白蛇传大失所望,他终于明白了一个珍贵的道理:再靠谱的人也会坑人的,而且还是坑人不见血的那种——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第三十四章 心墙难拆暗恨生 萧客行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会傻到无缘无故对自己动刀子,毕竟一刀一刀切的是自己的肉,疼都在自己身上,闲的没事玩自残除非脑子进水了。 可眼下这血淋淋的场面已经彻底推翻了他的理论,某个脑袋进水的笨蛋正拿着匕首在手腕上划出一道道伤痕,血液顺着腕子淌下,落在接在下面的一个小碗里,有点恶心,但更多的是诡异。 封非烟,萧客行和捡来的小毒物屏气凝神地蹲在一旁,看这个笨蛋疼得直冒汗却依旧毫不留情地对自己下狠手,在场的三人谁也不敢插嘴——毕竟这里就云逍一个人懂蛊术。 小瓷碗里的血越来越多,集满一碗之后,云逍才给自己点穴止了血,虚脱一般靠在桌子上喘气,眼前一阵阵发花。 “扣上盖子,将这血煮了。”有气无力地告诉萧客行怎么处理,云逍就一头栽到软软的床上,陷到被子里装柔弱去了。 萧客行低头看着手里殷红的液体,眉毛一跳,稍微有点想吐的冲动——浓稠的血液里似是有一只一寸长的虫子状生物在游弋。 这是云逍刚才放在身体里的东西?再不想多看一眼,萧客行将碗扣好,放在火上,不一会儿就听到碗里乒乓作响,里面的活物像是想逃离高温的煎熬拼命挣扎。 萧客行有些佩服地望着床上缩在被子里的一大团,越来越觉得这家伙的身体构造和正常人不同,不但吃人的眼珠子,而且还把恶心的虫子放在身体里养,末了再给自己捅个窟窿放血把虫子取出来,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那只捡来的小毒物倒一时半会儿不愿消停,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在云逍身上蹭啊蹭的,见云逍不搭理他便蹬鼻子上脸地想钻进云逍的被窝。 “美人,你帮我看一会儿这孩子。”伸出一只手将这小崽子丢给萧客行,云逍继续缩回温暖的被窝,满脸的疲倦。 萧客行拎着满脸不情愿的小家伙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却见这孩子眼中寒光一闪,萧客行反应极快急忙送手,躲过了缠上来的几道蜘蛛丝。 一招逼退萧客行,那孩子又屁颠屁颠地爬上云逍的被窝,小爪子紧紧拽住被子一角,颇有撒娇意味地哼唧了几声,缩在那儿不动了。 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这说翻脸就翻脸的小毒物,萧客行心里有点不舒服——赖上这家伙的有自己一个就够用了,这小屁孩儿凑什么热闹? 云逍感觉自己背后那个小狗皮膏药又爬了回来,虽然烦得要命,但还是懒得和一个啥也不懂的孩子计较,自顾自地打起了瞌睡。 萧客行深谙傀儡奴护主的特性,而云逍也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当下便不加打扰和封非烟一起关门出去了。 待走到僻静无人之处,萧客行取出袖中那张不大的纸,那是十几天前远在京城的皇兄捎给他的回信,上次在不明云逍身份的时候,给皇兄的信中试探性地提了一嘴云逍这个名字。 这次那祸害皇帝的信中除了一如既往的废话和调侃,意料之外地提到了云逍二字——景凌哲还是太子的时候,养过的一只小雀就叫云逍。 萧客行虽为皇室后裔,却很早就被送出了宫,改名换姓,漂泊江湖,没有和那位九五至尊有过多的接触,更不知道景凌哲养过这样一只名叫云逍的鸟雀。 他爱那个人爱到这种程度了吗?宁可做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也要痴心不改地留在那人身边吗? 手指收紧,薄薄的纸张在手心皱成一团,萧客行低头望着自己的在月光下略微扭曲的影子,心里那难以名状的的情绪,像是愤怒,像是烦躁,却无从发泄,不上不下堵得难受。 但是,他明白,那种情绪叫嫉妒。 他很早之前就该嫉妒的不是吗?他该嫉妒景凌哲的权高位重,嫉妒他的一手遮天,嫉妒他不必做任何努力,便平白无故地坐拥所有。可萧客行从来没有,不声不响,默默无闻甘心做个藏身暗处的好弟弟,好臣子……唯独这次,他第一次开始反感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却是因为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 为什么先遇上云逍的那个人不是他?理智上觉得自己这么想很是荒诞,事已至此,再感叹过往又有什么用?老天就是这样不公,指天问地道命该如此,他又能如何呢? 深吸一口气,萧客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一个名字如此暴躁,太不像自己的风格。 过去的事情难以改变,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力对他好。 就像在玩一场危险的赌博,萧客行押上他的所有——赌云逍的真心。 屋外心焦意躁,屋内也是思绪飘摇。 云逍支起身子,抱过那缠人的小毒物,伸手捏了捏孩子婴儿肥的脸颊,低低叹息:“你怎么也是认准一个人不撒手的驴脾气呢?” 难道童奴都是这样?别人对自己一点好就认准了不撒手?他曾经是这样,小毒物也是这样,盯住一个人就想也不想,一根筋地黏过去,就算是遍体鳞伤也一心想对那个人好。 他连敦煌城主之位都不稀罕,千里迢迢从大漠赶过来,就只是听说凌哲的江山有了威胁,便生死不顾地插手圣炎教之事,二百五程度和封非烟不相上下,死心眼程度和小毒物如出一辙。 可云逍就是再一根筋,萧客行是如何待他,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萧客行有什么不好?云逍想不出来。他不讨厌萧客行,甚至有些时候还觉得二人是难得一遇的知己。 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行事方法如出一辙,连那副明着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暗地里却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都一模一样。 小毒物乖巧地勾住云逍的脖子,轻轻地蹭了蹭,云逍这才回过神来,将这小崽子扯下来丢在一旁,缩回被窝,喃喃道 “原来我也不知不觉变成了和那人一样的白眼狼了吗……” ------------ 第三十五章 姓氏不定名七络 自从二人将那个没事吐丝玩的小毒物捡回来之后,萧客行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悲催了。 先是一大早去叫云逍起床,一开门就被满屋的蜘蛛丝惊得瞪大了眼睛。原来这小毒物十分护主,生怕云逍睡着了有人偷袭,在屋里设下了丝网保护,弄得人是进不来出不去,只好等云逍自己睡到自然醒,这小毒物才撤了丝线,得意洋洋地黏在云逍怀里,像是等着主人奖赏的小狗。 他一想离云逍近点,那小毒物就像如临大敌一样,炸着毛狠狠瞪着他,甚是不友好,弄得萧客行十分想施展雷霆手段好好修理一下这恋主的小屁孩儿。 云逍倒是对这一大一小随时随地的对掐熟视无睹,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这小毒物的来历。 如果说这小孩子是圣炎教买来的傀儡奴,也不是说不过去。圣炎教在天舟阁建了个巨大的蛊虫牧场,必然需要活人看管,这不惧瘴气又会赶尸的傀儡奴自然是首选,可傀儡奴最怕的就是易主,万一不小心喝了别人的血液,岂不是前功尽弃?于是小毒物被迫呆在遍布密道的圣手楼,每日的生活必须用品全靠施展傀儡术,操纵外面的天舟阁弟子赶尸运送。 可人算不如天算,误打误撞进入了圣手楼的他,因为一时的心软给这小毒物喝了血解毒,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孩子的主人,一文钱没花就将这个昂贵的狗皮膏药带了回来,圣炎教那帮人要是知道了不得气得吐血? 一想起自己先知后觉地占了圣炎教的便宜,云逍心情大好,直接无视了萧客行和小毒物的目光互掐,乐颠颠地想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萧客行看云逍瞅着怀里的孩子迟疑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正经的,转念一想他对自己也从没这么上心的时候,脸色变臭,开口道:“还想什么,就叫小毒物就行了,这么点儿就心狠手辣,不是毒物是什么。” 孩子都有种天生的直觉,对人的语气特别敏感,一听萧客行的调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冲萧客行直呲牙。 “小毒物?这叫什么名字?”云逍皱眉琢磨道“名字都得有个姓氏吧,要不叫云小毒如何?” 一听这孩子要跟云逍的姓,萧客行转念就想到了云逍名字的来历,瞬间脸就黑了下来,一票否决:“甭想。” 云逍可不知道这萧大楼主在纠结什么,但一看萧客行这阵势就是要和他倔到底,无奈道:“那你说叫什么?” 萧客行可不和云逍磨叽,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叫萧小毒吧。” 萧小毒?消消毒?云逍的嘴角一抽,实在是难以苟同如此不入流的名字,反驳道:“什么破名儿?再说这孩子凭什么跟你姓,他又不是你儿子。” “他虽说和我没关系,可他认你为主,”萧客行俯下身,轻轻咬了一下云逍的耳垂,坏笑“咱俩谁跟谁,难不成你真想给这小毒物当爹?” 小毒物一见自己主人被咬了,瞬间就瞪圆了眼睛,却被云逍制止,只好缩在主人怀里用眼神秒杀萧客行。 被萧客行轻咬的地方腾地热了起来,云逍低下头想装作若无其事,而通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换得萧客行一串略带得意的低笑。 “这孩子是圣炎教的东西,留在天舟阁太过危险,”云逍抬眼狠狠瞪了萧客行一眼“先把这孩子送下山吧,我待会儿把无端叫来。” 一听可以让这小家伙立马滚蛋,萧客行即刻赞同,态度好得让云逍不禁怀疑他别有用心——的确是别有用心的,萧客行现在可不能说出来。 一顿争吵之后,这孩子的名字总算定了下来,叫做七络,可究竟是萧七络还是云七络,二人意见僵持不下,只好先放放,以后再说。 七络是个心狠手辣,正邪不分的孩子,除了云逍,对其他人都是爱搭不理的态度,云逍费了一下午的口舌和七络讲道理,说得口干舌燥,这小毒物才眼泪汪汪地答应暂时和他分开一段时间,被慕无端抱走的时候一双大眼睛写满了不舍,但总算是没一生气就抬手杀人,乖巧得让人心疼。 云逍目送着慕无端和七络离开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却被某个心怀不轨的家伙从身后紧紧环住。 “你究竟心里有没有我?”萧客行轻咬了一下云逍的耳朵,满意地看着他僵住了身子“难道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个捡来的孩子?” 对方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任是定力再好也难以镇定自若,云逍难受地别过脸,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想说些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见云逍不说话,萧客行搂住云逍,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幽幽叹了口气:“不爱说就不说吧,我不勉强你。” 男人的胸膛从身后贴上来,带着温热的气息,腰间的手臂箍得紧紧的,勒得有些疼,却带着一种独占的欲望,好像恨不得将云逍装进鸟笼变成一只掌控在手里的小雀。 “美人……”云逍垂着眼眸,声音有些模糊“我心里住了别人,你何必呢?” 闻听此言,萧客行身子一僵,脸色立即不好看了起来,却听云逍根本没有打住的趋势,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 “可惜啊,他不爱我,对我处处提防,我奔波十年却连一面都不曾见到,抓心挠肝地难受,可后来也想明白了,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不愿意和我走,我怎能让他为难?既然不能相见,我就默默对他好,大事小事全为他想到,就是哪天他想到了我,就是想要我的命也算是心里有我了不是?” “你就是为他死了也心甘?”萧客行扳过云逍的身子,墨色的瞳孔看不清喜怒却莫名蒙上一层悲意“做那只笼中鸟有什么好?你难道一辈子都准备被他拴着吗?” 云逍一惊,转念之间便明白了他言下之意。是啊,景凌涅对他来说就是那个精致雕琢的鸟笼,一旦闯进去,便难以出来,他被深深困在里面,越陷越深,眼睛里除了笼子里的的寸土之地,再容不下任何一片天空。 望着萧客行的双眸,云逍犹豫了一下,苦笑:“我放不下。” “你他妈的当我能放得下?!”被压抑的怒火猛然窜了起来,黑衣的听风楼主在咆哮,一掌拍在石栏上,竟将那结实的石料生生拍出了无数道裂痕,哗啦一声碎成一地。 ------------ 第三十六章 红绡帐底成鸳鸯 “云逍!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眼前的黑衣男人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俊美的面孔在暴怒之下变得有些扭曲。 凭什么只能是那个人要得,他却要不得?一片珍视之心,痴缠不得而撕心裂肺朝思暮想,原来都是喂了狗吗? 自己视他如珍宝,就被这简简单单一句“放不下”一遭抹去? 想起云逍对自己先亲近后疏离的态度,想起他那双琉璃似的流光溢彩,却看不到底的桃花眼,想起他那夜垂着眸子,背对着自己时,叹息般的一句“何必呢?”。 一颗心像是在钉子床上滚了一圈,已经说不出是哪里疼了。 不想就这么认命,不想就这么放开他……涌上来的怒火夹杂着不知何时生成的恨意,萧客行抓住云逍,狠狠咬上了他的颈子。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便挣扎了起来,生生激起他的怒火,居然在排斥他,难道只有那个景凌哲才能如此触碰他吗? 衣襟被刺啦一声撕开,湿软的唇舌在云逍颈部徘徊留下泛着淫光的水渍,立刻意识到了这家伙想做什么,云逍厉声道:“住手!你疯了吗!” 被云逍狠狠一脚踢中腹部,萧客行踉跄地后退了两步,随后一双墨玉般的幽深瞳孔里燃起两团戾气。 好……好得很,他倒要让他看看,这执念岂是一句“放不下”就能解决得了的? 云逍在武学造诣上本就不如萧客行,再加上昨日刚将随身携带的蛊虫毁掉,身上连防身的东西都没有,面对暴怒状态的听风楼主,哪里是对手? 没过十几招就被萧客行一掌打得飞了出去,狠狠撞在院墙,咳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萧客行一把掐住了脖子。 习武之人都知道,颈部乃是命脉所在,云逍被对方掐住了命脉,挣扎不得,随着对方手指逐渐收紧,只听得自己喉咙里咯咯作响,连气都喘不上来,脸色憋得青紫。 就当他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在了这里,萧客行忽然放开了捏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将云逍打横抱起,向屋里走去。 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云逍咳了个撕心裂肺,还没来得及开骂,就被狠狠扔在了床上,随后男人的身体便覆了上来。 “咳……你……”对方像愤怒的野兽一般咬噬着他暴露在外的肌肤,衣带被解开,光洁的胸口渐渐留下暧昧的红印,云逍再也挣扎不过,僵直着身子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有愤怒,有无奈,甚至还有些怜悯。 这个伪君子有什么可怜悯的呢?被自己涌上来的感情吓了一跳,云逍还没有仔细捕捉那一抹不该有的情愫是什么,对方的唇就堵了上来。 这已经称不上是亲吻,待他放开,云逍沉默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唇边沾了殷红的血迹,那双墨色的瞳孔带着情欲的幽深,霸道,暴躁,独占的欲望混淆成一片暗火在眼底熊熊燃烧着。 或许是云逍的目光太过冰冷,萧客行怔住,缓缓伸出手想抹去他唇边的血迹,却被他一口咬住手腕,疼得钻心。 云逍下口极狠,咬的还是血脉,就像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一般。萧客行疼得皱起眉,却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咬着,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云逍的嘴角淌到被子上,浸湿了一片。 就在萧客行以为这家伙准备把他的手腕咬下来的时候,被压在身下的云逍忽然将他推开,抬肘撞在萧客行的肋下,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双手扣住他的脸颊,一对还沾着鲜血的唇就堵了上去。 这么久以来,云逍第一次主动吻萧客行,带着血液的腥甜味道,灵巧的舌头撬开他的唇,辗转纠缠,萧客行的血液就被云逍这么渡了过去,待二人分开之时都是满嘴的鲜红。 “小狗,学着点,你那哪能叫亲?”云逍两手撑在萧客行身侧,如墨般的长发从身侧垂下,沾了血的唇红得诡异,勾起的笑容让萧客行呆住。 “你……”一时间手不出话来,萧客行怪异地看云逍伸手为他解开衣带,在他胸口留下一个沾了血迹的吻,却听他抬起头来低低笑道 “怎么?后悔了?”云逍和萧客行刚才的角色忽然反了过来,这个留恋风月之人的手法自然高明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将二人身上玩出了火。 “你喜欢我,”咬着萧客行的耳朵,云逍低低喘息着“你要敢反悔,我就放蛊虫,把你啃得一点不剩!” 怎么可能后悔?萧客行一把拉下他,躯体纠缠之间,情迷意乱。 不过满室的春色中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和谐,的确,只有一丢丢 “萧客行!谁允许你在上面了!嗯……你……混蛋……” “不喜欢这样?那我换个姿势好了。” “……啊……你给我滚……” “……” 第二天,萧客行很早就醒了,睁眼的刹那,他竟有些分不清昨夜的缠绵是梦境还是真实,半晌,偏过头去,见云逍发丝凌乱地躺在一边,半个肩膀从被子里滑落出来,还带着暧昧的吻痕。 萧客行无声地笑了起来,拉过被角给云逍盖上,支着身子看着他——还好,不是梦。 真是永远看不够他……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情,在他的目光下,云逍竟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早”,翻了个身还想再睡,却觉得全身没有一个地方对劲儿,眉头皱起,轻哼了一声。 “哪里不舒服?”萧客行第一次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确,昨晚前面一半是他的生气,下手狠了一些,后面虽然气消了,和云逍的上下之争却也没留情面,一晚上下来也不知道伤没伤到他。 一听这话,被窝里的云逍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厮还好意思说?昨晚他没被折腾死就算不错了,这家伙明明对风月之事并不精通,却拼死拼活想做上面那一个,弄得昨晚的情事不堪回首,今天他能不能起来还是个问题…… “衣冠禽兽……”云逍狠狠地瞪了一眼萧客行,试着想坐起来,身子却酸痛得不像样子,看萧客行在一边笑得像偷了腥的猫,云逍眉毛一抖,发作道“傻愣这干什么!叫人上热水,我要洗澡。” 见云逍发号施令,萧客行难得听从,穿了衣服乐颠颠地出去亲自帮云逍弄热水去了。 望着萧客行的背影,云逍的面色沉了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披起衣服坐了起来,大腿间有黏糊糊的液体成股流下,羞耻感一阵阵往上涌。 “混账!”揉着酸痛的腰,云逍愤愤道,一时间连把那家伙揪回来扒皮吃肉的心都有…… ------------ 第三十七章 双管齐下治纨绔 云逍是个非常不好对付的人,因为他从来都是随波逐流,见好就收——虽然暗地里也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倔脾气。 萧客行和云逍缠绵一夜后,私下里也问过云逍的心意,却被云逍一句:“我要是不从等着被你掐死吗?”给堵了回来。 这句话说得萧客行心里十分不舒服,什么叫“不从就掐死”?的确他是莽撞了一点,但也不用弄得他像强了他一样——虽然也差不太多。 其实,不但萧客行这边纠结着,云逍那边也在纠结。 他对萧客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不是朋友,不是知己,更像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成天斗来斗去,也不知为了什么,最后打着打着竟谁也下不去手。 等等,下不去手?云逍的脸色有些微妙,这到底是什么破感觉,上不去下不来,不当不正地卡在中间,说都说不出口。 几天后,萧客行带着云逍辞别了封非烟,又搬回了追风镖局,刚一进大门,眼前的诡异场面就让二人怀疑自己掉进了盘丝洞。 精密的银色丝线交织成一道透明的网,就这么罩在了院子上方,某个不知深浅的小毒物摇摇晃晃地坐在房顶上,下面慕无端满脸无奈地盯着生怕这孩子一个不小心摔下来。 七络坐得高望得远,看到云逍的身影,当下就呆不住,无视了慕无端的唠唠叨叨,手里拽着一根银丝,不出片刻就从房顶滑了下来,一头扑进云逍怀里,蹭啊蹭的。 俯身将小毒物抱了起来,云逍顿觉这孩子比之前沉了一些,瞥了一眼慕无端——嗯,至少在吃的上没亏待这孩子。 “少爷,”慕无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类似账本的东西,明显准备秋后算账的节奏“这么多天,我这里攒了不少得等少爷亲自过目的东西,少爷是准备马上看呢还是现在看呢?” “无端啊,我才九死一生逃回来,生意上的事情能不能放放再说?”云逍好多天没听到慕无端魔音穿脑般的唠叨功,顿时觉得脑袋仁又疼了起来。 “那就趁少爷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属下汇报一下七络小公子的生活起居事宜。” “……”从一天三餐的安排,到茶水点心的时刻,再到几点就寝,几点起床,慕无端一开口就有滔滔不绝颇有不把云逍说吐不罢手的趋势。 哇啦哇啦哇啦……云逍觉得这两天发生的这么多事都没有慕无端这张无休无止的口头功夫可怕,硬着头皮听了半晌,终于,云逍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断了慕无端没完没了的哇啦哇啦。 “得得得,我知道七络不爱吃青菜,不按时起床,没事织蛛网玩,爱欺负萧赭……”云逍苦下脸“无端啊,你当我真是这小子的爹啊,告了他这么多黑状我也管不了啊。” “少爷误会了,”慕无端抬起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云逍“我说这些不过是希望平日少爷能给这孩子做个榜样,管教什么的交给属下就好。” “……!!”云逍脸色一绿,看慕无端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情急之下回头向萧客行求救。 “慕兄所言极是,子不教父之过,阿逍也该做出个样子。”萧客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心里却有另一番打算。把这粘人的小毒物托付给慕无端真是再好不过了,省的他没事就挂在云逍怀里不下来。 而且云逍这个家伙吃喝嫖赌玩样样精通,真真是个不三不四,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别的不说,就说他那一身的风月手段,没在脂粉堆里滚上几滚,岂能随便练成? 一想到这些,萧客行无形之间就和慕无端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弄得云逍欲哭无泪。 从这天开始,云逍不得不向以前那种醉生梦死,挥霍无度的糜烂生活说声再见,过起了早睡早起,没酒没美人的苦逼生活。 当然生活开始苦逼的不止云逍一个人,自从萧客行回来,小毒物七络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除了不准动不动就杀人,他还被迫拜了两位夫子:慕无端和萧客行。 为了好好教育一下这亦正亦邪的幼年毒物,慕无端和萧客行达成一致,一个教七络读书写字,一个教七络剑法武功,分工明确,双管齐下,努力将这个三观不正的小崽子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七络也曾把云逍当成挡箭牌,后来就发现他的主人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样子,见了那两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指望不上,只好大义凌然地自己独撑了。 “轻功讲究的是起如飞燕略空,落如蜻蜓点水,着瓦不响,落地无声。”萧客行背着手,看七络笨手笨脚地记着步法,大错小错不断,缓缓皱起了眉头“你这一脚一脚像狗熊一样,跳大神也比你多些章法。” 七络很是委屈,上午刚被慕无端训斥不用功背书,下午就又被萧客行骂笨得像熊,他上午学下午也学,容易吗? 就在萧客行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像听到了什么似的,身形刷地掠了出去,真真是“着瓦不响,落地无声”,七络站在原地有些崇拜地望着萧客行的潇洒背影,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两下子。 “萧客行!你和无端就是一伙儿的!”不知这是第几次听到这句哀怨的咆哮,七络默默捂住了耳朵,像是习惯了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云逍悲剧地趴在萧客行背上,怨念地想这是第几次逃跑计划失败了?每次都是萧客行负责逮他回去,然后慕无端负责教育。 被软禁在这个镖局里,整日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账目,每日天还没亮就被揪起来,连个懒觉都不曾睡,他堂堂的敦煌城主竟被迫过上了这种清心寡欲的日子,他哪能不逃跑? “今天的账目看完了?”萧客行扛着满心不甘的云逍,向书房走去。 “唔……”心虚地咽了下口水,云逍没吱声。 “没看完就回去看。”萧大楼主一向秉公执法,就这么大公无私地将云逍又丢回了书房。 听着身后的门紧紧关上,云逍无力地一头栽倒在了山一般的账簿里,这叫什么世道啊,他云逍陪着这伪君子出生入死,殚精竭虑,甚至连以身相许都许过了,却被关在这里过着如此无聊得冒烟的日子,天理何在啊! ------------ 第三十八章 幸灾乐祸把人欺 云逍被二位黑面神禁足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迫中止了,原因很简答——圣炎教又开始闹事了。 第四具血尸蛊在天舟阁封非烟的卧室里被发现,好在那天封非烟惹了七络,被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小毒物用蛛丝困在追风镖局的房顶上足足一晚,这才逃过了一劫。 可怜那些伺候封阁主的弟子,一大早上就在封非烟的被窝里看到了一具没脑袋的绿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以为自家阁主一个晚上就被人砍了脑袋,哭天抢地,闹得鸡犬不宁。 等封非烟被云逍一干人从房顶上救下来,回到天舟阁的时候,差点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被整个天舟阁哭哭啼啼,乱成一锅粥的样子吓了一跳。 这件事传到追风镖局已经是傍晚,云逍正盯着碗里不爱吃的青菜和萧客行斗气,一听到这件事瞬间就乐了出来,饭也不想吃就想跑到天舟阁围观封非烟的葬礼,被萧客行一把摁住拎回了饭桌。 “把这个吃了再去,”萧客行看云逍一脸嫌弃地盯着碗里的青菜,再看看那边七络也是一样的表情,摇摇头,拿起筷子“张嘴,我喂你吃。” 那边慕无端同样持着筷子,固执地准备喂七络吃掉剩下的青菜。 大小两个挑食鬼,委屈地对视了一眼,纷纷认命地张开嘴,啊呜一口吃下讨厌的青菜,连脸上郁闷的表情都一模一样,看得萧客行忍俊不禁,伸手在云逍脑袋上拍了一下,语气宠溺 “七络挑食也就罢了,你这么大了个人还这不吃那不吃,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云逍嚼着满嘴的东西,没好气地瞪了萧客行一眼,却因为急于去看封非烟的热闹,懒得和这伪君子废话,草草将菜咽下去,便起身欲走,萧客行不放心这祸害一个人出去瞎逛,后脚就跟了上去。 慕无端抱着七络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万千感叹,都说一物降一物,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个可以管得住少爷的人了,也不枉他这么多年辛劳奔波。 云逍可不知道自家管家满腔的欣慰感叹,此时正一心一意想去天舟阁围观封大傻的葬礼,萧客行跟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身后,无奈地摇摇头。 别看云逍一遇到麻烦事就往后躲,一遇到自己认识的人出了点什么事,他绝对是那个第一个冲上去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那个,缺德程度让人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一路颠簸,天刚刚暗下来,二人才赶到南臾山脚下,连通报都免了,直接大模大样地闯了进去,天舟阁的弟子也见惯了这两个人和封非烟没大没小的模样,都懒得阻拦,各忙各的去了。 天舟阁的院子里,封非烟正满脸纠结地地瞅着那口漆黑油亮的大棺材发愣,他回来那阵天舟阁的弟子都吓晕了,以为他们的封阁主因枉死而满心不甘,化作厉鬼回天舟阁索命来了。 封非烟也很是无辜,他被云逍家那个小毒物坑了之后,一回到天舟阁就被众弟子用见鬼的目光围观,然后就诡异地看到了院子里准备好了的棺材,若是再回来得晚一点说不定就是全阁缟素,到处挂着白灯笼的壮观场面了。 云逍围着棺材转了几圈,又伸手敲了敲棺材板,赞叹道:“这口棺材可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封阁主可得把这个收好了,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不是?” 这祸害口里说出的话又丧气又刻薄,明摆着是幸灾乐祸的调子,好在封非烟人比较憨厚,不和这满口曲里拐弯的家伙斗气。 “不过,这件事想来也蹊跷,”萧客行瞪了云逍一眼,叫他别胡闹“首先,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血尸蛊送入封兄的房间就有些难度。” “再者,这血尸蛊哪次出现不是害死几条人命?这次居然手下留情,安安静静趴在阁主的床上一觉睡到天亮,天舟阁弟子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中招的。” 云逍接过话头,笑嘻嘻地挑起封非烟的下巴,满意地看着封非烟涨红了脸,神态活像调戏小姑娘的公子哥儿,声音轻佻:“天舟阁的内奸可不少啊,封阁主难道没发觉?” 话音刚落,就被萧客行一巴掌扇到了脑门上,紧接着就被拽到了怀里。 “内奸?”封非烟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睛,转眼看见那边两只半搂半抱的姿态,脸又红了起来,吱唔道“我接手天舟阁不过三年,那个、这个……” 云逍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这伪君子勒断了,心里千万个后悔不该一时手痒逗封大傻玩。这么长时间,云逍倒是看出来萧客行的醋坛不是一般的容易翻,而且一旦惹得他吃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上回不就是自己嘴欠,惹得他发飙,到最后连本人都搭进去了? 好吧,搭进去就搭进去了,他云逍就是上辈子欠了他的,云逍暗暗想着,也不再乱挣,任萧客行搂着。 “在天舟阁旧址里的那些天舟阁弟子就已经说明了问题,”萧客行沉吟半刻,眉头微微蹙起“这天舟阁的内奸倒是藏的够深,能背着阁主搞这么大的动静。” 云逍瞅了瞅封非烟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默默抹汗——就这样的阁主,别说背着,就是明着捣鬼,他也看不出来。 “圣手楼里的那些弟子都是活着被封在墙壁里的,七络年纪太小,这么大的工程定是有别人插手。”云逍被萧客行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开始一点点地试图掰开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而且被七络操纵傀儡是不需要在人脑后打针的,那些少年脑后的金针可能是另有所用——萧客行!你勒死我了!” 听到云逍的咆哮,萧客行这才放开怀里的人,冷哼一声,墨色眼睛在这祸害身上扫了一圈,明摆着“下次再敢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的意思。 活动了一下腰身,云逍靠在那口空棺材上,有气无力“你那具血尸蛊处理了没有?没烧掉我去看看。” 封非烟这才想起来那具没脑袋的尸体至今还在他房间躺着呢,脸色一绿——他怎么把这茬忘了,要不晚上真得和一句尸体同床共枕了。 ------------ 第三十九章 人不利己天地诛 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这话是不假,但从没听说尸体也愿意这么干的。 一个时辰前还在封非烟房间里乖乖躺着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遛弯到了后院,把一干天舟阁弟子吓得四散奔逃。 萧客行,云逍还有封非烟闻讯赶了过去,他们几个都知道这血尸蛊的厉害,对那具绿油油的尸体采取了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焉的策略,躲在一边欣赏血尸蛊踉踉跄跄,七扭八歪的步伐。 “这血尸也忒给面子了,之前都一动不动,咱们一来就到处乱跑。”云逍坐在含情树歪出来的枝干上,低头看着树底下到处乱转的血尸“难不成这血尸是人来疯?” 在云逍的带领下,萧客行和封非烟都发现这课树是个一览众山小的好地方,三个人猴一般地坐在树上,颇有看大戏的阵势。可光是看也就罢了,仨人还不住地对尸体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尤其是云逍,一张利嘴真够损的,不但把这恶心巴拉的尸体说了一顿顺带着把圣炎教也骂了一通,言辞之阴损刻薄让人叹为观止。 或许是骂得太过遭天谴,云逍立马觉得身后风声不善,一个跟头从树上翻下,这才躲过了不知什么时候袭过来的两道冷箭。 “看,内奸沉不住气了。”不用这祸害说,萧客行就向冷箭射出的方向追了过去,云逍望着萧客行的背影,知道自己不用担心那头的事情了,看了这么久的绿色尸体也有些发腻,云逍扇底寒光一闪,一枚银针就扎在了那尸体上。 云逍随身带的东西不是极品的毒就是极品的药,扇子里藏的毒针也不是等闲之物,不一会儿那尸体就开始冒烟,接着就缓缓融化成了尸水。 封非烟就是医药世家出身也没见过这么烈的毒,惊讶之余便向云逍讨教。 “不过是闲来无事做出来防身的,”云逍收起扇子,很不雅地打了个哈欠“再说这种东西不懂行的人也不会使,万一刺破手指还没等施救就化成了尸水,云某胆子再大担不起这个责任。” 云逍这一席话是讲给封非烟听的,这世上可杀人灭口的毒不在少数,可既能伤人性命又能毁尸灭迹的毒却屈指可数,云逍随身带的毒是他倾尽一生心血将蛊毒之术和医毒杂理结合起来,只有他一个能用的独一无二的毒。 在争夺城主之位的时候,这毒帮他铲除了不少老城主遗留下来的党羽人物,如今被他大材小用拿来防身,真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话说回来,封阁主真的不知道天舟阁里早就不干不净了吗?”云逍捏了捏眉心,话里有话“三年前天舟阁怎么和那邪教勾搭在一起的,封阁主可能不知道但令尊可是一清二楚。” “虽然是大不敬,云逍还是得说一句,封阁主真的了解令尊的为人吗?” 封非烟怔住,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自小便是和天舟阁其他弟子一样被关在深山里钻研医道,封则川虽然是他的父亲,却对他不理不睬。直到封则川过世,封非烟对他这个阁主父亲的了解还不如那些伺候在老阁主身边的侍从。 不过单纯的封非烟并没在意,只是一心认为他的父亲是个救死扶伤的伟大医者,如今被云逍一问才觉得自己其实对父亲一无所知。 “即使封阁主不愿听,云逍今天也要讲出来,毕竟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你早些知道也好。”云逍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这要从三年前我经手的一匹药材生意说起……” 三年前云逍在江南的药材生意和天舟阁发生了冲突,封则川不满云逍抬高药价敲竹杠的行径,几经周折找到了隐藏在背后的大老板,经过协商,达成了个交易:云逍对天舟阁的药材需求退让一步,不再收取高昂的转手费用,而封则川答应无偿为云逍设在江南的医馆提供医师,二人各取所需,都有所退让。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起来,云逍一向反感那些满口道义凌然的正道人士,而封则川却出乎意料地和他的胃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是炉火纯青,两人年龄差得虽多,却以知己相称。 相处的日子久了,云逍得知封则川对圣炎教在江湖上为所欲为的行径很是不满,再加上那日喝得有些多,便口不择言地将圣炎教骂了一顿,说那邪教只靠着那不成气候的离心幼蛊不足为惧,哪里比得上他手里的那离心成蛊? 玩笑之间,封则川便将计就计让云逍将离心蛊拿了出来,就当云逍觉得不对的时候,封则川之前敬给云逍的酒里掺的剧毒就发作了。 云逍虽然常年与剧毒之物为伍,却终是血肉之躯,顾不上离心蛊被夺走,趁着还能行动,九死一生地离开了天舟阁,这才没把小命丢在这里。 封则川得了离心蛊,却不知道那只是另一只幼蛊,以为得了此物便可以和圣炎教一样肆意妄为,天舟阁诸多弟子被他当成了实验对象,闭关几个月却毫无进展,无奈之下便将目光放在了圣炎教身上。 但封则川具体和圣炎教有过什么关系,云逍那时剧毒入体,回到敦煌调养身子,根本无从知晓。但封非烟最后和圣炎教的决裂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手里握着破蛊之术打定主意想拆圣炎教的台,那邪教怎会容他? 天舟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贪心不足酿成的恶果,可这也怪不得他,谁对权力没有渴求呢?谁不希望手握天下,称霸群雄呢? 这诱惑太大,云逍不在乎是因为他已经拥有,却忘记了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和封则川一样,一旦有了一丝可以颠覆命运的蜘蛛丝便要牢牢拽住,死也不肯松手。 “……既然封老阁主和圣炎教有过交情,这天舟阁三年前可能就掺入了邪教的势力。”云逍把玩着手里的扇子“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罢了。” “要想彻底铲除圣炎教,天舟阁很可能是出力不讨好,你确定要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上?” ------------ 第四十章 不择手段心难安 这世上,利欲熏心者有之,持强凌弱者有之,无数种坏法无非就是为了钱权色财那几样,即便是像云逍那种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也是和这几样东西纠缠不休。 可偏偏就是有那么一种人,说不好听一点就是傻,而且傻得出奇,一生下来就缺了一根叫做利己的弦,单纯得像初春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这世上的纷杂争斗好像从来就和他无关似的。 “只要为了天下大义,折损天舟阁一个又何妨?” 听了这话,云逍愣了一下,随后笑得前仰后合,什么叫何妨?百年的医药世家折损于此叫做无妨? “我云逍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云逍止住笑声,上挑的桃花眼里像是隐藏了巨大的阴影一般“你可知骗了我会有什么后果?” “我……”封非烟瞪圆了眼睛,看着云逍站起身,缓缓向他逼了过来,伸出手挑起他的下巴。 “你知不知道蛊虫从人的血管里穿过是什么感觉?”修长的手指勾过封非烟的颈子,停在仍旧突突跳着的命脉上“它会咬破这里,再钻入脑髓,然后——你就会变得和那瘴气谷里的尸体一样了。” 一种从没体验过的疼痛从颈部传来,尖锐而阴冷,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身子里就像遍布着看不见的虫子在啃噬着他的血肉。 封非烟疼得一时站都站不稳,只能靠着云逍支撑,却听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只要你的血液流动一天,这蛊虫就存活一日,要是不想被虫子啃得渣也不剩就最好信守承诺。” 云逍缓缓撤回停在封非烟脖子上的手,声音仍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随着他的手离开,封非烟觉得身体里那种无处不在的疼痛消减了下去,却听云逍嗤笑一声,放开他,冲着萧客行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会信守承诺。”远远地,封非烟喊道,语气里的倔强坚定让云逍的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看他。 我会信守承诺,即使没有蛊虫,封非烟暗暗想,他一生光明磊落,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自小就学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今大难当头,他怎可坐视不管? 云逍可没工夫搭理这封大傻的一腔热血,他这一手摆明了就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将一切都捏在手里总比赌博般押注要保险的多。 待云逍赶过去,萧客行已经将偷袭的人逮住,捆成了粽子状。 “准备怎么审?”云逍瞥了一眼萧客行“圣炎教的眼线几乎都是死士,你刚才要是出手慢点,这几个家伙早就自尽了吧。” 死士最难对付,杀人的时候像疯狗一样不够后果,如果不幸被俘肯定服毒,就像怕晚了一步地府就没他的位置一样,争着抢着去阎王爷那儿报道。 想从死士手里套出消息,威逼利诱,严刑拷打统统没效,当然前提是这些人是真正的死士才行。 萧客行替皇家训练出多少死士杀手,这几个家伙是不是死士一看便知晓,开口问道 “阿逍,你的蛊虫带了吗?” 一听蛊虫地上的几个人脸齐齐变了色,惊惧地看着云逍从袖中取出的那个小陶罐。 “我这里有至少二十种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美人想让我试验哪种?”云逍笑嘻嘻地蹲下身子“其实我也想知道,那圣炎教控蛊之术和我比起来如何?” 就这么一唱一和,圣炎教所谓的“死士”终于开口了。 其实,事情和他俩猜测的差不太多,天舟阁果然三年前就不干不净地插入了不少圣炎教的人,封非烟虽然明着是阁主,但手下的人早就背地里和圣炎教勾搭上了。 只是最近圣炎教的动作越来越大,在建立蛊虫牧场的事情根本没有和天舟阁打招呼,一夜之间升腾而起的瘴气让天舟阁折了七分的精锐,可很多被邪教洗脑的天舟阁弟子依旧对那邪教手中可怕的力量感到敬畏,邪教头领吩咐下来的事情只得遵从。 至于那邪教首领到底是谁,这些天舟阁弟子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见再审不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云逍伸出手探了探几个人的脉象,随后苦笑 “这几个人都被圣炎教下了离心蛊,现在看着没什么事,过几天也就和那瘴气谷里的尸体差不多了。” 和一群将要变尸体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前些日子他从封非烟身上发现了蛊虫的踪迹,便猜测了到了这天舟阁的状况。蛊毒虽然解不了,云逍手里握着离心蛊的成蛊,这些未成年的幼蛊自然得听命于他,换句话来说就是圣炎教在天舟阁里埋下多少眼线,云逍手里就捏了多少把柄。 萧客行还没回过神来,那几个人就忽然开始抽搐,一股黑气从眉目间弥漫开来,不出片刻就断了气。 “你这是做什么?”萧客行皱眉,云逍却背过身子不再看他。 “以绝后患。”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忽地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回眸一笑“我忘了说了,美人,那天晚上的血好喝吗?” 猛地回想起那夜云逍渡过来的血,萧客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怔住了。 “我这辈子别的见的多了,就偏偏没见过真心,给你下蛊也是情理之中,”云逍摇着扇子,眸中带笑,说出的话重重落在萧客行的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坑“你现在的命都捏在我手里,要是敢反悔,休怪我不留情面。” 萧客行的脸色越来越差,手指收紧,怒气上头。云逍望着萧客行,忽地径直走了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一对带着凉意的唇就堵了上去。 “唔……你喜欢我是吧……”他的舌头轻轻舔舐着对方的唇瓣,声音却像压抑着某种尖锐的疼痛“你喜欢我……喜欢我……嗯……” 他已经不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都已经过去。曾经因为一个人,求不得痛彻心扉,可就是他再疼再苦,那个人依旧不闻不问,一颗火热的心终会冷下来。 ------------ 第四十一章 片语成约定余生 连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他做的种种,将本不该管的事一遭遭揽到自己身上,这样处心积虑,依旧半分讨不到好——连相见一面都求不得。 十年负,今生误。等一颗心冷下来,也不过剩地上七上八下,百般揣摩的灰。对于萧客行,云逍也曾想过,为何不放开了,和他重来一次呢?可心上的伤口已经痛了十年,岂是说长好就长好的? 萧客行紧紧抱住云逍,压抑的怒气渐渐褪去,心口有些堵得慌:“怎么样都好,想要我的命就拿去,我——”说到最后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云逍抱得更紧。 不是什么山盟海誓,却字字泣血,云逍心里一震,那种上不去下不来的心情忽然间有了些烟消云散的意味。 这世上有什么比真心更可贵的呢? 这么一来,那本来不大坚定,还有些瞻前顾后的心,就全散尽,云逍终于不再摇摆,他想豁出去和这个人重新来过,等将圣炎教彻底铲除,一切尘埃落定,就带着他回敦煌,死也不留在大承这个伤心国度。 推开萧客行,云逍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只剩下一片悲凄 “你愿不愿意和我回敦煌?” 一句话不重也不轻,却惊得萧客行心里一颤,半天没回过神来,云逍急切地拽住他的胳膊,一颗心七上八下,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后自嘲地苦笑,纠结什么呢,他是萧客行,只要他不愿意没人能勉强的了——哪怕是跪下来求他。 “好。” 这个答案来得太快,云逍的手猛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萧客行的胳膊里,疼得萧客行微微蹙起眉头。 只是一刹那,云逍脸上那种凝重,空洞,肃然像是一张面具一样,轻轻一抹便瞬间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叫人一看,仍然是带着些许笑意的,满是不正经的一张脸。 “呵,这可是你说的,”袖中的锦扇展开,几枚银针擦着萧客行的鬓角,不正不歪扎在了那几具尸体上,不出片刻尸体便化成了水,云逍扭过头去“你要是敢反悔,我有的是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望着云逍的背影,萧客行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意,摸着胳膊上被抓出来的印子——他这算接受自己了吗? 嘴上说得那么毒,其实就是这么个意思,再无情的话语也掩不住。口是心非,说的不就是云逍吗?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三个人现在都知道这天舟阁已经遍布圣炎教的眼线,封非烟答应保守秘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旦有什么消息再通知二人。 一路无话,云逍被萧客行牵着,手心传来的暖意竟让他觉得莫名的安心,不由得悄悄打量起萧客行。 和凌哲不同,萧客行的侧脸总带着坚毅的味道,目光沉稳而内敛,就像他在敦煌见到的黑豹,皮毛乌黑油亮,低调而危险。 被自己这个比喻逗乐,云逍的嘴角轻轻上挑,以前怎么发现呢,凌哲是翱翔于苍穹之上的龙,高高在上,渴望不可及。而萧客行却是一只危险的野兽,总隐藏在黑夜中,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割断敌人的喉咙。 比起那只可遥望的上古神物,或许还是可以触及的,皮毛柔软的豹子比较适合自己。一想到豹子,云逍从来没正过的思想就偏到了宠物身上,他还从没养过豹子呢,要不然下回让无端去弄只小豹子也不错,唔,一定要纯黑毛色…… 萧客行早就注意到了云逍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目光,一开始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但到最后,就觉得云逍的目光越来越诡异,殊不知,他在云逍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只皮毛乌黑的畜生。 “在想什么?” 云逍被他一问,才从自己的妄想中回过神来,讪笑道“没,想点正事。” 这家伙居然还有想正事的时候?萧客行不由得回头瞥了一眼那张笑得十分心虚的脸,瞬间就猜到这家伙肯定又在想什么损招了。 果然不出所料,云逍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说美人,你那镖局里可不可以养点宠物?” 萧客行眉毛一抖,瞬间就有不好的预感,反问道:“你想养什么?” “豹子,就是那种毛色乌黑,肉垫柔软的——”云逍两眼闪闪发光“我总养一些小猫小狗,鸟雀虫鱼之类的也腻了,以前认识的番邦富商那儿或许有——” “不行。”还想养豹子?萧客行额上蹦起根青筋,他捡回来那个小毒物都已经把镖局闹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个性情暴烈的野兽,这追风镖局还能不能要了?绝对没门! “呃,不要豹子也行,那狮子呢?猞猁呢?鳄鱼呢?实在不行雪狼也可以——” “甭想。”萧客行转过身子,一张脸崩得紧紧的,一看他这个神情,云逍就知道已经完全没戏了,撇着嘴,满心不甘,嘟嘟囔囔 “哼,有什么了不起,等回敦煌我自己养。” 听了这话,萧客行唇边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慢条斯理道“那也不行,你忘了,我也会跟去的。” 说罢,他握住云逍的手,继续往山下走去。 他真的要和自己回敦煌?云逍一时忘了豹子的问题,一颗心因为他刚才那一席话竟有些乱了节奏,不由得握紧了相牵的手,却不知自己唇边已绽开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余光瞥见云逍脸上的笑,萧客行心里一动,却暗自感叹,既然答应了这家伙就没有反悔的道理。等把圣炎教之事平定下来,就得好好打算一下怎么离开的问题了。 听风楼背后就是森严厚重的皇权,进去的人都是把自己卖给了天家,除了死,岂有随便就能离开的道理?他从来就没稀罕过听风楼主这个位置,被人硬抬上高位,就算他现在忽然想甩手不干,又哪里说的算? 可再严密的组织也会有漏洞,他经手听风楼多年,能否一举成功逃过这皇室天家的牢笼,手里只有三分把握,唯有放手一搏。 ------------ 第四十二章 鸡犬不宁瞎作妖 自从二人心意相通,各自手里的消息也不必藏着掖着,两人都是极其精明之人,盘根错节的东西被二人讨论分析过,圣炎教的行径也被摸了个清楚。 三年前,圣炎教就已经有了最初的雏形,却缺少组织,只懂得东一头西一头地闹事,被听风楼好一顿修理,败下阵来,从此销声匿迹,三年后羽翼丰满,这才逐渐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先是用蛊毒控制了地方官员,掐住了税收这条财路,有了庞大的财力保证,接着逐渐渗透各大武林世家,威逼利诱,在各大门派中安插教徒眼线。点苍派和天舟阁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是替圣炎教训练使徒的基地,另一个则为圣炎教研究蛊术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云逍之前卖给点苍派的各类**多半是流转到了天舟阁手里,点苍派地下密道和天舟阁的瘴气谷都和这些药材脱不了干系。说起这些药材,萧客行就很想把云逍丢到坛子里盖上石板当咸菜腌上几天,要不是他手欠明知故犯卖给圣炎教那么多**,他俩能差点葬送在那山谷里吗。 云逍倒是理直气壮,说是有钱干吗不赚?再说他俩不是活着逃出来了,还顺手牵羊了一个会吐丝的小毒物,也不算亏不是?一席话说得萧客行满脸黑线,却也打不得骂不得,气得干瞪眼。 其实圣炎教这一顿折腾,朝廷武林两面抓,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听风楼动不了它。 听风楼势力再强也不可能将整个江南的官员和门派首脑换干净,圣炎教把势力撒得到处都是,不但让听风楼顾头难顾尾,也可以集中精力研究离心蛊,从而将根深深扎入这个王朝。 如此看来,天舟阁里绝对藏匿了圣炎教的首脑人物,而云逍三年前被封则川夺走的离心幼蛊很可能就被应用在瘴气谷里。 为了找回丢失的离心蛊,云逍可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将点苍派地下的密道都翻了一遍,却发现那蛊虫早就被转移到别处,如今知道了他苦苦寻求的东西被藏在瘴气谷内,哪还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再加上被云逍捏在手里封非烟,本来脆弱的联盟变得牢不可破,正准备着兵分几路,磨刀霍霍向邪教。 可惜还没开始几天,萧客行就很想磨刀霍霍向云逍,原因很简单——这小子不干活。 白天,除了要教导七络,萧客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圣炎教的事情奔波,忙得脚不沾地,身心俱疲。因为萧客行忙了起来,没人能管得住这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云逍这下可算是放了羊,除了玩乐就是在镖局里作妖。 七络这些日子被云逍带着,也多出了几分没谱没调,不着四六的调子。云逍见七络练习轻功就以此为由,不知从哪带回来一只杂毛猫,让七络追猫练习灵活度。 这下镖局里可翻了天,七络成天到晚追着那只猫房下房上乱蹿,云逍有的时候兴致来了,也搀和一下这“追猫大战”,大小两个混世魔王像猴子一样将好好个镖局搅得鸡飞狗跳,有时候慕无端看不下去,想出手制止,却发现只能让场面越来越乱,索性就任他们去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七络发现,自己的爹爹不是一般的有趣,不但可以一起追猫,设陷阱坑人的功夫也非比寻常,萧赭这个倒霉蛋被两个人折腾得几近崩溃,欲哭无泪地搬到萧青的房间去住了。 除了将萧赭欺负走,七络还十分佩服云逍的好口才,每次兴致来了便会将一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以往他的主人只需要他操纵傀儡去杀人,从来没有人如此亲切地待他。 七络可能没发觉,他正一点点摆脱奴隶的人格,渐渐地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像云逍曾经那样。 这一切在云逍眼里是十分有意义的,可萧客行却从不这样认为,他在外奔波一天一回来看到的就是一院子的鸡飞狗跳,想和云逍亲近亲近,抬头一看人家正在房顶上抓猫抓得正欢,我们的萧楼主现在就一个想法:要不好好治治云逍,这日子没法过了。 “七络,堵住那边,猫要跑了!”屋顶上又传来云逍欠揍的声音,屋里正在看资料的萧客行终于忍不下去,直接摔了书信,额上青筋直跳。 这几天这祸害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今天不好好修理修理云逍,他萧字就倒过来写! 正在指挥七络怎么围堵猫咪的云逍忽然觉得背后一股寒意,一回头就看见黑着脸的萧客行就站在他背后。 “喂!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萧客行连声招呼都不打一把扛起云逍就向书房走去,丢下七络独自在原地冒冷汗:师父发火了,爹爹您自求多福吧。 “这些日子是不是有点无法无天了?”云逍一看形势不对赶紧乖乖低头承认错误,那神色可怜地让人狠不下心来训斥。 温热的触感落在后颈上,云逍全身一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却被萧客行扣在怀里动弹不得。 看来情况严重了,难道那天晚上灾难般的事情要再一次发生?云逍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书信上。 “这是?”被那东西吸引了目光,云逍顾不上萧客行铁青的脸色,拿起那张纸,看着看着眉毛便蹙了起来“这里有诈。” 那是一份江南地方的税赋账目,乍看之下似乎很是合理,实际上却被精巧地修改过,云逍看了一遍便觉不对劲,转头刚想细问就对上了萧客行黑面神般的脸。 “我知道。”云逍还没反应过来萧客行的唇就堵了上来,或许是这么些天云逍的确有些不像话,萧客行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这个吻上。 一吻毕,云逍晕晕乎乎地靠在萧客行怀里,半天都没喘匀气,脸色泛红,一双桃花眼里水汽朦胧的,看得萧客行心里一悸。 “唔……你放开……”云逍感觉这伪君子是想在书房就把他吃干抹净,一想到这个,也顾不上惹不惹他生气,抓住那只在自己胸口留恋的手,送到嘴边吭哧一口咬了下去,骂道“我好不容易对一个账目这么感兴趣,容易吗!给我放手!” ------------ 第四十三章 英雄末路井下藏 一句被逼无奈蹦出来的话竟将我们黑着脸的萧大楼主逗得笑了开来,这才放开云逍,却见后者领口大开,满脸通红,气得张牙舞爪,活像只炸了毛的猫。 连衣服都懒得整理,云逍没好气地从萧客行手里接过纸笔将账目上有问题的地方一一点出。看云逍如此专心,萧客行只好俯下身子,帮他将衣服整理好,手指划过他光滑白皙的肌肤,竟有些舍不得拿开。 云逍正集中精神,忽然觉得胸口多了个咸猪爪子,东摸西摸,不觉怒气上涌,一巴掌拍开萧客行的手,叱道 “别闹,我干正事呢。” 这家伙居然会干正事?萧客行啼笑皆非看着云逍提笔在那账目上点点画画。 “圣炎教手伸得倒是够长,”云逍丢下笔,靠在椅子上“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见好就收,贪心不足把别人的饭碗都抢了,等着吧,这圣炎教早晚会起内讧。” “哦?说说看。”萧客行难得对云逍的话产生了兴趣,云逍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开了口 “圣炎教仗着手里捏着离心蛊,半点甜头都不给手下留,只知道埋头搜刮,那些被控制的官员心里肯定过不去,再加上这些漏洞总会被上面查出来,这些人迟早都会落个满门抄斩的后果,横竖都是死,岂有不反的道理?” 萧客行忽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云逍更对他的胃口了,推测思路和他不谋而合,没想到这个祸害除了天天胡闹还真有点本事。 “我已经向京里递了折子,估计不出几日上面就该查了,现在我们只要等——” 云逍摇摇头“坐山观虎斗不是我的风格。” 说罢,他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都带着模糊的鼻音“我比较喜欢火上浇油或者伤口上撒盐。” 几日之后,果然不出二人所料,驻扎江南的命官一夜之间死了仨,七窍流血,死相极惨。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云逍正在院子里和萧赭闲扯,一听到这热闹事,那双狐狸眼眯了眯,又不知在算计什么。 “云老板?”萧赭有些奇怪为什么云逍马上沉默了下来。 “阿赭啊,你今天印堂发黑,一看就是要倒霉,而且是接二连三的倒大霉。”云逍捏了捏眉心,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啊?”萧赭奇怪地歪了歪头,还没问为什么就听那边萧黑在叫他,只好匆匆告退。 云逍带着笑意地目送萧赭离开,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听风楼绝对会倾巢而出,萧客行那家伙此时估计已经是焦头烂额,萧赭这笨手笨脚的连人的脸色都不会看,不被他那黑面神一般的主子骂死就算不错了。 “无端,你那边怎么样了?”慕无端恭敬地递上一个小小的陶罐,云逍接过,掀起盖子看了看,在里面的东西窜出来的前一刻闪电般盖上盖子。 “虽然还差些火候,但有总比没有好。”云逍将这个陶罐收入手中“待会儿我去趟天舟阁,没有意外的话,一两天内就能回来。” 慕无端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少爷,你确定那个东西在那里?” “要是不确定,我没事往那满是虫子的瘴气谷里跑什么?”云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上次去的时候带着萧客行束手束脚,这回我自己去,看那家伙往哪逃。” 慕无端看着自家少爷一脸的惫懒,无奈地摇摇头,没人比他更了解少爷这种在危险面前话风凉的性子,他说得越轻松,事情也就越凶险。少爷只要下决心去做的事,外人是怎么也是拉不住的,只能由得他去了。 “那请少爷多加小心,万一不小心挂了,属下会负责收尸。”云逍被慕无端这一席话噎住,半晌,回过头淡淡笑了笑 “收尸倒不用了,我就是死了也会诈尸回来帮你撑住敦煌的。” 目送那一袭白衣晃晃悠悠出了门,慕无端低低叹了口气,云逍从来都是守约之人,这一点他从没怀疑过。 除了慕无端,云逍潜入天舟阁旧址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就像一只白色的鬼魅,手里拎着一小坛子酒,轻车熟路地顺着上次走过的石阶,向瘴气弥漫的天舟阁内部走去。 路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有些骇人,云逍走了许久,也不知见了多少具这样养着蛊虫的尸体,看得有些审美疲劳。那些尸体皆是天舟阁弟子,穿着青色的衣裳,有些已经腐烂得看不清五官,露出眼窝里蠕动的一大团虫子,看了第一眼便不想再看。 说也奇怪,云逍走这一路,尸体里的蛊虫对他熟视无睹,都安心地藏匿在旧的宿主身体里,丝毫没有对云逍这个活物产生兴趣。 走了不知多久,云逍停了下来,面前是一口井,木制的轱辘不知为什么坍塌了一半,横斜在青石井台上。他试着摇了一下轱辘,并拉了拉井绳,井绳并未腐朽,连着下面的铁通,撞击这井壁发出空空的响声。 确认了这是一口枯井,云逍拽住井绳,翻身跃下,待落地之时却觉得脚下十分柔软,定睛看去发觉自己竟踩在一具尸体身上。 和之前见到的尸体不同,这句尸体有着明显的外伤,就像是被野兽撕开了胸膛,半条胳膊都被啃得露出了骨头。 枯井下面别有洞天,云逍大量这眼前这个洞口,却不急着进去,伸出手,按着一定的节奏拍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漆黑的洞口里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铁链撞击的声音,随后一个半人不鬼的声音幽幽传了出来。 “十八摸,这曲子留君醉里的杜若姑娘唱得最好。” 听闻此言,云逍笑了起来“老友,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那幅色胚德行。” 里面的人听到云逍的嘲笑,沙哑地笑了笑“你小子这么多年,那张嘴还是一样不饶人。” 云逍叹了口气敛起脸上的笑容,弯腰进入了那洞中,待适应了洞中的黑暗,他这才看清地上那个人。 ------------ 第四十四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或许已经称不上是人了,几道铁索穿过那人肋下,巨大的创口甚至能看见骨头,双腿已经残废,只能靠着两只手支撑身体的重量。 “三年不见,你小子过得如何?”那人咳了咳,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那杯酒居然没毒死你,我却遭了报应。” 云逍沉默地望着面前这个人,怎么也想不到三年前那个仙风道骨的封则川会沦落至此,说是报应不爽莫不如是自作自受。 “你儿子当了阁主。”云逍叹了口气“你说你是怎么教的,把好好一个孩子生生教傻了。” 闻听此言,封则川低低笑了起来“那孩子虽傻,却难得是快好料子,别的不行,医术倒是没的说。” “就那呆子?”云逍将带来的酒打开,从袖中取出两个不大的碗,给封则川倒了一碗放在他面前“你都快把整个天舟阁都搭进去了,留这么个傻孩子,医术再好又有什么用。” “天舟阁的含情琼酿?你倒也是有心,”封则川拿起酒“虎毒不食子,他是我儿子,我再丧尽天良也不会对他下手。” “可即使你不下手,圣炎教也会下手,”云逍咽下一口酒,含含糊糊“那孩子的身子像你本就适合养蛊,我上次从他身上探出了离心幼蛊的味道。” 封则川被一口酒呛住,剧烈咳嗽之间却听云逍淡然道 “你当年从我这里夺走的离心蛊现在已经养在了你儿子的身上,你说我该怎么办。”云逍幽幽叹了口气“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是想继续在这井下给圣炎教当狗,还是我给你个利索。” 碗里的酒是他喝了十几年的含情琼酿,清甜而绵长的味道弥漫在口中,长久不散,没想到此生还能再喝到。 “给别人养了三年的虫子,我早就够了。”封则川抬起头,衬着洞口透进来的光,云逍望着那具遍布窟窿的身体,皱了皱眉头。 三年前,封则川与圣炎教撕破脸,被那邪教穿了琵琶骨,锁在这井下当成了养蛊之物。几年间,隔些日子就会有人将死去的人扔下来,封则川便以此为食,活了下来。圣炎教将封非烟捏在手里,逼迫封则川人不人鬼不鬼地当虫子的苗床,将真正的离心幼蛊养在了他身体里。 一般的人身子里被养了虫子,不出一个月便会死去。长年与药材接触的天舟阁阁主竟惊人地容纳了这蛊虫,虫子在他身体里繁殖出一代又一代,被圣炎教取走用于巩固其在江南的眼线。 上次误打误撞进瘴气谷,云逍身上携带的蛊虫就感觉到了离心原蛊的存在,只是碍于萧客行在场,不敢造次。 看着云逍从袖中取出折扇,封则川朗声笑了起来“好,这养死也干净,你小子倒挺为我这个老头子着想。” “我是为了断了蛊毒的源头,哪里为你着想了,”云逍冷笑道“从点苍派地道找到这口井底,废了我多大功夫,我巴不得你早些嗝屁,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非烟,是个好孩子。”银针没入封则川破碎不堪的皮肤,他用最后的力气喃喃道。 他不是个好人,利欲熏心,没能抵挡权势的诱惑,走上了不归路,最后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祖上传下来的天舟阁都折损在别人手里。他也不是个好父亲,对唯一的儿子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可是哪怕是奢望,他也希望封非烟能活下来,干干净净地,即使什么也不懂,却活得光明磊落,不要搀和世间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做一个单纯的小郎中。 云逍望着封则川逐渐融化的身子,上挑的桃花眼里有些许复杂,几分怜悯。 天下的父母便是这样,即使自己再坏,也奢侈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干干净净,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讽刺却让人心酸。 “尽我所能,护封非烟周全就是。”松开手,看那碗酒碎在地上,云逍一掌拍在酒坛上,酒香四溢,一手点起火折子,另一手攀住结实的井绳,云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囚禁昔日好友三载的枯井,背后热浪滚滚。 站在井口,云逍将袖中的陶罐扔入井里,伴随着清脆的破碎声,整个蛊虫牧场的空气都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无数尸体上的离心蛊虫纷纷脱离宿主,飞向枯井的方向,如一只只扑火的蝶,投入火光冲天的井内,化为灰烬。 没想到临时补的半吊子成蛊也能有这样的效果,云逍松了口气,看来圣炎教到现在为止还没养出合格的离心蛊,要不然就真的太难对付了。 圣炎教这样肆意妄为,涂炭生灵,又是为了什么? 他早就知道答案,无非就是权钱**这几样。这几样东西在没有之前,诱惑比什么都大,为了这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能做出来,等得到了才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傻帽儿,为了这些过眼云烟赔进去了半生。 他是这样,封则川也是这样,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云逍为了敦煌城主的位置奔波十年却终得不到追寻之人,封则川为了权势机关算尽和邪教勾结却葬身井底无人知晓。 世间无佛,无人看得穿因果,无人悟得透红尘,有的只是苦苦在这万丈尘寰中挣扎痴缠的凡人。 踩着脚下的石阶,云逍缓缓离开了这座巨大的蛊虫牧场,身后是一片火光冲天,像是地狱里燃尽罪孽的红莲业火。 烧吧,把一切罪恶都烧尽,这世上不该有的魑魅魍魉也好,不合时的情仇爱恨也罢,都在这业火中化为灰烬,回归到最开始的雏形,待到第二年春天,发出新嫩的芽,这里又开出一片如火的含情花。到那时真实的你被埋入岁月的浪潮中化作细微的尘埃,一切传奇皆赋予说书人,那个有着菩萨心肠,妙手回春,医术卓绝的封则川将被世人历代相传,成为一个模糊得掉色的影子。 谁能知道曾经有个叫做封则川的风流纨绔,阅尽百花,有着那样潇洒不羁的岁月?谁又知道曾经有个叫做封则川的可怜父亲,生不如死,苟延残喘于枯井之下只为了那个见不得几面的儿子? 他云逍只是这故事里的过客,将一切风景看过,不需要叹息,不需要怜悯。 ------------ 第四十五章 心悲神伤怀故人 天舟阁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冲天的火光将夜晚都映得分外妖娆,封非烟有些不安地望着云逍,后者看都不看他只是怔怔望着火光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封非烟的印象里,云老板是个十分开朗率性的商人,即使不高兴也就是撇撇嘴没好气地呛来者几句,从没见过他这样死气沉沉的模样,即使笑起来也是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一般。 他知道云老板是个聪明人,和自己不一样,再怎么猜也猜不中他的心思,又觉得这事自己不该问,正想着忽然听见云逍问他。 “非烟,和我说实话,你觉得令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大傻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却连父亲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了。 见封非烟一脸迷茫的表情,云逍移开目光,声音低沉 “你就记得他是个好父亲就够了。” 真的是个好父亲,云逍悄悄叹息,却不愿再去看封非烟,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那云老板你知道这火是怎么起的吗?难道还是圣炎教的手段?” 云逍笑了笑,来了些兴致“这火可是地狱里的红莲业火,见那瘴气谷里不干不净,自己就着了起来了,不把那些脏东西烧干净就不会熄灭。” 封非烟瞪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云逍望着他那对清亮的眸子,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色,那是一双宛如初生婴儿般的眼睛,是那封老头子倾尽一生的杰作。 不由得被这双干净澄澈的瞳孔吸引,云逍缓缓伸出手,抚上封非烟的脸颊,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中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却莫名地笼上一层悲意。 “你在干什么!”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云逍这才移开了目光,意外地看见了那一袭黑衣的听风楼主。 这家伙两天不归,自己都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在天舟阁找到了他的踪影,却见到了他和封非烟执手相看的场面。 一肚子的火无从发泄,萧客行黑着脸正想问,却见云逍递过来一个酒杯,神色有些疲惫。 “看火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看着云逍,萧客行满腔的怒火竟不知不觉地熄灭,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在悲伤。 不自觉地将云逍拥入怀中,萧客行低声道:“难受就说出来,总比藏着掖着强。” 闻听此言,云逍忽然笑了,眉眼先弯,唇角才缓缓勾起,像是在嘲讽着什么,又像是在悲哀着什么。 “我在想我的归宿,”他低低道“在想如我这种狼心狗肺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萧客行怔住,握着云逍的手猛然收紧,扳过他的身子。 “不许这么说。” 不要这么说,即使你不当真,我当真。 云逍望着萧客行墨色的眸子,叹了口气,将头埋在他怀里,低声喃喃道:“对啊,我怎么忘了,你这伪君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你我都是同一种人,是那华美盛世背后沾满鲜血的影子,是虚伪背后肮脏的真实,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灵魂。 所以才会互相吸引,扭曲地结合在一起寻找慰藉,这世上除了你,我云逍又能找上谁呢? 萧客行紧紧抱住反常的云逍,沉默无言,他知道他在难过,在伤心,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只能将他抱得更紧。 封非烟实在是理解不了这莫名其妙悲伤起来的气氛,直接退了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许久,萧客行才放开云逍,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 “七络找你不到又要哭了。” 云逍愣住,随后轻轻笑开,拉住他的手。 “我这就回去。” 双手相牵,两人并肩向山下走去,云逍握紧了萧客行的手,却不再回头看那火光——一切都会过去,浮生一大梦,忘了也罢。 待二人回到追风镖局已是傍晚,远远就看到慕无端抱着眼泪汪汪的七络,站在门口观望。 一见到二人,七络便再也忍不住,从慕无端身上挣脱下来,一头扑进云逍怀里,鼻涕眼泪蹭了云逍一身。 “好好的哭什么?”云逍弯腰将七络抱起,摇摇头叹气“你是男孩子,流血不流泪,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七络哼哼唧唧地缩在云逍怀里不下来,像只受了委屈的狗狗,云逍对小孩子一向心软,嘴上虽然埋怨着,却一直抱着七络走进了门。 萧客行盯着云逍的背影,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真是嘴硬心软,成天这样心口不一,别别扭扭,也不嫌累得慌。 傍晚,萧客行将江南命官暴毙的事情和云逍简单交代了一下经过。 虽然此事十分蹊跷,却不难推敲出原因。萧客行递上去的折子起了作用,上面已经着手查办,巨大的税赋漏洞暴露出来,那些官员不但自己的命保不住,甚至会牵连整个家族。圣炎教再可怕控制的只是一个人的性命,而朝廷怪罪下来则是满门抄斩,权衡利弊之后,那些官员毅然决然地和圣炎教撕破了脸。 另一边云逍动用了在江南的商业势力,掐住了圣炎教的交易往来,当地商贾因为从圣炎教那里得不到任何甜头,而云逍庞大的产业无疑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秉着无往不利的原则,江南商贾纷纷与圣炎教划清界线,对那本就焦头烂额的邪教无疑又是另一重打击。 再加上云逍毁了他们的蛊毒来源,一把火将偌大的蛊虫牧场烧了个干干净净,连离心原蛊都毁了,圣炎教手里的蛊虫有限,现在好比是折了翅膀的猛禽,再凶狠也只能匍匐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已经制止了圣炎教扩张的趋势,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圣炎教残余在武林里的部分一点点挖出来,斩草除根。 “非烟,你过来一下。”封非烟正和萧客行讨论如何清扫天舟阁剩余的邪教势力,却被云逍打断。 萧客行一听到云逍对封非烟的称呼忽然从“封阁主”变成了“非烟”,瞬间就觉得心里不舒服,目送着封非烟和云逍离开的背影,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这些日子云逍对封非烟的态度忽然好了很多,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叨叨咕咕,也不知背着他在做什么。手里的公文再也看不下去,萧客行起身,悄悄跟上了二人。 ------------ 第四十六章 手下留情心不甘 自从知道了封非烟身体里养着最后一代离心幼蛊,云逍便不定时地让封非烟服用他的血液,为取蛊做缓冲。 他一开始是不想采用这么麻烦的办法。直接将封非烟开膛破肚,拧下脑袋将蛊虫抠出来也不是不可行,只是那样硬来,封非烟必死无疑。云逍念在他和封则川是故友的情面下,决定采取一个无比啰嗦却有三分把握可以留封非烟一命的方法。 蛊虫是云逍用血养出来的,虽然此时寄居在他人体内,却隐隐记得自己第一任主人血液的味道,云逍喂给封非烟自己的血,由此逐步恢复对离心蛊的控制权。 “喝了。”云逍止住手腕上的血,像哄孩子一样递到封非烟唇边“喝了这么多天哪少这一次。” 封非烟苦下脸,这血倒是能勉强喝下去,可每次喝完,身体里就像无数虫子啃噬一样,难受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半个时辰才能缓过来。 知道是为了他好,封非烟皱着眉喝下那一小盅的血,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嘴里就被塞进一枚蜜饯。 “好孩子。”摸了摸封非烟的头,云逍笑眯眯地将已经开始产生排斥反应的封大傻放在榻上,心里掐算着日子,估摸着哪天动手。 萧客行站在门外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还是一头雾水,云逍这厮到底要对封非烟做什么? “进来吧,偷听了那么久不嫌累吗?”叹了口气,云逍冲门外喊道。 萧客行一点没有偷听被抓包的尴尬,大模大样地推门进来,看见云逍坐在床榻边,封非烟就枕在他的腿上,不由得脸色一沉。 “你们在做什么?” 云逍笑嘻嘻地望着萧客行,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我在喂虫子。” 喂虫子?萧客行盯着云逍手腕上的伤口,再看看封非烟疼得满头都是汗的样子,第一反应就是这祸害连封大傻都不放过,到处播种虫子,狠毒程度和圣炎教又有什么分别? “你非得把你身边的人身上都种满那玩意儿才满意?”皱了皱眉头,萧客行想起云逍也在自己身上放了虫子,顿时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我手里不有点筹码,万一到时候你抵赖怎么办?”云逍抬起眼睛,一脸的戏谑“我武功不如你,想绑走你这家伙,难不成还要带支军队过来?” 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带着一股子狡黠无赖,活像一只有着长长尾巴的狐狸,说出的话却不正不歪地瘙痒在人心坎上,萧客行心里一动,在他身边坐下。 “话说回来,为何你就不能留在这里?”萧客行温柔地在云逍的耳朵上咬了一口“总觉得我就这么和你走了,有些吃亏啊。” “所以啊,一旦你反悔,就等着——”忽然想起了封非烟还在场,云逍眸色暗了暗,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全吞了回去,改口道“最近把这呆子看好了,两天后我准备拔蛊。” 拔蛊?萧客行低头扫了一眼封非烟,有些意外:“你能行?” “三分把握能救回来,七分把握把他留在地府,”云逍撇嘴,一脸无辜“我又不是医生,救死扶伤的事基本没干过,三分把握已经算不错了。” 这句话是实话,当初对待圣炎使,他可是直接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即使对方是女子,而现在自己像哄孩子一样将血一点点喂给一个大男人,怎么看都是选错对象了。 唉唉,为什么这封大傻不是个水葱般的小姑娘,云逍心里默默哀嚎着,为什么他宝贵的血要喂给这样一个呆子,越想越觉得亏,索性起身,任封大傻失去了依靠,脑袋咚地一声磕在床脚。 “我要出去转转。”云逍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出去了。 出去?集市?酒肆?还是青楼?前两个随便去,萧客行一声不吱地跟上,要是云逍这小子敢再去那烟花之地荒唐,他、他就打断他的腿! 出乎意料的,萧客行追着云逍一路纵马出了城,此时正是春花将颓的季节,马蹄惊花落,流风回转,到了那荒无人烟的地方跑上一番,竟叫人生出几分豪情壮志来。 来江南以后,云逍甚少这样纵马飞驰,一袭白衣猎猎,眉宇间的惫懒神色消褪,多了几分英气。以前总是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居然能一身戎装镇守敦煌,现在看来那白衣墨发的敦煌城主并不是名不副实。 二人在一片绿地下了马,地上花草软绵绵的,云逍坐了下来,这里的空气像是被泉水洗过了一般,带着一股凉凉的清新味道,在这里呆上一会儿,心中那种郁郁之气也消散了几分。 萧客行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云逍平静下来的侧脸,忍不住俯下身去在他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云逍笑道:“别胡闹。” 见他没炸毛,便心满意足地伸手搂过他,低声道:“圣炎教这么闹下去,过不了多久,首脑人物就该亮相了。” “那就去抓啊,抓回来是清蒸还是红烧,随你。”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萧客行,云逍靠在他怀里“等把这事弄完,你就该履行诺言了。” “我知道。” 想从天家皇室手里全身而退有多难,没人比萧客行更清楚。但是他敢答应云逍,就代表他不会反悔——他只想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去哪里都好。大漠亦或江南,敦煌亦或大承,哪个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只要他在,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一生相随。 上天总是公平的,让人撕心裂肺地疼过之后,总会补偿。云逍窝在萧客行怀里,唇边的笑容带上了几分狡黠。 我们的萧大楼主怎么也不会知道,其实哪里有什么蛊毒?那晚云逍根本就没给他下蛊,一切只是这祸害没有安全感的杜撰罢了。 等他心甘情愿被自己拐回去之后,再斟酌情况告诉他吧,不过这家伙知道之后会不会发火呢?云逍考虑了一下,暗暗决定,这辈子除非自己想作死,否则这一生都瞒下去。 ------------ 第四十七章 以己度人翻醋坛 待二人散心回来,追风镖局里已经乱成一团,不说萧赭那个不会办事的满地乱窜,单是稳重沉默,喜怒不形于色的萧青也蹙着眉靠在门口,一看到他们的主子终于玩够归来,急忙迎上去。 云逍一见萧青迟疑的眼神,就立马明白过来,晃晃悠悠地进了屋子,回避去了,萧青这才将信递到萧客行手上 信不厚只有一张纸,连个落款都没有,字迹清秀隐隐透着一股子潇洒落拓之气。萧客行皱眉,这笔迹他看过了无数次,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封信出自那远在京城的祸害皇兄之手。 这回,信上的内容虽然和以前一样不大正经,萧客行却读出了另外一番味道。 字面的意思是让他尽快处理圣炎教,事后进京一趟。进京要做什么?萧客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从小和这个便宜皇帝就接触得少,感情自然说不上深厚,接管听风楼之后,便连面都没见几回,更别说进京探望,每次皇兄寄来的信虽然口气亲昵,实际上还不过是君王臣子,兄友弟恭的把戏罢了。 帝王家的人都不是傻子,没事吃饱了撑的将自己这个容貌相似的弟弟叫回去,不但耽误事还威胁皇位,谁没事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 萧客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难道这皇帝终于准备向他下手了? 狡兔死,走狗烹,他萧客行将圣炎教这个大麻烦解决之后,天家皇室那帮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觉得他没了用处,立马就准备磨刀霍霍?仔细一想也说不通,既然准备以绝后患就不该给他寄这封信,等圣炎教之事尘埃落定再说才是正理。这个节骨眼上,大患未绝,圣炎未灭,就不怕他被逼得狗急跳墙,甩手不干? 君心难测就是这样,一席话说得不明不白,越琢磨越觉得后怕。 萧青恭敬地请示道:“那边说请主子马上回复。” 着什么急,晚点他还能跑了?刚才的好心情全被这一封信给毁了,萧客行压下满心不快,沉声道:“告诉他,如约。” 人家是九五至尊,他为人臣岂敢抗旨? 萧青望着萧客行的背影,有些摸不透主子的意思。 萧客行一手带出来的五个暗卫中,他是跟着主子最久的。他上面有个萧承,却是常年不在萧客行身边,留守在京城虽然名义上隶属听风楼,实际上却是皇室的眼线。 萧黑萧白那两个家伙虽然比自己晚不了多少,因为凑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惹人烦,拎去做任务没的说,留在身边却是大煞风景的存在。而萧赭是这里年纪最小的暗卫,虽然也算上楼主半个心腹却还是太年轻。 留在听风楼里这三人都视自己为楼主肚子里的蛔虫,可就是这把萧青也琢磨不透自家主子满脸的不悦是什么意思。 以往虽然回信的时候很不耐烦,却往往没有真的生气,而这把……萧青揣摩了半天也没明白,但确定的是楼主今天火气一定不会小,得赶紧去看好萧赭那家伙。 当局者迷,旁观者也不清,其实连萧客行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快。如果他没遇到云逍之前,就是接到了皇帝挑明了话头要取他性命的谕旨,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自从知道了云逍和景凌哲之间的旧情,他一听到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就觉得全身不舒服,不知不觉醋坛就翻了一片,一颗心从里到外都是醋酸味儿,不知不觉就草木皆兵了。 云逍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和慕无端闲扯,忽然觉得气氛不对,一转头就看到了脸色不对劲的萧客行,有些莫名其妙,刚才不是好好的就这一会儿到底又怎么了? 仔细想了一下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得罪他的事情,云逍这才犹豫着开口道:“你那头出问题了?” 萧客行摇摇头,也不愿多说在云逍身边坐下,气氛持续压抑着,云逍和慕无端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先开口惹这火药桶,纷纷低头假装喝茶。 “咳,那个,我去看看非烟的情况。”实在忍受不了这尴尬压抑的气氛,云逍第一个坚持不住临阵脱逃,慕无端一见这家伙想跑,便也开始动摇。 “呃,七络这会儿不知道蹦哪去了,我去找找,失陪。” 主仆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便一齐撤退了,留下独自生闷气的萧客行。 两个没良心的家伙跑掉之后,萧客行本就糟糕的心情变得更糟,郁闷烦闷加纳闷,整个人成了个闷葫芦。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为楼主心情不好,追风镖局被牵连着陷入了极其不正常的气氛中。先是萧黑萧白这对冤家忽然齐齐闭上了嘴,接着萧赭也被萧青拉到一边去连头都不敢冒,七络也放弃了追猫这项娱乐活动窝在慕无端怀里满脸不安,至于云逍这个祸害更是跑得比兔子都快,早就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了。 好吧,还剩下一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封大傻,躲起来的众人悄悄捏了一把汗——死道友不死贫道,封阁主,你自求多福吧。 果然,封非烟不负众望地去和萧客行搭话了。 心情烦闷的萧客行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忽然听到封非烟貌似说了一句云老板,又跟了“凌哲”二字,手里的杯子就被无意识地捏成了碎片。 封非烟被萧客行要杀人的眼神吓了一跳,很是委屈地讷讷道:“这个、云老板领着七络那孩子出去了。” 能把“领着”听成了“凌哲”,萧楼主你这是翻了多大的醋坛啊。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萧客行捏了捏眉心,他现在对凌哲二字严重过敏,一听到和这两个字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般,一跳一跳的疼。 云逍那小子虽然接受了他,可是这张脸却像永远甩不掉的阴影,紧紧黏着他,让他不能不怀疑云逍只是另寻了个景凌哲的替代品。情感上的交缠纠结,最怕的就是以己度人,一不小心,这本就不稳定的羁绊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破裂,只余一天一地飞灰。 ------------ 第四十八章 无心点火成炮灰 这几天,因为我们的萧大楼主乱吃飞醋,整个听风楼从上到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着日子,有的人不能吵架,有的人不能乱说话,有的人不能抓猫……总之,没有一件事情是在正轨上,当然除了云逍。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来草草吃几口东西,骑着马出去逛一圈,傍晚时分再哼着小曲儿,吊儿郎当地滚回来,小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众人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奇怪的是,一直在生气的萧客行居然没有搭理这祸害,任他整日鬼混。 其实,并不是萧客行不想管他,只是他现在不知道和云逍在一起该说些什么。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景凌哲的事情,越想越憋气,越憋气越压抑,一见到云逍就想问清楚——他在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人总有些东西是不容碰触的,亦如萧客行曾经在皇室天家的年月,亦如云逍对景凌哲的苦恋时光,萧客行知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虽然自己难受着,理智上还是觉得这种血淋淋的伤口还是不要手欠地去乱戳。 一个人难受,一个镖局的人都陪着他难受,萧客行这不自觉的气场害苦了一大批人,众人尝试了各种办法想让萧客行消气,却都适得其反,只好自求多福,苦不堪言地忍受着。 但是没过多久,听风楼的一干人等终于从这胆战心惊的气氛中解放出来——又有人死了。 之前被毒傻了的江南知州死去了,和前面几个死去的命官一样,皮色乌黑,七窍流血,明显是蛊毒发作的结果。 按理说一个傻子对圣炎教没有任何用处,如此心狠手辣地赶尽杀绝,究竟是为了什么?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萧客行带人搜查知州府的时候,竟在花园里挖出了七具无头尸体。尸体皮肤泛绿,风一吹竟纷纷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见人就扑,明显就是血尸蛊的行径。 十一具血尸蛊,已经出现了四具,这花园里的七具很可能就是余下的存货。虽然料到江南知州是圣炎教的人,却没想到这家伙能私藏了这么危险阴毒的东西。 为了确认知州的具体身份,萧客行采纳了云逍那个缺德的建议——把知州的脑袋拧下来,挖出眼珠子查看一番,若是有血尸蛊种,则必是圣炎使。 萧客行一直不理解云逍拧断人脖子这一行径,被这祸害一顿抢白:拧断脖子是为了防止在眼睛里的虫子顺着血管跑到身子里去,谁没事有那闲工夫将整个尸体全摸一边就为了找一只又小又丑的虫子? 取蛊的过程惨不忍睹,萧客行又不由得想起云逍曾经也这么干过,还将这玩意儿给吃了下去,越想越反胃,到最后竟有些看不下去这血淋淋的场面。 果然不出所料,那对眼珠子里藏着虫子,这江南知州的身份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过说来也巧,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圣炎教就已经折损了一名使徒,接着云逍因为中毒急需蛊种解毒,跟上了另外两个使徒,痛下狠手。圣炎教手下的四个使徒现在就剩下一个,只要听风楼再不动声色地查下去,最后一个使徒必然会露面。 萧客行倒觉得将四个使徒揪出来却没有找到圣炎教主并没有什么意义,擒贼先擒王,四个使徒没了还可以再找,而教主却只能有一个。 “我有直觉,教主一定不会是个美人。”云逍在身后嘀嘀咕咕,声音虽然不大却还是传到了萧客行耳朵里。 要是美人你难不成还准备去沾花惹草?萧客行挑眉,以要杀人的目光望向云逍,后者在他充满威胁的瞪视下急忙转头望天,装作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 可云逍脖子都有些酸了,萧客行依旧杆在那里死死瞪着他,明摆着他不解释清楚就没完。 “我发誓我对美人绝对没有负心薄幸的意思。”云逍讪笑着,却被萧客行一把抓住,被迫对上了他那双墨色的眸子。 “只要人长得美就不负心薄幸?”萧客行捏住云逍的胳膊,脸色更加不好看。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云逍欲哭无泪,鬼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总吃醋,他其实没那个意思,而且自从和萧客行通了心意,再也没有踏入那烟花风流之所一步,却仍旧被这家伙刁难怀疑,他冤不冤啊。 “我的意思是,这世上的美人只有您一位还不行吗?”云逍哭丧着脸,嘴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欠揍“您花容月貌,冰肌雪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萧客行听着这祸害嘴里吐出的话,额上青筋直跳,手里的劲儿也越来越大,直接把云逍的胳膊攥红了一圈。 祸从口出,这回我们的云少爷就是把玉皇大帝释迦摩尼都求下来都难逃一劫了,处理好知州府的事情之后,当天晚上萧客行就将云逍扛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门锁死,告知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众人都知道,云老板要倒大霉了,却没有一个人敢插手,毕竟楼主憋了这么久的怒火可不是盖的。 一晚上萧客行房间里算是炸了锅,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后,云逍的怒骂声也逐渐低了下去。七络晚上起来上茅厕的时候路过萧客行的房间,竟听见了低低的呜咽声。 第二天,七络直到中午才见到云逍,后者满脸的倦容,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半开的领口露出的一片青紫痕迹让七络深深地打了个哆嗦。 师父真是个可怕的人啊,七络看着云逍吃力地一步步地往屋外挪动的样子,直冒冷汗。 萧黑萧白远远地看到了扶着门框揉着腰呲牙咧嘴的云逍,对视了一眼,识趣地低下头喝茶,装作没看见。 伪君子!混账!平时人模狗样,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色胚!云逍半死不活地靠在门框上,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样。昨晚上如狼似虎地瞎折腾,仗着一身好功夫就霸王强上弓,有这样难为人的吗? 云逍一生阅尽百花,床下花言巧语和床上磨豆腐哄人的功夫都是一流的,再加上有着怜香惜玉之心,从未对哪个佳人无礼。这把却被人无礼到头上来了怎能不恼? ------------ 第四十九章 两情相悦君为下 一晚上折腾,萧客行的火算是熄了,可云逍却像被萧客行传染了一般,黑着一张脸憋在屋里不出来——其实也不是他不想出来,只是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 和女子相比,男子间行床笫之欢,更容易受伤。云逍被萧客行没轻没重地一顿折腾,连站起来都打晃,气恼之余也没有半分法子,只好窝在屋子里腰酸背痛,半死不活。 云逍有些郁闷,他也是雨露均沾,通晓风月的人,昨晚他也不是没做过努力,可那些手段在萧客行身上统统失了效,被这伪君子压得实实的,万分委屈地做了下面的那个。 难道上辈子真的是欠这家伙的,所以要他这辈子以雌伏来补偿? 苦闷地叹了口气,云逍动了动身子想翻个身,全身的酸痛却让他止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你还好吧。”一听到这个声音,云逍就气都不打一处来,别过脸不愿看他。 料到了这家伙还在生气,萧客行也意识到了昨晚有些过分,伸手想触摸他的脸颊却被对方满脸嫌弃地躲开。 “我错了,你别这样。”云逍有些惊讶,回眸瞥了他一眼,见到这家伙有些无措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下来,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你还好意思说。” 被心爱的人这么一呛,要是平时萧客行早就采取措施了,可这把是他理亏,只是低下头,轻轻牵住云逍的袖子,声音中带着些许愧疚的味道。 “这么长时间,我心里一直不安稳,”云逍一愣,转过身来“原来我觉得即使你是因为我这张脸而留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后来才发现我这张脸才是我最大的梦魇。” 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萧客行很想问清楚,可这句话一到嘴边就胆怯地又吞了回去。他在害怕,害怕万一问出口云逍就会离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云逍不是傻子,看萧客行犹犹豫豫的样子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不由得怒气上涌,一把扯过他的领子,狠狠亲了下去。 “你他妈的就因为这点事把我折磨成这样!”放开萧客行,云逍咆哮道:“你除了这张皮,哪里像那白眼狼,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混蛋你!” 人心不是石头,蒙上灰尘水一冲就干净如初。云逍被人狠狠伤过,知道那求不得有多难受,更不愿别人和他一样,答应和萧客行在一起也是一再确定自己的心意,反复思量,扪心自问后才做的决定,如今被萧客行误解成只是找个替代品,怎能不恼? “你觉得我花天酒地,没个正形,说好话不要钱,可我再无耻也没有拿人家真心当儿戏的意思。”云逍平息下来情绪,无畏地和萧客行对视“你要觉得我高攀不上你,就直了说,唔……” 缠绵的吻堵住了所有的话语。千般怀疑,万般猜测,一个乱吃飞醋,一个蒙在鼓里,能有什么好结果?有些话就往明了说,这样才能有解,否则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死抠,得不偿失。 “你、你给我放开!”云逍一拳打在萧客行胸口,怒道“你再敢胡闹我就——” “就怎么样?”萧客行抱着云逍,慢条斯理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眯着眼睛坏笑。 云逍僵住身子,停了半天也没说出要将萧客行怎么样,却觉得这伪君子颇有要卷土重来,把昨晚的事再做上一遍的意向,再加上被萧客行不规矩的手撩拨得身子发软,只好窝囊地开口求饶。 “美人啊,你也懂点怜香惜玉行不行?我、我吃不消啊。” 被云逍的话逗乐,萧客行收住了在他身上留恋的手,在他的额上印上一吻,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望着萧客行离开的背影,云逍再也没忍住把手里的软垫丢了过去,却因为动作过大,全身又难受了起来,只好又缩回去半死不活。 他就不信了,凭什么这伪君子总是上面那个,他却只能时候有气无力,腰酸背痛? 怨念地躺在榻上,云逍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这上下之争会以他的胜利告终——虽然结果不如人愿,这都是后话了。 得到了心爱之人的亲口承诺,这几天,萧大楼主的心情大好,即使圣炎教那边大闹小闹不断,却游刃有余地统统处理掉了。 听风楼里终于恢复了一派宁静祥和,所有人都知道楼主和“夫人”终于不再斗气殃及池鱼,纷纷该吵架的吵架,该闯祸的闯祸,七络也终于可以放开了去追猫练习轻功了。 几天后,就到了云逍准备拔蛊的日子,养了这么多天,废了这么多血,云逍忽然有种自己种的萝卜成熟了的诡异感觉。 当晚,追风镖局里,所有人都紧张兮兮地守在门外,屋里只剩下了云逍和封非烟两个,连萧客行都被云逍给赶了出去。 “云老板,你这个靠谱吗?”封非烟很是紧张,看着云逍手里的针“我可没听过你对针灸有研究。” 云逍拈起一枚针仔细端详了一下,慢条斯理:“穷紧张什么,大不了扎错了拔下来重新来呗。” “可是——”封非烟欲哭无泪,云逍说圣炎教将最后一枚离心原蛊放在了他身上,不取出来,那邪教就很可能会把他抓走养虫子,于是在这祸害的逼迫下,他决定冒人生中第一个险。 “啰啰嗦嗦干什么?我又不是给你接生,技术不到家就一尸两命。”云逍瞥了一眼守在外面的人,真心觉得自己这个比喻没错“最多就是手抖污血入脑把你变傻了,我再开颅放血不就行了?” “……!!”一颗心七上八下,但一想到这么做就是为圣炎教断了毒源,虽然担心着,封非烟这正值孩子还是乖乖地听话了。 喂了这么多日的血,封非烟身体里的蛊虫已经逐渐认清了自己的主人,云逍用金针封住封非烟的心脉,防止蛊虫逃跑,便开始了拔蛊。 就在那蛊虫已经顺从地从云逍划出的伤口里出来的时候,云逍忽然觉得屋内气息不对,眼角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全身的神经都崩了起来。 ------------ 第五十章 箭拔弩张旧情绝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言不发地静静站在榻边,因为戴着斗笠,云逍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直觉这人来者不善。 “高城主,”那人屈膝跪下,声音恭敬温润却泛着一股子冷劲儿“在下萧承。” 萧承?云逍皱了皱眉,低下头,将从封非烟伤口里爬出来的蛊虫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罐子里,另一只手却握紧了袖中的扇子。 他虽然听说过萧客行手下有个暗卫叫萧承,是皇室埋下的眼线,却从没有见过,对这个人并不了解。 他在这个节骨眼进来干什么? “在下奉旨来取毒蛊,望城主行个方便。”萧承嘴上说的很是客气,可实际上却带着命令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云逍觉得他把“奉旨”二子咬得很重。 凌哲想要这个?云逍死死盯着萧承,冷笑:“我凭什么给你?” 他早该想到的,离心蛊威力巨大,无论是圣炎教还是天舟阁都对垂涎已久,然而最想得到这东西的莫过于这三山六水万里王土的主人——景氏皇族。 “望城主不要为难在下。”萧承的声音依旧连一丝起伏都没有,门外却围上了一圈暗卫“大承不希望和敦煌结仇。” 最贪婪不过人心,云逍居高临下的望着萧承,萧客行虽然是听风楼主,但整个听风楼都是皇家手里的棋子,他再有权势是也左右不了皇家的谕令。 凌哲啊凌哲,你是不是觉得我作孽地喜欢上你就该毫无条件地付出,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你这是公然威胁本城主?”云逍挑眉,紧紧握住了手里的陶罐,分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在下不敢,”萧承抬头,慢条斯理道“但是高城主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敦煌——还有萧楼主考虑一下。” 美人在他手里?瞳孔微微收缩,一颗心冷得无以加复,见他已经拴不住自己,便拿萧客行威逼利诱,景凌哲,你果然好手段! 若是以前,云逍对景凌哲念念不忘,无论他要什么都无偿奉上,无论是每年千百车的金珠玉器,还是上好的西域骏马,只要景凌哲发话绝对不会含糊。 可是喜欢毕竟是有底线的,再喜欢十年得不到回应也会死心,再喜欢也抵不住这般无情索要,再喜欢也容不得他将自己的感情当做谋利的道具,把真心狠狠踩碎在脚下。 “敦煌每年无偿向大承提供千百车的贡税和上前匹骏马,供大承组建军队。”听到云逍淡然的声音,萧承愣了一下,眼前这个人的语气虽然平静却不难听出一股肃杀之气。 “若是我就此葬送,敦煌和大承反目,你们自然是一文钱都收不到,”云逍的语气平静地就像一个以物易物的商人,一双桃花眼亮如妖鬼“以你们手的握的筹码,有和我谈判的资格吗?” 敦煌城主常年驻守丝路重镇,和西域各国打交道的机会不少,自然对博弈之术十分精通,懂得何时威逼何时利诱,唯独对于大承,云逍始终客客气气,像这样出言不逊还是第一次。 萧承有些困惑,皇帝派他来的时候只是告诉了他只要直说,那城主绝对没有异议,他怕这样会办事不利,几经打听到了云逍似乎和萧客行有私情,便觉得这是个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没想到却起了反作用。 “萧楼主和您的属下还在我们手里——”不甘心就这么受控于人,萧承一席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云逍瞥了一眼他悄悄插在床脚缝隙里的迷香,再望向已经中招的萧承,语气冰冷:“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敦煌很愿意继续臣服于大承,只要你们不闲得乱插手我高季白的事。” 说罢便径直推开了门,围在外面的听风楼暗卫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有无数弓箭对准了他。 萧客行脸色一变,他是皇室手里的刀,对于皇室的命令只能听之任之,可这回,他要面对的却是他最心爱的人,怎能坐视不管? “把武器放下。”听风楼主一发话,那些暗卫也有些摸不准该听谁的,萧承是带着皇家的谕旨而萧客行却是他们的上司,正在犹豫却见云逍抬起了头。 有事没事喜欢开口聒噪两句的公子哥儿忽然安静得奇怪,所有认识云逍的暗卫忽然觉得,云逍抬起眼睛望向他们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常年带在他身上懒散气,竟像一层伪装的皮似的,轻易便能揭下去。 仍旧是那张脸,自然说不上是凌厉,轻描淡写地在别人脸上扫一圈,却让人脊背发凉。 “大承国力强盛,却也算个礼仪之邦,怎么比敦煌这边关小城还不懂得待客之道。”云逍收回自己的目光,回眸望向屋内的萧承“嗯,我怎么也是远道而来,勉强也算是客,你们这样让我一个外人看笑话?” 萧承因为中了云逍的迷香,受制于人,只好示意暗卫们撤下防护。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萧客行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什么翻手为云覆手雨,在皇室天家面前就是一个笑话,他萧客行就是一把杀人的刀,连自己最重视之人落入危险中,他都无能为力。 待众人散去,云逍走向沉默不语的萧客行,见对方并不看自己,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不满,硬将他扳过来,强迫他迎上自己的视线。 “我的美人可不是这般窝囊,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难道答应的事准备反悔吗?给我站直了。”云逍皱着眉叱道,声音不大不小却重重落在萧客行心上。 他答应了要和云逍去敦煌,怎么可以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退缩?叹了口气,他搂住云逍,苦笑:“怎么可能,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骗我也无所谓,云逍轻轻地回抱住了他,他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骗了十年,还差这一会儿?不是他不信萧客行,因为对方是真心待他,所以才不愿让他为难,挣个鱼死网破只为了那一个无凭无据的约定,太亏。 不知不觉间,云逍掉入了一个怪圈,一边希望萧客行能履行誓言和他回敦煌,一面又心疼他,怕他左右为难。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纠结,进一步退一步都觉得不是,只能左右摇摆,犹豫不决。 ------------ 第五十一章 午夜梦回怒攻心 京城,夜已深,碍于宵禁,万家灯火都熄灭,只留下一片死寂。 年轻的帝王忙到三更半夜,才能合眼会儿,一宿恍惚间,竟梦见了那个白衣墨发的少年。 那人于他梦中仍是一身如雪的白衣,广袖翩翩,长发未束如少年时,就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对他微微笑着。 “凌哲,我……” 他的声音不大,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景凌哲上前一步,想听清他在说什么。然而,他刚上前,那人就开始后退,越退越远,仿佛在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高季白!你给朕回来!”心中大恸,莫名地,他听见自己这么喊,声音凄厉得都失了真。 白衣的少年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停住了脚步,犹豫许久才缓缓回过头来。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却总感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记忆里,少年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种蓬勃的神采,每次望着他的时候,桃花眼里像是流转着光华,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无论是谁都会心软几分。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样的眼神是多么珍贵,珍贵得乃至他景凌哲坐拥万里山河十年,都没有再次得到过。 他明白的,他喜欢他。 一开始有些意外,高季白喜欢自己,不是如父母兄弟,而是如男欢女爱。惊诧之后也渐渐淡然了,那时他是太子,看惯了朝堂上的你欺我诈,明争暗斗,难得碰到一个敢如此倾心于自己的人,除了惊讶更多的还是欣慰——至少现在他还不是孤家寡人。 他一直很孤独,父皇自不必说,就是他的母后也按照培养帝王的方式对待他,丝毫不把他当儿子看,至于那个早就被逼出宫,混迹江湖的胞弟,更是连见都见不到。 亲情冷淡,兄弟陌路,他一个人默默地学着怎么将心思和情绪压抑回去,在这没有任何温度的“家”中,像一棵沉默的树,伸展枝叶,撑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阿白。 这个从遥远大漠而来的小东西是如此的漂亮,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那时的高季白只是个无可奈何,异乡为质的孩子,景凌哲也不过是个未加冠的少年,都是一样的孤单寂寞,都是一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在了一起,像两只小兽一般,相互依偎着,度过深宫中的岁月。 景凌哲盯着那人的眼睛,努力搜寻着他熟悉的那抹光华,却只看到一片死寂和虚无,不是像老僧入定那般心如止水,而是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里面浮浮沉沉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阿白?这还是他的阿白吗?景凌哲伸手想拽住他的衣袖,却怎么都难以触及,两人间的距离是如此之大,景凌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撕心裂肺的话语还没有喊出口,就觉得脚下一空,如坠深渊。 午夜梦回,景凌哲再也睡不着,披衣而起,一颗冷静理智的心乱成一团麻。 为何在这个时候想到他?高季白是敦煌城主,而他是大承皇帝,男子相恋本就是有违天伦,更可况二人是这样的身份?他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了他,亦或毁了自己。 尽管心里一遍遍自我告诫,另一边却心智飘摇,忽地想起十年前的事情。 “我、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十年前,那个漂亮少年曾涨红了脸,脆生生地问过他。 记得那日梨花吹雪,冷香袭人,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墨染一般的长发上,朱唇皓齿,眉目如画的人儿用那样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然后……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或许当年那场面太美,景凌哲怎么想除了漫天飞舞的梨花和花树下那个漂亮少年之外,怎么也记不清楚当时自己的回答。 焦躁之余,再也没有了心思安睡,景凌哲望着窗外夜色苍茫,满心的不甘,却听门外他的贴身侍卫萧承敲了敲门。 “陛下,属下有要事禀告。” 或许,这个夜晚注定了不平静,听过了萧承的报告之后,景凌哲在座位上生生捏碎了一个杯子,碎瓷片将九五至尊一只处优养尊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一边的小宫女吓坏了,又是下跪又是跑出去找太医,就连萧承也不知道自己言语里究竟哪个地方惹到了这位爷,暗底下也心惊胆战。 “去……带人给朕把那个高季白押回来,我倒是要看看这敦煌城主居然倨傲到什么程度!蓄谋不轨,勾引皇亲国戚……好、好得很!”景凌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连名誉都不要了,只是为那样一张脸就荒唐至斯,一片珍视之心,这么多年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高季白难道就用这狼心狗肺来回报他? 一听这话,萧承急了,忙地跪下:“陛下,万万不可啊,如今圣炎未除,而敦煌又是边关重镇,您来这么一手,听风楼怎么办?江南邪教怎么办?敦煌税赋怎么办?您就是不为我们奴才想想,也得为大承想想,为天下百姓想想。” 急怒攻心,景凌哲眼睛都红了,哪里还听得下去?厉声道:“传旨下去,让、让——” 话说到一半,景凌哲忽然说不下去了,他能怎么办?把阿白抓到京城来,然后呢?砍了他? 神智被愤怒冲得一片空白,景凌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不该有的愤怒生生压抑回心里。年轻的帝王敛起怒容,全身却莫名涌上一种无力感。 阿白……和皇弟在一起?他闭上眼睛想回忆一下那个自小就漂泊江湖的亲弟弟的模样,可那不就是他的脸? 当年颐馨皇后产下一对双胞胎,为了保证东宫位置稳定,将其中一个交予华淑妃抚养,对外假称二人并无血缘关系,然而宫中人心险恶,华淑妃不顾皇后的警告,将借景凌涅之事妄图撼动皇后地位并取而代之。颐馨皇后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景凌涅假死送出皇宫。 为了一张相似的脸,阿白,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 第五十二章 亲情淡薄请辞难 萧客行书房的香无声无息地烧着,眼见着一截子一截子地短了下去,这家伙还是半眯着眼睛,面对着一个字儿没有的白纸发呆。 云逍已经屏气凝神地在书房里呆了一个时辰,却见这货还在反复斟酌,不由得不耐烦了起来。 “您老是不认字还是怎么的,一封请辞信酝酿了这么久,拿来!我帮你写!” 还没等萧客行开口,云逍就夺过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萧客行挑眉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再看看他写在纸上的字,顿时觉得头疼。 纸上的内容很贴切地形容出了他的心情,但是要是给那位九五至尊看了,他的脑袋就是立马搬家的节奏。 爷不干了——四个大字真是简洁得不能再简洁,明了得不能再明了,当然也十分招仇恨。 “别胡闹,”萧客行无奈地揽过云逍,语气里却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我说好了和你走,现在不也得想法子吗?” 