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烟翠全文阅读 正文卷 ------------ 第1章 楔子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 故事涉及到的小小国家,是个表面向朝廷的皇帝称臣,实际上相对独立的郡国。 郡国的王英武、果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美人。 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女孩子,立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拥有她。 女孩子说:“你一定要这样吗?我警告你:你会后悔的。有一天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根据史官的记载,她当时的话是“轮回辗转,天道好还。妾之所受,将千倍报君还。” 王当时只是大笑。 王占有她的第二天,女孩子寻个空隙把自己碰死了,据说脑浆和鲜血喷红床头,渗进墙壁和地板,后来多少年都擦洗不掉。 下人们把这个事情告诉王妃。王妃当时身怀六甲,正倚在床头拈着针线闲缝一件小衣裳,听到这个消息,猛然一惊,针尖刺进指尖,那疼痛直刺心底。她忙把指头放在口中吮吸,但是并没有血,刺痛的地方只是多了个黑色的针眼,很细小的,像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而王妃的腹部也开始疼痛,下人们赶紧叫太医,折腾一天一宿,接生下一个早产男婴,他成了王的长子。 王妃赶着问:“是男是女?”得知“是位小王子”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躺回去闭目养神。 她从来没想起来问,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当她想起来问时,已经晚了。 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连波。 连波的故事没有结束。; ------------ 第2章 既见君子 有个孩子握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果实,左和右,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孩子们唱着歌笑话她:“小残废、小哑巴,瞪着眼、不说话,两手捧着一朵花、花儿谢了结只大倭瓜――哇哈哈哈哈; !”大笑着跑走。 孩子们真是残忍的,可是被笑话的这一个,这一个,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她只是,从出生开始,就不会说话,并且双手合在一起,从来也打不开。 有个兼算命的江湖郎中经过这里时,她爹娘曾经请他来给她看看,他觑着她的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再细观她的五官、肌肤纹理,越思越惊,而她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终于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汗水涔涔而下。爹娘问他诊得怎么样,他叫取纸笔来,草草写了什么,叠封了交于他们,吩咐等他走了才许打开,然后匆匆离去。 爹娘见他跑远了,忙不迭展开这张字纸,看上面却只有八个字,道是:“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这八个字不可解。山里一种野鸡,土话叫“飞龙”的,炖给她吃了,没用;河里的龙虱炒了,捏着她鼻子硬灌下两勺,也没用。方圆几里的桥都带她去走过,还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事只得搁下了。 后来一天,这个孩子在田头呆坐,苍翠的白菜在松软泥土上生长着,一棵棵那么美丽、那么生气勃勃,让人欢喜得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全部打碎,并让它们把她也打碎,饱满汁液溅在一起消失于泥土里,仿佛是,四季空回。 可是她捏在一起的双手堪堪挥出去、手背才接触到它光洁清凉的表面,就僵住了,且颤抖起来。疼痛。这冰冷温柔的生命触感叫人疼痛。她终于只是在叶片上咬下一小口,含住了,新鲜的苦味于唇齿间弥漫。午后太阳悠悠向山后踱去,田间无人,只是豆角、白菜,白菜、豆角,宁静得天荒地老。 这个时候他来了。 一群人,骑着马。那些马是那样高大,烈烈的。马上人衣装映着夕阳,鲜亮得耀人的眼。 她的眼睛也映着阳光,是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的样子。然而实在不是个瞎子。 她见到他,打头的那个人,他也看到了她。马直冲过来。生命中的关口,正开始念咒的巫。直冲到面前,一勒,长嘶人立驻了足,前蹄扬在半空中,硕大铮亮的铁掌,若是落下,像锤子砸上西瓜,能把她脑袋砸得稀烂。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全无表情。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滑下去,停留在粗布领口纤细的锁骨上。 他的随从以为她惹恼了他,呼叫着上来要把这个“乡下小叫花”赶开。 他阻止了他们。和颜悦色的俯下身,问她,有没有水。 她的喉咙沉默、干涸。默默抬起紧紧抱拳的双手,将她家的方向,指给他。 孩子的村庄骚乱了,村长带领人们忙成一团。原来这来的就是他们的王,是到这附近的围场打猎的,为追一只猎物跑得远了,后头侍从都没跟上,他索性带护卫奔到这村子里来。 村长满头满身都是汗,舌头像突然短了一截,结结巴巴为井水的普通、杯碗的粗糙反复谢罪。王却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咕嘟嘟干掉一碗井水,赞道:“甜; !”然后叫把这孩子的爹娘带上来,问他们:这孩子是不是不会说话?她的手是怎么回事?看过医生不? 爹娘浑身打哆嗦,好半天,终于向他说清了:孩子天然是个残疾。而有个算命先生曾经批八个字说“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龙?本王就是龙!”他大笑着,把孩子拉过来,合她的双手在他掌心。 不得不承认,这个长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宽厚柔软的,而且,很温暖。他的手合上来,她全身颤抖一下,一种酥麻疼痛从舌根、心底,直达腹部深处。 她再也站不稳,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然没有表情的,看两只手擎在他手中、如花开放,手心中弥漫出乳白的烟雾,散作点点星光,渐渐消失。 星芒消失时,孩子的容颜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来她的面上都罩着一层障眼纱,转瞬间揭去无踪,只留下她在这里,倾国倾城,无处相回避。 他的眼神一刹那间有些惘然,似乎想起来很久之前,什么人、什么事。但终于还是混沌了。沾血的回忆都模糊在岁月的荒原里。只有眼前的欲望不容违逆。 “这是老天给我准备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带你去走遍全国的桥。看这样的容貌如果开了口,会配上什么样的声音!” 孩子默然不语。 他会听到她的声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队人马终于赶上来,向王谢罪,请王摆驾行馆。他看看孩子身上粗糙污秽的衣服,皱皱眉头,留她在村里过最后一夜,要孩子的爹娘好好把她洗干净了,明天,他会派他的宫人们带华丽的衣饰过来接她。 那一晚爹娘跟孩子说了好多话,村人来道了好多恭喜。他们都说她是多么的幸运,他们能跟她同村、或者能跟她有血缘关系,又是多么的幸运;他们历数几年来对她的照顾,请求她以后能回报给他们更多的照顾,他们向她寄以殷殷期望,教导她今后要怎么做人,甚至教导她怎样取悦男人。 这个孩子很庆幸此时此刻自己还不会开口说话,不然,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他们什么。 当然,她也并不恨他们,只不过,是厌恶。 到后半夜时他们终于倦了,爹娘和村人们,终于沉沉睡去。有些人在梦里嫉妒的撇撇嘴,孩子爹娘的睡容宁静欢喜。 孩子悄悄坐起来,到灶前,看那被人遗忘了的小小火头,还在灰烬里头静静燃烧。她看着它烧到垂死挣扎,看几点火星溅出来,灼着灶前散乱的引火干草,红线迫不及待窜开去,展眼燃作红舌头,舔着禾堆,舔上天棚。 孩子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束紧外套,走进夜凉如水的外头,走进山里去。身后噼哩啪啦着火声越来越热烈,她没有回头;村里起了骚动,她没有回头。 只是赶路。面前,她要走的路太长太长。而“回头”这个动作太过无谓。 她,根本是这样残忍的一个孩子。; ------------ 第3章 湛湛露斯 天边略有几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刚够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看清脚下的路。这确实是个逃亡的好天气。 她抓紧这个机会,走得很快。这样等村里人发现她失踪时,她也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明天他的人来村子里时,村人们将无法交出一个人。多好。她想 这次她若落在他手里,他不过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略享受个几天,总有厌倦的日子。可她不过是下个预告,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转身消失,从此他的心里总有某处痒痒的落不到实地,直到这孩子做好准备再一次出现,那时便可揪住他的喉咙,啃啮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扯出来打碎,用他的血酿成他自己生命的苦杯。 会有这么一天的。 山里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就把孩子的衣襟都打湿。林间有些夜游的虫子打着黄绿灯盏经过。远远也有些绿光闪动,倒不像虫子了,活似什么野兽的眼睛,一闪,消逝,风里吹来悠长的哀嗥。她的裤管边擦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也许是野蓬,但又似乎有温度。耳旁树冠里呼出咻咻的鼻息。孩子摘了几把野果藏在衣兜里。 不是不怕,然而兽群未见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儿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孩子走到了山边,眼前是条官道。她暂时停步,将酸痛肿涨的双足搁在点点露珠的草叶上,吃几颗野果子,且歇息一会儿。 一辆起早赶路的马车辘辘驶来,挺大的,用了两匹马拉着,倒不是载客用,帆布的篷子扎起遮了,也看不出运的是什么。孩子犹豫一会,没打定主意要不要从她现在藏身的地方冒险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车篷上,然后藏进去——还是等下一个机会? 直接拦在路当中请人带她一程,这个想法她可是基本没考虑过。这孩子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严重的怀疑主义者、无可救药的吃苦主义者。任何轻松、正常、寄希望于别人发善心的主意,都被她目为下策。这个性格会帮助她日后闯过重重难关,但也会为她带来额外的危险。 不过,至少此刻,这孩子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马车夫竟然“吁——”的停下车,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走到草丛边,提起衣服——解个手。 这孩子像条蛇一样溜过去,就滑进了帆布篷里。那里面是好多木箱子,还有麻布包。她蜷缩在它们当中,不出声的松口气,然后睡着了。 车子行驶了约有大半天之久,车轮在种种不同路面上颠簸,人声时而变得喧哗、时而又变得零落,将孩子的梦切割得支离破碎。有某一刻她似乎听到士兵的呵斥声,隐隐觉得凶险,拼命想醒过来,手脚却像死掉一样动弹不得,连眼皮都丝毫也抬不起来。是过度劳累了,身体祈求休息。于是神智被身体关在黑牢中,颤栗不已、无能为力,任人声来了又远去、远去…… “汪汪汪; !”一阵狂吠。 孩子猛然睁开眼睛,噔着眼前苍茫的昏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有个大嗓门在叫:“别叫了——老夏!俺这趟车可不容易,城门口不知盘查谁,紧着呢!咱跟他们虽然是相熟的,还是花了我半荷包的烟,不然叫那些老总兄弟开了箱连搜带拿的,这早晚哪还能送到——我说狗东西,叫啥?!你大爷没拉屎请你吃!——老夏,这可得让妈妈补给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拦着没让老总搜的。——嘿这狗东西,还叫得没完了!” 几句含糊的声音答应着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咙里,粘乎乎咳不干净的样子。 孩子头顶的昏蒙猛然被揭开。 那块帆布猛然被揭开。 阳光刺目。 狗们狂吠着冲上来。 大嗓门说:“您瞅瞅这些箱包——嘿!这崽子是打哪儿来的?” 孩子的眼睛仍然张不开,只是汩汩流下泪水来。 喷着热气和臭气的血盆大口扑向她。 “啪啪啪”几记巴掌声,狗们呜咽着退下,一只大手捏起她的脖颈:“咋会有个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咙尖声低笑:“老鱼头,怪道说你半路辛劳啊,还顾得上生个崽子带过来。” 大嗓门“呸”了一声:“你妈生的崽子!”手把孩子的头用力摇晃,“你哪来的?” 孩子可以张开眼睛,看见刚刚叫她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后灿烂的阳光,透明透亮筛在树影里,不断摇晃,叫人目眩不已。泪水涌出来,又倒噎回鼻腔,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不能呼吸。 孩子咳了两声,挣扎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发出“呵呵”声,表示她是个哑子。 大手恋恋不舍提着孩子的脖子再摇两下,把她甩到地上。孩子一边举手扶住晕眩的额头,一边急着把自己头抬起来,看那两个男人。 一个是车夫,被叫作“老鱼头”的大嗓门,棕黑色的圆脸,鲇鱼嘴,眼睛老是瞪着。 一个是来接车的,被叫作“老夏”的痰喉咙,唇上稀稀拉拉几绺胡须,头顶正中是光的,两侧头发长长留下来,时不时会晃荡到小眼睛前面。 孩子看着他们,眼神澄彻,像要把这两个人的形像都印在心底。 她身上是污秽的。汗水,一路无处解小手、就地溲的尿液,还有压碎的野果浆液渣子,沾了一身。 她到这人间来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污秽里送。然而那又怎么样? 大狗们又咆哮着扑上来。 老夏把它们轰走了。老鱼头去看那些箱包:“啧啧啧,瞧这弄得腌臜的; !老夏我说,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难说。”老夏捏着鼻子,“怎么的也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鱼头豁的直起腰来,想发火又不敢发,还没想到说什么,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孩子扑过来。 人落魄,连狗都视其为渣滓,必欲扑之而后快。〔注〕 老夏喝住它们,想把这孩子拎起来,靠近一步,捂着鼻子道:“一股子狐骚味儿。”老鱼头还紧着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烟——”狗们咆哮不已。老夏挥挥手:“我问去。等着吧!”便踢这孩子一脚,“小哑巴,能不能走?” 能。怎么不能?她随他去。走过斑驳的太阳影子,穿过蜂飞蝶乱的花园,踩过清净的石板路,抹过暗红木板的九曲回廊,在一扇明亮紫红雕花双开木门前停下了。老夏拿着嗓门向里头,不轻不重的呼道:“妈妈!老夏在这儿请您说话了!” 里面不知什么人哼哼了一声,又像是动物的呜咽。有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夏弓着腰,作出满面笑容。里面一只猫踱出来,全身是金黄色,只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长得一副滑稽样,然而脚步无限端庄、眼神无限冷漠,瞄了人一眼,自顾跨过门槛,擦墙根儿走了。 然后门里水绿裤角一闪,才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露出脸来,粉红脸颊、红通通的唇角,睫毛黑鸦鸦的掩着眼睛,微微一撩,见到这孩子,先吃一惊,拿手绢半掩不掩遮了口鼻,娇滴滴悄声道:“夏大叔,这怎么说!什么……也带过来?” 老夏陪笑凑上去,轻轻儿道:“霓姐儿,这不等着问妈妈吗?”叽哩咕噜说了一番。那霓姐儿将这孩子上下打量一眼,还是掩着鼻子,凑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时候!妈怄了回子气,正烦呢……也罢了,她老人家倒喜欢观人的,让她看看也好。”老夏点着头,吐舌道:“怪道说这时辰肯把小金子放出去遛呢。那我还是过会子再来?”霓姐儿睨着他笑道:“夏大叔,我倒害你?她正是在恼气头上,见了这新奇物色调调胃口,才是好呢。您只管进去先回了,妈要给你碰钉子,您找我!”老夏笑道:“自然信得过姐儿的。”手往孩子肩上一按:“你在这儿等着!” 孩子就等着了。这老夏和霓姐儿说的话,她当时还有大半不解,但肚里已微微有些分数,面上并不露什么,看老夏进了去,亮紫红双木门不出声的合拢一点,霓姐儿消失在门后的影子里。 宁静,廊下的花木丝毫也不摆动。屋里深处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一只蜜蜂趴在红艳石榴花的花心里,仿佛睡着了,衬那一树碧绿生硬的叶子都像死了也似。不知哪里有“嗒,嗒,嗒”的水声,一直不紧不慢往下滴。 脚步起来,老夏的声音,好像说“让她进来吧。”门又不出声的打开来一些,原来霓姐儿没走远,一直站在那里呢,向孩子招招手:“随我来。”于是她便随他去。 房间里很暗,随处垂着帐幔。纱的、锦的,一重重垂下来;淡青、浅红,挑花、埋金,浓得似销魂的样子,并了沉沉熏香,没有风,也叫人迷离。 从它们之中穿过,似是见了宽敞厅地,却又一架四扇黄梨实地香云纱挑心缂丝四时美人彩蝶戏花的屏风挡在前面,旁边更两扇双面绣仙鸾灵芝喜上眉梢的小屏风掩着,都绕过去,方见内堂。 却是好个干干净净房间,不过几件螺钿嵌面的红木家具,没甚么玩意杂物,但床前雪纱帐边压着个白玉的小娃娃,便罢了; 。只宽敞桌上文房四宝与各样梳奁都是齐全的。 孩子先看见地面上,泼了一摊子水,像什么汤洒了,一个小丫头正蹲着收拾碎瓷片。旁边还丢了几团字纸,乃是大力撕扯了胡乱一揉便丢的。桌前一个女人,到这下半午了,仍然穿着晨衣,头发松松挽在一边,赤着雪白一双脚,趿双大红丝绒木底拖鞋,一只踏在地上、一只却蜷到了凳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头偏过去,脸色微黄,也不看人,也不言语,像在想什么心事。 孩子局促的瞄她一会,也无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这女主人是什么人物,及至目光落到她侧对面墙上那面镜子,猛吓一跳。原来她正在镜子里打量人呢! 孩子垂下眼睛去。 她向孩子招手。老夏在孩子腰眼推一把。孩子走过去。 这女人终于把脸朝着孩子,眉眼有点肿涨,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圈也有些灰了,线条还是楚楚的,有时漫不经心一撩,见到风情与怨毒。 她用两个尖尖手指捏住孩子的下巴,看了看,撩起孩子的袖子捏捏手腕骨头、把把腰、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脚,叹一口气:“倒是个尤物。哑子?哑子还听得懂人说话?”就向她道:“张开嘴巴我看看。” 孩子张开来。她满面含笑:“原来舌头还在。”猛然一个大耳括子抽过来。孩子一个趔趄,下意识张开嘴,只发得出“荷荷”的声音,而后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无声的。 她哀婉的叹了一声:“可惜。怎的真哑了。那可坐不成书寓,当不成姑娘。” 老夏连连点头:“可不是吗!老小儿不过想,她孤苦伶仃一个撞进门来,要推出去,也怪可怜见的。” 她鼻管里嗤了一声:“就算几斤重的小猪撞进门,也没两手推出去的理。何况……”将底下话俏生生咬住,似狠,又似媚,齿缝唇角里逸出一句:“送去缕思院里罢。” 这当口小丫头子把地上也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红水盂过来请她洗手。她拿手在里头净着,边道:“与那些小鬼们一道养着。有些客人是好口嫩肉的,能不能说唱奉承倒在其次。你记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那一个月里头生挣得比她后来梳起时还多。” 老夏一一答应着。又笑道:“这是这孩子福气。外边老鱼头还等着哪。东西怕熏坏不少,他路上应付官总又有些损耗,该怎么发付?” 女人把双手从水中提出来,轻轻甩着,十个指尖染着嫣红蔻丹,方浴了水,一发娇艳欲滴。她歪头端详着,边口中答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不知例的?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呵呵”笑道:“这说的是。老小儿还不是怕不回声妈妈,外头还当老小儿是自己拿的主意,那帮龟孙子怕不要益发没王法了!” 女人鼻管里嗤笑一声。小丫头子奉上揩手毛巾。老夏压孩子的头:“叩谢妈妈,听得懂不?”那双嫣红蔻丹的手悠悠在雪白毛巾里按下去。 门口,霓姐儿已把那只金黄猫儿抱了回来。; ------------ 第4章 我有嘉宾 有些人,若知道这孩子这段故事,必得笑话她罢。 这个傻瓜啊,放着现成的福气不享、康庄大道不走,小小年纪,机关算尽,算到什么地方去?竟睁着眼跳进火坑狼窝里。 不去皇宫,进了勾栏……实实在在的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这孩子所到的地方,名唤“花深似海”,是勾栏,也即是妓院。 她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花深似海”当家的妈妈,姓史,当年也曾红遍京师,好一个花魁,提起“史菊芳”三个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后来她韶华略老,自赎身价,且盘下了这家妓院,几年下来,便经营得有声有色,挤垮当年她出身的青楼,从此奠定同行翘楚的地位; 。寻芳客若此生未叫过一次“花深似海”的姑娘,那都算白活了。 老夏全名叫夏光中,乃是内外杂务的总管,殷勤灵恳,老bao们梦寐以求的龟公。霓姐儿名叫采霓,专在妈妈身边服侍的,甚得宠爱,人多敬她一声“姐儿”。 “花深似海”里头,规矩名分甚严,称呼上的花头经也透得很,做丫头的“大姐”、还在习艺的“小鬼”、做上姑娘的“姑娘”,各各不同,而姑娘里又分许多等,一时说不清那许多。 史妈妈把这孩子取名为“如烟”,分派她去的缕思院,是专门教养小孩的地方——“花深似海”里进来的小孩子,倘若资质好的,送去“香魂院”,培养日后做姑娘。倘若资质差些的,就进缕思院,学各种技艺,看日后成就如何,再定是歌伎、舞伎,还是给姑娘们做丫头。 一个姑娘要当红,各个方面都得拿得出手,形、仪、容、声,缺一不可。如烟既然是个哑子,注定做不成红姑娘,史妈妈自然把她分配去缕思院了。 样样事情都得学,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天清早,如烟因为昨儿没学好一种螺髻的梳法,被罚到花园里采新开的茉莉花蕾,要趁曙光未现、露珠初凝、花蕾刚绽开一点缝儿时把它采回来,给院里合香粉用。 新鲜的小花蕾带着淡淡的绿色,顶端雪白,那样鲜嫩饱满。一点很小的力就可以把它摘下枝头、把它揉碎,可它在这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如烟的心微微一软、然后缩紧,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松弛得像一摊烂泥,同时却又那样高高的飞起来,攫住人的喉咙,让人想哭、想只是含一粒花蕾在嘴里,然后倒向花丛间,在它们未绽放出芬芳之前,把一切都放弃,放过风生水起。 可是她终于什么都没做。 手也不停,飞快的采下一粒粒花蕾,将篮子越装越满。因为若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教养嬷嬷更重的惩罚。 在“花深似海”,如烟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如何利用或者牺牲身边的美丽事物,来成就自己的美丽与安全。忍耐住所有感情、感动、以及软弱,按部就班,不动声色。 一阵窸窣声,有个人从树丛里钻出来,如烟吓一跳。 身上脸上粘满了汗水、灰尘和草屑,那样脏,眼睛却那样闪闪发亮,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瞄如烟一眼,咧嘴笑了,悄声道:“没人在吧?” 如烟吓得后退一步,嘴巴无声张开,描绘两个字的形状:“贴虹?” 贴虹是睡在如烟隔壁房的孩子,最活泼大胆的,昨儿晚上竟敢跟嬷嬷顶嘴,一早被罚去扫厕所呢!她怎么跑到这里来? 哦天啊,从厕所那边偷偷爬到这里来?她想干嘛,逃跑吗? 贴虹快步跑上来握住她的手:“不许说见过我哦!不然嬷嬷也要打你的。”如烟慌乱点头,反握住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不敢放她走。她恼了,作势道:“再闹,我也打你哦!” 如烟失笑。 真的,她怎么样关如烟什么事呢?虽说是个热心的孩子,日常有意无意也保护过如烟,但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 。她跑不跑、会不会遭罪,根本也不是如烟的责任,如烟倒担心什么、闹得还要被她威胁? 于是便放开手。 肩上原是背着个小包袱的,她,将束带紧了一紧,蹬着石块上墙,翻过墙外头去,“咕咚”,听来竟是摔落地的,她又不敢高声叫,想来不知怎么揉屁股呢。 如烟耳朵贴着墙壁,听她高一脚低一脚远去,只管摇头:这孩子!也忒胆大了。翻过这堵墙是香魂院呢,听说再过去些有段女墙,是挨着外头街道的,难道真想从那儿逃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捉回来,看不捶死她。 然而未过片刻,曙光刚有点明朗的样子,如烟挎着花篮正要回去交差了,听见墙那边低低有几句孩子的说话,然后窸窸窣窣,贴虹又爬了回来。 跨在墙头,她倒不急着跳下,伸过手去,又拉上一个人来。 如烟愕然,举目看时,见那也是个孩子,着件粉红的纱罗衫子、青蓝的单布裤子,绣几圈雪白小花,极其清爽,长得好生标致,适才用了些力气,脸涨红了,一发像朵芙蓉也似,乌黑头发结成一条蝎子辫扭在一边,右眼角还有粒红痣,越添娇媚。 如烟眼下觑着,已知她定是香魂院里学艺的女孩子了,眉目间风度果然出众脱俗,不觉多看她两眼。 她见到如烟,也不觉轻“呀”一声,微微怔在那里。 贴虹见状,还当她是吓住了,忙道:“不怕不怕。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哑子,不会跟人说的。我们自管走我们的。”说着就帮她下墙来。 这女孩子一边爬下墙,一边还忍不住瞟如烟几眼,口中向贴虹道:“那女墙走不得。这边的腰门也凶险,咱们得小心着去。” 说着,两人也不顾枝乱草深,就向墙根抹过去,遮遮掩掩走了。 周围无比宁静。青楼热闹了一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刚睡下,连婢仆之辈都没几个起床的。这时确实是青楼孩子要逃跑的最佳时机。 然而恐怕她们是要遭殃的,在这个美丽宁静的清晨。没有什么逃跑是可以这样容易的。所以如烟非常犹豫要不要告密?——如果这事一定会失败,早点和她们撇清自然是好的。 可是她记得那天几个女孩叽叽咕咕笑她是个哑子时,贴虹大踏步走过去说:“就你们会说话?吵死人了!再烦,我把你们私鼓捣的那些妖娥子事告诉嬷嬷去!” 女孩子们翻个白眼,散了。贴虹看着如烟叹气:“怎么哑了还给弄进来?造孽!” 不过长一岁罢,倒把自己当老大姐了,这个贴虹! 如烟不由微微一笑。 算了,逃都逃了,何必急着告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哑子,清净闭嘴罢,看后面事情怎么样,再定夺好了。 走去本院的角门,负责胭脂水粉采办造作的婆子按时来收花料了,如烟将篮子交于她,过了数,交了差,自回房梳洗、准备应付一天功课不提; 净罢手脸,默诵暗想,才将茶道的基本口诀和手势复习过,贴虹她们的事就发作了。 嬷嬷沉着脸把贴虹捽〔注〕进来、掼到地上,用细竹条子抽,在所有人面前抽,让缕思院的孩子们都看看,私自逃跑是什么下场! 贴虹被打得惨叫不已。女孩子们多吓得变色,可是也有幸灾乐祸的。如烟低头不语,悄悄留心听香魂院那边的动静。 那边也在抽打,不过被打的始终不吭一声,传过来的,便只有旁观女孩子的惊吓哭泣声。片刻,竹条“啪”一声打折了,被打的仍然没有讨饶,打人的还要找新刑具,那纤弱的脖颈已垂了下去,一声尖叫起来:“嬷嬷,紫宛她死过去了呀!” “……紫宛。”如烟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默念了几遍。 贴虹被关在黑屋子里,要清清净净的饿上两天,饿到她全身没力,再打一顿,好死了她逃跑的心。 入夜,“花深似海”前头一片笙管、笑语喧哗。缕思院中的孩子该到前面侍侯的,都收拾停当去了。剩下的,各自拥衾入睡。 如烟假意上床,觑个安静时候,悄悄溜出去,到那黑屋子面前,拍了拍窗户。 没人回答。这妮子睡死了。 如烟无奈,只能拣了碎石往里丢,好歹把她砸醒。她搞不清状况,摸着头要大呼小叫,如烟又发不出“嘘”的声音,只能用力“夫、夫”往指头尖上吹气。幸好贴虹足够机灵,及时收住叫声,挪到窗子下面,低低道:“小哑子,是你吗?” 如烟“哦哦”应着,将藏下的水果与点心掷进去给她。 她压住嗓子一声欢呼,飞快把食物往口里塞,狼吞虎咽好一回,问:“小哑子,你还在外面吗?” 如烟轻柔的拍拍墙。 贴虹叹了一声:“唉!到底逃不出去。你知道我下个月就该到席上伺侯了,如果哪个老不死的看上我,妈妈就要把我身子卖出去!怎么好。我完了……” 如烟一声不吭,耐心等侯。 贴虹这样的状态是需要倾诉的,不需要人发出任何声音鼓励。她说着说着,终于到了重点: “……那个香魂院的女孩子。我一翻过墙就看见了她,开始还怕她叫人呢,没想到她看我一眼,问了两句话,回房去拿了包袱就跟我一起跑,倒好像早准备好的,路那么熟!我们险些都成功了,谁知道老夏的狗把我们躲的轿子掀了。真是歹命啊……小哑子,你还在吗?” 如烟再次拍拍墙。 贴虹叹道:“你也回去睡罢!功课还多着呢。别把你也给害了。”顿一顿,又不好意思的补一句:“谢谢你来看我。”语气无比真诚。 如烟不出声的弯起唇角:的确,也是时候为自己收集一点感谢了。; ------------ 第5章 人之好我 贴虹终于还是去席前做了侍儿。 侍儿并不仅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个摆设,而要学习如何与客人周旋、如何试着为姑娘们解围、或者帮忙撬边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妈妈和姑娘们有些难办的话,都特意挑唆着侍儿去和客人说,因为还是孩子的关系,就算说错几句,只须装着可爱、撒娇撒痴一番,也就过去了。大爷们一般不会为难小女孩子。 可是那晚贴虹回来时,步履踉跄、一嘴酒气,脸上还有个鲜红的巴掌印。 那时如烟已学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课,开始练习侍候人。贴虹回来时,也正是如烟接着,为她梳洗、服侍安寝,见到她这样,唬了一跳,打着手势问她怎么了。 贴虹咬着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抚着脸道:“天杀的魔蛮子〔注1〕,口袋里能有几个银钱,就席上到处给人逼酒,我在旁不过白说了两句,他大碗价筛了灌过来,把我牙都磕了,他倒说我狗眼看人低,劈面就是一巴掌!” 如烟微惊,将她的双鬟放下来,取黄杨木梳梳着,一边向西边努努嘴。贴虹回意,冷笑道:“你说妈妈?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子,又不是她心尖上的摇钱树,她哪里肯回护我?做好做歹,倒要派我的不是,给那土豹子陪礼; !” 如烟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气。 贴虹转而又有些恍惚:“幸好是吴三爷,肯出头替我接这个梁子,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把那人给压下去了。又跟妈妈说先放我回来歇着。” 如烟点头,去给她端醒酒汤。 贴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吴三爷这人,待我也算不错了,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头去掩面嚎啕,“可是他年纪好做我的爷爷啊!身上有那样的臭气,皮都是松的。他好做我的爷爷啊!” 如烟吓得汤洒出来也不顾了,忙过去捂她的嘴。 贴虹躲过,借着酒劲乜眼看如烟,口里道:“你怕什么?这话给人听见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个打、怕个死,故此要受这等窝囊气。”呜咽着把脸埋进她的裙子里,“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见那些老头子、小头子,零剥碎剜的受苦。”猛的又把脸抬起来,瞪着她道,“你也一样!你也逃不过去的,都一样!” 是的,都一样……然而都一样中,也许会有点儿不一样呢。 如烟温柔抬起她红扑扑的面颊,唇形吐出两个字:“睡罢。” 吴三爷还没有对贴虹出手,如烟已步贴虹后尘做了侍儿。 她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她们这些侍儿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他的温存风度,还要加倍的客气。但有些老油条、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公子,特意为难侍儿做个调笑、甚至拿来刹性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如烟是个例外。 她青衣小鬟姗姗的行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直了。她再眉目低回楚楚的一笑,他们不饮酒也已醉了。问她的详细姓字,如烟不语,自有人代替答了:她是个小哑子。于是赢来无限怜惋、无限唏嘘。 如烟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她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人,抱着琵琶献艺的,着袭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扭在一边,本自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装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作金琥的,就掩嘴笑:“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不上几个更次,那几瓮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么喝的。您还唱什么: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注2〕。今日见了我们紫宛妹妹,怎的又来劲了?” 客人就乜着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生打发他去!来来来,且喝上一杯!”拿酒杯递到紫宛面前来。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 这话原也不错,那李星爷却扬眉瞪目、撸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他一个娘的,还辞什么?!难道我不配敬你的酒么?” 紫宛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涨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实在领不得酒等话,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来倾下半坛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菀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罢!你喝了这盏,什么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也有婉转阻拦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住。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你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倒不喝酒也罢的。”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白的为难人?”李星爷听若不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对空吟哦道:“并刀剪云,叆叇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这联,旁倒罢了,只中有几个拆字,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么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道:“小虹儿,这酒我纵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喝坏了他须不与我开交。倘他要慢摇橹棹捉醉蟹,那也不该由我手里出来。” 众人一阵轰笑,吴三爷也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涨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过去。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如烟肩上。 她吓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妈妈,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了。若拦着呢,还要说我们不解人意儿。——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如烟出题。 如烟将头一低,姗姗行去。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则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注3〕”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得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么也不怜悯,于是全无所求、然而什么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起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她。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干涸了,舌头凝结成化石。 如烟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这大约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的想。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长庚,你的联,已着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罢!”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 。敬他的人,可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斜倚着黑漆矮几,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注目望如烟,柔声道:“是罢?”〔注4〕 如烟微笑。 众人大声喝采!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他说,“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毋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如烟作个揖:“好联!”又向小郡爷作个揖:“好句!” 如烟失笑:这个狂生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是夜宾主尽欢,李小郡爷一众却嫌室中热闹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赏月,直待半个更次方回,穿过竹洞雨道、踱上花房芳路,主屋中酒声拳令如隐隐的浪潮拍打而来,身边的木丛却如此幽静芬芳。李斗向草丛中一躺,放声道:“且再息一息去!”小郡爷目视前方,微微“噫”了一声。 月光叶影,如烟站在高大合欢树下,微侧着身子,一笑。 这笑,像一朵莲花静静开放。 开在小郡爷的眼中。 她手中握着一管竹箫,与小郡爷腰带上的玉箫一样,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爷要怔了怔,才开言问:“哦,你也吗?” 如烟摇头,低眉将箫的吹孔举在唇边,吹出一个音来,倒是清润,只不成曲调。 李斗看着满天星辰,闷笑了一声:“但又不是不会。” 如烟点头,吹出节调子,乃是戏中《程门立雪》一折的过门。气息流转间颇为生涩。 小郡爷方有所悟,柔声问:“那你是艺犹未精,想向我求教么?” 如烟笑,含羞将头低下去。 小郡爷便这样握着她的手走到园中深处,断断续续的箫声与低低的语声和在风里。帮闲的人呆了半晌,苦着脸问李斗:“爷,咱们这是跟上去呢,还是先回席上?” 李斗仍然仰面躺着,淡淡道:“让我再躺会儿吧。” 上面,星空很安静。 那天回屋去,新学艺的小孩子上来为侍儿们洗妆宽衣,贴虹忧心忡忡的告诉如烟:“你锋头太露了,吴三爷向我打听你呢……可是你这整半晚去哪了。重阳节的事情你准备了没?” 如烟撅起嘴,向她轻轻吹了口气。; ------------ 第6章 南有嘉鱼(1) 九九重阳节要到了。行脚店里,两个半大小子在磨牙: “昨儿又往法明峰上搬了一天东西,累得贼死,你小子来帮个忙吧!”“成啊——这么大生意,是王宫里、太子府里、还是哪位郡府大人府里?”“切!咱们王和太子有的是丁夫苦役、还用得着我们吗?其他啥府也都不对:这是‘花深似海’的生意。”“‘花深似海’?那不是窑子里吗?”“正是。”“不对吧。我见有个来说话的长随,怎么说他们‘先生’如何如何的?”“傻子!窑子里姑娘分几等几分呢。最差劲的,睡着通铺,叫‘待诏粉头’。中等的,住着小楼,叫‘长三姑娘’。最上等的,住着书寓,叫‘寓所先生’,那才是绝代佳人!”“哎呀,那我这辈子能见她们一次不?”“问我?你把嘴张我看看。”“啊~~”“你嘴里怎么没长象牙?”“呸!你嘴里长象牙?”“所以,咱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她们一面嗄。”“嗐!”…… 到处都在筹办重阳节的事宜。深宅大院里,几个管事的正在奔忙: “这条子得快点下,迟了,请不着先生!”“‘花深似海’打过招呼了,寅时后她们的姑娘都自己上法明峰开宴呢,不应条子了。”“知道!咱们老爷是打算寅时后去随喜的。可中午家里那顿,不请个先生来家唱几句吗?那成什么样子; !快去快去。”“喳!”…… 重阳是个快乐的日子。花前窗下,几个妇女正在嘀咕: “你们家还要把花深似海的骚蹄子请到席上呀?”“可不就说嘛,不过苏铁先生的巾生,我爱听,扮得真是好。”“再好,还不是个biao子!”“嘘!当心叫先生们听见,从此再不应你们家的条子,你家男人不捶死你!”“怕什么?捶恼了我也跑到花深似海去,左不过讨个生活,谁怕谁呀!”“嘘……” 就这样,重阳节终于到了。闽国王都的周遭山峦打清早起就有人三三两两登高应景,可直要到日头偏午,才真正陆续热闹起来。花深似海的前锋部队登向法明峰去,如烟也在其中。 这么多biao子、婢子、异乡浪子、火山孝子〔注〕和数也数不过来的箱包物色,浩浩荡荡组成一支大队伍,场面不是不壮观的——但倘若不是登高消闲,而是逃难,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许坐轿子,应用的东西也都得自己扛着,岂不会更有趣呢?她从轿帘缝外看出去,看青碧的山影和草木缓缓移过,不出声的笑。 吴三爷一只手掌落在如烟背上,轻声笑:“见到什么好景致了?”酒色淘伤的老喉咙那样浑浊,倾一江水都洗不干净。他似乎也怕人嫌弃,手轻轻落下去,但到底不甘心,一点点、一丝丝,悄悄慢慢,往人襟口爬来,像什么肥腻的虫子,倒不如干脆伸进来就摸一把,都没这么难堪的! 贴虹不露声色的扯扯吴三爷的袖口,天真雀跃道:“哎呀三爷!这个花叫什么呢?开得真好看!”吴三爷的手收了回来,笑道:“你们真是关得久了,这些野花,都看得这么开心。到峰顶亭上,听说有不少好菊花,我给你剪上两朵。” “那不行!要是几个姐姐没有,偏俺们有了,又要被人说!”贴虹作势道。吴三爷温存答:“有我作主,哪个敢说!”贴虹就笑,努力再扯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跟他絮叨,他呵呵应答着,可那只手,还是又悄悄向如烟的腿摸过来。 垂头,看着路边粉红的小花一步步移向后面去,如烟纹丝不动。任那只手一点一点摸来,倒像要锻炼自己的耐性,能够忍受到什么地步似的,只是不动。 忽然轿子停了。 一个人跪在轿前大声道:“小的善儿,请吴三爷安!”轿帘便打起来,吴三爷忙危坐欠身,向前虚扶了扶道:“这怎的说,要劳动小哥儿亲跑腿过来?” ——看官,你道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厮,怎的要富甲一方吴三爷对他如此客气?原来他不是别人家,正是小郡爷身边得力的侍童。有道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这郡爷身边的侍童,倒比一般的爷们还要风光些,差不多的小官小贾还得赶着拍他马屁呢!吴三爷纵然是豪商,门里子弟也买了几个功名,毕竟上不得台盘的,不敢得罪,因此忙请善儿起身。善儿也不推辞,就地上站了起来,朗朗笑道:“三爷!再不为别的,这轿子山路颠啊颠的,咱们小爷系珊瑚坠的绦子忽然散了呐!他向来不用针线上的人,口味却刁,房中算得会打络子的宣悦姑娘又没跟了来,俺们正犯难呢,忽想着了一个人,您猜猜哪个的手还能有这么巧?” 吴三爷的目光落在旁边,口中笑道:“小虹儿毛燥。莫非是如烟么?” 善儿合掌笑道:“正是了!闻说这位姐姐娴静聪敏,针指女红都是好的,且能打新鲜花样,咱们小爷大喜,就差小的来找,谁知在爷轿里; !敢问爷,就请这位姐姐动身到俺们那救救急如何?小的谢过了!” 他既这么说了,吴三爷哪能有拒绝的道理。如烟从从容容下了轿子,坐上软兜,脚夫一溜小跑把她送到前面,赶上小郡爷的轿子。 时交秋令,天气仍是暑热,小郡爷束着条黑漆金线的抹额,一双白玉环将发辫都拘向脑后去,新联就的白湖绸袍子扎撒着,透出似有若无的百日草薰香味道。如烟在他脚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来了?”她点头,目光扫向他腰间,他笑,袖中掏出一条散了的绦子,递给如烟:“我自己拆散的,为的把你叫来。听说那个人用他的轿子带你们,我怕你在里头为难呢——可若是明着叫,你到底是个孩子,我不能惹上那个人一样的名声,你明白吗?” 如烟点头,低头静静打络子。他的笑就染上了一丝苦味:“当然你明白。” 她不看他,指尖交错,昙华格子打底、空心连珠链织边,依长印连方胜的理路编下去。他看着,赞叹:“原来你果然打得好络子!”如烟抿嘴笑,嫌他丝绦配色不够鲜净,于自己衣底拆下一缕水碧丝来,细细致致再编在里面。 他往后一靠,再不说话了,就默默看她编绦子,细洁指尖抚弄着箫身,轿子“吱扭、吱扭”行向前去,一顿,停下,众人笑语透过轿帘传进来,善儿小声细气在帘外叫:“爷?”他叹口气:“到了。我只能护着你到这里,往后事,你自己小心。” 如烟点点头,将珊瑚佩穿在绦子里,收了口,双手奉给小郡爷。他面上露出喜色:“好了?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话,想想,只是叹口气,对她微微躬一躬身,出轿去,善儿早打起帘子扶好他,往亭子中走,众人笑着接住,与他看那山色、那花影、那些子节下的精致顽意。如烟瞥了一眼他的洁白背影,自随丫头老妈们往后面去。 厨子们架起家伙,麻利的忙起来;丫头们有的帮着撮冷盘、有的摆弄插花,不一而足,总之都在为宴会作准备,重头戏却在晚上。午下这顿只赶着弄些干净爽利的支吾一席。好在席上这些男女有的才用过早膳未久,有的习惯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都哪里肚肌?不过拈几片糕点、略动几筷子就完了,独小郡爷觉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就着划拉下去大半碗饭。 这里错错落落吃着,采霓怕席上无聊,心道:若此刻叫他们用完了膳就打中觉,有几个未必睡得着,何况这会儿睡,向晚起来饮酒作乐,不待正宴开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话——却需多延挨些时候。因此便领了妈妈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独酒难饮,寡饭难吃,咱们安排坐了,就行酒令如何?” 话未落,一个名唤关镇波的,乃是将帅门庭的世子,便扯着嗓子叫起来:“行啥子垂头丧气令!咱们划拳罢。”宝巾与金琥笑按他道:“姐夫!哪个与你划拳,还不快坐了行令玩儿。” 于是众人安排座席。这尴尬时候,略得脸些的姑娘都在外头忙着应酬呐,哪儿能在家里?幸而几个有心的客人已抢先将中意的姑娘下条子拘在这了,再加上习艺的小妹妹们规矩是不出门的,只在自家席上支应,倘若哪个客人座边没人陪,尽可以叫她们补上,因此人数够用还有余。 关镇波和瑞香打得火热,特央妈妈留她在家里少出去的,两个自然坐在一处。另一个新科进士徐梅林,给翰林院马大学士招了女婿的,他随同僚出来应酬时认识了长三里的繁缕姑娘,还算投缘,如今两个都在这里,也便挨着坐了。其余人不过随兴乱坐,聚成一桌。; ------------ 第7章 南有嘉鱼(2) 书寓中独有位压台面的苏铁,因身子有些不爽快,并未出去,也在这里。众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摆手,就吴三爷身后掇张椅子坐了,小郡爷要将自己锦椅袱让她。她笑辞道:“快止了罢,爷!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休折奴家的福。”一边吴三爷已亲手给她拍松了坐褥。 于是众人坐定,采霓叫小丫头子捧令盒来,奉于小郡爷,取出一块牙牌,看刻的是“花为证”。采霓笑道:“这可撞在手里了!——这令的‘形儿’为间花儿的流水令,即顺钟把骰子数去,一人答令,或成或败,掷骰子数出下家来饮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罚他,再掷骰子给下下家答令。——这令的‘里子’却不限,随令官出题。可明白了?” 吴三爷笑道:“果然是霓姐儿说得明白。”李斗问:“你倒想定个什么令里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这样登高怀远的佳节,天气又好、花木颜色又鲜亮,我等在这里行乐,不应景不好、太应景又死板:这样吧,就以‘绿、红、好、浓’咏相思四句,不许犯着本题字样,结末席上生风诗词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韵着,旁则不限。可明白了?” 关镇波跳脚道:“明白了,这是绕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拧,呵道:“三军未发而乱令者,先罚三杯!” 如烟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抢过身换上大的,都斟满了,口中笑道:“姐姐,不过多那么几滴儿,别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亲儿子,疼什么?”接过来就接连给关镇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讨饶。 一边采霓已持杯颂道:“相思绿,女儿长发如云色;相思红,腮畔香泽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长久;相思浓,桂子香飘满城中。”乃举杯收令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饮了,将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掷下骰子去,滴溜溜数在新科进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静了静,道:“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 吴三爷跌足:“岂有此理!你这样年青,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这样颓唐,是不好的!还不快收个别样的句子翻转过来!” 采霓点头:“正是这话。徐大爷快翻转来,再饮两杯送吉祥酒罢了。不然,还须想法子炮制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 。”算翻了此令。关镇波等不及的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罢?”众人轰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意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按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响,“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射了一泡在口中!” 繁缕正喝了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罢。”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意洋洋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注1〕 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罢!”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笑,“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注2〕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宝巾吃吃笑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红潮涨了又褪、褪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哝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带得来吹?”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的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陪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燥,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不是; 。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呐!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麻烦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宛同期出道、叫田菁的女孩子,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一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呵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卟嗵”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活剧,别人可能是没有留意,如烟偏也不在——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揩面毛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她,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捧着她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要不要我帮忙?” 他关心的表情很有点恶心。可如烟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她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如烟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她微笑: 这几日练赵孟頫〔注3〕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作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要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的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注4〕 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道,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子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树阴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如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爷的房间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他休息的,如烟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己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如烟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篇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如烟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自己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如烟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么?” 甘愿?如烟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她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她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正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正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捂。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紧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抠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然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捂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 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刻截住她的话,淡道:“何况,妈又怎么会不答应我在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注5〕” 注: 1:《吕氏春秋?恃君览》:“菱芰,一作菱芡。”高诱注:“菱,芰也。芡,鸡头也,一名雁头,生水中。” 2:根据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宝已盛,西部康居国献的舞女入中原时亦舞。本文在此写它,只觉得关镇波此时应跳此舞,一点恶趣味,与真实朝代、地点无涉。读者大人见谅。 3:赵孟頫,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后。元史称其“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其楷书圆润清秀、端正严谨,又不失行书之飘逸,列名楷书四大家,世称“赵体”,但也有人认为其缺乏刚健、失之柔弱。 4:元代无名氏《塞鸿秋?山行警》 5:欧阳修《浪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惟断章取义而已。; ------------ 第8章 夜未央 午后,绝大部分人都打中觉了,还要为晚上养精神呢。如烟与众小姐妹挤着通铺。那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也辛苦了半天,倒头下去,轻轻鼾声就扯了起来。贴虹睡在如烟旁边,悄悄把手伸过来,勾着她的脖颈,嘴唇贴着她耳际问:“小哑子,你还醒着么?” 如烟睁开眼睛,眨了两眨。贴虹温热呼吸扑在她耳边:“小哑子,我怕得很。今天那老头跟往常都不太一样。我怕――” 管事大娘翻了个身子,闷咳两声,贴虹吓得住了口,停上一停,听她呼噜呼噜吹出口老痰、又睡着了,这才悄声说下去:“我怕――” “大娘!”门外忽然有人在叫。粘乎乎的嗓子,是外头主事的老夏,“吴大娘你醒醒!” 沉沉的鼻音停止,管事吴大娘呆了呆,清醒了一点,半起了身子,笑着骂道:“夏老哥,又什么猫抓了尿泡的事,要你这时候赶着来?” 贴虹的身子抖了一抖。老夏笑道:“抓球的尿泡?我来要个人――你把那小哑子如烟叫出来,外头等着要; 。” 贴虹猛然张大眼睛,看着如烟。如烟镇定的将她手一握,轻轻放回被窝中,便应着大娘的叫声起身,披上了衣服,走到门外去。 吴大娘与老夏又咕哝了两声,如烟没有听清,走近前去,他们又不说了。老夏就抓着她的手,大步走去,嘴里哼唧着个小调。如烟只不过是个哑巴,他却把她当成傻子,根本没费心给任何解释、或者安抚。 根本没想过:哑巴也能听得懂人话,傻瓜也需要得到好的照顾。而这个孩子,即便在这人间多活了几辈子,有时候,也会害怕。 幸好前面等着领走她的是善儿。 还是那样精灵齐整的面容,笑眉笑模样儿,跟老夏嘻嘻哈哈的寒喧,说什么“可不是吗,太子府上的姐姐们也真是,见了那根络子,就想见见打络子的姑娘,问些话儿,这不,只能又来叫了……是啦,回头,替俺给妈妈请安!”于是毕恭毕敬将如烟让上轿去,吆喝启程。 下山,又上山,善儿自己也乘着个下人用的简便小轿,偶尔还有心溜下来到她轿边,隔着帘子安慰一声:“姐姐,快到啦!咱们爷自有安排。到了那儿,您别担心!” 如烟微笑。 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她总是微笑的。 其实她是多么愿意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什么心都不用操,就此可以安安稳稳到老。可是命运击碎了她的梦,她爱的人背弃了她的信任,于是这个灵魂空荡荡被抛在轮回漩涡中,唇齿间都是血腥的甜蜜,而脸上,只余微笑。 轿子停下来。 如烟给扶进一个清净房间里。小郡爷放下书卷,笑道:“总算来了。我逃席,也该有个限。你再不到,我只能先走了,叫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着。” 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上前盈盈见礼。小郡爷一把扶住,道:“行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再别这样。我在这儿要呆到用完晚膳,这个房间是我专用的,你可以留到那时候,必定安全。以后的事,我们再计较……”还要说什么,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阿逝呢,怎么逃席逃了这么久,就算是怕爹娘,也该有个限!再不现身,我可来揪了!” 那时如烟还不知道“阿逝”是小郡爷的乳名,只见他的神情变得紧张,手在如烟肩上按一按,示意她安静坐着,就长声笑着、快步走出门去,一边道:“太子殿下,哪儿劳您找过来呢?叫下人说一声不就完了。” 那明朗的男声笑道:“怎么这么客气起来,别是你爹把你吓傻了?我也走得乏了,就进房间坐坐罢。” 小郡爷一把拉住,道:“哥!别!我――老实讲吧,我爹在席上说我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那些话。我已经告诉他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拘着你太紧。”王太子笑道,“现在你好回席上了。――父王捎来信,今儿他不想来登高,母后也有点乏,都不来了,你爹娘再坐会子就要走,剩咱们哥几个,可以好好乐乐,你也不用埋头坐着,把脸绷得跟什么似的。” “何曾绷脸了。”小郡爷笑,不露痕迹的把王太子牵开,渐行渐远,清风吹来断续的话: “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要是你都跟我生分了,那真是……”话音渐渐消失; 只留下清净的房间、和清净的一个她。 在这里消磨了下午,又用过晚膳,看天色一层青、一层蓝、一层灰,渐渐的暗下来,于是星星都缀满夜空,月牙儿也在云里穿行了。外头先还有吹打声,不觉终归于岑寂,只余风声、虫鸣和着依稀的人语。 如烟玩心大起,将房中几套茶具全拿出来,窗前一个个杯盏依次放好,里面注入不同高度的茶水,就头上取下支短短玳瑁银簪,叮叮咚咚敲打起来。 这声音当然比不上箫笛那么美妙,可它多么特别、多么活泼。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听啊听啊这个不会唱歌的东西原来也会唱歌,正在唱的是她的歌。 她看不见,那个年青的男人,王太子,他正离席更衣,净了手之后,就侧耳凝立,问:“这是什么声音?” “呃,是谁家的吹打吧?”随从回答。 “哪有这样的吹打。”王太子反驳道,又侧耳片刻,“好像是那边?咱们看看去。” 脚步就这样踩过山径。暮色里,铺路石板丧尽它自阳光中取得的温暖,一点点变凉。虫声此起彼伏。歌声断续不已。被女妖吸引的昆虫晕头转向,走进死胡同、奔上岔路、回头转个圈,孜孜不倦再度出发。 “殿下,这会子错不了啦,是前面传来的!”随从高兴的禀报。王太子吃惊道:“给南小郡爷休息的房间?难道我出来一会儿,这小子又逃席溜进那里玩去了?他今天是怎么了!”话音未落,“锵!”这段歌声断绝! 王太子脸色一变,快步赶来。幽净小窗前还横着一道女墙,要从另一个院子的月亮门中绕过去,王太子的鼻尖微微出汗了。 他未必是真的以为小郡爷在里面吧?否则,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像奔往命中的魔障。像是他身体中的某部分已被咒语和冥冥中她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了。它断,他也断,无从幸免。 他一步跨进门中。 幽室无人,一只敲破的茶盏落在地面,雪白茶胎、透绿茶水、泼湿的地面,那些完好的茶盏漠然注视着他。 晚一步,他总是晚上一步,似乎还有机会,却早已覆水难收。 这个男人惘然呆立,闻见房间中有一缕味道,似有还无,像清晨留下来的一个梦,明明该有些什么在那里的,搜索枯肠总惘然。 “那么……刚刚是南小郡爷吗?”王太子问。 没有人回答。 如烟已经被塞回了原来那顶轿子里。 她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小郡爷也没有怪她,只是本来就该安排她回去的,没什么耽搁,快速打发了轿子。 似乎根本没有刻意安排,但也就是这样子了; 。命罢,命罢,命也不过是人的游戏。 如烟在轿中,不觉乏意上来,微微的盹着了,依稀听见有人问:“到了吗,到了吗?” 什么?什么到了吗?那首儿歌是怎么说的? “老狼,老狼,几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没?” “没有,别急,夜还很长……很长呢。” 如烟回去时,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宛抱了琵琶清醇唱令道:“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李斗不觉大醉,携壶踉跄出席,到山口敞开衣襟吹风,见如烟回来了,指着大笑道:“一枝花儿赴瑶池回来,一枝花儿不见了。一枝花儿睡不着觉,一枝花儿不如醉了。” 如烟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李斗便不再笑,看着她,吐出三个字道:“太累了。” 如烟抬起眼睛,凝视他,并不摇头,也不点头。李斗错开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张眼睛凝望着星空。随从上前道:“爷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如烟向房中管事的简单交代了,卸下簪环去休息,头刚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睁圆了眼睛。 贴虹。 一枝花儿不见了。 贴虹。 贴虹贴虹贴虹。嘴唇描绘这两个字,双手用力的比划这个名字,如烟把她的名字写在地上,到处找、到处问,并没有找到她。 因为筵席上,吴三爷也不见了。 然而人们并不说话,依然是管弦,依然是糕点菊叶,依然重阳。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一个小女孩悄悄默默的消失了,没有人在乎。角落里的厨娘正忙着骂一个粉头:“……他还没松口哩,你将这金器偷拿回来作什么?吵出来怕捶不死你。”“他那边总能想法子抹平?我这个月该的份例还没挣上,怕打呀,大娘!总归你想想法子帮我把这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回来叫我应付过这一关,谢谢大娘咯!”粉头哀哀道,“今晚我去头筵旁边挨着转转,说不定能见着个贵客的面,见我可怜,就赏一锭白的也未可知?”“叫妈见你这副模样的挨在头筵旁边,打出你的白儿黄儿来也未可知!”厨娘啐了她一口,将她手中那一小包东西接过来收在袖中,回头见如烟,吓一跳:“你干什么?――找人?贴虹?……她自然会回来的。”那么贼眉鼠眼的笑。是。当然会回来,但是回来的……是变成什么样子的身体。 月亮正蓝。妈妈在楼廊的影子里,眼眸中汪着点光。如烟蓬着头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开来。有什么法子吧?一定会有什么法子吧?!鲜血怎么可以一流再流,流过这一世,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而亭上田菁的歌声柔腻似黄梅天气:“凤皇于飞,人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纵是个丑奴儿,也该得百步相随。”; ------------ 第9章 岂不怀归(1) 那一晚,人们回到“花深似海”时,都很累了,如烟也躺上床去,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门外一响,她的眼睛就静静张了开来,乌黑的眼珠子,像只沉静的猫。 两个粗壮仆妇抱着一件斗篷回来,斗篷里伸出一双赤裸的孩子的足。是贴虹。 她们把贴虹丢进浴桶里。热水放好了。如烟蹲在旁边,看她像个婴儿一样蜷在里面,双手双膝都紧紧的勾在胸前。 如烟伸手去碰她的肩,她抖了一下,把自己缩得更紧。如烟掬着水,慢慢为她搓洗。贴虹抖着、抖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光着身子湿淋淋抱住如烟,痛哭不已: “我求过他的。” 反反复复,抽噎着,就这么一句话。 我求过他的。是。求过他。 如烟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点头。她知道。 腥红的血腥味溅开来。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的没用?白玩那么多噱头,自以为高人一等,到头来,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保护不住。日子像流水般的过去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是刀俎,她与她仍然是鱼肉……鱼肉中的鱼肉。 太阳爬上山顶,如果还是乡村,人们已经在地里干了好一会活了,可对于花深似海来说,这时还是凌晨。花儿都聚在夜里开放,时间为之颠狂,明亮的世界好梦正酣。 除了如烟。 她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好,顺着石阶走上园里的假山顶,握住她的兵器,很耐心的等候一个人。 这个人总要起床的。如果是,如果走过这边,如烟就能看见。 妈妈果然袅袅的走来。 她眉宇间总带着点倦怠、带点嘲笑的样子,年轻时也曾经很热烈的生活过吧,把生命烧成一蓬野火,然而终于所有的奢望都消灭,手中的生活不过是睡眠不足的灰,于是脚步也变得懒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只为了要留着这双眼睛多嘲笑点世事的缘故,身体总也不肯倒下去,随随便便,也就熬过了风霜。 她走向缕思院时,听见了箫声。 有一种声音是可以到达心底的,将一切甜蜜与悲哀都勾引出来,如烟闭上眼睛,变成一个水泡,飘摇啊飘摇,追逐的东西永远抓不住在手里,直到炸裂,看那水面的光!我爱,这不过是上帝的一个玩笑。 妈妈一直走到假山底,仰头,看如烟着一袭青白的衣裙,柔软黑发全放下来,掩着晶莹剔透一张小脸,带着淡得不能再淡的冷漠与微笑,在阳光和晨风中,那容颜叫人想要顶礼膜拜。 有一瞬间,妈妈仿佛并没有认出是如烟,只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嫩石榴红的嘴唇离开箫孔。如烟放开她的武器。这是她目前捍卫自己的唯一工具。不要小看乐器。 妈妈慢慢的说:“哦,你学会了啊?” 老夏急不可耐的上前:“你收拾收拾!跟贴虹一起去吴三爷那里――”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了他的话。 她目光紧锁着如烟的眼睛,安静问:“你怎么说?” 如烟只是把那支箫从容的插回怀中,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收拢双膝,脚尖斜向后点在地上。这个坐姿很优美,也很辛苦,她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辛苦。 妈妈看了她片刻,满意的点点头:“我给你争取一个大点的价码吧。”扭头招呼老夏,“跟吴三爷说,他开的价只够那些档次的货色,叫他下好决心再来吧。这次只把贴虹送过去好了。” 老夏点头,冲如烟咧开嘴笑笑,跟在妈妈后面走开。 如烟留在假山上纹丝不动。贴虹从她的房中传出一声闷吼:“我不要――”但这短促的吼声很快消失了,像只小虫子闷死在蜘蛛的网里。 如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时候,她也只顾得上……只顾得上她自己了。 而香魂院有脚步传来。 如烟所在的假山高高在上,可以看得见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也看得见她。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贪睡点,这时候,这人不应该起来。即使起来,也不应该蓬着头发披件小衣就到处乱跑。 但是这个女孩子居然是作得出来的,紫宛,从看见她时如烟就知道,这个清媚的小姑娘长着一颗狼的心,只要不把她打死,她什么事都作得出来。 现在她扶着她的小丫头向上冲如烟叫:“嘿,你在吗?”看如烟不回答,她揉着眼睛笑笑,“我说梦里是什么在吵。你吹得不错呀,小郡爷教的?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吹给我听听罢?” 如烟沉思的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她是在作威作福呢、还是某种友谊的表示? 然而又有人过来了,甜甜静静的声音:“哟,这是谁在吹呢?真是把好箫管――紫姐姐!妹子眼拙没看见,原谅则个。姐姐不是习琵琶的?怎么又能了?” 这是田菁。 她穿一身黄色对襟衣裙,束着褐色丝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圈微微泛黑,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的大而幽深,而那个笑容就更加谦恭甜蜜。 如烟一向不是很注意她,但今天不由得刮目相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如烟对能起早的女孩子饱含敬意。 然而田菁对紫宛越礼貌、紫宛对她就越厌恶,草草交代一下:“是如烟在吹。”又深深看如烟一眼,就走了,简直掩饰不住对田菁的反感; 田菁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看如烟,又看看她身后的院子,整张脸漾起甜甜笑容,深深行个礼:“如妹妹,日后有机缘,盼着我们能好好谈谈才好。”这才走掉。而如烟在她身后毕恭毕敬还一个大礼,丝毫不敢怠慢。 ――狼和羊,宁肯得罪一匹狼,不要得罪一只羊。 因为这只羊竟然长着一颗狐狸的心。 贴虹去了半个月,未曾回来。 这半个月里,紫宛得李斗一力推荐,在名士圈中花声鹊起,李斗更不惜一掷千金,为她在长三里开了牌子,好不快活―― 诸位看官,前头说过,花深似海的姑娘分了几等几分,头等乃是书寓先生,次等便是长三姑娘。先生们每人能住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前有匾额。长三姑娘则是每人一组套间,房门前画着她们的花名牌,上面必有一朵花、一个姓字、并一句诗词――因牌子是长条形、且上头要有这三件标识,故人俗称“长三”〔注1〕。 当年妈妈从小女孩中挑出资质好的,培养她们侍客,这不过是群高级小粉头罢了,上不得台盘,直到有个客人,肯出大价钱为她们买下套间存身,正式的挂出自己牌子来,才算上路了,仿佛是秀才中了举一般,以后巴望着仕途风光、鸿途大展,都要从这次中举脱了秀才的青衣开始。就算是作不得大官呢,只要有了这块举人的牌子,也不丢读书人的脸面。 读书人要脸面,biao子也要。这块“长三”的牌子如此珍重,谁能不流口水?只是妈妈不肯叫“长三”二字掉价,开出了极高的挂牌数目,平白哄客人拿出那样大笔银子,岂是容易的。紫宛出道未久,就挣得了这样脸面,真是花国奇葩!一时院里院外都在哄传此事。 尤其是,李斗圈子里那干文人墨客为了给他捧场凑趣,邀了位丹青圣手亲自在长三牌子上细细描出一朵紫宛花来,并请了位书中圣手将六字题于牌上。你道哪六字?却是:“不知仙在人间”〔注2〕!砑过金粉、刷了清漆,这牌子熠熠生辉,端正是旷古绝今。紫宛从此日日在这房中款贤会友、论诗谈文不提,一时风头无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写文的文爷、搞画的画爷、玩金石的金石哥、弄八股的八股佬,一起到紫宛这边来。娘姨大姐敬过瓜子、奉了手巾,众人发付了赏钱,金石哥就跑到墙壁前面去,对着一幅新写的手卷,呼李斗道: “长庚,这是你送紫姑娘的体己?不是我说,你这手行草是越发的好了!浓淡有致,写尽胸臆――” 一旁文爷已笑道:“你别买椟还珠的尽夸这字,倒看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呢?”金石哥方向上看道:“原来是首词,哦―― “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缨裳裁尽怎成笺,心在云边,人在梅前。 “方信天涯尽柳绵,谁见神仙,谁羡神仙。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颠,不伴卿眠。” 读罢了,旁人犹未说话,八股佬先笑道:“这末一句,可大有意味。”文爷接口道:“岂只有意味,还有故事呢!”众人大奇,忙问是何故事。紫宛已飞红了脸,含笑只是不语。李斗就笑睨着文爷道:“偏你话多。怎么窗外大风不剪了你这条长舌去。” 文爷作揖道:“告罪了; !如此我不说就是!”金石哥哪肯放过,猴上身去缠着,文爷再拧他不过,只得讲了那篇故事。 却原来,那日李斗和紫宛两个在花深似海的亭子里摆酒约请文爷。文爷到时,亭子里酒盏狼藉,这两个主人却不见了,院里的老妈子忙找去,直找到园角的小星河边,河岸上的秋草铺了有两三寸厚,阳光暖暖的照下来,花树上红白的花朵一片片飘落,这两人却手拉着手躺在那里,衣裳整齐,头挨头搭成个“人”字形,静静的睡觉呢。老妈子唬了一跳,总不信他们睡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做,揉着眼睛正在细看,李斗却支起身子向她笑:“你在找什么?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老妈子吓得回身就跑,一直跑回亭子里,捂着胸口直念佛。 “第二天,咱们的长庚就填了这首词送予紫姑娘,以为纪念。你们说算不算奇事、奇人?这两个人像不像神仙卷子里走出来的?”文爷道。 满堂喝彩。画爷却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件事,脱口道:“这倒是有过的。”金石哥急问端的。画爷却闭口不肯说了,眼神中好生惶恐。八股佬也猛想起了那件事,觉得甚是不祥,忙岔开道:“瞧这两个,当初闹得脸红眼睛红的,现在成了神仙眷侣了――我来时读了本奇书,里面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问得真巧,你们说是几时接的呢?”李斗大笑:“原原本本都在这首词里,你自己想去!” 正闹腾着,门帘子一掀,采霓“格登格登”走了进来,偏头笑道:“哟,好热闹。外头合是该改个名儿叫‘梧桐窠’,不然怎么招了这许多凤凰!”说话间小丫头子已把她的朱红油纸伞接了去放好,众人忙让她上座。紫宛独扶着窗屉向外张了张:“刚刚下雨了么?我们这儿倒是一点儿声响也没听到。”采霓跺跺脚上的高底棠木屐,笑道:“哪里就下了。我不过看云色阴了半日,怕有个好歹,跑出来难免先备着。”说着,也不肯坐,就立在画爷背后,手肘支在他椅背上,满场寒喧几句,把来意说了:妈妈请诸位别走,主院的青衿堂要开个晚宴,到时候有特别节目请大家赏议呢! 众人轰然应诺,又纷纷问是什么节目。采霓抿唇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自然特别的就是。这会子又白问什么?”睫毛轻轻撩个眼风,告辞离开,去通知其他客人。李斗倚在窗边淡道:“嗯,雨真的快下了。” 注: 1:所谓长三,是清末民国时上海滩较流行的称呼。民国郁慕侠著《上海鳞爪》道:“海上妓院林立,最上等的曰‘长三’,如北平之清音小班;次等的曰‘幺二’,曰‘咸肉’;再次曰‘雉妓’,曰‘烟妓’。此种名称,凡涉足花丛者都能道之,如询以长三、幺二命名之意义,则又瞠目不能答。兹据熟悉花丛掌故者说,在满清中叶初辟租界设立长三、幺二妓院时,凡游客前往茶会须给资三元,如妓侑觞(即堂唱)每次亦需三元;幺二刚比较价廉,每次茶会一元,堂唱二元。此‘长三’与‘幺二’命名之由来。降及今兹,到长三妓院茶会,久已取消给资之例,每次堂唱也低减至一元,且一般括皮朋友,每逢节边付还堂唱费时,间有减半与之。惟现在之幺二妓院仍旧率循旧章,未见折减。故有‘滥污长三板幺二’之沪谚,殆即指此。”而书寓的典故比较复杂。当年薛涛才倾天下,竟当上了校书的官职,后人因此称有才的妓女为“女校书”。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这一群有才妓女的存在,她们的香巢才被尊称为“书寓”。到后来,荧见到妓女施展才艺的地方也有被称为“书寓”的。至于本文所称“长三”与“书寓”的出处,不过是小说需要,加以杜撰,还请各位看官明鉴。 2:吴文英,“垂杨径”一首,调寄《尉迟杯》。; ------------ 第10章 岂不怀归(2) 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朦胧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孟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叶缔笑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注1〕。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作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一整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作为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的死去,不管为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你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呢。”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卟哧”倒笑了:“谁是你娘呢?进来罢!”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2〕 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如烟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她。 她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巧掩盖了如烟手里的动作:她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连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她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她,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如烟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 一片叫好同意。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青:如烟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却小丫头的身分、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如烟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丁丁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她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的挥道:“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这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哩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宛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这如烟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她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拿点东西出来。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随身掏点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如烟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 。最后吴三爷看看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她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如烟。别人眼里,她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哑巴小孩,但在他眼里,她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他此生若不能得到她,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推。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她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她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如烟,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如烟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 。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抛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她的脚边。 如烟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哈,当这个孩子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的笑笑,怀疑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的看如烟走来。 如烟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就这样安顿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于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注3〕。客人给她的评语是:端柔沉婉。 再之后,贴虹回来了。 注: 1:唐朝刘禹锡《步虚词》之二:“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 2:这两段也不知剽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加注了,各位体谅^_^ 3:刘禹锡《浪淘沙》:“洛水桥边春日斜,碧流清浅见琼砂。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 ------------ 第11章 岂不怀归(3) 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她成为红姑娘; 。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她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如烟,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如烟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抛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 。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她的脚边。 如烟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哈,当这个孩子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的笑笑,怀疑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的看如烟走来。 如烟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就这样安顿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于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客人给她的评语是:端柔沉婉。 再之后,贴虹回来了。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如烟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如烟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如烟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子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她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如烟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如烟答应着。她想了想,又叫如烟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于如烟,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如烟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么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谁吵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到如烟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 。手里拿的什么,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如烟说过话!如烟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如烟,口里道: “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也是个biao子吗?装什么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如烟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如烟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烟以为她会变得愤怒、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还要不要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如烟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后头继续嘲骂。如烟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如烟继续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于伏在如烟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烟抱紧她。 不,目前她不恨贴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但贴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烟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biao子,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如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么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么难,以后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后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后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头来。” 如烟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biao子不是好biao子,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妈妈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现在再怎么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谁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于是如烟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找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 ------------ 第12章 岂不怀归(4) 贴虹从此去了粉头那边开铺。当天晚上的夜宴,如烟伺候在苏铁的身边,她将一段何文秀唱得缠绵刻骨,中大夫大人击节道:“这便是苏先生的魅力!先生开得口来,我竟不知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苏铁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戏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八股佬赞叹道:“所谓心中无相,天花不沾衣,这才是佛法心境!”众人推他笑道:“快罚了酒去罢!什么地方,你倒说佛法?小心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苏铁振振衣,告罪到后头去更衣。 所谓更衣,一般不过是如厕的婉称。而苏铁的意思却是真的去更换一下衣服。她嫌酒气与人气太容易熏浊衣裳,每隔段时间,总要换身衣服的。如烟跟过去伺候。 她的个子高,极瘦,解下衣服来,里面不过是个骨架子,连胸都是平的。她还偏要选那些极宽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再加上冷峻颜色与剪裁,凛然有不可亵渎之姿,成了别人学不来的仪态。 “什么更重要呢,骨头还是肉?”她平伸双臂让如烟和依雪为她换衣,忽然提问。 如烟怔了怔。 “我喜欢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实都一样。”苏铁淡道,“上天给你骨头,你就用骨头;上天给你肉,你就用肉。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你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你独特的魅力,这就是名妓的修养。”苏铁看如烟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标不只是名妓?” 如烟仰面看她,宁静微笑; 目前,上天赐给她宁静,她就利用这宁静。 衣服已经换好,她扶苏铁出换衣间,外面人迎上来笑道:“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簇拥她出去。如烟在休息室中为她整理东西。 这个休息室很大,摆了许多舒适坐具与大镜子,四边是一格格的换衣间。众姑娘在前头发现衣着打扮有什么不妥,懒得回房时,就都来这里。有衣摆上沾了污渍要换一件的、有帔带颜色不对要调一条的,有肚兜歪了要解开重系的、有发髻乱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热闹。如烟将苏铁换下来的衣物打成包,准备交于洗衣婆,猛见堆衣包开着口在旁边,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环,心里动了动,悄悄把这只耳环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她再没回宴席上。收工后,苏铁叫她来责问,她用纸笔回答说,自己去找贴虹了,然后垂手站在旁边,一副恭候挨骂的模样,苏铁倒罢了,只叹口气:“以后少乱跑。” 如烟确实是去了粉头那边的院子看贴虹,但同时,还悄悄把一粒灾难的种子播了下去――对,只是播种而已,其他什么也没作。男人们一个都不能替如烟设法,她只能将女人们未来的发展交给她们自己决定好了:这片土地上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还是抽枝展叶大闹一场、毁掉一些人、却救一个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头写云就吵说她珍珠耳环不见了,没有人应声,如烟心里明白:这粒种子已经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严苛,在她手下攒点私房不容易,因此写云丢了这只耳环格外心痛,在书寓院子里还不敢高声,走到长三这边,舌头就翻翻搅搅咕囔个不住了。正好一个女人走过来,是给各房姑娘跑腿买东西、人唤作四嫂的,她本来与几个得脸的丫头都相熟,此刻见写云过来,一头走、一头嘴里自嘟囔着什么,忙迎上笑道:“好姐儿!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写云抬头看她,连眼圈儿都红了,道:“嫂子!我正愁没处儿说去――昨儿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环丢了一只!”四嫂“唬”一声道:“是上个月我刚替你带的那副?天老爷,怎么就瞄上它了,这是谁下的手?”写云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寻思着客人们都有头有脸,断不会贪我们下人的小东西。书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来,拿它无用。因此恐怕是别院里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种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帮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来?怕只怕运出去了!”写云吃惊道:“谁能在院里偷贼赃运出去卖?这叫人怎么敢睡觉了!嫂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四嫂倒不再接话碴,满面堆笑道:“瞧我这张嘴!我不过是瞎白话一句,姐儿休望心里去。”写云不依道:“嫂子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到底有什么海底眼,别瞒着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实在跟姐儿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儿你也别高声,这条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试试,要是不成,千万别吵出去害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答不答应我?”写云忙点头,赌咒发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她远去。 此时,繁缕正与宝巾在房里打双陆。繁缕听得外头指桑骂槐的吵吵,心中烦恼,道:“什么‘别院不长眼的贱种’,这哪像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一个耳环值多少,由我算钱给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头罗唣。”宝巾偷偷向窗外张一张,冲她摆手:“别; !她这耳环,我也听说了,色润形圆、一双两颗不差什么,是值钱的。瑞香不信丫头能攒下这么多钱来,找她去问了,她说是魔国走私来的假珍珠、便宜货,这才瞒过去。” 繁缕叹气:“能值多少。我给了就是了。”说着,她丫头纹月递进张简子来,宝巾好奇的探头看:“谁的?新科进士徐大人?――我说,上次他吟得那么悲悲切切是怎么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缕将简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开箱子取钱打发了外头那鸦头去罢。” 宝巾冷笑道:“钱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谁?有名小心眼、酸肝肠,外头温柔、肚里尖刻的主儿,你是好意,别叫人家反把你当了贼。”说着扶窗根儿,诧道:“咦,这四嫂怎么有本事,扶着肩儿把她劝走了。别是走去算计谁罢?”繁缕道:“罢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谁还算计谁呢?” 宝巾听得连连冷笑,看繁缕神情恍惚,不便说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扰你了,我找李星爷快活去!”繁缕一诧:“他不是和紫妹妹在一道吗,你又过去?”宝巾盛气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没什么不对。他跟紫宛好、又跟我好,又有什么错?无非大家找乐子,不然怎么过这一世。”繁缕只是摇头,宝巾自走了。 这时候如烟拿一把扫帚在扫院子。是苏铁分派她干这个。她说:“你的心不够静。”如烟将这话听了进去,于是便认真握住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挥动又挥动,“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扫出细细的流纹,像眼前一个个日子,似乎清净分明,却数也数不清,在“唰唰”声里连绵着就过去了。 一双布底鞋踏在如烟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苏铁漱口梳头,问她说:“为什么要把这个小哑子留下来呢?我每次见到她,老觉得心里面毛毛的。”) 如烟抬头去看布鞋的主人。 (――苏铁正回答说:“因为大人。”) 布鞋的主人,那样清秀双眉的温柔,过了半生仍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温柔。 (――依雪吃惊道:“大人怎么啦?”) 礼部尚书叶缔很和蔼的点点头:“扫地?” (――苏铁摇头:“或许是我疑心错了,但我怕这孩子来者不善。”) 如烟没有语言回答他,她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向苏铁门口走去了。一片黄叶落下,擦着他肩膀,微微打个旋,这才落向地上。 (――苏铁说:“我要亲眼监视她,不许她对大人不利。”) 叶缔自己掀开门帘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当心摔着!来来,屋里坐,衣裳着了潮气不?可要烘烘?” 苏铁温柔的抱怨:“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上下就过来了?存心臊我不成?” 如烟站在院子中,拣起那片黄叶,在手指间慢慢的转着、转着,将它揉成了碎屑。; ------------ 第13章 皇皇者华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如烟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如烟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如烟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子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她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如烟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如烟答应着。她想了想,又叫如烟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于如烟,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如烟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么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谁吵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到如烟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么,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如烟说过话!如烟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如烟,口里道: “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也是个biao子吗?装什么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如烟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如烟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烟以为她会变得愤怒、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还要不要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如烟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后头继续嘲骂。如烟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如烟继续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于伏在如烟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烟抱紧她。 不,目前她不恨贴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但贴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烟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biao子,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 。可贴虹被人**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如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么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么难,以后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后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后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头来。” 如烟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biao子不是好biao子,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妈妈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现在再怎么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谁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于是如烟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找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注〕,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 贴虹从此去了粉头那边开铺。当天晚上的夜宴,如烟伺候在苏铁的身边,她将一段何文秀唱得缠绵刻骨,中大夫大人击节道:“这便是苏先生的魅力!先生开得口来,我竟不知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苏铁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戏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八股佬赞叹道:“所谓心中无相,天花不沾衣,这才是佛法心境!”众人推他笑道:“快罚了酒去罢!什么地方,你倒说佛法?小心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苏铁振振衣,告罪到后头去更衣。 所谓更衣,一般不过是如厕的婉称。而苏铁的意思却是真的去更换一下衣服。她嫌酒气与人气太容易熏浊衣裳,每隔段时间,总要换身衣服的。如烟跟过去伺候。 她的个子高,极瘦,解下衣服来,里面不过是个骨架子,连胸都是平的。她还偏要选那些极宽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再加上冷峻颜色与剪裁,凛然有不可亵渎之姿,成了别人学不来的仪态。 “什么更重要呢,骨头还是肉?”她平伸双臂让如烟和依雪为她换衣,忽然提问。 如烟怔了怔。 “我喜欢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实都一样。”苏铁淡道,“上天给你骨头,你就用骨头;上天给你肉,你就用肉。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你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你独特的魅力,这就是名妓的修养。”苏铁看如烟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标不只是名妓?” 如烟仰面看她,宁静微笑。 目前,上天赐给她宁静,她就利用这宁静。 衣服已经换好,她扶苏铁出换衣间,外面人迎上来笑道:“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簇拥她出去。如烟在休息室中为她整理东西。 这个休息室很大,摆了许多舒适坐具与大镜子,四边是一格格的换衣间。众姑娘在前头发现衣着打扮有什么不妥,懒得回房时,就都来这里。有衣摆上沾了污渍要换一件的、有帔带颜色不对要调一条的,有肚兜歪了要解开重系的、有发髻乱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热闹。如烟将苏铁换下来的衣物打成包,准备交于洗衣婆,猛见堆衣包开着口在旁边,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环,心里动了动,悄悄把这只耳环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她再没回宴席上。收工后,苏铁叫她来责问,她用纸笔回答说,自己去找贴虹了,然后垂手站在旁边,一副恭候挨骂的模样,苏铁倒罢了,只叹口气:“以后少乱跑。” 如烟确实是去了粉头那边的院子看贴虹,但同时,还悄悄把一粒灾难的种子播了下去――对,只是播种而已,其他什么也没作。男人们一个都不能替如烟设法,她只能将女人们未来的发展交给她们自己决定好了:这片土地上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还是抽枝展叶大闹一场、毁掉一些人、却救一个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头写云就吵说她珍珠耳环不见了,没有人应声,如烟心里明白:这粒种子已经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严苛,在她手下攒点私房不容易,因此写云丢了这只耳环格外心痛,在书寓院子里还不敢高声,走到长三这边,舌头就翻翻搅搅咕囔个不住了。正好一个女人走过来,是给各房姑娘跑腿买东西、人唤作四嫂的,她本来与几个得脸的丫头都相熟,此刻见写云过来,一头走、一头嘴里自嘟囔着什么,忙迎上笑道:“好姐儿!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写云抬头看她,连眼圈儿都红了,道:“嫂子!我正愁没处儿说去――昨儿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环丢了一只!”四嫂“唬”一声道:“是上个月我刚替你带的那副?天老爷,怎么就瞄上它了,这是谁下的手?”写云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寻思着客人们都有头有脸,断不会贪我们下人的小东西。书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来,拿它无用。因此恐怕是别院里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种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帮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来?怕只怕运出去了!”写云吃惊道:“谁能在院里偷贼赃运出去卖?这叫人怎么敢睡觉了!嫂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四嫂倒不再接话碴,满面堆笑道:“瞧我这张嘴!我不过是瞎白话一句,姐儿休望心里去。”写云不依道:“嫂子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到底有什么海底眼,别瞒着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实在跟姐儿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儿你也别高声,这条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试试,要是不成,千万别吵出去害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答不答应我?”写云忙点头,赌咒发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她远去。 此时,繁缕正与宝巾在房里打双陆。繁缕听得外头指桑骂槐的吵吵,心中烦恼,道:“什么‘别院不长眼的贱种’,这哪像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一个耳环值多少,由我算钱给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头罗唣。”宝巾偷偷向窗外张一张,冲她摆手:“别!她这耳环,我也听说了,色润形圆、一双两颗不差什么,是值钱的。瑞香不信丫头能攒下这么多钱来,找她去问了,她说是魔国走私来的假珍珠、便宜货,这才瞒过去; 。” 繁缕叹气:“能值多少。我给了就是了。”说着,她丫头纹月递进张简子来,宝巾好奇的探头看:“谁的?新科进士徐大人?――我说,上次他吟得那么悲悲切切是怎么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缕将简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开箱子取钱打发了外头那鸦头去罢。” 宝巾冷笑道:“钱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谁?有名小心眼、酸肝肠,外头温柔、肚里尖刻的主儿,你是好意,别叫人家反把你当了贼。”说着扶窗根儿,诧道:“咦,这四嫂怎么有本事,扶着肩儿把她劝走了。别是走去算计谁罢?”繁缕道:“罢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谁还算计谁呢?” 宝巾听得连连冷笑,看繁缕神情恍惚,不便说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扰你了,我找李星爷快活去!”繁缕一诧:“他不是和紫妹妹在一道吗,你又过去?”宝巾盛气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没什么不对。他跟紫宛好、又跟我好,又有什么错?无非大家找乐子,不然怎么过这一世。”繁缕只是摇头,宝巾自走了。 这时候如烟拿一把扫帚在扫院子。是苏铁分派她干这个。她说:“你的心不够静。”如烟将这话听了进去,于是便认真握住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挥动又挥动,“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扫出细细的流纹,像眼前一个个日子,似乎清净分明,却数也数不清,在“唰唰”声里连绵着就过去了。 一双布底鞋踏在如烟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苏铁漱口梳头,问她说:“为什么要把这个小哑子留下来呢?我每次见到她,老觉得心里面毛毛的。”) 如烟抬头去看布鞋的主人。 (――苏铁正回答说:“因为大人。”) 布鞋的主人,那样清秀双眉的温柔,过了半生仍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温柔。 (――依雪吃惊道:“大人怎么啦?”) 礼部尚书叶缔很和蔼的点点头:“扫地?” (――苏铁摇头:“或许是我疑心错了,但我怕这孩子来者不善。”) 如烟没有语言回答他,她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向苏铁门口走去了。一片黄叶落下,擦着他肩膀,微微打个旋,这才落向地上。 (――苏铁说:“我要亲眼监视她,不许她对大人不利。”) 叶缔自己掀开门帘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当心摔着!来来,屋里坐,衣裳着了潮气不?可要烘烘?” 苏铁温柔的抱怨:“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上下就过来了?存心臊我不成?” 如烟站在院子中,拣起那片黄叶,在手指间慢慢的转着、转着,将它揉成了碎屑。 注: 一种点心,造型非常繁多而可爱。; ------------ 第14章 鸿雁于飞(1) 珍珠耳环酿出的大祸,其实是迟早的事。这一天,它终于发作了。 写云一头扭住厨娘,嘴里破口大骂:“死不要脸的东西!人家偷我们的,你就帮她们拿出去卖?好好好,有这偷赃的、收赃的,一条龙的下来,整个院子不被你们搬空了!” 厨娘骇得脸色铁青,强回道:“姐儿,说话得有影。谁收赃了?三司拿人还得讲个凭据呢,可不能胡唚!” 写云从地上捡起一把珠宝,逼到她脸上问:“看看,看看,这是什么?我早知道你收了赃得拣个好日子一总送出去,跟了好几天了,这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该当败坏你这奸妇!” 其实写云哪知道厨娘的事?都是四嫂详详细细在她耳边咕噜了,说这厨娘会给粉头们销赃,倘若珍珠耳环是给院子里人拿去,多半也要从这条路出门。她帮写云盯准了,看厨娘收拾个包裹要带出去时,写云便冲出去撞破,捽碎包裹,将零散东西丢得一地,看里面果然有那只耳环。写云于是大吵起来,四嫂躲在角门外暗笑。厨娘全无还手之力,只能辩道:“我这是、是那些姑娘们钱不凑手,送些东西来托我当当去,我哪知道什么贼不贼赃——” 写云兜头就啐了一口,骂道:“她们是你家的姑娘!你要给她们溜门子、***的!还不知道什么贼不贼脏!”厨娘气得哭起来,道:“我好歹在这儿作了十几年,夏总管现是我的亲姨夫,倒要受你这小biao子的气?走走,我们去他面前论理去。” 写云一听她抬出夏光中的名头来,倒有点怵头,一时舌尖也钝了。四嫂看看不对,招过她女儿小草子,教了几句话,悄悄推过去。 小草子不过十来岁女孩儿,知道什么好歹,走过去就学舌道:“总管也不能护着个贼吧?你去找妈妈、去找衙门,天下都是一个理; 。”厨娘扑上去打道:“我揍你个小biao子!又关你个小biao子球的事,要你来嚼鸡毛!”四嫂逮到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冲出来道:“你打啥?又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血块,要打也该老娘来打。说,这丫头是怎么惹着你了?”厨娘张口结舌说不清楚。写云听了小草子前面那句话,心里已定了主意,扭住厨娘,不找什么夏总管,非要直接到妈妈面前论理去。 这团人纠结着一道往青衿院去,惊动了好几个姑娘。繁缕想帮着排解排解,可到底不知道里头的海底眼,嘴又笨,劝了半天越劝越忙。又一个金琥,从来只怕没事的,不但不帮着劝,在旁边丢了几句不甜不酸的话,笑着就去找瑞香。瑞香赶来,旁的不问,先冲写云把眼一瞪:“什么事!你不是说这耳环不值钱吗,怎么闹成这样?” 写云看主子来,倒不敢闹了,缩住手,站在旁边哭。紫宛看她可怜,笑道:“行了,找回来就好。这不是该恭喜的事吗,怎么哭成这样。来,我给你擦擦。”揽过写云,拿手绢给她擦泪。田菁眼波一闪,软软道:“还是紫姐姐对下人好。”瑞香听了,心里一刺,拉过写云来呵道:“没用的东西!东西丢了也不跟家里说,淌眼抹泪的,招人笑话吗?讲清楚,这是谁偷的?”厨娘忙道:“不管谁偷,这不关我的事。”金琥笑道:“就说呢!云姐儿前头还想扭着人家找妈妈去,我们都劝:人家的亲姨夫可是夏总管!何苦拿着脑袋往石头上碰呢?” 瑞香拿眼一瞪:“就是夏总管在,我们的丫头便活该给人欺负了?”本来还无所谓,听了这话可不肯甘休了,帮着写云扭人找妈妈去。 妈妈在房中小憩,采霓出来接住众人,问清端倪,知道厉害,不敢压着,就进去向妈妈禀报。 妈妈已醒了,依然仰面躺着,双目半合,淡淡问:“什么事?”采霓轻轻伏在她枕边,将头尾一讲,妈妈鼻子里喷出口气:“竟有这事?!”采霓道:“可不是?我也疑惑这是不是真的。若是,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妈妈冷笑:“豹子胆?有的人胆子可比豹子还大。”微微抬起头来,采霓忙扶住,要拿衣服给她披上,妈妈摇头止住了,向床头倚去,采霓拿垫枕给她塞在后面,妈妈倚着,问:“老夏也在里头?” 采霓支耳向外头听听,道:“好像这时候也来了,跟她们吵成一团。——至于事情端底怎么样,实在不清楚。”妈妈点点头,道:“你出去对付吧。”采霓道:“我?”妈妈笑道:“去吧。” 采霓只能应诺出来,说妈妈着她来问话。众人七嘴八舌又吵了一会。写云这边的人指责厨娘销赃。厨娘说是某粉头给她当当的、给时说是自己的首饰。某粉头被提到这里,招认自己从地上拣了这首饰,交给厨娘去卖,因为“以前听说姐妹们从客人身上摸点东西,都是交给她去换钱的,没出过岔子。”厨娘扑过去打:“你这不要脸的小蹄子,谁知道你们从谁身上摸过东西。”写云一口咬定自己没去过粉头铺子,耳环不能丢在那边,定是粉头自己过来偷的。夏光中则立辨厨娘清白无辜。 采霓听了片刻,冷笑两声,叫众人都跪向地上去。众人先还不想听命,看采霓面寒如水,又知道她奉着妈妈的命,不敢不从,只能跪了。采霓狠狠撩下几句话,道是妈妈最恨院里不和。这么多人哪能不丢点东西,别扯到贼不贼的身上,此事就此结束,要是非再吵,以后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说完,把几个不相干的姑娘都发付离开,这才把剩下的人一个一个骂过来:“我们花深似海能在这行里独占鳌头,你们以为凭着什么?客人信得过我们; !如今一个粉头拿了自己院里人东西事小,倘若都摸到客人身上去,叫客人传说我们这里是贼窝,砸了招牌,这生意还作不作了?咱们一个个饭碗还要不要了?!妈妈严禁将院里珠宝私自拿到外头去卖,倘要典当的,都得经过她的帐目,原就是怕出这种事。好么,如今出了什么?正儿八经当它是项活计作起来!传出去,像什么?这种厨娘是不能留了!——夏大叔,我们敬你是个老人,都称呼声‘大叔’,你亲戚作出这种事情,你竟然还不知道?再别说了!这花深似海是你看着办起来的,它荣你荣,它损你损。如今你亲戚犯了事,就由你亲手开了她吧。记住,这是为私自传递东西才开的,旁的罪名不涉,她要是在外头露出一声‘贼赃’,都问在你的身上!” 分付完毕,无人敢顶嘴,采霓回来向妈妈交差,笑道:“我捏着把冷汗呢。”妈妈点头:“你作得很好。这事不处理不行;处理了,又怕贼案传出去伤着花深似海的名头。老夏呢,不责骂不行;倘若责骂得太清楚,又怕他真在里面有份,弄得伤头伤脸,以后不好作事……你决断得很好。” 厨娘灰头土脸收拾东西出院去。她原是主管诸院粗食厨房的,这是个肥缺。四嫂的姐姐本在她手下作第一名得力的管事。因此她空出这个缺来,四嫂忙运动她姐姐填上。夏光中知道这事吵出来,四嫂在里面脱不了干系,因此不肯应承她,反想把自己另一个亲戚派过去。四嫂暗示他在收赃中也有份,别打量人不知道,倘若想堵人家的嘴,就休想把肥缺都给自己占了。夏光中气得跟她拌起嘴。 采霓正过去拿厨娘的记帐簿,打算将里头拿过东西给她的粉头都好好整治一遍,耳朵里刮到一两句,过去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四嫂骨突着嘴,走到一边去,倒没敢说出来。夏光中也陪笑道:“没事没事。”采霓看了他一眼,叫到旁边去,轻轻儿道:“夏大叔!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可你也小心着点儿呢!真吵凶了,妈妈也未必能护着您。您是这儿的元老,好日子长着,些些眼前小利算得什么?俗话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闹得沸反盈天的,成什么意思呢?你也得笼络着人一些。” 夏光中脸上泛红,连连点头。采霓笑道:“行了,妈妈叫你呢,你过去一遭儿罢。”说着走出来,看见四嫂还站在那儿,采霓招呼了一声,四嫂忙行礼,采霓便俯向她耳朵切切道:“嫂子,莫怪我多句嘴。夏总管跟了妈妈多少年了,你怎么跟他淘气呢?说句老实的,你再好强,一家子加一起能强过他去?还不是有要他照顾的时候吗!撕破了脸成什么样。快别给自己找罪受了,我作个调停,你就给他陪个不是罢。”四嫂也只能答应了。 采霓便拿着名册去粉头院子里,一切事情都安排完毕,回来妈妈房中覆命,刚进青衿院,只见两个妈子带着个小丫头站在地下等着,满脸是焦急神色。采霓看那小丫头,认得是繁缕房里的纹月,怎么发辫凌乱、满面是汗珠与泪痕?心下先打个突,过去笑道:“怎么了?”妈子慌忙迎上来,道:“姐儿,你来就好了!这事得赶紧告诉妈妈。”采霓问:“妈妈呢?”妈子向房中努努嘴,作个眼色,采霓会意,且问:“什么事?”三人唧唧哝哝、咕咕喳喳跟她说了,采霓登时面无人色,呵道:“真有此事?”纹月又啼哭了起来:“这是真的!我们姑娘——”采霓忙呵止道:“别嚎丧。我去回了妈妈,自然有办法。”走去、进门、转过屏风,见妈妈正坐在床沿边,一条着粉红睡鞋的腿斜斜踏在地上,正抚着夏光中的脖子,切切道:“……那时我身上是懒怠,也没往心里去,就吩咐采霓去处理了,倘若她不知道,竟问出你来,大家面子怎么摆呢?这份基业是你眼看着办起来的,怎么作出这种糊涂事,倒瞒得我好!” 夏光中靠在榻下,埋头只能答应着。采霓在帘幔后站了站。妈妈举头笑道:“进来吧。事情怎么样了?”; ------------ 第15章 鸿雁于飞(2) 采霓笑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分付了; 。幸而有名册,一应都是清楚的。”妈妈点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专会淘气。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干脆把这一块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头。”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妈妈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着。” 妈妈点着头,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她只提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表情也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去罢,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说是看风景,支开下人,泛小舟出去了,什么人也没带,也再也没回来,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搐。 采霓后面还有话:“跟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面皮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订有夫家,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竟是她从前的丈夫?” 采霓想起重阳节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同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走脱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人……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问你们话呢!”说着急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是马大人的女婿啊!咱们不好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剜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让他来跟我算帐吧!”说着向进来的三人,又问了一遍包袱的问题。纹月答道: “没有。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冲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光拿一只手操的桨,走得挺慢。他们什么也没带。” “身上收拾得齐整?”妈妈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么珠宝器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包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不肯听我的。谁知到亭里一看,徐相公也穿得特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妆容画了几遍呢。”纹月回答。 采霓终于听出端倪了,恐怖的看看妈妈。妈妈道:“这两个孩子殉情了。去吧,把繁缕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都“啊?!”的一声,纹月用双手捂住了嘴。妈妈不耐烦的挥手:“去去,收拾她的房间和东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对采霓道:“你派人到湖上去,空舟应该能找到。再到湖底把他们尸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放个烟雾弹、私奔了。那时咱们再计议――你愣着干啥?去呀!” 采霓忙应着,奔出门去。妈妈在后面自言自语道:“投水算什么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难看的鬼样子。要是我,还不如烧死,烧得干净点,连捧灰都不要给人留下; 。” 采霓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尽是秋意,宁静得寂寥的样子。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妈妈还不是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作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盘下那沿街三进院子作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后来计算着怎么扩大地盘、怎么招兵买马、怎么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么的兴头。那阵日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那时起,是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仿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不是没有感喟,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么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它们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于北郡王府。马青山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作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了帐。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妈妈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山想。 为什么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也似; 。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添重帘幕添重香。渐行,渐深,渐销魂。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就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山喉咙里“咯”了一声。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罢。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抛撇得我好苦。这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 妈妈走向他,似哭,又似笑:“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把它带走了。我没有把我的侄女儿给你女婿,他却又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到您的身边作妾侍,但那孩子恐怕是妄想过的。他向您府上提过吗?……还是,不能同意是吧?所以只有死了,连再卑贱的守侯都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你,就只有死的一条路是吧?”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作戏,似魂灵儿在说胡话、似杜鹃唱啊唱啊便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山手脚都软了,再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都是命。”妈妈软软跪在他脚前,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一次,我的愿也了了。后面该怎么办,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要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我无非是在这里等着你的,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死也好,活也好,你一句话,我全都是你的。” 她眼中垂下两滴泪来。一滴划开素粉,白得如雪,一滴划开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山猛然扭开头去:“别说这种话。这点小事,我替你抗。家里头,我自然会弄出套说辞,帮你圆了场去; 。你且好好开你的店,别再说什么死的活的,这点点小事,我替你抹平、替你抹……”他好像也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妈妈跪坐在那里,像成了块冰雕,纹丝不动。那两滴泪,渐渐变干了,再也没有新泪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妈妈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妈妈,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儿?” 