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云逍嗤笑:“要是一封信就让一国之君放人,我送了他那么多年的贡税,他是不是该把皇位倒给我坐坐?” 一封请辞信就放一个握了无数秘密的家伙,怎么想都是件不可能的事情,那皇帝除非脑子进水,否则就是把萧客行砍死,烧出的骨灰也得被皇室回收雪藏起来,生怕漏出去一个骨头渣子就引起内乱。 和那帮斯文败类,衣冠禽兽打得交道多了,萧客行早就摸透了他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行径,要想和云逍远走敦煌,指望皇室手下了留情好比指望三伏天下场鹅毛大雪,基本是没戏。 “要我说,你什么也别想,等圣炎覆灭,和我出了边关,谁还敢拦你。”云逍不耐烦地丢下笔,任墨汁在纸上氤氲出一片暗色“你要走不了,我大不了去找那皇帝要求联姻,把你嫁过来不就得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客行责备似的拍了一下云逍的脑袋,低声道:“这个先放放,眼下圣炎未除,虽然爪牙拔得差不多了,但首脑人物却一个活的都没抓到。” 说也奇怪,无论听风楼抓住了多少线索,掌握了多少消息,找出来的圣炎教成员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死的,即使是圣炎使那种大人物也不过是死相更惨一点,就没有一个会喘气的。 而好不容易翻出来几个活的人质,审来审去却发现这几个人不过是被圣炎教胁迫,对那邪教内部一无所知,无奈之余,手里的工作只得停滞不前。 按以前的分析,流落江南的离心原蛊只有两枚,一枚是云逍一时疏忽让封则川夺走,另一枚则还在圣炎教手里握着。云逍说这离心蛊的制成过程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就连遥远苗疆的大巫也没有这样的实力炼制这么危险的东西。 圣炎教不过是近三年内兴起的邪教,和商路枢纽的敦煌城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他们哪里来的离心原蛊? 就是不说圣炎教手里离心蛊的来历,就说他们那半吊子的控蛊之术,一瓶醋不满,半瓶子咣当,想必是培养不出离心成蛊,就别出心裁,将离心蛊和血尸蛊结合,用养血尸的办法将离心幼蛊生生养成了怪胎。 这种养蛊的方法就好比,将一只猛禽折了翅膀,囚在鸡窝里当家禽养,生生把离心蛊的阴毒猛烈给磨了个干净。离心和血尸两种蛊,毒性相克,置人于死地的方法虽然迅速,却完全没有发挥出离心蛊的特质。 云逍坐拥敦煌城十年,手里也就只有一枚离心成蛊,却足以让那个暗涛汹涌,鱼龙混杂的三不管之地十年间相安无事。这枚离心蛊是上任城主倾尽毕生精力才养出了如此一枚,等流落到云逍手中更是完全施展出了原有的威力,敦煌内乱的那一阵儿,云逍名不正言不顺地登上城主之位也有这离心蛊一半的功劳。 “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圣炎教的事我也在出力,还有什么愁的?”云逍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出去溜达溜达,成天憋在屋子里你也不嫌闷得慌。” 萧客行目送云逍离开屋子,愣了半晌,打开桌下的暗格,取出一个不大的画轴,缓缓展开。 画上是个极美的女子。 裙裾蹁跹,随风而起,长发如墨染,唇角带笑的模样,简直分毫毕现。萧客行皱了皱眉,闭上眼努力回想画上之人的模样,记忆却像蒙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看得不清不楚。 那是当年一笑倾城的颐馨皇后,是他的生母,他离开皇宫的时候才九岁,随身带的信物只有这样一幅画而已,当时想着虽然以后见不到母后了,带着她的画像留个念想,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执着。 数十年不得相见,再浓的亲情也被岁月冲刷得掉了色,看着生母的画像,萧客行没有悲伤,没有感叹,只是有些惊诧,原来他的母后是这样的吗? 至于他那便宜皇兄,萧客行和云逍在一起之后对这位九五至尊的反感度直线上升,上回下的谕旨要他回京之事,他琢磨了许久也没明白这是什么个意思,直到那天萧承赶来听风楼,他才隐约猜到。 景凌哲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而是云逍!很有可能听风楼一开始着手圣炎教的事物,京里就注意到了云逍的踪迹了。 难道那皇帝一直关注着云逍? 心往下猛地一沉,萧客行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如果这猜测是真的话,那他和云逍的关系应该早就被那皇帝打听到了,他请辞与否都是毫无差别。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传来,萧客行猛地回过神来,将画卷迅速塞回暗格里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看向来人。 进来的正是暗卫萧青,萧客行听着属下的禀告,眉轻轻蹙起。 “派人先跟上,我一会儿就过去。” 萧青办事一向干净利索,接了命令就离开了,萧客行去院子里将那个正在和七络胡闹的家伙拎出。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一听圣炎教主现身,立马就收起了那张臭脸,乐颠颠地跟在萧客行身后。 ------------ 第五十三章 人尸养虫现主谋 还是那条阴森得骇人的鬼巷,萧客行对这里的印象虽说不上极坏却也好不到哪去。 这里曾出现过挂成一排冷笑的人头灯笼,出现过大量因感染了血尸毒而变得绿油油的尸体,更恶心的是,云逍曾经在这里活吞了一对人的眼珠子。 一想到这茬,萧客行不由得回头瞟了一眼离自己三步半距离的云逍,后者一脸兴趣盎然地东张西望,见萧客行看自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口道:“美人,我脸上有什么吗?让你这样盯着瞧。” 他的下颚尖尖的,唇色有些淡,总带着几分单薄的样子,如今笑起来,眼角上挑,眉宇舒展,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但再怎么好看也改变不了这家伙吃过人眼珠的事实,萧客行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每次吃饭都得看着这家伙,否则碗里的青菜就又被丢出去。 这样挑食难养活的祸害对人眼珠却是半点不嫌乎!萧客行收回自己的目光,心里默默决定以后要盯住这家伙的一日三餐,防止一个不留神他又去吃什么给自己留阴影的东西。 云逍看着萧客行满脸嫌弃地扭过头,有些莫名其妙,悄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刚才他无意做了什么奇怪的表情吗? 不远处的一间破屋里,萧赭执着烛台,昏暗的烛光映出了墙上黯淡的斑点,他皱了皱眉头,用指甲刮下来一些放到鼻下嗅了嗅,脸色微微一变。 是新的血迹!他仰起头,整个墙面上都是黯淡的血斑,密密麻麻地喷溅上去,发出奇怪的味道——这些血迹明明已经干涸,为什么还会散发这么大的血腥味? 啪嗒,像是液体滴落的声音,萧赭急忙后退了一步,借着烛光定睛看去,刚才滴落的那一滩粘稠的液体竟是浓郁的红色。 来不及仔细看那滴落的液体,萧赭就觉得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想都来不及想,凭着直觉他一剑平封,足尖点地尽全力地向后跃去——这样看似简单的一封一退,却已是他一生武学修为的极致。 “叮!”果然有什么东西被他的长剑拦截,发出尖锐的声音。一击未中,便立马改变方向准备卷土重来。 因为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萧赭不敢恋战,连封了七剑之后就跃出了这间诡异的屋子。 就在他站住脚步的一瞬间,才撇到那东西的真容。那是一个只有黄豆大小的黑色虫子,落在窗口,却好像是惧怕外面的什么东西,转眼间就缩了回去。 萧赭瞪大眼睛望着那黑漆漆的屋子,却再也不敢往前进一步。那屋里的虫子力量大得惊人,刚才虽用剑封住了攻击,可还是被震得手腕发疼。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萧赭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听风楼暗卫都分散在这个巷子里搜寻圣炎教主,谁也顾不上谁,萧赭第一次遇到这么诡异的场面,再加上年龄小经验不足,惊骇之余更多的是无措。 他该怎么办?去叫阿青过来还是去禀告楼主?年轻的暗卫握着剑,咬住了唇,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下了决心。 遇到事情就想找别人帮忙,这样永远都不能独当一面。他是阿青手把手带出来的,关键时候绝不能给他丢脸! 压下心底的不安,萧赭再次迈入了那间屋子。 这次,那个诡异的虫子没有再次出现,屋里只余下地上那一滩暗色的血迹,这里连个人都没有,哪里来的血呢? 就像在应证萧赭的想法,又一滴血液从天棚滴了下来,萧赭抬头正对上了一张狰狞的脸。 那是一个死去的人,一张有些腐烂的面孔还残留着死前恐惧的表情,整个胸膛都被剖开,露出里面的脏器。 萧赭忍住恶心,定睛看去,这一看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尸体敞露在外的脏器上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那种黄豆大的小虫子,一团一团在已经腐烂变形的内脏上蠕动着夹杂着大量猩红色的液体,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要说也奇怪,那些红色的液体看似是血,却并不合常理。一具已经开始发臭腐烂的尸体怎还会有这样鲜红的血液? “看够了吗?”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萧赭一个激灵,反手就一剑刺了过去,却被对方毫不费力地拦住。 还没等看清那人长什么样,萧赭就觉胳膊剧痛,急忙低头望去,一只黑色的虫子不知什么时候咬在持剑的手臂上,一股青气转眼就沿着小臂向上蔓延。 在晕过去的一瞬间,萧赭竟有种错觉——这种说话的语调很是熟悉。 那人似乎对晕过去的萧赭并不感兴趣,只是怔怔地望向屋外。夕阳的残辉落在他身上,这个俊美的青年皱了皱眉头,似乎难以忍受阳光的照耀,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内。 屋子里及其安静,甚至能听见虫子撕咬脏器产生的细小声音,青年席地而坐,手沾着滴落在地上的红色液体在地上写了个字。 上虫,下皿。一个蛊字呈现在地面上,有些狰狞,更多的是诡异。盯着地上的字,青年无声地笑了笑,收回了手,继续望向屋外。 他需要等,这么多年东躲西藏居然能有幸遇上一个同类,也不枉他苟延残喘在大承藏了这么久。 蛊不过是将大量的毒虫放在同一个器皿中,任其自相残杀,剩下的最后一个便是蛊成之时。他也是被用养蛊的方式养大的,只不过他不是留到最后的那一个完成品,而是不幸成为了成品的垫脚石。 日光渐渐暗淡下去,青年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怨毒格外骇人。 他倒是要看看当年残留下来的杰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凭什么被淘汰的是自己而不是他?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他流落在这个国度的时时刻刻都在怨恨,明明都是奴隶,为何那个人能一步登天而他只能窝窝囊囊半人不鬼地活着? 那些聚集在尸体上的虫子见青年离开房间,纷纷飞离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跟在他身后,仿佛一团乌云,正要带来灾难的暴雨。 ------------ 第五十四章 同类相逢心相惜 天渐渐暗了下来,两个人在鬼巷溜了几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但云逍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先不说他身上带着的蛊虫反应越来越剧烈,就单说那些在鬼巷里负责搜查的听风楼暗卫他连一个都没看见。 不用说云逍,萧客行也早就感到了怪异。偌大个巷子里这会儿看不到半个活物,听风楼的暗卫就是再轻功高强也不可能在调查的时候不发出半点声响。 除了寂静无人,巷子里一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腥甜味道,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这味道也逐渐变浓,待天完全黑下来,这甜味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逍与毒物打交道久了,对普通的毒也有了些抗体,并不担心这味道有毒,但这甜的腻人的香味实在是太呛,闻了一会儿就觉得整个人都不舒服,不由得捂住了口鼻。 说也奇怪,在这甜味变浓的同时,巷子里弥漫起了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开始还没什么,但不出一个时辰,雾气就已经浓得惊人,仔细回想起来,这雾气黏稠的质感竟和天舟阁的那个瘴气谷颇为相似。 等云逍意识到这是瘴气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萧客行此时已经有了轻微的中毒反应,但好在他内力深厚,一时半会儿也不致命。 眼见着瘴气越来越浓,云逍虽然看不清四周,却有种不好的直觉——这瘴气里还藏着什么东西! 习武之人都对危险有种先天的直觉,不光是云逍,萧客行也觉得这巷子里藏着另一个人,借着雾气隐藏了自己的爪牙,时刻准备着在二人不备的时候捅上一刀。 “撤吧,常人在毒瘴中撑不了多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云逍低声道,在毒气里这么久他自己都有些不舒服更何况没有克毒体质的萧客行呢? 萧客行也觉得这么僵持下去对己方不利,牵起云逍的手,便想顺着来时的道路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安静的巷子里响起了一声冷笑。 和上次听到的头颅发笑不一样,这一回的声音低沉了很多,带着略微的沙哑明显是个男人,却带着一股子怨毒的味道,像极了传说中杀人索命的厉鬼。 紧接着,平静的雾气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有无数轻微的嗡嗡声从四周响起。 蛊!萧客行清楚记得这虫翅震动的声音,那日在瘴气谷中云逍一听到这个声音拔腿就跑,铺天盖地由蛊虫组成的阴云给他留下来极深的印象。如今四周都是迷雾,狭小的巷子不比宽敞的天舟阁,即便是想跑也是枉然。 呜咽的笛声缓缓响起,没有调子,像极了小孩子的哭泣,浓重的瘴气中,这笛声时断时续,紧接着雾气中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等黑暗里的人逐渐靠近,二人这才看清楚——全都是听风楼的暗卫! 不,或许已称不上是人了,这些听风楼的暗卫目光呆滞,眉宇间隐隐浮动着一层黑气,若是仔细看去,那些人的颈部的皮肤下竟有什么在剧烈蠕动,似要顶破皮肤钻出来。 “啧,有点棘手。”云逍盯着围上来的暗卫们看了半晌,指着其中两个回头望向萧客行“把他俩砍了,如何?” 萧客行顺着云逍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两个目光呆滞的人正是萧黑和萧白,这两名暗卫是他进了平生心力才培养出,在听风楼里也算是他的左膀右臂。 “能下得去手不?”云逍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很欣赏萧客行犹豫的样子“杀人这玩意儿,可需要抢先机,你现在不杀他们,待会儿就说不定有什么变数了。” 不知道为什么,云逍直觉般地猜到了这圣炎教主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控制了这么多暗卫,让他们在自己主子面前自相残杀,云逍想象了一下那样血腥的画面,莫名对那圣炎教主多了几分好感——这家伙的品味居然和他有的一拼。 “美人,你要是心疼大可转过身去,若是能挺得住,这场自相残杀的大戏我倒是不介意与你共赏。” 听到云逍一席话,雾气中那个人愣了一下,随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按照模子制造出来的同类,连想法都和他相似得惊人,世人只道圣炎教主是个暴虐残忍,杀戮无数的疯子,却不知十几年前这样的疯子足足有三百个。 一想到那不见天日的年岁,圣炎教主脸上极淡的笑容便渐渐褪去而被一种若有所失的迷茫表情取代。 这么些年,他藏身在大承,苟延残喘,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一颗心早就被仇恨腐蚀得那般厉害。他在怨恨,却不知道该怨恨谁,迷茫之余便更加暴躁,将那些压在心上的郁郁之气全都发泄在虐杀上。 他以为自己一直恨着和敦煌有关的一切,然而这种怨毒的情绪在见到那个同类之后竟奇怪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归属感。 第一次圣炎教主没有痛下杀手,他想看看现任的敦煌城主,想看看那高老头子最终的杰作,更想看看这个唯一的同类和自己到底有几分相似。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一盏摇曳的白色纸灯笼亮了起来,离二人不远的地方,一个素衫的青年提着灯笼静静地伫立在一边。 在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萧客行就觉得不对劲,不由自主地去瞥云逍。 虽然那圣炎教主和云逍长得并不一样,萧客行还是莫名觉得这人从骨子里就是云逍的翻版。 不禁是萧客行吃惊,云逍自己也有些懵了,那个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连垂眸而立的模样都和自己有九分神似。 那人也在盯着云逍看了半晌,悄无声息地,眉眼舒展开,眼先弯,唇才慢慢翘起,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似的,然而仔细一看,又不见了。目光落在云逍身上,又些心不在焉,像是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似的。 他着一笑倒不要紧,云逍和萧客行可是齐齐懵掉了。这种云逍特有的笑容出现在那个人脸上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仿佛那就是天生刻在骨头里的东西,怎么改也改不掉。 ------------ 第五十五章 七分神似三分狠 这世上总一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感觉就是那么回事儿,却从来经不起推敲,若是有人闲来无聊硬是要钻这个牛角尖,日思夜想,抓心挠肝也不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眼前这个人说是像云逍,仔细看去五官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就是给人一种可怕的熟悉感,像是云逍的魂魄住腻了现在的躯壳,没事找事自己分离出去,又找了一个栖身之地一样。 先不说人的三魂七魄是否可以随便分离,就说说那个人刚才的笑容,就已经足够让在场的两个人毛骨悚然。 萧客行看着呆愣在原地的云逍,忽然开始怀疑眼前人的真实性,难不成又是这祸害心血来潮鼓捣的一场闹剧? 其实,也怪不得萧客行怀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实在是太过诡异,连云逍自己都有些发懵,瞪圆了一双桃花眼盯着那人看了许久,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开始变白。 云逍这呆愣的表情似乎取悦了那个人,那个人眯了眯眼睛,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两位不是来追捕圣炎教主而来的吗?如今我本人就在这里,怎不出手?” 这个时候出手,等着被你捉去养虫子吗?云逍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开口说出的话依旧是那啥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教主误会了,在下哪敢追捕教主?我明明是来一睹教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风采的。” 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这是形容一个大男人的话吗? 萧客行的脸色绿了绿,云逍这祸害恶心人的功夫在他见过的人之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除了有一张厚如城墙,刀枪不入的脸皮,还附赠一张能说会道,恶心死人不偿命的利嘴。偶尔兴致来了,再奉行一下勇于实践,敢尝百毒的行事做派。若是有机会将这祸害拎到义庄,让他说个三天三夜,估计里面放着的尸体全得被恶心得诈尸蹦起来。 被这样别致地称赞,那圣炎教主也算是脾气极好,不但没有发怒,反而笑吟吟地听着,似乎对云逍这随口瞎掰的胡话十分感兴趣。 “这倒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我,”他的目光在云逍的脸上扫了一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是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好像是愉悦,又好像是暴虐“那现在见到了本人,有没有让阁下失望?” “岂止是失望,简直就是——”意识到话说得有些过分,云逍吞下后半句,随后立即改口“反正怎么也是见到了,总比看不见摸不着强。” 听到云逍这句话,圣炎教主眯起眼睛打量起云逍。这真是那个经历了重重选拔,最终留下的成品?怎么比他这个半路出局的半成品还不靠谱? 当年,为了培养出一个完美城主的替代品,三百个童奴都接受了严酷的训练,优胜劣汰,最终只留下了三个完美的杰作,其余的皆死在了训练的过程中。 因为不够完美,他被高老头子舍弃,成了那三个胜出杰作的垫脚石,即使侥幸活着逃了出来,在心理上也对那三个胜出的傀儡有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 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他一直以为比自己强太多的杰作竟然是这样一个货色? “彼此彼此,我也对高城主很是失望。”他的语气顿了顿,随后释然“在下伽亚,曾经有幸在敦煌城中小住,不知高城主可还记得我否?” 敦煌城?云逍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自己的猜想真的歪打正着?可是这有可能吗?那么重大而机密的行动怎会有幸存者? 伽亚一听就不像中原人的名字,而这圣炎教主却一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模样。云逍仔细地盯着伽亚看了半晌,除了那双类似波斯人的蓝色瞳孔,再找不出第二种外族人的特征。 “不记得了。”随口敷衍道,云逍忽然发觉了自己和伽亚的不同之处,虽然神态相似,伽亚却凭空带着几分残忍决绝的味道,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沾了鲜血,让人背后发凉。 和伽亚相比,云逍是幸运的,他本该麻木地做一辈子的傀儡,却因为遇到了景凌哲,而逐渐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相反,从那场浩劫里逃出来的伽亚则并没有人引导,忽然失去了操纵自己的线,这个半成品傀儡便迷失在了怨恨里,逐渐失了控。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无论开心亦或悲伤,伽亚只能靠杀戮来发泄情绪。可每次虐杀之后他的内心依旧愈加荒芜,像是冰封的原野,无论如何都空虚得可怕。 当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同类在大承,心里竟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以为这个同类会理解他,可是—— “您贵人多忘事,”伽亚的声音真是比棺材还平板,却莫名地有些瘆人“既然我们相看两厌,就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四周失了神志的听风楼暗卫喉咙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咯咯”声,脸色变得青紫,眼见就要窒息而亡。 “你左我右,他一下操纵那么多蛊虫身体撑不住。”云逍的声音耳语般地响起,萧客行意会,二人分别总左右两个方向包抄。 伽亚本来想先杀了这些暗卫之后再解决两人,可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如此大胆,就这么不要命地冲了上来,脸色一变,足尖轻点,向后跃去,避开萧客行一招后,便下了狠手。 论武功,云逍和伽亚相比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可云逍的武功招式都带了一种投机取巧的轻浮劲儿,和伽亚这种狠辣决绝相比,二人对手,云逍必是要吃亏。 但现在伽亚要对付的是萧客行,以前云逍把萧客行惹毛,不过十几招就被对方一掌拍飞了出去,因此伽亚就是再下死手,在萧客行这里也是枉然。 云逍不愧是偷懒的行家,打了一会儿见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便悠哉悠哉地躲到一边去看热闹了。 说也怪,就在伽亚渐露败势的时候,浓重的瘴气似乎淡了一点,那些被控制的听风楼暗卫也像是撑不住自己身体重量一般,身形不稳了起来,个别几个竟然已经一头栽到了地上。 “我说教主,你这个药量没放够啊,没了瘴气,你这蛊虫还能不能活?” ------------ 第五十六章 心荒难医成心魔 其实,伽亚一开始并没有想在这个巷子里逗留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和两个人碰面,他想做的不过是在瘴气不散的这一段时间内置二人于死地罢了,却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自作孽不可活,瘴气一散,伽亚培养出的那些半吊子蛊虫根本就发挥不了作用,手里失了筹码处境便会更加尴尬。眼见着瘴气逐渐淡下去,伽亚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神色,后退了几步,目光落在云逍身上。 他一直以为这个唯一的同类会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当年,他们这些同类被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自相残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相隔数十年再相见,依旧逃不掉这种命运。 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杀掉对方,哪里有互相理解的道理? 的确,云逍想杀了他,融在骨子里的记忆叫嚣着操纵着杀戮的天性,像本能一般,云逍想杀了这个人,想看他的血染红地面,想看他的肢体变得支离破碎,想看——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疯狂,以至于云逍自己都没发现,他正散发着和伽亚一样的嗜血暴虐的气息。 “美人,杀了他。” 或许是这句话的杀意太重,萧客行有些意外地瞥了云逍一眼,却发现后者嘴边噙着一丝冷笑,目光亮如妖鬼。 心中暗惊,他认识的云逍不过是个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公子哥儿,生气了也就是和他呛两句,从没见过他如此急切地要一个人的命。 一掌将伽亚打得吐血,萧客行极快地封住了他的穴道,看也不看云逍一眼:“留着他,圣炎教的事还有得审。” “我说,杀了他。” 伽亚望着云逍满身煞气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唇边扯出一个笑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口血。 “别胡闹,你——”萧客行抓住云逍已经握住扇子的手,脸色沉了下来“你到底怎么了?” “呵……看来,你也和我一样,终身都是……”伽亚断断续续地开了口,目光里的暴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有意味的怜悯神色。 就算逃脱了那个销金窟,就算改头换面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他们骨子里依旧是一个个残破的傀儡,除了杀戮和服从,再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世人口中所谓的天性,这就是当年老城主的杰作! 伽亚那句话像惊雷一样落在了云逍耳边,年轻的城主硬生生收回藏着剧毒暗器的手,将满腔的杀意压抑回心底。不!他不一样! 他已经坐上了城主之位,他就是敦煌城的主人,可—— 随着杀意的消褪,云逍内心忽然涌上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他不是高氏族人,不是名正言顺的敦煌城主,在他遇见景凌哲之前,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追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奴隶。 “我是云逍,我和你不一样。” 伽亚定定盯着那双略带慌乱的墨色眼眸,有那么一瞬间,有点想笑,为什么这个所谓的杰作偏偏没有意识到这点。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权力,金钱,地位……拥有得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心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怎么填都填不满。 云逍闭上眼睛,他想杀了他,杀了他,这世上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了。等等,无端也是知情人,他应不应该杀了无端?他该不该杀了那个真正的高季白? 过去血淋淋的伤疤被人猛地揭开,剧烈的疼痛麻痹了理智,云逍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助而迷茫的童奴,只知道像疯狗一样遇谁咬谁,以此来保护自己那可笑的自尊。 萧客行看着云逍眼睛中剧烈的情感变换,仿佛有什么在那双桃花般的眼睛中崩落,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色——麻木而残忍。 “阿逍?”不由得担心,萧客行伸出手想触及那双神色陌生的眼睛,对方似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云逍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好,你处置吧。” 说罢不再看萧客行,像逃一般地离开了。 他必须得逃!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呢?他想杀了伽亚,想杀了无端,想杀了高季白……他开始怀疑所有的人,乃至想杀了所有的人。 古旧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血色铺天盖地般地掩住了仅有的理智,云逍这才发现他的心终究还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十年前他以为他有了凌哲,一颗心便被填满了,然而等到知道那份感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之时,创造出来的假象破裂,心里便更加荒芜。现在他有了萧客行,又一次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的心又被填满。 然而这不堪一击的假象又一次在破裂,云逍才知道,其实这份荒芜和情感无关,那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无论填进去多少情感都不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份荒芜像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到最后活活把他逼疯。 忽然想起传说中生活在远古洪荒的妖兽饕餮,相传饕餮因为内心的空无而不停地进食,甚至吃空了大半个洪荒,所过之处没有一只活物。然而它最后还是死了,饕餮吞噬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吃掉了自己。 可他连所谓的自己都难以定义,更不能像饕餮那般吃掉自己,只能默默压抑着,不去看心里越来越大的空洞,不去想,坐以待毙。 走了不知多久,云逍停下了脚步,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回了追风镖局。盯着那牌匾良久,他依旧没有进去,只是扶着那紧闭的大门,静静发呆。 只要他推开门,院子里玩耍的七络绝对会第一个扑进他怀里,身后跟着无端,满嘴的唠唠叨叨……可是这次,云逍却没有勇气推开这道门,他有些怕见到无端,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杀了他,更怕变回那个只会杀戮的傀儡。 犹豫了许久,云逍收回了手,自嘲地笑了开来,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 第五十七章 不见踪影无人忧 云逍消失了,彻彻底底的,似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萧客行调动了多少人脉去找,依旧找不到那人的下落。 慕无端倒是了解自家主子,以前敦煌内乱的时候,云逍偶尔被城里的腥风血雨打得头痛,也会这样玩几天失踪。在这期间,除非他逛够了自己滚回来之外,别人费再大的功夫也是枉然,索性就放手不管,随他去了。 其实,云逍的下落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圣炎教已经一派风雨飘摇,连教主都被听风楼捏在了手里,云逍就是出去晃荡一圈,即使做点招人恨的事情,也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说也奇怪,整个听风楼除了萧客行,竟没有一个人担心云逍的去向。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云老板没事出去遛弯儿,傍晚时分再回来的生活方式。这把虽然走得时间有些长,顶多也就是一时兴起,贪玩了几日,待回过神来,还是要乖乖滚回来的。 在所有人都以为相安无事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隐隐担心下落不明的云逍。除了我们的萧大楼主外,被关起来的圣炎教主也暗暗担忧起了云逍的去向。 伽亚一生杀孽甚重,再加上一副喜怒无常的怪脾气,别说和人亲近,就是和别人普普通通说句话,人家都抖得和筛糠一样。再加上江湖上把那个嗜杀暴虐的圣炎教主传得极其邪乎,无论是教徒还是平民百姓都把伽亚划成了洪水猛兽之类属。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只要谁家小孩一哭,大人就吓唬道“再哭圣炎教主就来了”,这孩子必定立马闭嘴,不吵不闹。 可是,被莫名其妙冠以如此名号的圣炎教主,如今却有了闲情雅致,破天荒地开始关心别人的死活——当然是以他的方式。 那天,他成功地把云逍刺激崩溃之后,常年积压在心里那种可怕的空虚感觉竟颇有些烟消云散的趋势。惊讶之余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心里的缺口折磨了他这么多年,身边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理解他,日子久了自然就觉得不平衡——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难受? 在某种程度上,云逍和伽亚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伽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类,第一反应就是想比比两人谁更惨。当他发现云逍这个迷糊的家伙连自己痛苦的根源都不清楚的时候,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心情大爽。 于是,我们的教主大人,冒着被萧客行修理至死的风险,也要告诉云逍真相,成功把云逍整崩溃之后,又闲得长草地担心起了他的下落——真不是一般的爱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云逍不在的这些日子,萧客行除了处理圣炎教余孽,在对伽亚的审讯上可是一点都没费功夫。这个众人口中喜怒无常,几乎接近阎王的圣炎教主不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都抖了出来,而且回答态度十分诚恳,问什么说什么不掺一点假,弄得萧客行都怀疑自己抓错了人。 不但萧客行这么想,他身边的暗卫也纷纷摸不到头脑,惊讶之余都深深怀疑起了江湖传言的真实性。 “他还没回来?” 某日,伽亚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探云逍的下落。 萧客行挑眉,盯着这个不怕死的家伙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心里有些惊讶——这个魔头居然关心那祸害的下落? 得到了如此敷衍的回答,伽亚也不恼,一双深蓝的眼睛里浮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是在担忧,又像是无奈。 “尽力找吧,如果五天之内还找不到,他一定是离开江南了。”半晌,伽亚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地缩回囚室闭目养神去了。 什么意思?萧客行沉吟,这个邪门的伽亚和云逍在神态上有七分相似,他这么说自是有他的道理。可云逍已经三天没出现了,他若离开江南还能去哪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犹豫了半刻,萧客行决定问一下这魔头的意见。 伽亚慢慢睁开眼睛,别有深意地在萧客行身上扫了一圈,不慌不忙地开口:“这叫心有灵犀。” “……” 一时间,萧客行特别想一刀劈了这个家伙,什么叫心有灵犀!这话轮到你说吗?要说心有灵犀也得—— 愣了一下,萧客行这才发现他根本就弄不懂云逍的心思,云逍就像一个巨大的口袋,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秘密,言谈举止中总像藏着些什么,却只是点到为止,从不细说,即使有人想刨根问底,这狐狸总是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硬是让人生生忘记了最开始想问的东西。 “你和云逍到底是什么关系。”心中开始暗暗不爽,萧客行冷冷开口问道,语气里的醋味儿浓的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伽亚像是从来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笑眯眯道:“同类。”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重重落在萧客行心上,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伽亚来。 说实话伽亚和云逍在五官上真是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却在一些别的地方上接近得可怕。比方说他笑起来的方式,比方说他慢条斯理的语调,比方说他微微低下头来眼睫颤动的模样。萧客行有时候都怀疑这是不是云逍换了个方式在耍他。 “为何不是同伴?” 闻听此言,伽亚抬起眸子冷哼道:“第一次碰到‘同伴’我就被抓起来了,这同伴可真友善。” 他和云逍从来就是水火不相容,见到面不由自主地就拼个你死我活,说这是天性使然也不为过,毕竟他们从孩童时代就被如此训练着,长大后恶习不改,见面就想给对方捅个血窟窿,这样敌视自然成不了同伴。 被伽亚一句话呛了回来,萧客行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和这个魔头说了,向身侧的暗卫交代了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萧青恭敬地目送自家主子离开,随即眉头越皱越紧。本来圣炎教的事情就够他们忙的了,这时候楼主居然要他们全部放下手里工作去找云老板,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 第五十八章 躲藏不过遇青赭 因为萧大楼主亲自下令,听风楼的暗卫倾巢而出搜寻云逍的踪迹,他们几乎翻遍了江南的所有集市,酒肆,青楼,甚至连城外的和尚庙和尼姑庵都找过了,也没找到云逍的下落。 萧赭跟着萧青找了足足两天,累死累活不用说,每每回到镖局还得面对自家楼主铁青的一张脸,真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被折腾了这么多次,萧赭算明白了,在他们听风楼里虽不能惹的就是那个整天笑嘻嘻没个正形的云老板。平时他傻愣愣地把楼主惹毛了顶多是责罚他一个人,绝对不会牵连其他同伴。可是云老板一旦不高兴闹出点事来,楼主的愤怒就像狂风暴雨一般,不把他们这些干活的折腾至死就不算完。 真是的,两口子日子过得好好的,闹什么“离家出走”? 萧赭累得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心里把那个没事耍脾气的云老板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他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出来,找了一整天毫无所获之后,太阳快下山了才饥肠辘辘地往回赶,一想到回去又要被萧青数落,心情更加糟糕。 天色渐晚,萧赭觉得肚子有些饿,索性就在路边的酒家停下了脚步。 然而,还没等他进到店里,眼睛就瞄到一个人影,瞬间就把肚子饿的事情忘记了。 那人坐在店侧面的一棵柳树下,半低着头,脸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但那身精致的锦绣白袍明显就是云逍平时总穿的那件,萧赭惊喜之余走向前去,仔细一看——果真是云逍。 云逍合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半个身子靠在树干上,低着头,像是没有发现萧赭的靠近。待萧赭弯下腰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的时候,才缓缓睁开眼睛,给了这愣头青一个“别烦我”的眼神,又接着闭目养神去了。 可是,萧赭毕竟是萧赭,从来不会看人的脸色,云逍这一睁眼他只知道云老板醒了,其余的一概不管,欢欢喜喜地开口:“云老板,总算找到你了!我们楼主——” 话说到一半,就被云逍一巴掌给拍了回去。 狠狠瞪了一眼这个没有眼力见儿的笨蛋,云逍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似乎身上不灵便一样,活动了一下筋骨,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不耐烦。 “我又没死又没残,有什么好找的,没事别在这儿添乱,哪凉快哪呆着去。” 萧赭见云老板一开口就要赶他走的样子,垮下脸,委屈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可是,我还没吃饭……” “没吃饭找你娘去,找我干什么!”云逍被吵得头疼,可是这小兔崽子就像块狗皮膏药,黏上他就不走了,一双娃娃脸上总带着可怜兮兮的神色,愣是让人硬不起心肠。 “我娘死得早……”萧赭小心翼翼地盯着云逍,吞吞吐吐。 “那就跑来找我讨吃的?”云逍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们听风楼已经穷得连暗卫都养不起了?” 萧赭嘴笨,听见云逍随口这么一说,急忙借坡下驴,在一旁猛点头。 还点头?他这是活生生给听风楼丢人啊! 无奈之下,云逍只得请萧赭在酒家吃了一顿,看着对方吃得不亦乐乎,云逍真有点怀疑是不是听风楼真的穷得不发饷钱了——怎么把这孩子饿成这样。 直到桌子上的菜肴被萧赭风卷残云地扫荡干净,云逍这才冷冷站起身来,结了账,看也不看着小饭桶一眼就往外走去。 “云老板,你等等我!”一见他要走,萧赭顾不上擦赶紧嘴巴上的油,急忙跟了上去。 “饭也吃完了,还有什么事!”云逍脸色有些不好看,可是看着萧赭这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又不得不耐下心来。 “云老板不回镖局吗?” 云逍的脚步滞了一下,随后脸色瞬间变臭。 “不回。”云逍斩钉截铁道,另一边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绝,急忙加了补充道“……大概?” 大概?萧赭虽然有点呆,但并不傻,一听这个“大概”就知道把楼主“夫人”劝回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急忙拽住云逍,装可怜。 “云老板,您要是再不回去,追风镖局真是没法住了,”萧赭别的不行,装可怜可是一等一的在行“我们楼主都快把我们这些个当差的虐待死了,说是找不到云老板就不给饭吃,不给床睡,若是三天内还是找不到就让我们集体回家种地去啊,云老板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云逍瞪圆了眼睛,这才几日不见,这个之前被自己欺负的欲哭无泪的小暗卫居然变得如此油嘴滑舌,这一套谎话真是深得他真传,没有一个字儿是靠谱的。 心里暗暗感叹了一下这孩子模仿的天赋,云逍刚想夸萧赭几句,眼睛瞥到一个人,瞬间表情就僵硬了起来。 萧赭有些奇怪地看着云逍僵住了一张俊脸,随后便意识到了不妙,一回头就对上了冷着脸的萧青。 “阿青,”对于萧青,萧赭不但没有觉得尴尬,反而用一种请功的方式说道“你看,我找到了云老板。” 萧青点了点头,随后木着一张脸望向云逍,心里暗暗决定以后要让萧赭和这家伙保持距离——好好一老实孩子都被带坏了。 “做得好,“萧青伸手摸了摸萧赭的脑袋,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楼主估计马上就要到了,多亏你的飞鸽传书。” “……!!”云逍这下算是栽了,遇上个萧青已经够棘手的了,要是待萧客行赶过来又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子。 其实,伽亚算计得没错,云逍那天是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乃至于有了想杀光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的冲动,甚至当晚就跑出了城外想卷铺盖回敦煌宰了那个真正的高季白。 但伽亚独独忽略了一点,他和云逍再像也是不同的两个人,云逍这个人除了当年在训练中被磨练出的性格外,还有惫懒无赖的一面。 所以,当天晚上他跑了一半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要是就这么回去了,除了杀掉高季白还得面对堆积如山的敦煌政务,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 第五十九章 听风倍有断袖出 如果伽亚听说他那个唯一的同类被一个“懒”字从崩溃边缘拉回来,一定会气得吐血。 的确,云逍是个懒人,一向奉行能拖则拖,能赖就赖的原则,偷懒耍滑的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 他算了一笔账:若是他废了小半月的功夫跑回敦煌宰了高季白,慕无端绝对会和他翻脸,到时候不但敦煌内乱,而且再也没有人能帮他处理那些看起来脑袋仁疼的政务要事,他在大承的生意也无人帮忙打理,到时候他一个人忙前忙后,估计没过几年就累死了,得不偿失。 等云逍算明白这买卖,人已经跑出了城外,即使返回去也得一天的路程。于是,懒得让人无语的某祸害就一不做二不休在城外游玩了几天,等玩够了这才晃晃悠悠地往回赶。 结果刚回到城内还没好好休息就遇到了萧赭,紧接着便引来了萧青,估计待会儿萧客行就会亲自出动来逮他回去。 云逍偷偷瞥了一眼自己拴在门口的马匹早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再看看萧青像个黑面神一般拦住了他的退路,心里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美人什么时候来?”云逍见逃脱不了,索性就不费功夫,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秃了毛的小雀,逗弄了起来。 萧赭还是个半大孩子,玩心一向重,见了云逍手中的小雀,心里痒痒,侧过身去看。 那是一只丑得有些不像话的鸟,瘦骨嶙峋,脑袋顶上还秃了一块,身上的羽毛疙疙瘩瘩,简直就是个小癞子。 “楼主马上就到。”萧青嘴上说着,眼角瞄到萧赭一脸好奇地往云逍手心瞅,不由得也被吸引住,目光落在那只丑鸟身上,随即无语。 云逍点点头,深处手指戳了戳鸟的小脑袋,却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狠狠啄了一口。 “知道你受委屈了,别生气了。”云逍轻声软语地安慰道,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语气宠溺“我也不是没办法吗,要怪也怪你平时吃得那么胖,危机时刻连飞都飞不动。” 没错,这只又丑又瘦的小雀正是之前的信雀元宝。那日,云逍的画舫沉了之后,这只胖得不像话的信雀侥幸逃脱,却因为太胖,而不能长时间飞行。 于是这只一直被云逍捧在手心里的小鸟开始了他苦逼的寻主大业。这过程自然艰苦非常,元宝之前那非比寻常的超重体形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迅速消瘦了下来,一身羽毛又乱又脏,一看就是吃了很多苦。 云逍倒是乐观——脏了可以洗干净,瘦了可以喂回来,元宝变成什么样还是那只爱呆在他掌心打瞌睡的小笨鸟,这就足够了。 没过一炷香的时间,萧客行就匆匆赶了过来,刚翻下马就看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场景。 好多日没见的云逍和萧赭两个人缩在一角嘀嘀咕咕,也不知在看什么。云逍因为坐在阴影里,还低着头,萧客行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萧赭满脸傻笑地盯着云逍手里的东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愉悦的神色。 这倒没什么,萧客行见惯了萧赭这般傻笑,让他觉得不对的是萧青——这个一向严肃稳重的手下居然也在傻笑? 萧赭是盯着云逍手里的东西傻笑,而萧青却盯着萧赭在傻笑。萧客行顺着萧青的目光盯着萧赭看了半晌,再瞅瞅萧青,心里明白了几分——难不成阿青这家伙—— 要说萧青对萧赭有意思也不是说不过去,萧青是孤儿,很小就入了听风楼,常年风里来雨里去,一向沉默寡言。或许是因为他这种孤僻少言的性子,楼里的暗卫们都有些怕他,唯有萧赭这个爱闯祸的愣头青和他亲近。 这听风楼里除了他和云逍这一对儿,萧黑萧白也早就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回连萧青萧赭都有暧昧的趋势,难道他的听风楼从上到下都是一堆断袖子吗? 还是云逍反应得快,一抬头就看见了萧客行盯着他们三个人猛瞧,不慌不忙地像萧客行笑了笑:“美人,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一听这话,萧客行眯了眯眼睛,墨玉般的眸子里悄悄燃起了一小团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云逍知道这家伙又要发火,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转眼间就想到了对策,将元宝放回笼子里,凑到了萧客行身边,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截子胳膊。 萧客行本来还气着,但一看云逍的胳膊,心里咯噔一下。 白皙的皮肤上一条狭长的伤口扭曲而上,像是刀剑所伤,现在虽然已经止血结痂,但还是不难看出当时伤得不轻。 云逍委委屈屈地开口:“喏,你看看,还疼着呢。” “谁伤的你?”萧客行看着这伤口,随后皱眉“还有,伤得这么重怎么没好好包扎?” “谁知道是哪家放出来的疯狗,”云逍没好气道,放下袖子“既然碰上就认倒霉,下回出门绕着点走就成了。” 边说着,边将另一只手臂往身后藏。 萧客行可没有那么好骗,不由分说扯过云逍另一只手臂,或许是拽的用力了一点,云逍疼得脸都皱成一团。 见云逍疼成这样,萧客行就知道这货来伤得不轻。小心翼翼地卷起他右手的袖子,萧客行脸色一沉,望向云逍,后者则一脸心虚地别过目光。 那只被萧客行拽着的手臂上,包裹着厚厚几层纱布,虽然看不出怎么样,但靠近手腕的地方缠了一圈沾了血的棉布条,看得出是云逍为了方面活动把纱布拆开了。 “回镖局。”见心爱之人受了伤,萧客行二话不说就把云逍拎上了马,刻意避开了他受伤的手臂,然而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又引得这祸害一阵压抑着的忍痛声。 这下萧客行算是清楚了,自家这作死的祸害身上的伤口可不止一处,心疼之余更加恼怒,这家伙不辞而别,消失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滚回来还带着一身的伤。 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也就罢了,可是他萧客行什么时候答应他能随便受伤了? ------------ 第六十章 纵横交错满身伤 “不是,我真的处理过了——”云逍欲哭无泪地坐在床上,眼睁睁着看着萧客行把他的衣裳解开,露出里面缠的一圈圈的纱布。 等把纱布拆开后,萧客行开始皱眉。果然,除了萧客行之前看到的伤口,云逍的身上也有其他的伤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和胳膊上的刀剑之伤不同,云逍身上的伤口像是被猛兽撕咬过,但好在伤的都不深。萧客行估摸了一下,云逍身上的兽类齿印应该是个大家伙留下的,一般的家犬可没有这么长的犬牙。 云逍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尽管萧客行盯着他的身子猛瞧是为了给他处理伤口,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被畜生伤成这样,你到底去干什么了?”萧客行发现云逍的身上这类被兽类抓咬的痕迹居多,尽管不深,但胜在数量多,看上去有点惨不忍睹。 心里猜测着这祸害到底背着他去哪里胡闹,萧客行上药的手稍微重了点,引来云逍一阵轻颤。 萧客行急忙收了手劲,看着云逍一脸控诉地瞪着他却又不敢抱怨的模样,无奈地低下头在他的锁骨上印下一个轻吻,柔声安慰道:“弄疼了你告诉我。” 尽管萧客行此时一心一意地给云逍上药,云逍却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儿。指腹和肌肤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药粉,几乎细滑如无物,再加上云逍身上的伤口过多,萧客行就是再小心也会弄疼云逍引起一阵轻颤。 “转过去,你身后还有伤。”萧客行的定力不是一般的好,云逍神经绷得紧紧的,僵硬地转过身去。 萧客行一直专心给云逍搽药,涂到腰间的时候,云逍忽然大大地瑟缩了一下,口中溢出一声极低的**,萧客行愣了一下。 “怎么?哪里痛?” 云逍别过脸,摇了摇头:“不,就是有点……痒。” 难得找到这家伙的软肋,萧客行眯了眯眼睛,手不怀好意地在云逍腰间勾勒一下,这家伙便颤得更加厉害。 云逍硬是忍着麻痒没有吭声,只不过身体本能的反应人不过去,腰上止不住地颤,颤得本来专心上药的萧客行也有些心辕马意起来。 摸到的腰肢十分柔韧,背部的脊柱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无伤的地方皮肤白皙细腻,萧客行不知不觉竟有些不舍得放开。 手指顺着脊梁一路向上游走,目光落在那对微微耸起的蝴蝶骨上,萧客行的眸色暗了暗,竟有想要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美——唔!” 忽然间后背被咬了一口,云逍僵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萧客行伏在他身后,压得他无法翻过身来。 这一压萧客行倒不要紧,可云逍身上都是伤口,被这家伙一压,全身的伤口都疼了起来。 “你给我起来!”感觉对方越来越不像话,不但不松开他,反而在他后背一阵乱咬,云逍也顾不上什么,急忙想翻身把萧客行掀下去。 可是匆忙之间翻身翻错了方向,差一点就要掉到床下,被萧客行一把拉了回来,重重跌到他怀里,撞得鼻子酸疼。 揉了揉鼻子,云逍用两只手撑起身子,瞪视着这个手欠脚欠的家伙,殊不知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 刚才因为要上药,云逍的上衣被萧客行给扒了下来,现在他两只手撑在萧客行耳边,皮肤像是比最好的锦缎还要细腻,颈子上用红线挂着一枚翠色的指环,随着他低下头的动作垂下来,长发落下来停在萧客行的耳边。 怎么看都是在勾引他啊——萧客行瞅着这个满脸怒容,正准备开骂的祸害,墨色眸子里的暗色越来越浓,随手挑起一缕垂下来的长发把玩,看着后者僵住的一张脸,慢条斯理开口道: “你这是相邀枕席?” 邀你大爷!云逍一下就意识到了危险,急忙往后撤了撤身子,却被萧客行一把搂住腰部,再次撞入对方怀中。 “滚!你、你、你……你别……”萧客行算是发现了云逍的软肋,一双魔爪停在云逍柔韧的腰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 “老实交代,你这些天去哪了?”温热的呼吸落在云逍耳边,声音喑哑,带着点蛊惑的味道。 云逍气得很想把这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剁碎丢出去喂狗,却被这家伙找到了软肋,不得不听命于他。 “我……” 求求你别这样,我怕痒——当然这句丢人的求饶从来不是云逍能说出口的,只好在那边死撑。 “说还是不说?”萧客行倒是不着急,云逍这种又气又无奈的样子可不是经常能见到,偶尔欺负欺负他也好。 “你这个——”云逍被气得狗急跳墙,抬起右肘狠狠向后撞去,正中萧客行腹部,这才脱离了魔爪,得了个喘息的机会。 “我就是闲得无聊出去转了几天,行了吧!” 又不说实话!萧客行眉毛蹙起,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云逍穿起衣服,衣带还没系好就又被萧客行扯住,眼见着萧大楼主又要发火,云逍当即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坦白从宽。 “我那天出了城,遇上一只带着幼崽的黑色母豹……”心虚地吞了吞口水,云逍说起了他这一身伤痕的来历“我一只都想养一只豹子来着,结果——” “……”萧客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想起以前这家伙的确和他提过要养豹子的意见,当时只以为是云逍一时兴起的杰作,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家伙还记得,而且不惜弄了满身的伤痕去亲自抓捕。 真真是没事找事,嫌命太长了是不是! “最后逮到了没?” 一提到这个云逍就郁闷,翻了个身大大的白眼:“谁知那俩小畜生离开了母亲就不能活,我只好罢手把母豹和它们一起放走,还被那畜生挠了几爪子。” 不但被挠了还被咬了吧,萧客行觉得云逍简直是没事作死玩,单挑独斗一只畜生,母豹护崽子自然不会留情面,云逍身上的伤口就很说明了问题。 叹了口气,萧客行弯下身帮云逍把一呆系好,心里琢磨着给这祸害再找点除疤的药膏,便出去了。 屋内云逍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 第六十一章 借花献佛栀子香 萧客行给云逍的药都是好药,不但有止血消炎的作用,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冷香,一看便是皇家御用上品,这样小小一瓶便是千金难求。 可这么昂贵的伤药却被某个不识货的家伙各种嫌弃。 云逍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服,随后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太他妈的香了。 药粉里应该是有栀子花的成分,味道虽然并不浓烈,但也绝对不该出现在一个大男人身上。现在他整个人就像从哪个胭脂水粉堆儿里滚出来的似的,身上沾满了栀子花的香味。 当萧客行拿着去疤痕的药膏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云逍被香味呛得直打喷嚏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 “你这是什么药?”云逍挑眉望向萧客行,深深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给他搽这香得不像话的药粉。 这药名为仙凝散,本该是白色的无味粉末,却因为如今圣上的一点小爱好被掺入了少量的栀子花。 上次景凌哲心情一好,赏了听风楼十几瓶的仙凝散,可是这药实在太香,他们听风楼从上到下都是男子,用起来也不免尴尬。 但仙凝散的药效却是其他伤药难以匹及的,受了致命伤谁还在意香不香的问题?于是这种药便在听风楼里流行了起来,刚刚萧客行给云逍上药的时候只考虑到了仙凝散见效快,却根本没想到云逍会这样嫌弃栀子花的香味儿。 云逍低头闻了闻满身的花香,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地蹙起。 “这药是宫里赏下来的?” 萧客行轻轻点了点头,云逍却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一般,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这仙凝散本就是敦煌送到大承的贡品,药粉晶莹洁白,无色无味,却因掺了珍贵的药材,药效极佳,在西域敦煌流行一时。 千里迢迢送往京城的药粉如今好死不死又用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早就料到他送给景凌哲的东西会被借花献佛地赐给属下,云逍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进贡到大承的十几瓶仙凝散都是他亲手制作,从选材到研磨,都是他亲力亲为。十几瓶药粉凝结着他的一片真心,如今却被转手送人,他哪能不在乎? “阿逍?” 见他出神,萧客行轻声唤道,带着暖意的声音将云逍神游天外的思绪拽了回来。他抬头望着萧客行的眼睛,那双墨色眸子中的关切神色像一阵拂面而来的暖风,温暖了他有些发寒的心。 “这药太香了,我不喜欢。” 他对景凌哲早已失望,一片真心,一片痴缠即使被无情辜负也早已过去,当年的一往情深如今只剩下心寒二字。 萧客行看云逍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连眉宇都笼上了一层悲意,即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也猜得到八成和这仙凝散有关。 “那明天我换别的药。” 云逍抬起眼睛,看了萧客行半晌,莫名其妙有些想笑。 萧客行不是个健谈的人,学不来云逍那般信口开河,胡吹乱侃的功夫,更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多半时候,都是别人说话,他听着,不管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反应也大多极为简短,但是相处时间长了,云逍发现,他回答的这一两句大多都是极其有分量的。 别人说废话的时候,萧客行一般都是低着头冷冷回一句,让那人闭嘴,当别人说正事的时候,萧客行则会直直注视着对方,仔细听完,然后迅速给出解决方法。 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种干净利索的行事风格有时候让云逍哭笑不得,但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和这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人相处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他是羡慕萧客行这种人的,对自己认准了对错的事情,从来不随便摇摆,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因为有了明确了的目标,就不会迷茫,不会后悔,不会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羡慕归羡慕,可天性这东西,总归是学不来的。 “不是我说,这么香哪里是药?分明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之数,”云逍兴致一来就想逗逗萧客行,笑得不怀好意“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和哪个姑娘家好上了?” “没有。”萧客行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云逍凑近了,眯着眼睛盯着他猛瞧,也一脸正人君子的表情。 看这厮像块木头一般没有半点反应,云逍锲而不舍地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落在萧客行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暧昧。 “装什么柳下惠,”他的声音不似少年般清亮,带着些许低沉,一个字一个字,不徐不疾地,就像打在人身上一样,“不过,论起如何对待女子,你这愣头青还和我差得远呐,这么直来直去的脾气,是个姑娘都被你吓跑了。” 萧客行木着一张俊脸,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欠修理,忽然觉得唇上一凉,云逍那对柔软的唇便堵了上来。 “先别……”被对方反客为主,云逍有点喘不过气来,在萧客行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这才找了个机会把气喘匀。 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宽松的领口还没来得及系好,露出带着伤的胸口。萧客行的目光落在云逍满是伤痕的身子上,犹豫了半晌,还是放开了这家伙,却听到了一声极淡的叹息。 不过这一顿折腾,萧客行才注意到,云逍身上伤痕虽然多,却几乎都是猛兽留下的抓咬伤痕,多数都不深。唯独两臂的伤口是刀剑所伤,特别是右臂,看伤势,已经是深可见骨的程度。 见萧客行盯着自己的右臂猛瞧,云逍心里料到已经瞒不下去,索性就大大方方挽起袖子,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臂。 “圣炎教已经起了内讧,我被当成了圣炎教主,被砍了两刀也只能认倒霉。” 直觉一般地,萧客行瞬间就认定了云逍在说谎。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萧客行已经清楚了云逍的行事风格,只要他风轻云淡一嘴带过的东西大多都不是真话,若是话语中带着点讽刺的调子,那最多也只是说了一半内容属实。至于完全说的是真话的时候——萧客行这么久以来还没见过。 ------------ 第六十二章 天性使然坦诚难 “说实话,”萧客行抬起眼眸,直直望着云逍。后者却露出一副“我不说我不说,我就是不说”的欠揍神色,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冲他坏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萧客行悄悄伸出手臂,环住云逍的腰,带着些凉意的手指探入里衣,落在腰间的皮肤上,激得云逍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说实话,云逍最怕的就是萧客行这种不知进退的倔脾气,非得一条路走到黑,不刨根问底就不罢休。对于云逍这种连身份都是谎言的角儿,哪来那么多真话可讲? 要说云逍这些日子去了哪里,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就没有外人知道——知道的人都死了。 都说圣炎教主性情暴虐,杀戮无数,云逍不愧是伽亚认定的同类,下起手来残忍程度并不亚于满手血腥的圣炎教主。被关在囚室里的伽亚一定不知道,他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圣炎教众已经死伤殆尽。 拜云逍所赐,圣炎教内外现在一片风雨飘摇,由于云逍的神态及行事风格和伽亚太过相似,圣炎教内部竟然以为就是他们视为神明的教主狂性大发,痛下狠手斩杀了属下,纷纷该跑的跑该散的散,生怕惹到了活阎罗一般的教主,吃不了兜着走。 云逍此生最不能碰触的过往,除了与景凌哲的一段孽缘,便是他所查无据的身份。说他是叱咤风云的铁腕城主也好,说他是唯利是图的奸商也罢,云逍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虽然跌宕起伏,经历了不少大喜大悲,却总是作为别人的影子而活,从来没有过自我。 他的一颦一笑全都被迫打上了别人的烙印,甚至连思考的方式都被刻意训练过。幼年时学到的东西早就渗透骨髓,即使想改也为时已晚,只能任这些无形的束缚把自己越勒越紧。 或许就是因为自我意识的缺失,云逍便无意识地重视起了他似真似假的身份。敦煌城主这个身份虽然名不正言不顺,却到底也是个寄托——至少他现在还是众人眼里的高季白。 可万一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又该是谁呢? 所以,云逍就像一只困兽,歇斯底里地维护着他所谓的“身份”,即使那只是个精心绘制的谎也拼尽全力,在所不辞。 伽亚是个聪明人,一眼便看穿了这个满是漏洞的谎言,仅仅用一句话,便将云逍从自欺欺人的幻境里拉了出来,让这个顶着冠冕堂皇的假身份生活多年的小少爷瞬间崩溃。 按常理说,伽亚演的这一出无异于自取灭亡,云逍就算是身份虚假,手里却也是有实权的,把现任城主惹毛等同于提前去阎王殿占位置——找死! 但是,圣炎教主就是技高一筹,伽亚就的厉害之处就是,把云逍惹得崩溃跑出去大开杀戒,也绝不会跑回来危及他的性命。 和顶着三无身份生活多年的伽亚不同,云逍一直完美地扮演着敦煌城主的角色,忽然半路被人指着鼻子说他就是一步登天,也难改本性,心里肯定是接受不了,不知不觉就衍生出“我绝对和这个残暴的家伙不一样”之类的想法。 因此,云逍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一边私下里清除知道自己身份的闲杂人等,一边默默盯着伽亚这个罪魁祸首,狠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 萧客行可不知道云逍这一肚子的苦水,他为皇室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差事,养成了一个十分不好的习惯——刨根问底儿。 无论是什么事,只要入了我们萧大楼主的眼,就必定要翻出来,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这或许就是萧客行看上云逍的原因之一,从见到云逍的第一面开始,萧客行就认定了这家伙是个藏秘密的大坑货,好奇心作祟,便下决心不把这家伙的秘密都挖出来誓不罢休。 所以云逍越是想隐瞒的事情,萧客行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一样,威逼利诱也要把真相从云逍嘴里套出来。 “我说……”被萧客行的魔爪折磨得半死不活,云逍的脸红了又白,终于开了尊口。 为了防止这祸害趁他不备偷偷溜走,萧客行把云逍抱在怀里,用眼神默默催促他往下说。 “流落中原的离心蛊一共有两枚,一枚是封老头子从我这里骗走,另一枚就在圣炎教里。”云逍虽然故意避开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说的却都是真话“我去寻了几日,却一无所获,反而因为一时大意被圣炎教余孽所伤。” 萧客行皱了皱眉,云逍这一席话听这不像假话,却不知该信不该信。他知道云逍就是这种说话只说三分的滑手狐狸,逼着他说了这么多已是不易,也不便再难为他。 瞥了一眼云逍忍气吞声的样子,萧客行责备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抚弄着他柔软的唇瓣,忽然觉得手上一阵刺痛,果然被这个伺机报复的祸害狠狠咬了一口。 “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萧客行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教训道。 “可惜,我是小人,小人的气量都不大。” 云逍一句话刚出口,优越感就油然而生——真小人总好过这个人模狗样的伪君子。 “嗯,有理。”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对于云逍的厚脸皮程度,萧客行默默地用一种“人居然还可以这样不要脸”的目光扫了云逍一眼,随后便信守承诺,放开了这个所言无实的祸害。 云逍不说也无妨,萧客行慢慢查下去,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他在乎的并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圣炎教,更不是阴毒邪乎的离心蛊,他在乎的是云逍的心意。 既然两人都决定一直走下去,为何不能坦诚相待? 一个黑白分明,说一不二,一个心思缜密,所言无实。或许是天性使然,萧客行和云逍之间总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一个使劲猜,一个使劲藏,总是靠不到一块儿去,日子久了,甚至连来之不易的感情都开始有了变质的迹象。 ------------ 第六十三章 杀人灭口谎未圆 现在,云逍或许还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存在的隔阂,但日子久了,埋下的矛盾就会像毒素一般深入骨髓,等发现之时,这份感情已经被掏空成了一副空荡荡的架子,轻轻一碰就化成了灰烬。 或许这在常人眼中很是荒谬,二人克服了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去,难道只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摇?可事实就是这样,无论当初经历了什么样的阻挠,只要怀着“我想和这个人在一起”的信念,便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全身像是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即使是阎罗站在眼前也敢冲上去砍两刀。可一旦真正地两情相悦,那种冲劲就在不知不觉间从身上悄悄溜走,明明知道两人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心墙,明明知道这心墙会让两人越走越远,却早已失去了追上去的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的距离慢慢拉大,到了最后分道扬镳。 即使萧客行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云逍却根本没有心情搭理他。 现在的云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他似真非真似假的身份上,私下里调动人脉铲除了不少有嫌疑的人,却迟迟没有向被关在囚室里的伽亚下手。 可是云逍不杀伽亚并不代表别的人不会动手,先不说伽亚在外面滥杀无辜引来的仇家,就是在听风楼里,也有想将他先杀之而后快的家伙——慕无端。 比起云逍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慕无端几乎在知道伽亚身世的瞬间就做出了“这个人留不得”的决定。 慕氏世代效忠于敦煌,慕无端不但继承了了他父亲的忠心沉稳,还难得是个思绪周密,小心谨慎的人。在敦煌内乱之时,慕无端冷静分析局势之后,毅然决然地站在了云逍这边。 他帮云逍,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出自他敦煌守将的责任。 敦煌位于丝路咽喉,是众多西域藩国眼中的一块肥肉,而他效忠的高氏气数将尽,难以承担如此重任。他和云逍的关系不过是一笔你卖我买的交易,云逍帮高氏撑住敦煌城,而他尽力辅佐云逍为他巩固城主之位。 试想,要是高季白是个健全的人,慕无端是绝对不会效忠于云逍的,甚至二人很有可能就是一见面就你死我活的敌人。 但世事无常,慕无端和云逍被所谓的“交易”紧紧拴在一起,他这个敦煌守将被大材小用地拎出来当了这便宜城主的贴身管家,不但要收拾云逍整出来的大小烂摊子,最近还被迫给他带上了孩子,一天到晚被七络那小魔星弄得鸡犬不宁。 慕无端虽然一肚子怨言无处诉,却看在云逍将城主的工作做得有模有样,也就不再追究他一时兴起给自己增加工作量的问题了。 其实,慕无端想杀了伽亚也是情理之中,伽亚是当年那个不可提及的秘密中逃脱的一尾鱼,是敦煌稳定的最大现存威胁。只要他不明不白地死去,这场黑白颠倒的大戏才算唱到了底。 对于伽亚该不该杀的问题,慕无端不是没问过云逍,可那没谱没调的主儿一直不知道在犹豫个什么劲儿,满口废话,三纸无驴,到底也没给个确切的答案。 云逍含含糊糊的态度让慕无端十分不满意,反复思量之后,一直以追求敦煌稳定为生平目的的慕无端决定亲自下手。 因为在追风镖局居住多日,听风楼的暗卫都认得这位一身黑衣的慕管家,慕无端没费多少功夫就摸清了伽亚的关押之处,再加上那日看管的暗卫是年纪尚小经验不足的萧赭,慕无端三言两语便将萧赭支开,只身前往囚室,打算一举消灭掉这个巨大的威胁。 此时,在囚室做客多日的伽亚刚刚睡醒,眼睛半睁不睁,一脸懒散相。囚室里没有窗户,即使外面已经大亮,这里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伽亚倒是不讨厌这样死气沉沉的漆黑,一个人呆在黑暗中,因为目不能视,所以听觉和触觉变得尤其敏感,他现在可以根据脚步声的轻重分辩来往的暗卫,渐渐地也摸出了这些暗卫换班的规律。 但是,今日伽亚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脚步声。不同于萧赭那种带着点无措情绪的步伐,来人轻功极好,步伐沉稳,却有些陌生。伽亚粗略回忆了一下,当下便确定他应该从没见过这个人。 一个功夫不弱,且一大早上来这里瞎溜达的家伙,能安什么好心?伽亚深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现在自己手无寸铁地被关在小黑屋里,遇上了这样一个八成是想要自己性命的家伙,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兴奋。 他被关了这么多天,除了例行的审讯,都被锁在囚室,过着无聊得冒烟的日子,每天除了猜想自己那同类的下落,便没有了什么娱乐活动。 听风楼的暗卫也都是经过严格的训练,绝不会和他说多余的话。一个人被关了这么多天的小黑屋,伽亚自然觉得没劲透顶,甚至有些盼望云逍发飙来囚室找他打一架,即使最后被那没出息的同类整死,也豁出去了。 然而,云逍的忍受能力超过了他的想象,伽亚盼了那么多天也没把那个祸害盼来,却好死不死地把云逍的下属盼了来。 听这黑暗中的脚步逐渐接近,伽亚屏住呼吸,不知为什么嘴角竟隐隐带上了几分笑意,像是孩子盼来了期望已久的礼物般,有些新奇。 这边,某个变态教主恁自高兴着,那边的慕无端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他还没想好怎么杀死圣炎教主。 最开始,慕无端是准备随便砍砍就拉倒,可脑袋一转便觉得不可行。刀剑之伤太容易追查,听风楼里的人又不是傻子,而且砍的时候难免会沾上血迹,到时候被查到头上太过麻烦。 慕无端又想了几种方法,仔细斟酌之后,选取了比较保险的方法——用毒。 伽亚正兴冲冲地等着来人杀自己,可是等了半天,那人却停在一个地方踌躇不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伽亚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像是草药,却带着一股子腥甜的味道,仔细辨认一下便会发觉——这是断肠香的味道。 ------------ 第六十四章 智商捉急一根筋 想毒杀?伽亚有些失望,却依旧没有出声,屏气凝神地继续等着,待那人觉得断肠香燃得差不多,准备离开的时候,伽亚这才悠悠沉沉地开口。 “回来,我还没死呢。” 这声音实在太过突兀,那边正在放毒烟的慕无端惊得愣在了原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黑暗中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不要对我用毒,一般的毒药不死我。” 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慕无端心里默默赞叹了一下这个作得一手好死的圣炎教主,犹豫半刻,轻轻开口。 “那你希望怎么死?” 慕无端的声音起伏并不明显,用云逍的话讲,就是语调比棺材板还平,说什么话都死气沉沉地压着一个调子,岿然不动。也正是因为慕无端这种平板声音,一旦他不爽起来,开始施展唠叨功,云逍就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充满了一个调子的嗡嗡声,听久了整个脑袋都疼。 这样平平板板的声音倒是让伽亚略微吃惊了一下,以前他总能从对方的声音分辩来者的年龄,身材,甚至武功深浅。可这次,这个声音太过平静,伽亚只能依稀辨认出这是个年轻的男子,其他的竟然一点也听不出来。 出乎意料地,最近闲得长草的圣炎教主竟有了心思和一个人的声音较起了真儿。 “用兵刃比较干净利索。” 听了伽亚的话,慕无端冷冷地哼了一下:“说得轻巧。” 这一次,尽管伽亚竖起了耳朵使劲听,却又一次失望——这语调太平了,实在难以辨别。 都说人不能长时间闲着,一闲着就容易长草,一长草就容易作死。眼下,这位以暴虐残忍出名的奇葩教主,眼下只有一个目标:弄清楚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慕无端却根本不知道伽亚已经对他怀有极大的兴趣,他现在只想尽快解决这个巨大的麻烦,然后赶紧撤走。可是刚才圣炎教主无心的一席话却让他产生了戒心。 从没听过那个人能这么无聊,混不吝地将杀掉自己的最好方法介绍给对方。 “再往前走个五六步差不多就是铁栏,我就在这里,你把刀尖对着我,我自己往上撞就行。” “……” 太长见识了!慕无端的嘴角开始抽搐,他见过很多将生死置于度外的义士,也见过快意恩仇拿刀剑说话的江湖儿女,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巴巴地往别人刀尖上撞的奇葩。 被伽亚这么一说,慕无端犹豫了半晌,决定还是不能轻信这个魔头,默默收起断肠香,疾步向外走去。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傻的人,没事撞刀尖玩?慕无端仔细思量之后,便决定——那教主话里有诈,所以他绝对不能用兵刃对付这家伙! 另一边,听这慕无端的脚步声渐远,伽亚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抹笑意悄悄爬上唇角。 这家伙肯定还会再来! 黑暗中,圣炎教主那双一向透着杀意的眼睛不知不觉竟染上了几分孩子般的雀跃——终于有事可干了! 从此往后的几天,慕无端这个死心眼的,认定了教主那句“多数毒药不死我”是个大大的谎话,每隔几天,便拿一种新的毒烟跑去伽亚那里。 伽亚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一根筋的家伙不嫌麻烦地一次次拿来不同的毒来实验,又忍不住无数次地提醒他用毒没用,可这小子就像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认准了一条道死活不回头。 要知道,伽亚和云逍一样,都是不拒毒素的。若是让他直接服用剧毒药物,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月半死不活,很少会威胁性命。凭借这样强的抗毒体质,伽亚自己在瘴气谷内长住都不是问题,慕无端放的片刻即散的毒烟就像给他挠痒痒,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这日,伽亚百无聊赖地等慕无端放完毒烟,正想和平常一样喊一声“我又没死”,心上忽然掠过一个念头,生生将这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慕无端站在远处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伽亚的声音,心里有些意外——难道这回选对药了? 为了确定那奇葩教主到底死透了没,慕无端犹豫了一下,还是服了毒烟的解药,径直向里面的囚室走去。 囚室没有窗户,黑洞洞的一片,慕无端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往前走了,还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栏杆,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就牵住了他的右手。 被吓了一跳,慕无端立马就想挣开这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凉爪子,却发现这个人掐住他的手腕握得紧紧的,任他怎么拽,依旧不松手。 “抓到你了。”那人的声音带着略微的笑意,却莫名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慕无端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息沿着被拽住的胳膊蔓延开来,带着点酥麻,迅速扩散到全身。 惊觉不好,慕无端抽出袖中的软剑,刚想斩断那只手,却觉得又一股凉气从腹部蔓延开,立马觉得全身疲软,有些站不住。 “笨蛋。” 在晕过去之前,慕无端只听到了那个人含着笑意吐出的两个字,随即便人事不省。 听着兵刃落地的清脆声响,伽亚这才松开慕无端,伸出手将那柄软剑捡了过来。 剑是好剑,刃如秋霜,削铁如泥。伽亚拿着这把剑比划了一下,没出多大点功夫,便将囚室的铁门给打开了,不慌不忙地从困了他数日的小黑屋里踱出来,犹豫半刻,俯下身去,轻轻摇摇头 “你真不是一般的笨。” 按道理,对待这样一个三番五次想取他性命的笨蛋,伽亚早就该下手掐断他的脖子,以绝后患。 然而这次,暴虐残忍的圣炎教主的手停在慕无端的脖子上良久,却迟迟没下手,末了,千思万虑化作叹息一抹。 他,不想杀他。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就是单纯地不想杀掉这个一根筋的笨蛋。伽亚犹豫了半刻,收回了停在他脖子上的手,另一边架起这个晕过去的家伙,将他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随后又规规矩矩地退回到了囚室里。 ------------ 第六十五章 疑心猜忌生暗鬼 人算不如天算,慕无端这次丢人到家的刺杀活动说到底还是泄露了出去。不过好就好在知道此事的人并不是什么外人,而是他那个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小少爷。 那日,慕无端被伽亚用了不知道什么方法弄晕,醒来之后却发现那个爱作死的奇葩教主居然依旧乖乖地坐在囚室里,慢条斯理地开口,教他该如何清扫毒烟留下的痕迹,末了还嘴欠地补了一句“别再用毒了”。 慕无端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的点脸面都在这件事上丢了个一干二净。但好在伽亚并没有告密的心思,而慕无端自己也不可能将如此二缺的事情捅出去,一时半会儿,也相安无事。 但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这件事偏偏被他那个一天无所事事的懒少爷知道了。 就在事发的第二天,云逍就如影随形地粘着他,像个跟屁虫般,一路尾随,他去哪他跟哪,就连上个茅房,这厮也不嫌累地候在外面。 对于云逍突然抽风似的举动,慕无端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没有多想——毕竟他这主子隔三差五地就整出一堆幺蛾子,看如今这阵势,估计是又想了什么折腾他的损招。 从早上一直到中午,云逍都一言不发地跟着慕无端,上挑的桃花眼里阴晴不定,幽深的瞳孔像是被冰水洗过一般,黑沉沉的冷。慕无端将云逍的神色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几次开口询问,云逍却都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又接着盯着他猛瞧。 他慕无端虽然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但也经不住这样被人直勾勾地盯着。在写了无数个错字之后,慕无端无意识地捏断了手中的笔,抬头狠狠瞪向坐在自己对面那个扰人清静的祸害,额上青筋直跳。 “少爷,你有什么事吗?” 云逍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依旧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慕无端。他本就长了一双桃花眼,眼角上挑,睫毛浓密,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瞧,是个姑娘家都会低下头羞红了脸。 慕无端虽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被盯着看的的久了,全身都发毛,连账目都看不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少爷已经盯着属下看了一个上午了,还没看够?” 听闻此言,云逍的睫毛颤了颤,桃花眼里像是凝了一层冰霜,然而还没等人仔细看去,那抹入骨的冷意便转瞬即逝,速度快得让慕无端都怀疑他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过去,只剩下他家少爷一张似笑非笑的欠揍面容,越看越憋气,慕无端压着一肚子的火耐着性子刚想再询问,就听他家少爷终于开了尊口。 “没看够。” 云逍的声音低低的,像叹息一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轻浮戏谑的腔调,像极了在调戏小姑娘。 “那属下可否问一下少爷您什么时候才能看腻,”慕无端的语调依旧平板,却不难听出这厮已经积了一肚子的怒气“属下还有大量的账目没有看完。” 云逍和慕无端相处这么多年,早就摸头了这家伙的脾气,一听这腔调就知道这厮是真的不高兴了,却依旧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不紧不慢道:“着什么急,晚一点账目又不会长脚跑了。” 说罢,身子探过去,声音压低。 “不过,我的慕将军既然这么忙,为何又有闲工夫往囚室跑?”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云逍将“慕将军”三个字咬得很重,听得慕无端心上一颤,猛地看向云逍,却觉得对方那双幽黑眼睛里像是藏了初春尚未消融的浮冰,除了入骨的冷,还藏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即使是在敦煌,云逍也极少会称呼慕无端为慕将军,每每都是大大咧咧地直呼其名,叫的时间久了,便没有人去计较合不合礼节的事情了。如今,云逍忽然态度大变,开始客客气气,以将军相称,慕无端顿时便觉得不妙——少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云逍眯着眼睛,目光在慕无端身上溜了一圈之后,猛地出手,扯住了他的胳膊。慕无端只觉得一股子凉气顺着胳膊蔓延而上,渗透四肢百骸,等云逍放开他时,慕无端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上都被安上了离心蛊,你说我能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怀疑他?慕无端抬起头,有些想笑,但笑声却被一股酸楚卡在了喉咙里,末了,只剩下一声低低的叹息。 十年了,他和云逍携手平定敦煌内乱,共同策划那瞒天过海的巨大骗局,厉兵秣马,殚精竭虑,却从没想过终有一天他全心全力效忠的主子依旧心机重重,相视陌路。 即使慕无端并没有要背叛云逍的意愿,云逍还是安不下心来。 只要一提及和自己身份有关的话题,云逍心里就像打了个死结,除了猜忌怀疑,便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任是十年的兄弟情义,还是来之不易的爱人都不再思量,让人恁自去心寒。 说得不好听点,现在的云逍就是一只见谁咬谁的白眼狼,慕无端被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一顿乱咬,有苦难言,再回想起二人那些生死与共的年岁,真真叫做讽刺。 “属下愚钝,实在是没有理解城主的意图,”慕无端缓缓抬起头,语气平淡“中了蛊虫是属下办事不力,城主若是不满,尽可责罚。” “听你这语气倒是在埋怨我似的,”云逍不再看慕无端,随手拾起一本账簿,漫不经心地翻阅,说出来的话语却不知不觉带上了刺“慕将军这些年来对敦煌城的贡献,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哪里敢无缘无故责罚将军?” 这一席话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慕无端就是再好脾气,被这阴阳怪气地一呛,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你在怀疑我?” 他定定望向他效忠了十年的人,那人站在阴影里,半低着头,脸上没有了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眼角上挑,下巴削尖,显得有些冷漠。 一时间,慕无端有了一种错觉——他似乎从没了解过这个人。 ------------ 第六十六章 飞鸟尽来良弓藏 “你怀疑我?” 慕无端直直望向云逍,目光并不锐利,却让云逍别过了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云逍的声音轻如耳语“所以,慕将军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什么叫莫辜负你给我的信任? 一向沉默严肃的黑衣管家表情有些松动,手指收紧——云逍,你我之间已经如此不信任了吗? 十年前,他曾经选择相信那个一无所有的云逍,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这边,冒了极大的风险,终于换来了这个西域重镇的安宁。 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因果循环终于还是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他效忠十年的人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慕无端低下头,望着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有些烦躁,有些无奈,一颗心空空的,像是丢了什么,思来想去却只是徒增烦恼。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累死累活地效忠云逍这个白眼狼? 慕无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全是以前云逍做的那些不着四六的破事儿。 “无端!你太不会怜香惜玉了,有这么吓猫美人儿的吗!” “无端,那啥,你先忙,我在这儿不看账目还碍眼,出去转转。” “哎?干吗打我啊,那吐蕃使者那么丑,要见你见去,我没空儿。” 明明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当初自己眼睛歪了还是斜了,怎么会觉得这样一个废柴会撑起敦煌城呢? 更可气的是就这样一个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居然还有脸怀疑到他身上来了,云逍那小子脑袋里装得都是些什么?浆糊吗?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最初那种说不出滋味的难受感觉已经消失殆尽,慕无端的重点已经不是相处十年的生死兄弟怀疑自己,而转换为——就这货还有脸怀疑自己?! 就这个成天花天酒地,坑蒙拐骗,不干一件正事,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的祸害,居然怀疑起他这个耐苦耐劳的管家?! 慕无端额上的青筋直跳,心里把云逍以前作的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全列了出来,再想想自己的遭遇,恨不得现在就把云逍揪过来暴揍一顿。 不远处的屋顶上,云逍一直冷着的脸泛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却难得地没有掺上戒心和算计,笑容很淡,很好看。 其实,云逍说出那句话之后就后悔了,慕无端是他在敦煌唯一能信任的人,这样挑明了怀疑对方,绝对是自讨苦吃。 心里这么想着,云逍望着远方已经黑下来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脸色有些疲惫。 “有些棘手了....” 云逍喃喃道,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却正撞入另一人怀里。 “……你在这儿看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云逍挑眉,敢情刚才他盯着慕无端的时候自己也被这个黑面神紧盯不放,整个儿就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阵势啊。 再看看萧客行,这个黑面神像尊雕像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但是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云逍已经摸头了这家伙乱吃飞醋的个性,表面上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儿,暗地里早就磨刀霍霍,肚子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个把人折腾死的损招了。 的确,云逍没猜错,萧客行是在不爽。 云逍足足盯着不远处的慕无端看了有一个时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末了,居然露出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萧客行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什么棘手?” 你最棘手——云逍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把这句作死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没事,遇到了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 完!云逍的表情僵硬了一下,这家伙又好死不死地钻起了牛角尖,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他就没个完。 难道他云逍要告诉这个黑面神:他说错话了,怕属下生气,又要面子在这里偷看对方反应? 打死他,他也绝不会说! 眼见着云逍眼珠滴溜溜转,又是要开口胡侃乱吹的节奏,萧客行的脸色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只是想听云逍说一次实话,难道敞开心扉对他来说这么难吗?难道两个人在一起连句真心话都不能说吗?人在江湖飘得太久,见了太多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最不想做的莫过于和别人逗心计比城府,可云逍偏偏就爱和他玩这套。一天到晚,光是猜来猜去就不知耗了多少精力,只觉得无论怎么猜,两人的距离都无法拉近,反而越来越远。 “我……”看萧客行的脸色不太好看,云逍犹豫地开口,刚说出一个字,就见萧客行转身离开了。 “不想说也罢。” 目送萧客行默默离去,云逍皱了皱眉,却也没有挽留。 两人之间的隔阂,就在这样看似平淡无事的对话中越来越大,萧客行希望云逍能坦诚相对,而云逍则天生是个说三分藏七分的家伙,想套出一句实话不知得费上多少工夫。 你不说,我不说,就这么僵持着。 掌灯时分,慕无端坐在桌前,一肚子的怨气还没消,脸色黑得可怕。 正烦躁着,一只胖胖的小鸟扭动着圆圆的身子,硬是从窗缝里挤了进来,不偏不倚摔在了他面前的砚台上。 “……”只感觉脸上一凉,慕无端低头瞅了一眼摔得四脚朝天满身墨汁的元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肚子的邪火终于有些压不住了。 “——元宝!”躲在屋顶偷听动静的云逍被屋里这声咆哮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 上午他嘴欠说了伤人的话,怕慕无端还气着,放元宝进去探探路,结果就莫名其妙把这小爆竹给点着了。知道自家管家的心眼小,但没想到这厮心眼小到这个程度居然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到一只鸟身上。 云逍撇了撇嘴,俗话怎么说来着,死道友不死贫道,无端气成这样,见到他还不得把他给撕了?元宝你好好保重,主人先撤了。 屋里,慕无端看着铜镜里被溅了一脸墨汁的自己,一瞬间有把这只没事找茬的笨鸟抽筋扒皮炖了吃的冲动。 ------------ 第六十七章 盘根错节疑心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越来越热的缘故,或者是天天无所事事,只能睡觉,连续十几天,云逍总觉得自己身上懒得很。 萧赭就觉得他家楼主“夫人”简直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在冬三月,人模狗样地过着猪一样的日子。 每天日上三竿不起床,快到晌午的时候晃晃悠悠爬起来草草吃两口东西,看看闲书,没一会儿就又把书扣在脸上见周公去了。 云逍这一睡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了我们的萧大楼主,大清早出去办事情看到的是睡着的云逍,傍晚匆匆赶回来见到的还是睡着的云逍。一连七天,萧客行被云逍的懒病气得憋了一肚子火,可每每看到他平静的睡颜,总是狠不下心来把这家伙弄醒,只好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既然连萧大楼主都耐下心对云逍放任不管了,其他人就更没有胆子去干涉云逍睡觉,云逍这下算是把后半辈子的觉全补回来了,越睡越懒,越懒越睡,睡到最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了。 的确,人就是再懒也不会这样没日没夜地转圈儿睡,至少也得需要起来进食,可云逍连起来用膳都难,眼皮像不听控制一般,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意识更是一片混沌。 换句话说,这不是犯困,而是昏迷。 可惜,等萧客行发现的时候,云逍已经开始长睡不醒了,整个人呼吸均匀就像睡着了一样,身体却在睡眠中不断衰弱。 请了封非烟来看过,只说是中毒,却又不清楚是什么毒,天舟阁的神医束手无策,萧客行连夜调请了各处的名医,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方法。 看着爱人一日日地衰弱下去,萧客行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住了——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 这也怪不得萧客行,云逍就是一个随性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不高兴了可以睡一天不起床,高兴了三更半夜也可以起来闹腾,做什么基本全凭心情,来了兴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萧客行原本也以为云逍是忽然收心敛性,休养生息,心里也觉得比起天天在听风楼里作妖的云逍还是安静点好,所以也没怎么注意,谁知道这一放任便出了大事。 “萧楼主。” 萧客行沉默地冲慕无端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了云逍身上,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瞥了一眼慕无端,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是怀疑,又像在犹豫。 按道理说,云逍一天到晚呆在听风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再加上本身对毒深有研究,江湖上的人想来听风楼害他,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能给云逍下毒不但要了解他的生活习惯,更是要得到他全心的信任,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听风楼里只有一个人——慕无端。 慕无端身为敦煌守将,深得城主信任,再加上难得是个认真严谨的人,云逍便心安理得地将管家这个身份安给了他。 十年的磨合,就算是两块尖锐的石头,怎么也还算是有些默契,萧客行再善于揣测人心,对云逍的了解必定是远远不及和云逍有着十年兄弟之谊的慕无端。 可信任只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没有礼尚往来这一说,白纸黑字写下的契约都可以翻脸不认人,更何况那无凭无据的信任呢?云逍再信任慕无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给他,慕无端真能信守承诺安安分分做个管家? 不是萧客行不通人情,只是在听风楼呆了太久,天家皇室,将相权臣的斗争见了太多太多,背叛,谋反,出卖……这样的戏码从来都围绕着信任二字,演到最后却往往和信任背道而驰,毫无关联。 但毕竟是老江湖了,在没有证据之前决不可打草惊蛇,萧客行沉默地注视这推门进来的慕无端,看着他放下给云逍的药,随即安静地退了出去,目光落在那碗药上。 这药是封非烟选的,虽然唤不醒云逍,却可以暂缓毒素的侵蚀,或许是刚才一念之间想了太多,萧客行盯着这碗药半晌,终是没敢给云逍服下,反而取出银针开始验毒。 说也可笑,两个人维持十年的信任竟叫他一个和云逍相识不久的人来检验,当局者迷——这话真不假。 银针并没有变色,萧客行松了口气,扶起云逍将药慢慢给他服下。 可是就在萧客行掰开云逍的嘴灌了第一口的时候,云逍的身子似乎往后缩了一下,就像在抗拒一般。 萧客行心细,立马放下了手中的药,转身去看云逍,却见昏迷着的云逍唇角竟缓缓淌下一股鲜血,那刺眼的颜色让萧客行心里一紧,再探云逍的脉象,竟已然是内息大乱。 屋里,萧客行抱着云逍心急如焚,屋外,慕无端静静望着远处,嘴角噙着一丝奇怪的笑容,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一般,幽幽叹了口气。 什么敦煌城主,什么成品,斗来斗去也不过是这点水平,慕无端暗暗想着,身形却不停,看方向正是向听风楼外走去。 离着听风楼不远有处破落的土地庙,年久失修,连庙里的泥塑都已经崩坏,露出灰秃秃的泥胚,一看就是早就断了香火的样子。 慕无端不紧不慢地踱入庙中,庙中黑暗无光,却隐隐听到轻微的声响,似是有人。 “高季白已经死了,”慕无端的语气很是愉悦,唇边满是挑衅的笑容,可是那笑容却根本没有触及眼睛,逆着光,那双本该是墨色的眸子竟已是如海洋般深邃的蓝色,只听得嘎嘎几声,“慕无端”的身形忽然舒展开,再看去已是另一个人——伽亚。 扯下脸上的易容,伽亚不紧不慢地走入庙里,望着那个依旧沉默的人,开口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黑暗中,真正的慕无端冷冷望着伽亚,手指收紧,却碍于身上被封了穴道,一口真气都提不上来。 “不会。”慕无端的声音依旧那么平板,但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已经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 第六十八章 死生约定不负卿 曾经也有一次,云逍被人所害,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 “敦煌城不可一日无主,我若死了,你——” 云逍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是慕无端已经一点都听不下去。 他了解云逍,早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那些话语太过残忍和现实,不轻不重的话落在心上,留下一个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他知道云逍要他再找个替代品,他知道云逍要他和别人再演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戏,他知道云逍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早就将敦煌的后路铺垫得安安稳稳。 可是——他的内心却叫嚣着,像个懦夫一般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不会。” 这个答复虚假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他慕无端又不是阎罗王,人命的事情又怎么说得准? 但那一回,云逍活了下来,可下一回呢?又有谁能保证他次次都能逃脱? “呵。”伽亚也不做任何辩驳,眯着眼睛望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唇角上翘带着几分戏谑,咋一看竟和云逍有七分神似。 他…… 有那么一瞬间,慕无端真以为这个人是云逍,然而错觉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在意识到了自己愚蠢的错误后,愤怒、失望、焦躁交织成一种从没有过的心情,拿不起放不下,却难受得要挣开胸膛。 似是看穿了慕无端内心的挣扎,伽亚不紧不慢地在他面前俯下身,深蓝色的眸子缓缓眨了眨,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有些感慨,有些遗憾,又有些迷茫,然而这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化作唇边绽开的绚丽笑容。 “无端,”他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却很好听,他在对他笑,笑容灿烂,却没有触及眼睛。慕无端绷着一张脸往后靠了靠,离那张和云逍太过神似的脸远了点,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就是这种笑容! 若不是清楚意识到这厮不是云逍,慕无端绝对会一脚踹过去。 每次只要云逍想给他找麻烦,就是会挂着这样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然后做损人不利己,气死人不偿命的事,末了,丢下闹腾够的烂摊子让他收拾。 日子久了,慕无端一见到云逍这个表情,第一反应就是头疼,第二反应就是一个账本呼过去,可是当这个熟悉的表情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慕无端瞪着伽亚半天,一张俊脸崩得紧紧的,像看怪物一样的眼光让伽亚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高季白身上有离心的母蛊,”伽亚被慕无端的目光瞪得有些尴尬,开口转移话题“他也有可能命大靠蛊毒活下来,不过——” 不过?慕无端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一沉。 伽亚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杀掉云逍,他的性子反复无常,一手扶持起来的圣炎教说毁就毁,听命于他的信徒说杀就杀,做事情难以预料,只随心情。 他接近云逍只不过是想看看当年的成品是个什么样子,见到之后,渐觉无趣,注意力反而被一板一眼的慕无端吸引,设下陷阱,让慕无端中了蛊毒,然后利用云逍对慕无端的信任给他下了蛊。 伽亚给云逍下的蛊也是离心蛊,却是没有成型的离心幼蛊。 蛊虫相见必会互噬,伽亚的离心蛊遇上云逍的离心母蛊,势必会在宿主体内争个你死我活,尽管幼蛊尚未成型,威力不及母蛊,但两蛊相争,渐渐地便会消耗光宿主的精力,在母蛊成功将子蛊吃掉之前,宿主是生是死全凭天命——无药可医,无人可救。 可那人的生死,伽亚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是想看看,这对主仆之间的信任究竟坚固到何种程度。 “他即使是活下来,又该如何处置你?”伽亚自顾自地说着“就算你是敦煌守将又如何?城主都是假的,守将再换个想必也是无妨的。” 见慕无端怔住,伽亚勾了勾唇角道:“或者,你也可以换掉他。” 人都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经不再信任你了,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他可以随时换掉你,不顾当年的兄弟情义,你又何尝不能换掉他? 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唱了一回,再唱一回也是无妨,只是要被换掉的人变成了旧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你——是否能下得去手? 云逍不过是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奴隶,他的所有都是虚假的,慕无端手里握了他太多的把柄,如果想将他推下城主之位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可是—— 慕无端抬起眼眸,眼前的人神态太像云逍,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真让人以为这一切就是那个祸害策划的一场闹剧,但,这世上,云逍只有一个,伽亚再像也不是他,不是—— 记得那是一个隆冬的夜晚,云逍喝醉了,砸了一地的狼藉,慕无端扶着摇摇晃晃的他回房间休息,他忽然反手一抱,将慕无端整个拥在了怀里。 身体被圈住,胸膛贴着胸膛,慕无端惊得目瞪口呆。 他犹不自知,一张醉得酡红的脸靠过来,精致的五官不知为何笼上一层悲意,俊美如夕,却莫名让人觉得难过,桃花般的眸子里柔情几许:“凌哲,别走。” 不等慕无端回过神就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慕无端被云逍抱住,愣了半天,他才慢慢缓过来,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听到凌哲这个名字,云逍喝醉了,喃喃地唤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将他越抱越紧。 “好,我不走。” 鬼使神差地,他开了口,慢慢伸出手去环住他,他唤一遍他答一遍,像哄孩子般,直到云逍沉沉睡去,他坐在床边看着云逍安稳的睡颜,一夜无眠,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当年的旧事被慕无端埋藏在心底,那是只属于他的秘密,连云逍本人都不知晓的秘密,有些苦涩却莫名温暖。 可是,那究竟只是一个拥抱——不属于他的拥抱。 “我要回去。”慕无端冷冷瞪视着伽亚,后者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 第六十九章 良药苦口逼人醒 这几天,云逍只觉得自己被沉浸在一片黑暗混沌中,迷迷糊糊的好像什么都清楚,又好像什么都无法触及。看不分明,听不真切,意识像蒙了一层纱,困倦而麻木。 有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开始还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人总会在自己弱势的时候变得更加警惕。 可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人除了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啰啰嗦嗦以外,就是掰开他的嘴,给他灌苦得头皮发麻的汤药。 