妈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呢,我可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作戏?妈妈!您老这手段,不是我说,真绝了!” 妈妈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么绝?人啊鬼啊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便打开窗屉,看看外面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收拾起来,开门迎客了!” 依雪报说前头没事了,苏铁这才换衣装扮,出去应条子。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如烟的名,请她这“诗婢”一同出席。如烟却向苏铁先生告假,道是听说粉头那边给整治了一番,她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苏铁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有这样情义。好,去罢。” 如烟到了粉头那边,那里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后的景象。被抽打的女人抽泣着、吸着冷气,往脸上厚厚敷一层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在今晚能够再进一笔帐,以应付这一节的开销。被降等的女人则面容惨淡,收拾东西要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里面粉头要按时给院中缴纳“开销份例”,缴完了若还有剩,可以自己留着。若是缴不完,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降到这个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凭什么贩夫走卒,只要交点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每常不过领些粗糙嚼用,想多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卖肉biao子。因此粉头们若一时钱不凑手,多有小偷小摸、来应付这“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早成了惯例。如今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刑的刑、该降的降”,好清闲八个字,粉头铺子顿时哀鸿遍野。 如烟找到贴虹,她脸上敷了厚厚花粉,嘴唇红通通肿出来,正在等待接客。如烟拉住她,大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么凄惨,哪比得上作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但是贴虹猛烈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女人。她们怎么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要争取升等作姑娘,然后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见我一面,我坐在周周正正的绣房里,全凭自己高兴,才决定见他们哪个、不见哪个!”握紧拳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好像一个将军望着北方深情的说:“誓扫胡烟!” 如烟的手默默垂下去。没用了,这个孩子因为是稚妓,目前正客似云来,而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发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想倾下一瓯灌顶的醍醐,却依然不能撼动她心意一丝一毫,那还能怎么办呢?; ------------ 第16章 求其友声(1) 日子就这么流走,歌照唱、酒照喝、花儿照开照谢,人都照样的过。 繁缕出殡了,是粗糙的木板棺材装了她走,她希望执手偕老的人没有与她躺在一起; 妈妈没让雇吹打,只是院里老老少少的女人们,统统穿了齐衰的丧服,埋头走着送她――这于礼原是不合的。因“齐衰”是五服中第二隆重的丧服,一般是对子女、姊妹才穿它,而繁缕跟众人可是什么亲眷关系都没有呢。但是妈妈说了,大家捆在一道,她就是每个人的姐妹,每个人都有点子傻性儿在她身上,为她掉的眼泪权当是为自己流,把这份傻性埋送了,大家才好继续安生过日子――因是这样论起来,众人就都穿了齐衰之服。 惟纹月道她一直受繁缕姑娘关照,好比是女儿受母亲的恩惠,便比齐衰更上一层,独穿了粗麻布的“斩衰”〔注1〕,扶根竹杖,在棺材紧后面哭得噎声断肠、几乎没背过气去。田菁紧紧扶住她。众女子逢此情形,感慨自己身世,多半都很掉了几颗眼泪。 这行人迤逦到坟头,顿吃一惊。只见一男子穿了雪白的素服、披着头发、抱着一坛子酒,正在空坟畔高歌而落泪、挥袖而扬涕呢!再定睛一看,那素服非丝非麻,竟全是用纸头裁出来的,上头很洒了几滴墨点、只没个字。而那狂狷奇人,高颧骨、瘦条脸,淡眉抹云浑似醉、长眼眯线本如痴,却是李斗。 众人本与李斗相熟,知道他的疯性,见到如此情形,还是吃了一惊。 好个李斗,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在他眼内似的,只迎上繁缕的棺木,抱住恸哭,如失去了一件最可宝贵的珍宝。纹月又惊又感动,伏在地上只是叩头。李斗也不理她,哭完了,将酒猛灌喝尽,便连罐子猛砸到地上,将纸衣襟“嘶”撕下一大片来,团了,蘸着地上的酒和泥浆,在棺身大书六个草字道:“我等无处可逃。”写毕,仍不说话,踉踉跄跄的走开。〔注2〕 宝巾诧异喃喃道:“原来他和繁姐姐的感情这样好的?”紫宛听见,转身淡淡道:“他这个人,不过是为了青春如此凋谢而哭的。不管任何人,哪怕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只要生命像一朵花开放、他都会想亲近、都会想哭。” 宝巾微“哦”了一声,紫宛却继续盯着她道:“你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最应该知道呢。”语音很冷。 宝巾怔了怔,把脸挣红了,恶狠狠白了紫宛一眼,别过身去不说话。 远远的李斗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他已经走得很远,身形已变得很小,脸容都几乎看不清了。然而如果他是在凝视这边,那么只有紫宛接着他的目光,静静的,地久天长似的伫立,任风吹动发丝和衣襟。 如烟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涌上来一团模糊悲哀的预感。 而棺木上酒水泥浆的字迹渐渐干了、褪了。 这一次出完殡,妈妈从此再不许院中提起繁缕两个字,还吩咐老夏:“明天就是那谁的头七,咱们已经送了她走,料这种地方,她也不想回来看看的。但只怕院里还有什么蠢孩子要悼念悼念。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客人是来寻乐子的!倘若什么哀声冲撞了客人的喜气,成什么样子?你叫人看得紧些,但有触犯的,只管打!”老夏应了。 采霓依然在院中奔走,四嫂叫住,讨好道:“姐儿!瞧我们家那老砍头的,日前弄到这只表,是中原那边新法子作的,倒是好玩,您瞅瞅?”――那时闽国用的官方计时器还是日晷,日常家用呢,便是滴漏、大座钟; 。中原的“新朝”却想办法将大座钟缩小成巴掌大小,可以塞进怀里,甚是方便,但闽国关防严谨,但凡外头传进来的货物都要加重税,故舶来品都贵不可言,闽国这边流传还未广。――此刻采霓接过怀表,见它如此小巧玲珑,心中已然欢喜,及至“咣啷”一声把表盖弹开,里面不知哪里放出柔和的光芒来,表盘一圈都镶着水晶样的小珠粒子,里头有两根针,跳跳蹦蹦的指示时刻,还作了一只极小的小猫,会跟着那针跳走。采霓“哎哟”一声,爱不释手:“这是怎么作得来?” 四嫂笑道:“都说那边人是有魔法的,不然,怎么作出这些东西呢?其实也是个小玩艺。姐儿喜欢,我们送得也就不冤了。” 采霓满面堆下笑来:“怎么好生受嫂子的。”作势要还。四嫂忙一手推回给她:“姐儿!您受了就是给我们面子!千万别驳回了呀。” 采霓这才受了,又多谢几声,附着四嫂耳朵悄悄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新年,我听宫里的大人说,今年皇上仁德,吩咐下来要给所有宫女都赐宴,因此等到节下时,京里诸粮油米肉只怕都要比往年涨,你左右要给咱们院里准备伙食的,索性现下多买些预备着,到那时候不用到外头买,岂不平空省下一注?又一件事:院里最近大约要添点木工家伙,从前都是包给外头去作,我听说你家小子也学作买卖了?且留意着,万一他作得下来,弄着也是好的。” 四嫂笑得像朵花,赶着道:“那拜托姐儿留心了!我们还有谢礼要给姐儿!”采霓笑啐道:“我是贪你们一点东西、才跟你说话的?”四嫂忙笑道:“姐儿是一直照顾我们。我们自然也是一直该跟姐儿亲近的!”采霓这才笑着走了。四嫂在后头一直送:“姐儿到哪里?当心地上青苔滑。要搀着不?” 采霓回头笑道:“我到田姑娘那里去去来。你回罢。”四嫂答应了,又问道:“繁姑娘的丫头纹月如今跟田姑娘了?这丫头前儿还托我带串烧纸钱呢。我知道妈妈的命令,哪儿依她!姐儿您当心,这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我怕田姑娘还拘不下她呢。”采霓笑道:“我省得了。嫂子你回罢。”四嫂这才走开。 田菁的院前点缀竹石花草,很是清幽,一条花砖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她门前,两步台阶、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当堂摆着两列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一个小丫头拿软布擦拭花架上的天青瓷瓶。采霓见正是纹月,走过去笑道:“干嘛呢?”纹月回过头来,眼圈依然有些肿,气色已比前些天好了,见着采霓,忙福一福:“姐姐好!”扬手打起里间帘子请她进去。采霓进了,见小小一间坐起,铺陈都极安暖细致。田菁在里头拿着个绷子绣花,见采霓来,忙放下活计,迎上来笑道:“姐儿今天倒想着我们!” 采霓笑了,道:“妈妈见大节将至,有些不放心,着我各处看看。”压低声音,朝外间指了一指,对她道,“你既要了她,还须多上点心,防她弄出事来吃生活。”田菁点头:“多谢姐姐教着。我今后自然更加留心。”采霓便笑道:“节下大约要拉出去特别的唱两堂子戏。妈妈的意思,过几日就要开始采编节目。姑娘这样的资质人品,到时候可该争个好点的位置?” 田菁低头抿嘴笑道:“我资质最浅,人笨嘴拙,虽然吹得几口笛子,只是眼前客人们说好,毕竟没见过大场面。全靠姐姐们提点、妈妈安排算了。我哪敢争什么。”采霓看了她两眼:“姑娘前途必定是好的。”田菁只是微笑。采霓看她手里:“哟,还刺绣呢?”田菁抿嘴道:“消磨消磨日子罢了。”采霓看着,分明是男款的手巾子,心里知道她是要送哪位客人的,一笑,也不说破,便起身告辞。 田菁忙看看窗外天色:“哎呀,怎么阴煞煞起风了; 。”手边取了领缎底盘金的斗篷来,要与采霓披上。采霓忙推辞,道:“不是很冷。”田菁笑道:“倒不光为挡风。如今节令,说不准就飘几星小雨,这是有帽子的,也好挡挡。姐儿里里外外的跑,全凭这个身子骨。要不多爱惜着,谁更能帮你?” 一番话倒说进采霓心坎里。不由忖道:“人道田菁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果然不虚。”微微一笑,便不再推辞。田菁又拉纹月:“送送霓姐姐。”采霓笑辞道:“不必了,我就去苏先生那儿,没几步路。”田菁眼神闪了闪:“姐儿再推,我可自己将你送过去了。”采霓只能笑道:“那怎么敢当!便是纹月罢。” 纹月送采霓出门。采霓看她身上着件白缎小袄、银绿色绣花棉背心,料子倒好、只都半旧,伸手捏了捏道:“还暖和?”纹月点头:“这袄子是繁缕姑娘给我的。到这边,田姑娘怕我冷,又给我背心。我很暖和。” 她从前叫繁缕都叫“我们姑娘”,如今称呼上却生分了。采霓不由看她一眼。纹月也觉着了,爽快道:“先头姑娘已经过身,她既是自己选的路,想来走得安乐。如今田姑娘待我,也是极好的,我若不认她,又是对她不忠了。”采霓点头,看前面已到苏铁书寓,纹月便要告辞回转,正好依雪跑出来,见了,喜拉着道:“我们先生早留了一包东西给你,你正好来了,便拿走罢!”纹月却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们姑娘的?”依雪道:“自然是给你的!”纹月便摇头:“田姑娘都给了我许多东西,我其他不要什么了。”转身走开。 依雪看她背影,恨道:“从前繁姑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任人家给什么,都要先给姑娘过目,让姑娘再赏她一遍,她才肯拿了。如今换个主子,还是如此,真是天生的奴才狗性子不改!”采霓“哧”的笑道:“偏你不是奴才狗!”依雪也笑了:“瞧我这嘴!姐姐里头坐?先生和嘉兰先生去应条子,一时还没回来。” 这嘉兰乃是院中花魁,主攻正旦。她与苏铁一生一旦,合称“双绝”,时常一起被叫条子。采霓点了点头,道:“她们不在也算了。过年时,两位先生照例是要唱一台的,妈妈叫我来问问今年选什么剧目。她要是选定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依雪笑道:“那得嘉先生那边定!我们先生再没不肯的。她们院里小丫头还在,我陪你过去留个话儿?”说着就起身。采霓按住笑道:“不忙,我还找个人呢。” 依雪问:“谁?”采霓道:“如烟。”依雪皱眉道:“好好的找她这个小妖精作什么?”采霓“哼”一声笑道:“自然有客人寻她问话呢。”依雪道:“她也是个丫头,怎么客人正经找起她来?”采霓推她一把:“问完了没呢。你只说人在哪儿罢了?”依雪冷笑道:“我要说她在谁那儿,你再猜不着的。”采霓果然问:“谁?”依雪一字字道:“黑皮大嫂!”采霓听得这个名字,“虎”的站起来:“谁送她去的?”依雪道:“还有谁。是她自个儿!”采霓再也作不得言语。 注: 1:所谓五服,是指《仪礼?丧服》篇中所制定的五等丧服,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斩衰之服,上衰下裳都是最粗的麻布,只裁割而不缉边;齐衰是用熟麻布做的,缝边整齐。子对父、妻对夫为斩衰;齐衰则是对子、女、叔父、姑、姊妹、昆弟、嫡孙等服。 2:米有情节了,此处是翻拍阮籍的典故。其原文出自《晋书》列传第十九:“……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 第17章 求其友声(2) 如烟就在黑皮大嫂那里。她已经四十开外,五官也算端正,但一块黑色的胎记将整张脸遮去大半,骤眼望去,骇人得很。谁没事都不上她那儿去。她自己也知道,不与人主动接触,只缩在黑屋子里,哼哼唧唧,不停的冷笑。 “我长成这样,还是个妓女,你说我是怎么作的呢?”她摸着如烟的脸蛋,说,“我就关在黑屋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有客人进来,看不见我。看我作什么?要我服务就好了呀!你知道我服务什么?”沙着嗓子笑了,“当然你知道!不然你找我干嘛。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么年纪小的,主动上门要来学。唉,这年头,也别说年纪小了……”不停发着牢骚,小灶头顿着的水已经半开。她取来,也不用亮光,就将一个物件灌满了水,装好了,引导如烟的手过去: “不用灯。用灯干什么?又不是要叫你看,是要你服务呀!你注意你的感觉。当心!这可是个细活儿。” 如烟手伸过去,触到布料。黑皮大嫂的指导适时响起:“这就是客人的袍子,掀它起来!慢一点,又不要太慢。像当娘的样子,好生脱了孩子的裤子,别碰疼了他。好,扶着他腿!” 如烟知道这穿着男装的不过是人体模型,但制作得好,也就有几分像真的; 。双膝跪在地上,扶着那不知什么兽皮蒙制的“客人腿”,仰起头,闻见叫人不快的咸腥,心跳陡然加速了。 “慌什么?小样儿的。你就是作个手艺活。你就是作个手艺活的女人。他是客人、要你疼的宝宝,你照顾着他就是了。”黑皮大嫂扶着她的手摸上去,触到两个软软的球囊状物体,它们之间还有一条东西,初时也极软,大嫂叫如烟抚摸着、她一边在后面捏着机关将热水慢慢挤进去,那东西便鼓涨、挺立起来,且是极热的。如烟不由骇笑:这教学用具制作得好生写实! 如烟俯在地上干呕不已。 最爱的人对她犯下了不容饶恕的罪行。她一无所有,倘若想讨回公道,就必须得到武器,不管它来自哪里! 黑皮大嫂一言不发,看她干呕完了、直起身子,猛然一掌把她扇回到地上。如烟好容易重新跪坐起来。她道:“不中用的东西。厨师作饭时可以先出去吐一吐吗?大官儿上朝时可以叫皇帝等着、他先去吐一吐吗?你记住,客人比天大!你要作好你手里的活!” 很好。这种态度确实值得听取。不要去想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不要去想什么“应该”和“也许”。该干活时,就干好手里的活。只有这样的态度才能支持她到那终点,那没有人敢想过、没有人敢相信的复仇终点呢…… 如烟将黑皮大嫂的**拇指含回口中。 此时,苏铁和嘉兰的香车已回到了院子里。依雪她们忙上来接着,说了过年的事。原来历年来,花深似海都要办个晚宴、铺排几台节目的。而京城中所有平民和不进宫的达官贵人们却都习惯去城西门法明山脚下、盈达湖边那块空地,满城摆摊的、卖艺的、唱曲唱戏的、点灯点蜡的都在那边找生意,到夜间时,皇宫中烟火升空,这块空地上的烟火也同时升空,官员们到宫里向皇上跪贺曰:“龙恩浩荡!与民同乐”,都成了惯例。所以,盈达湖边才是过年找乐子的正地,花深似海这边,就难免显得有些冷落。妈妈这几日打定主意,要将台子搬过去,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京城中最热闹的繁华地,踩下一腿去! 这一晚该上哪几个节目,就非常重要了。 苏铁和嘉兰是一定要唱一出的,却唱哪一出好呢? 嘉兰眼风斜斜飞向苏铁,道:“左不过是你爱我呀、我爱你那些生旦戏。过年又不作兴哭啼啼的苦戏的,所剩也有限,我觉得无趣得很,你觉得呢?” 苏铁斜在车座上,身子倦了,一时也懒得下来,就托着头笑道:“什么戏都是一辈子,我唱什么都一样的。你定吧。” 嘉兰“嗤”了一声,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赏月》罢。这个斩截,我喜欢。就只怕――”目光又笑嘻嘻斜到苏铁脸上,“里头你要受我的气呢,肯唱吗?” 苏铁目光轻轻跳起来一点,宁静接住嘉兰眼神,睫毛又垂下去:“这些戏本子都很好。你定罢。我没什么肯不肯的。” 青衿院过来的小丫头笑道:“是《盘妻索妻》的《赏月》一折?好好,我去回妈妈,给两位先生配好琴师、行头。两位先生唱得必定是精彩的!”行礼要走。嘉兰“慢着”一声叫住她,眼睛上下扫一扫:“看你也眼熟,叫什么名字来着?”小丫头忙重新行礼,笑道:“婢子叫请风,一直跟着采霓姐姐学; 。还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说话呢!先生好。” 嘉兰点点头:“贴虹、请风,如今这名字是越来越古怪了。我问你,采霓呢?怎么她自个儿不来?”请风笑道:“采霓姐姐原就来见先生的!那时先生们还没回来,她又要跑去采买东西,就叫小婢在这里等着了,她要小婢代她问先生们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儿等了好一会呢,人家说什么东西买得不好,又来叫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几个身儿才好。”嘉兰又是冷笑一声:“妈妈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性放心,不见我们的面了。” 请风陪笑,不敢说什么。苏铁看了嘉兰一眼:“你现在是越来越精神了。” 她不过淡淡那么一句,嘉兰忽然便沉默下去。晚风清清,却骤然吹来一阵琵琶声,那么浓、那么艳,那么璀灿奔流似一条冬天也不肯结冰的大河。众人不觉都侧耳。依雪忙趁机打圆场道:“哟,这是谁在弹呀。”请风接着话茬儿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练着呢!为了年节的事,大家都忙上了。小婢也不敢打扰两位先生休息、准备。小婢就先走了!”说着告辞走开。依雪上来扶住苏铁的手,将她搀下车,扶往楼中去,闻见苏铁身上酒味冲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轻道:“好么,本来是幅墨竹样的人品,生生给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们给尚书大人说说,就――”话方到一半,忽听后头脚步声响,是嘉兰。她本也给她丫头扶抱回去的,忽然挣开丫头,就向苏铁跑过来,踉踉跄跄,一把扑住了苏铁,那势子好大,依雪出其不意,给冲到了一边。嘉兰已与苏铁两个都扑跌到地上。她双颊都给酒气冲得红扑扑了,眼睛却亮得像天边的星星,自己不起身、也不许苏铁起,就俯着头,手合在苏铁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样的,是你变了。我宁愿你是从前恨我恼我、给我气受的木头脑子小铁帚丝儿,那时我倒觉得你离我近些!如今……如今怎么这样远呢?我们怎么这样子远呢?” 苏铁默然支着一个手肘、斜卧在地上,将嘉兰颤抖的乌黑发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该气你的。但是很多日子,确实已经过去很远了。” 嘉兰猛然抬起头,将她盯了片刻,美丽的唇角忽然笑了起来:“是是是!你是个活死人!你去陪着你墓里头的尚书大人罢!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们活是一个给一个陪葬罢了!” 说着也不要再看苏铁,就踉跄爬起来,往自己小楼方向走,丫头忙抱持住她,这么去了。依雪也扶起苏铁,回到房间,上解酒汤、递热毛巾,并不敢问什么。倒是苏铁静一静,道:“你知道我从前是在缕思院的?” 依雪低着头:“是。” 苏铁淡道:“嘉兰说要我作她的丫头,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个客人向妈妈买了我几个日子,嘉兰她没有保护住我。后来,她还是没有保护住我。再后来,尚书大人救我出头……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苏铁唇角浮起一个恍惚的笑意:“我是这么瘦、这么丑、又这么笨的孩子啊……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一定想要我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怪嘉兰护不住呢?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但,当时在我眼里,她是多么的漂亮聪明呵,仿佛应该像仙子一样有能力……”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声说,“先生才是神仙一样的人!” 苏铁目光慢慢转回到她身上:“不,世上是没有神仙的。”她说。语气温和,冷漠。; ------------ 第18章 求其友声(3) 如烟没有想到妈妈不在别的地方,竟是等在她的门口。当她上完黑皮大嫂这堂课,抬脚出来时,便见一个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寂寞得简直有些清冷。 那时,如烟心里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然后妈妈转过身,眼神中精光一闪,又回复成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便挂着个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她点点头:“出来啦?” 如烟当然知道她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得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垂头站在一边,等她说话。 妈妈道:“吴三爷前面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如烟点头。 “他现在要求你付出代价了。” 如烟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名气也有点响了,他不敢横着来。你如果将东西退给他,也行。只不过他每送给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都要你头上拿出来,你就算问院里借、要院里垫,先把他打发了,用三分驴打滚的利慢慢还,也未为不可。” 如烟笑了笑。 妈妈也笑:“当然,你到了她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东西了。什么时候能接客?” 如烟比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的研究着她的脸。如烟表情宁静无波,她好像非常满意,笑道,“那就等着那天啦――对了,这个你看看; 。”递给如烟一张纸。如烟接过来,借着星光展开,见是张乐谱,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错。妈妈若无其事的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歪着头搔搔头发:“新曲儿,打算叫李星爷填词的。这家伙和紫宛闹别扭了,一个跑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顺便劝劝吧。” “我?”如烟的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是啊,他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将她一推,“去吧!我嘛,现在忽然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施施然回身走开。忽一个管事大嫂跑过来,“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我们打她,她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更往重了罚?” 妈妈厌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过去吧。”与她一起走开。 如烟留在那里,抱着那卷乐谱,看着花木影中那个人。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直到现在,你最喜欢、最害怕的,也就是这个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节,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着头倚在花丛根,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如烟轻轻的走过去,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她。 如烟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续,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怒、不平、骄傲的女孩子。 “我和宝巾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为什么?我原以为她倒是这个浊世能懂我的。谁也挽不回时间,任何美丽在指缝间流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作灶下的灰。在这么悲凉的时代。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知道。但她也只不过是想我们孤独的守在一起?为什么?” 如烟点点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说她爱我?然而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拥有它自己的枝头,暖阳或者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一个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吗?有这样的允许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大家一块携起手来快乐,却奢望一对一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说。 多么奇怪的论调。如烟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她肋下抱起她,很轻很轻,抱如烟在旁边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她双腿,仰面看她,目光热诚:“而你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把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作什么呢?你想去到什么地方呢?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是的话,我愿意抛开一切跟随你的。什么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个狗屁――啊当然,孟子还是好的,都是那董贼将脑袋搞坏了――然而这些都且不论,如果确实配有个人在狗屁世界里让人跟随,我觉得,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那样的人才能真正带人去到什么地方吧……你在笑我吗?” 如烟并没有笑; 。如果有,那也不是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向无边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她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颅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那个时候如烟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疯子呵。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一触哪里,却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抚着脸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 如烟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头铺那边指指,拖他手过来,掌心中划字道:“带我去那边看看。” 粉头铺挑起了青色的灯笼。但凡白烛在青纸蒙的竹篾灯笼里放出光来,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时间,有几个粉头被提拔成姑娘,贴虹不在其中,她很生气,找管事嫂子理论。嫂子道她长得不算顶俏、收成在**里也不算顶好的,凭什么升级?贴虹大怒,拒绝接客以示抗议。嫂子就拿针扎她。扎一记,贴虹痛骂一声。嫂子恼了,把妈妈请来。妈妈在堂中一坐,懒懒吐出三个字:“上猫刑。” 青楼里,比杖刑还要重的刑。 贴虹的小衣被解掉,下身光溜溜的,套一条肥大裤子,两只猫被放进去,裤腰和裤管口随之束紧了,执刑大嫂用一条布鞭,不紧不重抽下去,记记抽在猫的身上,猫怕痛,乱冲乱抓,八把尖尖爪子不论哪里不知死活的狠抓。贴虹尖声惨叫,拼命挣扎,可她手脚都被绑在春凳上,哪里挣得脱?两条腿是张开来绑定的,想并得拢些都不能,任那对猫一把一把一把一把的狠抓!刑裤里渐渐有血渗出来。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贴虹扭动的身子、抽搐的脸,只要听听她的惨叫,就够让人害怕。 被叫来“观礼”的粉头们无不吓得失色,这正是施刑者想达到的效果。 如烟悄悄在屋外站着,双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发冷,几乎僵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刑毕,贴虹被解下来,一下凳便昏倒了。妈妈依然叫人掰着她的腿,绕场一圈,将伤痕示众,教训些“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娇。再有闹事的,一并罚!”等语。 如烟头扑在李斗怀里,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两口,准备要走,忽然“喵”一声,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她吓得张大嘴巴扑回李斗怀中,尖叫声发不出来、只是挟着股寒气冲上脑壳,好像要带着魂灵儿逃到九霄去,再不要理这恐怖的人世间。 李斗抱着她,慢慢抚她的头发:“我送你回去吧。” 如烟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摇头。 他是贵客,理应由她送他回紫宛房中才是。 李斗并没有喝得很醉,快到紫宛门口时,他的步履有点踌躇; 倘若紫宛还在吃醋,他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嗨!他可不是四处偷腥、回来还能低声下气那种男人。他流连花丛流连得光明正大,才不要被人埋怨! 可紫宛已不在她刚刚弹琵琶的楼上了。 她捧着个瓮儿,立在门前路上,看见了李斗,便举步走来,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很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将瓮儿封口拍开,一股浓馥的酒香立刻在夜风里荡漾。李斗鼻子抽动了一下,神情在赞叹:“好酒。” 紫宛平静道:“干了吧。” 李斗就接过酒瓮,仰头一干而尽,立刻瘫向地上。紫宛带的小厮立刻抢上来扶住了,连拖带抱将他弄回房去。 如烟微微一笑。 明天等李斗酒醒,不与紫宛重修旧好才怪呢!她仍然是他亲切的红颜知己。而她夺取他全部身心的手段,大概也会更小心、更隐蔽。 如烟的唇角悄悄弯成那么愉快的弧度。 聪明的女孩子真叫她愉快。 而紫苑的眼底是有点心碎神伤的意思,淡淡瞄如烟一眼,甚至懒得虚与委蛇,就要转身走开。 如烟赶上去,拉住她,将手向自己一指、又摇了摇;再向她一指,双手比个花朵向天空开放的姿势,再热情晃晃她的手臂。 她双眉依然锁着愁,勉强应付道:“你是说,叫我放心,你不会抢李星爷,因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哈哈,”仓促的冷笑一声,“你当然抢不走他。谁也抢不走他。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 如烟摇头;用手圈一个很大的圈,向李斗离去的方向比比,摇摇手;再指一指她,向刚才划出的圈中点一点,再次摇摇手;然后踮起脚尖将双手拢向她的心间,合成花苞样子,慢慢升高、开放,高到很高很高,把双臂都尽情张开,倾慕的仰面向那星空,定格片刻,再向李斗方向指指,向她笑笑。 紫宛退后半步:“我要比群芳都高,要他仰慕我、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我也是这样决定的!你怎么能说中我的心思呢?” 如烟笑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果然是天生适合与自己联手的女孩子。 于是如烟把妈妈的乐谱拿出来交给她,在地上划字,说这是托李斗填词儿的。紫宛低头看字时,脸俯得离她比较近,红红的眼圈儿格外显眼,眼上的泪痕也并没有完全干。她伸出小手去抚它,紫宛微微一躲,看如烟一眼,如烟眼里都是诧异和怜惜的表情,在地上划字:“何苦何苦。”作沉思片刻的样子,又补划一句:“这样我会害怕。”划完了,眼里逼出泪光盈盈,在眼眶中盛着,并不落下来。紫宛不由得抱住如烟。她极其感动,连如烟都被自己的演技感动了。 然后她在如烟耳边轻轻说:“没办法,女孩子一定会爱上一个人。” 如烟眼中那两汪虚假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 第19章 求其友声(4)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晚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应该要回家。 如烟没有家。她此刻的归处不过是苏铁的小楼,好歹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可今晚,那个地方并没有为她准备一个清静的休憩之所。 依雪在苏铁耳边“咕唧咕唧”说了些话,苏铁脸色一变:“当真?” 依雪脆生生应道:“当真; !” “她收了人家多少钱的东西?” 依雪搬手指,将她听来的帐目一五一十报给苏铁听。 苏铁大诧:“什么!她如今只是个婢子,又不用置行头充门面,收人家这么重的东西作什么?她――她还只是个孩子,难道要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吗?” “先生担心她的身子?她自己可有办法呢!”依雪撇嘴,“这不,都跑到黑皮大嫂那儿去了――” 苏铁眉毛“腾”的挑起来,依雪忙缩住话头,帮她掖了掖披肩,怯怯道:“先生你别太耗心力,我也就白说两句。她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浪蹄子,先生你理她作什么?寻个岔子撵出去不就完了。” 苏铁凝视前方,双眉紧锁,慢慢开得口来,像是自己喃喃、又像是说给依雪商量主意,用句是有点破碎的:“这孩子……有时让人觉得她心里不知藏下来多少事……但又怎么会呢?说到底,她不过十来岁一个身子,能懂什么事,能筑起多深的城府啊……从那一次之后,她也没再作出什么让大人失态的事,难道全是我看错了,她和大人之间并没什么?……本来就该什么的,但我总不能尽信,或者……不不不,我不能信!” 依雪立在榻沿儿,大气也不敢出。先生愁眉紧锁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痛,但又总觉得:先生是会想出办法的,她是像杆墨竹一般坚韧、**、可信赖的。 苏铁抿紧嘴唇片刻,收回目光,神情坚定了:“依雪,帮我准备,等如烟回来,我要问问她。” ――盘查的判官已经严阵以待,如烟有没有预料、有没有准备?她啊,要怎样对付如今这样深爱叶缔的这个女人呢? 如烟才刚刚走近苏铁的小楼,就被另一个人截走了。 那丫头穿一身玫红的裙袄,身上熏得香喷喷的;头发一般挽成两只丫鬏〔注1〕,但形儿比通常式样更尖,努得像对花骨朵儿嘴,还垂下两弯小发辫来,束着蝶带,格外俏皮。 她走过来,笑嘻嘻把如烟手一拉:“跟我走。”就扯了去。 如烟认得她是嘉兰房里的丫头,心下飞快想了想,不加反抗,跟着她去。 嘉兰小楼就在苏铁楼边,走不多几步便到了。推开院门,见月影森森、藤萝牵绊;石畔老槐欲攫星,阶边青藓权作锦;流泉入池、细鳞儿眠在水荇中,繁叶当户、杂雀子睡于花意里。那花却再没有别的,单是盆盆水仙,玉台金盏、百叶玲珑,〔注2〕不知铺摆了多少,园中虽一株花树也未种,靠它们也算把意思补足了。 芳径弯曲,拐了几道方到小楼腰门前,推开,见一溜胡梯向上去,两壁陈设着些设色画图,装裱朴素,细看仿佛都是名家手笔,也辨不出真假,又一个个玲珑壁挂小瓶儿点缀其中,做工都很精致,釉面沉雅,珐琅泛着微光。 踏着暗红地毯走上去,见廊边雕花木板作工都极精致,窗扇均阖着,保暖,但通风似乎仍然很好,并不觉闷。楼梯口摆着对半人多高孔雀绿釉《韩熙载夜宴图》口足填西番莲纹六方瓶,插了大树红梅花,正在盛开的时候,一个残瓣儿也没有,极其妩媚,走过去,推开旁边房间的门,冷风便扑面而来; 如烟只见这房间里的陈设都很亲和端庄,房间的女主人却乱没形象的蜷坐于地上,全身裹在条玄狐大毛氅子里,正歪了头,冲窗外看呢。那窗半开,看出去便是苏铁的小楼,能见到里面还亮着灯。嘉兰新洗了澡,一把长发乌油油披在身后,与大氅一般黑亮,骤眼看去竟分不清青丝与狐裘――耳际再没别的,单插了朵暖房里烘开的妃红色大牡丹花。如烟看着那金黄花蕊,肚里寻思:这一支品种算是“杨妃”呢、还是“醉红颜”?她已转过身来,下巴点点旁边的椅子:“坐。” 如烟坐在上面,便比嘉兰还高了点,她也不介意,拥着大氅向窗外再次点点下巴:“那是个小傻子,你知不知道?人家说她多淡定、气质多少独特,哈,笑死我!她就是一又瘦又丑的小傻子,当年都没选进香魂院里,瘦得皮包骨头,就是丑嘛!现在说什么骨感了,哈!这么笨的一家伙,还被她那个什么大人带出来作先生,犟头犟脑的,别害死她――我说的你听得懂不?” 如烟双手叠在膝盖上,向她笑笑。 她忽然恼了,啐一口道:“别那么贼眉鼠眼冲我看。在这里头的人谁不算计?你有野心也不算什么,别贼光骨碌碌露得那么凶呀!小耗子似的,叫我看了不舒服。” 如烟凛然,忙将双眸垂下。 不可再把别人当傻子,肆无忌惮放出那研究和谋算的目光去。她固然来历不凡,须知天下女子也不都是省油的灯呐! 花魁嘉兰教训得很是。她在心中恭恭敬敬低头认错。 她没有关心如烟的反应,烦躁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抱着双臂,大氅的襟角一扑一扑的,脚上趿双毛拖鞋,脚踝与小腿粉光致致,藕节儿也似,就这么裸着,再往上,着大氅遮住了,也不知穿着什么。 走了两圈,嘉兰觉得冷了,又坐回地上,袖着手问如烟:“你是有野心的,我知道,不然去黑皮那儿干嘛!哼哼,倒是豁得出去的。我跟你说,苏铁怕你跟她抢男人,防着你呢!你就抢了他的好了,怎么样?那假惺惺的男人,刚看见你时连茶盏儿都摔地上去了!苏铁还帮忙他遮掩,打量谁不知道?过后还都戴出一付假面具来。天下猫儿谁不贪腥呢!倒装得好――你就抢了他吧!只要你让苏铁糟心,我就帮你在这次年节宴演讨个好角儿――你这个小哑子,哪上得了台面,就吹一管箫,给人当帮衬的罢了。可我能出力,非让你挤到台前头露脸不可。那你的花名就算捧出来了。让更多大佬们看见,说不定就成了死忠金主也未可知――这么好的事儿哪找去?你答应了吧,就把那人给抢了?” 她唏哩哗啦一大篇说下来,没容人插嘴,说完了,就把粉面那么一抬,仿佛施了恩,单等着别人谢恩了。 如烟晕乎乎的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咬紧牙关的自虐,连黑皮大嫂那里都去了,又怪得了别人怎么看自己呢? 更退一步说,别人怎么看自己又何妨?只要能有所帮助,其他又算什么呢? 她笑着点一点头。 嘉兰满意的把手一拍:“成了!”喜孜孜站起来,耳际牡丹一颤,她顺手将它捋下来,丢开了,双手都插进大氅衣袋里,踢踢踏踏走进里间房去,边扬声叫:“把外头水仙都换了; !我要红色的花,明儿一早起来就要看见!” 娇嫩的牡丹花瓣贴在深红的地毯上,负责伺候这座小楼的下人们忙碌起来。如烟晕头晕脑走下楼,看外头夜空明净、鸡都开始叫了。老天,已经快到黎明,难怪她觉得好困、脑筋都开始不利索了。再怎么好强,这毕竟是一具孩子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如烟往苏铁的小楼走,很希望能一步跨到床边,脸也不用洗了,只管倒头大睡便是。 苏铁小楼的院子有个腰门,从那里进去,再拐过一点点路,就是楼的后门,进去,走几步,是小丫头的房间。她擦着楼边儿走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刮来脆生生一句话:“先生!这小蹄子不知浪哪儿去了,我找她去?” 如烟愣了愣,贴窗缝儿看,见那间侧堂里,苏铁和依雪都没睡。依雪手里且拿着把铁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苏铁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罢。你要问她什么话,不是靠这东西问得出来的。” 问?向谁?问什么东西?如烟微微想了想,得出点影子,舌根便有苦味泛上来。 实在是困了,这当口是走进去应付她们呢、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应付一宿先?她没有犹豫很久,便举步,埋头走向前,推开小楼后门,倒向胡梯口的小方地毯上,开始睡觉。 依雪一直盯着侧堂门口,如烟若要回房间,她必会看见。可这小楼门一响,后面再没有动静,她觉得很诧异,不由走出来看,见如烟像条小狗一样蜷着睡,登时气不打一出来,骇骂道:“好个浪够了回家的东西,真有本事!”伸手来揪她。 苏铁不知出了什么事,披着衣服也出来,见如烟一手揉着惺松睡眼,脸上是迷糊、想哭的样子,一手抖抖索索撑起身体来。依雪嫌她动作慢得装腔作势,要揪她的耳朵给她提提神,苏铁不由得上前一步,拦住了依雪的手。 她骨子里根本就是这么柔软的一个女子。 如烟趁势握住苏铁的裙边,闭着眼睛倒向她怀里去。苏铁神色错愕,但双臂已自然而然环住了她。 依雪大是吃醋,顿足:“这――” “罢了,”苏铁叹一口气,“她还是一个孩子。不管今天发生过什么,看她这一天也够受的了。有话,明儿再说罢。” 如烟已经放肆的沉沉睡去,梦里听见自己对嘉兰说:“你说得对,这真是个温柔的小傻子。多么可惜……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注3〕 注: 1:鬏,音jiu,洁优切,头发挽成的结。 2:中国水仙现有2个品种:一是单瓣,花冠色青白,花萼黄色,中间有金色的冠,形如盏状,花味清香,所以叫“玉台金盏”,花期约半个月;另一种是重瓣,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下端轻黄而上端淡白,没有明显的付冠,名为“百叶水仙”或称“玉玲珑”, 3:读者小胃mm曾经评价苏铁说:“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我很喜欢,特以此结束本章。感谢小胃。; ------------ 第20章 十一、天保定尔(1) 苏铁第二天就病了。她身体本来不好,那晚喝多了酒,回来受了地上潮气,又强撑精神坐了太久,第二天就觉头沉眼重、起不来床。依雪本来还当先生要多休息片刻,后来看看时辰不对,捧碗热汤进去探问,一眼看见苏铁脸颊烧得潮红、双唇干裂,阖目躺在被子里喘粗气呢。 依雪那碗汤差点就没当场跌在地上。 苏铁这一场病,连妈妈都惊动了,忙打发人延医问药。苏铁惯常看的是宝芝堂里一位孙医生,谁知因为年节将至、他老家那边又正好捎信来说出了点事,他就携眷赶早回去了,走之前作个交代:倘若有相熟女病人来求医,请何太医代劳即可。 他举荐的这位何太医虽然身份算作太医,但只不过是替宫中外庭侍儿看病的——真要是能进内廷服侍贵妃娘娘们的主人,哪肯出来到青楼走诊?——因此依雪很不放心。苏铁躺在床上,也懒怠睁眼、也懒怠说话,依雪侍立在旁边,拿定主意闭了嘴,偏不把症候竹筒倒豆子般都主动说出来,想看这医生问些什么,再行试探,倘若看他言语间不让人放心,那这方子,不用也罢了,另再找信得过的老医生便是。 何太医年近而立,容貌长得崎岖、举止倒很沉稳,看了苏铁面色、切了脉,竟不问什么,走到外室,略一沉吟,便要落笔。依雪急了,挨上来笑问:“大夫!您看我们家先生是个什么症候?” 何太医放下笔,看了依雪一眼:“你原来想你们先生好的。”依雪奇道:“那是自然!大夫您这是怎么说?”何太医方缓缓道:“吾观贵主人面色,形损气虚、固是风寒所伤;微起赤色肿毒,却又是行热上涌之象,当有双目肿痛、难以睁开的症候。病人体虚乏力、故不能起,头面行毒、故卧不稳。《灵枢经》云‘天地相感,寒暖相移,阴阳之道,孰少孰多?’发于秋冬者,‘阳气少,附气多,阴气盛而阳气衰’,此乃天理也。此刻时正冬深,市面又未行染毒症,何以发出如此厉害之热毒?汝并未以贵主人病案尽吐,或有试医之意,然医学‘望、闻、问、切’四字,岂可独缺问乎?幸孙仲德兄已先以贵主人脉案药理见告。吾今查贵主人脉象,肝脉平和,皆仲德兄经年调植、贵主人顺气养性之功也,惟心脉微涩,日常血溢、维厥、耳鸣等症〔注1〕并未见大好,再加身体易汗,值此寒伤,便胃气上涌、将肾中所养之火一时都带上面部来——须知贵主人失血虚损,此根种之也久,必是幼年便失调犯下的,孙大夫所写日常膏方,皆为贵主人补中益气,使阴阳调谐也,贵主人真阴原本全赖培住、以此为基础逼得金坚火定,〔注2〕如今寒气大盛失调、想必又有不卧费脑之事,便激得邪火上走,发出热毒来。你将前言后果不对我说,倘若我遽然投下清毒解火之药,外表虽清,里头五行失序,将身子坏了,后面还如何调养?以后切不可自作聪明,面对医师先把嘴巴缝起来!” 依雪听这一篇,洋洋洒洒,虽然许多“之乎者也”的话是有听没有懂,但也觉着凶险,及至何太医把最后几句一说,她吓得双膝一软,不觉跪向地上,碰头道:“太医救我们家先生!”于是方把前前后后有关细节都说出来,流泪:“都是我多嘴害得先生醒夜。是我害了先生了。”何太医不理这些,又问些起居的事,方才落笔,写了两张纸,标了顺序号,道:“先将孙大夫的膏方停了,把第一剂药吃上一天,明日午时换第二剂,期间病人若思饮食,进极薄的梗米粥。至后日,病人身体当会强健些,在下将来复诊,斟酌施个针炙,然后再换调养之方; 。” 依雪接过这两张方子,粗粗扫一眼,见第一张上有连翘、黄苓、甘草、枳实等七八味,皆不是什么奇药,第二张也不过加了味枣仁、减了味黄苓,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她此时再不敢怀疑何太医,忙拿出去叫小丫头抓药,切切嘱咐:“银子不论,叫堂里当心抓最好的药材来!别拿些有形无质、失了药性的东西来充数。倘若误了先生的病,卷铺盖到他们堂前闹去!”又到自己房间,开箱子摸出两个大银锭,也不拘份量,拿红巾一统包了,出来殷殷勤勤奉给何太医,送他出去,直送到大门口方回。纹月被田菁差着过这里来帮忙,写云也过来了,看见依雪的动静,咬着纹月耳朵笑道:“看她这会子倒舍得。妈妈不给诊银么?她偏还另拿自己的体己给主子的大夫打厚赏!”纹月并未说什么,正好依雪回来了,眼睛冲写云一瞪:“我的东西都是先生给的。但凡能救先生的好人,我给多少又怎么样?!”写云讪讪道:“知道你忠心了。”在屋里装模作样转了一圈,看看插不进什么手帮忙,告辞走了。纹月接过依雪手里的毛巾绞着。依雪心里烦躁,踩在门槛上看看抓药的丫头还没回,风中却又有琵琶声传过来。依雪不由得嘴里恨道:“这边有病人,那边还弹得欢!” “哟!别说,人家紫妹妹这样的勤快人得了机缘,能不练着吗?”金琥的笑声。依雪抬头看,见是金琥、宝巾、嘉兰三个,结伴儿走过来探病哪!忙上前见礼。嘉兰按住她的肩:“成了!风地里站着唧歪什么,还不进去说话?”依雪只能掀帘子请她们进去。 苏铁卧在枕上,少不得将眼睛微睁、头转将过来,含笑说些寒喧感谢的话。可怜她声音都沙了。 金琥站在门边,不再望里走,笑道:“苏妹妹快别说话了!不然劳累了病体,倒是我们探病的不是!我们也就是来看看你情形,这风寒发热的虽不算什么大症,也得好好静养才是。那你歇着,我们这就走了。”宝巾“噗哧”一声笑出来:“瞧金姐姐这张嘴,才进门,就说走了!”嘉兰却点头道:“这是实在话。苏先生原该静养的好。来看看,是探病人的本分;若坐着不走,倒成打扰的了。”金琥合掌道:“着啊!再则说,还有个病人要去探呢,探晚了,怕宝巾妹妹着急!”宝巾脸一红,拿手帕子打她:“偏你着急!” 依雪在旁边问道:“还有个病人?那是谁?”金琥掩嘴笑:“还有哪个。李斗,李星爷,昨儿也着了凉了,今天也起不来床呢。一般的抓药来煎。”依雪大诧,朝外头努努嘴:“饶这样,那位——还弹着?”宝巾冷笑:“看多了几本书,当是庄周鼓盆呢〔注3〕……呸呸呸。”自己觉得这个比喻不吉利,啐了三声祛邪,正待再往下说,嘉兰止了她道:“行了。平常只管说笑不妨。苏铁如今病还没好,听多了怕头晕。走罢,等她好些再来。”就手儿把金琥和宝巾两个推出去。 依雪在旁边庆幸,暗道先生终于可以休息了。嘉兰转身却又回来,在苏铁床头坐下。她原来镇天儿用薰香,如今都洗净了,家常穿件棉布袄子,通身只有阳光里晒好的干净衣物清香,连头发上也没抹香油,单拿条棉帕子兜了。苏铁阖着眼睛,唇角轻轻一扯:“走罢。”嘉兰只是温柔的回她两个字:“闭嘴。” 依雪咬唇站在门边,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这么默默的呆了片刻,药已经煎上了,纹月将熬好的粥罐先捧进来。依雪忙接过,热腾腾舀出一碗,端到床边,嘉兰顺手儿接过碗,拿小调羹细细调着,自己拿嘴唇试了试,已经可以入口。依雪将苏铁扶起,嘉兰便喂给苏铁。苏铁略喝了两口,摇摇头,依然躺下。 琵琶声没有停过,从断续到流畅,隔着这么远的风声听起来,有了点幽幽的意思,还挺悦耳。嘉兰手伸进被子握住苏铁的手,慢慢顺着琵琶调子哼了起来; 。没有语言,那温柔的咿咿唔唔哼鸣中,苏铁就渐渐睡着了。 煎在火上的中药香也就这样渐渐变浓。 如烟在这时候,轻轻掀帘子,走了进来。掀时,注意动作轻些再轻些,先掀外头帘子,放下了,再掀里头的棉帘,省得带进风。进了门,并不再往里走,深深的行个礼。 依雪跳起来,抓住她的肩,边往外推,边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还晓得回来?你一早是跑哪去了?你还敢跑回来见先生——”呵斥声忽然断在喉咙里。 门外,笑模笑样儿的,是小郡爷随身的小厮善儿,向依雪打个躬:“姐姐!忙着哪?” 依雪忙深深的还了礼:“善小爷!哪阵风把您贵人给吹来了,还这么客气,叫奴婢怎么受得起?” 善儿笑容不改:“对姐姐们客气,那是咱们男儿身的本份。就是咱们爷,对着如姐姐还客客气气的哪!俺怎么好失礼数?” 依雪困惑的看如烟一眼,问善儿:“善爷,您说小郡爷来了吗?” 善儿点头:“可不是!早来了,刚刚妈妈在前头说了些话,叫如姐姐回来拿箫的,如姐姐也是心肠好,听说她出来之后,这边苏先生竟病了,她急得不得了,非得到先生床头探探不可。姐姐,这苏先生病得怎么样啊?能让如姐姐进去不?不用耽搁太久就好,我们爷还等着呢。” 依雪听得这么说,哪敢作梗,便请如烟进去,还要向善儿说句好话,表示她和苏铁平时都是挺照顾如烟的,善儿可万万不能回去告诉小郡爷说她欺负如烟,惹出是非来。 如烟哪里顾得上理她,进屋,几步跑到苏铁床前,不敢出声,只挨着嘉兰跪坐下来。嘉兰手仍在被子里握着苏铁,看了她一眼,轻轻道:“你们先生病着呢,你今晚能回来照顾她不能?”如烟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嘉兰笑了。 这两人已经通了暗语。 具体事情要从今天中午说起。 注: 1:大意来自《黄帝内经灵枢经》之“邪气藏府病形第四法时”。 2:大意来自清朝毛祥麟所著《毛对山医话》:“即如虚损一症,丹溪谓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主治在心肾,以心主血,肾主精,精竭血燥,火盛金衰,而成劳怯,故治以四物、六味补益真阴,俾火自降而肺金清肃。在东垣则又以脾胃为本,言土厚则金旺,而肾水亦足,故以补中益气为主。后世咸宗李而以来为误,谓造化生机,惟藉此春温之气,若专用沉阴清化之品,则生生大气索然。是盖未知上损从阳,下损从阴之义矣……失血之症,弱年易犯,而治之颇难。” 3:《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jiǎo)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 第21章 十一、天保定尔(2) 青楼里的人睡得晚,中午便等于是寻常人家的早晨。那时候,紫宛还在房里睡呢,外头忽然通报有人找。待要问名姓,外头只是笑,说是贵客。紫宛心里奇怪,不知是哪位,草草把头发一挽就跑出去看――心想能这么早跑进来的人,也不会计较看她棠睡初起的样子; 谁想一出去,见小郡爷,绾一枚犀簪,着一领白袍,素带金缕,面庞如玉,坐在那里沉静的等着,听她来了,回眸笑:“紫姑娘早。” 紫宛顿时觉得自己头也太蓬、衣也太乱,太也像个疯婆子,不好意思的缩了半步,方规规矩矩行礼道:“小郡爷!您怎么来了。下人乱开玩笑,也不肯通报名姓,害得奴家怪不好意思呢!” 小郡爷启唇笑道:“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事,你这家常样子极好――我是来寻七叔的。烦请嫂子通报一声,请他出来吧。” 紫宛脸一红:“小郡爷,您也拿奴家取笑呢!”转回后面去唤李斗,开他门一看,满面通红,裹在被子里呼呼的打鼾。紫宛笑道:“酒还没醒!”过去推他,触手方觉不对,惊道:“你发寒热了?”李斗睁开眼睛,兀自笑:“怪道我觉得头沉沉的,又不是宿醉的沉法。现在几点了?” 紫宛见他说话还清楚,便放下些心道:“中午了。小郡爷在外头,说找你呢。你能起来不?我这里备着些伤风感冒的丸药,你先服点儿罢。”李斗点头笑。紫宛叫进丫头服侍他穿衣,自己亲去取了药丸来,连水杯一起捧给李斗,口中笑着埋怨:“什么节气了,还只管一喝醉就四处乱倒,能不受寒么?又不是金刚的体魄,当心倒在哪个园子角里就作了花泥!”李斗笑道:“养身这种事,是南小子他们才弄的玩艺儿,我是不懂的。真倒了,只得麻烦你把我撮回罢了――或者真成了一摊泥,你记得过来浇奠几杯酒,我泥得也就不冤了。” 紫宛捶他一记:“说什么呢!”扶将出去。小郡爷见李斗的样子,难免慰问几句。李斗笑呵呵的说不妨。他原本十天里要醉个九天,走路时常歪歪倒倒的样子,因此小郡爷也便没往心里去,老实说正事。 第一宗,刚刚他来院子里,妈妈一盆火的接住了,笑说年下有个新曲儿还想请他及李星爷赏玩赏玩、赐填个词。这曲谱听说已经叫人交给星爷了,是不是待会就去青衿堂研究去? 紫宛忙从怀里掏出曲谱,说这谱儿是她收着了,待会一起过去罢。小郡爷点了点头。 第二宗,他这管箫再没第二个徒弟,就是那孩子如烟了。这几日没见,不知如烟用功不?是不是淘气了? 李斗扶住头,说如烟和往常一样,很好。紫宛又虚捶了他一记,道:“什么好呢?自己不睡,拖得人家孩子也到半夜不睡。当人家孩子跟你一样有精神?”李斗便笑,承认果然是他不周到。小郡爷微微笑着欠欠身,道既然如此,烦请李斗两口子先去青衿堂,他却去考考如烟的功课,随后便来。 那个时候如烟犹在呼呼大睡,小郡爷也不叫她,只在窗前坐下来,静静的,等着。 没有人知道:如果当时如烟一直睡下去,他会不会终于决定叫醒她呢?如果会的话,用什么方式?又或者……一直会,等着? 总之如烟还是自己睁开眼睛,醒来,窗外麻雀“啾啾”的叫,小郡爷脸上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神色。 也许他等得不是很久。不过,这个人脸上也确实从没出现过任何失态的表情――至少如烟没有见过,从第一次见面,直到他死去。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这样的人,到底是对一切都太有把握了呢,还是对任何事都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很亲切,像是个父兄,或任何有血肉联系的人,清晨出现在床头也是很正常的,简直不用惊讶、不用行礼,就这么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就好; “我听说,快乐的人刚睁开眼睛时,第一个表情是微笑的;悲伤的人从梦中醒来,则会皱眉头。”小郡爷轻轻掸掸衣襟,“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那个笑容并不代表快乐。 如烟仍然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他欠欠身:“前段时间,因为家父想为我定一门亲事,给拘住了,一直没能脱身出来。你还好吗?” 这算是道歉么?如烟微笑,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好。 那时候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什么表情?吃惊还是赞赏?仿佛是个猎手,有意把猎物撩在陷阱里许久,拣个日子过来看看,发现那猎物没啥衰弱乞怜的迹象、还蹦达得挺欢,于是出现的表情? 然而这可疑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流露一点关心、一点焦灼:“我听说――有一个人,想逼你作点什么?你需要我帮忙吗?” 如烟想摇头。但是且慢! 虽然她自己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虽然这种主动送上门的“及时雨”非常可疑,但是……呵,为什么不呢? 多接受一次他的帮助,他就更成了她的恩人,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又近很多,何乐而不为? 如烟心底笑了笑,脸上露出惊喜、感激的表情,伏到床上向他磕头。 他摇头笑:“不必如此。”再次欠欠身,“梳洗一下?说是要叫长庚和我给新曲子谱曲,地点定在青衿堂里,一起过去吧。” 如烟点头,他走到门外去回避,刚走出两步,又转头温柔道:“你知道,你若想要个人服侍,我可以给你找一个。” 如烟想了想,摇摇头,笑笑。眼下还没这个必要,何必多说多动,惹人侧目?丫头是肯定得要一个的,却等到形势成熟时,去拜托合适的人出力好了。 心里这样考虑着,她的情绪是冷冷的,不过脸上笑容却羞涩得紧,以表示一切推辞都是出于谦逊。于是小郡爷也笑了笑,就到门外等着。 如烟梳洗打扮,动作极快。谁叫她正在这个年纪?只要睡醒了,洗把脸,就是活鲜鲜一个小妖精。佩什么宝石?她的双眸就是宝石。戴什么珍珠?她的笑容就是珍珠。贴什么花黄?她的双颊就是最娇嫩的鲜花。 把辫子编好,走出门去,她与小郡爷一道前去青衿堂。外头风吹过来,他很自然拉起她的手,问:“冷吗?”如烟抬头笑,晶莹小脸对着他微微俯下的笑容,实在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嗳,这两个,头凑在一起简直是一双璧人。 ……虽然彼此异梦。 小郡爷吩咐不用惊动他人,所以苏铁楼中依然是静悄悄的,依雪也不知道如烟被小郡爷带走了; 这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到青衿堂。那时,不但妈妈、李斗、紫宛他们已经坐好,宝巾和金琥等几个熟谙工尺音韵的也给叫了来,正热热闹闹的一起说话儿呢。 宝巾埋头在纸上划着什么。金琥展眼见到他们来了,笑着迎住:“嗳哟,可来了!就等着郡爷您,才好奏新曲儿呢!” 堂下,笛师已经恭候多时。 小郡爷扫了一眼,笑道:“原来是笛曲。” 笛师拜道:“是小人谱的曲子,故此先用笛法写的。想来用箫也别有韵味。郡爷大人才艺绝世,若能为小人的俚曲指点一二,小的感恩不尽!” 宝巾“卟哧”笑道:“裴师傅从来这么嘴甜。” 笛师裴师傅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小的从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郡爷淡笑道:“我不过寻常消遣,说是票友还不够格呢。师傅是行中人,莫再谦逊,请罢!”说着轻振衣襟坐下。 他衣带上插着那管玉箫,依然是洁白的样子,白得那么寂寞。如烟想:这管箫,在今天这个场合,是绝不肯发声的了。 紫宛手指不动声色在琵琶柄上滑过。她已经戴了指甲套子。〔注1〕 李斗将头歪过去笑道:“怎么把这个带出来?打算给笛师傅和一段儿?”紫宛白他一眼:“昨儿自替你接了曲谱、为你伺候安枕,方才睡觉,连琵琶弦儿都没动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斗抓抓头发:“没有练习,果然不能弹奏。是我问差了――然则,你抱它过来作什么?”紫宛这才嫣然一笑:“你杯中不能无酒,我手里时常有弦,这才是送流年的意思,又何必非要作点什么才好?”李斗呆了呆,纵声大笑。 金琥笑道:“你们拌嘴儿有趣,这曲子还听不听了?”李斗道:“听!怎么不听?快把词谱发下来。”宝巾才笑着把那张纸传于他们:“这就是定下来的词谱了。平、仄、中,都在上面,你们看一遍,再听曲,听完了就要填词交稿的!可不许赖。”小郡爷一笑:“我从来没什么急智。长庚才是此道高手,何苦叫我陪衬?” 妈妈歪在椅子上只是看着他们,此刻也笑了:“小郡爷,你莫太谦。老身这双眼睛也不算全瞎了。您不给我们,那是另一番说话。倘若还肯赏这个脸的,老身倒跳一支舞来敬你,除非你嫌弃不想看!”小郡爷动容,拱手道:“久闻史妈妈舞艺绝伦,当年一支剑舞哄动京城,算来已经封刀几年了。若能为在下破例,那是在下的荣幸!”说着将词谱看了一遍,递于李斗。妈妈补上一句笑道:“探花郎的诗才是不用讲的,作了也不算什么,非要作得好了,老身自有好礼奉上。”李斗笑道:“知道我不爱看舞,想来是准备好酒了。”众人都笑:“星爷在我们这里不知喝了多少,还要讨!” 李斗便从小郡爷手中接过词谱。小郡爷见他笑容虚浮、手指微微发抖,心下打个突,道:“身体有没有大碍?”李斗不语。紫宛便在他肩上按一按道:“玩过以后,还是回房睡罢?”李斗笑着点点头。 注: 1:拨琵琶弦时,对指甲作用的力度极大,如不带指甲套,容易崩伤,也会影响演奏效果。; ------------ 第22章 十一、天保定尔(3) 众人终于静下来,等待听曲。裴师傅看时候差不多了,慢慢吁出一口气,端正心神,将笛子捧起来,顿一顿,方凑近唇边,开始吹奏。 别看他平常说起话来点头哈腰,真一吹起笛子,完全换了股架势,真不愧是行中有名的角儿。 能在妈妈面前办事的人,虽然身份三教九流贵贱不等、品性南辕北辙良莠不齐,但这专业水准,是绝不会差的。 如烟悉心听去,这曲子倒也不算多么清雅,然而特别的流畅悦耳,令人一听之下便起亲切之心。主旋律重复第二遍时,几乎已经可以跟着哼起来了。 ——琵琶音在此刻响起。 林间清流骤然得了瀑布的华彩,愈加明畅。好个裴师傅,被紫宛这出其不意的一搅,并不曾乱了阵脚,反而立刻就会过意来,主动配合,将笛音降为辅格,去衬那琵琶音的琤瑽〔注〕。又是好个紫宛,早知裴师傅的手艺必不会让她失望,此刻更抖擞精神,五指翻飞。独奏成了合奏,琵琶稍弱处有笛音婉转弥补,笛音容让时是琵琶裂金碎玉,比之先前独奏时,更觉丰采绰然,人不但想跟着哼、甚至有想随之摇摆起舞之感。双音珠联璧合,齐奏至高氵朝结束,紫宛住手不弹,裴师傅继续将尾声吹完。有了方才的明艳乐章,此刻再用一管竹笛结尾,更觉清致宜人。 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了:“这倒好。你再下去跟裴师傅参详参详,就把这曲子改作合奏吧。”话音方落,金琥第一个拍起巴掌来:“好好!紫妹妹,原来你赶早儿练过了。” 紫宛先向裴师傅行礼致谢,方笑一笑回金琥道:“哪有时间。不过听这调儿确实好,心中感悟,手中不由自主就学了出来,轻狂了!姐姐一哂。” 这种说词,如烟是不信的。琵琶有多少样技法、多少种表达?纵得了个主旋律的架子,什么时候捺、带、擞,什么时候弹、挑、轮,什么时候打剔滚抚、什么时候又该挂勾抹飞,才能奏出佳音?这岂是听人家吹了一段笛之后,就轻易“即兴”得出来的! ——或者,天底下,也许有这种高人存在,但绝不会是现在的紫宛。 那她是怎么弹出来的呢?呵,昨晚拿到曲谱,好好看过,将旋律印在心中,反复默想,将手指动作在脑中演练,已经作下了定稿吧?故意不拿琵琶练习,是怕琵琶声一发,就着了痕迹?定要制造出信手一挥的效果,才能更叫李斗赞赏啊! 今日一起床,小郡爷就来了,妈妈就叫大伙到青衿堂赏曲。这件事她未必能算到。但李斗很快就要听曲填词,总是能预料的。快些作好准备,一遇到机会就挺身而出放手一搏,这才造就此刻的效果,是不是? 这个当初宁愿冒险逃跑、也不肯乖乖作姑娘的家伙,真用起心来,表现可老实不错呢! 如烟忍不住手痒痒,心想:自己若昨晚有时间看谱子、今天又把箫带了出来,能不能也演奏到她这种程度? 小郡爷似乎无意的扬起头来看了如烟一眼,目光含笑; 。她想了想,赧然一笑,低下头去。 李斗“啪、啪、啪”轻轻拍了三下手。紫宛问:“怎么?”李斗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很好。”紫宛便按着他的肩头,一笑。 这副场面,倒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不管其中一个人多么任性、另一个人又下了多么委屈的心计,单看这场面,倒颇为温馨感人。 宝巾咬牙笑道:“填词填词!可怜我们几个小女子都眼巴巴等着呢,好意思叫我们地老天荒的杵下去么?” 金琥掩着嘴一眨眼:“难道星爷嫌这样太容易了?要不咱们限个韵字吧!” 妈妈拿眼朝金琥一剜,又瞟瞟紫宛。紫宛便伏在李斗肩头轻道:“不限韵字,写起来更自由些,你说呢?” 如烟看了看小郡爷。李斗笑道:“我这会儿觉得都无所谓,阿逝你说怎么着?” 小郡爷欠了欠身:“就定韵罢。左右我是陪坐的,七叔在前头挡着呢!” 李斗向后一靠,笑道:“不是假惺惺的时候,不喊七叔!” 他笑容确实有些太过恹恹的样子,脸色也比先前更加的不好。连如烟这样忍心的孩子都有些担忧了,看看小郡爷,小郡爷沉吟一下,没有开口。 李斗这个人,恣意妄为,哪里是别人劝得住的。此刻坐在这里要填词,他不曾主动示弱退出,人家劝了又有什么用?当心别惹出驴脾气来,越拦越倔!只有叫他过了瘾,再好好歇着去罢。幸是小小伤风发热,略拖延几时大约也死不了人,待会儿请个好大夫开个方子就是了。 宝巾头脑可没这么清楚,张口想说话,金琥抢着笑道:“探花爷,您保重!不然劳累了,这儿可不止一个人担心呢。” 妈妈接口斥道:“偏你话多!还不和宝巾拣韵部去?”说着向众人笑道:“这俩孩子就是心眼儿少、话头儿多。”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玩笑说话的样子,但背转身丢给金琥的一个眼神,却叫金琥心下发毛,赶紧闭了嘴。 于是掷骰子拣韵部。因这曲子收尾音调当为仄声,而仄韵分为上、去、入三部,那特制骰子的六面便分别刻了两个一点、两个二点、两个三点。金琥掷去,是个一点,乃定为“上”部。宝巾接着取了这一部的签筒,摇出来,是个“十九”,题云“十瓣花开九瓣好,风雷过尽长天皓。”她笑着将签展示给大家看了,道:“上声十九皓。” 紫宛和如烟各自取了文房四宝,为小郡爷及李斗二人研墨铺纸。妈妈笑道:“反正是个新谱,不如句读随意、添减衬字随意、旁韵不妨、到底哪里落韵脚也只管自行斟酌着定——反正怎么方便就怎么写罢,写好了,才成定例呢,成不?” 小郡爷袖着手笑:“总之我只看长庚在前头作例子。” 李斗一笑,并不推辞,扬笔在纸上一挥,起句道:“江上一片风流彀,” 如烟凑在他肘边看,自己心里也默默揣想:后头能接上什么句子?“ 李斗却停住笔不写了,众人还在等着,外头夹脚儿响,一把动听的声音笑道:“适才听着有琵琶、有笛,音律也不认识,倒入耳得紧; 。我想着,妈妈宴请哪路神仙呢?也不叫我!这急着赶过来,原来你们都在。怎么不弹了?” 裴笛师起身笑道:“嘉先生好!” 那来的可不是嘉兰,穿套散搭子花鸟仙鹤舞云桃红底四经绞罗的小袄子,紧紧束着身段,收拾极伶俐,油亮头发挽个流仙髻,插朵火红蕉花,益衬出那粉面颊、黑眼眸、娇艳的双唇来。身上也不知薰的什么香,人未至面前,馨香已至,倒不觉多么浓烈,只那么暖洋洋、喜微微的撩人。 她这么一阵风的旋进来,芙蓉面上含着个笑、桃花眼角带了个嗔,先向裴笛师半福一福:“裴师傅好!”回过身来一路招呼下去:“小郡爷好!探花爷好!紫妹子好、金妹子好、宝妹子好,诸位姐姐妹妹妹好,妈妈——好!” 她声音极清亮,这么一大串话格愣也不打的念下来,不是唱戏都像唱戏,把“妈妈——”那个长音一拖、“好”字那么一咬,几乎就要抖翎子亮相了。 妈妈歪着笑道:“你们昨儿回来晚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就没叫。怎么跑过来了?李星爷和小郡爷要给新曲谱词儿呢,你去伺候着?” “咣啷”,毛笔落地,李斗软绵绵倒回了椅子上。众人皆惊,知道他果然是撑不住了。李斗也不再逞强,任紫宛扶着,回房去。 如烟正暗地皱眉:看李斗写第一句时还好,怎的自己过去到他身边一看,他就停笔、继而就撑不住了?外头忽“咚咚咚”又奔进一个人来,却是依雪,满头大汗,口里大呼着:“妈妈,妈妈!我们先生病了!” ——是在这个时候,依雪发现苏铁病倒,前来禀报了妈妈。 院中一下子倒了这么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惹出一番手忙脚乱,妈妈赶紧的吩咐老夏去联系医生、采霓安排房里养病的各项所需。嘉兰却慢慢的在小郡爷身边坐下来,抱膝看他:“星爷既是病了,小郡爷,这谱新词的事儿,只好着落在您的身上嗳?” 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嘉兰曼声道,“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么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挤兑,怎么就喝上了?豁出去取个乐子也没啥,左右有妈妈在后头照顾着我们呢!妈妈你讲是伐?” 妈妈扶着头一笑:“这孩子倒给我递言语呢!”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史妈妈去罢。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向苏先生致意。” 注: 这两字应写作“王争王从”,音取痴增切、痴松切,念之如“撑匆”,意为玉声。; ------------ 第23章 十一、天保定尔(4) 妈妈离开。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如烟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么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么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么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罢?”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不论,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的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后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于是各人归坐。如烟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如烟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注〕 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如烟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 如烟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自己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自己递翎子呢?这该怎么接才好? 说起来,小郡爷对如烟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自己抛头露脸。而她,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她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助不可轻失。 所以如烟赶紧回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如烟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如烟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如烟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如烟知道自己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她改,愈加坚定了她原来的推断。她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如烟的手,就她手中笔管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如烟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涂抹的忧伤。 她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如烟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 如烟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她。如烟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如烟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她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走了几步,如烟停住:这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如烟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如烟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又不说?这么奇突的变数,是福还是祸?如烟心念电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她不利,她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她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奇道:“你问这个作什么?!”如烟与善儿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如烟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如烟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敢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么?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如烟继续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在推门前,如烟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自己逃跑罢?推开门,她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么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如烟惊喜一场的,见她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介绍:“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么拿什么,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 第24章 十一、天保定尔(5) 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如烟量尺码。 如烟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放眼估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已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谷。她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不过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爱惜羽毛,不能亲自带她这么个青楼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会不合她意,因此把商铺都叫到这儿来给她挑,之中恐怕还额外作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 。他对如烟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帐面价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如烟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精神暂时放弃了对肉体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娃娃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她转来转去的量尺码。 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会对她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 他会用生命来殉他这句话。 ――而此刻,许多命运还没有相交、许多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如烟默默量完尺码,也拣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又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放在如烟面前,用表情造足气氛、勾起她的好奇,这才“唰”的一下子打开了。 如烟再也想不到,这盒子里头、玫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正合适一个小女孩子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道。 喜欢?是的,多么可笑……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她这么好的一只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在此刻,真正当她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送她一只布娃娃? 她的泪水忽然决堤。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它,痛哭不已。 这是她今生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这大哭声中,善儿把商人们都遣出门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过脸;在这大哭声中,只有一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向如烟张开双臂,而整个世界照常运行。 纹月已经到苏铁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嘉兰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宝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裴师傅自回去。宝巾她们便探病人来。 比起苏铁,紫宛的居处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先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没话说,一起进去探病。 而另一头,善儿绞了热毛巾,如烟擦干净脸,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擦干净,去完成今天应该完成的事。 她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二来呢,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与嘉兰再接一次头会比较必要。而嘉兰守在苏铁病床前的机率很大,来这里找她简直再合适没有。 事实上她的确在,并且传达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如烟在这里。而如烟答应了。 也许在内心深处,如烟真的对苏铁抱有好感、同情、怜悯和厌恶;在她生病的时候,真的愿意到她床头表示一下慰问。然而这个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结果,谁会在乎手段之下是否还有个顺便的“愿意”?于是慢慢的,连如烟自己也不在乎了; 取箫回来,她吹奏给小郡爷听。他批评、并且进一步帮助如烟,与她聊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那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镜子,如烟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纯真无瑕。“嘿,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她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扬起来一点。小郡爷投给如烟询问的目光。她真诚的解释:这是因为小郡爷对自己太好了,真开心。小郡爷于是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如烟与小郡爷分手,回到苏铁小楼,田菁已出门应条子去,而她的丫头纹月说是跟她一起去的,却又悄悄的回来了。 她说是她主子命她回来继续照顾苏铁,然而在苏铁楼里呆不多会儿,却偷偷往繁缕当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给了新的姑娘。纹月从来不是手脚多么灵利的家伙,转眼就被揪了出来,说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点香烧纸、给人招晦气呢! 那个时候,叶缔也来了。 是嘉兰派人在他官衙门口等着送信。有意装着害怕的样子,只在门口远远等着,偏不冒险闯进去。叶缔公牍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苏铁小楼时,天色已晚了。那时候苏铁的病体虽然缓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叶缔放心不下,道:“左右这么晚了,我就歇这儿得了。” 苏铁微微一笑。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来、也不舍得让您陪在一个病人的身边,但你若真的决定留下,那么我,就算再生几场病也愿意。 多么感人。但嘉兰可不是平白愿意出手帮她完成这桩感人心愿的好人。 那么,有意延迟传讯时间,希望让叶缔懒得再赶回家去、索性在苏铁房中歇息一宿。嘉兰的目的何在? 如烟笑了笑。这是好一步险棋,她们彼此心知肚明。而自己当然应该抓紧机会表现一下了。 那时候叶缔决定留下来。苏铁向嘉兰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兰没有借口勉强留着,只能笑笑,起身告辞。 可是纹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来。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转身到哪儿去了,正出门去打听的,闻见她们闹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回禀先生知道,嘉兰出门来见着了她,问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诉了苏铁。 苏铁怜纹月对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间流露不忍之色。叶缔也是个慈悲人,可惜一来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来历纠葛,二来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间的争吵,因此袖着手无能为力。只有嘉兰当仁不让的贴着苏铁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说说吧。”苏铁声音极低道:“告诉她……何必烧什么东西?只要想着死者,这一缕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卖的香烛纸头都好了。” 嘉兰将她轻轻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两语,并不评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两个,人仰马翻的,我道你为什么事又吵起来呢?原来是这个。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妈妈动气,把所有人都扫上一鞭子,从前不是没有过。”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气得哽咽道:“怪我么?她欺人太甚,烧纸烧到我鼻子下面来了,我――”“我说这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能有这么个傻孩子牵念着,我倒好笑呢; 。”嘉兰笑着,将这姑娘一牵,“都是苦命人掉在这儿,你根脚也未稳,快别在乱头上添乱了,当心被谁结了怨,你一时间多长对儿膀臂都应付不过来呢。”说着,又暗暗许那姑娘些甜头,叫她别再吵了。“若是害我没心思练戏,我也不饶你。”嘉兰笑着说。 这么的连哄带唬,那姑娘给降住了。采霓赶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出头指责纹月。嘉兰又说了些遮掩的话。采霓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一无所知,轻轻掀过了。嘉兰将纹月送了几步,心里也可怜她,将苏铁的意思转达道:“你想着你前头姑娘,就比烧香还强。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们姑娘也必定欢喜。快别再烧这烧那了。” 纹月却抽泣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些……但想着,该当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灵儿回来,手里没钱,怎么好?先生你说,再怎么样都得给她些钱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么?” 嘉兰再料不到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听风中,琵琶声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终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适才医生来给李斗看病,按了脉,到外间写方子,紫宛也到外间陪着。李斗躺在床上,却向书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纸来。” 桌上墨盒原是现成的,书僮打开,里头蓄的墨还未干,略调弄两下便成了。李斗接过来,半倚着床栏,唰唰唰就写下去。书僮拿眼瞥着,略认得几句是“岫云寂寞出,青山相对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写诗词呢!我的爷,不好好歇着,这般劳累了,如何是好? 劝,他是不敢劝,瞅个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紫宛进得房来,李斗却已经写完,将那纸团一揉、丢进火炉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说什么,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着笑道:“奇怪,写出这种东西来。韵都错了,还是烧掉算数。”紫宛应声道:“等病好了,再写多少不成?”言毕,经过火炉子出门去时,眼睛一扫,见炉边有一角纸头还没烧完的,字迹依稀是“……已缚手,对画牢。〔注〕”触动心事,怔住脚步,再要看时,火舌卷处,已将什么都卷进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门练曲。她不曾陪着李斗,仿佛是无情也甚,却并不肯走远,直弹到苏铁这边服完了药、叶缔都来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见他已服完药安稳睡着,轻轻道:“大约真的没我的事了。”这才抱着琵琶,去远远的练功房练去。 嘉兰向苏铁回复了纹月的事,再略说个几句话,离开了。叶缔已准备歇息,苏铁怕病气过人,只准他在外间睡下。依雪给他弄好了床铺,忽听门外“哗啦”一响,是什么摔碎的声音,急步出来看,见如烟跌在地上,将个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气冲冲的开始责骂。如烟跪坐在地上,手掌静静压着碎瓷片,不言不语。 如烟知道依雪会骂她。她正是要依雪骂骂。 不是依雪的骂声,又怎么能引出那个人来呢?呵,他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人的记忆有多长。能不能长过一次轮回? 那时候他是多么年少。大概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关系,神情已是严肃的,但眉梢还未压上风霜,那样秀挺,于是连严肃都成了一种清郁。 也是“哗啦”的碎裂,责骂声响起,命运齿轮轧轧运转,在被淹没的时光里,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个卑贱如泥的小丫头,跪坐地上,低头不语; 那时,她不语,只因为心底那样的胆怯与温柔,觉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数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虽然笨了点、生活虽然沉重了一点,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乐的。 而此刻,如烟不语,只因为太过疼痛。只因为沉默等待的时机还未到来,这伤痕累累的喉头暂时还不必开言。 她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别人的眼睛里,她清凝如雪,温顺可怜。 所以说皮相是多么重要的事。世上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啊,有几个人能剥开对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秽,再潜进这层污秽、挖出内里的洁白,怜悯它、爱它、宽恕它、守着它,一生不离不弃。 在叶缔眼中,如烟也只不过是仿若当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怜跪坐于地,那样的温柔美丽,让他像被一根长钉子从颅至踵钉实在地。 如烟适时的抬起手,瓷片不负重望在她掌上划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伤口。 叶缔当然立刻英雄救美,为她包扎。如烟不敢去一个人睡觉,他也就当仁不让的,抱着她睡。 并没有邪念,他这个人,说了保护一个女孩子,那就是干干净净的保护,不会作任何触犯举动。这样正气凛然的温柔怀抱呵……任何女孩子,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如烟知道,同样是这个怀抱,曾经作过怎样残忍的背叛、与谋杀……尽管他所作的事,她通过她所知的任何法庭,都无法向他追讨。 她没有得到怜悯,于是她绝不怜悯。她没什么可以宽恕,于是她绝不宽恕。 就这样利用他好了。在他床边睡着。让苏铁知道:她所爱的男人难得一次留下来陪宿,却抱了个小丫头同眠。让她对他的痴情受到一次严厉打击吧!好完成嘉兰的嘱托。 还是带了一点惴惴然的心情的,因为如烟以为在他的怀中,自己会多么战栗、多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事实上,她刚刚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此刻如烟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拥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她的梦中,只要她愿意,仍然有权利梦见甜蜜的糖果、和阳光下的游戏欢笑。 如烟蜷在叶缔怀中,弓着腰、背向着他,这个姿势仿佛是要保护怀中的娃娃。 小郡爷送她的娃娃,大小正适合她的怀抱,柔软得正适合陪伴一个孩子的梦。 内室,苏铁阖着眼睛静卧,窗子忽然掀开了,嘉兰穿着睡衣爬进来,轻轻道:“嘘!” 她钻进苏铁的被子,将头挨在她肩上道:“小木头。你忘了吗?只有我会来陪着你的。” 苏铁还是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没有赶她走。 第二天,嘉兰笑吟吟的从苏铁房中离开。如烟和叶缔都没有说话。; ------------ 第25章 十二、常棣之华(1) 这段时间是一大段的混乱,对如烟,对任何人而言。 从她钻到叶缔床上那一夜过去,直到新年堂会正式开始,这中间都是一团混乱,时而牵丝绊絮、时而刀突枪鸣,即使她在后来一遍遍的回想,也不能摸清它的全部细节……台面上的与隐藏着的。但如烟愿意一遍遍回想它,像嚼着一枚盐津橄榄。它给她今后的生活提供了多少养分和作料呵!一遍遍的咀嚼它,她觉得自己的智慧如潮水般变得滋润,淹没她的猎物。 但这段时间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平静的。 虽然它的头绪都已经埋下。 苏铁的病势轻了很多,嘉兰还是长久的守在她床边,妈妈也来看了,提醒嘉兰当心别过了病气,嘉兰只是笑:“若真要过上来,也好。跟她一块儿治不就得了?左右我跟她是一架儿的搭子,她不好,我唱了也没意思。再说,不就是伤风发热嘛,哪有那么容易就耽误了两个人?妈妈你说是不是!” 她的笑容总是有点恶狠狠的意思,然而仍然是艳丽的,像某一种花朵,硕大、红艳、芬芳,毒气氤氲。很久之后如烟听说“狼毒花”的名字,虽然没有见过这种花朵,但总不期然想起嘉兰,仿佛就该是这个样子,太过红火,就有种令人战栗的不祥气息; 妈妈对她总是很容忍,无他,只因为她是花魁,是替院里头挣钱的人。 也许妈妈年青时比嘉兰还狂、比嘉兰还狠,但既然作了妈妈,坐在后台,难免要变得沉稳阴忍一些,把锋芒都留给前头肉搏的小兵小将去使。 嘉兰咬牙笑的时候,妈妈也就是坐着,朦胧的笑一下,仿佛没睡醒的样子,绝不跟她计较。 嘉兰提出的要求,妈妈也总是尽量的满足。 如烟给嘉兰立了大功,嘉兰兑现承诺,到妈妈面前给她要个好节目,妈妈也就答应了。 何太医前来复诊苏铁的病症,看她体惰,取小腹脐下三结交处为其施了次针炙〔注〕,换过药剂,半日后,又施一次针,道:“此后不妨了。新药剂还是服上三天,可作些轻松的体力活动,并不碍事。以后还是少劳心、多休息、适当运动以养生。” 嘉兰便和苏铁先把年节下刚唱的戏目练起来,体谅苏铁的嗓子和身体,其他先不论,只练几个走位。 她们在那儿练着,如烟也持箫经过,遥遥的屈膝,只是尽个礼数,没指望她们会停下来回礼。谁知苏铁就停了下来,向如烟招招手:“过来。”又向嘉兰道:“你也先坐下。” 两人都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却没想到苏铁这么平静的对她们说: “我这个人,一穿上戏服,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想来脑袋是有点笨的。然而我爱着那位大人。不管自己聪明也好、笨也好,漂亮也好、丑也好,甚至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是这样子,完全忘掉自己的,爱着他。 “他这个人呢,书读得太多,脑袋也是有点笨的,最大的毛病是心肠太好。不管什么人,粘到他身边,他总是拒绝不了,这是他的圣贤书教给他的道理。 “我并不担心任何人抢走他。因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然而我爱着他,想要保护他。所以,你们作任何事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许伤害他。否则,我这条性命豁出去,也要为他作点事。” 她恬淡的说完。她们都怔在那里,不知答什么好。苏铁也不要她们回答,只是点点头:“我的话讲完了。”于是向如烟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自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去台上,站了适才的位置,依然是温神如玉,揖袖念白道:“啊娘子,请来见礼!” 嘉兰过去,继续跟她配戏,眼神有点呆。 她是给她吓住了。如烟想着,一边走开,胸中有点忿忿的火焰烧起来。 苏铁说,她不嫉妒他抱着如烟睡了一夜,因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 只不过是,有谁粘过去了,他就保护一下谁而已?只不过是,他同情所有的弱者,所以也就同情如烟?前世今生都不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东西呵,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曾睡在过身边的女人,含着眼泪,像善良的人牺牲一只蝼蚁。 如烟胸中那团火焰熄下去,成为一捧灰烬。 苏铁不愧是苏铁,她说的话没有错; 。然而如烟已经决定继续将这条道路走下去,即使是苏铁,也别想拦在她的面前。如果必要,她也会不惜牺牲苏铁的性命,像牺牲一只蝼蚁。 在重入这个人世的时候,她已将所有温柔、同情和罪恶感都从身上斩去了吧?叫人颤栗的、这个可怕的小东西……口口声声,回来是为了讨个正义、为了讨个公理,然而手段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那一天,如烟把欠吴三爷的债给还了。 有了小郡爷的话,她本来可以不必再理会吴三爷这一头的事。但在妈妈面前,她却无所谓的摇摇头,表示不必取消原先答应下来的会面。 吴三爷来见她时,几乎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用双掌的指尖,压了压嘴唇。 而后轻轻整整衣裳,退出房间。 她飞快的走过回廊和门槛,脸上波澜不惊,脚下越走越快,终于在院角一扑,张开嘴狂呕不已。 秽物呕出去,跌到冰冷的泥土上,尚未枯萎的残叶颤抖着,激起更猛烈的呕吐。 她几乎连苦胆都要呕出来。 一双红绒底毛边懒鞋踩在她身边,一个声音道:“以后就好了。” 眼角余光瞥出去,是妈妈,仍然叉着手、蓬松着头发,一副看惯世情、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又仿佛是阅尽沧凉、有资格来提点一下后辈了,这么不知所云的安慰着人。 以后……以后? 如烟恶狠狠的想着,唇角划起一个微笑。 不久之后,如烟已经洗干净脸和手、漱了口,重匀脂粉,换了套新衣裳,再去陪吴三爷坐坐。 吴三爷也已给人伺候着净了手脸、换了件袍子,半歪在榻上,神态满足而疲倦。如烟在他旁边坐下,他握住她的手,笑着、沉吟着,居然也说了两句良心话。 他说:“我只是个商人,俗话说,富不与官斗,你现在身后有了贵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的为难了你。如今你这样,对我实在有情。我吴某人不能无义。从此后,你有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 如烟垂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这个当成是她柔顺的表示,把她的手欣慰拍了两拍,头一仰,呼呼睡去。 如烟纹丝不动的坐着,看着自己雪白小手压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无喜无怒。榻脚边,太阳的影子慢慢爬了过去。 从此后,直到另一个人负责了如烟为止,她的所有开销,果然基本都由吴三爷承当。 为了筹备年下的节目,她这段时间的开销,确实有些大。 她会写诗、善书法、又能,出个节目自然不成问题,然而左思右想,又觉得为难; 头一件为难处:天底下的女子,尽有能诗、能写、能吹拉弹唱的,自己纵然年纪小、又生得美,可怎样好好发挥自己长处,才能盖过她们去?第二桩为难处:这不是普通时候,是在年节下献演,太雅了不好、太静了不好、总要热闹喜庆、或者煸点情,方成亮点,可叹她会的才艺偏都是又雅又静的,怎么能在那嘈杂场合醒得了目呢?第三桩为难处:这也不是普通场合,可是在大庭广众下献演!众目睽睽,多少当权的道学先生眼睛也看着呢,玩些太妖异的点子也不好,怕惹恼了他们,抛上个“小婢”的帽子来,于今后的道路可是不利。 因这么顾忌着、踌躇着,到底该出个什么节目,总是定不下来。 如烟想了许多道具、服装,让外头店铺流水似的给她一套套的送,反复比过、看过,总不中意。 因为嘉兰的坚持,妈妈已经答应给如烟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她展示。她若想不出好主意,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恼?一时间,她愁得睡眠都不安稳。 更烦人的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姑娘还得不到她这么好的机会,因此满圈儿夹枪带棒、明霜暗雨,都逼过来。如烟成了众矢之的,忽然之间,满院子都没人愿意跟她说话、没人愿意帮她的忙了。 女人是群居的动物。一群女孩子要孤立一个女孩,那女孩纵然本就不喜欢她们,也会觉得特别的难熬寂寞。整天儿没人好好聊天、没人对她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她们本来凑在一起甜蜜蜜的说话儿,见到如烟过去、就各自离开,说不定嘴里还飞几句不咸不淡的刀子;她喜欢的东西也许会被抹一把泥巴、她急着要用的衣物也许会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秽物间里,问是谁干的?最善良的小丫头都躲闪着她的目光。 这种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如烟要是个普通的孩子,也许会被逼得精神崩溃。 幸而,小郡爷送如烟的娃娃,还没有人敢动。因为这是小郡爷送的东西。她们只是凌辱如烟,并不敢凌辱她身后的人。 如烟知道自己要爬得更高、压过更多人的头顶,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以后也会存在的吧?她冷冷的挺直她的肩背,什么也不在乎,只管想节目。 只是偶尔觉得奇怪:这些行为干得也太漂亮了,倒好像有谁在后头指使似的。谁呢?如烟也曾怀疑过依雪,但她未必有这个手段。 何况,后来苏铁听到了些风声,叫依雪过来道:“欺侮人的事,不要作。”依雪涨红了脸,埋头答应了一声,此后果然没直接找如烟麻烦,但如烟的整体处境并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后鼓吹的人,以她对苏铁的忠心,既是答应了,当然明里暗里都应该罢手,那大局应有所变化才是。故细细想来,后头应该还另有人在,是妒恨得狠了,且惯能掐阴使坏,一时无人辖治的。谁呢?目前无有头绪,只能搁着罢了。 幸而,这些人对如烟的妨碍也不算很大,真要影响节目准备时,她无非多使些银钱,陪笑上下打点,忍着几句冷言冷语权当没听见,也就挨过去了。惟这节目具体内容迟迟定不下来,实是桩头疼事。 注:“及中风寒,若有所堕坠,四支懈传不收,名日体惰。取其小腹脐下三结交。三结交者,阳明、太阴也,脐下三寸关元也。”《黄帝内经灵枢机寒热病第二十一》; ------------ 第26章 十二、常棣之华(2) 嘉兰固然未敢再找苏铁麻烦,倒也不曾忘了如烟,曾招她来道:“到时演什么呢?光吹个箫吗?不是我说,这种清吹,在那嘈杂时候讨不了好,且院中这许多人都要抢在那一晚上露脸,妈妈未必许你一个人清吹过一刻钟去。算下来,划不划算?你自己想!――倒不如给我吹曲?我除了跟那截木头合一台,照例还要自己拿唱段小曲,往常搭手的都是行子里有名管弦,倘若今年就你这根小管子在旁边,也不算埋没了你。我喜穿红,你惯是白的罢?衬起来也不算混了。” 凭良心寻思,嘉兰这番话,入情入理,也是对如烟的好意。现在人们都孤立她,这片好意,就更形难得。 哪怕再往阴暗面猜疑。嘉兰这么个花魁,犯不着嫉妒如烟的;平常对了谁都嘴头尖刻,人缘儿并不好,故不像是背后鼓动大伙欺侮如烟的人。 所以,此刻能攀上她的粗腿,怎么想都是好事吧? 但如烟在脑海中幻想自己和她同台的画面,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嘉兰永远是艳丽的,在台口前香气袭人、容彩夺目,如烟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整个画面的层次丰富了、会变得更美。这个,没有问题。 然而画面中的如烟呢?是同样被衬托了,还是……埋没?她这么小、这么静、这么苍白,大概被淡成了一抹背景吧?好,如烟承认自己自私、心胸狭隘,要她去衬托别人、自己却得不到好处,她是不干的。 如烟对整台节目的效果如何,没有兴趣;对嘉兰的形像如何,也没有兴趣。她只对自己的前途、自己的道路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就是这样的家伙,如烟。 抠着衣角、陪着笑,她就是不肯点头。嘉兰往椅背上一仰,从桌上掐了朵花下来,一瓣瓣拆了揉碎,丢到地上,口中道:“算了,左右要唱什么,我还没定呢。你也不一定吹得下来。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把赤裸的左足从鞋中抽出来,去地毯上揉搓花瓣玩儿,忽见一个脚趾甲边缘起了个毛刺,“嗳哟”一声,高声唤丫头来修。 如烟猜这是叫自己离开的意思,行了个礼,告辞走开,出门时,听见后头有人低呼。她仰面,也呆住了。 天上,下雪了呢。 雪并不大,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一片片那么温柔的飘着、飘下来,轻得完全没有份量,像个梦,让整个世界都宁静了。那景象之美丽,让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人咚咚咚跑过来,站住,脱口叫道:“哎呀,下雪了!”目光与如烟相接,自然而然的一笑,想了想,有点尴尬的呆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笑下去了。 这是金琥。 她对如烟笑完,喜孜孜的跑进门里去,嘉兰的丫头迎上来接住,都欢喜道:“下雪了,下雪了!”跺着脚,向手上呵几口暖气,还是舍不得回到暖烘烘的房间里去,攀着帘子,向外头呆看,只是笑。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原来,人要笑起来……也是这么容易的吗?如烟想着,心里不知为什么也轻快了很多,一边举步回去,一边试着仰起鼻子来接雪花,竟然接住一片,清凉柔软,转瞬化成雪水,叫她紧一紧衣裳,无声的笑了。 这个世界,还是有这么多意外的小小美丽。 这场雪没有下多久,很快成了细雨,再过片刻,就停了。 当空中连雨丝都落尽的时候,小郡爷来这里探李斗的病。 李斗和紫宛都在房中,小郡爷才走到帘前,就听里头一阵笑声,一把清丽的声音道:“……骤自鸿蒙飘醉绒!――你这个招牌的醉字,到如今都不用出来,活该便宜我啦!”就听个沙哑男声笑道:“何苦来,停了我的酒,还特地谗我――看你后面接什么。”那女声道:“一时倒接不下去了。罢了!既然气了你,就让你接两句痛快的出出气罢。”那男声笑了笑,接道:“纤怀浅浅伤柔抱。”那女声奇道:“怎么这般纤巧起来?”男声道:“但咏今日之实景要紧,不与你一般见识。你接罢。” 小郡爷听那清丽女声,自是紫宛。那沙哑男声,却是病中的李斗了。他听这两人不知联什么诗句,这般有趣,一时倒站住了,向丫头摆摆手,叫她且慢通报,自己就在帘下听着。 紫宛顿了顿,果然接道:“细步幽幽损月弓。点叶穿松浑似有,”李斗应声道:“寻阡度陌总消融。却因呵暖湿青袖,”紫宛叹道:“果然切景。这雪生得单弱,伸得手去,哈一口暧气,它就不觉融了,我看着只觉得伤感,并未得句,不知你怎么想得来?却怎么接好!我再想一想……”李斗咳了一声:“傻丫头。这些都是俗字句,有什么难想的。却因呵暖湿青袖,未敢抬头拾泪容。屏息凝气犹相待,仙袂成归梦已穷……”紫宛抢住他道:“罢罢!怎的就结了?快让我让我!世情不信竟为绝――”李斗接道:“持箭谁能射帝公。”紫宛慌忙道:“射破云关倾淡羽――” 小郡爷不觉应道:“苍黄终许慰吾衷。”旁边丫头已笑嘻嘻打起帘子,他撩衣跨了进去。紫宛忙迎着行礼道:“小郡爷!怎的过来了?”李斗指着笑道:“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悄没声儿,像只猫似的,不抢着好句就不进来!” 小郡爷笑道:“谁叫你们联得有趣?我在外头,听得也觉紧张,哪敢进来; !”紫宛抿嘴笑道:“还说呢!一句话就来了个收稍。难道非得把人家的诗完结了,你就不紧张、才就敢进来了不成?”小郡爷摸了摸鼻子:“如此,权当它还没完,再接下去罢?”李斗持着笔摇头道:“意思已经补完,何必强求?就这么着吧!” 小郡爷笑着,看他面前一张宣纸,墨迹淋漓,大约便是刚才联的句,于是走近两步去看,不先急着批评字句,先挑剔那书法道:“长庚,怎么又用了狂草?我还是喜欢你的行书。”李斗大笑:“这大约只是因为,我的狂草意境你仿不来!”小郡爷笑了,就从头读这首诗道: “今岁冬来地气融, “等闲不见凋梧桐。 “蛩唱凄离未肯病, “轻裘对壁几时拥? “我闻天下有好雪, “吹遍江湖动芙蓉。 “瑶池捻絮添祥瑞, “玉阙摧冰赐玲珑。 “魂愫一翩寰宇净, “虫蛇匿影秽无踪。 “四海峰峦皆锦素, “九州大地尽银龙。 “残季到头当若是, “豪情冷啸卷华空。 “此意心间埋也久, “莫非痴志动苍穹。 “前日楼头寒飒起, “昨夕瓦底朗霜浓。 “腐叶衰草连壑靡, “竟夜阁台号朔风。 “旦旦朝朝封姨怒, “骤自鸿蒙飘醉绒。 “纤怀浅浅伤柔抱, “细步幽幽损月弓。 “点叶穿松浑似有, “寻阡度陌总消溶。 “却因呵暖湿青袖, “未敢抬头拾泪容。 “屏息凝气犹相待。 “仙袂成归梦已穷。 “世情不信竟为绝, “持箭谁能射帝公; “射破云关倾淡羽, “苍黄终许慰吾衷。”〔注〕 小郡爷一边读,一边赞叹,又问道:“要不是我闯进来,你们要将这几个主韵旁韵的字都用完不成?”李斗懒懒靠着道:“闲着也是闲着。” 紫宛奉了杯茶给小郡爷,“噗哧”一笑,接口道:“可不是?虽然只是场小雪,能够闲人消遣个半日,也算功德无量。”李斗摇头道:“还是压不了我的酒虫下去。”紫宛摔手道:“那你喝!像前几日似的,喝得病又重了,到头来,还是躺在床上进不了水、进不了食,头重脚轻,难道就舒坦了?把往后能乐的好日子都赔进去,饶今儿几口酒呢?那你喝便了!”说着背转身走到一边。 李斗瞧她这样,倒不发牢骚了,笑着招手道:“行了,算我怕你不成?不喝便不喝罢!你回来。我一个人躺着更闷,没病都成病了。” 紫宛方略略回过身来,牙齿咬着唇角,瞥了他一眼,不说话。李斗苦笑道:“果然气性大。行,行,是我说差了。并不是将你作我病中消遣的意思。并没有拿爷的身份压你的意思。我说差了,成不成?叩个头向你陪罪罢!”说着果然要掀被子起身。紫宛忙回身按住,嗔道:“着了风怎么办?说掀就掀了!头再痛起来时,看谁睬你呢!” 小郡爷在旁边笑了起来。紫宛面上一红。李斗就势揽住她的肩,边问小郡爷:“南小子,你又笑什么?”小郡爷含笑答道:“有紫姑娘在这儿,昊光叔公不应该担心了。” 紫宛的笑容凝在脸上。李斗的面色沉下去。 小郡爷口中的昊光叔公,便是李斗的亲父亲。李斗这样的不肖子、浪荡儿,听到父亲的名字就面色不善,这是人所共知的,小郡爷何以来犯忌讳? 他慢悠悠的掸了掸衣襟,道:“嗳!长庚,嫂子,这么看着我干嘛?作父亲的知道儿子病在了外头,难免说一两句话,这又有什么不对?” 李斗指着他暴喝道:“你到老头子面前嚼的舌根?” 小郡爷扬手道:“冤哉枉也!你们之间的事,我一向不掺和,你是知道的。” 李斗皱眉道:“那你好好的提他干嘛?” 小郡爷叹气:“你当你什么身分?这么几天躺下来,家里能有不知道的?你爹那个烈脾气,只叫我过来看看,没亲自跑来把你拉出去揍死,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你还要怎的?” 李斗捧头道:“你回去告诉他,外头都传错了。我好好儿的,还是读读野书、写写词艳曲,没什么病痛。” 小郡爷只是看着他笑。李斗怒道:“又笑什么?”小郡爷摇头:“你知道我一向撒不来谎。”李斗激气,指着他喝一声:“你――”忽而又笑了,道:“好,好,我辈份还是七叔,你仗着富贵,叫我长庚,我到老祖宗面前哭去,看哪个长辈说你有理!”小郡爷顿足道:“真正岂有此理,我们三个从来是认兄弟的,你怎可这么无赖了说话害我!”李斗合掌笑道:“着啊!原来你还认我作兄弟!”; ------------ 第27章 十二、常棣之华(3) 紫宛听到此处,终于知道他们的情份多深,斗嘴也不过是玩笑,方把一颗揪着的心落到实处,展颜笑了,再看小郡爷又是装腔、又是顿足的样子,与平常迥然不同,有了七情六欲,仿佛像个普通的男孩子,平添好多可爱,不由得多看几眼。 小郡爷有些臊了,微微侧转身,道:“算我倒霉!然则,你也要帮我的忙。”李斗奇道:“你这么乖的孩子,有什么要我帮忙遮掩的?”小郡爷赧然道:“我爹比你爹还严。前些日子,那首词不是叫我填了吗?回去,我想来想去不妥当,应酬上胡乱填些东西也倒罢了,若真叫这里的姐姐们在年下那么大场合拿着唱去,万一传开来,我爹那里还了得?因此上,没奈何,对不住!求长庚哥,就把这曲子重填一遍,拿你的到外头去罢!左右你到处留诗词是出了名的,你爹倒不会为这个多为难你什么。”说着,向紫宛作个揖:“嫂子,对不住得很!又得劳着星爷病中费神了。” 紫宛双颊酡红,忙深深还礼道:“小郡爷哪里的话; !星爷――”向李斗一瞥,咬着嘴唇笑道:“这家伙左右是闲不下来的。有个题目消遣消遣,倒是好事。” 小郡爷这才笑着重新坐稳,偏头看到旁边两瓶衬着冬青叶子的新鲜白梅花,随口赞道:“这花插得倒俊!” 李斗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刚刚金琥拿过来的。”半向紫宛道,“不知谁替她插的。” 紫宛抿嘴笑道:“若是拿出去请师傅插的,满京城有好几个师傅能有这个手艺。若就在园子里插的,姐妹里只有两三个能插出这样子的来,有一个还未必肯替她动手,至于剩下还有谁,那名字,我偏不告诉你!”李斗向后一仰,道:“不说便不说。我自己在脑子里想像一番,还更好些。” 小郡爷摇头道:“你们两个啊!既然是金姑娘送过来的,你们承她的情便是了,计较后头有什么人作甚?”紫宛笑着欠身道:“是什么人帮了她的手,这个原不必理论。只是她这个情,可不太好承呢。”小郡爷问道:“怎么?”李斗摇头:“还不是那支曲子。”紫宛接着道:“就是妈妈让我跟裴笛师合奏的那支曲子,金姐姐刚才过来跟我说,她想唱呢。” 小郡爷微微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回?”紫宛道:“金姐姐嗓子是极甜的,但我总觉得她唱曲的风格和这曲调不太合,所以照实回了。”小郡爷看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岂不是得罪了人?”紫宛答道:“她自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停了停,倒笑了,还陪我说会子闲话才走。大约是想开了吧?就算不是,也没法子,我只能告诉她老实话呀!”李斗笑:“这个处世的性子有草寇气,我喜欢!”紫宛白他一眼:“你无非自己是傻性子,就喜欢别人也是傻性子罢了!”小郡爷与李斗皆大笑。 笑完后,李斗却拍了拍紫宛的手道:“南小子来了,你们相伴着喝酒去罢。”紫宛奇道:“好好的喝什么酒?”李斗温言道:“别道我真的看不出来。你这阵子,大约是节目上有点费神,像写诗的人心里存了个意像,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欠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坐立不安,是不是?这种感觉最难受,要是我,就倒酒喝去了,你要陪着我,怕引动我的馋虫,又不能碰这个,实在可怜。我想叫你自个儿喝去,但饮酒也要有伴才好。如今南小子来了,我想着你们一块儿喝酒的画面,觉得极好,大概能触动灵感的。你们就去喝罢――阿逝,你也别装样。是男人能有不喝酒的?少点也罢,端起杯子来自然是浇愁的。去吧!” 这番话一说,紫宛垂下头,眼眸里有泪光闪动。小郡爷却连眼都直了,呆片刻,吁口气道:“服了你了!什么酒?留着你与嫂子喝罢!老实说,我这次倒给嫂子带了件礼物来,是屋里丫头作着顽的,看了别笑――” 小郡爷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暂时押后再谈。先说一说,如烟的目光。 她支着肘坐在窗前,身下无数雪白的织物铺展开,她什么也不看,任自己隐在暗淡的光线中,瞳人是灰蒙蒙的。这种灰仿佛是一场大雾,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隐着的,总也走出不来。 刚才,苏铁进了房间,在她面前坐下,说:“大人向我询问你。” 如烟那一刹的表情很茫然。 当时她的心思还放在节目上,想得太专注了,倘若有人突然撕下她的手臂、将血淋淋的裂口展示给她看,她的表情大概也只有茫然。 然后,当疼痛终于袭来时,她大略已作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忍住它、把它再度的压入心底,像她这一世里怀抱到如今的沉默,注定没有那么轻易吐露端倪; 只是斟酌着、向人投出目光去,带一点吃惊、畏惧或者期待,就像个正常女孩子,至于真正的心情,她不指望谁能理解、更不指望谁能参上一脚,所以,也就完全不必展露给任何人知道。 如烟过分的小心,这一次保护了她。苏铁仔细研究如烟的目光后,放心的叹了口气。 在她突然袭击,说出这句话后,如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意或恨意在猝不及防间流露。她终可以放心的向如烟道歉:“对不起,我撒了谎。 “大人并没有问起你什么。只是我忍不住想试探你,对不起。 “从前我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大人和你之间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一直糟糕得很,惭愧。 “这样说来,只是嘉兰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才替她办事吗?以后千万别这样了。嘉兰这个人,并不坏,但是很多时候不会瞻前顾后。你只是个孩子,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她拼呢? “现在,我对你没什么偏见了。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好不好?” 她长长的话说完,眼神是那么……他妈的诚恳。让如烟想骂脏话。 就算叶缔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苏铁也不用放心成这样吧?真叫她气苦。 没想到,她虽然如嘉兰之请设计让叶缔抱着自己睡了一夜,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像如烟是一只小狗、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同样会作的一般。苏铁理解这种温柔的感情,而如烟不;苏铁欣赏这种温柔的感情,而如烟,不! “那位大人,他欠我的,可比这个更多呢。”她这么冷笑的想着,随便用点慌张的手势摇一摇、挥一挥,表示点儿惶恐感恩的意思,算回答了苏铁。 苏铁将她的头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呢?连我都误会你。你这么苦着自己,算是想作什么呢?” 如烟被她这么猛然一抱,有些惊慌无措。真正的无措。如果苏铁知道她真实的样子,还愿意这么抱着她吗?她的手臂僵硬的垂在两边,心里有点融化着,身体却不知作什么好。 终于只是慢慢的、歉然的,从苏铁怀抱中抽身出来,比一个钱的手势,告诉她:自己就是想多挣点钱。 苏铁摇着头,还试图劝解,如烟实在是不耐烦了,苏铁只能叹息着离开。如烟重新在窗前坐下,让自己的心再一次结回硬壳。 小郡爷从紫宛那边离开,再踱进来时,她已经凝成一尊完美的玉像。天光苍茫,那些白色织物温柔如沼泽上的雾气,从如烟身下铺展开,仿若还未成形的蛛网,屏息凝气,不知如何开始这一局的游戏。 小郡爷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 如烟的睫毛扬起来,目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落在他身上。 她是真的喜欢他,他长得那么漂亮,而且从来没有一句废话; 可这次,连他都好像有点怪她了,侧过脸,淡淡道:“你大概还是跟我有隔阖吧?碰到大事,也不会跟我说。” 大事?什么大事?如烟一时间真是全无头绪。 “那个姓吴的,他给了你什么压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应酬了他。”小郡爷说。 他的声音很淡,然而,实在比骂还厉害。如烟怔着,脸就一点点烧了起来。 脸红,一半是因为羞,另一半,却是因为怒。 “我果然还是个没用的东西,否则,并没有想去招他们的,怎至于坐在这里,等着人一个一个找上门来羞辱呢!”她想着,恨得要落下泪来。 但小郡爷坐了片刻,却叹了口气:“是我没用。否则,你怎么会不向我求助呢?我顾虑自己的身分,不敢卷入纠纷中。你只怕对我说了,也只是白让我为难一场,对吗?”他很慢很慢的说,“多谢你对我的体谅。这一次,是我没有护住你。” 这是真的吗?他语气中那种深深的责备与厌恶,都是对他自己而发的?就像她,经常对自己这样苛责和厌恶一样?如烟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看住他,没有出声。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这么碌碌无为!”他说,“从前……你知道吗?我有个妹妹。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看到你,我就想起她。” 如烟把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好让眼中盛的泪水不要那么轻易落下来。如果这个时候她可以说话,她想说:“好了,不要再讲下去。不然,我真的要忍不住感动了。” 小郡爷咳了两声,岔开话题,笑道:“给你带了个礼物来。”从怀中掏出个娃娃,“屋里丫头做着顽的,你看了别笑。” 只见那是个小木娃娃,放在案头可作摆设的那种,脸上的胭脂画得很喜气,身上穿了件甜绿色银丝弹墨捆边小布袄,大约也是他口中的丫头亲手缝的,看起来极温暖样。 “这袄子上还有配花,可以选不同的款式换着戴,你看哪种好?”小郡爷接着掏出朵雪白的小绒花,比在娃娃的襟旁。如烟看着,这白色小花点在这身颜色衣服上,干净是极干净的,但总没什么特别的好看处,于是笑笑,不语。 “又或者……这样呢?”他又取出一蕊紫色的小花,与白花并在一处,重新插上襟头。如烟眼前一亮。 这一次的效果之好,就像菜里有了盐。这个娃娃、这身衣服、这两朵小花,全都成了这份美丽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郡爷看着她,笑一笑,点了点头:“适才我去看七叔,见紫姑娘似乎也在为节目的事情劳神,于是也送了她这么个娃娃,她的眼睛也像你这样亮了起来。我想,你们会是很好的伙伴。” 如烟慢慢吸进一口气,满心欢喜,不知怎么谢他才好。 他眼里是真正温暖的笑意:“有时候,我也想为你作点事啊!”; ------------ 第28章 十二、常棣之华(4) 紫宛见了如烟,深深一揖:“谢谢你!”快活抱住她的肩道:“星爷重新写了那首词,我想唱。可惜我还是笨了点,要是开口,手下就有点顾不过来了。要多靠你呢!我有个挺好挺好的主意,具体跟音乐怎么配合,我们慢慢儿的排。好不好?” 如烟笑。 好一串儿“我我我”,自私得痛快淋漓。这丫头也是个目无余子的傲主儿!幸亏,她美得不像嘉兰那么有热量、灵动处又胜过嘉兰许多,小郡爷法眼无差,整院中,果然是她与如烟最适合为彼此搭档。 不过,紫宛的歌喉不是顶好,从来也不以唱曲儿见长,她这次要自个儿开口,成不成呢?如烟很担心。 倘若只想露脸,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结果往往把事情搞砸了去。紫宛不会这么蠢罢? 紫宛眨眨眼睛:“你觉得这段音乐特殊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多么的雅,也没有多悠扬,但很特别、很随和,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哼了,是不是?星爷新写的词,也是没有什么章法,连断句都难,可我喜欢。像是一场不负责任的舞蹈,或者是某种、琐琐屑屑的说话,我想它们都不应该用唱戏一般的演唱方式去表达呢!你听听,我这样来如何?” 她开口,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唱道:“江上一片风流彀,世间几抹痴心草。岫雨无言出,青山连壁老。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欲醒欲止离魂诗,待愁待语归仙岛。未上月涛平,空余风色皎。钗衔珠,柳回腰,残尘怎了。点滴泪痕渺。劝相思,暮长杯短圣贤少〔注1〕。难,凭尽阑干,酬卿一笑。”〔注2〕 轻轻的摇。阳光很好。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于是歌声中都有了金灿灿的颜色。她的声音,与平常说话时不太一样,带点儿沙,也并不婉转,那么任着性子的和着拍子下去,却有了点出奇潇洒的意味,像背着行囊的少年,世路风尘仆仆,不过是酒泼透的,一身流年。将前途行断,也难责备也难求,终归为淡淡的、酬卿一笑。 如烟的手指轻轻抚过笛孔。 好歌。她愿意和这一曲,娱己娱人,当无遗憾。 这篇基调既定了下来,如烟便与紫宛一同琢磨如何演奏。她的琵琶指法已经大体成型,但仍需进一步精研;如烟的箫法要从笛法中演化,如何化法也还得好生斟酌。好在她们两个都是沉得下心来动脑子的人,紫宛虽然在世情上傲一点,讨论起具体问题来倒很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而如烟虽然在感情上对谁都不信任,办事时却绝不敢刚愎自用。于是这两个绝品聪明的女孩子,在一起合作得极顺利,竟没有互忌互疑、互相拆台的毛病。有时候,如烟一边喝水、一边呆想,连水洒到裙襟上都不知道,紫宛也不知道,和她一块儿想得痴了,半晌过去,忽然提出个主意,拿着乐器一试,可行,两个人拍手大乐,这才觉得肚子饿,拿水果点心来相对大嚼,且说且比划,呛着了,又是笑,觉得此乐无极。 可惜她跟她的好时候,也没有持续多久。 馥郁的芬芳一步步袭来,嘉兰来了。如烟一见她,就浑身一噤:要命要命,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让人这么觉得她像条毒蛇呢? “你们奏得还不错呀。”她漫不经心说着,带一点儿亲热、一点儿冷漠,恩赐般道,“我就唱这个吧,这调儿还有点意思; 。来,你们重新奏起,给我起个音。” 如烟的手指停在箫孔上、紫宛的手指停在琵琶弦上,一时都无语。 嘉兰……她怎么哪儿都想插一脚呢?如烟气苦,恼得真想扔下竹箫,一走了之。 嘉兰眉毛一挑:“嗯?” 如烟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将竹箫端起来。何必撕破脸皮?应付过眼前,走着再看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总会有办法…… 紫宛将琵琶往下一放,双手按在上面,清脆的说:“对不起。” 嘉兰有些意外:“什么?” “星爷的这首词,我自己想唱呢。”紫宛很清晰的回答。 如烟给吓住了。嘉兰也非常意外:“你想说什么?”――她大约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兰姐姐,如果你一定要唱这曲歌,我拒绝伴奏。也许你能找到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但我还是要表明我的立场:我,很在乎这曲歌,想要自己唱它。如果你要从我手里把我夺走,我会恨你的。你很美、很强、交往很广、地位也很稳,也许不会稀罕我的一点恨意。可是,正因为你很美、很强,难道没有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多少适合花魁演唱的名曲任你选择,你又何必冒险抢一首俚腔俚调的新歌,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呢?”紫宛眼神毫不躲闪的看着她,“这就是小妹我,想说的话。” 如烟的后脊梁骨“嗖嗖”冒起冷气。 嘉兰愣了许久,忽而笑了,艳红的唇角那么有意思的扬起来:“神经病。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我了?” “怕。可是我只能说真心话。”紫宛道,“姐姐不蠢。这些话,就算不说,你也明白。所以为什么不摊开来说呢?” 嘉兰凝视她许久,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大笑,领口殷红的狐毛含着雪白脖颈,随着笑声一抖一抖,仿佛极愉快样子。而后她猛然摆正脸孔,啐道:“胆小鬼,说那么多,是怕我会抢你风头吧?好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够有自信的话,就别怕同台。弹也好、唱也罢,牵出来遛遛,看谁能踩过谁的头啊!一个人关起门来乐有什么意思?要斗,大家站一块儿真刀真枪比拼,赢了才叫滋味。你不敢么?”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镇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里的歌。姐姐的唱功很好,但是经你诠释的歌曲,将不再是我想将它展现出来的样子。” 嘉兰狐疑的盯了她一眼:“什么样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必定能演得比我好,是吗?” 如烟心中暗骂“狡猾”。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紫宛却爽快的摇头:“不,我没想那些。只是,因为很喜欢脑海中的影子,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以把它表现到什么地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嘉兰的目光忽然那么恍惚,好像越过了她们,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多久之前呢?有个小孩子说:“我想看看自己能力可以做到多强; !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保护你,带你去这个院子外面、再外面的地方!”呵,院子外面是什么?爱看着山后遐想的孩子,要花多少年才明白,山的后面还是山。而院子外面,也不过是院子而已。 嘉兰收回了目光,向紫宛微微一笑:“好啊,那我也想看看,你能到什么地方。” 她摇曳着腰肢走了,殷红狐毛趴在肩头,抛给她们一个闪闪招摇的笑,好像也在“吃吃”警告道:“这次放你们一条活路,让我看看好戏吧。看你们能去到什么地方?” 如烟悄悄在袖子里蹭掉掌心的冷汗。 紫宛开心的吁出一口气,回头向她笑道:“我们继续排练吧!” 她或许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而如烟,虽然没这么天真,对之后的变故也不曾预料。 那一天没有丝毫预兆。上次的小雪下过之后,天气略回暖了几日,又冷了。北郡王的亲家公、宋家二老爷在行馆造了个新园子,正好完工,邀着诸位莺莺燕燕前往游玩。宋二老爷展眼瞧见了紫宛,就高声叫:“昊光公家那小逆子呢?我特意儿的请他,怎么还没来?”下人笑着呈上贴子:“李小七爷人没来,可送诗来了,向老爷告罪呢。”宋二老爷展贴子一看,里头一首唐多令,有“帏底冷轻偷,积云雪未酬,待出门,又怕梳头”之句,结末道:“因此上,告个罪,伯父容小侄拥被一日闲,纵然叩阶懒难见,或者醉乡可相逢。”宋二老爷弹着贴子大笑:“亏得没把昊光公给叫来。这犟老头儿,见着我起新园子开销,要咕哝两句,见他儿子懒成这样,还得咕哝个十句八句。今儿就消停不得了!”看着紫宛叹道:“可惜了好好一个玉女,没得金童陪着。”紫宛抿嘴笑:“二老爷取笑了!星爷他若是金童,观音那片净地也不能容他。只怕是哪座星宿里喝醉了失足落下来的,饶我们这等闲花草儿回去替他醒酒罢了。”宋二老爷又大笑,赞:“都说紫姑娘俏皮,果然名不虚传。” 瑞香在旁边就看着金琥笑:“这张泼辣嘴皮子可给比下去了。”金琥咬牙掐她耳朵笑道:“没辣到你身上,还不快撮些盐巴,闲(咸)着罢!小心搅起醋来,可别说是我添的佐料。”瑞香脸色一变,尚未答腔。关镇波凑过来道:“姐姐说啥笑话呢?”金琥笑道:“说瑞妹妹倒不辣,只是太爱呷醋了,不然怎么把关爷辖治住的呢?”关镇波抓着头笑。瑞香剜了金琥一眼。金琥若无其事拿小指甲搔搔发脚,自言自语道:“哎哟,头发好像毛了,记得宝妹妹带了梳头家伙的,一起放在旁边屋里。”宋二老爷已起身带众人去外头赏园子。金琥偏头看见如烟,推一把道:“你去帮我拿了来。” 田菁本已随宋二老爷出去了,不知想起什么东西没带,举脚回转来,正听见这句话,不觉笑道:“怎么老是支使如烟?”如烟倒不知道田菁这么乖巧的人儿,居然会帮自己说话,奇怪的看她一眼。金琥也呆了,鼻子里哼出一点冷气,慢慢道:“这是怎么说?”田菁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么得罪人的话,顿时噎住了。 注: 1:圣、贤,是酒的代指。据说,东汉未年,曹操主政,禁酒甚严。有一次尚书郎徐邈违令在家狂饮,喝得酩酊大醉。适逢曹操派人传唤上朝议事,徐邈躲避不及,便仗着酒兴对来人说:“请回丞相话,臣正与圣人议事,不得功夫。”来人一听是“圣人”不再追问便回命了。徐邈由此躲过了惩处。后世因称白酒或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圣人”。把喝醉酒称之为“中圣人”或“中圣”。此来历,未考证得非常确凿。但大约是曹魏时起,人们开始称清酒为圣、浊酒为贤,有良多诗句流传为证,这是确实的。; ------------ 第29章 十二、常棣之华(5) 这时候,屋里除了她们三个,还有个紫宛。她心里挂着李斗,不想和别人打情骂俏,一直尽量站在边儿上。如烟羽翼未丰,从来也是躲在一边看戏的,两人正站在一起。 此刻如烟与田菁她们僵住了,紫宛的心性,是最见不得僵局的,自然而然就圆场笑道:“外头园子景致好,快整理完咱们出去呀!”又在如烟肩上轻轻一拍,笑道:“谁叫如烟最勤快?勤快人难免受点累; 。”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儿挽住,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如烟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自走了。 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并一根嵌红宝石光蜜腊〔注1〕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宝妹妹的。”如烟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注2〕给她抿着。她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根扁针?” 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箸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帮忙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伙里的得用东西。如烟跟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如烟的手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她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如烟急抬眸,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如烟过去,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如烟小心扒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护盖给松开了,里头的精炭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大约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许,且是铜里子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着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烟阴郁的想:这恐怕不是意外。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烘过一会,后来谁也不知道放哪了,宝巾的梳头家伙是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最后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结末全成了个“没头绪”。 紫宛手上敷了伤药,医嘱是“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田菁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忙吧。”于是,她参与这一曲的排练,帮忙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田菁上手很快,只对紫宛的琵琶,却没甚帮助。 紫宛大约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云凉寺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房屋住下,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私心道: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够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包含清淡道理、能够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嘈嚷,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因此一咬牙,拼死拼活跟妈妈要了三天假,上山拜佛去。 她这边前脚走了,后脚,李府的老家人就送信来,说老夫人――也就是李斗的妈――晚上作了个恶梦,第二天醒来,心还别别的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不咋的,跟妈的感情还行,何况这老家人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 !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您,可怜都快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的?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也只能答应回去。 紫宛既不在,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一下东西,进去时还咭咭呱呱、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过不片时,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心向着屋里头气道:“我要是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烂污招。何苦――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就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哽了。 苏铁经过听见,吃了一惊:“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娜娜袅袅、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那儿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行了吧?谁把你当奸妃呢?你要是,咱们合院子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够呛,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今儿他就走了,要今儿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听这篇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像拨火,不由皱起眉头,待想插进去分拆两句,她又一向在这些曲里拐弯的方面说不出妥贴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也就罢了,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隔着一段距离看你们,我是多么爱你们,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句话,触动心事,迎上去笑道:“然则,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慢慢的摇头:“不。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苏铁看住他,眸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一拜:“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大踏步走了,老家人急招呼小厮挑起东西、一块儿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把脑袋摇上两摇,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忽然把如烟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给他老头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她。” 如烟惶惑着,慢慢在心中消化这个消息,一边已经恭顺的低头答应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了; 。妈妈忽又叫住她,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妈妈的笑容很平静,几乎有点愉快的样子。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所以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看起来有点疲倦,但情绪怎么显得这么好? 如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的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的拿指甲敲了敲床沿:“这些小狐狸精们勾心斗角的事。” 如烟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究了,鼻管里哼笑一声,挥挥手:“走吧。”如烟告退转身了,她却在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就继续这么着吧。那几个蹦达的,没几天了。” 她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烟背脊骨上寒浸浸的,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走了。 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净舍”中,纹丝不动,初看好像很是安然,细瞧才发现不对劲了:眼神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她握住如烟时,如烟发觉她连手都是抖的。 “我见到了她。”紫宛这样说。 如烟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老气的,她的身份高贵嘛!可是还很年轻啊,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你知道,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如烟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想得到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以姑娘的一点谢意罢。’那些点心做得真好,我给你看看吗?真的是一个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阳春水?她倒是会的。她是那种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贴的。她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如烟想按下她,她不理,到底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致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整整在里面。刚送过来时或许还是热的,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然是妥贴温柔的样子,几乎有点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如烟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像鬼上了身,继续道:“她对我讲‘舍下的事,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进相公的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不料因长辈力主定妾身这一头亲事,那丫头福薄,有了点闪失,竟自死了。妾身事后才知道,相公与长辈呕气,都是这件事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有了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 如何?――哈哈; !如烟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一般俗人呢。 紫宛向虚空的地方点着头:“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去想。我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爱的人,但我也没去想。我见到他就是那么孤独的可恶的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个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来不因为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这个寂寞愚蠢的女人,这个可以有资格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热量,会痛,会动点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直到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不知道、不承认,就不存在。迷梦一刻,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如烟漠然的想。 “……所以,现在院子里怎么样了?”紫宛手仍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的向如烟发问。 如烟老实告诉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紫宛的歌,把它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你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控制她?哼!妈是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帐,理它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截道,“我们回去吧!” 如烟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在外头,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注3〕掩得是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刻就垂下了,并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的身份,不能残花败柳般招摇了去。这是高级姑娘的职业素养。 如烟看紫宛在轿里坐妥贴了,自己方才举步,要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呵”的一声,一个年青和尚站在那里,看住这边,竟看得呆了。如烟碧青的小眉毛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大约也醒悟到这两位姑娘是什么人,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哩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如烟想笑。那丝笑容流露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注: 1:蜜腊,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密腊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红、绿、黄、蓝、黑、白、啡、紫。绿色蜜腊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腊也极为稀少珍贵, 2: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沾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3: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浅露”。本文为架空,此处服饰描写不代表任何朝代。; ------------ 十二、常棣之华(5) 回到院子里,糟心的事情果然不曾消停。 李斗是绝足不来了。金琥非要与紫宛合作唱这首歌,紫宛恼了,哪里买她的帐,一状告到妈妈那里,金琥反抽抽搭搭道:“本就是妈妈买过来的曲儿,又不是她亲手写的,为什么非看作是自己的东西,把人家排挤出去?别说我比她入行早几年,是做姐姐的——就不摆这前辈的谱儿,看她的横样也太欺负人了。” 紫宛气得咬牙。那边厢,宋家二老爷却来找妈妈说话,道:“昊光公他家里人找我说过话了,七小子实在有点不太像样,家里人意思叫他收收,到小郡爷、王太子那边都拜托过了。听说他前儿在这里还写了首歌?他们家里人意思,这些年他也写了不老少了,爱唱就唱吧,可听说那姑娘挺能闹腾的?让这么能闹腾的主儿唱这个,不太好吧?真传出不好听的来,到谁的面前能交代?你看哪,能安排就安排一下吧。” 他这么说话,是客气。妈妈能回答什么?就把紫宛撤了。 紫宛已经快要内伤,抱着她的琵琶,连条子都不想应。妈妈也体恤她,并不逼着。如烟眼见这形势已经到了风口浪尖了,不敢纠缠,装聋作哑,只老老实实吹她的笛子。金琥与田菁大概看她已经不成气候,倒没再来特别的挑什么事,只是两个人情浓意浓的排练罢了。如烟穿着半旧云蓝衣裳在旁边中规中矩吹笛伴奏,多一点点亮彩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悄悄冷眼观察她们。 金琥很有些得意样子,田菁却依然沉和委婉。金琥亲亲热热搂着田菁脖子说:“妹妹,怎么有你这么个可人儿!姐姐真是谢谢你!”田菁会不着痕迹的退开一点,垂头笑答:“忙得昏了,瞧这一段工尺谱儿又背得有点错,不如姐姐吹得好。我惭愧死了呢!” 确实,她自己原本就有节目,再跑到这边来支应,还不愿放过日常的客人应酬,精力难免有些顾不过来。纹月曾端了个小磁罐子过来请“姑娘用汤”。如烟闻见有参味,正寻思间,金琥已经凑过头去道:“哟,怎么喝参呢,哪儿买的?”田菁应付道:“听人说这个补,随便喝喝。”金琥就笑:“这个公那个王都跟你好,你让他们送呀,比外头买的准保强些。——不过呀,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喝这个,怕反而伤了身子呢。”田菁恭顺答:“姐姐说得是。”让纹月端了下去。 如烟事后留了个心眼,有机会便到田菁院边转转,依然能闻见些参味,看来关起门后还是炖的,只是不在外面招幌子罢了。 说起来,田菁这阵子眼窝一周的黑圈儿是更加的重了,莫非心机用得太甚,精神不济,只能拿这东西提吊着?如烟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 紫宛没有她这样的隐忍,老觉得心里像烧着团火,简直要光着脚跑到外间去,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才略微舒坦些。 她甚至举着两手跟如烟说:“我想把这些指头一个一个全咬下来,吞到肚子里。你明白吗?我烦哪!有力气使不出来,多冤屈!——憋气!——我现在觉得嘉兰说的话有道理了。要比,有本事放在一个台面上,谁好谁差,真刀真枪拼一场,那才痛快。现在这样算什么?” 现在这样?……也不过就算一场人生罢了。如烟想。 紫宛去找了客人,让他们带她和如烟出去马场玩儿。马场惯例是不接待女客的,她换了男装,扮相是极俊俏的样子,挥着鞭就冲出去了,姿势娴熟。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是不是?”文爷看着她的背影对如烟说。 声音里有无可奈何的疼惜和宠爱,因为修养太好的缘故,藏得很深,像云底的日子,不经意间飘开来一点,瞥见了,原来真情藏得那么深。 这个爱着那个,那个爱着另一个。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爱欲和情意,多半也都是真实的,可大家仍然觉得寂寞,只不过因为,总是得不到“对的那个”。 紫宛已经奔出很远了,文爷并没有跟上去,他身体不好,骑不得快马。如烟也没去。她只是个小丫头,不敢提出学习这种游戏,只是遥想:在风里面疾驰,经历那种粗糙的颠簸,像奔向死亡一般只管狂奔出去,大概是很快意的吧?不知今后有机会的话,能否体验一番?……到那时,不知是什么日子。 紫宛回来了,脸红通通的,那么有活力的样子,像个终于疯够了的男孩子,发泄完了,又可以有足够的精神面对一切牛鬼蛇神。文爷陪着休息毕,护送她们回院里去。 路上经过品茗精舍,见到关镇波正打马过去。文爷忙打起轿帘叫了一声,下轿见礼,关镇波待要也下马来,文爷止住了他,笑呵呵只管打趣寒喧,又问:“今晚这边的席,世子是跟瑞先生一起来罢?” “哪儿能够!”关镇波诉苦道,“她这阵子不舒服呢,整天拘在院子里头,不出来了。” 文爷听此语,脸上略呆了呆,旋即点点头,尚未说话,就见精舍边门有个丫头出来招呼马车,好像是瑞香院子里的人,文爷有些认得,关镇波自然更熟了,两个人看着,都一愣。丫头并没看见他们。关镇波忽然把文爷一拉:“到那边躲着。” 文爷还在吃惊:“怎么?”关镇波怒冲冲道:“兵法,不能放过可疑的动静,不能叫敌人发现你的存在!丫头能随便乱跑吗?前几天田菁的丫头偷偷溜出去给她前头的主子买纸钱,害得田菁跑到妈妈那边帮她丫头求情。多委屈!你看这个丫头,是该伺侯瑞香的!瑞香房里就她一个会手好推拿,瑞香心口不舒服又犯了,当然要她揉揉,她怎么好跑出来?我看看她玩什么花样,别害得瑞香又委屈了!” 他性子是一根筋,糊涂起来时,碰个三岁小孩也能被耍得团团转,认起真来时,却连九条牛都拉不回。文爷哪儿拦得住?踉踉跄跄就给拉到一边躲起来了。紫宛的轿子本就跟在后头,自然也不再向前,只停住等着。 不晓得紫宛此时此刻在轿子里有什么感想。反正如烟是凑着帘缝儿,眼睛都舍不得眨。关于瑞香的谣言,她耳朵里也曾刮到过几句,倘若是真的,这次说不定能看场大戏。 很快,有丫头扶着个女子出来了。可不就是瑞香贴身的写云丫头!再看那女子,蒙着青色头帕避人耳目,但那个身段儿、脚步儿,瞒得过哪个?关镇波一个虎步蹦过去,愣愣看着她:“你……你不是在房里歇着吗?” 女子仰起头来,青色头帕滑到一边,果然是瑞香,神色已然大变,双唇颤抖两下,不解释,反而恼了,冷冷道:“你跟踪我吗?”摔手走到一边。 关镇波满头雾水,呆站着不知所措,想了想,一把拉住旁边的写云道:“好姐姐,我没跟踪啊!你家先生不是在家歇着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瑞香还是背对着他,一跺脚,嗔道:“你才在家歇着!”语气比方才已和缓许多。写云察颜观色,已有分数,对关镇波笑道:“先生来办事呢,累着了。倒是爷怎么到这儿来?”关镇波道:“我随便走走嘛!碰见人就站住了。先生办什么事?” 瑞香回过身来就怒道:“还不是年下唱曲儿的事!你帮不上半分的忙,活该我受着累罢了。想拜托怡雯社的人帮忙扶衬,要我亲自请酒,他们还半路里翻了盘不答应,这不,跑出去了,你见着的人影就是他!这像话吗,你说?端的是可恶!” 关镇波其实不曾见着什么人。适才见瑞香行止,也疑心她是不是来这儿私会什么人,但看她动怒,自己先就软了三分,听她说起怡雯社的名头,心里也一跳,暗道:“那可是有名的戏班子,都说做姑娘的喜欢倒贴戏子,瑞香不会也犯了这一出吧?”但又想:“嗳,关镇波,你多心了!哪有人偷了情,自己把名字嚷出来的道理?”因起了这个念头,便把疑念打消,再听她骂到后面,反而疼惜,上来轻轻拉住道:“什么人敢翻你的盘?我去打他!” 瑞香把袖子一甩,抽抽噎噎:“别了!都是服侍人的苦行当,你打他作什么?我再想法子便了!你……你你,都是你没用,不然哪要我受这样苦!”说着,咬了牙伸过手去,指头在袖子里一藏,轻车熟路,狠狠将关镇波拧了一大把,关镇波鬼叫起来,瑞香忙掩过脸去,避到马车影子里,口里嘟囔:“戳筋短命的死鬼,怕不招人看不成?”关镇波揉着痛处,陪笑赶过去,扳过她肩来,瑞香脸上胭脂水粉都揉花了,一片狼藉,他凑向她耳朵边笑道:“成了花脸猫了。难怪要捏我,想回去让你猫叫是吧?那你也疼着我的肉一点儿呢!虽然这块长在下头,它也是肉啊!”瑞香啐了一口,倒忍不住笑了,忙屏住,扭脸自上马车去,关镇波急步跟上,竟就随她去了,再没理会文爷一边。文爷站在拐角,把这场好戏看了七八成,也叹为观止,回来招呼继续上路,难免笑谈了几句。紫宛道:“一物降一物,真是半点不错的。”文爷也点头:“前辈子欠的罢。” 他们哪句是应酬、哪句是真有感触,哪句打了埋伏、哪句装聋作哑,如烟并不在乎。 只是,瑞香临上马车前,曾经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不善,她的心不觉向下一沉。 如此这般各怀心事,同奔前程,而路旁不远处有人开始唱歌。应该是个少年吧,那嗓子可真难听,难听得都不叫唱歌了,简直是在吼,像山里人的山歌一样,直着脖子只管吼出来。如烟微微皱了皱眉头,紫宛忽然拍着窗子喊:“停轿,停轿!” ------------ 十二、常棣之华(6) 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停轿。紫宛自己举手一掀帘子,“卟嗵”跳了下来,竟就奔开去。 文爷一干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愣住了。“花深似海”派出来护送的跟班暗自叫道:“娘哎,不是这时候想逃跑吧?”都赶上去要拉她。 紫宛急得指着前面叫:“那个唱歌的人!你们快去找他,唱歌的人!” 街面两边是错落的房子,拐角暗巷彼此交织,地形很是复杂。这吼山歌的离街面隔了一段路,谁知道是在哪儿?大家都稀里糊涂的,都看紫宛面色郑重,只好咋咋呼呼的往那边找。 如烟也下了轿,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不觉紧了紧领口,看紫宛这么慌急慌忙,连外套都没披,好气又好笑,过去扶住她。紫宛忙握住如烟:“快听这歌,跟裴笛师谱的新曲是不是一个风味?虽不一样,可也是这个感觉的,是不是?我没听说裴笛师又谱了新曲,你听说过没?这个唱歌的不知是什么人!” 这样说起来……两首曲调确实有点像。但又何至于这么慌张?如烟肚里暗道:“只听说什么戏痴、武痴。可怜这个紫宛,都快被整成‘曲痴’了。” 路边瑟缩着两个小乞丐,看这几个人衣着华贵,抖抖索索想爬过来乞食,文爷的人把他们喝住了,抱怨着:“不过下了场小雪,把要饭的胆子都冻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敢过来!” 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要几个钱,想要好好儿的活下去,这样也是胆大啊!如烟暗暗咬住下唇。 歌声已经停了,去寻找的人回来,说什么人也找不到。紫宛叹着气,很失望的样子。文爷过来劝解:“凡事缓着来才好。”要送她回轿。 紫宛点着头,怀中掏出个值钱的小玩艺,丢到俩小乞丐面前。小乞丐按着章程磕头致谢,脸上很麻木。轿旁的跟班可惜道:“紫姑娘何必心肠这么好?这些人是合伙出来骗钱的!死懒,不做活,你看他冻得可怜吗?才活该呢!姑娘可怜这些人哪里可怜得过来。” “活该?倘若有做贵公子的机会,谁还讨饭呢?”如烟肚里怀着这个冷冷的心思,小脸绷得极紧,将这些跟班瞪了一眼,忽听“咚”的一声,回头看,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身子渐渐僵直。 他再也不用求人可怜了。 回到院里,几个女孩子便来约紫宛同去洗浴。紫宛不甚待见她们,本来想自己关起门来洗过算数。可她们今儿个极其热情,田菁道:“托人采买了些极好的香精,用来和在香灯里也好、点在浴水里也好,听说舒筋活血、是很解乏的,我一个人用着觉得浪费,姐姐们一块试试不好吗?”语气柔婉至极。 紫宛这个脾气,软硬不吃,可就是耐不住磨叽,被她们说得烦了,不好意思坚拒,便同去洗浴。 那香精果然温馨宜人,不知采了多少种花草合成的,点在热水中,满室生香,泡得人筋驰骨懈、浑身懒洋洋的,皮肤也都蒸得红通通了。大家便陆续出来,敷了护肤的花泥,脸上遮着手巾,各自躺下养神。 这个时候,紫宛听见有人在哼歌,很轻很轻,好像是李斗谱过词的那一首歌的旋律。 外屋点亮了一盏灯。 远远的是谁在嚷?“星……那女人……陷阱!” 是巷子里的人声传到这里来了吗?这个人到底在嚷什么?紫宛睁开眼睛。其他姑娘们仍在手巾下阖目休憩,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紫宛也就不惊动她们,自己披一件袍子,趿着拖鞋跑了出去。 下午的天空暗淡如一张旧纸,空气凝肃,花园中树叶子都呆在那里,寒意重了,冷得有点压迫感,呼吸都变得低微。 从门口出去,穿过园子,贴着比较靠外的那堵墙细听,哪里有街声?紫宛呆了片刻,冷了,打个哆嗦,默默往回走。 但她刚刚出去的那道门,忽然打不开了。 有谁已经将它锁上。 紫宛心往下一沉,拼命打门,上头的窗口忽然“哗”浇下一盆水来,从头浇到脚,是冷的。很冷。 然后才有脚步声,女孩子们“嘻嘻”笑道:“谁啊?谁在外面?”金琥和宝巾抢着开门,越抢越打不开,终于把紫宛放进来时,她已经嘴唇乌紫、全身哆嗦,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赶紧扶她泡热水,她一进浴盆,就“阿嚏”一声,打了好大的一个喷嚏。 紫宛的身体其实挺结实的,这么折腾,并没有生病。 但如烟悄悄的劝她:装病罢!避过这个风头,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这话正中紫宛下怀,她就躺到了床上,压着嗓子装出点嘶哑音色,道是病了。众人都情深义重的来探访她,说了许多贴心暖肺的话。紫宛一概颤颤巍巍答:“都是我不懂事,惹出这场病来。有劳姐姐妹妹慰问。我身上觉得很不舒服,怕是要多躺两天,妈妈面前请帮忙美言几句。”——说得多可怜见的。 可是,那些人一走,紫宛就向如烟冷笑道:“都是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尤其是田菁。这些事后头一定是她主谋,你不信?哼,谁的面具有她漂亮?谁的心计有她深!再说,我虽然风头健一点,资历毕竟浅着,别管外头说得多好听,我自己心里知道,还压不过嘉兰这些老人去。她们混到这一等地位,也都是修炼成精的,能不明白这个?犯不着往死里谋算我。这一次年节,嘉兰苏铁准是顶顶出风头的,瑞香她们地位稳固,不上不下,也就那样了,靠踩我,她们也爬不过那两位的上头去,何必多事?只有田菁,跟我同期出来的,先害了我,她才好上位,跟那些人争竞呢!你看她多有野心、多有手腕?跟宋家二老爷勾搭那么好了,还不招幌子。聪明不外露,手腕都用在阴里头了!” 如烟心里还有点疑惑:事情未必就至于此吧?否则,田菁的心计岂不比她还厉害?那她以后怎么还有信心走下去?再说,宝巾可能因李斗与紫宛结怨,嘉兰可能因那次口角对紫宛怀恨,瑞香还可能以为紫宛带关镇波去撞她的奸、从而恼羞成怒——哇,这样一想起来,紫宛这家伙在树敌方面还真有天份。人人都可能对她下黑手啊! 紫宛却认定了:“就是她。她像条蛇!趁人不注意,就咬上一口。而且她在纹月面前那样卖力表演,收伏了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好丫头,如虎添翼,办起事来多顺溜!我没往这方面留心,棋输一着,是活该,日后一定要赢过她的!” 如烟默默记下了,出去找到田菁,装是无意的,让她看到自己玩一个游戏。 她拿着一个小娃娃,实在是很平常的娃娃。但如烟用其他更普通的花扎出小花轿,将它抬起来,再用丝巾装作舞伎在它身前起舞,它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田菁的眼神亮了,几乎想上前表示感谢,终于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走了过去。 如烟的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要玩,大家一起来玩嘛!谁比谁学得慢半拍? 这个时候,有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紫宛的病房中。 是妈妈。她将紫宛审视了片刻,慢慢将唇角扬了起来:“听见唱歌吗?心有所思,听到别人哼几个音符,就不由自主的把旋律顺了下去。那是你自己的心魔,人家只不过有这个本事引起你的魔。连引你注意的几句断续说话,也是一样。你以为你聪明吗?掉进人家的局里罢了。这是无迹之局,查无可查的。你觉得你在我手里把本事都学会了?告诉你,对于别人心思的揣摩,你还早着呢!” 紫宛将头猛的一抬,凝视她:“妈妈?” “我说过,你不要想逃走。因为有一天,你会求我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的。”妈妈懒洋洋抱着双手:“你连女人的心思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奢望留住男人的心?” 风从窗外吹过去。 田菁已经抬步走向青衿院,想请求妈妈教她排练群舞。 丝丝缕缕的交缠呵,这小小一个院子,连同院子外的世界里,谁知道有多少个局呢! ------------ 十三、君子有酒(1) (当这个世界转得像一场风啸,亲爱的、我亲亲爱着的你,站进虚无的影脚,且看他们玩笑。 你知道那些手指都会将鲜血沾染面庞,尸体积满幽谷,光荣的名下岁月锒铛,何妨?但披衣徜徉。 你必不会寂寞,我爱,我的亲亲所爱!香气坠落有如苹果,每个头颅都有它的院落。 你必拥得惩诫,我爱,我的亲亲所爱!这份罪即是一切罪孽,你双肩的倒影成全今夜。诸法无灭。) 这种时候,应该有个巫女唱一段鬼歌,好作背景。 紫宛隐,李斗走,如烟韬光养晦,苏铁无用,嘉兰只管冷眼旁观,整个院子一时都成了田菁的舞台。 如烟引诱她去找妈妈请求排舞,本来是想让她在那儿碰个钉子,好压一压她的势头。不料妈妈竟然满口答应,还笑道:“几个基本的动作和规矩,你们本来也会了。我再说几样变化,你去排着。要排得好,我私家几个舞步再教你!” 田菁受此激励,回头分外努力。旁人或以为瑞香、宝巾、金琥或许会找她碴子,结果也不曾有。 宝巾是一个嘴快心粗的家伙,脾气大、忘性也大,给人甜甜软软的糊弄几句就能过去,倒不足虑。瑞香嘛,宝巾说过她“小心眼、酸肝肠”,只要对症下药,多陪几句好话、多上点供,也就完了。惟金琥这一把笑面的刀子,怎么给田菁处下来的,如烟一时还看不懂,正待躲在旁边多学几日,事情又变了。 那一天,妈妈去外头不知见了谁,回来就直接回了房里,谁都不见。而生意场面上,常来的几个高官们忽然都绝足了。整个“花深似海”中,慌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直到大家几乎都受不住了,妈妈才把人们叫到青衿院里,没让进屋,只让大家黑鸦鸦站了一地,颇等了片刻,才听门“吱呀”一响,采霓扶着妈妈出来。妈妈淡淡扫了下面一眼,道:“年节时候,我们去盈达湖边的事儿,取消了。” 这话一出,连如烟的耳朵里都“嗡”的一下。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眼神、所有的嘴都在这么问。 “为什么?”妈妈的唇角简直有点恶毒,“因为翰林院里的承旨石学士进谏说,这样重大的节日和场合,虽然在民间,也要体现圣王教化,我们一群**去闹腾,影响不好。把事情请了朱批了。你们还要问为什么会有这个进谏吗?因为你们争风吃醋,个个都想爬着别人的脑门子上去,颠三倒四找你们背后的客人给你们出力,关系网扯得太紧了,几个老人觉得你们这群小**太不像话了,所以干脆把整件事敲掉算数。为什么?哈哈,你们里面的几个人,不用我点名了吧?刚刚也去找背后出力的贵客打听情况了吧,找到了吗?别以为自己攀上粗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过,腿上还有个几重天呢,你们这点蚯蚓样的小眼力还看不见!想插了翅膀飞吗?瞒着老娘捣鬼?告诉你,蹦腾太欢翻了船,算计得太聪明了!这件事算完了!” 她利索的转身,回屋去,裙角带起一阵风。采霓丢给众人一个复杂的眼神,也跟着进去了,屋门轻轻合上。 “咕咚”一声,田菁倒在了地上。 田菁这一次病,病得很凶。听说神智都有点不清的样子,半夜惊醒,把头往床头乱撞。丫头来拦,她就抱着丫头哭,嘴里狂喊乱叫,叫的是娘,“娘你带我走吧。我错了!我受不住了!我跟你走吧!”边叫,手里边下死力气的抠着,不让人离开。纹月手臂给她抠得青一块紫一块。 有人说:“既然这样,找她娘来罢。”她哪有娘?亲生娘早死了,后娘跟她亲生父亲为了养活她几个小弟弟,一块儿摁手指印把她卖进来的,这上下,听说她亲生父亲出去跑生意没混好、大约也死了,后娘拖着孩子又另嫁了一个人家,谁会来看她? 院里头请了个老婆子,给她收惊。老婆子掐掐她人中、翻翻她眼皮,咕哝:“都是心火烧的。”拿簪子在灯火上烧红,叫人按着她,卷袖子擒出她的手来,将簪子往虎口一刺,同时猛的就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田菁一惊,哑了,虎口“嘶”的喷出细细的血丝,先是紫的,再挤一挤,变成通红的,田菁慢慢躺回床上去,不乱叫了,只嘟哝着:“疼。” 老婆子把簪子在裙摆上抹两下,插回发髻上去,封出两包香灰来,道:“泡热茶给她服了吧,睡两觉就好。”苏铁在她床边守着,有些不信,问:“这样就能好了?”老婆子叹道:“深宅大院的夫人小姐,常有这毛病。大约是阴气重,动不动就把人魇着了。放了血,服下菩萨前头的香灰,总能安稳些。但叫俺老婆子说呀,平常多做些善事、供着菩萨,把心事放平些,眼里少见些东西、醒里梦里都憨着点儿,那才是个福相。” 苏铁听这话,竟又是沉甸甸的道理,不觉叹了一声,叫人封赏钱给她。嘉兰已有些不耐烦了,对苏铁道:“偏你好心,管着做什么呢?你是她的谁,管破天有什么用?走罢走罢!再则这个什么憨什么福相的道理,我就不服。都随波逐浪的去了,就能有个什么好收稍?呸!见他的神鬼去吧!我们还不去应条子?赚得一钿是一钿,明朝谁知道怎么着呢?” 老婆子听她说话骇人,低头只管念佛。苏铁过意不去,叫依雪赶紧牵她出去给赏,边向嘉兰道:“朝廷风声紧,北郡王怎么还敢叫我们?”嘉兰撇嘴:“从来的只许州官放火,他怕甚么?再则说,私家的宴,叫我们唱两段,这种清条子,打什么不紧?”就拉她走。苏铁还犹豫,宝巾在一边叹道:“你走好了,留我一个看她,也够了。”嘉兰点头:“你不走?”宝巾冷笑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一纸谏文还不知会扯出什么来,官的商的缩头看风声再说了,也只有你们才有条子应,我们走去哪里?”嘉兰道:“我不是问这个。这孩子病得蹊跷,你看金琥她们都不来了。倒是你有情义来守着?” 宝巾往后一仰,靠了椅背,看看苏铁,笑一声:“大约我比苏先生还笨一点,什么来龙去脉都看不清的,只是心里犯着迷糊,又难受,就坐在这里守会子罢了。” 苏铁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想想,叹一声,对她点点头。嘉兰皱眉,一阵风似的把苏铁拉走了。 宝巾一个人坐在房中,一灯如豆。病人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细不可闻。院子里里外外一片沉寂,连风声都没有。纹月蹑手蹑脚进来,探探田菁的额头,田菁毫无反应,大约是睡着了。宝巾压低声音向纹月道:“行了,你先去睡罢。我守两个更次,完了你再替我就成。” 纹月深深埋头致谢,却没下去,只抱个被褥铺在田菁床脚,和衣睡了。宝巾看着,心下感喟,暗道:“繁缕死到现在,刚过了七七,她对新主子已经这么死心踏地,真不知是个忠心的、还是个没心肝的。就像世上男子,辞了这个心爱的人,哀痛一番,说不定又跟新人举案齐眉去,人们还要夸他有情有义,实在奇怪……哎哟,我差了,从来主仆和男女,主要去比男,仆要去比女,繁缕这主子死了,好比当家的男人死了,纹月作婢子的好比妻妾,总不能抬脚就陪了别的男人去吧?人家要说话。……但说起来,纹月要没田菁照应,连给繁缕烧些东西都不能,这么照应了,大家划算……要末,就死了殉主,倒是段佳话,咱们讲起来得多英烈啊,就像跟着主人死了的狗……怪道有人说宁肯养条狗,也比男人可靠……真是,薄幸的男人,怎么要女人贞烈呢?这么多男女……” 胡思乱想着,不觉也迷迷糊糊打了盹,坐在桌边,脑袋趴向手肘子上,忽然心中一悸,猛然惊醒,不知出了什么事,忙看看床上,田菁还是老样子,呼吸虽然微弱,总算平稳。宝巾这才放心,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刚刚相比已经不同了,站着迟疑的想了片刻,忽然明白,披起外衣奔出几步掀开门帘,看外头,天地已经一片茫茫。 银白的大雪,从清冷的夜空飘洒下来,分外宁静,然而填补了一切声响。 宝巾双唇微张,仰头热切的看着这些美丽生灵,眼有些晕了、身子发起抖来,还是舍不得回去,心里想:“等纹月醒来,我要叫她看看雪。明儿,我再找人打雪战去,大家快快活活玩一场。” 她转身欲回屋,眼角带过,忽见有人从边门那个方向行来,披一件天青的斗篷,扶个小丫头,步伐是挺轻捷的。宝巾心下奇怪:这时候哪个姐妹来这儿?定睛一看,却是紫宛。宝巾的脸色一变,对她嚷道:“咦,你来作什么?” 紫宛客气的在门首抖了抖雪:“睡不着觉,来看看她。” 宝巾睨着她,并未决定要不要请她进去,脸上是十二分不信的神色。紫宛自己抬手打帘子道:“不进屋?看你都抖了?想看雪,要末穿好毛衣服再出来看。不怕着凉?” 宝巾进屋来,脸上还是犹犹豫豫的,想了想,忽道:“咦,你嗓子好了?”话音方落,自己也醒悟,冷冷的苦笑着道:“罢了,反正我总是最后才知道的。” 紫宛慢慢回过身看她:“是么?有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宝巾一哑,片刻,跺脚道:“你的事又不是我干的。你爱信不信!” 紫宛低头,仿佛将这句话在心头慢慢咀嚼过几遍,叹口气,福了一福:“宝姐姐,我信你。”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是一片真诚,宝巾大是意外,脱口问道:“你信?”紫宛笑一笑:“其实我为了星爷跟你呕气,还有现在愿意相信你,底下都是一个理由。——说出来,姐姐别生气。你是最痛快的一个人儿,怎么开心怎么想去做,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肠子顾虑别人,但求开心就好,又怎么会答应跟人合谋害人呢?若是答应了,面子上也不能再这么开朗了。所以,虽然我们算不上什么姐妹、什么朋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话。” 宝巾听得怔住,想了想,忽然抱着手笑了:“怪道人说新出来的你们两个,田菁沉默细致,看是个淡的,其实是个暖的;你敏思飞扬,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话当真不差。” 紫宛笑道:“‘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莫非也是褒奖不成?”宝巾道:“虽然冷些,理路清楚。我还是不喜欢你,但也有些钦佩了。因此,这评语也就算褒奖罢。”说罢,停一停,仍然忧虑道:“那你今儿来做什么?” 那时,她们两个都站在屏风外边,紫宛就向里边点了点头:“来看她。”宝巾皱眉:“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做什么?” 紫宛道:“凭我的性子,确实是不想来,只是——睡不着觉。后来想想,还是要来说句话。” 宝巾问:“什么话?” 紫宛笑了笑,自己抬脚转过屏风去。宝巾糊涂着,也跟上去,心里还想:怎么这个笑容跟魔疯了似的?紫宛已站在田菁床头,不管她听见听不见,一字一字道: “我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决定原谅你们,因为从前,那是我自己笨。 “可是从此后,我不再对你们感兴趣的那些东西抱幻想,也不要与任何人抢任何东西,只是要唱、要弹奏,那些声音和影像,只有我能看见的、会把人心里面烫出一个大洞的美丽东西,我想试试看表现它们,性命都没什么要紧,只想看看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谁如果挡在我面前,鬼挡杀鬼,佛挡**!” 她又一次点了下头,只有一下,好像给刚刚的说明作个着重号,然后回身就走出去了,再爽利不过的。她的丫头忙追上去。 田菁在床上微弱的动了一下。纹月已经醒来,俯身过去照料她。田菁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低低的喘息和啜泣,可是纹月再直起身来时,仿佛已经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对宝巾道:“宝姑娘,您请回吧。我们姑娘有我就行了。”非常坚决。 宝巾只好揣着满肚子的嘀咕出去,暗道:“这两个新晋的小蹄子都疯了,我再也不理她们了,自己另外找人顽去,只是——”忽然想到,“只是,这么一日又一日,再到以后,我还找谁顽呢?”这么想着,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极想有人能把她抱在怀中,安慰她、笑话她,给她擦去眼泪,可是身边,除了个小丫头,毕竟什么人也没有。 ------------ 十三、君子有酒(2) 如烟名分上仍然是苏铁房里的丫头。苏铁跟嘉兰去北郡王府应条子,她也跟着去。紫宛下决心发表“不贪恋荣华富贵、不再跟任何人抢李斗,从今只专心发展才艺”的这篇伟大宣言,她可惜都没有躬逢其盛、亲自见证。 当然,换成依雪,是不会觉得任何可惜的。她心里只有她先生一个。 寻常**不得进官员府府邸,尤其是郡王府,也唯有嘉兰、苏铁这样的,才能获恩准进入侍奉。嘉兰虽是花魁,苏铁**入北郡王府的次数却比嘉兰还多些,难怪依雪觉得面上有光、十分骄傲。 她们唱的时候,屏风后面有女眷在听。看来北郡王府的女眷也喜欢她们的戏。可她们来之前,妈妈并没有拜托她们趁机求一求北郡王,给“花深似海”网开一面。 嘉兰机灵,说笑时曾借机试探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北郡王的表情,便主动把话岔开了。 如烟也看见了他的表情,是那种“真烦。关我什么事。别说了。”的表情。看来,他虽然喜欢声色,却不会为声色担一点责任的。事情既已通天,他当然不会挺着肩膀到御前为几个**求情。妈妈大概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就懒得花力气来通他的门路了罢。 幸好他还是叫了嘉兰和苏铁的条子,至少证明王上那边的态度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严峻,否则,凭他的小色胆,还不敢那么逆天意而动吧! “这样说来,事情总算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烟想着,忽听席上北郡王大笑着劝酒道:“你家小子说了邱家媳妇了,怎么不带过来叫我们庆贺庆贺?那你替他喝!” 抬眼看,几位贵不可言的大人坐在席上,而北郡王正劝的,是南郡王。 南郡王只有一个儿子。 那末……小郡爷他,说下了亲事呵? 如烟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南郡王转过头来,好像看了她一眼?但也许只是在欣赏嘉兰的台步。 而后他转回去接北郡王的酒杯,嘴里咕哝着:“要不是这小子外头跑得太野,前几年都说下公主了啊。” “郡王这是看不起我们邱家的丫头了。”旁边一人打着哈哈,“当不当罚?” “当罚!”北郡**若洪钟的吼叫,拿酒壶把南郡王埋住了。那邱家的人,却似乎又看了她好几眼。 那一日,苏铁与嘉兰所得的缠头,大约也就与平常相当,只是另外又有几件小玩艺的赏赐,虽然在她们的眼里,什么金银珠玉都只寻常,不过王府里出来的东西,做工精致,总算是个心意。 如烟回到院里,看那些女人们还是一片惶然,唯紫宛一个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照常弹弄琵琶,而妈妈则把自己关在青衿院里不出来。 如烟心下盘算:倘若真的出事,也不是靠一两个姑娘在此刻出力扳得回来。这片地方是妈妈打下的江山,她不急,自己又急什么?不过是个圈在这铁桶里养着的小**,江山不倒,于自己未必有什么好处;江山若倒,自己大约也是转手到别人桶子里去讨生活,真正有啥妨碍! 所以她和紫宛成了最清闲没事的两个——连苏铁都忍不住派人找了叶缔,想打听情况,叶缔传话回来说:“年节之事,确然有损教化;圣裁英正,如何犹望转圜?然汝等并无他桩逾矩事,罚不能加于无罪之处,勿自扰之。惟叹年前诸事纷繁,吏风政纪,亦实需一肃,故街市或将略移过靡之风,以安民心,幸汝志清神端,未曾以行乐挂念,当能体悟此事是福非祸……”等语。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花深似海”的生意就是靠“行乐”得来的,如今他要帮着整肃“吏风政纪”,就是跟姑娘们的饭碗过不去,怎么还“是福非祸”?苏铁沉思片刻,望着窗外慢慢道:“大人是心系黎民百姓的人。”并没有一丝埋怨,然而也嘱咐依雪把叶缔的原话隐去,只告诉院里姑娘道“官衙里有消息出来说,不会有大事的”,好宽她们的心。 可是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哪个是省油的灯?随便丢件东西都能把皇天吵下来的,更何况要熬上几天清淡生意!三天之后,有人都打算卷包袱到妈妈院子里撒泼了,大意是说妈妈再不想法子,她可要走人,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去,免得耗死在这儿! 她还没真的壮起胆子去跟妈闹,妈主动来叫人了。一个采霓,还有请风等几个小丫头,都把脸板得死紧,道:“到青衿院来罢。”再没第二句话。 叫到如烟时,采霓独努了努嘴,叫她往边院去。如烟心里疑惑着,请风已悄悄过来携了她的手,领她抹墙根儿走了。采霓自招呼其他人不提。 这一干莺莺燕燕进得青衿院,妈妈吩咐将几重门都拿大木头闩上,她自个儿掇一把桦木座椅往台阶上坐了,笑容里带着三分杀气:“这阵子都慌了吧?眼看快大过年的,要过年关,这时候本来该甩开膀子干一场,却生生给人封了门路、堵在窝里。我们不光彩吗?我们卖笑,自古以来的行当,吃的是辛苦饭、赚的是血汗钱,给人家欢喜,自己担着委屈,到头来赚到什么呢?叫人堵在了年关前面!你们心里头舒不舒坦?” 这还用问?一院子女人差点没亮出爪子挠墙了。 妈妈“呸”的一声:“闹?你们也配闹!前阵子干嘛去了?一个个当自己天王老子,能飞了呢!正经事不做,窝里反是教也不用教的。门外头的汉子比自己的姐妹还亲!反了骨的东西。被人看不起、封了店门堵在窝里,这是讨了好去!”眼睛把几个人恶狠狠瞪过来。 嘉兰很不以为然的抱着手往后头一靠:“妈——现在说这些干啥?赶紧想主意是正经啊。我们开销大,辰光哪儿耽误得起?”金琥含含糊糊附和着。 妈妈把腿跷起来,耸着肩,扳着脚踝冷笑:“是该想主意。我是你们的妈妈,这盘生意统总在我肩胛子上。可是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那些妖蛾子、暗绊子、合纵连横、蒙着眼睛连坑带整的事,已经把全院都拖到泥潭子里了。我再出一次力拖大伙儿上岸,你们要再不知道怕、再忍不住那条蝎子尾巴作出蠢事来,别说我手里有帐,就是天火也要白降下来烧你的!到时候凭你没路走,我不管;卖你去生杨梅毒疮,我不管!我要大伙儿是一家姐妹似的抱在一块儿使力,作京城的风光,作全国的风光,人间天上斗不过我们花院姐妹风光!——我实在告诉你们,要不就是跟我走这条路,要不就是拖到泥潭里的路,再要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这院门内外,没有人许我们走的!你们自己看要往哪一头去?” 宝巾眼里含住眼泪,不由得喊出来:“妈,我还是要大家跟从前姐妹似的。你快指路吧!”众人也纷纷附和。原本有的赤诚些、有的不自在些,但终于,那些赤诚火烫的情绪也席卷了所有不自在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满庭激昂,士气涨得如同发春的野猫一般,妈妈就势一拍大腿: “好!告诉你们:我在盈达湖重新定了位置了!” 当青衿院里忽然变得寂静、而后又爆发出一阵惊喜尖叫时,如烟已经在请风的指引下跨进了一扇门扉。 天色不好,雪略停了停,只怕还要下,屋里屋外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阴郁中,那个洁白衣袍的身影,格外温暖而亲切。如烟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兄弟,可又分明隔着天壤,教人不知做什么才好,只能站住了。小郡爷望着她,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又或者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只将箫孔凑向唇边,静静吹出气息。 箫音清丽寂寞。虽然吹奏它的人已订了婚约,但音符是这么任性的东西,再掩饰着,总要从心中出来,于是这管玉箫是没有大喜旋律的。喜什么?满庭华芳,我心独伤。 如烟也举起她的箫。以什么音相和?举世皆醉,我不能啜其醨〔注1〕。寂寞里的骄傲,认真骄傲着,痛作心怀里的刀。 他玉音徘徊。不应有恨,芳华难忍。她银线穿珠,天不老,弦难说,而面前那壮阔的……那波澜壮阔的,到底是什么? 音流相互激应,负了罪的奔腾,咽尽沙石唱向东,挟势长驱,从低谷到**仿佛也只需一刹。可就在要纵身一跃时,小郡爷忽然停止了吹奏。 ——只留如烟在高处,静静将口中的长音吹尽。片刻,他方才将玉箫横在膝上,微笑问她道:“最近好吗?” 好?当然好。最近不过跟着紫宛鬼混,又没人来为难她们。这当中,吴三爷做生意做得焦头烂额,还是抽空来探望了如烟一次,她也就轻车熟路应付完了。算什么大事?当然是好的。 她就以微笑来回答他。 他们两个人,喜怒都不形于色,颜容如玉的对视,能允许自己流露出来的,也就是这么点微笑。 而后小郡爷温和道:“盈达湖的事,没有问题了,你们会有个新的位置。” 如烟的嘴唇吃惊张开来一点。 他淡然道:“新年佳节,举国同庆。由国库出银请黎民百姓观赏舞乐,这是圣上体恤子民的意思。京城中有名的优伶班子都要奉召,你们女乐出众,当然也在此列。” 这么说来,不但可以去献艺,还是名正言顺的奉旨献艺?好笑!姑娘们想自己出钱挤到那里亮牌子,正道君子们尚且不肯,如今却可以去国库领银子作缠头?如烟细细咀嚼,甚觉趣味,看了小郡爷一眼,不知这么妙的变化是怎么出来的。他只是眉目沉静看着她,眼波那么柔和,让她不由得发出痴想:“莫非……莫非他是为了我办成这事?”心便漏跳半拍。 小郡爷咳了声,错开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张字幅给她:“看看罢。” 如烟展开,见上面写着首词,笔法是极好的行书,能看出《黄庭经》〔注2〕的影子,不过词意却不怎么样。只见它写的是: “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 “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注3〕 如烟看了上阙时,直想冷笑:这人好大的口气!待看了下阙,却不觉转为沉吟。 小郡爷点了点头:“七叔公那边发话了,你们原来的词不能再唱。就用我给你这个吧。……放心,只要你唱这个,什么事都没有了。” ——————————————————————- 注: 1:《渔夫》,疑为楚人记念屈原所作,文中有云:“……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沽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糠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2:行书字贴。王羲之代表作之一。 3:本词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 十三、君子有酒(3) 这以后,院子里跟备战的军营似的,好生紧张热闹。人人都听妈妈调度、个个的不辞辛劳。现在生意比往常更好,又要排练,活计是有些吃紧的,但几乎没人抱怨。田菁从前排群舞,那些姐姐们咭咭呱呱,给她惹过多少麻烦?如今在妈妈手下日日夜夜吃苦作事,大家反觉得兴头。 连嘉兰都不再作怪。她现下替苏铁挡起酒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了:要准备圣上定的堂会呢,倒了嗓子,谁耽误得起?——因了这个缘故,她心下痛快,对妈妈也就格外买帐。自她而下的诸位姑娘,就更不用提了。 其他地方有个鸨母,是妈妈从前的姐妹,抽空跑来探望她,见这气象,大是惊叹:“这些毛鸦头刁得很!好吃懒做不说,稍有点名气,尾巴就翘到天上了。难得你带这么多迷死人的小姑奶奶,还能这么听话。菊芳!你真像故事里的将军,连皇帝宫里的女人都能训练她们排队操练的!这么服帖,你是怎么收拾的她们?” 妈妈眯起眼睛笑笑:“谁知道?我前阵子还病了几天,你知道,女人身上的事……起来一看,她们倒乖了。大概打小没白在她们心上花心思。你说是吧?这小孩子乖不乖,真是打小儿就要看着的……”两人便说一番训练雏妓的事。 妈妈话东说西、指南打北的本事,也算到家了,其实所谓皇宫中训练女人,是孙子为了证明自己才能,将吴王宫中女子集中起来操练的典故。他杀了吴王两个爱姬立威,宫女们自然心惊胆战,不得不俯首帖耳,说起来有什么难懂的?妈妈这一次的手段却该比作驯马。不管多野的马,先纵着它不妨,而后吓住它、苦着它、困着它,再亮出手腕,慑服它;给点甜头,笼络它。从此只要指个方向,它便会听话的“得儿得儿”奔去。有如那种学子,十年寒窗不晓得读书有什么用处,除了混日子和撩蹶子——忽然一转性子,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准备精忠报国啦!便是驭马人的功劳。 这其中的道理,如烟在旁边揣摩,几乎要不知肉味。却不知那个鸨母了悟了没有。 她选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聊天,倘若不是太聪明,就一定是太蠢,反正妈妈不会多浪费时间应付她,早早就把她打发回去了,自己又拍拍手掌、照顾这个院子继续像辘轱似的忙碌旋转。 田菁前头编了一半的群舞,着妈妈妙手指点一二,便成了另一档节目,架子虽还在,意趣和原来已大相径庭,田菁还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起得了床,病势毕竟没有痊愈,仍是怕声、怕光、怕见一切的人。但“花深似海”是养不得闲人的,田菁也知趣,撑着身体依然应酬。反正她原本就沉默温顺,如今精神上有了变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有的客人反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小鸟依人,一发的有兴致做她,因此她的生意还过得去。苏铁看她可怜,台面上时时加以照拂。宝巾也找机会劝她,说:“田妹妹,谁没个犯错的时候?你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病都病过了。现在我们还该亲亲热热一块儿望前走才是。你快不要这个样子!” 田菁只是红着脸,微笑、点头,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抱歉,眼神像只困进笼子里、快被开水烫光了毛的小耗子。 妈妈看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也怕一个好端端能赚钱的姑娘真的就给毁了,这日亲自来看她,嘘寒问暖,缓缓宽解道:“你这个孩子,心思重。我原来有些话没告诉你,怕说了你也听不进。这青楼里头,做的是男人的客,闹的却是女人的事。一个女人三百只鸭,都挤在一起,又都这么聪明,磕磕碰碰是难免。只是头一桩,不该搅黄别人的客;第二桩,心气得大些,凡事看开了就完了,不能往深里搅和。这两桩忌讳,犯的人还少吗?前些日子的事,妈哪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一时没说,其实是见得多了,在身子不方便时,就没顾得上理会。再则,牵涉的人这么广,怕猛古丁插下手去,吓着你,伤损了你的身子。这实在是爱护你的意思。谁料到你这孩子,心底这么良善、面皮又这么薄,到底把身子糟蹋成这样了?乖孩子,听妈的,妈不怪你;有妈护着,其他人也伤不了你。你只管放开面皮,慢慢的把日子做下去,手里存了钱,拣个良人,从此可以过太平日子,那才是个女人的正经归宿呢!妈是必定帮着你的。听妈的,安心罢,嗯?” 田菁低头,听着,点着头,神情果然缓和不少,忽听有乐声传来,是那首笛曲,难免又心中一悸,再听这是琵琶与箫的合奏,再没笛声什么事儿,觉得有些酸苦,忽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如烟替了金姐姐位置?她个子小,给人家舞起来的花埋没了怎么办?尤其到第二句第三、四个字时,紫宛站到台前,她在后头一埋没就失了照应,须不好看。” 妈妈含笑道:“难为你这么挂心,是个好孩子。那曲子么,歌词也换了,紫宛和如烟对整个风格另有主意,我看着还好,就由她们去。你排的群舞,自然不能浪费,我收拾收拾,安在别的地方了。” 田菁慢慢儿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忽然分外宁静,竟有了点出世的意思。妈妈心里“格噔”一下,想着“这孩子是不对劲咧”,从此有了别的打算,这且不题。 如烟和紫宛刻苦练着歌舞,小郡爷每常来探望,对紫宛多有照拂。紫宛拜谢,小郡爷便道:“快别谢我。我也为着另一个人,来尽尽心罢了。”紫宛道:“爷是说星爷?请回告他:贱妾只愿他家庭和美,请他再勿挂念我,因为我,也断断然不会再挂念他了。”话音无比斩截。 小郡爷料不到她这么能放下,怔了怔,笑笑,此后果然不再提李斗。 雪还在下。城里粮价又涨了。听说吴三爷本来可以做这笔投机生意,但是车队出了些问题,运不得多少粮进来,所以他整天对人现出一副苦脸,居然苦中作乐、又跑来你这边散心。 也该他倒霉,那日,正好小郡爷也来。吴三爷屁股刚落座,发付了娘姨的奉手巾钱、呈瓜子钱,热茶还没啜上两口,前面便通报了小郡爷的名号。吴三爷哪敢照面,抬腿就跑,还是给小郡爷瞥见一个衣角。小郡爷随口问:“这是谁?”话音刚落,猛然了悟,再不说话,别别扭扭落了座,手搭在膝盖上。娘姨上来招呼,他也不搭话,只闷坐了片刻,忽然向如烟道:“我给你另外买个宅子,你住在里面,和紫姑娘练习也在里头,不要再见这些人,行不行?”说完,也不等如烟回话,一撩衣襟走了。还从没这么失礼过呢!他……是当真恼了? 如烟埋着头,心想:“这是嫌我脏了。到底是嫌我脏了。”应该冷笑的,耳根却滚滚有热流烧上来,也不知怒还是羞,只是眼底发烫,有什么液体含在里面。大约不是眼泪。她哪有资格流眼泪? 善儿体贴,溜上来打个躬,道:“姐姐,别恼!我们小爷还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呢,你这阵子心里烦。可不是对你的!”悄悄附耳道,“吴三爷犯事啦!有个案子牵涉到他,要取他一个指模子才好,可要明着来,又怕打草惊蛇。这案子本来是我们家大舅老爷手里,可老爷喝高了,跟大舅老爷说,交给我们小爷,半个月包给齐活喽!这么着,我们小爷接了这个事,想来想去没个好法子,能不烦吗?咳!又丢不下姐姐你。看他连觉都睡不好了。” 如烟垂头听完了,给他道谢,便起身出屋,避过人,冒着雪攀着假山石上高处望望,见吴三爷背影抹过墙脚,正在青衿院附近,大约是要借那里的道出去,却不知为何流连着不走,正中人下怀。如烟便急步追过去,待追到那里,他人又不见了。她不敢高声,悄悄儿寻找,忽听树丛深处有人说话。 先是个浑浊的嗓子,听起来是吴三爷,焦灼的道:“官府这几天好像盯上我了,我说真的!”然后一个男人答了句什么,糊里糊涂的,像是捂着嘴说话,听不太清。吴三爷发狠道:“我不管这些!你告诉她,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跑不了她。这笔生意够她楼里几年的出息,她别拿生意当挡箭牌避着!”那男人咳了一声,吐出口痰去,声音清楚了些:“那是!用说吗?那小的自要的烟土……” 如烟骇一跳。 寻常人抽的都是烟叶,但闽国的山里还出产一种植物,其果实炼成的膏也能抽,其状如土,故称烟土,抽后能解乏止痛,多了却会上瘾、且全身乏力,故朝廷一向是禁的。吴三爷暗地里做着烟土生意?那是够给官府惹麻烦的,却怎么跟“花深似海”有关联? 树林里“悉悉索索”,人要出来了,如烟忙躲到一边去,看那打头出来的,是老夏,略弯着腰,护着怀里什么东西,左右看看,一溜烟走了。如烟放过这家伙,侯到吴三爷跟着出来时,便绕个圈走开,抄近路到他前面去,装出好容易找到的样子,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脸在上面摩挲。他弯腰拿伞遮着她,连声问:“怎么了?小心肝?怎么了?” 她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全身沾了雪,微微打着哆嗦,紧紧贴住他,扬手解开领口的一个扣子,露出纤嫩颈窝给他看,再抬头抛一个眼色。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误会这个眼色。吴三爷被如烟这从未主动展示过的风情撩得激情勃发,打横抱起她,进了最近的一个厢房。 房中没有人,但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像“花深似海”的招牌笑容,随时准备给人提供温暖。椅榻上都铺了褥垫,棉帘子从门口直挂到屏风畔,一重重,挡尽寒风。 吴三爷随手扯下一幅帘幔,擦擦如烟濡湿的发辫,把她放在褥子上,手顺势滑进她的衣襟。如烟很乖很乖的反手解开衣带,脱了外衣,连中衣都滑下去,露出一边的肩膀,又将桃红绫子汗巾抽出来,蒙上他的眼睛。 那巾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她的香味。(本段描写过于直露,为免一些清正人士指摘,故自行删除。——作者按) 他看不见,她的头伏下去后,脸上笑容便完全褪去,变得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这具身体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激情和痛楚,都只是工具,连她自己也是工具,颠簸着直到**,完毕,穿好衣服,各自回去。 不知道吴三爷回去后做了什么。至于如烟,则是连净身都顾不上,先褪去衣服,拿剪子将亵衣裁下一块来,那布料上清清楚楚按着血红指印。 她蒙住吴三爷的眼睛,咬破舌头将血舔上他的指端,按出指印,过后再将他指上的血痕舐净,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她给小郡爷的报答了。凡是向她流露过善意的,都应该得到报答,就像所有的恶意都应该得到报应。是不是? 她拿匣子装好这块布,让人把它带给善儿,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几天后,吴三爷给抓到官衙里去了。据说这阵子雪下得绵密,往京城运粮的路道吃紧,吴三爷还出重金大量搜罗车马私运烟土,占了粮草的运力,令得城中粮库告急,一朝败露,其罪非浅,大约是活不成了。 天仍是阴着,雪有一阵、没一阵的,时断时续。苏铁旧病又犯了,缩在被子里,额头上密密都是痛汗。依雪守在她床边照顾,如烟亲去厨下捧了艾叶红糖蛋汤回去给她,经过一道回廊时,站住了。 廊下,善儿高擎一把白玉八十四骨杏色帛面描兰叶伞,守在他主子后面。小郡爷披一袭银羽斗篷,立着,正在看她。 如烟慢慢儿想:咦,这雪尘飘得……怎么有地久天长的感觉? 他柔声道:“我把宅子定好了,你现在要搬过去吗?” 如烟想想,摇摇头。兵荒马乱的时候,何必轧闹猛给人添乱?再说,她还想在这里多看点好戏呢,暂时不必躲清净。 他点点头:“你想过去时,跟我说一声。” 如烟笑了,向他行礼致谢。他微欠身答礼,片刻无话,她猜自己该离开了,走出两步,他又叫住她:“那个……”停顿一下,“多谢。” 她笑笑。他实在是太客气。 而雪,飘得那么轻。 ------------ 十三、君子有酒(4) 很快,吴三爷就这么定了罪、抄了家,家产大部分用来雇车雇马、运粮运米,运到的粮米交给寺里熬成粥,舍给城中百姓们。众百姓领粥时谢一声菩萨、谢一声君王,感恩戴德不尽。听说这都是叶缔的主意,看来效果不错。 这一案株连倒不广,稍微端掉了几个有关联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没有牵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无恙。妈妈和采霓两个,脸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单只老夏稍露点儿慌乱,倒也掩饰得过。如烟也就不说什么,多留个心眼看着罢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大伙儿紧着做生意、排节目,转眼就过去了。眼前便是年节,说不得家家迎新、户户挂彩,街头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鲜衣少年们抢占各处空地比赛风筝、轮车、药线,儿童奔跑,妇女谈笑,好生热闹。盈达湖边挨挨挤挤搭满了店铺,卖头面的、卖冠梳的、卖领抹的、卖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琅满目。小贩钻来钻去提瓶卖茶;“打拍婆婆”头上插着三朵大纸花,一面唱,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叫卖着香糖异物;赁脚力的牵着小骡子殷勤守在口儿上;算卦和卖酸文的先生们各自招徕着主顾。有的说书的、卖唱的,已经唱起来了,小摊位前两圈三圈的都挤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台上却帘幔深垂,妈妈领着众姑娘们在后头,描眉画眼,整理衣裙钗环,必要事事都妥贴了,外头人气也聚集得更旺些,才开帘献艺。 虽然姑娘们常跟达官贵人们周旋,但在这么要紧时候、繁华地方,对这么大的场子唱演,还是头一回,有一个刚升上“长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儿找到宝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场?我腿儿软,实在不敢上。”金琥在旁边,耳朵里刮到一点话儿,大声问:“什么?什么替什么?”喊得连妈妈都听见了,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说了一遍,嗫嚅道:“不是不想挣这个脸,实在腿不争气,都软了……”妈妈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练了这么多遍,怎么替呢?”极亲切的捧着她脸道:“你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升到这个位置,一路过来了吗?‘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这有什么信不过,要软了腿的?嗯?”那姑娘垂着眼睛,还在犹豫。妈妈右手“啪”一记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脸上还是亲切的笑着,口里冷冷道:“你要再犯贱骨头,闹别扭,给人找麻烦,就不妨想想这记耳光。嗯?”笑里是有把刀子。姑娘再不敢说话,捂着脸冲到旁边去净面补妆了。众人也都吓一跳,再没什么闲言闲语,各自麻利了手脚作准备,秩序井然。 出名戏班子大铙大钹的在新搭彩台上舞弄起“小破台”,杀鸡放炮求吉祥,将要开演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还没动静。唱花鼓的草台班子“得儿得儿”敲起来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仍然没有动静。 有的浪荡子弟不耐烦了,哨叫道:“兀的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不放一台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莫非画张纸上的烧饼叫我们吃么?” 这种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应是一个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请她们来演的,难道好这么容易就变成纸上的烧饼么?王上既然能为百姓杀了奸商、还在寺庙舍粥给大家喝,难道好意思在大过年的时候叫大伙儿吃个玩笑么? 可是帘幕垂着,老不打开,疑虑就悄悄蔓延了。听说王上本来对这些**们就不是很待见呢。又听说,朝中的清正势力——力主给大伙儿舍粥的叶缔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对这件事也很不赞成呢!眼看戏台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财神”了,这边还没动静,难道叶大人他们仗着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边进言,把“花深似海”的堂会给取消了么? 一些轻薄子弟的嘴里有了些没上没下的嘟囔。但老派人们还保持着沉默。叶大人舍粥的恩德在他们心中仍无比崇高,这是不可以因为几个花魁小娘子的缺席就去加以抹灭的,再说——哎呀,再说!历年来,盈达湖畔就从来没有**的演出。最热闹、最招人喜欢的,无非京城内外有名戏班子的台戏。如今戏台上不是准时开演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抱怨? 可是,人是不能有“期待”的。一旦对某件事情有了合理的期待,而这东西又迟迟不来,本来的“满足”都变成了“空虚”,“空虚”里就生出来“焦躁”。渐渐的,“饱肚子”的恩德都压不过对“花魁小娘子们”的热望了。嘟囔声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干脆声称要去叶府前头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凭什么,不让他们在年节下尽情的乐呵? “叮——叮叮”,忽然清亮悦耳几声铃钹响起,并不很吵,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支花蕾,轻柔得简直有点怯生生的意味。然而这声音一传进人们的耳朵,就像春冰上吹过一阵暖风。大家知道:呀,好节气果然在眼前。它就要来了!于是不管是七老八十的驼背公公、青春正俏的长辫姑娘、腰粗身圆的受佣大娘、活蹦乱跳的学堂小子,哪怕嘴里不好意思说,脸上不觉也都带了春风,等着后头的花信了。 帘幕轻轻拉开。拉帘的人隐在帘子后头,只在帘底露出四尺水裤的一点边儿、并桃红的绣鞋尖儿,像风卷着花瓣,那么漂亮的台步,把帘儿开了。上头已经两溜雁翅总共八个姑娘,收拾得那么齐整,就算闺中巧女儿也没有这么齐整;笑容又那么妥帖,就算新媳妇拜见公婆也没有这么妥贴。看她们三镶三滚的袖口,十根尖尖玉指,弄起了箫管琴弦,就算作神仙面前的供奉,也配得过吧? 人们不觉满意的叹息了一声。但耳朵眼里、舌头尖上、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还是不饱足的,也说不清缺着什么,只是软塌塌欠了一层,仿佛大暑天灌下两木杓的水、还是渴着。 东边戏台子上,财神交完元宝,下去了,报台小生头戴黄色“报台巾”、身穿红褶子内衬的淡黄色帔、蹬着厚底靴,背着双手走出来,扬声宣报: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日丽花妍。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交过排场!” 像是有意应和他、气着他似的,“花深似海”台下忽然拔起一嗓子:“苏先生出来了!嘉先生出来了!” 像一阵春雷滚过。耳朵张开了、舌头颤抖了、心也跳起来了。卖大碗茶的一呆,烫着了手;吃馉饳儿〔注1〕的一急,咬破了嘴;戏班台子上出来的小僮踏错台步,吃他师父狠狠瞪了一眼;卖艺人的猴子攀到竹竿顶上扭啊扭的,也手搭凉棚向那个方向张望,气得卖艺人在下头叫:“哎呀你这畜牲,你怎么这种事儿都要跟人学呐?”一个读书人在旁边摇头晃脑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注2〕可他的脚步也不由得往那边挪动了——人流把他席卷走了。 东边戏台上,《红鸾天禧》〔注3〕其实早已开锣,搁在往年,这是盈达湖边最热闹的时候,可如今不同了。他那边金玉奴再怎么娇声嗔气,到底是男角儿反串,怎么比得上嘉兰扮的谢云霞,端庄里透着妩媚、气恼中全是情致,随随便便一个眼风,天然的勾魂摄魄,叫台下一半的男人都看得迷了,恨不得哪里找床锦被来,把她裹在怀里怜爱;而那边的莫稽公子,再怎么浪子回头,又怎么比得上苏铁扮的梁玉书,玉树临风、深情款款,扮相已是清俊得逼人了,念白又是这等温柔,他一句:“娘子转来,娘子转来……唉!世上哪有你这种……女子啊!”那体贴和寂寞,叫台下一半的女人都将手按上心窝子,恨不能倒进他怀中,把心事尽诉,好换他一刻的怜惜。 戏班一干人依然抖擞精神,稳稳的唱念做打,要借这扎实的基本功赢回人气。“花深似海”的台子下,却忽然爆出一声惊喝:“常炫天!常老板上台了!” 这常炫天当年也曾是梨园翘楚,领了个班子在京城打拼,提起“常老板”,没人不翘大拇指的。后来出了点事,他解散了班子,到乡下隐居,谁知今天竟到“花深似海”的台子上客串个老苍头,替苏铁的梁玉书开门引道?〔注4〕他纵不亮那出了名的嗓子,戏迷也要争着挤着聚拢来,看他的抖须、看他的台步,甚至只看看他的扮相,也算偿了心愿。 戏班的台子颤抖、瑟缩了,终于完全败倒在“花深似海”的大手笔之下。它们现出苍白的样子来,这颓势是注定了,只能向人声喧哗的方向无可奈何扮个鬼脸,算作认输。“那个方向”,是没有程式的妖精;是只凭她们的媚眼、风致,以及一两个小花招,就能叫观众疯狂的优伶;是最原始的欲望和最优美的梦想结合到一处的奇迹。她们会沉到泥污的最底层去,也能随时浮到云霄的最顶端;会低下头去,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就在这一片欢呼和荣耀要把人都迷醉的时候,响起了个不和谐音。一个嘶哑、恨毒的声音咒骂道:“这是**呀!一个瘦鬼、一个狐狸精,应该给她们挂上破鞋子游街的呀!竟然把脸丢在光天化日底下。这世道算完了!呸!还招一群人瞪着眼睛捧着,丢脸呐!这世道完了!” 苏铁的步子微微凝滞了一下,接着往下唱。 人群中有几个穿青衣的,浑身一抖擞。他们正是妈妈安插在下面、防备别人闹场的。听这婆子咒骂得不像话,他们要出手。可惜晚了。 这婆子犯了众怒。对付这种人,群众的出手可是比暗桩们来得凶。 那个刚刚还念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读书人,听了这老婆子的话,都觉得刺耳,瞥了她丑怪的嘴脸一眼,嘟囔:“妇人切忌起妒心、动口舌,这是要犯‘七出’的。” 其他人表达意见的方式可没他这么委婉。就见一阵阵嘲骂道:“闭嘴罢!哪来的老猫头鹰,跑这儿鬼叫来了。”“你瞧她那张脸,是扫帚疙瘩成了精呢,真给人找不痛快。”一个小泼皮忽然尖着喉咙叫:“那不是殿后街的梁老嫂子吗?她死了男人后,为几个钱,把女儿卖给痰火病的老员外作小啦!乖女儿不听老娘‘三从四德’的规劝,卷铺盖跟喂马的小郎倌跑了。老嫂子的乖儿子手脚还要伶俐,愣把她棺材本儿挖出来抛到了青楼里。怪道她恨呢!我听她在屋里对她儿子叫:‘小赤佬,勿就是个逼吗?乃(你)娘没格只逼吗?伊拉有啥比银(人)家好格,要乃(你)替阿娘棺材本丢勒里厢去。侬讲。侬讲呀!” 几句话把这个妇人悲惨家世也都道尽了,但群众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听他最后两句学得俏皮,都哄笑起来,一句句打趣话跟着往外冒。这婆子面红面白,节节败退,虽也有几个人帮她说话,但群众并不介意多来几个取乐的,立马就把他们也给捎上了:“瞧这张血盆大口!”“她倒是想给人睡,可她家养的狗对她都没胃口。”“赵大爷,你跟你小老婆关起门来轮着叫唤时,可没这么正经啊!”又一阵哄笑。 民众是最凶悍的暗桩、战士、和暴徒。不幸成为过街老鼠的这伙人发着抖、害着怕、生着气,完全溃败了。那读书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闷,好像他圣贤书要求他维护的什么重要东西受到了侵害,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少不能站到一伙正受着攻击、形象丑陋的家伙旁边——于是他嘟囔道:“还让不让人听戏了!” 这个抱怨得到普遍赞同。人们重复着:“我们要听戏。”一边把那伙可怜的人往外推搡。〔注5〕 妈妈的暗桩在此刻施以援手,不动声色接过了赶人的任务。几个暗桩叉着他们往外一丢,又上来两个替他们拍拍身上的灰,满面含笑:“您们上其他地方逛去?” 这就宣告了“花深似海”的压倒性胜利。 —————————————————————————— 注: 1:馉饳儿,即馄饨。据说山东人现在还这么叫。 2:出自《论语》,『子罕9.18』。原文:“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3:应为《红鸾禧》,过节时讨个吉利,往往把戏名字改了的。例如将《甘露寺》改为《龙凤呈祥》、《红鸾禧》改为《红鸾天禧》。 4:我所见的《盘妻索妻》“赏月”一折没有老苍头,考虑到“花深似海”的实际需要,没有这个角色也要加上去,但戏剧一般是不能随便加人的,哪怕是配角;更重要的是,越剧原来是男班,后来发展为全女班,男班时一班不上女角,全女班时一般不上男角,与文中角色安排相违。好在本文架空,就权当是有点戏剧规矩有点混淆的时期,史妈妈胆子又够大……所以下文加一笔“没有程式”的评论,以明确这里描写的配角并不是常式。 5:这确实是市民趣味对卫道士价值观的一次消解,但不代表荧某本人对这种“论战”形式表示赞同。谨此加注。 ------------ 十三、君子有酒(5) 采霓兴冲冲奔到后头,道:“开锣戏碰了头彩!”一边拿出拿彩缎子包好的谢银,捧给常炫天:“老爷子,您辛苦了!”常炫天拿手掂掂,这谢银好像重了点,有点儿不好意思。采霓早双手按住道:“老爷子,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 瑞香在那头一迭声叫起来:“我不要这支桃子色的胭脂。写云、写云呢?这小贼蹄子死哪儿去了!”采霓忙过去救火不迭。 金琥、瑞香、宝巾,一个个都上过台,紫宛与如烟彼此整理过仪容,审视良久,料来是确没有问题了,终于也该上台。 台上又安静片刻,隐隐有了丝竹声,仿佛是风清云淡、天气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来,笑得那么甜,身上是鲜妍装束,妆扮成芳草与鲜花。她们快快乐乐舞完一圈,台前台后错落蹲开,轻轻摇曳,台上就成了一片美丽芳草地,单等着佳人出现。 然而佳人没有出现,恶风先来了。锣钹敲响,一伙身裹罡风纹黑底披风的小子,呼啸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们带出的一群灰白雪纹饰的小人儿,三三两两,填补台上空出来的间隙。罡风小子们都下去了,她们覆在残花剩草上,凝滞不去。 箫声在此刻响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似的,还是那样天真优美。琵琶声追着来,也是天真,那么奔放。如烟和紫宛相偕出场,一个绛红轻衫,一个烟蓝小斗篷,也许是姐妹、朋友、彼此作了亲切的陪伴,同来玩景。一个往台侧一倚,轻起纶音,一个在台中回眸,翘唇和箫;一个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一个在台左留连,成飞天姿。 少有人试过这么样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着乐器在台上走动,笑着、奏着、翻转着身体,你舞时有她,她歌时有你。两人的动作和乐音巧妙应和,似生长良好的一朵绣球花,天然饱满精美。 这是愉悦的开场:“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可锣钹再响时,灰白色残雪们不怀好意的抖动双臂,整个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风小子们再次一啸而出,冲着她们、乱了她们、分散了她们。她们一次次试图重新携起手来,却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开。他们手中扯出那么多黑色与白色的长长帛带,织成蛛网,终于隔绝了她们。 “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这正演绎着两人的别离。 罡风悄然隐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台上只剩灰白的罗网,疏的地方那么疏,密的地方却又那么密。她与她无路可逃。 它们裹上来了,紫宛像条柳枝一样的摆动,却没有办法挣脱。如烟转动四肢,躲开这条、还有那条;推开那条,还有另一条。她终于愤怒一挣、将斗篷甩给它们缠去,让她一个身子挣出来,竟是南方蛮族小凶神的装扮,玉色短打、莲纹边饰,露出光致致双臂双腿,套着一个个金圈,那裸着的足裸上又别系了两环金铃,分明是个摩合罗孩儿〔注1〕,看着那样可爱,影子里早已历魔历劫。 满台雪魅见着如烟仿佛都怕了,虚抖着带子,近不得她的身。紫宛却没有挣出来。被重重的白帛缠绕在里面,她与她的轻衫,从踵至胸一重重裹紧。她成了那么修长、那么纤美的一条影子,像是可以将双手抱上她的腰、轻轻将她折断似的。如烟在前头跳跃跌扑、紫宛在后头原地辗转,风声迷住她们的眼睛、帛带遮住她们的视线,她们寻不见彼此。 间奏中,帛带渐渐束上紫宛的肩项、脖颈和头颅,连她高举的双臂,终于都不能免。挣扎的姿势绝望若无骨。如烟回环的脚步仿佛狂喜,这喜气全无来由,于是都成了惶恐与痴狂,像失了母亲的孩子大把去寻糖来填进嘴里,越来越甜,且吞且笑,每一个笑容都叫爱她的人心碎。 如烟的动作忽然停止。 音乐也仿佛停了,淡如浅浅阴天的月光,帛带都飘落地下。紫苑仍在后面苍白着扭动,如一株残柳、一条伤心的蛇。如烟用奇异的姿态聆听。 音乐渐渐变暧。是谁在后台轻轻的合声曼歌?“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如烟的足尖滑动,紫宛的手臂与腰肢也变得柔和。身披青绿披风的新精灵们跃进场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乐与和善的气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儿花儿都重新绽开笑靥。“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紫宛身上的束带一点点滑下去,露出双唇来唱道:“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如烟一边吹箫为她应和,一边悄悄拿眼角溜着台下:某个人,他还没来? 不,她要找的不是叶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来了,又怎么会是单身——若真是单身,那恐怕就是执行公职、勘察来的。他这么严肃的一位官员,若到青楼的台子前勘察,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她都不想看见他。 如烟期待的人,是小郡爷。 他要是露一下脸,她对未来日子的把握,又会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来呢? 紫宛已经快从绷带般的帛带中完全挣脱出来了。帛带内侧的秘密设计,叫她身上添了层闪闪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赏惊叹。“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音流奔淌,绿风的精灵聚拢来,把如烟困在当中,要替她换装。她从它们披风的缝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见到对面、专替贵宾搭建的看楼里,黑衣侍卫“嗒嗒嗒”跑了进去。屏风支起来。两个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个白袍似云。 如烟安心的、把唇角稍许扬起来一点,任精灵们把她围在了里面。 看台上,小郡爷向身边的人微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来那么晚,看你的词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纪也不大,着件湖色绣枝梅纹的缎绵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如意云纹貂领坎肩,面庞端正,眉宇间很有点挺拔的样子,听小郡爷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纵然今儿爹不拘着我,我娘那里不要应酬吗?到现在能溜出来,都算是好的,前几年何曾出来过?都是你给我出了难题,还敢说!” 小郡爷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赖我。”那人张开嘴,却忘了回答,望着前面,轻轻吸进一口气。 台上,精灵们散开,紫苑全身洒着金粉,给夕阳照透,而如烟披了一袭羽裳,轻得全无份量的样子,点点银粉闪烁,四周山顶的积雪映着夕照,她像是从那里来,偎进紫苑身边,随时都能融化。 “……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愉快的音调重复又重复。小郡爷闲闲往后一靠,与那人一起欣赏,直到乐曲进入尾声,才低声道:“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们这样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会儿去见见?” 那人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下人紧张上前一步:“爷!”还瞪了小郡爷一眼。那人竖起手掌止住他:“我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爷的提议,是从这角度出发,于大道不曾有违。”然后把头埋向小郡爷,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吗?给人看见……” “我能悄悄儿进去的地方,大约你也去得。”小郡爷也是很低声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顿片刻,又搔搔脑袋,“当然,我也有点怕。你要是说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讪讪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他们的事,如烟反正不明了,待这一场节目结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后台去了。采霓带头上来向她们祝贺。台下的喝彩声,隔着帘幔,一浪一浪传进来。如烟笑笑,说要小解,溜开了。结果等小郡爷他们来时,任谁也找不到她。 当然,她一个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个角落里猫着哪。但身为青楼里受客人待见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随便猫了出去,总是不像话。妈妈接待小郡爷时,就极是抱歉的样子,亲手捧茶奉给他,口中谢罪不迭。 小郡爷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笑道:“只是听这首词唱得好,歌喉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过来赞扬一句,倒不为别的,你先将紫姑娘请来好了。” 妈妈一边应着,一边正将茶盏奉给他身边那人。那人低头,见一双纤纤的手,捧着口细开片闪青白釉盏,竟是古物,衬着里头透绿的胎菊花茶汤,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种赏物的眼光?”先是吃一惊。再看那十只指尖,搽着鲜红的蔻丹,颜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艳丽多少,又和匀、又轻透,暗道:“这是‘不正经’女人用的颜色么?”脸就不觉得红了,顿时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徐娘半老,但双手的皮肤实在太柔腻、身上的薰香也实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来,遮在嘴前,连咳了两声。 小郡爷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对妈妈道:“您老先下去吧,外头必定忙着呢。紫姑娘来时,不拘哪个丫头陪着进来也行了。”妈妈会意,便告辞下去,临走时还瞥了他身边那人一眼。那人明明是低着头的,若有若无间、却又分明能感觉到这眼光在他身上一绕,媚得如游丝一般,不知哪儿颤巍巍的就有些撩人,虽然可说声放肆,偏又叫人发不出火来,只是耳根的红晕原来便未退去,这时滚滚又添上一层。 小郡爷摇头:“这孩子躲哪去了。”那人只顾自己窘迫,听他说话,方才回神,“哦”了一声,自己也知道不大方,便觉得脸上更热,站起来走了两步,听见外头隐约有女孩子的笑语声,莺莺燕燕,不晓得谈些什么,只是有些像嘲讽、又有些像调笑,和着室中的香氛,叫人心里痒兮兮的不安。他在室中踱个半圈,终于耐不住了,叫小郡爷道:“我们走罢。” 小郡爷迟疑道:“星七叔惹出麻烦,多亏你救了她们两人……那个姑娘,你见着不方便,不见也就算了。可是那个孩子,实在感念你,老问我是谁出手写了新词,是不是哪位翰林?你要不见她,她一则是道不得谢、心中难免不安;二则还当你看不起她、心中难免难过;三则恐怕她到处去问是谁写的,反而问出事来。倒不美了,你说呢?” 那人听得笑起来:“怎么招出你这么大篇话。”说着,老觉得外头有环佩响动,很怕那个“紫姑娘”真的进门来,惹人尴尬,就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去外头透透气。其他事再说吧。”小郡爷再留他不住。 那时,关镇波也从家里溜出来,要见瑞香。写云进房来回了,瑞香阖目养神道:“什么时候,谁有闲情见他?真是个讨命的——罢了,你跟他说,我补个妆,对不住,叫他等等,实在等不得时,回去也罢。”写云出来,对关镇波学了一遍。关镇波点头:“我等,我等。”又低声下气对写云道:“先生累了,叫她别急,慢慢的来。我回去晚了,大不了给爹骂一顿。大过年,他不敢打我的。”姑娘们听得都轰笑起来,一人迭一句的跟他逗趣。传进小郡爷房间的,正是这阵声音。 关镇波愿意一直等着瑞香,小郡爷他们却不能一直等着如烟。她呀她,是到哪里去了呢? ——她在后面的一个小树林,甜甜蜜蜜含了笑,拿箫在敲打冰冻的树干。 负责到这边来找如烟的仆妇被节日的热情和外头的寒风弄晕了头,她探了探脑袋,但没看见如烟,风戏弄着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耳朵。“不在这里。”她嘟囔道,“我听见风吹着树枝的声音,要么是有人在砍柴火。这天冷的,是得多生些火,可我真奇怪那些穷鬼怎么能把那种见鬼的木头给弄着火——话说,那只小耗子钻哪儿去了呢?” 仆妇转开身,到别处寻找。 如烟带着她的笑容,继续敲击。 她在赌,赌她离开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她,赌她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她是个完全没有信心的孩子,总觉得面前每一寸道路都有可能在脚下坍陷、化作陷阱,所以必须试探,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哪怕因鲁莽的赌注招来惩罚也在所不惜。 目前,她此刻的目标就是把箫磕坏。 这件小小的破坏行为给如烟带来很大的愉快,她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把它变成一场游戏,箫管敲出的声音也和上了拍子。 拍子越来越轻松,像做完一天活计的女孩子那样,心满意足,带点儿憧憬和自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树干和树枝有着不同的音阶,像编钟的征与鼓〔注2〕,细细的小枝仿佛钟带,错落的节疤便好似钟乳,这棵树叮咚叮咚的唱起了歌,唱的是重阳节的黄昏、她曾用簪子和茶盏敲出来的歌。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被女妖吸引过一次的昆虫又嗡嗡的飞来,“啊呀这不是我追过一次的神秘的节拍?”加快脚步,这次再没有碍事的重门和女墙。加紧几步,那晶莹的是雪吗?那漆黑的,是沉睡的树木吗?那甜密的气息是森林为神秘女神保管的香氛吗? 在树林间,他见到一个孩子背对着他,漆黑的头发垂到腰间,上面随便扣着一顶御寒的白色皮帽,身上披着件小袍子,手中举着一枝秀丽竹箫,叩出音乐。 听见他的脚步声,如烟回头,凝视他,深深的黑眼睛中,含了一潭星光。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出生时就施于的咒,人间天上,也要遇上。 来找如烟的人终于推开门,看到了她。正见到这个湖色衣袍的贵公子柔声问:“你就是如烟?” 命运如潮水般涌来,漫过疼痛的舌尖。如烟开口道:“是。” 所有人都听见她,用无比清柔而沉静的声音回答:“——如影随形的如,烟消云散的烟。” —————————————————————————————— 注: 1:摩合罗,为印度神话体系中神祗,又译摩诃乐、摩喉罗、摩侯罗或摩侯罗迦,俱是梵文音译。据说他当年曾是一个国王。有一位仙人犯了罪,被禁在后园中,国王忘记了这件事,有六日未供奉食。因此被罚坠入黑暗地狱,过了六万年才脱身成胎,又过六年才出世。六岁出家成佛,得道后,入大乘,久住世间者乃其变化身。供奉摩喉罗偶像成了信徒的一种信仰。偶像大多是泥塑的小泥人,也可用木雕的。宋朝与异族文化交流甚深,所以容易受到影响,从彼时起,民间在七夕逐渐流行以其为名的娃娃,往往装束华美、形象生动可爱,有无名氏词云:“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睺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转睛底、工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须要扑,不问归迟。归来猛醒,争如我、活底孩儿。” 2:编钟,又名歌钟,是我国古代的重要乐器。每组有多枚,依大小之序挂在木制钟架上,钟身呈椭圆形,象两个瓦片合在一起,上径小,下径大,纵径小,横径大,钟口边缘不截齐,两角向下延伸,成尖角形。顶端有柄的为甬钟,带钮的为钮钟。钟的上部称为钲,下部谓之鼓,钟口两角为铣,钟唇曰于,钟顶名舞。在钟的鼓部,铸有精美的图饰,钲部的纹饰称为钟带或为篆间,每枚钟的钲部都有36个突起的隆包,谓之钟乳或枚。 ------------ 第一部分小雅 补记 那一天,众人狂欢。到深夜,尤是遍地灯火。众女子乘轿回去时,说不得多少珠围翠绕、蜂趋蝶拥。独是苏铁一个,披着长长的刺绣斗篷,作男装,戴个轻便风帽,压到眉梢,只露出双寒星似的眼睛,骑一匹‘烟熏海骝’,〔注〕在众女子的轿边驰骋,恰似个押花的俊少般,斜挎个马鞭,要多英秀有多英秀、要多风流有多风流,把路边一干人都看迷了。到次日,无赖少年多有习此装束为炫耀的,也有轻薄女子于街市上公然男装骑马,都是这一次开风气为始。若干年后,方有人作乐府诗进谏曰:“长衣小帽斜挎鞭,个个颠狂欲倾国。”极力攻讦,然而毕竟禁不能止,这是后话。 那一天,如烟和紫宛的歌舞不算重头戏,但胜在别致,叫人印象深刻。那首词从此走红,取词中三字成名为“梅花雪”,定格:“中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平,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平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中仄。”两叠,上下阙同。很多年后,有人受这场歌舞启发,排出一种新戏,各地推广,对万民鼓与呼,这也是后话。 那一天,一个小哑子开口说话,这个神迹轰动异常,但某方面势力出于审慎考虑,将一部分真实强行隐去。于是,那湖衣贵公子的身份免于被追究。传说中,他成了个仙人,三百年一下凡,预告太平盛世。 那一天,小郡爷从不交给他人使用的玉箫,借给了如烟,让她随众人演出最后的节目。那一天,烟花最盛的时候,而妈妈把小郡爷让进静室,道:“老身许的舞,如今该是兑现的时候了。不知您想看哪一支?”小郡爷含笑道:“鹤舞。”妈妈目光闪了一下:“鹤,来处如有神佑,去势人所莫窥。您的事,必定善始善终。”小郡爷正容、欠身:“但愿如君所祝。” 还是那一天,王太子回宫跟娘共度除夕夜时,招来好大一个白眼:“到哪儿野去了?”王太子还想支吾,王妃冷笑道:“你当你什么身份,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做耳报神的?你爹待会儿就要来问着你呢!你是想看看百姓的情况,不当心走到女乐的台下了吧?照实说。可别猪油蒙了心说是南小子笔直拉着你去的!”王太子听一句、应一声,听到最后一句,笑道:“娘疼阿逝,我也友爱他,断不会攀他出来的。”王妃一个爆栗子就轻轻凿到他额头上:“混小子!他爹是你爹的亲兄弟、他娘是你娘的姊姊,我当然疼他,可能比疼你更多?记住,他虽然没昊光家那个疯小子荒唐,但名声也够瞧了。你偏跟他们亲厚,算什么?要说是他们带的你,你还要好听呢!”王太子连连应下。不料王来的时候,不问别的,但道:“那些女子里面,哪一个给你印象最深?”太子想了想,红着脸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她唱得很好。”王大笑:“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有什么能耐?难道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叹口气,把从前模糊的记忆抛开了,但寻思着:一个青楼班子,最吸引人的竟然是个小女孩,可见整个班子的姑娘都不够狐媚罢!就没把整件事往心里去。只是嘱咐儿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你要念着自己身份,别闹出事来。要是觉得寂寞,我再赐你一班好的吹打。过些时候,你也该择妃了,切不可过于放纵!”王太子红着脸都应下。 那一天之后,如烟收拾东西,要往小郡爷给她安置的地方搬去,待向苏铁辞行时,听见叶缔正在里面对苏铁说:“……这种事,对民风的影响是很不好的。着男装在大街上骑马的事,今后不要再做了!”他的声音并不高,有一点悲伤和失望的意思,这意思抽打在他爱人的心上,比任何的责骂都还要来得厉害!苏铁回答道:“是,大人。”像一株卑微的竹子,连抵抗都没有,就完全把影子匍匐在他的脚前。“该死,这让他像一个神那么尊贵呢!”如烟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这么想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自信、崇高,看不见自己供奉的圣卷上,累累都沾着血。但总有一天她会逼他承认的。她会敲碎他脚底的基石,逼他承认他信仰的事情是有罪了——呵,他,他是背负着罪的! 她绝不会逃离,不会退避。她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坚硬。来吧,看看谁输在谁的面前。谁会抵受不住、碎成地上的尘土?总之你是绝不会像田菁那样的——她在过了年后,情形仍不见好,妈妈只得将她卖给了一个重病的商人,总算是捞回了本儿。想想吧,他一直迷恋着田菁,而他妻子终于答应把这个**娶进门给他作妾,是因为他病得快死了,需要冲喜啊!这种摆明了悲惨的前景,田菁用一种沉着、或者说麻木的态度接受了,没向妈妈提任何抗议,只是在走之前见了紫宛一面,拜托紫宛照顾纹月,“我是一个错了的人,可她还要活下去呢。她是个傻孩子,傻得像只小狗或者小猫,所以也应该像只小狗或者小猫一样无忧无虑、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是不是?整个院子,我想你是最能看出她的好处、也最乐意接受她的,是罢!那末我把她交给你,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力气了。”她的眼睛迟缓着露出一点微笑来,这是被苦涩所浸泡了的微笑。能露出这种笑容的,是个对什么都妥协、都失望,也没有力气再去抗争的人啊!紫宛深深被打动了,伸手去握住她的双手,想为她做点什么,可两个女孩子的手刚一接触,田菁就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不不,不用同情我。我干什么要接受你的怜悯?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掉头走了,黑眼睛里有点发狂和骄傲的神色。死也要一个人去死。这最后剩下来的骄傲。 她过门半个月后,商人病卒,大娘想把她卖了,她一言不发、连跪三天三夜,恳求出家。大娘最后听从了她的意思。 田菁的名字,后来再没有什么人提起。 补记二 不久后,“花深似海”的粉头院子,统统包给外面去做。包下它的再不是别个,正是四嫂,听说她在年下发了注小财。 贴虹跟那个院子一起被包出去时,是如烟搬进新宅的时候。她没有去看她。 —————————————————————————— 注: 所谓“烟薰海骝”,是一种马的名字,其毛色淡黄,黑鬃黑尾。 ------------ 第二部分邶风 ------------ 楔子 舞台上帷幕已经拉开,戏子们都要粉墨登台。一个小小藩国的王曾经占有一个女孩子。 第二天,女孩把自己碰死了。临死前她对他说:事情没有结束。几年后王又遇见一个孩子,她身体残疾得厉害,但容貌是如此美丽,王觉得她是为了他才出生的,她在那里就仿佛是魔鬼与上天一起为他准备的礼物。 可就在他想带她回宫的当夜,孩子的村庄起了一场大火,孩子就这样在火中消失。 一转眼又是几年?青楼女乐在年节里献演,有个高贵英气的公子跟着他的堂兄弟到那里,遇着一个哑巴女孩。 当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的舌根开始振动,对他说:“我叫如烟……如影随形的如、烟消云散的烟。”从这一刻,舞台上的王、郡王、王太子、郡子,还有他们的大人、弄臣、剑客、诤士,都要在帘幕中越陷越深,直到全国的人都为之流血、流泪、发抖,一场好戏才算正值沉酣。 到底谁是谁、谁知道谁在乎谁?害怕的人请现在就离场罢!而没有走的人……就与我一直坐下去。 手脚都交给游丝缚住。我许诺你:如烟的故事一时还不会结束。 ------------ 一、微我无酒(1) 如烟有时候作梦,梦见一个男人在教她做功课,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管埋头玩着笔筒里的笔,用一把小刀,把这些笔的尾巴都削得尖尖的,而后出门去找其他人玩,多么开心。他却发了火,抄起笔筒来,向门外那些人丢去,一支支笔都成了箭一般的凶器,将那温柔陪她的人儿钉死在地上,尖锐的笔筒刺穿了咽喉,连眼球都破碎。如烟骇然,绕室而走,并不敢碰那凶手一指头,他却痛得弯下身去,手捂着心窝,指缝里一缕一缕流出鲜血。她看着他的身子痛苦的扭曲、变形,成了个庞大的怪兽,毛发乱蓬蓬的,依然捂着自己的心窝,口中“荷荷”不已。“他……真的是很痛呢。”她这样想着,走过去,将他丑怪而巨大的头颅放在她的膝盖上,想对他说一句话。话出口来,是甜腻欲死的三个字: “去死吧。” 如烟把自己吓醒了,醒来时,看月光清浅,淡得像一汪水。她的手按在自己咽喉上,梦中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缠绵,像变了质的糖稀,带着甜腥味,教人想呕。她试着振动自己的声带,说点什么:“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平淡的茶经,低柔镇定的音调,很好。如烟笑了一下。她还不是很习惯自己的声音,时时担心它会出什么状况,但它其实运行得不错,如同某种调试良好的机器,与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很协调。 窗外,槐树的枝子摇响了风声,如烟一时以为自己还在苏铁的小楼中,要想一想,才清醒过来。年节已经过去,小郡爷在“花深似海”边儿上买了个小宅院,她搬了进来,不用再跟在人家的小楼里服侍,起居都独立了,便有个超然的身分。 这宅子里一切布置都很稳密。绸被上花鸟铺展开去,如烟指尖沉思着抚过。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帘子利落打起来:“小姐,你唤我么?” 稍显太圆一点的小脸、肤色白得发甜,唇角老是笑着,但眼底那种沉静目光是掩不住的。她其实是个极其认真的人罢?不容小觑。 她,是小郡爷送来服侍如烟的丫头,叫作宣悦。 如烟想起端午时候,小郡爷借着打络子的名义,保护她在轿子里,欢喜时曾漏出来一句:“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 这样说来,宣悦该是他房中得脸的丫头?可小郡爷把她送给如烟时,什么都没说,如烟也就装不知道,并不将它戳破,只在暗里难免多存了个心,见宣悦进来,她哪儿敢真的躺着让她服侍?早坐了起来,习惯的打个手势,然后自己觉察了,笑起来,直接开口道:“姐姐!不要叫我小姐。我哪儿是小姐呢?” 宣悦上前,轻轻按住如烟的肩:“爷说你是,你就是。”语气温和,却像石头一样的坚定。 不错,一直以来是小郡爷庇护如烟。这一处清净的住所也是他为她安排。他视她为尊贵,她就尊贵。 如烟于是默然,任宣悦抽出巾子、为她轻轻拭去额头上的微汗,重新服侍她睡下。“小姐是做恶梦魇着了?”宣悦体贴的问,“我抱铺盖来陪着小姐睡罢,小姐就不怕了!” 如烟待要推辞,想想,又应了下来,红着脸摇摇她的袖口:“多谢你!——唉,姐姐,我梦到个鬼怪,好怕人!” 其实,再可怕的梦,也没有人生这么可怕,如烟一个人也惯了,怎么会应付不下来?但想想,她既要服从小郡爷的安排、老实不客气做个小姐,那末接受他丫头的照顾,也是该当的。何况宣悦这丫头不是等闲的姑娘,性格里总有点东西叫如烟吃不准,她索性扮个吓坏了的孩子,多与宣悦相处、多摸摸她的底,也是好的。 如烟害怕的样子大约过于逼真,宣悦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将她的头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不怕不怕。我去外间抱铺盖,马上就来。有我陪着,什么鬼怪都不会再梦到的。” 她这一刻,真有点像个小妈妈。如烟为这份温暖失一会神,忽想起件事来:“小郡爷是今日成婚么?” 宣悦的怀抱僵了一下,呼吸、温暖和生命暂时离开这个身体,然后血脉恢复流动,她用比原来更温柔、更若无其事的声调回答:“是啊。可不就是今天。他们现在大概在给新郎倌灌酒呢。” 如烟试图想像小郡爷的样子。这个一直温文如玉、静若处子的高贵少年,怎么样才能披上火红的新郎倌袍子、被人围着灌酒呢?实在想不出。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窗脚朦胧的光线,他着一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在瑞脑薰香的影子里,对着她叹道:“还是个孩子哪……”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还会来看我吗?”如烟问。内心深处是真的觉得不安和失落,并没有试图掩饰。 “应该吧!”宣悦放开手,采用了一支比较快活的声调,“你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啊!他离开这里时对你说的话,你都还记得吧——再说,新夫人的脾性听说很好,绝不会让爷为难的呢!”眨眨眼睛,她转身走开,“我抱铺盖去!” 帘子再一次落下来,如烟躺在那儿,将宣悦适才一刹那的僵硬细细回想、咀嚼。像一只蛛蜘,小心的拔弄着足下的蛛丝,揣磨猎物的反应——人世间,除了她以外的一切人都是她的猎物,或者说敌人——这种智力活动给她提供了很好的消遣,让她能忽略心中柔软的感情,作好充分准备面对这个世界。 外面的门好像轻轻响了一下?宣悦就睡在外间,与如烟只有一面帘子之隔,她只是去拿一下铺盖,何至于要开门出去、到门廊里?如烟疑惑的想。 如烟没有看见,宣悦尽量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到门廊里,冬末春初夜晚的冰冷空气立刻包裹了她,她贪婪的吸进一口、又吸进一口,好像肺部已经灼热难忍,一定要靠它来冰镇。胸口高高隆起,含着空气,不愿吐出去;眼睛含着一点滚烫的液体,看着天际——那片烟花,是为小郡爷的婚礼而燃放的。 她将头微微一侧,像是想听见点什么。如果她想听的是他婚礼上的吹打,那必定要失望了,从这里只能听见“花深似海”的管弦,轻俏、含着**,像不贞的花朵、或者说溶入太多红砂糖而变得粘稠的溪流,男人女人的嘻笑一起在其中浪漾、凋谢又绽放。时节太早了,院子里面连一声鸣虫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一些常绿的叶子,招揽着风声,略给这管弦加一点清冷萧肃的调味。宣悦抬起手腕,按着额头,片刻,才放下,眼神与刚才已经不一样。 如果谁看见了,想必会吓一跳吧?这是一双熬过了疼痛、决定为爱人做任何事情的眼睛。 如烟仍然躺在床上、默默怀疑着,终于提高嗓门叫了声:“姐姐?” “我来了!听外头好像有动静,我不放心,出来看看,原来是只野猫!”宣悦扬声回道,便打算走回屋内,但是院外的道路上有马蹄踏踏,是谁来了? 门房的小屋设在院门外,终日有人轮值。高高的院墙遮住宣悦的视线,但她能听到马蹄在门外停下来,门房大概迎上去询问了,没有什么喝斥或骚动,只是模糊的、压低了的人语,片刻,院门打开,被叫起来的小童子揉着睡眼、稀里糊涂跑出来给客人牵马。客人都穿着斗篷、遮住脸。当先一个,斗篷是墨蓝色的,当夜风把它的角儿轻轻一掀,可以看见里面有金丝一闪;后面跟着两个,大约是随从,斗篷俱是黑面黑里。院门合回来之前,宣悦隐隐看见外头还有人,不知多少个,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守在门外。 “姐姐,是猫吗?怎么像有谁来了?”如烟再次询问。 宣悦犹豫着,不知该回答如烟、还是直接跑上去向来人请安。这来的是小郡爷吗?——呵,不,他的个子比小郡爷更高,步子迈得更加热烈有力,当斗篷帽子掀起来一点时,那张脸更有棱角,鼻梁是很挺的,双眉浓密舒展,眼神朗朗的、像天空,此刻带了点不安,透出内心的天真来。他实在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大孩子。 小郡爷早下过命令,这个院子不接待男宾,但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眼前的人。 宣悦迎上去,快步走下台阶,跪到地上:“奴婢问王太子吉祥。太子万福金安。” 这个墨蓝披风的大孩子、贵公子,正是王的嫡长子、王妃的亲生儿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这个国度的太子。如此尊贵的存在,不要说宣悦,这里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或者说,有的人还不配匍匐在他脚下,譬如一些污秽的人、譬如如烟这个还没有脱了妓籍的孩子。 ------------ 一、微我无酒(2) 帘子被孩子的手掀起,宣悦听见身后一个美丽童音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惊讶的回过头,看见如烟,本该乖乖躺在床上的小家伙,随便给自己找了件袍子披着,捉着老是要松开来的领口、提着因为太长而拖向地上去的衣襟,在门缝里看她。 王太子也看见了如烟,一张脸像初生的花蕾一样美丽,即使已经是第二次看见,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如烟此刻的装束比那时候家常,也就比那时候更像个妖精。他甚至不敢看她袍子下露出的一段足踝。 如烟笑起来,快活的扑近廊杆:“你是那天的人呀!”她问他,“不是吗?过年的时候,我们在盈达湖边表演,是你跟小郡爷来的,是不是?一见到你,我的舌头自己动起来,声音自己发出来,于是我就会说话了!你把我从不会说话的处境里救出来呀!你是神仙吗?因为后来,你就悄悄走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来呢!你是神仙吗?”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脸红了。嗨呀,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如烟就知道他是无害的,她可以放肆的装傻、逗他,他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呢! 他的脸红成这个样子、退了一步,好像想转身逃开。如烟干脆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回廊矮矮的栏杆上了:“不不不,神仙,不要走!” (小郡爷曾对如烟说:“如果你再次见到那个人,对他亲切、友好一点。因为他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值得你对他好。你能答应我吗?”小郡爷的声音低柔得像在催眠。如烟点了点头。她想她不能不点头。) 如烟有点夸张的把她的笑声撒开去。当一个孩子这样笑的时候,她不相信面前的人真会离开她,所谓退后的姿态大概只是个游戏。如烟兴致勃勃把这个游戏进行到底,从栏杆上滑下来,提起袍子去追他,不小心一绊、摔在木头地板上,隔着织造精美的衣物,膝盖还是有点磕得疼了。她恼火的噘起嘴,捶一下地板:“讨厌!不要走!”那神态可以让一个刽子手都心软。 他快步赶来,斗篷帽子都掀到了身后,赶紧按住如烟的肩:“好了好了,我现在不走。你别慌,不要再摔着。”话说完,他才发现他的手在哪里,脸一时又红了。如烟可不要放过这个洁净、羞怯的猎物,早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胳膊:“哈,我可以摸到你的手。你是真的人吗?不是神仙?”仿佛是真的惊奇。 他连耳根子都红了:“我当然是人。我……姓李。你可以叫我伯巍。‘伯仲叔季’的伯,‘山’下面一个‘魏’国的‘魏’,那个巍。”〔注〕 “伯公子吗……”如烟抬眸看他,黑眼睛幽幽的,“您不应该告诉我的。” 他很窘:“为什么?” “因为,”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因为你和星爷、还有小郡爷同姓,兄弟中排行是第一位,小郡爷又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怕我会猜出你的身份——您,这么尊贵的人,怎么可能救了我、又到这里来看我呢?我会糊涂的。” 如果如烟是想进一步触动他的心跳的话,她成功了。他几乎要跳了起来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轻松的戳破这层纸头,也没想过她会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在这一刻之前,他或许只是把如烟当作一个漂亮、神秘的孩子,这一刻之后,他终于把她当成一个在智慧上可以与他交流的朋友了。 也许他觉得有一点点害怕?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孩。此外,他来这里看如烟是承担着危险的,当她不但漂亮、而且聪明的时候,这种危险就成倍增长了。 可是如烟仰头看他,目光中的感恩与依赖,越来越浓:“您……您是这样的身份,还来看我吗?简直就像是神仙——不,比神仙更伟大呢!” 内心深处她想作呕。神仙?天底下若有神仙,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污秽、不平和背叛。如果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能大声的说出自己的指责,那么这神赐的声音也不过是无用的、这个世界仍然是可诅咒的存在。 伯巍可看不穿她的内心。在如烟的凝视下,他的脸越来越红了,不由得伸手去抓抓头:“没啦。我又没做什么事。——你真的从来不会讲话,突然一下子就会讲了?” 如烟认真的点头:“嗯,就像一直瞎眼,忽然看见了亮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您就是把光明带给我的人!” 他笑起来:“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我都要飘起来了。又不是唱戏,我哪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想必是巧合。”旁边宣悦也笑起来:“殿下是否进屋去?这外头怪冷的。” 后头一个离他最近的年青随从鼓起勇气开口:“爷,时间拖久了,恐怕……” 如烟捉紧伯巍的袖子,死也不放。他恋恋不舍的看看她:“先进屋去吧。”怕她冷,伸手抱她在怀里。宣悦忙到前边为他们开门、打起帘子。 他的双臂很有力。如烟在他怀中,像只小动物,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忽然出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伯爷,不要进去了!” 他停住,对这个称呼觉得有点不自在,但一时不知怎么纠正,只是问:“怎么了?” “因为,您时间不够,必须要离开啊。”如烟的眼睛这么黑这么黑,“如果让您抱我进了房间,您走时我会更舍不得呢!所以请您现在就走吧。这样,我只当做了个短短的好梦,今后继续期待您来就好了!” (很多年前,有个女孩也曾抬起眼睛道:“那末大人,请您现在就离开吧。不然,我会舍不得。”对方长长叹出一口气:“不要这样说,连波……你这样一说,我更不忍心离开你。”) (所以你知道了?这种话多么的好玩。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足够被感动得死去活来。可要是你什么也不信,它就只剩下肉麻和虚伪而已。) 幸好伯巍不曾这么看破红尘。他放下如烟,慌乱的抓抓头发:“我是找机会来看你的。因为我很奇怪你怎么忽然会说话,而且我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是以后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一定可以的。”如烟安然微笑,“您给我写词、又给了我声音,我怎么会没有机会再见您一面呢?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她的安静体现着信任,这份信任给伯巍极大的快乐和压力。他又抓了抓头发,下狠心把斗篷帽子往头上一合,转过身,在随从们的保护下出门去。如烟忽叫道:“那个——” 他立刻回头:“什么?” 如烟牙齿咬着下唇,笑了一下:“下次见面,我是叫您伯大人呢,还是什么?” 他偏了偏脑袋,想了又想,没有回答。侍卫焦急的催促。斗篷再次遮了脸。走了。马蹄声没入黑夜里。 她的笑容抛在身后像月光里透明的花朵,这是值得一个男孩子反复想念的东西。晚风穿过他的手臂时,怀抱竟然有空落落的感觉,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曾经呆在里面的关系吗? 一个怀抱,总要好好拥抱过一次,才会懂得寂寞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从小郡爷的婚礼上偷偷溜出来看她,冒的这个险很值得;他吸取上次跟小郡爷出游时被人密报给爹娘知道的教训,绞尽脑汁调开了会泄密的随从,花的力气也很值得;他如果以后再为她做点什么事,大概也会很值得。“这个女孩子觉得我是神仙呢。”他把嘴埋进披风里,悄悄对自己说,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烟抱着被子,也在迷迷登登对着宣悦笑:“哇,他居然是王太子呢!我猜得对吧?我表现怎么样?没惹他生气罢。小郡爷也会满意是吗?” “是。你很乖、很可爱。”宣悦温柔的拍拍如烟,把自己的铺盖理好,再看她,已经睡着了。 可能扮演一个傻丫头对如烟来说胜任愉快,她的睡颜格外怡然。谁也不知道她这一次梦见了什么,不知道她又决定了跨出怎样一步。 ————————————————————- 注: 伯、仲、叔、季是排行,伯为第一位,兄弟中的大哥。李巍是王的长子,故称“伯”。 ------------ 一、微我无酒(3) 新春里头,各地、各级的官员照规矩多要上表凑趣,说些吉祥话儿,能有些祥瑞的征兆上报那是最好,比如说枯井里又满了水啊、稻茬上早早冒出了双头的新芽啊、喜鹊身上出了五彩毛啊什么的,一概预示着政通人和、新春大吉。 这一天,就有这么份奏表呈到了翰林院的桌子上。初级审核人员检查后,判定它是呈报京城祥瑞的,并无弹劾、刺时事等言论,文字尚可,祥瑞事项倒很有些特别,是说除夕日,一个小哑巴恢复声音的事,又生动、又吉祥,大概会使王愉快,于是将它签为吉祥好本子,送到了“八大学士”之邱衍手中。 ——话说我们故事中这个藩国虽小,总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王为了防止上级官员压制下级官员、哄骗中央的事情发生,规定各级官员无论品阶大小、职务为何,都有权直接上报。这个口子一开,各处蜂拥至御前的奏章刹不住脚,积累的数量难免多了一点。王哪里耗得了这个精神全部看过?又不放心点一个宰相替他全权负责——只怕家奴总管权责一大、冲夺了家主的地位——因此上,想出这个“选材抬轿”的主意来,丢任务给翰林院,诸学士们先将奏章审过一遍,将那些问题重大的、与国有益的、或无关痛痒的,皆分为几等几类,写个附注条子,交给钦定的“八大学士”再审一遍,草拟出办法,再交到御案上,王便省下许多力气。 这法子还有许多妙处:一则,翰林院本是个闲职位,没有实权的,交给它辅佐职责,它一时也侵夺不了王权地位;二则,翰林院里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要议论生事,索性丢点工作,让他们一展所长,少一点时间去组织空中楼阁的抨击言论,王的耳根也清静许多;三则是,朝中班子基本由六大家族掌控,寒士们进不去,但却可以考中举人、选了学士、进入翰林,一样参政议政,于是穷苦读书人有了盼头,草根阶层便稳固许多;四则是,“八大学士”由王直接说了算,因为只是个荣誉衔头,不像任免尚书之类的那么麻烦,但定下的人就可以直接为王把关、出谋划策,实在是个有力位置,众人都不免垂涎,王借着对这个班子成员的任免,还可以调整下属贵族与草根新晋官员们的势力对比,时而敲山震虎、时而市恩卖好,其中精髓着实妙不可言。 邱家前段时间没跟王搞好关系,就被敲打了一番,家中子弟几乎被排挤出大学士的班子,吓得他们赶紧夹起尾巴、小心悔过、老实做人,一段时间下来后,收效甚佳,虽然前头被人揪出尾巴的子弟还是退了学士职,但家里大房嫡系“行”字辈的邱衍再列八大学士;年前邱家与南郡王府的结亲,王也允了。新春里两家的联姻大礼,王太子亲自出席,且代表宫里赠给两位新人许多贺礼,这虽大半是看在南郡王的面上,但邱家毕竟受了荣耀,姿态里更表现出“受王大恩,诚恐诚惶,愿肝脑涂地以报”的意思。这种态度体现在邱衍的身上,就是他变得勤快了。 邱家身为武虎二阀之一,在翰林院中主要负责军务奏章,但军队里头纪律严明,就算有什么事,邱、关、北郡王三家,都心照不宣的“内部处置”了,除非三家内讧、或者有大战事发生,否则还真没什么军机奏折会呈到御前,他们子弟这学士混的就比较清闲。如今,邱家既然要摆姿态,邱衍当然要乖一点。盯准了年节时奏表数量猛增,他主动请缨,要求负责审阅京城一带的吉祥奏表。这本来是文阀势力垄断的活儿,但马、宋这两家文阀一商量:吉祥表没什么技术含量,有初审学士们审过文字之后,所谓的终审随便找谁看看都行,即使是武阀出身的邱衍,应该也能胜任愉快,何况他们自己的人手确实比较紧张:秋来收成不佳,奸商吴三爷的闹腾雪上加霜,虽端了他一个、暂解京城的粮荒,整个京畿地区吃饭形势依然紧张,有关此事的奏折自然雪片也似的飞来,马家急着找法子度难关、叶缔力主趁机整顿吏治、宋家长辈态度暧昧,草根文人们只管看风使舵、并没个准主意——文阀集团里正在焦头烂额,自然也懒得把事事都抓在手里。邱衍由此得到了终审京城一带吉祥奏表的权力。 他打开前面所述那封特别的奏表之后,几乎要“哼哼”的笑起来。 真奇怪,这份东西里面除了那些空话套话外,统共只说了一件事:有个孩子在除夕时开口说了话,听说这是神仙的帮忙。所谓哑巴孩子,自然指如烟了,而邱家七爷邱衍,莫非是在饮酒应酬时知道了她,还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谊?否则怎么笑得这么愉快! 他很悠然的把初审学士标着“好”的签子扯下来,丢到一边,嘴里不出声的给自己哼着调子,很快将这本子拟为陈词滥调、聊表吉庆、并无新意的中下之本,排在他手头一大摞奏折的中下方——如果王要在这一类中抽几本看的话,那是最不容易被抽中的部位。 时辰快到了,他让侍从捧起今天审完的奏表,往“呈奏车”走。这是一只高约四尺、长有尺半、宽计九寸、内设复格、外饰护板的书架类物件;以八宝嵌刻出饕餮与蕉叶纹、示其慈悲威严;下有滑轮,可以方便推动。每日晨昏两次,翰林院将审完的折子放到这里,以车上自带的滑板固定、并做好分类标记,再将整个车子推入特制宫车中。宫车里常年放着一只精钢箱,呈奏车推进去之后,落了锁,旁人不得开启,须是笔直送入宫里,进了御书房,值事太监开了锁,将它推到御案边,伺候御览。翰林院拟的批复办法,都是墨笔,御案上却摆着朱砂,王将这整车的本子,以朱笔或加批注、或只是打个勾,发还下去,这叫“请过朱批”,就可以照着办了。倘若王上的朱笔不点,凭你奏文喊得多么火烧眉毛、墨笔拟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是枉然。 这邱衍摇摇摆摆,与侍从行至呈奏车边,负责审议诸行省应时奏表的宋二老爷也正悠悠然过来。两人目光相接,交换了个隐秘的眼色。宋二老爷很客气的让邱衍先请。邱衍推谢一番,叫侍从先放下了本子,滑板一夹、宋二老爷的本子再一压,邱衍这一摞东西到了角落里,就更不醒目了。 其他人的折子也陆续批完,时辰到,大锁落上,车子碌碌行入宫中,穿过高大威严的顺义门、沉稳含蓄的永宁门、秀雅端庄的琼华门,在御书房前的院子里停下,通报了,两个掌书太监上来,将它引至侧门,开宫车门、开箱锁,将呈奏车推出来,提溜着进了御书房。王已经在那里了,几十年欢娱的生活在他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但他的身板还是健壮得很,意志也还是坚强,有的人也许会暗暗抱怨他刚愎自用,是的,但既然他的智慧和权威一直没得到挑战,他就继续这么刚愎自用下去,时而沉默冷酷、时而纵情咆哮。总体来说,他的固执和坏脾气都一样出名,这名声甚至不仅仅局限在他的小小藩国之内。 今天他坐在书桌边,脾气好像比以往更坏,满脸写着不耐烦,手里拿了一枝笔,也不写,单把沉香木的笔管在桌边敲着,发出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呈奏车推进书房了,王“嗯哼”一声,站起来,做个怪相:“什么,已经巳末两刻了吗、还是三刻?”架子上的水晶大滴漏忠实指示着时刻,但王没有回头去看。掌书太监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也没有回答。王的很多问题,是不需要按字面去回答的。 他把笔一丢,边顺手捞起一柄天然木雕嵌玉双头如意,搔着脖颈,往呈奏车走去,随便拣起最上头的一个本子,抖开了,瞄几眼:“哼哼,没饭吃。没饭吃去年种粮食的时候干嘛去了?文官自己失职。叫他们自己想办法,想出的办法不奏效,扣他们的俸禄,再不够,炖了他们的肉去赈灾去。我养这一班人是干嘛的?” 掌书太监还是没有说话。王不希望御书房的下人们干预政事,于是他们就又聋、又哑,呆立着不动,仿佛某种动物。 王抓着手里那份奏折没有放,回到书案边一屁股坐下,两个太监立刻动起来,把呈奏车推到他身边,停下。王已经捋过笔,到早已磨好的朱墨中舔饱了,将翰林院试拟的处理意见稿拖到面前,草草批个“可”字,丢到一边。太监捧起来,小心摺好,放进专门的大盒子里,让它与所有已批好回复的本子呆在一道,王又已经批好了另一本。 “照你们的意见办吧。要是出了事,我撤你们的职。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嘴里一直这样嘟囔着。 ------------ 一、微我无酒(4) 王在做文案工作时,总是有点不耐烦,所以有些不雅的小动作和嘟囔,也是常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显得格外焦躁。 满满的本子,其实并不一定要在上午处理完的。他完全可以把它们留到下午、或者晚饭以后,就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样。如果是特别疑难、或者特别无关紧要的本子,他甚至可以把它们扣上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今天,他似乎特别不愿意把事情拖下去。就像是他急着去办什么大事,而在那之前,必须把所有琐碎烦人的小事都完成了,省得给后面造成负担。 蘸了朱墨的笔不断飞舞,有时在翰林院的意见上批个“可”字,有时直接在下臣的折子上批个“准”字。后一种情况时,掌书太监就要把翰林院的意见稿撕掉。王的速度那么快,他们都配合不上了,批好的本子高高在案头堆起来。 终于轮到了报吉祥的那堆奏表,王的鼻尖好笑的拧起来:“哦,这不是我们的甜点吗?”不知高兴还是鄙夷。他拿起前头的两本翻了翻:“凤鸟、瑞芽……胡扯,凤鸟要是能跑到穷山沟里,怎么从来没飞到我的窗台上?”对这种源远流长的小把戏,他或许是看得透了、懒得花力气追究,招招手,叫太监把翰林院给这批东西出的意见全抽出来、钉在一起,他总批了一个大字:“可”,忽然偏偏头:“这个乐声,是不是王妃那边开宴了?” 太监们回答不出来。王的鼻孔里气咻咻喷出一口:“没用的奴才。”不知在骂谁。 心情显然非常不好,他把翰林院意见拿回来重新翻了一遍,不过是奖赏,吉庆时上祥瑞表凑趣会换得赏赐已成了惯例了,区别只在赏的轻重而已。王皱皱眉,忽而倒笑了,提笔把“可”抹去,改批为:“如何赏,交礼部议。如有折子内容过于荒谬者,当加申斥,以诫奸滑言风。” “都想要钱。赏?赏也没那么容易!”王得意的笑笑,看看窗外,还是皱起眉头,无聊的往那些已经批好的奏折里瞄一眼,随便拎起来一份重看,是叶缔要求整顿吏治的折子,整整齐齐提了九条办法,而翰林院的意见不知是谁拟的,比较谨慎,只建议暂时推行三条办法,推行的具体方式且有待翰林学士商榷。王本来是批了个“可”,这时想想,又加批一条办法准其推行,推行方式移交礼部及吏部合议。 “交给你们学士?商榷个鸟!有办法还不早提出来……有些人的骨头是要收一收了……”王自言自语着,又看了看窗外,低下头,目光在所有本子上扫来扫去,没有决定是不是还要拿一本看看,如果拿的话,又该拿哪一本。 呈报如烟事迹的奏表,就呆在它们之中,静静的,并不比任何本子更显眼。 王的手伸出来,犹豫着,随便在它们上面一抚,指尖从那个本子的角上抚过去。 外头有谁来了?传进一个条子。王见了,“霍”站起来,满脸都是喜气,再不管什么本子不本子了,大步出去。掌书太监难免困惑的对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外头来的那人,是王上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公公,姓吴,唤作吴宝康。王上大踏步出去,对他埋怨道:“怎么这么慢?干什么去了!”吴宝康早躬身笑着回道:“王妃娘娘道,有时候没见着四小姐了,搂在怀里着实疼了一番,她一时哪儿得空过来!” 王“嗯”了一声,悄声儿问:“她知不知道什么事?”吴宝康笑了,忙拿袖子掩住,媚声道:“那不得王上告诉她么?”王也笑了,骂一声:“奸诈的奴才!”两人就往后头去。 这院子有两进,前头是批奏章用,后头空着,备会客所需。王进去,里头已有个少女,衣饰娇艳,衬出红粉菲菲的双颊、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见着王了,忙俯身拜道:“臣妾见过王上!”口齿稍微有点儿不清,带点儿鼻音,愈显得娇嗲。 王忙叫她起来,看着笑道:“都是一家人,私底下别那么拘束。坐下罢。按着家里的叫法就行了。四妹妹有段时间没见,一发可人疼了。” 这少女原来是王妃的幼妹,家中姓孙,她小字季薇,ru名却叫粉儿,因生下来就是一团粉粉的小东西,极招人爱,故此得名的。她们姐妹的娘虽生下她不久就死了,但一家人都怜她、疼她,故此她不仅没吃过什么苦、反而着实给宠坏了,坐在王的面前,果然不拘谨,叫了声“姐夫”,双手握着脸道:“大姐姐说粉儿还像小孩子呢!二姐姐也帮她。粉儿连‘字’〔注〕都取了,怎么还是小孩?实在长大了呢!姐夫你说对不对?” 王站在桌边,俯身看她,满面是笑:“都有了‘字’,怎么还叫自己的小名。你说你不是小孩,谁是小孩?” 孙季薇双颊飞红,顿足道:“姐夫也笑人家,人家不依啦!姐夫叫人家出来,原来是取笑人家的!” 王凑她更近了点,轻轻道:“你出来,没叫你姐姐们知道?”孙季薇张着大眼睛看他:“姐夫传话叫我偷偷的溜来,我当然偷偷的溜来啊!干嘛要给她们知道。”王轻声笑了笑,站直身子:“我站在这里,你怕不怕?”孙季薇还是天真无邪的张着眼睛:“姐夫一直对粉儿很好很好。为什么要怕啊?”王的笑意愈浓,手落在了她肩上,嘴唇凑在她耳边道:“那姐夫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怕……” 吴宝康已经悄悄退了出去,把那些小太监轰得远远的,从外头锁上了门,自己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里头少女正倒吸一口冷气,片刻,是断断续续的娇呻,又移时,少女忽痛呼了一声,这呼声给堵上了,传出些别的声响,连吴宝康都有些听不下去,摇摇头,走开了。 他看见太监们又将呈奏车提溜出来,锁进宫车里,运走了。 关于如烟的那份奏表,就与所有的奏折一起被“辘辘”送走。而锁死的房间里,少女还在呻吟。 ————————————————————————-注: 女子原来只有“小名”,十五行“笄礼”,取“字”,称为“及笄”,视为成人。男子二十行“冠礼”,取“字”,称为“弱冠”,视为成人。 ------------ 二、道之云远(1) 吉祥奏表转到吏部及礼部的当天晚上,叶缔就招待了一位客人:宋家二老爷。 他是叶缔夫人宋白仙的亲叔叔,宋白仙自幼与他感情不错,叶缔自然更不敢怠慢,礼数之周全是不用讲了,也难为他,虽然书房里头公务堆成了山,坐出来说些“请用茶”、“二叔近来可好?”这种废话,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宋二老爷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拉扯两句,重点是询问吉祥奏表。叶缔知道他提携的官员里面也有上了表的,心里寻思:“莫不是怕我收着王家口袋,不给他们赏么?”就索性说开了道:“二叔,侄女婿虽然有时候办事刻板一点,老是让长辈们操心,但在这节骨眼上,绝不会不讲道理的跟人为难。喜庆时节上甭贺的官员们可得奖赏,这是惯例,侄女婿并没有意思要破了它——就有这个意思,吏部须不答应!二叔尽可放心。何况如今的问题是粮食库存紧张,并不干银库的事,原应鼓舞百官士气,致力春耕才是正理,侄女婿岂能不明白?” 宋二老爷听得果然满意,拈须笑笑,投桃报李,给叶缔提个醒儿:“不过王上特别批示,要使‘奸滑者戒’什么的,也很有道理。贤婿你看看,有些人吹得太没边儿的,该敲打还是得敲打。比如我听说有个人吧,写哑子复声,那哑子可是青楼丫头哪!拿青楼给王家上祥瑞,这是个什么主意?照这个本子,就得直接给他驳了,省得人人都跑到青楼看祥瑞,说起来还是为王家凑趣,像什么话?你说是吧!” 叶缔呆在了那里。那一大叠祥瑞本子,他确实还没全看下来,忽听宋二老爷这么一提,他不知怎么就像给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呆住。直待宋二老爷最后一问,他才回过神,忙乱拱手道:“是,是!这个有伤风化……不成体统。下官必定驳了他!” 宋二老爷不放心的再提醒一声:“驳回就行,可也别正儿八经办他,不然动静太大,须叫百官们寒心。”叶缔苦笑:“二叔放心,侄女婿都省得了。”宋二老爷点着头笑,再略为寒喧几句,摇摇摆摆走开。 门外头,他的马车正停妥了等他。他且不进去,站定了看看街景。对面茶馆的窗口雅座里正坐着个人,赫然是邱衍的叔父,总掌京畿军的大将军邱钲!钲大将军自顾在窗口的影子里出神,仿佛没看见宋二老爷。宋二老爷目光从左边漫无目的滑到右边,仿佛也没看见钲大将军,只不过抬起手、正了正冠,把脑袋上下晃了晃,挺挺肚子,咳一声,便上车走了。钲大将军脸上滑过一丝笑意,吩咐随从:“会钞。”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呢?难道说,宋家的二老爷和邱家联手打压你?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必要! 饶是你这么多心的孩子,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去。这阵子,你不过是随着宣悦学习。她教你侯门王府里头行事的规矩,说是:“小姐这么好的资质,走出去,谁不当你是贵人家里出来的呢?只是行动间有一件两件规矩不懂的、露出怯来,看着特别的可惜。我待要不跟小姐说,实在心里难过,忍不住。但小姐要是当我是看不起您、或者想要卖弄,才怎么样的,那只当婢子什么都没说过罢!”话音未落,你早就两只手臂缠到她脖颈上去,泥着扭着,叫了千百声“好姐姐”,切切的要她教你,宣悦果然便尽心尽力。 她这人也有意思,不但教你怎么作高贵女孩子、还教你该怎么作个好丫头。大概越是高贵的女孩子,越有可能嫁入豪门?所以为了讨公婆和相公的欢心,难免方方面面都要懂一点,包括家务活儿、包括简单的帐目,甚至连朝中大义,都得粗通一二,这样才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才算大户人家合格的好媳妇儿。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一些知识和规矩,是要背的,对你来说倒也不难,反正你记性好。但还有一些礼仪动作,却非得身体习惯了,才能行得出来。 亏宣悦哪里想得来,教你玩些小游戏来作训练,譬如如说“系银铃”,在裙腰以长丝线垂下许多小铃铛,行动间不许弄响了一个,响了就算输,据说这是为了训练动姿的娴雅;还有“木头木头”,摆着姿势不动,谁先动谁算输,你从前在村子里也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宣悦要你摆的姿势又特别一点,据说对于训练静姿有特别的好处。 你初听她叫你玩游戏的时候,不由暗暗骇笑,心忖:真当我是小孩子?可玩下来之后,又确实觉得趣致——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这具身体毕竟是孩子,对游戏仍然存在兴趣。此外,你的个性太过好强,喜赢不喜输,而宣悦每每让你羸,你自然胃口大开。 跟着她,你练习怎样从很小的空间里尖着手指取一粒豆子、当心不撞歪旁边的木枝;练习怎样记住大篇大篇彼此没有关联的文字和图像;甚至练习怎样尽快开七巧锁。这样的修行中,你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自制力和灵巧程度都突飞猛进,可宣悦不许你告诉别人:“因为,这是婢子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怪笨的。说出去怕人笑呢!小姐答应我,千万别说!” 你应下了,即使到紫宛那里串门的时候,也没有说。 紫宛这阵子很忙,妈妈教她学习新的舞蹈。她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几乎不肯出来了。练功房的木地板洒满她的汗水,你开玩笑说:“姐姐,也让它歇会儿,干一干罢!不然沤出蘑菇来,是吃了好、还是供着好?” 她笑了,果然与你坐在廊前,聊一会儿天。看到你,她还是开心的,有特别的好感和温情,但话却没有以前多了。你试着说一些笑话,她点点头、笑笑,还是有些沉默的样子。你终于挫败的摊摊手:“紫姐姐,怎么了?从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从前……你指的是,从前都是我说、你听?”紫宛笑笑,“现在你会说话了,我也替你高兴,可是……” “可是?”你心里想着,静静的,没有插嘴。 她终于一口气说了下去:“可是你像得了个新玩具,玩得太开心啦!我当然也理解,可是你每当说话的时候,我老不知道你是在摆弄你的新玩具呢、还是真心跟我说话,所以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感觉没有以前那么自在。” 是吗?你怔怔的想:因为你得到一件新武器,摆弄得太用力了,所以效果适得其反吗? “还有,我说我不自在,”紫宛接着道:“可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也没有以前自在了?以前你总有种出奇笃定的样子,不说话,可是件件事都在胸中。现在呢?看你成了这么快活的一个小孩子!我应该为你高兴的,可总忍不住想:奇怪,过去那个沉默又能干的如烟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这个还是从前的如烟吗?想着,我就总觉得有点……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她说的不错。你想。你大约已经不是从前的如烟了。 从前你是一个旁观者,等待着、揣测着、思考着,像埋在土里的毒蛇,以你的哑作为厚厚土壤,将你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保护着你。而这层土壤消失之日起,你再无退路的跃入阳光中,要开始战斗。毒牙开始闪光、关节咔咔作响,积蓄的力量择人而噬,杀人蜂磕破了蜂卵。你怎么还会是从前的你? 你怔怔望着面前的阳光和花叶,心中有点类似觉悟的样子。紫宛忽然拍了下手:“哎,这样子就对了!” “咹?” “以前的样子。”紫宛把左眼一眨,“我可不喜欢看你装白痴的样子。” 你胸腔中,心脏收缩了一下,狠狠的跳起来,撞着它上面的肌肉——或者隔膜——或者随便叫什么的组织器官,引发钝钝的痛感,警告你:不好了,这个人看穿你的伪装。她看穿你在伪装。 可是紫宛的眼中闪动那么调皮亲切的光芒,是寝室中女孩子悄悄揉着另一个人的脖子说:“喂,你也看不惯那些白痴女人吧?我们有共同的秘密。”很快活的说出来了,笃定期待对方羞涩一笑,然后就可以结为最亲密的同谋,讨论一些师长所不允许的、“不善良”的事情了。 你的狼还没来得及对这种情况作出分析,唇角已经自动自发的上扬,展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有一种人,是天生觉得自己和周边的人不一样的。对于人人遵从的观念,会天然的表示厌恶;对于别人感兴趣的东西,会天然的蔑视。这种人,就是会被叫作“奇怪的家伙”的那种人。“啊,真不知道他脑袋里成天在想什么!”人们耸耸肩,也用轻蔑和厌恶的态度来对待他,有时候甚至带一点害怕。这种人是鱼缸里的泥鳅、穿着衣冠的猴子,天然会被同伴排斥、讥笑。他们要么拓出一片让人惊愕的新天地,要么在少年时就堕落成废物或者罪犯,中间没有第三条路。 这种人,可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刻意要掩盖自己,但如果见到同类时,还是忍不住快活而羞涩的微笑,这是生物的本能。 你一笑,与紫宛就达到了默契。她不再迟疑,你也不用再装得多么天真。 你简单的问:“以前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想知道。” “早熟的小孩。”她不假思索回答,“肯定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对人不信任,自立自强,很努力的学习,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周围环境——哎,‘利用’是贬义词是吧?但我没负面的意思。谁不利用别人呢?你不是恶意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你有才华,是聪明的,肯对自己负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不会变得庸俗和讨厌,所以我喜欢。” 你偏过头笑了:“这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你啊你,出于本能,又撒了谎。紫宛她虽然才华耀眼,但你心底某处知道,她跟你仍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带着最大的轻蔑、和最大的真诚看待这世界,愿意靠近优秀的人,骚动、不安、痛苦,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被自己的能力所烧灼着,一定要在这个梯子上往上爬,用自己的力气,非爬到与自己才华相衬的位置不肯罢休,在这过程中受的任何打击都会坚强承受,被击碎了也不会弯下脊梁。她是个强者。 而你啊,你的本能是讨好一切向你表达过善意的人——不,说“讨好”也许还不太恰当。你是像猫一样对爱抚敏感、像狗一样愿意作出忠诚回报——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你受到伤害时的愤怒、你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求得“公正”的意愿,甚至是对同一个人,你的亲昵与残忍都是如此发自内心,尽管披了一层冷淡的外壳。你是个佞人。 但凡佞人,都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时候和人表示出意思相左。所以你只是睁大眼睛惊喜的附和紫宛:“这就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连紫宛这么明直的人,也不能随时分辨出你每句话里搀的小小虚伪。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得意的笑了,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外有两个人走来。 一个是纹月,手里一个金漆提盒,是按惯例给姑娘来送雪耳鸡汤〔注1〕的,就像从前田菁作她主子,她会送上温热的参汤一样。这家伙伺候每一个主子,果然都尽心竭力。 另一个却是依雪。 你猜依雪是有什么事来找紫宛。妈妈这次教紫宛习的舞,听说是她压箱底的本事,连嘉兰、苏铁都没教呢!莫不是依雪替主子出头,兴师问罪来了?你很想留下来看场好戏,又怕卷入是非,心底煞是踌躇。 依雪向紫宛见过礼后,却笔直转向了你:“现在没什么事罢?”口气**的。 你一怔。 “叶大人要见你。”她道,“没什么事的话,先生叫我来带你过去。” 你狐疑着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补一句:“是的。有劳姐姐……可是大人有什么事呢?” 呵,你有了声音,应酬起来真是麻烦。做哑巴时只需沉默着就能对付的事情,现在还要开口说话,平白多费许多脑汁。虽然能多问一句,但她若有这个善心要告诉你,你纵不开口询问,她也会说;她若不想说,你纵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依雪只是简单的道:“我不知道。”然后催你:“走吗?”这一次,你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其实你这次冤枉了依雪。叶缔为什么要见你,她是真的不知道。 年节前后,诸事繁忙,这位叶大人本来已有月余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苏铁数年来惯了,知道他总要民间开犁春耕之后才能得些空闲,因此不以为意,不料这一天他忽然前来,进门后诸事不理,单提着你的名字,问苏铁能不能将你请来。 苏铁看了看他的脸色,一句都没多问,直接叫依雪去找你。依雪满肚皮的嘀咕,带你进书寓时忍不住问了一声:“喂,你最近没见叶大人吧?” 你奇了,反问道:“我到哪儿见他?” 这话不假。你自从分院别居以来,不再应妈妈的差事,什么客人都不见,何况叶缔。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闭上嘴巴不响,但总怀疑你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见男人面也能使出什么坏来,肚子里头七上八下,把你带到叶缔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听你们说什么话。叶缔摆了摆手,她只能退下。苏铁早已不在房中。你看见窗屉沉沉的垂着,上头糊的纸有些旧了,淡淡的云纹都氤氲到一起,与房中气味倒是搭调——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苏铁的小楼里,从来都是如此,空气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丝〔注2〕,仿佛不经意间老树都会长出苔藓,仙人在那儿抚着自己的头顶,草色幽 ------------ 二、道之云远(2) 这种人,可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刻意要掩盖自己,但如果见到同类时,还是忍不住快活而羞涩的微笑,这是生物的本能。 如烟一笑,与紫宛就达到了默契。紫宛不再迟疑,如烟也不用再装得多么天真。 她简单的问:“以前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想知道。” “早熟的小孩。”紫宛不假思索回答,“肯定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对人不信任,自立自强,很努力的学习,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周围环境——哎,‘利用’是贬义词是吧?但我没负面的意思。谁不利用别人呢?你不是恶意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你有才华,是聪明的,肯对自己负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不会变得庸俗和讨厌,所以我喜欢。” 如烟偏过头笑了:“这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这个孩子呵,出于本能,又撒了谎。紫宛她虽然才华耀眼,但如烟心底某处知道,她跟自己仍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紫宛带着最大的轻蔑、和最大的真诚看待这世界,愿意靠近优秀的人,骚动、不安、痛苦,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被自己的能力所烧灼着,一定要在这个梯子上往上爬,用自己的力气,非爬到与自己才华相衬的位置不肯罢休,在这过程中受的任何打击都会坚强承受,被击碎了也不会弯下脊梁。