说实话,要不是云逍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无法动弹,他一定会跳起来把给他灌药的人暴揍一顿。先不说那个苦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就单说给他喂药的那个人,没轻没重,二愣子似的,灌马一般的往里塞。 他虽然意识混沌,但味觉还未丧失,被这样没头没脑硬生生灌药,苦味得心尖都在发颤,有的时候灌得急了点,被滚入喉中的汤药呛住,咳嗽了起来,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不过总是这么闹腾,云逍觉得他有些吃不消了,现在的他宁可跑到地府去喝孟婆汤也不愿继续喝那个味道极其可怕的药。 入夜的时候,萧客行又端着一碗汤药来到了云逍的房间。 体贴地试了试温度后,他照常扶起云逍,准备像往常一样将这个续命的药给昏迷不醒的爱人灌下去。此药是封非烟开的方子,集合了各种珍奇药材,意在用来缓解毒素的侵蚀,为云逍搏得一线生机。 郎中是好郎中,药材是好药材,要说这个方子最大的缺点,就是那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诡异味道,云逍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萧客行强行灌了好几天鬼都不敢尝的苦汤药,早就躺不住了,要不是怎么也动不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碰那碗黑乎乎的汁液。 一股熟悉的味道在逐渐靠近,云逍绷紧神经,拼命地想扭头躲开,身体却像铅块一样沉重,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他不明白到底是谁这样没完没了地让他受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像活死人一般卧床不起,他现在只知道躺着就意味着要喝那个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躺着就要被没轻没重地灌—— 还没等他接着想下去,一股苦味直冲头顶,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想法。 因为没有提防,云逍又一次被滚入喉咙的药呛到,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不过这一闹腾,却让他有了些力气,缓了一阵竟勉强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模糊糊的,用力眨巴了几下才清楚了起来,他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喂着药,那人见他呛咳睁眼,忙放下药碗,一边拍打他的后背,一边冲下属吩咐道:“去请封阁主过来。” 方才咳嗽了一阵,又被这人没轻没重地拍打,云逍怨念地想,他这是得罪了谁,使得仇家如此上心,派了个笨手笨脚的人来整他。 可能是因为昏迷了太久,脑袋有点不太好使,就在云逍还呆愣愣地想他得罪了什么人的时候,没留神就落入了对方的怀抱。 男人的怀抱并不温柔,云逍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勒断了,整个人被迫窝在那人怀里,连气都不敢喘,待男人终于放手的时候,云逍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一时间竟呆住了。 这是……萧客行。 那个倨傲冷静,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听风楼主,总是望不见底的深邃眸子被狂喜的神采替代,比起之前,萧客行憔悴了很多,连眼底都泛着一层黑。 “美……”云逍张开嘴,嗓子却干涩难受得很,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以为经历了那么多,早就把那种叫做感动的东西忘干净了,却在见到萧客行的一刻起,在看到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的一刹那,那些沉睡的情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萧客行见云逍僵在那里,死死盯着自己,还以为他是刚清醒,有些犯糊涂,便轻轻摇晃他道:“哪里不舒服吗?” 被他一叫,云逍这才回过神,将那不常有的情感压回去,半闭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大病初愈,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刚才又莫名地情绪波动,云逍现在什么都懒得去想,身体倦倦的,十分想再睡一觉。 可还没等眼睛完全合上,云逍就觉得唇上一软,紧接着一口水就渡了过来。 “不要睡。”待两人分开之时,萧客行低声道,声音依旧起伏不大,却隐隐约约有了几分不安的意思,像是怕他这么一睡便永远见不到了似的。 由于喝了些水,云逍这才能嘶哑地说出些话来:“我睡了多久?“ “七天了,”萧客行伸手为云逍将鬓间的乱发掖回耳后,云逍这才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苍雪般的颜色,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难道这些天的昏迷都是拜蛊毒所赐?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带着点病中气血不济的青黄色,再仔细寻找,意料之中在左手的小指上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口子。 什么人能避开听风楼的耳目,给精通蛊术的云逍下蛊? 见云逍的脸色不对,萧客行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犹豫片刻,却听云逍开口问道:“无端呢?” “在牢里。” 萧客行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带给云逍太多的惊讶,只见他淡淡地“哦”了一声,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神情,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却转瞬即逝,再看已然归于平静。 “准备怎么处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云逍觉得萧客行把“处置”两个字咬得很重,听得心里很是不是滋味。 这种用小指下蛊的方法源自西域,盛于敦煌,是当地的舞女歌姬惯用的伎俩,如被加以改进,配合离心蛊使用,便是杀人的利器,要不是云逍身体里有离心的母蛊,早就魂归地府见阎罗去了。 整个听风楼里,能给云逍下蛊的人,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慕无端一个人。 ------------ 第七十章 流水有意花无情 夜已深,慕无端坐在牢狱前,意外地有了些倦意,正想老老实实睡个舒服觉。可看着几点星光,月色清冷,像极了大漠的夜晚,一时竟生出了几分悲凉情绪,睡意全消。 新月如眉,星子寥寥,年轻的守将抬起头,望着从天窗倾泻下来的一室冷光,想着以前的新仇旧恨,略微有些失神。夜晚的牢狱太过清冷,慕无端呆了许久,渐渐觉得身上发凉,环视四周,除了一些稻草,竟没有任何可以御寒的东西,只好作罢,缩了缩身子,继续赏月观星吹凉风。 这个夜晚不长,却足够让慕无端想明白很多事,亦如云逍,亦如迦亚,亦如那偌大风光却暗涛汹涌,让人心寒的敦煌城。以前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样近乎执拗地信任着云逍,只是觉得心有所想,便理所应当地这样做了,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过来。 慕家世世代代都是敦煌守将,英杰辈出,却大多有着一副比谁都倔的臭脾气,就像他的老爹,辛苦一辈子,纵横沙场,到头来还不过是马革裹尸还,丢下还小的他在世间,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叫做家。慕家人都是这样,认准了一个东西,便要一条路走到黑,他父亲是这样,而他也是这样。 说得好听些是忠义,说得不好听些便是缺心眼。 的确,这一刻,慕无端意外地觉得自己真是出乎意料地蠢,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那样忠于云逍? 很明显,他喜欢他。 在敦煌的十年,慕无端看着和他年龄相仿的云逍一点点蜕变,看着他慢慢把那些容易暴露出来的情绪生生压回去,变成一个合格的敦煌城主,当时,或许也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孩子,慕无端一直觉得云逍的城府深不可测,可如今回想起来,云逍也不过是个咬着牙,不肯低头,在命运的夹层里苦苦挣扎的倔强孩子。 他追随着他的步子,默默陪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喜欢了上他,又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喜欢在角落葬送,化为灰飞——云逍的心从未在他身上停留。 云逍喜欢过大承的九五至尊,爱的天崩地裂,却终是有缘无分,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那个时候,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等他发觉到这份感情的时候,云逍的身边已经有了萧客行,再也不容任何人插足。 为什么不早点说?如果那样的话,现在站在云逍身边的或许就是他慕无端。 原因很简单——他说不出口。 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是安静的,简单的,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便觉得很幸福,他不敢告诉那个人他喜欢他,那样太难堪,如果被拒绝,甚至连留在那人身边都失去了资格。 可笑的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喜欢是种贪婪而自私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分享,云逍已经有了萧客行,而他的陪伴似乎也在逐渐没了意义。 想到这,慕无端低低叹一声,摇首。错了,终究是错了。 夜晚的冷风真是个好东西,不但把慕无端吹开了窍,还顺带着吹来了慕无端目前最不愿面对的人——云逍。 白衣锦袍,没有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地摇着扇子,连脸上的坏笑都不知道藏到了哪去,看上去认真严肃了很多,虽然和往常一样赏心悦目,玉树临风,可此刻慕无端还是表示很不愿意见到他。 一个在铁栏里面,一个在铁栏外面,彼此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却谁也不肯先开口,就这么僵持地互相瞪着,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可云逍到底是云逍,见慕无端垂着眸子,一言不发,挠了挠头,开口道:“要吃宵夜吗?” “……”一句话让蹲在牢里的慕无端满头黑线,他做了无数种假设,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他家主子的性子实在是难以捉摸。 本来气氛凝重的审问,变成了两个人排排坐,吃馄饨,听云逍抱怨封非烟开的暴苦汤药和最近算不完剩一堆的账目。慕无端盯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馄饨,扭头又看看云逍满嘴食物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些没谱没调的东西,有些发愣。 “怎么不吃?”吞掉了一碗馄饨的云逍擦了擦放下了手中的碗,目光集中到了慕无端的碗里,随后很不客气地将筷子伸了过去。 或许是以前打闹养成的习惯,慕无端闪电般出手,用筷子拦截住了云逍的筷子,成功保住了碗里的馄饨。 两双筷子掐来掐去,掐到最后云逍还是抢走了两三个馄饨,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坏笑。 “你……只是来请我吃宵夜的?”看云逍吃饱了吊着脚坐在他身边,慕无端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云逍揉了揉肚子,桃花眼里笑意盈盈“我还要请我的慕大管家出狱,账目积太多了。” “只是这样?” 云逍看着慕无端惊愕的表情,笑开:“我知道下蛊的人不是你。” 其实,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逃的圣炎教主忽然莫名其妙地跑了回来,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的罪行,并特别强调此事和慕无端毫无关系。云逍本来就不大相信一根筋的慕无端会做这种事情,听到迦亚这么说只是有点惊讶,而萧客行却彻底进入了愤怒状态,要不是云逍忽然想起迦亚对他还有些用处,上去求情,萧客行绝对会一刀劈死这个没事作死玩的手欠教主。 慕无端这件事倒是告一段落,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状况,平静悠闲,可慕无端还是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自从那晚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慕无端就发现在听风楼的日子像是钝刀子磨肉,是他漫长痛苦的开始。 他无法无视云逍和萧客行的亲昵举止,他无法无视云逍眼中的温柔,直到昨日,他看见了云逍没系好的领口,雪白的颈子上点点红痕,便连招呼都没打,旋身就走,心里堵得难受。 空旷的庭院,又一次只剩下一个人。慕无端顺着小路走下,天上飘了些小雨,雨落如花,花烁如星。前方无边的道路,到底还是要一个人走。 ------------ 第七十一章 饮鸩止渴还自欺 都说最伤人者,莫过于一个“情”字,求而不得,舍之不去,因爱生恨,因恨生欲,又因欲生罪。 以前景凌哲是云逍的求不得,可怜云逍痴缠十年,换来的也不过是暗自伤神,心如死灰,现在云逍却是慕无端的舍不去,就算表面上伪装得天衣无缝,内心却早已苦涩非常。 人的心是有承受限度的,每日见到心上人和别人成双入对,却又不得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一肚子的苦水咽回去——慕无端觉得他已经快疯了。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迦亚。那个和云逍神似的人有着一副圣人般的面孔,却也有着一颗残忍无常的心,举手投足间,有着和云逍类似的研柔风雅,眉目间流转的却是若即若离,难以捉摸的阴霾与冷漠。他像云逍,但他又不是云逍。 说是自欺欺人也好,饮鸠止渴也罢,慕无端竟去找了被关在牢狱里的迦亚,一开始他连自己都唾弃自己这种行为,可当看见那个像极了云逍的人眯着眼睛冲他安静地笑的时候,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天,慕无端安静地在牢里和迦亚呆了一个下午,两人各发各的呆,各想各的事儿,互不打扰,却又不觉得尴尬,傍晚时分,慕无端醒过神来,匆匆告辞而去,迦亚也不挽留,只是微微笑笑,目送他离去。 此后,慕无端似乎认准了迦亚所在的牢狱是个发呆走神,清醒头脑的好地方,每天凡是得了空闲,便时不时地往那里跑,偶尔还会带着几样小吃当做见面礼,迦亚倒是逆来顺受,来者不拒,连礼数都懒得和慕无端讲。两人在一起甚至连话都难得说上一句,最多的时候便是迦亚盯着窗外的阳光出神,而慕无端盯着他发呆,无所事事地又打发了几个时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慕无端频繁和迦亚见面的事,没过了多久就传到了萧客行的耳朵里。 可令人惊讶的是,这恨不得将迦亚碎尸万段的听风楼主听到这件事情不但没有不爽,反而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末了,竟然叮嘱负责执勤的暗卫们,不许去打扰两人。 这并不是萧大楼主一时来了兴致,想撮合两人,相反的,这是他和云逍布下的另一盘棋——他们在找退路。 云逍虽然很想和萧客行一起浪迹天涯,却碍于对慕无端许下的承诺,与敦煌城的安危,摇摆不定,难以脱身,可老天开眼,似是看到了这一难处,派来了个迦亚。迦亚虽然性格怪异,却是和云逍有着七分神似,若是加以易容,一般人根本无法识别真假。待到时机成熟,让二人再演一场狸猫换太子的大戏,云逍便可安全脱身,甩掉那个“高季白”的大帽子,真正做回自己。 这一出,不但卑鄙,而且有够无耻,一看便是云逍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想出来的,可这个又卑鄙又无耻的主意却意外地得到了萧客行的赞同,毕竟迦亚的生死悲喜于他无半点用处,但很明显的,这个计划有个巨大的漏洞——慕无端。 慕无端跟了云逍太久,别说云逍易了容,就算他烧成灰,也能被这个黑衣管家给认出来。 敦煌的守将能容忍他侍奉多年的城主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纵使他眼中只有敦煌城的安危,这两个人能够撑起那个丝路重镇吗? 这个计划风险太大,没有人能保证一定成功,现在慕无端和迦亚关系趋缓,在萧客行眼里也算是好事一件——总比一见面就你死我活好得多。 相反,云逍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总觉得事情没有想得那么简单,他太了解慕无端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管家心里藏了太多东西,却总是不说,憋着憋着,就算整个人难以负担心上的重量,也绝对会守口如瓶。 连相处十年的兄弟都难以猜出的缘由,却让一个局外人——迦亚,猜中了。 他知道慕无端每日来牢里看他,只不过是在他身上寻找云逍的影子。慕无端喜欢云逍,从很久以前就这么喜欢着,却又因为太过喜欢,连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意都没了勇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然后自己在一旁心疼难受。 傻!傻得不能再傻! 好在迦亚虽然性格扭曲,对待慕无端还算是挺够意思,不但没有像刺激云逍那般嘴欠,乱戳人家伤口,反而很有奉献精神地闭了嘴,做了治愈的良药,供过了这么久才发现自己失恋了的慕无端疗伤。 被囚禁在听风楼里,迦亚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也没有兴趣去打听,像他这种罪大恶极之人,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凌迟,车裂,五马分尸…哪一种都不足为过,毕竟他这种满手血腥,丧心病狂的人早该预料到,对于死亡,他已无所畏惧。 连死都不怕了,他还怕什么呢?慕无端虽然过分,把他当做别人盯着不放,迦亚却已经没有那份闲心计较这件事情了——既然死期将至,身边有个人陪着总比没有的好。 一个是感情受挫,跑过自欺欺人,一个是死生由天,别人爱咋咋地,两个没有一点交集的人在不大的牢狱里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打扰谁,却悄悄地中有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这日,迦亚照常靠着栏杆,半眯着眼睛望着外面正好的阳光,整个人懒洋洋的。慕无端距他也不过是隔了个铁栏,半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前的人有着一双海一般深沉的眸子,盈了淡淡的笑意,有种异域的俊美风情,可那神情却是像极了云逍。或许是受了那笑容的蛊惑,慕无端竟缓缓伸出手,想触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颊。 手有些发颤,甚至还没有伸到一半,就恢复了理智,欲往回撤,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挣脱不得。 ------------ 第七十二章 情深伤己莫强求 “放开。” 挣了几次,慕无端就知道这个家伙今天是铁了心要和自己过不去,脸色一沉,一成不变的语气里多了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他和迦亚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渡过了这么多天,已经习惯了两人你不言我不语的相处方式,如今他忽地一反常态,扯住了他的手腕死不撒手,惊愕之余,慕无端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了解迦亚,从来摸不透他狠毒亦或温柔的两张脸,也猜不明那张阴郁面孔下到底藏了一颗什么样的心。说他暴虐嗜血,他又三番五次放过自己,说他冷酷无情,他却依旧出手救了云逍一命。迦亚这个人太过复杂,有时他的思想单纯易懂得像个孩子,有时却是精于心计的难缠对手——太让人摸不到底。 人都会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感到恐惧,要是之前,慕无端怎么也不会害怕迦亚,恁他是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圣炎教主,可是相处得久了,慕无端却发现,这个人可怕的不是他喜怒无常的性格亦或残忍无情的做派,却是他敏锐犀利的直觉——他太懂人心。 其实要说城府,无论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萧楼主,还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的云奸商,哪个都不是个省油的灯,论手段,论心计,他们一点不比迦亚差,可这两个人的城府毕竟是在明争暗斗的朝堂中磨砺出来的,带着官场特有的浮华和含蓄。换句话说,这两人就是典型的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即使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还得体体面面,装成个人样儿。 迦亚学不来那两人的伪君子做派,实际上也不屑于学,艰苦悲惨的生活经历让他太早地明白了人性的弱点,他知道人心是如此脆弱,只要找对了点,一句话,便能轻易将心撕裂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甚至彻底摧毁整个人。外界的传言是对的,圣炎教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痛苦便见不得别人欢乐,他怨恨便要他人的幸福陪葬。 但是,他也是可悲的,他痛苦,却不知为何而痛苦,他怨恨,却不知该怨恨谁,这种哭也哭不出来,喊也喊不出来的钝痛一直折磨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整个人完全扭曲,一颗心荒芜无物,敲上去空空地响。 似是没听到慕无端语气中的恼怒,迦亚缓缓抬起头,阴晴不定的眸子在慕无端身上淡淡扫了一圈,目光说不上锐利,甚至还带着略微的疲惫,却让慕无端的心揪了起来。 “你和高季白到底......”似乎是因为太多天没有说话,迦亚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可当看到慕无端泛白的脸色和故作镇定而僵硬的身形,说到嘴边的话便被悄悄咽了下去,改口道:“我有些饿了。” “我去拿些点心。” 悄悄松了口气,慕无端垂下眸子,努力平息无故涌起的恐惧,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微发颤。 他在害怕。 逃也似地离开的慕无端没有注意到,身后那略显颓废的男人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眼睛中的落寞汇成了淡淡的阴霾。 慕无端根本记不得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牢狱的,只觉得迷迷瞪瞪,路上不小心撞了人也不知道,一张俊脸苍白得吓人,待回到房间整个人还有些魂不守舍。 身为管家,却喜欢上了朝夕相处的少爷,身为守将,却爱上了叱咤风云的敦煌城主,身为男子,却倾心于另一个男子。 荒唐!真真是荒唐! 理智上暗暗唾弃自己,却不由地神智飘摇。现在想来,对于他来说,最美好的时光也不过是在敦煌城的十年,那时内乱未平,贼盗肆虐,敦煌城内人与人之间连基本的信任都荡然无存,他们只有彼此,也只能相信彼此。 如果能那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慕无端暗暗想着,那时没有景凌哲,没有萧客行,也没有什么圣炎教,离心蛊,只有一座敦煌城。关上城门,城里他只有自己,而自己也只有他。 呵,孽缘,遇上了就该后悔为何要遇到,苦笑悄悄爬上了唇角,化作一缕叹息。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黑衣管家终于再次出现在牢狱里,带了一笼屉蒸好的豆沙包。 迦亚淡淡地瞥了一眼神情还有些别扭的慕无端,伸手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糯糯的甜,很好吃。 “我——”看着迦亚吞掉最后一个点心,慕无端迟疑了半天,犹犹豫豫地开口,却被迦亚打断。 “没有吃饱。” “......”不由得愣住,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笑了起来,有些释然“我这就去再拿些。” 迦亚既然不想再提此事,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是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这个善于洞察人心的家伙早就将他内心所想摸得一清二楚了,攥着自己的把柄却按兵不动,虽然奇怪却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临走前,慕无端低声道了一声“多谢”,而那没吃饱的圣炎教主却背对着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倒是让慕无端有些郁闷。可是,他没有看到,背对着他的迦亚唇角弯了几分,半分苦涩半分欣喜。 自从那一次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前,慕无端每日带些点心看望被关起来的迦亚,然后各发各的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相安无事。 从听风楼着手处理圣炎邪教,到圣炎教覆灭,教主被擒,来来回回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很多人很多事却早已截然不同。 有人从曾经的执念中走出,因为身边有了倾尽一生相伴不悔之人,即便前途未卜,却已经不再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再一次鼓起勇气堵上一切为了一个情字。有人却深深陷入了执念,爱不得,恨不起,饱受煎熬,明知是孽缘幻梦一场,却只因情深难自控,从此苦海无涯。 ------------ 第七十三章 诏书一纸劝君归 日子过得也算快,一眨眼,便到了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阳节了。 早在十几天前,云逍和萧客行便离开了听风楼,一队人马一路北上,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为的也不过是那位九五之尊所下的一道圣旨。 那位远在京城的便宜皇兄也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用心,下了急诏,要见滞留江南久久不归去的敦煌城主,弄得萧客行是左右为难。一边是难以违抗的君命,一边是拉下脸来,死活不去的恋人。那日,云逍当着他的面摔了手里的杯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回屋去了,丢下他和同样冷着一张脸的慕无端对望。 “你这是在为难他。”黑衣的管家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却依然没有从手中的账本上移开“少爷他还是个念旧的人。” 云逍有云逍的难处,萧客行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不愿意勉强云逍,却迫于皇命无可奈何。然而,两难相遇,必有一方妥协。傍晚时分,闭门不出的云逍终于推开房门,桃花眼里却不见些许惊动。 “在下,遵旨。” 云逍退让了,萧客行看着他接过圣旨,却未曾低头,更未曾下跪,仿佛那圣旨只是一卷普通的文书,等待着他去处理,待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袖中握得骨节泛白——还是勉强了他。 路途的劳累不必言说,云逍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手边便是萧客行刚送过来的酒。或许是因为快到重阳的缘故,那酒散发着菊花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送到唇边轻抿一口,温温的,辛辣而甘醇。 他一直清楚,景凌哲是个如此清醒的人,清醒到薄情,清醒到让自己寒心。他云逍自作孽地喜欢上了他,和这个人纠缠十年不休,说到底还是一厢情愿,落花流水意罢了。可是直到他心冷了,放弃了,决定两不相欠,再无干戈了,景凌哲又忽然下旨要见他,让他措手不及。 既然对我无意又何必要见我?你守你的清醒,我要我的纸醉金迷,敦煌和大承从此两不相欠不好吗?还是说这次主动的相见只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的一场戏弄? 思绪纷杂,杯中的酒再也喝不出应有的味道,心烦意乱之余,随手一扔,连杯带酒便被丢出了车窗,碎成一地狼藉。 听风楼的暗卫们似乎见惯了云逍心情不好的样子,都知趣地悄悄退下了,不出一会儿,一身黑衣的听风楼主便匆匆赶来。 无视了云逍蹙起的眉头,萧客行掀开车帘跳上了车,自顾自地坐到了他身旁。 “吃点东西。”看着萧客行递过来的点心,云逍垂下眸子,默默地拿了一块,送到唇边却迟迟不肯吃。 萧客行看着云逍僵硬着的样子,低低叹息:“不想吃便不要勉强,你这副样子又是何必。” 云逍抬起眸子扫了一眼萧客行,面容上看不出半分悲喜,沉默了半晌,终是开口道 “你就这么看得开?”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萧客行挑眉,却也没有多言,继续倒他的酒,却被云逍一把拦下,眸子对着眸子,萧客行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看到了太多的感情,失望,不甘,无奈,甚至是恐慌,这些复杂的感情弥漫成一种单调而麻木的灰色,沉淀在云逍的眼底,像埋藏太多死物的沼泽。 一时间,萧客行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景凌哲就像一根横在两个人心里的刺,谁也不敢提及,生怕一不小心就牵连出连绵不断的疼痛,伤了彼此,可云逍依旧执着地盯着他,摆明了就是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肯罢休。 见萧客行久久不答,云逍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叹息,一字一句如惊雷落在萧客行心里。 “你这是在逼我走。” 他的声音低低的,好似情人间的呢喃,却不难听出言语之间彻骨的失望。 萧客行愣了一下,随后淡然道:“逼你走的不是我。” 云逍被他噎了一下,脸色稍稍有些泛白,却见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眸定定望着他,待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他扣住肩膀,后背抵在了车壁上,满眼能看到的只有对方的眼睛。 “皇帝诏我进京,我自是没有违抗的道理,”云逍难受地别开脸,不愿去看那张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面孔“可我这一去便不能长久滞留大承,面圣之后便是我返回敦煌之日。” “我知道,云逍,看着我。”萧客行加重了语气,却分明带着些叹息,见他不肯,只得用手抚上他的脸,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人一阵躲闪,被迫看向他。 “我没有逼你走,可是皇兄不愿让你留下。”他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眸似融了墨的精魂“你身上有离心蛊,这是祸国殃民的邪物,他容不得这东西,黎民百姓也容不得,大承更容不得。” 怀里的人不再挣扎,惨白着脸望着他,似是明白了什么。 “停车!”猛地用力,云逍推开萧客行,厉声喊道,却被身后的人紧紧扯住。 “这是他最大的退步,原本应杀了你——” 闻听此言,云逍冷笑:“所以你才上谏给景凌哲要他赶我走么?” 萧客行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上次云逍中蛊昏迷,表面上是迦亚穷极无聊演的一场戏,可实际上却是天家皇室插入听风楼的眼线与圣炎教主联手的成果。迦亚就算再厉害,也绝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从牢狱里跑出来不被发觉,如果不是迦亚惦念慕无端节外生枝,云逍这条小命儿早就交代出去了。 现在,整个听风楼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惦记着云逍的这条命,即使萧客行是听风楼主,也深觉云逍不应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 第七十四章 京城烟华逢旧人 为了护云逍周全,萧客行此举也算是煞费苦心,虽然舍不得这没谱没调,游手好闲的祸害,却迫于皇权,忍痛割爱换云逍性命无忧。可云逍偏偏就不领他这个人情,桃花眼里像凝了一层冰霜,冷冷地瞪着他,仿佛他萧客行就是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讲。 委屈也好,无奈也罢,萧客行还得奉旨“护送”这黑着脸的敦煌城主去面圣,在他看来云逍把一肚子怨气撒在自己或许也是件好事,总比到了金銮殿冲他那便宜皇兄发火要强得多。 萧大楼主有自己的想法,云奸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尽管面上是一副冷若冰霜,满肚子不爽的牢骚样子,心里早就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楚,私底下算计了起来。 萧客行说得没错,离心蛊这东西的确是个祸国殃民,百无一利的邪物。圣炎教有了一颗幼蛊便在武林上兴风作浪,而他手里捏的便是一枚成蛊,大承又怎能不忌惮?上次景凌哲派人向他讨取离心蛊便是个兆头,可他那时只是伤心于景凌哲的薄情,分毫没有看出这里面的暗示,如今想来,景凌哲那个时候想传达的不就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身在大承,言下之意便是要他云逍尽快带着离心蛊滚蛋,否则便要撕破脸? 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景凌哲贪心不足罢了,磨磨蹭蹭,又在听风楼呆了数个月,直到远在京城那位爷失去了耐性,才决定痛下杀手,联合了迦亚让他昏迷七天不醒,若不是萧客行惊觉不对,给景凌哲上谏让云逍走,他现在又不知该面对什么样的境况。 想到这里,云逍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他从敦煌千里迢迢跑到大承一趟,好心好意为他们铲除邪教,却莫名其妙成了个猫不亲狗不待的人儿,连大承皇帝都着急把他往外面踹,真真是吃力不讨好,让人寒心。 萧客行盯着云逍看了半晌,也没摸透这祸害到底在想什么,先是板着脸使劲瞪他,可没一会儿又开始出神,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到最后连那副怅然的样子都挂不住,整张脸完全苦了下来,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你怎么还在这里?”猛地回过神来,云逍这才意识到萧客行还在身边坐着,盯着自己的脸猛瞧,顿时一个激灵,刚才没有半分防备的样子也不知让他看去了多少。 萧客行扬了扬眉毛,看这祸害重新对自己怒目而视,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在对方的瞪视下离开了车厢,走之前还不忘挑了云逍的发印上一吻,然后意料之中地看到云逍僵在了原地,顿时心情大好。 待萧客行离去,云逍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仰面躺在软榻上,看那精致描绘着鱼虫鸟兽的车顶。 还有一两日,车子便应该进京了。一想到要面对那个十年未见的人,云逍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了,没有那个心气儿再去和那个人纠缠,他既然要赶他走,那他就正好借坡下驴,省得和这位登凌绝顶振作乾坤的大人物打交道。 既然要断,便要断得干净,云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早就该忘了,忘了那样人的音容笑貌,忘了他那句从未兑现的承诺,也应忘了那把在雨天为他撑开的朱红油纸伞。 没过几天,一队人马便抵达了京城,云逍坐在车里在进了城门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掀起了帘子。 从江南到京城,足足走了十几天,萧客行也是出手大方,一路上也不知道跑死了多少上好马匹才勉强在重阳节之前赶到了这里,云逍望着车窗外的景致,城郭相连,车水马龙,繁华得毫不逊色于远在大漠的敦煌城——这便是京城了。 车子在大块平整的青石路上走过,经过了一条弯曲的大河,几条巨大而花哨的船静静地泊在上面,流水哗哗地响着走过,不时飘过来几片凋零的叶子,云逍眯了眯眼睛,放下了车帘。 走了不知多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的脚步接近,云逍有些恍惚。 第一次来京城也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坐在奢华精致的车里,怔怔不安地等待着人打开车门,只是这一次他却再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异乡为质的孩子,而大殿上等待着他的人也再不是当年的少年太子。 车门从前面打开,云逍瞥了一眼扶他下车的萧客行,见他还是一身平常黑色轻袍,神色沉稳如故,再看看自己一身繁杂的墨色回纹深衣,连披散惯了的发都被金冠高高束起,任谁看了都不会将他与前些日子那个白衣轻袍,摇着扇子的纨绔子弟联想到一块儿。 真是人配衣衫马配鞍,云逍暗自想着,抬眸环视四周,漫不经心地和前来迎接的官员寒暄。 来的人是礼部的陆尚书,有些上了年纪,却一点也不糊涂,见这位远道而来的敦煌城主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便有了几分数,不再多言,引着云逍向里走去。 待一行人到达大殿的时候,云逍发现一直如影随形跟在自己身后的萧客行不见了,这才想起那个家伙有着和九五至尊一样的面容,是容不得他随意露面的,这会儿说不定又扣上了人皮面具,扮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哪里盯着自己了。 大承的官员们跪下,高呼万万岁,随行的暗卫也齐刷刷地跪下,只有那墨衣金冠的敦煌城主还站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龙椅上的那个人,显得孤零零的,有些突兀。 有人横眉立目,重重地清清嗓子,怒道:“大胆,既见君父,当行三跪九叩之礼,因何不跪?!” 敦煌城主像是没听见,沉默地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那个有着和萧客行一模一样面孔的男人端坐的龙椅上,望着他,一袭明黄刺痛了云逍的眼睛——景凌哲,他永远的心魔。 殿上,景凌哲也在望着云逍,记忆里那个一身白衣的漂亮孩子换了深衣金冠,抬着头直直望向他,无喜无悲,上挑的眼角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倔强神色,忽然想起当年初次见到他,也是在这样的大殿上。仅有十几岁的他得了父皇的恩准,坐在殿侧面的大佛旁边,有些犯困却碍于东宫的身份,不得离开,正烦闷之时,便见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 ------------ 第七十五章 俯首称臣还一跪 那个时候,云逍仅是个十岁的孩子,虽然是锦衣加身,在大承官员眼里也不过是那遥远的敦煌城送来的质子一枚,无权无势,和穿金戴银的木偶伶人没有半分区别。 百官的交头接耳声中,景凌哲看着这孩子被引至大殿之下,毫无畏惧地抬头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父皇,目光里看不出悲喜,看不出畏惧,安静而乖巧,却没有半分卑微。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身边朝臣口中阴阳怪气的挤兑,更没看见那些指指点点的议论目光,腰板挺得很直,仿佛这样自己便能高大一些了似的,景凌哲远远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可怜。 百官伏地呼万岁,这孩子却像根木头般杵在那里,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倔强地不肯跪拜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恁是古板固执的老尚书厉声呵斥,吹胡子瞪眼,还是身边朝臣借题发挥,指责敦煌傲慢无礼,暗藏祸心,小小的孩子依旧沉默着,不声不响,绷紧了身子,像只孤单却骄傲的小兽,明明害怕,却偏要炸毛作样子给人看。 敦煌少主傲慢无礼,被众臣指责,却也不过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罢了,父皇即使心里不快,却也不能放下身段和一个张口就是奶音的小屁孩儿计较,几句话打发场面,草草了事,而还是太子的他就深深记住了这小家伙挑着眼梢,倔强的样子。 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大殿下孤立无援的孩子就站在他眼前,虽隐隐还能看出幼年的影子,身量却早已长开,眉目间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落拓气,特别是一双桃花也似的眸子,藏了些许笑意,像是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让景凌哲心里一悸。 他不跪,十多年前不跪,十多年后亦如此。景凌哲暗自苦笑,这孩子虽然长大了,可这倔脾气倒是一点没改,当年父皇饶过他只因云逍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可如今身为敦煌城主的云逍故伎重演,揣了明白当糊涂,这分明就是不想给他这个皇帝台阶下。 气闷虽气闷,景凌哲捏了捏眉心,被群臣的枪唇剑舌吵得头疼,可心底倒是并没有埋怨云逍,相反,还有些庆幸——他,一点都没有变。 “敦煌城主进京面圣,却不跪拜,已是大大的不敬——”耳边,尚书的声音尖利而刺耳,年轻的帝王不由的微微皱起了眉头,摆摆手,刚想开口制止,却见殿下那位墨衣金冠的敦煌城主上前一步,折下腰来,竟是缓缓地跪了下去。 绣着墨色回纹的繁冗深衣在地上铺出一片暗色,刚才还站得如傲雪松柏的倨傲城主低下了他的头,折下了他的腰,按着中原人的方式向景凌哲施礼跪拜,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敦煌城城主高季白在此拜见大承皇帝。”他的声音清亮沉稳,不卑不亢,冷静从容得不可思议,仿佛刚才那个僵持着的高傲城主只不过是众人的错觉,他半垂着眸子,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向已身为大承皇帝的景凌哲表示敬意,却活生生让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如鲠在喉,竟是一语也不得再出口。 记忆里那个吊着眼梢不肯屈服的孩子越来越模糊,景凌哲望着跪拜在地的云逍,手指收紧。夕日花树下,曾有一个漂亮的孩子涨红了脸不知天高地厚地问过他:你愿不愿意和我走?那样认真而执着的神态让一向清醒自律的他都为之动摇,受了蛊惑一般给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的敷衍答案,却被那人记了十年。当时他们都还小,少年不知愁滋味,还不知道重权在握生死予夺的感觉,所以情愫便纯净得无一丝杂念,只可惜,韶华不为少年留,你我终是越走越远。 景凌哲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沉凝如雪。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一袭明黄的帝王慢慢地走下了台阶,向着跪在殿下的云逍走去,虽然步伐依旧坚毅果决,可眼神却溃败成一片荒芜。 云逍跪在地上,不动不语,微微垂下的眼睫洇出的淡漠光影让人心惊,景凌哲走至他面前,张了张口,却迟迟唤不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起来......” 云逍听得他声音低哑,语气有异,不由得一愣,以为他责怪自己之前傲慢无礼,不由得心里怅然——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我倦了,累了,连最后一点奢望都已经荡然无存。我跪你并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求个再无关联,两不相欠,从此你还是英明神武的承靖帝,我还守我的大漠孤烟,纸醉金迷,君为君,臣为臣,再无干戈。 见云逍依旧跪着不起,景凌哲一双狭长的墨色眸子染上一抹悲色,再次开口,“阿白,起来可好?” 这话里竟是带了恳切,云逍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景凌哲那双如夜空般的狭长双眸,像极了萧客行,却少了几分阴郁绝决,即便知道这男人眼中只有天下,容不得半分私情,却依旧被对方眼中满满的疼惜震撼到。 君心难测,十年相思也比不得他手中一碗江山,他云逍以前看不穿,深陷迷乱不可自拔,可等到真正冷心了,准备带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彻底滚蛋,他这一句“起来可好”又像是挽留,温柔得让他一颗心都在发颤。 凌哲啊凌哲,我云逍聪明一世,却终是参悟不透你的心,散就散罢,还做这些徒劳的事情做什么呢? “谢陛下恩典。”云逍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桃花似的眼睛不去看景凌哲,转身向殿侧那位刚才据理力争的尚书一拱手,道:“在下儿时曾为陛下伴读,虽比不上手足兄弟,却也当得起一句感情深厚,十年未见陛下,忽地想起儿时经历,颇有感慨,不由得出了神,一时失仪,让诸位笑话了。” 这段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先是把他前任太子伴读的身份搬了出来镇场面,紧接着指出他不是故意不跪拜,只是和皇帝兄弟感情太好,感慨得把下跪都忘了,理由虽然看似荒唐,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挑刺儿:高季白敦煌城主这个身份本来就够高的了,还做过太子伴读,和皇帝关系可比朝里的文武百官近多了,这样一个人物谁惹得起? ------------ 第七十五章 欠债须还妒火起 云逍这一席话说得太过厚颜无耻,百官静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虽然还想继续找茬的大有人在,却顾忌着云逍和当今圣上的关系,都低下头装哑巴。 官员们算是消停了,可景凌哲却被云逍看似风轻云淡的寒暄客套之词说得心里堵得慌,尽管知道这孩子生在那样鱼龙混杂的三不管之地,必定要懂得如何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可当真的再亲耳听到他和那些官员一样的笑里藏刀,说着撑面子的空话,除了失落更多的却是迷茫——他看不懂这个孩子了。 “陛下?”见景凌哲神色怪异地盯着自己,云逍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摆出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继续装孙子。 “你小时候为了抢朕的东西,都敢一拳挥到朕脸上来,现在还和朕装什么客气?”看不惯云逍这般低眉顺眼的样子,景凌哲决定激他一激,故意提起儿时旧事,语调上扬,似在调侃云逍的伪君子嘴脸。 忽地被这九五至尊摆了一道,云逍一点也不慌,顶着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连草稿都不打,张嘴就胡诌:“当时也是年幼,不知礼数,冲撞了陛下,不过臣还记得,那时的太傅大人也因此罚臣抄写了十遍《牧誓》,难不成陛下您至今还因此事记恨微臣?”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景凌哲看云逍连脸都不红就在那里扯谎,理直气壮得,仿佛他景凌哲生就一副小肚鸡肠,连十几年前芝麻大那点儿都要搬出来秋后算账,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油嘴滑舌,颠倒是非的功夫多年未见,倒是长进! 那时候云逍的确是被闻讯赶来的老太傅拎着衣领去抄写《牧誓》去了,漂亮的孩子苦着一张脸蹲在桌子旁,像是要哭出来一般,看得他于心不忍,结果那十遍《牧誓》云逍一遍也没有抄,全由他这个冤大头代劳,还莫名其妙赔上了本是送给他的点心和茶水。 也亏得他能将这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讲得那么理所应当,景凌哲暗自笑话云逍的小聪明,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哦?那倒是朕斤斤计较了。”云逍被景凌哲忽然露出的笑容弄的发懵,正狐疑,却听他不紧不慢道:“不过朕记得,老太傅罚的十遍《牧誓》你倒是一遍没写,全都推给了朕,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云逍满头黑线,他这次来本是想乖乖装个样子,离这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人脑袋的劳什子皇帝远一点,可天知道景凌哲这家伙为何忽然因为儿时的琐事,纠着他不放,大有刨根问底,不和他算清楚不收手的趋势。他现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更不敢像损萧客行一般没分寸,只能低着头,不甘心地装聋作哑。 云逍不吱声了,景凌哲倒是老神在在,打定主意和云逍把旧账算到底:“算起来阿白也有十年未来京城了,这回既然来了,也该把欠朕的十遍《牧誓》还了罢。” 看着那个有着和萧客行一样面孔的人眯着眼睛,一本正经的样子,云逍的心里憋屈极了,若是面前站的是萧客行,他绝对不会这么忍气吞声,任人牵着鼻子走,可这家伙偏偏是大承的皇帝,一句话说不好就吃不了兜着走,说什么也是不敢得罪的,还是头一次,云逍觉得自己有些窝囊。 可再难受,这面子还得装下去,墨衣金冠的敦煌城主依旧轻言浅笑,躬身道:“陛下既然向臣讨债,臣岂敢不还,只是——”搪塞之词还没说出口,就被景凌哲打断,一身明黄的皇帝开了尊口,说出来的话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莫不如阿白明日晚宴之前便把欠朕的交上来吧。” 忍不住地想磨牙,却也不能驳了皇帝大人的面子,云逍只能撑着一张笑脸答应下来,吃了这个哑巴亏。 好不容易可以回暂住的地方休息,云逍一刻也不想留在景凌哲的眼皮子低下,加快了脚步,理也不理周围的文武百官,自顾自地离开了。按道理这样目中无人的举止是极其失礼的,可朝堂上景凌哲对云逍亲近的态度,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位敦煌城主有圣上罩着,胆子再大也不敢随便议论。 云逍被气得够呛,景凌哲心里倒是挺乐呵,小时候云逍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他怎能不知道?就算十年未见,这小子装了个乖样子,骨子里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起了兴致随口逗逗他,瞅着他吃瘪,暗自偷笑。 萧承默不作声地立在景凌哲身侧,忽然觉得圣上看敦煌城主的目光,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样,熟稔亲昵自然不用说,他看着云逍离开的背影的时候,好像眼角眉梢处都带上一种微妙的柔和与些许笑意。 虽然知道这位城主和景凌哲幼年时关系不错,萧承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当然,注意到这个的并不止萧承一人,大殿一侧,一个穿着侍者服饰的男子默默地退了下去,不声不响,连武功不弱的萧承都没有发现这个人是何时出现在这里,又何时离开不见,他像抹影子悄悄地离开了正殿,脚程一点不慢,看方向却是往云逍暂居的府址赶去。 再说云逍被景凌哲摆了一道,虽然心里不满,到底还是研了墨,执起了笔,老老实实准备将《牧誓》抄上个十遍,以免落个欺君之罪。 第一笔还没落下去,云逍就觉胳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进了怀里,仰起头便对上了萧客行狭长浓黑的眸子。 “你——”被景凌哲气出来的邪火被萧客行这么一抱似乎又窜起了一截子,云逍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唇却被对方堵住,霸道而强势,连挣扎都是徒劳。 唇瓣辗转间,云逍有些喘不过气,这里不是京城吗?人多眼杂,若是叫外人看了去,又不知道要引起多大风波。可萧客行也不知怎么了,任云逍试着推了他两次依旧锲而不舍地吻着他,执拗得可怕。 这般鲁莽,真真不像他,云逍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放软了身子,乖乖地任他抱着,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对方的颈子。 ------------ 第七十六章 奈何情深难自制 云逍也算个识时务的人,见拗不过萧客行,便不再挣扎,乖顺地张开了嘴,温柔地回应着对方。 虽然不清楚这伪君子忽然发什么疯,但多少也能猜到,萧客行八成是吃了景凌哲的醋,心里憋屈。别看进京一路上他荣辱不惊,摆出一副大义凌然没所谓的潇洒样儿,说到底还是死性不改,醋坛子说翻就翻,若是自己还不会看眼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他计较,恐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云逍。 被亲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待对方分开,云逍靠在萧客行怀里,白皙的脸颊染上几分微红,可这分情热却分毫没有燃进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浓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里依旧清醒如故,纵使盈了万株碧桃都不及的风情,却也容不得半晌贪欢。 他不想纵情。萧客行抬起云逍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怀里的人身子一僵,无奈地对上他的眸子,任萧客行的手指持续停留在他的脸上,渐渐顺势而下,临摹着他极其清秀的轮廓。 四下无声,昏暗的房间里,斜阳投下的几缕微光飘散于云逍的身后,淡淡地晕开一道狭长的人影,屋里的两个人沉默地互相对视着,不知为何纷纷失了语。 很深的眼睛。 萧客行能够从云逍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迟疑。他的眼神总是似醉非醉,隐隐含笑,甚少能见到他目光锐利的样子,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明明看清世事无常,却也总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宁可一壶酒醉今生,也不愿违背了心意,将那黑白是非分个清楚。 云逍抬手抓住萧客行的手臂,他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脸上,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下意识地,他觉得这样不行,稍微用力抓住对方的胳膊,想让萧客行放开,却被那执拗的家伙抓住了手往一旁推过去,直直地将他整个人都压在墙壁上。 “云逍,看着我。”紧紧地贴着他,云逍难受地想别过脸去,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退,能看到的只有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带着几分冷峻神色,语气又温柔得不可思议。 萧客行在他耳边轻轻地还想说什么,却换来对方的无视,努力地想将脸转到一边,宁可看斜阳留下的几抹余晖也不愿意再看他。 “我不想让你走。” 一身繁冗墨衣的敦煌城主似是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神色僵了片刻后,忽然开始挣扎,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苦于受制于人,后背抵着墙壁,只能被困在他身前,半分也逃离不开。 “你疯了。” 萧客行失笑,疯的何止他一个?上前一步,逼上他的唇,一吻却不落下。 炙热的气息吹在云逍面上,吹皱桃花眼中的波澜不惊。何苦不承认呢?萧客行心里暗暗叹息,自己之前故作镇定,终是骗不了这颗不受控制的心,从云逍走上前马车前往京城的一刹那,他就后悔了,若是那天青水碧的江南从此没有了云逍,纵是风景依旧如夕,在他心中亦是一片荒蛮。 他终是醉在了那双桃花也似的眸子里。 “你也不想走。”萧客行低低地说道,神情温柔得像是天底下最好的情人——疯的不止我一个,要疯也要你和我一起疯。 一向冷峻沉默的人忽然说出了这样的“疯话”,云逍再也撑不住那张理智的面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神色暗淡地垂下了眸子。 他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世上最高昂的莫过于自由二字,他纵使想顺着自己的性子,不管不顾地留在萧客行身边,可没了城主的敦煌又该何去何从? 他答应过无端此生此世,即使是不惜性命也要守住敦煌大业,这承诺太重,几乎把他此生的所有都许了进去,而萧客行身为听风楼主,公然违抗皇命,私通外族,他又怎忍心让他背负如此罪名? 况且,这里是京城。 摇了摇头,云逍苦笑,都走到这一步还说什么不想走。 “对,我是不想走,可是你又有什么办法留得住我?”他突如其来的冷静像一盆冷水,浇在萧客行的心上“我身上有离心蛊,留在大承便注定是个祸患,景凌哲容我不下是必然,不说黎明百姓,不说天下苍生,就说你——你能容得我?” 萧客行沉默了,云逍说得对,他嘴上虽然不说,骨子里终究还是大承的人。 “明日宫里设下宴来为敦煌城主洗尘,若是皇帝不留我,几日后便是我离开之际。”不再理睬萧客行,云逍执起笔,坐到桌旁,极其认真的样子,正是在抄写欠景凌哲的《牧誓》十篇。 他不是老老实实受欺负的人,只是旧日的回忆太过折磨人,十年纠缠早就让他心力交瘁,虽说对景凌哲已经没了少年时候那般心思,可终是受不了这藕断丝连。所以欠他的,他一一还下,即使是小小一篇牧誓,也不愿相欠。 萧客行站在一旁看他执笔,明明是那样一个清瘦的人,写出的字却力透纸背,悬着腕子,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杆的高处,那姿势倒是有些熟悉。 脸色一沉,听风楼主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再不停留,拂袖而去。 云逍那执笔的姿势和景凌哲倒是如出一辙,仔细看去,连那带着几分潇洒意境的字迹都和那人类似,萧客行见过景凌哲写字的次数寥寥,却对那种君临天下,笔力千钧的姿态印象深刻,再加上时不时会收到皇兄的亲笔书信,如今细看云逍认真书写的《牧誓》,又怎能看不出相似之处? 知道身后之人离开,云逍抬起眸子,低低叹了口气,却再也没有心情抄写,他明白萧客行是如何一个理智冷静之人,今日说出这般随性的话也是不易,他不是不动情,只是这里是帝都皇城,容不得半点差错,他能做的只能是冷着眼,硬着心肠叫他看清楚。 男子相恋,本来就有违伦常,更何况他们两人身在皇城,又是这样的身份? 忽然有些理解景凌哲为何十年冷颜相待,不是他薄情,只是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罢了。 ------------ 第七十七章 宫廷夜宴亦思归 话说第二日晚宴,云逍那十篇牧誓还是没交成。 一身明黄的帝王眯着眼睛,唇角勾起的笑意都带上了恶劣的味道,一句“朕岂是如此计较之人?阿白也未免太古板认真了。”就彻底把云逍打发了,任云逍在袖中紧紧捏着辛辛苦苦抄完的十遍牧誓,恨得咬牙切齿。 盘中精美的食物都尝不出应有的味道,云逍郁闷地执起酒杯,强打起精神和百官寒暄,表面上,大家吃吃喝喝互捧臭脚,气氛和谐,可私底下却一个个不知道怀了什么心思,特别是坐在他身旁的皇帝,更是让云逍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倒是糟蹋了这上等的宴席。 因为得了皇帝的恩典,墨衣金冠的敦煌城主很不情愿地坐在了帝王身侧,时不时地被景凌哲言语里调侃几句,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懒得声张,心里巴不得这折磨人的晚宴早点结束。 酒过三巡,景凌哲瞅着云逍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由得伸手攥住他端着酒杯往嘴里送的手,按下,又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行了,半天不见你吃东西,留神一会儿酒气上来了头疼,压一压。” 云逍酒量自己清楚,虽说不上是千杯不醉,可两杯三盏浅酌几口,也不会有什么事,只是景凌哲这么一拦,态度亲昵地给他夹菜,让他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凉飕飕的,却只得心不在焉地放下杯子,慢慢吃起东西来。 低头吃东西的云逍没看到,一直看着他的景凌哲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瞬间便消失不见。 这孩子虽然较小时候乖顺了不少,也知道了人情世故,咋一看上去也算是长大了,可景凌哲还是觉得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表面上他轻言浅笑,温和有礼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却让景凌哲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云逍根本不想搭理自己。 或许他也想开了罢,景凌哲看着云逍沉默的侧脸,几分失落,几分释然,当年的承诺,是他违约在先,深感愧疚,这孩子一直记恨他也无可厚非,但看他如今风轻云淡,步步退让的态度,景凌哲真真有些看不透这孩子到底是放下还是没放下。 一场宴席虽是场面浩大,云逍却觉得着实是呆着难受,忍到了一半,终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匆匆离开了。 夜晚的风有些凉,云逍遣散身边人等,扶着栏杆,远眺万家灯火。 橙黄的宫灯在头顶上轻轻摇曳,远远地还能听见大殿上的丝竹之声,年轻的敦煌城主神色淡漠地望着远方,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消失不见,看上去有些意外的冷漠,风吹过,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身黑衣,仿佛要融入夜色当中。 “从晚宴上跑出来,你这面子也够大。”知道身后之人是谁,云逍连头也没回,懒洋洋地靠在栏杆边,伸出一只手,仿佛想将天空那轮上弦月捉到手心里似的。 “皇帝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有闲心指手画脚。”满不在乎的语调,听得萧客行心里一悸,却见那人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和着宫灯昏暗的光华,倒是有几分平常难得一见的惑人风华。 从背后被轻轻环住,云逍皱了皱眉,可一想到这家伙肯忽然现身,周围必是没有碍事之人,也就没想太多由着他去了。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香,目光倒很是清醒,没有分毫醉意,萧客行看着云逍的侧脸,想起刚才大殿上他对景凌哲的冷淡态度,心里像是有了着落一般——至少这祸害还是自己的。 “慕无端已经离开听风楼,欲先你一步回敦煌。”云逍敷衍地点点头,他知道慕无端这么匆匆赶回去是为了什么。敦煌位于丝路要冲,是各路西域国家眼中的一块肥肉,而自己几个月未归,城中要打理的事情一经积压,慕无端身为守将必是看不下去,忧心城内安危,便急匆匆地提前往回赶。 他这一回去,云逍倒是不担心,只是可怜了七络又没有人照料。 “七络年纪还小,受不了一路奔波,暂留听风楼内,等长大了再送到你那边去。”似是看透了云逍的担忧,萧客行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也亏得他能这般细心,刚想开口夸他两句,萧客行忽然松开了手臂,后退了两步,待他转过身来看之时,那一袭黑衣已不见踪影——有人来了。 按道理来说,萧客行办事是绝对不留漏洞的,既然他敢在这里露脸,就说明一切安妥并无大碍,这回不小心出了岔子,倒是让云逍有些摸不清头脑,可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这里毕竟是京城,萧客行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敢违抗他的命令过来搅合他俩的必定是个大人物。 正想着,那个所谓的“大人物”便到了,云逍一见那一身明黄心里就咯噔一声,刚才两人的亲昵举止也不知被没被这位爷看了去,担心之余,急忙躬下身欲行礼。 “明明是给你准备的洗尘宴,主角倒自己偷跑了出来,丢下一众宾客,在这里吹冷风,”景凌哲伸出手扶起云逍,挑眉道“难不成你是在嫌弃我这个东道主招待不周?” “臣不敢。”云逍干咳一声,觉得这皇帝大人是摆明了要找他的茬,他出来吹风可是景凌哲亲自同意的,这回反而翻脸不认人,怪罪到他身上。 景凌哲看云逍赔着一脸苦笑,就明白这家伙是认准了自己是个大麻烦,巴不得夹起尾巴就跑,不由得心里不满,拉下脸来。 “你这小子,又想跑,外面到你什么那么吸引你?连朕都懒得见了吗?” 云逍赔笑道:“臣岂敢,这不是......公务繁忙么?” 一不留神,这张口就瞎掰的毛病就露了出来,景凌哲挑起眼瞪了他一眼:“繁忙?好不容易来大承一趟,连饭都不肯好好吃,备了商队就要走么?” 心里“咯噔”一下,云逍小心地打量着景凌哲的脸色,的确,他已计算好了行程,打算面圣之后就赶紧回去,以免节外生枝,却不想这点行踪都被这皇帝大人给打听到了。 ------------ 第七十八章 居心叵测赐姻缘 “阿白你与朕幼年一同长大,现在来了不待几日就猴急着走,公务繁忙也哪有这样忙的?”景凌哲摇摇头,推了一下他的脑袋“多留几日,那敦煌城还是你的,又不能长腿跑了,你瞎操什么心。” 云逍扯出一张笑脸,顺口接道:“城倒是不能跑了,可那城中的钱可就说不定了。” 这孩子,景凌哲啼笑皆非,伸手点在他的额头上,目光里带上了几丝责备的意思:“你说你,才接管敦煌多久就满眼孔方,简直是要掉到钱眼里去了。生意少做一些,钱少赚一些又不是要了命的事儿,值得你这么牵肠挂肚的吗?” “可……”云逍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景凌哲盯着他上下打量,不觉心里一紧,却听这要了命的皇帝陛下沉吟半刻,缓缓开口。 “你和朕也有十年未见了吧。” 云逍有些摸不到头脑,却依旧低低地回了一声“是”,一双桃花眼看向景凌哲,只见对方微微眯起眼睛,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十年前,你也不过这么高......那么跳脱,满肚子坏水的一个娃娃,现在也是长大了。” 被景凌哲这么一说,云逍顿时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却也不敢造次,乖乖地站在一旁,听景凌哲回忆两人在一起度过的年少岁月,心里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猜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位大承皇帝到底要整什么幺蛾子,表面上还得扭曲出一幅挺怀念的表情,陪着他将那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提的事情一遍遍诉说——谁让自己是臣子呢。 “……你从小真是爱缠人,不说我走到哪你跟到哪,就连临着回去之前还扯着朕,要朕与你回敦煌来着呢。”茶水都续了三四回,景凌哲还没有打住的意思,反而提起了云逍一直耿耿于怀的承诺。 景凌哲上下瞅着云逍尴尬的样子,像是故意要他难堪:“你那时候还说喜欢朕来着,一张脸红得和个小姑娘似的。”语调上扬,像是调侃却隐约有几分认真神色。 云逍本来端着杯茶,正喝着,听他这么一说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登时瞪圆了眼睛:“臣——” “算了算了,那时你也是童言无忌,朕也不会和你计较这些。”景凌哲摆了摆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云逍:“阿白,这么一说,朕倒想起来,你也不小了吧?该到操心终生大事的时候了,前些日子还念叨你当了这么多年城主,却连个夫人都没有,也不嫌寒掺,正好你在京城多呆几天,朕做主给你物色物色,在名媛淑女里选个贤良淑德的,不过你若是心里早有中意的,可得提前说好了,别让朕空忙一场,末了还惹你不愿意。” 云逍愕然,猛地抬头望向景凌哲,他说什么。 景凌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该成家立业了,高家就你一个独苗,还指望你延续香火呢,结果你倒是好,到现在还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凭空叫外人笑话么?” 这下麻烦了,云逍忙低了头,小声道:“陛下说得这是,可臣觉得还年轻着,这.....成家.....还早。” “早?”景凌哲瞪眼,“还早,那你说什么时候不早?” 被景凌哲的话噎住,云逍苦着脸,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个.....古人有言.....缘在天定不是。” “还天定,你这一天到晚就窝在敦煌小城里面,一年半载也不能出来一趟,什么好缘分都错过了。”景凌哲没好气地瞅了云逍一眼,“再说,缘在天定,事在人为,你少在哪儿拿古人的道理胡说。” 云逍苦着脸道:“陛下,话是这么说,可可、可.......” “可什么?”景凌哲截口打断他道“敦煌城与大承也算是盟约关系,正赶上最近西域各国也有些不安定,若是联了姻,大承起码也能起个庇护作用。对了,我还有个妹妹,小名儿叫嫣儿的。小时候你也见过,这些年过去出落成了个大姑娘,性子也是活泼,和你倒是也合得来,你看......” 这......云逍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挂不住。 景嫣,现在的昭和郡主,皇帝的亲妹妹。谁娶了她,便等于和皇室天家攀上了亲戚,是大承亲选的驸马。云逍在大承那五年里没少和这姑娘打交道,也知道这姑娘小时候就愿意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季白哥哥”地乱叫,那时他还嫌烦,眼里只有景凌哲一个,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这笔旧账又被翻了出来。 他若是娶了昭和郡主,敦煌在西域各国眼中又是个什么位置? 昭和郡主虽然是个香饽饽,但到了云逍这里却成了个棘手的事物,若是没有遇到萧客行,这郡主娶了便是娶了,喜不喜欢也没有什么分别,可现在云逍心里除了敦煌城的安危,还多惦记上了萧客行,他要是娶了景嫣,岂不就成了狼心狗肺,见利忘义之辈? 对于这桩莫名其妙砸在头上的婚事,云逍早就想一口回绝,可是对方是大承的皇帝,不能驳了对方的面子,他云逍总不能开口告诉他,联姻可以,可是我要娶的是你的亲弟弟而不是什么昭和公主吧。 左右为难,云逍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恕臣万万不敢从命!” 景凌哲似乎料到了他是这个反应,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他,不轻不重道:“怎么,连朕的亲妹妹都高攀不上敦煌城主么?” 云逍伏在地上,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景凌哲一把拽住了衣领,强迫对上了那双和萧客行几乎一模一样的狭长眼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景凌哲压低了声音,刚才的和颜悦色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他紧紧地抓着他,那双眼睛里的暴怒惊得云逍说不出话来“这样的身份还如此随性,荒唐到了极点,前途不要了么?” ------------ 第七十九章 不如归去念前尘 云逍本来装孙子装得好好的,却被不知为何触了这要命皇帝的逆鳞,被拽着领子被迫和在气头上的九五至尊大眼瞪小眼,惊讶之余也不敢声张,低着头,跪在地上,像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 景凌哲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一看云逍眯缝着一双桃花眼,满脸无辜的样子,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说重话。停了半晌,才捏了捏眉心,沉声道:“起来说话罢。” “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云逍站起身来,拢了拢宽大的衣袖,另一边却心绪如电,早就盘算上了怎么才能推掉这莫名其妙砸在脑袋上的婚事。 按道理,他和萧客行的事情,明眼人就是知道也绝不会当着他的面谈论,或多或少也算留了些面子。要是旁侧敲击,稍稍给个警告也就罢了,可这大承皇帝偏偏就不走寻常路,硬是要把郡主嫁给他,好像生怕晚了一刻,他的亲妹妹就嫁不出去了似得。 云逍和昭和郡主交情不深,自然也谈不上喜欢,对这门意料之外的婚事是避之不及,可转念再一想,景凌哲宁可把自己的亲妹妹搭进去,也要拆散他和萧客行,态度坚决得分毫没有回旋的余地,要找个能让他通融的理由.....着实不易。 “阿白,朕知道你一直惦念当年之事,可这么多年来,你也该长大了,”景凌哲的身子靠过来,带着一股子温热的气息,云逍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全身都崩了起来。见云逍往后躲,景凌哲也不恼,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云逍的头发,语气几分宠溺,几分无奈:“朕把郡主嫁给你,以后敦煌城便有了大承的庇护,那些作乱饶边的西域藩国哪个还敢惹你?再说,你和那个人的事......” 语气一转,前一瞬还和颜悦色的帝王,脸色猛地一沉,连语气都戴上了几分狠毒决断:“识相的话就趁早断了罢,省得夜长梦多。” 原先,景凌哲只当云逍是个懵懂淘气的孩子,从没想过,时间长了,对方竟然生出这种心思,本以为十年足够让这个孩子长大,想明白,可谁想到云逍不但没有放下,反而在断袖这条路上一往直前,永不回头了,荒唐得竟然找上了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也不知该说他专情还是不识时务了。一开始听说他和萧客行的关系,有的只是愤怒,心烦意乱之后便决定快刀斩乱麻,干脆就从此让两人不再相见,等他回敦煌,真正长大了,想的事情多了,年少时候这一点不切实际的旖旎年头,便也该淡薄了。 可等真正说出来了,这孩子惨白着脸,站在他面前,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便生生让他那一副冷硬似铁的心肠软了一响,劝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景凌哲身为帝王,却也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有时候他也会想,将来等他老了,开始顾念旧情旧怀想旧日里那些恩恩怨怨的时候,除了这个伶牙利嘴,笑起来眸子里似盈了桃花的孩子,还有多少旧情给他念呢? 身居高位,权倾朝野,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午夜梦回的时候,却惊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竟连个念想都没有。他活了这枚多年,见得世面多了,也是知道好歹的,知道好歹,便越发舍不得曾经那些微末的好。 舍不得,并不等于他能眼睁睁看着云逍和别人一直荒唐下去。景凌哲敛去平日的和善,一双狭长而凌厉的黑眸去看云逍,却见后者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连嘴唇都似失了些血色。 “朕明日下旨赐婚,今日你回去好好想想罢。” 木偶似的云逍这才回过神来,告退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末了勉强挤出了笑脸:“臣遵旨。”这才脊背有些微弓地退了出去,他人本来就瘦,这一弓,背影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感觉。景凌哲瞧着一怔,忍不住别过头去。 云逍一直这样神如槁木似得出了宫,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才直起腰板,有些狼狈的脸上才露出一点微笑来。 赐婚?也亏得凌哲能想出这样一个不着调的点子。那敦煌城是什么地方,百人的商队从兰州出发,一路向西,若是不花上大价钱雇佣刀手,恐怕都没有几个有胆子在丝路古道上走上一遭。大漠连绵,黄沙千里,一路上盗贼响马横行,别说大张旗鼓的送亲队伍,就说他这个在丝路上走了不知多少遭的敦煌人,都没有十分把握保全整只商队抵达敦煌重镇。若是半路上被那些藏在大漠深处的散盗打劫,把郡主折了进去,大承连个报仇的人都找不到,哪个人会做这笔亏本的买卖? 景凌哲是个精明的人,他说的赐婚估计也不过是闹剧一场,他舍不得的从来不是云逍的前途,而是那个揣满了大承最高机密的男人——萧客行。 他是敦煌城主,只要萧客行肯随他出了玉门关,大承实力再强,也管不到西域去,可现在这个架势——云逍皱了皱眉,看来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能把萧客行带走。 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云逍就道自己喝了酒又吹了冷风,有些不舒服就名正言顺地回房休息了,随从也怕这位爷真的有个头疼脑热的,见他不愿意说话,也就服侍他洗漱睡下,早早的便熄了灯。 云逍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没动静了,这才爬起来,换了身不打眼的麻布衣服,草草挽起头发,转到后院。他住的地方本来就人手不多,再加上今晚宫内夜宴,人都跑去帮忙,后院的角门也没人看守,云逍偷偷溜了出来,从兜里掏出个人皮面具往脸上一抹,转眼间就换了个人。 一路上也没人认得出来,即便被看到也都当他是个过眼即忘的平民百姓,七拐八折,云逍终于在城里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了脚步。 “少爷,都打点好了。”一身黑衣的管家将他迎进店里,云逍瞅着慕无端并不高明的易容,有些想笑,随后清了清嗓子,道 “启程。” ------------ 第八十章 一朝反目入虎口 敦煌城主高季白与大承皇帝是故交,即便傲慢无礼,背后也有皇帝陛下给撑着腰,朝里瞅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恨得牙根痒痒也无可奈何。 此时却忽然不辞而别。 帝王就是再好脾气也是张张嘴就要人脑袋的,别说云逍是敦煌城主,就是他亲弟弟,摊上这事儿也咽不下这口气,龙颜大怒,连下了三道圣旨,派出大量人马去拦截云逍的商队。 好好一个敦煌城主忽然从西域上宾变成了朝廷钦犯,宫里人明着不说,暗地里都在猜疑,再加上一些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的闲言碎语,云逍不辞而别的缘由也就更扑朔迷离,甚至还牵连出了图谋造反等足够株连九族的大罪。 萧客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拿着酒盅的手顿了一顿,却也没有过多惊讶,照样喝他的酒看他的风景。这些天来,宫里因为云逍的事情,像炸了锅一样,手下的暗卫忙得整天看不见人影,而他这个本该是最忙的人却悠哉悠哉地窝在住处,闲看院中叶落,不务正业了起来。 “酒。” 正在走神的萧赭一愣,赶紧毕恭毕敬地给自家楼主的杯子满上,一双眼却悄悄去瞥萧客行。 自从入听风楼之后,萧赭很少见到萧客行有这么闲得时候。以往即便是与人饮酒作乐也多半带着目的,三分笑,七分假,不说年纪尚小的萧赭,就是萧青那种做了多年暗卫的老手,被萧客行淡淡扫一眼都觉得脊背发凉。 杯子里的酒很快就见了底,萧客行却依旧紧紧攥着手里的杯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萧赭纠结地瞅着自家主子神游天外,憋了一肚子问题,却不敢声张。正在犯嘀咕之时,萧赭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被捏碎了,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去瞄萧客行手里的酒盅。 只见后者依旧是无喜无悲,心如止水的样子,淡淡瞟了一眼石化的萧赭,抬手就将捏碎了的杯子丢出窗外,表情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萧赭尽量板住面孔,露出一副“我什么也没看见”的正直表情,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听到主子一句“你下去吧”,才脚下抹油,逃命似地跑了。 那日,萧客行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到傍晚时分才打开了房间的门,唤来了萧青,低声吩咐了几句之后又不给情面地关上了门。 暗卫们一脑袋雾水,而唯一知情的萧青瞪起眼睛,也不多言,冷冷扫了一圈这些围在门口屁事儿不干的闲人,便匆匆离开了,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做。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萧客行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便会为这个自作聪明的决定后悔莫及。 就在此时,众人口中负罪逃走的话题人物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御花园里品茶。换下了繁冗深衣,云逍一袭惯穿的白色轻袍,头发未束,如鸦羽般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批了一肩。他半眯着眼睛,斜靠在雕花椅子上,神情懒散,那模样倒不像个被通缉的钦犯,而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 景凌哲从门口进来,看到的便是云少爷一副悠哉悠哉自得其乐的样子,眉毛一扬,冲身边的宫女交代了两句,没出一会儿,那宫女便呈上了一件斗篷。景凌哲接过斗篷,亲自上前给打盹儿的云逍披上,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云逍睁开了眼睛,就这么看着他,慢慢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个锋利的笑容。 “入秋了,小心着凉。” 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很温柔,他有着一副和萧客行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孔,却少了几分凌厉,眉眼间显出一种和他本质不符的温和,他现在看来,又好看,又温柔,这么对着他笑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出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哪里像是个那么不择手段的厉害对手? 那日云逍虽然易了容,却并没有想丢了摊子远走高飞,他想做的只是自由自在地和属下游游这一别十年的京城罢了。哪想这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孩子气的举措被捏到了景凌哲手里,转眼就被捏造成了欺君的大罪,自己也被景凌哲暗自扣在了宫里。 所谓阴沟里翻船也不过如此,云逍被景凌哲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什么也没做就惹得满身骚,愤怒心寒自不用说,那景凌哲通过萧客行对他了解甚多,也不知从哪出得知了压制蛊虫的办法,对他用了药,压制了内功和体内蠢蠢欲动的蛊虫。 云逍冷冷的注视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帝脸上温和的笑容,他望着云逍,细心地帮抚平斗篷上的皱褶,低声笑道:“朕以为阿白这次还会和上次一样,跳起来来着不死不休。” 云逍一个字都没说,他只是挪了挪身子,转了个方向,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他从来都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被擒之时他欲用蛊虫脱困,就已经被皇帝陛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南疆蛊师卸下了右肩关节,再上次试图压制药力强行牵制蛊虫控制景凌哲,又被卸掉了另一只肩膀的关节。虽然事后都被御医接了回去,云逍现在一身自保的功夫剩下不足三成,这时候不知好歹地和皇帝陛下动手,都不算找死,算自取其辱。 至于不死不休?云逍心里冷笑,景凌哲有什么资格和他不死不休? 被白眼狼咬了,他还能咬回去吗?他应该斩下他的头!想到这里,云逍慢慢睁眼,看着景凌哲,却什么也没说。 景凌哲将云逍眼中的恨意全都看懂了,他大笑出来,说朕倒是欣赏阿白这眼神。说完,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景凌哲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双狭长的墨色眸子米奇,眼角眉梢不可思议地柔和了起来。 云逍不动,盯着景凌哲看了一会儿后,撇嘴:“真假。” “你倒是胆子大,”景凌哲被云逍呛了一句也不恼,唤来宫女将云逍那杯早就凉透了的茶换掉“朕很少对人这么有耐心。” ------------ 第八十一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一直都很有耐心,云逍暗暗想,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事情,景凌哲从来不会吝啬手段和时间。 臣强则主弱,敦煌城主,西域重臣,本来就是王室的一块心病,远不得近不得,如今他云逍手里捏着离心蛊,若是有了谋反之心,联合起西域藩国,恐怕大承的天都会被闹翻过来,景凌哲就是看清了这点,才不择手段地把他软禁在京城了罢。 云逍是和景凌哲一起长大的,打小就知道这个看似俊雅斯文的男人从来就不像他皮相所表现的文雅,是个生来就注定居于万人之上,振作乾坤的大人物,一颗心里除了江山社稷以外再无他物,云逍这个傻头傻脑的,过了十年才明白,自己的真心在在景凌哲眼里,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屁都不是。 啧!云逍逆来顺受地就这景凌哲的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顿时脸就黑了下来,但又不好发作,强忍着把苦茶咽下去,还没等反应过来,嘴里就又被塞进来一颗蜜饯。 “这药茶专给你配的,补身子。” 听出了语气里的宠溺,云逍也不恼,乖乖地捧着那杯药茶喝了,桃花眼眯了起来,笑意盈盈:“那臣先谢了陛下恩典了。” 他一声与毒物蛊虫为伍,怎尝不出来那杯茶里被加了什么料?骨子里苏酥软软的,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虽然不明显,云逍还是知道,他被下了蛊。 看云逍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景凌哲与云逍攀谈了两句就离开了。 作为一个没了武功,没了权势,没了部下的阶下囚,云逍入宫后很快就认清了自己的位置,整天该喝喝,该吃吃,兴致好了调戏一下宫里的美人,听一会儿伶人唱的小曲儿,除了要喝下那位皇帝大人给他调制的奇怪药茶,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功名尘土,他乡路遥,谁有空暇,为这儿女私情一声长叹?”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云逍正端着酒杯往嘴里送,闻听此句,动作顿了顿,随后洒脱一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喝酒听戏。 戏子唱得好,乐师也弹得好,云逍一门心思好似全都扑在了这一出戏上,看也不看坐在一旁的帝王,废话,他听一半戏的时候景凌哲就来瞎凑热闹,还能给他好脸色? 一曲唱完,云逍倒是喜欢这个嗓音清亮的小旦,多赏了些钱物,打发走了,眼见屋里的人都散得干净了才转过身来看着景凌哲。 “你給的药茶里又加了一味药材。”喝了这么多天带着蛊虫的药,云逍一头青丝又重新变成了银发,雪似地披散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景凌哲挑眉,并没有否认。 “这样下去,我会死。”云逍叹了口气,看着景凌哲叫人呈上来的那杯药茶,伸手接了过来“与其被毒死,我倒是宁愿被你当成乱臣贼子砍了脑袋。” “朕没有要你死的意思。”景凌哲看着云逍不动声色地喝下那杯药茶,狭长的眸子一暗“朕要你好好活着。” 听了这话,云逍难得没有露出口讽刺,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景凌哲,静默了半晌,缓缓开口。 “凌哲,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景凌哲挑眉,看着瞅着自己笑得不怀好意的云狐狸,也不作答,摆明了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却见云逍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瞳孔里似是凝了千树万树桃花的风情,幽深而专注,仿佛有无数的小勾子争先恐后地扰乱了景凌哲的心智。 “你这是何意?” 云逍默然不答,精致的面孔越靠越近,他痴痴地望着景凌哲,伸手,环抱住了那个人,唇角勾得弯弯的。 “抱抱我。”景凌哲黑了一张脸,想推开云逍,可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的人像只八爪鱼,死活缠着他不放,耍赖一般窝在他怀里。 见景凌哲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云逍轻轻笑开,张开嘴在他颈子上轻轻一咬,留下一个暧昧的红印,然后果断地感受到对方身子一僵。 他的眼睛依旧狭长凌厉,瞳孔浓黑而幽深,云逍攀住对方的颈子,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然后猛地覆上对方的唇,不留情面地一口咬下去。 “放肆!” 意料之中被一把推开,云逍面无表情地看着拂袖而去的景凌哲,像是怀念一般摸了摸自己的唇,笑开。 “我死心了。” 一连好多天,景凌哲都没有来看云逍,云逍也自得其乐,只是,他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整个人就靠着那个精神气儿撑着,衣服下的身子清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就是这幅样子,云逍还是每天鬼混,用他的话说,活一天是一天,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等慕无端见到云逍的时候,他的少爷虽然看着还是活蹦乱跳,可脸上却早就凝聚出了一团黑气——将死之人才有的黑气。 “少爷你撑着,属下这就带你出去。”穿着一身夜行衣的管家红了眼睛,背起云逍,他的少爷难得乖巧地伏在他背上,一声不吭,甚至都没有开口问慕无端是怎么混进宫内,又是怎么避人耳目找到自己的,他只是静默着,和慕无端一起离开了这里,待入了马车才醒过神来似得,开口道 “这么久才来救我,你小子是不是成心坑我啊?” 慕无端眉毛一抖,脸色有些不好看,这自作孽不可活的家伙还怪他?要不是他自作主张地让迦亚那个性情奇怪的教主把他牵制住,他早就把少爷里应外合救出来了,哪里会让云逍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属下知错,不过属下倒是好奇,少爷拼死拼活也要留在宫里喝毒药,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句之时,马车已经出了城门,没事喜欢聒噪几句的云少爷忽然安静了下来,淡然接过慕无端递给他的蛊虫陶罐,待那虫子侵入体内后,才露出一副不知是欢欣还是痛苦的表情,开口。 “我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罢了。”云逍笑着,伸手拍了拍慕无端的肩膀“放心,他大承要是敢动敦煌一根汗毛,我云逍必十倍地讨回来。” ------------ 第八十二章 各为其主情难全 云逍获救还不过几个时辰,景凌哲那边就已经知晓了。 皇宫是什么地方,他云逍居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夜之间,听风楼的暗卫倾巢而出,甚至连皇帝身边的御林军都派了出来,萧客行带着人皮面具站在恼羞成怒的景凌哲身后,像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明明身处人群之中,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 “高季白,胆子真够大的!”景凌哲捏了捏眉心,心里隐隐约约地猜测了起来——看守高季白的人有哪些,他心里有数,而敦煌城主在京城的势力,又与什么人有牵连,他心里也有数。可怎么想,也不清楚这高季白到底借了谁的手段跑了出去,如此便怒火上涌,目光一扫周围几个人,又强行压了下去,只淡淡地道:“都下去罢。” 话音刚落,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冲萧客行抬了一下下巴“你留下。” 待众人散去,一直沉默的萧客行,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以大局为重。” 景凌哲冷笑一声,将刚刚就攥在手里的信一摔,脸色阴冷:“高季白竟敢公然威胁朕!朕权当他是个爱胡闹的孩子,才一味纵容,反过头来倒是被养的鸟啄了眼睛!”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兄满脸的怒意,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明显是气得不轻,萧客行苦笑,自家那祸害这次的确是玩大了,一眼没看住就又搅到这些腌赞事里,尽挑惹不起的篓子捅,把皇兄气成这样,他萧客行这回就是想护犊子,瞧这阵势也是枉然。 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处处遍布了皇室的暗卫和眼线,云逍就是本事再大,到了天子脚下,也是插翅难逃。 其实,把云逍关起来,景凌哲并没有一丝想害云逍的意思。他宠着云逍,护着云逍,就算云逍处处不给他台阶下,也不过一笑而过,在露台撞见云逍和萧客行亲吻的时候,一刹那,便明白了,或许,他曾经是爱过这个孩子的。 夕日,他对云逍做的种种,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早就说不清楚了,他从出生那一天便注定了是君主,于是,这一辈子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紧紧地束缚着,不曾有半点偏离他一代圣君的路,哪怕情不自禁。 他有惊世的雄心和抱负,自然也有旁人看不见的苦楚和不自由。 他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和云逍越走越近,情同意和,另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经花树下,那个红了脸的漂亮少年——尽管那些往事被压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尽管那些感情都已经烟消云散。 不在意了,淡了,可它还在。 这种感觉真的很复杂,景凌哲想过,如果云逍不是敦煌城主,而他也不是大承皇帝,那一切是否又该如此不同?是了,如果他的阿白不是敦煌城主…… 所有的悲叹,都因一枚离心蛊而起,缘起缘落,不该有任何瓜葛的人便纠缠到了一起,情愫暗生,半晌贪欢,就像是这秋暮之际,局中人被霜叶染红的景色迷了眼,却忘了纷沓而来,张牙舞爪的寒冬。 京城里乱成一团,一座城池就这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挖地三尺也要把云逍找出来的架势。 此时,城外的一间小客栈内,云逍换下了那身太过招摇的白色锦袍,一袭深色极其简便的粗布衣裳,那些可有可无的零碎,衣服上的挂饰全都省了,双手抱在胸前,眉头微微地拢着。 慕无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人有些不像他侍奉的常年没骨头,懒懒散散的云逍,他的肩背瘦弱,却挺直,以往宽大的袖口腰间全收拢起来,那身浸在骨子里的纨绔气突然间烟消云散,好像这么多年来,都是假的一般。 这样的他,才是敦煌城的主人,慕无端看着他微沉的桃花眼暗暗想到,或许,他就是因为这样的云逍,才答应留在他身边了罢。 “留给那皇帝的信已经送出,迦亚已经去引开听风楼的人了,少爷若是走,最好是趁现在。” 云逍低低地“嗯”了一声,带上易容的面具,像是看穿了管家一脸的紧张,伸手拍了拍慕无端的肩膀,开口道: “放心,他景凌哲要是敢对敦煌出手,我云逍便敢让京城变成鬼城一座,让这城中千千万万条生灵给敦煌城陪葬!” 护城河的上游早就被他的属下倒入了离心蛊的种,蛊种见水便活,大量繁殖,顺着水流向下游,被城中无数男女老幼饮用,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催动蛊种,将这座繁荣的都城变成只有尸体和瘟疫的鬼城! 离心蛊,心离,则蛊成,景凌哲软禁云逍,逼迫他饮下驱蛊的药茶,想借此把云逍身内的离心蛊逼迫出来,殊不知,他因为不了解离心蛊的原身而犯了多大一个错误。离心蛊的母蛊从来不是单纯的一只虫子,而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件事或许只有云逍和迦亚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离心蛊源自苗疆,可就是苗疆对蛊毒熟知的大巫都没有这个实力去炼制,尽管离心蛊的炼制方法并不复杂,需要做的也出乎意料的容易——不过是用养蛊的方法去养人罢了。 挑选百名资质上成的稚儿,种下蛊虫,然后任其自相残杀,活下来的孩子便有资格吃掉死去孩子的身体,遵循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活到最后的孩子便是真正的离心蛊,身体里的血液都是上好的蛊种,只要一声令下,便有号令百蛊的能力。 关在不见天日的石室里,饿得眼冒金星,却只能啃食死去同伴的尸体,这样的日子,云逍和迦亚都经历过,恁是谁也不想旧事重提,所以除了彼此,再无其他人知晓此事。 云逍翻上马背,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京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唯一值得他留恋之人,却早就让他失望透顶。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在他被软禁在京城的那段时间里,来看他的从来不是景凌哲,而是萧客行。 ------------ 第八十三章 一寸多情一寸伤 他看着自己被关起来,他看着他的属下被皇室暗卫做掉,他甚至亲手逼迫他喝下掺了毒蛊的药茶。 端起杯子那一瞬间,云逍曾想过,要是他拦下了这杯毒茶,以往的种种算计,他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等事情过去,管那便宜皇帝同不同意,带上萧客行,一举返回敦煌,就这么简简单单,过上一辈子。 可是,他却没有—— 药茶很苦,顺着喉咙流淌而下,汤药的温暖中还带着一股奇异的冰凉,渐渐渗入四肢百骸,云逍压住想吐的冲动,面上笑得风轻云淡,躬身谢恩,却在萧客行走后吐了个翻江倒海。 那一夜,云逍没有睡,执意登上了顶层的阁楼。 “公子当心。”还没走到顶层,便有殷勤的下人撩起了顶楼的十丈珠帘,躬身伺候,云逍静默地望着前方,待珠帘挑起,灯火通明的京城夜景便映入眼帘。 暗夜铺展,灯华如星,杯盘散乱如碎玉,美人迤逦如流云,有文人墨客平金法,画山水,有胡姬美妓,箜篌响,舞纷飞。浅笑软语,丝竹之声,生生将这繁杂染成了一通柔媚的光景,云逍站在阁楼上,手指在袖中越收越紧。 目之所及,处处皆是繁华,如此,才是京城,才是盛世。 不由得低低笑了出来,此般盛世,又有谁能舍得? 是他狂妄,不知深浅,自不量力,敦煌再繁华,也不过是边关小城,何尝能与京城相比? 桃花眼垂下,年轻的敦煌城主若有所思地望着京城夜景,唇角上扬,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眼角上扬,是自嘲——你,还是辜负了我。 眼眸轻忽,是失望——你,不过如此。 眼睫垂下,是轻蔑——你,已当不得我真心相待。 第二日,云逍便将蛊种种在了他饲养的信雀身上,小小的鸟雀带着剧毒的蛊虫,落到了迦亚手里,再由迦亚将信雀的血尽数倒入护城河上游,剧毒的局便被定了下来。 大承觊觎敦煌城已经不是一天,如今软求不成,便想强夺,云逍强撑着连续喝了几日萧客行亲自送来的药茶,看他的眼神一日冷过一日,可转念也想通了,萧客行从来不是无情,他只是太聪明,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知道在什么样的世道应该做什么事情罢了。 剩下的,便只有出逃了。 自敦煌传来的密件一封比一封急迫,自城主离开,西域各国便不安分了起来,几次扰边作乱,肆意挑衅敦煌重镇。近些日子,回纥甚至已经有了起兵作乱,一举攻下敦煌城的意思,云逍若是此时还不回去,后果堪忧。 快到边关的时候,派出去的死士带回了一块沾了血的深色锦布,正是迦亚临走之前穿的那件。云逍拿过来,瞥了一眼呆住的慕无端,淡然地丢到火里烧了。 迦亚是为了引开皇室追兵坠崖而亡的,一路上他假扮云逍,不知多少次为他们博得了逃脱的机会。云逍知道,迦亚帮的从来不是他,而是至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的慕无端。 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云逍不再看慕无端失魂落魄的表情,那副模样让他烦躁。 “天明就启程。”冷冷地撇下最后一句话,云逍压住一肚子无名的邪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云逍一向是个善于控制自己脾气的人,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和忠心的下属生气,那理由甚是荒唐,荒唐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是嫉妒! 迦亚可以为了慕无端而放弃一切,即使是性命也毫不顾虑,即便慕无端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都甘之若饴。可他呢?交了身,交了心,把自己能押的全押在了那个人身上,到头来却输得一塌糊涂。 一瞬间,云逍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就像个笑话。 离云逍所在的营地不远的地方,换了便衣的萧客行默默地看着远处跳动的篝火,一言不发。 萧客行已经找了云逍好长时间了,云逍的商队被拆散,打乱,神出鬼没,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发现踪迹,可萧客行是何人?这天下还没有他打探不到的秘密,废了些功夫,终于找到了云逍暂时的落脚之处。 可是他敢做的也不过是这么远远地看着,却连靠近都失去了勇气。 云逍已经明确和大承划清界线,甚至不惜在京城水源下蛊,以城中千万生灵来威胁当朝皇帝放行,何等的阴毒,萧客行知道,他和云逍已经彻底完了。 一开始,他和云逍的相识也不过是互相利用,像是两个带着精美面具的骗子,用尽一切手段,说尽一切漂亮的言语,为的也不过是揭下对方的假面,一窥究竟。云逍再精明也是个痴情的,想起来也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哄诱,终于当对手中了套,摘下了所有的伪装,将真心呈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萧客行却发现他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将真心许给了对方。 ——因他的出现而欣喜,因他的要求而投入,因他的逃跑而愤怒,因他的执念而不甘,因他的算计而心折…… 萧客行张开十指,撑于眼前,清冷的月光在指尖倾泻如银丝。 他从生下那一刻就注定了不该动情的不是吗?铁石心肠,谨慎寡言,这样才是自己的正常模样,如今却因为一个人乱了心神,甚至连皇兄的命令也拖延怠工,他不敢查云逍的下落,他怕一味地查下去,云逍便会被他逼的鱼死网破——那时候便真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世间谁也不是谁的谁,各自南北东西任寂寥,萧客行曾经见过那痴男怨女诸般情态,他只笑那芸芸众生参不破,看不透,为着一人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失魂落魄,现在回头一想,何必,何苦,何其不值!可世事无常,暮然回首,那个叫月老的糟老头子,不知何时,已偷偷拿红线勒了他的脖颈,将他狠狠拽入红尘。 ------------ 第八十四章 一诺千金误终身 这晚注定了是个无眠之夜,云逍被堵得心里憋屈,躺在帐篷里翻来覆去,却丝毫没有一点睡意,索性就掀起帐子走了出去,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守夜的慕无端。 尽管隔着还有些距离,云逍远远地就瞧见他的管家坐在篝火旁边,即便戴着易容用的人皮面具也遮不住他一脸糟心的表情。 “无端,要不然你带些人手去找找?说不准还能捞到尸身。”云逍在他旁边席地坐下,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丧气的话。 要是别人听云逍这么说肯定就拔刀相向了,可慕无端到底是跟了云逍十年,也明白云逍其实是想安慰他,只不过平时嘴欠惯了,狗嘴里一时半会儿都吐不出来象牙,这句话听着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实际上却不是那一回事儿。 “城主下令所有人不得擅离职守,末将还是不要破例的好。” 虽说心里明白云逍是好意,慕无端摇了摇头,婉言谢绝,只觉得心情被云逍这么一搅合,更差了。 云逍挑眉道:“我令你去的,怎么是擅离职守?” “末将不能置城主安危而不顾。”慕无端木然地收回目光,“现在还没有出边关,听风楼绝没有收手的意思,况且城主身边的护卫并不多。” 云逍白了他一眼:“那些护卫有和没有一样,我要是指望那些人,还不如找条白绫和歪脖树吊死比较痛快。” 慕无端看着云逍似笑非笑的模样,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他想,这么多年来,危急关头能和云逍共进退的数来数去,也不过只有他慕无端一人而已。 他在敦煌最困难的十年里陪在云逍身边,这一点,景凌哲做不到,他在云逍被皇室暗卫追捕的时候伸出援手,这一点,萧客行做不到。是啊,他得不到他的心,也得不到他的身,他只是他的一个属下,什么也得不到,却偏偏得以留在他身边。 映着火光,云逍侧着身子看着他,被风翻起来的颜色暗沉的衣领衬得他下巴尖削,嘴角还挂着没褪下去的笑意,桃花似的微微上挑的眼睛亮极,修眉入鬓,竟是触目惊心的俊美。 慕无端心跳一滞,急忙错开了目光。 “说起来,你跟在我身边已有十个年头了,”云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双桃花眼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慕无端,撇嘴道“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那么傻,把一辈子都赔给了你小子。” “……” 瞅着云逍挑着眉,把自己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然后缓缓皱眉,慕无端咬牙,他发誓他从这祸害眼中看到了嫌弃两个字。 前有敦煌大军压境,后有听风楼暗卫追兵,他云逍身边能全信的人扒拉扒拉也就只有他这个老好人管家了。慕无端有点窝火,这小子都惨到这种境地了,还东挑西挑地嫌弃他。没有他,敦煌城能十年相安无事么?没有他,云逍能坐上城主之位么?没有他,按云逍那个挥霍程度,敦煌城过不了三年五载就去砸锅卖铁了,还哪有闲钱给他享受?慕无端忽然想把云逍拖过来暴揍一顿,他倒是想问问,云逍到底是长了狼心还是狗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非要没脸没皮地要唱一出白眼狼的戏。 慕无端气得不行,暗暗折了手里生火用的棍子,切齿道:“属下愚钝,十年都入不了少爷您的法眼。” “什么法眼不法眼,我是觉得亏啊,”似乎感觉到自家管家面色不善,云逍哭丧着脸“你想想,谁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结果还没无知够呢,就先把一辈子搭给了敦煌,换句话说这可是卖身契啊,一卖连赎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买卖都是你情我愿,”慕无端皮肉不笑道“属下可不记得和少爷有过强买强卖的交易。” 云逍被慕无端一句话噎住了,仔细捉摸一下慕无端的话,忽然觉得很有道理。慕无端和他做交易的时候也是一穷二白,连半钱银子都没给他,说起来也不算是卖身契,虽然之后俩人为了敦煌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可说到头来也是个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买卖,他云逍怎么也不该去责怪他的。 等等!云逍忽然想起了个事儿,脸色微妙了起来,他好像很早以前就把自己卖了! 云逍不是正牌的敦煌城主,即使现在大权在握,算到骨子里也是当初老城主从贵霜国富商手里买来的奴隶,而且还是扔半吊铜钱,买一打送一打那种的,说是贱卖都不为过。 一想到自己可能连个胡饼的价钱都不值,云逍有点小郁闷,他忽然觉得这趟浑水里最大的赢家不是什么大承皇帝,听风楼主,更不是他和慕无端,而是早就蹬腿嗝儿屁的老城主。那老家伙精明到了头,花了一个胡饼不到的银子买回了云逍这个苦力,不但保住了敦煌高氏一族的地位,还顺手把云逍当长工使唤,十几年如一日地给高氏当牛做马。 亏!云逍觉得他真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帽了…… 慕无端瞅着云逍悔不当初的模样,随手给篝火添了点柴火。 “十年了,少爷如今是想过河拆桥?” 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听起来和往日并无差异,可却莫名让人骨头缝里发凉,云逍听了这句话知道自家管家较了真,立马也没了开玩笑话风凉的兴致。 “我高季白生是敦煌人,死是敦煌鬼,这话我说过。”慕无端听着云逍低沉的声音,目光却越来越冰,看得云逍心里发毛,不由得又补上了一句“我答应过你一辈子护敦煌城周全。” “说谎。”慕无端冷笑,“你不是高季白。” 云逍皱了一下眉头,面色也不好看了起来。云逍不是敦煌城主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他和慕无端相处这么多年,恁是再不和,也绝对没有触及过这篇逆鳞,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被乱戳伤口,云逍本就是有脾气的人,可对方是相处多年的兄弟,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撕破脸。 “那你想我怎么样?” 慕无端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云逍半晌,幽幽道:“立誓吧,以云逍的身份。” 一时间,云逍有点哭笑不得,慕无端这一举动无异于无理取闹,可看见慕无端那冷厉的眼神,云逍无奈竖起三根手指,发了毒誓 “我云逍,生为敦煌人,死为敦煌鬼,我在一日,城在一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 第八十五章 一朝反目语诛心 不对,即使云逍当着他的面立下如此重誓,慕无端却依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半晌,抬起头,一双深黑深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云逍,有些瘆人。 “死人守不了敦煌。”火光明灭下,慕无端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暖意,可那双眼睛像无边的深渊,看不见半分平日的温情,只有死寂,堪比夜晚大漠荒原般的死寂。 云逍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慕无端的目光下渐渐敛去,他想挑起一个笑容,亦或说两句话打趣缓和气氛,可嘴角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一下,露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慕无端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可就仅仅是这样的目光,就让云逍再也匹不上那张纨绔的皮。 他们是一样的,敦煌城外,披着障人耳目的皮囊,演着少爷和管家的戏码,只要入了敦煌城,这一切便会被打碎。 云逍看过京城的夜晚,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像是夕阳揉碎的光片,投落在墨色的夜中。那是种让人觉得温暖的颜色,让人眷恋,安心,让人能想到……家。可敦煌城不一样,灯火通明的丝路重镇就像一只锦毛妖兽,大张着嘴,吞噬着无尽的奢华与糜烂,疯狂与贪婪,吐出冰冷而虚空的繁华喧杂,人在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入疯狂的漩涡。 而他们,立于妖兽的顶端,被繁华包裹,于是如坠冰窟,被喧杂所淹没,于是心如荒漠。 “慕无端,你到底想要什么?”云逍把玩着别在腰间的一柄竹笛,是不是地放在唇边试一下音,像是对慕无端的话并不感兴趣。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慕无端沉沉望着云逍的面孔,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要你这条命。”云逍脸色一变,却听慕无端继续说道“我要你这条命为敦煌而生,为敦煌而死,无论是什么样的面容,名字,身份,甚至是改朝换代,敦煌易主,只要人还活着就绝对不能对敦煌放手不管。” “胃口不小,”手里的竹笛是前几天云逍闲来无聊做好的,有些粗糙,吹起来声音也总是不在调上,云逍吹了几个音,声音尖锐得像是要撕裂空气,刺得人耳膜生疼,摆弄了一阵才抬起头,挑眉“感情我以后不当城主了,也要为那高家当牛做马?” 慕无端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他仰头看着云逍脸上讽刺的表情,道:“无论你是否是城主,无论高氏还是否掌控敦煌,你也是敦煌人。” “放肆!”厉声的咆哮打断了慕无端的话,云逍俊美的面容因为愤怒有些扭曲,桃花眼挑起,寒气四溢:“慕无端你莫要欺人太甚,否则自掘坟墓,恁是我也不会救你!” 黑衣的守将只是淡然地往篝火里扔了些柴火,徐徐道:“就算自掘坟墓也有你一份的功劳,云逍。” “敦煌上上下下都是被下了蛊的人,眼线,探子,杀手,哪个你有放过?”