她是个强者。 而如烟啊,她的本能是讨好一切向她表达过善意的人——不,说“讨好”也许还不太恰当。她是像猫一样对爱抚敏感、像狗一样愿意作出忠诚回报——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她受到伤害时的愤怒、她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求得“公正”的意愿,甚至是对同一个人,如烟的亲昵与残忍都是如此发自内心,尽管披了一层冷淡的外壳。她是个佞人。 但凡佞人,都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时候和人表示出意思相左。所以如烟只是睁大眼睛惊喜的附和紫宛:“这就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连紫宛这么明直的人,也不能随时分辨出如烟每句话里搀的小小虚伪。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得意的笑了,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外有两个人走来。 一个是纹月,手里一个金漆提盒,是按惯例给姑娘来送雪耳鸡汤〔注1〕的,就像从前田菁作她主子,她会送上温热的参汤一样。这家伙伺候每一个主子,果然都尽心竭力。 另一个却是依雪。 如烟猜依雪是有什么事来找紫宛。妈妈这次教紫宛习的舞,听说是她压箱底的本事,连嘉兰、苏铁都没教呢!莫不是依雪替主子出头,兴师问罪来了?她很想留下来看场好戏,又怕卷入是非,心底煞是踌躇。 依雪向紫宛见过礼后,却笔直转向了如烟:“现在没什么事罢?”口气**的。 如烟一怔。 “叶大人要见你。”她道,“没什么事的话,先生叫我来带你过去。” 如烟狐疑着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补一句:“是的。有劳姐姐……可是大人有什么事呢?” 呵,有了声音,应酬起来真是麻烦。做哑巴时只需沉默着就能对付的事情,现在还要开口说话,平白多费许多脑汁。虽然能多问一句,但依雪若有这个善心要告诉,如烟纵不开口询问,她也会说;她若不想说,如烟纵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依雪只是简单的道:“我不知道。”然后催她:“走吗?”这一次,如烟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其实她这次冤枉了依雪。叶缔为什么要见如烟,她是真的不知道。 年节前后,诸事繁忙,这位叶大人本来已有月余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苏铁数年来惯了,知道他总要民间开犁春耕之后才能得些空闲,因此不以为意,不料这一天他忽然前来,进门后诸事不理,单提着如烟的名字,问苏铁能不能将她请来。 苏铁看了看他的脸色,一句都没多问,直接叫依雪去找如烟。依雪满肚皮的嘀咕,带如烟进书寓时忍不住问了一声:“喂,你最近没见叶大人吧?” 如烟奇了,反问道:“我到哪儿见他?” 这话不假。她自从分院别居以来,不再应妈妈的差事,什么客人都不见,何况叶缔。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闭上嘴巴不响,但总怀疑如烟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见男人面也能使出什么坏来,肚子里头七上八下,把如烟带到叶缔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听他们说什么话。叶缔摆了摆手,依雪只能退下。苏铁早已不在房中。如烟看见窗屉沉沉的垂着,上头糊的纸有些旧了,淡淡的云纹都氤氲到一起,与房中气味倒是搭调——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苏铁的小楼里,从来都是如此,空气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丝〔注2〕,仿佛不经意间老树都会长出苔藓,仙人在那儿抚着自己的头顶,草色幽幽,无人可以授长生。〔注3〕叶缔沉默片刻,问道:“如烟姑娘,有人为你上书,你可知道?” 如烟将目光从窗口移过来,凝视他,一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了想之后,还是不明就里,听他口气像拷问,索性先赌气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大人,小婢身份卑贱,当不得大人称一声‘姑娘’。什么上书的事,小婢半分也不晓得。大人请明示。小婢害怕得很!” 叶缔果然“明示”。 “你让人告诉王,你忽然开声,是新年的祥瑞。你妄想让王上都注意你吗?”他问得很沉痛。 如烟呆呆的看着他,摇摇头。老天在上,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倒确实愿意作这件事呢!这又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他用这种脸色来问罪? 上表的官员确实没受过如烟的请托,只是自己听说有这么件事,觉得挺好,就写到了吉祥表里头。他跟叶缔就是这么剖白的,但叶缔的神情一点都没有变得轻松。 “从前有一件事,王遇见过一个孩子。”他将身子倾向如烟,声音很低,里面有恐惧:“听说那个孩子双手紧握成拳,而且是哑巴,但见到王之后,残疾的双手忽然张开,而后就消失了。传闻中她身上有两句咒语,王帮她解开了锁住双手的第一句,还会有人帮她解开锁住声音的第二句。如果这个传说不假,她总有一天会恢复声音再回来吧。甚至把自己弄到祥瑞的奏毙?” 他的脸离她更近了些,眼神像看一条小毒蛇:“五年前的事,以为没人记得了吗?正道直臣还在,王的左右还有人守护。看到那份上表时,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消失的孩子是你吗?妖孽!当年我一听这事就觉得不对劲。你在年节里忽然开口,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什么解开了你的禁锢,你要对王做什么?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不会全无缘由的。你身上背着什么怨气或者贪欲,要向王讨吗?” 如烟凝视这双逼在她面前的眼睛,凝视它的恐惧和无情。明白了,这个灵魂对一切威胁国家的事物都觉得恐惧,为此可以变得比谁都无情。她应该早知道的,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可为什么她的喉头这样疼痛?一直痛到嘴唇。只是这样短短一段路的痛楚,不可以用“早知道”来消解,不可以用任何狼来压抑。它比爱情去得更深。 “妖孽出世,是国家大乱的预兆,必须尽早除去。我应该杀了你!”他的表情竟然比如烟还痛苦,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铮”抽出来,笔直刺向她的脖子。 本朝尚武,各色人家的起居处都喜欢挂柄宝剑,谓是能旺家、祛邪。这种剑多半是装饰性的,钢口不是很好,但要刺死一个孩子,总还绰绰有余。〔注4〕叶缔这么毅然决然、拔剑向如烟,她骇住了,脑中风驰电掣转过无数念头,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能动。 ——他是试探我吗?……不,他觉得我太妖异了,是真的想除掉我,不敢让社稷冒险。 ——赶紧转身逃罢?……不,他步子比我大,会从背后追上我,杀了我。 ——快快躲到床后去,让木板挡着他的剑……不一定奏效。他虽是文官,但为了国家,每每闻鸡起舞、强身健体,俨然也是个“练过的”男人,床板什么的未必就能拦着他。再说,即使靠这个法子保住脖子,也未必能护住身子,万一手脚被砍成重伤,日后就不好媚惑人,等于把一生断送。 ——那末嚎啕大哭,梨花带雨,求他怜悯?……不不不,妖孽面对斩妖剑时难免会哭的,但是英雄为了证明自己的英雄气慨,说不定一剑下去还要斩得更狠一点儿呢! ——面不改色,微笑着同他说明他的行为有多荒唐?……唉呀,这种大智大勇的事情不是一般小孩子做得出来,他一发要以为见到妖怪了。 心念电转间,剑已经近了如烟的咽喉,她还是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双腿本能的向主人尖叫:“跑!快跑!”脑袋已经“嗡嗡”发麻,灵台中有一点什么声音却坚决的叫她留在原地,绝不可动弹分毫。 叶缔剑尖抵住她的喉头,停住了,目光很痛苦,难道下不了手? ——————————————————————————注: 1:雪耳鸡汤为药膳,所用材料有——食物:鸡半只或一只,随人多少而定,姜片少许;药物:雪耳一两,蜜枣六枚。雪耳能润肠胃、和血止血,配鸡煲汤,补益兼滋润,配蜜枣,清润。 2:《史记?龟策列传》云:“传曰:‘下有伏灵,上有兔丝;”伏灵即茯苓,在松树林中生有野生茯苓的周围地面,多可见一种雾状白霉样的物质,在早晨还时见有白色丝状物从地面缠系至枝干,这是茯苓的菌丝体。古人不识,谓之“灵气如丝”,后人讹为“菟丝草”之“菟丝”。旧时,茯苓被奉为圣药,甚至传说仙人喜以此为食,如凡人找到上品茯苓,服之可以成仙。 3: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有:“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4:现在装饰性的宝剑其实往往不开锋,刺不破皮肤的。不过,既然情节需要,就当是闽国尚武,风俗是把开了锋的宝剑挂在墙上吧。 ------------ 二、道之云远(3) 如烟猛然醒悟:他这样正直的人,不管下了多大的决心杀人,在她未发一言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仍然下不了手! 她想狂笑。这算什么呢?明明是,她的任何辩解,他都不会采信。可是她不辩解,他又会觉得不安? 她双膝放软,慢慢跪下去。叶缔剑尖丝毫不敢离开她的喉头,也跟着向下。他的眼神很是警惕:“妖孽,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如烟含住眼泪,“我在这里做丫头,很努力的学东西,虽然觉得很辛苦,可是大概太笨了,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但是,大人您这么聪明、有学问,您说我该死,那我一定该死了。” 是不是应该补上一句“请您下手吧”?如烟想了想,还是不冒这个险了。万一表演得太过火,叫他心一狠应声“好吧!”那可怎么办? 他开始心浮气躁:“你在说什么?你自己的事,也不知道吗?盈达湖边遇见什么事开始说话、五年前是不是见过王,这个你都想说不知道?你这是狡辩!” “对啊,我就是狡辩,不然还能怎样?”如烟心里冷笑,脸上却愈发的楚楚可怜:“大人……湖边,小婢绊了一跤,忽然就会说话了,自己也觉得奇怪。有的人说,有的傻子傻了几年后突然不傻了,可能是脑子里的血块被冲开,大概就是小婢这种情况吧?但我自己也不明白,什么事都像云里雾里似的。几年前的事,也记不得许多,就好像一直在要饭、要饭……后来不知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见了妈妈,不知怎么就再也离不开了。然后就要很努力的学东西,不然会被打。然后……现在就会说话了,但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会写字、会背书,可比起别人来总像缺了点什么。有人喜欢我、有人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知道,苏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大人您是苏先生喜欢的人,所以,您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人吧。您如果说我该死,那我一定是真的长坏了。” 叶缔的剑尖开始发抖。“快啊,快啊!既然发了抖,就好放下来了!不然万一不小心割伤了我怎么办?”如烟心里在叫。 他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声音凶狠。 不、不会吧?这样都不行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舍得放过她?他心目中的社稷到底是怎样脆弱的存在啊,非得杀掉她才能安全?如烟的心底开始尖叫:“——小郡爷!”她忍不住想叫这个名字。尘世间,她忽然觉得只有他这个人,是她可以求救的。小郡爷,他怎么还不来?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像从前一样,搭救她,这一次是她真的需要人搭救的时候! 没有人来。没有任何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叶缔又问了一遍。声音有点不稳定。如果如烟再不说话,他可能不会给她更多时间了。 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想快点杀掉她,把这件事情解决。 如果她死掉,他也许会为她哀悼很久,直到白发苍苍的时候,都记着:“我曾经杀了一个孩子。她看起来是多么可怜啊!我下不了手,但为了国家……唉,为了国家,我可能冤枉了她,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份罪孽跟我一生。” 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甚至可能会为如烟念经超度。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烟真的觉得死亡的影子攫住她,像什么丑怪的爪子,从那柄秋水般的剑尖透出来,叫她全身骨胳都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她说。 “什么?” “不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她莫名其妙嘟囔出这样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放弃了视觉,把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肌肉上。如果他的剑尖真的敢往前递,她希望自己来得及猛往后倒、同时伸腿绊倒他,而后起身狂逃。宣悦教她一些灵巧挪动的动作,但愿在现在的情形下也能有用。她想。这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如果发生,今后必与叶缔势不两立。但只能如此了,如烟不想束手待毙。她不想死。 她先前含的眼泪,经眼睛这一闭,就滚了出来,缓缓滑落脸颊。 “咣啷!”宝剑摔在地上,叶缔几步走开,侧对着如烟,弓腰扶着桌子大口喘气:“如果你真是妖孽,做出对王不利的事,我必定除你!你知道么?” 如烟跌坐在地上,慢慢的用手摸着自己的小腿。好,还活着。“大家都还好啊。”她从心底不由得这么亲切的与全身打个招呼,好像慰问一群刚经历严峻战斗之后存活下来的士兵。 在最危急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支持她。惟这具身体真正忠实她,休戚与共。如烟清醒的觉悟到,今后她所有的劫难都要靠这具肉身去挨,所以对它格外珍惜。 叶缔又厉声问了一遍:“你知道么?!”如烟察觉到危险,忙用不知所措的神态点了点头。 他的神情缓和下去,手依然按在桌上,默然片刻,悲伤道:“我真希望你是个父母双全的、健康快乐的孩子。你明白吗?” 如烟明白,他希望她是一个正常的、没有妖孽的嫌疑的孩子。因为他真的不希望与一个小女孩子拔剑相向。 她知道,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几乎杀了她,这不是开玩笑的。她的性命,本来像这个国家中任何性命一样珍贵;她的幸福,本来应该像这个国家中任何孩子的幸福一样,不应该被轻易击碎。 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脱一次死亡,就应该感恩吗? 如烟的头磕到地上:“多谢大人!” 叶缔走出房间正门时,苏铁就迎了上去。他来,她没有多问一句话;他走,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拿了袍子,亲手为他披上。还是叶缔自己不好意思,搭讪着解释道:“是官员里有点事,牵涉到这个小丫头,我找她问一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看他们言语能对得起来,就没事了。” 苏铁微笑着点点头:“没事就好。” 叶缔看她手指有点抖,蹙眉问:“怎么回事?”伸手去握她的手,觉得她双手如冰一样,吃一惊,脱口而出:“又生病了?” 苏铁手往外挣一下,没挣开,红着脸笑道:“看冰着你!我有点冷,没别的事。” 叶缔反手就把袍子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双手替她拉紧了领口、包住她的身子,微弯下腰仔细看她脸色,果然不太好,虽然勉强维持着个笑容,唇角却虚弱得微微发抖,便扶她到圈手椅子里坐下,低声问:“是那个罢?” 苏铁垂着头:“还好,其实没来,现在疼得不凶。”叶缔大是皱眉:“起个头就疼成这样?”忙招呼小丫头扶她到床上躺着,一边问:“依雪呢?怎么不在这儿?”苏铁躺下去,笑笑:“我有点事叫她办去了。刚刚还不曾痛呢,又没个准日子,不然她恐怕还不肯走。”小丫头接口笑道:“依雪姐姐都教过我们了,大人您放心罢!我给先生拿烫婆子去!”咚咚咚跑开。 叶缔方才在苏铁床头坐下,看了她一眼,问:“有没有好好吃医生的药?”苏铁笑起来:“怎么不吃!亏得医生调养起来,比从前已好了许多了。” 叶缔便不说话,低头对着她的被角,片刻道:“我早些救你就好。” 苏铁默然,目光从他的额角抚至他的袖口,唇角温柔抿住,唤一声“大人”,轻轻道:“大夫说我幼年失调,但也未必是那段时间落下的病根。好人家女儿患了痛症的,也有不少,您说可是?再说,纵然是那时候坏了身子,您当时并不认得我,怎么能有办法,为什么要自责呢?大人,您一切都作得很好,我对您只有感恩,您对我没有亏欠。” 叶缔听着,眼中似有泪光一闪。恰好那小丫头拿了东西咚咚咚跑回来,唏里哗啦伺候起苏铁,叶缔便遮掩着别过脸去。小丫头也没让他们有机会尴尬,只管在那噼啪噼啪说道:“这是止痛药粉,先生现在要不?那我先放边儿上了。烫婆子没有太烫罢?来,脚边再塞个……快开春了还这么阴冷,真是的,别说先生了,再结实的都怕要生病呢。我叫把药煎上了,是何太医上个月留的方子,他说等孙大夫回来,斟酌着改您去年常服的那个方。听说孙大夫也快回来了罢。粥热着现成的有,喝不喝?不用?哎呀我都叫厨房送了,那待会儿先放着罢。夜饭总好吃的。” 这一长串下来,也亏她,连个疙愣都不打的。苏铁笑一笑,等她忙完,轻声道:“你到外头打理一下,送大人走。石板路上好像还有点儿残雪,叫他们扫干净。”叶缔一愕,想说点什么。苏铁对他微微一笑。 她不是逐客,只是看出来他忙、不能久留,也知道他不好意思急着开口告辞,所以替他说出口。 说她冷静也好、说她温柔也好。她就是这样子一个女人。 ------------ 二、道之云远(4) 叶缔待要客套,看着她的眼睛,只能歉然承认道:“是有点忙。等公事告一段落,我再来陪你。”苏铁点头,应声“是”,但又道:“不过……”喘了口气,方接道,“刚刚我像听到剑出鞘的声音。” 叶缔眉心一跳。 “如果有必要,请让我来杀人。”苏铁静静道,“我可以偿命,大人不可以。” 叶缔心里似被重锤狠狠一击,不由得张开嘴来大口喘气,而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出声否认:“胡说!” 苏铁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静静看他。叶缔更觉狼狈,真想转过脸去,终于还是沉声道:“不许胡思乱想,知不知道?” 苏铁笑笑。床帐的影子落在她削瘦的脸上,笑容温柔而模糊;被子盖得那么平,好像下面根本没有睡着什么身躯。“像是人间快要留不住她呢,这个孩子……”叶缔心里泛起很多年前起过的一个感触,鼻根酸楚,柔声对她道:“保重身子。”苏铁点点头。 叶缔出去。小丫头上来替他穿袍子,已叫了两个小厮在外头伺候着,叶缔左右看看,小丫头担心不已的问:“大人,穿得您哪儿不舒服了?”叶缔摇摇头,想一下,对她道:“见到你依雪姐姐,跟她讲,你们先生要什么,打发人告诉我。”小丫头脆声应下,叶缔才出门去。 小丫头看着他的背影,呆呆的想:“月月都送钱来,逢年过节的礼从来没少过,还担心缺什么、叫打发人告诉他去!多好的客人。我们先生又不会缠人,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的,居然做上这么个客人,命真是好。” 她不知道,叶缔给的很多东西,苏铁并不在乎;而苏铁看得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叶缔终其一生,都没办法真正给她。 苏铁躺在床上,房间幽幽的,声音沉寂得就墙角的影子一样,她那里没有任何响动。好像所有该说的、该做的,刚刚都做完了,她身上不剩什么力气了。后头帘子一动,有人从那里闪出来,苏铁抬眸见是依雪,眼神一凝。 她双唇都没有血色,身上不知有多大的疼痛,眉眼间仍然是静静的,依雪瞧得心疼,快步走到床边,苏铁只管往她身后看,依雪把嘴凑近道:“我本来留住她了,请风过来替那个宣姑娘捎口信,说有事,又把她叫走。不过她临走时叫我告诉先生,大人是怀疑她撺掇某位官员用她开口的事情上吉祥表,审问了一番。她说她没干过这事,真没干过,想求先生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苏铁听了,应一声:“哦。” 依雪大是着急:什么是“哦”?“哦”是什么意思嘛!可她舍不得推苏铁、也舍不得大声追问,只好压着声音道:“先生!你信不信那小妖精说的话?” 苏铁唇角淡淡一扬:“跟大人的话对得起来。” 依雪放心嘘一口气:“那就是对了。”又撇撇嘴:“不过我不信那小妖精没弄妖蛾子,大人好好的把她审一审才好呢!”说着用指尖揉着苏铁的被单,“……可是,先生,您跟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嘛!” 苏铁不答反问:“你早来了?” 依雪大力点头:“早来了!请风拿着那个宣姑娘的令箭把如烟带走的时候,我就来了,看您和大人说话,我就先避在帘子后头。您说什么‘杀人叫我杀’,都听在我耳朵里。嗳哟先生!当时就没把我唬死。您去杀人?这是什么话。您哪儿会杀人!” 苏铁笑笑,阖目不语。依雪怕她累着、对身体更不好,就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来,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正好小丫头子回来,见着她,就把叶大人的话向她转达,难免加几声赞叹。依雪得意道:“那是!就算他不交代这句话,我们先生什么时候有事情、他不帮忙的?” 这两个丫头,都是开朗的人,虽在外头压了声音,“叽叽咕咕”还是有些传进来。苏铁独个儿躺在床上,听见了,还是笑笑。她就像是幅水墨洇出来的画,尽管不妨盖上鲜红的衿印、裱上黄绫子、前头吹着丝竹、对面映着鲜花,这些都是好的,可她自己,还是只有水墨的颜色罢了。 如烟跟请风走在外头,冬末的阳光已有了些暖意,但风里带着化雪的潮湿,吹在人身上,更形寒冷。她紧了紧褂子,问请风:“宣悦她找我做什么呢?” “啊,她怕你出事呢!所以呀,一定拜托我把你带出来。”请风笑得好可爱,贴着如烟耳朵道,“她好像对叶大人、苏先生,都不放心。说‘那两个人也许是好人吧,可是不一定是我们家小姐的好人。我们家小姐要是出事,那怎么办呢?’叫我赶紧的找你!” 如烟一怔,旋即笑得比她还天真:“请风姐姐真好本事,怎么知道我在叶先生房里?” 请风两眼一弯:“也真巧了,我听说嘉先生大约为着舞的事,要去找紫姑娘的麻烦。你知道这种事情闹大了可不得了,所以我想赶紧着先去探探情形,到了紫姑娘练舞的地方,没瞧见嘉先生,倒瞧见你的背影。我一想:咦,这不是依雪吗,那方向不是带着你往苏先生楼里走吗?叶大人刚刚来,我是知道的,他们两个见面,没得拘着你做什么?正好见着纹月,她跟我说了依雪带你走的情形,我听听总不对劲,反正她说嘉先生没找过她们,我也不用杵在那儿等着,就找采霓姐姐,把几件事、连同你的事一起回了,她听说有叶大人在里面,就叫我告诉宣姑娘一声,宣姑娘赶紧的叫我把你叫回来,不管用什么幌子也好——我去得有没有太晚?” 并不太晚,几乎赶上给她收尸呢。如烟想着,心中闪过一丝后怕。请风道:“他们二位找你做什么?”如烟只是含含糊糊应一声。请风也便没有打破沙锅问下去。采霓手下教出来的丫头,总算这点子好歹还是知道的。 她们又走了段路,到外墙边,守门的验过她们两个的身份,放她们出门,看她们在小巷中向右拐出几步,进了如烟的院子。 这条巷子其实还在妈妈的产业范围之内,但比起“花深似海”院子里头,已然清静许多,仿佛是另一个天地,宣悦已经站在后门口站望了。如烟随请风过去,宣悦快步出来接住如烟,看看她的脸色,摸着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没事罢?没事罢?”一边请她们两个都进去。如烟眼泪都几乎落下来,有点儿像回到家的感觉。 进了天井,周边脚落里不动声色的安着几个人,像是在警戒,宣悦向请风抛个眼色,她领悟了,就站住脚,不随她们进房去。如烟抬头看宣悦,话还没问出口来,就听马厩那边有骏马嘶鸣了一声。 有客人来了? 如烟和宣悦都清楚,来这里的客人不是小郡爷、就是王太子。看这排场,难道是太子?碍着请风在旁边,如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神问宣悦。宣悦作个小小的怪样。里头有个小厮直奔出来,唱个肥喏:“姑娘来啦,快请进去!” 如烟瞥他面貌,认不得,也猜不出他是什么身份。宣悦只是点了点头,如烟也就不与他行礼,只回身向请风欠欠身,算谢了她一路送来的情意,便随宣悦从廊上去,拐过个弯,善儿迎上来,快手快脚向如烟请个安,道:“可来了!”嘴巴朝后头一努,笑嘻嘻道:“都等急了哪!”如烟见着他,知是小郡爷来了,心头涌上异样滋味,不及细品,宣悦已经弯腰悄声道:“小心点。两位都在。” 如烟一怔,默然,跨进小花厅,果然这两位贵不可言的少年都在那儿,一个活似和田玉细琢出来,一个便如沉香木端正摩就;一个新婚未久、竟只着了身家常白纱地松鹤纹袍子、更衬得神清骨秀,一个龙子下世、偏只穿了件半旧蓝宁绸暗如意云纹的衫儿、愈见得眉正心明。房间里炉火烧得静静的,看他们一个坐在桌边、一个立在窗前,坐在桌边的好似深潭映月、立在窗前的便如净岩参云。两个在那儿,不用言语,整个花厅的气派登时就不一样。如烟深深行罢礼,抿着嘴笑:“我不该学字,真该学个画儿,把现下这场景一画,挂出去说是天上两位仙菩萨显了真身,人家保准深信不疑、纳头就拜的!”说着早悄悄把眼圈儿揉红,接着道,“就说会折完了婢子的福。”还是笑着,可是连声儿都是带哽的。 伯巍紧张的看着她。小郡爷眉头蹙起来,目光飞快在她身上一扫,问:“出了什么事?”瞄伯巍一眼,又对她补一句:“叶大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伯巍诧道:“礼部叶尚书?” 看他的眼神,他实在不知道叶缔会找她说什么。 如烟站在他们面前,一时间忽然受到诱惑,想跳进某一个怀抱,扭动、撒娇,哇哇的哭,把事情都说出来给他处理,自己就埋头躲在他怀中,放心的天真、纯洁,什么都不管,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 二、道之云远(5) 要忍住这个冲动,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看襦裙上刺的细细密密蝴蝶采云纹,缠针、滚针,章法井然,将那些彩线寸寸拘束住,一丝都放不得透气。 善儿仍然侍立在门口,宣悦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到天井里,早有人掇了凳子让请风在暖和的阳光里坐着,宣悦一来,请风就赶紧站起了,叉手请安,叫一声“宣姑娘!”陪笑一吐舌头道:“天老爷,那位……?这么快就赶来了?”宣悦含笑道:“哪儿能够!这也是巧了。你才报完信,那边正好就来人,碰在了一起。”就手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银饼子于她,“幸好小姐没出事。今后还得你们辛苦照应着。”请风满面笑着接下来道:“谢宣姑娘赏!小的其实不算什么,比从前已经方便了许多——不过这次也真险。”压低声音道,“叶大人来势不善,搞不好拔过剑。如烟小姐口里没说什么,可当时头颈上冷汗都没干。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不知出了什么事,大约真有过凶险呢!” 宣悦眼神一骇,端正了神色,再次谢谢她。请风告辞去了,宣悦依然回到小花厅门外伺候着。 如烟已经和自己的天然欲念斗争完毕,将委屈、谦和、温柔调到刚刚好的程度,抬头道:“听说有位大人上吉祥表,提到有哑子开口的事,叶大人不知是不是婢子,所以问了一声。”不过眼神里却暗示:她的委屈可不止是这样。 小郡爷点头,若有所思。伯巍只管迟疑。 他第一次见如烟,她是个林间轻快的妖精;他第二次见她,她是个怀里软绵绵亲热热的妖精;可是他千辛万苦、第三次偷溜出来见她,她怎么成了这么个恭恭敬敬的小丫头,开得口来有半句没半句的,叫他几乎以为是走错了地方、见错了人! 他迟疑在那里,一时倒没话了。 小郡爷向如烟略倾一倾身子,关切道:“没什么事罢?” 她有事。他应该知道她差点有事。他不是消息很灵通吗?这么急的赶过来,是不是得知了她的消息?请风来找她,是不是他派的?如烟看着他,慢慢摇头:“婢子没事。”他没有接她的眼神,竟然就松了口气道:“好。”转头向伯巍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还要到那边去。”眨眨眼睛,“你知道的,七叔。你跟我一起去不?” 伯巍脸上“哗”的红起来:“我怎么好去!”小郡爷歉然笑了,告个罪,就独个儿离去。 如烟怔怔的目送他出去。好,好!这就是她在最危急的时候想倚仗的人!也就是这样子了!连想说句话都说不上的,急着往其他女人屋子里去了、留都不敢留他呢!这肺腑中的酸楚还未翻腾妥贴,伯巍已经弯下腰来端详着她,急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还认得我吗?” 瞧他问的是什么傻话!如烟不由得破颜一笑:“恩公大人!怎么能不认得?” 伯巍吁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有点儿从前的样子了。不然还当你忘了我哪。”拉过她的手,“坐啊。” 如烟为难的皱起眉头,不坐。伯巍干脆蹲下来,对着她问:“怎么了?” 他的脑袋离得这么近看,还真是大呢。如烟忍着笑,手掌拢住他耳朵,悄声道:“您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怎么好坐呢?” 他“呼啦啦”摇头:“我什么身份?我是保护你的人!”双手抱起如烟,坐进椅子里去,安她在他的膝盖上,“你叫我恩公,恩公叫你坐,你怎么可以不坐?”似乎是开玩笑,竟然开得这么坦荡。 如烟被他抱起时,失口“嗳”了一声,有点受惊,看看他的脸,便放松了。 他的脸色,像一个邻家大哥哥在逗着小妹妹玩,没有邪色。她相信他确实没有恶意。 他一听说要见青楼女子,就满脸通红、说话都不利索,那个时候大约是有绮念的,面对她时却没有。这不知是好呢、还是不好?如烟慢慢的想。 “怎么,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他柔声问。 如烟想了想,对着他,开始慢慢的流眼泪。没有弄花了妆容,也没有声音,只是眼泪慢慢涌满眼眶,“噗哧”掉下来,“噗哧”又掉一串。 伯巍看得很是心痛。哎呀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救下的孩子怎么好给其他人欺负?忙紧着问:“怎么了?到底什么事?” “叶大人疑心是我叫上表的大人写我的事情,他说这是大罪。”如烟抽泣道,“可我没有。那种不规矩的事……我知道我出身低。可是那种事,我真的没想过!” 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把脸埋在他怀里了。温热的眼泪沾在他身上,伯巍一时有些发呆。从来没有人敢在他身上流眼泪,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依依稀稀,想起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狗,那么天真的、狂热的爱他,不断用舌头tian他的脸,又热、又湿、又痒,是有点儿不舒服,但仍然痒酥酥,会从心里笑出来,这样的情意。后来,母妃说不干净,叫人把狗抱走了,据说送给宫女去养。他记得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问起这只狗是不是已经老了,母妃回答说,它已经死了。 陷入这样的回忆中,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轻轻拍打她的背:“没事,我相信你。没事了。我会保护你。” 如烟放肆的抽噎,感觉自己被宠爱着,便变本加厉,还用脸拱拱他,直接把眼睛按在他衣服上,渗去眼泪。嗳,他的衣料多么的轻柔温暖。而且衣料后面那个身体,完全没有拒绝她的意思。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眼眸被泪水浸得黑滟滟的,鼻子微红,一张小脸像经了雨的花。伯巍心中一颤,双手抱起如烟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道:“坐。”一边红着脸苦笑,“现在我不敢叫你坐在我膝上了。” 如烟看着这个大男孩,几乎有点儿愧疚感。对他使狐媚手段好像是挺罪孽的一件事。 而小郡爷和善儿在院子里走着走着,看看没其他人,忽然就对他问:“你看如烟姑娘跟从前比有什么变化?” 善儿眼珠子一转:“相貌上是没什么变化,不过从前不说话,现在说话了。” 小郡爷拿眼睛看了看善儿,善儿立马给自己来了个嘴巴子,道:“油嘴!”小郡爷倒笑了,道:“罢了。你只说说她开了口之后,比不开口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善儿的眼珠子又转了转,小心抬头看着主人的脸色,道:“不会说话的时候,真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开了口之后呢,声音真是没的说,话语也都不差,竟是个十全的标致姐儿,只不过,就是沾了‘烟火’了。” 小郡爷“唔”一声:“照你说,是不好咯?” 善儿笑起来:“这要两着说。如爷这样风标绝世的,自然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如小的这样贱皮贱骨的,光知道听着声音好听、人就先酥了半边。” 小郡爷听着前一句,抬手向他头上虚凿一下,善儿把脖子一缩,还是坚持说出后一句,完了统总赏自己两嘴巴子:“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小郡爷看着他冷笑:“你也不怕风吹折了舌头。”善儿诌笑道:“爷,说实话,只怕爷不高兴,不怕折了舌头。” 小郡爷默然片刻,叹口气道:“你还有什么实话,都说出来罢。” 善儿便道:“爷,其实一般人看见如烟姑娘,是什么情态就不用提了,关键不还在那位身上?那位初见如姑娘的时候,就是开口了,听宣悦姐姐说,倒好像吃这活活泼泼的一套呢。若说那几句谣言是真的,那活该是为了他才开口,也未可知?再则说——”忽把话头停住。小郡爷正听着,不悦道,“什么放肆的都叫你说了,这当儿停住什么?”善儿方才甜滋滋笑道:“再则说,要问女人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爷不用找别人,直接问史大娘,那不是行家中的行家吗?” 小郡爷“嗤”的一声笑了:“偏你聪明!”顿了顿,“现在虽然还好,毕竟不知天意走势如何,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善儿肃然,垂手应了声“是。”主仆两个依然往紫宛那边去。却说那李斗自从年前被拘回家去后,再也没履足青楼半步,过年的时候亲友们挨着门拜年,他和他的夫人一直相伴相行,竟有点儿百步相随的意思,听说夫人还有了喜,家里老人高兴得了不得,李斗也不使怪了,只是含含糊糊的笑,得空时悄悄把小郡爷拉到一边:“那边……都还好吧?”小郡爷笑道:“都是过日子,有什么不好?”李斗默然片刻,低低道:“你要是家里方便,替我关照关照。”小郡爷点头:“这个不用说。不过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呢?要是说穿了,断得清楚倒是好的,四处牵着连着,总不是了局。”李斗听罢,也不答言,抬头向天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在小郡爷肩上拍了拍,回屋去了。小郡爷也抬头,觉得天色都因了他这口气变得沉重起来。 ------------ 二、道之云远(6) 李斗在红粉堆中处处都有交情,但在这次变故之前、实心实意做的只有紫宛一个,最有惹事天份的也就她一个,因此小郡爷对她很是上心,听闻前儿妈妈把私家出彩的舞蹈教授她,小郡爷心里就嘀咕:“别又惹出事来。” 事情真就巧了,他跟善儿两个还没走到紫宛的屋子呢,“蹬蹬蹬”看采霓斜刺里走来。碰了脸,两下都是一愣。采霓忙行了礼,并不隐瞒,道是听说嘉兰要找紫宛说话,实在不知嘉兰是个什么主意、紫宛又应付不应付得过来,所以妈妈叫把紫宛和嘉兰都叫到她面前去,三头六面把鱼头拆开,恐怕一时半会儿招待不得小郡爷。 小郡爷一听,这是女人间的事,他确实不好掺和,笑了笑,也不愿多耽搁采霓,只是托她向妈妈问一句话:“孩子有时候像变了个样子,这该怎么看?” 采霓听得这句话,从黑鸦鸦睫毛底下向他眼波一闪,笑了:“婢子一定带到。” 小郡爷便与善儿折回头,走到如烟这院子里,宣悦从假山后头迎出来,悄悄给个眼色。小郡爷心下有了准备,立在门口,先不进去,看房间里,如烟坐在椅子上,脚尖只刚刚点到地面,合着手,嘟嘟哝哝不知说什么,伯巍自己倒半跪半蹲在地上,时而附和她几句,脸上都是笑。小郡爷轻轻咳嗽一声。如烟抬头见了,忙跳下地来垂着头行礼,请了安、告了罪,退到一边。伯巍只管笑着向她招手:“哎,别怕别怕。这里不是外头,没人问你的罪。”说着便对小郡爷感慨道:“有多少年,没个孩子敢陪我们这样说话了?日子过得真快。” 小郡爷笑道:“当年也不见得有罢。就七叔是个魔障,敢拿砚台砸你,你不记得我站在旁边骇得脸都绿了?只亏得这件事,我们三个倒算不打不相识,你看其他孩子更有哪个敢不拘礼的?”边撩起衣服走进屋。 伯巍笑起来:“这倒是真的。”神态很愉快,又道,“你回来得倒快?” 小郡爷在桌边坐下了,宣悦早替他续上一盏热茶。小郡爷端起来吹了吹,道:“那边有事,可不只能回来了。” “回来得正好!”伯巍笑着,看了看如烟,又对小郡爷道,“我想把这个孩子带回去,你能帮我办么?” 小郡爷手里的茶盏盖“喀啷”在盏沿上磕出声响。他一口也没喝,把茶盏又放回到桌上,对着伯巍问:“带回去?” “嗯,这个小家伙啊,放在外面,我出来看她真是不方便。放她在这里呢,我越想越不放心。人家说她两句,她就只有眼泪汪汪的份,要再出什么事还了得?要真出什么事,我护不住她,还不如当初就没见过她。你说是吧?”伯巍道。 如烟抬起一点点目光来看小郡爷,那眼神,解释成什么都可以。 小郡爷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带到你的太子府里去?” “嗯,我让侍卫给她编个身份,不会出岔子。”伯巍挤挤眼睛,“反正外头人见不着,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她是你的弟子。” 小郡爷笑了笑:“好。”叫宣悦进来:“带小姐去收拾一下行李。”又叫善儿进来:“传话给妈妈,商量商量赎身价银的事。” 如烟注意的看了一眼他的脸,仍然看不出来那个笑容代表喜悦还是失落。她原来以为他想把她包装成一个好礼品、亲手送到太子身边去,这个揣测难道错了?难道他不想在太子身边安插一个有力的眼线,却只想清清净净保护她、养她在院子旁边终老?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此时应该对她展示一个满意的笑容才对啊。如烟有些不满的想,他们之间好像失了默契。 妈妈来得挺快。她的答复是:“不行。” 伯巍不方便见她,坐在屋子里。小郡爷没有告诉她谁要带如烟走,只道:“您想清楚,钱不是问题,若是容我说一句的话,势也不是问题。您说‘不行’是什么意思?” “我看准了如烟这个孩子,她有天份,虽然女伎这个职业比较低下,但如果世子大人容许贱妾说一句的话,贱妾也想对大人说:贱妾觉得音乐与诗歌一样,都是艺术,拥有这种天分的人,是应该好好展现、让更多的人欣赏的。可是深宅大院,很可惜,却不容许女子这样。 “贱妾没有孩子,就把这个院子当作孩子。这个院子是低贱的,贱妾仍然觉得把它支持下去是件有意义的事,就因为它同时为世人提供欢乐和艺术。为了这个缘故,贱妾决定守住这个孩子,请您不要把她带走。贱妾觉得她不是为了埋没在闺阁中而出生的。” 小郡爷有点震惊的沉默片刻,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妈妈柔和道,“世子大人恕罪。如烟这孩子是我给官府交了契银才留下来的,是我们院中的产业,受着王法律条的保护。贱妾实在不想放她走,大人如果要硬来,贱妾的下场可能会很难看,但大人恐怕也会为难。贱妾真不愿意看到那种万一的结局。” 如烟躲在窗后头听着,指甲默默抵着墙,不敢滑动,怕伤了甲缘,只是抵着,力气用大了,甲面前端都有些发白。 真像在唱戏啊,这个女人,哪有可能为了保住她,威胁跟小郡爷拼个鱼死网破?妈妈这么作戏,不知是什么企图。 给妈妈这么绵里针的一顶,小郡爷本来就是个极慎重的人,又怕事情闹大了伤着伯巍这个玉瓶儿,惟有暂且作罢。 伯巍很不高兴,小郡爷只好道:“这种院子里当红的姑娘,很少一次能赎得成功,当家的难免拿乔一番,可恶固然可恶,你我又不能当真的跟这种人闹起来,不然,传到家里去怎么是好?罢了罢,这次先回去,我再慢慢给你周旋。”这么劝着,又问上一句,“你要带她回府,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呢,还是忽然想起来的。” 伯巍扭怩道:“忽然想的。不然早不跟你说了。”小郡爷笑道:“这就是了。你那边什么都还没预备,就带个人回去,能不能交代?还是先回去准备着,我这边慢慢的也把事情办妥了,不是更好?”伯巍果然点头称是,拉过如烟的手依依不舍嘱咐两句,正待要走,门外一个人气喘吁吁跑来。伯巍的侍卫如临大敌,拿眼睛盯住了,幸而那人亮了牌子,是小郡爷府里的人。善儿出来认得,忙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几句话一说,善儿脸色也变了,不敢压着,就进屋回道:“府里的事穿帮了,少夫人都拦不住中使大人,老爷夫人那里已经通了天。”说完,垂手站在一边。 伯巍“虎”的站起来,与小郡爷交换个眼色,两人拔腿就走。如烟担心的送到门外,伯巍拍拍她的头:“我出来一趟不容易,难免有人闹。你放心,我去处理,没事的。”早有人把他们坐骑牵来,他们跨上,带着人,风驰电掣的去了。 ------------ 二、道之云远(7) 这一天早些时候,伯巍曾到南郡王府,探望新婚不久的小郡爷。兄弟两个寒喧两句,伯巍鬼鬼祟祟咬耳朵问:“喂,这段日子怎么样啊?”小郡爷推心置腹附耳回道:“挺好的。我正想去看看我小徒弟,你对她有恩的那个丫头。你去不去?”伯巍唬了一跳:“你媳妇那边儿没事?”“没事。她人挺好。就是我们家老人拘得我死紧,叫人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你来了,我陪你游猎去,是正经事,须没妨碍……你笑什么?去不去?不去就——”“去!”伯巍一口答应。 两个人一合计,伯巍手下有队死忠的侍卫,上次月夜私自出行时就带着用过,断断不会露口风,惟一位梁中使,是打小儿照顾太子的,性格刚正迂腐,嘴儿还挺碎,他要是知道两人往花深似海看小姑娘去了,准得报告宫里头去。幸而他旁的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嘬两口儿,因此叫下人们摆个酒席,煎几样他爱吃的玩艺儿,大家轮流把盏,就把他给困住了,小郡爷和伯巍得以悄悄出门。临走前,伯巍还问一声:“你爹娘那儿没问题?”小郡爷道:“没事儿!我跟我那位说,我们出去游猎,不想告诉爹娘,怕报备起来麻烦,她人挺好的,答应帮我们瞒着。”伯巍笑了,两个人这才奔你这儿来,大概是呆得太久了,梁中使到底觉得不对劲,问将起来,小郡爷那位刚过门的新媳妇,哪儿是积年的宦官的对手,到底没瞒住,梁中使闹到南郡王夫妻俩面前了,这才有火急报信、飞奔来寻人的事。 要说伯巍也不简单,软软硬硬的,说了一套子一套子的话,什么真相都没坦白,就向南郡王夫妻、小郡爷小夫妻道完了歉,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居然还顺便把梁中使的怒气给抚平了(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太子府就向南郡王府告辞,两边儿看起来都客客气气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关起门来天晓得怎么各自算帐。 至于妈妈回到青衿院后,有个人早跪在屋子里头等着,却是金琥。她见妈妈回来,惶惶然忙叩首道:“妈,是我不合又多了句嘴,跟嘉先生聊紫妹妹的事,不知怎么的又成了煸风点火,嘉先生不高兴,我拦也拦不住。不是我不记得妈的话,实在是不知怎么就又闯了祸了。妈你千万别怪我!” 妈妈眼角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哼道:“你就是一只蝎子罢了,忍不住这个毒尾巴螯人,我是留不住你,着你去嫁人罢了,倒是能跟人家娇妻美妾们上演个全台本戏〔注〕的。”金琥俯在地上,不敢应声。妈妈道:“怎么?放你生呢,还不三跪九叩的谢恩?人家我不放生的,恨得想咬我一块肉!我活着合是给你们这些蛇蛇蝎蝎的小妖精们树仇了。“金琥不知她所指何事,还是不敢应声,只怕一说话又是错。妈妈看了看她,语气倒软了,道:“去吧。嘉兰那丫头的心思,倒不是你挑得起来的。紫丫头翅膀也硬了,不是你几句话毁得了。蓝大人不是肯讨你?你趁热打个几锤子,就定了去罢。我不与你作难。契身银照是百倍的例,算抵了这些年房子家伙的用度,首饰衣物我叫采霓帮你点着,该院里的还院里,该你的你自己带走;欠院里的开销,我让你一步,抹去三分利,就收着一分意思意思,够仁善了?你去老夏那个开个帐目罢。”金琥立马叩个头,脸上却还在犹豫,妈妈叹道:“去罢。年岁也大了,你不是在勾栏里终老的材料。趁着还有人要,挤到人家屋里去挑嘴拨火,没我辖治,料一般男女还不是你对手,你能混个善终也未可知。” 金琥听这话,果然有理,甜甜蜜蜜的谢了,又怕那一笔勾倒两分利的好事儿泡汤,便敲钉转脚,叫妈妈写了个条儿,颠颠的捧着跑走,大约直接找夏光中核算去。 妈妈背地里冷笑两声,采霓进来,替她宽了衣,放下头发来,拿宽齿梳子先通一遍,随口问:“小郡爷问的孩子,是如烟罢?”妈妈自己拈了香脂涂抹双手,对着镜子,搭拉了眼皮半看不看的,应道:“嗯。还能有谁。” 采霓便笑道:“那妈妈回他:孩子大了,总像是一天变个新样子,但底稿儿在,拘住了,是跑不了的。——这意思倒是怕她越大越不中用呢、还是怕她生了外心跑了呢?”妈妈鼻子里哼一声:“有我在,两样都跑不了她的。”采霓应一声,不再说话。妈妈偏了点头,从镜子里瞟她:“怎么,你倒担上了心了?” 采霓笑起来:“可不就是呢!妈妈,你说从前嘉兰、苏铁两位姐姐吧,都不是省事儿的,可那时候我虽然年纪还小,看起来她们也就是闹别扭的猴子,有条链子一牵、须飞不到天上去!可如今这左一个紫宛、右一个如烟,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资质却一个比一个奇,我都有些看不懂了,竟不知她们是哪一路上来历劫的妖怪。” 妈妈笑了:“理她哪一路,有老娘管教着,飞上了天才好呢!”采霓也笑,换了篦子细细通着,换个话题,也没什么正经的,无非是一本子生意经、一本子女儿经,娘儿俩头凑着头唧唧哝哝正说得入港,金琥又回来了,说是老夏不在,派在职位上当班的小徒弟并不认识妈妈的字,非要过来当面问一声,现在门外头等着呢。 妈妈眉毛一拧,把他叫进屋来,劈头就问:“你师父越性是班都不当了。好,好得很,现在人在哪儿?” 那徒弟先往上叩了个头,软言款语道:“夏总管身上有些不适意,叫小的先顶着,他现在哪儿,小的虽然不清楚,但妈您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在外头跑,小的猜他八成在房里躺着呢。妈妈要人,小的去找他过来怎么样?” 妈妈本来就知道夏光中不顾朝廷禁令、偷偷染上了烟霞之癖,现在不见人,必是瘾儿犯了,找个僻静角落烧烟泡儿去呢。她恨他不知轻重、染上这东西;又恨他没个脊梁骨,答应戒了的,还是又抽上。因此作着怒容,心里对这人的情份着实就减了许多,又见这徒弟言语清楚、身段可怜,很是讨人欢喜,脸上不觉就堆起笑来,道:“不去理他,你且把头抬起来。” 徒弟抬起头,那五官、那皮色儿,生得端是有吃软饭的本钱,妈妈声儿也放柔了,道:“这孩子可怜见的,几岁进这儿来的啊……?” 采霓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蹩出门外,拉了金琥道:“我替你跟他们说去。”两人便走。金琥一路问:“霓姐儿,紫宛妹妹跟嘉先生之间,怎么就又妥当了?我看嘉先生的气色像是不能啊。” 采霓“嗐”一声:“谁知道?听说嘉先生过去时,紫姑娘笑嘻嘻迎上去,道什么‘知道姐姐是懒得来的,不过要是不来呢,人家还当姐姐是个好脾气儿。我本来是没什么好跟姐姐解释的,可要不说话呢,大伙儿都无聊,那多不好。’嘉先生也笑嘻嘻的,道她很懂事,两个人进练功房里,说一会、骂一会,还一起跳了支舞,妈妈都没插什么手,两个人就妥当了。” 金琥咋舌道:“这算怎么回事?” “谁知道?”采霓闲闲道,“妈妈说了,有的人比我聪明,我看不懂的时候,不用去瞎操心。我就听到心里了,这几年院里院外的,觉得受用这句话很多。” 金琥瞄她一眼,到底是聪明的,别过脸就不再问下去。 几天月后,她离开院子作了一个不大不小官员的妾,出院子时的排场很是风光,只有宝巾哭了。听说妈妈的祝福没有落空,那户人家到底给弄得鸡飞狗跳的,但最后,居然也算善终。 ——————————————————————注: 古代一本大戏可能要很多出,类似现在一个连续剧有个几十集,全演完可能要几天几夜,一般的“折子戏”就只上其中的一场,如果从头到尾连着演完,叫“连台本戏”。 ------------ 三、浅则揭(1) 你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在无边的泥潭里行走,每一步都艰难,衣服被烂泥糊满,破了、滑下去,你裸着身体,泥潭里所有泥巴都探头不怀好意的看。一个深坑在前面,它道:“我要考你几个问题。”你茫然的想:“坏了,我什么都没准备啊。”它的问题像怪异的竹卷在面前展开,你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答不出,想说几句俏皮话把场面绕过去呢,舌头却像锈了似的,声带灌满泥水、纹丝不动。“坏了,我又哑了。”你想,“哑了哑了哑了——”“那你就掉下来吧。”深坑道。你“咕咚”往下掉去。 猛然惊醒。大概还闷叫了一声。满头满身都是汗。 宣悦迷迷糊糊抱住你:“怎么了?恶梦?” “嗯……梦见掉下去。”你喘息道。汗粘着衣服,滞重得像梦里的泥浆。 “没事,长身体呢。”宣悦拍着你,“梦见踩空一次,就是骨头长了一节。我们小姐又长高了。唔,唔——月亮娘娘照四方,照着宝宝送安康……”那么轻柔哼着摇篮曲。 你无声的苦笑,闭上眼睛打算重新睡着,心里知道:不。不完全是长身体的缘故。你的担忧、无力、烦躁,都在那个梦里。别人体会不到。 这种心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妈妈咬死牙关、绝不放你,而小郡爷又被她击中软肋开始? 不,那时候你还是斗志满满,哪怕小郡爷送来那张条子。 条子上说,有人给南郡王夫妻吹风,道小郡爷想赎你,二老大怒,揪过儿子细问,小郡爷又不便把太子供出来,受了一顿斥责,这事大约要作罢。 你并不觉得特别灰心。世上的道路,不管选哪一条,总要有些挫折的,端看如何应对罢了。因此你不急着难过,拈着条子只管默默的想。帘子忽而一动,小郡爷进来了。 你怔怔的看他,口里“噫”一声。 叫人递完条子,他怎么自个儿人又跑过来了? 他掸掸淡青的衣襟,在你面前坐下,轻咳一声,不说话,你也不说话,片刻,他道:“家里紧急把我们叫回去那天,除了梁中使急着见我们,还有一位也在等我。” 你目光静静抬起来,看他。 “叶尚书。” 你睫毛跳一下,合在下眼睑上,很快,重新抬起来,看他。 “他向我请罪,说了他对你做的事。他知道你与我关系密切,所以过来向我请个罪……我告诉他,于礼于法,他不必对我请什么罪。但是,我相信我的徒弟,绝不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小郡爷的手沉沉覆在膝盖上。你没有说话。他继续道,“所以那天我就知道了,你遭遇到了什么危险,那时候,你不哭、也不告诉我实话……是怕我为难吗?今天父亲找我训斥后,我给你写了这个条子,叫人送出来,而后坐在书桌边,慢慢的想:可是这个孩子,差点死了都不舍得告诉我。她再呆在那种地方会怎么样呢?我再……也应该帮她走掉的。” 他话里有一点什么意味?你指尖搓着裙边慢慢的想。千折百转。荡气回肠? 宣悦冲过来,对着小郡爷跪下:“爷,千万不要!”为难的看你一眼,还是继续道,“老爷、夫人万一知道了……何况事涉太子,万一、万一……”眼圈儿都红了,声音哽在喉咙里。 小郡爷低头不语。青色衣襟垂得那么忧伤。你盈盈福下去:“郡爷,不用为小婢涉险。妈妈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请容小婢去问一声罢。” 你的语气很坚定。在这种时候,你可不容许小郡爷出事。他愿意保护你,很好,这个力量值得珍惜保留。至于现在,还是由你出面吧。你心里都已经拟了一篇稿子了,立在妈妈面前时,像是深入敌营会唔敌将的辩士,气定神闲。 “坐。”妈妈说,居然也是神闲气定。 “请问妈妈,您为什么不肯让我赎身呢?”你单刀直入。 “啊,”她笑咪咪、笑咪咪,“因为你有这个资质,应该留名青史……” 你一边在想,她说的“青史”是不是指“青楼艳史”,背脊上便爬过层鸡皮疙瘩,毫不客气打断她道,“妈妈您真的认为,我的资质这么特别,值得留下来吗?”语调仍然该死的谦恭,但一字一字咬得清楚,透着股子阴狠。 妈妈淡淡点头:“不错。” “那末,您会教我四羽之舞吗?就像您教紫宛那样?”你紧接着问。 所谓‘四羽之舞’,是舞伎中的巅峰之作,传到妈妈这一代,只有她才习得,而且在前人的舞步上别出心裁、加以点染,据说使之锦上添花,其风姿之美,倾倒整个京城。妈妈退到后台作了老板之后,这舞再也没人能跳,只在前段时间,她才决定教给紫宛,连嘉兰都无此殊荣呢——嘉兰非得去找紫宛算帐,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你问出四羽之舞,妈妈的眼睛就眯了眯,带点兴趣看着你:“不行。” “为什么呢?”你像是早料到这个回答,静静的问。 “因为你学不了。”妈妈答道。 “是。在您的心中,我的资质不如紫宛,她才是您心目中的衣钵传人。而我虽然不足以习舞,却必须作个名妓,因为深宅大院的生活不适合我,是吗?”你问。 妈妈懒懒的点头:“是。” “那么我要向您证明,您是错的。”你肩背笔直,“作为证明的第一步,我不但要习得您的四羽之舞、还要习得剑舞。” ——呵,剑舞。如果说四羽之舞是巅峰的花朵,那么剑舞是一闪即没的星辰、是绝唱、是妈妈作舞伎时生命最华彩的篇章,之后她即被陷害、受苦楚、又翻身上来作了妈妈,再没有在人前提剑摆弄过一招半式。这支古籍中被妙手还原的舞,重新沉寂。你一提这两字,妈妈腰背也猛然坐直了,明明懒怠得像只猫一样的女人,忽变得光芒四射、然而又寒冽得像一柄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的。”你道,“我知道这支舞对您意味着什么。知道您曾经也想进某一个高贵的府第、结果却险些丧命。如今我也想到一个地方去,不管您是爱护、还是嫉妒我,我都要去。如果您要用整个院子作赌注来拦我,那我就用这条命与您下注。” 妈妈瞳孔像针一样缩起来:“我嫉妒你?”她猛然大笑,“是的。就算是这样好了。你能学会剑舞?连四羽之舞都在你能理解的范围之外!你不过是个讨男人欢喜的小狐狸精,你以为你是谁?” “那么我将证明,我能学会剑舞,并且在这之后准确无误的证明给您看:我绝不会成为**。到那时,您必须承认,您对我的判断是错误的。那时我将请求您从我的路上让开。为此,我赌上我的命。”你端端正正跪下去,“请师傅教我,跳舞。” 妈妈低头看你,帐幔的影子在她眼睛上,瞳孔幽暗,灵魂深处有黑色的火焰跳跃。 “我接受你的赌注。”她这样说,“从这一刻,我会尽心竭力的教你。如果你不能作到你说的事,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记住,舞者的名字绝不蒙受污辱。” 她这句话,你没告诉伯巍,觉得无谓叫他烦躁,于是只说妈妈不放心你现在就进官宦人家伺候,怕你技艺生涩、坏了“花深似海”名头,非要留你再学点东西。“又不敢讲你是谁,妈妈还当小郡爷收了我去给哪家送礼呢!所以一定要教好了才肯让我出去。不过没关系,我会很努力的学。很快的。”你向伯巍保证。 他有点失落,叹气道:“要是我办事再方便一点就好了,明的暗的,总该有法子买出去,哪像现在这么噜嗦!”宣悦在旁边陪笑道:“殿下,你跟我们爷,毕竟都还是家中的孩子,要婢子大着胆子说一句,孩子哪能事事都顺着性子来呢?像现在这样,已经是坏规矩的事,今后还得从长计议。”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好言劝谏,倒叫伯巍更烦躁了,他想一想,摩拳擦掌对宣悦道:“哼,你这丫头,是顺着阿逝的口气说话罢了,他这家伙胆子有点小,我不一样。”拍拍你的脑袋,“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能让你快快乐乐、舒舒服服的,走到哪儿都不怕!” “是。因为你是神仙啊!”你张着大眼睛,无比崇拜的看他,心里则寻思:他连冠礼都还没行、太子妃都还没纳呢,整个一未成年的孩子,要当上一国之主遥遥无期,什么时候才能保护你周全?你若真的想等他,不说人老珠黄,怕只怕半路便遭不测、连尸骨都寒了,除非小郡爷就是想利用你作香饵,刺激伯巍早早跟父亲抢王位,三年五载内成功,那大约还有个盼头。 至于现在,伯巍他没再把你多吓死一次,已经不错了。 话说那天他带了个精瘦精瘦的老头过来,小小声跟你说:“这位是梁中使,打小儿跟我的。听说我要照顾你,他非常生气。我总算把他说通了,他答应不跟我捣乱,但是非要来见一见你。你给他行个礼吧。” 你立刻恭敬万分的福下去:“中使大人好。”没敢抬起眼睛,怕眸光里的心思掩不住,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装着羞涩的样子半埋着头,拿眼角余光研究他袖子里的那双手:肤色气血不错、但还是瘦,皱皱的打着些褶子,筋骨倒是强健,微蜷在那里像一双爪子。“这是头积年成了精的老鹰。”你想,看他腰身微微动了动,大概向你点头还礼。点头时牵动了腰身,可见其动作之郑重;但牵动程度只有那么一点,腰杆整体来说都保持正直,又可见其为人之倨傲。 这种人要见你,应该不只是“见一见”而已。 果然,接下去他就向伯巍请求:“殿下,我能不能与这位姑娘单独相处片刻,问她几句话?” 你心脏当场漏跳一拍。 拜托!不要再来了。叶缔当时单独相处就差点没杀了你,这老男人是保护太子的,眼里更容不得砂子,要碾死你这只臭虫还不是伸伸手指的事?伯巍若是被支开,再过来时就准备给你收尸吧! 你大张眼睛望着伯巍,不说话,让他看你眼中无限的害怕。你估计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流露不出更动人的眼神了。正所谓猛鹰搏兔,必尽全力。每一步都要做到足,不然,谁知道面前的一步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步? 伯巍不负重望的跳起来:“喂,中使!你又玩什么啊?有什么话你当着我的面不能问啊?不然我跟你单独相处一下,你直接问我也成啊。” 你几乎又“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个家伙,他的言行都实在太叫人欢乐了。 是有这种人的,叼着金匙子出生,满满的在爱里面长大,一圈人都赤胆忠心保护他,他所立之处就是阳光,怎么挥洒都无有妨碍。 梁中使拿他没法子,毕恭毕敬作个大揖,道:“殿下!兹事体大,老奴诚恳请求,望殿下恩允。个中原因,容奴事后再向殿下解释。” 他对着伯巍揖到地上时,你才敢悄悄观察他的侧脸。其实这个人年纪不是特别大,也谢有四十岁多点,但因为瘦、或者是太爱操心的缘故,满脸都是皱纹,又那么严肃的板着,不是老头子都像老头子了。 伯巍还没有回答,梁中使忽然回头看你,而后蹲跪在你面前,平视着你,道:“也请姑娘应允。” 你吓了一跳,有点好笑:这么尊贵的中使大人用这么平等的姿势跟你对话,算什么呢?休要折杀了你!凭你跟他的身份,他随时叫个人提了你,污辱、责打、或者剥夺生命,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都不用他动动手指头的。如今他贵人踏贱地,还要对你用个“请”,不就是因为他主子把你放在心上的缘故?一个贱孩子要博得别人的重视,果然要攀附上有力的男人才行吧!多么叫人想笑。 可你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人深深的望进你的眼睛,不是谴责、也没有怀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非常认真,希望你不要害怕、不要躲到伯巍后面去,请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这个**约不坏,也是正人君子一类——但是君子又怎么样呢?叶缔那样的大人,还不是差点杀了你。君子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你忽然点了点头。因为他的目光让你猛省:这是一个办事很认真的家伙。如果他真的有心要害你,用什么方式都要试一试的。那还不如当着面说说清楚,也许还可以扭转他的敌意也说不定? 伯巍伸手拍你的头:“喂,小家伙,你不用跟他点头,我说——” “殿下,”梁中使沉声道,“臣向您立誓,绝不会对这位姑娘不利。” 伯巍怔了怔,看你一眼。你怯生生的再点一次头。伯巍便叹道:“成。”拍拍你们的肩,“我在门外等着!” 这一句话,是向你提供保护,并再一次对梁中使发警告吧?你低头悄悄的抿嘴:这个家伙,不愧在宫里长大的,说起话来还有点脑子呢。 进到屋里,关上门,梁中使端端正正的一坐,你心里头直打鼓:“谁先开口比较好呢?”幸而他没让你犹豫太久,便唤道:“如烟姑娘。”语调跟在外头时一样,不卑不亢。 你也便跟在外头时一样恭敬回道:“中使大人!” 开场白已经交换过,他面无表情像背书一样宣讲道:“殿下现居太**,按国法应有妃一人、良娣二人、保林二人、孺子二人〔注〕,因年未弱冠,只封有慎仪良娣一人,是为右光禄大夫之女,闺训淑端、品貌和允,王与王妃亲赐封册,纳入太**;余宫女千余人,视同从九品至正六品不等,人选自王宫中择出,王妃慈笔圈准;侍儿数十人,不列品阶, ------------ 三、浅则揭(2) 话说那天他带了个精瘦精瘦的老头过来,小小声跟如烟说:“这位是梁中使,打小儿跟我的。听说我要照顾你,他非常生气。我总算把他说通了,他答应不跟我捣乱,但是非要来见一见你。你给他行个礼吧。” 如烟立刻恭敬万分的福下去:“中使大人好。”没敢抬起眼睛,怕眸光里的心思掩不住,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装着羞涩的样子半埋着头,拿眼角余光研究他袖子里的那双手:肤色气血不错、但还是瘦,皱皱的打着些褶子,筋骨倒是强健,微蜷在那里像一双爪子。“这是头积年成了精的老鹰。”如烟想,看他腰身微微动了动,大概向她点头还礼。点头时牵动了腰身,可见其动作之郑重;但牵动程度只有那么一点,腰杆整体来说都保持正直,又可见其为人之倨傲。 这种人要见她,应该不只是“见一见”而已。 果然,接下去他就向伯巍请求:“殿下,我能不能与这位姑娘单独相处片刻,问她几句话?” 如烟心脏当场漏跳一拍。 拜托!不要再来了。叶缔当时单独相处就差点没杀了她,这老男人是保护太子的,眼里更容不得砂子,要碾死她这只臭虫还不是伸伸手指的事?伯巍若是被支开,再过来时就准备给她收尸吧! 如烟大张眼睛望着伯巍,不说话,让他看她眼中无限的害怕。她估计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流露不出更动人的眼神了。正所谓猛鹰搏兔,必尽全力。每一步都要做到足,不然,谁知道面前的一步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步? 伯巍不负重望的跳起来:“喂,中使!你又玩什么啊?有什么话你当着我的面不能问啊?不然我跟你单独相处一下,你直接问我也成啊。” 如烟几乎又“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个家伙,他的言行都实在太叫人欢乐了。 是有这种人的,叼着金匙子出生,满满的在爱里面长大,一圈人都赤胆忠心保护他,他所立之处就是阳光,怎么挥洒都无有妨碍。 梁中使拿他没法子,毕恭毕敬作个大揖,道:“殿下!兹事体大,老奴诚恳请求,望殿下恩允。个中原因,容奴事后再向殿下解释。” 他对着伯巍揖到地上时,如烟才敢悄悄观察他的侧脸。其实这个人年纪不是特别大,也谢有四十岁多点,但因为瘦、或者是太爱操心的缘故,满脸都是皱纹,又那么严肃的板着,不是老头子都像老头子了。 伯巍还没有回答,梁中使忽然回头看如烟,而后蹲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道:“也请姑娘应允。” 如烟吓了一跳,有点好笑:这么尊贵的中使大人用这么平等的姿势跟她对话,算什么呢?休要折杀了她!凭她跟他的身份,他随时叫个人提了她,污辱、责打、或者剥夺生命,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都不用他动动手指头的。如今他贵人踏贱地,还要对如烟用个“请”,不就是因为他主子把她放在心上的缘故?一个贱孩子要博得别人的重视,果然要攀附上有力的男人才行吧!多么叫人想笑。 可如烟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人深深的望进她的眼睛,不是谴责、也没有怀疑,只是想让她知道:他非常认真,希望她不要害怕、不要躲到伯巍后面去,请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如烟想:这个**约不坏,也是正人君子一类——但是君子又怎么样呢?叶缔那样的大人,还不是差点杀了她。君子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如烟忽然点了点头。因为他的目光让她猛省:这是一个办事很认真的家伙。如果他真的有心要害她,用什么方式都要试一试的。那还不如当着面说说清楚,也许还可以扭转他的敌意也说不定? 伯巍伸手拍如烟的头:“喂,小家伙,你不用跟他点头,我说——” “殿下,”梁中使沉声道,“臣向您立誓,绝不会对这位姑娘不利。” 伯巍怔了怔,看如烟一眼。她怯生生的再点一次头。伯巍便叹道:“成。”拍拍他们的肩,“我在门外等着!” 这一句话,是向她提供保护,并再一次对梁中使发警告吧?如烟低头悄悄的抿嘴:这个家伙,不愧在宫里长大的,说起话来还有点脑子呢。 进到屋里,关上门,梁中使端端正正的一坐,如烟心里头直打鼓:“谁先开口比较好呢?”幸而他没让她犹豫太久,便唤道:“如烟姑娘。”语调跟在外头时一样,不卑不亢。 如烟也便跟在外头时一样恭敬回道:“中使大人!” 开场白已经交换过,他面无表情像背书一样宣讲道:“殿下现居太**,按国法应有妃一人、良娣二人、保林二人、孺子二人〔注〕,因年未弱冠,只封有慎仪良娣一人,是为右光禄大夫之女,闺训淑端、品貌和允,王与王妃亲赐封册,纳入太**;余宫女千余人,视同从九品至正六品不等,人选自王宫中择出,王妃慈笔圈准;侍儿数十人,不列品阶,人选由正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后五服内亲属献呈,王御笔圈定。”他顿了顿。如烟不说话。他便接下去道,“如烟姑娘,如你所闻,殿下身边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伺候。他要将你作为侍卫亲属收进府中,也不是不可以,但地位比侍儿还低,只能作最粗使的丫头、绝不得接近内殿。且殿下如对你稍有亲近,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王、后一旦得知,多少人死无葬僧地。” 如烟还是不说话,低头,耐心的等他说重点。 重点来了:“姑娘,愚以为,您如果入太**,不但危及他人,更将祸延己身。姑娘以为然否?” 如烟轻声道:“大人,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年幼。”他道,“愚愿出万铤金,送姑娘远走他乡,避开凶险宫廷,享一生的安闲富贵,如何?” 这真是个好主意。这位梁中使真是个厚道人。但如烟道:“贱婢不敢。” 梁中使道:“嗯?” “贱婢活得懵懵懂懂的,忽然像从梦中醒来时,就是见到了太子殿下。所以贱婢生命里只知道有殿下一个人、也只愿意听他的话。贱婢知道自己此刻若忽然离开、或者死去,殿下会很不高兴。贱婢无论如何不敢让殿下不高兴。”如烟道。 梁中使听得攥紧拳头,想捶一下椅子把手,又怕惊动外头的伯巍,只能就这么攥着,凛然含着怒气,脸上露出什么神气,像是叶缔某一刻的样子。他也像叶缔一样俯身向她,道:“姑娘,六年前的事,没人记得了吗?” 如烟的睫毛轻轻一跳。 “遇龙则开,逢桥乃鸣?那个孩子是你吗?咱家只要一句话,宫廷里会叫你尸骨无存,省得有这么妖异的孩子接近王室,你明白吗?” 如烟明白,王妃如果知道她的存在,会很积极的叫她尸骨无存。这话倒不假,可是奇怪,梁中使怎么不现在就跟王妃告密,让王妃干掉她呢? 如烟心里迅速作出几个推测:一、王室不只伯巍一个子孙,梁中使生怕事情闹大、坏了伯巍的名声,影响他接掌王位;二、梁中使还不敢确定如烟是不是那个“遇龙则开”的孩子,心存仁厚,不忍马上除掉她;三、也许他对伯巍的忠诚胜过对王、王妃的忠诚,当伯巍下了命令维护如烟时,他不敢违抗;四、不管如何,他禀性刚正、遇事却犹疑难决,换句话说,脑子够清醒、手却不够辣,而且深爱伯巍,行事难免掣肘。 这样一想,如烟眼里飞快的盈满泪水,抬起眼睛,睫毛上都挂了晶莹的泪花,并不抬手擦去,就那么楚楚可怜对梁中使道:“大人……您说的事,叶尚书大人也跟贱婢提过。贱婢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八个字,更是完全没印象。可是叶大人很严肃,贱婢也害起怕来,生怕自己当真是妖精,就求叶大人,倘若当真觉得贱婢会为害国家,就请杀了贱婢吧!可最后,叶大人也没动手。贱婢那以后一直害着怕,太子殿下看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可叶大人不让贱婢说,贱婢就只说自己忽然开声很奇怪、很怕不吉祥。殿下他安慰贱婢,说他也觉得奇怪,不过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子开声,这些事也是有的,可能是跟脑子里什么血块有关,退一步说,就算奇怪,也是吉祥事,叫贱婢不必害怕。贱婢这才释怀,如今中使大人您又这么问……贱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梁中使疑虑的端祥如烟。装可怜,她是比较拿手的,表情基本上无懈可击。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你是不肯离开了?”“大人恕罪,贱婢……贱婢不敢哪!容贱婢说句放肆的话:现在太子殿下是贱婢的天,他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可如果这种情况下,贱婢还是离开了,太子殿下会有挫败感吧?贱婢是无论如何不忍心太子殿下那样的!” ————————————————————————注: 太子有妃、嫔,数量较王为少。妃即太子妃,嫔有六人,所谓良娣、保林、孺子,都是“嫔”的等阶。良娣又分贞仪、慎仪两名,保林又分庄容、敬容两名,孺子又分婉侍、勤侍两名,共六人,品阶与封号都是由礼册规定的,不得乱来。太**的其余宫女,太子也可临幸,但没有封号。 又,以上品阶与封号,是荧某参考数朝做法拟定,也算有所本而拟,但本身并不是史实,望读者们明鉴,休被荧某误导。 ------------ 三、浅则揭(3) 梁中使又叹出一口气。真正不忍心的是他。伯巍是年幼的储君,身上应当有掌权者霸气、但又不能压过王去。若让伯巍觉得他一个太子竟然保护不了他喜欢的女孩,闹起脾气来、在宫廷中引发其他风波,那可比在青楼旁边金屋藏个小孩子严重得多! 如烟也就是看准梁中使心中的这个软肋,披着羊皮,给他一击——呵不,她本来就是羊。只不过是一只聪明、冷酷的羊羔罢了。 梁中使第三次吐出一口气,很长很长,叹完后,他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岁:“如果是天命……如果你有一天危及太子,你会自尽吗?” 如烟看着梁中使,几乎有点同情他,轻声道:“大人,如果是天命,那该由天来决定。” 他的头垂在旁边,不说话,隔壁屋子的铜壶水漏,一滴滴的往下滴,良久,他抹一把脸,出去了,在门口恭敬垂手对伯巍道:“太子,老奴已经问完了……是,老奴想了解如烟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单独与她相处。”伯巍爽朗的笑声洒进房间:“她啊,是个很笨的小家伙,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梁中使唯唯喏喏,还是垂着手,影子有一半落在门里,如烟看着,他的瘦影一动不动、好像被囚在牢里一般。 (谁不是画地为牢。)伯巍掀起衣襟一步跨进来:“小家伙,你还好吗?没给吓着?” 如烟抬起笑脸:“很好呢!” 他抱起她:“真的没事?喂,要是被那个老头吓着,跟我说,下次我们就不见他好了。” 要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把她当成笨小孩,生怕任何事情会吓着她吧? 如烟微笑:“我没事。中使大人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那么事情是怎么开始不对味的呢? 妈妈先教如烟的是“四羽之舞”中的蝶舞,动作繁复,她习了两个月,才将每一步都记牢、并演练到位,据说已是舞伎中难得的学习能力,但妈妈并未说什么,只是再教她鹤舞。鹤舞动作相对简单、平缓,她习得更快,到整套动作差不多教完时,妈妈让她看紫宛的舞。 不须要妈妈说什么评价,如烟自己已经看到,紫宛是蝶、是鹤,而她只是在进行一套舞蹈动作而已。就仿佛一个是活生生美人、一个却是画匠描下的美人,纵然眉眼纹丝不差、一般凝眸,之中欠一口生气,就是云泥之隔。 如烟心里像有刀在剜一样,强忍下挫败和羞辱的痛苦,向妈妈低头:“是。我没有学对。请问,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妈妈闲闲将耳挖勺在门框上磕着:“若是我跳得比你好,你还道我比你多几年历练,跳得好了也不过是熟练的缘故。如今叫紫宛同你比,你晓得了罢?根本从感觉上就已经输了。哪里错?呵呵,狐狸成不了蝴蝶,这是狐狸之所以为狐狸的错,要换一个命,除非转世。你记住,我看人、断事,还不曾有差。”婀婀娜娜走开。 如烟咬住唇。妈妈教她全套动作,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又如何冀望妈妈再指点她迷津? 她不信同是女人、同样聪颖,竟然跳不出同样的舞。醒里梦里反复思量: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身量未足,所以跳出来的感觉不一样?是不是自己的动作太软弱不到位、亦或是太用力失了火候?将一步步、一寸寸推想过去,总不得要领。这种情况就像是——就像是传说中,吴道子画了一扇门,他一击掌,那门就应声而开。而后世画匠仿了一扇门,整体比例虽小了一圈,但每一寸、每一笔的颜色仿佛也未见大差,然后纸上之门就是没有那股子生气。你奈他何? 这种心情下,如烟几乎对紫宛产生了嫉恨,可紫宛实在是叫人恨不起来的人物,那么坦诚、那么笨,如烟问她什么,她都诚恳回答: “嗯,嘉先生吗?其实她本来就不想跟我为难的。你看花园里那么多花,每朵都有自己的芬芳,蔷薇虽美,也不能掩去牡丹的光彩。我纵然学会再难的舞蹈,比不得嘉先生又会抚琴、又会票戏〔注1〕,饮酒应酬、软玉温香,都是她擅长、而我不能的。她与我争斗有什么必要呢?何况寂寞久了,看我这么有趣一个孩子露出头角来,她才觉得人生多了件好玩的东西呢!只不过她若不来找我,人家还要当她服软退让,那她可受不住。因此,来对上一面,大家把话说开,虽然是对手,我对她钦慕、她对我的评价也不赖,大家竞争着进步,那就是了。所以说这次矛盾能化解,实在是因为嘉先生聪明爽朗、本来就不想为难我的关系,并不是我的手腕有多么厉害——你知道,真要跟人算计明枪暗箭、远交进攻,那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拿手的。 “嗯,舞蹈?……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比琵琶还喜欢呢。我全身都可以沉浸在里面,像骑了一次烈马、做了一场大梦、出了一身大汗,痛快!——你的动作?我觉得很到位啊。其实我有些动作也还是不标准,毕竟练的时间还太少嘛(笑),你没看出来吗? “嗯……你的舞蹈?我也不太知道。就像你可以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我不管怎么临摹好像都写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你看嘉兰和金琥都可以唱那么甜蜜的歌,可我怎样都找不到那种感觉。大概是一个道理吧。我就是喜欢跳舞。小时候妈妈把我关在香魂院,她说‘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你不是为了逃出去作什么良家妇女而存在的。你属于这里。’当时我很愤怒,现在也还是不想原谅她。但是,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跳舞。星爷的离去都不可以击垮我,如果他像梅大人那样找我殉情,我也未必会像繁缕姐姐那样答应。因为我总觉得人世间有很多美丽的事,是我可以展现、也谢能靠我展现的,为了它们,我不可以这样轻易的去死。所以,虽然也很想爱人、很想有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内心深处有另外一朵火焰,比爱情还烫的灼烧着我,我也许真是为了它才活着,也说不定。” 这就是她能给的全部回答。 是的,当一天天过去,所有努力都像泼进沙漠里的清水、一小片绿洲都不能灌溉出来,如烟再怎么好强,也只能承认:她用舞蹈作赌是多么的不智。 可她没有退路。 如果这时候跟妈妈起冲突,小郡爷和伯巍将直接被卷入漩涡。一旦引动两家的长辈出手,如烟诚如梁中使所说,将死无葬僧处。 或者,事态有另一个可能的发展,就是王得知了她的存在,直接将她接入宫中。但她恐惧的是:如果自己连紫宛都比不过、连妈妈教授的这点小小的舞意都不能领悟,又有什么信心进入宫廷?宫廷比青楼更残酷。青楼里,只须有一技之长,大约就能崭露头角,〔注2〕而在宫廷里,倘若有一分心意钝于他人,说不定就成为牺牲。 所以这个赌约必须完成。 勇士面对敌人,要末倒下、要末胜利,不会有“先绕过去,日后我再来看看对他有没有办法”这回事,如烟纵然不是勇士,该打硬战时,却是抵死也不肯认输。 不论日、还是夜,她的注意力全放在这里,体力的消耗是小事,但精神的疲倦和痛苦,却渐渐产生了糟糕的后果。好比是一根雪亮的银针,长时间抵在牛角尖里,动也不动一下、老刺不穿,就有生锈和折断的危险。 何况,四季流转,她开始发育。 手脚一夜间会变长、骨头有时会痛,身体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声音的高低不再那么稳定,皮肤比从前油腻,脸上居然开始长出疙疙瘩瘩的东西。“我生病了。”如烟惶然的想,“我的身体被毁了。” 院子里的女人们安慰如烟:女孩子发育时身体都会有变化的,这是正常现象。但即使是她们也不能否认,有些女孩子童年时非常漂亮可爱,成人之后却不过尔尔,仿佛是一些神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注3〕,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要长残了么?”这个念头惶惶然萦绕不去。卑贱的孩子,唯一所恃就是美貌,仿佛是泥里开出的花蕾,如今这花蕾眼见还未绽放就要失色,枝头岂不是一无所有? 如烟对自己的身材、容貌、与智慧,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缺乏自信,纵然伯巍还是深深宠爱着她,也安抚不了她的心情。 她捂着她颊边新发的红疱,不想让他看见、又怕捂着更惹他注意,只好仍然把手放下来。“哎,这有什么关系!前几年我也发过啊,你看,现在都还会有呢!”伯巍指着他自己的额角叫如烟看。 是,他也会发一颗两颗小东西,但如烟觉得不一样。在他明朗的额角上偶尔有一粒红疱,无损大局,但在她这张小脸上出现小疙瘩和大红疱,情况绝对比他严重,绝对是毁容! ——————————————————————————————-注1:真正的戏子,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做的。平常如果喜欢哼两嗓子,那算是“戏剧爱好者”,到了“票友”的程度,才能真正上台唱一出了,有的票友在某方面的艺术造诣甚至可能比真正的角儿还要高,但票友是不以戏谋生的。从这个角度说,荧某认为嘉兰的演出定性为“票戏”更合适。 2:唐?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焉。” 3:《世说新语》上卷,“言语第二”章,“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 三、浅则揭(4) 当时如烟还沒有意识到:她对自己太苛刻了,这虽然是一种鞭策,但也会遮住她的眼睛、影响她对真实的判断,只能信任自己的脚步、一个人往顶峰攀爬的固执者,往往会犯这种错误。173 她装出笑脸,让他以为他的安慰起到了效果,但在他走后,如烟拿起镜子,看了看自己,把镜子反扣在了桌面上,完全不想再去打开。 “如果把头发梳下來的话,可以遮住旁边的疱!”她想:“可是这种发式太不正统了,万一王太子不喜欢怎么办呢?”怀着对自己的极度厌恶,如烟离开房间去习舞,并在全无进展的舞步中陷入更深的厌恶。 所以,当又一个美丽的春天伴随着流感击倒如烟的身子时,她不知是觉得绝望还是解脱。 身体软弱无力、拒绝一切意志的召唤,义无反顾投入病榻的怀抱;神智有时候陷入昏迷、有时候清醒一点,挣扎几次之后,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宇宙以疾病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伟大,连空气都叫人苦痛……而这只是一场风寒,就像老人对青年说:这只是一场恋爱,是,如果熬得过去,回头看,大约会失笑,可对当时当地的人來说,跨不过去,就是死亡。 郎中來过、甚至连太医都偷偷请來看过了,药石罔效,太医说:医者治病、不能治命,我能杀病气,但不能挽回这位小姑娘的命,她身上死意已大于生意。 小郡爷知道了这件事,犹豫了片刻,问妈妈道:“在这种时候,是要告诉太子殿下,还是不告诉好!” 妈妈回答:“不必了,如果救得回來,等复原了再说更好;如果救不回來,不妨让他们见最后一面、甚至最后都见不着,对大局说不定更有帮助呢?” 小郡爷笑笑,眼神深处无限伤惋:“我沒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妈妈双眼一弯:“妾身会再想想办法,也许有转机也不一定!” 小郡爷似乎警惕起來,目光变冷:“你沒有守护好这个孩子!” 妈妈嫣然含笑:“世子大人,妾身已经答允了您,又怎会毁诺,您叫妾身用这样的身份协助您,就是看中妾身身为女人的能力,妾身又怎么会在这个孩子身上失误呢?” 小郡爷冷冷道:“有一种愚蠢的人,是明知对自己不利,也忍不住玩火的,如烟有一句话沒有说错,过去的事情对你影响太深,我只望你莫要蠢到那种程度才好!” “不!”妈妈微笑:“时辰未到,妾身不想死,也不想受苦,妾身为您所做的一切都尽心竭力!” 小郡爷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去吧!” 妈妈告辞后,小郡爷坐着沉默了很久,托着头叹一口气。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你后悔选了那个孩子吗?”帘幔后面,有一个人问。 “不,她是那样的资质,与其说我们选她,不如说是她选了我们!”小郡爷道:“命运的安排无法后悔!” 暗门移开,那人走出來:“那末,不要叹气,这种晦气样子是什么用都沒有的,形势还是对我们有利,我要你把东宫的心思再打探一次,那女人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我们冒不起险!” 小郡爷应道:“是的……父亲大人!” 如烟是在跟紫宛又一次切磋舞技后,病倒的。 紫宛的舞已经略有些名气了,尽管妈妈说她还在修行,不能正式献演,但一些有身份的人很感兴趣,希望來见识一下,妈妈也不好深拒。 这些客人中,包括宋家现在当家的长房老爷、袭侯爵之位的宋恒。 “小女的舞技还非常稚嫩,怎么敢劳烦大人您屡次屈尊前來呢?”妈妈很客气的说着,但语气里仍有掩饰不住的自得。 “虽然稚嫩,但仍然可以让人觉得心里宁静!”宋恒浅浅道:“何况史大娘不愿再起舞了!” “老喽,舞蹈这回事是最欺负人的,筋骨硬了一点点都不行啊!”妈妈笑着,脸上一点都沒有伤心的意思,殷勤将他招待进去,回过头來问另一位贵人:“二爷您不进去坐!” 宋恒來了四次,宋二老爷陪他大哥來了三次,前面两次都进去坐了,这次只是站在外头,听妈妈问起,他做个怪样:“紫姑娘挺漂亮,可老跳一支舞,我也要看腻啊!我沒大哥那么素净的胃口!” 妈妈“噗哧”一笑:“二爷还是这么调皮!” 她这话说出來,宋二老爷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荒唐岁月,咧开嘴更为灿烂的一笑,正想说什么?妈妈继续道:“可是?侯爷怎么总要带二爷您随行,这不像他以前的作风啊!” 宋二老爷的笑脸立刻转变为苦瓜脸:“不就是前些时候的事惹他生气了,他沒拎我到祠堂砍我脑袋,不过罚我跟着他、不准乱跑!” 妈妈又是掩袖一笑:“侯爷也还是老样子啊!……那末,妾身先叫几个小姑娘來吧!虽然如果摆起排场來作乐的话、可能会招侯爷不高兴,但招待些茶果、说说话,总还是可以的罢!” “正是这么说!”宋二老爷很愉快的应了一声,喉咙里有痰,清了清、咳出來,小厮忙捧一条绣花手巾接住,正待退下,宋二老爷转身时抬着手肘、碰着了他,手巾落在地上,纹月正走过來,见着了,愣一愣,快步上來,要弯腰拣起,宋二老爷很怜香惜玉的叫了声:“算啦!”问她道:“现在你跟紫姑娘!”纹月腰骨僵在那里,埋头应了一声,宋二老爷瞄瞄她:“看你很眼熟啊!从前跟谁的!”纹月很轻的回答:“婢子一直在院子里……也在老爷跟前伺候过!”声音有点儿发颤。 宋二老爷“哦”一声,摸摸脑门:“好的,好的,你替我跟紫姑娘问个好!”又叫小厮赏纹月,看妈妈叫的莺莺燕燕都來了,他心情甚佳,表情格外开朗,纹月在后头悄沒声息站了会子,退下了。 如烟來找紫宛的时候,知道宋家的人在,不想与他们打照面、又懒得回头,就先在耳房里侯着,那儿炉火烧得很旺,她坐一会儿,不觉迷迷糊糊有点盹着,仿佛青云起自脚底,托她去一处光明所在,阳光透过云层,将一切照成淡红色,隐隐是钟鼓乐声,所处地方像座神庙,高大温暖,因为沒有墙壁的关系,转眼间温暖就被撕裂了,四边柱子起不了任何屏障作用,牛鬼蛇神一概拥來,空气盛放作灼热的烟花,如烟恍惚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心脏巨跳一下,醒來,是紫宛推着她的身子喊她。 如烟自觉背后滚滚的都是热汗,定定神,强作欢笑,与紫宛寒喧两句,知道宋家人已经离开,便同她跳了几段舞,告辞回去,本是着了汗,又加风里春寒凛凛,觉着比往常更冷,正缩着肩头,忽而听脚底“喵!”的厉叫,一道黄影蹿进旁边花木里去,如烟不曾防备,吓得尖叫一声、钻到旁边人怀里,心里发毛、身上抖个不住,好容易定下神,仍觉头目森森、脚底不稳,回去后,渐渐睡倒,病势发作出來。 开始,她还想扎挣一番,想着“已经耽误了时日,又给病一搅,怎生是好”,心底有如滚油煎着也似,发着烧,昏迷一会儿,再醒过來,睁开眼觉得房间太乱,想出声叫宣悦将几件陈设摆得更雅致些,嘴唇张开,只发出些嘶哑的“荷荷”声:“我又失声了!”她想着,默然躺下去,这次彻底放弃了抵抗。 高烧持续了许久,直到宫廷中的太医來,连投三贴药剂,才将它压下去,但如烟昏迷的症状仍然沒有改善,间中也有醒來的时候,但可以看出神智一次比一次虚弱,人们说,当她再次昏迷、并且不再醒來时,这一场病也就走到终点了。 他们说这句话时,如烟是醒的,房间里铜漏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外头春雨在下着,不大,沙沙如蚕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掩了角落里嗡嗡人语,有一种奇妙的美感,仿佛另一个世界与人间发生着什么交合,统共都不真实,统共都是个梦,可以随时长眠、或者破碎,她想着,依然入睡。 再醒來时,感觉好了些,房中沒有他人,如烟指着书桌上的文房四宝,示意宣悦取到床前來,她拈了笔管,略作思忖,写下两句道:“窗内铜壶窗外雨,点点滴滴到如许!” 腕力很弱,字迹因此变得一塌糊涂,仿佛刚开蒙小孩的窗课,如烟停了笔,想想,续不下去,再回头看看这两句,觉得也不甚佳,索性一笔抹去,把力气都耗尽了,身子软软倒下去,手垂在床沿,宣悦好像在呼唤她,这是她最后得到的印象,随后一切归于黑暗。 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亡灵的荒野,那片无涯的河岸。 可是这一次的昏厥。虽然比任何一次都來得深重、平静,也终于还是醒來,如烟并不确实知道:到底是命运想再一次的戏弄她,还是她自己灵魂深处藏着什么愚蠢的坚持,在理智都承认沒有希望的时候,那一点的坚持,仍然不肯放弃。 ------------ 三、浅则揭(5) 睁开眼,她见到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摆弄着一盘香,如烟不说话,妈妈知道她醒了,也不看她,缓缓将那香点燃,置在香炉中,边对她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如烟明白妈妈的意思:时间过去这么久,连她的生命都耗在这场赌约中,她还是沒能完成约定,是她输了。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她沒有任何言词为这次的失败推托。 这时候如烟忽然觉得:也许她的病变得这么沉重,有部分原因是她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输了,沒有信心再战,所以只能将生命奉上。 妈妈将香炉盖子合上,凝视着袅袅香烟,淡道:“我这个人,一辈子像在演戏,什么真情、什么假意,自己也分不出來,别人输在我手下,别人死,我沒什么心软的;倘若我输在别人手下,我把性命和一辈子基业赔出去,也沒什么大不了!”鼻子里轻轻一笑:“我就是这么个心狠手辣、可是又什么都无所谓的疯子!” 如烟凝视妈妈,她想说什么呢? 妈妈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弧度:“所以说啊!不怕告诉你实话:医生说,你快不行了,我听了还真有点难过呢?很久以來,沒有什么孩子让我觉得这么有趣了!” 如烟默默接受这种嘲笑。 这次的人生旅程失败了,由妈妈亲口说出來,也好。 妈妈继续道:“所以,我决定最后帮你一把,这个香,加了点特别的料,你躺着慢慢儿感受感受,要是死过去了,你就死了,要是死不过去,你会有点力气撑起來,气色也能好点儿,我帮你见那个男孩子最后一面!” 也就是说……速死,或者还能回光反照一段时间,这样的药物是吗? 如烟躺着,沒有表示反对,妈妈笑笑,出去了,留她一人在房里。 如烟有一种特别宁静的感觉,是这辈子从沒感受到过的。 她一直來咬着牙关,从來沒有放松,可现在一切皆空,感觉原來也就是这样子,希望的东西达不成,她希冀的公平与正义沒有争取到手,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含恨而去的人有那么多,她不过是添了一个。 心底里,她仍然觉得公正的世界是应该降临的,只是那个有能力去战斗的英雄,不再是她,曾经,如烟接受了这个担子的份量,眼睁睁看着它把自己压垮,不是沒有挣扎过的啊!但如今,也终于可以体味绝望之后的宁静。 这些天也有一些人來探望她,尤其想起紫宛和纹月。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紫宛自然是很惋惜的在床头垂泪,如烟想笑,垂泪又如何:“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紫宛此后想必是依然的歌与舞、依然追求她心中的美,也许在很多年后想起如烟,仍有些惆怅,但人生又会有什么改变。 “如果在的话,能一起消遣也好;如果不在,生活还不是继续!”,,大部分人对一切人來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对吧! 但,如烟本來想做点不同的事的,本來……只差那么一点。 而纹月在如烟床头流露那么同情的目光,她想到了田菁卧床的时候。 也许,如烟的确犯下了田菁一样的错误:想得太细、求得太多,超过自己的心力,于是被压垮。 压垮后,如烟竟有种解脱般的感觉,什么都沒用了,于是什么都忽然不重要,宣悦不再來照顾她,又怎么样呢?宣悦是个丫头,丫头也沒有义务照顾濒死的病人到最后一刻,如烟不生气,床头的金钩不见了,如烟知道是纹月悄悄拿走,,她看着她拿的,,那又怎么样呢?纹月这样的人都要小窃,想必有她的不得已,形势比人强,人在命运中都难免做些难堪的事,如烟也不诧异。 她只是沉浸在温柔的伤感里,凝眸看着香烟。 感觉不到风,但空气显然有微微的波动,烟呈现出袅娜的样子:“殢娇半醉”〔注〕,那种上升的姿态,很美,明明沒有经过任何设计,须臾即逝的动态,偏又连绵不绝,真美。 如烟想她在咬牙用力的时候,一直都沒空出心境來欣赏这些自然的美丽,多么可惜。 困意再一次袭上來,生,还是死,她的心中闪过伯巍的影子,不由笑笑,想:“对不住了,我这一走,最受不了的,大约是你,可我这惹祸的身子一走,最得益处的,也就是你了,你虽然是那种出身,难为心地良善,算是护持我一场,今后请好自为之!”想着,沉沉睡去。 何太医再次來花街这边出诊,从病室里出來后,坐在外间很是沉吟。 宣悦急着问:“怎么样!”妈妈扳着脚踝坐着,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医看妈妈一眼,拈须道:“史大娘……” 妈妈道:“哎!” 何太医道:“史大娘是用了什么妙法,使沉疴之躯又现生理!” 妈妈笑道:“贱妾沒把这孩子的性命挂在心上,所以随便逗逗她,她好了,是她的造化,可不是贱妾真有什么妙法!” 何太医正色道:“愚愿得一闻!” 妈妈见他这么郑重,也生出敬意,起來敛袂道:“太医,您说能治病,贱妾信得过,可是贱妾想想,既然病气都杀灭了,怎么性命还是活不过來呢?要么是身体太过衰弱,已然撑不下去,但贱妾想想,这孩子像阳春里的笋头,正在拔节时候,又不是七老八十,体气沒有衰败的理,何况平常吃用都尽着她的,总积下点膘儿來,不能病了几天就彻底败了吧!因此想想,恐怕是心底里有什么毛病,把神气弄衰,那可不沒病都闹出三分病來了,不瞒您说,贱妾这里,都是女人在讨生活,有些心气高的,受了磨折,最容易钻在牛角尖里,恹恹的不想活了,贱妾遇着这种孩子,很觉痛心,晓得其他话她是听不进的,索性直告她:她的病是沒药医了,她明知必死,说不定反而大彻大悟,看看就算把尘世间的事情都丢下,也不过如此,心上的担子便轻些下來,也未可知,这一贴猛药若是奏效,她心魔既去,又着太医您调理着身子,一时死不了,慢慢的更滋出生趣來,可不就好了!” 何太医听妈妈此言,大合医理,不觉点头,暗道:我在宫里头那些病人,许多也是受心病耽误了,只是我虽明此理,确不敢投下心药去,一來怕这种标新立异之举,倘若不奏效,易受他人弹赅,二來分解宫人心事,难免卷入宫内纠纷,恐怕引祸上身,故只能看着她们耽误,实在有损医德,这样想着,不由得叹口气,妈妈老于世道,看着有什么不懂的,轻轻将话題岔了开去。 而如烟的身体,确然是一点一点好了起來,伯巍这时才闻讯赶來见她,连被子把她抱在怀里,一迭声道:“怎么搞的,怎么就病了,我带你走!”如烟还是沒什么力气,脖子软软、热热的垂在他臂弯里,口中却已能笑道:“小风寒而已,您别慌,我在这儿反而能清闲些养病呢?” 伯巍犹豫欲语,如烟不容他反对,早轻轻道:“再说,我有了主意,必定有一天能干干净净到你身边去,你是我的神仙呀,我们的结果怎么会不好呢?放心吧!” 他沉默片刻,别扭道:“我不想听你叫我神仙了!” 那末……叫什么才好呢?如烟想讪笑,那笑容到达唇角,渐渐带了真心,声音于是那么轻柔:“……巍哥哥!” 很清晰。 他双臂颤抖一下,僵住。 房间里气味有点闷,如烟身上的汗味和药味都很重,脸色发黄、肌容瘦损,这样子叫出一声“巍哥哥”,他竟欢喜得心尖一颤,双臂环着她,像环着最可珍爱的宝贝,连一分一毫都不敢动,整个儿僵在那里了。 如烟躺在那儿,一时也无话,脸上有些宁静和深思的神色,眼睛黑而幽深,呆上片刻,偏头看他,他仍然凝视着她,如烟有些不好意思,问:“怎么了?” 他苦笑一声:“我想,我暂时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 他说这句话,是因为舍不得留下她,这意思他早就有过,如今特意重说一遍,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的心意更上层楼,不能不重新恨苦过,而“暂时”两字充满难过和歉意,竟是将她当成了应当与他在一起的人,暂时分离,全是他的错。 如烟细细体味过,心里暧暖的,不再试探他,反而推他去忙。 他这阵子是有点忙,不知作什么大事,老带点儿紧张、又那么兴奋的样子。 如烟也沒深究,待身体好了一些,能歪在床头了,就把前些日子纳到一半的鞋子拿來,叫宣悦打下手帮忙,拈针线细细做完,叫人托话给伯巍,却是要送给梁中使的。 “他这样照顾你,真是好人,我想送东西给他!”如烟轻声说。 攻陷了一个男人的心,接下來就要攻陷他身边人的心,不然,不算完胜。 伯巍很是感动,自己跑來取,顺便把他办的大事向她透露端倪。 ,,,,,,,,,,,,,,,,,,,,,,,,,,,。 注: 《天香.龙涎香》,王沂孙:“……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 ,,,,,,,,,,,,,,,,,,,,,。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 三、浅则揭(6) 但见他一手撑着桌边、一手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一个四不像的地图,侃侃而谈道:“想我大闽,南有恶海、西接大漠、北有冰原,海中鲛人狡诈凶残、大漠马贼彪悍无匹、冰原中的冰人又力大如鬼,三面包我大闽,情形险甚。然鲛人虽狡,毕竟不能在陆地存活,于我无有大碍;马贼虽悍,长于聚众呼啸,下马则实力大减,我西峰天险马匹难登,彼只能望之兴叹;而冰人行动迟缓,心气怯懦,只知困守冰原、鲜少南下活动,因此这三方竟不足为患,反而东面的中原,沃土千里,物丰国强,皇朝赫然,其势逼人。我大闽历代向其称臣纳贡,以求自保,虽至今无事,但偷居于虎狼之侧,岂敢安睡?太祖为子孙定策,至要紧谓‘以粮为首’四字是也。夫我大闽峭壁高耸、山势连绵,易守难攻,设若边境有事,略可据险而守,但苦在山多田少,一旦粮草不能自给,则不战而乱,大祸指日可待矣。故欲安国抚民之君,必以‘粮’字为朝纲第一要务。然,近年来粮库频频告急,虽诛了一个奸商,大局未见起色,怕只怕……”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如烟正听到有滋味处,急得摇他袖子:“只怕如何嘛?” 伯巍抓抓脑袋:“怕吓着你。” 如烟嗔道:“有半句,没半句的,岂不更吓人?” 伯巍笑笑:“我怕有人私种禁物,侵夺了本该种粮食的田地。目前还在查着。” 如烟心里“突”的跳一下。 要说禁种的东西,再没别的,只怕就是鸦芙蓉。这东西看着像农作物,食之却不长人力气、单叫人上瘾,若放之任之,**力越来越弱、上瘾者越来越多,侵占农田种鸦草的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恶性循环,实在可怕。闽国先祖知道这个,早立下严令,私贩鸦毒者,是罪比谋逆的,如今竟出现“历年来粮库告急,疑是有人私种禁物”的情况,那还了得? 如烟定定神,轻声道:“有这种事?这么严重,我多留点心,说不定能探听着什么风声。” 他吃一惊,抱住她:“喂,你别去!给我老实呆着啊!” 那架势,有点像抱住一只小狗:“喂,不准出门!”那么不讲理。如烟轻轻的笑。 其实,哪里需要探听什么风声?她暗地里托人给小郡爷带句话,胸有成竹,没把话下死,小郡爷是分得出轻重的,哪需第二句,果然就来了。 他还是一身白袍子,月白,刺着两色银线花,有点暗的样子,如他的脸色,带着疲倦。如烟看着,笑笑。有些人生死一线,有些人神思疲倦,各自为了什么呢?见了面,还不是只有笑笑。 笑完后,大家谈正事。 如烟记得,她曾无意中听见吴三爷和夏光中说话儿,吴三爷私运鸦土的事,夏光中似乎是知道的,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院子里至少还有个女人参与其事,只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跟伯巍查的事有没有关系。 “你可以直接问问他。”小郡爷沉吟一下,道。 “但如果没有您把关,婢子总觉得不放心。”如烟低声道。 小郡爷慢慢看着她:“如果我说不……你就不告诉他吗?” “是!”如烟的声音不假思索。 这件事情牵涉太大了,如烟总怕伯巍过于天真、不小心要给他自己惹下麻烦来的。有小郡爷把关,自然稳一点。 小郡爷想了想:“知道了,我权衡一下吧。”再看看她,叹气,“……辛苦了。” 如烟把头垂下去。 这件事,就这么处理了。小郡爷一时没有回话,如烟也就不去追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既然自觉能力不逮,而把事情交托给别人,又何必多置喙。 如烟的身体逐渐康健,便去看紫宛练舞,看了三天。 三天后,如烟对她道:“这样子转过身来时,你真美。” 紫宛想了想,抚着脸笑:“谢谢。” 如烟紧追着笑问:“嗳,好像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美似的!” 紫宛点头:“我知道我会把这支舞跳得很美。至于我,我当然也会美啊。” 不错。“知道舞很美”和“知道我很美”,是不一样的。如烟知道自己一向来错在什么地方了。 她终于再一次起舞。起舞时,不去想那个“自己”,不去想取悦谁。只有舞。舞高于她。舞就是她。她想起那缕青烟,那一场缠绵。 蝶舞。 紫宛拍手:“你找到感觉了!” 如烟笑,深深向紫宛拜谢,去找妈妈,不问她那盘香到底真的有什么特殊的药性、还是虚张声势唬人的,只是统共向她拜了一拜,并道:“请教我剑舞。” “四羽之舞还没学全,就想剑舞?”妈妈嘲笑。 “是。”如烟平静道,“孩儿的时间不多了,请妈妈成全。” 妈妈略一沉默:“你觉得自己多久能习成剑舞?” 如烟道:“一个月。” 妈妈笑了,目光将她一扫:“好。” 她与如烟入练功房,整整一天。饶如烟的舞蹈基础非常扎实、素质又好,到结束时还是累得快散了架,回房后,泡在澡桶里就呼呼睡着,是宣悦把她抱上床,她梦里咕哝了一声,并没有醒过来。妈妈这一整天不断吆喝着教导如烟,也累得满身是汗,但精神还是非常愉快的,擦了汗,叫人烫两壶美酒送到自己房中,又把夏光中叫了来。 他踏进房门时,见到烛影摇红、天香氤氲,妈妈着身柔软的蔷薇色袍子,持杯对着他笑。 “今儿挺开心的。”她说,“一个死路上的孩子活转过来了。我叫她悟的东西,她也悟到了。哎呀多好。从今后又是一场好戏。”倒酒,酒映着烛光,滟滟醉人。“这时候我特别的舍不得你。你跟我在一起多少日子了呢?真!我怎么离得了你。”将杯子凑到他唇边:“来。干完了这盏儿。”人几乎坐在他膝盖上,领口是松的,见着一角雪样的胸脯。 夏光中“吱溜”把这一杯酒吸干。美酒还是美色?头晕起来。妈妈将他的头抱在胸前,下巴贴着他,柔声道:“我真舍不得。可他们说,要带你走。” 夏光中浑身一抖。 妈妈依然柔声道:“怎么办呢?你也知道,你太不检点,抽上这个,风头上招人眼目,他们要查,我一时也没得借口护你住。”夏光中脸色大变:“可、可是你也知道,这个你……”“我当然知道。”妈妈抚着他的脸,“所以你放心。你进去,只要撑住,只认你自己吸的罪名。我必定快快设法把你救出来。但若我出事,我们就都完了。” “这个我省得。”夏光中苦着脸,“可咱们不是有了靠山了吗,怎么还……” “谁说不是呢。”妈妈叹口气,“你也知道,他们争来斗去的,你又有点不把稳,我平常劝你的,你当耳旁风,如今苦在你身上,怪谁来?只有豁着银子使出去,叫你在里头好歹熬过几天。总要救你的。只是今后,你也注意着些儿!” 夏光中啄米样点头,妈妈解开一个扣子,将身体斜向他。夏光中但觉媚香袭人,心猿意马,理他今后如何,且要**一度。 他手正探向腻雪温云,外头“啪啪啪”脚响、“哐哐哐”门响,差官如狼似虎抢进门:“史妈妈,对不住,俺们要带人走了!”因受过银子,态度还算客气,但架势是坚决得很:宽限不得了。 夏光中双腿“哆罗罗”筛起糠。妈妈揽着他的肩,道:“去吧!有我在,就有你的命在。”亲自送他出去。 他这一去,熬了半夜的杖刑,昧旦〔注〕时忽然吐血而亡。死前,他瞪着眼睛,说了两个字,好像是“救,救。”但也有人说发音像是“酒,酒。” 伯巍后来跟如烟说:“真晦气,我们捉了个烟鬼。据说他后头有大鱼,可是问了没两个时辰,忽然心脉爆裂吐血死了。后来查他身世,也没查出什么来……你认识他的。说是‘花深似海’的总管,交往很杂,首尾是不太干净的,但查来查去,毕竟没干过什么大逆的事,哪来的大鱼。” 当然,他是看不出来的。他哪里看得出来?如烟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疑问,也不说破,依然是练舞。到了月末时,如约献舞。 在妈妈之前,如烟先跳给伯巍看了一次。舞完后,他怔怔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如烟喘匀了气,问他:“怎么了嘛?”他才缓过神来,讷讷道:“真美。”脸颊红起来,不敢正眼看她。 如烟想,那个时候,她在他眼中终于是个女人。 奇怪,当她完全放弃诌媚的心意,只是尽情去表达一种潇洒姿态时,她在别人眼中反而成了真正的女人。 她在妈妈面前再一次舞完,妈妈片刻无话。如烟耐心的候着,好容易才听她缓缓开口道:“青涩。但,我必须承认,你可以掌握它。这确实超出了我的预计。不过,赌约还有下半部分,对不对?你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优秀,同时又绝不可能作个**。这一点,要怎么证明呢?” 如烟匍匐在地:“妈妈,我忽然想家了。” “嗯?” ——————————————————————注:夜半后是鸡鸣,鸡鸣后是昧旦,昧旦是天亮前时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三、浅则揭(7) “嗯?” “虽然记不太清,但是童年时那个家,还有生身的父母亲,病愈的时候,我忽然好像见到了他们。请妈妈允许我办一堂佛事,为他们祈福三日。三日后,我再完成全部赌约。” 妈妈狐疑的斜着如烟,考虑片刻,答应了。一群尼姑便被请来做法事。这群师徒中有老有少,还有未成年的小师太,一块儿唱经作法,煞是好看。按照惯例,一户人家作法事,简直就像请戏班子唱戏似的,那是邻舍乡亲们的娱乐活动。所以,探头探脑来看热闹的人,也就不少,院里还有许多姑娘跑来凑趣。 法事做到第二天收末之后,如烟就不见了。 守门的很惊慌:这阵子虽然比较乱,可他们忠于职守,能出门的除了几个熟人、就是光脑袋的师太。如烟怎么会不见呢? 等查出来:师太们带来换洗备用的衣物中,有套小尼服失了踪,妈妈心里就有了稿,叫宣悦细细的搜搜房内,果然搜出一把新绞下的头发来,宣悦唬得脸色都变了,妈妈只管派人去各个尼庵查访,一时却查不出如烟的行迹。 她何尝去尼庵?剪了那把头发,只为戴上尼帽时不至于鼓鼓囊囊的、惹门口怀疑。及至逃出来,身上是带了几个小钱的,买套破烂衣服,到僻静处换了,脸上再抹些泥巴,便往云凉寺去,往山门后头一跪,道要皈依佛门。 如烟身量瘦小,穿了穷人家男孩子的衣服,头发又剪得狗啃似的,看起来就像个流Lang儿。寺里嫌她没根没底,并不愿意收。她也不多话,只跪在那儿,水米不进,足足一天一夜。 太阳再次攀向中天的时候,门里终于有个和尚踱出来,搀她道:“小施主。你年纪小小,哪里知道自己是不是跟佛有缘呢?此事不可胡来,还是先回去罢。” 如烟摇头:“师傅。我自个儿剪了头发,就是没地方回去了。佛要是不收我,就让阎王爷收了我罢。”声音嘶哑。 病好后,她的嗓子就没有将养回来,这许久水米没沾牙,声音更是受损,听起来倒真像个男孩子。 和尚大是叹气,回头打个手势,把同伴叫出来,到底搀她进寺里去了。如烟膝关节都已经僵硬、双腿肿得挺厉害,他们给她服了些米汤、又拿草药揉了半晌,她才算缓过来,于是剃头,因年龄未足,只受了沙弥戒,〔注1〕从此在寺里干干粗活、学学佛法,看她心性如何,再决定去留。 如烟非常驯服,做菜、打扫、佛堂守夜,样样都依着做去,且透着一股子虔诚。间或也有人问她的身世,她只道:“一家人都让强盗杀了。”旁的再不多说。人家也不疑惑,单觉得她可怜,有意无意倒多疼她三分。 她就这样居然混过四天,到第四天上,就遇了险。 那时如烟到后山收拾柴火,拿麻绳捆了,要背到厨房用,还没捆完呢,就听“呵”一声,有个年青和尚站着怔怔看她。 云凉寺不小,大家各有各的事,很多人,如烟都没见过,这位和尚看起来也是面生。“陌生人。他觉得我长得太漂亮,所以呆住了?”她想。 这个想法倒不算空中楼阁。虽然在“花深似海”,她曾对自己容貌到了全无自信的地步,但云凉寺里里外外,能长得如她这样的小沙弥实在凤毛麟角,那秀骨是粗旧僧袍也掩不去的。所以看她一时看呆的,并不只一两个,如烟也不往心里去,眼观鼻、鼻观心,向这年青和尚稽首行礼,继续埋头干活。 他却向前一步,激动道:“你!是你啊!” 我?如烟想。他以为她是谁? “年前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吗?”他声音抖着,“你是女孩子,怎么到这里来,还这个打扮?” 如烟皱起眉,仔细看他,确实没有印象,不得不问:“你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就那边,居士的净舍……” 如烟心里有稿了,那时紫宛在云凉寺边养伤,如烟来找她,这和尚大约是那时见过她们罢。 年前的事,才过了这点点时间吗?人世早已沧海桑田。 “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如烟道。 他涨红脸:“怎么会!你敢说你是男的?——不,千万别说。说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你别说了!“那么着急,是真的为她着急。 隔了半座山的风,阿兰若处〔注2〕梵唱悠悠。 如烟开得口来,到底没有说是否,只道:“如果杀生的话,也要下地狱吧?” “呃?” “如果你向别人谈论这件事哪怕一字,我就死。现在我告诉了你,如果你还是跟别人说,你就是故意犯下了杀生的罪。”她向他笑笑,捆好柴火担在肩上,转身离开,歪着身子,走得歪歪扭扭,可是一步步都很笃定,没有回头。 那和尚站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觉得很堵,同时奇怪,还有喜悦和罪恶,竟不知是因为喜悦了、才产生罪恶感,还是因为罪恶感才觉得喜悦。 他只是站着,无法从这情绪中解脱出来,便举起柴刀,在手臂上狠狠划下一刀。 一道伤口,念一声佛陀。很多年后他死在她卷起的风波中,身上仍然有伤,像初见她时划下的一样新鲜。 而如烟就在寺庙里呆下去了,好像真把前尘忘却似的,没人找她,她也不急,吃斋、习经、礼佛、做做粗活,看那花儿开了又谢,她只管穿着粗旧僧衣宁静过活,像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投身在山涧里,为那清气浸染,渐渐的好似变成了玉。 如烟已经知道了那年青和尚的法号,叫做真性。自那天谈话以来,他总是躲着她,可惜有的时候避无可避。 就像那天,大家洗澡。对修行者来说,“清身”好似“清心”,也是不能随意轻慢的,按照“百丈清规”,须得“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边,解上衣,未卸直缀,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方可系浴群,将裩裤卷摺纳袱内。”这么遮遮挡挡的,如烟又没怎么发育,完全不虞穿帮,像吃饭那样安然的就与一群和尚一起下浴池了。 忽然“碰”,有谁栽到水里的声音。那群人叫:“真性,你怎么啦?怎么流鼻血啦?!” 他们是先批入浴的人。如烟来后,真性就鼻喷鲜血,一头栽倒在浴池里。 如烟向那边瞥了一眼,神色不动,与其他人一起结束这次洗浴,起身离开。 直到有一个清夜,她照料了佛前的长明灯,提油壶出来,见他在廊下念经,便走过去。 他的脸“唰”又红了,起身要避开。如烟叫住他,问:“你喜欢我吗?” 那么直接。 他慌得要咬下舌头来,支吾着说不出话。 如烟从容问:“你喜不喜欢枝头的花、挂在云边的月亮、映在水里的树影、还有吹过山间的风?” 他怔住。神色还是糊涂的,但已经放松下来。 她说的东西,他是喜欢的。她知道。 “那么,像喜欢它们一样的喜欢我吧。”她道,“空空**,你不肯叫自己承认空即是色,又怎么能看穿色即是空?” 真性很受震动,抬头看如烟,张着两只手嗫嚅道:“可是,可是……” “可是你看到花儿时,只觉得欢喜宁静,见到我时,却觉得挣扎痛苦,是不是?”如烟道。 真性垂头默认。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抱我吗?”如烟继续问。 他往后连退两步。 “没关系,来抱吧。”她站着,道。 他张大眼睛,像在梦中,又像是野兽被逼到了墙角,眼神那么慌乱向左右移动,像是想找谁救他。没有人。如烟凝立不动。他颤抖着走上来,伸出双臂,碰着如烟的肩,抖一下,顿很久,慢慢圈起来,她终于在他怀里,他的双臂一寸都不敢收紧,就那么拢着、怀着,茫然着神情,骤然全身剧颤,闪电般抽回手,捂着下身弯了腰,耳根红得要烧起来,羞愧欲死。 “没关系,我知道你怎么了。”如烟道。 他眼皮抖动,想抬起来,最后还是垂下去。 “我并不因此厌恶你。当然也不喜欢你。你对我来说是像一只昆虫一样,所以请不要羞愧,因为虫子是没有必要羞愧的。但我听说,万物都有佛性是吧?那么要从灰尘中站起身来,要摆脱虫子一样的地位,可不是靠羞愧才能做到的啊!你曾经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在走我的路,想试试看能走到哪里。而你,也请走你自己的路吧。”如烟再次向他稽一礼,结束这篇话。他屈身在地上,向她叩下头去,如对授业恩师那么恭敬。月光里,碧青头皮泛着微光。 如烟神色不动,安然受他的礼。呵,全寺内外,对她心存非份之念的人岂止他一个,但她单愿意来点拨他,那末受他一礼,也是该当得很,要辞谢反而矫情。 她青眼待他,因为他的绮念里毕竟还是有干净天真的底子。若说他是昆虫,那其他人给如烟的感觉,实在连一般虫子都不如,必要归到蜘蛛和水蛇的一类,叫人神经发紧。 ——————————————————————————————注1:达到一定的年龄、修行上具备一定条件的出家人才能正式受戒、并点戒疤,成为和尚。未成年便入沙门的孩子只剃头、受沙弥戒,称为沙弥,也可以俗称之为“小和尚”。 2:阿兰若(梵语aranya),华译为寂静处,是比丘所居住的寺院之总称。阿兰若处华译为远离处,或空闲处,即远离热闹的空闲处。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三、浅则揭(8) 而如烟全都忍着,日无所喜,夜无所忧,沉默的看着这些比丘、居士、香客、沙弥,看他们发下的大善愿、以及心底缠绵苦痛,最高洁的志向与最卑贱的罪恶往往纠缠在一起,她冷眼看着,全部尊重而疏离。173 有两人为了如烟,坦白自己心中动了淫戒,请求接受责罚的时候,方丈终于把她叫去,一席话之后,对他人道:“难得这孩子虽然满身恶业,心中竟无邪欲!”他人问:“那末,是个有佛缘的!”方丈却道:“也未必,一块无欲念的石头,和一个有喜怒的国王,你能说佛更愿意与哪个结缘呢?” (咄,无心石,有欲王,汝意佛将以此非彼兮,抑或以彼非此,) 这人悚然合掌,下去慢慢参悟,如烟听着,心里也滋生敬意,但并不曾起什么波澜。 方丈身边有两个子弟,也是年少俊秀的,不一定有什么男色的勾当,但长成这样,与施主们打起交道來格外占便宜是真的,云凉寺虽是清修之地,但要维持香火、应付里里外外的开销,实在也不能太清了,能帮忙应酬的弟子自然讨喜,因此如烟早知道方丈舍不得逐她出去,然而她的野心超出了这小小一寺里的欲望与烦恼,所以按普通人的观点看起來,她太过冷静无情,这是有点可怕的,因此方丈暂时不敢用她,却要将她再试炼观察一番。 他叫如烟去抄经,虫子在窗外鸣叫,施主们发愿心助办的檀香于案前袅袅,墨汁里调着淡薄的金粉:“抄经,不但为发愿的施主积功德,对你也有益,佛祖的慈悲,你要细细体会!”方丈语重心长道。 她也愿意相信人间有大慈悲,但是这样有人出钱、有人出力,像市场小贩一样按斤论两算出來的功德,真的就可以成为救赎吗?如烟垂头不语,佛祖……大约佛祖还是好的,只是世人求不到了罢。 到得秋声渐渐唱黄梧井的时候,寺里热闹起來,说是有施主发愿心,要为寺里大大小小每一位师傅做一身僧服,所以主事的和尚问大家要尺寸呢? 如烟闻说这个,把旁的不论,先问着:“哪位府上的愿心啊!” 回答是:东城李府,闻说他们家少奶奶刚生产了个大胖小子,所以做善事來祈福。 如烟点点头,便不言语,几日后,李斗亲自來寺里舍僧服,并烧香祈愿,如烟搁下笔,向同寺人说了声,出边门往卷云台上诵经去。 山峦连绵,在一片绿意中耸起个峰顶來,却是光秃秃的大石头,周围略拦了两道栏杆,便叫做卷云台了,有人说这里山风太劲,将泥土种子都吹尽,故而只有石骨、无有植被;有人却说是前代圣人在此处归天,忧国之泪冲减了峰头,单留下石骨为他忠心的纪念。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如烟盘膝在那儿坐下,任山风猎猎吹动她的僧衣,面对着深谷与云雾,神情平静。 移时,有脚步上來,听足音,此人身躯不甚沉重,快爬到台上时,喘息声就可观得很了。 如烟莞尔一笑:李斗这个家伙,身体还是真差。 她回过头去,他不敢置信的叫一声:“如烟!” 如烟点头。 他看着如烟,她粗布僧袍,头颅是新剃的,碧青;浑身上下比起任何小沙弥來都不曾多了半分装饰,然而真正的美丽是掩不住的,玉包在粗布中依然是玉,比起黄金璎珞装点的时候,倒更显出玉石的本色來;不知是因为吃素、还是山里风水好,她的皮肤也见得比从前光致,从前那些莫名其妙发出來的东西,说消也就消了,略余一两个红点,配着她眉眼间淡淡笑容,还是美。 李斗一时有点呆了:“我该叫你如烟,还是师父呢?”〔注1〕 如烟眉眼一弯:“取笑罢,我哪里配称为师父呢?” 他也笑了,便问:“适才你在念什么?” 她启唇念于他听:“佛不思议离分别,了相十亡无所有,为世广开清净道!”〔注2〕 李斗“呵“一声问:”你已经开悟了吗?” 如烟笑答道:“哪里能够,要真悟时,得鱼而忘笙,嘴里也不必念了!” 李斗问:“那你到这儿來,到底是做什么?”如烟笑吟吟答道:“避世啊!” 李斗露出悲凉神色,低道:“世间的事……确实又发生了一些,避过也好!” 如烟收敛笑容:“又出了什么事!” 他告诉如烟,王太子端掉了一处私种烟草的山头,补种下粮食,但今年气候不好,各处都歉收,粮库仍然吃紧,宋家出力与中原协商,买了一批粮食救急,但叶缔对协约中一些条文大大不满,上表反对,叶夫人宋白仙规劝无果、一气之下卷铺盖回了娘家,但也有人说是叶夫人忍受不了苏铁的存在,才与夫婿闹翻的,总之沸沸腾腾,从朝里到民间都不太平。 此外,纹月问斩了。 她手脚不干净,偷了瑞香的东西,瑞香吵出來,紫宛责罚了她,她那几天都沒说什么?几天后宋家來访,她竟然暴起击伤紫宛、刺中宋二老爷,差点要了他的命,在场人统统作证,那刀子是冲着宋二老爷心口去的,杀气腾腾,官府审讯纹月,她只道自己当时不知为何就是想杀人,打死沒有第二句话,官府正在那儿头疼,有人前來自首,说纹月的案子实是为了她,此人身着姑子的衣服,但缨带剪得碎了些,道冠垂得较低,压着白花白叶,是出身不干净的女人投身做姑子需做的打扮,问下來,果然是青楼出身,原來花名叫做田菁,束发修道后,得个道号是致真,观主错将她花名当作本來姓字,录为田致真〔注3〕,她也不分驳,当下堂上便问道:道人田致真,你说人犯为你而犯案,其中是何道理。 田菁叩头回道:罪女修道之前,沦在风尘,曾对一男子眷眷痴念,最后终是无缘,又兼一些人世无奈,这才投入道门,婢女纹月,曾贴身侍奉我,情同姐妹,因罪女在这件事上并未与她多言,她只当是有人负我,后來不知为何,大约是认定了这人是宋大人,所以做出这等事,却不肯说缘委,只怕脱累罪女,罪女得知此案,心知必是为罪女而起无疑,因此前來投案,只求诸位大人归罪在罪女一人,却念纹月痴心,将她从宽发落,说罢,叩头至出血。 众官员面面相觑,将纹月重新提上堂,问她是不是为了旧主子才行凶;至于行窃自污声名、且击伤了紫宛,是不是想让别人以为她因窃生恨、发狂伤人,从而不连累主子,纹月不承认,也是死命叩首,血至濡阶。 官员们问不准口供,只好在旁人这里细细查访,宋二老爷曾与田菁走得较近是实,他几天前接痰的一块帕子,还是田菁绣了送他的;而纹月之愚忠,也是出了名,因此访下來,田菁的交代倒大致可信,就依此定了案情,但法条该怎么用,却起了很大争议,以田菁來说,有人认为事情都因她而起,她又是个主子,该为婢子的行为责,故当为主犯,以明春秋大义;有人则以为她既未动手、也不曾起犯意,而且主动前來自首,不可责之以苛,否则有失宽仁政义,以纹月來说,有人道她以婢子之卑、为区区细故竟敢执刃行刺国家要人,罪不容赦,且坚不吐实,大是可恶,当判“具五刑”,午时三刻斩首,以敬效尤;有人则怜她行事全为“忠”之一字,就连投案后坚不吐实,也是为着护主,所谓“忠孝大义”为国家坚实之本,忠孝之人也万万不可轻易磨折了才是,不但不可斩首,反而要加以褒奖。 这般争执下去,人人引经据典,小小一个案件成了为政理念之争,朝廷人人侧目,但这明明是刑部的案子,礼部尚书叶缔居然不辞辛劳也上了本折子,道是:婢仆为主人所有,当服从主人、以主人的意愿为自己意愿,而主人也应照顾婢仆、并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这是乾坤的道理,因此,认为女妓田菁应为其婢纹月的行为负责的论点,很合乎大道,但应注意到:田菁被其主人卖出青楼,交由另一主人时,已由这更高一阶主人的意愿解除了其与其婢之间的主仆关系,田菁作为一项干净的契约对象,已转入另一个家庭、承担另一种责任,如果说纹月与她仍有关系,这对后一个主人是不公平的,也会造成社会的混乱,何况,田菁后來皈入道门,得号“致真”,持戒谨慎,与红尘断了联系,我国敬天礼神,若官府强行将人间的关系再加于道观中的人,对神是一种不敬,然而,其出家前的行为确有不当之处,才引发后來纹月的恶行,这在人间礼法上是一种罪、在神的面前也是一种业,正是为此,道人田致真才觉得自己有义务前來自首,也正是为此,我刑部衙门有义务建言其观监督田致真苦修赎业,如道观怠于此职责,我礼部衙门有理由怀疑该观对神犯下失礼懈怠的行为,并将进一步与其交涉,至于婢女纹月,无故击伤其女主紫宛,并心怀杀意刺伤国家三品功名之臣、侯爵府子弟宋怀,其罪昭然,当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但念其犯案不为自身,只为其主。虽然对‘忠’之一字理解有偏差、行为愚莽、不足为训,故不宜加褒奖,但仍有‘忠’字在,可杀之,不可辱之,当判一刀斩首之刑,且时辰宜定在午时,而非午时三刻,因午时三刻为阳气最盛时,此刻处斩者魂魄消灭、不再入轮回,非大奸大恶之人不处此罚,念其一念之忠,准其以身偿罪,余者不妨恕之也,至于三品功名宋怀,因一己之故,使得家人不安、祖宗忐忑,虽于刑典无辜,于家礼却分明有罪,俟其养好肌体后,当命入祖庙忏悔思过,云云。 ,,,,,,,,,,,,,,,,,,,,,,,,,,,,,。 注: 1:师父:对和尚、尼姑、道士的尊称。 2:“佛不思议离分别,了相十方无所有,为世广开清净道,如是净眼能观见!”出自《华严经》。 3:田菁是一种花的名字,如同“蔷薇”、“芍药”一般,这头一个字并不是姓,观主不谙花谱,误当“田”即田姓,田菁本來对身世不欲多说,正好将错就错。 ,,,,,,,,,,,,,,,,,,,,,,,,,,,,,。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 三、浅则揭(9)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这个本子递上去,王特意召他到面前,道:“宋二可是你夫人的二叔!”叶缔答:“是。” “那你放了那个**,又判那婢子午时斩首、不加褒奖,不怕一些人说你对青楼女子高抬贵手,另一些人却说你牺牲弱小丫头为你亲眷复仇?”叶缔跪得直挺挺的,道:“臣只知,喇所至,内不避亲,外不避仇!”王看了他半晌,大笑,挥手让他下去,还对旁人道:“这个硬脑壳儿。”旁边的史官赶紧记下来:贤君直臣,其乐融融。 —— “现在是秋天,纹月已经斩了。”李斗对如烟道。〔注1〕如烟默然良久,道:“现在妈妈那边怎么样?” “还好,盘子小一点,不过还撑得下去。”李斗道。 “那末,还有人找我吗?”如烟问。 “当然!”李斗笑了笑, “我看他们明里暗里快把京城一片土都翻了过来,心里也疑惑:人能到哪里去呢?细想想你的赌约,我略有点谱,你不要做她说的那种女人,那末差得最远的,大抵就是和尚。连Lang子和状元都太俗点儿。”妈妈把赌约都告诉他了呵。 如烟抿嘴道:“星爷这样聪敏,自然早猜得了,怎么现在才找来?”李斗看着如烟。 他胖了一点,目光没有从前那么锋利,但是奇怪,反而亮了起来,就像大白天哗哗啦啦的阳光无可奈何黯下去,炉灶里煤球一点红光反而见得亮了,温温文文没有声音的,暖着,叫人心里没来由静出一片,并不特别欢喜,但到底暖着。 他道:“我不知道,你希不希望别人找到。犹豫很久,用这种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才来找你。”呵这样细心体贴。 “你以后怎么打算呢?”他问。如烟笑笑:“折枝松枝给我好吗?”这座山头都是松树,没几棵杂木,黑树干上一簇簇绿松针,绿得凛冽的样子。 他去折了一枝来,不粗,一臂那么长。如烟把杂枝与针叶摘进深谷,回身向他,笑道:“剑舞。”她起舞。 她依然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孩子,手里的松枝依然是松枝,风依然吹着灰白的石崖。 但她起舞时,这一切便都是舞。松枝也成了剑。就像在李斗的眼中,他见过所有持剑而舞的女子,手中之物反而同时都化为了松枝。 (有一个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只有纯粹的宗教和纯粹的艺术,可以这样超越时空。 )寺中人们都聚拢来,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如烟,像看见路上的石子,骤然间成了灿烂的舍利。 直到她双臂舞完收式而垂落,重新成了个安静的孩子,观者没有一人能发出声音,是李斗先叫起来:“拿酒,拿笔纸!”书僮知道他的臭毛病,随身是带着酒壶、墨条、砚台的,一听吩咐,忙把酒先递过去,边催和尚们:“拿水、笔和纸来!”有的和尚跑开,有的和尚留在原地。 如烟看见真性的眼睛。目光相交,只有一瞬。他回过头,走开,却不是回寺里的,竟是往山下去,身上什么都没带,僧袖一前一后的摆动,鼓着风,带点儿潇洒的意思。 那时候她知道,他决定离寺而去,再不回头。从这一天起他在行走中寻找他的佛。 若干年后,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传奇。而现在,他的离去除了一个孩子外再没有任何人留意。 如烟的唇角只是轻轻勾了一下。李斗 “咕咚咚”灌下一肚子酒,等不及纸笔了,拿着壶 “哗”往砚台倒下半砚酒水,叫书童就着研出墨来,李斗解腰带蘸了, “唰唰唰”于石地上写下去,墨飞龙蛇,略不加点,书童不停的研,勉强算赶上李斗的速度。 “这样发疯,是要出事的哟。”他想着,心跳得很慌,看他少爷写的是:“碧血当年卷云去,长天至今不肯回。屏簇芳围人世远,可怜石骨冻成灰……”一路下去,却是长歌。 直待最后一画勾完,李斗坐在石阶上喘气,寺中人方将纸笔取得,李斗不理,只管再问酒来喝,如烟手拢在袖子里,一步步走到他身后,稽礼道:“想来的人,就请他们来罢。”李斗垂着眼睛只道:“嗯。”如烟回眸去看他的字迹,正见到一句:“忽然剑气摧肝胆,雪满梵天未着身。”〔注2〕他这首《剑器行》,后来,传唱了很久。 妈妈来见如烟时,脸色比从前更疲倦一点,唇角居然还是笑着的,眼神里带点恶毒又无谓的意思:“你赢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如烟沉静的为她沏茶,完全用和尚的姿势:“怎么说我赢了呢?” “还要我解释吗?”妈妈笑得更有滋味, “因为你证明了自己能做个和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估计不足,便是输了。还用问?” “不。”如烟温和道, “只有利害相争时,才分出输赢。我到现在才发现,我的道路不止一条。拘于任何一条,未必是赢。而妈妈你只爱看这人间的游戏,如今戏没有完,抖出叫人意外的包袱来,妈妈你真应觉得兴味才是,又怎么是输?”妈妈抬眸看她,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不客气的欢喜:“那你打算走回头路不?”(多么无情。 这是看客的欢喜呢!)如烟把沏好的茶奉她:“苏先生曾经教我手谈。” “哦?”妈妈吹了吹茶叶子。 “我举棋不定,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算不到她第四步该怎么走。她回答说:‘哦,可是我连你第二步会怎么走都不能确定。’而那一局,她依然赢了我。”如烟道。 妈妈笑笑:“苏铁打得一手好棋势。”如烟点头:“所以,我跟他走。”伯巍来接如烟时,兴奋得把她举到空中,看半晌,才紧紧搂到怀里:“不准再乱跑!”喉咙有点哽着。 如烟笑。 “至少告诉我一声人在哪!”他继续抱怨。如烟还是笑,头埋在他颈窝里:“说不定你找不到我,反而好。” “胡说!”他道,摸着她的头, “剃这么难看的光头.还要胡说!”这么凶,大概,是真的爱她吧?她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 命运如果不让她回到他身边,也许是好事。但势已至此…… “我想带个丫头走。”如烟对他说。粉头铺子里是没有日夜的,变质花粉、下水沟的气味、陈年汗渍和人肉的颜色、唏哩呼噜的声音、一两枚尖嗓子,永世混在一起。 客人什么时候想进来、也就进来了,想点哪一个、就点哪一个。略有些差池,管事的过来揪着粉头就是一顿打,她们不是人,只是作为 “女人”的存在,身上几乎没有年龄的差别,十岁、二十岁、四十岁,衰老得飞快,脸上挂着畏缩和贪婪的笑,在棍子落下来的第一瞬间决定是跳开、还是伏在原地讨饶哀嚎,而后tian着伤,等待下一个客人,以使她们这样的生活可以暂时继续下去,不至于马上落进更悲剧的深渊。 贴虹在房里等客人时,神智有点恍惚。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蝎子、或者诸如此类的肮脏甲壳类动物,皮是硬的、有几寸厚,趴在黑洞洞潮乎乎的窝穴里,随时可能死掉,但也许又永远死不掉也似。 日子过了多久?统共不记得。好像从无穷远之前开始,连向无穷远去,开头与结尾都像隧道的两头,暗蒙蒙消失在神智一点微光能照耀的范围之外,只有 “现在”是确实的,并且永远也过不完。门打开,她看见如烟时,以为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天角还有点微光,是淡青色的,带着质感,像一种美丽的画纸。 如烟简简单单站在门口,戴个雪灰缎顶点珠的秋帽,细珠子垂到眉前来,身上是香色短袍,系了石青片金缎边罗裙,背着光,脸部成一个剪影,看不太清,可线条那么秀丽,贴虹觉得,那是与她所知的人间完全无关的秀丽。 如烟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贴虹凝视如烟很久,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认出了她是谁,往日与她相处的种种,都来心头,贴虹嘴角抽搐一下,想笑,但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感情彻底俘虏了她。 她伏下身,恭恭敬敬对着如烟脚下的地面,发出一声呜咽。那一刻她真的认为,如烟不是她的友人,而是她的神。 ——————————————————————注1:自董贼把儒家、道家、阴阳五行家什么的都揉在一起之后,有个理论说是春天的 “气”是生气,朝廷最好不要杀人,免得伤了天地生气、影响农事和国运什么的,而秋冬是 “肃杀之气”,适合行刑。因此李斗特意说到季节,纹月是收监至秋方始行刑的。 2:这几句为荧某原创,多谢猪代为完卷云:碧血当年卷云去,长天至今不肯回。 屏簇芳围人世远,可怜剑骨冻成灰。忽然剑气摧肝胆,雪满梵天未着身。 纷纷血刃相看落,熠熠秋水不染尘霍霍霹雳丘峦崩,矫矫映日骖鹤翔。 渐渐白雪遥璇灭,观者如云久低昂。我观此舞天上有,何来人间增婉伤。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四、驾言出游(1) 你承认你居心不良。 虽然小郡爷把宣悦送你,但人家用下来的丫头,就好像前头女人生下来的肉,看起来再妥贴,总有些疑心贴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不管小郡爷意思如何,你是早拿定主意,若到伯巍身边,是要自己找个丫头带去的。这人选,除开贴虹,还有谁来? 她与你自幼相识,虽然笨一点,好也好在这里:是个实心眼。主仆两人有一个聪明已经足够,都那末精灵得跟个鬼似的,做什么?内斗都来不及,哪还有余力对付外头人。再说,她不听你的劝,把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方,算到而今应该吃足了苦头,你去救她出来,她对你既有感思、又有敬畏,以后更好相处。 ——你一早盘算清楚。 算得这么清,心意便落了下乘:施恩望报、眼尖手辣,不是忠厚人所为,要在戏文里,这种女子是要遭报应、吃苦头的。可你不在乎。现实生活里,哪个不是高手?饶是个圣仙,到最后都未必能讨好,连骨头渣都被人啃去的还要多呢!都是死,咦,为什么不斗上一斗?安心等一个善报未免太渺茫。 你进了太子府,假托一个侍卫亲眷的身份,报下籍册,入府后也果然作了粗使丫头,日子过得却比梁中使当初威吓你的轻松许多。究其原因,都是伯巍在王面前打通关节,将你过了明路。 “你父亲他……知道我了?”你一吓非轻。 “嗯,我说了,你就是这样的出身,可我喜欢你,爹凿了我一个毛栗子,就允了,还叫我多照顾你。”伯巍笑道,“不过娘那边还不知道。”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老实话。王听说儿子迷恋一个青楼出身的小丫头,有怒气那是难免的,虽然自己也好色,但仍是要大加训斥,绝不止一个毛栗子那么简单。不过伯巍坚持哀求,左左右右说了许多,王总算把心思翻转来,想:人不风流枉少年,他说喜欢一个孩子,这是因怜而生爱,又不是迷恋当垆红妓,这份心意也算是正了。他一向来懂事,很有几份像我,就是给他妈妈拘束得怪可怜见的,前日里又熬夜奔波立下大*,本来就该赏,一个出身不净的小女子算什么?赏也就赏了。 因是这样思忖着,王骂了伯巍一顿,也便依了他,还答应为他遮掩、不叫王妃知道,只是补一句:“你给我小心着点儿。只要闹出半份事情,叫你娘知道,你那小女子的性命保不保得牢就是两着说了,连你自个儿的脑门儿都得当心!”伯巍自然满口应承,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他素知父母的脾气差异,也知道宫中耳目灵敏,想将你的事情瞒着是瞒不久的,因此拼着到王面前吃一顿排头,将你过明路,果然险中求生。也是巧了,王与孙季薇的事情不久前泄露出去,王妃惊闻自己夫君与自己幼妹做出这等事情,觅死觅活的闹,王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因此一来对伯巍的艳遇特别的同情,二来也分不出好奇心来看看你是何许人也,你与伯巍就得了清静。 闽国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历代君主于武人都着意笼络,伯巍是储君,深习此道,一应内府拱卫的侍卫都早已收作心腹,对他的命令无有敢违逆的,伯巍下意保护你在府里,除非王与王妃倾力要为难,否则你自是稳妥。好又好在伯巍年纪轻,太子府里头没有定下女主人,太子妃一位既是虚悬,连良娣、保林、孺子这三级六位的份额,也只填进去一位,便是梁中使从前跟你说的右光禄大夫之女,娘家本姓唐,闺字珊瑚,因“良娣”这一级礼定有“贞仪、慎仪”两个封号,她得封的是“慎仪”,众人便呼她“慎仪良娣”,若是亲近些,也有直呼她本姓“唐慎仪”的。她得封时,年纪比伯巍还大上几岁,进府后行事温柔和平,伯巍一向敬她如姐,既让你入府,不好瞒着她,就带你去见了,亲自对她陪笑脸道:“好姐姐,这个孩子不懂事,可怜她吃了许多苦头,你替我多照料着她些儿。” 你早恭恭敬敬叩下头去,唐慎仪哪肯端架子,忙叫你起来,因身份相差太多,不曾真个伸手挽你,只虚欠欠身子、将手向你伸一伸,已是给足了面子。便看她满面含笑道:“太子说哪里话来。这孩子这样可怜见,谁见了都要怜她三分,妾身自然更不用说了。只不知太子排她在哪里?” 你听她说话,字句都没什么出奇处,甚至还有些俗滥,但偏是稳妥,怎样都挑不出岔子来,说得还轻易,仿佛一锅不厚不薄热腾腾的鸡汤,给谁都能盛一碗,因心下暗忖:这*力比起“花深似海”里的女子来又不知高多少,真正大家风范,切不可轻忽。于是老实低着头,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抬起来。 伯巍向她交代了你的差职,又寒喧几句,她封了两盒子点心赏你,你方才告辞出来,之后又要去见丫头管事、次管事、再次一级的管事,亏梁中使想得周到,连几个要与你共事的丫头处都替你打点好,住舍里**东西齐备更是不必说,并宣悦贴虹两个也妥当安顿下来。对外,你们仨以姊妹相称;私底下,贴虹对你之俯首贴耳是无消讲了,难为宣悦也一片赤胆忠心,没闹过半分别扭。她本来就是郡爷府的大丫头出身,有她提点,你办起差来顺利许多。 所谓差使,也就是日常在书房外听个使唤、闲来替他人传些东西什么的,活儿不重,只是有些琐碎,若论以伯巍对你的宠爱,你撒个娇、要躲懒什么事都不做,也容易。然而你心下忖着:在这儿呆的时日不是一天两天,以下等人的身份进来蒙太子偏宠,太遭人忌,明枪暗箭躲是躲不完的,还不如有个由头多接触些上下人等,摸摸路道,真要有谁碰上来,肚里也能多个分数。因此上倒欢喜有差使接。 你是打定了这步步为营、细水长流的主意,伯巍却不同。他好容易把你弄进府来,哪里忍得住?你左右是在书房外头听差,他一得机会便叫你进来。房间里寻常侍奉的书僮和丫头是早已遣开了,免得你不好意思给拘住,外头又有心腹侍卫把着门,密不透风。你放心的爬上他膝盖、依在他怀里,像只安然快活的小狐狸,他也便把案上书卷一推,只管用双手搂着你。你看他双眉不展、眼圈还略有些带黑,这样精神不济,又不是你缠坏的,分明是熬夜用*,不知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他不对你说,你体贴入微,也便不动问,单拿孩子气的说话来与他消遣,指着一卷的皮子问他:“李巍?这署名的与你重姓、又重了一个名字,好大的胆!” 伯巍笑起来:“这就是我呀。小家伙,我就是李巍。”“什么,可是伯巍不是你的字吗?”“不,不,我还没字,伯虽然是我排行,但按正规礼法,现在其实还不能用。”你作势大惊,“啊,原来你告诉我假名字?快说,还有什么地方是哄骗我的?真真的岂有此理!”他大笑:“不——哎呀小家伙,你竟敢控诉我撒谎?”装作把眼睛一瞪。 你笑了。自然是他宠你,你才敢与他开玩笑。真正的好男子是敢让女伴开玩笑的人。只有失败的男人才专喜欢让他的女人诚恐诚惶、好满足他在外头受伤的心灵。 伯巍揽你入怀:“来,让我告诉你,我小名阿威,读书之后,不好叫小名,于是就算单名一个巍字,权作学名用。这个排行的‘伯’字,正统来讲,是要正式**之后才好用的。也即是在我二十岁生日时,举行冠礼,由父亲在宗庙里赐我一个‘字’,那时我才算**。至于现在,我的姓名应该是李巍。” “唔,那为什么说你叫伯巍?”“那时候不敢跟你说我的姓,但只报名一个字、又太奇怪,再说,加上排行,也显得我年纪大一点。”他老实道。嗳男孩,老是喜欢自己大一点。当然女孩也一样,但女孩变成女人后又会倾向把自己说得小一些,男的则不,直到他日颓西山时又开始追求起小姑娘,那可能要染了胡子装年青。 “阿威也是巍峨的巍?”你滚在他怀里问。“不,威武的威。学名取个同音字,成了山字头的巍。”“啊呀,堂堂殿下,小名像对街拉水的大哥!”你笑得打跌,把他衣服搓得稀皱,抬起头,他不说话,深深看着你的脸。你可爱小脸在日光里,像只刚削开来的水晶梨子;乌黑眼睛笑出水光,这样的抬起来,黑得潋滟。那时候,他觉得把他所有的东西献上,换你一笑,也值得。 “巍哥哥,你在想什么?”你问。 他轻轻偏过头去:“我在想,有的东西太美了,叫人不敢看。” 你也沉默,心中觉出点岁月静好的意思来,太过于幸福了,叫你不敢相信。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2) 不觉月余过去。这日,孙家四小姐正式册封为嫔,号“贤平”。话说闽国因是向中原俯首称藩,所以诸般封号大多比照中原减等,王的正妻不称“后”,而称“妃”,同正一品;妃下又设两个“嫔”,封号分别设为“贤平”、“明惠”,同正二品;嫔下复有九位司宫娘娘,“上司宫”三位,为昭仪、昭华、昭容,同正三品,“下司宫”六位,为淑媛、淑娟、淑娉,顺成、修德,充和,同从三品。司宫再以下,便是贵人、才人、美人、良人等等。 寻常宫人若是得宠,最多不过升为贵人,若积年有德、足以服众的,才升为司宫。至于嫔,这许多年中不过填进一位明惠娘娘,还是王正式即位整整八年后才封的,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很压得住场面。而孙季薇年方及笄,骤然入宫,便得此拔擢,怎怨不得人人侧目?谣传说她此时已经怀了龙种,纵便是真的,甫进宫便连明惠嫔都压过,直接与她王妃姐姐比肩,也着实过份了些。伯巍贵为太子,这种封嫔之礼本来不必列席,但既然事情如此奇突,他也少不得进宫去向爹娘问个安。于是递进请求进宫的呈子去,宫里头也已经准了,他却又迟迟不肯换上吉服,且嗐声叹气不迭。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阿姨,打断骨头连着筋,偏闹出这种亲上加亲的动静来,中间还夹个“莫须有”的小侄儿、小兄弟,能怎么办呢?如烟想想,也替伯巍难受。然而这种担子,真正谁都替不了他半分。他叹一会子气,也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进宫去。 伯巍一走,书房就闲了,如烟也不必在外头当值,却正管事房的肖妈妈端个保暧用的红磁盆子怒骂道:“死蹄子们都死哪儿去了!这茶闷久了还能用吗?一个个砍脑壳的!” 列位看官,须知沏的茶本是经不起闷的,所以各房多备了私房茶具,丫头们沏好了可以直接奉给主子,不需劳动厨房茶房准备。但茶的喝法除了沏,还有用煮的。这是古法。有别于沏茶用的“炒青”散叶,煮茶所用是“蒸青法”烘成的团茶,用时碾碎,煎作茶汤,看各人口味,每常还放些盐酪椒姜,虽不够那么的清雅,倒也别具一番香甜风味。看来是谁好这一口,自己房里弄这个麻烦,就吩咐下头做。它倒不像沏的茶水那么娇贵,但还是趁热喝好,凉了也够瞧的,无怪肖妈妈这么着急。 如烟左右无事,便上前帮忙。肖妈妈果然感激,嘱道:“是长惠阁里要。” 长惠阁不是正屋,掩在大簇花木与一弯活水的后头,供日常起居休憩之用,是唐慎仪的地方。如烟只是个粗使丫头,把茶端在外间,应再有一层下等宫女接过去,奉到里间,着上等宫女接过,才呈到主子手里。 这么噜嗦,不过为着一壶茶,权势和地位统统在里面。 今日外间当值宫女失职,竟然不在,如烟跨进去,见半个人影都没有,又不好直接亮开嗓门叫人,一时踌躇,忽听有人道:“那如烟姑娘还改名不改?” 如烟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名字,唬一跳,抬头看时,原来这房子设计别致,内外的间壁乃是用一大面博古架背嵌几扇壁式镂花糊纱屏风隔成的,虽然挡了视线,其实不曾做死,因此空气流通比较顺畅,而里头有人说话时,外头人听来却也格外清楚。 但听一个声音答道:“太子与我商量时,是道:‘她那个叫贴虹的丫头,本名是小草。她对我说,那丫头一直以来太苦命了,不如还她本名小草,算把那一段丢开。我允是允了,但心里寻思,她自己一直以来也过得很辛苦,如今好歹是进了这里,要不要把以前的名字丢开?可她一直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那自然也不记得本名了。我可是该给她重新取一个?’” 这声音听上去是唐慎仪本尊。前段时间,如烟确然是给贴虹改回了本名,也禀告伯巍知道了。伯巍当时也确然若有所思,难道竟是存下了这个心思,不说于如烟听,却转身商量给了唐慎仪? 她继续说下去道:“我听这么一问,也觉为难,还没想出怎么办呢,太子自己就说了:‘咳!她若是不开心,改了名字也没用;她若是今后能开心起来,那不改名字也没什么。’”丫头凑趣道:“太子爷说话真有道理。”唐慎仪笑道:“他不是向来这样么。不过如烟这个孩子,也确实可人疼,你们今后不许欺负她。”丫头忙答道:“那是自然的!” 她们两个在里头谈论,如烟就在外头站着,耳根**辣,要躲开、手里还端着东西没有交割;要不走、又怕人家混赖她偷听,这等进不得、退不得,正不知如何了局。里厢两人已聊完了,外间当值的宫人正巧急匆匆跑回来,不知道刚刚出了什么事、只担心被人发现她刚刚脱值离守,因此一声不吭,光向如烟丢个眼色。如烟把磁盖子掀起,取出里头的茶具,她接了,自往里间去,如烟也就该松口气离开,不料转头时,却见贴墙一对八宝玉树,上面悬的一粒琉璃珠正映着唐慎仪半边面容,微微向外头偏个脸儿,嘴角噙笑。 如烟悚然一惊。原来这间壁没有做断,是有一些花格孔隙的,从两边虽然看不见彼此,但那个珠子的角度也巧了,正把里面这点小景致映出来。虽然唐慎仪随后一动、映像就从珠面上消失,亏得如烟孩子眼尖,早将唐慎仪神色瞥个正着,心下登时雪亮。 原来唐慎仪分明知道她在外头,分明是故意说这话叫她听到。这逼她来偷听的局面,说不定都是唐慎仪故意做将出来。可为什么呢?这对唐慎仪有什么好处? ——也许是想让如烟知道伯巍跟她感情不错,也许是想让如烟觉得她对如烟也不错。不论真相如何,一个女人若能让她的竞争对手产生这种印象,总是利大于弊。 如烟想着,笑笑,已经走到两个院子之外,转过个墙角、再顺着夹道走下去,便可回到住处,忽然斜刺里一个人闯出来,如烟闪避不及,一个趔趄,背撞上墙拐角的尖儿,疼得抽冷气,好险手里的盆儿没有跌碎。那人也倒退一步墩坐在地上,随即跳起来,叉腰冲着如烟叫道:“有没有长眼睛?!” 如烟窥她服色,知道是侍儿,高官国戚送进王宫学事的。这一类人,太子府里本来没有,是宫里特给伯巍拨过来一批,虽然也不入品阶,但地位比粗使丫头高了太多,背后又往往有靠山,连正经宫娥,列比九品以上官职的,说不定还要让上她们三分呢!便忙屈膝赔礼。 这侍儿仍不放过她,看着她的脸,喝道:“抬起头来!——你是哪儿做事的?” 如烟无奈,只能抬了抬头,再次屈膝回道:“小的是朱妈妈手下管,没有专职,只做些粗活。” “朱妈妈?”这侍儿脸色更难看,“你叫什么名字?” 如烟知道不好,苦在周围没人救助,她也支吾不得,只得照实回了,这侍儿“哼哼”一声,一副“原来是你?果然是你!”的神态,吊起两个眼睛道:“啊,听说太子在书房里很辛苦,所谓书房陪侍的不是你吗?粗活?你这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识大体?!” 真正的六月飞雪。伯巍委实是用功的,如烟不过是陪他书余消遣消遣,连他在忙什么事都不知道,人家却当她是勾引了主子日夜大战呢!说是说不清了。她把头一低,老实挨骂。 这侍儿也不客气,“啧啧啧”道:“怎么不回话?哪儿来的东西!规矩都不懂的?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规矩?天底下的规矩,不过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高个一级,便生杀予夺,欺之侮之,全然不必客气。只是如烟肚里奇怪:我好歹是太子面前得脸的。这侍儿明明知道,还敢这么戳我的短,就不怕我转身使个坏,叫她吃上眼前亏? 正这时候,有人走来,那侍儿也觉着了,回身一看,便行礼,口称:“中使大人!” 来的果然是梁中使,还是那么一副不苛言笑的样子。这几个月里如烟离去、又回来,他不曾说什么;如烟在寺中曾特特求了一副极好的护身符,入府之时便送予他,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如烟不晓得他是敌是友,心里已作好最糟糕的准备。 他问:“何事扰嚷?” 那侍儿答道:“大人您看,这丫头撞了我,还不道歉。小的觉得好委屈呢!”撒娇意味很浓。 如烟心里打个格楞。梁中使目光移到她身上时,她便不分驳,只向那侍儿深深行下礼去:“小人鲁莽无礼,求姐姐原宥!” 那侍儿也愣了愣,还是“哼”一声,向梁中使道:“大人你不晓得!