云逍的脸色变了,慕无端却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是你把敦煌城变成这样的,若是没有离心蛊,你以为凭我们两人的实力能在短短十年之内坐上城主的位置?” 他转过身来,漆黑如点墨的眼睛望着云逍,不带一丝感情。 “云逍,把敦煌城变成这般的人,是你。” 那一瞬间,云逍竟不敢看慕无端的眼睛,慢慢别开了脸。 “你为了那个位置把敦煌城变成了蛊虫的巢穴。” “闭嘴。”云逍咬牙,面容扭曲。 “你不择手段把敦煌上下全部架空,彻彻底底断了敦煌的退路。”慕无端直直看着他,语气没有一分波澜,“你只要一死,母蛊随主亡,敦煌就会又一次陷入内乱之中。” “我叫你闭嘴!”年轻的敦煌城主在咆哮,他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慕无端,目光亮如妖鬼:“慕无端,我云逍就是躲不开这个自掘坟墓的命运也绝不会屈居人下,现在蛊在我手里,我即便是让整个敦煌给我陪葬又怎么样?” “禽兽不如。”慕无端一字一顿。 这回云逍是真的生气了,他可以容忍慕无端揭露他的身份,也可以接受慕无端全无余地地逼迫自己露出原型,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和慕无端之间的信任已经允许他对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敦煌守将一再退让——因为他是敦煌城中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但他不能接受慕无端的背叛,不择手段逼迫他的慕无端此刻与那些想把他当成傀儡,推上高位的高氏党羽又有什么区别?他可是他信任了十年之久的好兄弟啊,可是现在,那人看他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轻蔑而不屑,就像……自己当不得他一个正眼,一份真心。 他当他是朋友,是兄弟,可对方却视自己与禽兽无异,恨不得先杀之而后快,云逍怎能不怒? 云逍眯起眼睛,瞳色发暗,深邃如寒潭,认真道:“慕无端,你别逼我毁了你的敦煌城。” “我逼你?”慕无端不怒反笑,像是遗憾低低叹了口气“云逍,我没有那个权力去逼你,我只是可怜你。你知道么,我看到迦亚之后立马就明白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换句话说,你甚至还不如他,你比他更疯得彻底,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奢求所谓的信任,你信任的只有你手里的蛊虫。” 他抬头看着云逍,对方眼里的愤怒让人心惊,慕无端低低地笑了起来:“云逍,我可怜你。我只愿你,在死的时候,别连个为你哭的人都没有。” 这话太诛心,云逍彻彻底底变了脸色,面上寒气逼人,却是不发一言。 沉默良久,他终于抬起眸子,桃花眼里幽冷一片。 “你都这样说我了,我若是不对你心心念念的敦煌城做些什么岂不是辜负了你的期待?”他掐住慕无端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说起来,我记得慕大将军身上貌似还没有被我下过蛊虫呢,要不我就趁现在让虫子进入你的脑髓,把你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 八十六章 一念成魔情意藏 闻听此言,慕无端几乎不可见地笑了笑,他抬起头,静默地凝视着眼前脸色惨白的青年。 他想,原来这个人也可以露出这样的表情的,狰狞而疯狂,像极了被逼入绝路的困兽,脆弱却凶艳非常。一瞬间,慕无端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冰冷而嘶哑,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开始大笑,笑得泪流满面,喘不过气来。 他是喜欢云逍的,疯狂的喜欢着,却碍于自己的懦弱,硬生生地将这份喜欢埋藏了十年。十年,足够做很多事,也足够让一份纯粹的感情彻底变质,当慕无端发现的时候,他那份小心翼翼的爱意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堪比鸩血的剧毒。 “我本以为你是个足以与我匹敌的对手,哪成想……”那日,迦亚蜷缩在牢狱的一角,望着他,面上带笑,可连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怜悯的轻蔑“胆小鬼,你去争取一份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云逍入京的那天,慕无端就想明白了,事到如今,他需要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尽管,会很难,很难,否则,他慕无端这一生可能真的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蛊在你手里,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与你又有什么好说?”慕无端止住了笑声,声音嘶哑,听得云逍心里一阵阵发凉,一时间迟疑在了原地,捏着对方的下巴,失了语。 慕无端平静地望着云逍,将对方眸子中的情感尽收眼底,犹豫,迷茫,狂躁,狠厉,失望……数种复杂的情感在云逍的眼中织起一片不详的灰色,好像随时都会掀起滔天巨浪。 他是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云逍的,他认识的云逍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漂亮的桃花眼多情而狡黠,让人望了一眼就出不来。他的少爷不应该露出这样疯狂似野兽般的表情,即使他已经料到这可能就是云逍藏在面具后的另一幅面孔。 “你以为我不敢?”对方的声音不知为何开始发颤,黑衣的管家缓缓抬手,摘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就这么暴露在了云逍的视野之下,云逍看着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在他的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理智在那人平静的表情下逐步破碎。 “无端,你他妈的不能这么逼我!” 慕无端冷笑,他并没有愚蠢到拿自己的命去胁迫云逍。他太了解云逍这个人了,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低头,他可以以命相逼,让云逍继续留在敦煌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可他是没有办法让云逍一辈子待在那里。 现在,他想做的是让云逍心甘情愿地与他留在敦煌城。 到那时,只要关上城门,什么大承皇帝,听风楼主,他们统统不需要,他们只需要彼此就够了,那是一座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孤城。 那是他们的城,他们生在这里,自然也要死在这里,慕无端不允许这个唯一的伙伴背弃他为了别人独自离开,可是他却无力阻止那人留恋在别人身上的心,他明白的,云逍总有一天会走的,跟着他爱的人去想去的地方,留他一个人面对那过于冰冷的孤城。 他想,他和云逍的羁绊已经不止于单单的日久生情,而是近似一种相互依赖的共生关系,在那座城里,他们能依偎着取暖的只有彼此,只要一方离开,另一方永远无法承受那没顶而来的死寂与冰冷。 既然改变不了被抛弃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冷漠孤城里的命运,那就在被抛弃之前先出手吧,让成为行尸走肉的他来陪伴云逍,让云逍背着这份手刃同伴的痛苦,永远沉没在那片黑暗里,他要让他自责,悔恨,崩溃,然后麻木地完成两个人誓约,一生一世守在那座城里。 这是他做出的决定,残酷,却最真切地代表了他的意志——那是他们的城。 “高氏一脉五十余口的人命,总是要还。”慕无端喃喃道,“还有这个被蛊虫蛀空了的敦煌城,云逍,这些罪孽不是你一条命就能抵下的。” 还有自己这份埋藏了十年的感情,他的命抵不起。 云逍的脸色惨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弱点和把柄早就全都暴露在眼前这个人面前,事到如今,所有伤疤忽然猛地被揭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接连而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白,连心脏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无端……”或许还存有一些奢望,云逍干涩地开口,他希望他夕日的挚友不要将事情做绝,至少给他留下一些可以缓和的余地,他不想就这么完了。 可是,慕无端却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挽求,静静开口: “我要你为你所做过的一切赎罪。” 一瞬间,云逍听见了自己理智崩断的声音。他是敦煌城主最得意的作品,在那般残酷冷漠的环境下长大,之后又经历了各种变数,他很强,在某些程度上,狠辣决绝,精明独断,可他又因为这种强大而变得格外脆弱,而这种脆弱往往都是致命的,稍稍碰触便足矣让他丧失理智。 慕无端耐心地看着那双桃花般的眸子里的迷茫和痛苦逐渐被一种疯狂的情感所取代,看着他露出陌生却凶艳如妖鬼的表情。那种恶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随着某一个契机的到来汹涌而出。 原来,他真的和迦亚是一种人,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慕无端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上他的颈部,微微一疼,便有温暖的液体顺着颈子,如小溪般蜿蜒淌下,融在黑袍子上,落下沉暗的印记,带着浓重的腥味。 然后,他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有什么进入了他的伤口,冰冷而滑腻,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小蛇,顺着血管一路攀爬,不出片刻就入了心脉。 慕无端唇边带着一丝几乎不可见的笑,躺在地上,面目清宁,温柔地看着云逍。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这么看他了,离心蛊的药性他最清楚不过,恐怕不出几个时辰他就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变成最听话的行尸走肉。 他专注地看着云逍,幽黑似墨的眸子逐渐泛出一层尸体一样的灰白色,视线在模糊,意识开始混沌,可他还是想再多看看他,多看看这个自己爱了十年的人。 慕无端终是没有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却用了另一种方式,毫不留情地将云逍扯入了深渊。 ------------ 第八十六章 罪不能赎守孤城 月色苍茫,荒漠寂静。 听风楼的暗卫不知在何时,如鬼魅般,将小小的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逍半跪在地上,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他直直地盯着正在逐渐尸化的慕无端,浑身冰凉,连手都在发抖。 他在醒悟过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给慕无端喝了自己的血液,割去了他被蛊毒腐蚀的皮肉,但是离心蛊毒性之烈,远超想象,在蛊毒沾血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倾尽一生所学,也止不住被蛊毒所侵的兄弟,渐渐尸化。 蛊毒之剧,远胜漆鸩,云逍和蛊虫打了这么多年的交到,当然知道被蛊毒侵蚀脑髓是多么痛苦,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慕无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那种焚血烧骨般的剧痛,他开始还能忍得住,咬破了自己的唇忍痛,到了后来,他已经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就那么躺在他怀里,嘴唇眼皮都是灰白的,只能低低地唤他的名字,说少爷,我疼…… 慕无端是个坚强的人,在敦煌最苦的十年里,即便受了最重的伤,云逍也没见过他这般示弱,现在却虚弱得像个孩子。 云逍没有安慰过任何人,以往的伤心难过都是慕无端来安慰他,可这一回,他面对疼得快失去意识的慕无端,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呢?是他亲手给他种下的蛊虫。 慌不择言之际,云逍忽然想起以前他两人胡闹的时候,他不顾慕无端苦口婆心的劝说,花了重金买了一只白毛娇小的波斯香猫。 那时,他们刚入大承,在一家客栈里,云逍突发奇想,出言逗弄慕无端,硬是要把他的猫美人许配给自家管家。 他记得,就在那家客栈里,慕无端的脸色黑得要下雨,当着他的面生生捏碎了一只酒杯。 眼泪便这么流了出来。 云逍哭得泣不成声,他抱着慕无端,断断续续地道,无端,你得好起来,我不拿香猫气你了,我答应你一辈子守着敦煌城,我答应你去赎罪,你说怎么样都好——只要你不要扔下我。 他怀里的人全都听不到,只是在低低**,说,少爷,好疼。 哭到最后,云逍发现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颓然地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慕无端唇边淌出漆黑的血液,诡异而不详。 敦煌城主终是败在了他引以为豪的离心蛊之下,他终是,没能救得了唯一的兄弟。 听风楼的人在靠近,有人拿着长剑抵上了他的颈子,云逍却像没发觉一般,跪在地上,怔怔地盯着已经完全尸化,失去了意识的慕无端,那剑指着他的人叹了口气,开口说了些什么,像是安慰,可云逍一句都听不见,他感觉那柄剑,剑尖一滑,落在他拿着笛子的右腕,将他的手筋生生挑断—— 云逍并不觉得疼,他只是觉得右腕一凉,驱蛊的虫笛顺着无力瘫软的手轱辘轱辘地滚落,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流淌而出——然后便有人来拉扯他,想把他拉走。 他看着那袭黑衣离他越来越远,云逍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嘶吼,拼命地挣扎了起来,手上,脸上都沾了鲜血,衣裳脏了,手腕的伤口蹭在沙土里,鲜血横流。 他不在乎,他只看着那越来越远,黑色的身影。 他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 四周一片混乱,剑气纵横,还有人强势地扳过他的肩膀,厉声而严肃地和他说些什么。 一片纷乱之中,抱住云逍的萧客行忽然看见云逍似乎笑了一下,声音那么低,那么低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无端,我答应你,去赎罪。 敦煌城主傲慢无礼,以下犯上,心怀不轨,被承靖帝削去爵位,从此沦为庶人,似乎以一场特意排练好的闹剧,兜兜转转,终于落了场。 云逍立在窗前,怔怔望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已与尸人无异的慕无端安静地立在他身侧,俊美的面容泛出一层和尸体一般的灰白。 景凌哲念在当年的交情,再加上萧客行的求情,大承总算放了云逍一马,没有要他的命,却依然忌惮他手里迟迟不肯交出来的蛊虫,换了一种方法,偷梁换柱,表面看上去是把敦煌城主放了出去,可实际上却是一种变了相的软禁。 没了城主,敦煌城自然是大承的囊中之物,云逍没有去关心大承是否又立了新的城主,他明白,无论他们情不情愿,这敦煌城主的位置,只有他一个人能坐。试想城里那座被蛊虫蛀空了的孤城,除了他,还有谁能掌控? 至于萧客行,废掉云逍一只右手之后,把他带了回来。萧客行曾经试图和云逍沉下心来好好谈一次,可那个时候的云逍活像一只失去了理智的疯狗,守着和尸体一样的慕无端,对任何试图分开他们俩的人都又撕又咬,连伤到了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无奈,只能让云逍独自和慕无端呆着,可谁知道看似已经死透了的慕无端在第二天硬是“活了”过来,能动能走,变成了行尸走肉。 “下雪了。”云逍喃喃道,一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大氅,细心地给慕无端披上,即使变成尸体的慕无端根本感受不到寒冷。 萧客行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从没想过,他和云逍最后会走到这个地步——以至于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从一开始,他就料到两个人很可能要站在完全对立的台面上,那时他想,即使是不得已各为其主,两人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即便是拼个不死不休,无论输赢,他们这一辈子也是注定了要纠缠到一起,就是痛,也是一起痛。 可现在,云逍身上像是有一层厚重的壳,冷漠地将他隔绝在外,萧客行想靠近,想好好与他谈谈,云逍那种淡漠的眼神,仿佛他萧客行就是一团空气,连丢给他一个眼神都是浪费。 他不知道云逍和慕无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慕无端的“死去”似乎给云逍造成了不小的刺激,萧客行甚至觉得,云逍虽然近在咫尺,离他不到三步半,可当他想追过去,总像隔了万水千山似的。 ------------ 第八十七章 一寸情丝一寸悲 那一个冬天的雪很大,一直从腊月下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紫檀香将将燃尽,残存的香气缭绕在鼻端,清冷却无端让人心生悲意。 屋里的人的人还没有醒,发色如漆,就这么散乱地披散了一榻,苍白的脸色隐在发丝下,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累了,萧客行给那人小心地掖好被角,目光落在云逍露在外面的手腕上,本是那般清瘦精致的腕子上狰狞地盘踞了一道暗色的伤疤,伤口从腕子蜿蜒至手背,生生毁了一手的风情。 萧客行记得这只手原来的样子,修长白皙,有若雕琢而成的羊脂玉,骨节分明,带着男子特有的力道感,这样一双手,即便是玉,那也是玉雕的竹,骨子里藏着不折的坚韧。 可是,他却毁了这么美的手。 在这场敦煌与大承的较量中,云逍败得很惨,失了地位,失了挚友,也失去了他拿剑的右手,被大承的帝王秘密地软禁在这个没人知晓的院子里,像是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鹰,再也没有了翱翔天际的资格。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无论输赢,总有人不甘心。 云逍做了个梦,梦里四周迷离烟气,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归途,他就一个人慢慢往前走着,一步一步。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他伸手接住一片,看本是洁白的雪花在手心化成了一滩血水,有什么蠕动着要从那滩血里面挣扎着飞出来。 蛊! 他的心一跳,垂眸望着手心的蛊虫,虫甲上那模糊似人脸的惨白花纹,似是嘲笑般地与他对视。 云逍,你满意了吗? 虫甲上的人脸动了动,开口道。 满意?他不解,却发觉四周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烟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虚空里出现了无数灰败的人脸,每张脸上都蔓延着浓烈的死气,目光无神地落在他的身上,怨毒如妖鬼。 云逍,你满意了吗? 那些人脸开口道,一声叠着一声,像是控诉。 你害死了我…… 入目的是一张女子的脸,面容小巧,艳到极致,衬上半面腐烂的脸颊,半人不人,半鬼不鬼。 丹朱,那个一舞倾城的红衣灯娘…… 你会遭报应的…… 老城主的脸闪过,灰白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迦亚的脸露出一个熟悉,却无比渗人的笑容。 禽兽不如…… 慕无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轻蔑而不屑。 低咒,冷笑,怨恨……那些熟悉的亦或陌生的脸在他身边盘旋,怨毒的声音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所有因为离心蛊而死的人像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灵,纠缠在他身边,声音越来越尖利。 他伸出手去,想触及那些熟悉的面孔,明明只是那一抬手的距离,可他触到的只是烟雾,萦绕着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触不到他们,只是虚空。 可他们还在那里,用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眸中的慌乱绝望是最好笑的笑话。 恍然垂首,手掌中的蛊虫抖落了身上的血污,虫甲上的人面图案,竟然在他的注视下露出了个狰狞的笑容。 云逍,你该满意了。 人面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云逍,你该满意了。 无数张人脸开口,声音熟悉亦或陌生。 不该是这样的。终于,他终于支持不住,崩溃地捂住了耳朵,可怨毒的声音却一波接一波地钻入他的脑袋,将他逼入绝境。 他都做了些什么?他一开始只是为了一个根本得不到的人,他说过只要他有了敦煌城,就和他回敦煌。 然后,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云逍最后所见的画面是永远也看不清的血色烟雾,从没感受过的惊慌与失去所有的绝望。过往的一切,快速闪过。 所有遇到的,珍惜过的人,全都不在,只剩下一张张流血的面孔。 惊梦。 满脸泪痕地蓦然坐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是做了梦。 知他是发了噩梦,萧客行取过一件外袍给他披上,云逍惊喘未定,环顾四周之后,发觉身边慕无端该在的地方空空如也,随即便不顾阻拦,慌乱地抓住萧客行的肩,问:“无端呢?” “他在偏房,你昨日将他留在那里。别急……” 云逍这才想起来,他昨日的确是将慕无端留在了偏房,心稍安,下一刻才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到底是谁,脸色稍变,身子向后靠了靠,下意识地想掐个蛊诀,却奈何废掉了的右手使不上一点力气。 “你……”萧客行看见云逍防备的姿势,一时间失了语,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开口。 沉默许久,云逍又躺回了榻上,睁着眼睛出神地望着梁上雕画的祥云图案,他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比起等待他更善于主动出击。可是这一次,他必须强迫自己去等,去等一个可以让他东山再起的机会,等待一个可以让他回到敦煌城的机会。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景凌哲一定回来找他,即便再不情愿,大承皇帝也绝不会让敦煌这块到嘴的肥肉飞了,所以—— 还没等他仔细想下去,视野中的祥云雕饰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墨黑的眸子。 “阿逍,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云逍眸中寒光一凌,左手的指尖不知何时便夹了一片利器,夹杂着劲风,直取对方命脉。 左手毕竟不及右手灵便,手腕被抓住,只是稍稍一用力,便逼的云逍不得不松开了手指,那片锋利的瓷器碎片应声而落。 一抹淡红染在白色的锦被上,不是萧客行的血,云逍那一袭却伤了自己。 又伤了他的手,萧客行无言地看着云逍淌着血的手指,那鲜红的颜色落在白色的布锦上,仿佛是雪夜绽放的点点腊梅,有种别样的惊艳。 阿逍……你我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萧客行望着云逍手上的伤口,却没有半分要松开他的意思。 人分明就在眼前,稍稍一低头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明明离得这么近,可心灵上却越加空虚。 帮皇兄赢了江山,赢了敦煌,却偏偏输去了那一双桃花双眸——从此那盈了千树万树桃花风情的眸子里,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 赢了,却不甘心。 云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淡淡地扫了一眼萧客行,便别过了脸,不再说话。 “我不想这么完了,”萧客行很不喜欢云逍沉默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会觉得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脱离掌控,所以,他捏住了云逍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云逍,我不会放手。” ------------ 第八十八章 桃花何处笑春风 很疼,不仅是受伤的手指。 萧客行不容分说地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让云逍微微皱起了眉。 “放开。” 沉默许久后,云逍开口道,声音不大,清清冷冷的,像是山涧里的泉水。 萧客行没有动,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他现在只是想看着云逍,看他一头银发,散乱如霜雪,看他倔强而紧抿的双唇,甚至是那双死寂一片,如荒原般的眸子,他也想看着。 他只是想,好好看着他。 吻,便如此落下,先是额头,眉毛,接着是颤动不止的睫毛,然后是唇角,他吻得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珍宝,却依旧引得身下人一阵阵地颤抖。 ——不止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恐惧。 你跑不掉。 冰冷的唇徘徊在他的耳边,含住耳垂,轻轻舔舐,温柔得不可思议,却让人毛骨悚然。 难耐地想躲避,却阴阳差错地对上了那人墨黑的眸子,只是一眼,便僵在了原处,身心发凉。 从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萧客行,只是觉得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却意外地和自己对脾气,就算两个人互相算计来算计去,在云逍眼里,也不过是各为其主,各取所需罢了。 可实际上呢?从江南的十里桃花共烟雨,一路到京城的万家灯火不夜天,足足一整年,萧客行究竟对自己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连这个,他都没有弄清楚。 总是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两人一直在一起,何必劳神去刨根究底呢?自欺欺人地蒙蔽双眼,连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弄清楚,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又一个吻落在唇上,舌尖细细描画着他的唇,温柔却不容拒绝,云逍悲哀地想,他到底是斗不过萧客行的。 为什么会输呢? 吻还在继续,却不满足于唇角轻微的舔舐,牙齿被撬开,一步不留神,舌便被卷走,被迫承受对方的侵占,云逍低喘着,意识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明白的,他的弱点太多了。 他是敦煌城主,是敦煌城最大的谎言,他心里有景凌哲,兜兜转转,十余年都无法放下,他有相依为命的兄弟,为了他,云逍甚至可以牺牲性命,他有无法违背的誓言,即使是赔上一生,身毁形灭,也不得不守在那座城里…… 他的背负全部成为了他致命的弱点,如果对手是景凌哲,云逍未必会输,因为那人背负的东西未必会比他少,可是他对上的,偏偏是萧客行。 萧客行不是皇帝,他要做的只是执行天家的命令,其他的,即使是云逍对他的感情,也无法将他束缚。 所以,他可以按他想的去做,即便是对方不情愿,也要硬抢回来,哪怕是个破碎的,残缺不堪的,也绝不放手。 换句话说,他的心更狠。 细碎的吻一路绵延,徘徊于锁骨,微微用力,留下一个泛红的牙印,忽然的疼痛让云逍略微回过神来,伤了的左手刚刚想推拒,却被萧客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用发带牢牢束缚在头顶。 然后便是情热,渴望,以及和蒸腾的欲望混杂在一起的,灭顶的绝望。 双腿被分开,疼痛夹杂着欢愉,瞳孔开始涣散,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在一次次的侵袭下变得嘶哑而黏腻。 喘息中,云逍迷蒙着眼睛,狠狠一口咬上了萧客行的肩膀,咬得极狠,甚至生生从他得肩上撕下了一块肉来。 他总算明白了萧客行对他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 不是他对景凌哲的倾慕之情,更不是什么虚情假爱,相反,他的感情简单,纯粹,甚至可以说是可怕。 他爱的,只是云逍,想得到的,只是云逍一人而已。 心在恨,可身体却沉溺于一时的欢爱中不可自拔,云逍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听见自己喑哑不成句的呜咽,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皆是那人低声的呢喃。 他说,云逍,你逃不掉。 即使是被怨恨,即使是囚禁,他都不会放开,生,亦或是死,哪怕得到的是具行尸走肉,哪怕是上了奈何桥,阎王殿—— 失神地睁着眼睛,一瞬间,云逍竟有一种插翅难逃的错觉。 “阿逍。” 萧客行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云逍空洞的眼睛,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一首诗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如今,人还在,只是他眼中的桃花,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开了。 院子里的老桃树开出一树繁花的时候,云逍烧了慕无端的尸体,留下骨灰一捧,埋在了桃树下。 也算是无奈之举,夕日叱咤风云的敦煌城主如今连保存兄弟尸身不坏的药材都弄不到,天气渐暖,云逍实在不愿看见慕无端的尸体腐烂,别无选择地妥协了。 “公子,茶。”云逍漠然接过,一饮而尽。 还是一样的苦,苦得五脏六腑都在微微发颤,这药茶他已经喝了数月,从一开始的抗拒不适,到现在的木然。 就算知道那茶里有什么,又能怎样呢? 现在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别人? 有的时候,萧客行会来看他,与他说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其他的,便是欢爱,每每身体酸痛地醒来,身侧都是空荡荡的,仿佛昨夜的情热只是一场错觉。 云逍想,他们之间,除了身体的交合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了…… 无端没有了,誓言没有了,敦煌没有了,现在的他手里能握住的只有一枚离心蛊,却被药茶压制得不得施展。 整整三个月,从腊月到开春,死寂一直伴随着他,打磨着他的耐心。身边看守的暗卫换了一批又一批,屋子里一成不变的书籍翻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日子让人窒息,可是他却又不得不一复一日地等下去。 没人知道云逍到底在等什么,也没有人去怀疑这个失去了爪牙的男人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小不忍则乱大谋,该来的总会来。 院里桃花将落之时,偏僻的院落里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那时候云逍正靠在花树下小憩,霜雪一般的发披散了满肩,沾了几瓣飘零的桃花瓣。 他静静地靠在树下,像是睡着了,却在那人为他轻轻拂去发顶的花瓣一刹那,睁开了眼睛。 来的那人有一双墨黑深沉的眼,面容实在是不能再熟悉,云逍眯了眯眼睛,许久未笑的唇瓣缓缓漾出一丝笑容,那模样,像极了故事里,桃树化成的妖。 “陛下近来安好?” ------------ 第八十九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真的,景凌哲这一阵子过得一点都不好,可在见到云逍的模样之后,便觉得,公堂之上忙得再焦头烂额,和这沦为阶下囚的敦煌城主相比,也不过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拜那药茶所赐,云逍的身体状况并称不上乐观,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脸色惨白,带着一股暗沉沉的死气,一袭白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若不是那双桃花眼里还有些光亮,简直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朕……来看看你。” 云逍没有动,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景凌哲,神情慵懒,连起身行礼都免了,坐在那里抱着没喝完的半坛子酒问道 “那陛下觉得我过得好不好?” 形销骨立,整个人只靠一股子精神气撑着,好像随时会倒下似的,这幅样子怎么能叫好?景凌哲暗暗想。 “我过得不好,可又能怎么样呢?”云逍拂去身上的落英,带起一阵淡淡的清香味道,掺杂着酒香,还有药的苦涩。抬头,桃花眼静静凝视着景凌哲。 “陛下不可能放了我,又舍不得杀我,只能这样关着,说不定哪天关着关着,罪臣我身体不争气,一不小心就嗝儿屁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景凌哲挑眉,伸手取走了云逍怀里的酒坛子,身子都成这样了还饮酒,嫌死得不够快不是? “你怎知朕杀不得你?” 云逍瞅着被抢走放在一边的酒,心里有些不满,仔细思量了一下,还是觉得没有胆量和皇帝抢那半坛子酒,撇撇嘴,不甘心地收回了手。 “这世上能杀了我的人多了去,圣炎教,皇家暗卫,甚至是一个毒用得好的江湖侠士——”云逍顿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谁都可以杀我,可偏偏就是你景凌哲,不能。” 景凌哲也不恼,饶有兴趣地坐在了他身边,挡住了云逍伸向酒坛子的手,缓缓道:“那你倒说出个理由来,朕便考虑考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恐怕陛下比谁都清楚,何必还让罪臣像老姑婆一般三番四次地絮叨?”还真爱刨根究底,可能是刚才喝了酒又吹了凉风,云逍觉得身上有些冷,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身上便多了一件暖和的外袍。 不外道地裹紧了袍子,云逍瞥了一眼似乎心情很好的景凌哲,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这家伙和自己斗了那么长时间,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忽然发现败得一塌糊涂的对手早就在自己身边挖了无数的坑,还呲着牙叫嚣:“你动我试试看”,被这么刺激,却又不能一把捏死这个气人的小子,他景凌哲早就怒火中烧了,摆这幅假样子给谁看? 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云逍费尽心思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崩塌的契机。 这一切还得从去年大寒的时候说起,云逍清楚记得是出奇的暖和,日光融融,连房檐上的冰凌都融化了,正是倒春寒的预兆,恐怕今年的收成又是不好。 而上一年两广地区又好死不死地发了洪涝,粮食颗粒无收,数万人成了难民。两次灾害下来,想必国库的存粮吃紧,别说那千疮百孔的敦煌城,就连大承中原所用都紧巴巴的,颇有点拆东墙补西墙的趋势。 以往敦煌城有城主在,从来没不用大承照料,自给自足,无论是打点不安分的西域藩国,还是清理扰边的游牧民族,都没要过大承一个子儿。 如今云逍一走,那杯蛊虫蛀空的销金窟一下就乱了套,就算大承派了新任人马去打点,却也是乱上添乱。 没人知道上代敦煌城主哪里来的庞大财路,更没人知道到底要如何运转这个完全被架空的孤城,即使是曾经在云逍手下做事的人,除了死去的慕无端,更没有人知道个确切。 如果问题仅仅是这样,景凌哲也并不着急,着手再培养一批人马便足以对付这场混乱,可偏偏赶上这场骚乱的时间不对,正巧是春季。 春季有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事情要去做——办春市。 都知道自敦煌一去千里,黄沙飞舞,大漠绵延,过了城便是西域各国。和中原不一样,这些藩国多以游牧为生,生性好战,大承开国元年,敦煌曾出兵北上,平定了扰边的藩国,并结成盟约,互利互惠,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样恶劣的环境下,那些西域国家怎会甘心放弃敦煌这块肥肉?为了防止他们闹事,敦煌城每年春季便举行春市,让这些游牧民族用皮毛牲畜等物,与敦煌城交换粮食布匹等物,换得盟约的持续与边疆的相安无事。 问题出就出在今年是大承接手了敦煌,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物资怎么算也不够糊弄过春市,于是,本就不安分的藩国们开始蠢蠢欲动。 云逍等的就是这个契机,大承自顾不暇,西域欲作乱扰边,而敦煌城这个丝路重镇却是大承边关的一道重要屏障和大量物资来源,是死也不能让给别人的。 而景凌哲想重整敦煌城,没有个几年功夫是不成的,眼前矛盾迫在眉睫,最简单的处理方法便是让云逍出面。 敦煌虽然实际上是独立于大承的,可表面上和大承也算是盟友关系,虽然互相嫌弃,但好歹也是自家人。 景凌哲不敢处死云逍,原因就是他发现了敦煌城完完全全就是被架空了,丢了城主便什么也不是。 在权衡利弊之下,终是饶了云逍一命。 而云逍被景凌哲这么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半声没吭,按他眦睚必报的性格,除了放长线钓大鱼,寻找翻盘机会这一手外没有别的可能。 “记得十多年前,你因朕之故被太傅罚着抄书,”见云逍欲离去,话锋一转,景凌哲忽地提起了昔年旧事,云逍脚步一滞,默然回头。 “那时候见你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于心不忍帮了你,还是个孩子的你感激涕零地道谢。”景凌哲狭长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云逍,薄唇勾出一抹锋利的笑容“虽然只是个半大孩子,可朕分明看见了你含着泪花的眼睛在笑,幸灾乐祸的笑。” “那个时候,朕便知道了,你这个狼崽子,即使是自伤七分,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个留不得的。” 云逍没有说话,冷冷地望着景凌哲,却见后者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云逍一头银白的长发,叹息道 “明天你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万分小心,还是被狠狠咬了一口,这算不算是命?景凌哲苦笑,本以为可以把狼训化成狗,却忘了狼的耐心是极其可怕的。 即使是屈辱了装成了狗,夹起了尾巴,獠牙,却是一直都在的。 ------------ 第九十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景凌哲,你觉得把我关在这破院子里这么久,害得我差点连命都丢掉,就凭你今天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完了?” 意料之中,这小狼崽准备讨债了,景凌哲挑眉正看见云逍皮肉不笑的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正所谓惹君子不能惹小人,这小家伙儿算是把爪子露出来了,看样子,不从他这里狠狠捞一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白,有句话叫见好就收,蹬鼻子上脸可不是聪明人。” 虽这么说着,景凌哲倒有点想知道这小家伙到底玩的什么花样儿,一转眼便发现云逍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坛子酒抱在了怀里,顿时脸色一沉。 “整整三个月零七天,我江南的钱庄,内陆的药材生意,到敦煌的赋税,埋下的人脉眼线,还有无端的死和我差点也搭上的命——”语气一顿,云逍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差点忘了,还有你亲弟弟也没少折腾我,这些旧账加在一起,又该怎么算?” “这是在向朕讨债?”景凌哲眨了眨眼睛,有些无奈“那你想要朕怎么还?”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院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年轻的帝王看着白衣的城主以手代笔,沾了坛子里的杏花酒,端端正正地在青石桌上留下了一行字,然后脸色微沉。 “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吹过,字迹变浅,云逍收了手,猛地灌了一口酒,敲了敲石桌上逐渐干涸消失的字,低低笑了起来。 还钱,你来,偿命,我来。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高家上下五十余口,还有无端的命,这笔孽债,他终是要还的。 他答应过无端,去赎罪。 “下个月末便是春市,陛下若再不快点儿,恐怕北边那些蛮子……”话还没说完,却听得景凌哲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 “阿白。” 云逍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抬起眼看他。 四目相对,一向冷静的心忽然乱了,有什么东西渐渐在心底复苏,一瞬间,景凌哲开始后悔叫他那么一声。 像是一幅古旧的画卷被展开,那些本以为早就模糊掉的颜色重新变得鲜活,身后是落花,空气里有酒的香气,画中人一袭白衣,静静望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极了民间精怪志异里的桃妖。 明明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便可将那漂亮的妖精拥入怀中,然后便像故事里说的一样,携手一生,平安喜乐。 如果……如果这一世,他不是景凌哲,他不是高季白。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这滚滚红尘里,万千生灵,自己为何偏偏就遇上了他呢? 云逍见景凌哲出神,正疑惑,却冷不防地被抱住,下颚抵在对方的肩窝里,顿时便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为了这个怀抱,他曾等了整整十年,等到心血耗尽,等到一无所有,等到不想再等下去,却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姿势别扭地发生。 “……一定要走么?”景凌哲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在云逍耳边轻轻说出。 他想问他,一定要走么?一定要当城主么?一定要再次与他为敌么?事到如今,景凌哲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他最不愿伤的便是这个白衣浅笑的孩子。 或许只是自我安慰一般地,念旧情,想留个念想,或许只是为了记忆里那副古旧的,一经碰触便化作飞灰的画卷里,花树下,孩子那抹惊艳了时光的笑容。 可是有些事,他又不得不去做,有些人,纵使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却也是重重地伤过了。 “当然要走,陛下难道想放着敦煌城不管,让那些藩国为所欲为?”眨了眨眼睛,云逍同样轻声地回答道,笑容狡黠。 不由得将怀里人抱得更紧,景凌哲闭了闭眼睛:“阿白……” 当年叫你别胡闹的时候,你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呢?总说你爱自讨苦吃,说了那么多遍,你为何就不学学乖呢? 他还想问,当年的约定还作不作数?如果不作数,可不可以违背规则地倒过来,大承也是一样有趣的地方…… 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却一字也未吐出。云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缓声道 “回了敦煌,臣下恐怕就再难见到陛下一面了,这里便先提前告辞了吧。”说罢,一拱手,正色道“后会无期。” 是啊,这一别,恐怕这一生再也见不到这个漂亮孩子了,景凌哲点了点头,看着云逍一双上挑的桃花眼,道 “后会无期。” 花落无声,风过无痕,像画卷里描绘的美景,只可惜,少了,那么一个,白衣胜雪,浅笑嫣然的少年。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送走了景凌哲,云逍一个人默默地喝了一下午的酒,渐渐得觉得头开始发晕。 云逍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觉得喝得有点多,却不觉后悔。 酒是个好东西,没喝醉前不知道它的好处,只有醉过才明白,那种彻底放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麻痹神智换来的片刻宁静。 他很少喝醉,也很难喝醉,以前无端在的时候,见他没节制地灌了这么多,肯定会黑着脸抢走酒坛,然后再狠狠给他一拳,揍得他差点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看那么严肃古板的人,被自己气得跳脚,脸色黑得像是要下雨,即使是再不高兴的事,也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候就想,怕什么,再糟,身旁还有个垫背的呢。 谁知道,一转眼,身边什么也剩,连个和自己斗嘴置气的人都没了。 抱紧了酒坛,云逍迷迷糊糊地想,他都喝了这么多了,为什么还是不醉?为什么还是在想那些让人难受的事,为什么不能彻彻底底地忘了? 头很晕,可神智却意外的清明。 他还记得他身处何处,记得全盘的计划,记得不远处无端还在那棵老桃树下埋着哪。 “这又怎么了?” 好像有人说话,声音冷冰冰的,很是熟悉,云逍想,自己想醉一场都这么难,连这个声音都记得一清二楚。 然后身子一轻,似乎是被抱了起来,头靠在那人的肩膀上,云逍轻哼一声,却没有动,乖顺地任那人将自己打横抱起,往屋里走去。 ------------ 第九十一章 醉时不知身何处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手指触到被面上的刺绣,针脚细密,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绣的,他还记得这花纹是一对艳红的牡丹,和他以前用的折扇上的花纹很像。 哦,他的折扇早就丢了,好像是被圣炎教追杀的时候沉了船,掉在了水里,扇面都碎了,只是可惜了扇骨里藏着的毒针。 长这么大,云逍没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兵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逮到什么用什么,折扇算是他用得最久的兵刃了吧,到最后还是坏了。 为什么扇子丢了? 萧客行正想给云逍掖好被子,却冷不防地被这个醉鬼揪住了领子。 “你赔我扇子!” 语气委屈,却无理取闹得像个孩子,桃花眼蒙上了一层水雾,喝醉了的某人,锲而不舍地摇着萧客行,开始蛮不讲理 “把醒酒茶喝了。” “要不是被你牵连我的船能着火么?”云逍的声音带着鼻音,似乎根本没听清萧客行刚才说了什么“着火了,船沉了,无端也不见了,扇子也丢了……” 身子一歪,连着萧客行的醒酒茶都碰洒了,云逍就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一样,红着眼睛瞪着萧客行: “你赔我!” “……” 除了欢爱时,神智不清地叫过他的名字以外,整整三个月,云逍几乎没有和萧客行讲过一句话,把他当空气,好像眼中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儿似的。 如今,喝醉了,一开口便是胡言乱语,前言不搭后语,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 “好,我赔。” 云逍小的时候肯定是个满肚子坏水的熊孩子,典型的得理不饶人,醉个酒也是个不省事的。 “你怎么赔?” 萧客行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角,耐心哄道:“把我赔给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云逍嫌弃地往后退了退,脸皱了起来,然后忽然似想起什么了一般,神秘兮兮地,凑到了萧客行耳边,虽然声音还带着醉意,却让萧客行入坠冰窖。 “我呀,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个披着人皮的伪君子。”云逍摸了摸下巴,眯眼偷笑。 “当初被种了满身的蛊虫,关在地窖里感受自己的血肉被虫子一点点的吃掉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就特别想弄死那个让我这么痛苦的老头儿。” “后来阿哲告诉我,如果我特别想弄死一个人,那边是恨,然后,我就明白了,原来恨是这个意思啊。” 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儿,云逍唇边的笑意一分也没有消,窝在萧客行的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满意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想让那个伪君子死么?” 听了萧客行的话,云逍也没有回答,抓住萧客行的手,喃喃道 “我恨他,恨不得把让蛊虫把他生生噬成个空壳,恨不得毁了整个听风楼!我失去的,被毁掉的,收到的侮辱!我要十倍的还给他!” “——我要他生不如死!” 歇斯底里的咆哮,萧客行沉默地望着云逍泛红的眼睛,面上没有表情,拥住云逍低低地叹息。 “都这样了,你还能逃得掉么,阿逍。” 他知道云逍恨他,可是这条命,他是不能交出去的,没了命,还怎么锁住他? 怀里的人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这句喃喃自语的话,水雾迷蒙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连唇角都不由自主地弯出个狡黠的弧度。 “你说我要是死了——”后半句还没有出口,嘴便被堵住,唇上一疼,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你干吗咬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云逍瞪圆了眼睛,下巴被狠狠地捏住,撑在他身上的男人,沉默地望着他,声音低沉,语气认真 “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云逍歪了歪头,好像是没听明白,又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抬起头,也狠狠地在萧客行的唇上咬了一口。 心中一悸,萧客行愕然,却见云逍醉意朦胧地往被窝里缩,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叨念 “我咬回来了,这笔账就这么算了,但扇子……你可别忘了赔我啊。” 说罢,声音变渐渐低了下去。 这家伙…… 床上,云逍安然进入了梦乡,萧客行静静地注视着他安稳的睡颜,俯下身去,吻了吻那还沾着血的唇瓣。 “别想逃,这辈子,你都别想。” 睡梦中的人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哼唧了一生,翻过身去又睡了。 宫中还有事要处理,萧客行不能在这里滞留太久,交代了手下一些事情后,悄然离去。 只是他没有看到,本睡得天昏地暗的云逍,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睁开了眼睛,眸子清亮明澈,哪里有一点醉意? 手指轻轻抚摸着被面上绣的牡丹,云逍垂眸,呵,想锁他一辈子?外面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想,恐怕这一夜之后,他和萧客行便是终生无缘了吧。 ------------ 第九十二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去塞外,风沙三万里。 驼铃击响在风中,声音悠远而拖沓。商客们早就被大漠蒸腾的热气烤得失去了活力,无精打采地靠在牲畜的背上。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虽然队伍里有不少第一次跑商的人,可经验丰富的老人却十分清楚,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 这只驼队从兰州出发,雇佣了刀客和引路人,一路向西,出了玉门关才不过数天。沿着河西走廊走下去,途经可供商队休息整顿的绿洲,还要及时防范大漠里神出鬼没的盗贼响马。 古道漫漫,丝路绵长,一出玉门关便彻底离了中原大承的庇护,而商队往往随身携带大量的,丝绸茶叶一类的货物,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可一旦穿越了荒漠,这些东西便能在那些遥远的西域诸国,卖出十倍的价钱。 走商丰厚的利润吸引了不少生意人,却也招来了不少觊觎其利的马贼强盗之属,每年,来往的商队多有被洗劫一空的,于是凡是想冒险走这条路的商旅,都不得不花大价钱雇佣刀客一路保镖。 领队的人是个眼神精明凌厉的汉子,队里人都叫他老刀,虽然一眼瞧上去没什么过人之处,却是个在这条道上来往了十几年的老刀客了。 做了这么多年刀尖舔血的营生,老刀也觉得年纪大了,再干上几年,便该甩手不干了,于是便带了几个徒弟,待教会了那几个小兔崽子便打定主意回家养老去。 说起徒弟,老刀回头看着身后那个坐在骆驼背上和身旁商客聊得火热的年轻人,脸色一沉,没长进的臭小子。 做他们这一行的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最忌讳就是乱打听,说不定就沾了一身腥臊,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这么说兄台也是敦煌人?”年轻的刀客眼神清亮,明浅得一眼便看得见底,虽然握着刀,握刀的手却有着未经风沙磨砺的白皙。 他正于队伍里另一个青年说话,那人身着素衣,一身普通商贾打扮,容貌斯斯文文,却并不出众,话不多,却胜在谈吐风雅。 “虽是敦煌人,却也离家有了一年之久。” 这也很常见,商人为了生意几年未归都是正常的,年轻的刀客便将这青年当成了普通的商贾,再加上他性子活泼,商路上又难得遇上个能谈得来的人,便打开了话匣子。 老刀离着远远的,听那小兔崽子胡扯,头都疼了。回头仔细打量着那个素衣的青年,这么一看便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沙漠里风沙大,自家徒弟都不敢迎着风开口说话,否则便吃了满口的沙子,而这个年轻人虽然话不多,可迎着这么大的风沙行走,迎风开口的时候,吐纳之间居然没有吸入一粒飞沙。 默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出关之前为何没有好好盘点,让商队里混进来了这样一个不知来路的危险人物。 说起来最好的做法便是在下个落脚的古城将这个家伙甩掉,可距离最近的修整点还有至少七八天的路程,老刀看着那个素衣的青年陷入了沉思,该怎么除去这个隐藏祸患? 似乎感受到了刀客的目光,青年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远处的人,轻轻扣了扣手指,老刀这才发现那人的左手竟扣着一只长相奇怪的木笛。 不是大漠里常见的那种笛子,青年手中的笛子十分简陋,似乎是自己削出来的,连个挂饰都没有,唯一稀奇的,便是那五个音孔。 五个……老刀心里一跳,遭了,这家伙是个蛊师。 寻常的竹笛一般都是六孔,缺了一孔便失了音色,可驱蛊之人用的偏偏都是五孔竹笛,再一看那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和苍白的肤色,凭着这么多年的经验,老刀觉得这家伙八九不离十就是个用蛊的高手。 走商路上,的确是有些商客不放心自己的货物,又信不过雇佣来的刀客,便花重金聘用蛊师在商队里做个暗桩。 虽是听过,但这种事挨到自己头上还是第一次。 一想到自己身上很可能就被种了虫子,精干的刀客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便扭过头去带路了——真他娘的倒霉,遇上了个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儿。 “看兄台也是个读书人,你可知最近京都可是出了大事?”话题一转,不知为何就扯上了中原的事情,年轻的刀客倒是喜欢这个谦和的生意人,絮絮叨叨又说说开了。 “哦,大事?” 像是故作神秘一般,刀客小声地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敦煌城主季白公子被皇帝赐死了。” 素衣青年没吭声,只听得刀客还在滔滔不绝 “被削了爵位,赐死也是早晚的事,这也没什么稀奇,可奇就奇在了,据说这城主一死,听命于天家的听风楼忽然就有了反目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素衣的男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黯然,只是片刻便恢复了平静。 “都谣传听风楼里有公子季白的耳目,主子倒了便都殉了主,不过,城主守了敦煌那么多年,忽地去中原瞎搀和什么,我猜啊便是中原人眼馋我们敦煌……” 刀客还在说些什么,素衣的男子却也听不进去了,只是静静地望远处。 