这丫头适才好辣气壮呢!小的都呆住了。她是个什么来历?” 呵说话这样娇矜。如烟悚然:她又是个什么来历?似乎不是一般侍儿所能为。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3) 梁中使的脸还是像一筒子死板老树片也似,瞪眼道:“果然无礼!这府里没规矩是不行的。她适才的赔罪还过得去不?要是过不去,咱家让她再陪一次。” 那侍儿迟疑一下,怪别扭的笑道:“大人说笑了,小的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梁中使立马转向如烟:“听见这姐姐大度了吧?还不快谢过!咱家刚还听见有人找你,原来你差使没做完,懒在这里!还不快去。” 如烟心里又拐过一个弯,果然依他的命令殷勤致谢。那侍儿脸上很不是滋味,想想仍然补一句:“听说太子书房是——” “祖宗规矩,内臣不得过问书房的事。太子也是训过这话的,咱家可不敢挨边!”梁中使笑吟吟把她打断了,伸手过来拉如烟:“快做事去!找你哪。” 如烟一手将磁盆抱在怀里,怔怔看着另一只手被他手掌牵住。这么失态?他倒像是要从虎口里救她似的。 她随他走开。山墙的影儿很浓。如烟的指尖触到一个东西,似乎是个护身符。她当初送他那个,便是系腕用的,如今这个摸起来也有点儿像。他是把她送的东西系在了袖子里吗?抬头看他。他回避不得,倒幽默起来了,道:“受人三分三,害得上梁山。” 如烟也笑,便轻轻道:“那是什么人。” 梁中使顿了顿,道:“王妃娘娘想为太子爷定亲,听说前段时间以来,关家姑娘的名字被宫中提及。那位侍人是关家送进来的,据说是五服里的亲戚,自幼陪关家小姐们玩耍过。” 是,伯巍就快行冠礼,那时是该有个太子妃的,如今议及人选,也是理所应当。关家侍儿既替她主子进来看风色,也就难怪盯上了如烟。她固是不敢直接与如烟作对,怕伯巍生起骡子脾气、从此迁怒她家小姐,那她担不起这个罪过;但有机会借题发挥找找如烟碴子总是好的,一来可以摸如烟的底,二来若如烟经不起挑拨,与她当真干起来,她正好叫起皇天委屈,把事情吵出去,请王妃她们来看看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如烟就吃不了兜着走,她们关家还算是老实巴交,不小心发现一个妖婢、不得已通了天,任谁也不好深怪她们,倒还得怨如烟自个儿轻浮惹事。 所以,幸好如烟适才忍气吞声。也难怪梁中使这么紧张的放出太极推手功力,为她遮掩。 他能这么及时赶到救如烟,也算她的幸运吧?但如烟心里是黯淡的,再欢喜,到不了心底。 因为伯巍没有把这些底细告诉如烟。——到底有多少事,他没有告诉她? 如烟抬头,看着日光,觉得墙脚里影子太深了,那么黑,叫人手脚都凉起来。梁中使大概觉着了,对她道:“太子说了会照顾你,是认真的。他也许不希望你太担心。” 如烟点头笑着,答道:“冬天是不是快到了?风有点儿冷呢。” 梁中使便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如烟吃一惊。他道:“太子绝不希望你着凉。” 如烟看看他的眼神,放下心来:啊,他把她当作主人的宠物狗来爱惜,而不再是可疑的野狗了。这些日子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吧?她想笑,却不得不把眼泪忍回去。 裹着衣服,还是不暖和,大约冬天真的快到了吧?天气好像还没有认真热过,又已经成冬了。如烟觉得她生命里都是冬天,那么长。冷得人骨头都要变硬了。 伯巍回来的时候,脸色比较难看,换了家常的衣服,就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好一会儿,才叫如烟进去,又把她抱在怀里,苦闷道:“贤平嫔要住在中宫里头。你说这都怎么搞的啊?” 如烟大大抽一口冷气。 中宫是王妃的居所。孙季薇才始得封,就要住到那里头,那是什么意思?! 伯巍忙解释:“她有喜了,说搬过去让我娘照顾照顾。”又托着头道,“我娘居然就答应了!这都什么事儿!” 如烟小心道:“她们是姐妹么?王妃娘娘又是宫中之主,照顾照顾,大概也好吧?” 伯巍“咳”道:“你知道什么!”抓抓头,“你不懂的。这种宫中的事情……算了。不说了。”可表情明显不是可以“算了”的样子。 如烟有什么不懂的?王妃自生出伯巍后,再没有过一儿半女,如今妹妹跟自己的老公有了一腿、还怀上了孩子,自己反要去照顾,这种窝囊气,倒是小事,万一母子出了点什么事,人家说中宫娘娘喝不起醋,把亲妹妹跟小龙种谋害了,这种罪名可担不起!故伯巍不理解他娘怎么肯答应下来。然而反过来想,作为孙季薇,本来最需防备的敌人便是自己的亲姐姐,原本不该将肚子托到对头手里,可既是看穿了王妃的顾忌,便反不如住进去来得安全。她既能拿定这个主意,必然是个聪明的女子,又正在蒙圣宠的时候,想必拿什么话把王、王妃都拘住了,也是容易。王妃为表示自己的豁达,倒不好苦苦推托,说不定反而要在王面前演一出“血浓于水,这有什么说的?妹妹就交给我吧!”这样的贤德戏码。左右小孩子就算平安生下来,也不一定是男的;就算是男的,成长过程中也说不定有什么三灾八难。宫里夭亡的孩子还少了?王妃要动手,日子长着呢。她能坐稳中宫这许多年,自有她的道理,正不必急在一时。 如烟想得是清清楚楚,但又不好跟伯巍说,只好含笑道:“我是不懂。王妃娘娘应该懂呀。你有没有问过她?” 伯巍托头道:“问了!她回答我说:想不到你这——”吐吐舌头,“想不到你这小猴儿,还懂得操心了。回去吧!娘自有道理。” 如烟点头:“你这么厉害。你娘必定也是很聪明的。我虽然不懂宫里,但你娘是这样的地位、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事,行事肯定有分寸。她叫你别担心,你就不用烦恼了罢。” 伯巍果然神色缓和许多,托着下巴想了想,追问一句:“娘她真的心里有分数对吧?” 如烟用力把头点下去:“必定是的!” 他便开心起来,扫扫桌上几封公函:“那我作事了,你先去吃点儿点心吧。” 如烟弯腰笑道:“再过会子都晚膳了,还点心呢?点饱了吃不下饭时,又要被你念叨。” 伯巍看看天色,也笑起来,道:“那末你等会儿。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饭。” 如烟知道这是赶她走的意思,便乖乖往门外去。梁中使进来,叫她且住,他自向伯巍附耳说了几句,伯巍脸色一凝,点点头,手放在如烟肩上,关切道:“宣悦和小草两个,以后就跟你同进出。你尽量不要离开宣悦,知道吗?” 梁中使大概已经把关家侍儿的事给说了,伯巍担心如烟,所以有这话吧?在伯巍眼里,宣悦是她们三个里最老成妥当的,况又是小郡爷送过来的人,自然最可倚重。他这样说,全是一片好意,如烟心中知道,就点头答应着,忽触动一件事,口角轻闲问:“哎,小草前儿说她旧时姓方,又说我连个姓儿都不记得总是不太好,你说我该再起个姓吗?又该起什么好?” 伯巍一怔,笑了:“这有什么难办的。要我说,你姓林好了。” “林吗?”如烟笑着,心却只管往下沉去。 “嗯,很美吧?喜不喜欢?而且……”他瞄梁中使一眼,喜孜孜贴如烟耳朵道,“而且跟我的姓很有关系。回头跟你说。”蹲在她面前,那么样意犹未尽的晃着脑袋,“唉,待会儿再说!” 如烟只管笑着:瞧他多么的深思熟虑、胸有成竹,确是考虑过这件事情的。那么唐慎仪叫她听到的事,就不算空穴来风。 他考虑过给她改姓名,却没有主动开口,这已经隔了一层心机;唐慎仪叫她听到这件事,又用一层心机;她再回头求证,更添一层心机。伯巍伯巍……你我之间隔了这么多层心机。如烟悲从中来。 书房门关上了,梁中使自与太子爷在里头商议什么。贴虹和宣悦迎住如烟。 她们三人虽是一起进宫,但日间很少在一起。如烟被排在书房外职候,是丫头中独份儿的待遇,宣悦她们只能在其他地方当职,免得更惹人闲话,如今梁中使传令将她们两个也调来陪如烟,贴虹自然非常欢喜,觉得靠在如烟这棵大树旁边,可以多乘点凉,宣悦脸上却隐隐有忧色。 她们两个带了针线活计来。贴虹笑嘻嘻道:“又说把我们调到针线房下头了,叫领了活计到这边来做。真好笑,我哪儿会刺绣?”宣悦笑笑:“你纳几个鞋底好了。”贴虹果然立在桌下纳鞋底,不一会儿,力道用岔把针给折了,断针崩起来戳了手,她倒不怕疼,只是拿嘴吮。宣悦看不过眼,推她出去包扎,回来轻声问如烟:“出事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4) 机伶人就是机伶。楚河汉界那儿若不是遭遇了险着,怎么会上赶着把车马招回来保王?如烟笑道:“有侍儿找我麻烦,好像是有来历的,不方便硬碰。咱们且缩着头点儿。” 宣悦笑了:“什么时候不都得缩头吗?龟龄鹤寿,缩头缩脚,这都是上等的榜样!”玩笑开罢,手在桌面上划一个字:“是这家?”如烟但见个“关”字,微诧道:“你知道?” 宣悦把桌面一抹,笑:“小郡爷说了有这么几家,叫我替你留意着。真有来头能做侍儿的也不过一路,可不是怕你心烦,一时没敢说,没想到就碰上门来。” 原来他们都知道。如烟怔怔想。不过瞒着她一个罢了,说什么好心歹意,总有借口,就遮瞒了她的眼睛。 宣悦在旁边作着难色,咳嗽一声,如烟惊觉:“还有什么事吗?” “事情……小郡爷不原不让我说……”宣悦神情垮下来,俯至如烟肩下,“可是有人参劾郡王,听说本子今儿该送到太子爷手里了,小郡爷说消息不一定确切,不叫我告诉你。可是、可是……如果能看一看折子……” 她的语气是真的焦急。 如烟轻道:“他桌上的东西,何曾让我看见?” 宣悦已经俯到如烟的足边,珍珠簪子擦着细呢子桌幔,悉窣作响。 如烟叹道:“宣悦姐姐,起来吧。小郡爷的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总归试试看。若是不行,我回头来跪你不迟,何必劳你这样。” 她这话,虽好像什么都没答应,却远比那满口答应的重了百倍。宣悦听在心里,当下又叩了个头,方起身归座。贴虹也回来了,站着替她们拈线,直到天近黄昏,下头把各人用的饭菜端了上来,宣悦与如烟同时瞄瞄书房那边:门还关着呢,谁敢去叩门?只有苦笑着叹口气。宣悦拉贴虹出去吃饭,如烟自取出蜜饯罐子来,含两块杏脯,看着外头漫天云彩发呆,目光落到窗棂上,见着个小物色,心中一动,忙叫进宣悦,让她按自己的意思把房间里略加布置。宣悦虽聪明伶俐,也有些困惑。如烟只道:“就这样吧。再不行,我也无法了。” 说话间,夕阳已快要落下山头,一个宫娥探进头来,道:“如烟姑娘在这儿呢?”后头分明还有话,意思里待说待不说。如烟明知有什么猫腻,只能装一无所知样子,笑问她有何事。她苦着脸求情,道是太子在屋里不出来,她们不敢敲门,问如烟能不能帮忙进去问问。宣悦听了这话,就瞥如烟一眼。 如烟何尝不知道她的意思?这种请托,明里是拍她马屁,暗里实在是害她——进书房叫人,是侍妾的大忌。若是爷心里烦、直接把人吼出去,那她没脸不说,连情分都伤了,日后不好相见;若是爷真肯卖她这个面子、乖乖出来吃饭呢,其他女人怎能不从此更忌惮她?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这正儿八经的树起标杆招起风来,以后就别活了。 是以这种事情,本来该一推六二五,但如烟回望宣悦一眼,反而给宫娥答应下来。 凡事总是一体两面,她如今已够受人忌惮了,再多得个脸,也不过百上加斤,统共其实添不了多少份量,而更重要的是,为了宣悦刚才托的事,如烟须得尽早把伯巍叫出来,纵使冒险也无可奈何。 于是去叩门,带着笑轻轻道:“吃饭这种事呢,也不算什么大不了。要不先吃了,再回来用功,可好?” 伯巍当时确实正烦着心,见有女孩子敢来打扰,回头就想吼,猛见是如烟立在门边的暗影里,脸那么小,像月夜的花瓣,他满腔恼火忽然“咝”就散光了,对着她愣片刻,道:“你先吃,我就来。” 如烟知道这已经是优待,当下不再说什么,行礼离开。伯巍坐在桌边,双手托头,对着案上的一份折子继续发呆,忽的恨一声,回头问梁中使:“你怎么说?” 梁中使顺着眼睛,并不敢看折子一眼,小心翼翼道:“照老奴说,这么盯着它看也不见得能看出办法来,太子爷何如先用了膳,歇息一会,也许反而倒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伯巍长长叹一口气,掩了折子:“就这样吧。”负着手走到外间,见食具都备妥当了,如烟却不见人影,他不由问:“如烟呢?”宫人回道:“如烟姑娘说回去绣作了。”伯巍皱眉道:“什么大不了的活,叫她吃饭,她又去做什么!”本来就烦得没胃口,索性不吃了,举脚就来寻如烟。 她坐在那里。灯剔得雪亮,照着她凝然的样子。听见那双脚步声过来,她笑了笑。 所谓运筹帷幄,不过布下局去,等人上钩。人若是死不就范,她固然无法;人既当真过来了,她也不过笑一笑。 伯巍踏进门,见一顶雪白帐子如云雾般撑开来,上头流苏才缀了一半,如烟跪坐在里头,容颜隔了雾,似乎倾身盯着什么看,一动不动。 他好奇心大起,问:“看什么呢?”如烟回头,“嘘”他一声,又是挤眼睛,又是摇手,叫他悄悄儿过来,然后指给他看:“萤火虫。”声音轻而温柔。 他听见是这种小虫子,当下想“嗐”一声,及至抬起眼睛顺着如烟的手指看去,帐上停着的却不过是只黑乎乎飞虫,又丑又蠢,也没有挑灯笼,便摇头道:“这哪儿是萤火虫?” 如烟知道他果然不认得,计策又把稳三分,当下撒娇道:“你去捉下来嘛!捉了,我告诉你。” 他人高马大,手掌宽厚,站上去,一抬臂就把这只半死不活的虫子合在掌中,弯腰要给如烟看,她小小双手压住他的手掌,看看窗口垂死的黄昏、又看看旁边明亮的灯火,神秘兮兮道:“出去,它才亮呢。” 原来这萤火虫,在暗处才放光,若在光明处看,也就是虻蝇般的普通虫子罢了,难怪贵公子们不认得。它又喜在夏夜活动,秋天时已经陆续要消失。独这一只在深秋的黄昏,不知怎么爬在窗台上,病恹恹的,只余一丝两气,倒成全她这番把戏。 如烟拖伯巍出去,与他赌戏,叫他合掌至月亮出来,方放手观看,又泥着他吩咐把晚膳摆在外头石桌上,说好输家要给赢家喂饭。这等嘻哈一阵,他眉间纵有千斤锁,也且放了一字宽。 无何,月亮上了树梢,夜色彻底的降下来,伯巍张开手,那只虫子静静趴着,死了也似,过了一呼吸的时间,尾巴方有微弱的绿光闪烁,渐渐变强,成了个美丽小灯笼,头也仰起来,呼吸着夜风,翅膀颤动两下,似乎要飞走,伯巍忙双手把它合住,指缝里看着绿光,诧异而新奇:“这,真的就是萤火虫啊!” 是,幸好它坚持到此刻都没死,让伯巍亲眼看着绿光从他手中亮起。这是很动人的一幕吧?他心甘情愿依赌约给如烟喂饭,看她吃得香甜,他胃口也好上三分,整整划下去一大碗,呷了口汤,忽然问:“你跟小草自幼友好,对吧?” 如烟点点头,想起贴虹当年那一副老大姐似的爽直模样,笑容都变得柔和。 “如果有人告诉你,她犯了错。你会怎么办?”他问。 如烟呼吸凝滞一秒,看了看他的脸色,明白过来:并不是贴虹犯了错,只是他遇到这样的难题,打着比方向她询问罢了。 这种问题不好认真回答。如烟笑嘻嘻道:“只好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我承受得起,就由她去;要是我承受不起,那得好好的伤一番脑筋。” 伯巍嘴角扯了扯:“如果那是极大的错事,而且干系不小呢?” 如烟察觉到事态严重,低头在心中过了几遍,方道:“那我得好好问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果她有委屈,我希望能帮她出头;如果她真的错了,她接受惩罚的时候,我希望能陪着她。” 伯巍笑起来,伸手捋如烟的头发:“你这小家伙!小草是你的丫头,她要受什么惩罚,该从你手里出来。你倒陪她受什么罚?以后别这么傻。” 如烟当真傻呼呼陪笑。他的神情已经拨云见日,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一时喝完汤,匆匆净口揩面,看样子要回书房去。如烟心里有了个猜测,暗自发急,却不好说得,知道他要送她先回去睡,便抢先道:“我想在这里多捉几只萤火虫,放在帐子里,好不好?” 伯巍皱眉看看树丛:“天气凉了,虫不多了。”真的,放眼只能略看到一两粒绿光。可如烟坚持留下来,甚至甜甜问他:“待会儿我了,可以给你看吗?”用那样的微笑与眼神,谁会说不可以? 他就进屋去。那只半死的萤火虫,趴在石桌边上,还在发着微光,如烟小心把它捉进衣兜,与帮忙的宫人们一块儿捕虫子,还备了白纱袋,好叫她试试“囊萤夜读”的风味。可是,白纱袋里还没装了多少小客人,她就哭着去找伯巍了。 最先的那只萤火虫在她手里,已经完全死透。“刚刚还陪过我们,现在死掉,原来是这么容易的!巍哥哥,我如果刚刚多认真考虑一下就好了,就不应该这么轻率的把它放在口袋里!” 多虚伪啊,这个家伙。亲手捂死了一只小虫子,就为了暗示太子再行三思,不要马上把那份可能有关童年好友的折子批出去。一边哭,她还一边偷眼瞧着桌上,有份折子后头洋洋洒洒批了许多,只没盖上太子的印。 “大概赶上了。”如烟想着,哭诉得更露骨一点,伯巍果然把笔一摔,锁紧眉头:“小家伙!唉,你别哭,我自个儿也烦着呢。” 装哭本来就累,如烟趁机止了,踮脚去按他的眉心:“巍哥哥,你怎么了?是写不出文章吗?” 伯巍长长叹气:“我要处置一个人,须拟个妥善办法。” “那这个办法……拟出来了吗?”她明知故问。 “算是有了个。”伯巍吐出半句话,一脸的痛苦表情。如烟乖巧绕到他身后去,帮他按摩头部和颈项:“有了就好了啦!写出来,再看一遍,润色润色,就好了啦!”语气之天真,让她自己都觉肉麻。 伯巍成功的被激发出孩子脾气,踢了桌子一脚:“我不要再看!”瞄了如烟拿过来的那死虫子一眼,又认命的垂下头去:“当然,我要多想想。” 计策顺利得让人没有成就感,笑容还是应景的自动浮现,如烟双手捧着他的大脑袋,献谗言道:“那要不这样,你先玩一会儿?玩的时候就什么都别想了,然后才可以更专心的拿主意嘛!是不是?” 他再次乖乖中计,离开书桌,像只愚蠢的大象,跟着前头悬的香蕉,一步一步往前走。 为了防止他今晚把公文处理掉,如烟多找了点事情给他。譬如为死去的小虫子找来白绫布料裹尸,挖个洞埋进去,造个小坟,还讨论着为它写一首挽诗。伯巍写挽诗时再次动情,吟诵得悲切深刻,仿佛另有所指。那时宫人们也提了一小袋子萤火虫了,如烟拿着照书本,几乎不可以辨认字迹,伯巍自己说了声:“还不如夜明珠呢。”于是把南海的鲛珠取了来试,果然更胜一筹。她喜不自胜,把玩许久,现出些倦意。夜已深。如烟抱住伯巍的袖子,往书房侧间的榻上蜷身而卧。伯巍怜她,果然不忍送她回去,就任她枕着他袖子蜷了,他还轻轻拍着如烟的背,哄她入眠,哄着哄着,他自个儿的眼皮都垂下来,与她一同睡去。 她睡眠之香甜,倒是不搀假的,可是四更初敲时,却像被人推了一把也似,清泠泠张开眼睛。 “花深似海”里做事,从来不分日夜,也计较不得辰光。如烟早练就出来,无论何时,倒头就能睡,而且只要事先在脑海里拨足了弦,那么到预定的时辰,定必能醒来,并不劳谁拉扯。 她确是个资质优良的间谍。 伯巍睡在外侧,一只手臂还护在如烟身上,她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正挨在他耳根旁,便小心偏头吹两口气,着发丝呵他的痒儿。他哼了一声,翻个身,她趁势轻巧的脱身出来,贴着墙又伏了片刻,窥他没有任何动静,就耗子般蹑着手脚移到床尾,越过他、下了榻,闪进书房,猫腰摸到书桌前头,瞧那一摞的书本、折子都已经合在一起,仰头只看到它们的边儿,似乎不好分辨,却当不得她白日里早留下心,知道折子都是绫子缘边的、绫子上又都有花纹,纹理上的断头绝不能一样,因此记住它一角的断纹式样,抬首分辨了,举手就抽出来,搁在地上一打开,大篇墨笔淋漓,果然是伯巍吃饭前后伤脑筋批的那一本。 如烟猜这本就是跟小郡王有关的一本。因为色冷峰的别馆里,伯巍曾对小郡爷道:“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今日他竟拿贴虹与这折子上的难事作比,背后人选当要从这句话中推想。李斗向来疏狂不问政事,小郡爷那边却正着宣悦来求助,脉络岂不是已经昭然。宣悦托她找的东西,除开这本,再不作他想。 夜明珠还在案上发着柔光,如烟却不曾走近它——秋月朗朗,从窗口撒进来,落在地面,有如一方白绢。她仗着眼神清利,就蹲在地上借着月光读折子,如此一来,外头巡逻兵士从窗口看进来时,须见不到她。 那折子文字映入眼帘,如烟却怔一怔。 只见它通篇不干南郡王府半个字,单是一个小吏通过刑部指控得游县的县令有包庇亡命之徒私种烟土作物的事。伯巍的批文虽只有一半,理路已经清楚,不过是分配谁谁谁、谁谁谁前去“密访”、“严查”,依然不曾提着南郡王。 她头一件惊的是:烟土案子从去年开始办,一路到如今,依然有折子送到太子案上,可见流毒难禁,后头魑魑魅魅的不知已经盘得多深;第二件惊的是:这样 ------------ 四、驾言出游(5) 听说伯巍赶着把折子批出去后,连躺了两天,亏得身体健旺,到得第三天,已然挺了过來,书房里传令來叫如烟。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她去了,看他的模样,还是好端端的,肩膀照样宽挺,家常穿件普蓝袍子、趿双懒汉鞋,都是半旧了、柔软得亲切的东西,如烟的鼻子就一酸,待要挨过去,伯巍挥挥手叫她站开,急得咳嗽几声,道:“远点儿远点儿,看过着了怎么办!”于是他们一个靠在桌后、一个立在门前,隔了美丽早晨的阳光、和阳光中微微的尘埃,他开口问:“这几天好不好,有沒有人难为你!”如烟摇头,伯巍现出欣慰样子,她想想,自己也觉得奇怪: 书房那一晚又沒点灯,伯巍对外说他熬了夜,分明托词,如烟先拉着他玩乐、后來又宿在房里是实,伯巍在这之后发了热,唐慎仪她们若要寻如烟岔子,她端是撇不得清,怎的她们倒肯放她一马,,,要末便是伯巍虽然生着病,依然想法替她周旋了,那倒是难为他费心。 可怜如烟这几天,为了怕大鬼小鬼们生事,上上下下泼着很使了些钱,亏得前些年在院子里攒下來不少,宣悦替她去打点时又是知道路数的,不至于花太多冤枉款子,因此从入府到现在,倒还宽裕,丫头嬷嬷们也大致和睦,宣悦甚至在伙房通了关系,于两天前特特备下清热止咳的鲜梨小米汤去,她和贴虹两个轮着看顾,闻得书房叫如烟,就有现成热腾腾汤水给她带了去,宣悦说了:“这种东西,不论什么热病,须都用不着忌的,甜津津总能喝上两口,见得是你的情!” 如烟就把提盒打开,取出暧壶來,给伯巍斟了一盅,双手捧给他,伯巍柔和的看着她,果然喝了半盅,而后摇摇头,将剩下的还她,如烟接了,埋头对住这青瓷的盅沿,举起手,将自己的唇印上去,一气喝完剩下的汤。 伯巍吓了一跳,叫道:“小家伙,!” “我才不在乎过你的病气呢?”她说,赌气的样子,眼睛里含着点儿泪水。 做出这种肉麻的事,其实本不过三分真情、七分作戏,可是难道入戏太深了,又或者是这口汤的错罢,它暖洋洋滑入胃里,如烟的心便“卟嗵、卟嗵”,跳得有点儿快起來,脸上也微微蒸出些热气,挤出的泪水里竟也有一丝半缕的眷眷惆怅。 多么沒有操守的家伙啊!如烟低着头,愧不可当,小郡爷对她有些嗳昧关心,她便豁出身子还他;伯巍对她稍有了点儿实心实意,她又眷眷,到这个人世间实在是为什么來的啊!像只癞皮狗,从一个狼窟被丢进另一个火坑,统共不理会了,只要得一刻安稳、有人肯拍拍她的脖颈,她就认真哼哼起來,空许个无情的心意、何尝有半点儿节操。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这般愧着,如烟将头一直埋住,收拾罢壶盅,就告退了,甚至沒有特别警惕到:他的脸比适才潮红一点,扶额的姿态也较刚刚萎顿。 所以,伯巍病情恶化的消息传出时,如烟是当真吃惊:纵然她不谙医理,书房里看他行止说话,也分明无有大碍,怎的忽然又卧床了,听说情形还不太好呢? 正发着急、想法子要探个消息时候,有人先來找她了。 也不说旁的什么?一索子把如烟、宣悦、贴虹三个都捆倒了,拉到后头去,如烟单独被捽进灰棚房、一把推倒在泥地上,推得极猛。 她刚吃过饭,猛给摔在地,那地面又是沒经什么修整的,陈年积阴的可疑腥气贴住脸,她只觉胃部翻腾作呕,一下子沒忍住,东西全吐了出來。 前头就有人嫌声恶气的叫起來:“腌臜死了,打,打,!”音质足有四五十岁,语气却扭捏得似十四五岁小少女,如烟还未來得及抬头看是何方神圣,先有人伸五指揪她头发,不料如烟早前剃度了,满头青丝还未全留回來,一向不过戴的假发,这人不曾多想,这么一抓,将整个假发套提起來,也就罢了,可是她的真发也长了几寸许,假发是用夹子别在真发上的,这人这么狠劲一提,连夹子下的几撮真发也被大力拉上去,如烟惨叫一声,几丝头发连着血肉被扯掉,夹子都滑开,她的头往下摔去,因手被缚住、沒个支撑,脸笔直砸在自己刚吐的秽物里:“叭”溅起來一些,身边那老妈子鞋上给溅着了,啐一口:“死丫头片子!”往她的侧腰踢了一脚,再看看她毛栗子似的乱茸茸后脑勺,倒笑了:“什么怪模样儿!”再加赏几脚。 如烟喘着气,忍住一次又一次尖叫的愿望,抬起眼睛看上首刚刚说话的人,果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娘,照那身齐整装束,该是管事的,只是如烟不认得。 她接着如烟的目光,拎起唇角道:“你知罪么!”如烟不语。 如烟知道自己有罪,但眼前这个又算是什么东西,來给她作判官,不,九重天之上、十八重地狱之下,想叫她认罪的都來好了,只要她留一口气在,走着瞧。 “你对太子不利,想混赖过去吗?”管事大娘冷笑道,如烟听了倒真的怔一怔:等到如今才來发难,为什么……难道伯巍已经不好了。 心像灌了铅,直往下沉。 管事大娘还在背诵文诌诌的字眼:“太子爷这热毒发得蹊跷啊!请了真人扶乩,批出‘阴侵贵火,火逸上行’來,你小人作祟,引太子给死掉的虫子作祭,好大的胆子,学士都说了,这是逆礼违天,拿邪行侵了太子的贵火,还了得,灭九族的罪,你快给我招來,是什么人指使,!”她好容易把那几个拗口的字背完,拍桌子瞪眼恫吓如烟。 如烟懒得理会,只是慢慢儿想:学士,大学士。 不告她半夜引太子游玩不当,却告她邪侵贵火,果然了得,不是无知妇女想得出來的,当真连大学士们都发话了,这事难道已上达天听。 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达了天听,來捉她的就不是一个管事大娘了,刑部、礼部、大理寺,都要伸长脖子过來咬她,还便宜她在这间灰棚里聆训呢?这大娘幕后的人最多请了个心腹的读书人参谋参谋,断不曾真正捅出去。 要照她自己的风格,要末不出手、要末出到尽,好捅出去时怎的不捅呢?难非是怕伯巍痊愈后闹事,难非是事情未妥、要先把罪名办成铁案再说,如烟正细细推想,骤听外头痛叫连连,已经打起來,宣悦不愧是大家风范,叫的声儿也中正;贴虹这蹄子就大鸣大放许多,毕竟是挨打惯了的,叫得又激烈、又诚恳,叫施刑者心里油然生出“看來我已经打得不错”的心思,再下手时就会心满意足的偷懒儿轻一点。 如烟唇边泛起涟漪,管事大娘恼了,拍桌子道:“上刑!”下人把“刑具”打开,,一盒的银针。 如烟变色,再转念一想,反觉欣慰。 对手处处拘束,既不捅至官面、又不敢在她身上留下重刑拷打的痕迹,那末伯巍大约还沒死。 只要他不死,她就还有希望。 针刺进來,腿根、腰部、指尖,如烟知道她们下手有分寸,不会夺她性命,但那种尖锐的疼痛,是把神经末梢直接贯穿了,放在火上烧,像太利的光明让人看不见,如烟全身其他知觉几乎全都退却,只知道疼痛、收缩、颤栗,嘴里咬出了咸味,汗倾刻间湿透衣衫,勉强保持住一点神智,听那些嗓门在她头顶上叫唤:“是谁指使,是谁指使!”时而又作慈祥状:“你不认识也难怪你,和你接头的你总知道吧!是不是下巴有颗红痣,鼻子是不是很尖,……” “这是诱供!”如烟想着:“她们想陷害谁!”银针扎进她的小趾时,她听见自己尖叫,叫声从云朵的很远外传來,她晕了过去。 如烟被关在黑屋子里,宣悦和贴虹不知在何处,有时候她能听到她们的呻唤,有时候不,挨打、昏迷、喷醒、再打,针外加上新的奇刑,其间见过一次天光、一次夜晚、又一次天光:“只过了两天一夜!”她想:“不久,还有生机,还有生机!”但是拷打者尖声道:“再不说老实话,谁也保不住你,你要受具五刑,凌迟,先坐木马,把你的肉一片片烂掉!” “她们在吓唬我!”如烟心里说:“她们急了,为什么?伯巍伯巍……伯巍的病势转好还是转坏!”可是痛楚压过焦灼,身体想保护自己逃离现实,她再次昏厥。 这一次,她并不是被冷水喷醒,而是在黑屋子里自己悠然醒來,面前,有个披黑色袍子的人弯腰看她,如烟望他很久,眼神终于找到焦距,便微笑道:“梁中使!”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但笑总不会错的,趁自己还有这个力气,她惘然想,笑总不会错的。 “你怎么样!”他焦急看如烟:“太子爷本來是吩咐……唉!可是这种罪名,我也救不了你!”眼神里难得真情流露,非常之感人。 “太子现在怎样!”如烟懒得周旋,单刀直入问。 ,,,,,,,,,,,,,,,,,,,,,,,,,,,,,。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6) “太子现在怎样?”如烟懒得周旋,单刀直入问。 “昨天是真险。”他脸上看得出后怕,“太医们光说热毒热毒,可是用了药也不见好,忽是何太医禀报,说他见过这种病例,乃是风感未清、误服了行血火熏之物,血盛致淤,妄加发散反不见功,须先以针灸慢慢疏导。其他太医都说不通,是中宫娘娘作主让他来施为,下了一次针,果然安静了些,这会儿众太医正看着。” 如烟点头。再无话。看着他那么惭愧难过的脸,她忽然也幽默起来:“受人三分三,送到梁山已经足够,哪里能送到西天去。您不必内疚。” 因为知道从他身上再讨不到什么好处,所以索性端高姿态。没有里子,何必连面子都丢掉。她的眼泪一颗有一颗的用处,可不是用来失仪。 “姑娘。”他叫了一声,竟然有些哽,掩饰着别过脸去,叹口气,离开。 他对她已经太厚。 这样也救不了她。 那之后有段时间,竟然没人来拷打如烟。过了两个时辰,有两个老妈子拿饭食给她,竟然还有肉。如烟愣了片刻,猛然间涕泗滂沱、大力叩头,说她招了!她愿意什么都招!她们有些诧异,把饭盘拿出去,回来给了套纸笔,又问如烟几句,叫她签供画押。如烟手伤了,哪里耐烦给她们写字?只是装出一副全然精神崩溃的模样,她们问什么,她都点头,而后乖乖揿下手印。她们很满意,交头接耳一会儿,收了纸去,安慰如烟两句,依然拿饭菜给她。如烟看看,居然还是先前那盘,心里多格登两下。幸而她们还在研究她的签押,又向外头的什么人丢眼色,不曾真个盯着她。如烟就装着大口划饭吃,借那碗遮着,其实都划到破衣服底下。这般“吃”下大半,那两个老妈子看向她,一个“咦”了一声,捅捅另一个,低声咕哝了句,像是:“怎么还没发……” 如烟应声打翻饭盘,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口中叫痛不已。那两人果然不诧异,甚至竟也不来看她,只管急急往外走,口里雀跃道:“好了,死了。” 如烟心中恨苦:伯巍病快好了,她们就要杀她灭口,甚至她明白表示了愿意帮她们陷害别人,她们都不放松。好狠的手段! 幸好先前她听梁中使说伯巍的病见好,又见这些女人们行事不同以往,多了个心,自己忖:“我的生机,便是她们的危机。她们怎肯放过我?”因此立刻投降,指望她们念着她能帮她们污赖别人,总能先饶她一命。见她们听了这话无故将饭先端出去,如烟心里本是喜的,道:“这番躲过了。”不料这盘东西原样儿端回来,她便转为盛怒:分明她们出去问询,有人吩咐不准饶她! 竟这样,不肯给她留半条路! 如烟猜饭菜中有毒,且毒性若发,泰半该是肚子痛,因此冒险一试,果然合着症候。如今老妈子已到门口去,她装着打滚,将衣服里的饭菜丢进屋角马桶里,惨叫一声给她们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会儿,外头有人走进来,站着看如烟片时,如烟纹丝不动。她道:“打开吧。”声音是管事大娘。锁就打开,她走近来,弯腰看如烟。如烟肚子向下俯着,脸侧向旁边,满粘着口水鼻涕,身上还有马桶里弄出来的秽物。她恶心一声,勉强伸个手指到如烟鼻孔前面。没有气息。她站直身子撩起衣襟揩揩手指,猛然踢如烟一脚,如烟依然僵直,没发出半点声音。她满意道:“死透了!”回身带人出去,边走边道:“等车子来一块儿装出去……”老妈子送了她,回来看了看如烟,彼此商量道:“卷个草席子?算了,等男的来动手好了,瞧这腌臜样子……咱到外头守着吧,省得在这儿闻她臭气。”于是锁门出去。 如烟紧急抬头,看门,锁死了;看窗,挺高的,只是个小洞,上面封着铁条,看来不好走;惟墙是土封的,可以试试。手头无有什么工具,连碗筷都被收走,她咬了牙,就用腕上镣铐挖墙,刑伤顾不得它、连手腕在墙上磨出新伤来也管不着了,动作一刻不敢缓,“簌簌簌”移时刮下一寸泥,碰着了硬物:墙中间砌着砖!如烟咬牙,再刮,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哪里能动它半块砖。如烟叹口气,回原位躺了:也罢,万一弄出声响叫看守进门来,反为不好。躺在地上装死罢!只盼待会儿抬尸人不会识破。 秋末的地面很凉。如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觉寒意如蛇,从地底软软钻出来,tian上她的身体。她衣裳本来不厚,还泼过水、沾了血,分毫挡不得,任它一丝丝缠进骨子里,脑袋渐渐迷糊起来,残余的意识只管坚持想着:“装死没关系,可别真的晕过去。那太危险……太危险。” 门“哗”打开,外头清净的空气打着旋扑进来。有人说话。一只滚烫大手揪住如烟的脚脖子,把她往一张东西里卷。如烟闻见破席子的味道。“谁家死了孩子不是拿席子一卷,往外头烧埋了。”她忽想起这么一句,统共忘了是在哪儿听来,但说的事大约是不错的。轮到她头上,毕竟是烧、还是埋呢?哪一样处置下逃生比较容易些?呵,至少要先看她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再说吧。如烟感觉到命运的重量,从心底对它作个鬼脸。 这时候她全身冻得冰冷青紫,再加上血污涂抹,跟死人颜色也差不得多少,只是肌体跟真正的死人毕竟有差,幸亏她受过舞蹈的训练,能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让关节模仿出硬直样子,抬尸人上手时,心头略闪念过:“刚被整死?好像还没怎么尸僵呢。”但也没有到需要开口疑问的程度。 他们把如烟从铁杠围死的囚所里抬出去,刚到外间,忽听院口管事大娘扬声道:“是!奴婢好好查问!您放心!” 两个婆子都是人尖儿,听着这话,知道外头有什么人来了,管事大娘给她们示警呢!忙叫抬尸人且住。先听听门外动静。 那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席子被掀开,他们要处理的尸体浑身青紫坐起来,举起手,用腕上还没卸掉的那副镣铐敲击铁栏,居然还敲出节奏来。乍见这种情景,谁都要吓懵了。他们一时站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外头忽有个男声高叫:“如烟?如烟?”直奔向这边。耳听着到墙外了,如烟才张开嘴唇,嘶声道:“救命!” 房间里的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还活着,并且在呼救。待要捂她的嘴,已来不及——如烟的声音虽然被折腾得嘶哑微弱,但伯巍既到了墙外,还是能隐约听见,众人再遮掩也没用了。 门撞开,伯巍大步闯进来,不敢置信的呆一呆,发出声野兽般的吼叫,将如烟小小身躯抢在怀里:“如烟?如烟?”声音里只有恐惧,没有嫌弃。他不嫌她脏。如烟微弱的笑笑,说不出什么来。还能说什么?他青着脸抱如烟走出去。管事大娘扎撒着两手呆在门外,他一脚把她踹在地上,对他自己的随从吼:“备马车!传成卫队!我要进宫去!” 这个怀抱里带着温暖药香。如烟微微睁一点眼望着管事大娘难看的脸色。伯巍踹得好。但是还没完。她的血污要他们的血来洗干净,她受的恐惧要这个世界的恐惧来清偿。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五、汎汎其景(1)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何太医到如烟床前切完脉后,沉吟片刻,低头道:“身子折损过了,略受些毒,又受寒气冻虐太甚,所以不太平。”语调很沉,如烟在半昏迷中听了,倒觉塌实。 而他下头还有话:“但是……”伯巍急着道:“但是什么?”何太医道:“臣斗胆,要贴切请齐了寸、关、尺六处脉案,并看了病人气色,才敢下方。”伯巍听罢,一时沉吟。 原来人掌后高骨(桡骨径突)为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医者按脉,要按齐寸关尺三部,合双腕就是六处。 说来虽简单,但男女有别,闺阁中请男医生来诊不是这么容易的。如烟身份卑贱,本不必太多避讳,但到底是太子跟前的人,所以脸隐在帐子里,单拿出一截右腕给医生切,还盖了个薄绢的帕子,不叫肌肤相触。 如今何太医既要如烟露出脸来给他看,又要双腕并请,尤其是咬准了 “贴切”二字,隔绢都不乐意,竟要拿手指来摸她手腕了,还真是斗胆。 要叫如烟自己说,她是无所谓的。摸摸手、看看脸,跟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想都不用想。可是没人来问她的意见,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如烟就躺着,像考虑别人的事情似的,冷静得麻木的斟酌:她身上受的无非是伤、冻和毒。 外伤与寒冻不算什么大事,叫他一个神医疑难的,恐怕就是毒了。她扒饭时虽然留了心眼,可在人监视之下难免咽进去几口,这就受了毒,可见其毒性甚烈。 幕后到底是谁,这样郑重的对她,她日后也总有回报便是。正默默许愿的当儿,伯巍已点头道:“医者父母心。行医处没什么好避忌,您请吧。”亲手进帐来把如烟抱在怀中,掀起一隙帐子给何太医看。 何太医看了如烟的脸,稍许一怔,便掩饰住,并未说什么,只是依理看过面色、又看舌苔,更将双腕六脉都按指请过,行礼退到一边。 只是依理看过面色、又看舌苔,更将双腕六脉都按指请过,行礼退到一边。 伯巍替如烟理好袖口,轻轻托着她的头安枕,掀帐子出去,急问:“怎么样?”何太医依然波澜不惊道:“臣有稿了。此病案说危不危、说险却险,臣斗胆请太子爷借一步说话。有大胆的话要请问太子。”他们就 “借一步”出去,彼此间说了什么,如烟再也听不见,只是躺着,对自己温习着冷笑,却不能真正冷下来。 “奇怪,我怎么像块春天里发酥要烊〔注1〕了的冰。”她想着。中药香渐渐侵浸枕边。 伯巍这一行其实不是往宫里去,而是向围场进发的。因为王在围猎,伯巍要去找王。 “为什么呢?”如烟忧虑问, “去见王上作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名份。父亲必须答应我!”伯巍抱着如烟,脸埋进她的衣襟,深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抖, “小家伙!唉小家伙!我早就想慢慢儿给你地位,现在来不及了。我最近可能要办一件大事,经不起你再分我的心了!我要赶紧封你头衔,好让你单独住个院子,派些侍卫守住门,省得再出这种事!”如烟心里忖,他要办什么大事? 口中惊诧的却是:“封我?” “嗯。我能办成。你信不信我?”他望她,柔情似水。呵这个大脑袋,如烟想用双手捧住他,老老实实对他说:她相信他爱她,相信他简直愿意为她做一切事,这已经很难得,但是…… “是什么人一定要我死呢?我没有真的犯下死罪,是不是?”如烟天真的睁大眼睛给他看。 他很吃这套,忙安慰她:“没有!你没犯任何罪!”可是脸上掠过那么矛盾无力的神色,而且也没有说:到底是谁想杀如烟,他又对这个凶手实行了报复没有。 如烟于是知道幕后凶手不是别人,只有王妃,伯巍的生身母亲。虽然她还想不通,如果是王妃的话,为什么要顾忌着只以针刑来对付自己。 但是确实只有王妃够这个份量。只有王妃能让伯巍害怕得抱着如烟就上马车,让丫头和侍卫们准备行装去,他左右是半刻钟都不离开如烟。 因为是那个女人,他只有用自己的身体才能护住如烟,而且没有力量还击。 所以他要向他父亲讨封,以便叫他母亲有所顾忌吗?这真是……何等天真啊! 举国有哪个女人能对抗王妃?更何况伯巍最多能给如烟讨个嫔妾地位,说不定只是个孺子〔注2〕罢,连唐慎仪都越不过去,顶个甚用? 不过是能名正言顺住在他身边,别人下手也许稍微要顾忌一点——说起来,伯巍也许是想争取这个时间差,先拖着护住如烟,回头再跟他母亲慢慢儿求情? 但如烟只怕自己活着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性命从来就不怎么容易,怎敢这样轻易的信托给人? 哪怕他是伯巍。不不不。如烟觉得,还是自己慢慢的想点儿主意比较好。 “那几位大娘问我是不是跟一个尖鼻子、下巴有红痣的女人说过什么话。那是什么女人?你见过吗?”她换个话题问。 伯巍摇摇头,厌恶的打个响鼻,像是懒得去追究这群女人又想陷害谁,只抱紧如烟:“算了,先不谈这些。讲讲你的身体,小家伙……你在长身子,知道吗?困为受了寒,所以会有一点点伤害。但是不要担心!我会很好的给你调理,直到……嗯,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害怕,知道吗?我派靠得住的人跟你。到那个时候……哎!”他的脸变得很红, “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说。”如烟茫然不解。他的意思是,她在发育吗?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臊成这样? 疑惑间,一行也到了围场。衰草连天,初雪还未至,落叶木深深的落下一层叶子来,清晨的霜直到早半午都没有化,山林特有的气味鲜冷袭人,风吹来号角和猎狗的声音,不知为何如烟有点发抖。 伯巍亲自看着人给房间里生了炉子,又拨银炭给如烟弄个小手炉,叫她好好焐着。 如烟笑起来:“又没到数九寒冬……” “焐着。”他温柔的打断如烟,抱着她的肩,长长看她一眼,对她身边人吩咐几句,这才离开。 木柴在炉膛里发出轻柔 “噼啪”声,行帐内暖和而安适。贴虹和宣悦都在如烟旁边,一个打盹、一个发呆。 她们两个也挨了打,这一路将养下来,贴虹身坯粗,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复原,宣悦却总有点恍惚,好强还撑着要装出家常样子,却掩不住整个神气的憔悴,像风吹坏了的花儿。 如烟知道宣悦是那种门第里得脸的丫头,向来怕不比寻常人家里的小姐还娇养些,为小郡爷叫宣悦跟了她,累宣悦受这般磨折惊恐,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看宣悦独个儿发呆,如烟踌躇一番,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红菩提珠的手钏,偎过去道:“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说是驱灾护体、保安康的,我与你戴上罢。”宣悦一怔,推让道:“小姐你自己用得上。留着罢。”如烟摇摇头,只索把她右腕拉起来,亲将手钏给戴上了,扣住扣子。 她腕臂比如烟圆润,纵然新近瘦损,扣扭也还要比着如烟调松一格。如烟埋头给宣悦调,她怎么安心,夺手自己整理,臂上几处淤青撞进如烟眼帘里,如烟老大不落忍,手指轻轻触着道:“都是我的罪孽,害你这样。”宣悦躲了躲,笑道:“快别这样,折杀了奴婢,那才真真的多少菩提珠都护不回来了。”如烟展颜道:“好容易笑了!不然,才折了我的福是真。”这边谈着,那里榻尾贴虹一个欠伸,也醒了,睡眼惺松支着腮道:“什么折福?不怕不怕,我给你祈福。我命贱,横竖横了,看判官敢不敢不答应我!”宣悦 “噗哧”一笑,过去拍她的脸颊:“闭嘴罢。看惹来判官时,你还消停呢?”说话间,她穿的是家常起卧服装,袖口没拢,半撒着,贴虹仰面见到里面红彩,欢喜伸手抚弄道:“这是什么珠子?——不是玉,不是石头。好漂亮。”如烟笑道:“这是菩提珠,有说是舍利,又有说是什么圣地草木琢出来的,哪里晓得它许多。不过密宗推尚这个,道是消灾修福的,听说上个月宫里又贡了些。你看宣悦姐姐戴了如何?”宣悦面色微红。 贴虹已经真心叫起来:“好看好看!小姐,我也要!”如烟弯下腰,喘着气笑道:“瞧打得跟只花猫儿似的,还喵喵喵,我也要呢。”说着放开手炉,果然起身要去开箱子,思量伯巍给了她不少吉祥东西,就中选件贵重点儿的给贴虹罢。 谁知贴虹缠上身来笑道:“开什么箱子!好小姐,你身上戴有什么,解了赏我也罢,带了你的暖送我,这才叫便宜我亲香亲香。”说着两手向如烟腰里抓, “别说没有!那我可搜了。”如烟给痒得咯咯直笑,逃向宣悦怀里道:“看这丫头魔疯了!”宣悦以双臂护如烟,贴虹一发连她都抓上。 她比如烟还怕痒,一见指尖过来就软瘫了,连滚带爬逃出半个身子,发狠道:“好好!不信治不了你!”拖过被子来,如烟就手儿拉起一个角,两人合力将贴虹裹在里头,和身扑上去压住了,隔着被子大搔而特搔,且笑且骂道:“叫你Lang个小蹄子,知道厉害了不?还敢不敢了!”贴虹只管乱笑乱蹬,忽然发声喊道:“哎哟好痛!”抖个不住。 如烟她们知道贴虹本来有个女孩子的病,跟苏铁相类,是时时会痛的,前番又受了磨折,竟不知是哪一端发作,唬得忙掀开被子扶她起来道:“怎么样?是哪里痛?”贴虹牙关紧咬,双目翻白,坐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抚着心窝子道:“好险好险。不是我唱个空城计,你们几乎闷死我。”两人这才知道她又捣鬼骗人,当头啐道:“不会看戏文,还乱嚼舌头。你这是鬼的空城计呢!”说着,三人互相看看,那般云鬓散乱、衣裳不整的样子,不由又 “噗哧噗哧”笑起来,掀了镜袱,彼此帮忙整理。原先那股子愁云惨雾的憋屈气,经这么一闹,倒散去大半,如烟心里欢喜,自挽袖子看臂上,还笼得有两串菩提珠钏子,一串是白菩提根菩提珠,消灾的;另一串是通天眼菩提珠,吸病气的。 她见白菩提根菩提珠较为莹润可爱,便褪下来,又鬓边卸下金珠牡丹掠子,一总儿交与贴虹道:“给你罢。”贴虹也不推辞,笑嘻嘻接了,谢过如烟,塞在腰带里。 她见贴虹笑脸,便觉得多少赏赐都不可惜。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难得有人愿意长久陪在自己旁边、又这么容易便能笑起来,些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呢? 如烟自己若能这么容易就开颜啊……那倒是她的福气了。如烟忽弯腰按着小腹,喊:“痛。”贴虹糊涂道:“小姐,我刚刚是吓了你们一次,你也不用马上吓回我吧?”宣悦神色一变,抚住如烟的肩:“哪里痛?”她的小腹,好像有什么在涨,又像在在发着热,几乎可以指明边界的、腹中圆圆的一块,产生那么奇异的痛感。 如烟正寻思着该怎么形容呢,又有另一种感觉产生。她羞红了脸,惶恐的指指下体:“有什么……流出来?”贴虹扶住如烟的肩背,宣悦擎帘子叫人。 两个婆子是伯巍早安置在外头的,应声进来,扶她上榻躺了,轻轻解开她裙子。 如烟看见自己衣襟上有血。 “我要死了?”她想,脸色苍白。这次的死亡感觉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奇怪,带着种近乎温存的痛感。 如烟四肢冰凉,小腹那儿却总有一块是烫的,蔓延上来,让心跳失速、并烧着她的脸,她觉得头晕。 “恭喜姑娘,从今儿起成人了。”婆子软言软语安慰如烟,拿热毛巾给她拭了身,裹上奇怪的草木灰布袋子,将烫婆子焐在被窝里,又暧了汤来予她吃。 ————————————————————————注:1:烊,(y-ng),从火,羊声。 本义:(1)金属熔化(2)[方]:溶化,熔化。如《老残游记》中:“半霎功夫,墨盒里冒白气,下半边已烊了。”(3)[方]:融化。 如:“冰块烊脱了”。第(1)义也说通炀。本文此处取第(3)义。 2:本文中设定太子嫔妾为三级六阶,分别是:良娣(贞仪,慎仪)、保林(庄容,敬容)、孺子(婉侍,勤侍)。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五、汎汎其景(2)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如烟还是惶惑着,慢慢想,才想明白:她是来月事了。 从这刻起,她不再是个孩子,在身体上已经成了女人,甚至……如果有机会,她已经可以做一个母亲? 如烟把手按在腹部,感受着疼痛,猛古丁想笑。是这样吗?伴随着这种疼痛,她的身体不再只为自己负责而战斗,还有可能承载另一个生命;她这个一直觉得世界亏欠了她的孩子,有能力养育出一个新的孩子。 怨愤在瞬间土崩瓦解。这个世界的人们还是老样子,但她愿意暂时放过他们。 因为她身体里多出来这么个柔软而神奇的部分,能叫她孕育出一个小小的乱哭乱动的身子,它会有着粉红的手掌和脚掌、还有蔷薇花般的面颊,从 “咿咿呀呀”的舞动手脚,一直成长到会跑、会跳、会选择它自己的人生,并不用多么美丽,但是千万要健康快乐! 她所亏欠、所渴望的,都可以补给它。为了这个心愿她肯放弃一切,包括从这个世界动荡的中心逃开。 如烟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的笑:宝宝。呵她现在是一个够资格做母亲的人,她未来的孩子,会叫做宝宝。 伯巍在黄昏时候回来。有人早就告诉他消息,所以他很紧张,过来就冲到如烟床边,压在她被角上,脸俯向她:“小家伙,你……还痛不痛?”如烟笑。 她的运气还算好,不曾像苏铁和贴虹得下那么大病根。痛楚从起头时就不算很激烈,小腹微微涨一会,受了热焐,便缓和下去,血脉轻声吟唱,她的耳边有什么在低鸣,像生命,或者某种河流,无边无涯流淌。 那个时候如烟完全看不出未来替她准备的路。她向伯巍摇摇头,轻启双唇:“没事。没事。”伯巍吁出一口气:“可把我吓坏了!何太医说你可能到了这个时候,身体特别容易受伤,我是真怕你——咳!一定要没事。我会继续好好养着你。一定要没事!”他把脸埋进她的被子里。 如烟双颊飞红,伸出一只手来抚摸他的头发。这只大脑袋,一直在为她的初潮担忧? 她真想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笑话他、感谢他,并且宣布:以后不管如何,她都会记住,她的生命里,总算有过他这么个笨蛋。 伯巍将脸贴上如烟的手掌,又伸手护住她的手臂,想了想,还是把她的手塞回被窝:“别着凉。”如烟觉出他的眼角有点湿,一发心底柔软牵动,口中只管笑道:“被子盖得好热嘛!”他发急道:“那那……来人!换个薄点的被子——”如烟举手捂了他的嘴,还是笑:“行了吧!哪儿那么娇贵了。我很好,房间里也不冷啊。你放心。”他便没有动,脸让如烟捂着,唇角那儿有些许胡茬。 这个大男孩子,也不是孩子了。如烟慢慢想着,不知不觉走了神。而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柔和,终于轻轻拉下她的手掌,在掌心吻了一下。 麻酥酥电流蹿上来。如烟失惊道:“干什么?”他抬头柔声道:“你现在的神态跟以前都不一样,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在想什么呢?我真想走进去。”如烟的喉头作哽。 他永远也不必知道。此时此刻,她想的是离开他。也许她没有爱上他。 但她承认他给了她温情,这令她愿意放过他,带着她新得到的神奇身体,去寻找她这辈子从没幻想过的幸福生活,并也祝他幸福。 这个念头与她的所有念头一样,来得这么自然又坚决,令她疑心着自己是没有爱情的。 小郡爷这样的人品、又这样待她,他疏远她,她也就只管罢了,听他安排送于伯巍去,一样讨生活,又一样离开,甚至不算不开心的。 她怎的这样不坚贞呢?这样责备自己的时候,如烟觉得有些伤感,并且——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自得,这一切感情微微露些端倪在眼中,像暗夜森林里的湖,因带了云影的关系,分外鬼影憧憧。 伯巍 “嗨”一声站起来:“好!我现在回去找父王,奉承他去。刚刚我跟他提了,他正好心情不赖,没驳回我,单扇了我个脑门儿,叫赶明儿带你去见见他。我看十有**成了,等我再搞搞火侯——见父王时,你别怕哈!他这个人其实顶顶好商量。那你好好歇着,我走了!宣悦小草,你们照顾好姑娘!”宣悦与贴虹笑吟吟应下,伯巍大步掀帘子出去。 她们坐到如烟身边来,向她道恭喜。如烟笑着,只是不语。腹部的疼痛已经渐渐停止,连血竟然都止住了。 婆子们安慰如烟说:初来时是这样,没个规律的,草木灰的袋子,还得带会儿。 如烟心里想:天意。只是含笑不言语。直到夜幕降临。晚餐时如烟额外要了些点心留着,把婆子们支开,示意宣悦和贴虹凑近她,听她轻声道:“我要逃走。 “太子嬖爱我,不管对我还是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 “我不希望事情越闹越大,所以还是及早逃走为好。此刻身在山岭中,门禁较松懈,是大好时机,所以就是今天吧,还可以赶在见王上之前走掉。 “你们跟我之后,没享过半天的福,我很过意不去,如果随我同走,前途未知,我为你们计议,不如留下。我装作捆了你们、堵了你们的嘴,你们过后再转告太子,我是为了他好才离开,请他为了社稷保重自己。以太子之慈心,决不能为难你们,你们看可好?”宣悦贴虹过于惊愕,一时无话可答。 如烟按一按宣悦手,道:“小郡爷对我有恩,我这样走了,不知他怎么想。但一来,我并不是他买下来献给太子,我的逃亡也须算不到他的‘家主’之罪,太子恐怕还要请他帮忙找我,不至为难他;二来,我跟太子相见,他有份参与,如果宫里事情闹大,他反而脱不了干系。因此,我一走,对他也有益。”复执了贴虹手 “:你这个蠢丫头,我最不放心是你。但形势一步步到今天,我也护不住你了。今后你管住这张嘴,少说话、多做事,没了我在,人家倒不忌讳你、反放你一条生路也说不定。你只要小心支吾过去,总比……总比在先前那地方讨生活好。”这般掏心置腹交代完,贴虹几几乎要哭起来了,宣悦垂头不语,神色来来回回变过几变,道:“我同你走。”如烟承认这个反应让她意外。 这已经超过一个被转赠给她的丫头的忠诚范围。但是贴虹随之热泪盈眶的扑上来抱如烟的脖子、亲她的面颊,说:“小笨蛋,好啦,我跟你一起走!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场面一变而为温馨和感人。 如烟对宣悦投注的探究目光,这样轻易被淹没在贴虹的热烈中。一番拥抱、感谢、和表白,她们三人还是一起出逃了。 宣悦顶顶老成、走动也方便,是她弄来了较为适合出逃的青色侍女服装。 她们迅速的换好衣服、并将长发扎成最不影响活动的样式时,天已经擦黑。 月亮弯得只剩下一丝边儿、客气得简直有些狡黠样子,其他便没什么可提了,不过薄薄的一层云,星星零零散散打着呵欠,她们从这个树丛闪到那个草蓬,一路前行,竟然没有遇到太大阻碍,虽说并没有人特意防备她们逃亡,但就通常值岗的卫士来说,她们能溜过去也算顺利得惊人,这也许得归功于如烟奇特的运气。 她没有带什么行李,除了些便于脱手的细软,再也没有他物。她当初剪下的头发、还有当初小郡爷送的那个娃娃,宣悦都帮她收着。 这次来围场,伯巍问如烟要带什么行李,她看看这两样舍不得,还是带了过来,但逃亡时,依然丢下了。 所有的记忆和温暖都不能永远携带,要丢下,也只需一个轻轻的手势。 她们幸运的逃亡之旅一直延伸到小断崖边。如果能从这里爬下去、穿越下头一条小径、没入对面的山林中,基本脱出了围场的中心,再往后就能平安得多了。 那石崖约有两丈高,她们用长长带子绑在腰上,慢慢往下头攀。贴虹自告奋勇,做了第一个,果然平安下到崖底,高兴的挥手致意,而后才想起把带子解了,如烟她们握着带子的那头,原没放松过,现在收回来,宣悦便往如烟腰上绑。 如烟踌躇道:“光凭你一个人力气,怕拉不住我。再说,待会儿崖上只剩你一个,更没人拉你。”便指了崖边松树:“绑在树上好了。”宣悦点头微笑,果然依她。 如烟下去,心忽然跳得厉害。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吗?这山崖不算很陡,她做过些端茶执扇的活儿、又练过舞,手脚都有力气,攀得住石头,就算没带子系子,也该不会失手。 那慌什么?这 “嗵嗵”跳着的、像鼓声般敲着她耳膜的,是什么?如烟以为她的葵水又来了。 但不是。她没有那么幸运。连贴虹都听见了,惊惶的抬起头:“马!”马蹄踏踏,如烟看见那个人的影子,便绝望的闭上眼睛。 命运。命运踏踏而来。她只是一粒微尘。他叫:“什么人?!”一箭,射在她颊边。 如烟恨恨回头,露出眉眼,那人失惊道:“连波?”她的双手瞬间无力,放开,坠下,松枝在这一刻断裂,宣悦在崖边立成一块石头。 马蹄奔过来,挟着死去又复活的日子,那双手臂把如烟接在怀里,已经有些步向苍老、但仍然有力的肌肉,完全承接她的冲力,箍得那么紧,像这个人一切的决心,从来不知道放松。 如烟一口咬在他的肩上,血腥味于齿间弥漫。他闷哼一声,没有放手。 于是就这样了,裹着她、颠簸着奔出去,天堂亦或死亡,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想要,犹如这一缕血腥。 贴虹在后面狂奔大叫:“小姐!”马上的人回头,问如烟:“你的丫头?”如烟没有回答,他把沉默视为默认,手臂一伸,将贴虹也拉上马鞍。 宣悦在崖边默默站了一会,回去了。她要告诉伯巍,并且不仅仅告诉伯巍:**刚带走了如烟小姐,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六、燕婉之求(1)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连波……不,你不是连波。”他说。 如烟看他说。他的头发很柔软,像伯巍一样,但是稍微带点栗色,如同秋天的叶子,受了阳光长久的触摸,鲜嫩的生气干涸成金色的痕迹,这金褐色同样浸染了他的瞳孔,而皮肤松弛下来,清凉的,但毫不介意用别人的鲜血来浸染。 “多么奇怪啊……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她。”他看着如烟,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一个女孩子,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她离开了我。我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当然不会。 如烟的手脚都被丝带缚着,张开来缚在床的四角上,不是很紧、足够在床上的活动,但是又绝不很松、断然不会让她去碰死在墙上。 “你疯了。”如烟张着手脚,看着他,说。 “这句话足够送掉你的性命。”他微笑, “但暂时我不会叫你死,你是个小美人儿,阿威有眼光。他向来脑子不坏,可惜太软弱。这个孩子,他不能纳你,因为我决定要你。”他平静的说, “我是王。”他没有疯,但是比疯了更糟。他的手触上如烟小腿时,她终于开始抖,止不住的,发抖。 她曾经愿意毁了他,哪怕用她的身体做代价,她愿意看着她所厌恶的这个世界跟他一起去死,连她自己一起死去,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这个世界、他、他们、还有她自己,她都不曾真正爱过。但不是在这个时刻。 不是在她心底滋生出希望之后。她不是好人,从身体到心灵都一样污秽,如烟自己知道,但这样的污秽里不能养出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吗? 她不能发誓斩断一切、抛弃一切,悔过自新,用她的生命去养育一个新的孩子吗? “我是处子!”她绝望的叫出来, “太子没有碰过我!所以,请你,求你,送我回去……不不,我可以不要回去,我可以跟宫廷不沾任何关系。求你放过我。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求求你!!”嘶声喊出来。 她是为那个未来的孩子哀求,尽管它还没有任何形迹,但有这个可能在、就有希望,仿佛能成为她重生的阶梯。 她是想借这个孩子看到希望的,所以它不能出生在污秽的、充满痛苦和斗争的地方,不能出生在这个男人的榻上! 而他在笑。如烟的哀求像任何绵羊的哀求一样落在空气中,最后的绝望中,她叫:“可是我不是她!”王的动作停住,从她的小腹抬起眼睛,沉思的问:“她?……哦,是我自己提起过。那个女孩子……当然你不是她。”他温柔的握住如烟的下颌, “所以我不会再冒一次险。”他分开她的腿,那个灼热的东西要顶过来了。 如烟在发抖,像一片湿漉漉的树叶。身上的衣物随时可能落尽。他享受着这份权力,带着喜悦和恶劣的微笑:“很害怕?放心,以后就好了。”以后,都说以后。 这一刻的罪恶要用以后的性命来清偿!如烟诅咒。而那东西要顶进来了! “王!”帐外一个清朗朗的声音叫。他停住,手撑在如烟的身子两边,嘴唇从她的肩头擦过去,吐出含糊的脏话。 小黄门〔注1〕急促的说话,想把外头那个人带走。那人愤怒而坚决道:“军国大事,谁敢耽误!”王喷了口气,从如烟身上滑下去,躺在旁边,依然抱着她,闭着眼睛,长声送出一句话:“什么军国大事?说吧!” “君在帷内,臣在门外,而言军国,于礼不合!”那人抗声答。王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脸埋在如烟的衣襟里,自言自语:“把礼部交给他真合适啊。”当然是礼部那位大人,她从第一句话就听出来了。 如烟仰面看着天花板,白色云石板将大梁巧妙掩住,漩涡一卷接一卷,直到消失在屋角。 莫愁前路无知己,人世何处不逢君。笑话。她想。这来来去去的相遇多么像一场笑话。 王依然从侧面抱着她,手指勾在绳子上试了试,很结实。他嘴唇贴着她的耳垂轻声说:“只有我叫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她背脊骨窜起一阵恶寒。 王起身,束紧袍子,出去了。领叶缔到另一个房间说话。如烟一个人呆着,慢慢活动手足。 逃不掉了,也好。她本来就是为复仇而生,就拣起最初的心意,掀一场腥风血雨,把报应施布在这个没有公义的地方吧! ——可是,这个身子、这个空荡荡的腹部,真的一并交于污秽吗? “——臣宁死也要上言!”叶缔的声音高起来,这一句穿透墙壁。如烟忽然将额头重重撞在床边,那贝壳一般的美丽装饰,击破她的额角。 送命是不至于的,但血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反了!”王大叫,比他更响。如烟像条鱼一样吐出一口气。任血渐渐浸湿了床单。 一动不动。那边,叶缔是在对王激烈道:“明洛孑遗起兵,中原声称不再有多余的粮食提供给我们!” “那又怎么样?”王不为所动。 “这几年本来就歉收。臣请求王上减酒、撤围场,并命举国禁酒禁乐,以度难关!” “你在开玩笑。”王哈哈大笑。 “臣可以用性命来澄清臣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愿意死?”王的笑声像发笑时一样突兀的停止,问句末尾带着意味深长的沉默。 “臣宁死也要上言!”这就是穿透墙壁给如烟听见的那句话。王大吼 “反了!”抓起玉如意就摔在地上,洁白碎片溅开来,在琥珀色的地毯上,现出美丽的景象。 王不再说什么,凝视片刻,拉开袍子坐下,脸上竟然又有了宁神静气的样子:“叶行贤〔注2〕,”他这么叫着,语气里几乎要加上一句 “老伙计”, “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明白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注3〕。什么是礼?这就是礼。你管好你的礼部,我管好你们各部,这是我做王的职责。即使我做不好,你也不能跑过来教训我。何况你要我向你证明我称不称职吗?这是你哪儿来的规矩?”叶缔愣了会儿,叩头至地:“臣惶恐!臣死罪!” “行了行了。”王拍拍他的肩, “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走吧。”叶缔犹豫一下,王问:“还有何事?”叶缔便答道:“禀王上,臣适才来时,太子也在外头……” “什么时候太子也关你的事了!”王厌烦的摔下袖子。叶缔向来不怕摔袖,竹子般坚韧的挺着脖子:“王上与太子的关系,如明月牵星,维系着朝廷的枢机。臣虽不知太子何事,但万万不忍见星月失谐!” “行了行了,什么失谐。”王怪不痛快道, “不就是我不见他,他急了嘛?你下去吧,我自有分寸。”叶缔委实不知出了什么事,借他一万个脑袋,他也想不出如烟现在就在王的 “帷内”,因而虽疑惑着,也并未多说什么,依命退下了。王叫来小黄门道:“你去给太子传话。他的难题,我会连根儿给他解决了。叫他先回去吧。”小黄门去给伯巍传这个口信时,伯巍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如果说有人忽然见到自己脚踩的地面下是个无底的地狱,但一时还不愿相信、还宁愿那景象只不过出于是自己无耻的想像,于是将目光移向天穹,指望那里所谓的神祗能出口责怪他的胡思乱想,并安慰他:一切都很好——这个人能流露出的神情大概也仅限于此了。 “这是钢刀架在脖子上、还指望着它不会落下来的眼神啊!”小黄门想着,打着哆嗦,心里很怕太子爷忽然发狂、拔出佩剑先把他这个无关痛痒的小太监给剁了。 伯巍的手确实慢慢捏紧。 “我造了什么孽?我也就是不巧被叫来传话而已啊!”小黄门心里叫苦,又不敢逃。 腿弯抖得快要站不住。但是指关节松开了。对天穹的仰赖战胜了对地狱的疑虑。 那个地狱,恰恰因为太可怕的光景,叫人宁可选择不去相信。伯巍错开目光,喃喃道:“那末,父王叫我先回去?”语气与其说在询问,不如说在请人确定:这个世界还是很正常的,对吗? 是我自己脑子里在乱想。 “王是这个意思。”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答。伯巍便走了。小黄门在心里念了一千遍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并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把他在宫外放的高利贷都收了回来,全部换成黄货和白货,这样,若万一起了什么**,傍起身来比较靠得住——他实在是个很小心的奴才。 ————————————————————————注:1:小黄门,宦官的一种职位,往往随侍于皇帝左右,也可泛指宦官。 本文中,参考汉制,设定宫中宦官级别从上而下为:侍中,黄门侍郎,黄门令,小黄门。 又:前文 “梁中使”,本文设定其也是宦官职别的一种,但性质比较偏向 “外职”。太子府,与宫中比起来,可算 “外职”。2:叶缔,字行贤。3:出自《庄子?逍遥游》。——————————————————————————————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六、燕婉之求(2) 北郡王按照先前得到的命令,于卯正时分到了围场行宫。王虽没说召他有什么事,但他知道最近里里外外都有些不太平,而闽国最怕的就是中原,若说中原要与闽国发难,那得从东边来,他北郡王主掌的是西南防线,靠着迷林与恶海,除了偶尔应付一下鲛人与雾怪的抢掠骚扰外,别无大事,因此听到王传召他时,竟不太担心边防,思量着无非宫中有些男女不安生,着他的御林军防范着些,也就是了。这卯时,乃是晚膳时间,王本来就喜欢饮酒吃饭时谈点儿不大不小的事,这次大约又是如此,哥儿俩借着酒力,发发牢骚、谈妥军国事务,又有效率、又能增进感情,是极好的。 可是直至卯末三刻,宫室里都没有动静,侍女一遍遍替他添茶,单没有烫酒切肉的端倪,北郡王渐渐也不自在起来,心里寻思:把我晾在这儿是怎么一回事?眼看天色早过黄昏,天边余晖都燃烬了,马嘶铃喧,围猎的队伍先前就已经回来,怎的王还不露面? 他心里慌起来,到窗口看看,见到一行人匆匆经过,他认得是太子从人的服色,正待扬声打招呼,眼见这些人的神色都挺严肃、跟平常不太一样,那声招呼又闷在嗓子眼里,悄悄退回去,坐着发愁: 莫不是他私占民宅的事发作了,哪个蠢货上奏参劾,引动王和太子伤脑筋?莫不是他私吞军款的事透了天,王和太子正商量着办他?莫不是——哎呀!前阵子为了意气之争逼死个小小的官员,闹将出来了? 这么一想,北郡王觉得自己真是劣迹斑斑,哪件事情捅出来都够遭殃的。再想想,王对他虽然比较友爱,这么多年了没伤过感情,可王——三哥——这个人,是普通人吗?他们兄弟间的事,能照着普通兄弟感情来说吗?想他们原先总有八个兄弟,撇去早夭的两个不论,长成人样的也有六人,但凡跟“老三”争位子、塞刀子、使绊子那些,一年年下来,哗啦啦的全倒光了,台面上倒没见多么难看的大动静,反正到头来一数,那些兄弟本人身死不说,背后的母系、外官、内宦……都死的死、逐的逐,展眼儿就没了踪影。如今还活着的,不就是他北郡王和老二南郡王吗?南郡王一向谨慎,偶然有了点儿不妥当,当年的世子还不是就……唉,不想了!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 北郡王不觉汗透内衫。 他再也坐不住,悄悄的开始打探情况。幸亏平常往宫里使银钱没吝惜过,紧当口儿还真有用,一个小黄门来上果盘时,给他递了个消息:有个小美人闹了别扭,王正忙着呢,说不准啥时候能得空过来。 ——原来是王后院起火,不关他北郡王什么事儿! 北郡王的心放妥当了。他本来是个不太动脑子的人,也不能说蠢,但命里总有些傻福,既是放了心,便不再多想,吱两盅美酒、剥两个果仁,百无聊赖等着的时候,还琢磨:王费大力气对付的是哪个小美人儿?他真想到场观礼。 幸好他没真的看见,否则,也许会吓一跳吧。 如烟额头缠着厚厚绑带,肩上的血没有洗,一张小脸透明苍白的睡在血迹与绑带间,像沼泽里一瓣小小的月光。 王怒目向帐外:“怎么还是昏着?这么点伤就昏到现在?” 太医和医女跪在外头,战战兢兢:“已经用了药,奴才们实在不知娘娘为何如此……” 他们不知道如烟的身份,用了个含糊的尊称:“娘娘”。王也没有纠正他们,目光落回到如烟的脸上,嘴角冷冷扬起来:“是吗?” 他的嘴唇触着她的耳垂:“那么我把阿威杀了吧。” 如烟的睫毛抽搐一下:出了什么事?这个人是在用他自己的儿子威胁她吗? “你喜欢他,是吗?那我就一刀一刀把他片成人肉。”他是在这么说着,“或者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东西?我都把它毁掉好了。你要死,我就让它们给你陪葬。” 他的嘴唇干燥而暖和,而吐出的气息,像一条蛇。 她不想死。她只不过是想逃过他的宠幸,保住她的身子,交给一个更值得的人,然而他总要这样的逼她……他是自寻死路罢。 她睁开眼睛。 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喜悦的光芒,瞳孔稍微带一点金棕色,像某种野兽,或者秋天梢头的树叶,把年轻时的青葱柔软换成了一身璀灿颜色,柔情像水分一般被烤干,仍然招摇着,那么高,好像要把一切好东西都攫为己有,可总有哪儿是不对劲的,痛苦着,像是比谁都清楚的看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末日就在前面,或者说一年里的好日子都已过去,剩下的事情只有不停的抓取东西喂饱自己的胃,在比闪电还短的间隙中争取尽可能多的享受,而真正的宁静、幸福,那是哪里都不会有。哪里都不会有了。 在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底子,如烟有点诧异,但不足以产生同情。相反,却涌起了更深的厌恶。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快乐呢?为了这么个痛苦的人,就要拖她陪葬吗?她不承认他有这样的权力,天上人间,任何黄金或玉石刻就的法则都不能让她承认这样的权力。 他将她的耳垂含在嘴里,那么一点点小的柔软耳垂,凉得像是雨夜花,含久一点,仿佛要化了一般,耳垂上溅着一星血沫,在他唇齿间化开,腥甜的,像是很久之前某个夜晚的气息。可眼前的孩子还活着,一切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他的嘴唇有点颤抖。 如烟的眼神安静枯燥。 忍耐到了这种程度,些许的动情、或者厌恶,都冷冷埋下去,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眼角眉梢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咬得重一点,放开耳垂,握住她的脸。真小,这么一张脸,可以用巴掌整个盖住。于是他就盖住,感觉到她的睫毛在他掌心磨挲,笑了:“我不会让你死,这一次……我们可以慢慢来。” 因为高兴的关系,他的嘴唇又有点抖起来:“我会慢慢找出来你喜欢什么、怕什么。我会用绳子牢牢的绑住你。我叫你享受,你就享受;我叫你痛苦,你就痛苦;我叫你……离开,那个时候你才能离开,你知不知道?——你会怕死吗?”突然把手掌移开,很认真的问她,飞快的又笑了:“这么年轻也许还不怕。但害怕也是很容易的,如果死得慢一点……” “我怕死。”如烟终于出声回答。 死亡,寂寞,疼痛,这都是她害怕的东西,就像他害怕的一样。谁都不是什么铁石铸成的怪兽,只是血肉之躯,有一颗血肉的、会跳动的心脏。而他若非要把人所害怕的折磨加诸她的身上,她,必千倍报答。 他似乎有些诧异样子:“啊,你怕……”含糊重复一声,不是很清晰,难道觉得她应该视死如归才对吗?随后又笑了,直起身,将脚踩在她枕边:“那你亲我的脚。” 声音里带着兴奋,好像这真是多么好玩的游戏。她肩上的血、他肩上被她咬出的牙痕,她的疼痛和他自己的疼痛交相辉映,像首叠唱的乐章,声声入耳,铺下的序曲也许能带来不错的**?他期待的命令:“亲我的脚。” 如烟亲下去,像服从任何命令。软软的河泥沉默着下陷,屈服于任何轻微压力。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就像谁都猜不到她会自伤头角避宠一样,谁也都猜不到她对这个人怀着怎样的恨。报复的渴望和脱身远遁的渴望纠缠在一起。叶缔那句清朗的声音里,她忽然扑向床角;而这个人这句命令里,她的心境瞬间化为一片泥沼。 如烟愿意自己在此刻化作一潭烂泥,不做任何抵抗,把他陷下来溺毙。 是这样冰冷阴软的微笑。 而王那个角度,只能见到她柔顺的脖颈。 不知为什么他很失望,面色沉了下来:“行了。”恨恨在房中走一圈:“原来也就是这样的……”再看看她:“撞成这样,难看死了。你先去养一养。”拂袖离去。 他去见了北郡王,吆喝着赶紧上菜,为自己的来迟道个歉,还欠欠身。北郡王哪敢真受他的礼,早跪下去抱住了道:“哥!别折杀我!您快坐吧!”王便坐下,骂骂朝政、开开荦玩笑,推心置腹贴着头道:“七弟,我也就跟你说说话了。要把你派出去我真舍不得。可是——” 北郡王心里格登一下:可是啥? “西南那边我就靠着你啦。”王叹着气,挥挥手,“你去,给我再立个功,回头我赏你。” 北郡王迷糊着:“西南那边没什么事啊?” 王把嘴凑到他耳朵里:“中原有事!” “中原……那在东边呐?”北郡王还是迷糊。 王恨铁不成钢的那么嗐一声,很耐心开导:“中原现在那个皇帝,不是打下来的江山吗?” “嗯哪!” “他打下来之前,不是明洛家坐的宝座吗?” “嗯!” “明洛家的小子不是拉几个人跑到大漠那头去了吗?” “啊……” “明白了吧?”王用手点着桌子,“听说那小子要回来跟中原对上了!十有**想从我们这边借道儿。” “啊!那……” “是个硬活。我们不打不行。不过,”王的语气缓和一点,“也不用真打,实在不行,把他们赶到北边去,让他们从冰原那边走,大家干净。” 北郡王点头:“大哥英明!我们不能得罪中原,打总要打的。但要是抗不下来,犯不着死抗,那样太傻了!” 王大笑:“你懂得就好!” 哥儿俩继续喝酒,一边把几个协同出征的将帅人选都定了。王忽道:“粮饷怎么说?”北郡王借着酒力,一时忘乎所以:“哥!那不是等着你给我吗?什么怎么说?” “知道是我给你就好。”王慢悠悠道,“日子还长着呢。别吞太急了,做得难看,因小失大。” 北郡王一激灵,酒都化冷汗出了。 王这是给他递言语! 他愣了愣,“卟嗵”跪向地上去,脑壳还醉着,晃了几晃,但双手坚定不移扑出去抱住王的腿:“哥,我错了!你救我!” 王看他片刻,“唉”道:“行了。”拍拍他的背,“你从小这么没轻重。还不都是我护着?又不止这么一件了。你心里有数就好,起来吧!” 北郡王明白这话的意思:王要护着他,他有事也没事;但他要敢对王有一点儿三心二意,那就够死几回的。 这个道理他其实早就清楚,要不,也活不到现在。但某些人的本性就像劣质的犬,明知道性命和荣华都捏在主人手里,但舒服久了,也会嚣张起来,冲那儿都亮亮獠牙,觉得“老子活得真好”,主人看不过去时,也要赏几鞭子,让他夹着点儿尾巴才好。 美酒在青瓷杯中软软儿打旋,王脸上含着个笑。这个世界太好笑了,所有的痛苦、畏惧,都让他发笑。 但是也许……应该还有些其他东西吧?不是那么在他掌控内的、某些奇怪东西? 他隐隐是有些觉察的,甚至还期待着,虽然现在,什么都没看到。 北郡王终于离开围场、连夜赶回自己府中的路上,遥遥见到一行车马向围场去,瞧那翠色藻饰,应是宫里的车子,不知里头坐的是哪位娘娘。北郡王呆看了片刻,紧一紧衣领。 真是冬天,风已寒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七、不可道也(1)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如烟被送进民扉。 那儿原是一大片湖泽,供王家憩夏畅秋之用,入口处树了道门,题着 “视民如子”,后来湖泽渐干,建起一片屋舍来,全境都改观了,唯入口的门还留着,人呼之 “民扉”,这个称呼便指代了它后头整片地境。因地气还是阴湿,地方又偏僻,诸宫不喜欢。 到了上一代闽王时,便成了侍儿的住所。如烟不是宫人,是从伯巍身边挖来的,放在侍儿这边住,倒很合宜。 素窗青檐下,霜叶红成残。她忽然又想写字了。要磨得浓浓的香墨,以五紫五羊的细笔蘸了,就写在红叶上,放它顺水飘去。 有个什么说法呢?霜叶红残如妾命,水流融远倩谁痴?想它未出第一道墙,墨痕早一晕晕散在水中了,多好,心笺也不过这般归宿。 贴虹急着问:“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里?太子爷的父亲安的什么主意?我还当他要收了你呢,怎么把你又不闻不问了?那个围场跟他一起回宫的女人是谁啊?!”这一串问题,单凭贴虹的脑袋,果然是寻不出答案。 如烟俯下头慢慢的想:设若她自己君临天下、诸事任性,身边的人都蠢得像脚底的泥,忽见个好玩的小东西,不管谁的,先抢过来看看,戳戳这里、捅捅那里,看它跟其他东西有什么不太一样,结果它把自己弄伤了,变得惨兮兮的比较丑,并且随后温顺的匍匐在地,成为满地蝼蚁中的一个,多么无聊,那就几乎犯不着多花什么注意力给它了,何况,还有更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跑来撒娇呢! 如烟猜得出她是谁。要从宫里跑出来,偕王回去,当然是顶顶有地位的。 如烟并且疑心着她不是受王的传召而来——时机实在太巧了——须是听说王忽然收了个女孩子,于是紧急跑来争宠。 可见是个有势力、有耳目,又敢作敢为的。这样算下来,出身寒微的娘娘们先行排除,因为她们没这个手笔;出身高贵的娘娘们其次排除,因为本朝为了提防外戚干政,代代相传,君王不会太亲近高贵门阀出身的女子,现任闽王妃的娘家也不过是等闲一个孙家,最高的官没有超过三品,王妃的亲爹只不过是祠祭郎中,方可封为正妃,更高门第的女子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不会无谓乱动,免得反给族中招来祸患;王妃也要排除,因为出宫太**份,何况争宠若有失,折损颜面得不偿失。 算下来,简直没第二个,如烟确定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女人,简直还不是个女人,只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贤平嫔。 这女孩子新近册封、正在当宠;因是王妃的亲妹妹,也当积得下耳目人脉;有着身子,更敢胆大妄为,左右没人敢罚她。 “到底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嘛?”贴虹摇着如烟的袖子。如烟看她一眼,她登时会意,住了嘴。 宫墙深深,别看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似乎没人来理她们,叫她们立足之地寂寞得像个鬼冢,但是窗下、墙后、影中、帷幔里,说不定就埋伏了一片半片耳朵,单要寻她们言语,喜不自胜的漏勺样全捞了去,交予有心人手里,好做一桌吃不了兜着走的盛筵的,如烟怎肯授之以柄? 贴虹也是风雨里活过来的孩子,灵醒会意,接如烟眼神,即刻不言语。 如烟曼声道:“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我也不懂。天意难测,总有它的计较。我们做我们的本分就好。”贴虹忙不迭应了,只差没替她补上一句:初来贵境,实实的诸事不懂,是对绵羊,千万别把我们当回事,放我们喘息几天就好。 贴虹虽然没有读过老庄,也知道有时候,柔弱的东西比刚强的东西活得久,齿坚而易堕、舌柔而长存。 装痴作傻,并不费几分力气,却避了风头,何乐而不为?里外依然寂寂无声。 如烟继续埋头想:而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逃出去,一条是留下来,再要第三种法子也没有。 逃出去,固然对她自己的幸福更有益,然而深宫之中,竟不知如何可逃;留下来,固可寻机会兴风作Lang,然而王被贤平嫔迷过去之后,再未过来,竟不知是否已将她丢诸脑后了。 思前想后,束手无策,莫非真要把未来交给命运安排?如烟凝着眉心。 贴虹信任的依偎在如烟膝边。她觉得如烟一定会有办法。是。如烟知道,当今之计,最好不过是以静待动,俟得风色,或腾雾而起、或击Lang而行、或飘摇而没、或宛转而承,云生足下则上青天,楫来手中则隐江湖,总能有路走。 可是……心下辗转反侧的,是什么?她今生真正所求的是什么?是什么让她喉咙干渴、胸臆疼痛,深深恨着自己、双臂却依依抱住双臂? 忽的那行杨阴外头传来一阵歌声:“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不说歌喉如何,难得这词意风流,唱得也风流。 如烟一怔:民扉里头,怎得有这般神仙似的歌者?听起来也是个女子,比她须大了许多,但仍在桃李盛年。 歌声且行且近,蓦的有谁叱责了几句?听不甚清,总是 “你如此大胆”这类的话。歌声便停止。如烟皱眉,一则为天下总有这许多煞风景的拦路叱责者,二则为、难道这歌者身份竟然极低? 脚步声到门口,停在那儿,询问声随之响起:“二位可有什么衣物?小的是来收衣浆洗的。”这说话的就是刚刚的歌者么? 听不太出来。很多人说话与唱歌的声音本来就不同,有的甚至区别很大。 如烟走向前,亲自打开门,延门外人入内:“果然是有的。劳烦了。姐姐稍待。”贴虹便去收拾衣物出来。 如烟自向这人恭敬行个礼,她不敢受,深深还了,行动间人品如何?却是:双眉未扫,天然春山画影;唇角弯弯,更喜新菱添妆。 眸波剪得活水,莫非来莺顾盼;指尖可怜劳顿,分明文君当垆。休论说此际身份,单那一段风流云动的精神意儿,却是丹青画不成。 如烟看在眼里,极喜欢,忙搀手问她名姓。她诧怪着,又有些羞怯,道:“我姓戚,您只叫我阿戚就好。”听口音不是这都城人氏,而在南边那片。 问下来,果然是那边一个有名望士族里弱支的女儿,七岁末便送进宫来当侍儿,到如今竟已二十余年,虽然早过了妙龄,但依着侍儿装束的规矩,依然如女童般垂发。 她发丝略带栗色,极细,倒也浓密,耳际用结珠鬓梳两边掖住,后头直管垂下去,比起漆黑发髻来,别有一番姿态。 如烟心里寻思:此人容貌气质不俗,虽然年齿稍长、依然困于民扉浣衣,却不可等同于众人视之。 因细细攀谈,想试她胸襟,不料她眉低眼臊,只是回避,略答个两句,均俗不可耐。 如烟问她,刚刚是不是唱了歌?她道:“小的是爱唱两句,一不留神就溜出口来,您见笑了。”如烟再夸她:唱得好,难得是词也好。 她道:“都是俚调,顺口哼的,您见笑哪!”推得这般干净,叫人一时倒无语。 贴虹已将衣物拿出来,见如烟看重这个阿戚,她也跟着格外客气,拿出顶好的礼貌来谢了一声,阿戚便自走了。 贴虹拿眼神问如烟,如烟笑着摇摇头。这个略有点趣的侍儿走掉,她们的处所又归于寂寥。 如烟坐在窗下,看着光阴,在这种地方,也像任何地方一样,拖着光与影的脚儿,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过去了。 忽然又传来歌声。衣杵声向来是在左近的,浣衣处离这里不远,想来阿戚已经抱着衣服回去女伴那里,又唱起来,离得远了,音调隐约断续,但却熟得出奇,如烟不由得跟着哼道:……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 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古远的调子呵,怎么在宫廷里再次听到? 这一曲《梅花雪》闻说是走红了,难道竟红到宫廷里来了么?是在这个时候,如烟才忽然醒觉,她哼的不是伯巍给她填的词、甚至不是小郡爷让她改的词,而是紫宛最初时候拿过来的、李斗填的那首词。 这是为什么?如烟伸直双腿,轻轻用脚尖踢着自己的裙边。人心是多么难测的东西呵……谁能参透自己的心? ……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2)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贴虹在旁边茫然站了会儿,想了件事情做:去泡茶。 撮茶叶时,脸上忽一皱,手就有点抖。给如烟把茶捧过来时,她一只手捂在了肚子上。 如烟忙接过茶盏放于桌上,双手扶她:“怎么?又开始了?”贴虹蹙眉点头,如烟忙扶她上床,取被子来给她盖上,出门叫人准备个烫婆子来,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给一个女孩子生理痛时暧腹的东西,因为她太不够份量的缘故,没有人关心,这些许小毛小病,也不会有人同情。 如烟钻进被子,将她自己的肚子焐在贴虹肚子上,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 双手环抱,像是又回到小时候,在缕思院里相互安慰着伤口。年纪幼小便接客的女孩子,难免落下些毛病,贴虹的身体比苏铁还好些,只不过前段时间大约没调养好,这次发作得格外疼点儿,说到底也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在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人多给一点点温暖,总是好的吧?贴虹的气息呵在如烟脖子旁边:“小哑子……我们会好的吧?”这样小小声的说。 如烟坚定的说:“我们会好。”贴虹吁出一口气,带着放心的样子。如烟抱紧双臂。 一个嬷嬷跨进门槛:“太医来了……哎哟你们两个小姑娘怎么全躺上去了?都病了?没病?没病下来!都躺上去谁照顾你们!想得出来的。下来下来!”顺嘴就向如烟呵斥、挺不客气,大约是个急性子。 不过,这也因为如烟不在嬷嬷眼睛里就是了。设若如烟身娇体贵,连嬷嬷顶头再顶头的主子都视她如珠玉,嬷嬷再急的性子,又怎敢使出来? 怕不是笑容里抹了蜜、膝盖都要软下来的!有时候,人家粗鲁,并不是不懂做人,只是不屑同你做人罢了。 如烟急急从被中爬出来,并不同她多语,只是匆忙整理仪容,退在床头,外头两个小太监引进一个人来,如烟垂头行礼,看他一双半旧乌履不疾不徐行来,青纻丝袍角扬起来一点,脚步忽微微一顿。 如烟略扬起眼帘,目光相触,这一位太医竟是何太医。这叫什么?人间何处不逢君? 岂止逢那位君,还要逢这位君呢!原来都是有缘人。如烟又想笑,无关喜悦。 何太医的脚步略顿一顿后,仿佛未认出谁来,只管到了贴虹床边。这次给 “妾身不明”的小丫头诊病,连什么罗帕帐子都省了,直接把手指在贴虹脉上一搭,便一怔,拿眼睛看如烟。 如烟微笑。贴虹这病,是年幼便受磨折过度所致,旁的医生或有不知,何太医时来花深似海出诊,有什么不解的? 却不认识贴虹,不知道原来她也是这等出身,便向如烟一瞥。如烟正是用微笑告诉他:他猜得对。 并且她信任他,不仅对于他的医术,更对于他的人品。她相信他会守口如瓶。 他把目光错开,果然什么也没说,放手起来,便开方子。那嬷嬷替他研墨,翘着兰花指,笑道:“你平常碎嘴子,怎么这次一句话都不问她了?”语调比起刚刚对如烟说话来,不知糯了多少,显得倍儿亲密的样子。 贴虹抬起一只手来捂住嘴巴,跟如烟对视一眼,都几乎忍不住笑。有一些女人是这样子的,见到什么男人,都不由得把姿势放娇嗲,这原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嬷嬷原来是那副腔调,此刻忽露出狐狸尾巴来,格外叫人好笑就是了。 何太医端庄的欠欠身:“这位姑娘脉象、症状明显,并无疑虑,故无须问。医者,问诊原为治断,非为刺隐,难解处巨细靡遗、水火不避;明了时即刻下手处置,并不必多言半字。取舍原出乎一理。”嬷嬷有听没有懂,口中 “哦哦”应声。贴虹也听得云里雾里的,冲如烟吐吐舌头。如烟笑着替她掖好被角。 医之道, “望、闻、问、切”,四者并重。何太医又是这么细致的医生,表面上再明显的病例、后头原委也可能各有隐曲,他岂能问也不问就投下药饵去,如那些蠢医般,单把箭伤处的箭杆剪了,凭里头再怎么金石糜烂,都不管的? 但贴虹是这样的经历、得了这种疼痛,医生若要查询端详,平白不好看。 何太医心头清楚,所以一个字不问,大略只按 “花深似海”中的出诊经历,斟酌着给开个稳健方子罢了。这也是他体恤她们的意思,又说出一番道理来遮掩,足见情义。 如烟看得通透明白,自然感激。何太医辞别时,小太监引他出去,如烟也便举步,想遥遥送他一程。 嬷嬷看见了,呵道:“你留下来陪病人呀!瞎走什么。真是,路又不认得,脚这么多……”说着,自己起身要送何太医。 两个小太监回身,看着如烟笑笑,一个拉住嬷嬷,计议两句什么,另一个却向如烟使个眼色。 如烟一怔,仔细看那小太监样子,完全陌生。他本人与她应是全无渊源,不知受何人请托、要与她传递些什么? 如烟计议不下,想看看何太医有什么暗示没有。谁知小太监这个眼色是在何太医背后使的,何太医似乎全未觉察,且也没有回身,自跨门槛走了,使眼色的小太监跟着送出去。 如烟心下犹疑。贴虹在床上张着眼睛望他们,不敢说话。如烟看嬷嬷还被先前那小太监缠着说话、一时顾不上她们,咬咬牙,便溜出门去。 烟木丛丛,天青如纸。何太医和小太监的身影穿门绕墙,都不曾回头招呼她。 如烟近又不敢近、远又不敢远,只索跟着,出廊过院,且喜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 渐渐走到一块潭边,不知它是天然的、还是人力凿将出来,摇摇曳曳半潭的芦苇。 冬雾借了水气,一发软密。何太医两人的身影登桥没在涡,如烟不知想到什么,忽觉不妥。 这个场面,怎么像在哪里经历过的?她驻足,细细寻思:不,她自己肯定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 那么是别人?谁……紫宛?天气晦暗的冬日,她追着人声出去,锁在门外头,冷水浇身! 如烟悚然,疾忙要抽身离开,背后却有双手伸过来,轻轻一推,她什么都没看见,已然 “卟嗵”一声,没入水中。潭很深,冰冷的水叫人刺痛。如烟挣扎着探出水面一点,有根木头把她又压下去。 是岸边的人,伸木棍压她的头。这是要把她淹死!如烟脑中警铃大作,人却冷静下来。 如果这次真的会死,也不过是死罢了。而在那之前,却该尽力看看,还有什么生机。 水很冷,但是离冰点还远着,一时冻不死人,真正的危险是来自水面上方。 她装着挣扎几下,屏息沉下去。潭底的泥巴很软,但如果轻轻走的话、还不至于被陷在里面。 芦苇从泥里抽出杆来,直伸向水面外头去。如烟很小心折断一根不粗不细的杆子,又去掉它的尖头,试一试,好,她没有记错,芦苇不像荷花,它的杆子是中空的。 在快要憋不下去之前,她终于把这根杆子制成了可以呼吸用的管子,一头咬在嘴里、一头伸出一点到水面外,呼吸到了空气。 水面外头,人影晃动,还有装模作样的喊叫,似乎是要救她的样子。如烟绝不出声,躲在芦苇丛中,有十分把握不被发现,如果没人下水找她的话。 但是水如此之冷,血脉几乎都要凝结起来。她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叫自己发抖,却也清楚知道,这样耗下去,她总有一刻要冻死。 必须找到出路。水有点浑,如烟在水中张着眼睛,是有点痛的,但依然坚持着,穷尽目力观察,终于发现一道微微的水流波动——潭水不是死的,从左边有水过来、流向右边去。 她心下大喜,依然咬着芦苇杆,借着芦苇丛遮掩,挪到那边去,定睛一看,怔住。 那是一个只有脸盆大的孔道。原来这边原来是整片湖泽,湖泽渐干后,留下一条小河、以及几处塘沼。 上任闽国王嫌塘沼难看,特意挑几处还算大的,加以人工修葺,引河水灌穿,使之成为活水,但引道口却留得很小,免得破坏景观。 如烟实在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从这儿钻出去,也不知道这孔道会有多长。 忽然水响,有一个人下到了水里!——————————————————————————————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3) 你一怔,仔细看那小太监样子,完全陌生。他本人与你应是全无渊源,不知受何人请托、要与你传递些什么?你计议不下,想看看何太医有什么暗示没有。谁知小太监这个眼色是在何太医背后使的,何太医似乎全未觉察,且也没有回身,自跨门槛走了,使眼色的小太监跟着送出去。 你心下犹疑。贴虹在床上张着眼睛望你,不敢说话。你看嬷嬷还被先前那小太监缠着说话、一时顾不上你,咬咬牙,便溜出门去。 烟木丛丛,天青如纸。何太医和小太监的身影穿门绕墙,都不曾回头招呼你。你近又不敢近、远又不敢远,只索跟着,出廊过院,且喜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渐渐走到一块潭边,不知它是天然的、还是人力凿将出来,摇摇曳曳半潭的芦苇。冬雾借了水气,一发软密。何太医两人的身影登桥没在涡,你不知想到什么,忽觉不妥。 这个场面,怎么像在哪里经历过的?你驻足,细细寻思:不,你自己肯定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那么是别人?谁……紫宛? 天气晦暗的冬日,她追着人声出去,锁在门外头,冷水浇身! 你悚然,疾忙要抽身离开,背后却有双手伸过来,轻轻一推,你什么都没看见,已然“卟嗵”一声,没入水中。 潭很深,冰冷的水叫你刺痛。你挣扎着探出水面一点,有根木头把你又压下去。 是岸边的人,伸木棍压你的头。这是要把你淹死! 你脑中警铃大作,人却冷静下来。 如果这次真的会死,也不过是死罢了。而在那之前,却该尽力看看,还有什么生机。 水很冷,但是离冰点还远着,一时冻不死人,真正的危险是来自水面上方。你装着挣扎几下,屏息沉下去。 潭底的泥巴很软,但如果轻轻走的话、还不至于被陷在里面。芦苇从泥里抽出杆来,直伸向水面外头去。你很小心折断一根不粗不细的杆子,又去掉它的尖头,试一试,好,你没有记错,芦苇不像荷花,它的杆子是中空的。在快要憋不下去之前,你终于把这根杆子制成了可以呼吸用的管子,一头咬在嘴里、一头伸出一点到水面外,呼吸到了空气。 水面外头,人影晃动,还有装模作样的喊叫,似乎是要救你的样子。你绝不出声,躲在芦苇丛中,有十分把握不被发现,如果没人下水找你的话。 但是水如此之冷,血脉几乎都要凝结起来。你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叫自己发抖,却也清楚知道,这样耗下去,你总有一刻要冻死。必须找到出路。 水有点浑,你在水中张着眼睛,是有点痛的,但依然坚持着,穷尽你的目力观察,终于发现一道微微的水流波动——潭水不是死的,从左边有水过来、流向右边去。 你心下大喜,依然咬着芦苇杆,借着芦苇丛遮掩,挪到那边去,定睛一看,怔住。 那是一个只有脸盆大的孔道。 原来这边原来是整片湖泽,湖泽渐干后,留下一条小河、以及几处塘沼。上任闽国王嫌塘沼难看,特意挑几处还算大的,加以人工修葺,引河水灌穿,使之成为活水,但引道口却留得很小,免得破坏景观。 你实在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从这儿钻出去,也不知道这孔道会有多长。 忽然水响,有一个人下到了水里! 你大惊,抓着孔道口,勉力把腿伸进去,到腰以上却被卡住了。幸好孔道是泥质、不是石质,所以虽被卡住,也不甚痛。你咬着芦苇杆躲在那儿,惟愿这人不会发现你。 神似乎没有听你的祈愿。 下来的这个人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眼光太利,笔直的向你游来。你黯然叹一声。完了,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当初应该多施一点狐媚手段,直接把王套牢,好让他保护你吧?妄想抽身事外、逍遥于江湖,果然活该淹死。你苦笑。 那人却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给你看。 隔了微浊的水,你看见那是个白绫布囊,怎么这么眼熟呢?布囊……当初裹着荧火虫尸体落葬的布囊!是伯巍吗?你吃惊的看向这人——是个姑娘家,小丫头打扮,姿势很飒爽,但完全陌生。她是伯巍派来救你的吗? 她已经向你伸出手,手心向上。你迷惘着把手放进她手里。她轻轻一拉,就把你拉出来,托着浮到水面上。触到空气的第一时间,她把嘴里的水吐出去、张口大叫:“小姐!宣悦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句是叫给你听的。她想让你知道,她目前的身份是宣悦。 她是代替宣悦被送进宫来?你电光火石的猜测。你被带进宫的事,伯巍想必知道。虽然王把你丢到了脑后,但伯巍一时还无法救你出去吧?他不放心,应该会想办法送个人进来照看你。也许因为某种原因,只有曾经照顾过你的丫头才被允许进宫,而伯巍又怕宣悦还不能胜任他的要求,所以派一个人来冒充,且带了萤囊来作为信物吗? 那么,这姑娘应是来帮你的,且能力还胜过宣悦。 你做了这个判断,就配合着演下去,有气无力的双手环住姑娘脖子,到得岸上,给七手八脚做了什么半到位半不到位的急救,你“噗”的吐出点水,张开眼睛来,众人欢喜道:“好了好了。”你扫了全场一眼,目光似乎是很迟钝,却已认准了在场的几个太监、嬷嬷和侍儿。这里头也许就有凶手、抑或是凶手同伙?你记下了,再把脸转向那女孩,失声叫:“你来了?”姑娘扑上来,抱住你:“小姐!宣悦好容易进来,就听他们说,你落水了!把宣悦吓得……还好没事。” 你们这么做了一番戏。有个公公在旁冲那姑娘道:“你这丫头也是!虽说要救你主子,也不看这什么地方呢?就乱跑?好了好了,好在没事。快回去换衣裳。” 于是回去,还没进屋,就听见贴虹叫:“我们小姐呢?”先前那嬷嬷斥责她:“大呼小叫,还有没有规矩了?”语气算得严厉。只是贴虹本就是没规矩的,哪儿吃她这套,当即哭道:“小姐若死,我也活不成了,那时还不是随你们动手!你带我找她去!带我去!” 正闹着,你们一行人进了门。贴虹看见你回来,惊喜叫嚷,不顾肚子疼,掀被子就连滚带爬下来接你。你身上湿衣裳没换,不敢叫她沾了凉气,往旁儿一躲,边已牵着那姑娘道:“宣悦也来了,你可不许再胡闹,惹人生气。” 贴虹听得一怔,抬头看那个“宣悦”,分明不认识。但她也伶俐,立刻知道该怎么做,讶然叫一声:“宣悦,你怎么也进来了?怎么也弄成这副样子?” 她应变迅速,旁人果然毫不疑忌,只管帮你和那姑娘换了衣服、裹上被子、灌了烫婆子,又请了个医生来看。 这医生又不是何太医了。为什么何太医不留下来给你诊脉呢?你奇怪着,却不知道:宫里规矩大。何太医是专治妇女病的,且属于“外廷待诏”的医生,必要女子有了显著的病,填下单子,报备过,才能传他进来。他出去时,虽也听到身后有动静,但没人叫他留,他哪儿能留。及至你们出了水,外表虽无大碍,不过为常规小心起见,须请个人看看,这只用宫内自己的医生即可,是学出医理来的太监担任的,也不必多大本事,应付得过就成了。 当下这“内廷太医”把了你们俩的脉,道声“受寒”,叫煎两碗红糖姜汤,也算完事。一时喧嚷完,这些人看你们没别的事,他们于情于理也没一个该留下来照顾的,便都陆续走了。那姑娘支起身子给你行个礼:“在下离澈……”说到一半,忽侧耳倾听什么,对你们“嘘”一声:“有贵人来。” 她的举止说不出的干脆爽洁,没一点儿多余、也没一点儿含混不到位的地方。虽然年纪轻轻,恐怕是个练家子,说不定还是此道高手。你便听她的,屏息等人来。贴虹察看着你的颜色,也学你屏息。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七、不可道也(4) 她走到如烟面前,顿一顿:“抬起头來!”声音算是妇女中比较悦耳的,只不带什么感情。173 如烟抬头,依然垂着目光。 不与主妇对视,这也算奴婢美德中的一种,除非王妃命令她抬起眼睛。 王妃果然下令了:“抬起眼睛來!” 如烟抬眼,不能太快,免得让人觉得她轻浮;也不能太慢,免得让人觉得她在端架子,抬眼的过程中,心中默念:“起敬起畏、和顺腼柔、母慈子孝、孺慕之思……” 这些字眼是有催眠的功效,如烟终于抬起眼睛望着王妃时,就像一只小羊羔抬起眼睛看它的主人,绝对的柔顺、信赖、敬畏。 王妃曾经许多次设想她的样子,却不知道她有这样的目光,不觉一怔。 王妃脸上,厚厚一层宫妆,白的地方雪白、红的地方正红,像个假人面,好处是稍许有什么表情变化,别人也看不出來,只是眼角的皮肤一收缩,显出她的意外。 而后王妃问:“能走吗?”疑问句,并不代表关心,就像有人到驿站问马夫:“能走吗?”也并不代表对马和马车的关心。 如烟的头还有点晕,寒气钻在骨子里,并沒完全***,但是,走沒有问題,如果现在有柄刀子刺过來,她还站得起身冲到屋外去,那么当然,王妃问她能不能走,她就能走。 王妃喉咙里“嗯”了一声,回身,率先离去,几个宫娥上前搀领如烟她们三人,让她们跟上王妃,王妃出门后,自然是坐凤辇的,以两匹羊拉着,羊身呈五彩色,很有仙姿,她们三人自然沒这个待遇,连随行的小轿、马匹也坐不上去,只跟大部分低级宫人一样步行,幸而整个队伍前进速度极缓,故如烟与贴虹也跟得上。173 队伍慢慢走着,并未出民扉,惟景色越來越开阔,面前又垒出一座土山,上头有观景台,王妃下辇,墨绿靴公公紧扶住,霞红绡绣鞋宫娥也随上,一个转过來对领如烟她们的宫娥丢个眼色,那宫娥便引如烟上前,在王妃侧后差两步远跟随。 便听王妃一边缓步拾阶上山,一边道:“这是成祖时候出现的山,名为‘仙迹’,那时,民扉之内整片是湖泽,水景盛大,成祖王來玩秋时,叹道:‘惜乎泽边无山丘,不能近登玩赏,’发语是未时〔注1〕,至次日卯时,湖边就多了座山,骁骑尉头一个面圣禀报,声称就山是他眼看着长出來的,并极口恭贺吉祥,成祖王甚是欢喜,厚加赏赐,谁知半日后,就有人告发,骁骑尉私下调动所掌军士,广运石木为底,上铺厚土,以攻城山造法,快马急鞭,一夜之间造出这座山來,将士们的衣裳,还满是泥与汗,未及浆洗;有几个士兵一夜间累到吐血,也未调息复元,骁骑尉自是抵赖不过,却狡辩道,似鸾率百鸟啄土成丘,鸟亦有知,仍是吉兆;如今不过率人而为,人固有知,怎就不是吉祥事呢?成祖大怒,要将其斩首,临行刑时,忽有乌云如车盖,飞來蔽日,天地无光,长有十小刻,〔注2〕观天师急向前奏道:天意,常借物为之,或借鸟、或借人,骁骑尉所言,并非全妄,量他一介匹夫,率区区五百人,怎能神鬼不惊、平地起山,是天冀王音成真,假他手而成就,今要斩他,是驳了天之好意,故天借乌云示警,圣达者不可不察也,成祖听了,甚然之,遂释骁骑尉,并御笔亲題此山为仙迹山!” 多长的一篇话,亏如烟好耐心,一路听下去,连大气儿都沒出,虽知道她是特意说给自己听,却不知有何用意,故只是诺诺跟着。 风吹來远远的乐声,王妃微微侧首:“我叔叔也是做观天师的,我未于归前,曾听他说,天意难测,有时会假手于人行天命,有时,却不过是人妄以本心测天心!” 很有道理,不过,这段话跟这乐声有什么关系吗? 再走过十余级,已到顶峰,王妃驻足,迎着轻风,道:“成祖时候,山沒这么高,是后代修上去的,凡是加上去的土泥,都依附着得了‘仙迹’之名!” 墨绿靴子的公公躬身柔媚道:“娘娘,风口冷,凤体要紧!”王妃“嗯”了一身,扶住他的臂弯,一步步进到观景台的暖阁中,如烟跟进去。 贴虹、离澈、还有诸多宫娥太监,都沒有进阁,只是侍奉在外面,阁中除了王妃和如烟,就只有那个公公和那一对贴身的宫娥,他们是王妃的心腹,不管王妃想跟你说什么?现在也该开口了。 她果然道:“这段乐,是王上叫梨园新谱的,词是王上御笔亲填,你听得清,唱的是什么吗?听不清,那我念于你听!”便念道:“蕊轻瓣怯,当时不堪露华浓,海棠枝上试新红,待得云雨收,偎人犹痴怯,问君怎得不怜侬!”〔注3〕 那时,她与如烟隔着面青玉案,一尊一卑相坐,王妃面容端肃,念出这段艳词,几乎就像念一段挽歌,如烟心中一动。 她缓缓道:“这是王上赠予贤平嫔的,她去围场,陪王上回驾,王上就赠了她这首词,这几日來,他们几乎天天叫梨园吹奏!” 如烟俯首,贤平嫔所受宠幸,果然是烈火烹油。 王妃话锋一转:“刚刚是谁推你下水!” ,,不,这不是话锋一转,这句话根本是紧接着前面一切话问的,如烟豁然开朗,前面所有的造势、布局、引子,都有了呼应,她的棋路显山露水。 如烟心下安定,卑声柔气答道:“贱婢沒有看清是谁推的!” ,,,,,,,,,,,,,,,,,,,,,,,,,。 注: 1:未时:十三点至十五点,卯时:五点至七点。 2:古代有百刻制,把昼夜分成均衡的一百刻,每刻又分为六小刻,十二时辰中每时辰有八刻二小刻,汉时曾把它改为百二十刻,南朝梁改为九十六刻、一百零八刻,几经反复,直至明末欧洲天文学知识传入才又提出九十六刻制的改革,清初定为正式的制度,本文采取百刻制。 3:本长短句并无词谱,是从前荧某与人戏耍时所作:“露华浓”出处为李白《清平调三首》之第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海棠枝上试新红”出处为明代凌蒙初《拍案惊奇》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中:“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 七、不可道也(5)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王妃点头:“她下手好快。我的人随即赶到,但已经晚了,你掉进了水里。他们急着要救你,却找不到你,怎么回事?你陷进泥里了?” “她”?王妃意思,下手的,莫非是贤平嫔的人?而后头在水面呼叫如烟的,倒是王妃派来救你的? 如烟为了小心起见,不去应呼叫,躲在下头几乎淹死、冻死,可不是冤哉枉也。 然而换个角度想,所谓贤平嫔下手,这不过是王妃单方面暗示。而后头来的人,若真的一门心思救如烟,早该跳下来了,何必等到离澈挺身下水? 若非离澈正巧赶来,她的性命险过剃头。形势如此诡谲,万事不明了时,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 如果因为太过小心而死,至少死在自己手里,也比较能够瞑目;若大大咧咧,把一切交给命——不,如烟不信命会眷顾自己。 它如果一手擎蛇、一手持花,十之**会把花递给她,而里面藏着蛇。 也想。这些思虑像云朵的影子一般掠过心头。如烟向王妃道:“贱婢惭愧。是陷了下去。若非众人抢救及时,险些丧命了。”王妃微微一笑:“陷了这么久,仍然活转来,真是吉人天相。听说阿威刚送进来一个你从前的丫头,她正巧救了你?很忠心。该好好褒奖才是。”王妃话中有话,大概猜到如烟 “陷”得有猫腻。如烟只装听不懂。王妃瞅她一会儿,忽道:“遇龙则开,逢桥乃鸣?——哼哼!”鼻子里冷笑两声。 如烟的心脏猛然缩紧。她慢声接着道, “什么神迹?穿凿攀附,都是神迹。当年,安祖先王亲将我姐姐指给今南郡王、将我指给今王上,当晚昙花盛放,次日鹊鸟翔集,皆我这双眼睛亲眼看见。我们母亲生我们时闻见异香,叔叔观见凤祥天象,什么叫天启?这才叫天启!”她笃笃定定, “这之后,与王上经历了多少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由此深知我是为了在这个位置上襄助王上而出生的。——而你,是为什么出生,你知道吗?”是。 到这时候怎么还会听不出来?她正处在被妹妹争宠的困难时分,又坚信自己是真命王妃,于是不知怎么,认为如烟这个怎么都死不了的妖精是天派来帮她打这场胜战的奇兵,她既要顺应天命,就连她自己儿子的恩怨都放到一边了,且拉拢如烟帮她抢男人! 好!好天命所归的国母!如烟答道:“贱婢……惶恐!贱婢十几岁前的日子,都活得稀里糊涂,像是梦中。及至见到——王妃娘娘恕罪!——见到太子殿下,才有了一点神智。听人说贱婢小时候可能有那八字的批文,贱婢实在不记得,也不能懂得那是什么意思。还求娘娘圣明,指示贱婢。”王妃点头:“你不应该活的,活下来了;不应该进到这里,居然也进来了。这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做到,必有天的意思在里面。天不能滋助邪佞,因此你的存在或者对正道有益。我受王命执掌后宫,当然要扬正抑邪。”说着,呷一口茶。 在旁的宫娥之一立刻对如烟道:“娘娘宽仁慈悲!你快说,你是正道还是邪道?是正道女子,便还不赶紧向娘娘谢恩!”于是如烟谢恩。 帮她的便是正道,反她的便是邪道;前者要党之,后者要杀之。那还有什么好选择的? 绝对正道谢恩。王妃微微颔首:“你是个聪明孩子,但聪明劲儿太显了。宫里地方,阴气重,太聪明的人容易活不长。”如烟一怔。 宫娥提点她:“还不问娘娘,有什么禳解法子没有?”原来是觉得如烟太聪明,王妃不放心,想加一重保险才收了她,却说什么禳不禳解。 可笑。如烟只得配合着演下去,伏地问:“王妃娘娘有什么法子?千乞赐告贱婢!”王妃答道:“这宫里头,有一种很不好的习气,觉得肚子里有了种,就活是该一步登天似的,什么骨轻四两鬼迷了心窍的把戏都做出来。造孽!我很不忍心看你这样俊秀孩子落入那种万一的下场,所以,倒有了个法子。”语气端是语重心长,说完了把下巴一点,旁边宫娥端了一盏特别的茶给如烟:“你既跟了王妃,其他痴想不必再操心。饮了这个,什么生儿育女的腌臜烦恼就全撇开了。”如烟瞪着那个青碧茶盏,没有动。 生育的能力跟性命相比,哪个重要?她最聪明决绝,为什么不动?再说、再说,她不是为报仇而来? 找机会把他和她们都推进报应的血海里,不正是她的渴望?她为什么不动! “亲手扼杀了我渴望迎接的孩子,那就跟我恨的那些人一样了。我身上负着她一样的罪了。”我听见如烟心里这样说。 连波溅血的影子闪过去。(——为什么出现了 “我”?(——为什么如烟用一种憎恨而怜悯的目光凝视连波?(——如果她不是我以为的连波。 那这个迄今为止稀薄如某种气息的 “我”,一路跟随她做什么?(——如果她不是连波,那,她是谁?)她的手垂在袖口,没有握拳,指节僵硬如铁。 王妃的瞳孔眯起来了。外面忽有什么骚乱?侍卫跃进来,呼:“护凤驾!”一个人影且冲且杀,离澈,只能来到门前,进不了,也无妨,但叫:“太子爷命我给娘娘传信!”因为分心说话,招中有了漏洞,侍卫宝剑、宝刀,呛啷啷都趁势杀上。 但是不要紧,王妃已经听见那句话,吩咐道:“留着。”那些宝剑、宝刀,杀势一转,就都架在离澈脖子上,杀气腾腾,却连她一丝油皮都不敢割破,只这么架着她,叫她向王妃跪下。 离澈道:“太子爷叫小的跟娘娘说,如果娘娘伤害如烟姑娘,他不活了。”王妃手中瓷盏 “叮”的一响,勃然大怒:“大胆!”离澈无所畏惧:“太子命小的一字不改,原话传给娘娘。太子爷说,娘娘一直告诉他,他身为闽国储君,该当如何如何。但他若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那生无所欢,死亦何妨。”室中死寂。 空气弥漫着恐惧。王妃将茶盏慢慢搁到案上,道:“你当然不是宣悦。”声音中带点苦涩、带点嘲笑, “宣悦是南小子的人,我知道。她没你这么硬骨头。”离澈答道:“小的死罪。小的是太子爷的人,无有姓名,太子爷赐号离澈。太子爷命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王妃问如烟:“那你呢?”如烟回答了一个最方便的答案:“贱婢一切听太子和娘娘的。”王妃点头,很慢很慢:“好……阿威这几年,养了一些挺好的人。”声音一字一字苍老下去。 说完了,起身,一步步出去。太监、宫娥们慌慌张张看看,紧紧随上。 这样……就结束了?也许还该做点什么吧?如烟想想,像一个顶顶忠心的笨媳妇一样膝行赶上去:“娘娘!今日之事,倘若让他人知道,您、您……” “我?我怎样?”王妃笑容淡漠, “你是从哪里、被谁带到这里,还有谁不知道的呢?我做了什么?又能怎么样。何况,”目光在场中一扫, “这里没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活人。——你是在担心我?”目光落回如烟身上,真的诧异。 如烟若精灵透顶,王妃都不会意外。她竟然一片赤诚对王妃,那才奇突,就像……就像纹月之愚忠,会让任何人都骇笑。 但如烟决定扮演纹月。因为到最后,没一个主子不感念她、没一个正道人士不赞许她呢! 扮演纹月是很好的,而且很过瘾,过瘾得让如烟想大笑,哪怕笑破喉管、咳出血来,都还是好笑。 所以,王妃也几乎被感动了,想说什么,叹口气,沉默着走开。留如烟、离澈、贴虹三人在那里,互望着,贴虹怯生生问:“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如烟看看离澈。 她道:“应该可以了。”——————————————————————————————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6) 回去民扉的居所,你拉她们一起上床取暖、休息。被子一蒙,咬着离澈耳朵道:“马上把我救出去。”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离澈这家伙看你时,总有点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受伯巍的命令来保护你,但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太待见你。你若不拿出命令的款儿,只怕压不住她。 她果然不肯好好听话,反道:“姑娘,气息吹得小的怪痒的,我们出去说话好不好?” 你道:“不行。”她奇问:“为什么?”你沉声道:“在暖阁里,你怎么知道我遇险,及时赶来救我?”贴虹“哎呀”一声:“真的哦!”离澈漫不经心:“小的会谛听之术。你们才隔小的几步,那么薄的墙,窗也没关牢。小的能听个大概。” 你点头:“正是这话。你会听,难保别人不会。所以蒙了被子咬耳朵说,就算屋外有人,也听不太清了,是不是……”离澈不以为然道:“是倒是的……”依然有那种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语调,像是在说:“你倒想得出来。”贴虹沉不住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啊!这么阴阳怪气则甚?” 呵,老好贴虹。你若有幸做将军,必赠给她两把板斧,封她做个先锋。 离澈给这么一冲,总算应声:“当然。如烟小姐总是计谋周到的。其实像小姐这样的人才,未必需要我们这种人操心。” 你这样的人才?什么人才?有计谋吗?你倒想不使心计,直肠子去哭去骂呢,只怕那样死得太快,分分钟被人踹到乱葬岗去,骸骨前还免费附赠“活该”两字,届时就算有人肯操心,又抵得什么用。 你略一沉吟:“你见过我?”离澈一愣,倒也钦佩你的明敏,承认道:“是。在太子府里,小的受太子命,暗中保护你。有一次,给梁中使报过信,让他给你解围。” 贴虹“哟”了一声,气呼呼的:“原来你一直认得我们?那怎么还叫我们受刑受得那么惨?”离澈淡答:“那时事出突然,太子爷又病倒,没进一步的指示,不敢擅动。”你眸光一闪:“还有人调走了你们,是不是?”离澈一惊,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当时,你拼尽身体的极限,才让伯巍找到你。离澈这种本事,如守在你身边,怎会不知你在哪里,要他找得这般辛苦?故你猜离澈这个人、甚或是一组人,都被调开。能在太子府中调人,恐怕只有王妃。但……那时太子奇突的病危,和王妃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她为了除去你,特意让她独苗儿子染病不成?你想不透,且记着,再问:“围场我逃走,你怎么没拦?”离澈耸肩:“我没得到命令拦你。太子那时跟王在一起,请命不及。” 这话不尽不实。伯巍虽不会明下一道“不许如烟走”的命令,但你擅自离开,有违伯巍的心意,总是肯定的。她消极抗命,纵你离去,必有隐情。你再记下一笔,接着问:“下巴有颗红痣,鼻子很尖的人,是谁?” 这是当时你的刑求者想陷害的人。你的问题如此跳跃,句句都在要害,离澈招架不住,狼狈道:“我只是个领命办事的!你问太子去。”你点头,并不穷诘她,只徐徐道:“你知道的许多事,太子不让我知道,我就不问。但这几天来我知道了一些事,别说你、太子恐怕都不知道,却不能不告诉他。”这两句话下来,如绕口令,贴虹眨巴着眼睛,离澈寂寂无声,你估计她们已经被绕晕了,趁胜追击,对离澈再来一记重锤:“离姑娘!你领命这么久,应该也觉得形势奇谲凶险?我必须马上走!拖过今晚,不知再出什么事。你需得将我送出去!” 离澈果然被镇住。看她虽然另有一副肚肠,但对伯巍的命令是听从的。你说得厉害,她不敢不信,迟疑片刻:“救你出去的关节还未妥当,只是……” 你迅疾道:“只是如何?”离澈为难道:“强行提前,很冒险。”你立刻回答:“那就冒一次。” 生命中的险境何尝少过,一次次冒下去,只要不死,旅途也就继续了。但若留在这儿,王妃虽暂被伯巍狠话吓住,到底不成定局,若回头一思量,想出别个什么法子来,她总是积年成了精的后宫头子,而且说破了天总是伯巍的生身母亲,你如何应付?还是走了的好。 离澈道:“外头是琢持殿,每日卯时起,诸部大人坐那儿议事,其中有一位,是和太子爷说好的,我若有事,可以将信息传给他身边的一个人。现在,我尽快去给他传信,请求提前办事。成与不成,还要他们决定。” 救兵如救火,怎容得几询问、几决定?你咬牙:“你几时可去传信?怎么去?”离澈答:“那里的火烛、陈设清洁本来就是侍儿的活,我混过去罢了,就在申正。” 此刻是未时三刻,距申正还有五刻二小刻。你斩截道:“我跟你去。”离澈与贴虹一起吃惊道:“什么?”你解释:“我有紧急情况,必须面陈外面的大人,请他转达太子。” 这是鬼话。你只是想,多靠近宫外一点儿,也许就能多抓住一分逃脱的机会。另外,离澈既有本事半个多时辰就安排她自己混出去,那当然能多混你一个。你这样赌。 你赢了。 离澈吐出一口气:“好,我来安排。” 贴虹本来只管听你们说话,此刻发出一声呜咽,像被人抛弃的小动物。她是聪明的,知道你又要一人前去,不会再带她。 你无言的按了按她的肩。也许没有你在身边,她反而更安全。谁知道呢?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1) 天暗得那么早,也不算是正经黑,但是空气中飘着点雨雾,哪儿都黄蒙蒙的了、看不分明,琢持殿已经点上些烛火,隔得远,看不见什么光,只是暖意透出来。侍儿们过去,是要将宫灯都正式点亮,供大人们照明的。 刚进院门,后头忽有什么声音追来?造作的、紧急的、喉头和舌根磨着屠刀。 如烟和离澈对视一眼。其他人都停住、向后头追来的人屈膝行礼。离澈狠狠推了如烟一把。 借着门和墙的遮掩,如烟撒开腿就跑,手把衣摆高高撩起,心越跳越快。 到底追来了,追来了!王妃或贤平嫔也好。前世今生的债也好。她并不想要回去也并不想要理他们。护着自己的身体,如果这次允许她能逃开他们那她也允诺放过他们,神?如果这次能够脱身,她愿意向神讲和,把自己的头俯在神座之下,承认它们的力量! 她的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抬头,清郁的眉眼,隔了那么多年的时光,带了点不可置信,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他的唇角真是俊秀:“连波?——啊不。如烟?!你在这里干什么?” 如烟来不及说话,只是往后一瞥。叶缔比你想像得还要聪敏,迅疾把她一带,擦墙根走开。她在他的斗篷里。他是本来就要离开的,车马都已经备好。斗篷是那么轻又那么沉呵,他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有点急促。眼前黑得那么温柔。他的气息……他的温暖。 她跟他在马车里。 这是神给她的机会吗?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儿。给她一次机会原谅他……或者说,原谅彼此? “这是怎么回事?”车子出了宫,叶缔低声问。 “如果我说了怎么回事,大人您又将怎么办呢?”如烟也低声道,喉咙里哽着一团硬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着他回答。 他只是沉默着,终于道:“我明白了。”如烟倒笑起来:“大人明白了什么?”舌根发苦。他和她说的也许从来就不会是一件事。她想。斗篷里面这么黑,她瞎得像个胎儿。 “这种事,确实很难说出口啊。”他沉沉叹气,“你还是个孩子……难为了。”再沉默片刻,下定决心,生怕再不说就要改主意似的,语速偏快,“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担心太子。你必须回到他身边,免得他做出蠢事。以后的事,我们再说。” 原来,伯巍为了她要做出什么蠢事?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以叶缔这么正直的人,确实觉得很踌躇吧。当初不曾一了百了的杀了她,现在为了安抚太子,竟然亲手要把她送回去,以后的残局还不知怎么收拾,想来他挺头疼?这样,都没有开口责备她,因为知道责备她也没什么用了。他真是个君子。 车马辘辘,如烟遮在斗篷下,静静开口: “若干年前,大人还是韶华少年,曾爱上一名女子,家中嫌那女子门第不高,不肯答应,女子还坚持不愿做妾。后来王听说此事,想调停,却自己看上这女子,要入宫中,而大人也就拱手相送,致她丧命。可有此事?” 叶缔胸口疼痛的起伏一下,问:“你是何处听来?” “……难免有些闲言闲语。”如烟回答。语调平静的,底子里却有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他能不能听出来,像她听出他的疼痛一样。 多么高兴,她可以让他痛。当一个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爱也最恨的对象,她是多么乐意把刀子捅到他心窝子里,让血飙出来,哪怕这把刀的刀锋要用她自己的骨头磨出来也都没有关系。都乐意。 所以,舌尖带着血腥味跳跃,像扑向死亡的野兽,只有这份情绪是真实的,语言不过是艰难穿上身的一件伪装。她不像在人类的世界里。 他默然良久,答的是——“人言言殊,以讹传讹,说些没影子的事,也是有的。” 这样……也算是答案?我哑口无言站在一边。舌头像是苦涩的石头。多么奇怪,在这句话里我忽然又感觉到我的存在。这个“我”的出现是要做什么呢?而如烟……又要做什么。 她也陷入沉默,好像足足过了半辈子的时间,方道:“如果我现在愿意随您去,您收不收留我呢?如今您的能力远胜于昔,愿不愿意,无论如何,承担一名女子的心意?” 叶缔失声道:“什么?!” 她从斗篷里钻出来,帽子已经脱落了,头发在昏蒙的轿子里是那么毛茸茸的一乱丛,眼睛在下头亮得星夜寒潭,波光一闪,见出点惊慌的样子,但是唇舌绝不后悔,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随您去。您愿不愿意?” 如烟到底在说什么?没有人能听懂吧!她、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不是?我想向她尖叫,用尽全身的力气。但我哑得像空气。无形的泪水淹没面颊有如夏天的雾气,没边没际那样子叫人窒息。 我知道她在做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虽然我并不确切明白它是什么。这不怪我。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是个“不存在”,是不是? 但是如烟、是该为她自己负责的。我比空气更苍白的站在旁边,看着她绝不退缩的看着他,而他什么都不回答。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2) 车马辘辘,远去了宫门远去了碧云天黄叶地死不了活不过去的日子。他要去哪里“花深似海”的气息扑面而来。苏铁的小院没有杂人。车一直行到后头去,叶缔自己的从人都离开,他才牵着她下来,上另一乘轿,嘱咐苏铁:“用最烈的香料把整个地方熏一遍。”轿帘再次放下,新的轿夫来了,他低声说了个地方,似乎是什么湖。 苏铁的目光灼灼印在他们身后。之所以焚香料,是怕万一有猎狗追来,可以扰乱狗的嗅觉她不问。如果什么事需要连累她为他而死,她是不介意的,因为她知道他要做的一切事都有理由。 然而这理由是什么如烟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像打摆子。他一言不发的带她逃亡吗甚至不惜动用这样痴爱他的女人帮忙善后 如烟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害臊、一点儿都不担心什么“他对她这样残忍,以后又会怎样对我”因为这件事好像打从一开始起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生,她是因他而生;死,她要看着他死。她不会放过他,也愿意他不放过她。月夜携手逃离从而是多么自然的事,像他从太初起欠着她。 换了车、轿、船,缓缓起伏的是什么湖呢缺月还是盈达缺月湖里,繁缕和徐梅林生不结发死同草;盈达湖畔她逢桥乃鸣、回头无路。 船已靠岸,不是为平民准备的岸。船舱帘子掀开,私家船坞莹若白玉,银色绡帐从杨柳头直接挂下来,天之台、凤凰游,伯巍向她伸出双手。 如烟回头。 那么这个男人再一次把她送出去了再一次、又一次,连解释都无消多劳,眼神坦坦荡荡,像她从来没向他要求过任何事。 这才是他。如烟这个傻子,怎么会有任何理由、以为自己可以让他做她盼望的事她笑起来。我知道这次完了。这次的笑,连“恨”的意味也没有了。大局已定。 如烟向他道谢,扑进伯巍怀中,无论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小郡爷也来了他向她点头,一些些忧伤的意味。不懂,她什么都不懂。她笑。 他们说小郡爷要认她作义妹,这样她可以作太子的妾。这妾,有良娣、保林、孺子这三级。保林。封为保林好不好保林又分为庄容和敬容两档,叶缔建议叫她做庄容,说了什么理由。总之是好理由。她笑。 于是叶缔主持。礼部尚书亲自主持啊另外还叫了礼数上需要的什么人。太子真有面子。不过这么粗糙成礼,连家长都一个也不在,说起来还是有点荒唐吧而他们拿出一些金印的卷子,说这如同王上亲临了。真是好笑那个男人盖印同意她成为他儿子的妾他们是怎么弄来的然而这统共不用她发表意见。他们是礼部大臣、国家栋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直到伯巍牵她进洞房,她还是笑。 抚摸如烟头发时,他的手有点抖:“小家伙”忽然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了,硬块哽着喉头,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那个时候,如烟应该是感动着,可是心底有一层结了疤,那么硬的,疤底下的血肉和疤外头的世界隔绝着。“我们回不去了。”她想。如果和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平行的世界,在那儿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投映出新的男子和女子,平等的相遇、平等的交流和相处,她也许真的有机会爱上他,但这儿回不去了。 她甚至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流出眼泪。 滚烫的嘴唇亲上她的脖子,它们和它是第一次相遇,在这样的情形下,滚烫颤抖的嘴唇和细腻到冷漠的脖子。吻颈之交。 除了亲吻之外不需要再说点什么了吗有的动作可以代替一切吗他怕弄疼她,动作尽量放轻缓,但是没有问她,她是不是想要。这个问题甚至没有闪过他的心头。 当然,她应该是想要的。她的身体已经成熟。那亲吻,虽然笨拙一点,但那么烫,已经让她微微喘息起来。她有点讨厌自己被口水沾湿,但还是喘息了,身体已经自动做好准备,任何人都可以将此解读为:她要。 但如果,天底下还有任何人肯承认:即使在身体向欲望屈服的情况下,人的心灵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意愿的。那么,她的心灵确实有意愿想说: 她现在不愿意给他。她既没有爱他爱到愿意为他死,也没有恨他恨到愿意害他死。换一种相处的方式她也许会期待着跟他真正谈一场恋爱,但此刻、此刻,她想要的比更多。她期待两颗心的敞开、期待两条性命彻底的承诺、期待有人握着她的手答应她,会跟她一起死。 而空气中的喘息那么浓,其他言语挤不进去。没什么选择了,如烟知道。如果她的身体像挂在园中的鲜美果子,注定要给什么人,那么第一次,还不如给他。至于孩子 谁还有资格去考虑孩子。 她的手抓着他的背。难免有点紧张的。幸好他的身体年轻、饱满、干净,胯下红通通的东西,顶着光洁的脑袋,竟然也有几分可爱样子。把你自己交给它不,交给他,不算委屈了她。 如烟紧紧抱住他。痛好痛她本能的告诉自己:忍住。跟受过的刑罚比起来,这个算得了什么。 可是,这不应该是珍贵美好的事情吗为什么要去和刑罚做比较呢 他紧张道:“痛吗” 如烟缓过一口气来,俯在他肩上,摇摇头。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blank“>.17k.阿荧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4) 昨晚在宫中来追你的,是王上派来的人。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又到民扉去找你了。听说你行踪不明,他“什么”了一声,很镇定的指派人追踪,然而没追上,他点点头道:“行了,我知道了。那小子!……唔,旁边有谁在唱歌?把她带给我。” 他宠幸了一个叫阿戚的、会唱歌的侍儿。照着宫里规矩,阿戚第二天就梳起了,算算时间,也是跟你差不多的时候。她直接晋为美人,换了住所,分配在顺成宫。 梳洗的宫女悄悄说,戚美人在梳头时一直没有笑过,眼神里也没有喜色,几乎还有点恶狠狠的神色,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唱歌,那歌声动听管动听,可里面总像有什么东西,叫人心里发毛。 “一朵花儿赴瑶池归来,一朵花儿不如醉了。”天底下总有那么多的事,花开花谢,春风沉酣。 你给伯巍带着回宫,青地金饰云龙纹的轺车,引着金铜飞凤矾红纻丝的小轿,看起来端正荣耀。 “先睡一会儿吧,”伯巍体贴道,“真怕你吃不消……本来想等你及笄的。你看起来实在太小……快多休息一会儿。” 你点头,闭上眼睛,就盹着了,一路无梦。 车进得太子府,头里来迎接你的是宣悦。她模样没有大变,见到你,唤一声,没说什么,先漾起泪光。你扶着她手臂,一时也无言。 她这么一迎,倒让你有点儿回娘家的感觉呢。可是另一个更像亲人的贴虹,却被你陷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她当初不听你的劝,结果受罪;洗心革面紧紧跟着你,还是受罪。所以说你是一个煞星吧,身边的蚂蚁注定要被踩死踩伤,你救不了。 你对伯巍道:“我们把宣悦送回去好不好?”宣悦一怔。你赶紧跟她解释:“这阵子劳烦姐姐跟我受苦,我怎么过意得去。千乞姐姐回去罢,不然,我没脸见小郡爷!”怎么说,都觉得言语那么苍白和不真诚,你只恨不能掏出心来给她看:你不是嫌弃着要赶她,而是要给她放生呢。 宣悦果然不领情,急得把甜白脸儿涨红,像你给了她多大羞辱似的。伯巍打圆场,护着你道:“庄容心太慈了。”便向你和宣悦保证,“今后你们只管放心,不会再让你们受危险。”给宣悦特别补一句,“你们小爷那边也有我。” 对哦,小郡爷认你为义妹,让你得以有资格立册庄容保林,就是摆明站在太子一边、跟王对板了。这是多危险的事!何况小郡爷身后是整个南郡王府。只为伯巍的一句保证,小郡爷就会去冒这种险吗?你觉得奇怪,他不像是这种人,哪怕为什么所谓的童年友谊。 宣悦的反应也很怪。你知道她嘴上不多说、心里是绝对水晶灯笼的一个人儿,而且对小郡爷绝对忠诚,但是小郡爷出头为你做了这么危险的事,她脸上没有特别的忧色。伯巍这么轻轻一句保证,她也就全盘受下了。 “也许他们已经达成某种协议,只是又瞒着我?”你想。 (那时你想不到其他可能。所谓其他可能……也许存在,但是太可怕了,即使你也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它在你心中只是轻轻冒了个头儿。)按照伯巍的意思,你没有入宫参拜,只是去拜见了唐慎仪。 她比你年长、比你早进府,封的又是慎仪良娣,比你高上一头。你去拜见,是礼所当然。伯巍犹怕你们见面不融洽,从头至尾陪着你。唐慎仪身子有点不适,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笑着,递了见面礼给你,便罢了。你少不得说些“请姐姐好生养病”的话儿,出来,伯巍又陪着你,你回手把他推了回去——人家生着病呢!你倒霸着他?怎敢在“唐姐姐”面前犯下这般罪过的。 回头打开她的见面礼,是精针密绣的一个香囊,里头一对白玉鱼儿,很妥贴的礼物,就像送出礼物的人一样,温润含蓄。宣悦却道:“庄容多加些小心为上。”你点头。唐慎仪是经王妃认可而封进太子府照顾伯巍的人,伯巍对她敬爱有余、昵宠不足,她为自己打算、总要另寻靠山,你早疑心伯巍生病时差点要取了你们三个性命的,除了王妃,唐慎仪也有份在里面。此刻听见宣悦也这般提醒,你已经不能不把她当心腹了,索性摊开了问:“下巴有颗红痣,鼻子很尖的,是什么女人?” 宣悦默然片刻,垂头答:“贤平嫔的ru娘。” 是了,对王妃说来,最眼中钉、肉中刺的,是她的亲妹妹。没什么好意外的,你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问:“小郡爷怎么说?” 宣悦一抖:“庄容?” “别客气了,我知道小郡爷的生身母亲、南郡王的郡王妃娘娘,是我大闽王妃娘娘同父同母的姐姐。听说王妃娘娘的先慈大人,在生王妃娘娘时,不幸仙逝了。贤平嫔娘娘是继室所出,略有隔膜不足为奇。而反过来说,作为世上仅剩的同胞姐妹,南郡王妃娘娘跟王妃娘娘应该更亲密不是吗?”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饶舌的“娘娘”。该死,为什么闽国最高的宝座上叫做王、王妃,下头封的郡王又叫王、王妃?太不合理!他年你若执掌大权,总要想法子将这些称呼理顺——这且不论了。你逼问宣悦,“这一整串事件里,南郡王府是什么意思?小郡爷是什么意思?” 宣悦怪为难的看着你:“庄容……” “嗯?” “太子爷没有告诉您吗?” “什么?” “太子爷说,他和小郡爷决定了一件事情,要亲口告诉庄容娘娘的。”宣悦道,“所以婢子不敢先说,请庄容娘娘等太子爷来告诉娘娘吧。” 你没有等,直接去找了伯巍。所谓“等”,是需要克制力的,你觉得此刻不需要克制。 伯巍虽然能力不足,但对你的爱,是满满的在这里,又恰因为能力不足的关系,所以这份爱显得尤其廉价,简直想怎么糟蹋都可以。你扭着他就问:“巍哥哥!巍哥哥!你和小郡爷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讲嘛讲嘛!” 他放下书——是,他在书房,不在唐慎仪的房里。这让你觉得快乐,就像他对你表示出了某种忠贞——他说:“真是的,怎么叫你知道了……唉,今天晚宴,我把阿逝叫来了,那时再跟你说。”你不肯等,还是扭着不放,他无可奈何道:“小家伙!……唉,是要道歉、兼道谢的事。到时候再说,好不好?说两遍怪难为情的。” 多可爱的大男孩,出生在污秽的宫廷里,他堂弟帮他跟他爸爸抢女人、他妈在谋算他小阿姨,他还有什么难为情?你笑着放过他。他也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玩具罢了,你对他没什么期待,虽然有点儿心酸。 晚宴时,伯巍举起酒杯敬小郡爷,大是动情:“阿逝,我能与如烟相见,是多亏你;能与如烟相守,也是多亏你。我敬你!” 你在帘子后面陪席,看见小郡爷一如既往的雪白衣角,从前的日子滚滚而来。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把你送给伯巍、之后为什么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你有太多的事情想问,而且可以想出一百种方式去问,却一样也问不出口。 你已经比从前大胆了许多,会在伯巍面前撒娇撒痴、会对着宣悦直来直往质问,但一见到小郡爷,依然静下去,像花深似海里香烟氤氲的日子,言语凋零,唯有隔了心帘与心帘之间的距离、相对而坐。 他将酒杯高举齐额,向伯巍还礼:“哥!这没什么的。再说下去,别臊坏了我。” “你听我说!”伯巍明显已带了三分酒意,“上个月,因为一条线索,我以为你跟私种烟草的人有联系。那时候,我心痛得要死!那条线索上的人随即被杀,幸好几天后查出来,是另有人杀他灭口,跟你没关系。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没告诉你:我竟然怀疑过你!而你一直在全心全意、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替我操劳。好兄弟!我愧啊!我打心眼里下了个允诺,现在告诉你:你就算真犯了死罪,我也要饶你三次!我若是王,便用王位给你作保,我若是太子,便用太子位给你作保!”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5) 他放下书,,是,他在书房,不在唐慎仪的房里,这让如烟觉得快乐,就像他对她表示出了某种忠贞,,他说:“真是的,怎么叫你知道了……唉!今天晚宴,我把阿逝叫來了,那时再跟你说!”如烟不肯等,还是扭着不放,他无可奈何道:“小家伙,……唉!是要道歉、兼道谢的事,到时候再说,好不好,说两遍怪难为情的!” 多可爱的大男孩,出生在污秽的宫廷里,他堂弟帮他跟他爸爸抢女人、他妈在谋算他小阿姨,他还有什么难为情,如烟笑着放过他,他也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玩具罢了,她对他沒什么期待。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虽然有点儿心酸。 晚宴时,伯巍举起酒杯敬小郡爷,大是动情:“阿逝,我能与如烟相见,是多亏你;能与如烟相守,也是多亏你,我敬你!” 如烟在帘子后面陪席,看见小郡爷一如既往的雪白衣角,从前的日子滚滚而來,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把你送给伯巍、之后为什么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有太多的事情想问,而且可以想出一百种方式去问,却一样也问不出口。 她已经比从前大胆了许多,会在伯巍面前撒娇撒痴、会对着宣悦直來直往质问,但一见到小郡爷,依然静下去,像花深似海里香烟氤氲的日子,言语凋零,唯有隔了心帘与心帘之间的距离、相对而坐。 他将酒杯高举齐额,向伯巍还礼:“哥,这沒什么的,再说下去,别臊坏了我!” “你听我说!”伯巍明显已带了三分酒意:“上个月,因为一条线索,我以为你跟私种烟草的人有联系,那时候,我心痛得要死,那条线索上的人随即被杀,幸好几天后查出來,是另有人杀他灭口,跟你沒关系,这件事,我一直沒告诉你,沒告诉你:我竟然怀疑过你,而你一直在全心全意、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替我操劳,好兄弟,我愧啊!我打心眼里下了个允诺,现在告诉你:你就算真犯了死罪,我也要饶你三次,我若是王,便用王位给你作保,我若是太子,便用太子位给你作保!” 小郡爷怔了怔,苦笑着答:“我若真犯了死罪,还用你动手,我爹先敲死了我!” 伯巍明朗的笑,起身,大步到帘后,一手握了如烟的手,她茫然着,已经给他牵住,一块儿出去了。本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M. “太子!”她叫。 “我们三个有多久沒在一块儿了!”他有些儿伤感、又满足的说:“什么身份地位,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今后,我保证,要尽一切努力,好好守护我身边的珍宝,为了见证我的诺言,举杯,我们干!” 酒液在盏中摇晃,如烟抬眸瞥着小郡爷:“最重要的人”啊!能得到这种承诺,真不错,王不但年纪日过中天,而且已经酒色淘坏了身子,所以投资太子更好,是这种打算吗? 这个国家沒有教会她爱,她不在乎它的前途如何,也不在乎小郡爷是否真是私种烟草的幕后人,他举杯庄重的敬如烟,稍微带点赧然、还有喜悦,从來沒有一刻像此刻这么真诚,把稳了她不会告发他吧!青鸟飞去來,月夜的小小间谍,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呢?如烟举杯齐眸,笑,那就其乐融融的饮此一杯吧!她总觉得他不会真的危及伯巍的国家,一切一切,只是政治,他们男人的政治,而她在其中开始品尝到游戏的乐趣。 回房时,如烟问伯巍:“我应该去向你爹娘请安,是吗?” “不!”伯巍局促道:“不用!” 他是怕伤害你,所以如此委婉回答,真实情况,是王妃不肯见她,而王那边……不方便见她,如烟双手搂着他的脑袋,轻声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总要见一次的,是不是!” “……以后再说!”他把头埋进如烟怀中。 那段时间他总是在她身边,不久后,如烟的癸水又來了一次,她沒有怀上宝宝,也好,她想,根本逃不出这个污秽的地方,哪儿有资格怀宝宝呢?趁机她也可以休息两天。 第二天,伯巍就去了唐慎仪那儿。 沒有留宿,他回來握着如烟的手:“我去慎仪那里了!” “嗯!”如烟说。 “其实……你來之前,我沒和她……有过床帏的事!”他道。 如烟略有些诧异,不知该怎么回答,便不语,只是听着。 “因为总觉得她像个姐姐啊!”伯巍抓抓头,苦笑:“总有点不好意思,你能了解是不是,不过,现在你來了,你來了之后……小家伙,谢谢你,我现在真的是个男人了!”他上床,从身后圈抱住如烟。 ,,所谓男人,就是“姐姐”都可以睡吗?如烟哂笑,当然他沒有做错,他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在他的环境里,做着很正常的事。 只是,他正式的侍妾只有唐慎仪一个,若是从前沒跟她有过床第之欢,他之前是有过一点儿性经验的,那又是从哪里來。 如烟沒问,她不好奇,只是有点儿厌恶罢了,张口说话,语气淡淡的:“太子在那边就好,这么辛苦跑回來做什么?” “抱着你比较安心啊!”他笑:“哎,小家伙,吃醋了!” 不喜欢床上的人跟其他女人有纠葛,这算是洁癖,还是吃醋,如烟扭着身子道:“谁说的,人家怕你辛苦嘛!”说着,一口恶气出不完,恨起來:“走开,小心弄脏了你!” “不怕!”他还是笑着,脸埋在她的后脖颈里:“唔,痒痒,你这个小毛栗子!” “好,太子爷毕竟嫌弃我的头发了!”如烟咬牙道,作势要爬起來走开,他紧紧箍住:“哎,别走,我沒嫌弃你,真的,你有头发也好、沒头发也好,我都喜欢你!”不是不肉麻的,如烟翻个白眼:“你才沒头发!” “是!”他在她耳边笑:“别走,我喜欢抱着你睡觉!” 如烟阖上眼睛,随他抱,这般斗着闲嘴、使着闲气,倒也别有滋味,无怪乎院中的姐妹每每就爱跟院中的客人闹起口角來,客人也不气、姐妹们也不收敛,自有它的道理在。 只恨伯巍破坏气氛,俯在枕上轻道:“小家伙,什么时候我们生个孩子呢?” 如烟眼睛睁开,黑漆漆瞳孔望着帐边流苏,跟她生孩子,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真的知道这代表着多大的责任。 “父王、母后那里……总要去拜见、抹开面子罢,总不能一世不打交道了!”她道。 他默然许久,知道如烟说得有理,终不能永远回避下去,便涩声道:“也是,快过年了,那时候总要见面的,还不如先见一次,省得在席上僵住,给别人看了不像!” 如烟适时的抖一下:“不过,我不敢进宫……” “不进不进!”他马上道:“当然不能这么让你进去,嗯,这样吧!父王会去行宫暂驻,我带你去,不是正经宫里,行事都比较方便些,而且,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你放心,绝对、绝对,不会再出事了!” 他双臂保护着如烟,她背着他笑:这双手臂有多大力量呢?他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话,她就替他检验吧!看看他能为她走多远。 ,,,,,,,,,,,,,,,,,,,,,,,,,,,,,。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6) 守一峰与色冷峰相临,比色冷峰更见高些,景色奇丽,其好处倒不止在山景:他左手一条瀑云江、右手一条清玉河。瀑云江是出了名的水急沙浊、奔腾难驯,清玉江却是出了名的婉转秀致、潺潺如玉。而这守一峰,正扼守在瀑云江最急、清玉江最秀、而两水又最最靠近的一段,左见巨Lang扑天、右揽秀色绕槛,怎教人不拍案称绝?无怪乎历代在这里登临吟咏的人不绝于途。直到王在这里建了行馆,闲常人等是不能上来了,如此美景终付王家独占。再有爱景如好色之徒,也只能在左近山峰望屠门而嚼,偶尔艳羡的瞥着守一峰上峻岩密树间露出来的行宫一角,王家的威仪更深入人心。 此时冬已深了,寒意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细声碎气的阴着来,只管透明透亮大马金刀的坐下江山,有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发黄、凋落,就冻住了,像天空一样呈现出琉璃般的质感,好像轻轻一叩就会碎了似的。清玉河已经结冰,成了长长一条宁静的水晶镜,河水在冰层下依然流淌,深夜静聆,可以听到玲仃的玉声,那是水流在河底与冰层间流过时拂出的声响;另一边,永不结冰的瀑云江依然滔天的奔流,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凛冽,像乱世中的孤直将军,须子一抖:“驾长车哇——”浑黄大Lang往上打,水珠抛出去,阳光下呈现出白色,冬日的阳光弱了,于是这白色都显出苍茫样子。 伯巍带你去,一路大约早已说好了,没有什么留难,通报的人一道道门趋进去通报,你们进了花厅。 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暖如暮春,舒适得叫人不想思考。四边都是透明墙,外面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但墙前又层层装饰了真假花叶,以含蓄色泽的翠玉雕成的叶子、和妩媚珊瑚攒成的桃花,巧妙与万年青、兰蕙交织在一起,假花叶分明有真姿色、真花叶又洒着精工的金银粉,相映如幻。外面人受了它们的遮掩,不容易看见里面;而对于坐在里面的人来说,墙外的远近冬景,从花叶之间露出来,肃杀之气大减,也成了妙手的奇画一般。 席已摆好,王还没来。伯巍先拉你坐了,便听“哈哈”大笑,王踱进来。你再有思想准备,乍听他的声音,还是身子颤一下,像一只小动物遇见命中的宿敌。伯巍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顺便护你在身后。王手压一压、叫他归座,还是笑着:“臭小子!这么久都不来了。就是个女人,值得跟爹翻脸?” 你一直不知道互为情敌的两父子见了面该怎么谈,现在知道了:原来就跟谈一个花瓶、一只扳指那么谈。 伯巍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说你不只是“这么个女人”而已。但上头坐着的那个毕竟是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总不好太过计较的,何况王这句话虽然糙点儿,话中已有求和之意,故伯巍咕噜这么一声之后,就没反驳什么。 王叹道:“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心眼儿就见长了。前几天,忽然送上那个请折,非要立个保林,说是小郡爷的义妹,我当时就奇怪,什么时候听说南家小子有个义妹?不过你已经快要弱冠,纳几个女人应该有主见,就没找你麻烦,盖了印、随你去。后来就听说民扉里走了人。你一边想办法偷她、一边就安排好了立册的事?还真有出息!早知你对这毛丫头这等看重,你就直接问我讨好了,难道我不给你么?” 伯巍红着脸,怪别扭的把脖颈拧了拧,还是不说话,但他和王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到底是父子,你想。他们是父子,你只是个外人。 你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王开始跟伯巍聊他的童年,说某个秋天的围猎、小小阿威第一次射到的猎物、还有父亲赐给他的弓。伯巍的眼睛温柔起来,酒一次次倾空、又斟上,室内气氛其乐融融,贴在墙外的冬景画图简直像要化了,伯巍要小解,暂时离席。 王倾身向你,瞳孔眯起来,像根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欠欠身。 “当时我以为你是连波。但,不,你不是她。你怎么会是她?”王笑起来,“那个人,我知道哪里也找不到了,除非我愿意死,并且她愿意等我。但是我们当然是不愿意的。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不是什么无奈,只是不愿意罢了,所以活该承受后果。你听得懂吗?奇怪,我觉得你什么都懂。所以我愿意跟你谈谈连波。她像南边很远的海洋,你像海中结出来的盐,雪一样白、毒药一样苦,涛声隐隐藏在里面——我是见过你的。这样冰冷嘲笑的眼睛!” 你的手放在案上,疼痛,蜷曲又松开。星芒如幻象一般闪现、而后消散。 “果然是你!”王豁然起立,“八年前我没认出你像连波。八年后,我居然没认出是你!” 你的喉咙像当年那样沉默而干涸。八年,当中只有八年吗?那一日,你怀着磐石般坚定的心意给他下了复仇的预告,而后经过多少挣扎、矛盾又反覆,终于还是回来。是神的意志,神决定这个男人应该接受复仇,所以你注定成为兵刃,除非…… 你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遇龙则开,遇桥则鸣是吗?”王饶有兴趣的问,“现在你会说话了?呵,阿威是桥?他在新年是不是碰见了你,于是你会说话,并且迷住了他?来,再说一句话我听听!我想再听一遍你的声音。很多次我想像你如果还活着、并且会说话,应该是什么声音。但我记得上次见面你的声音完全超过我的想像。” 你的手仍放在案上,额前几绺刘海滑下来、遮着眼睛。你开口。 并不甜美。如果说,你刚开始获得声音时,它还算是优质,有点儿可以被夸奖成黄鹂或者琴弦、这一类的东西,但几次大病、几次豁出身体的极限,它早已受损,一直也没有养回来。所以现在你的嗓音稍微带点沙哑,底质虽然还是好的,听得出金玉的光泽,但这份光泽总是如经年的瓷器般淡下去了,有点儿像是小男生,中性的意思,无论怎么说都不属于莺啭燕啼的美丽女声。 你用这样的嗓音,说的是:“我是太子的人。” “太子是闽国的太子,我是闽国的王。”他笑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知道‘臣’是什么意思吗?古代就是奴隶。现在不是还有些人被罚作‘隶臣妾’吗?男犯女犯,罚作男奴女奴——所以,你看,我要纠正一下,你们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奴隶。” 他总是喜欢用这么沾沾自喜的腔调,发表一大篇言论,而且论证过程居然还不能算错。你没有理会,只是道:“如果有一种赌注,证明您是错的呢?” 他道:“什么?” “如果太子承认我是您的,我就跟您走;如果太子告诉你,他和我不能分开,那我愿意报答他的心意,哪怕用自尽的方式。”你平静的说,比在妈妈面前提出习舞的赌注时还要平静,“您,接受这个赌吗?” “为什么?这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觉得我不会叫你自尽?”王俯下腰,看着你的眼睛,“……啊,不对,是因为你不畏惧自尽。”他想了想,笑了,“很好。上次见面时,你畏惧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好像已经破除了。这让你变得更有意思、更加像原来的你。我接受你的赌注。”他眨眨眼睛,“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伯巍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 你安然的挺直肩背而坐。 是,你当然知道伯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是你在神意面前下的决定:如果伯巍为了你对抗父王,向你证明人世间有一个人肯拿肩膀保护你的身体,那么你,愿意免除这个人的困扰,用自尽的方式也在所不惜。 从叶缔把你送回伯巍身边那刻起,你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神不肯叫你抽身事外。你复仇的使命,也许对于神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所以神认为你应该完成吧?但你想再给人间一次机会。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7) 王一直蹲在如烟面前,像头大棕熊看着一只瓷娃娃似的,那么有兴致的看着她。他的身材是伯巍继承的那种:宽肩膀、厚厚的胸膛、有点儿太长的双臂、浓密的鬓角,这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眼睛不同。伯巍继承了母亲的双眼皮和黑眼睛,而王的虹膜颜色较淡些,那种金褐色有点迷蒙的感觉,睫毛淡而短,眼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在笑着,配了眼睛的颜色,这种笑意都带了神秘的悲凉。 如烟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像小郡爷。不需要说话,只是蹲在面前,看那么一眼,就会让人觉得他和你有某种特殊亲切的关系、他明白你心中某些不允许任何人了解的内容;甚至如果某一天,他看也不看你一眼的走过去,眼角的余韵仍然会流露某些特殊意味,让你觉得他对你来说仍然是个特殊的人。 这就是首领的魅力?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第一时间承认他与众不同。不知道小郡爷对自己这种魅力怎么看,但王显然清楚得很,他明白自己对所有人有影响,不只是因为“王”这个头衔,还因为他自己的特质,于是他可以很随便的抬手为如烟摘下发夹:“不要戴假发,你这个丫头。” 伯巍回来时,正见到王摘下如烟的头冠、假发髻。她的真发露出来,短得像个野孩子,刘海摆脱发夹的束缚,披下来遮着眉眼,影子下,眼眸如黑玉的刀光。“遇桥乃鸣,阿威,你没有告诉我实话。你是桥。这是天给我准备的女人。我要把她带走了。”王对他说,没有回头。 如烟也没有回头,侧对伯巍而坐,眉心、鼻梁到下颔,后颈、肩膀和腰身,所有线条像玉雕出来似的,凝然不动。 那个时候,他如果一个箭步过来,对他的父亲、整个郡国的王说:他要保护她,任何人要夺走她,除非跨着他的尸体过去。那她愿意直接把刀子扎进心口,告诉他:继续做您的太子吧,我放您自由了。 这把刀子握在她袖管中。她一直是想得这么周到的家伙。 伯巍嘴巴张开来一点,像做梦,发不出声音。 如烟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王一手兜住她的腰背、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起,走向后面去。 “这是我的……”伯巍终于找到声音,这么说。 “不,这是我的。你弄错了。”王简单回答。 如烟在王怀中离去。速度不快,伯巍的身影渐渐落在后面,她用眼角余光同他告别。 真遗憾,他与她,到最后都没能成就一个爱情传奇。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补记 补记一王从此眷眷于你,你在“花深似海”学得的一切知识都有用.甚至,久了之后,你的肉体也食髓之味,在其中得到乐趣。 他要带你入宫,但阻碍力量一时比较大,不但因为你出身低贱,更因为你曾经是伯巍的嫔妾。于是王叫你先进道观斩断尘缘、避过风头,择日再行入宫。他并且做主叫你认了南郡王夫妻为干爹干娘“前段时间阿威不是叫你认作南小子的义妹那就这么着吧。南小子很忠心,是他来跟我说,阿威纳的你,可能是逢桥乃鸣的孩子。有点儿挣扎,南家这小子,但总算分得清忠义。你就认他家作干亲吧,我带你入宫会方便点。” 小郡爷当然要投靠王的。不管怎么说,伯巍的力量不足以保护南郡王全家,聪明人当然知道怎么取舍,一切挣扎痛苦在所不论。所以,后来伯巍悄悄将你从前削下的青丝,缠了他自己的一绺头发送来,向你表明心意时,你只是将这些发丝作线,绣了幅精妙的绣品,送于干爹干娘添福添寿。王听了,捧腹大笑:“亏你这小丫头想得出来” 新年过了、是元宵,宫里一些女人们很不愿意你入宫,趁着佳节时分王必须出席宫中的应酬,连番献媚,想以红粉帐困住他、叫他忘了你。你早有计较,倒不做什么别的,只是将从前市井中听来的传奇,巧妙编织,每当见面时一段一段说给王听,他要离去时,总有一段传奇正在难解难分。王虽然人到中年,好奇心比少年人还盛些,回去怎能不百爪挠心红粉帐里呆不牢,再怎么山高路远、还是一趟趟跑回来,听你的下回分解。 于是,新年的炮竹声落尽时,你被封为贵人,将正式入宫。贤平嫔盛怒,不知从何处听来说,你可能是连波的转世,便请道士来作法抓鬼。 那时候,叶缔来求见王,痛得滴血的说:“王上,这件事行不得那位姑娘” “我金口玉言,已经封了她。你怎么不知礼数该叫她如贵人”王笑道。 “是这位贵人娘娘臣调查过,她从来没学过刺绣,在道观中也不过是诵经、学些草药知识,怎么突然就能绣了王上不觉得奇怪” “所以呢”王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要看他怎样自己把伤口揭出来。 “王上,当年连波,她是绣庄的绣娘。”叶缔声音低不可闻。 “所以,当年我从你手里把她要过来,害她自尽;今跟我说我的新宠可能是她还魂,叫我小心”王大笑。 叶缔埋头。 “你错了。如烟不是连波,她们有根本的不同,你看不出来吗”王笑道,“既然你这么老实,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连波当时是怀着孩子的。” 叶缔的眼睛猛然张大。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吧。不管她有没有怀什么,我还是要她。你如果不把她给我,我就毁了你的前程,最后你还是要屈服。”他站起来,“就这样吧。听说宫里有人在胡闹什么法事,我要去阻止一下。” “王,如果你真的不相信有鬼魂之说,又何必介意法事”叶缔抬起头,最后一搏。 “如果你真的宠爱一个人,你不会让她接受任何试炼。再无害的试炼也不能给她。”王回头看他,“我说过,这是我真正高于你的地方。是她们永远会属于我、而不属于你的原因。” 王行动得太晚了。法师的银铃已经摇响,拘魂的声音喊:“连波连波” 如烟,我一直以为你会遭殃,可是你全然没动,而我竟被拘过去了,一路上,看见穿着新年衣服的小女孩吮着快融化完了的麦芽糖、她哥哥点燃最后一个小鞭炮;宫女把新洗的衣服晒出去;小太监在数着银钱;顺成宫里,新封的美人戚氏唱道:“青铜镜,不敢磨,磨着后照人多。一尺水,一尺波,信人唆,那一个心肠似我。”;幽暗中宫,头衔是“王妃”的女人坐着,絮絮跟心腹说:“唐慎仪太蠢了,直接下手杀掉干净,为什么要先用刑、想问什么口供呢我再追加命令叫她杀,就晚了一步。我也太蠢,还以为这个妖精是天派下来帮我的,妖精毕竟是妖精,驯不服的,死了活该” 一路过去,像新死的鬼魂奔赴冥间,脚步不停,我回忆起一点从前的事来,一条大河在奔流,名字叫忘川吗饮过渡口的汤,就忘却一切去投胎,我不肯的,卖汤女人说:“那你在这边耗着吧。如果你弄明白孟婆汤是什么做成的,你就不在乎喝一口了。”我于是在忘川河畔流lang,你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忘川河的水雾浸透灵魂,一切好像都模糊远去,我忘了很多事情。你忽然对我说:“明白了。孟婆汤是用忘川河水煮成的,而这条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时间。时间会叫人遗忘。但如果有一种恨能熬过时间,那么再多喝一碗汤,也没有关系。所以我们饮了它,回人间去复仇吧母亲” 母亲我连这个也忘记了。你抱着永远的时间也不能磨灭的恨,而我徘徊在你身边,迷失着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个女人、还是你一切的爱和恨都遗忘,只有你是重要的。因为我,是深深爱着你、却再也不能保护你的母亲那我为何要带着你寻死呢因为被所爱的人送进另一个人手里吗你像恨着那些男人一样的恨着我吧我也是杀死你的人们中的一个。 银铃叮当,我被吸入法器,奇异的火焰要将我烤碎了。忽然出现一个神将,将我罩住,同时命令我:“走吧。”“走可是我还舍不得她今后的事情会怎样呢”我迷迷糊糊说。 “天自有打算。她的故事自有别人记述。”神将说,“她已经觉醒,你再留下去会妨碍她执行天的使命。” 银铃声突然断裂。王是在此刻赶到,阻止了做法。“走”神将拽着我的身臂说。我身不由己离去,回头,似乎见到你步入王宫,像任何母亲眼中的孩子一样小巧美丽,然而满身罪孽。 那个男人对你犯下不容原谅的罪,但也给你带来至上的肉体快乐。你从此不属于任何人,至死都要跟他纠缠在一起吧。你们是被猎与猎食的关系。原谅我,不能再跟随你下去了,亲爱的孩子我爱你。 补记二那个新年,紫宛的才艺震动了京师,她的声名已与嘉兰比肩。 那个新年,替妈妈院里谱过许多曲子的裴笛师高升到了大内梨园里。有传言说,他的手艺倒还行,可要说起曲子来,其实是剽了他徒弟的。那徒弟是南边人,来都城已经很多年,一直赤胆忠心跟着裴师傅,前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疯了,只是成天唱一支小曲:“青铜镜,不敢磨,磨着后照人多。一尺水,一尺波,信人唆,那一个心肠似我。” 道观里,你见过田致真当年的如烟和田菁,再见面,已经是圣真和致真房间里很清净,案头插着一瓶新梅花,她脸上有看透一切的神气,对你说:“保重。” 原来,再怎么样的人生,再怎么样的相遇与分离,结末也不过“保重”二字。 后记寒烟翠历时近两年,终于结束了。“什么,这样就算结束”有人也许要这样说,“如烟后来如何呢还有伯巍、还有小郡爷、还有宣悦和贴虹还有整个闽国” 这篇故事,只是想讲:复仇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如果每个人不努力改善身边的世界,那么总有某个人、会不得不走上复仇的道路,从而让一切都变得无法收拾。 至于真正的复仇过程如何,这也许是宫斗文、也许是女性皇朝的崛起文,总之是其他故事了。本文想讲的已经完结。 人类,我恨你们,你们要当心啊。 ------------ 后记 《寒烟翠》历时近两年,终于结束了。 “什么,这样就算结束?”有人也许要这样说, “如烟后来如何呢?还有伯巍、还有小郡爷、还有宣悦和贴虹……还有整个闽国?”这篇故事,只是想讲:复仇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如果每个人不努力改善身边的世界,那么总有某个人、会不得不走上复仇的道路,从而让一切都变得无法收拾。 至于真正的复仇过程如何,这也许是宫斗文、也许是女性皇朝的崛起文,总之是其他故事了。 本文想讲的已经完结。人类,我恨你们,你们要当心啊。 ------------ 外传-雪扇吟 ------------ 《雪扇吟》的重要介绍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 “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 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 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 “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 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http://q.17k.com/q/47878.html。 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http://nvxing.17k.com/book/41096.html。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 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 楔子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最快更新)。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шШ.. 。 故事涉及到的小小国家,是个表面向朝廷的皇帝称臣,实际上相对独立的郡国。 郡国的王英武、果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美人。 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女’孩子,立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拥有她。 ‘女’孩子说:“你一定要这样吗?我警告你:你会后悔的。有一天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根据史官的记载,她当时的话是“轮回辗转,天道好还。妾之所受,将千倍报君还。” 王当时只是大笑。 王占有她的第二天,‘女’孩子寻个空隙把自己碰死了,据说脑浆和鲜血喷红‘床’头,渗进墙壁和地板,后来多少年都擦洗不掉。 下人们把这个事情告诉王妃。王妃当时身怀六甲,正倚在‘床’头拈着针线闲缝一件小衣裳,听到这个消息,猛然一惊,针尖刺进指尖,那疼痛直刺心底。她忙把指头放在口中‘吮’吸,但是并没有血,刺痛的地方只〗↙书哈哈,m.是多了个黑‘色’的针眼,很细小的,像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而王妃的腹部也开始疼痛,下人们赶紧叫太医,折腾一天一宿,接生下一个早产男婴,他成了王的长子。 王妃赶着问:“是男是‘女’?”得知“是位小王子”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躺回去闭目养神。 她从来没想起来问,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当她想起来问时,已经晚了。 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连‘波’。 连‘波’的故事没有结束。;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一、烟如织 十年流水似的过去。十年前的太阳,跟十年后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呢。青兰跪在池边,一边依旧是磨刀,一边这般儿想。 坊主的刀具,刃口磨短了些,刀柄上缠的丝线旧了又换、换了又旧,已换过六遭,那红酸枝木的刀柄着人摩挲久,反而更显出沉和质地来,青兰磨着磨着,就痴痴想:怎么日子就这么磨过去了似的? 一双千纳底的青面白底绣鞋走到廊上,几乎没有声响。鞋子的主人唤:“青兰!坊主找你。” 青兰回头,见是乌大娘,笑了笑,扎撒两手跑过来道:“坊主什么事?我这盒子还没磨完呢?” 乌大娘看她高高卷了蓝布袖口,露出一双手腕来,饶是一个镯子也不戴,那双手还是跟削葱似的细嫩,不觉就叹了口气,一句话溜出来:“你这孩子,好生打扮打扮,这里就留不住了。” 青兰不知道乌大娘怎的没头没脑说出这样的话,红着脸,笑道:“大娘取笑呢!这盒子保养完了,我原该送过去的。坊主怎的此刻就要?那我可来不及。” 乌大娘笑起来:“紫檀全钢的一套套都放在那儿尽有,虽然坊主爱使这酸枝的,谁巴巴为了它一大早催你?——像是别的事。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替你做着就完了。” 青兰应着,又道:“大娘你忙呢,我去叫别人来替好了。怎劳动大娘……”乌大娘笑着推她道:“走罢走罢!我还不省得?要你罗唣。” 青兰的步子便急急奔向内院去,一边把袖口放下来。奔得急了,黄金的小鱼儿在衣裳里面轻轻跳动,擦着肌肤,青兰想起幼时梦般的遭遇,脸就又一红。 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现在也不知在哪呢,也该成了个闺秀了吧?若能见面,把这贵重东西还她,再臊她一臊,看她羞不羞。 内院的归鸿堂便是坊主住所,前前后后一片的竹林,映得风色都幽青起来,前廊是用竹制的,廊口放着一只玉石水鼎,旁边搭着一叠毛巾。青兰净了手、拭净了,又褪下鞋子换上干净木屐,方进去,且不掀帘子,对架上白羽鹦哥道:“青兰来了。”鹦哥儿冲里头叫:“青兰来了!”里头静了一静,传出轻轻铃响。青兰这才进门。 暗金兽口中销着两片瑞脑,大约合了些冰片茉莉在里头,极淡而清。一个白袍女人侧对她而坐。头发长长的披着,左足在袍底露出一点来,赤着,趾甲却涂得嫣红,上面描了朵碧叶白蕊的小小兰花。青兰这么看了,都觉得心跳口干,忙错开目光,恭敬问:“坊主找我什么事?” 话才出口,她譬见坊主手中把玩的那把扇子,顿时“呃”一声,脸涨得通红。 坊主漫不经心回过身,将扇子在案上敲一敲:“你做的?” 青兰小心翼翼回道:“试着做的……” 坊主垂着眼睛,似看非看,倒转扇柄,像递一柄剑似的,把它递还给她,也没说什么。青兰拿稳了,她才淡淡一句:“不是这么做的。” 青兰忽然有点儿想哭。 她打小儿给坊主捡回坊里来,虽说吃穿用度都没一丝儿亏苦,重话儿也没受过一句,算是情深恩厚了罢?可坊主早早肯把最爱的工具交她打磨,独就不传她制扇手艺,这就叫人奇怪。青兰性子糯,没敢说什么,只是私下做了这么一把,自己拿竹子打磨出扇骨,讨张素宣来糊上,虽说不是什么精致东西,但自己一手一脚做出来的,也格外珍惜,向来是收在房中,不晓得坊主是怎么看到的,拿来这么轻贱的把玩了、还说这种评价,可不让人心寒? 坊主看她一眼:“你恨我吗?” 青兰低下头去:“没有……我怎么能恨您?” 这说的是实话。坊主原是外乡人,刚来这里时,也是妙龄姑娘家,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年年月月的,摊子越做越大,她脸上也没什么喜怒,举手投足老是漏出一缕子妖娆来,似乎有些“不正经”样子,可要细看了,眼角眉梢仍是淡的,将人生生拒出千里之外去,隔着她一个,几乎永远赤足穿袭白布袍子,行动坐卧间,什么风雨便都过去了,怎叫人不敬重?她说出什么话来,泰半是没有错的。青兰只怪自己人拙手笨罢了。 “你知道扇子是什么东西呢?”坊主看着她,忽然问。 “咦?”青兰抬起眼睛。 “扇风凉的吗?那老农民拿个草帽扇,一样有风。用来作摆设的吗?像什么玉佩珍珠一样,摆着多么好看?”坊主摇头,“不不,它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居然把后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而你,是要嫁人的吧?你这样的人啊……小傻子,注定要爱上某个男人……你怎么能懂得扇子。” 青兰耳根都要烧起来。什么爱不爱的,对她来说太辛辣了。她羞得几乎要转身逃走,但又不敢。坊主对她来说,几乎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让她那么敬畏。坊主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对的、都是美的,虽然有些话吓人一点,她怎么敢那么粗鲁就转身逃开?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坊主唇角弯起来一点,那么滟滟的唇角,滟得几乎无情 “懂得一点……青兰太笨了,不懂得怎么制扇,学不了坊主的手艺。青兰惭愧!”青兰愧不可当的回答。 “好。”坊主点头,对后面轻轻拍拍手,“你出来吧。” 青布衣角从帘后闪出,是个男人?谁?在后面多久了?有什么事?青兰慌忙避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心砰砰乱跳。 “我把你输给了他,你跟他走吧。”坊主道。这话是对青兰说的。 青兰猛然抬起头,直视坊主的脸。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闲的,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呢?就像把一只小猫小狗送人……不,就算是小猫小狗,养了十几年,总有些感情吧?怎么可以这样就送掉! “这样看我做什么?”坊主当真笑起来,“来,见过谢先生。你不认识他了么?” 青兰这才敢抬眼睛看一眼——是,谢先生,谢扶苏,住在城西的郎中,来这里也来过几次。人都笑说他心仪坊主,给坊主把脉格外的尽心,还屡屡关起门来长谈……不知是这个谣言的关系,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相貌实在太过清俊?青兰没见着他,大气都不敢出,是必定要躲过一边的。坊主坊主……何以要把她送给他? “我跟他打了个赌,输了,就把你输给他。”像是看穿她心思似的,坊主解释,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好在只有两年,你去吧。” 是!对坊主来说,她是最不中用的小丫头,痛痒无关的,随时可以输走!青兰咬着牙。那这么多年,她对坊主的崇拜、敬畏、体贴、顺从,都算是什么?随便某一刻可以输掉的赌注吗? “去收拾收拾吧。还需要什么,跟我说。”坊主道。依然是那么宽宏大量的语气,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也不觉得青兰会抗议似的。 青兰她……确实是不会抗议呵。 已经服从了这么多年,再服从一次,算什么呢?毕竟坊主是比她聪明美丽这么多的女人。坊主决定的事……不会有错吧。 青兰深深纳头拜下去:“您保重,多注意身体。” 坊主挥挥手:“去吧。” 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青兰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吧?她在,可以帮着做点事;她不在,人家也是照样过,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方便。青兰想着,眼泪又要涌上来,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她,是谢扶苏?她又慌起来,嗫嚅着说句什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逃也似的下去收拾包裹。 到底住了十几年,平常觉得屋子里没什么东西,真要收拾起来,也挺多的,十岁时坊主送的玉石簪子、十二岁时坊主亲手给她挑的衣裙,还有这几天绣到一半的鞋面子……算了算了,哪里带得了许多?都抛下罢。反正、反正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两年而已,不是也快得很吗?包几身衣服、一把梳子、两块毛由、半盒面油、几个银钱,够了够了,已经一大包了,哪儿都去得了。她出门,再待去向坊主辞行,迎面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过来就扯住了:“青兰!” 青兰抬头,认得是依依,也是年幼就进坊的,与她差不多大,心灵手巧,专能帮坊主糊扇面子,平常性子虽然急一点,人是极好的,跟青兰交情也不错,此刻要别离,正该多道别两声才是,但青兰未曾开口,声音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依依早双手捉住了道:“坊主叫我来跟你说,不用跟她辞行了。谢先生在腰门外等着了。你直接过去就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儿猛古丁就把你给了出去?怎么给谢先生?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猛古丁——咳!这是怎么说!” 青兰见她真情流露,心下忖:到底有人舍不得我。倒觉宽慰,伸手把依依抱住了,好一会儿,止住哽咽,柔声道:“你回去吧,只有两年呢。两年我就回来了。” 依依顿足:“女孩子家好随便给人两年的?你跟坊主说呀!你说不去呀!” 青兰摇头:“坊主定下来的,总有她的道理。谢先生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去便是。他又是郎中,我学几手,回来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说不定还就能医了呢。” 依依恨道:“这时候你还能开玩笑!”看青兰片刻,总觉不舍,咬牙骂一声:“傻子……”也说不下去,竟不忍心送她出门,抽噎着甩手走了。青兰看她背影,倒发一会子呆,心想:我也没什么好处到依依跟前,她对我便这样。坊主对我恩深似海,我不愿离开她,也是人之常情。只恨我没有涓滴半点儿回报给坊里,也难怪她肯舍得叫我出去。我这会去,好歹争一点气,虽说做扇子没天分,若真学一点医理回来,不提姐妹大娘有个咳嗽疼痛的好照顾,听闻坊主是常年心火热、底子又虚寒的身子,时常发病受苦,我若能于她病上多尽点心,也算有点儿用处了。 这么想着,忽然“呀”的拍拍自己脑袋:还不快去腰门,叫别人等久了可怎么是好!忙一路奔去。 轻轻竹子满院摇曳。坊前订扇、求见的客人、坊后送纸、送扇骨材料的师傅们,都已如往常般陆续盈门。引秋坊的一天开始了,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而青兰,就这样奔向新的地方。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二、伤心碧 跑到腰门时,青兰才醒悟:自己原该慢点儿走才是。像这样,跑得气喘吁吁去见人,可不羞死?待退回去调一调气息,耳畔已听道:“青兰姑娘。” 谢扶苏个子极高,青兰又是埋着头,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头顶上传来的,忙抬头,肩上的小包袱滑了下去,忙去捡,手上的大包裹又摔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蹲下去,却急、越出错,一扯把包裹角扯松了,梳子镜子都掉出来。她心里叫声苦,几乎想用两只手捂住脸,寻个地缝跳进去,哪怕赴黄泉都不妨,只是不要再见人。 青布袍子轻轻撩起,这个男人蹲下来,手伸在她面前,那双手修长、削瘦,干净,安安静静的帮她拣东西:“我帮你打结。”声音很是温和。 青兰一直低着头,只敢看谢扶苏的脚尖儿,看着看着,忽然卟哧笑了。 谢扶苏一愣:“怎么?” “这里……”青兰忍着笑、红着脸,向前一指:“先生的鞋子破了。” “哦,”谢扶苏一愣,也没有把脚往袍子里躲,倒扬声笑了,“是啊。怎么又破了。” 他笑得爽朗,青兰胆子也大了,便抬头,正撞见谢扶苏的目光。 暖和的、像是和熙阳光,又带着某种专注,仿佛像要从她身上找到某个熟人,几乎——几乎像是,她的生命跟他的生命有某种联系似的。 青兰胸腔里,一颗心又“嗵、嗵”跳起来。黄金小鱼在衣服里一起一伏,擦着胸口肌肤,痒酥酥的,格外让人脸红。青兰迷迷糊糊想:它不好再挂在胸口了。这些年,身体的这个地方是长大了些……怪羞人的,怎好再挂东西。但不挂在脖上,又不知挂哪儿,掖腰包里只怕丢,若不随身带呢,又怕猛然撞见当年的那女孩子,不好还她。着实叫人作难。 这般胡想着,谢扶苏的手已经伸向她的手。是要握住她?青兰“哎呀”一声,要躲,双腿蹲久了不灵便,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当即羞得又要哭。 谢扶苏手伸过来,已接过她包裹:“我来拎。”还是那么温和的,又伸手给她,“我拉你起来。” 青兰犹豫一下,可是谢扶苏的神情那么自然。他是郎中呢,扶一下小丫头……也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吧?“ 她伸出手。 小小的粉白指甲,稍微有点儿发抖,递在那双手里,一握,握住了,拉起来,放开。他的手真暖和。青兰惘然想。右手被他握过,立时比左手柔软而暖和,像个去过神奇地方的姑娘回门子,明明还是旧时模样,可却成了贵客。青兰不知把它往哪儿摆才好。 谢扶苏已经举步向前。青兰急道:“等等——“谢扶苏回头:”怎么?“青兰扭怩着,又开不了口。 她先前摔了一跤,恐怕后面衣服脏了,待要拍呢,在这么个男子面前,怎好意思拍打……屁股?连说都不好意思说的,扭怩着,只苦没个借口走开一下。 谢扶苏忽而微笑一下:“我先到门外,你有什么整理的,再整理一下好了。我在门外等你。“缓步走开。 青兰心里大是感激,躲在树丛后头,好好拍了拍泥尘,这才出门去,依然是羞着。谢扶苏倒像什么都没猜着过、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温和着道:“都准备好了吗?那我们走了。“起步离去。青兰忙跟上。她的包裹,说大不大,抱着也有点儿吃力,谢扶苏提着,却那么轻巧,像没份量似的。他那么高,背影看起来却那么俊秀,青布袍子从肩头那儿垂下来,连流纹都格外清雅。青兰局促的错开眼光,望着旁边的街道,脸忽然更红。 “怎么了?“谢扶苏微侧身,问她。 青兰忙摇头。 她再也不敢告诉他:他们此刻的影子映在墙上,贴得那么近,像是偕肩赶路的一般。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三、暝色 谢扶苏的家在山脚下,前后种了些蔬菜与药草,绿葱葱的,篱笆前头一口水井,用个桦木盖子半遮着,连盖子带青石井台,都冲刷得洁净,一架丝瓜正在茂盛时候,细碎的小叶片像裁出来似的美丽,后头一排三间的木屋,是拿衫树解的,没怎么漆饰,连节疤都还留着,深吸口气,能闻到林木的清香。 青兰第一眼就爱上这个地方。 这排屋子是朝南的,谢扶苏自己住了西首,将东首让给青兰。青兰有些不好意思,谢扶苏只道:“女孩子住敞亮些好。”青兰待再推辞,谢扶苏早把她行李拿进去了,还连声歉道:”我也不会收拾,只能你自己来了。” 青兰便住下来。屋里收拾得果然不是很清爽,地板好歹扫过,但窗角还是灰;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尽量搬出去了,好让她住得宽敞,但难免留下些家伙,放得也不整齐。“男人真是……不会收拾屋子。”青兰想着,不知为何倒有点儿甜,卷起袖子就忙开。上半午,收拾了自己屋子,下半午,把堂屋全都整理干净了,有些实在碍事的杂物,统共搬到后头柴房去,待要收拾西首屋子,轮到谢扶苏不好意思:”姑娘,怎么能麻烦你……” “叫我青兰就好。”青兰笑道,“先生不要客气。既然来了,这些事情该当青兰做的。再客气,就是看不起青兰了。“谢扶苏用一种引颈就戮的神情推开房门。 青兰吓一跳。她就没见过这么乱的房间!一架简陋的破木床很惭愧的缩在屋角,其余地方满满堆了瓶瓶罐罐、还有大大小小的袋子。有的敞着、有的没有,看起来装的不是药草、就是半成品、或者成品的药物。几本线装书,也许是医书罢,连个架子都没有,东一本西一本丢着,连边都卷了。 瞧谢先生一表人材,原来屋子里这么乱! 青兰深吸一口气,开始干活。 首先应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理出个顺序吧?她试着让一个瓶子从麻袋旁边移开,到瓶子该呆的地方去——“青兰姑娘!”谢扶苏紧张道,“我来吧!” 这个语气很不信任哦?难道真的看不起她的能力啊?青兰坚持:“我来我来!” 开玩笑,这种打扫的事情再干不来,她就太丢脸了! 谢扶苏只好缩回手:“哦……” 随即,青兰稍微一个踉跄,本来可以往后一步的,因为怕撞到谢扶苏,她勉力往前,结果重心更加不稳,由踉跄变为跌倒,眼看就要摔上面前的尖头瓮。她本能的抱紧怀中的瓶子:“哇——” 千钧一发时刻,谢扶苏拉住了她。两人对视片刻,谢扶苏商量道:“姑娘,还是我来吧?” 青兰认输的低下头:“哦。” ------------ 四、楼上愁 就这样,青兰被取消了打扫西首房间的权力。因为打水时差点滑到井里、做菜时又烫到手,她并且被剥夺跟井和厨房有关的权力。然后,因为忘了带顶针,使针线时扎了手,谢扶苏更禁止她继续帮他做针线活。 “那我能干什么呢?”青兰小小声道。 “背背医书?”谢扶苏很客气的建议。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几条经脉背下来……”青兰声音更小,“而且那几个不懂的字,你教过那几个,我也又忘了……” “没关系,我可以再教。慢慢来,你不用急。”谢扶苏耐心无比。 “那……有些事情,如果让我多做做,也许,也会做得比较好一点吧……”青兰底气不足的说,“就像我学做扇子,虽然也不小心削破了手指……” 下一秒钟,谢扶苏已经抓起她的手,看了片刻:“哪里?” “呃,已经好了啦……”青兰怪不自在的把手缩回来,“是想把竹子刨光滑一点,没用对刀子……嗯,总之!总之就是,虽然有弄破手,可以我还是把整副扇骨削出来了啊!所以我也可以给你做菜、做针线的!相信我!” 谢扶苏只是默默看着她。 “好吧。”青兰垮下双肩,“那把扇子一无是处。” 虽然那么辛苦的努力,做出来的东西只是坊主看都不要看的废物。她果然是个没用的人吧? 青兰低下头:“对不起。” 头顶上那个声音温和问:“为什么?” “因为,被坊主作为赌注输给你,结果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青兰越说越伤心,手指绞着衣角,“我真是没用。对不起!” 那双削瘦温暖的手轻轻伸过来,拉住她的手指,拂平她的衣角:“你不明白。” “什么?”青兰警张抬头。 “你是作为‘最重要的东西’,被你们坊主输给我的。” “什么?” “我们打了个赌,她输给我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谢扶苏说。那个眼神……不像是假的。 青兰结结巴巴开口:“我不明白!” “能让嘉坊主觉得那么重要,你必定有你自己的优点吧。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谢扶苏微笑,“不然,两年之后你的状况不好。我怎么交代?” 青兰觉得晕晕的。坊主说,她是“最重要的”?而这个谢先生,说要好好照顾她呢! “那……那我有什么优点?我现在能做什么?”她渴切问。 “不急。”谢扶苏闲闲起身,收拾纸笔和一些药物,“你只要表现出你自己的样子,就好。”合上医箱,“现在跟我去出诊吧?” “呃?” “我要出诊。跟我一起来吧。”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五、何处是 青兰从来没有跟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子一起,去拜访一处全然陌生的人家。她紧紧跟在谢扶苏后面,只怕跟丢了,里头有什么小厮、婢子出来接着谢扶苏,她连眼睛都没敢抬,只是跟着。但是人家忽然把她拦住了:“姑娘先等等。” “呃?”青兰迟疑着。 “谢先生先进去。姑娘先在这儿等等。”那个全身香喷喷、看起来怪了不起的婢子重复一遍。 都是下人,怎么气势相差这么多?青兰给压得不敢说话,单拿眼神向谢扶苏求助。 “你等一会儿吧。”谢扶苏无奈道,“没事的,不会很久。” 青兰就呆呆的站着了,也不敢坐。眼神去研究自己的鞋面:呕,好旧,跟人家的衣着不能比。目光移远一点:咦,人家的地板上都有花纹呢,好漂亮……再移远一点,栏杆上也有花,雕出来的,真漂亮,这个就叫“雕栏”吗?再远些,花园……嗯,这个就不如引凉坊了。不论是假山,还是花叶,坊主亲手设计的景色,总要比这个花园看起来舒服呢! “喂,你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声音。 是哪里经历过的呢?怎么觉得这样,似曾相识? 抬头,一双刺云丝履,暗花罗裳,珠玉彩绦佩饰,扁青纱勾金衫儿,分明是贵家儿孙,与她搭话则甚?青兰不敢看他脸,讷讷扭头。他偏凑过来:“哎哎,问你话,你怎么不答我?”气息喷在她脖颈里,忽然笑了:“你脖子里挂的什么?”就手儿抓出来。 青兰哪料到这人这么放肆,吓得忙扬手:“还我!”这一急,目光彻底抬起来,便一怔。 她再没想到这少年这般好相貌。 那个眉眼、那个颜色,说是“眉如墨画、鬃若刀裁”,只怕太俗,待用“色若春晓、颜似韶华”,又怕唐突。只是那双黑水晶似的灵动眸子,那朵顶顶放肆、偏又好像亲切得不得了的笑容,便是青兰所知的什么字句里都不曾有过的。 她看得有些愣神。 少年握着她的黄金鱼儿,轻轻的转:“哎,怎么这么眼熟?” 青兰诧道:“你说什么?” 少年又是笑。他的嘴唇有点阔,唇角天然就是弯弯的,笑起来,极其动人。“别急呀,”他道,“我只是觉得眼熟嘛。也许我也有过这东西?” 青兰急问:“是吗?真的是你的?” 少年摸摸鼻子:“也许……”放声笑起来,“好了不逗你了。我怎么会说你拿了我的东西。不过哎,我好像真的有过这一类东西,我们真的很有缘,是不是?” 青兰的眉毛皱到一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你小时候送我的吗?” 少年原不过随口一说,借以搭讪,见女孩子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吟吟将黄金鱼儿在指间拈一拈,递还她:“谁知道呢?你看我像不像?”青兰一时没及时伸出手来接住,少年便要替她塞回领口去,青兰大窘,忙退后了两步,道:“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眼泪又要涌上来。 她双颊柔软粉嫩,一急,添上芙蓉的颜色,少年看得心中一荡。再看她黑眸子里盈盈泪光,三分怜惜、七分却更想调戏,凑过去,闻着她身上的幽幽香味,忖道:这又不是脂粉香、又不是熏香,难道是她身上自有的么?想着,便抬手在鼻端。青兰问:“你干什么?”少年便贴在她颈边回答:“我摸过你的鱼儿,想闻闻,是不是手上也沾了香味。” 青兰窘急,想着这贴身东西,给他握过,实实在在是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低了头,眼泪一滴滴落在鞋尖上。 少年也低头,看那鞋上绣的是莲花,半旧了,针脚也寻常,图样却是好,竟比平日见的都秀致,着这眼泪一打,真真的清露带雨,叫他大大不忍起来,便道:“好了好了。闹着玩,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青兰心忖:这都不算欺负,什么算欺负?又不知谢扶苏什么时候能回来。越急、越是没话。只是哭。 她肤质娇嫩,一哭,眼圈固是红了,双唇也益发似雨中蔷薇似的,随着抽泣,还时时颤抖一下,少年看着,不觉痴想:是什么滋味?我总要尝尝才好。便把脸慢慢凑过去。青兰觉出异动,急抬头:“你干什么!”少年的嘴唇便重重撞上她面颊。 青兰觉得脸旁滚烫,固然是呆了。少年的双唇亲在女孩子柔软面颊上,一时也觉如有电殛,竟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平地炸起一声:“你干什么?!” 少年回头,吓得一缩脖子,拔腿就跑。青兰呆站着,还搞不清状况,一个华裳的胖大妇人就迎面扑来,扬手一掌,骂一声:“狐狸精!”手腕上的金镯子玉镯子丁当乱响。 青兰给打得整张脸侧过去,脚下一旋,坐到地上,耳朵里嗡嗡闹着,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少年扑回来:“娘!我犯了错,你要打打我嘛!”妇人果然提着裙子扬手过去:“怕不打你!!”少年鬼叫一声,逃得无影无踪,妇人回来提起青兰:“你是哪儿来的狐狸精?!”又要打下去。 “住手。”这两个字,传入青兰耳里,有如天簌。 她挣开戴满金器的那只手,奔到谢扶苏身后,双手抓住他的青袍,像总算找到了避难所,吁出口气,身子这才瑟瑟的抖起来。 “这是我带来的人,犯了什么事,秦夫人这样生气?”谢扶苏道。声音没有拔高,但不知为何有种森然的样子,这秦夫人听了,也呆一呆,觉得这好脾气的郎中怎么忽然变得有点儿可怕,不觉往后缩两步,定定神,叫道:“你带的狐狸勾引我儿子!” “是么。”谢扶苏点头,声调依然没有变化。回身轻轻拍拍青兰,“不怕了。”又向秦夫人欠欠身,“夫人,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秦夫人走到他身前,狐疑的问。 谢扶苏手中药箱狠狠就挥向她的脑袋。 离那只肥硕头颅只半寸远地方,药箱停住了。几根发丝被劲风带得摇摇摆摆,凤嘴里的珠滴一个劲摇晃。谢扶苏安静道:“花朵被狂蜂欺侮,从来不是花的错,你明白么?”放下手,将药箱重新背回肩上,执起青兰:“走吧。” 青兰怔怔的随谢扶苏出去,跨过两道门槛,才听到后面发出杀猪样的嚎叫。她担心的抬头:“先生……” “不要紧的。”谢扶苏轻轻触碰她的面颊,“还痛吗?” 青兰摇摇头。 谢扶苏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可青兰觉得,他眼里像有些自责的样子。 埋头赶了段路,她终于开口:“先生。” “嗯?” “都是我不好。我希望不再给您添麻烦。” 谢扶苏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十指交握着,回家的路,一点点变短。 —————————————————————————— 本书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这个关联,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绮白写了本《酒醉良天》,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组成一个系列而写。所谓“三百六十行”,她写酒,我写扇。 那么酒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六、烟波江上 这一次回去后,谢扶苏对青兰格外照顾,不知担心着什么,几乎不肯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自己好像也没再到城里头出过诊,只是出门一次,回来时,衣上都是土,还破了几处,人倒好像没大碍,只不肯说出了什么事,光笑笑,自己打了一大盆水端到房里,略烧进些草药,而后关了房门,不许青兰打扰、还不许青兰看。青兰替他端了一叠手巾进去之后,只能出来,替他掩了门,在客堂里有一句没一句背着经络穴位,心里沉甸甸的揪着。 快一个时辰之后,谢扶苏出来了,也换了身干净衣服,依然死不肯说出了什么事,遮遮掩掩的,自己把那盆水拿到山后去泼掉。青兰悄悄去泼水的地方看过一次,看到些红色,也不知是何道理。 这之后,谢扶苏神情轻松许多,虽然还是不进城里,但也肯背起药箱给山民们去治病了,路近的地方,他依然是带着青兰,可有个地方是极深的山里,听说有个人摔断了几处骨头,境况很不好,路又陡,送不出来。给谢扶苏报信的伤者家属急得满头大汗,苦求先生出诊。谢扶苏迟疑着未曾答应,看看青兰。青兰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罢!这里我自会照应——真是!担心什么来?” 谢扶苏叹口气,把着她的手,哪件事要小心、哪件事要小心,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嘱咐:“没事别出去,尽量坐在屋里,闩着门,谁叫都别开。” 青兰骇笑:“先生真当我是三岁孩子?” 谢扶苏摇头:“这里偏僻,你是个女孩子家,总小心些好。” 青兰便不语,送谢扶苏出门时,轻道:“青兰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我虽然笨一点,也并不很傻。秦家人要真来找我,我不会开门出去请他们打骂的,量他们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担心。” 谢扶苏顿一下,就走了。 青兰不知道,那时候谢扶苏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哽;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连谢扶苏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兰又怎么会明白? 她不过是这样笨的一个女孩子。 ————————————————————————本书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这个关联,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绮白写了本《酒醉良天》,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组成一个系列而写。所谓“三百六十行”,她写酒,我写扇。 那么酒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 七、箫声咽 谢扶苏走后,小木屋安静下来。 真奇怪,他在时,话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却真的空了。丝瓜叶子在外头沙沙的响,稍微有点变黄了,架子上留的几个丝瓜跟着摇晃,留着它们,是特意要做老丝瓜筋的,青兰隔着窗子看看,还早着,一点都没有变老。 说起来已经是秋天了,冬天却还早。这片名为“栖城”的地方,天气好,常年都是暧洋洋的,春色那么长那么长,夏天稍为热点儿,转眼又过去了,剩下是秋天,薰风绵绵的、没尽头那么吹着,要到很久很久,才会下两场儿雪,河面略冻上一点儿,随后又是春天。 青兰拿个小凳子坐在堂屋前头,一只一只剥着毛豆,医书放在旁边,打开一半,已经被遗忘了。她眼睛望着外头的菜畦里,青菜那么高、那么苍翠、那么美。她想着:真不忍心把它切断了做成菜,看它这么长着多美。 一对刚长羽毛的小母鸡咯咯叫着逃到屋后去。前头有谁来了?青兰拿手遮着眼面前的阳光,探头去看,眉眼紧张的皱起来一点,及至见着一角华裳,就松懈了,不觉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脚推开篱笆门的样子,真的让人想微笑。 他鬼鬼祟祟的往外头张望又张望,笨拙的开门、进来,展眼看见青兰,也便笑了。 踩着暖洋洋的泥土,走过洁净的井栏,到青兰面前蹲下,看一眼,笑:“小农妇。” 大概是取笑。不过农妇又怎么样呢?阳光晒得这么暖,丝瓜叶子还在沙沙响,小母鸡钻到草堆里咕咕叫,空气那么软、那么好,仿佛可以纳头睡下去,天长地久都没个收梢。青兰仰脸向他笑:“你呢?大少爷?你来这儿做什么?” 少年笑道:“我还真是大少爷。”指指自己,“秦歌。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的歌。” 青兰没怎么念书,听他掉书袋,只觉得怪好听的,毕竟不太懂什么,只得笑笑,把青豆壳丢出去,一只小母鸡奔过来啄,啄几口,发现不是什么好吃的,怏怏又回同伴那儿去。 秦歌还是蹲着,往后挪挪,小心的离那只身上有灰、又长着尖嘴和尖爪的家禽远点儿,“喂,你就住这儿?” “嗯。”青兰只是漫应一声。 “不像。”秦歌喃喃。 “怎么?” “你怎么能住在这儿呢?你应该金屋贮之才对。”秦歌笑嘻嘻道。 青兰还是听不太懂,并且,心底奇怪的泛出些不快的感觉,脸色也冷下来了:“秦公子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有事有事。”秦歌跳起来,腿麻了,“喔哟”一声靠着墙揉腿:“谢先生在不在?” “出诊了。” “出诊?!”秦歌大是愕然,“城里?” “不是。”青兰想客气一点,想想,还是忍不住:“为什么他不能去城里呢?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 秦歌抓着头:“又不关我的事。我爹妈……”猛见着青兰的目光,骇一跳。 这女孩子,双手握紧,眼眶里又有些泪光,但比先前那次不一样,竟像要喷出火来。 “你生气了?”他愣愣问。 青兰握着拳头瞪他片刻,转过身:“我得罪了你娘,我去请罪好了。不关先生的事。” “我娘是过分一点,那也没法子了嘛!”秦歌转到他身前,又打躬又作揖的,“好了好了,告诉我,谢先生在哪?” “去山里出诊了,怎么?”青兰低道。 “山里?”秦歌又是一跳。 “怎么了?”青兰觉出哪儿不对劲。 “怎么被打成那样还能爬山啊?”秦歌脱口而出。 青兰觉得心头给重锤击了一下,急问:“什么打了?打成哪样?” 秦歌又抓抓头,犹豫一下,还是老实告诉她:因他娘吃了亏,他家便找几个人,把谢先生堵在巷子里教训了一顿,听说打到地上去了。他听说后觉得爹妈是太过分了些,这次来,就是想向谢先生请罪的。 “教训……”青兰的嘴唇直哆嗦,“秦歌,你们欺人太甚!”戟手指着他,几乎想喊出:你们草菅人命,不得好死!秦歌给她脸色吓着了,忙道:“别急别急。我听说下手有分寸的啊。而且不关我的事嘛。我这不是觉得不好意思,来看你们了?你何苦连我一块儿骂?” “你们……是一家的!”青兰道,眼泪可就真的掉了下来。秦歌果然无话可答,只好岔开话题:“那谢先生怎么又能上山去了?他身子没大碍?” 青兰收住泪,细想想。秦歌说他们“教训”谢扶苏那天,该是谢扶苏古古怪怪回来那天。身上虽有些狼狈,果然行动间没有任何妨碍样子,之后照常过日子,也实在没半分不妥当。难不成……真的没事? 秦歌手支在膝盖上,小心窥她脸色:“先生真的没事是罢?那我就放心了,你也不好再深责怪我。” 青兰想想,也有道理,虽然心里还是悬着,便不好意思再骂秦歌。秦歌忽把脑袋一拍:“正好!”拉起青兰的手,“跟我来。” 青兰骇住,忙要夺手回来,力气使大了,几乎扭伤手腕,叫痛连声。秦歌顿足:“你怎么动不动痛啊哭啊的!豆腐捏的?”笨手笨脚替她揉。青兰慌道:“得了得了。你且说要去哪儿?”秦歌手指按着唇:“嘘,听!”青兰便侧耳倾听。蜜蜂在阳光里飞,小母鸡刨着草堆,木头家具“咯”伸了个懒腰。还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呢?“他们来了!”秦歌道,“都是我娘不好,还想来打你,你跟我避一避。”语气真诚焦灼。 青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想,问:“避哪里去?” “我舅家。”秦歌答得顺溜无比,“我也跟家里闹气了,过去躲两天。你随我一起去。”青兰瞪他一眼:“为了我的事,跟你家闹出这么大不痛快。然后我再跟你到你舅家去?”天下有这么说话的吗? “哎,哎!我没说清!”秦歌急道,“总之是我娘的人来了。你听不见?先随我避避,然后我自到舅家去,你爱到哪儿随你。”青兰不善言谈,给他这么几番来回对话下来,已经有点儿晕,分不太清东西南北,但手里捉着青豆的小盆儿,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要炖了豆子,做成骨头豆汤,等先生回来吃呢! 秦歌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他什么时候回来?““总是这几天。““那不就结了?你先随我避出去,然后再要回来做什么,随你。“秦歌又伸手拉她,口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叫个不停,青兰脑袋发晕,一阵风就给他拉走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书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这个关联,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绮白写了本《酒醉良天》,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组成一个系列而写。所谓“三百六十行”,她写酒,我写扇。 那么酒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 八、秦娥梦 也不过翻了两个山头、抹过几个弯,青兰还好,秦歌已经受不住了,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先歇会儿。哎哟,跑得我真累!你怎么样?“青兰也有点儿喘,但体力总算比他好点儿,心忖:他原是有钱少爷,再淘气,也是捧着抱着娇养下来的,怎能与我们这种做粗活的下人比?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但喘着、边微微儿一笑。 秦歌看着她,像看见什么珍奇,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摸。青兰忙躲道:“你干什么?“秦歌笑:”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碰一碰。“青兰羞得背过一边,分明该骂他一声”登徒子“,又不知为何骂不出口。若说是欢喜呢?又明明是恼着的。心下纠缠,脸上一发滚滚红起来,只能遮掩着望向山那边道:”你家的人来了吗?什么时候会走?我要回去了。“ 秦歌皱了皱眉,忽促狭的笑起来:“随便你。我可走了。“青兰奇道:”去哪?“秦歌道:”笨蛋!不是跟你说过了,我要投奔我舅舅家?这上下自然该走了。“青兰”哦“了一声,不觉得这关自己什么事,便没答腔。秦歌却抬头,看看天的东边、看看天的西边,装腔作势道:”可叹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太认识路,怎么办呢?好在多带了银子,碰到什么人都给他们,别人总能帮忙我走到舅家的吧?“ 青兰听了,暗想:他不通世事,又穿得这么华贵,在外头乱走,恐怕不是个办法。果然便担忧起来,只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站在旁边蹙起眉毛,很是发愁。 秦歌偷瞄她一眼,继续大声道:“唉!为了赶时间,我还是走山道吧!不走大路。山道快呀。说不定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青兰终于忍不住道:“三四个时辰,天早黑了。你怎么赶得了山路?“秦歌手一摊:”那没办法!谁教我这人最怕寂寞呢?没人陪我,我是不肯多走路的。断断然要抄近路。“青兰着急道:”那你肯定要遇到危险的。“秦歌仰着脖子道:”那我也断断然不管的!“ 青兰恼火,想:怎的有这般不通道理之人?纵算他是娇养的性子,也实实过分了些。秦歌却忽然旋身握住她的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呃?“ “我是为了你才离家出走的。如果没到舅舅家,就出了意外,那娘一定不放过你!“秦歌真情流露。 “那,你是不是决定回家去?“青兰欢喜道。 “不!“秦歌笑吟吟的,”我必定要走。而且因为孤、身、一、人的关系,必定要走山路。你说怎么办?“ 青兰叹了口气,再叹口气:“那我送你过去……你要走大路,好不好?“竟是那么怯生生的请求。 秦歌想大笑之余,简直要内疚起来,勉强忍住激动,用寻常口气道:“那也行。你送我去了,我叫顶轿子,再好好把你送回来。反正路也不会很远。你还赶得上给谢先生做菜的。“ 这时候谢扶苏若在,只怕扇这条小尾巴狼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把青兰这头笨猪拖回去!可是四野无人。青兰小心扶着秦歌:“秦少爷,你不惯山路,扶着我好了。这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就该黑了。你舅家住哪里?石庄?那我们先去雇个脚力,近晚时吃点东西、住个宿,明儿一早起来,再赶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说到这里,心下想:那我再回家时,该是明日午后了,谢先生最快最快,也要明日夕时才能回,赶紧生炉灶,豆子虽然一时未必能煮烂,要末先做个红烧肉,先生回来热腾腾是好吃的,纵一时没回来,那个倒还好再做回锅肉,放个蒜苗炒,就更香了——只不知先生嫌不嫌它味儿大——坊主便从来不吃什么葱啊蒜啊的,连味儿都不乐意闻呢! 她的思绪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秦歌从侧面悄悄望着她,觉得这女孩子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人尽可以欺骗它、折辱它,可这个植物心中的小小世界,人却是永远也走不进去的。他平日饶是聪敏伶俐、生熟不忌,在这个女孩无言的侧容前,忽而觉得心中这般气苦,甚至兴出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正不知这意思是打哪儿冒出头来呢,“的的笃笃”一阵马声。 车杆的黑漆磨得锃亮,仿佛时间走过那里都能映下影子。车头的两面旗烈烈飞扬,红底黑线绣着“镖”、“长风”等字;拉车的马儿黑身黑尾,无甚金鞍玉佩的装饰,看来却很是矫健;车边的汉子们全身短打、龙行虎步,脸上俨然刻着“我们不是镖师,谁是镖师”几字。 青兰没怎么见过行镖的队伍,躲起来一点,又忍不住伸头去看。秦歌却已经“蹬蹬蹬”超上前,开口便道:“诸位大哥,带我们一程可好?” 青兰吓一跳,跟过来,拼命摇他袖子:“秦歌!你做什么?”秦歌拍拍她:“叫他们带我啊。”就像拍拍一只小狗,“不要叫,我在给你找肉骨头啊。” “可是——”青兰想说,可是听说镖队的人都很厉害的,而且行镖的任务也很危险,这样半路冲出来打扰人家,会不会被人家当坏人,一拳打死啊?行镖人已经张嘴,回答了一个字—— “好。” —————————————————————————— 本书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这个关联,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绮白写了本《酒醉良天》,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组成一个系列而写。所谓“三百六十行”,她写酒,我写扇。 那么酒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九、楼外月 帘子掀开,青兰和秦歌坐了进去。青兰一直处于“受惊吓”般的状态中,久久没有说话。秦歌终于问:“你在想什么?” “好巧啊……”青兰小声道,“为什么行镖的人刚刚好带着一辆空马车?我的意思是……就这样,就带着一辆马车,而且刚好是空的哎!而且他们刚刚好要经过石庄……不是很巧吗?” “所以呢?”秦歌抓抓头,表情像有点心虚的样子。 青兰盯着他:“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有!”秦歌叫道,“我能瞒你什么?” 青兰想想,也对哦。他骗她什么呢?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那也太奇怪了,简直像说书了! 这样想着,她就到个歉:“对不住,秦少爷。我只是想……嗯,这样巧的事,真好。一定是少爷命好的关系。” 秦歌就笑了,低着头,看她的手。 真的是做活的女孩子,十指没有那么白、那么细,说起来不算多么美的。可是指形依然秀美,叠在膝上,很安静,像某种淡墨兰草,都不算有什么艳色,只是安安静静的,送过暮鼓晨钟。随外头怎么变幻,她这个笨蛋,依然只有两笔淡墨而已。 秦歌真想伸手去握住她。 “秦少爷……”青兰忽然道。 “什么?” “刚刚如果留个字条给先生,是不是好一点?万一先生提前回来……是不是?”青兰问。 秦歌于该刹那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吃醋。他听见自己硬梆梆回答:“现在不方便回去了。镖队都走这么远了。” 青兰低下头:“嗯。反正我也不会写字。” 秦歌大奇:“你不会写字?” “嗯……”青兰低头承认,忽觉自己被嘲笑了,有点儿生起气来,“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是,许多女儿家都不学字,连秦府中的女眷、丫头,也大都不通文字,这本是世间常情。秦歌想想,自己好笑:我如何一见这个小笨蛋,就觉得她跟寻常人不同,天生该是识文断字的?向后一仰,靠在马车壁上,慢慢拆解自己心情,竟觉拆不开、解还乱,里头却有什么,是从来不曾有过、又分明呼之欲出的,一时倒静下来,也不再言语。 天色渐渐向晚,轿外头忽然吼起歌声:“深山大树好落荫,只见彩霞唔见人;妹若有情应一句,省得阿哥满岭寻。”歌声离轿子却近。青兰悄悄掀起一点帘缝看,见正是个镖师,年纪也有三十来岁,古板的国字脸,好好走着路,不知如何忽然唱起来。青兰正觉好笑,打头模样的镖师回头看看他:“老霍,回家唱。”那人愣一愣,“啪”扇了自己嘴巴一下:“还在出镖呢,怎么又溜出来了。”年青些的镖师看着他只管笑。 青兰脸上也微微的笑起来,觉得像不小心觑到人家的家务事似的,忙把头躲进来,想着,原来这么厉害的镖师,也是这么容易脱线的普通人,便又是含笑。 秦歌看见她的样子,吵道:“什么这么好笑?”也去掀帘子。青兰怕失礼于那些镖师,忙要按住他的手。秦歌是个任性脾气,哪儿肯听人的?越是拦着越要看呢!正 两人正拧着,马车忽然“咣”挺了下来。这镖队的赶车人显然不是轿马行的翘楚,懂不得“轻起轻落”的道理,停得那叫一个利落。车里两人本来就屁股没坐稳,“哎哟”一声就摔了。秦歌摔在马车门口,青兰摔在他怀里,手还抓在他手腕上。 镖师们全看着他们两个,而秦歌瞪着她: “很痛!” 青兰首先是想:痛有什么奇怪的,她现在感觉不是很痛,才奇怪呢! 然后她才醒悟:她不痛,是因为她压在了秦歌的身上。所以人家瞪着她,是希望她赶紧爬起来离开。 她赶紧要起身。可是马车厢就那么大点地方,她不敢按住秦歌的身子,再旁边也没多少宽余地儿可以借力,越急越是起不来。秦歌横在那儿,看了她片刻,叹口气:“算了。你要是觉得我这块垫子很舒服,就再压一会儿吧。” 这句话,可不止青兰,整一圈儿镖师全听见了!他们的表情就很有点儿精彩。青兰双颊滚烫,几乎想把这个少年掐死。可他躺在那儿,还是那么怡然的样子,好像什么地方都是他家后院,他大少爷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似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青兰肚子里头**,手脚并用爬起来,忙躲到一边去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年年柳色 山势微微连绵,往前些,是石庄,再往前,是个平原,若再往前走,就是华城了,听说那是座古城,冬夏都比栖城分明。栖城人擅制扇,民心雅淡,华城人善饮酒,众意风流。青兰听人说了些故事,是极有趣的,心里难免怀想,此刻镖队在一个小驿站里停下来,打尖住宿,她又不敢在秦歌的身边多呆,就跑到刚刚唱歌的老霍那儿,边帮他喂马,边顺口问:“您们是往华城去吗?” 老霍看她一眼,不摇头、也不点头,单不答话儿。 青兰心里忖:我又问错话了,人家恼了。便低下头,加倍用心翻拢草料,有点儿想将功折罪的意思,耳根红红的。 片刻,老霍道:“我们走的是雾标。” “啊?”青兰抬头。 “雾标就是不知底细的标。”老霍还是板着一张国字脸,语气倒不凶。 “是暗标么?”青兰想起说书里听来的词语,脱口而出。 “不是!”老霍瞪她,“暗标是藏着走的东西,多是红货。用明标藏暗标,那个才是暗标!雾标是跟晴标比。一般的标都是晴的,标主跟我们说走什么,按货给标银。雾标是标主也不肯说的,估一个雾银,走什么、走去哪儿都未必说,东西也不一定好,反正如果出危险,镖师按镖银给的程度决定卖命还是弃标,你懂不懂?” 青兰惶惑着点头,想想,脸色忽然变了。 正巧秦歌跑来找她:“青兰!哎你这小笨蛋,你在这儿干嘛?”青兰拉着他就往外头跑:“你跟我来!”秦歌愕然跟她跑,眼瞅着她握住她手腕的手,忽轻轻一笑,开口道:“原来你这么习惯拉我的手了。”青兰横他一眼。秦歌察觉她的神色不对,便噤声,听她紧张的、悄悄的跟他说:“我们走。” “走?”秦歌也压着嗓门回道,“你肯跟我私奔了?” 青兰怒目。秦歌再次噤声。青兰方继续道:“他们走的是雾标,你知道什么是雾标吗?标主不说具体的委托事项,神神秘秘的。镖师如果发现遇到的危险大于他们收到的镖银,很可能弃标。这是暗镖!” “哦。”秦歌迷茫着应了一声,投以“所以呢?”的眼神。 “所以啊!”青兰急得鼻尖冒汗,“这么神神秘秘的镖,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镖师到时候也许一走了事,我们手笨脚笨的,逃不掉怎么办?不要跟他们走了。我们另外雇车马。” “呃……”秦歌摸了摸鼻子,“这样啊……” “还有什么这样那样的?我们快另外走吧。”青兰简直想哀求他。 秦歌转身,面向墙壁,双肩一抖一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喂,你怎么了?”青兰转到他面前去看,非常之担心。 “没什么。”秦歌抹了把眼角,“我要想想……嗯,其实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坦白。” “什么事?”青兰完全困惑的看着他。 “这个嘛……哎,对了,那棵树上开的花好不好看?我帮你摘下来要不要?我会爬树哦。” “是很好看……”青兰本能的回答,然后回过神,“什么跟什么!你先说你坦白什么事啊!” “这个,唉!你也知道我们家是经商的啦?所以家里经常请镖队,所以我跟镖队也比较熟,所以……” “所以?”青兰望着他。 “所以……唉!先睡觉好不好?我保证明天告诉你。”秦歌笑嘻嘻的。 “哦。”青兰点头,“好的。反正我们先问问驿站有没有脚力雇,我们明天一早好走……” “干什么?”秦歌诧异道。 “走啊。”青兰比他还要诧异,“刚刚不是说了?” 秦歌凝视她一会,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笨、蛋!我刚刚说我们先不走,等明天我会向你坦白理由。而你已经答——应——了——我!” “有吗?”青兰糊涂着,并且抗议,“你把我头发揉乱了啦。” “那又怎么样?”秦歌微笑。 “我怎么走回房间里去?人家看了会怎么想?”青兰气鼓鼓的对他说。秦歌拍拍脑袋:“这样啊!”很轻闲的便开始脱外套。青兰骇道:“你做什么?”“罩着你,不让人看到你的相貌,你就不丢脸了呀。”秦歌道。说得好似玩笑,手里可是当真罩了过来。青兰忙低头一躲,跳到旁边去,生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秦歌站着看她,只是笑,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内袍,风吹起他的袍角,下头系的一条丝裤,也是雪白,配着他人品,不知怎样妥贴。青兰脸一红,不敢再与他多说什么,低下头,自己快快跑回房间去。 秦歌站在那儿,抬头看看月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神色凄凉,自己对自己喃喃道:“多漂亮一个少年郎君啊,没哪儿不对啊?怎么你喜欢的人这么躲着你?” 他觉得生命真叫人伤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灞桥伤别 第二天,用了早饭,马车又辘辘的上路。镖师们还像头一天那么走着,并没什么异样。青兰独觉得心里怪怕的,问秦歌道:“你昨晚跟我说什么话?我们早点儿离了他们这个镖队成不成?”秦歌拿话岔开,她默然一会儿,须臾又问起来,秦歌知道岔不过了,只好报着赴死的心态,开口道:“我家跟镖队比较熟……” “嗯,你说过。”青兰点头,脸上没有任何的怀疑,秦歌觉得更加开不了口,扭怩片刻,猛然抓起青兰的双手:“如果有人为了你做了某件事,你不会生气,对不对?如果我快死了,你一定答应救我,对不对?” 青兰“呃”一声,瞅瞅他的手、再瞅瞅被他捉住的她自己的手,暗示的咳了一声。秦歌完全没听懂,依然双手紧紧的捉着她。她只好局促的自己把手一点点挣脱出来,边道:“你怎么会快死啊……” 秦歌把刚刚解放一半的青兰双手再次用力捉住,并且抱到胸口:“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东西?” 青兰挫败的埋下头:“你在说什么啊!” 秦歌深情凝视她:“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或者你现在要我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到之后,才把真话告诉你?好不好?拜托你开口吧!不然我真的要死了!” 青兰头晕脑涨的,心忖:“有钱少爷花头经多,别是在捉弄我吧?”却又不知他在捉弄她什么。可怜坊主、谢扶苏,一个都不在眼前,她要问也没处去问。从帘隙往外一望,正见到一株花树过去,便忙道:“那个花很好。摘那个花给我就好。” 秦歌如聆凤旨,笑嘻嘻把双手一垂道:“得令!”扬声叫镖师停车,他猴子一样就跳了出去。青兰双手好容易得到自由,忙不迭揉了片刻,看秦歌还不回来,不放心掀帘子看,秦歌竟没去那棵树上采花,反往远处去。她急叫道:“你上哪儿?”秦歌回头冲她笑:“这棵树低一点的都开残了,高一点我又够不着。那边还开了几株,我到那边给你折好的去。” 青兰哪里愿他生出这么多枝节,顿足道:“我就要残的!你折了回来罢!”秦歌摇摇头、吐吐舌头、眨眨眼睛,做足了鬼脸,哪儿听她的,还是跑开去。青兰忽想起一事,大声追问:“你不是说你会爬树吗?”秦歌边跑边大声道:“是啊!可今儿我不想爬!我不想在你面前弄脏衣服!”喊着,身影抹过路弯,消失在树后头,一时看不见。 镖师们都蹙眉,打头的就对老霍偏偏脑袋:“你过去看看。” 老霍抱拳应一声,果然开步前往,还没走出两步,秦歌已经自己转了回来。 他一手持着一枝山花,另一只手牵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眉似春山、眼如春水,小小一张脸儿,像是一朵小小春花,亲亲热热挽抱着秦歌。而秦歌虽然笑着,笑容苦得可以,就像刚往嘴巴里偷塞了一口糖、就被家长捉个正着的小孩子。 镖师们都一愣,心想:这算哪一笔混烂的桃花债?青兰手擎着帘子,却忽然一抖,想也不想的失声叫道:“秦少爷,你怎么了?” 她这话叫出口,那女孩子抬起眼眸来把她只一剜,眼神里是有着雪利刀光。镖师们觉着不对了,武器当啷啷出鞘,喝道:“什么人!” 那女孩子甜甜一笑,在场众人都觉眼前一暖,仿佛见到春花开放。下一瞬间,她已经轻轻跃在空中,双手如雪白的花瓣般张开。镖师们持着武器,冲上前去,心里下意识还在可惜:这样的手给武器劈碎,难免叫人有点不忍心的。 眨了眨眼睛,他们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心了。 因为那双手忽然在空中消失,就到了他们的眼前。 在场的镖师足有七八个,七八个人都觉得白花瓣一般的手掌是同时点到他们面前,都说不清是掌心还是指尖,总之那么轻柔一拂,他们就同时眼前一黑。 青兰脱口而出:“好美。” 美丽的双手已经拂到她面前,顿一顿,停下,左手贴住她的脖颈、右手扣住她的左手腕,那么轻柔,甚至没有惊动她一丝头发丝儿。 秦歌到此刻才叫出声:“别伤她!冲我来吧!”镖师们到此刻,才一个、一个,软软的倒向地上。 春花般的女孩儿把诸事不管,只甜甜向青兰笑:“你不出手?” 青兰怔怔道:“我出什么手?” 女孩儿不耐烦的把嘴角一扯:“别装傻。——你别告诉我你真的不会武功!” 秦歌边双腿抖抖的走过来,边道:“姑娘,我们是真的不会武功!”腔调几乎要哭出来。 女孩儿回眸叱道:“不会?那你给我跪下去!” 秦歌“哦”了一声,就跪下。 女孩儿大诧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能真的跪我?” 秦歌虽然还是怕得发抖,却应声回道:“黄金值什么?青兰的命才重要。” 他是富商家的儿子,从来不曾为柴米油盐操过心,因此确实觉得黄金万两也不算什么,只有美丽的姑娘才真正重要。这句话发自肺腑,端的是自然而来。青兰听得心下一暖,好生感激。那女孩儿喉头“咯”了一声,不知触动什么心事,眼圈有些发红,手却一紧:“不会武功?那你刚才怎么看穿我的?”这话问的是青兰。 秦歌心中也有一样的疑虑。他刚抹过路弯,莫明其妙就被这漂亮女孩制住,给挟持着走向这边,正发愁该怎么扬声报警,青兰却第一时间发现他出了事。这是为何?他注目向青兰。 青兰怯生生道:“秦少爷手中的花枝半垂着,快碰到路边的树枝了……他怎么能让树枝刮坏了花呢?所以我觉得奇怪。” 说得也是这样自然而然。 秦歌心下一暖,忖:我是为了她跑出去找好花儿折,若真寻着好的,折了回来,又岂会这等不爱惜,让杂树杂草刮坏了?实在是还没来得及选花、这小凶神随便塞了一枝到我手里,就挟持我过来了,我心下大乱,便顾不上护花。她果然懂得我。——忖到这里,顿觉什么红粉知己、什么解语花,也不过如此。胸怀大畅之下,觉得死也甘心。 女孩子露出奇怪表情,再追问青兰:“你不会武功,怎么看清我的招式?” 青兰哪里看清过她的招式?照实答了:“姑娘如一阵风,我实在不曾看清。”女孩眼中凶色一闪:“没有看清?那你怎么说‘好美‘?——竟敢骗我!”指尖微动,青兰顿觉如有锥子锥进血管,痛不可当,泪花登时冒了出来,不觉腿一软,要倒下去,女孩抓着她的手,挟住了,不让她倒。秦歌心痛非常,冲上来,想把女孩撞开,女孩看也不看,左手从青兰脖颈上放开,就捏住他的手腕,倒像秦歌自己把手凑上去让她捏一般。两人给她制住,都是全身酥软、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却也倒不下去。青兰这时候才知道事情真的紧急了,哭道:“侠女饶命!小的虽然看不清风的样子,但能见到风流过树丛时,那种很美的样子。侠女空中飞舞,就让小的有这种感觉,所以脱口赞了一声。侠女饶命!” 女孩子听到这般赞扬,神色得意,却又啐一口:“我看起来很侠吗?什么侠女侠女,没的把我叫死板了!” 青兰喏喏连声,只是平常听人说书,说起江湖事,用的也不过“侠女”两字,再不然就是“魔女”、“妖女”了,那总不像是好话,因此她也不知道该改个什么称呼才好。秦歌千灵百俐,眼珠一转,已诌笑道:“姑娘真美!我一见姑娘,便待尊一声神仙姐姐,但姐姐两字只足以表达我的敬意、不足以形容姑娘的人品,我有心想唤声神仙妹妹,又怕唐突佳人。苍天啊苍天,造化是何等神奇呢?有姑娘这样的佳人,竟然还能叫我有神气看见。” 他这一番马屁拍下来,脸不红气不喘,青兰听得已经呆了,看着他,想:“这人脸皮这样厚、肉麻话又这样多,也不容易的。实在也是造化神奇,能造出他这样的人来,居然还叫我看见。” 女孩子听得果然称心,便笑起来,笑完了,依然兜头啐他一口:“巧言令色,不是个好东西!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你还夸我?可见口不应心!” 秦歌“啊”了一声,看着镖师们的身体,道:“他们……都死了?”身子抖得更凶。青兰也大是意外,可是仍然想:“她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美的形容,分明只是淘气、哪儿真下得了杀人?那些人大概只是被打晕了。她却故作狠话,来吓我们的罢!”因此倒不甚怕。 女孩子不知青兰是这样想,只当她果然不怕,倒喜欢起来,心想:“这位姐姐有胆色,比那没骨头的男儿好。我真要杀她时,赐她一个爽快便了。”脸上重拾笑嘻嘻的神情,扣着两人手腕,道:“我不知道你们主子为什么叫这末几个脓包、护你们两个不会武功的上路。他要么也是发了昏了。总之既叫我赶上,东西在哪儿?拿出来罢。不然我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青兰与秦歌对视,两人眼中都是茫然。女孩子笑道:“我原知道你们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指尖微动,两人顿觉电殛般的疼痛从她指尖锥进他们的身体,别说从来没承受过、今生就是想像都从没想像过的,待要发声惨叫时,忽听远处有人喝道:“住手。”疼痛立止。两人惨叫还没来得及发出,已经不必再叫了,只是弯腰喘气,就那么短短一瞬,已然汗透衣裳。 女孩子手仍扣着他们的脉门,回头叫一声:“龙哥哥。”语气变得那么娇柔、又那么小心翼翼。青兰纵然刚才吃了她的大苦头,骤听这么一声,还是心软下来,想:“来的是谁?这女孩好像挺怕他。”想着,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衫人站在树顶。树顶的枝梢只有那么细、并且还在迎风摆动,他就站在上面,简直像是一片树叶似的。白衫上用金线绣着什么纹式,映了阳光,一闪一闪的看不清。青兰只觉得他的气质威武,脸容却板得很难看、简直像是死人一般,心里奇怪,忽听一声**。回头看。只见秦歌的脸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几乎真的要哭出来了。 青兰很是担心,开口要询问,秦歌只看着那金绣白衣人,抖道:“逆……逆天大盗……”声音很小,但白衣人好像已经听到,“哼”了一声,身子也没怎么动,但人已经翩翩飞下。 女孩子手一扬,“啪”的打了秦歌一个巴掌,呵道:“官狗子,吐不出象牙来。见着逆天王,还敢放肆么?”秦歌吃这一记打,半边脸颊登时红肿,唇角有血丝沁出来。青兰大惊,探身护住他,气极道:“他一个少爷,外头万事不懂的,叫出什么,也是听人家说了,跟着学嘴。纵有得罪地方,好好的说,他必定改。这样折辱他做什么?” 女孩子“咦”道:“打个巴掌算什么?你忽然气成这样?” 青兰心中,觉得“打个巴掌”是“很算什么”的,但道理一时说不出来。秦歌已急抱住她道:“别说了别说了。” ——————————————————————————————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二、乐游原 他听见父亲商行的人提起过,黑道上有个逆天大盗,喜着金线绣龙的白衣,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专门跟官家为敌,身边还老是有个绝美的姑娘家,出手狠辣无比,人唤“罗刹”,两个真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当时听了,也就当故事,听听过耳算数,谁想到今儿真的碰上?抖得跟筛糠也似,心里把诸天神佛念了一万遍,只盼能逃生,他必定今后都乖乖儿的,再不跟爹娘捣蛋了! 逆天王开口:“走吧。”语调平平,应该是对罗刹的,目光却全在青兰身上。罗刹发觉了,鼻子里哼一声,跳过去拉着他手道:“龙哥哥,我帮你来劫那件东西,难道你不要了么?” 逆天王鼻子里也哼一声:“你现在背对着他们,要不要命了?” 罗刹惊一吓,回头往青兰和秦歌身上再看一眼:“他们不会武功啊。” 逆天王头:“你还算知道!——他们若会武功,你已经没命了。他们既然不会武功,东西又怎么会在他们身上?” 罗刹迟疑道:“你是……” “你找错镖队了。”逆天王不耐烦道,向青兰伸出一只手,“走。” 这话一出,青兰、秦歌、罗刹,全部都愣住。 罗刹第一个反应过来,和身扑到他这只手臂上,哭道:“龙哥哥,你是要带我走,不是要带她走!” 青兰完全赞同她的话。人家一个江湖高手、她不过是扇坊主人输给草药郎中的丫头。他带她走什么? 逆天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问青兰道:“你维护这子,不怕我们杀了你?”秦歌听他出“这子”,就忍不住又哆嗦一下,紧紧靠住青兰。青兰大是怜悯,伸手紧紧揽住他的肩,方回答逆天王道:“怕啊。” 逆天王问:“怕,为什么还要护他?” 青兰怔住。她的胆子从来就不大,但是有的事情,总像是自然而然要做的,并没有想过为什么。“……大概,是我太笨的关系。”她苦笑道。 逆天王蓦然仰天大笑。树叶几乎都要震落下来,青兰与秦歌两个都伸手捂住耳朵,觉得自己要震聋了。罗刹脸色一变。逆天王笑声骤歇,手臂不知怎么一转、已从她手中脱出,如风起烟动,单臂揽青兰入怀,纵身一跃,竟然就这么离去! 青兰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还来不及眨眼睛,自己已经身在半空中、大地在下面呼呼掠向后方。她吓得呼喊起来。罗刹追在后面,叫得比她还响:“龙哥哥!你干什么!你不去拿东西了吗?” 逆天王哼一声:“我当然是拿了它才过来的。”着,脚下更快,罗刹再也追不上,索性停了下来,嘟哝道:“好,好……他现在连强抢民女都干了!”着,鼻子一酸,自己用双手捂住脸,却听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追来。是秦歌。 秦歌本来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也顽皮,撑死了是螺丝壳里闹天宫,并没真正经历过什么。今儿先受那么大惊恐、又跑出这么多路,他喘得像什么似的,心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累得几乎要死过去。 罗刹站住,问他:“喂,你来干什么?送死?” 秦歌见她站住,他也就不追了,按着胸口,喘过几大口气,方能开口道:“姑……姑娘……手下……留人……” “留你头个人!”罗刹心情不好,劈头就骂,“我看你窝囊,懒得杀你。你别唧唧歪歪挨过来惹我厌!” 秦歌趁她骂了,又喘了好几口,话再出口时就顺溜了一:“青兰……带她去哪里?” “你为了她才过来送死?”罗刹倒是诧异,上下扫了他两眼,“神经病,一对笨蛋。找死。我杀了你好了!” “姑娘不会杀我。”秦歌笑起来。 罗刹眼一瞪:“你什么?” 秦歌扳着手指:“姑娘容颜如此美丽无邪,真有天人之姿,在下真想礼膜拜,觉得姑娘这样的人品断断不会杀我,此其一也;姑娘性情如此可爱直爽,天下罕见、世上无双,在下大大的倾慕,也觉得姑娘不是会杀在下的人,此其二也;刚刚那些人,在下试过鼻息了,其实都没死,此其三也。”吐吐舌头,“有此三件,姑娘怎么会是忍心杀在下的恶人呢?” 他前面两个理由,纯属溜须拍马,罗刹听在耳中,觉得受用无比,五脏六腑都舒畅得不得了,及至听完最后一个理由,把眼一瞪:“我封他们的穴,准备拷问!你知道个……什么!” 她本来想“知道个屁”,话将出口,忽想起秦歌先前大赞她“神仙一样的人品”,这神仙美女怎能开脏话呢?一念而及,硬生生把强盗口吻转过**路子来。 她不知道,秦歌在家中无所用心,整日不过跟母亲、几个姨娘、并一众丫头周旋,功夫深了,水滴石穿、一通百通。罗刹虽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女煞星,到底不过是女孩儿家,心思转动处,秦歌早已揣摩清楚,听她口气变化,晓得自己马屁奏效了,心里笃定,便打蛇随棍上,叹道:“可惜啊!可惜!” 罗刹不觉问道:“可惜什么?” “为何姑娘这样的人品,那逆天王不对姑娘更好一儿,却把我的同伴掳了去?”秦歌垂手立在旁边,声道。 这话打中要害,罗刹一想,哇的哭出来:“你的同伴抢了我的龙哥哥,我杀了你好了!”便要踢他。 秦歌百忙之中大叫:“可惜!” 罗刹硬生生在空中把足尖顿住:“又可惜什么?” 秦歌挤出眼泪来:“我跟青兰,两情相契。姑娘跟那逆天王,也是一双璧人。我本有心让我们双双对对,各得其所,姑娘要打杀我,我的青兰可怎么办呢?” 罗刹听了,且欢喜道:“我跟他……果然是一双璧人么?”红云便飞上双颊。 原来她虽然杀人无算,于人事上却天真得很。虽然一直单恋逆天王,毕竟不知前途会如何。旁人多畏她,并没有一个闺中蜜友替她安慰。如今骤听秦歌拍马屁,是从来不曾听到过的,顿觉心里好生甜蜜,想了想,又问:“留着你,便有什么好处么?” 秦歌大力头:“我跟青兰彼此相爱,你倘若带我去,青兰是一定要跟我,不会跟其他人的。你设法帮我把青兰救出来,你龙哥哥面前就只有你一个女孩子啦。我再帮你想几个**间相处的法子,你们有**终成眷属,可不是好呢?” 罗刹摇头:“龙哥哥这个人,不好算计。”看他一眼,“不过留着你,总算是个希望。”笑起来,“那位姐姐当真爱你么。” 秦歌恨不能把头断:“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私奔的!那镖队也是我雇来一路护送我们的。” 这话得有水分。他这次,其实是想跷家,顺便拐带青兰私奔,一路没好意思出口,就叫罗刹阴差阳错冲散。青兰何曾跟他“我们一起”了?不过秦歌的心目中,青兰既然已经跟他“心有灵犀”、且“舍身相护”了,那答应他私奔,也是自然的事情。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在谎。 ——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在谎。罗刹又怎会看得出来?看了看秦歌的眼神,想:“目光明亮正直,应该没有骗我。”就头道,“好,我带你去。”忽又轻轻一笑,“你们两个真般配。一对儿都是笨蛋。” 秦歌愕然。他向来自认冰雪聪明、人材俊秀、言词便捷,纵然是东方朔、卫阶,恐怕都盖不过他去!又怎会有人他是笨蛋的? 再想想,他这么漂亮、有才华的秦家少爷,跑出来跟一个也不见得多么标致的丫头私奔,还要舍生忘死去救她。所有聪明才智,都lang费到她身上去,不是笨蛋又是什么? 这一想,柔肠百转,顿觉自己真是举世无双的情种。这次若能脱险,他断断然要把自己的事迹出钱叫人刻成书,好让后世传颂。 罗刹已经打算带秦歌走了,天边忽然又掠过一条人影。 那人影其实离这边已经相当远,他在山峰之间掠过,就像一抹淡淡的云。秦歌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有个人掠过去。 但是罗刹能看得见。她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她只来得及向秦歌留下两个字:“等我回来”——这虽然有四个字,但只有“等我”两字还能被秦歌听见,后两字,已经消失在远方了。罗刹飞得就有这么快。 她再快,也比不上那道人影。 人影刚出现时,离她五座山头,向逆天王离去的方向掠去。人影再闪现时,一闪,便在某处山峰落下,离她还有四座山头。罗刹知道:如果这个神秘高手是要对付逆天王的,落下的地方大概就是追上了逆天王的地方。她再怎么快,赶到时,他们可能已经交上手了。 高手若想分生死,可能要打上三天三夜,也可能只需要一弹指间。 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罗刹的鼻尖冒汗。 ... ------------ 十三、音尘绝 那只鹰在天空低低盘旋,又振翅飞开时,逆天王的脸色很难看。 他已经把青兰放在地上。青兰的嘴边有一点秽物,他的袖子上也有。 青兰又俯在地上干呕了好几声,才有力气抬起眼睛看他,目光中不知有多抱歉:“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逆天王摇头:“我掳你走,速度太快了,你才会吐。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他说得很有道理。青兰想。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道歉的。就算他真的是大坏人也好,她吐脏了他的衣服,还是忍不住要道歉。这也许是因为……她真的太笨吧? 青兰绞着衣角,低头道:“我帮你洗干净,好不好。” 逆天王摇头:“不必了。” 青兰急着道:“要的要的。毕竟是我……” “因为脏的衣服,我不会再穿。”逆天王冷冷的告诉她。 青兰“哦”了一声,闷住了。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又低下头。而逆天王还在看着空中的鹰。 青兰也看了那只鹰一眼,觉得它飞翔的姿态真美。她悄悄的想:哦,这个人喜欢欣赏鹰飞的样子吗?而其实,逆天王所注意到的,却完全跟美不美无关。 他的目光雪亮,已经看出这只鹰通身乌黑,左翅的羽毛上有一个白点、右翅的羽毛上有一块灰斑。凭这两个印记,他能认出这只鹰、就像认出一个人一样。而这只鹰从镖队的马车那里开始,飞来又离开、飞开又离开,已经盘旋三遭了! 逆天王不认为这是偶然。 果然,鹰再飞走时,带回来一个淡淡的人影。这人影的速度很快,移动在山间像是云朵投下的影子。逆天王目测了一下,他大约比小罗刹快五倍、比自己快一倍。他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青兰惶惑着看看逆天王,觉得这个人的气势跟刚刚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刚刚他整个人是一把刀。但直到现在,别人才会觉得,这把刀原来这么明亮! 远处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了,终于连青兰都看得出来那是个人。逆天王不但不逃,反而气定神闲的站着,像在迎接一个老朋友。鹰在空中盘旋,厉叫了一声,那人影已经很近很近。青兰伸手掩嘴,掩回去一声惊叫: 这来的……是谢先生,谢扶苏? 谢扶苏已经落脚在这个山坳,身上还是出诊时穿的青衣,早已风尘仆仆了,脚上还是出诊时穿的那双千纳底黑布鞋,鞋边已经有些磨损。青兰正想好好帮他拍拍身上的灰、烧锅热水给他洗洗,再端上热腾腾的肉汤葱香面条叫他吃,自己坐在旁边帮他纳一双新鞋底。——当然,如果她没有笨手笨脚的,又泼了锅、烧糊了菜、扎伤了手。青兰想着,怪不好意思的笑一笑。谢扶苏凝视她,有点责备的样子,终于还是微微一笑。 青兰便向他走过去。 逆天王呵道:“你干什么?”说话时,身子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看她,真像是僵尸的样子。 青兰这才向他抱歉的欠欠身:“我不可以跟你回去。因为我这次擅自送秦少爷出门,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心里很对不起先生,我想回家帮他做家务。” 谢扶苏为什么会翩翩飞行赶上他们?青兰心里当然觉得奇怪,但却没有开口问。她想,谢先生跟坊主一样,一定有很多的过去,这些过去,也许暂时不愿意告诉别人,等到他们自己愿意对她说时,就一定会说的。而作为她,只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好。 ——她的心意,就是很高兴看到他们,并且希望能为他们做一点事就好,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家务。 逆天王看了她一眼,眼神奇特。青兰忽觉得面前像被人推了一把,直往后退去。奇怪,面前没有人啊?为什么有那么大力作用在她身上,让她站也站不住了? 后面是悬崖。 谢扶苏想也不想的纵身而起救她。逆天王趁机从后面偷袭谢扶苏。谢扶苏一心扑去接住青兰、想用后背硬接逆天王一击,逆天王的指风却越过他的肩,袭向青兰。谢扶苏半空中拔身而起,挡住这缕指风,闷哼一声,已然受伤。逆天王旋身飞起,一掌将青兰推得更远,他自己也纵身飞出去,半空中将青兰重新接在臂弯中,点足于青松之上,依然是白衣飘飘,向谢扶苏笑道:“阁下好身手,当不是无名之辈,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扶苏沉声道:“阁下不是冲着在下而来?那何以劫持在下的徒儿!” 这两人“阁下”来“阁下”去,用词是客气得不得了。但青兰从没见过先生这么郑重样子,心里知道事情是很严重了。她也不知道逆天王为何要带走自己,就向他小小声道:“先生说得对。你带我走干什么呢?”逆天王不回答,全神凝注在谢扶苏身上。青兰知道他们又要动手,心忖:打架总是怪吓人的,怎么样劝阻他们就好。想想没别的法子,便道:“不要打好不好?要不然……我呵你痒哦?” 她双手是可以活动的,果然往逆天王胁下呵去。 青兰并不是一个真的傻瓜,她当然知道对于这样的武林高手来说,呵痒是一点威胁也没有的。可是她也知道,高手对阵,最怕分心。她一呵痒,逆天王再厉害,只怕也要分心的,那末谢先生就可以控制局势。谢先生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他控制了局势,当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可是她双手还没动,谢扶苏就惊叫道:“小心!”谢扶苏话音刚落,青兰见到逆天王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奇特。 然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 十四、西风残照(上) 青兰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风声。 风声哪儿都能听到,可是这里的风,特别的清、特别的豪迈,风里似乎还有松针和云雾的味儿。青兰不觉睁开了眼睛。 她睡在一张大床上,床足有十个她那么宽、五个她那么长。她身上盖的锦被,比床还大。相比起来,放床的这个房间就太小了。 房间只有两张床那么大,窗前放一张桌子、桌前放一只架子,就再没有别的什么。可是那只架子上放的每一样东西,青兰都不认识;那张桌子上却盘膝坐了一个小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对她看。 青兰吓一跳,问:“你是谁?” 小孩也问:“你是谁?” 青兰只好答道:“我是青兰。这是哪里呢?” 没想到小孩也道:“我是青兰。这是哪里呢?” 青兰大是诧异道:“你学我说话做什么?” 那小孩也道:“你学会说话做什么?” 青兰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就没再问下去。掀开被子下床来。她身上穿的还是刚刚的衣裳,可是刚刚一点儿都不觉得冷,这会子掀开被子,就觉得有点儿清寒透骨,竟打个哆嗦。她一边犹疑着:难道已经被带到了北边寒冷的地方不成?一边走近小孩,仔细看他:扎个冲天小辫、穿个红底金线的肚兜,藕节一样的手臂和腿、莲花童子一样的脸颊,笑嘻嘻的看人。别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很黑,可是目光却有点儿呆滞。 青兰端详他片刻,小声问:“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小孩的目光一点都没有改变,笑嘻嘻答道:“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青兰叹口气:“好好的孩子,怎么傻了?” 那小孩也学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傻了?” 青兰说不出话来,就转开脸,再次端详房间。房间的门开在床头边。她目光刚一移过去,门就被推开了。一瞥间,可以看到外头果然有青松和云雾,随后门外就进来一个小孩,赫然就是刚刚坐在桌上的小孩,却穿上了一身雪白可爱的衣裳,手里还提着个暖炉、和一个食盒! 青兰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桌子,红肚兜小孩还在。而雪白衣裳的小孩已经“哎呀”了一声:“姑娘起来了?床头有氅子,姑娘先披上。少爷怕姑娘冷,叫我还拿了这个暖炉来。不但烘暖,还可以祛祛湿气。”说着,抿嘴笑笑,“这里的湿气虽然不算很大,但姑娘要住久了,只怕还是抵不住的。” 他说话声音很清脆、说得也很快。直到他闭嘴后,那个红肚兜小孩才笑嘻嘻接了一句:“只怕还是抵不住的。” 原来刚刚那句话太长了,红肚兜小孩记不住,所以只学上一句。青兰“噗哧”笑出声,觉得这对孩子真是可爱。但白衣裳小孩的脸却气得泛红了,冲过去教训红肚兜小孩:“你干嘛老学我?”红肚兜小孩依样画葫芦:“你干嘛老学我?”白衣掌小孩顿足道:“我叫少爷撵你出去!干嘛放在这里惹我生气!”红肚兜小孩笑容一点都没有改变:“干嘛放在这里惹我生气。” 青兰在旁看着,大是不落忍,劝白衣裳小孩道:“你们既是兄弟,你何苦认真和你兄弟生气?” 白衣裳小孩跳起来:“谁跟他是孪生?谁跟他是兄弟?” 他们两个对话时,红肚兜小孩当然都一五一十在旁边学着的。青兰也顾不上听了,只诧异道:“不是孪生兄弟?怎么可能?”白衣裳小孩顾不上回答,先急道:“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还不披衣服,冻坏了,吃排头的是我们!”说着忙拿氅子给青兰披。青兰睁眼时,是见到床边搭着一件黑绒搀金线织出来的薄氅子,不知什么衣料,看着极漂亮。她向来没穿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没敢动。白衣裳小孩赶着给她披,她只能披上了,一上身,觉得极轻、轻软,又保暖、又透气,果然是好衣服,局促道:“我怕弄坏了……”白衣裳小孩立刻回道:“弄坏就弄坏,抵得什么的?”青兰听他口气大,一发惶恐,陪笑道:“你家少爷……可是逆天王?” 白衣裳小孩点头:“嗯!”指指自己:“我叫参。”又指指红肚兜小孩:“他叫商。” 参和商,是天上的两个星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说的就是它们。青兰虽然不懂诗,但夏天摇着大蒲扇在老槐树下乘凉时,也曾听老人们指着星空说起过,他们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永远都不会相见。 这两个小孩,为什么一个叫参、一个叫商呢?难道起名字的人认为,他们永远都不会相见? “我跟他不是兄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他就出现在我旁边,而且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而且老是要学我的话。每个人都当我们是兄弟!”白衣裳小孩厌恶的说着,话锋一转,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幸好主人是明白人,让我们分开住,给我们取了个好名字。他向我保证,商绝对不是我的兄弟。” “主人指的是逆天王吗?”青兰听得糊里糊涂的。 “不,主人是主人。龙少爷……是少爷。”参回答,无限低落。商慢慢的重复了一遍,语气居然也变得空前萧索。青兰心就痛了起来,不知道那位主人是何许人也,让这两个小孩这么难过。 外头风声响得稍微有点儿特殊,青兰没有注意,参愣了愣,快步去打开门:“少爷!”逆天王立在那儿,喉咙里“嗯”了一声,背着手进来,看看青兰,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眼,道:“去端菜来。”参屈膝应了一声,拉着商跑出去。逆天王在青兰面前坐下,手搁在桌上,掌边有个狭长的伤痕,应该是很多年前留下来的,已经发白了。两只手都很干净。他不说话。 青兰局促的坐了片刻:“逆天王大人……“ “我不是大人。”他道。 “那……”青兰不知该叫他什么好。 “我姓龙。你叫我龙好了。”他道。 “龙。我先生怎么样了?”青兰问。 龙的眼睛眯了一下,有点危险的样子,但神色没有变化:“你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你先生?” “嗯。” “那个软骨头的同伴呢?你不关心他?“ “秦少爷?呵,他不是软骨头,他只是……只是少爷脾气。”青兰笑一下,“他怎么样了?回家去了吗?” “我把他们都杀了。”龙平板的回答。 青兰心跳一下:“不会的。” “怎么不会?”龙冷冷道,“会又怎么样?” “因为觉得……完全不真实啊。”青兰讷讷道。 “那真实应该是什么?”龙道。 “真实是……我是个没用的小丫头。坊主有时候对我很失望,可我会努力帮她做事,做一点点都好。后来,坊主叫我给谢先生当丫头,我还是很没用,但是也会尽力帮他做事,能多做一点点都好。我喜欢有太阳的日子,但是下雨天也好……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青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嗫嚅的样子,“其实我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应该是什么……”偷偷看一眼龙,“他们没有真的死,是不是?” “真的死了又怎么样?”龙板着脸。 “那,我也死。”青兰紧张的交握着双手。 龙挑了挑眉毛:“真的肯为别人死?他们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还好啦……”青兰局促的笑一下,“其实是因为,还是觉得这个事情不真实,所以才这么说的吧。觉得如果这么荒唐,他们竟然会死掉,那我也要生气了,不知道能做什么事,只好陪他们去死。其实……你跟他们没有仇,是不是?你不会杀他们的吧?” 龙沉默片刻,终于承认:“是。” 青兰松口气:“那就对了嘛。呃……不过,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 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沉默很久:“我也不知道。” “呃?” 他笑起来,有点凶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你的傻样子,觉得很不爽,所以要把你抓回来参观一下?” 她……确实是这样傻啊?青兰自卑的低头:“那,参观完了……可以放我回先生身边去了吗?” “你在搞什么啊!”龙忽然拍桌子,把头凑到她前面,“肯为了一个软骨头少爷在我们面前抗声叫板的人,不是应该很有骨气的吗?怎么软成这个样子!哦,那时候还敢呵我的痒,你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啊!” 青兰看着龙,忽然道:“你生病了吗?” “什么?” “越近看,越觉得你的脸色好奇怪。”青兰紧张道,“是不是身体不好?嗯,所谓肝火大,五行乱,医书上都说,心情不好也是病的一种表现,一定要好好调理哦!让先生给你开个药吧。他对病人很认真的,一定可以帮上忙。” 龙瞪了她片刻,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抹眼睛,语气也变得温和:“这是面具。” “咦?” “人皮面具。” “人皮……用人皮做的?”青兰牙齿捉对抖起来。 “嗯,死人皮。” ————————————————————————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四、西风残照(中)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青兰默然一会儿,目光越来越同情:“你很辛苦吧?” “嗯?” “任何人,都不会喜欢把这样的东西蒙在脸上啊。可是如果,从小开始,就有人叫你做这件事,你就会觉得它是很正常的事,但其实,还是有点不舒服吧?”青兰发自内心的同情他, “你不能摘下它吗?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蒙在脸上?”龙把头埋在怀里,肩膀抽搐的样子,不知是哭还是笑。 再抬起头来时,语气平静了:“好,我现在把它摘下来。”他抬起手,耳朵和颈后不知怎么鼓捣一下,慢慢撕下一张皮,露出下面的脸。 青兰忽然就觉得极度、极度、极度的自卑。脸如白玉、眉如墨画,五官没一个地方不妥贴,叫人一见之下,就想:“原来完美的人类应该是这样子的啊!”然后剩下的,就只有自卑。 青兰把头低下去。 “怎么?怕我了?”龙再挑一挑眉。有一点儿。看到太过漂亮的人,青兰总归是自卑的,越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您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去呢?”龙的脸色又冷下来:“到我想明白我为什么抓你来的时候。”青兰简直要哭了:“那您什么时候能想明白,您为什么要抓我来呢?” “你问我,我问谁?”龙的脸色很臭。 “那、那要不先把我送回去?如果你想起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我再……” “想都别想!”龙立刻打断她,深呼吸一次, “你去打开窗。”开窗?青兰犹豫豫探出身去,打开窗子——哇,外头果然有风、有雾、有松……就是没有地面! 这整面墙根本是贴在万丈峭壁的边边上! “知道了吧?你逃不了的。任何人也找不到这里来。你乖乖呆着,直到我想好怎么处置你为止。”龙冷笑道。 青兰瞪大眼睛看他。半天之后—— “那你自己是怎么上下的?”龙的嘴角弯了一下,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微笑,虽然很微弱,但让他的面容变得柔和。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你一般习惯做什么事消遣?需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带来。”消遣? 青兰想了又想,还真想不出什么来。一直都是做杂务,就把日子做过去了,这算消遣么? 难道要龙把扫帚、水壶、抹布都给她带来? “要想这么久吗?!”龙的脾气又上来了,不耐烦的呵道。青兰吓一跳,立刻抓住一个最靠谱的答案回答:“医书!” “医书?”龙问, “哪一种?”青兰又哑然。谢扶苏拿给她看的经络穴位和草药常识的书,一本破到连封皮的名字都看不清了,另一本,根本就没封皮。 哎,忽然发现,谢先生这么温温和和的人,日常生活真的随便到可以呢! 她想着,嘴角浮出个笑来。 “算了算了!反正你不是傻笑就是发呆,我都不知要拖你这样的人回来干嘛!”龙气道, “喂,你说你坊主把你送给那男人?你坊主是什么人?” “引秋坊的坊主。”青兰微微笑,口气无比恭敬, “就是制扇子的。” “嗯,那个只制素扇的女人啊。”龙的眼光也柔和了些, “她的扇子很好。——你不喜欢吗?怎么消遣时不动扇子,反要看医书?” “不是不喜欢。”青兰不知所措的扭着手, “是我太笨,坊主说我没天份。可是谢先生……他好像很期待我多学点医理啊。” “谁期待你多一点,你就学什么?”龙瞪着她,问。 “呃……”就是这样。有错吗? “算了。”龙忽然拍拍脑袋,笑。是自嘲的一个微笑, “谁不是这样。”说着,将桌子的一个抽屉打开,里面一只水晶大碗,碗中装了许多木片。 “这个桌子和架子上的东西,你都可以拿着玩。”他随便指了一圈,又道:“待会儿你自己吃晚饭。”青兰本能的 “哦”了一声。龙在水晶碗中拈出三片木片,信手往窗外一掷。他人也就跟着窜了出去! 青兰手还没来得及捂到嘴上、一声惊叫还同来得及叫完,他足尖在其中一片木片上一点,跃起来。 三个起落,矫若游龙,已经没入白涡。雾里传来一声长啸,青松簌簌,仿佛都为他颤栗。 “这样一个人,他到底把我关在这儿干什么呢?”青兰想。怎么也想不通。 却听门外头传来两句话——嗯,确切的说,是门外头的下方传来——那两句话是这样的:“你再跟,我就把你踢下去!” “我就把你踢下去!”是参和商!对哦,她真笨。门外应该还有路的呵? 青兰很欢喜,推门出去,立刻又呆住。外头,依然是白云那个飘啊、山风那个吹。 门前有块空地,比花园的鱼池大不了多少,空地尽头,又是绝壁。这幢小房子所处的地方,根本是绝峰之顶嘛! 都不晓得有多高,怪道天气这么冷、又这么湿。青兰打个哆嗦。可是参和商,又什么办法能上来呢? 青兰探头,只见有一根绳梯绑在峰顶岩石上,长长垂下去。参和商就那样子一手挎个提梁盒子、一手勾着绳梯,嘴里拌着架,足下点啊点的,比旁人爬山还容易,就这么上来了! 参 “咦”一声:“青姑娘,您怎么出来了?”商学一遍。青兰看着他们发呆。 “青姑娘,你怎么了哦!”参不耐烦的再问她。商再学一遍。青兰这才结巴道:“你们,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会这么……这么……” “哦,会飞的功夫啊?”参聪明得不得了, “很简单啊。主人教过一些,少爷再教过一些。姑娘你进去啦!菜冷了不好吃哦。”就拥她进屋。 红木暖提盒里,是很好的几个青瓷盖碗,还有很玲珑的炭炉,可以用来暖菜。 那菜是什么?一样炒青、一样松花豆腐、一样莴笋炒白果、一样五彩牛百叶、一样酱焖肉、一样燕窝金银鸭块、一样鱼丸汤、并一碟千层糕。 样样是清清爽爽的。青兰暗想:怎么这么大排场?参已经给她布菜,青兰不敢动筷,让道:“你们也吃啊。快坐。”参和商不坐,看着她,只是笑。 参道:“我们是侍候您的。您吃罢!”青兰诧道:“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死活拉他们同坐。 参只是不肯:“叫少爷知道,还了得!”青兰心忖:“大概他们家规矩大,跟我同坐同吃,回头要挨凡罚的,那我不好难为他们。”便独个儿动筷。 那菜的味道极清腴,但有两个孩子在旁边侍候着,总叫人不自在,青兰食不知味,速速扒完,才松口气:“我吃好了。”参诧怪的盯她一眼。 他不知道青兰是体贴他、不忍叫他等,才吃得这么快,但肚子里犯嘀咕:瞧这姑娘清清秀秀的,怎么吃饭划拉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不好说出口,只是多看她两眼,收拾了碗筷,和商一块儿走了。这一走,房间静下来,青兰看看窗外的暮色、摆弄摆弄架子上的奇怪摆设,倒不觉得闷。 后来找到一把小刀,鞘子做得稀里古怪,好歹刀锋是能用的,她拿在手中,信手就开始削水晶碗里的木片。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 “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 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 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 “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 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 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用手机,请上 ------------ 十四、西风残照(下) 虽然以前伤过手,但是几次练习下来,已经熟练很多。削出最基本的线条不在话下,然后,想做一个优美一点的弧线时——笨重的刀鞘影响了动作,刀锋划过木片,笔直对着左手的食指冲过去……青兰闭上眼睛。完了,又要弄伤一次了。 嗯……没有皮肉被割伤的感觉?有谁的手挨着她的手?青兰睁开一只眼睛,再睁下一只眼睛。真的耶!一只手帮她捉着刀。那柄刀子,硬生生就没有划到她手指上去。 那只手很干净,掌边有白色的伤疤。 青兰抬头:龙? 他手里拿着一叠书,放在桌上,很美的浅蓝色封面,最上头那本,封面上用很美的字体写:黄帝内经。“还有灵枢、素问、备急千金药方。”龙点点下巴,“你在削什么?” “……扇子骨。”青兰脸红了。 “为什么不是笔直的?”龙接过去,看了看,问她。 “因为、因为……曲的好看啊!”青兰冲口一句。龙笑了。青兰怪臊的,解释道,“也不是啦,扇骨当然没有弯的。可是,可以在上面刻花嘛!所以我想,这边弯进去一点、那边又弯进去一点……” “你几岁开始做扇子?”龙问。 “呃?——没有啦。我完全没有做扇子。因为太笨了,到现在,我真正做成的只有一把……”青兰一边解释,一边把头勾下去。说起来,自己真的好丢脸啊! “难怪。”龙道。 “呃?” “难怪这么容易会削到手。” “都是我笨。”青兰把头勾得更低。 “不是笨不笨的事。”龙淡道。 “呃?” “你看我的手。”他抬手给她看,掌边那个白色的疤,“我自己削到了自己,刚开始学一套剑法的时候。但再练下去,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有的事情跟笨不笨没太大关系,你只是做得不熟练而已。” “呃……”好像真的很有道理哦!青兰眼眸闪闪,“你真的是个好人!” 龙咳了一声,脸有点红。他出道至如今,旁人什么话都说他过,唯独这“好人”两个字,从来没听见。 他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女孩子劫过来。她是一个笨蛋,真的,可是有这样柔软的眼神。跟她相处像面对一株兰花,可以躺下来,头枕着泥土,让兰叶的影子随风在脸上轻拂,看看蓝天、还有白云,什么别的事都不会有,直到天荒地老……天荒地老? 他猛然又咳了一声。 “……那,你是什么时候学剑的呢?”青兰问。 “从记事起就学了。”他回答。这么无聊的话题,从来没跟谁谈过。那段学剑的日子也实在是辛苦。可是此刻跟她说起来,却觉得心下那么柔软。他甚至想,也许有一天会告诉她,有一个秋天,在某个他练剑的石台上,每天会有一只蟋蟀探出头来看他?他很想去捉,但练剑的进度总是完不成,完不成的话是不能乱跑乱完的。等他终于练完时,雪花都开始飘了,那只蟋蟀从此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所以,谢先生也应该是很小就开始练武功吗?为什么他从来不提,我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啊。”青兰托着头,怪烦恼的问。 龙恶向胆边生:“不准再提他!”声若雷鸣。青兰吓得缩成了一团。龙看着,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吼她呢?到底为什么啊!那一瞬间,如果她稍微再做出一点嘲笑他的表情,他甚至想杀了她!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为什么想杀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笨丫头,甚至在他对自己承认已经对她有好感的情况下?太可怕了。他默默在桌边坐下来。 “你如果再提他,我永远也不会让你见他。”片刻后,他说。 “哦……那如果,我不提他,你想通你为什么捉我来之后,我就可以回去了吗?”青兰怯怯道,看了他的脸色,提醒,“你答应过我的。” 他看着她。她绝对是个笨蛋。绝对!但是这样还要捉她回来的他,岂不是比笨蛋还笨?他忽然有点明白了,镖队里跟她待在一起的少年,为什么眼神里会有那么自怜自艾的神情。 他真的开始同情那个少年。 指了指椅子,他道:“坐。” 青兰坐下,先前被他一吼的余惧未消,肩膀还是僵硬的。龙瞄她一眼:“别害怕。随意。” 青兰“哦”一声。随意……怎么随意呢?她左手木片、右手刀,继续刻扇骨、刻扇骨……龙看着她刻。簌、簌、簌……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话调节一下气氛?他清清喉咙:”那个……” “啊?”青兰吓一跳,抬头。幸好这次没有又吓得割到手。龙看了她的双手一眼,反正他是随时打算救驾的。这个笨丫头:“我们聊点什么吧?” “好。”青兰回答。然后又是沉默,沉默,簌簌簌……“那个,参和商很奇怪是吧?”龙道。竟然还要他来主动找话题。悲哀啊! “商是有点奇怪呢!”青兰住了刀,想想,道,“参好聪明!而商真可惜,居然是个傻孩子。——不过,他们不是孪生,为什么会长得一模一样呢?” “他们是孪生。” “呃?可是参明明说……” “他们是‘特殊的孩子’,两个都是。在海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山庄主人专门收集各种各样‘特殊的孩子’,有人以为自己是一只猫,有人嗜血,有人每天都忘记前一天发生的事……参和商,是孪生兄弟,但是参完全不记得商曾经跟他一起长大、也拒绝承认商的身份,而商除了重复别人的话、什么都不会。”龙道。 “怎么会这样?”青兰听得入了迷。 “我也不知道。”龙耸耸肩,“那片土地的战乱很严重,听说这些孩子都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得特殊。像那个以为自己是猫的孩子,因为经历了很残酷的事,所以拒绝承认自己是个人,而宁愿做一只猫。至于参和商是怎么会事,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那个主人已经死了,想问都没处去问。” “那个主人……又为什么会死?” “听说他爱上了他自己收藏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心,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于是死了。”这就是回答。 青兰听得出神。这真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又带着那么奇特的美丽。“那个孩子为什么没有心?主人死后,孩子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她追问。龙招架不住的笑起来:“不知道啊!听说她跟山庄里另一个孩子走了。再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了。——哎,你来看架子上的这些东西。认识吗?” 青兰摇摇头。 “都是我这些年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没弄清它们到底是什么之前,我都放在这里。”龙喜孜孜的献宝,“这里,从来没有让别人来过。现在让你住,你可以拿它们玩,但是不许弄坏!知道吗?” 青兰忽然觉得,她怎么也像是他拣回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之一。正想着,参叩门:“少爷,有客人拜山。”递给龙一张柬子。龙打开一看,脸色一变,又冷笑数声,吩咐参:“你们照顾好青姑娘。”将柬子望窗外一丢,踏着它借力离去。 ——————————————————————————这本《雪扇吟》,既然放在“外传”中,当然跟《寒烟翠》中的某些人物有关联,但具体关联是什么呢?行文的一开始不会揭露。 所以,本书也可以作为完全独立的一本书来看。事实上,荧某的好朋友在写“三百六十行”系列文,荧某这本《雪扇吟》是为了与她们组成一个系列而写。该系列目前开始连载的文共有:绮白的《酒醉良天》、云间水远的《苏幕遮》、以及荧某的《雪扇吟》,写的分别是酒、伞、扇。 那么酒行、伞行和扇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欢迎诸位读者大人关注! PS:绮白《酒醉良天》阅读地址:。云间水远的《苏幕遮》阅读地址:。 PPS:荧某郑重承诺,虽然《寒烟翠》已经开始上架收费,但《雪扇吟》在五万字之前不会设置收费章节。诸位读者大人多多捧场哦! ------------ 十五、谁家陵阙 参和商就坐在门口“照顾”青兰了。商从始至终的傻笑。参怪无聊的,干脆扎起了马步,练功,一掌一掌往商身上拍。青兰骇道:“你做什么?怎么打你弟弟呢?” “他不是我弟弟!而且他皮厚着呢,不怕打!”参回答。青兰急着要去拉他:“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玩啊……”“哎哎,青姑娘你别捣乱啊!商他真的不怕打,他内功比我还好!我要能打疼了他,我的武功那可就更上一层楼了!”参答道,又埋怨,“不说了,这傻子老学,怪烦的。” 真的,商自始至终都在旁边学话,果然有点儿烦。青兰看他还是笑嘻嘻的,皮肉也白里透红,一点儿事都没有,便信了参的话,不再拉他们。外头忽然有人嘻嘻笑道:“傻哥儿、傻弟儿,噼哩啪啦拍掌儿。不知是哥拍了弟、还是弟拍了哥,哎呀呀,问你怎么分得清儿!” 青兰听这声音,也是个小姑娘家,挺耳熟的,只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参脸色就一变,冲着外头喊:“小罗刹,你来干什么?” 青兰拍拍额头:这声音可不是那小罗刹嘛!真的,她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们呀。”小罗刹音调还是笑嘻嘻,却不进来。参冷声道:“少爷说,这屋子不让你进!你不知道吗?” “我不来,怎么见得着好猴儿戏?”小罗刹像是存心找碴,大笑三声,尖着嗓子叫起来,“哇,傻哥哥打傻弟弟玩啊!傻哥哥打傻弟弟玩啊!” 参显然受不得撩拨,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商对他向来是亦步亦趋,也跟了出去。这两人出去,立刻响起呼呼的拳脚声。青兰不放心,扶着门探头看时,三人六掌,掌影快到重叠,须臾之间不知已过了多少招,忽寒光一闪,小罗刹掣出一把短刀,如狂风骤雨般攻向两个小孩,青兰失声惊叫,参急怒道“你真的动手?!”说时迟那时快,小罗刹几刀逼乱他们掌路,顺便一掌一指盯着穴位把他们击倒在地,擦着汗,吐舌道:“要不是先诱得你们心浮气躁,乖乖还真放不倒你们两个。”青兰心下诧异:她不是跟龙一路的吗?为什么要放倒龙手下的童子?小罗刹已经一头冲到她面前,手捏成拳头,两眼通红:“你住在这里!” “嗯。”青兰莫明其妙的点头。 “他让你住在这里!”控诉意味更浓。 “嗯……”青兰手足无措。 小罗刹一顿足,双手掩面:“他从来不让任何人进来这儿,连我都不让!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对你破例?!”说到情急处,泪珠滚滚向下落。 青兰心中老大不落忍,忙拖她手道:“我开始也想不通,现在可知道啦!”说着,指那架子道,“他不是把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收藏在这儿吗?”小罗刹点点头,青兰便道:“所以啊,他也是看我这么蠢,对他来说稀奇古怪,他就把我跟这些东西放在一道了啊!” 小罗刹想想,大是有理,心头去掉一块巨石,带着泪珠儿笑起来:“幸亏这样。我本来觉得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很是讨厌,我应该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今后笑我,顺便也可以让你变丑、省得龙哥哥再喜欢你。不过,既然你是他收集过来的东西,那我当然应该客气一点。” 青兰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面打了个转,听她说得吓人,只是想:“这女孩子,哪里像那么残忍的人?”欲待不信,但细察她神色,又觉得龙对她实在重要,她如果到了伤心时,真的做出些伤人伤己的事情来,也未可知。便打个颤。 小罗刹已经把着她的手臂:“我们走。”青兰全不知她在说什么,问:“走去哪?”小罗刹白她一眼:“去找你情人啊!——喂,这么傻傻看着我干嘛?你——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老鼠掉进米缸里,喜欢上龙哥哥,不肯走了!”说到最后一句,觉得也不是不无可能,顿时心惊胆颤,声音拔上八度高。 青兰面红过耳:“我哪有什么喜欢……而且,我哪有那个什么、情……”实在说不下去。小罗刹气道:“秦歌啊!他千叮万嘱我来救你,你居然不知道!真是没情份的!”边说,边心里想,她如果落入敌手,有人来救她走,那她当然第一时间猜测是龙哥哥来啦!对比之下,更觉青兰无情、可恶。 青兰委实是没想到秦歌为了她会愿意、而且居然真的有能力托小罗刹来救她,意外的左右看看:“秦少爷?他在哪儿?” “当然在下面等,我哪有可能把他带上来啊!你们都不会武功,又重得像猪。我把他带上来,再把你们两个带下去?你带我神啊!”小罗刹又翻个白眼。 青兰被她抢白得够呛,但想想她说的话,果然有道理,何况又是一向知道自己嘴笨手拙、老是不当心要得罪人的,就没敢再说,全凭她处置。小罗刹用带子将她手臂牢牢系在自己手臂上,挽了她,往崖下一跃。青兰吓得够呛,死死咬住嘴。小罗刹瞟她一眼,倒也敬佩她光棍,故并不卖弄手段故意吓她,只是一手牵她、一手牵绳梯,双足点着崖壁,飘飘而下,须臾踏了实地,秦歌从岩缝里钻出来,叫声:“青兰!”牵着她,觉得真是失而复得、死里逃生,连长恨歌都不带这么曲折的,抽两下鼻子,百转回肠。 青兰不知秦歌的心意,但想:“原来他对我这么好。”很是感动,又觉惭愧,“秦少爷,你怎么来这里?万一出什么事,青兰怎么……”小罗刹不等她废话完,早拉了他们:“走走!走出去才算数!这儿叽叽歪歪算什么!”可怜两人还没时间叙衷肠,就脚不沾地给拖走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十六、白鹭飞(上) 才转过半盘山路,小罗刹忽然把他们一按:“趴下。”趴在草丛里,恨恨咬牙:“冤家!龙哥哥怎么又跑来了。” 秦歌与青兰全未看到人。秦歌吓得是五体投地趴到地上,青兰还傻傻要探出去看,被小罗刹狠狠将头按下去。秦歌在旁边看得心疼,只没敢吱声。小罗刹悄道:“危险了——哎,我们到那边避避。”指着十丈外一个屋子,“那儿是正花厅,龙哥哥八百年不会用它一次。” 那花厅是一明两暗的三合小院儿,青瓦、白泥墙,前头院中点缀着竹石花草,极清爽。三人从后门进去,静悄悄一个房间,有茶具、点心、并一个小灶,是给前头准备茶花点用的。一些家伙零星放着,灶头还余温。小罗刹剔起眉毛,“咦”了一声。有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近:“奇怪,又不叫我们去换热茶……”是在这儿侍候的仆人。 小罗刹知道此时出门,必定给他们撞见,支吾不得,一咬牙,抓着秦歌青兰往后头转,转过一道小回廊,进入旁厅。再隔一面板壁就是正厅,她耳尖,听到里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不会武功,另一个却是高手,正不是是何人。她向秦歌他们比个“噤声”的手势,暂时躲在这儿,心知危险得很,但又没其他办法,只能暗自发急。 衣袂飘风声,龙进了正厅,且行且扬声道:“劳两位久待。”声音里可是一点没抱歉的意思。青兰想起刚才参商给人送拜贴来,大约就是这两个客人了?只不知龙早已离开,为何现在才到。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轻轻笑了声,是女人的声音,只那么轻轻儿的一声,竟然就又脆、又媚、又柔和、又风流,叫人恨不能出去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再听听她想说什么话。青兰觉得胸口被谁重击一拳:坊主? 坊主怎么……难道是,也为她而来?! 另一人开口道:“好说。劳逆天王大驾接见了。”声音底子是温和的,但动了真火,话很冷。这再没别的,是谢扶苏! 青兰鼻子发酸。坊主、谢先生,都为她而来?她怎么受得起! 那边厢,龙鼻子里冷哼一声:“两位怎么不用茶?” 小罗刹知道,客人的茶一定已经摆凉。龙晾了他们这么久,还说这话,摆明是找碴,很快就可以打起来吧?打起来时,他们不知是不是能趁乱逃走。 谁知,这次谢扶苏没有回答,坊主说话了。还是那么轻轻儿笑一声,笃定、微微儿带一点刺、却叫人怎么也恼不起来的开口:“茶凉了呀。凉了的茶好像灰了心的女人,但凡有点儿意趣的人,在还能选择的时候,总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喝它,是不是?” 龙眉毛一剔:“这位姑娘是?” 坊主盈盈拜下去:“不敢。贱妾年纪老大,龙英雄欢喜了称呼一声‘大娘’,不欢喜称呼一声‘婆子’,都合适得很,竟不用客气。贱妾也无有姓,单名一个嘉字,山下做扇子谋生,些微一个门面,人称‘引秋坊’的便是。” 龙耸然动容:“嘉老板?”语调客气很多,“嘉老板的素扇,制得真好。” 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在面前,语气都难免客气点的。嘉很知道这个,也很习惯利用,眼角微微一眯、唇角微微一扬,笑容如酒:“岂敢岂敢。龙英雄的好客,才是天下一绝。小女在贵府叨唠许久,妾身很不好意思,不知能否见她一面?” 她的厉害之处,在于不问“能否带回”,只问“能否见一面”,男人但凡有点心肝的,简直开不了这个口拒绝她。 龙的声音有点狼狈:“青兰?她是嘉老板的女儿?”另一边,青兰、秦歌他们也在心里问同样的问题。 “她还在襁褓中时,我把她领回来,亲手抚养、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她就是我的女儿。”嘉答道,语调平静,正是这种平静中才显出力量。青兰鼻子发酸。坏了,她想抽泣了!实在忍不住要发出抽泣声了——“咣!”风雷之声。谁?那么大气势的冲过来,前面要是挡着树枝、他就把树枝撞断;前面要是挡着柱子,他也能把柱子撞断! 小罗刹第一时间想把脑袋往墙上磕。因为她太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冲进厅中,直奔龙,嘴里吼着:“我女儿呢?你叫我自己在山里找。我找个毛?我——” 龙长身而起,冷笑一声:“好,我们这次一并解决!”“卟!”举手成爪,击向旁边板壁。小罗刹识时务,在他击实之前已经叫起来:“我们自己出来!不用抓了!” 谢扶苏早听到旁边房间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只以为是龙的婢仆,故未多加注意。如今龙这么说话、又摆出一付抓人的架势,他警觉:莫非青兰就在那儿?龙伸手时,他也伸手。龙的指尖离墙壁五寸时,他的指尖离龙的手腕也只剩五寸。小罗刹喊声一出,龙即刻收手,谢扶苏也随之收手,但全身戒备的守在那里。 龙冷哂。新来的那人却注意的看着谢扶苏,亮开雷公般的嗓门道:“伸手不难缩手难,你这后生有这一手,端的是高手。哪条道上?哪个门下?什么名号?” 谢扶苏应付道:“小姓谢,草字扶苏,远处来的,并无什么名号,也不熟江湖掌故,不知前辈是?” 那人哈哈大笑:“我?我女儿叫小罗刹,则我自然叫老罗刹!” 说话间,小罗刹已经领着青兰他们出来,三人眼圈都是红的,目光所向却各异。青兰自然是望着坊主与谢扶苏,秦歌是望望青兰、望望在场各人、又望望青兰,而小罗刹嘟着嘴,冲老罗刹一跺脚:“你来干什么!” 老罗刹须发戟张:“嘿你这丫头片子!爹来找你,来干什么?跟我回家去!”小罗刹一躲:“我偏不!”身形如飘风,老罗刹一追,其快如电,父女俩须臾绕着房间追几个来回。 他们耍宝,谢扶苏护着嘉,已经走到青兰身边。嘉手在青兰肩上按了一下:“没事?”青兰摇摇头:“青兰没用,又让坊主担心。”嘉叹气:“你这个……”并不说完,余韵袅袅,比说完了的意味还深。 龙哼哼冷笑,指着谢扶苏:“当时你要护一个女孩子,都护不住。如今两个全无武艺的女子在这里,你还想囫囵着出门?” 谢扶苏冷着脸,青兰从没见过他这么冷的,怕得往坊主怀里躲,听他一字一字道:“那时我不想杀你,受你牵制。如今你若还要出手,我势必破誓杀人!” 龙仰天大笑,狂态毕露:“你有本事杀我?” 谢扶苏沉声:“大丈夫在世,既破誓,无面目偷生,必以一命换你一命。” 龙脸色一变。光棍打加一,不打九九。细算下来,谢扶苏的轻功原是胜他一筹,那日长途急奔之后,内力有些继不上,他招式诡辣,又时时用青兰的身子挡在面前,谢扶苏缚手缚脚,故敌他不过,让他挟人离去。今日谢扶苏若要拼命,确实很棘手。 但他生性狂傲,明知危险,也绝不肯退缩,瞳孔一眯,扬声道:“好,我们就来斗上一斗!” 这话一出,两个女孩子叫出声来。青兰叫的是:“不要!”小罗刹叫的是:“龙哥哥,我来帮你!” 青兰在谢扶苏说什么破誓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担心的想去拉他的袖子,嘉硬拽住了。小罗刹却是干脆利落往屋中心一落,就要替龙打先锋。她这一落,龙固然是眉毛一皱,老罗刹更是暴跳,指着道:“好,好!人家抢大姑娘,你去帮人家卖命打架!你别再叫我爹。我这个闺女是白养了!” 小罗刹跺脚扭身道:“爹!”老罗刹吹胡子瞪眼道:“哼!”小罗刹道:“爹你怎么这么糊涂?龙哥哥要事在身,怎好拼命的?我难道不帮他么?”老罗刹道:“你帮!帮他抢大姑娘!”小罗刹道:“才没哩!龙哥哥他,只是带了个东西回来,这东西刚好是个人、又刚好是个女的、又刚好有人要跟他抢,怎怪得了他?” 他们两父女对话热闹,旁人简直插不进口去,听至最后一句,齐齐骇然,只当这小罗刹胡言乱语的功力天下罕见,岂不知纯是由青兰当初一句话引得来。 “——好!”老罗刹被女儿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指头指向龙,“你自己说,你抢人家大姑娘回来是干嘛的?” 龙没想到战火这么直接的冲到自己身上,一时闷住了,答不出来。他抢青兰回来,确实不光彩,自己也知道,但总是当驼鸟,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如今给老罗刹这么愣眉愣眼一问,大大下不来台,恼羞成怒,几乎想劈死他。 很久没有机会发言的秦歌不知哪根筋抽错,直着脖子抢答道:“他也喜欢青兰姑娘!”成功的吸引在场全部目光。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十六、白鹭飞(中)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那一刻,青兰之愕然、嘉坊主之别有深意的微微含笑、小罗刹之暴起乱跳、谢扶苏之警觉护住身后人,老罗刹之敏捷扣住女儿,不一而足。 满场乱象中,龙深吸一口气,扬手,指向门外:“我们出去打。”这句话是对谢扶苏说的。 谢扶苏颔首:“好极好极。外面清净。”两个人对视,在这个求清净的问题上,达到了惺惺相惜的共识。 而后,也不打招呼, “飕飕”两声,化作两缕清风就不见了。青兰急叫道:“先生!”嘉坊主拦住她:“男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小罗刹在那边也大叫:“龙哥哥!”老罗刹狠狠揪住她:“龙婴那小子是你哪门子的哥哥!”——龙婴? 青兰大大的怔住,问:“……龙婴?”秦歌怪没意思的躲在一边,看她忽然神色不对,凑过去问:“怎么,你们认识?”( “千万别是老相好!”他在心里这么叫。)小罗刹已经点头道:“龙哥哥的名字。怎么?”青兰看看嘉坊主。 当年奇怪孩子送她小金鱼的事,她告诉过坊主。如今 “龙婴”两字一入耳,嘉坊主也微愕。及至青兰望向她时,她微笑了:“既然是他,当然应该物归原主。”青兰便从领子里掏出那条小鱼,要褪出来时,勾住了头发,嘉坊主叫她转过身去,俯身帮她摘。 秦歌在旁边看着,想:离得那么近,她后颈子里的香气都能闻见罢?心中又一荡,恨不能上去替她摘才好,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嘉坊主这样的丽人,弯腰替青兰摘绳子,画面上实在好看,这样想起来,又觉得自己不该硬走进画中,而应该学了技艺,拿设色人物的画法,细细替她们画出来,题为《丽人摘绳图》,好好的裱了,挂在床边时时观看。 老小罗刹可等得不耐烦了。老的问小的:“怎么回事?”小的道:“我哪知道?”便顿足向青兰:“喂,你干什么?”青兰已经把小鱼儿交在嘉坊主掌心,嘉坊主过去,向小罗刹福了一福,微笑道:“这件东西,是小女七岁时,有个孩子送她的。那孩子自称龙婴。若果是龙英雄,还烦请姑娘交还给他罢。我等小门小户,这样贵重东西不敢保管。”小罗刹吃惊道:“他?他送你们这个干什么?”一边已经将小金鱼儿接过来。 嘉坊主笑答:“谁知道呢?听说他告诉小女,抱歉惹哭了她,这东西算媒娉。孩子万事不懂的话,叫人怎么听?若真是龙英雄的意思,我们也断断高攀不上的,烦请姑娘代我们送还。”秦歌听了,大大受惊:怎么逆天王还在孩子时就给青兰下过聘? 那他可怎么抢得过!忙看青兰,青兰只是傻傻儿陪着嘉坊主笑,他便放了心,忖:“这样傻的姑娘家,料那个强盗看不出她真正的好处的,孩子时胡言乱语几句,怎么做得真,要认真时,昨晚就拜堂了,哪能等到今天?看来,说不定这次掳人,就是想退聘,只一时没好意思说出口,他若打赢了谢扶苏时,我少不得也得帮他说出心里话来,早日退了聘,青兰便可与我一起了”——思想到这里,忽然猛省:唉呀,怎么谢扶苏会武功? 他这几日迭遭大变,一颗心又全悬在青兰身上,旁的问题思虑不周,谢扶苏行止又太过闲常,就像他一向来在人前都是有武功的一般,因此秦歌竟没有第一时间醒觉。 老罗刹已经 “哈哈”跳起来:“他聘别人了!我叫你别再发痴粘着他吧?这次还有什么话说?”小罗刹眸中泪光闪闪,随时都要哭出来:“不会的。龙哥哥怎么会?从小只有我老是说这种话,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一边把小金鱼儿在手中转来转去的看,忽 “咦”了一声,递于老罗刹, “爹爹你看,是不是有点儿眼熟?”老罗刹道:“这种东西,你们小时候挂了不少,我能不眼熟吗?那又怎么的?”小罗刹摇头:“不是这么说。”扬声问青兰:“哎,你是不是住在一个院子里,里头有水,你还磨刀来着的?”脸上带了笑靥。 青兰答道:“是啊。”小罗刹便大笑,笑得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老罗刹目瞪口呆道:“完了,小丫头疯了。”她还是那么捂着肚子乱笑,伸出一只手来向嘉坊主道:“坊主,你快收回去。这聘礼不准退的。”嘉坊主双掌在胸前一合:“嗳哟,这是怎么说?”老罗刹只是大脑袋乱摇:“这丫头疯了!”小罗刹白她爹一眼:“你才疯!”便笑嘻嘻拉了嘉坊主的袖子道:“不准退,这是我的人。我要备轿子抬人的!”这话一出,满场人都不解。 嘉坊主眼睛轻轻一转,明白了:“原来当日的龙婴,是姑娘。”小罗刹得意点头,半对着她爹道:“那时候。龙哥哥的爹不是也老爱把他打扮成女儿家养吗?我老爱跟他打扮得一式一样的——唔,不但一式一样,还要比他俊俏,要比他帅!里里外外见着什么小姑娘合我意的,我不是都下过聘么。我先占完了,看他娶谁去!”说着,向青兰大是友好的眨眨眼, “不过呀,像你这么爱哭的笨蛋,我居然下聘的,是头一个,又在被人追踪的时候,图方便用了龙哥哥的名字聘你,所以印象格外深些。”想一想,又抚掌念佛, “皇天菩萨保佑,我先聘了你,看龙哥哥怎么还敢动你?哼!对你有歪念头?他是万万不能了!”全场都哭笑不得。 青兰只剩下 “哦”一声的份。小罗刹想岔了,急道:“你不信?”拉她爹道:“我们快把她带出去,当面问龙哥哥,他们为了我的媳妇打什么?都好住手了。”老罗刹想想,点头:“不打也好。”小罗刹就去挟青兰,老罗刹看看嘉、看看秦歌,心想:“这小子不管他。女娃的家长总要带过去在场的。”便要挟嘉。 嘉后退一步,笑道:“不劳老英雄。妾身便在这儿等罢。”她不会武功,虽然后退一步,老罗刹若是存心不让她躲,她是躲不过。 但她是女子、老罗刹是个大老爷们,自然不能勉强去抓她的臂膀,他虽然人粗,大褶儿是有的,道一声:“如此,你在这儿坐坐。”便摇摇摆摆自己出去了。 出得门来,举目看看,没有谢扶苏和龙婴的影儿呀。小罗刹眼尖,往天边指:“爹你看,是不是他们?往不平峰上跑呢!”这一带山,算是高的,尤其有一片山峰尤其险绝,号叫 “不平峰 “,其实足有十几根险峰如尖锥子般高高低低往天空插去。旁人别说上去了,连看都要看得心跳气喘的。正所谓:猿猱欲度愁攀援,以手抚膺长太息。而此刻,正有两个黑点并肩往上头掠,除了谢扶苏和龙婴,更有谁来?罗刹父女眼见他们选了这样的场地,互望一眼,齐声叫:“不好,难道这次真是不死不休?”小罗刹把青兰往爹怀里一丢,道:“爹你带她。”一边已全力追去。 老罗刹哼了一声:“疯丫头。”也不肯带青兰,自己要赶去看热闹。青兰被小罗刹丢到他身边,脑袋还在发晕,手却早死死抓住他衣裳:“大叔!他们……真要不死不休?”老罗刹低头,看见张清水花瓣般的脸,额前细碎的茸毛,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一双眼睛,水里养的黑珠子也似,那样对着他望,双颊急得是粉粉红的。 他心底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道:“还吃不准他们。”手臂一挟,便将她带上了。 且说谢扶苏轻功原是胜龙婴一筹,掠向山峰时,却不欲压过他,只是与他差不离儿的掠去,气定神闲。 龙婴见了,暗暗敬佩:“看他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内力却稳固过我许多。”又想:“若连他都比不过,我这些年白活了。”由这敬佩中便生出杀意,足尖刚落定峰顶,手中剑芒吐露,便向谢扶苏刺去,寒光如匹练,剑式端的不同凡响。 谢扶苏身如青烟、连闪几闪,以指风封弹剑式。龙婴骤然收剑,喝道:“亮兵刃!”谢扶苏摇首道:“就这么打吧。在下多年不用兵刃了。”龙婴见他这般托大,气得一哼,随手将剑又收回,冷道:“本少爷占你这个便宜么?”也用肉掌、斗他肉掌。 龙婴招式固然奇诡狠辣,谢扶苏身手行云流水,两人堪堪是敌手,须臾斗了不知几十招,小罗刹先赶到,忙伸手去格。 老罗刹带着青兰,行动稍慢,落在后头,见到女儿如此莽撞,急得大呼:“不可!”——他知道这种场面,插手的人都容易受伤。 幸而龙婴跟谢扶苏都知道好歹,不欲理会小罗刹,一齐飞身掠起,足尖轻点处,换过一个峰头。 小罗刹给他们激起的劲风一扫,已经立足不稳,落下去喘了口气,再抬起眼睛时,吓了一跳。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十六、白鹭飞(下) 这两人各自手中蓄着杀招,面对面僵持着,纹丝不动,场面比刚才更加凶险!纯因他们此刻的落足点,是在一个鹰嘴岩石上,这击若击出,落败方立脚不稳,定要跌落深谷,真真成了不死不解之局!老罗刹刚刚带着青兰来到“鹰脖”部位的平岩,看到这个景象,傻了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怕激发他们的杀招。小罗刹也知道厉害,呆在另一边就别提了,只是想哭,却苦不敢哭出来。 青兰的脸色变得无比宁静,轻轻向老罗刹道:“我去。”老罗刹按照经验,是绝不能答应她的,但听这女孩子说话,不知怎么有特别温柔安定的力量,他心头一迷糊,就让她去了。 青兰上不了鹰嘴岩,只是走前两步,仰面望他们,声音还是很轻的,道:“你们看,真美。” 谢、龙二人,耳力超群,自是早听到青兰的话了,若是其中一人因而分心,另外一人就可趁势直击。谁知谢扶苏固是分心,龙婴也杀气锐减。两人觉察到这点,都是心意一震。 龙婴并没想到,谢扶苏明明深切关心着青兰,却能控制住自己的身法,这份修养,还远在武功之上。谢扶苏也没想到,龙婴并没有立刻出手,却深深为青兰消减杀气,顿知龙婴对青兰的情意,竟不是一时见色心喜可以概言。 这两人心意汹涌,青兰只是全无所觉的柔声道:“你们看,真美,这里的月亮。”他们就不觉都顺着她的话语望去。 已经是晚上,月亮出来了。脚下厚厚一层云海,天上又有一层云,荡开一点,月光从那儿撒下来,天穹正不知有多高多远,而身边的月光、岩影、云海,却如此柔和优美。青兰面容似月光下的兰花,伸出两只手向他们:“下来吧。”谢扶苏刹那间心境澄明,连龙婴也再没有打的念头,两人便并肩下来。青兰一手拉他们一个,道:“这么美,有什么好打的呢?”那么轻柔的抱怨。 谢扶苏含笑看一眼龙婴。龙婴摊摊手:“本来是知道为什么的,现在我也糊涂啦。”一时间,觉得一生的争强斗狠,在这个女孩子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执念,说不出口的。看一眼她,心中半是温馨、半是苦涩。 温馨处,在于他一直不明白青兰心中在想什么,此刻终于能理解了一些,备觉温馨;苦涩处,却在于见到青兰与谢扶苏并肩而立,不知怎么缘故,就觉得这两人才是一对,他们就像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那么合衬,他简直是挤不进去的,怎不苦涩。 而谢扶苏看一眼青兰,她还好好的,真幸运,没有受一点伤……忽然间要泪盈于睫,忙掩饰着背转身。青兰奇着扯了他一下:“先生怎么了?”谢扶苏好容易开口,鼻音有点重:“山里雾大,有点受寒了。” 龙婴斜了谢扶苏一眼,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谢扶苏怪不好意思的咳一声。青兰紧拉着他:“那回去我给你炖冰糖雪梨——这个对症吗,先生?要不你开草药,我来熬。好不好?”又转向龙婴,微笑着,“你现在放我回去罢,什么时候再找我,我一定回来。你跟小罗刹、参商他们,都是好有意思的人,以后只要你答应,我们常常见面好了,这样可不可以?” 谢扶苏牵着青兰,叫一声:“傻瓜。”眼圈依然有一点点红,面向龙婴,“龙英雄现在也不想再打了吧?” 是,龙婴身上已无杀意。他掸一掸衣襟:“若非身有他务,真想与谢先生一决高下。”深深遗憾,一语双关。 老小罗刹都已经过来。小罗刹看他们不打,握着胸口只管念佛。老罗刹看女儿一眼,暗叹一声:“傻丫头。”拉着她要走。小罗刹哪里肯依,扭着要跟她“龙哥哥”再说句话,咭咭咕咕,把刚才发生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龙婴听说在青兰七岁时,小罗刹曾用他的名义向青兰下过聘,脸色激荡,再看一眼青兰,慢慢向谢扶苏重复一遍:“若非在下身有他务,我们真的可以一决高下。” 他知道自己跟青兰有这样的缘份,本该觉得欢喜,但恰恰因为太珍视青兰,而自己身上背负着一件重大的事情没有做完,不忍连累她,只能放手,白便宜了谢扶苏,心有不甘,将这话连重复两遍,言下之意: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也不管她现在对你的感情有多深,我若真的出手,谁能抱得美人归还在未定之天, 谢扶苏何等样的人,哪有不明白的?只是,他跟青兰之间,另有纠葛,这纠葛除了他与嘉之外,只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也说不出口来,只能苦笑一笑。手却不觉将青兰牵得再紧些,心下默念:这次好险。今后再不能轻易放开她。 青兰看着他们,什么也不懂。只觉谢扶苏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心下微跳,脸上又热了,应该害臊的,又觉那么安然。想说点什么打圆场,想了想,只嗫嚅道:“不要打了……先生是先生,龙是龙,有什么好决高下的?” 谢扶苏眼神又柔和了一些,像春天的水。小罗刹看到青兰跟谢扶苏手牵着手儿,很是奇怪,想:这女孩子,怎么跟秦歌不是一对的么?但只要不跟龙婴牵手,她也就无所谓了,再听青兰说不要打,她更是同意,连连拍手附和,赶忙要亲自送他们两人下山。龙婴一甩袖子,道:“你先回去吧。”看一眼老罗刹,道,“先父之事,我很快要来拜会。” 老罗刹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听到这一句,两脚直跳起来:“我答应过那个死鬼,难道赖你不成?你有什么好牵我头皮的?” 龙婴以袖掩口,轻咳一声:“请勿再叫先父为‘死鬼’,这两字听起来,像出自先母之口。” 老罗刹愣一愣,满脸溅朱。小罗刹已经“咭”一声笑起来。老罗刹满肚子火没处发,上去扭着她耳朵:“我答应那家伙去卖命,没答应他卖女儿!你跟我回去!” 小罗刹到底是女儿家,听到这么重的话,又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哪能受得了?立刻尖声回嘴:“爹你胡说什么!”老罗刹也不理,扭着她耳朵不放。父女俩一路对骂着走了。龙婴叹口气,回头:“请在这里住一宿,让龙某略尽地主之谊,明早再下山吧。” ————————————————————————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七、桃花流水 那一晚,青兰、嘉、谢扶苏三个,就宿在山上。秦歌本来非要跟着留下不可。但嘉“哟”了一声:“这不是秦少爷吗?您家里找您都快翻了天啦!再不回去,您家里把栖城还要掀遍了呢。真!头一个掀的是谢郎中的小院子、次儿就挨着我们的小坊。等到明天,瓦片儿都掀完了,我们几个儿再悠悠然携手下去,您爹娘一见,不把我活吃了?快回去快回去!” 秦歌无法,只能恨恨离去,山头自派人护送他走不提。嘉跟青兰作了一个房间睡,夜已深,她自己放下头发来,唤青兰道:“你给我梳头。” 青兰没做过这个差使,她手笨,嘉坊主贴身使唤的一向另有其他丫头。现在……要由她来梳?青兰看看自己的手,只怕梳疼了嘉坊主。 “没事。”嘉递梳子给她,“又不要你梳髻。就梳通了就行。” 她的头发出奇的黑,垂下来,似道瀑布,有点儿惊心动魄的样子。青兰小小心抓起一绺梳通了,又换一绺。灯光爆出轻微的声音。嘉问:“他们几个,你喜欢哪一个?” “呃?” “谢扶苏、龙婴、秦歌。哪一个好?”嘉平静的问。 “啊?他们都是好人啊……”青兰道,一分心,梳子下得可能太重了些,吓得心里“格登”一下,忙撒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坊主你怎么样。” “没事。”嘉欠欠身,“你一只手握紧头发的上端,另一只手梳,这样即使梳重了点,不会牵扯到头皮,像这样……”按青兰坐下。她替青兰梳着头。 她怀中的芳馨,从后面慢慢铺展开,像是母亲、又像是什么特别高贵的女人,那么亲切,却又叫人怪不敢接近的。青兰涨红着脸:“坊主!” “没事。”嘉淡道。一记、一记,青丝在梳齿下绺绺变得柔顺,“成了个大姑娘了,以后要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啊……那么,如果要跟他们中的一个在一起,你要跟哪个?” “谢先生。”青兰理所当然的回答,而后又慌乱的补充,“可是,坊主,当然我愿意留在您身边。” “嗯。”嘉笑。笑声很轻,“我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什么?”青兰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我是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但没有告诉你。现在想想,应该当面告诉你一次,是不是?”嘉闲闲道。 是……这样子的吗?灯花爆得那么温暖。青兰她……原来是被坊主当成女儿一样的疼啊?青兰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温暖、模糊,脸微微的烫,发丝拂着耳际,坊主的香氛轻轻拥抱她,像梦里面母亲的怀抱。 这个世界真幸福。纳头睡下时,青兰这么想。 而扶苏独个儿睡在另一个房间,快入睡时,听到外头有夜行人的风声,但很远,在窗口遥遥一望,原来是有个白袍的人从山峰飞过去,看身形应该是龙婴。 这么年青,做了逆天王……又为了什么事半夜奔走?他的肩上,也许有很重的担子吧。谢扶苏惘然的想:如果龙婴的背景更单纯一些,也许真的可以配得上青兰的。 如果那时候,这两个人来向他请求祝福,他真的可以付出一切来祝福他们,就像,很多年前他的兄长对“那个女人”做的一样。 “小心,不要吐露一个字哦!不然,我不会告诉你这个孩子是不是那个孩子,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很后悔,而且你的哥哥在地下也会很后悔。”嘉咯咯的笑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谢扶苏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赢了。嘉。他确实被她玩弄在掌心,不敢做任何事。 不知道龙婴那天是几点钟上床睡的觉、抑或压根儿一宿没睡?反正他第二天早上招待大家吃早饭时,精神奕奕,像是美美睡了一整晚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半夜三更还到处跑。有一种人,不管用内力还是用精神力,一定会撑起门面,绝不肯让人看出疲态的,所谓死鸭子嘴硬、抑或死要面子活受罪,龙婴显然是这种人。 谢扶苏自从昨晚严重考虑过他和青兰在一起的可能性后,用比从前更苛刻的眼光看他,看来看去,结论还是——不放心把青兰交给他。想着,就应该道义上表示一下遗憾的,但是奇怪,心里又觉得轻松无比,真不知是何缘故。 桌上摆着许多小碟子,龙婴示意参商他们一一掀开,让嘉与青兰道:“不能设晚宴给几位践行,甚表遗憾。将就弄了些东西,几位尝尝。不知几位喜欢什么,馄饨、水角、豆汁、米粉、胡辣汤,都备了些,几位喜欢哪样,叫师傅吩咐下去另做。至于桌面上这几样小菜,就着清清口,火梨、交枣、茯苓、血燕窝,这几样是山里的,还可一用。” 