大块的云朵在绵延起伏的沙丘上投下巨大的阴影,给了疲倦的旅人一份难得的阴凉。 “阿白你可想好了,若是这么做,这世上便永远没有了高季白这个人。” “嗯。” 那杯“毒”酒的味道并不特别,辛辣而香醇,是平时喝了无数次的梨花白。 景凌哲是看着自己喝下这杯酒的,云逍暗暗想,这场荒唐的戏起因算来算去,是由眼前这个男人而起,现在由他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 发了诏书,支开萧客行,赐死被软禁的敦煌城主,然后金蝉脱壳的云逍以另外的身份返回西域,协助派去的节度使整顿敦煌。 至于听风楼的反目,云逍是料到的,景凌哲一直不杀他恐怕就是忌惮萧客行一朝反目,用云逍作为牵制。可是西域情况迫在眉睫,权衡利弊之后,觉得还是彻底断了亲弟弟的念想,以防夜长梦多。 成者王侯败者寇,千年之后,也不过是史官笔下墨迹一行,笑谈一场罢了。 而他如今也失去高季白那个鲜亮的身份,一袭素衣混在商队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只是他这个生意人貌似做的有些失败,还没开始,就欠了一屁股债,云逍自嘲地笑笑,摸了摸袖中的瓷瓶。 那是无端的骨灰,被他偷了一小把,一路颠簸,准备带回敦煌安葬。 他欠无端的,欠敦煌城的,五年,十年,也可能是一辈子,待到须发皆白,再也不复少年模样,待到敦煌易主,他也要一路还下去。 至于萧客行…… 驼铃悠扬,黄沙舞风,大漠漫漫,古道绵长,眼前是绵延不断的沙丘,天与地在亘古不变的静默中面面相觑,转眼便是千年,云逍眯了眯眼睛,唇边的笑容柔和了起来。 大漠的浩瀚无垠面前,爱亦或是恨,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未来岁月里,自己也许会想起那个有着狭长凌厉眼眸的男人,亦或是让时光去侵蚀麻痹,然后干脆忘个干净。 摸了摸脸上的易容,耳边刀客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话语却淹没在风里。 忽然想起一首诗,还算是应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第九十三章 只道当时已惘然 三年后,许久不见生客的听风楼忽然来了两个人。 来者是个并不起眼的男子,一身寻常百姓家的打扮,手里牵了个半大的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倒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唇红齿白,像是个漂亮的玉娃娃。 通报的暗卫还是个年轻人,严肃地将两人打量了个遍,有些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进去通报了——谁让他找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呢,他可没那个胆子耽误。 此时,萧赭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民间志异小说看得入神,几年过去,萧青接替了萧客行的位置,当了听风楼的主人,而他也不是当年尽爱惹事的愣头青。 少年的青涩逐渐褪去,面容的线条渐渐鲜明了起来,眼睛里甚至也有了几分和萧青相似的沉着与老练,连做任务的时候也一改以往缩手缩脚的模样,变得狠辣决绝了起来。 楼主走了,丢下了一个烂摊子,萧青整日忙得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功夫估计他呢? 萧黑萧白偶尔会回来看看他,可两人毕竟是职责在身,不能总离京,千里迢迢跑过来,于是,曾经热闹的江南听风楼,剩下的,便只有他一个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萧赭想,他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着萧青。 有时候,他会怀念一下以前的听风楼,那时候,萧黑萧白总是无缘无故地掐架,一个笑嘻嘻,一个红了脸,不大的院子被他们俩搅得天翻地覆。他被萧青沉默地带到一边,幸运地没有被这俩祸害殃及,而云老板则老神在在地坐在房檐上看笑话,不时给身边的小七络出个坏招,效果堪比火上浇油。最后楼主便会一言不发地从书房出来,脸色铁青地往院子里一站,便天下太平。 现在呢,打架两人去了京城,护他的人忙得一月也难得见上一面,楼主去了官职浪迹江湖,顺手带走了七络,云老板则是天人永隔。 一切变得那么快,散得那么快,像是一场虚幻的梦,醒了,除了心口空空的冷,便什么也不剩。 还记得那日,明明是午后,却偏偏下着雨,一行人刚出了任务回来,楼主还特别带回来了把画着牡丹的扇子,和云逍以前用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想必是也是带给云老板的。 一进门,看到的,却是已经摆好的黑色棺木。 那天的雨,格外的凉,棺木被抬走的时候,萧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客行,只是一眼,萧赭便觉得这个人似乎也死过一次了。 次日,萧客行便去了宫里,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事情也是顺水推舟,萧青接手了听风楼,萧黑萧白调离江南去了京城,他一人留了下来…… 有人轻轻叩门,一听便知道是新来的小暗卫,总是呆头呆脑的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什么也不懂,单纯明净的萧赭。 小暗卫通报完了,可房间里却没有一点动静,正担心自己是不是又没脑子,说错了话,就听见屋里哗啦一声,似是有人碰翻了书架,然后自家上司就嗖地一声从窗户钻了出去,连头也没回。 他、他是不是真说错了什么?小暗卫欲哭无泪。 所谓物是人非也不过是如此,萧客行拉着七络在院内的石桌旁坐下,身后跟着沉默的萧赭。 这座院子里藏了太多的过去的影子,却大多是快乐的,可回忆越是快乐,如今想起来,只剩下了苦楚。 当时,他以为,他可以锁住他一辈子的,毕竟,都走到这步了,他害怕什么呢? 然而,苦苦守护的东西,猝不及防之间便这么消失了,那么决绝,连丝挽回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你锁着他,囚着他,强迫他,让他失去所有,能依附的只剩下你一人……”景凌哲曾那般怜悯地望着他,摇头“萧客行,你从来没懂过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怎会不懂?他想留下云逍,然后两人永远在一起,可是,他得到的却是陌生而冰冷的背影。 他知道云逍恨他,恨就恨吧,一辈子就那么长,他只想和这个人一直一直走下去,却没想到这个人连命都舍去,也不愿留下。 七络还挂在萧赭身上不下来,虽然不能说话,一双墨玉一般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也不知在想什么坏主意,而旁边的萧赭似乎是以前被这小毒物吓怕了,现在对七络也是格外警惕。 云逍死后,景凌哲允他辞官,他便带着七络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走了好些地方,都是云逍曾经说过的,当时他也就是恰好听到那家伙和楼里的暗卫胡吹乱侃,没想到多年后,自己却会因为那人无心的闲聊,一个一个地方地走下去。 此次来江南除了看望故人,更多的是为下一次行程做休整。 这一次,他想去那个人的家乡看看——他曾答应过,和他一起回敦煌。 两个月后,敦煌城。 耳边尽是喧嚣,目之所及皆是商贾小贩,大批的货物被摆在街边,等待着买主。珠宝玉器,西域香料,丝绸茶叶,甚至是眉目妖娆的美人,亦或俊俏的童子,在这里,只要付得起价钱,便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小一座城池,却汇集了来自不同国度,不同背景的各路人物,小到常见的香料食物,大到碗口大的夜明珠,在这里没有找不到的货物,只有付不起价钱的买主。 空气里弥漫着香料浓郁的味道,夹杂着脂粉的香味,还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甜腻,像是花香却又失了植物该有的清新轻盈。 萧客行牵着七络从几个绿眸的西域胡姬身旁走过,闻到的便是这样一种无法形容的香味,脚步一滞,便多看了那几个胡姬一眼。 是迷香。却又不像普通迷香一般强烈,掺杂了鲜花脂粉的味道,本是谋财害命的香愣是生出了一股子媚气来,衬上胡姬妖娆的面容,便叫人移不开目光。 果不出其然,便有男子上前搭话,然后四个女子咯咯地娇笑着,便簇拥着人进了临街的一条巷子里。 萧客行沉默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曾听说过会有风尘女子有用迷香吸引恩客的手段,可这么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次见。 ------------ 第九十四章 旧人未亡叛者诛 正思索着,一直紧紧跟着萧客行的小七络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松开了手,睁着大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几个女人离去的方向,吸了吸鼻子,像是想确定什么,刚迈开步子想跟上去,就被萧客行揪住了衣领。 “别乱跑。”七络纵使有傀儡奴的底子,后天也和萧客行学了不少,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屁孩,就算炸了毛拳打脚踢,落到萧客行手里,也不过是只被拎住后颈的蠢兔子,只有气得干瞪眼的份儿。 这几年,萧客行带着七络漂泊江湖,走了不少地方,当爹当妈又当师父,总算是把当初这个捡回来就三观不正的小毒物治了个服服帖帖,极少耍脾气,更别说是像今天一样满地撒泼了。 淡淡瞥了一眼,手短腿短,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没放弃挣扎的七络,萧客行皱眉。 这里是敦煌城,距中原万里,被茫茫大漠所隔绝,城里鱼龙混杂,是个著名的三不管之地,现在没了城主,大承派了新的安西节度使过来,也不知能不能镇得住城里蠢蠢欲动的势力。 正思索着,忽然觉得手指一疼,一股透明的丝线刷地一下缠了上来,萧客行下意识地收手,差点被那神出鬼没的蛛丝割断手指。 一招逼退萧客行,趁着这个功夫,那满肚子坏水的小毒物便一溜烟儿地跑了,三下两下混入人群,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不见了踪影。 遭了,萧客行的脸沉了下来,这小家伙简直就是只喂不熟的猫,再好吃好喝地照顾,到时候还是反咬一口,净惹麻烦,出手都不带留情面的。 本来只以为他是闹了脾气,谁知道这小子直接拿银丝对付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了,他知不知道一旦他傀儡奴的身份暴露,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眼前人海茫茫,那小毒物也不知道一头钻到了哪里,顿时,萧客行觉得头痛了起来。 巷子里,刚才跟过去的那个男人,此时已经成了一具没了生气的尸体,几个绿眸胡姬在死人身上搜寻了一番,从胸口衣襟里摸出了个羊脂瓷的细长瓶子。 “阿姐,大人不是交代了……”眼见着为首的翠衣女子就要拧开瓷瓶,年纪最小的阿妮忍不住出言提醒。 翠衣女子冷冷睨了她一眼,丝毫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直接打开了瓷瓶,取出了里面的信件,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新的放入了瓷瓶内。 阿妮瞪大了眼睛看她的阿姐偷梁换柱,脸色惨白,嘴唇颤了颤,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花容失色道:“阿姐,你不要命了!” “高季白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翠衣女子冷哼一声,开口便是流利的波斯语,“难不成你们还打算继续乖乖给那个什么安西节度使卖命?” 阿妮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傻愣愣地望着自己跟随多年的姐姐,她们虽然以姐妹相称,却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像大姐苏萨珊便是来自波斯边境一代出了名的刺客,二姐三姐希亚和梅嘉娜是贵霜国进献给敦煌城主的美人,和姐姐们比,阿妮年纪小了很多,心思单纯,出身也低微。 看了一眼苏萨珊,阿妮默默地低下了头,她没有胆量去反对苏萨珊。 她是敦煌城里一家客栈老板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眼见着要被卖到奴隶市场的时候,被云逍看中买了回来。 她们姐妹四人跟在城主身边也有了些年头,阿妮早就看出来,除了她是心甘情愿跟在云逍身边,其他三个姐姐皆是无可奈何听命于人,如今城主没了,新来的安西节度使根本就无法主持大局。 苏萨珊是个有野心的女子,这次连命令都公然反抗,换掉了到手的消息,希亚和梅嘉娜都默许了她这种做法,阿妮又惧怕苏萨珊的手段,没敢吭声。 今天她们奉命去拦截一匹从拂菻国运来的货物,本来是成功地撂倒了接头人,得到了情报就够了,却节外生枝弄了这么一出。 阿妮知道那匹货物便是众人口中所传的底也伽了,是一种融合了罂粟果实和迷花阿芙蓉的提取物,人沾上一点儿便再也离不开,是敦煌城明令禁止交易的货品之一。 可苏萨珊要那些**做什么?阿妮沉默地跟在三个姐姐的身后,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袋里冒泡,脸色也越来越差。 快要走出巷子的时候,阿妮忽然发觉她一直系在腰间的绣花荷包不见了,和三个姐姐说了一声后便折回去找。 巷子很长,静悄悄的,没有人经过,阿妮提着裙子小心地沿着路寻找着,这么一走,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尸体没了。 刚才麻衣男子尸体在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摊散发着恶臭的水,阿妮捂着鼻子愣了片刻,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去,背后发凉,当下想也不想,提起衣裙便跑。 有人一直在跟着她们!慌乱中,阿妮被衣裙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擦破的手臂和膝盖都火辣辣的疼,却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去找另三个人。 当阿妮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另一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具正在迅速融化成水的尸体。 苏萨珊的脸已经被化尸水腐蚀了一半,剩下的半张面孔狰狞扭曲,仿佛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一般,阿妮浑身发凉地看着她的三个姐姐迅速地化成一摊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尸水,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样的场景,她是见过的,过去,凡是背叛了城主的人,下场便是从内部腐烂,然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变成了一滩恶臭的水,好一点的则被蛊虫吃空了脑子,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城主不是死了么!难道这种蛊虫没了主人也能反噬宿主? 阿妮浑身发冷,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就算杀过人,在城主手下当差,说到底,阿妮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再坚强,看到朝夕相处的姐妹忽然化成了水,也是会不安,会害怕——她还不想死。 ------------ 第九十五章 阴阳差错成主仆 正想着,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阿妮哆嗦了一下,闭上了眼睛,该来的总会来,估计这一回要轮到她了。 七络奇怪地看着面前抖成一团的女子,拍了一下,没反应,又拍了一下,还是没反应,索性就伸手狠狠捏了一下阿妮的脸。 “啊!”七络不愧被称为小毒物,出手从来不懂得轻重,一下就把阿妮的脸蛋捏肿了,疼得小姑娘立马就睁开了眼睛,以一种看鬼的眼神瞅着他。 本来都做好准备赴死了,一转头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满脸莫名其妙的小屁孩儿,阿妮瞪着七络眼神空空的,也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怎么的,盯着七络瞅了半天,忽然便开始嚎啕大哭。 七络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姑娘一声不吭地忽然开哭,那架势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七络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小脸,暗暗后悔,他是不是不该捏那么狠的? 可是师父打他屁股的时候力道可比这个狠多了,他都没哭,为什么眼前这个姑娘他只是捏了一下就哭得像天都要塌了似的? 七络年纪太小,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耐下性子等阿妮哭累了,从兜里掏出个绣着牡丹花样的荷包递给她。 “谢谢你。”抽抽噎噎地接过,阿妮想,自己这条命,估计都是这个荷包救的,要不是她走到一半回去找,现在她已经和那三个姐姐一样化成尸水,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正想着,那个漂亮的男孩忽然执起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她手心写了些什么。 难道这孩子是个哑巴?阿妮宁下神来,仔细分辨。 这个荷包有我爹爹的味道,男孩在她手中写道,阿妮皱眉,有些奇怪:“你爹爹是谁?这是荷包是我主子给的。” 我爹爹就是我爹爹,七络认真写着,阿妮仔细打量着七络圆圆的小脸,脑海里努力回想城主的模样。 七络从小就是那种长相上占便宜的人,虽然性格喜怒无常,可一眼看上去,也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阿妮盯着七络瞅了半天,心里犯嘀咕。 这个荷包是城主给的,里面嵌了防毒虫的药材,配方之复杂,恐怕整个敦煌城除了城主,没人知道里面的具体成分。 她刚跟着城主的时候,有次回来被毒蛇咬了一口,差点丧命,城主便给了她这样一个荷包,只要带着,多厉害的毒虫都不敢近身。 眼前这个孩子看着很讨人喜欢,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摸不到头脑,他小小年纪难道就能分辨荷包里的药材味道? 可瞧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说谎,若是真的,这孩子难道真是城主的儿子? 想到这儿,阿妮脑袋有点大,她知道城主风流惯了,身边美人一抓一大把,若是临幸之后真留了个种呢? 可眼前的孩子看着也差不多十岁了吧,城主死的时候也很年轻,不过二十六岁,这孩子难道是他十五岁的时候留下的? 一想到城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时候连孩子都有了,阿妮顿时觉得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把抱住七络,盯着他的脸使劲看,这么一看,还真觉得这孩子和城主挺像。 七络被她盯的发毛,小脸一皱,有点想发脾气,却见那小姑娘忽然一脸肃穆地在他面前跪下,按住他的肩膀,认真道: “小少主,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 七络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瞅着阿妮,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女人的思维,前一秒还哭得六亲不认,下一秒就叫自己小少主,她究竟是疯还是蠢? 七络不知道,此刻,阿妮已经赋予了自己一个伟大的使命,城主没了,而小少主流落在外,估计也受了不少委屈,还被奸人弄成了哑巴,好不容易找到了敦煌,亲爹却撒手西去了。 再一看七络唇红齿白的小模样,阿妮觉得心都碎了,小小年纪就没了爹,这小少主也忒可怜了。 于是,满肚子坏水的小毒物就这么白白捡了个便宜跟班,阿妮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一口一个小少主叫得挺欢。 待两人离开后,巷子一角的阴影走出了个人,一身青玉色长袍,腰上随意地别了一柄粗陋的竹笛,看样子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可偏偏那双眸子,死寂而安静,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了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这么快就来了么……”低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唇畔滑落,喃喃,“景凌哲算得也是准,日子一到,不该来的,都来了。” 修长的手指碰了碰袖中的瓷瓶,像是与老友交谈一般,男人低声叹道 “无端,我们原来已经死了三年了。” 这三年云逍去了高氏城主显贵的身份,作普通商贾打扮混迹敦煌,与安西节度使一明一暗,支撑起了这个被蛊虫蛀空的销金窟。 说起来也是报应,把敦煌城毁得千疮百孔的人是他,然后要把这渗透入骨髓的剧毒一分分拔出来的人也是他。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赔给这座城,像一只在黑暗中安静跃动着的火烛,为这座孤城燃尽自己最后一丝光亮。可有些人,偏偏要不识趣地闯进来,给火焰加了一把柴,愣是将安静的烛光变成了冲天的火光,叫嚣着要从敦煌这片黑暗中逃离。 几个月前,云逍就接到了景凌哲的密信,知道萧客行会造访敦煌城。可等人真来了,他却失了应有的冷静。 像是冰封多年的湖水,沉寂于严冬,守着刺骨的寒冷,固执地拒绝春季的冰消雪融,而萧客行的到来,就像一颗落在湖面的陨石,猝不及防间,从天而降,带着炙热的温度,硬是将厚重的冰面砸出了一个窟窿,无数细密的裂纹顺着伤痕蜿蜒伸展,冰层破碎,卷起一池惊涛骇浪。 他不是个懦弱的人,毕竟这里是敦煌,他只要藏得好,萧客行在此地逗留数天,也会离开,从此再不相见,永无瓜葛。 云逍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些事,天道无常,遇上了便躲不过,有些人前生注定,纠缠过,便再也难以独善其身。 再说七络,他被阿妮带着在敦煌城玩了两天,看过了各种稀奇玩意儿,又被好吃好喝地照顾,日子过的怎是一个舒服了得。 ------------ 第九十六章 驱鬼送瘟傩礼成 这日,七络被阿妮带着去了敦煌城一年一度的大傩仪式,这种驱邪魔,送鬼疫的祭礼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百名傩子带着假面,伴随着乐妓高唱的《呼神名》翩然起舞,向着四个方向将邪魔驱走,鼓声震天,场面浩大,可以说是敦煌城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 若是往年,城主还在的时候,定会亲自登临东部城楼,主持祭礼。阿妮记得,一身雪白的城主傲然立在城楼上,鸟瞰城下起舞的人群,如一只不染凡尘,清拔的孤鹤。 可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已经没了。 感受到了身畔少女低落的情绪,七络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表示安慰。阿妮这才回过神来,开始细细介绍傩礼。 “喏,你看那个戴着柳木面具的就是大巫,他拌的便是傩神,一会儿其他傩子可是要跟着他走到东城门,以牲畜血祭苍天……” 七络瞅着那个狰狞的面具,没有半分兴趣,咬了一口糖葫芦,沉默地看着这场一丁点都看不懂的傩戏。 除了扮演傩神的男巫穿着鲜艳花纹的袍子,其他的傩子都是一色的青衣,带着玉色的面具,一眼望上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七络年纪小,可傀儡奴的出身让他的五感敏锐于常人,本能地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药材一般的味道,异常地熟悉。 爹爹!七络吸了吸鼻子,瞪大眼睛左顾右盼,可身边实在是有太多的人,七络再怎么嗅,也搞不清楚这味道究竟是谁身上的,可又不甘心放弃,便一路跟着傩舞的人群,往东城门走去。 此时,大巫已经到了城下,开始用用牲畜血祭上天。用来祭礼的刀是波斯进贡来的,刀如秋水,虽没有繁杂的刻印,可已入手便知是合手的好刀。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牲畜的头被大巫一刀斩落,随机便有傩子奉命捡起牲畜的头颅,狠狠地扔出东城门,象征着邪魔被驱走。城门下,有刚进城的驼队,一不小心便被淋了一头的血,个个面带惧色,可看到是牲畜的脑袋后,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往年若是有战事的年头,这傩礼上用来血祭的可不止是牲畜,甚至还有敌方的战俘,想象一下,刚进城门便被泼了一脸的血,刚抹了把脸大叫晦气,一低头就看到的就是没了身子的头颅,谁能不被吓一跳? 鼓角声轰然而起,歌吹之声震动云天,七络艰难地寻找着那药材味道的来源,可空气里都是血的腥味,好不容易捕捉的味道,一下就被掩盖了掉了,让人好生懊恼。 血祭是傩礼的最后一部分,礼成,祭典便结束了,戴着狰狞面具的大巫回了城,几百傩子也皆数散去,可是彻夜的狂欢也不过刚刚开始。 舞女歌妓,乐师艺人,商贾宾客,甚至还有刚刚从祭典上下来的傩子,夜色被灯火照亮,形形**的人们沉浸在疯狂中,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美酒的味道,处处皆是欢声笑语。 七络不甘心地拉着阿妮在人群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像只小狗一般吸着鼻子,他敢肯定,那药材的味道就在附近,却又神出鬼没,每次他遁着味道寻过去,总是扑了个空。 瞅着自己小少主像只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串,阿妮只当小孩子顽皮,谁成想七络这小毒物是靠着嗅觉寻人呢?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阿妮觉得头都晕了,在经过一个糖人摊子的时候,七络忽然停下了脚步,猛地抓住了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那是个青衣的男子,戴着玉色的面具,看不清容貌,衣衫上还沾了少许干涸的血迹,看样子,是个刚从祭礼上下来的傩子。 “小少主,这个是傩子,你在祭礼上刚见过的。”七络像是没听见阿妮的话,固执地拽着傩子的衣袖,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低低的呜咽,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墨玉一般的眸子里汹涌而出,小小的孩子,紧紧拽着傩子的衣袍,无声哭泣。 衣袖被扯着,傩子在原地僵了半刻,然后极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沉默地伸手,拭去孩子的眼泪,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七络还在哭,小手拽着傩子的衣裳,像是受了委屈的狗狗,傩子摇了摇头,低声不知在七络耳边说了些什么,这孩子才渐渐止住了哭声,不舍地放开了傩子。 在旁边的摊位上给七络买了一个小糖人,傩子最后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直起身子,便要离开,七络哪里肯,叼着糖人,没脸没皮地抱住了傩子的大腿,一副你走带上我的样子。 傩子被他这么一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阿妮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自家小少主死皮赖脸,却一点办法没有。 然而这一幕映在另一个人的眼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萧客行找了七络整整三天,好不容易在傩礼上找到了这个净惹麻烦的小毒物,可目光落在那个青衣傩子身上,剩余的意识便炸裂成了碎片。 是他!是他!有声音在脑袋里叫嚣!萧客行怔怔望着那个傩子,那样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的熟悉,就是碾成灰,烧成末,他也不会认错。 爱便是这样,深深眷恋的人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会暗暗在心里描画,反反复复,直至融入骨髓,此生此世,都再也无法忘记。 就算多年未见,只是一眼,便足以确认。心在狂跳,一向沉稳的手在颤抖,萧客行望着那个青衣的傩子,他在害怕,万一这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醒了,便什么也不剩,亦或是他已经死了,在阴间遇到了他? 以往,萧客行是不信鬼神的,可这一刻,他却虔诚地希望,哪怕真是幽幽一缕魂魄,他也想好好看看他。 傩子被七络缠得略显狼狈,却又不愿出手伤了这个粘人的小狗皮膏药,正左右为难的时候,背后忽然有温热的气息靠近,傩子想也没想,袖中匕首出鞘,抵在了那人的腹部,若是再靠近一步,尖利的刀刃便会划破衣衫,刺入血肉。 “阿逍。”萧客行低低地唤了一声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傩子的身形只是僵了一下,随后便恢复了平静。 他持刀的是左手,右手隐藏在袖子里。萧客行清楚记得云逍被擒的时候,被自己亲手挑断了右手的筋脉,就算是不废掉,也难以再用刀刃了。 冰冷的刀刃抵在萧客行身上,他的刀刃上隐隐可见,泛着幽幽的蓝,正是淬了毒。 别靠近我,否则便是死路一条,这是傩子无言的,也是最后的警告,可萧客行却像什么都没发觉一般,伸出了双手,将他拥住,缓缓收紧双臂,像是要将傩子揉碎入骨肉。 匕首没入躯体,一分,一寸,到最后整个刀刃都刺入了血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傩子的手淌下,滴落在青色的袍子上,肆意绽放出一朵朵妖娆的,血红色花朵。 萧客行却像没发觉一样,将傩子拥得更紧,脸颊埋入傩子的发间。 “阿逍,我想你了。” ------------ 第九十七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并不动听,掺杂着些许沙哑,像是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哽在喉中,却只化成了一句我想你了。 傩子皱眉,握着的匕首又加了几分力道,想逼开对方,却觉得颈部一凉,有水珠落下,像是雨露,却又带着几分温热,傩子僵住,执着刀刃的手却慢慢松开了。 ——他,哭了? 来不及细想,他便觉得肩膀一沉,萧客行便这么抱着他倒了下去,想必是匕首上的毒发作了。 一旁的阿妮和七络本没看出什么蹊跷,可萧客行忽然倒下,两人这才看清了他腹部那柄完全没入的匕首,和傩子沾满了鲜血的双手,当下便双双呆住。 傩子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沉默地俯下身,拔出了那柄匕首,犹豫了片刻,扶起晕过去的萧客行,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七络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丢下阿妮一个人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江南小镇的天灯节,漂亮狡猾的商人静静地站在临船,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狐狸,桃花眼里盈了的风情让人怦然心动。 “此逍非彼萧,萧楼主不会想趁乱夺人所爱吧。” 调笑般的语气,那人一袭白衣蹁跹,如一只清拔的鹤,足尖轻点,踏过水面,只留下小小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是了,那是他第一次遇见云逍。 那时候,一见面,他就被云逍摆了一道,从此心里便多了一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笑面狐狸。 之后便是纠缠不休,云逍对他避如蛇蝎,总是想尽办法从他身边逃离,他进一步,云逍便要退十步,纵使他有千般手段可以逼得云逍无路可退,却逼不得云逍信他半分,云逍的心上砌着墙,他萧客行于墙外苦苦徘徊,却终是没有进去的资格。 他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没有那个耐心去哄诱,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宰者,他要的,即便是不择手段也要抢过来。于是,他搜集线索,用一条条夕日的蛛丝马迹,逼着云逍打开自己的秘密,逼着云逍吐露心声。 他不懂得爱,也不屑于去懂得,一直觉得,他想要的夺过来便好,如果说,这种占有并非是索求一时身体的欢愉,一时的禁锢,而是这个人的一生呢……他想,他明白了。 他是喜欢云逍的,这么想着,便就说了出来,可换来的却是一句叹息一般的“何必呢。” 短短三个字,却哽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能说他为了保护云逍,暗地里替他挡掉了多少圣炎教的追杀;他不能说,为了能与他相伴短短的几个时辰,他出任务后连休息都顾不上,也要快马加鞭赶回楼里;他甚至不能说,只是因为云逍随口的一句想喝上好的梨花白,他亲自跑遍了整个江南去寻一坛子佳酿。 他不能说,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用这种卑微讨好的样子,作为打开云逍心门的钥匙。可是他却依旧好好待他,无论云逍对他有无情意,谁让,谁让他是自己认定相伴一生的人呢? 在知道云逍心里的那个人是景凌哲的时候,妒恨像一团燎原的火焰,瞬间便吞噬了萧客行的灵魂,于是,理智化成了飞灰,欲念张牙舞爪地现出了原型——他想亲吻他,撕碎他,彻彻底底地占有他! 肌肤相亲的时候,云逍的眼睛里迷茫的,有痛苦,有隐忍,这样的神情让他觉得难受,他明白,云逍并不是心甘情愿的,自己在他眼里说不定只是景凌哲的替代品。 身体越是亲密无间,心上的空虚冰冷却更甚,他想质问云逍,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问些什么。 这一刻,萧客行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懦弱。 在听风楼里的那一段日子,可以说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最爱的人放下了防备,不再逃跑,留在了身边,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云逍安静的睡颜,每每这个时候,萧客行都有种和这人厮守一生,永不分离的错觉。 灵魂被慢慢的澎湃的喜悦之情所淹没,这种欣喜本来就是醉人的,即使是沉溺在这种幸福中长醉不醒,也甘之若饴。于是,理智骤然崩塌,脑子里疯的,只剩下一句话:我要留下他。 或许是他的锲而不舍感动了上苍,云逍开始试着接受他,小心翼翼地挪开心墙上的砖头,为他打开了一道门。 “你愿不愿意和我回敦煌?” 不是甜腻的情话,却足矣让他欣喜若狂,他想,原来他也是爱他的。 障目的幕布片刻间被扯成碎羽,情感再无遮拦,抱着怀里的人,萧客行知道他们两个人的路定不会平稳,可是,他绝不会放手,死也不会。 接下来的事情,云逍被召去了京城,见到了曾经眷恋十年之久的人。萧客行冷眼看着一切,看云逍的挣扎和隐忍,看景凌哲若有若无的暧昧,他以为他可以坦然接受云逍的过去,却没想到,自己究竟也是个凡人,做不到神仙的无欲无求。 于是,感情便从一开始的温存彻底地扭曲,从默默守候,变质成了片面的禁锢与占有。 景凌哲曾和他说过:“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情,与其爱之,恨之,害之,不如爱之,怜之,离之。” 现在想来,那个孪生兄长说得并不无道理,为什么自己当时就分毫没听进去呢? 如果自己当初放手,云逍或许就会平安返回敦煌,继续做他的城主,不会因此而身败名裂,更不会连性命都失去。 每每这样想,便会自嘲笑道,怎么可能,云逍身上有离心蛊,景凌哲就算再仁慈,也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存在,这成了他禁锢云逍的借口,即便是做着伤害对方的事,也像鸵鸟一般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 终于,爱变成了恨,温情变成了暴虐,云逍从城主的位置重重跌下,摔得遍体鳞伤,无可奈何地成了他身下的禁胬,他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只剩下身体与肉#欲的交缠。 醉酒后,云逍歇斯底里的咆哮,床笫之间被迫无奈的哀鸣,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无法挽回。 他想说,他其实早就后悔了,可是他却没有退路,就算是彼此折磨,也绝不能放手。 这是萧客行唯一的坚持。他纵不求相伴一世,也要紧握这一时,百岁太长,他只争朝夕。 可是,云逍却走了,猝不及防,不给他一点挽回的余地,决绝得近乎冷酷。 只是一个上午未归,再见到的则是一具黑色棺木,从此天人永隔。 景凌哲放了他一条生路,纵使那时候萧客行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可血浓于血,景凌哲关了他三天,让他仔细想清楚,然后收了他的职权,放了他一条生路。 带着七络浪迹江湖,失去了那个人后,日子变得漫长而拖沓。 有时候,萧客行想,云逍若是入了阴间,恐怕都是记恨于他的,孟婆汤肯定是想也不想就往下灌,巴不得早些忘了他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可是能让他一往情深的人却已不在,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这世上自己最不想伤的便是他,却又在不经意间留下了道道难以抹灭的伤痕。 阿逍,阿逍…… 当爱之,怜之,离之,变成了,爱之,恨之,害之,一切便毁了,如有下辈子,他萧客行宁可是那痴儿,自伤十分,也是不愿再伤他一分的。 ------------ 第九十八章 毕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听风楼主,就算是匕首上淬了毒,只要及时服了解药,再稍加调理一段时间,势必也是能恢复的。 傩子撕了衣袍下摆,为萧客行草草包扎了下伤口,便将人托付给了当地一户人家,随即旋身欲走,青色衣袍上新的血迹叠着旧的,刺眼的鲜红与干涸的暗痕,交织成了一种妖娆而残忍的花纹,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纠缠在一起,蜿蜒了整片青色。 他戴着面具,看不真切面容,穿得又单薄,孤身一人站在寒风里,背挺得很直,映着天空璀璨的烟火,像是个迷茫而寂寞的旅人,看不见前路,亦看不见归途。 七络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想伸手扯他的衣袖,他知道,傩子在悲伤。 那是一种积压沉淀了多年的感情,爱恨,亦或是喜怒,皆褪下了原本的颜色,被岁月洗刷得只剩下了腐败而麻木的灰,一刀捅下去,不见鲜血,也感受不到疼痛,如刺入了腐肉,除了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再无它物。 爹爹,他那个爱说爱笑的爹爹,为何会变成这样?不再犹豫,七络加快了脚步牵住了傩子沾血的衣袖,那么的急,好像晚一点,那抹青色便会融入夜色,如漫天烟火般,消散不见。 然而,那人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他,玉色面具遮去了所有的表情,能看见的只有墨黑的眸子,映着璀璨烟火的光华,无喜无悲,只余下寂静。 桃花已谢,纵是同一双眼睛,也不复顾盼间的风华。 七络仰起头,倔强地与他对望,而青衣的傩子也回望着他,谁都没动,更无言语,却莫名让人觉得哀伤。 爹爹很孤独,七络想,他需要一个能陪陪他的人。而这世上,能陪伴爹爹的,也不过师父一个人。 不想看到这样的爹爹,不想看到他孤单的背影,更不想看他漂亮的黑眸的死寂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耳畔有烟花炸开的声音,喧嚣的人群来来往往,傩子回眸望着扯着自己衣袖的孩子,像是一尊无喜无悲的玉雕,将孩子的倔强与坚持尽收眼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戴着面具的傩子低低叹了口气,朝七络伸出了手,抱起了还略显稚嫩的孩子。 “既然如此,你和我一道来吧。” 怀里的孩子有着敏锐如野兽的直觉,虽然年纪尚幼,却意外地能洞察人心,一眼便看穿了自己面具下日渐荒芜的内心。 过往太痛,他不想去回顾,亦然不想去分辨孰对孰非,只是,孤单太久,有个人,即便是个孩子,陪他看这世间日升日落,也是好的。 云逍落脚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近,也无意施展轻功赶去,只是抱了七络,慢慢悠悠穿过拥挤的人群,向西走去。 穿过起舞的人群,便是各种摊位,云逍沉默着一个一个逛过去,给七络买了些当地的糕点。 摊子的老板娘也是热情,看云逍一身傩子打扮,怀里又抱了个粉妆玉砌的娃娃,当下多给了一些,想了想又抓了几块酥糖揣给七络。 七络得了便宜,对老板娘甜甜一笑,咬了一口酥糖,忽然又想起了抱着自己的爹爹,于是便拿着酥糖,献宝般地瞅着云逍。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或许是被七络孩子气的模样实在是讨人喜欢,云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虽然语气依然平淡,眸子中却隐隐泛起了一丝暖意。 七络人小,却精明得很,一下就听出了云逍语气中的纵容,便得寸进尺地要扯云逍的面具,非要把酥糖喂给他吃。 在老板娘的笑声中,云逍无奈地抱着总想扯自己面具的七络匆匆离开了,待转到僻静之处,停住了脚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 “都出来吧。” 空气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云逍也不急,他回敦煌这些年,哪里还有什么自由?身边多少也会跟着大承皇帝派来的暗桩。 身子元气大损,废了一只手又失了权势,可景凌哲依旧高看他一眼,好像他云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但任命安西节度使来制衡,又派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暗卫埋伏在他周围。 不得不说,景凌哲是个严谨善谋的好君主,即使是失去爪牙的对手,也防患于未然,不留给他一丝一毫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他累了。 “去告诉景凌哲,我遇见他了,还有——”云逍瞥了一眼七络“这孩子我要了。”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四个暗卫低低地应了声,然后像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七络被云逍抱着,对那几个暗卫怒目而视。他不明白,爹爹做事,为什么还要跟这几个家伙禀报?哪里想到,云逍已经这么过了整整三年。 三年,身边连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唯一相伴的只有瓷瓶里无端的骨灰。被城里的孤寂与冷漠折磨得要发疯的时候,他只能握紧那个小小的瓷瓶,在冰冷的触感中回忆曾经的同伴。 最无情,莫过于寂寞。 最无奈,莫过于生死。 慕无端做的太绝,他以生命为代价,让云逍沉入死寂的深渊,却又迫得他在这种逼人发疯得寂寞中保持清醒。 云逍带走七络,与其说是念旧情,莫不如说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死也不肯松手。 亦如当年,他与景凌哲。 七络还在咿咿呀呀的,似乎是不满,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云逍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没有再言语,快步向落脚的客栈走去。 靠在他背上的七络没看到,那一刻,云逍的眼神无助得像个孩子。 不出意料,这些天云逍身边暗卫人数变多了,而且行动也更频繁了起来。 ------------ 第九十九章 不出意料,这些天云逍身边暗卫人数变多了,而且行动也更频繁了起来——原因,不言而喻。 外面的暗卫鸡飞狗跳的时候,云逍正在教七络识字,听到动静连头都没抬。七络年纪小,定力不行,一个分神,笔锋顿了顿,宣纸上就多了个大黑点。 “专心。” 用指节敲了敲桌子,云逍蹙起眉,目光落在墨迹上,然后责备道:“与你无关的,不必去理会。” 怎么能不理会!七络简直都想掀桌子了,外面那么闹,估计都打起来了,当他是聋子么! “怎么不写了?”云逍简直是老僧入定,心如止水,幽黑的眸子望向七络,真的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在云逍的目光下,七络只好硬着头皮拿起笔,继续写他的大字。 这时候哪有心情写这玩意儿嘛,都有人来踢馆了,现在客栈一楼估计正热闹呢。重点是,他觉得这个来踢馆的,八九不离十就是他师父! “歪了。”七络一愣,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看着自己的狗爬字汗颜。 横不平竖不直,整个字还是歪的,七络把毛笔一扔,撇撇嘴,满脸不愿意——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写得下去! 好像是发现外面闹得太不像话了,云逍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你若是无心习字,今日就罢了吧。”既而旋身欲走,眼见着就要从窗户施展轻功离开。 七络哪里肯,一把抱住云逍的腿,死也不松手,开始耍无赖。 他好不容易才送信给他师父,两人还没碰上面,爹爹就要走了?没门儿! “……”小狗皮膏药真不是盖的,黏上了甩也甩不掉。云逍也不动,任七络抱着,脸上似笑非笑的,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 管他生不生气,能拖一刻是一刻!七络努力地装出一副无辜乖宝宝的表情,在云逍身上蹭啊蹭的,可爱得让人不忍下手。 “你这是害我啊……”抬起手摸了摸七络的小脑袋,云逍低声道,眼眸垂了下来,掩住了所有神色。 七络仰起头,看到的,只是云逍剧烈颤动的睫毛和唇边骤然消失的弧度。 门外打斗声还在继续,似乎是越来越接近,可云逍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垂着眸子。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揉碎的光散落在云层里,将雪白的云朵染上了绚丽的颜色,天空似乎是要燃起来似的,燎原一般,火红一片。 笼罩在火红天空下的大漠古城忽然沉静了下来,好像白日的喧嚣热闹只是不合时宜的错觉。 大漠的雄浑,边关的壮阔,在夕阳的映衬下多了几分萧瑟悲情。云逍出神地望着窗外,过不了多久,待夜幕完全降临,敦煌城便又是另一番旖旎风景,不是万家灯火暖人心,却是繁华到淫靡,喧嚣到浮躁。 敦煌,这就是敦煌…… 萧客行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墨发瘦削的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在夕阳的映衬下,被镀上了一层古老苍劲的红。发如漆,衣浴血,那人恍若一尊远古的神像,以一种绝美却哀伤的姿势,静默地凝固在天地间。 “阿逍。”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墨黑的眼睛动了动,却不复曾经风华。他定定地望着萧客行,看不见他的激动,看不见他满身的伤。云逍的眼睛太过安静,空空的,甚至连哀伤这种情绪都被吞噬,变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萧客行,你在逼我死。” 如一盆凉水从头扣下,所有的感情瞬间泯灭,只剩下遍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说,萧客行,你在逼我死。 这句话太伤人,以至于无暇去愤怒,萧客行呆立在门口,有血从伤口淌出,沾湿了衣裳,留下更深的暗色痕迹。 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眼前,像是连哀求都放弃,用一种濒死绝望的眼神望着他。 “为什么骗我?”干涩地开口,夕日的听风楼主此时是如此的落魄,满身是伤,手里拿的剑也断了,只剩下了半截。 事到如今,发生过的无法挽回,萧客行不奢求云逍能原谅他,他只是想求一个理由,然后便放手,只要云逍自由快乐。 可是,这样的云逍,让他无法放任不管。 他想问,他的假死是不是受制于人,是不是被逼无奈,如果是,那他在敦煌这三年,折了羽翼的云逍定是受尽委屈。 只要他开口,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带他走。 可是那墨发白衣的人,说的话让人心寒。 “我不过是为了能活下去,交出敦煌城主的身份,景凌哲便绕我一命,一桩换一桩,也算是公平,我没有什么好亏的。”云逍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望着萧客行“萧楼主别忘了,我毕竟是个商人。” “如果萧楼主心里曾经有过我,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我,就请回吧。我还是很宝贝自己这条命的。” 屋里屋外,明明相隔不过几步,恁是谁都失了上前的勇气 看着门口一身狼狈的男人,云逍想:原来,他过得也不好。 记忆里的萧客行有一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深,看人的时候,好像是要把对方看个通透了似的,让人脊背发凉。 这样一双眼睛,目光明明该是凌厉的,在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偏偏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本性杀戮的兽,卸下了利爪,在他面前团起身子小憩,做一个关于温暖的梦。 可是,梦总会醒的。 久别重逢,再一次见到恋人的喜悦在云逍几句间便化为了灰烬,刻骨的寒冷从心底升腾而起,转眼间便蔓延到全身,连血液都似乎凝固在血管里,不再流动。 或许是萧客行眼中的哀恸太过伤人,云逍缓缓垂下了眼眸。 ——他还能说什么呢? ------------ 第一百章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只是被迫的,站在那里,木然地望着萧客行,任对方将自己抱紧,圈入怀中。 “我带你走。” 耳边是男人坚定的承诺,云逍定定地看着萧客行,悲哀得想笑。走?走去哪里?他的归宿就是敦煌,他还能去哪里? 想着想着,云逍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沙哑:“带我走?就凭你?” “萧客行,三年前我失了权势无依无靠,你没有带我走;后来沦为阶下囚,被药茶折磨得半人不鬼的时候,你没有带我走,而现在,我把命都卖给了敦煌城,死了心,你说带我走?” 云逍摇了摇头,看着呆住得男人,笑得讽刺:“呵,晚了,萧客行,你足足晚了三年!” 萧客行望着云逍黑沉沉的眸子,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云逍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身子向后退去,想挣脱对方的怀抱,可推了几下,萧客行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放开!” 萧客行就像没听见一般,紧紧搂着云逍的腰身,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云逍恼了,一掌下去,却被萧客行钳住了手腕,整个人自抵在墙壁上,撞得后背生疼。 “你!唔——” 双唇被一股大力封住,唇瓣交叠之间的炙热温度提醒着云逍到底发生了什么,云逍瞪大了眼睛,怒从心起,可他左手被废,使不出力气,右腕又被萧客行紧紧钳在头顶,连挣扎都是徒劳。 萧客行的舌很容易便撬开了云逍的牙关,长驱直入,舔过口腔的每一处,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和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根本无法逃脱。 口中尽是男人熟悉的味道,舌被缠去,吸吮得麻木发疼,耳边是唇舌交缠的声音,云逍能听见自己因为深吻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和挣扎退却间发出的无力的**。 唇被吻得红肿,不知是不是因为吻得太过,好不容易被放开之后,云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若不是被萧客行搂着,恐怕就要直接瘫在地上。 “我带你走。”男人在他耳边开口:“纵使你恨我,但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制于人,为人卖命。” 身子一轻,云逍便被萧客行打横抱起,然而却没有过多挣扎,似是认命般,闭上了眼睛,唇边的笑容悲哀冰冷,似是预料到了所谓的结局。 萧客行就这么抱着云逍离开了客栈,一路施展轻功到了城门,果不出其然,正撞上听风楼一队的暗卫,领头之人正是他以前的手下萧黑萧白。 “楼主……”萧白退却了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被萧黑抢先一步。 “楼主,你不能带云老板走!”萧黑上前,将萧白拦在身后,手中的剑横在两人面前。 萧客行冷冷看着两个以前的部下,开口:“让开。” 萧黑没有动,咬着牙僵持着,萧白急了:“楼主,你带他走,会害死——” “够了,”被萧客行抱着的云逍忽然睁开了眼睛,开口打断了萧白的话:“开城门,放行。” “云老板……”萧白呆住了,还想说些什么:“那你的蛊——” 云逍凉凉地瞥了他俩一眼,二人便乖乖地闭上了嘴,只听得云逍淡淡道:“我说了,开城门。” 萧黑看见云逍捏上了蛊决的右手,心下便知晓不能再阻拦,叹了口气,单膝点地:“属下遵命。” 城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萧客行寻了一匹马,带着云逍一路疾驰,天黑的时候,寻了个干燥背风的石窟,准备过夜。 大漠的夜晚有些冷,云逍被萧客行裹在颜色鲜艳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样子有些可怜。 萧客行将他安置好,然后出去打了一只野兔,剥了皮,收拾干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云逍坐在那里看着男人温柔的侧脸,一言不发,意外的乖巧安静。 或许是他看得太过专注,萧客行侧目,看着他,笑:“你看什么呢?” 看你,看你十年如一日的初心不改,至真至诚;看你见招拆招,虽城府至深,却依旧锐利直接得如一柄出鞘的尖刀,看你这么多年来,对我自始至终的温柔强势…… 自己明明是该恨他的,可是三年后再见,想到的全是他的好。云逍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客行想,他这辈子能遇上他,也算是狐狸遇上了狼,想逃也逃不开。 “看你啊……”云逍忽然笑了,这一笑,那本是死寂如枯井般的眸子水光盈盈,瞳孔深处似是绽放了无数粉白的桃花,风流惊动,恁是多大的恩怨情仇,都在这一笑中化作春水一软,恁般好看。 萧客行看着身边的人,后者也看着他,唇边带笑,几分眷恋几分悲意。喉咙里忽然有些干渴,萧客行别开目光,尽力平和语气:“三年前,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因为一时的私念,明知是火坑,却依然送了你进京;是我,在你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向你伸出援手;是我,害你失了挚友失了右手,只能假死在这茫茫大漠里为人卖命,不得自由…… 一念之差,错至如此,他萧客行伤他伤得太重,事到如今,无论怎么弥补也无济于事,可是他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云逍深陷火坑,受制于人。 他想带着他离开,去哪里都好,无论云逍最后是否能原谅他,他只想好好待他,一生一世,再不求其他。 两人再没有说话,沉默了,石窟里只听得见篝火发出的噼啪声响,趁着火光,云逍看着萧客行的侧脸,唇角翘起,笑得悲哀。 他想,事到如今,他还是喜欢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纵使是恨,可当听到那句“我带你走”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这三年,他等的,盼的,也不是所谓的报仇雪恨,更不是自以为的完成夙愿的解脱,而是这短短的三个字“带你走”。 萧客行啊萧客行,为什么三年前,你我相识的时候你不说,我入京的时候你不说,我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你还是没有说,等到我心灰意冷,远走敦煌,却偏偏说了出来? 你已经晚了太久,我也等了太久,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一股温热的气息铺面而来,萧客行愣住了,可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提醒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云逍半跪在地上,身上的披风滑落,雪白的衣裳趁着火光,一片妖娆媚色。 双唇交叠,一开始只是舌头轻轻地描绘着唇瓣,浅尝辄止,当萧客行反应过来云逍主动吻他的时候,脑袋里轰的一声,搂住他的腰加深了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