青兰听在耳里,豆汁胡辣汤等几样汤水主食,都是各地不同的风味,龙婴难道养了各地大师傅在后头?怎能说做上来就做上来!故已经唬了一跳。再听到后头,什么火梨交枣,都是神仙故事里才听过的;什么茯苓血燕窝,更是珍品,怎么龙婴随随便便说什么“还可一用”?听得她眼睛都瞪大了。 谢扶苏和嘉的脸色却只是平常。龙婴虽然有意冷落谢扶苏,谢扶苏只是闲常处之,等他介绍一完,就向嘉补充道:“火梨交枣是道教传说的仙物,桌上这两件是江湖奇人用百兽百虫血浇种出来的,能提升功力,故武林借仙物名字来呼它,寻常人吃了也能强身健体,但你已经外火盛、内阴虚,倒不好动。燕窝和脾补心,但与你宿病也不太合,何况这又是血燕,吃多了恐动你心火,略食几口即可。茯苓性温滋养,还好,这只也不过百年的药性,不至冲夺了你这几年服的药,可以多用两块。” 龙婴听着,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嘉只是笑吟吟的,那么点儿信任他的话、又那么点儿嗔怪他噜嗦,道:“这两样,一个苦、一个腥,去了苦和腥呢,它自己又不剩什么味道,我本来就不怎么要吃的。”便转向龙婴:“劳烦龙英雄,可有粥么?不是泡饭。就新米熬出来那种?” 龙婴听得简直傻了。他手头向来阔绰,把银钱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碰到个真正讲究的,这粥又不是可以现熬的东西,有钱都急切办不下来,简直要被考住。幸而他请的大师傅想得周到,说粥是早餐中的君王,早备下了,他方能庆幸道:“有,有。”便叫后头上来。 嘉看着桌面,叫青兰给她拣了麻油笋尖、脆腌菜、清拌海带、酸辣菜叶卷这几样,各盛在一个小碟里,放于面前,粥这时也来了,盖子掀开,嘉笑笑。龙给她的排场压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惴惴道:“如何?” 嘉眼睛一弯,说了三个字:“是粥呢。” ——这、这算是什么评价?龙婴再有克制力也不行了,眉梢抖起来。谢扶苏只是想笑。龙婴不便跟嘉发火,自然而来找他迁怒,目光一横,还没开口,青兰已经看见了,只怕他们又打架,忙要拿话岔开,便接着前面的话题,对龙婴道:“闻起来,跟坊主平常吃的粥,稍稍还有些不一样哦。”龙婴一愣:“怎么不一样。”青兰犹豫道:“就像……园子里的梅花跟外头的梅花……唉,说不清,就是有点儿不一样。” 嘉止住她:“水米不同。他做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不要再说。”青兰讪讪住口。龙婴憋着一口恶气没地儿出,向谢扶苏道:“谢先生怎么不吃?也宿病不合?!” 谢扶苏连连摇头:“哪里哪里。看许多食材太珍贵,小小郎中不敢动手。”龙婴气道:“你吃吧!我请不起你这么点客么?”谢扶苏拱拱手,叫碗面汤,就包子吃了,未曾碰什么火梨交枣。龙婴又气道:“怎么,这几样东西不堪给先生提功?”谢扶苏闲闲道:“哪里哪里。在下多年不跟人动手,如若龙英雄没什么事,在下今后也无有甚动手的需要,所以对这些东西没在意。”说着,转向青兰,语气爱怜,“吃吧。这些你都可以吃的。” 龙婴这才发觉青兰又被他们吓到了,张着眼睛没敢继续吃饭,心下顿时一阵难过,又拉不下脸哄她,“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谢扶苏真想偷笑……唉呀呀,不厚道!他怎么看龙婴吃瘪就这么开心?这是怎么了! 总算再没发生什么事。这顿饭用完,青兰自是吃得最香甜一个。嘉放下著,笑道:“脆腌菜极好,代我向大师傅道谢。”龙婴稍觉挽回颜面,道;“嘉老板,在下想请两位参观几件收藏,再行下山。不知您能赏这个面子吗?”说着,斜了谢扶苏一眼,言下之意,是断断不想邀请他的。 谢扶苏一时踌躇。他倒不是想参观什么,却怕龙婴再搞什么鬼,嘉和青兰两个女儿家,全没应付处。但嘉目光流转,已笑道:“龙英雄抬爱,自是求之不得。”轻轻松松应下来。 谢扶苏虽然跟嘉有些纠缠不清的宿怨,但对她知人之明,还是信得过的。见她如此处断,就没有插口。青兰哪里知道就里?小孩好奇心重,听坊主答应了,非常欢喜,便站起来,还招谢扶苏:“先生一起来啊?” 她这话出口,谢、嘉两人都看着她笑。人人都是水晶剔透的心肠,独她是个糯米炊出来的实心柔软小人儿,傻乎乎对着世界呵气,格外招人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八、青绿风雨 十八、青绿风雨所谓“收藏的几件东西”,幸而放置处跟用餐的地方不是很远,嘉和青兰虽然不会武功,龙婴自有办法,以整匹绸子抖出来,上头两个软凳请她们两人坐了,会武艺的几个童子两头一拉,真正的匹练飞光行空而去,须臾到了藏宝室,但见峭壁之下,有座岩石叠成的洞府,洞门一人多高,进去,走过十数步的甬道,里头别有洞天,藏室足有数丈深广,巧妙的设置了照明与通风,与外头差不多明亮舒畅,视线所至,这个长形的藏室一壁厢是画、另一壁厢陈设着扇子。“我城以扇为业,所以在下多收集了一些好扇,至于其他,就是画了。”龙婴这样介绍。 青兰看着两边那么多画和扇,只觉得好,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一幅幅的看过去。嘉看到一把扇子,掩口轻轻吸进一口气:“这是十年前宝扇会,菩提斋辛老师傅夺魁之扇?”龙婴含笑点头,嘉以赞赏的目光多望它几眼,复往前望去,又轻轻“嗳哟”一声,福道:“妾身惭愧了。” 那把扇子,正是她手制的素扇。 龙婴叹道:“坊主巧妙心思。四年前那一届的宝扇会,虽然评者认为坊主太素的关系,仍然叫坊主屈居第三,但在下敢说,标榜富贵之高怡楼、标榜清逸之菩提斋,集全力也做不出这么一把素扇来。选料、取舍,全见高明,一羽不能加。收藏这把扇子花了在下一番心思,但是值得。” 嘉含笑:“龙英雄能看得出来,足见您高明。” 龙婴却道:“我没有能看出来。” 嘉道:“哦?” 龙婴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见到谢扶苏之前的淡定样子,负手道:“真正会用笔的人,以笔写心;真正会制扇的人,以扇寄心。坊主这把扇有深深寄托,在下只能赞叹效果之精美、必代为保管这份心意,却不能解读。如果妄自尊大,说自己能解,就跟那些俗人一样了。” 嘉脸上的笑容褪去,终于正眼望他,深深一福,又叹了口气。 这个年青人,老是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原来是真有点眼力的,只可惜……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看不见了。她鼻子发酸。 真正的伤口是像这样,似乎可以掩饰、可以痊愈、可以风生水起的继续生活,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就会这样忽然而然的,叫你鼻子发酸。 龙婴回头:“青兰?” 她充耳不闻。蹲在一幅画面前,嘴唇微张,傻了也似。 那幅画、也不是人物、也不是翎毛、也不是山水,单是焦墨、淡墨,抹了几笔线条。 嘉笑,目光微微一抖,露出底下的情绪,竟是苦毒,埋得深了,不知是爱是恨,前尘后世那么埋着,像嵌进骨里的刺,忍不住时稍许一露,又被陈年的时光遮掩。 龙婴走到青兰身后,清清嗓子:“你喜欢这幅墨竹?” 青兰像从梦里被拉回来,茫然回头:“啊,这是墨竹?”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是竹子?龙婴诧道:“你不知道,那一直在看什么?” 嘉像是已经知道答案,站在旁边含笑不语。青兰果然怯生生答道:“就是觉得它很美啊。” 这话大不近情理,龙婴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怔住: 看剑的人,不必知道那是什么剑招,就会天然被某一绝妙好招所吸引。欣赏花草的人,不一定需要知道那是哪一种植物,也可以欣赏它的秀姿。难道,画也一样? 这幅画是当年他的父亲所收藏,他曾笑话道:“说是竹子,看不出什么竹子样子来。爹你收藏这种东西做什么?”父亲当时的回答是:“人家画形,它画魂。这幅画,简直不用取题目,看得懂的人,无笙而见鱼;看不懂的人,得笙也无用。阿婴,你莫小看它,我在这里参悟了无为七式呢。”他大诧:“这样抹几笔,就可以参悟剑式?那随便涂些圈圈点点、也可以作为好画、甚至是剑谱咯?哪有这样的事!”父亲含笑:“所谓‘随便’,也要有出奇的才气、落在真正有心人的眼里,才有意义。你莫小看,若是今后的有才人、有心人都多了,这种失形而写意的画,说不定大行其道,反比工笔画更受欢迎呢。” 当时,他只是不信。如今听青兰轻轻一句,忽然触动心事,“啊呀”一声,从前悟不透的无为七式,忽然间电光火石、如竹魂墨影,都来心上,欢喜得如同心底蓬蓬勃勃长出草来,真是一刻都站不安宁了,立即就想要闭门参悟,脚步往外旋,忽想到已经安排下一件大事,却是耽误不得、要立刻去完成的,脚步不觉又回来,心下大恼。这般飞来旋去、脸色数变,青兰给搅得头晕起来,不知他想干什么、只怕自己挡住他的路,往旁边一躲,脚步没站稳,手向墙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帘子。 一幅画,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此刻露了出来。嘉目光落在上面,骤然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殛。 那画上,是一个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见多么妩媚,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立于树下,以七分面回眸,也不过是寻常举动,却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青兰看着,只觉得画得很好、也很特别,旁的倒看不出什么,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她小心的碰碰她:“坊主?” 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眉头大皱、心绪大乱。它是父亲留下来的,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料来是母亲的画了。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所以有时怀念母亲、有时又恨它,每见这幅画,总是难受,方用帘子遮它起来。见青兰无意中打开,他忙过去重新遮住,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暗自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 却说嘉给青兰一碰,已经醒过神来,便问龙婴:“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语气大异平常。 龙婴听这意思,嘉认识这幅画?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度特殊。一个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想着,益发奇怪,不答反问:“我们家的画,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 “你们家的画?……”嘉用手指轻叩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忽然展颜一笑,“是了。栖城。——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她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态,真个是百媚横生。龙婴是男人,看得自然有些目眩神移,同时又警惕心大起,道:“嘉老板如何知道?” 他这样说,就是承认了嘉的问题。嘉笑着再问:“敢问令尊姓字?这个龙,可是本姓?” 龙婴警惕更重,后退半步,道:“嘉老板且说得清楚些!为何要问这些?” 嘉收敛笑容,眉心微蹙:“从前,我曾有个故人,与画上的女子好生相似,后来战乱分离,算来十八年没有见过面。妾身想知道,这幅画是不是我那故人的画像呢?听说她是有一幅画流落在一位姓张的大人手里。令尊有没有可能姓张?” 龙婴听她这样说,稍稍放心,笑道:“家父当然是姓龙。这幅画,也不太可能从什么大人手里流转来,坊主一定是认错了。” 嘉点头。大是叹气:“当年相处,只道等闲,及至人世一步一变,回首已无缘。方信世上有参商、人间隔沧海。骤见画影图形,似是而非,怎不叫人神伤……惹龙英雄见笑了。” 她这般幽幽叹来,百转回肠,青兰在旁听得几乎落泪,想着:我如今和坊主在一起,也觉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倘若之后的某刻、忽遇非常之事,与她越行越远,待到一十八年后,我自己都已经到了中年,忽见一张图,与坊主容颜类似,但又明知再也见不着她,那又该怎样肠断?思想到此,抬手掩面,喉头作哽,真的说不出话。 龙婴自然也受感动,但他一来心思细密、二来肩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出差池,仔细观察嘉的神色,盯问一句:“真是如此?嘉老板若另有别情,一定烦请赐告在下!” 嘉苦笑道:“还有什么详情要告知龙英雄?我和那位故人,总角之交,一起经过了多少事。后来她先我而去、我流落栖城,回首如同百年身,龙英雄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龙婴看她说话神态极其自然,暗忖:我母亲不是外地人,她这样说,果然是跟我母亲没有关系。画像本来跟真人就有出入,不能纹丝毕肖的,因此走眼认差也是自然。于是心头大宽,拱手道:“是在下问得冒昧,勾起了嘉老板伤心事,嘉老板勿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十九、不须归(上) 这一番交代清楚,青兰、嘉、谢扶苏三个,总算可以下山。 人间风景未变、山川依旧,青兰却觉得自己像在烂柯山上发了场大梦似的,再下山时,总有些什么不同了。 是什么呢?是嘉坊主的变化吗?——她从前漠然处世,像超脱世外、又像已了无生趣,但今番事件之后,颊边稍带了血色、眸中也黑滟滟溅出水光来,像是从梦中慢慢醒来,见到了极趣致的事,虽放在心里,却不经意间从唇角眉梢满溢出来,带出媚色,然而又那么淡、也没有焦点,轻轻一漾就溶在空气中,青兰没有一次看真过,故不敢说。 ——或者,是谢扶苏的变化?他向来从容温和,老是微微笑着的,这次下山后,不知为什么老是有点儿不小心出神的样子,然后笑容就会扩大些、又或者眉毛会皱起来一点,撞到她的视线,忙避开,把拳头遮着嘴虚咳一声,好生不自在样子。 到底是她多心,还是这两个人真的有了什么变化?青兰想啊想,想不通,就丢开了。这两个人比她聪明有能力得太多,他们的任何事,总有他们的道理,又何劳她操心呢? 忽听后头叫:“嘉老板……嘉老板……且等一等!”又奔又喘,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三人齐齐愕然,回头看,但见个略胖的人,个子不高不矮,年龄不算太老、也不算太小,红通通的面颊,像揉进胡萝卜面的面团,跑得热了,微微有些儿蒸气,那蒸气也是喜洋洋的人间烟火,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龙婴住所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谢扶苏又跨前一步,护住嘉与青兰。青兰忽然觉得他们有点儿像一家三口,嘉是娘,而谢先生……是爱护妻女的爹爹吧?她想着,脸又红了,心底酥酥麻麻的痒着,不知是什么情绪。 那胖子奔到面前,向嘉稽首,开口见山报家门道:“嘉老板!我就是那负责做粥和粥菜的那个!” 嘉“哦”一声,仿佛已经恍然大悟。青兰和谢扶苏可不知做粥师傅要追嘉而来干什么,齐齐看他,便听他道:“在下七岁进厨房拜师父学艺,主攻是甜咸细点,但在粥道自认也颇有心得,杂粥不论,单那碗白米粥,是下了点功夫的,师父也夸说火候掌握、水米交融,已经算登堂入室了。不知嘉老板哪里觉得它还不够好?” 二人这才明白,这位厨师端是个敬业人士,一听有人说他不妥,居然要追下山来问的。他对自己的“厨道”这般认真,就如同剑客对剑道认真一般,顿叫人起敬起肃。 这边,嘉微微一笑道:“妾身不懂得厨艺,只是舌头尖刁点儿,叫师傅取笑了。只把米换成单季稻米、油换成松子油试试。” 青兰听得稀里糊涂。她不知道稻米分一年单季与一年双季的,单季稻比双季稻口感不同。而米泡完了再熬粥时,需揉上一点点的油,一般用花生油,已经算好了。嘉说的松子油,更清香些,价钱却不可以十倍计。但这两人像完全不管钱似的,一个随随便便建议了,另一个茅塞顿开的答应着,又问: “嘉老板觉得脆腌菜好?那清拌海带、酸辣菜叶卷也是我拿手的,您怎么动也没怎么动?” 嘉答道:“这里离海远,海带运过来,当然是贵东西,但要用冰冰住,马不停蹄赶运才好,到了口还是新鲜的,你这个是晒干了又浸出来的东西,陈气太重,我不喜欢。至于酸辣菜叶卷……”轻轻掩口一笑,“叫师傅见笑了,妾身从来不爱吃苦的酸的东西,从前吃到有人做的这个,略带醋意、竟不甚酸,只觉爽口,所以喜欢,这次挟师傅的尝尝,还是个酸东西,就搁下了。实在倒不知在做法上有什么区别。” 胖厨连连点头:“老板是个好舌尖儿,只不是下厨房的人,这也怪不得……那不太酸的菜叶卷,颜色可新鲜?有其他佐料没有?” 嘉想一想,道:“新鲜自然是新鲜的,就是干干净净卷起来的叶子,不觉得有旁的佐料。” 胖厨点头:“那还是醋的做法了……我得跟调料的人好好研究……”抬头看嘉,满脸期待,“不知嘉老板现在厨后用着什么人?我能去拜访吗?” 嘉一愣,放声大笑:“现在我的厨下跟任何人的厨下一样!都讲究,哪里讲究得过来?就这碗粥,还是肠胃到这边坏掉后,不得已日日要吃它,才费脑筋去问了水米油的事,旁的再没了。——要不是肠胃,哪里管什么粥不粥?从前,最过瘾不过喜吃一碗汤泡饭。” 胖厨立马儿接上去:“隔夜的好饭收拾暖了三分、不伤饭骨,再浇热汤泡上!那是好玩艺儿。” 嘉点头:“嗳我就喜欢酸汤,切一点熊白取它的鲜味,或者加些茶味——” “去腻!”胖厨再接话。 这两人聊得真是热闹。青兰从来只见到坟主怎么淡然处世,竟不知她懂得这么多讲究的东西,听得愣了。忽然看见谢扶苏,等闲得有点儿漠然的样子听嘉说话,像是早知道她懂得这些,分毫不用多加注意的。 谢先生和嘉坊主……是从前就认识吗?青兰想。唉,这两个人都不是平常人吧。他们懂的事情,她也许连想都想不到。 忽听两声呵斥:“你在这儿干什么?”便见参和商高高的踏着树叶子行来,第一声呵斥,出自参的口,那第二声呵斥,自然是商学嘴的了。 嘉和谢扶苏没见过参商,都一愣,青兰忙跟他们解释。一边参对胖厨训斥道:“主人不准你烦扰客人,你还自己跑下来!这还有规矩没有了?”胖厨连连告饶。商在旁边学舌学得忙不过来,急着手舞足蹈、抓耳挠腮,一时间煞是热闹。 原来龙婴驭下甚严,胖厨是等他出门后,才悄悄跑出来追嘉的,此刻被撞破,大是慌乱。青兰等人不知他回去要受什么处罚,但看他这样,也大是不忍,便代他求情。谁知胖厨反拦着道:“少爷的规矩是有道理的!我不合跑下来,回去是准备受罚,这没的说,只盼参小爷别添油加醋给我打小报告就好。” 参啐道:“谁给你打小报告?”便待捉了他走,抬头见到青兰担心的目光,不觉又替自己辩解一句,“小狗才打小报告呢!我多诚实,主人当年都夸我。我哪会给他添油加醋?”于是两人挟着胖厨离去,胖厨还回头叫:“嘉老板,以后有机会再向您请教!” 嘉笑着挥挥袖子:“您回吧。”折转身,“累死人了,回去得好好歇歇——青兰,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坊主……您从前过的是很好的生活吗?”青兰问。 “好生活?”嘉“哧”一声笑,“那怎么说。大苦头也吃过,撒漫的钱也使过。也就那几年日子……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那坊主现在的生活……会不习惯吗?”青兰小小声道。就像,要求一个落难公主过小手工匠的生活,坊主她挺苦的吧? 嘉看青兰一眼,语气变得温和:“你问谢先生就知道。” 青兰“咦”了一声。谢扶苏本来做为路人甲在旁听,“吭哧”一下子差点呛着,双手乱摇:“这又关我什么事?” “你从前是什么日子?跑到这儿来孵豆芽,你吃不吃得消?”嘉只管嘲笑他。 谢扶苏紧张看青兰一眼,对嘉道:“你在说什么!”他真是搞不懂,从前的身世不准在青兰面前说,不是这个女人给他下的禁令吗?而且更奇怪的是……听她像是要揭穿他的身份,他忽然觉得那么害怕。把以前那段日子坦白在青兰面前,青兰也许会接受不了吧?这个念头让他害怕。 嘉吃吃笑着:“我何尝说什么?”摸摸青兰的头,“大人有大人的秘密,你做个乖孩子,不准问,知道吗?” 青兰“唔”的点了点头。可是奇怪,想到谢先生和坊主是“可能有关系”的大人,有他们的秘密……心里为什么会那么沉、那么难过呢? 嘉看了看她的脸,满意的拍拍手:“好了,现在你要跟谁走?” “呃?”青兰道。而谢扶苏立即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把她给你两年,可是你没有保护好她不是吗?”嘉悠然道,“所以现在她若想跟我走,我又想收回她。你有什么意见?” 要……收回吗?青兰怔怔的想,坊主她怎么笑得……有点像逗着老鼠的猫? “——所以!”嘉弯腰笑眯眯看着青兰,青兰吓了一跳,“从这儿开始,我要往西边去找些人,问扇骨的竹子的事,谢先生大约是回城里的。你跟谁走?”嘉问她。 “跟……谁?”青兰看一眼谢扶苏,心跳得好快好快。 “怎么办?我的小青兰是女大不中留、还是恋家回家呢?”嘉手指头轻轻儿敲着脸颊,“这真叫人犯难。” 谢扶苏手拉住青兰的袖子:“留下来。” “呃?” 谢扶苏脸有点红、声音也有点紧张,局促的又咳了一声:“你可以帮我整理药材。而且、而且我还没教会你背医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十九、不须归(下) 对哦。青兰想。谢先生需要她,而嘉坊主,好像不是那么需要她呢。 “那我继续跟谢先生学。”她小声道。总觉得像背叛了坊主似的,于是很愧疚的看她,“因为……不过……如果坊主您需要我……” “制扇子反正你也帮不上手不是吗?你对医药更有天份!”谢扶苏武断的宣布。好,他就是要抢这个小姑娘,怎么样?他……是有理由的! “其实,医药我也觉得很不好啦……”青兰愧疚低头道。 “不一定哦。”这是嘉在说。 “咦?” 嘉脸凑在她面前,笑嘻嘻的,抬起手拍拍她脑袋:“我们的青兰,会欣赏那么多美丽的事物,很有天份,也许有一天真的成长得会画画、会做扇……啊!连黑道上的龙英雄都这么欣赏你,所以说不定有一天能成为武林高手也说不定哦。” “嘉——”谢扶苏怒极而叫。好险好险,差点把她当年的全名叫出来,万一真的说漏嘴可了不得,这个女人手里抓着他的把柄,是真的会给他捣乱的! 嘉眼眸危险的向他眯了眯,再转向青兰时,还是笑,声音温柔:“所以呢,也许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来帮上点忙,也不一定哦。” “啊,真的吗?”青兰激动得红着脸:“可是、可是坊主您以前说我完全不会……” “因为你还没有开窍啊!”嘉伸直身子,长长吐一口气:“你啊,连自己到底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呢!请确定了心意之后再来找我吧!”向他们挥挥手,笑得那么开心,独身向西走去。 坊主……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啊。是因为对她有所期待的关系吗?青兰看着面前的道路,有些茫然。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有厉害之处、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她,能做什么呢? 山路清幽,又剩下青兰跟谢扶苏两个人,相依相随着回家了。从前种种事情,都像一个乱梦,梦怎么样都能做完,只有他们两个人,总要安安静静留下来、一块儿回家似的。青兰小声叫: “先生!” “嗯?” “真对不起,秦少爷说他们家里要找我麻烦,叫我躲一躲,后来我又送他离开,不知怎么的越走越远,闹出这么多麻烦来。” “没事。” “豆子剥出来放那里,不知有没有干掉呢。如果放汤不新鲜的话,我们煮笋干豆子好不好?” “好。” 谢扶苏的回答,怎么总是这么干巴巴的啊?青兰叹口气:先生果然生气了吧?“对不起!” “嗯?” “先生要骂我,就请骂出来吧!不要再这个样子。”青兰眼里噙着泪水。 谢扶苏终于多说了几个字:“你怎么了?我没有要骂你啊。” “可是先生这个样子,不是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吗?”青兰站住了,大声道,“所以请骂出来吧!”嗯,她虽然害怕被骂,但也比这么冷冷的僵着更好啊。 谢扶苏叹一口气,弯腰看她:“我没有生你的气。是在生自己的气。” “呃?”——这次终于轮到青兰用一个字回答他了。 “因为没有考虑周到,留你一个人在家,害得你被拐走,还遇上了危险,我非常的生自己的气。所以一直在想:我应该怎么样改正。以后不能让你再遇险。”谢扶苏的口气好认真好认真。青兰“哦”了一声,心底慢慢的暖和起来,好像要化了一样,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不过……这应该是幸福的感觉吧? 路边有个小茶棚,谢扶苏对青兰道:“去歇歇再说。”青兰是稍稍有些累了,笑着答应,跟着谢扶苏进去,那看茶馆的展眼望见,笑嘻嘻就倒了两大碗凉茶奉上来:“桑叶甘草茶!谢先生,您老用着!这茶不用您的钱!前儿咱狗剩的急抽风多亏了您老咧!您老这又是出诊哪?”谢扶苏笑笑。看茶馆的觑着青兰道:“这位姑娘这是接了谢先生出诊、送他回去?哎,要说谢先生这医术、这人品,是没得说!该当送,该当送!”笑得那个挤眉弄眼儿。 青兰怪不好意思的。谢扶苏已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儿。” 看茶馆的“哟”了一声:“怪道的!先生房里是缺个人——可是谢先生,这般人品的姑娘,您忍心带人家远远近近的跑?”说着,越发的挤眉弄眼。 青兰羞得埋下头去,谢扶苏正色道:“这是引秋坊的姑娘,从前的老朋友托我照顾一段时间的。不好胡说!老哥,顽笑归顽笑,小姑娘名声要紧的。” 看茶馆的忙点头,冲青兰哈个腰:“瞧我这张嘴,姑娘您别望心里去!”上下再看她一眼,啧啧赞道,“真是那地方的姑娘,瞧这通身的气派儿!姑娘,您怎么又来学郎中了?”说着,向谢扶苏打个躬,“人家毕竟是小姑娘家,先生您勿怪!” 原来栖州既以扇业为民生大业,扇行的地位较高,尤其是引秋坊,嘉老板一个孤身女子清清白白做下江山,尤其叫人钦佩。青兰看起来是这么柔柔弱弱一个姑娘家,在嘉老板手下制扇那是再妥贴不过,出来跟个走方郎中做徒弟,那自然是委屈了。所以看茶馆的奇怪着动问一声,又怕得罪谢扶苏,故告个罪儿。 青兰已红着脸答道:“我笨,做不来扇子,跟在坊主身边没什么用……其实,医术,我也学不太来。”把自己之笨再承认一次,愧不可当。 “不。她很聪明。”谢扶苏在旁边淡淡道。 青兰看了先生一眼,不知道这是替她打圆场、还是聊表鼓励。看茶馆的却当真了,呵呵笑道:“这么水葱样的姑娘家,当然是聪明的!”说着,又有新的客人来,他大毛巾子一甩,上去招呼。青兰这边总算清静下来,松口气,喝茶不提。 他们两个不说话,旁边桌上客人说的话传过来,就尤其听得通切。几句话一入耳,青兰眼睛瞪圆了,看了谢扶苏一眼。你道怎么?原来那几个客人说的是: “你听说过没?横行的逆天大盗,前儿吃了瘪啦!” “嘿!可不敢冒犯。得叫逆天王。” “是,是……这逆天王啊,前儿听说跟一个人打,愣没讨上好。” “哟?道上什么时候出过这么个英雄?” “就是没人知道啊!可惜不是比武,没放话,所以道上晓事的谁也没赶上去参观!就一位过路的远远见了,说打得那叫个漂亮啊!对手好像先耗过真力、后劲不继,逆天王还是没能讨上好去,因怀里抱着个姑娘,就拿那姑娘挡着对手招式!对手顾忌着玉瓶儿,才叫他挟着姑娘从容而遁了。听说呀,他们好像在争这个姑娘!” “那位英雄是谁?那姑娘又是谁?” “天晓得!这不就是没认出来嘛。说是穿身再普通不过的青布袍子,飘飘然有神仙之姿。那姑娘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要不怎么能叫两个高手抢?要说他们的身份……来来,耳朵凑过来!——八成是宫里的!” “吓?” “逆天王一直只动官家的东西,前阵子不是说他居然动到城主的头上,官府出告示捉拿了嘛?这一次打斗不久,官府又出告示,说他们要伏诛了。所以呀,你说,这跟城主有没有关系?道上从来不认识的英雄**,不是宫里来,是打哪来?” “……” 他们说得热闹。青兰自听到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把脸臊得要埋进桌子里面去。谢扶苏笑笑,叫她:“喝茶。再赶一会儿路就到家了。” 青兰当他没注意隔壁桌的说话,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说。谢扶苏将碗中茶饮完,道:“风吹过去,波纹越扩越大、可是水还是水。” 青兰细嚼此语,大有禅意,方知谢扶苏什么都听见了,只没往心里去,顿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仿佛与清风相处,心下也清了,人家说东说西,都可以不去理。只是欢欢喜喜的、饮干茶,与他走掉,身边是那么满满溢溢平凡又幸福的日子。看茶馆的来收碗,看见碗下的钱,叫一声:“嘿,谢先生,您怎么这样!”谢扶苏回头,向他微笑着抱抱拳,看茶馆的满口埋怨:“谢先生哪!您哪!唉!”可眼里都是笑。他身后,聊逆天王事件的,从一桌两个客人,发展到一堆人。栖州由扇业带动商业,来往行脚奔波的大小商人很多,旅途寂寞了,黑白两道、英雄**,是最好的消遣,聊完了,上路,可以将这个话题跟新的落脚点、新的人们去聊,朋友就是这样越聊越多,传奇也就是这样越扩越远。青兰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被他们说成什么样子,只要先生的身影,还是踏踏实实的在面前;只要回家的路,在脚下一点点变短。 ——那时候,青兰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又会遇上一件事,从而与谢扶苏的小屋越来越远,几乎永远都回不去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十、燕支不可夺(上)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事情的发生也算有点症兆,因为乌鸦在树枝上叫、白色的灵旗飘起来、还有哭声传出。 无论怎么看都像在办丧事的样子。有些人可能会认为丧家不吉利,会绕路而过。 但谢扶苏跟青兰都不是那种庸俗的人,该怎么走怎么走。谢扶苏经过时,很肃穆的静立致意,青兰也跟着静立,向这个不相识的人家致以礼貌的哀悼,然后就可以上路了,可是——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主角,都难免经历这么多 “可是”。^_^!灵柩正好抬出来,大约是暴疾而亡,而且这家人的经济状况大约也不太好,所以没有用多好的寿材,只是两层漆的薄板,接头的木榫都有点不平整的冒出来。 丧家的人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少,大概也就十几个吧,包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三个哭灵像唱歌一样的女人、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呃,一个巨人。 这个巨人趴在棺材上,像趴在一个小火柴盒上似的,哭得撕心裂肺,忽然就 “咚”的一声,跌倒在地,巨大的身躯溅起一蓬尘土。老婆婆和三个女人顿时尖声大叫:“爹啊!你怎么把四伢子带走呀!已经有三个儿子陪你,你怎么能把四伢子也带走啊!!”青兰当时就觉得后背有冷汗流下来。 谢扶苏皱皱眉头,一言不发的过去,摸了摸巨人的额头,把了把他的脉搏,取面部、后颈、虎口三处的穴位,加以揉按,一边皱眉看了看周围,道:“拿个什么东西帮他挡挡阳光。取湿毛巾来。”原来这人是伤心过度、疲倦脱水、加以太阳一照,故晕厥的。 本该将他移到阴凉地方。但谢扶苏看看周围的树啊、屋子啊,都有点儿距离,这人这么大身坯,当不是轻易移得动,谢扶苏自己虽然身怀绝技,一来不是 “大力士”一流、搬起东西来不是强项;二来也怕自己这种郎中身板,就算运动内力搬动了他、也要骇着别人,故此只能采用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法子,叫人搬东西给他遮阴凉。老婆子推了孩子们一把:“去!”孩子们啪哒啪哒跑进屋中。 而女人们就掏了帕子去附近的井里蘸水。须臾,湿帕子搭上了巨人——三块湿帕,还不够应付他的额头和胸脯——而孩子们也跑出来了。 青兰看到孩子们手里的东西,几乎要骇笑:那是一把巨大的蒲扇!一个老婆子骂起来:“不拿伞,拿扇子干么?昏了你的头!”顶小的两个小孩子一个翻白眼、一个挠头,最大的孩子低头剥指甲,只有第二大的孩子朗朗声道:“伞很贵,要省着用的!再说,我们的伞好好的放着,拿着费事,还不如拿四叔的扇子快。再再说,四叔的扇子不比我们的伞大?”青兰看着那把扇子,竹条的骨架,大蒲叶编成的扇面,虽然粗拙一点,制法也算有纹有理,只不知怎么能做得这么大的,果然跟个大伞面儿不差什么,倒配这个巨人使用。 这把扇子遮定,谢扶苏悉心替巨人料理、推拿,不移时,巨人喉咙里 “格”发出声音,翻了个身,手也随之抬起来,要打上青兰衣角。青兰呆呆的也不知闪避,谢扶苏皱眉,风一样把她拉开。 巨人的脑袋原来是着谢扶苏手垫着的,谢扶苏一抽身离开,他脑袋落在地上,老大不适意,又兼刚醒来、还迷糊着,又一个转侧,那手就搭在了棺材上。 这一下可是热闹。原来他刚刚哭灵时,虽然也是 “抚棺而哭”,但知道自己身躯太沉重,只是躬着腰,没有真的把重量压在上面。 而此刻迷糊着手一挥,完全打在棺材上。第二个孩子叹口气,很冷静的闭上眼睛,最大的孩子跟第三个孩子有样学样、也跟着闭上了,唯有最小的孩子好奇心重、眼睛咕噜噜盯着,便见他四叔巨手一打上、棺材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散了架,里面的老头儿就这么滚出来,正滚在一个女人旁边。 那女人眼睛向天上一翻、就晕了过去,另一个女人抱着她唤:“大姐!大姐!”而最小的孩子 “哇”哭了出来,扎进第三个女人怀里:“妈!”两个婆子嘴里只管念叨:“造孽!天雷劈的!打折的棺材果然用不得!”谢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再过去看那晕厥的女人情况如何。 青兰跟他过去,走到一半,原来睡在棺材中的那老头忽然直挺挺的坐起来,手一伸,抓住她的手:“作坊、作坊,交给你了!”所有人都傻了眼。 青兰也不哭、也不叫,眼睛瞪大一点,看看自己的手腕,看看他。老头儿眼神空洞,重复两个字:“作坊!”青兰本能的点点头:“哦。”老头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倒下去,这一次好像真的死了,唇边还带着放心的微笑。 巨人的目光到现在才真正找到焦距、清醒过来了:“刚刚爹在说话?”青兰又看看自己的手腕,眼睛一闭,往地上倒去,在倒到地上之前,谢扶苏将她扶在了怀里。 他该拿她怎么办呢?谢扶苏看着青兰,想。他是想保护她,希望她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不要遇到任何危险与惊扰,可她这个人,简直像有 “找麻烦”的体质似的,哪怕闭门家中坐、都能祸从天上来,她倒不是故意找事,可是一步步行来,离家出走、小罗刹和逆天王、甚至炸尸,什么都会碰上,真叫人防不胜防。 棺材中老头的尸体,谢扶苏已经检验过了,天生心脉畸形,不久前厥死,家人把他收进棺材,不料他没死透,从棺材中滚出来时,心口的气透了过来,所以还能说出话,说完后,不堪重负的血脉真正爆裂,于是人去了。 谢扶苏慎重的保重他不会再 “炸尸”,这才让丧家重新装殓。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二十、燕支不可夺(下) “装什么殓?哪还有钱给他买棺材!”两个老婆子一起向地上吐唾沫,“家里剩那么多扇子和竹皮,把他捆一捆埋了吧!” “娘!哪能这样对爹!”巨人一声惨哭,不知是对哪个老婆子叫的,几乎要震聋别人的耳朵。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进屋了。青兰安顿在半破的竹榻上,谢扶苏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着,一边看看屋内:都是成品、半成品的竹骨蒲面扇,还有大堆原材料。这大约是个濒临倒闭的扇作坊。 “这么对他又咋啦?”两个老婆子一个鼻孔出气,“这个老鬼把三个儿子先拖下去给他垫背!早晓得他这个鬼身子骨,生一个儿子寿夭一个。走了活该!叫大儿二儿三儿在地下揪着他胡子问,他干么要把瘟病传给他儿子!” “娘……刚刚大夫说,爹不是瘟病啊?”巨人怯声怯气道,但嗓门还是太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青兰在此刻悠悠醒转,正听到后几个字,惶惑问谢扶苏:“瘟病?”眼眸黑而湿润,像某种小鸟。谢扶苏摸了摸她的头发:“不是的。是遗传的问题。你等我给他们诊断。” 原来这老人的心脉畸形,老是咳嗽气喘,被家里人当作是染了什么病。这心脉的问题遗传给了三个儿子,因为畸形不太严重,所以儿子们不至于童年夭折,但成年之后,体力活加重,身体由盛而哀,遇上什么特殊心情波动时,就发作出来,这三个儿子,有的死在得知妻子怀孕的惊喜中、有的死在干活时候,都走在爹的前面,比起来,老人还算是活得最长的。 那个巨人是老人第四子,名唤铁生,那四个小孩则是三个儿子留下的遗孤,谢扶苏将他们一一诊断,幸而血脉五脏都算正常,只是第二孩子火旺气虚一些、三孩子脾胃弱些、其他没什么大碍。 他这般一一诊完,一一交代,女人们没空价念佛,道是“皇天菩萨来救世了”。老婆子们念一声佛、吐一口唾沫。铁生难受道:“娘,既然我们没事,何苦还要骂爹。”老婆子一个翻白眼:“他已经造够孽了!”另一个咬牙切齿:“钱没赚到钱。留下这个破家。他还想怎的!” 青兰见满室这些制扇用品,倒心生亲近,想:那位老先生也是个制扇的老手艺人罢,怎的家里变得这般破败?便开口问道:“请问,我们栖州,扇行不是挺红火的,怎的这儿做的扇子像是有些冷落?” 老婆子恨道:“还不是这个死老头!本来做几把破蒲扇卖卖么蛮好的,他去学什么手艺,回来换竹子骨!说竹子高档!买蒲扇的谁要加个钱买扇骨啊?正经做折扇团扇他又不会。不亏本才怪!” “所以,老先生才这么担心作坊吗?”青兰轻声道,眼睛里又有泪水泛出来。 “呃……”谢扶苏盯着青兰,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不要啊!不会又揽事上身了吧。 “老先生临走的时候,把作坊托给了我。”青兰坚毅道,“那么,先生,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撑下去!” “呃……”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十一、沙雪路迷(上) 谢扶苏就跟青兰一起,在这个破旧的作坊里栖身了。青兰是很不好意思的说:“先生,要不你先回家吧,我有什么事再去找您?” 谢扶苏无言的瞪着她:他怎么可能丢她在这里。他在身边,她都能惹下大大小小一串麻烦了;他要是不在,她会怎么办?不!他连想都不敢想! “谢先生,您怎么搬家了呀?”病人来看他时,这样问。谢扶苏尽量保持温文尔雅的微笑,但是连腮帮子都在抽搐。因为他的耳力不幸太好,清清楚楚听到后面几个小孩跟那个巨人在说:“这个杯子好像没洗啦!”“洗过了!”“哦,那肯定是茶叶摘下来时就没洗干净咯?不然水怎么会这么浑啊!”然后女人的声音出来:“你们让开!我要把这个端给谢先生——跟他的主顾!”“大姨,你手指浸到茶水里啦!”“**个小崽子!从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穷讲究?” 然后门一开、一阖,大嫂端着两个黑乎乎的杯子进来:“喝茶!喝茶!”顺便向谢扶苏抛个媚眼。 病人缩了缩身子:“谢先生……要不,俺就不喝茶了吧。” 谢扶苏揉了揉太阳穴。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有一天会沦落到栖身于此处,还不得不在这里接待病人,要不是青兰……对了,“青兰呢?”虽然她干起活来也笨了点,但有她在旁边,绝对比较安心! “青兰姑娘在后头看扇子哪。”大嫂回答,再抛个媚眼。 “还按上次的药,减一顿,再服个三天,就没事了。可是以后少喝点酒——对,再淡的都不能喝。”谢扶苏交代完,撩起衣襟就往后走。 青兰脸上抹得乌乌黑,蹲在灰尘里发呆,看见谢扶苏来,笑笑,指着面前的所有材料:“他们做的是蒲扇。” “嗯。” “而先生你知道,我这辈子不过做一把折扇,其他什么都不会的。” “嗯,”谢扶苏担心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材料理清爽,把老样子的蒲扇做出来,卖掉,以后再想办法。”青兰说完这句,又道,“先生,你知道坊主曾经问过我一句话吗?” “什么?” “她说:你觉得扇子是个什么东西呢?扇风凉的吗?还是摆设呢?——我到现在也不能想通:扇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蒲扇,它材料比较普通、制作比较简易,大多数做工、种田的人们,劳累烦热了,拿着它扇一扇,不要多么花俏,只要轻便、结实。老先生加的竹骨,我到现在也没想通道理,所以很多**概也想不通吧,所以他的新扇不好卖,连扇材料的成本都亏进去收不回来,这就是道理了。”青兰伸个懒腰,“既然如此,先叫他们按老法子做好扇子卖掉,把眼前的债还上,以后再慢慢说吧!” 谢扶苏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似的:“青兰……” “哎?” “没什么。”谢扶苏耸耸肩,“我怕老先生去世之后,他们没有人会制扇了。” “哎呀,真的,我去问!”青兰冲出去。谢扶苏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说:刚刚,他在她的身上,好像看见了嘉的影子。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十一、沙雪路迷(下) 要谈这家作坊的劳动主体,就要谈一谈这家人的人口构成问题。 他们家姓何,去世的老头儿亲手建起这片作坊,那两个老婆子是亲姐妹,一个人称“春婆婆”、一个人称“秋婆婆”,都是他的妻子。“为什么会这样?”青兰曾吃惊的问。 “穷啊!总要吃饭吧。咋的过日子不是日子?就嫁了那个老棺材板儿!”春婆婆啐道。“我们两姐妹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的媳妇还是三姐妹呢!”秋婆婆接着道。 青兰的目光“噌”的转向那三个女人。 那三个女人怪不好意思的笑笑。她们也是三姐妹,嫁了何家的三个儿子,何家儿子们不久陆续死去,她们成了寡妇,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不要紧,大不了再跟四小子成亲。”春婆婆斩钉截铁的说。青兰几乎没呛着,看着房中所有人都表情复杂,她不知怎么接口,只好再岔开话去:“这几个小孩真可爱,各自是谁的孩子呀?” “大孙是大房的,小孙是三房的,二孙和三孙不知哪个是二房哪个是三房的。”这就是回答。 “不知……是什么意思?”青兰明显觉得脑筋不够用。 “差不多时候出生的,抱来抱去就弄混了。”春婆婆和秋婆婆很平淡的回答,并且为了青兰的诧异而感到诧异,“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我们生三儿和四儿时,是同时生产,从生下来的开始就抱混了,从来没弄清过。也没什么嘛!”女人们小小声在旁边陪笑,她们的脑子都不是特别好,是乡间说的那种“傻婆娘”,不然,也不至于家里不看重她们,一家伙就齐绑着嫁出去、许给了何家三个。 谢扶苏当时就想劝青兰离开。这种得过且过、破败灰沉的人家,几乎是没希望了。他不觉得青兰应该留下来受苦。 但是青兰坚持着留下来,她虽然总是那么温柔、还老是自卑又紧张,但如果决定了某件事情是“应该做的”,就几乎绝不改变。 她出去问:“请问谁还会做扇子么?”每个人看着他,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巨人何铁生比较憨厚,抬起巴掌挠挠脑袋,告诉她:“除了爹和几个哥哥,没人会全套手艺啦,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他们都太小,没学全。我手笨,会是会一点,做不快。当年我帮爹一起做,赚的钱也根本养不活全家。没用的啦!” 原来,当初是因为传统的蒲扇也养不活全家,何老先生才想换新手艺试试的呵?青兰道:“明白了!所以,我们会再想办法,但现在,先把老法子的扇子做出来吧。” 春婆婆盯着她:“你没听见吗?做了也赚不够钱的。” “是。可是先做一批,就可以先把材料的帐付掉一些吧,然后还可以买一些米和菜吧?吃饱饭,就有了力气、也多一些时间可以思考。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们撑过去的!”青兰道。 秋婆婆嗤笑了一声。铁生道:“姑娘……你不必跟我们一起熬苦日子啊。你只是个过路人。” “可是老先生捉住了我的手不是吗?”青兰理所当然道,“而且我已经答应了他。所以,一定要想法子帮忙的!”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二宝拉了拉铁生的衣襟,道:“四叔,我们遇到了仙女吗?”青兰听在耳里,脸一红:“我其实不会做什么,但请教我吧!我能做什么,都会帮你们做!” 春婆婆叹了口气:“我们两姐妹会侍候蒲叶。”一指三个媳妇:“她们会劈扇柄。”再指指大宝和二宝:“他们会帮一点儿忙。”最后指着铁生:“你就坐爹从前的位置吧。” “可是……娘,我手笨!做得又慢……”铁生慌张道。 “癞驴子也要上磨了。”春婆婆叹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米缸里快没米了,我们总不能空着两只手阖家逃出去躲债吧?先把眼前的关挨过去再说。” 大家都动起来了!青兰笑着,向铁生深深鞠下一躬:“我手也很笨。麻烦你教我了!”铁生不惯这种礼数,手足无措的也弯弯腰,把脸涨红了。 谢扶苏看着他们,无话可说。用这种笨办法想救一个作坊,而且是负担如此之重的作坊,怎么可能?头疼!他真希望当初那何老头儿坐起来时,他狠狠心发掌在第一时间把老头儿劈死,别叫他说什么临终遗言,那世界就清静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十二、无穷日暮 那天,谢扶苏在何家作坊的一间小房间里睡得很不安稳。房间又乱又脏,虽经青兰收拾过,陈年的灰尘味还是直扑鼻子。他睡着了,梦中见到一个女人,瘦削得如一株墨竹也似,云过天青的宽袍子披在身上,虽背对着他,通身一份气质、却是人间再没相仿的。他知道她大约是谁了,叫道:“大哥是为你死的吗?请转过来,让我见你一面。”那人慢慢转身,苍白温婉的耳际,将要看到侧面线条时,一大片云雾涌来,将她掩去了。他急着寻找,云雾散去些,原来的地方蹲了一个女孩子,掘土作戏,也是背对着他。他看那背影与原来的女人煞是相似,呼道:“你是她女儿么?我是来保护你的,快快应我一声。”便走向前,见着女孩子的面容,依稀是青兰,大为欢喜,道:“果然是你!我还当——”言犹未已,女孩子抬起头来,却是嘉,那么甜蜜的笑道:“你认准了吗?我说过,她也许是孤儿、也许是我自己的女儿,也许那傻子的女儿根本已经丧命了,也许她还活着。你觉得痛苦吗?真好,真好。谁叫你大哥夺走我留在爱人身边的最后一刻。你作为他的弟弟,就代他受罚吧。” 谢扶苏大叫一声,醒来,晨曦透出微光,窗外有鸟鸣,叶子簌簌作响。有两个人来到他门前,一人道:“别进去了,怕吵着先生睡觉。反正面水放在稻草窠里一时也不会冷,就搁他门口吧。”却是二宝的声音。紧接着是三宝应了一声。 谢扶苏耐不住,翻身下床,就开了门道:“没事,我醒了。”接过面水,问:“青兰呢?” “青兰姑娘跟我们奶奶、妈妈、阿姨、四叔、大哥,在一起做扇子!”二宝刮拉松脆的回答,愣是一点儿格愣都没打。 谢扶苏心里憋闷,草草洗把脸,走到后面去,但见热火朝天,他先前听见叶子簌簌声响,原来不是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却是他们在劳作。 要说这蒲扇,又叫葵扇,用的倒不是蒲草叶,而是棕榈叶,只有端午割下来,洗净、阴干、压平,才是能用的好叶材。何家历年做这个,自然积下好材料,虽然前阵子破败,大家不经心,虫咬破了些、又污损了些,仍余许多能用的,不必现买。 既有了叶子,接下去只要把叶子一片片的拼起来、再把边儿一沿、加个扇把,就能用了,所以许多人家都是自制蒲扇的,若要向店家买,自然是要店家做得精致些,才划算。因此何家作坊自与寻常人家做的扇子不同: 第一件,棕叶阴得极干、压得极平,且洗的时候就加了防虫防蛀的药水,阴干后格外的防虫耐蛀;第二件,棕叶拼接前先经过修剪,剪得极整齐,拼接后也格外的密致紧凑;第三件,沿边时不打马虎眼,用的是青布、白布,细细沿出来,这份手工又能值上些钱;第四件,扇把儿钉得牢。所用木头原来是用杂木,磨光了涂上清淡的漆、画些吉祥如意的字样或图纹,如今何老头余下许多竹材,便用竹子做了扇把,依然仔细打磨了,倒也轻便美观;第五件,扇面还用颜色水再画些图案出来,或是胖娃娃、或是莲花有鱼,比素蒲扇又卖得贵些,倘若在扇中再钉一块圆形白布、绣上图案,那便可卖得更贵。 青兰问了何老头买竹材、及积压没卖出去的新型蒲扇,足欠下一千钱的周转,若是素蒲扇,卖给批发的商人,两个钱一把,不算人工,单扣掉材料费,赚一文多,若是直接拿到市面上卖,则是四个钱一把。有图案的扇子虽然能卖贵些,青兰算下来,一时赶不及,便先叫做素蒲扇,一部分交给批发商,另一部分呢,可叫媳妇先带着小孩到左近村镇卖一遍,那末做上八百把蒲扇,其中视情形再加些花面的,耗时大概多半个月,可先把债还上,另还买米买菜,最低限度应付了开销,再做打算。 因此这边热火朝天做着。铁生虽然**手大、心思倒细。那把伞般大的扇子,就是他自己做出来。用细竹蔑套出三层骨、中间再纫进扇叶,别出心裁、结实方便。他做起正常尺寸的扇子来,虽然因为手指粗大的关系、要做得慢一些,但活儿可是不含糊,说话时虽然木讷些,但理路是极清的。青兰受他指教,一点就透,不一会儿便可上手,虽然一时也有弄乱了叶子、沿错了布的错误,但大家在齐心协力干活时也都难免犯些错,快手快脚收拾完了,再说说话,光阴倒是过得容易。 谢扶苏立在那儿,看青兰忙得满头是汗,心下疼惜,但看她忙得快活,又不便打扰,便站住。青兰也没顾得上看他。倒是二宝眼活嘴快,道:“谢先生!您站得累了,歇会儿?” 青兰这才醒觉,手里的活一时放不下,只是疾忙对谢扶苏道:“先生!瞧我都忘了。饿了罢?这就给您端朝食。” 要说这吃饭习惯,又有不一样。栖城里头商事发达、民生安逸,惯用的是三餐:早餐、中餐、晚餐,或有富贵人家、或者夜醒的人,还用点心、夜宵,不一而足;而这何家作坊,地处城外,是在个小镇边上,眼面前就是山岭和农田,生活惯按农家风俗来,一日只用两顿:朝食和夕食,朝食在上午十点前后、夕食要在晚上五六点,每顿管饱,中间一般不吃点心——又不逢年过节,中间吃什么零嘴?那是败家的! 青兰本来食量不大,又被作坊的事占满了心神,理论不到吃饭的事,忽见谢扶苏,骤然想起来:先生是男人,食肠总比女人宽大,那须得肚饿罢?忙要做完手头的一份活、便去厨下做饭去。 秋婆婆张开没牙的嘴笑:“姑娘,还等你哪?老婆子早做好了。”问春婆婆:“今儿早点吃?”春婆婆点头:“成。不能叫城里的先生和姑娘饿肚子陪着挨饥。这就开饭。”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十三、河汉(上) 谢扶苏少不得谦逊几句,说他早上习惯先看会儿医书,而且会养气养心,食欲不大……等等。众人哪里理会,一窝蜂赶紧弄完手头的活,就拥去吃饭了。 可怜穷人家,虽说是管饱,没什么菜就不说了,连白米饭都没有,炊的是黍米饭,一家人吃得还挺香,总之不用吃粥、不用挨饿,咸菜还舍得放点油炒,就是好日子。谢扶苏找了个机会,悄悄对青兰道:“你不用跟他们一起在作坊里熬得那么辛苦。我还有点积蓄,管他们吃饭还是可以的。” “先生真好……”青兰道,“可是,能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作坊做起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那是不一样的吧?” “嗯?” “我不觉得辛苦。而且他们一定有一天,可以自己赚到自己的生活呢!”青兰笑着,“不过,我看小宝好像不太喜欢扇子,反而比较偷看先生哦。” “呃?” “如果小宝以后想学先生的医术,希望先生不要拒绝呢!小宝好像比我要耐心、而且记性好哦!”青兰笑道。 “呃……”谢扶苏觉得自己的包袱不知怎么多了一个、又多一个,不知多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似的。青兰这个家伙……这种找麻烦的能力,也是天赋的一种吧? 蹲下来,对着那些做扇的东西看了又看,他叹口气。 帮不上忙啊,他会武功、会行医,但是这些叶子、竹子、布头的东西,他真是一点都搞不来。青兰既然坚持,也只能让她自己去忙,而他,就多看几个病人,多攒几个钱,万一这个作坊撑不下去、他也好在经济上多支持一点吧? 唉,其实以他的身手,随便去偷去抢点什么,就够几户这样的作坊吃几年。但是……他实在不是那种会“劫富济贫”的人啊! 谢扶苏又叹一口气。自从认识青兰,他几天内叹的气比从前几年都多。 奋斗十余日,总算将头一批蒲扇如期完成,卖了之后,略得些儿喘息,青兰对着剩下的材料托腮苦思,老觉得该有个什么法子,影影绰绰的,一时想不出来。 忽听外头喧哗,青兰看时,秦歌蹦进来。那么漂亮的少年,生生瘦进去一圈,眼圈红通通的,抓着她:“你要救救我爹!” 救?若是生了病,岂不是要找谢扶苏才对?秦歌这么没头没脑的说话,谁听了也不明白,更别说青兰。幸而他后头就说明白了:原来自他下山后不久,他爹的心就野了,他娘觉察出不对,吵了几次,他爹索性不要再住在家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爹迷上的那个女人,是嘉坊主!他爹甚至想休了他娘,改迎嘉坊主进门呢! 嘉向来对人不假词色,怎的忽然跟一个土财主勾搭上?秦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老爹没这种魅力,抹着汗道:“你娘一定是怪我娘欺负过你,所以在我爹身上算帐!求你去说说,放过我爹吧!” 青兰本能反应道:“她不是我娘,是坊主!”第二句便是,“怎么可能为了我报仇,做、做那种事?”再想一想,脸气红了,“什么叫‘放过你爹’?如果你爹真的喜欢我们坊主,是他的问题,难道是我们坊主的错吗?!” 她护起短来,很是厉害,像只小母鸡似的,但心下也觉慌神。谢扶苏早过来在一旁听见了,按按她的肩:“没事,我去说。”看了秦歌一眼,想说什么,叹了气,没说出来,只道:“放心吧。她这个人,不会真的嫁你爹。” 谢扶苏的为人,大家都信得过。他自告奋勇去了,别人也没什么话说。秦歌看着青兰,一壁厢难过、一壁厢又忍不住笑起来。青兰道:“奇怪,这种时候你又笑什么?”一边想,家里遭了这么大变故,他居然还能笑,大不近情理。 秦歌道:“急管急,看了你,又觉得日子应该平平安安,到末了都不会有大事,所以忍不住又笑了。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话,痴也痴甚,说着还把青兰的手握在手里:“哎呀,怎么这么粗了?要不跟我回去吧!我肯定不让你做活的。”这一句说出来,青兰固是脸一红,铁生捧一碗水过来,要请贵客喝的,当下手一抖,就把碗摔在了地上。面红耳赤蹲下去拣,身躯太大,又碰下旁边的架子,“哗啦啦”东西掉了一地,当中有样特别的物色露出来。 似乎是用棕叶编成一个椭圆,上面用绿色的颜色水描了什么。秦歌“咦”了一声,很新鲜,要过去拣起来看。铁生大急,劈手不让,秦歌已经捏住边儿。两人眼看便要夺起来。青兰“哎呀”了一声:“别抢坏了!”两人一愣,都住手。 青兰过去一看,赞不绝口:“好特别,这是你做的吗?”铁生吭哧吭哧说不出来。秦歌又在旁问:“画的是什么东西?”铁生大窘。 他一辈子活在小作坊里,只知道怎么苦做苦熬,父亲去世,本来以为熬不过去了,平白出来一个青兰愿意帮他们撑过去,真如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般。他恋慕不已,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所以偷偷做下这个东西,画的是兰叶子,哪里好意思跟人说的?真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子,他就连人带扇跳进去罢了。 秦歌是多少聪敏的人?看他神色,什么都明白,先是气恨的想:这样的人也跟我抢?但仔细再看铁生,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竟然也不丑。何况长得这么高。秦歌是一直嫌自己个头长得不够快,见到铁生这样的巨人身材,难免矮上三分。心里特别的不痛快,便道:“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心想,不管是什么,他总要好好的奚落这人一番,以出气罢了。 铁生没回答,青兰代他回答了:“扇子罢。” 虽然没有完成,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是安在蒲扇当中的圆画。只是做得大了些,恐怕只有铁生用的那种特大号扇子才能装得下。 “这怎么叫扇子!”秦歌大声道,“我们行里,销过扇子,何尝见到这种怪模样的东西!” 青兰忽然心头一动。关于作坊以后的生意,她终于有些儿主意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十三、河汉(下) 谢扶苏去见嘉时,嘉叫他等了很久才放他进来。她自己也不做什么,只懒懒的在房里。帘下一个垫子,她半蜷半坐在上头,像只猫。 “你对付秦家的人干什么?”谢扶苏开口见山质问。 嘉乜他一眼:“干君底事?” “你还让他以为,你会嫁给他?”谢扶苏眉头皱得很紧。 “我想找个归宿不行?”嘉抬起手,对着光端详自己的指尖。依然很美丽,但她自己知道不一样了。跟年青时相比,毕竟是老下去了,像花再美,也总要凋落。只是,她总以为自己会在全盛时凋落枝头,却料不到会拖这样长罢了。 “你是花魁!你会嫁那种人?!”谢扶苏气咻咻道。 嘉眼睛一眯,盯着他。 他到底说出来了。她当年,在遥远的故乡,是花魁,销金窟中倾亡了多少人家,那又怎么样? “老大嫁作商人妇啊,谢大侠。”她怪讽刺的笑一笑,“你要没什么别的事,就请回吧。” “你、这不是害了别人一家?”谢扶苏痛心疾首。 嘉的唇角再斜一斜,还没答话,外头通报,青兰来了。 “你从后门走,我一点儿都不想见你,也不想让她见你。”嘉笑嘻嘻道。 谢扶苏咬咬牙,也只能离开。后门那儿,他见到全身金光闪闪员外袍的秦老板,怪诚恐诚惶的在那儿等着。像一条可怜的金毛犬等待女主人召见。忽见一个男人出来,毛就竖起来了。 “我来给坊主诊脉的。”谢扶苏忙撇清,然后语重心长的劝他,“别再耗在这里了!” 忠言逆耳,秦老板哼了一声,不听。谢扶苏也只能离开。 那时候青兰在室中,讷讷问:“坊主,秦少爷来说……” “你也来骂我是狐狸精?”嘉淡道。 “不不。”青兰忙道,“只是,不相信坊主怎么会……” “为了替你出口气呢?”嘉挑挑眉毛。 青兰张口结舌。秦歌真的猜中了?但,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为什么?女孩子活该受气就不能报复?用这种报复手腕就不行?”嘉一句逼一句问。 “不,只是……坊主不值得。”青兰低声道。 嘉的目光也柔和下去,凝视她片刻:“放心吧。没什么事,我过会子就叫他回家。都是误会了,你别担心。” 青兰终于能笑起来。嘉看着她身边巨大的草袋:“这是什么?” 青兰紧张的打开袋口,将里头的东西毕恭毕敬捧给嘉看。嘉只是瞄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向后退一点:“这是什么?” 这是一把巨大的蒲扇,以竹为框、为柄,青布沿边,当中是棕叶编的圆饰。 “这是新做的扇子。”青兰小小声说。 一般大小的蒲扇,能够自己支撑自己的重量,没有必要加竹边。正是做大了,竹蔑的框架才需要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美感。青兰想,一般的蒲扇养不活这个小作坊,那加上有些特色的产品,会有帮助吧? “扇子?”嘉纠正她,“不。这是一把乡下人做法、不知道能有什么用的、葵扇形状的巨大东西!” 这个评价真毒。嘉的话一向不客气。青兰埋头:“虽然朴拙一点,可是像稻草编的乡间玩艺儿,也有它的美丽,是不是?” “不是我欣赏的那种美丽。”嘉冷漠回答,“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推介一下这个……”青兰嗫嚅道。 “不行。”嘉一口回绝,“引秋坊是我一手建起来的,我只做素扇,这是我的天地,其他跟我没关系。你如果有你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去做,跟我无关。” 青兰低头,又把扇子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不再求我?”嘉看着她。 “坊主说得有道理。自己想做的事,怎么可以勉强别人改变原则来帮忙。”青兰道,“我回去再想办法吧。” 嘉叹气:“回来!我问你,这东西不是你做的吧?” 青兰承认:“不是。这是何家作坊的一位大哥平常做的,我觉得很特别,所以拿来请坊主看。” 那铁生,原来从前做了好几把这样的扇子,青兰见了,觉得都很有稚拙之趣,跟市面上扇子迥然不同,所以才拿来的。 “那你做了什么呢?”嘉把旁的不理。只盯着她问。 “我……”青兰语塞。她只是学了点最粗糙的手艺,帮忙赶了一段时间的工。这算做了什么? “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会啊!”嘉“啧啧”咂嘴,随便在发髻上抹下一根银簪子:“你想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困难,就拿这个去艾荣当铺当。” 艾荣当铺,青兰知道,是栖城最有份量的几家当铺之一。这枚银簪,看起来普通得很,虽然值点钱,但应该不多,怎么“有什么困难”就可以拿它去当了解决呢?她迟疑未答。嘉挥手道:“去吧!”一边要站起来,腿一伸,“嗳哟”一声,像是麻了筋。 青兰忙上去帮她按摩,嘉笑道:“笨手笨脚。算了。还不如我自己来呢。”青兰羞愧退后。嘉又转了心意:“你来吧。”青兰俯下头,那个丝一般的发质、那个清俊的侧面……真像“那个人”啊。嘉心下酸软。 “坊主又是**病犯了?”青兰问。 “嗯。” “谢先生刚刚来过吧?他没给坊主诊治吗?” “**病了,他能做什么?多托几天算数。当年我仗着身子旺健,贪凉纵……算了,反正乐也尽乐过,病死又算什么。值当了。”嘉道。 青兰埋头。也许坊主说的话有道理。坊主当年过的生活,也许比她一辈子都快乐。但,还是叫人难免难过。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莫遣佳期》:《苏幕遮》: ------------ 大纲结尾 青兰到底去了那家当铺求助。铺子里朝奉本来是一张阴阳怪气的脸,一见簪子,眼睛就瞪圆了:“您、您当这个?” 青兰点头,心里打鼓:也就是根簪子……不至于出什么事吧? 朝奉转身撒丫子就朝后头跑了,过一会儿,探头出来:“姑娘,您、您里头请。我们老板有请。” 那个老板,年纪也有四旬了,捧着簪子,手都打哆嗦:“姑娘,这簪子的原主人,是你什么人?” “我们坊主。”青兰老实回答。 “当然,当然。”老板喃喃,“你是坊里的姑娘……是她要你来的?” “她说,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拿它到这里来。” “哦,那末,是你的事。”老板叹了一声,眼神有点出神,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很久之前的事情,然后才回神,道,“嗯,说吧,你要什么?” “我……”青兰一时又不知如何启齿。 “说吧。”老板温和道,“我答应过你们坊主,当她想把它还给我的一天,无论什么人拿着这个来,无论提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会答应。” 很多年前他向她许了这个愿,没想到,要这么多年后,由眼前的这个姑娘来实行愿望。他的心情伤感而柔和。 青兰讷讷的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他:想要让一个制扇作坊起死回生。 这个愿望不是要多少钱、要什么贵重东西那么简单。老板手合在肚子上,想了很久。 “你希望我把它盘下来吗?”他终于道,“这个我可以做到。”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的铺子呢?”青兰问。 “我可以请技艺比较高超的制扇师傅,教你们提高制扇手艺;并派帐房教你们生意经。如果这样还不行,我盘下那个作坊。这样如何?” 青兰深深拜到地上。没有人提供的帮助能比他更多了。 有了艾荣当铺的全力协助,何家作坊慢慢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老式的蒲扇还是在做,又另有极大的蒲扇,画了乡村古朴吉祥图纹,供游人买了挂在墙上装饰,因别有情趣、且能辟他人未想到之新路,故生意还好。何家数人的嚼谷,总是做得出来了。青兰略得闲些,将制扇技艺钻研又钻研,一颗心全扑在上面。谢扶苏把郎中的事情办得空时,就看看她,见她不是握着刀、对着竹子,就是对着绫子和宣纸用功,他难免心疼,道:“作坊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可以了,你费这么多脑筋则甚?” “还是要高明一点才行呢……”青兰喃喃。 “嗯?” “如果只是跟别人做一样的东西的话,生意很快会被抢吧。就算是我们先想到卖大扇子,其他人不用多久也会跟进了,除非我们有能力独霸市场——不,即使有那个手腕独霸市场,也一定要不断进步,做出来的东西始终比别人更高明一点,才可以保得住顾客的心吧。”青兰道,“我想做一把更好的扇子,先生。” 她说到做到,全心全意,除了扇子再不想别的,甚至,去找更好的竹料、去找更好的水,一路找到山下,结果拣回家的不是竹子,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满身血污,神智昏迷。“先生,他死了吗?”青兰胆怯的问。“没关系,我可以救活他。”谢扶苏把了脉后,这样回答。青兰松口气,放心的笑笑,又回去削扇骨了。留谢扶苏在外头想要砍人泄愤。 她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时,把旁人都不管了,把他都无视了。他郁闷得想砍人。 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向自己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而那个伤者渐渐的好起来,仍然有点痴呆,像是受伤过重所致。谢扶苏知道他身上的伤口,不是一般的强盗砍得出来。这个人惹上的是高手,只不知哪路豪强。谢扶苏默默在守护在作坊里。不管出什么事,他想他总会有这双臂膀保护青兰。如果青兰要保护别的人,那他也一应帮忙。 栖城的城主退位了,将位置传给世子,举城为新城主庆祝。宝扇大会更加热闹。青兰终于做了一把“细拉象牙玻璃白葵扇”。选初发未舒的浅绿嫩叶,经过日晒,看嫩叶色泽变得洁白,再将它水洗、复用硫磺熏蒸,叶片质地益发晶莹,如同玻璃,故名为玻璃白。将此玻璃白葵叶剖成细条,手工编织成银杏叶形状的扇面,再将两页完全相同的扇面缝合为一把,当中合进淡青颜色,扇骨是弯的,像风吹过的花枝,上头更镂空出无数细孔,阳光下一照,玲珑剔透,美得如梦。 她曾经把这把扇子呈给坊主去看。嘉瞄了一眼,暂时没说什么,片刻道:“花了心力了。”不知是褒是贬,统共未置可否。青兰就这么忐忑的把扇子呈到了宝扇会上。 评定需要几日时间,何家作坊里,小罗刹突然出现,要将受伤的人带走。谢扶苏不准。小罗刹支持秦歌相威胁,秦歌咬了小罗刹一口,小罗刹怒挟秦歌而去,谢扶苏追他们去远。龙婴在此时出现,要带受伤者走。青兰问他为什么,他不回答。铁生挺身而出想阻止他,龙婴一手藏在袖子里,只用单掌拍向铁生。青兰担心的叫出来。龙婴看她一眼,掌仍拍出去,铁生那么大的身体就轻飘飘的飞起来,撞到后头,撞倒了一堵墙,屋顶也随之掉下来,唏哩哗啦场面很壮观。青兰冲过去要救人,龙婴把她一拉:“笨蛋,你会被砸到。” 此时,谢扶苏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飞速掠回。龙婴不再逗留,挟伤者遁去,谢扶苏追击,有几个蒙面人掩护龙婴,谢扶苏无功而返,但发现蒙面人像佩着宫里卫士的带子。铁生只受了皮肉伤,没有大碍。 宝扇会结果出来了,新城主竟然钦点青兰扇子为第一,并指派她负责宫中新建储扇宫的事务。青兰入宫,却发现自己实际上被软禁。 她潜心钻研扇艺。嘉找到新城主,声称:“我知道你是谁了。你让我见青兰,我会帮你。”新城主答应。嘉进宫陪青兰,出来时,对谢扶苏谎报军情,声称青兰处境危险。谢扶苏毁容隐瞒身份,混进宫中当侍卫。新城主偶尔会来探望青兰,一只手包着纱布,说受伤了。他很温柔,但嘉问起时,青兰最思念的还是谢先生。 她想做一把扇子,名字叫思念,想了很多种法子去雕刻、镂空、装饰扇骨与扇面,总觉不满意。在嘉的启发下,她决定放弃一切技巧,去做一把“仅仅是思念”的扇子。 这段时间,谢扶苏一直在宫中,试图与青兰接触,结果却发现老城主与真正的世子都被软禁,真正的世子就是那个受伤者,而现在的新城主是龙婴假扮。 原来,从前城主未登基时,流落海的彼岸,曾痴迷于那边的一个女子。回来登基后,虽然娶了两个夫人,对那女子仍然念念不忘。左夫人诞下了世子,地位比较稳固,右夫人一直未能生育,又不堪被漠视,遂愤而出走,嫁于江湖中一个龙姓隐士,却发现自己在出走时已经有孕,高傲的性格使她不愿回宫,而在龙隐士的照料下诞下一子,即是龙婴。右夫人恨着城主,而龙隐士知道她其实爱着城主,为了这个缘故他嫉妒城主。龙婴自诞生后,右夫人和龙隐士都告诉他:他可以把城主之位抢过来。这两人先后辞世,而龙婴终于完成夺位计划。世子喜欢养犬,有官员献他一只好犬。龙婴劫了它,将世子诱出来,易容成世子的样子去软禁了城主。世子带伤逃出,成为青兰等人救助的对象。而龙婴手上的纱布,正是为了掩盖他的旧伤疤,以免被人认出。 谢扶苏知道真相后,决定帮助老城主他们复位。嘉长袖善舞,似乎在帮龙婴,却在最后时刻反戈一击,使龙婴被囚。 原来嘉早就猜到一切。在龙婴那里救青兰时,她认出了所谓“龙婴母亲”的画像:“那幅画里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出。苏铁。我就是为了她漂泊异乡,她的孩子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孩子,可不叫龙婴哦。城主大人过于思念苏铁,画了她的像,右夫人因为嫉妒,将画像偷出。右夫人死时,龙婴尚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所以误以为这幅画里的人就是母亲吧。” 老城主也认出了嘉。嘉原名叫嘉兰,与苏铁同在“花深似海”作书寓先生,一同票戏时,苏铁唱生角,嘉兰就唱旦角,假凤虚凰,情意非浅。 后来,苏铁爱上一位尚书,又被他抛弃,悲惨而死,留下个女孩。嘉兰保护这个女孩在异乡活下来,给她取名,便是青兰。 青兰听得泪流满面,抱着嘉兰感谢她。老城主也要谢嘉兰。她只要求一件赏赐:谢扶苏的性命。 青兰到现在才知道谢扶苏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进宫来救她,又不知嘉兰何以要杀他,深深震荡。老城主也很为难:因为谢扶苏也是恩人。 嘉兰说了她的理由:“我爱苏铁。那个傻子把性命虚掷在男人身上,我可以原谅她,至少她的最后一刻应该是属于我的。而这家伙的哥哥谢千行,自诩义士,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去闯官衙,帮忙去找了尚书来,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霸占了本该属于我的时间,我不该索赔吗?兄债弟偿,他应该赔给我。” 嘉兰并且提供了一个折中方案:把谢扶苏绑起来,她拿把刀去刺他,青兰可以拿根长矛刺她。最后她能不能杀死谢扶苏,由青兰控制。 老城主答应了这个请求。 青兰痛不欲生。她的扇子已经制好,质朴无华,尽善尽美。这把思念的扇子,应该何去何从?谢扶苏命令青兰手上不准沾血:“我是个江湖人,杀戮无数,瓦罐不离井上破,死了也应当。你不用为了我为难。” “但是你,为什么要来毁容救我呢?”青兰不解。 谢扶苏默然片刻,道:“当年我自以为自己替天行道,是个大侠。某天,官府下了个套子,要让我无颜见江湖同道,但如果把几个兄弟悄悄出卖给他们,他们会放过我。我屈服了,但却觉得没脸再顶着侠义的名头活下去。恰值哥哥为了苏铁先生而死,我想继承他的意愿,帮忙照顾苏先生的后人,顺便给自己赎罪。嘉先生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以此来折磨我。现在我知道真相,已经可以瞑目。你不用为了我这种人痛苦。” “我同意你。”嘉兰笑着,刀子刺向谢扶苏。青兰下意识把长矛抬起来。嘉兰胸一挺,让长矛穿心而过,喃喃道:“我原谅你。”笑着死去。 小罗刹与秦歌结为眷侣。世子痴呆症状慢慢好转。老城主对龙婴感觉负疚,但又不能原谅他,就仍关着他。 青兰要求谢扶苏陪她一起渡海去她母亲的家乡看看。谢扶苏自惭已毁容,不愿答应。青兰将扇子送他,向他告白。 渡口,龙婴出现。他已越狱。他将一把剑放在青兰他们的船上。有逆天王的剑在,大部分盗贼不会去打扰他们。青兰道谢。龙婴飘然远去。 如果说有一把扇子叫做思念,那么有一把剑,叫做再见。 ------------ 寒烟翠第二人称版 ------------ 第一部分小雅之楔子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 故事涉及到的小小国家,是个表面向朝廷的皇帝称臣,实际上相对独立的郡国。 郡国的王英武、果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美人。 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女孩子,立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拥有她。 女孩子说:“你一定要这样吗?我警告你:你会后悔的。有一天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根据史官的记载,她当时的话是“轮回辗转,天道好还。妾之所受,将千倍报君还。” 王当时只是大笑。 王占有她的第二天,女孩子寻个空隙把自己碰死了,据说**和鲜血喷红床头,渗进墙壁和地板,后来多少年都擦洗不掉。 下人们把这个事情告诉王妃。王妃当时身怀六甲,正倚在床头拈着针线闲缝一件小衣裳,听到这个消息,猛然一惊,针尖刺进指尖,那疼痛直刺心底。她忙把指头放在口中吮吸,但是并没有血,刺痛的地方只是多了个黑色的针眼,很细小的,像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而王妃的腹部也开始疼痛,下人们赶紧叫太医,折腾一天一宿,接生下一个早产男婴,他成了王的长子。 王妃赶着问:“是男是女?”得知“是位小王子”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躺回去闭目养神。 她从来没想起来问,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当她想起来问时,已经晚了。 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连波。 连波的故事没有结束。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一、既见君子 有个孩子握着自己的双手。(最快更新)。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шШ.. 。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果实,左和右,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孩子们唱着歌笑话她:“小残废、小哑巴,瞪着眼、不说话,两手捧着一朵‘花’、‘花’儿谢了结只大倭瓜——哇哈哈哈哈!”大笑着跑走。 孩子们真是残忍的,可是被笑话的这一个,这一个,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她只是,从出生开始,就不会说话,并且双手合在一起,从来也打不开。 有个兼算命的江湖郎中经过这里时,她爹娘曾经请他来给她看看,他觑着她的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再细观她的五官、肌肤纹理,越思越惊,而她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终于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汗水涔涔而下。爹娘问他诊得怎么样,他叫取纸笔来,草草写了什么,叠封了‘交’于他们,吩咐等他走了才许打开,然后匆匆离去。 爹娘见他跑远了,忙不迭展开这张字纸,≠,m.看上面却只有八个字,道是:“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这八个字不可解。(最快更新)山里一种野‘鸡’,土话叫“飞龙”的,炖给她吃了,没用;河里的龙虱炒了,捏着她鼻子硬灌下两勺,也没用。方圆几里的桥都带她去走过,还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事只得搁下了。 后来一天,这个孩子在田头呆坐,苍翠的白菜在松软泥土上生长着,一棵棵那么美丽、那么生气勃勃,让人欢喜得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全部打碎,并让它们把她也打碎,饱满汁液溅在一起消失于泥土里,仿佛是,四季空回。 可是她捏在一起的双手堪堪挥出去、手背才接触到它光洁清凉的表面,就僵住了,且颤抖起来。疼痛。这冰冷温柔的生命触感叫人疼痛。她终于只是在叶片上咬下一小口,含住了,新鲜的苦味于‘唇’齿间弥漫。午后太阳悠悠向山后踱去,田间无人,只是豆角、白菜,白菜、豆角,宁静得天荒地老。 这个时候他来了。 一群人,骑着马。那些马是那样高大,烈烈的。马上人衣装映着夕阳,鲜亮得耀人的眼。 她的眼睛也映着阳光,是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的样子。然而实在不是个瞎子。 她见到他,打头的那个人,他也看到了她。马直冲过来。生命中的关口,正开始念咒的巫。直冲到面前,一勒,长嘶人立驻了足,前蹄扬在半空中,硕大铮亮的铁掌,若是落下,像锤子砸上西瓜,能把她脑袋砸得稀烂。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全无表情。()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滑下去,停留在粗布领口纤细的锁骨上。 他的随从以为她惹恼了他,呼叫着上来要把这个“乡下小叫‘花’”赶开。 他阻止了他们。和颜悦‘色’的俯下身,问她,有没有水。 她的喉咙沉默、干涸。默默抬起紧紧抱拳的双手,将她家的方向,指给他。 孩子的村庄‘骚’‘乱’了,村长带领人们忙成一团。原来这来的就是他们的王,是到这附近的围场打猎的,为追一只猎物跑得远了,后头‘侍’从都没跟上,他索‘性’带护卫奔到这村子里来。 村长满头满身都是汗,舌头像突然短了一截,结结巴巴为井水的普通、杯碗的粗糙反复谢罪。王却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咕嘟嘟干掉一碗井水,赞道:“甜!”然后叫把这孩子的爹娘带上来,问他们:这孩子是不是不会说话?她的手是怎么回事?看过医生不? 爹娘浑身打哆嗦,好半天,终于向他说清了:孩子天然是个残疾。而有个算命先生曾经批八个字说“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龙?本王就是龙!”他大笑着,把孩子拉过来,合她的双手在他掌心。 不得不承认,这个长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宽厚柔软的,而且,很温暖。他的手合上来,她全身颤抖一下,一种酥麻疼痛从舌根、心底,直达腹部深处。 她再也站不稳,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然没有表情的,看两只手擎在他手中、如‘花’开放,手心中弥漫出ru白的烟雾,散作点点星光,渐渐消失。 星芒消失时,孩子的容颜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来她的面上都罩着一层障眼纱,转瞬间揭去无踪,只留下她在这里,倾国倾城,无处相回避。 他的眼神一刹那间有些惘然,似乎想起来很久之前,什么人、什么事。但终于还是‘混’沌了。沾血的回忆都模糊在岁月的荒原里。只有眼前的‘欲’望不容违逆。 “这是老天给我准备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带你去走遍全国的桥。看这样的容貌如果开了口,会配上什么样的声音!” 孩子默然不语。 他会听到她的声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队人马终于赶上来,向王谢罪,请王摆驾行馆。他看看孩子身上粗糙污秽的衣服,皱皱眉头,留她在村里过最后一夜,要孩子的爹娘好好把她洗干净了,明天,他会派他的宫人们带华丽的衣饰过来接她。 那一晚爹娘跟孩子说了好多话,村人来道了好多恭喜。他们都说她是多么的幸运,他们能跟她同村、或者能跟她有血缘关系,又是多么的幸运;他们历数几年来对她的照顾,请求她以后能回报给他们更多的照顾,他们向她寄以殷殷期望,教导她今后要怎么做人,甚至教导她怎样取悦男人。 这个孩子很庆幸此时此刻自己还不会开口说话,不然,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他们什么。 当然,她也并不恨他们,只不过,是厌恶。 到后半夜时他们终于倦了,爹娘和村人们,终于沉沉睡去。有些人在梦里嫉妒的撇撇嘴,孩子爹娘的睡容宁静欢喜。 孩子悄悄坐起来,到灶前,看那被人遗忘了的小小火头,还在灰烬里头静静燃烧。她看着它烧到垂死挣扎,看几点火星溅出来,灼着灶前散‘乱’的引火干草,红线迫不及待窜开去,展眼燃作红舌头,tian着禾堆,tian上天棚。 孩子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束紧外套,走进夜凉如水的外头,走进山里去。身后噼哩啪啦着火声越来越热烈,她没有回头;村里起了‘骚’动,她没有回头。 只是赶路。面前,她要走的路太长太长。而“回头”这个动作太过无谓。 她,根本是这样残忍的一个孩子。;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二、湛湛露斯 天边略有几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刚够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看清脚下的路。(最快更新).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这确实是个逃亡的好天气。 她抓紧这个机会,走得很快。这样等村里人发现她失踪时,她也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明天他的人来村子里时,村人们将无法‘交’出一个人。多好。她想这次她若落在他手里,他不过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略享受个几天,总有厌倦的日子。可她不过是下个预告,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转身消失,从此他的心里总有某处痒痒的落不到实地,直到这孩子做好准备再一次出现,那时便可揪住他的喉咙,啃啮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扯出来打碎,用他的血酿成他自己生命的苦杯。 会有这么一天的。 山里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就把孩子的衣襟都打湿。林间有些夜游的虫子打着黄绿灯盏经过。远远也有些绿光闪动,倒不像虫子了,活似什么野兽的眼睛,一闪,消逝,风里吹来悠长的哀嗥。她的‘裤’管边擦着什么‘毛’茸~书哈哈,m.茸的东西,也许是野蓬,但又似乎有温度。耳旁树冠里呼出咻咻的鼻息。孩子摘了几把野果藏在衣兜里。 不是不怕,然而兽群未见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儿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孩子走到了山边,眼前是条官道。她暂时停步,将酸痛肿涨的双足搁在点点‘露’珠的草叶上,吃几颗野果子,且歇息一会儿。 一辆起早赶路的马车辘辘驶来,‘挺’大的,用了两匹马拉着,倒不是载客用,帆布的篷子扎起遮了,也看不出运的是什么。孩子犹豫一会,没打定主意要不要从她现在藏身的地方冒险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车篷上,然后藏进去——还是等下一个机会? 直接拦在路当中请人带她一程,这个想法她可是基本没考虑过。这孩子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严重的怀疑主义者、无可救‘药’的吃苦主义者。任何轻松、正常、寄希望于别人发善心的主意,都被她目为下策。这个‘性’格会帮助她日后闯过重重难关,但也会为她带来额外的危险。 不过,至少此刻,这孩子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马车夫竟然“吁——”的停下车,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走到草丛边,提起衣服——解个手。 这孩子像条蛇一样溜过去,就滑进了帆布篷里。那里面是好多木箱子,还有麻布包。她蜷缩在它们当中,不出声的松口气,然后睡着了。 车子行驶了约有大半天之久,车轮在种种不同路面上颠簸,人声时而变得喧哗、时而又变得零落,将孩子的梦切割得支离破碎。(最快更新)有某一刻她似乎听到士兵的呵斥声,隐隐觉得凶险,拼命想醒过来,手脚却像死掉一样动弹不得,连眼皮都丝毫也抬不起来。是过度劳累了,身体祈求休息。于是神智被身体关在黑牢中,颤栗不已、无能为力,任人声来了又远去、远去…… “汪汪汪!”一阵狂吠。 孩子猛然睁开眼睛,噔着眼前苍茫的昏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有个大嗓‘门’在叫:“别叫了——老夏!俺这趟车可不容易,城‘门’口不知盘查谁,紧着呢!咱跟他们虽然是相熟的,还是‘花’了我半荷包的烟,不然叫那些老总兄弟开了箱连搜带拿的,这早晚哪还能送到——我说狗东西,叫啥?!你大爷没拉屎请你吃!——老夏,这可得让妈妈补给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拦着没让老总搜的。——嘿这狗东西,还叫得没完了!” 几句含糊的声音答应着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咙里,粘乎乎咳不干净的样子。 孩子头顶的昏‘蒙’猛然被揭开。 那块帆布猛然被揭开。 阳光刺目。 狗们狂吠着冲上来。 大嗓‘门’说:“您瞅瞅这些箱包——嘿!这崽子是打哪儿来的?” 孩子的眼睛仍然张不开,只是汩汩流下泪水来。 喷着热气和臭气的血盆大口扑向她。 “啪啪啪”几记巴掌声,狗们呜咽着退下,一只大手捏起她的脖颈:“咋会有个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咙尖声低笑:“老鱼头,怪道说你半路辛劳啊,还顾得上生个崽子带过来。” 大嗓‘门’“呸”了一声:“你妈生的崽子!”手把孩子的头用力摇晃,“你哪来的?” 孩子可以张开眼睛,看见刚刚叫她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后灿烂的阳光,透明透亮筛在树影里,不断摇晃,叫人目眩不已。泪水涌出来,又倒噎回鼻腔,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不能呼吸。 孩子咳了两声,挣扎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发出“呵呵”声,表示她是个哑子。 大手恋恋不舍提着孩子的脖子再摇两下,把她甩到地上。孩子一边举手扶住晕眩的额头,一边急着把自己头抬起来,看那两个男人。 一个是车夫,被叫作“老鱼头”的大嗓‘门’,棕黑‘色’的圆脸,鲇鱼嘴,眼睛老是瞪着。 一个是来接车的,被叫作“老夏”的痰喉咙,‘唇’上稀稀拉拉几绺胡须,头顶正中是光的,两侧头发长长留下来,时不时会晃‘荡’到小眼睛前面。 孩子看着他们,眼神澄彻,像要把这两个人的形像都印在心底。 她身上是污秽的。汗水,一路无处解小手、就地溲的‘尿’液,还有压碎的野果浆液渣子,沾了一身。 她到这人间来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污秽里送。然而那又怎么样? 大狗们又咆哮着扑上来。 老夏把它们轰走了。老鱼头去看那些箱包:“啧啧啧,瞧这‘弄’得腌臜的!老夏我说,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难说。”老夏捏着鼻子,“怎么的也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鱼头豁的直起腰来,想发火又不敢发,还没想到说什么,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孩子扑过来。 人落魄,连狗都视其为渣滓,必‘欲’扑之而后快。〔注〕老夏喝住它们,想把这孩子拎起来,靠近一步,捂着鼻子道:“一股子狐‘骚’味儿。”老鱼头还紧着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烟——”狗们咆哮不已。老夏挥挥手:“我问去。等着吧!”便踢这孩子一脚,“小哑巴,能不能走?” 能。怎么不能?她随他去。走过斑驳的太阳影子,穿过蜂飞蝶‘乱’的‘花’园,踩过清净的石板路,抹过暗红木板的九曲回廊,在一扇明亮紫红雕‘花’双开木‘门’前停下了。老夏拿着嗓‘门’向里头,不轻不重的呼道:“妈妈!老夏在这儿请您说话了!” 里面不知什么人哼哼了一声,又像是动物的呜咽。有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夏弓着腰,作出满面笑容。里面一只猫踱出来,全身是金黄‘色’,只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长得一副滑稽样,然而脚步无限端庄、眼神无限冷漠,瞄了人一眼,自顾跨过‘门’槛,擦墙根儿走了。 然后‘门’里水绿‘裤’角一闪,才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露’出脸来,粉红脸颊、红通通的‘唇’角,睫‘毛’黑鸦鸦的掩着眼睛,微微一撩,见到这孩子,先吃一惊,拿手绢半掩不掩遮了口鼻,娇滴滴悄声道:“夏大叔,这怎么说!什么……也带过来?” 老夏陪笑凑上去,轻轻儿道:“霓姐儿,这不等着问妈妈吗?”叽哩咕噜说了一番。那霓姐儿将这孩子上下打量一眼,还是掩着鼻子,凑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时候!妈怄了回子气,正烦呢……也罢了,她老人家倒喜欢观人的,让她看看也好。”老夏点着头,吐舌道:“怪道说这时辰肯把小金子放出去遛呢。那我还是过会子再来?”霓姐儿睨着他笑道:“夏大叔,我倒害你?她正是在恼气头上,见了这新奇物‘色’调调胃口,才是好呢。您只管进去先回了,妈要给你碰钉子,您找我!”老夏笑道:“自然信得过姐儿的。”手往孩子肩上一按:“你在这儿等着!” 孩子就等着了。这老夏和霓姐儿说的话,她当时还有大半不解,但肚里已微微有些分数,面上并不‘露’什么,看老夏进了去,亮紫红双木‘门’不出声的合拢一点,霓姐儿消失在‘门’后的影子里。 宁静,廊下的‘花’木丝毫也不摆动。屋里深处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一只蜜蜂趴在红‘艳’石榴‘花’的‘花’心里,仿佛睡着了,衬那一树碧绿生硬的叶子都像死了也似。不知哪里有“嗒,嗒,嗒”的水声,一直不紧不慢往下滴。 脚步起来,老夏的声音,好像说“让她进来吧。”‘门’又不出声的打开来一些,原来霓姐儿没走远,一直站在那里呢,向孩子招招手:“随我来。”于是她便随他去。 房间里很暗,随处垂着帐幔。纱的、锦的,一重重垂下来;淡青、浅红,挑‘花’、埋金,浓得似**的样子,并了沉沉熏香,没有风,也叫人‘迷’离。 从它们之中穿过,似是见了宽敞厅地,却又一架四扇黄梨实地香云纱挑心缂丝四时美人彩蝶戏‘花’的屏风挡在前面,旁边更两扇双面绣仙鸾灵芝喜上眉梢的小屏风掩着,都绕过去,方见内堂。 却是好个干干净净房间,不过几件螺钿嵌面的红木家具,没甚么玩意杂物,但‘床’前雪纱帐边压着个白‘玉’的小娃娃,便罢了。只宽敞桌上文房四宝与各样梳奁都是齐全的。 孩子先看见地面上,泼了一摊子水,像什么汤洒了,一个小丫头正蹲着收拾碎瓷片。旁边还丢了几团字纸,乃是大力撕扯了胡‘乱’一‘揉’便丢的。桌前一个‘女’人,到这下半午了,仍然穿着晨衣,头发松松挽在一边,赤着雪白一双脚,趿双大红丝绒木底拖鞋,一只踏在地上、一只却蜷到了凳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头偏过去,脸‘色’微黄,也不看人,也不言语,像在想什么心事。 孩子局促的瞄她一会,也无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这‘女’主人是什么人物,及至目光落到她侧对面墙上那面镜子,猛吓一跳。原来她正在镜子里打量人呢! 孩子垂下眼睛去。 她向孩子招手。老夏在孩子腰眼推一把。孩子走过去。 这‘女’人终于把脸朝着孩子,眉眼有点肿涨,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圈也有些灰了,线条还是楚楚的,有时漫不经心一撩,见到风情与怨毒。 她用两个尖尖手指捏住孩子的下巴,看了看,撩起孩子的袖子捏捏手腕骨头、把把腰、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脚,叹一口气:“倒是个尤物。哑子?哑子还听得懂人说话?”就向她道:“张开嘴巴我看看。” 孩子张开来。她满面含笑:“原来舌头还在。”猛然一个大耳括子‘抽’过来。孩子一个趔趄,下意识张开嘴,只发得出“荷荷”的声音,而后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无声的。 她哀婉的叹了一声:“可惜。怎的真哑了。那可坐不成书寓,当不成姑娘。” 老夏连连点头:“可不是吗!老小儿不过想,她孤苦伶仃一个撞进‘门’来,要推出去,也怪可怜见的。” 她鼻管里嗤了一声:“就算几斤重的小猪撞进‘门’,也没两手推出去的理。何况……”将底下话俏生生咬住,似狠,又似媚,齿缝‘唇’角里逸出一句:“送去缕思院里罢。” 这当口小丫头子把地上也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红水盂过来请她洗手。她拿手在里头净着,边道:“与那些小鬼们一道养着。有些客人是好口嫩‘肉’的,能不能说唱奉承倒在其次。你记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那一个月里头生挣得比她后来梳起时还多。” 老夏一一答应着。又笑道:“这是这孩子福气。外边老鱼头还等着哪。东西怕熏坏不少,他路上应付官总又有些损耗,该怎么发付?” ‘女’人把双手从水中提出来,轻轻甩着,十个指尖染着嫣红蔻丹,方浴了水,一发娇‘艳’‘欲’滴。她歪头端详着,边口中答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不知例的?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呵呵”笑道:“这说的是。老小儿还不是怕不回声妈妈,外头还当老小儿是自己拿的主意,那帮龟孙子怕不要益发没王法了!” ‘女’人鼻管里嗤笑一声。小丫头子奉上揩手‘毛’巾。老夏压孩子的头:“叩谢妈妈,听得懂不?”那双嫣红蔻丹的手悠悠在雪白‘毛’巾里按下去。 ‘门’口,霓姐儿已把那只金黄猫儿抱了回来。 ————————————————————————————注:这句应该原出亦舒某书的某段,大意似乎是说人穷,连狗都看不起,冲着主人公咆哮不已。;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三、我有嘉宾(1) 三、我有嘉宾他们和她们,若知道你这段故事,必得笑话你罢。 你啊你啊,放着现成的福气不享、康庄大道不走,小小年纪,机关算尽,算到什么地方去?竟睁着眼跳进火坑狼窝里。 不去皇宫,进了勾栏……实实在在的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你所到的地方,名唤“花深似海”,是勾栏,也即是妓院。 你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花深似海”当家的妈妈,姓史,当年也曾红遍京师,好一个花魁,提起“史菊芳”三个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后来她韶华略老,自赎身价,且盘下了这家妓院,几年下来,便经营得有声有色,挤垮当年她出身的青楼,从此奠定同行翘楚的地位。寻芳客若此生未叫过一次“花深似海”的姑娘,那都算白活了。 老夏全名叫夏光中,乃是内外杂务的总管,殷勤灵恳,老鸨们梦寐以求的**。霓姐儿名叫采霓,专在妈妈身边服侍的,甚得宠爱,人多敬她一声“姐儿”。 “花深似海”里头,规矩名分甚严,称呼上的花头经也透得很,做丫头的“大姐”、还在习艺的“小鬼”、做上姑娘的“姑娘”,各各不同,而姑娘里又分许多等,一时说不清那许多。 史妈妈把你分派去的缕思院,是专门教养小孩的地方——“花深似海”里进来的小孩子,倘若资质好的,送去“香魂院”,培养日后做姑娘。倘若资质差些的,就进缕思院,学各种技艺,看日后成就如何,再定是歌伎、舞伎,还是给姑娘们做丫头。 一个姑娘要当红,各个方面都得拿得出手,形、仪、容、声,缺一不可。你既然是个哑子,注定做不成红姑娘,史妈妈自然把你分配去缕思院了。 样样事情都得学,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天清早,你因为昨儿没学好一种螺髻的梳法,被罚到花园里采新开的茉莉花蕾,要趁曙光未现、露珠初凝、花蕾刚绽开一点缝儿时把它采回来,给院里合香粉用。 新鲜的小花蕾带着淡淡的绿色,顶端雪白,那样鲜嫩饱满,你知道一点很小的力就可以把它摘下枝头、把它揉碎,可它在这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你的心微微一软、然后缩紧,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松弛得像一摊烂泥,同时却又那样高高的飞起来,攫住你的喉咙,让你想哭、想只是含一粒花蕾在嘴里,然后倒向花丛间,在它们未绽放出芬芳之前,把一切都放弃,放过风生水起。 可是你终于什么都没做。 手也不停,飞快的采下一粒粒花蕾,将篮子越装越满。因为若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教养嬷嬷更重的惩罚。 在“花深似海”,你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如何利用或者牺牲身边的美丽事物,来成就自己的美丽与安全。忍耐住所有感情、感动、以及软弱,按部就班,不动声色。 一阵窸窣声,有个人从树丛里钻出来,你吓一跳。 身上脸上粘满了汗水、灰尘和草屑,那样脏,眼睛却那样闪闪发亮,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瞄你一眼,咧嘴笑了,悄声道:“没人在吧?” 你吓得后退一步,嘴巴无声张开,描绘两个字的形状:“贴虹?” 贴虹是睡在你隔壁房的孩子,最活泼大胆的,昨儿晚上竟敢跟嬷嬷顶嘴,一早被罚去扫厕所呢!她怎么跑到这里来? 哦天啊,从厕所那边偷偷爬到这里来?她想干嘛,逃跑吗? 贴虹快步跑上来握住你的手:“不许说见过我哦!不然嬷嬷也要打你的。”你慌乱点头,反握住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不敢放她走。她恼了,作势道:“再闹,我也打你哦!” 你失笑。 真的,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呢?虽说是个热心的孩子,日常有意无意也保护过你,但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她跑不跑、会不会遭罪,根本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倒担心什么、闹得还要被她威胁? 于是便放开手。 肩上原背着个小包袱,她,将束带紧了一紧,蹬着石块上墙,翻过墙外头去,“咕咚”,听来竟是摔落地的,她又不敢高声叫,想来不知怎么揉屁股呢。 你耳朵贴着墙壁,听她高一脚低一脚远去,只管摇头:这孩子!也忒胆大了。翻过这堵墙是香魂院呢,听说再过去些有段女墙,是挨着外头街道的,难道真想从那儿逃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捉回来,看不捶死她。 然而未过片刻,曙光刚有点明朗的样子,你挎着花篮正要回去交差了,听见墙那边低低有几句孩子的说话,然后窸窸窣窣,贴虹又爬了回来。 跨在墙头,她倒不急着跳下,伸过手去,又拉上一个人来。 你愕然,举目看时,见那也是个孩子,着件粉红的纱罗衫子、青蓝的单布裤子,绣几圈雪白小花,极其清爽,长得好生标致,适才用了些力气,脸涨红了,一发像朵芙蓉也似,乌黑头发结成一条蝎子辫扭在一边,右眼角还有粒红痣,越添娇媚。 你眼下觑着,已知她定是香魂院里学艺的女孩子了,眉目间风度果然出众脱俗,不觉多看她两眼。 她见到你,也不觉轻“呀”一声,微微怔在那里。 贴虹见状,还当她是吓住了,忙道:“不怕不怕。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哑子,不会跟人说的。我们自管走我们的。”说着就帮她下墙来。 这女孩子一边爬下墙,一边还忍不住瞟你几眼,口中向贴虹道:“那女墙走不得。这边的腰门也凶险,咱们得小心着去。” 说着,两人也不顾枝乱草深,就向墙根抹过去,遮遮掩掩走了。 周围无比宁静。青楼热闹了一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刚睡下,连婢仆之辈都没几个起床的。这时确实是青楼孩子要逃跑的最佳时机。 然而你恐怕她们是要遭殃的,在这个美丽宁静的清晨。没有什么逃跑是可以这样容易的。所以你非常犹豫要不要告密?——如果这事一定会失败,你早点和她们撇清自然是好的。 可是你记得那天几个女孩叽叽咕咕笑你是个哑子时,贴虹大踏步走过去说:“就你们会说话?吵死人了!再烦,我把你们私鼓捣的那些妖娥子事告诉嬷嬷去!” 女孩子们翻个白眼,散了。贴虹看着你叹气:“怎么哑了还给弄进来?造孽!” 不过长你一岁罢,倒把自己当老大姐了,这个贴虹! 你不由微微一笑。 算了,逃都逃了,何必急着告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哑子,清净闭嘴罢,看后面事情怎么样,再定夺好了。 你走去本院的角门,负责胭脂水粉采办造作的婆子按时来收花料了,你将篮子交于她,过了数,交了差,自回房梳洗、准备应付一天功课不提。 你净罢手脸,默诵暗想,才将茶道的基本口诀和手势复习过,贴虹她们的事就发作了。 嬷嬷沉着脸把贴虹捽进来、掼到地上,用细竹条子抽,在所有人面前抽,让缕思院的孩子们都看看,私自逃跑是什么下场! 贴虹被打得惨叫不已。女孩子们多吓得变色,可是也有幸灾乐祸的。你低头不语,悄悄留心听香魂院那边的动静。 那边也在抽打,不过被打的始终不吭一声,飘到你耳朵里的,便只有旁观女孩子的惊吓哭泣声。片刻,竹条“啪”一声打折了,被打的仍然没有讨饶,打人的还要找新刑具,那纤弱的脖颈已垂了下去,一声尖叫起来:“嬷嬷,紫宛她死过去了呀!” “……紫宛。”你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默念了几遍。 ------------ 三、我有嘉宾(2) 贴虹被关在黑屋子里,要清清净净的饿上两天,饿到她全身没力,再打一顿,好死了她逃跑的心。 入夜,“花深似海”前头一片笙管、笑语喧哗。缕思院中的孩子该到前面侍侯的,都收拾停当去了。剩下的,各自拥衾入睡。 你假意上床,觑个安静时候,悄悄溜出去,到那黑屋子面前,拍了拍窗户。 没人回答。这妮子睡死了。 你无奈,只能拣了碎石往里丢,好歹把她砸醒。她搞不清状况,摸着头要大呼小叫,你又发不出“嘘”的声音,只能用力“夫、夫”往指头尖上吹气。幸好贴虹足够机灵,及时收住叫声,挪到窗子下面,低低道:“小哑子,是你吗?” 你“哦哦”应着,将藏下的水果与点心掷进去给她。 她压住嗓子一声欢呼,飞快把食物往口里塞,狼吞虎咽好一回,问:“小哑子,你还在外面吗?” 你轻柔的拍拍墙。 贴虹叹了一声:“唉!到底逃不出去。你知道我下个月就该到席上伺侯了,如果哪个老不死的看上我,妈妈就要把我身子卖出去!怎么好。我完了……” 你一声不吭,耐心等侯。 贴虹这样的状态是需要倾诉的,不需要你发出任何声音鼓励。她说着说着,终于到了重点: “……那个香魂院的女孩子。我一翻过墙就看见了她,开始还怕她叫人呢,没想到她看我一眼,问了两句话,回房去拿了包袱就跟我一起跑,倒好像早准备好的,路那么熟!我们险些都成功了,谁知道老夏的狗把我们躲的轿子掀了。真是歹命啊……小哑子,你还在吗?” 你再次拍拍墙。 贴虹叹道:“你也回去睡罢!功课还多着呢。别把你也给害了。”顿一顿,又不好意思的补一句:“谢谢你来看我。”语气无比真诚。 你不出声的弯起唇角:的确,也是时候为自己收集一点感谢了。 ------------ 四、人之好我(1) 贴虹终于还是去席前做了侍儿。 侍儿并不仅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个摆设,而要学习如何与客人周旋、如何试着为姑娘们解围、或者帮忙撬边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妈妈和姑娘们有些难办的话,都特意挑唆着侍儿去和客人说,因为还是孩子的关系,就算说错几句,只须装着可爱、撒娇撒痴一番,也就过去了。大爷们一般不会为难小女孩子。 可是那晚贴虹回来时,步履踉跄、一嘴酒气,脸上还有个鲜红的巴掌印。 那时你已学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课,开始练习侍候人。贴虹回来时,也正是你接着,为她梳洗、服侍安寝,见到她这样,唬了一跳,打着手势问她怎么了。 贴虹咬着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抚着脸道:“天杀的魔蛮子,口袋里能有几个银钱,就席上到处给人逼酒,我在旁不过白说了两句,他大碗价筛了灌过来,把我牙都磕了,他倒说我狗眼看人低,劈面就是一巴掌!” 你微惊,将她的双鬟放下来,取黄杨木梳梳着,一边向西边努努嘴。贴虹回意,冷笑道:“你说妈妈?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子,又不是她心尖上的摇钱树,她哪里肯回护我?做好做歹,倒要派我的不是,给那土豹子陪礼!” 你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气。 贴虹转而又有些恍惚:“幸好是吴三爷,肯出头替我接这个梁子,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把那人给压下去了。又跟妈妈说先放我回来歇着。” 你点头,去给她端醒酒汤。 贴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吴三爷这人,待我也算不错了,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头去掩面嚎啕,“可是他年纪好做我的爷爷啊!身上有那样的臭气,皮都是松的。他好做我的爷爷啊!” 你吓得汤洒出来也不顾了,忙过去捂她的嘴。 贴虹躲过,借着酒劲乜眼看你,口里道:“你怕什么?这话给人听见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个打、怕个死,故此要受这等窝囊气。”呜咽着把脸埋进你的裙子里,“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见那些老头子、小头子,零剥碎剜的受苦。”猛的又把脸抬起来,瞪着你道,“你也一样!你也逃不过去的,都一样!” 是的,都一样……然而都一样中,也许会有点儿不一样呢。 你温柔抬起她红扑扑的面颊,唇形吐出两个字:“睡罢。”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四、人之好我(2) 吴三爷还没有对贴虹出手,你已步贴虹后尘做了侍儿。 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你们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他的温存风度,还要加倍的客气。但有些老油条、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公子,特意为难你们做个调笑、甚至拿来刹性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你是个例外。 你青衣小鬟姗姗的行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直了。你再眉目低回楚楚的一笑,他们不饮酒也已醉了。问你的详细姓字,你不语,自有人代你答了:你是个小哑子。于是赢来无限怜惋、无限唏嘘。 你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她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人,抱着琵琶献艺的,着袭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扭在一边,本自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装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作金琥的,就掩嘴笑:“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不上几个更次,那几瓮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么喝的。您还唱什么: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今日见了我们紫宛妹妹,怎的又来劲了?” 客人就乜着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生打发他去!来来来,且喝上一杯!”拿酒杯递到紫宛面前来。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这话原也不错,那李星爷却扬眉瞪目、撸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他一个娘的,还辞什么?!难道我不配敬你的酒么?” 紫宛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涨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实在领不得酒等话,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来倾下半坛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菀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罢!你喝了这盏,什么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也有婉转阻拦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住。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你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倒不喝酒也罢的。”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白的为难人?”李星爷听若不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对空吟哦道:“并刀剪云,叆叇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这联,旁倒罢了,只中有几个拆字,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么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道:“小虹儿,这酒我纵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喝坏了他须不与我开交。倘他要慢摇橹棹捉醉蟹,那也不该由我手里出来。” 众人一阵轰笑,吴三爷也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涨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过去。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你肩上。 你吓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妈妈,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了。若拦着呢,还要说我们不解人意儿。——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你出题。 你将头一低,姗姗行去。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则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得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么也不怜悯,于是全无所求、然而什么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起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你。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干涸了,舌头凝结成化石。 你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这大约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的想。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长庚,你的联,已着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罢!”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敬他的人,可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斜倚着黑漆矮几,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注目望你,柔声道:“是罢?” (按:本联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你微笑。 众**声喝采!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他说,“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毋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你作个揖:“好联!”又向小郡爷作个揖:“好句!” 你失笑:这个狂生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 四、人之好我(3) 是夜宾主尽欢,李小郡爷一众却嫌室中热闹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赏月,直待半个更次方回,穿过竹洞雨道、踱上花房芳路,主屋中酒声拳令如隐隐的浪潮拍打而来,身边的木丛却如此幽静芬芳。李斗向草丛中一躺,放声道:“且再息一息去!”小郡爷目视前方,微微“噫”了一声。 月光叶影,你站在高大合欢树下,微侧着身子,一笑。 你笑,像一朵莲花静静开放。 开在小郡爷的眼中。 你手中握着一管竹箫,与小郡爷腰带上的玉箫一样,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爷要怔了怔,才开言问你:“哦,你也吹箫吗?” 你摇头,低眉将箫的吹孔举在唇边,吹出一个音来,倒是清润,只不成曲调。 李斗看着满天星辰,闷笑了一声:“但又不是不会吹箫。” 你点头,吹出节调子,乃是戏中《程门立雪》一折的过门。气息流转间颇为生涩。 小郡爷方有所悟,柔声问:“那你是艺犹未精,想向我求教么?” 你笑,含羞将头低下去。 小郡爷便这样握着你的手走到园中深处,断断续续的箫声与低低的语声和在风里。帮闲的人呆了半晌,苦着脸问李斗:“爷,咱们这是跟上去呢,还是先回席上?” 李斗仍然仰面躺着,淡淡道:“让我再躺会儿吧。” 上面,星空很安静。 那天回屋去,新学艺的小孩子上来为你和贴虹洗妆宽衣,贴虹忧心忡忡的告诉你:“你锋头太露了,吴三爷向我打听你呢……可是你这整半晚去哪了。重阳节的事情你准备了没?” 你撅起嘴,向她轻轻吹了口气。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五、南有嘉鱼(1) 九九重阳节要到了。()行脚店里,两个半大小子在磨牙: “昨儿又往法明峰上搬了一天东西,累得贼死,你小子来帮个忙吧!”“成啊——这么大生意,是王宫里、太子府里、还是哪位郡府大人府里?”“切!咱们王和太子有的是丁夫苦役、还用得着我们吗?其他啥府也都不对:这是‘‘花’深似海’的生意。”“‘‘花’深似海’?那不是窑子里吗?”“正是。”“不对吧。我见有个来说话的长随,怎么说他们‘先生’如何如何的?”“傻子!窑子里姑娘分几等几分呢。最差劲的,睡着通铺,叫‘待诏粉头’。中等的,住着小楼,叫‘长三姑娘’。最上等的,住着书寓,叫‘寓所先生’,那才是绝代佳人!”“哎呀,那我这辈子能见她们一次不?”“问我?你把嘴张我看看。”“啊~~”“你嘴里怎么没长象牙?”“呸!你嘴里长象牙?”“所以,咱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她们一面嗄。”“嗐!”…… 到处都在筹办重阳节的事宜。深宅大院里,几个管事的正在奔忙▼ωáń▼書▼ロ巴,m.: “这条子得快点下,迟了,请不着先生!”“‘‘花’深似海’打过招呼了,寅时后她们的姑娘都自己上法明峰开宴呢,不应条子了。”“知道!咱们老爷是打算寅时后去随喜的。可中午家里那顿,不请个先生来家唱几句吗?那成什么样子!快去快去。”“喳!”…… 重阳是个快乐的日子。‘花’前窗下,几个‘妇’‘女’正在嘀咕: “你们家还要把‘花’深似海的‘骚’蹄子请到席上呀?”“可不就说嘛,不过苏铁先生的巾生,我爱听,扮得真是好。”“再好,还不是个**!”“嘘!当心叫先生们听见,从此再不应你们家的条子,你家男人不捶死你!”“怕什么?捶恼了我也跑到‘花’深似海去,左不过讨个生活,谁怕谁呀!”“嘘……” 就这样,重阳节终于到了。(最快更新)闽国王都的周遭山峦打清早起就有人三三两两登高应景,可直要到日头偏午,才真正陆续热闹起来。‘花’深似海的前锋部队登向法明峰去,如烟也在其中。 这么多**、婢子、异乡Lang子、火山孝子〔注〕和数也数不过来的箱包物‘色’,浩浩‘荡’‘荡’组成一支大队伍,场面不是不壮观的——但倘若不是登高消闲,而是逃难,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许坐轿子,应用的东西也都得自己扛着,岂不会更有趣呢?她从轿帘缝外看出去,看青碧的山影和草木缓缓移过,不出声的笑。 吴三爷一只手掌落在如烟背上,轻声笑:“见到什么好景致了?”酒‘色’淘伤的老喉咙那样浑浊,倾一江水都洗不干净。他似乎也怕人嫌弃,手轻轻落下去,但到底不甘心,一点点、一丝丝,悄悄慢慢,往人襟口爬来,像什么‘肥’腻的虫子,倒不如干脆伸进来就‘摸’一把,都没这么难堪的! 贴虹不‘露’声‘色’的扯扯吴三爷的袖口,天真雀跃道:“哎呀三爷!这个‘花’叫什么呢?开得真好看!”吴三爷的手收了回来,笑道:“你们真是关得久了,这些野‘花’,都看得这么开心。到峰顶亭上,听说有不少好菊‘花’,我给你剪上两朵。” “那不行!要是几个姐姐没有,偏俺们有了,又要被人说!”贴虹作势道。吴三爷温存答:“有我作主,哪个敢说!”贴虹就笑,努力再扯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跟他絮叨,他呵呵应答着,可那只手,还是又悄悄向如烟的‘腿’‘摸’过来。 垂头,看着路边粉红的小‘花’一步步移向后面去,如烟纹丝不动。()任那只手一点一点‘摸’来,倒像要锻炼自己的耐‘性’,能够忍受到什么地步似的,只是不动。 忽然轿子停了。 一个人跪在轿前大声道:“小的善儿,请吴三爷安!”轿帘便打起来,吴三爷忙危坐欠身,向前虚扶了扶道:“这怎的说,要劳动小哥儿亲跑‘腿’过来?” ——看官,你道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厮,怎的要富甲一方吴三爷对他如此客气?原来他不是别人家,正是小郡爷身边得力的‘侍’童。有道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这郡爷身边的‘侍’童,倒比一般的爷们还要风光些,差不多的小官小贾还得赶着拍他马屁呢!吴三爷纵然是豪商,‘门’里子弟也买了几个功名,毕竟上不得台盘的,不敢得罪,因此忙请善儿起身。善儿也不推辞,就地上站了起来,朗朗笑道:“三爷!再不为别的,这轿子山路颠啊颠的,咱们小爷系珊瑚坠的绦子忽然散了呐!他向来不用针线上的人,口味却刁,房中算得会打络子的宣悦姑娘又没跟了来,俺们正犯难呢,忽想着了一个人,您猜猜哪个的手还能有这么巧?” 吴三爷的目光落在旁边,口中笑道:“小虹儿‘毛’燥。莫非是如烟么?” 善儿合掌笑道:“正是了!闻说这位姐姐娴静聪敏,针指‘女’红都是好的,且能打新鲜‘花’样,咱们小爷大喜,就差小的来找,谁知在爷轿里!敢问爷,就请这位姐姐动身到俺们那救救急如何?小的谢过了!” 他既这么说了,吴三爷哪能有拒绝的道理。如烟从从容容下了轿子,坐上软兜,脚夫一溜小跑把她送到前面,赶上小郡爷的轿子。 时‘交’秋令,天气仍是暑热,小郡爷束着条黑漆金线的抹额,一双白‘玉’环将发辫都拘向脑后去,新联就的白湖绸袍子扎撒着,透出似有若无的百日草薰香味道。如烟在他脚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来了?”她点头,目光扫向他腰间,他笑,袖中掏出一条散了的绦子,递给如烟:“我自己拆散的,为的把你叫来。听说那个人用他的轿子带你们,我怕你在里头为难呢——可若是明着叫,你到底是个孩子,我不能惹上那个人一样的名声,你明白吗?” 如烟点头,低头静静打络子。他的笑就染上了一丝苦味:“当然你明白。” 她不看他,指尖‘交’错,昙华格子打底、空心连珠链织边,依长印连方胜的理路编下去。他看着,赞叹:“原来你果然打得好络子!”如烟抿嘴笑,嫌他丝绦配‘色’不够鲜净,于自己衣底拆下一缕水碧丝来,细细致致再编在里面。 他往后一靠,再不说话了,就默默看她编绦子,细洁指尖抚‘弄’着箫身,轿子“吱扭、吱扭”行向前去,一顿,停下,众人笑语透过轿帘传进来,善儿小声细气在帘外叫:“爷?”他叹口气:“到了。我只能护着你到这里,往后事,你自己小心。” 如烟点点头,将珊瑚佩穿在绦子里,收了口,双手奉给小郡爷。他面上‘露’出喜‘色’:“好了?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话,想想,只是叹口气,对她微微躬一躬身,出轿去,善儿早打起帘子扶好他,往亭子中走,众人笑着接住,与他看那山‘色’、那‘花’影、那些子节下的‘精’致顽意。如烟瞥了一眼他的洁白背影,自随丫头老妈们往后面去。 厨子们架起家伙,麻利的忙起来;丫头们有的帮着撮冷盘、有的摆‘弄’‘插’‘花’,不一而足,总之都在为宴会作准备,重头戏却在晚上。午下这顿只赶着‘弄’些干净爽利的支吾一席。好在席上这些男‘女’有的才用过早膳未久,有的习惯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都哪里肚肌?不过拈几片糕点、略动几筷子就完了,独小郡爷觉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就着划拉下去大半碗饭。 这里错错落落吃着,采霓怕席上无聊,心道:若此刻叫他们用完了膳就打中觉,有几个未必睡得着,何况这会儿睡,向晚起来饮酒作乐,不待正宴开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话——却需多延挨些时候。因此便领了妈妈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独酒难饮,寡饭难吃,咱们安排坐了,就行酒令如何?” 话未落,一个名唤关镇‘波’的,乃是将帅‘门’庭的世子,便扯着嗓子叫起来:“行啥子垂头丧气令!咱们划拳罢。”宝巾与金琥笑按他道:“姐夫!哪个与你划拳,还不快坐了行令玩儿。” 于是众人安排座席。这尴尬时候,略得脸些的姑娘都在外头忙着应酬呐,哪儿能在家里?幸而几个有心的客人已抢先将中意的姑娘下条子拘在这了,再加上习艺的小妹妹们规矩是不出‘门’的,只在自家席上支应,倘若哪个客人座边没人陪,尽可以叫她们补上,因此人数够用还有余。 关镇‘波’和瑞香打得火热,特央妈妈留她在家里少出去的,两个自然坐在一处。另一个新科进士徐梅林,给翰林院马大学士招了‘女’婿的,他随同僚出来应酬时认识了长三里的繁缕姑娘,还算投缘,如今两个都在这里,也便挨着坐了。其余人不过随兴‘乱’坐,聚成一桌。 ————————————————————————————注: 旧上海时指舞‘女’(**?)裙下的败家子。;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五、南有嘉鱼(2) 书寓中独有位压台面的苏铁,因身子有些不爽快,并未出去,也在这里。(最快更新),最新章节访问: 。众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摆手,就吴三爷身后掇张椅子坐了,小郡爷要将自己锦椅袱让她。她笑辞道:“快止了罢,爷!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休折奴家的福。”一边吴三爷已亲手给她拍松了坐褥。 于是众人坐定,采霓叫小丫头子捧令盒来,奉于小郡爷,取出一块牙牌,看刻的是“‘花’为证”。采霓笑道:“这可撞在手里了!——这令的‘形儿’为间‘花’儿的流水令,即顺钟把骰子数去,一人答令,或成或败,掷骰子数出下家来饮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罚他,再掷骰子给下下家答令。——这令的‘里子’却不限,随令官出题。可明白了?” 吴三爷笑道:“果然是霓姐儿说得明白。”李斗问:“你倒想定个什么令里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这样登高怀远的佳节,天气又好、‘花’木颜‘色’又鲜亮,我等在这里行乐,不应景不好、太应景又死板:这样吧,就以‘绿、红、好、〖↓ωáń〖↓書〖↓ロ巴,m.浓’咏相思四句,不许犯着本题字样,结末席上生风诗词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韵着,旁则不限。可明白了?” 关镇‘波’跳脚道:“明白了,这是绕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拧,呵道:“三军未发而‘乱’令者,先罚三杯!” 如烟‘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抢过身换上大的,都斟满了,口中笑道:“姐姐,不过多那么几滴儿,别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亲儿子,疼什么?”接过来就接连给关镇‘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讨饶。 一边采霓已持杯颂道:“相思绿,‘女’儿长发如云‘色’;相思红,腮畔香泽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长久;相思浓,桂子香飘满城中。”乃举杯收令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饮了,将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掷下骰子去,滴溜溜数在新科进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静了静,道:“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 吴三爷跌足:“岂有此理!你这样年青,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这样颓唐,是不好的!还不快收个别样的句子翻转过来!” 采霓点头:“正是这话。徐大爷快翻转来,再饮两杯送吉祥酒罢了。不然,还须想法子炮制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算翻了此令。(最快更新)关镇‘波’等不及的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罢?”众人轰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意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按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响,“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射’了一泡在口中!” 繁缕正喝了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罢。”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意洋洋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注1〕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罢!”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笑,“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注2〕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宝巾吃吃笑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最快更新)”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红‘潮’涨了又褪、褪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哝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带得来吹?”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的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陪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燥,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不是。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呐!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麻烦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宛同期出道、叫田菁的‘女’孩子,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一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呵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卟嗵”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活剧,别人可能是没有留意,如烟偏也不在——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揩面‘毛’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她,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捧着她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要不要我帮忙?” 他关心的表情很有点恶心。可如烟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她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如烟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她微笑: 这几日练赵孟頫〔注3〕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作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要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的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注4〕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道,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子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树‘阴’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如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爷的房间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他休息的,如烟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己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如烟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篇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如烟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自己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如烟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么?” 甘愿?如烟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她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她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正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正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捂。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紧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抠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然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捂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 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刻截住她的话,淡道:“何况,妈又怎么会不答应我在书楼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注5〕” ————————————————————————注: 1:《吕氏‘春’秋?恃君览》:“菱芰,一作菱芡。”高‘诱’注:“菱,芰也。芡,‘鸡’头也,一名雁头,生水中。” 2:根据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宝已盛,西部康居国献的舞‘女’入中原时亦舞。本文在此写它,只觉得关镇‘波’此时应跳此舞,一点恶趣味,与真实朝代、地点无涉。读者大人见谅。 3:赵孟頫,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后。元史称其“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其楷书圆润清秀、端正严谨,又不失行书之飘逸,列名楷书四大家,世称“赵体”,但也有人认为其缺乏刚健、失之柔弱。 4:元代无名氏《塞鸿秋?山行警》5:欧阳修《Lang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惟断章取义而已。;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五、南有嘉鱼(3)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算翻了此令。关镇波等不及的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罢?”众人轰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意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按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响,“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射了一泡在口中!” 繁缕正喝了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罢。”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意洋洋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 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罢!”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笑,“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宝巾吃吃笑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红潮涨了又褪、褪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哝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带得来吹?”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的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陪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燥,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不是。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呐!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麻烦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宛同期出道、叫田菁的女孩子,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一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呵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卟嗵”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活剧,别人可能是没有留意,你偏也不在——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揩面毛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你,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捧着你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要不要我帮忙?” 他关心的表情很有点恶心。可你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你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你微笑: 这几日练赵孟頫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作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要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的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道,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子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树阴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你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爷的房间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他休息的,你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己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你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篇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你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自己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你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么?” 甘愿?你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你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你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正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正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五、南有嘉鱼(4)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捂。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紧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抠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然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捂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 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刻截住她的话,淡道:“何况,妈又怎么会不答应我在书楼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见注)” ———————————————————————— 注:欧阳修《浪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惟断章取义而已。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六、夜未央(1) 午后,绝大部分人都打中觉了,还要为晚上养精神呢。你与众小姐妹挤着通铺。那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也辛苦了半天,倒头下去,轻轻鼾声就扯了起来。贴虹睡在你旁边,悄悄把手伸过来,勾着你的脖颈,嘴唇贴着你的耳际问:“小哑子,你还醒着么?” 你睁开眼睛,眨了两眨。贴虹温热呼吸扑在你耳边:“小哑子,我怕得很。今天那老头跟往常都不太一样。我怕——” 管事大娘翻了个身子,闷咳两声,贴虹吓得住了口,停上一停,听她呼噜呼噜吹出口老痰、又睡着了,这才悄声说下去:“我怕——” “大娘!”门外忽然有人在叫。粘乎乎的嗓子,是外头主事的老夏,“吴大娘你醒醒!” 沉沉的鼻音停止,管事吴大娘呆了呆,清醒了一点,半起了身子,笑着骂道:“夏老哥,又什么猫抓了尿泡的事,要你这时候赶着来?” 贴虹的身子抖了一抖。老夏笑道:“抓球的尿泡?我来要个人——你把那小哑子如烟叫出来,外头等着要。” 贴虹猛然张大眼睛,看着你。你镇定的将她手一握,轻轻放回被窝中,便应着大娘的叫声起身,披上了衣服,走到门外去。 吴大娘与老夏又咕哝了两声,你没有听清,走近前去,他们又不说了。老夏就抓着你的手,大步走去,嘴里哼唧着个小调。你只不过是个哑巴,他却把你当成傻子,根本没费心给你任何解释、或者安抚。 根本没想过:哑巴也能听得懂人话,傻瓜也需要得到好的照顾。而你,即便在这人间多活了几辈子,有时候,也会害怕。 幸好前面等着领走你的是善儿。 还是那样精灵齐整的面容,笑眉笑模样儿,跟老夏嘻嘻哈哈的寒喧,说什么“可不是吗,太子府上的姐姐们也真是,见了那根络子,就想见见打络子的姑娘,问些话儿,这不,只能又来叫了……是啦,回头,替俺给妈妈请安!”于是毕恭毕敬将你让上轿去,吆喝启程。 下山,又上山,善儿自己也乘着个下人用的简便小轿,偶尔还有心溜下来到你轿边,隔着帘子安慰一声:“姐姐,快到啦!咱们爷自有安排。到了那儿,您别担心!” 你微笑。 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你总是微笑的。 其实你是多么愿意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什么心都不用操,就此可以安安稳稳到老。可是命运击碎了你的梦,你爱的人背弃了你的信任,于是你空荡荡被抛在轮回漩涡中,唇齿间都是血腥的甜蜜,而脸上,只余微笑。 轿子停下来。 你给扶进一个清净房间里。小郡爷放下书卷,笑道:“总算来了。我逃席,也该有个限。你再不到,我只能先走了,叫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着。” 你轻轻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上前盈盈见礼。小郡爷一把扶住,道:“行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再别这样。我在这儿要呆到用完晚膳,这个房间是我专用的,你可以留到那时候,必定安全。以后的事,我们再计较……”还要说什么,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阿逝呢,怎么逃席逃了这么久,就算是怕爹娘,也该有个限!再不现身,我可来揪了!” 那时你还不知道“阿逝”是小郡爷的乳名,只见他的神情变得紧张,手在你肩上按一按,示意你安静坐着,就长声笑着、快步走出门去,一边道:“太子殿下,哪儿劳您找过来呢?叫下人说一声不就完了。” 那明朗的男声笑道:“怎么这么客气起来,别是你爹把你吓傻了?我也走得乏了,就进房间坐坐罢。” 小郡爷一把拉住,道:“哥!别!我——老实讲吧,我爹在席上说我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那些话。我已经告诉他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拘着你太紧。”王太子笑道,“现在你好回席上了。——父王捎来信,今儿他不想来登高,母后也有点乏,都不来了,你爹娘再坐会子就要走,剩咱们哥几个,可以好好乐乐,你也不用埋头坐着,把脸绷得跟什么似的。” “何曾绷脸了。”小郡爷笑,不露痕迹的把王太子牵开,渐行渐远,清风吹来断续的话: “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要是你都跟我生分了,那真是……”话音渐渐消失。 只留下清净的房间、和清净的一个你。 在这里消磨了下午,又用过晚膳,看天色一层青、一层蓝、一层灰,渐渐的暗下来,于是星星都缀满夜空,月牙儿也在云里穿行了。外头先还有吹打声,不觉终归于岑寂,只余风声、虫鸣和着依稀的人语。 你玩心大起,将房中几套茶具全拿出来,窗前一个个杯盏依次放好,里面注入不同高度的茶水,就头上取下支短短玳瑁银簪,叮叮咚咚敲打起来。 这声音当然比不上箫笛那么美妙,可它多么特别、多么活泼。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听啊听啊这个不会唱歌的东西原来也会唱歌,正在唱的是你的歌。 你看不见,那个年青的男人,王太子,他正离席更衣,净了手之后,就侧耳凝立,问:“这是什么声音?” “呃,是谁家的吹打吧?”随从回答。 “哪有这样的吹打。”王太子反驳道,又侧耳片刻,“好像是那边?咱们看看去。” 脚步就这样踩过山径。暮色里,铺路石板丧尽它自阳光中取得的温暖,一点点变凉。虫声此起彼伏。你歌声断续不已。被女妖吸引的昆虫晕头转向,走进死胡同、奔上岔路、回头转个圈,孜孜不倦再度出发。 “殿下,这会子错不了啦,是前面传来的!”随从高兴的禀报。王太子吃惊道:“给南小郡爷休息的房间?难道我出来一会儿,这小子又逃席溜进那里玩去了?他今天是怎么了!”话音未落,“锵!”你的歌声断绝! 王太子脸色一变,快步赶来。幽净小窗前还横着一道女墙,要从另一个院子的月亮门中绕过去,王太子的鼻尖微微出汗了。 他未必是真的以为小郡爷在里面吧?否则,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像奔往命中的魔障。像是他身体中的某部分已被咒语和冥冥中你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了。它断,他也断,无从幸免。 他一步跨进门中。 幽室无人,一只敲破的茶盏落在地面,雪白茶胎、透绿茶水、泼湿的地面,那些完好的茶盏漠然注视着他。 晚一步,他总是晚上一步,似乎还有机会,却早已覆水难收。 这个男人惘然呆立,闻见房间中有一缕味道,似有还无,像清晨留下来的一个梦,明明该有些什么在那里的,搜索枯肠总惘然。 “那么……刚刚是南小郡爷吗?”王太子问。 没有人回答。 你已经被塞回了原来那顶轿子里。 你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小郡爷也没有怪你,只是本来就该安排你回去的,没什么耽搁,快速打发了轿子。 似乎根本没有刻意安排,但也就是这样子了。命罢,命罢,命也不过是人的游戏。 你在轿中,不觉乏意上来,微微的盹着了,依稀听见有人问:“到了吗,到了吗?” 什么?什么到了吗?那首儿歌是怎么说的? “老狼,老狼,几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没?” “没有,别急,夜还很长……很长呢。”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六、夜未央(2) 你回去时,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宛抱了琵琶清醇唱令道:“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李斗不觉大醉,携壶踉跄出席,到山口敞开衣襟吹风,见你回来了,指着大笑道:“一枝花儿赴瑶池回来,一枝花儿不见了。一枝花儿睡不着觉,一枝花儿不如醉了。” 你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李斗便不再笑,看着你,吐出三个字道:“太累了。” 你抬起眼睛,凝视他,并不摇头,也不点头。李斗错开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张眼睛凝望着星空。随从上前道:“爷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你向房中管事的简单交代了,卸下簪环去休息,头刚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睁圆了眼睛。 贴虹。 一枝花儿不见了。 贴虹。 贴虹贴虹贴虹。你的嘴唇描绘这两个字,你用力的比划这个名字,你把她的名字写在地上,到处找、到处问,并没有找到她。 因为筵席上,吴三爷也不见了。 然而人们并不说话,依然是管弦,依然是糕点菊叶,依然重阳。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一个小女孩悄悄默默的消失了,没有人在乎。角落里的厨娘正忙着骂一个粉头:“……他还没松口哩,你将这金器偷拿回来作什么?吵出来怕捶不死你。”“他那边总能想法子抹平?我这个月该的份例还没挣上,怕打呀,大娘!总归你想想法子帮我把这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回来叫我应付过这一关,谢谢大娘咯!”粉头哀哀道,“今晚我去头筵旁边挨着转转,说不定能见着个贵客的面,见我可怜,就赏一锭白的也未可知?”“叫妈见你这副模样的挨在头筵旁边,打出你的白儿黄儿来也未可知!”厨娘啐了她一口,将她手中那一小包东西接过来收在袖中,回头见你,吓一跳:“你干什么?——找人?贴虹?……她自然会回来的。”那么贼眉鼠眼的笑。是。当然会回来,但是回来的……是变成什么样子的身体。 月亮正蓝。妈妈在楼廊的影子里,眼眸中汪着点光。你蓬着头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开来。有什么法子吧?一定会有什么法子吧?!鲜血怎么可以一流再流,流过这一世,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而亭上田菁的歌声柔腻似黄梅天气:“凤皇于飞,人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纵是个丑奴儿,也该得百步相随。” (按:本节与上节中所有酒令句子均为荧某自行组织,除原创外,不少是改编、或直接引用某古诗词,因用得实在太多,难以一一加注,请各位看官明鉴。) ------------ 七、岂不怀归(1) 那一晚,人们回到“‘花’深似海”时,都很累了,如烟也躺上‘床’去,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最快更新).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 可,‘门’外一响,她的眼睛就静静张了开来,乌黑的眼珠子,像只沉静的猫。 两个粗壮仆‘妇’抱着一件斗篷回来,斗篷里伸出一双**的孩子的足。是贴虹。 她们把贴虹丢进浴桶里。热水放好了。如烟蹲在旁边,看她像个婴儿一样蜷在里面,双手双膝都紧紧的勾在‘胸’前。 如烟伸手去碰她的肩,她抖了一下,把自己缩得更紧。如烟掬着水,慢慢为她搓洗。贴虹抖着、抖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光着身子**抱住如烟,痛哭不已: “我求过他的。” 反反复复,‘抽’噎着,就这么一句话。 我求过他的。是。求过他。 如烟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点头。她知道。 腥红的血腥味溅开来。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的没用?白≮,m.玩那么多噱头,自以为高人一等,到头来,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保护不住。日子像流水般的过去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是刀俎,她与她仍然是鱼‘肉’……鱼‘肉’中的鱼‘肉’。 太阳爬上山顶,如果还是乡村,人们已经在地里干了好一会活了,可对于‘花’深似海来说,这时还是凌晨。‘花’儿都聚在夜里开放,时间为之颠狂,明亮的世界好梦正酣。 除了如烟。 她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好,顺着石阶走上园里的假山顶,握住她的兵器,很耐心的等候一个人。 这个人总要起‘床’的。如果是,如果走过这边,如烟就能看见。 妈妈果然袅袅的走来。 她眉宇间总带着点倦怠、带点嘲笑的样子,年轻时也曾经很热烈的生活过吧,把生命烧成一蓬野火,然而终于所有的奢望都消灭,手中的生活不过是睡眠不足的灰,于是脚步也变得懒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只为了要留着这双眼睛多嘲笑点世事的缘故,身体总也不肯倒下去,随随便便,也就熬过了风霜。 她走向缕思院时,听见了箫声。(最快更新) 有一种声音是可以到达心底的,将一切甜蜜与悲哀都勾引出来,如烟闭上眼睛,变成一个水泡,飘摇啊飘摇,追逐的东西永远抓不住在手里,直到炸裂,看那水面的光!我爱,这不过是上帝的一个玩笑。 妈妈一直走到假山底,仰头,看如烟着一袭青白的衣裙,柔软黑发全放下来,掩着晶莹剔透一张小脸,带着淡得不能再淡的冷漠与微笑,在阳光和晨风中,那容颜叫人想要顶礼膜拜。 有一瞬间,妈妈仿佛并没有认出是如烟,只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嫩石榴红的嘴‘唇’离开箫孔。如烟放开她的武器。这是她目前捍卫自己的唯一工具。不要小看乐器。 妈妈慢慢的说:“哦,你学会了吹箫啊?” 老夏急不可耐的上前:“你收拾收拾!跟贴虹一起去吴三爷那里——”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了他的话。 她目光紧锁着如烟的眼睛,安静问:“你怎么说?” 如烟只是把那支箫从容的‘插’回怀中,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收拢双膝,脚尖斜向后点在地上。这个坐姿很优美,也很辛苦,她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辛苦。 妈妈看了她片刻,满意的点点头:“我给你争取一个大点的价码吧。”扭头招呼老夏,“跟吴三爷说,他开的价只够那些档次的货‘色’,叫他下好决心再来吧。这次只把贴虹送过去好了。” 老夏点头,冲如烟咧开嘴笑笑,跟在妈妈后面走开。 如烟留在假山上纹丝不动。贴虹从她的房中传出一声闷吼:“我不要——”但这短促的吼声很快消失了,像只小虫子闷死在蜘蛛的网里。 如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时候,她也只顾得上……只顾得上她自己了。 而香魂院有脚步传来。 如烟所在的假山高高在上,可以看得见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也看得见她。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贪睡点,这时候,这人不应该起来。即使起来,也不应该蓬着头发披件小衣就到处‘乱’跑。 但是这个‘女’孩子居然是作得出来的,紫宛,从看见她时如烟就知道,这个清媚的小姑娘长着一颗狼的心,只要不把她打死,她什么事都作得出来。 现在她扶着她的小丫头向上冲如烟叫:“嘿,你在吹箫吗?”看如烟不回答,她‘揉’着眼睛笑笑,“我说梦里是什么在吵。你吹得不错呀,小郡爷教的?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吹给我听听罢?” 如烟沉思的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她是在作威作福呢、还是某种友谊的表示? 然而又有人过来了,甜甜静静的声音:“哟,这是谁在吹呢?真是把好箫管——紫姐姐!妹子眼拙没看见,原谅则个。姐姐不是习琵琶的?怎么又能吹箫了?” 这是田菁。 她穿一身黄‘色’对襟衣裙,束着褐‘色’丝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圈微微泛黑,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的大而幽深,而那个笑容就更加谦恭甜蜜。 如烟一向不是很注意她,但今天不由得刮目相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如烟对能起早的‘女’孩子饱含敬意。 然而田菁对紫宛越礼貌、紫宛对她就越厌恶,草草‘交’代一下:“是如烟在吹。”又深深看如烟一眼,就走了,简直掩饰不住对田菁的反感。 田菁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看如烟,又看看她身后的院子,整张脸漾起甜甜笑容,深深行个礼:“如妹妹,日后有机缘,盼着我们能好好谈谈才好。”这才走掉。而如烟在她身后毕恭毕敬还一个大礼,丝毫不敢怠慢。 ——狼和羊,宁肯得罪一匹狼,不要得罪一只羊。 因为这只羊竟然长着一颗狐狸的心。 贴虹去了半个月,未曾回来。 这半个月里,紫宛得李斗一力推荐,在名士圈中‘花’声鹊起,李斗更不惜一掷千金,为她在长三里开了牌子,好不快活——诸位看官,前头说过,‘花’深似海的姑娘分了几等几分,头等乃是书寓先生,次等便是长三姑娘。先生们每人能住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前有匾额。长三姑娘则是每人一组套间,房‘门’前画着她们的‘花’名牌,上面必有一朵‘花’、一个姓字、并一句诗词——因牌子是长条形、且上头要有这三件标识,故人俗称“长三”〔注1〕。 当年妈妈从小‘女’孩中挑出资质好的,培养她们‘侍’客,这不过是群高级小粉头罢了,上不得台盘,直到有个客人,肯出大价钱为她们买下套间存身,正式的挂出自己牌子来,才算上路了,仿佛是秀才中了举一般,以后巴望着仕途风光、鸿途大展,都要从这次中举脱了秀才的青衣开始。就算是作不得大官呢,只要有了这块举人的牌子,也不丢读书人的脸面。 读书人要脸面,**也要。这块“长三”的牌子如此珍重,谁能不流口水?只是妈妈不肯叫“长三”二字掉价,开出了极高的挂牌数目,平白哄客人拿出那样大笔银子,岂是容易的。紫宛出道未久,就挣得了这样脸面,真是‘花’国奇葩!一时院里院外都在哄传此事。 尤其是,李斗圈子里那干文人墨客为了给他捧场凑趣,邀了位丹青圣手亲自在长三牌子上细细描出一朵紫宛‘花’来,并请了位书中圣手将六字题于牌上。你道哪六字?却是:“不知仙在人间”〔注2〕!砑过金粉、刷了清漆,这牌子熠熠生辉,端正是旷古绝今。紫宛从此日日在这房中款贤会友、论诗谈文不提,一时风头无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写文的文爷、搞画的画爷、玩金石的金石哥、‘弄’八股的八股佬,一起到紫宛这边来。娘姨大姐敬过瓜子、奉了手巾,众人发付了赏钱,金石哥就跑到墙壁前面去,对着一幅新写的手卷,呼李斗道: “长庚,这是你送紫姑娘的体己?不是我说,你这手行草是越发的好了!浓淡有致,写尽‘胸’臆——” 一旁文爷已笑道:“你别买椟还珠的尽夸这字,倒看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呢?”金石哥方向上看道:“原来是首词,哦——“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缨裳裁尽怎成笺,心在云边,人在梅前。 “方信天涯尽柳绵,谁见神仙,谁羡神仙。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颠,不伴卿眠。”〔注3〕读罢了,旁人犹未说话,八股佬先笑道:“这末一句,可大有意味。”文爷接口道:“岂只有意味,还有故事呢!”众**奇,忙问是何故事。紫宛已飞红了脸,含笑只是不语。李斗就笑睨着文爷道:“偏你话多。怎么窗外大风不剪了你这条长舌去。” 文爷作揖道:“告罪了!如此我不说就是!”金石哥哪肯放过,猴上身去缠着,文爷再拧他不过,只得讲了那篇故事。 却原来,那日李斗和紫宛两个在‘花’深似海的亭子里摆酒约请文爷。文爷到时,亭子里酒盏狼藉,这两个主人却不见了,院里的老妈子忙找去,直找到园角的小星河边,河岸上的秋草铺了有两三寸厚,阳光暖暖的照下来,‘花’树上红白的‘花’朵一片片飘落,这两人却手拉着手躺在那里,衣裳整齐,头挨头搭成个“人”字形,静静的睡觉呢。老妈子唬了一跳,总不信他们睡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做,‘揉’着眼睛正在细看,李斗却支起身子向她笑:“你在找什么?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老妈子吓得回身就跑,一直跑回亭子里,捂着‘胸’口直念佛。 “第二天,咱们的长庚就填了这首词送予紫姑娘,以为纪念。你们说算不算奇事、奇人?这两个人像不像神仙卷子里走出来的?”文爷道。 满堂喝彩。画爷却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件事,脱口道:“这倒是有过的。”金石哥急问端的。画爷却闭口不肯说了,眼神中好生惶恐。八股佬也猛想起了那件事,觉得甚是不祥,忙岔开道:“瞧这两个,当初闹得脸红眼睛红的,现在成了神仙眷侣了——我来时读了本奇书,里面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问得真巧,你们说是几时接的呢?”李斗大笑:“原原本本都在这首词里,你自己想去!” 正闹腾着,‘门’帘子一掀,采霓“格登格登”走了进来,偏头笑道:“哟,好热闹。外头合是该改个名儿叫‘梧桐窠’,不然怎么招了这许多凤凰!”说话间小丫头子已把她的朱红油纸伞接了去放好,众人忙让她上座。紫宛独扶着窗屉向外张了张:“刚刚下雨了么?我们这儿倒是一点儿声响也没听到。”采霓跺跺脚上的高底棠木屐,笑道:“哪里就下了。我不过看云‘色’‘阴’了半日,怕有个好歹,跑出来难免先备着。”说着,也不肯坐,就立在画爷背后,手肘支在他椅背上,满场寒喧几句,把来意说了:妈妈请诸位别走,主院的青衿堂要开个晚宴,到时候有特别节目请大家赏议呢! 众人轰然应诺,又纷纷问是什么节目。采霓抿‘唇’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自然特别的就是。这会子又白问什么?”睫‘毛’轻轻撩个眼风,告辞离开,去通知其他客人。李斗倚在窗边淡道:“嗯,雨真的快下了。” ——————————————————————————————注: 1:所谓长三,是清末民国时上海滩较流行的称呼。民国郁慕侠著《上海鳞爪》道:“海上妓院林立,最上等的曰‘长三’,如北平之清音小班;次等的曰‘幺二’,曰‘咸‘肉’’;再次曰‘雉妓’,曰‘烟妓’。此种名称,凡涉足‘花’丛者都能道之,如询以长三、幺二命名之意义,则又瞠目不能答。兹据熟悉‘花’丛掌故者说,在满清中叶初辟租界设立长三、幺二妓院时,凡游客前往茶会须给资三元,如妓侑觞(即堂唱)每次亦需三元;幺二刚比较价廉,每次茶会一元,堂唱二元。此‘长三’与‘幺二’命名之由来。降及今兹,到长三妓院茶会,久已取消给资之例,每次堂唱也低减至一元,且一般括皮朋友,每逢节边付还堂唱费时,间有减半与之。惟现在之幺二妓院仍旧率循旧章,未见折减。故有‘滥污长三板幺二’之沪谚,殆即指此。”而书寓的典故比较复杂。当年薛涛才倾天下,竟当上了校书的官职,后人因此称有才的**为“‘女’校书”。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这一群有才**的存在,她们的香巢才被尊称为“书寓”。到后来,荧见到**施展才艺的地方也有被称为“书寓”的。至于本文所称“长三”与“书寓”的出处,不过是需要,加以杜撰,还请各位看官明鉴。 2:吴文英,“垂杨径”一首,调寄《尉迟杯》。 3:本词为荧某原创填写,平水韵下平十一尤,调寄一剪梅。虽然粗陋,鄙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七、岂不怀归(2) 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最快更新).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朦胧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孟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叶缔笑道:∈↗书哈哈,m.“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注1〕。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作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一整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作为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的死去,不管为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你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呢。”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卟哧”倒笑了:“谁是你娘呢?进来罢!”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2〕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如烟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她。 她‘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巧掩盖了如烟手里的动作:她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连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她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她,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如烟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 一片叫好同意。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青:如烟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却小丫头的身分、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如烟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丁丁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她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的挥道:“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这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哩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宛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这如烟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她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拿点东西出来。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随身掏点‘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如烟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最后吴三爷看看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她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如烟。别人眼里,她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哑巴小孩,但在他眼里,她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他此生若不能得到她,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推。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注3〕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她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她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如烟,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如烟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抛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她的脚边。 如烟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七、岂不怀归(3) 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шШ.. 。”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她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m.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她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如烟,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她,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如烟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抛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她的脚边。 如烟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她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哈,当这个孩子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的笑笑,怀疑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的看如烟走来。 如烟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就这样安顿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于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客人给她的评语是:端柔沉婉。 再之后,贴虹回来了。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如烟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如烟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如烟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子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她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如烟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如烟答应着。她想了想,又叫如烟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于如烟,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如烟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么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谁吵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到如烟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么,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如烟说过话!如烟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如烟,口里道: “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也是个**吗?装什么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如烟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如烟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烟以为她会变得愤怒、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还要不要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如烟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后头继续嘲骂。如烟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如烟继续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于伏在如烟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烟抱紧她。 不,目前她不恨贴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但贴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烟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如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么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么难,以后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后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后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头来。” 如烟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不是好**,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妈妈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现在再怎么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谁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于是如烟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找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七、岂不怀归(4) 贴虹从此去了粉头那边开铺。(最快更新)。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шШ.. 。当天晚上的夜宴,如烟伺候在苏铁的身边,她将一段何文秀唱得缠绵刻骨,中大夫大人击节道:“这便是苏先生的魅力!先生开得口来,我竟不知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苏铁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戏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八股佬赞叹道:“所谓心中无相,天‘花’不沾衣,这才是佛法心境!”众人推他笑道:“快罚了酒去罢!什么地方,你倒说佛法?小心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苏铁振振衣,告罪到后头去更衣。 所谓更衣,一般不过是如厕的婉称。而苏铁的意思却是真的去更换一下衣服。她嫌酒气与人气太容易熏浊衣裳,每隔段时间,总要换身衣服的。如烟跟过去伺候。 她的个子高,极瘦,解下衣服来,里面不过是个骨架子,连‘胸’都是平的。她还偏要选那些极宽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再加上冷峻颜‘色’与剪裁,凛然有不可亵渎之姿,成了别人学不来的仪态。 “什么更〗∨ωáń〗∨書〗∨ロ巴,m.重要呢,骨头还是‘肉’?”她平伸双臂让如烟和依雪为她换衣,忽然提问。 如烟怔了怔。 “我喜欢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实都一样。”苏铁淡道,“上天给你骨头,你就用骨头;上天给你‘肉’,你就用‘肉’。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你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你独特的魅力,这就是名妓的修养。(最快更新)”苏铁看如烟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标不只是名妓?” 如烟仰面看她,宁静微笑。 目前,上天赐给她宁静,她就利用这宁静。 衣服已经换好,她扶苏铁出换衣间,外面人迎上来笑道:“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簇拥她出去。如烟在休息室中为她整理东西。 这个休息室很大,摆了许多舒适坐具与大镜子,四边是一格格的换衣间。众姑娘在前头发现衣着打扮有什么不妥,懒得回房时,就都来这里。有衣摆上沾了污渍要换一件的、有帔带颜‘色’不对要调一条的,有肚兜歪了要解开重系的、有发髻‘乱’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热闹。如烟将苏铁换下来的衣物打成包,准备‘交’于洗衣婆,猛见堆衣包开着口在旁边,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环,心里动了动,悄悄把这只耳环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她再没回宴席上。收工后,苏铁叫她来责问,她用纸笔回答说,自己去找贴虹了,然后垂手站在旁边,一副恭候挨骂的模样,苏铁倒罢了,只叹口气:“以后少‘乱’跑。” 如烟确实是去了粉头那边的院子看贴虹,但同时,还悄悄把一粒灾难的种子播了下去——对,只是播种而已,其他什么也没作。男人们一个都不能替如烟设法,她只能将‘女’人们未来的发展‘交’给她们自己决定好了:这片土地上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还是‘抽’枝展叶大闹一场、毁掉一些人、却救一个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头写云就吵说她珍珠耳环不见了,没有人应声,如烟心里明白:这粒种子已经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严苛,在她手下攒点‘私’房不容易,因此写云丢了这只耳环格外心痛,在书寓院子里还不敢高声,走到长三这边,舌头就翻翻搅搅咕囔个不住了。正好一个‘女’人走过来,是给各房姑娘跑‘腿’买东西、人唤作四嫂的,她本来与几个得脸的丫头都相熟,此刻见写云过来,一头走、一头嘴里自嘟囔着什么,忙迎上笑道:“好姐儿!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写云抬头看她,连眼圈儿都红了,道:“嫂子!我正愁没处儿说去——昨儿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环丢了一只!”四嫂“唬”一声道:“是上个月我刚替你带的那副?天老爷,怎么就瞄上它了,这是谁下的手?”写云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寻思着客人们都有头有脸,断不会贪我们下人的小东西。书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来,拿它无用。因此恐怕是别院里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种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帮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来?怕只怕运出去了!”写云吃惊道:“谁能在院里偷贼赃运出去卖?这叫人怎么敢睡觉了!嫂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四嫂倒不再接话碴,满面堆笑道:“瞧我这张嘴!我不过是瞎白话一句,姐儿休望心里去。”写云不依道:“嫂子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到底有什么海底眼,别瞒着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实在跟姐儿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儿你也别高声,这条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试试,要是不成,千万别吵出去害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答不答应我?”写云忙点头,赌咒发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她远去。 此时,繁缕正与宝巾在房里打双陆。繁缕听得外头指桑骂槐的吵吵,心中烦恼,道:“什么‘别院不长眼的贱种’,这哪像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一个耳环值多少,由我算钱给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头罗唣。”宝巾偷偷向窗外张一张,冲她摆手:“别!她这耳环,我也听说了,‘色’润形圆、一双两颗不差什么,是值钱的。瑞香不信丫头能攒下这么多钱来,找她去问了,她说是魔国走‘私’来的假珍珠、便宜货,这才瞒过去。” 繁缕叹气:“能值多少。我给了就是了。”说着,她丫头纹月递进张简子来,宝巾好奇的探头看:“谁的?新科进士徐大人?——我说,上次他‘吟’得那么悲悲切切是怎么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缕将简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开箱子取钱打发了外头那鸦头去罢。” 宝巾冷笑道:“钱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谁?有名小心眼、酸肝肠,外头温柔、肚里尖刻的主儿,你是好意,别叫人家反把你当了贼。”说着扶窗根儿,诧道:“咦,这四嫂怎么有本事,扶着肩儿把她劝走了。别是走去算计谁罢?”繁缕道:“罢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谁还算计谁呢?” 宝巾听得连连冷笑,看繁缕神情恍惚,不便说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扰你了,我找李星爷快活去!”繁缕一诧:“他不是和紫妹妹在一道吗,你又过去?”宝巾盛气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没什么不对。他跟紫宛好、又跟我好,又有什么错?无非大家找乐子,不然怎么过这一世。”繁缕只是摇头,宝巾自走了。 这时候如烟拿一把扫帚在扫院子。是苏铁分派她干这个。她说:“你的心不够静。”如烟将这话听了进去,于是便认真握住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挥动又挥动,“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扫出细细的流纹,像眼前一个个日子,似乎清净分明,却数也数不清,在“唰唰”声里连绵着就过去了。 一双布底鞋踏在如烟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苏铁漱口梳头,问她说:“为什么要把这个小哑子留下来呢?我每次见到她,老觉得心里面‘毛’‘毛’的。”)如烟抬头去看布鞋的主人。 (——苏铁正回答说:“因为大人。”)布鞋的主人,那样清秀双眉的温柔,过了半生仍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温柔。 (——依雪吃惊道:“大人怎么啦?”)礼部尚书叶缔很和蔼的点点头:“扫地?” (——苏铁摇头:“或许是我疑心错了,但我怕这孩子来者不善。”)如烟没有语言回答他,她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向苏铁‘门’口走去了。一片黄叶落下,擦着他肩膀,微微打个旋,这才落向地上。 (——苏铁说:“我要亲眼监视她,不许她对大人不利。”)叶缔自己掀开‘门’帘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当心摔着!来来,屋里坐,衣裳着了‘潮’气不?可要烘烘?” 苏铁温柔的抱怨:“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上下就过来了?存心臊我不成?” 如烟站在院子中,拣起那片黄叶,在手指间慢慢的转着、转着,将它‘揉’成了碎屑。;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七、岂不怀归(5)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1) 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你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你。 你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掩盖了你手的动作:你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你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你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你,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你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 一片叫好同意。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青:你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你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却小丫头的身分、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你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丁丁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你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的挥道:“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注2)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这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哩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宛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你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你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拿点东西出来。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随身掏点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你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最后吴三爷看看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你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你。别人眼里,你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哑巴小孩,但在他眼里,你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他此生若不能得到你,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推。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你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 ———————————————————————————————— 注1:这两段也不知剽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加注了,各位体谅^_^ 注2:本诗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如需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七、岂不怀归(6)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你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你为丫头,你在旁边帮她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你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你,你就跟在她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你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你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你,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你,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你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你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你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你笑了:你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你。 而你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你在为难,只看不见你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你以为他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他却抛撇你在虎口中;你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你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你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你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你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你的脚边。 你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你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你就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你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你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你片刻,确定你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哈,当你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的笑笑,怀疑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的看你走来。 你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就这样安顿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于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客人给她的评语是:端柔沉婉。 再之后,贴虹回来了。 ------------ 八、皇皇者华(1)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你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你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你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子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你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你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你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你答应着。她想了想,又叫你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于你,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你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你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么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你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谁吵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到你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么,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过话!你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你,口里道: “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也是个**吗?装什么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你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你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你以为她会变得愤怒、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你还打不打算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你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后头继续嘲骂。你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你继续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于伏在你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你抱紧她。 不,目前你不恨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她在你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你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么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么难,以后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后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后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头来。” 你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不是好**,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妈妈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你现在再怎么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你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于是你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找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八、皇皇者华(2) 贴虹从此去了粉头那边开铺。当天晚上的夜宴,你伺候在苏铁的身边,她将一段何文秀唱得缠绵刻骨,中大夫大人击节道:“这便是苏先生的魅力!先生开得口来,我竟不知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苏铁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戏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八股佬赞叹道:“所谓心中无相,天花不沾衣,这才是佛法心境!”众人推他笑道:“快罚了酒去罢!什么地方,你倒说佛法?小心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苏铁振振衣,告罪到后头去更衣。 所谓更衣,一般不过是如厕的婉称。而苏铁的意思却是真的去更换一下衣服。她嫌酒气与人气太容易熏浊衣裳,每隔段时间,总要换身衣服的。你跟过去伺候。 她的个子高,极瘦,解下衣服来,里面不过是个骨架子,连胸都是平的。她还偏要选那些极宽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再加上冷峻颜色与剪裁,凛然有不可亵渎之姿,成了别人学不来的仪态。 “什么更重要呢,骨头还是肉?”她平伸双臂让你和依雪为她换衣,忽然提问。 你怔了怔。 “我喜欢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实都一样。”苏铁淡道,“上天给你骨头,你就用骨头;上天给你肉,你就用肉。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你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你独特的魅力,这就是名妓的修养。”苏铁看你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标不只是名妓?” 你仰面看她,宁静微笑。 目前,上天赐给你宁静,你就利用这宁静。 衣服已经换好,你扶苏铁出换衣间,外面人迎上来笑道:“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簇拥她出去。你在休息室中为她整理东西。 这个休息室很大,摆了许多舒适坐具与大镜子,四边是一格格的换衣间。众姑娘在前头发现衣着打扮有什么不妥,懒得回房时,就都来这里。有衣摆上沾了污渍要换一件的、有帔带颜色不对要调一条的,有肚兜歪了要解开重系的、有发髻乱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热闹。你将苏铁换下来的衣物打成包,准备交于洗衣婆,猛见堆衣包开着口在旁边,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环,你心里动了动,悄悄把这只耳环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你再没回宴席上。收工后,苏铁叫你来责问,你用纸笔告诉她,你去找贴虹了,然后垂手站在旁边,一副恭候挨骂的模样,苏铁倒罢了,只叹口气:“以后少乱跑。”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八、皇皇者华(3) 你确实是去了粉头那边的院子看贴虹,但同时,还悄悄把一粒灾难的种子播了下去——对,只是播种而已,其他什么也没作。男人们一个都不能替你设法,你只能将女人们未来的发展交给她们自己决定好了:这片土地上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还是抽枝展叶大闹一场、毁掉一些人、却救一个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头写云就吵说她珍珠耳环不见了,没有人应声,你心里明白:这粒种子已经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严苛,在她手下攒点私房不容易,因此写云丢了这只耳环格外心痛,在书寓院子里还不敢高声,走到长三这边,舌头就翻翻搅搅咕囔个不住了。正好一个女人走过来,是给各房姑娘跑腿买东西、人唤作四嫂的,她本来与几个得脸的丫头都相熟,此刻见写云过来,一头走、一头嘴里自嘟囔着什么,忙迎上笑道:“好姐儿!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写云抬头看她,连眼圈儿都红了,道:“嫂子!我正愁没处儿说去——昨儿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环丢了一只!”四嫂“唬”一声道:“是上个月我刚替你带的那副?天老爷,怎么就瞄上它了,这是谁下的手?”写云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寻思着客人们都有头有脸,断不会贪我们下人的小东西。书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来,拿它无用。因此恐怕是别院里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种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帮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来?怕只怕运出去了!”写云吃惊道:“谁能在院里偷贼赃运出去卖?这叫人怎么敢睡觉了!嫂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四嫂倒不再接话碴,满面堆笑道:“瞧我这张嘴!我不过是瞎白话一句,姐儿休望心里去。”写云不依道:“嫂子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到底有什么海底眼,别瞒着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实在跟姐儿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儿你也别高声,这条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试试,要是不成,千万别吵出去害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答不答应我?”写云忙点头,赌咒发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她远去。 此时,繁缕正与宝巾在房里打双陆。繁缕听得外头指桑骂槐的吵吵,心中烦恼,道:“什么‘别院不长眼的贱种’,这哪像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一个耳环值多少,由我算钱给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头罗唣。”宝巾偷偷向窗外张一张,冲她摆手:“别!她这耳环,我也听说了,色润形圆、一双两颗不差什么,是值钱的。瑞香不信丫头能攒下这么多钱来,找她去问了,她说是魔国走私来的假珍珠、便宜货,这才瞒过去。” 繁缕叹气:“能值多少。我给了就是了。”说着,她丫头纹月递进张简子来,宝巾好奇的探头看:“谁的?新科进士徐大人?——我说,上次他吟得那么悲悲切切是怎么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缕将简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开箱子取钱打发了外头那鸦头去罢。” 宝巾冷笑道:“钱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谁?有名小心眼、酸肝肠,外头温柔、肚里尖刻的主儿,你是好意,别叫人家反把你当了贼。”说着扶窗根儿,诧道:“咦,这四嫂怎么有本事,扶着肩儿把她劝走了。别是走去算计谁罢?”繁缕道:“罢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谁还算计谁呢?” 宝巾听得连连冷笑,看繁缕神情恍惚,不便说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扰你了,我找李星爷快活去!”繁缕一诧:“他不是和紫妹妹在一道吗,你又过去?”宝巾盛气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没什么不对。他跟紫宛好、又跟我好,又有什么错?无非大家找乐子,不然怎么过这一世。”繁缕只是摇头,宝巾自走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八、皇皇者华(4) 这时候你拿一把扫帚在扫院子。是苏铁分派你干这个,她说:“你的心不够静。”你将这话听了进去,于是便认真握住一把比你还高的扫帚,挥动又挥动,“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扫出细细的流纹,像眼前一个个日子,似乎清净分明,却数也数不清,在“唰唰”声里连绵着就过去了。 一双布底鞋踏在你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苏铁漱口梳头,问她说:“为什么要把这个小哑子留下来呢?我每次见到她,老觉得心里面毛毛的。”)你抬头去看布鞋的主人。 (——苏铁正回答说:“因为大人。”)布鞋的主人,那样清秀双眉的温柔,过了半生仍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温柔。 (——依雪吃惊道:“大人怎么啦?”)礼部尚书叶缔很和蔼的向你点点头:“扫地?” (——苏铁摇头:“或许是我疑心错了,但我怕这孩子来者不善。”)你没有语言回答他,你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向苏铁门口走去了。一片黄叶落下,擦着他肩膀,微微打个旋,这才落向地上。 (——苏铁说:“我要亲眼监视她,不许她对大人不利。”)叶缔自己掀开门帘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当心摔着!来来,屋里坐,衣裳着了潮气不?可要烘烘?” 苏铁温柔的抱怨:“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上下就过来了?存心臊我不成?” 你站在院子中,拣起那片黄叶,在手指间慢慢的转着、转着,将它揉成了碎屑。 ------------ 九、鸿雁于飞(1) 珍珠耳环酿出的大祸,其实是迟早的事。(),最新章节访问: 。这一天,它终于发作了。 写云一头扭住厨娘,嘴里破口大骂:“死不要脸的东西!人家偷我们的,你就帮她们拿出去卖?好好好,有这偷赃的、收赃的,一条龙的下来,整个院子不被你们搬空了!” 厨娘骇得脸‘色’铁青,强回道:“姐儿,说话得有影。谁收赃了?三司拿人还得讲个凭据呢,可不能胡唚!” 写云从地上捡起一把珠宝,‘逼’到她脸上问:“看看,看看,这是什么?我早知道你收了赃得拣个好日子一总送出去,跟了好几天了,这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该当败坏你这‘奸’‘妇’!” 其实写云哪知道厨娘的事?都是四嫂详详细细在她耳边咕噜了,说这厨娘会给粉头们销赃,倘若珍珠耳环是给院子里人拿去,多半也要从这条路出‘门’。她帮写云盯准了,看厨娘收拾个包裹要带出去时,写云便冲出去撞破,捽碎包裹,将零散东西丢得一地,看里面果然有那只耳环。写云于是大吵起来,恕荭亘ⅷ健輹荪戆停琺.纳┒阍诮敲磐獍敌Α3锶藁故种Γ荒鼙绲溃骸拔艺馐恰⑹悄切┕媚锩乔淮帐郑托┒骼赐形业钡比ィ夷闹朗裁丛舨辉粼摺?br /> 写云兜头就啐了一口,骂道:“她们是你家的姑娘!你要给她们溜‘门’子、***的!还不知道什么贼不贼脏!”厨娘气得哭起来,道:“我好歹在这儿作了十几年,夏总管现是我的亲姨夫,倒要受你这小**的气?走走,我们去他面前论理去。” 写云一听她抬出夏光中的名头来,倒有点怵头,一时舌尖也钝了。四嫂看看不对,招过她‘女’儿小草子,教了几句话,悄悄推过去。() 小草子不过十来岁‘女’孩儿,知道什么好歹,走过去就学舌道:“总管也不能护着个贼吧?你去找妈妈、去找衙‘门’,天下都是一个理。”厨娘扑上去打道:“我揍你个小**!又关你个小**球的事,要你来嚼‘鸡’‘毛’!”四嫂逮到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冲出来道:“你打啥?又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血块,要打也该老娘来打。说,这丫头是怎么惹着你了?”厨娘张口结舌说不清楚。写云听了小草子前面那句话,心里已定了主意,扭住厨娘,不找什么夏总管,非要直接到妈妈面前论理去。 这团人纠结着一道往青衿院去,惊动了好几个姑娘。繁缕想帮着排解排解,可到底不知道里头的海底眼,嘴又笨,劝了半天越劝越忙。又一个金琥,从来只怕没事的,不但不帮着劝,在旁边丢了几句不甜不酸的话,笑着就去找瑞香。瑞香赶来,旁的不问,先冲写云把眼一瞪:“什么事!你不是说这耳环不值钱吗,怎么闹成这样?” 写云看主子来,倒不敢闹了,缩住手,站在旁边哭。紫宛看她可怜,笑道:“行了,找回来就好。这不是该恭喜的事吗,怎么哭成这样。来,我给你擦擦。”揽过写云,拿手绢给她擦泪。田菁眼‘波’一闪,软软道:“还是紫姐姐对下人好。”瑞香听了,心里一刺,拉过写云来呵道:“没用的东西!东西丢了也不跟家里说,淌眼抹泪的,招人笑话吗?讲清楚,这是谁偷的?”厨娘忙道:“不管谁偷,这不关我的事。”金琥笑道:“就说呢!云姐儿前头还想扭着人家找妈妈去,我们都劝:人家的亲姨夫可是夏总管!何苦拿着脑袋往石头上碰呢?” 瑞香拿眼一瞪:“就是夏总管在,我们的丫头便活该给人欺负了?”本来还无所谓,听了这话可不肯甘休了,帮着写云扭人找妈妈去。 妈妈在房中小憩,采霓出来接住众人,问清端倪,知道厉害,不敢压着,就进去向妈妈禀报。 妈妈已醒了,依然仰面躺着,双目半合,淡淡问:“什么事?”采霓轻轻伏在她枕边,将头尾一讲,妈妈鼻子里喷出口气:“竟有这事?!”采霓道:“可不是?我也疑‘惑’这是不是真的。若是,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妈妈冷笑:“豹子胆?有的人胆子可比豹子还大。”微微抬起头来,采霓忙扶住,要拿衣服给她披上,妈妈摇头止住了,向‘床’头倚去,采霓拿垫枕给她塞在后面,妈妈倚着,问:“老夏也在里头?” 采霓支耳向外头听听,道:“好像这时候也来了,跟她们吵成一团。——至于事情端底怎么样,实在不清楚。”妈妈点点头,道:“你出去对付吧。”采霓道:“我?”妈妈笑道:“去吧。” 采霓只能应诺出来,说妈妈着她来问话。众人七嘴八舌又吵了一会。写云这边的人指责厨娘销赃。厨娘说是某粉头给她当当的、给时说是自己的首饰。某粉头被提到这里,招认自己从地上拣了这首饰,‘交’给厨娘去卖,因为“以前听说姐妹们从客人身上‘摸’点东西,都是‘交’给她去换钱的,没出过岔子。”厨娘扑过去打:“你这不要脸的小蹄子,谁知道你们从谁身上‘摸’过东西。”写云一口咬定自己没去过粉头铺子,耳环不能丢在那边,定是粉头自己过来偷的。夏光中则立辨厨娘清白无辜。 采霓听了片刻,冷笑两声,叫众人都跪向地上去。众人先还不想听命,看采霓面寒如水,又知道她奉着妈妈的命,不敢不从,只能跪了。采霓狠狠撩下几句话,道是妈妈最恨院里不和。这么多人哪能不丢点东西,别扯到贼不贼的身上,此事就此结束,要是非再吵,以后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说完,把几个不相干的姑娘都发付离开,这才把剩下的人一个一个骂过来:“我们‘花’深似海能在这行里独占鳌头,你们以为凭着什么?客人信得过我们!如今一个粉头拿了自己院里人东西事小,倘若都‘摸’到客人身上去,叫客人传说我们这里是贼窝,砸了招牌,这生意还作不作了?咱们一个个饭碗还要不要了?!妈妈严禁将院里珠宝‘私’自拿到外头去卖,倘要典当的,都得经过她的帐目,原就是怕出这种事。好么,如今出了什么?正儿八经当它是项活计作起来!传出去,像什么?这种厨娘是不能留了!——夏大叔,我们敬你是个老人,都称呼声‘大叔’,你亲戚作出这种事情,你竟然还不知道?再别说了!这‘花’深似海是你看着办起来的,它荣你荣,它损你损。如今你亲戚犯了事,就由你亲手开了她吧。记住,这是为‘私’自传递东西才开的,旁的罪名不涉,她要是在外头‘露’出一声‘贼赃’,都问在你的身上!” 分付完毕,无人敢顶嘴,采霓回来向妈妈‘交’差,笑道:“我捏着把冷汗呢。”妈妈点头:“你作得很好。这事不处理不行;处理了,又怕贼案传出去伤着‘花’深似海的名头。老夏呢,不责骂不行;倘若责骂得太清楚,又怕他真在里面有份,‘弄’得伤头伤脸,以后不好作事……你决断得很好。” 厨娘灰头土脸收拾东西出院去。她原是主管诸院粗食厨房的,这是个‘肥’缺。四嫂的姐姐本在她手下作第一名得力的管事。因此她空出这个缺来,四嫂忙运动她姐姐填上。夏光中知道这事吵出来,四嫂在里面脱不了干系,因此不肯应承她,反想把自己另一个亲戚派过去。四嫂暗示他在收赃中也有份,别打量人不知道,倘若想堵人家的嘴,就休想把‘肥’缺都给自己占了。夏光中气得跟她拌起嘴。 采霓正过去拿厨娘的记帐簿,打算将里头拿过东西给她的粉头都好好整治一遍,耳朵里刮到一两句,过去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四嫂骨突着嘴,走到一边去,倒没敢说出来。夏光中也陪笑道:“没事没事。”采霓看了他一眼,叫到旁边去,轻轻儿道:“夏大叔!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可你也小心着点儿呢!真吵凶了,妈妈也未必能护着您。您是这儿的元老,好日子长着,些些眼前小利算得什么?俗话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闹得沸反盈天的,成什么意思呢?你也得笼络着人一些。” 夏光中脸上泛红,连连点头。采霓笑道:“行了,妈妈叫你呢,你过去一遭儿罢。”说着走出来,看见四嫂还站在那儿,采霓招呼了一声,四嫂忙行礼,采霓便俯向她耳朵切切道:“嫂子,莫怪我多句嘴。夏总管跟了妈妈多少年了,你怎么跟他淘气呢?说句老实的,你再好强,一家子加一起能强过他去?还不是有要他照顾的时候吗!撕破了脸成什么样。快别给自己找罪受了,我作个调停,你就给他陪个不是罢。”四嫂也只能答应了。 采霓便拿着名册去粉头院子里,一切事情都安排完毕,回来妈妈房中覆命,刚进青衿院,只见两个妈子带着个小丫头站在地下等着,满脸是焦急神‘色’。采霓看那小丫头,认得是繁缕房里的纹月,怎么发辫凌‘乱’、满面是汗珠与泪痕?心下先打个突,过去笑道:“怎么了?”妈子慌忙迎上来,道:“姐儿,你来就好了!这事得赶紧告诉妈妈。”采霓问:“妈妈呢?”妈子向房中努努嘴,作个眼‘色’,采霓会意,且问:“什么事?”三人唧唧哝哝、咕咕喳喳跟她说了,采霓登时面无人‘色’,呵道:“真有此事?”纹月又啼哭了起来:“这是真的!我们姑娘——”采霓忙呵止道:“别嚎丧。我去回了妈妈,自然有办法。”走去、进‘门’、转过屏风,见妈妈正坐在‘床’沿边,一条着粉红睡鞋的‘腿’斜斜踏在地上,正抚着夏光中的脖子,切切道:“……那时我身上是懒怠,也没往心里去,就吩咐采霓去处理了,倘若她不知道,竟问出你来,大家面子怎么摆呢?这份基业是你眼看着办起来的,怎么作出这种糊涂事,倒瞒得我好!” 夏光中靠在榻下,埋头只能答应着。采霓在帘幔后站了站。妈妈举头笑道:“进来吧。事情怎么样了?”;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九、鸿雁于飞(2) 采霓笑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分付了。(最快更新)幸而有名册,一应都是清楚的。”妈妈点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专会淘气。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干脆把这一块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头。”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妈妈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着。” 妈妈点着头,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她只提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表情也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去罢,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说是看风景,支开下人,泛小舟出去了,什么人也没带,也再也没回来,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搐。 ¤书哈哈,m. 采霓后面还有话:“跟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面皮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订有夫家,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竟是她从前的丈夫?” 采霓想起重阳节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同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走脱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人……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问你们话呢!”说着急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是马大人的‘女’婿啊!咱们不好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剜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让他来跟我算帐吧!”说着向进来的三人,又问了一遍包袱的问题。纹月答道: “没有。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冲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光拿一只手‘操’的桨,走得‘挺’慢。他们什么也没带。” “身上收拾得齐整?”妈妈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么珠宝器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包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不肯听我的。谁知到亭里一看,徐相公也穿得特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妆容画了几遍呢。”纹月回答。 采霓终于听出端倪了,恐怖的看看妈妈。妈妈道:“这两个孩子殉情了。去吧,把繁缕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都“啊?!”的一声,纹月用双手捂住了嘴。妈妈不耐烦的挥手:“去去,收拾她的房间和东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对采霓道:“你派人到湖上去,空舟应该能找到。再到湖底把他们尸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放个烟雾弹、‘私’奔了。那时咱们再计议——你愣着干啥?去呀!” 采霓忙应着,奔出‘门’去。妈妈在后面自言自语道:“投水算什么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难看的鬼样子。要是我,还不如烧死,烧得干净点,连捧灰都不要给人留下。” 采霓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尽是秋意,宁静得寂寥的样子。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妈妈还不是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作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盘下那沿街三进院子作‘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后来计算着怎么扩大地盘、怎么招兵买马、怎么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么的兴头。那阵日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那时起,是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仿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不是没有感喟,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么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它们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最快更新)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于北郡王府。马青山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作‘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了帐。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妈妈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山想。 为什么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也似。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添重帘幕添重香。渐行,渐深,渐**。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就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山喉咙里“咯”了一声。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罢。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抛撇得我好苦。这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 妈妈走向他,似哭,又似笑:“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把它带走了。我没有把我的侄‘女’儿给你‘女’婿,他却又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到您的身边作妾‘侍’,但那孩子恐怕是妄想过的。他向您府上提过吗?……还是,不能同意是吧?所以只有死了,连再卑贱的守侯都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你,就只有死的一条路是吧?”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作戏,似魂灵儿在说胡话、似杜鹃唱啊唱啊便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山手脚都软了,再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都是命。”妈妈软软跪在他脚前,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一次,我的愿也了了。后面该怎么办,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要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我无非是在这里等着你的,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死也好,活也好,你一句话,我全都是你的。” 她眼中垂下两滴泪来。一滴划开素粉,白得如雪,一滴划开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山猛然扭开头去:“别说这种话。这点小事,我替你抗。家里头,我自然会‘弄’出套说辞,帮你圆了场去。你且好好开你的店,别再说什么死的活的,这点点小事,我替你抹平、替你抹……”他好像也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妈妈跪坐在那里,像成了块冰雕,纹丝不动。那两滴泪,渐渐变干了,再也没有新泪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妈妈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妈妈,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儿?” 妈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呢,我可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作戏?妈妈!您老这手段,不是我说,真绝了!” 妈妈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么绝?人啊鬼啊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便打开窗屉,看看外面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收拾起来,开‘门’迎客了!” 依雪报说前头没事了,苏铁这才换衣装扮,出去应条子。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如烟的名,请她这“诗婢”一同出席。如烟却向苏铁先生告假,道是听说粉头那边给整治了一番,她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苏铁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有这样情义。好,去罢。” 如烟到了粉头那边,那里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后的景象。被‘抽’打的‘女’人‘抽’泣着、吸着冷气,往脸上厚厚敷一层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在今晚能够再进一笔帐,以应付这一节的开销。被降等的‘女’人则面容惨淡,收拾东西要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里面粉头要按时给院中缴纳“开销份例”,缴完了若还有剩,可以自己留着。若是缴不完,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降到这个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凭什么贩夫走卒,只要‘交’点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每常不过领些粗糙嚼用,想多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卖‘肉’**。因此粉头们若一时钱不凑手,多有小偷小‘摸’、来应付这“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早成了惯例。如今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刑的刑、该降的降”,好清闲八个字,粉头铺子顿时哀鸿遍野。 如烟找到贴虹,她脸上敷了厚厚‘花’粉,嘴‘唇’红通通肿出来,正在等待接客。如烟拉住她,大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么凄惨,哪比得上作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但是贴虹猛烈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女’人。她们怎么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要争取升等作姑娘,然后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见我一面,我坐在周周正正的绣房里,全凭自己高兴,才决定见他们哪个、不见哪个!”握紧拳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好像一个将军望着北方深情的说:“誓扫胡烟!” 如烟的手默默垂下去。没用了,这个孩子因为是稚妓,目前正客似云来,而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发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想倾下一瓯灌顶的醍醐,却依然不能撼动她心意一丝一毫,那还能怎么办呢?;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九、鸿雁于飞(3) 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尽是秋意,宁静得寂寥的样子。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妈妈还不是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作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盘下那沿街三进院子作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后来计算着怎么扩大地盘、怎么招兵买马、怎么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么的兴头。那阵日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那时起,是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仿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不是没有感喟,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么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它们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于北郡王府。马青山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作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了帐。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妈妈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山想。 为什么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也似。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特帘幕特香。渐行,渐深,渐**。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就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山喉咙里“咯”了一声。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罢。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抛撇得我好苦。这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 ------------ 九、鸿雁于飞(4) 妈妈走向他,似哭,又似笑:“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把它带走了。我没有把我的侄女儿给你女婿,他却又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到您的身边作妾侍,但那孩子恐怕是妄想过的。他向您府上提过吗?……还是,不能同意是吧?所以只有死了,连再卑贱的守侯都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你,就只有死的一条路是吧?”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作戏,似魂灵儿在说胡话、似杜鹃唱啊唱啊便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山手脚都软了,再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都是命。”妈妈软软跪在他脚前,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一次,我的愿也了了。后面该怎么办,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要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我无非是在这里等着你的,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死也好,活也好,你一句话,我全都是你的。” 她眼中垂下两滴泪来。一滴划开素粉,白得如雪,一滴划开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山猛然扭开头去:“别说这种话。这点小事,我替你抗。家里头,我自然会弄出套说辞,帮你圆了场去。你且好好开你的店,别再说什么死的活的,这点点小事,我替你抹平、替你抹……”他好像也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妈妈跪坐在那里,像成了块冰雕,纹丝不动。那两滴泪,渐渐变干了,再也没有新泪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妈妈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妈妈,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儿?” 妈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呢,我可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作戏?妈妈!您老这手段,不是我说,真绝了!” 妈妈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么绝?人啊鬼啊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便打开窗屉,看看外面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收拾起来,开门迎客了!” ------------ 九、鸿雁于飞(5) 依雪报说前头没事了,苏铁这才换衣装扮,出去应条子。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你的名,请你这“诗婢”一同出席。你向苏铁先生告假,道是听说粉头那边给整治了一番,你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苏铁看了你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有这样情义。好,去罢。” 你到了粉头那边,那里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后的景象。被抽打的女人抽泣着、吸着冷气,往脸上厚厚敷一层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在今晚能够再进一笔帐,以应付这一节的开销。被降等的女人则面容惨淡,收拾东西要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里面粉头要按时给院中缴纳“开销份例”,缴完了若还有剩,可以自己留着。若是缴不完,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降到这个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凭什么贩夫走卒,只要交点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每常不过领些粗糙嚼用,想多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卖肉**。因此粉头们若一时钱不凑手,多有小偷小摸、来应付这“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早成了惯例。如今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刑的刑、该降的降”,好清闲八个字,粉头铺子顿时哀鸿遍野。 你找到贴虹,她脸上敷了厚厚花粉,嘴唇红通通肿出来,正在等待接客。你拉住她,大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么凄惨,哪比得上作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但是贴虹猛烈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女人。她们怎么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要争取升等作姑娘,然后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见我一面,我坐在周周正正的绣房里,全凭自己高兴,才决定见他们哪个、不见哪个!”握紧拳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好像一个将军望着北方深情的说:“誓扫胡烟!” 你的手默默垂下去。没用了,这个孩子因为是稚妓,目前正客似云来,而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发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你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想倾下一瓯灌顶的醍醐,却依然不能撼动她心意一丝一毫,那还能怎么办呢? 她小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你的恩情,你总算已经不择手段的、试图回报过她了。 ------------ 十、求其友声(1) 日子就这么流走,歌照唱、酒照喝、‘花’儿照开照谢,人都照样的过。。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шШ.. 。 繁缕出殡了,是粗糙的木板棺材装了她走,她希望执手偕老的人没有与她躺在一起。 妈妈没让雇吹打,只是院里老老少少的‘女’人们,统统穿了齐衰的丧服,埋头走着送她——这于礼原是不合的。因“齐衰”是五服中第二隆重的丧服,一般是对子‘女’、姊妹才穿它,而繁缕跟众人可是什么亲眷关系都没有呢。但是妈妈说了,大家捆在一道,她就是每个人的姐妹,每个人都有点子傻‘性’儿在她身上,为她掉的眼泪权当是为自己流,把这份傻‘性’埋送了,大家才好继续安生过日子——因是这样论起来,众人就都穿了齐衰之服。 惟纹月道她一直受繁缕姑娘关照,好比是‘女’儿受母亲的恩惠,便比齐衰更上一层,独穿了粗麻布的“斩衰”〔注1〕,扶根竹杖,在棺材紧后面哭得噎声断肠、几乎没背过气去。田菁紧紧扶住她。众‘女’子逢此情形,感慨自己身世,多半都很掉了几颗眼泪。 ∫∠ωáń∫∠書∫∠ロ巴,m. 这行人迤逦到坟头,顿吃一惊。只见一男子穿了雪白的素服、披着头发、抱着一坛子酒,正在空坟畔高歌而落泪、挥袖而扬涕呢!再定睛一看,那素服非丝非麻,竟全是用纸头裁出来的,上头很洒了几滴墨点、只没个字。而那狂狷奇人,高颧骨、瘦条脸,淡眉抹云浑似醉、长眼眯线本如痴,却是李斗。 众人本与李斗相熟,知道他的疯‘性’,见到如此情形,还是吃了一惊。 好个李斗,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在他眼内似的,只迎上繁缕的棺木,抱住恸哭,如失去了一件最可宝贵的珍宝。纹月又惊又感动,伏在地上只是叩头。李斗也不理她,哭完了,将酒猛灌喝尽,便连罐子猛砸到地上,将纸衣襟“嘶”撕下一大片来,团了,蘸着地上的酒和泥浆,在棺身大书六个草字道:“我等无处可逃。”写毕,仍不说话,踉踉跄跄的走开。〔注2〕宝巾诧异喃喃道:“原来他和繁姐姐的感情这样好的?”紫宛听见,转身淡淡道:“他这个人,不过是为了青‘春’如此凋谢而哭的。不管任何人,哪怕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只要生命像一朵‘花’开放、他都会想亲近、都会想哭。” 宝巾微“哦”了一声,紫宛却继续盯着她道:“你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最应该知道呢。”语音很冷。 宝巾怔了怔,把脸挣红了,恶狠狠白了紫宛一眼,别过身去不说话。 远远的李斗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他已经走得很远,身形已变得很小,脸容都几乎看不清了。然而如果他是在凝视这边,那么只有紫宛接着他的目光,静静的,地久天长似的伫立,任风吹动发丝和衣襟。 如烟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涌上来一团模糊悲哀的预感。 而棺木上酒水泥浆的字迹渐渐干了、褪了。 这一次出完殡,妈妈从此再不许院中提起繁缕两个字,还吩咐老夏:“明天就是那谁的头七,咱们已经送了她走,料这种地方,她也不想回来看看的。但只怕院里还有什么蠢孩子要悼念悼念。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客人是来寻乐子的!倘若什么哀声冲撞了客人的喜气,成什么样子?你叫人看得紧些,但有触犯的,只管打!”老夏应了。 采霓依然在院中奔走,四嫂叫住,讨好道:“姐儿!瞧我们家那老砍头的,日前‘弄’到这只表,是中原那边新法子作的,倒是好玩,您瞅瞅?”——那时闽国用的官方计时器还是日晷,日常家用呢,便是滴漏、大座钟。中原的“新朝”却想办法将大座钟缩小成巴掌大小,可以塞进怀里,甚是方便,但闽国关防严谨,但凡外头传进来的货物都要加重税,故舶来品都贵不可言,闽国这边流传还未广。——此刻采霓接过怀表,见它如此小巧玲珑,心中已然欢喜,及至“咣啷”一声把表盖弹开,里面不知哪里放出柔和的光芒来,表盘一圈都镶着水晶样的小珠粒子,里头有两根针,跳跳蹦蹦的指示时刻,还作了一只极小的小猫,会跟着那针跳走。采霓“哎哟”一声,爱不释手:“这是怎么作得来?” 四嫂笑道:“都说那边人是有魔法的,不然,怎么作出这些东西呢?其实也是个小玩艺。姐儿喜欢,我们送得也就不冤了。” 采霓满面堆下笑来:“怎么好生受嫂子的。”作势要还。四嫂忙一手推回给她:“姐儿!您受了就是给我们面子!千万别驳回了呀。” 采霓这才受了,又多谢几声,附着四嫂耳朵悄悄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新年,我听宫里的大人说,今年皇上仁德,吩咐下来要给所有宫‘女’都赐宴,因此等到节下时,京里诸粮油米‘肉’只怕都要比往年涨,你左右要给咱们院里准备伙食的,索‘性’现下多买些预备着,到那时候不用到外头买,岂不平空省下一注?又一件事:院里最近大约要添点木工家伙,从前都是包给外头去作,我听说你家小子也学作买卖了?且留意着,万一他作得下来,‘弄’着也是好的。” 四嫂笑得像朵‘花’,赶着道:“那拜托姐儿留心了!我们还有谢礼要给姐儿!”采霓笑啐道:“我是贪你们一点东西、才跟你说话的?”四嫂忙笑道:“姐儿是一直照顾我们。我们自然也是一直该跟姐儿亲近的!”采霓这才笑着走了。四嫂在后头一直送:“姐儿到哪里?当心地上青苔滑。要搀着不?” 采霓回头笑道:“我到田姑娘那里去去来。你回罢。”四嫂答应了,又问道:“繁姑娘的丫头纹月如今跟田姑娘了?这丫头前儿还托我带串烧纸钱呢。我知道妈妈的命令,哪儿依她!姐儿您当心,这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我怕田姑娘还拘不下她呢。”采霓笑道:“我省得了。嫂子你回罢。”四嫂这才走开。 田菁的院前点缀竹石‘花’草,很是清幽,一条‘花’砖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她‘门’前,两步台阶、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当堂摆着两列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一个小丫头拿软布擦拭‘花’架上的天青瓷瓶。采霓见正是纹月,走过去笑道:“干嘛呢?”纹月回过头来,眼圈依然有些肿,气‘色’已比前些天好了,见着采霓,忙福一福:“姐姐好!”扬手打起里间帘子请她进去。采霓进了,见小小一间坐起,铺陈都极安暖细致。田菁在里头拿着个绷子绣‘花’,见采霓来,忙放下活计,迎上来笑道:“姐儿今天倒想着我们!” 采霓笑了,道:“妈妈见大节将至,有些不放心,着我各处看看。”压低声音,朝外间指了一指,对她道,“你既要了她,还须多上点心,防她‘弄’出事来吃生活。”田菁点头:“多谢姐姐教着。我今后自然更加留心。”采霓便笑道:“节下大约要拉出去特别的唱两堂子戏。妈妈的意思,过几日就要开始采编节目。姑娘这样的资质人品,到时候可该争个好点的位置?” 田菁低头抿嘴笑道:“我资质最浅,人笨嘴拙,虽然吹得几口笛子,只是眼前客人们说好,毕竟没见过大场面。全靠姐姐们提点、妈妈安排算了。我哪敢争什么。”采霓看了她两眼:“姑娘前途必定是好的。”田菁只是微笑。采霓看她手里:“哟,还刺绣呢?”田菁抿嘴道:“消磨消磨日子罢了。”采霓看着,分明是男款的手巾子,心里知道她是要送哪位客人的,一笑,也不说破,便起身告辞。 田菁忙看看窗外天‘色’:“哎呀,怎么‘阴’煞煞起风了。”手边取了领缎底盘金的斗篷来,要与采霓披上。采霓忙推辞,道:“不是很冷。”田菁笑道:“倒不光为挡风。如今节令,说不准就飘几星小雨,这是有帽子的,也好挡挡。姐儿里里外外的跑,全凭这个身子骨。要不多爱惜着,谁更能帮你?” 一番话倒说进采霓心坎里。不由忖道:“人道田菁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果然不虚。”微微一笑,便不再推辞。田菁又拉纹月:“送送霓姐姐。”采霓笑辞道:“不必了,我就去苏先生那儿,没几步路。”田菁眼神闪了闪:“姐儿再推,我可自己将你送过去了。”采霓只能笑道:“那怎么敢当!便是纹月罢。” 纹月送采霓出‘门’。采霓看她身上着件白缎小袄、银绿‘色’绣‘花’棉背心,料子倒好、只都半旧,伸手捏了捏道:“还暖和?”纹月点头:“这袄子是繁缕姑娘给我的。到这边,田姑娘怕我冷,又给我背心。我很暖和。” 她从前叫繁缕都叫“我们姑娘”,如今称呼上却生分了。采霓不由看她一眼。纹月也觉着了,爽快道:“先头姑娘已经过身,她既是自己选的路,想来走得安乐。如今田姑娘待我,也是极好的,我若不认她,又是对她不忠了。”采霓点头,看前面已到苏铁书寓,纹月便要告辞回转,正好依雪跑出来,见了,喜拉着道:“我们先生早留了一包东西给你,你正好来了,便拿走罢!”纹月却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们姑娘的?”依雪道:“自然是给你的!”纹月便摇头:“田姑娘都给了我许多东西,我其他不要什么了。”转身走开。 依雪看她背影,恨道:“从前繁姑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任人家给什么,都要先给姑娘过目,让姑娘再赏她一遍,她才肯拿了。如今换个主子,还是如此,真是天生的奴才狗‘性’子不改!”采霓“哧”的笑道:“偏你不是奴才狗!”依雪也笑了:“瞧我这嘴!姐姐里头坐?先生和嘉兰先生去应条子,一时还没回来。” 这嘉兰乃是院中‘花’魁,主攻正旦。她与苏铁一生一旦,合称“双绝”,时常一起被叫条子。采霓点了点头,道:“她们不在也算了。过年时,两位先生照例是要唱一台的,妈妈叫我来问问今年选什么剧目。她要是选定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依雪笑道:“那得嘉先生那边定!我们先生再没不肯的。她们院里小丫头还在,我陪你过去留个话儿?”说着就起身。采霓按住笑道:“不忙,我还找个人呢。” 依雪问:“谁?”采霓道:“如烟。”依雪皱眉道:“好好的找她这个小妖‘精’作什么?”采霓“哼”一声笑道:“自然有客人寻她问话呢。”依雪道:“她也是个丫头,怎么客人正经找起她来?”采霓推她一把:“问完了没呢。你只说人在哪儿罢了?”依雪冷笑道:“我要说她在谁那儿,你再猜不着的。”采霓果然问:“谁?”依雪一字字道:“黑皮大嫂!”采霓听得这个名字,“虎”的站起来:“谁送她去的?”依雪道:“还有谁。是她自个儿!”采霓再也作不得言语。 ——————————————————————————注: 1:所谓五服,是指《仪礼?丧服》篇中所制定的五等丧服,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斩衰之服,上衰下裳都是最粗的麻布,只裁割而不缉边;齐衰是用熟麻布做的,缝边整齐。子对父、妻对夫为斩衰;齐衰则是对子、‘女’、叔父、姑、姊妹、昆弟、嫡孙等服。 2:米有情节了,此处是翻拍阮籍的典故。其原文出自《晋书》列传第十九:“……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求其友声(2) 如烟就在黑皮大嫂那里。.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她已经四十开外,五官也算端正,但一块黑‘色’的胎记将整张脸遮去大半,骤眼望去,骇人得很。谁没事都不上她那儿去。她自己也知道,不与人主动接触,只缩在黑屋子里,哼哼唧唧,不停的冷笑。 “我长成这样,还是个**,你说我是怎么作的呢?”她‘摸’着如烟的脸蛋,说,“我就关在黑屋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有客人进来,看不见我。看我作什么?要我服务就好了呀!你知道我服务什么?”沙着嗓子笑了,“当然你知道!不然你找我干嘛。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么年纪小的,主动上‘门’要来学。唉,这年头,也别说年纪小了……”不停发着牢‘骚’,小灶头顿着的水已经半开。她取来,也不用亮光,就将一个物件灌满了水,装好了,引导如烟的手过去: “不用灯。用灯干什么?又不是要叫你看,是要你服务呀!你注意你的感觉。当心!这可是个细活儿。” 如烟手伸过去,触到布料。黑皮大嫂的指导适时响起:“这-书哈哈,m.就是客人的袍子,掀它起来!慢一点,又不要太慢。像当娘的样子,好生脱了孩子的‘裤’子,别碰疼了他。好,扶着他‘腿’!” 如烟知道这穿着男装的不过是人体模型,但制作得好,也就有几分像真的。双膝跪在地上,扶着那不知什么兽皮‘蒙’制的“客人‘腿’”,仰起头,闻见叫人不快的咸腥,心跳陡然加速了。 “慌什么?小样儿的。你就是作个手艺活。你就是作个手艺活的‘女’人。他是客人、要你疼的宝宝,你照顾着他就是了。”黑皮大嫂扶着她的手‘摸’上去,触到两个软软的球囊状物体,它们之间还有一条东西,初时也极软,大嫂叫如烟抚‘摸’着、她一边在后面捏着机关将热水慢慢挤进去,那东西便鼓涨、‘挺’立起来,且是极热的。如烟不由骇笑:这教学用具制作得好生写实! (本段按编辑的吩咐,已经删除——作者)——这些知识,动作,都应该为最爱的人准备,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复仇! 如烟俯在地上干呕不已。 最爱的人对她犯下了不容饶恕的罪行。她一无所有,倘若想讨回公道,就必须得到武器,不管它来自哪里! 黑皮大嫂一言不发,看她干呕完了、直起身子,猛然一掌把她扇回到地上。如烟好容易重新跪坐起来。她道:“不中用的东西。厨师作饭时可以先出去吐一吐吗?大官儿上朝时可以叫皇帝等着、他先去吐一吐吗?你记住,客人比天大!你要作好你手里的活!” 很好。这种态度确实值得听取。不要去想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不要去想什么“应该”和“也许”。该干活时,就干好手里的活。只有这样的态度才能支持她到那终点,那没有人敢想过、没有人敢相信的复仇终点呢…… 如烟将黑皮大嫂的**拇指含回口中。 此时,苏铁和嘉兰的香车已回到了院子里。依雪她们忙上来接着,说了过年的事。原来历年来,‘花’深似海都要办个晚宴、铺排几台节目的。而京城中所有平民和不进宫的达官贵人们却都习惯去城西‘门’法明山脚下、盈达湖边那块空地,满城摆摊的、卖艺的、唱曲唱戏的、点灯点蜡的都在那边找生意,到夜间时,皇宫中烟火升空,这块空地上的烟火也同时升空,官员们到宫里向皇上跪贺曰:“龙恩浩‘荡’!与民同乐”,都成了惯例。(最快更新)所以,盈达湖边才是过年找乐子的正地,‘花’深似海这边,就难免显得有些冷落。妈妈这几日打定主意,要将台子搬过去,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京城中最热闹的繁华地,踩下一‘腿’去! 这一晚该上哪几个节目,就非常重要了。 苏铁和嘉兰是一定要唱一出的,却唱哪一出好呢? 嘉兰眼风斜斜飞向苏铁,道:“左不过是你爱我呀、我爱你那些生旦戏。过年又不作兴哭啼啼的苦戏的,所剩也有限,我觉得无趣得很,你觉得呢?” 苏铁斜在车座上,身子倦了,一时也懒得下来,就托着头笑道:“什么戏都是一辈子,我唱什么都一样的。你定吧。” 嘉兰“嗤”了一声,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赏月》罢。这个斩截,我喜欢。就只怕——”目光又笑嘻嘻斜到苏铁脸上,“里头你要受我的气呢,肯唱吗?” 苏铁目光轻轻跳起来一点,宁静接住嘉兰眼神,睫‘毛’又垂下去:“这些戏本子都很好。你定罢。我没什么肯不肯的。” 青衿院过来的小丫头笑道:“是《盘妻索妻》的《赏月》一折?好好,我去回妈妈,给两位先生配好琴师、行头。两位先生唱得必定是‘精’彩的!”行礼要走。嘉兰“慢着”一声叫住她,眼睛上下扫一扫:“看你也眼熟,叫什么名字来着?”小丫头忙重新行礼,笑道:“婢子叫请风,一直跟着采霓姐姐学。还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说话呢!先生好。” 嘉兰点点头:“贴虹、请风,如今这名字是越来越古怪了。我问你,采霓呢?怎么她自个儿不来?”请风笑道:“采霓姐姐原就来见先生的!那时先生们还没回来,她又要跑去采买东西,就叫小婢在这里等着了,她要小婢代她问先生们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儿等了好一会呢,人家说什么东西买得不好,又来叫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几个身儿才好。”嘉兰又是冷笑一声:“妈妈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性’放心,不见我们的面了。” 请风陪笑,不敢说什么。苏铁看了嘉兰一眼:“你现在是越来越‘精’神了。” 她不过淡淡那么一句,嘉兰忽然便沉默下去。晚风清清,却骤然吹来一阵琵琶声,那么浓、那么‘艳’,那么璀灿奔流似一条冬天也不肯结冰的大河。众人不觉都侧耳。依雪忙趁机打圆场道:“哟,这是谁在弹呀。”请风接着话茬儿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练着呢!为了年节的事,大家都忙上了。小婢也不敢打扰两位先生休息、准备。小婢就先走了!”说着告辞走开。依雪上来扶住苏铁的手,将她搀下车,扶往楼中去,闻见苏铁身上酒味冲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轻道:“好么,本来是幅墨竹样的人品,生生给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们给尚书大人说说,就——”话方到一半,忽听后头脚步声响,是嘉兰。她本也给她丫头扶抱回去的,忽然挣开丫头,就向苏铁跑过来,踉踉跄跄,一把扑住了苏铁,那势子好大,依雪出其不意,给冲到了一边。嘉兰已与苏铁两个都扑跌到地上。她双颊都给酒气冲得红扑扑了,眼睛却亮得像天边的星星,自己不起身、也不许苏铁起,就俯着头,手合在苏铁‘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样的,是你变了。我宁愿你是从前恨我恼我、给我气受的木头脑子小铁帚丝儿,那时我倒觉得你离我近些!如今……如今怎么这样远呢?我们怎么这样子远呢?” 苏铁默然支着一个手肘、斜卧在地上,将嘉兰颤抖的乌黑发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该气你的。但是很多日子,确实已经过去很远了。” 嘉兰猛然抬起头,将她盯了片刻,美丽的‘唇’角忽然笑了起来:“是是是!你是个活死人!你去陪着你墓里头的尚书大人罢!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们活是一个给一个陪葬罢了!” 说着也不要再看苏铁,就踉跄爬起来,往自己小楼方向走,丫头忙抱持住她,这么去了。依雪也扶起苏铁,回到房间,上解酒汤、递热‘毛’巾,并不敢问什么。倒是苏铁静一静,道:“你知道我从前是在缕思院的?” 依雪低着头:“是。” 苏铁淡道:“嘉兰说要我作她的丫头,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个客人向妈妈买了我几个日子,嘉兰她没有保护住我。后来,她还是没有保护住我。再后来,尚书大人救我出头……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苏铁‘唇’角浮起一个恍惚的笑意:“我是这么瘦、这么丑、又这么笨的孩子啊……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一定想要我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怪嘉兰护不住呢?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但,当时在我眼里,她是多么的漂亮聪明呵,仿佛应该像仙子一样有能力……”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声说,“先生才是神仙一样的人!” 苏铁目光慢慢转回到她身上:“不,世上是没有神仙的。”她说。语气温和,冷漠。;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求其友声(3) 如烟没有想到妈妈不在别的地方,竟是等在她的‘门’口。()当她上完黑皮大嫂这堂课,抬脚出来时,便见一个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寂寞得简直有些清冷。 那时,如烟心里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然后妈妈转过身,眼神中‘精’光一闪,又回复成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便挂着个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她点点头:“出来啦?” 如烟当然知道她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得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垂头站在一边,等她说话。 妈妈道:“吴三爷前面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如烟点头。 “他现在要求你付出代价了。” 如烟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名气也有点响了,他不敢横着来。你如果将东西退给他,也行。只不过他每送给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书哈哈,m.都要你头上拿出来,你就算问院里借、要院里垫,先把他打发了,用三分驴打滚的利慢慢还,也未为不可。” 如烟笑了笑。 妈妈也笑:“当然,你到了她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东西了。什么时候能接客?” 如烟比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的研究着她的脸。如烟表情宁静无‘波’,她好像非常满意,笑道,“那就等着那天啦——对了,这个你看看。”递给如烟一张纸。如烟接过来,借着星光展开,见是张乐谱,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错。妈妈若无其事的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歪着头搔搔头发:“新曲儿,打算叫李星爷填词的。这家伙和紫宛闹别扭了,一个跑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顺便劝劝吧。” “我?”如烟的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是啊,他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将她一推,“去吧!我嘛,现在忽然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最快更新)”施施然回身走开。忽一个管事大嫂跑过来,“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我们打她,她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更往重了罚?” 妈妈厌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过去吧。”与她一起走开。 如烟留在那里,抱着那卷乐谱,看着‘花’木影中那个人。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直到现在,你最喜欢、最害怕的,也就是这个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节,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着头倚在‘花’丛根,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如烟轻轻的走过去,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她。 如烟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续,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怒、不平、骄傲的‘女’孩子。 “我和宝巾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为什么?我原以为她倒是这个浊世能懂我的。谁也挽不回时间,任何美丽在指缝间流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作灶下的灰。在这么悲凉的时代。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知道。但她也只不过是想我们孤独的守在一起?为什么?” 如烟点点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说她爱我?然而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拥有它自己的枝头,暖阳或者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一个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吗?有这样的允许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大家一块携起手来快乐,却奢望一对一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说。 多么奇怪的论调。如烟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她肋下抱起她,很轻很轻,抱如烟在旁边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她双‘腿’,仰面看她,目光热诚:“而你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把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最快更新)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作什么呢?你想去到什么地方呢?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是的话,我愿意抛开一切跟随你的。什么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个狗屁——啊当然,孟子还是好的,都是那董贼将脑袋搞坏了——然而这些都且不论,如果确实配有个人在狗屁世界里让人跟随,我觉得,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那样的人才能真正带人去到什么地方吧……你在笑我吗?” 如烟并没有笑。如果有,那也不是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向无边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她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颅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那个时候如烟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疯子呵。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一触哪里,却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抚着脸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 如烟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头铺那边指指,拖他手过来,掌心中划字道:“带我去那边看看。” 粉头铺挑起了青‘色’的灯笼。但凡白烛在青纸‘蒙’的竹篾灯笼里放出光来,‘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时间,有几个粉头被提拔成姑娘,贴虹不在其中,她很生气,找管事嫂子理论。嫂子道她长得不算顶俏、收成在雏妓里也不算顶好的,凭什么升级?贴虹大怒,拒绝接客以示抗议。嫂子就拿针扎她。扎一记,贴虹痛骂一声。嫂子恼了,把妈妈请来。妈妈在堂中一坐,懒懒吐出三个字:“上猫刑。” 青楼里,比杖刑还要重的刑。 贴虹的小衣被解掉,下身光溜溜的,套一条‘肥’大‘裤’子,两只猫被放进去,‘裤’腰和‘裤’管口随之束紧了,执刑大嫂用一条布鞭,不紧不重‘抽’下去,记记‘抽’在猫的身上,猫怕痛,‘乱’冲‘乱’抓,八把尖尖爪子不论哪里不知死活的狠抓。贴虹尖声惨叫,拼命挣扎,可她手脚都被绑在‘春’凳上,哪里挣得脱?两条‘腿’是张开来绑定的,想并得拢些都不能,任那对猫一把一把一把一把的狠抓!刑‘裤’里渐渐有血渗出来。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贴虹扭动的身子、‘抽’搐的脸,只要听听她的惨叫,就够让人害怕。 被叫来“观礼”的粉头们无不吓得失‘色’,这正是施刑者想达到的效果。 如烟悄悄在屋外站着,双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发冷,几乎僵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刑毕,贴虹被解下来,一下凳便昏倒了。妈妈依然叫人掰着她的‘腿’,绕场一圈,将伤痕示众,教训些“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娇。再有闹事的,一并罚!”等语。 如烟头扑在李斗怀里,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两口,准备要走,忽然“喵”一声,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她吓得张大嘴巴扑回李斗怀中,尖叫声发不出来、只是挟着股寒气冲上脑壳,好像要带着魂灵儿逃到九霄去,再不要理这恐怖的人世间。 李斗抱着她,慢慢抚她的头发:“我送你回去吧。” 如烟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摇头。 他是贵客,理应由她送他回紫宛房中才是。 李斗并没有喝得很醉,快到紫宛‘门’口时,他的步履有点踌躇。 倘若紫宛还在吃醋,他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嗨!他可不是四处偷腥、回来还能低声下气那种男人。他流连‘花’丛流连得光明正大,才不要被人埋怨! 可紫宛已不在她刚刚弹琵琶的楼上了。 她捧着个瓮儿,立在‘门’前路上,看见了李斗,便举步走来,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很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将瓮儿封口拍开,一股浓馥的酒香立刻在夜风里‘荡’漾。李斗鼻子‘抽’动了一下,神情在赞叹:“好酒。” 紫宛平静道:“干了吧。” 李斗就接过酒瓮,仰头一干而尽,立刻瘫向地上。紫宛带的小厮立刻抢上来扶住了,连拖带抱将他‘弄’回房去。 如烟微微一笑。 明天等李斗酒醒,不与紫宛重修旧好才怪呢!她仍然是他亲切的红颜知己。而她夺取他全部身心的手段,大概也会更小心、更隐蔽。 如烟的‘唇’角悄悄弯成那么愉快的弧度。 聪明的‘女’孩子真叫她愉快。 而紫苑的眼底是有点心碎神伤的意思,淡淡瞄如烟一眼,甚至懒得虚与委蛇,就要转身走开。 如烟赶上去,拉住她,将手向自己一指、又摇了摇;再向她一指,双手比个‘花’朵向天空开放的姿势,再热情晃晃她的手臂。 她双眉依然锁着愁,勉强应付道:“你是说,叫我放心,你不会抢李星爷,因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哈哈,”仓促的冷笑一声,“你当然抢不走他。谁也抢不走他。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 如烟摇头;用手圈一个很大的圈,向李斗离去的方向比比,摇摇手;再指一指她,向刚才划出的圈中点一点,再次摇摇手;然后踮起脚尖将双手拢向她的心间,合成‘花’苞样子,慢慢升高、开放,高到很高很高,把双臂都尽情张开,倾慕的仰面向那星空,定格片刻,再向李斗方向指指,向她笑笑。 紫宛退后半步:“我要比群芳都高,要他仰慕我、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我也是这样决定的!你怎么能说中我的心思呢?” 如烟笑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果然是天生适合与自己联手的‘女’孩子。 于是如烟把妈妈的乐谱拿出来‘交’给她,在地上划字,说这是托李斗填词儿的。紫宛低头看字时,脸俯得离她比较近,红红的眼圈儿格外显眼,眼上的泪痕也并没有完全干。她伸出小手去抚它,紫宛微微一躲,看如烟一眼,如烟眼里都是诧异和怜惜的表情,在地上划字:“何苦何苦。”作沉思片刻的样子,又补划一句:“这样我会害怕。”划完了,眼里‘逼’出泪光盈盈,在眼眶中盛着,并不落下来。紫宛不由得抱住如烟。她极其感动,连如烟都被自己的演技感动了。 然后她在如烟耳边轻轻说:“没办法,‘女’孩子一定会爱上一个人。” 如烟眼中那两汪虚假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求其友声(4) 时间已经很晚了。(最快更新)。 更新好快。 天晚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应该要回家。 如烟没有家。她此刻的归处不过是苏铁的小楼,好歹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可今晚,那个地方并没有为她准备一个清静的休憩之所。 依雪在苏铁耳边“咕唧咕唧”说了些话,苏铁脸‘色’一变:“当真?” 依雪脆生生应道:“当真!” “她收了人家多少钱的东西?” 依雪搬手指,将她听来的帐目一五一十报给苏铁听。 苏铁大诧:“什么!她如今只是个婢子,又不用置行头充‘门’面,收人家这么重的东西作什么?她——她还只是个孩子,难道要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吗?” “先生担心她的身子?她自己可有办法呢!”依雪撇嘴,“这不,都跑到黑皮大嫂那儿去了——” 苏铁眉‘毛’“腾”的挑起来,依雪忙缩住话头,帮她掖了掖披肩,怯怯道:“先生你别太耗心力,我也就∈ωáń∈書∈ロ巴,m.白说两句。她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Lang蹄子,先生你理她作什么?寻个岔子撵出去不就完了。” 苏铁凝视前方,双眉紧锁,慢慢开得口来,像是自己喃喃、又像是说给依雪商量主意,用句是有点破碎的:“这孩子……有时让人觉得她心里不知藏下来多少事……但又怎么会呢?说到底,她不过十来岁一个身子,能懂什么事,能筑起多深的城府啊……从那一次之后,她也没再作出什么让大人失态的事,难道全是我看错了,她和大人之间并没什么?……本来就该什么的,但我总不能尽信,或者……不不不,我不能信!” 依雪立在榻沿儿,大气也不敢出。先生愁眉紧锁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痛,但又总觉得:先生是会想出办法的,她是像杆墨竹一般坚韧、**、可信赖的。 苏铁抿紧嘴‘唇’片刻,收回目光,神情坚定了:“依雪,帮我准备,等如烟回来,我要问问她。” ——盘查的判官已经严阵以待,如烟有没有预料、有没有准备?她啊,要怎样对付如今这样深爱叶缔的这个‘女’人呢? 如烟才刚刚走近苏铁的小楼,就被另一个人截走了。 那丫头穿一身玫红的裙袄,身上熏得香喷喷的;头发一般挽成两只丫鬏〔注1〕,但形儿比通常式样更尖,努得像对‘花’骨朵儿嘴,还垂下两弯小发辫来,束着蝶带,格外俏皮。 她走过来,笑嘻嘻把如烟手一拉:“跟我走。”就扯了去。 如烟认得她是嘉兰房里的丫头,心下飞快想了想,不加反抗,跟着她去。 嘉兰小楼就在苏铁楼边,走不多几步便到了。推开院‘门’,见月影森森、藤萝牵绊;石畔老槐‘欲’攫星,阶边青藓权作锦;流泉入池、细鳞儿眠在水荇中,繁叶当户、杂雀子睡于‘花’意里。那‘花’却再没有别的,单是盆盆水仙,‘玉’台金盏、百叶玲珑,〔注2〕不知铺摆了多少,园中虽一株‘花’树也未种,靠它们也算把意思补足了。 芳径弯曲,拐了几道方到小楼腰‘门’前,推开,见一溜胡梯向上去,两壁陈设着些设‘色’画图,装裱朴素,细看仿佛都是名家手笔,也辨不出真假,又一个个玲珑壁挂小瓶儿点缀其中,做工都很‘精’致,釉面沉雅,珐琅泛着微光。 踏着暗红地毯走上去,见廊边雕‘花’木板作工都极‘精’致,窗扇均阖着,保暖,但通风似乎仍然很好,并不觉闷。楼梯口摆着对半人多高孔雀绿釉《韩熙载夜宴图》口足填西番莲纹六方瓶,‘插’了大树红梅‘花’,正在盛开的时候,一个残瓣儿也没有,极其妩媚,走过去,推开旁边房间的‘门’,冷风便扑面而来。 如烟只见这房间里的陈设都很亲和端庄,房间的‘女’主人却‘乱’没形象的蜷坐于地上,全身裹在条玄狐大‘毛’氅子里,正歪了头,冲窗外看呢。()那窗半开,看出去便是苏铁的小楼,能见到里面还亮着灯。嘉兰新洗了澡,一把长发乌油油披在身后,与大氅一般黑亮,骤眼看去竟分不清青丝与狐裘——耳际再没别的,单‘插’了朵暖房里烘开的妃红‘色’大牡丹‘花’。如烟看着那金黄‘花’蕊,肚里寻思:这一支品种算是“杨妃”呢、还是“醉红颜”?她已转过身来,下巴点点旁边的椅子:“坐。” 如烟坐在上面,便比嘉兰还高了点,她也不介意,拥着大氅向窗外再次点点下巴:“那是个小傻子,你知不知道?人家说她多淡定、气质多少独特,哈,笑死我!她就是一又瘦又丑的小傻子,当年都没选进香魂院里,瘦得皮包骨头,就是丑嘛!现在说什么骨感了,哈!这么笨的一家伙,还被她那个什么大人带出来作先生,犟头犟脑的,别害死她——我说的你听得懂不?” 如烟双手叠在膝盖上,向她笑笑。 她忽然恼了,啐一口道:“别那么贼眉鼠眼冲我看。在这里头的人谁不算计?你有野心也不算什么,别贼光骨碌碌‘露’得那么凶呀!小耗子似的,叫我看了不舒服。” 如烟凛然,忙将双眸垂下。 不可再把别人当傻子,肆无忌惮放出那研究和谋算的目光去。她固然来历不凡,须知天下‘女’子也不都是省油的灯呐! ‘花’魁嘉兰教训得很是。她在心中恭恭敬敬低头认错。 她没有关心如烟的反应,烦躁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抱着双臂,大氅的襟角一扑一扑的,脚上趿双‘毛’拖鞋,脚踝与小‘腿’粉光致致,藕节儿也似,就这么‘裸’着,再往上,着大氅遮住了,也不知穿着什么。 走了两圈,嘉兰觉得冷了,又坐回地上,袖着手问如烟:“你是有野心的,我知道,不然去黑皮那儿干嘛!哼哼,倒是豁得出去的。我跟你说,苏铁怕你跟她抢男人,防着你呢!你就抢了他的好了,怎么样?那假惺惺的男人,刚看见你时连茶盏儿都摔地上去了!苏铁还帮忙他遮掩,打量谁不知道?过后还都戴出一付假面具来。天下猫儿谁不贪腥呢!倒装得好——你就抢了他吧!只要你让苏铁糟心,我就帮你在这次年节宴演讨个好角儿——你这个小哑子,哪上得了台面,就吹一管箫,给人当帮衬的罢了。可我能出力,非让你挤到台前头‘露’脸不可。那你的‘花’名就算捧出来了。让更多大佬们看见,说不定就成了死忠金主也未可知——这么好的事儿哪找去?你答应了吧,就把那人给抢了?” 她唏哩哗啦一大篇说下来,没容人‘插’嘴,说完了,就把粉面那么一抬,仿佛施了恩,单等着别人谢恩了。 如烟晕乎乎的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咬紧牙关的自虐,连黑皮大嫂那里都去了,又怪得了别人怎么看自己呢? 更退一步说,别人怎么看自己又何妨?只要能有所帮助,其他又算什么呢? 她笑着点一点头。 嘉兰满意的把手一拍:“成了!”喜孜孜站起来,耳际牡丹一颤,她顺手将它捋下来,丢开了,双手都**大氅衣袋里,踢踢踏踏走进里间房去,边扬声叫:“把外头水仙都换了!我要红‘色’的‘花’,明儿一早起来就要看见!” 娇嫩的牡丹‘花’瓣贴在深红的地毯上,负责伺候这座小楼的下人们忙碌起来。如烟晕头晕脑走下楼,看外头夜空明净、‘鸡’都开始叫了。老天,已经快到黎明,难怪她觉得好困、脑筋都开始不利索了。再怎么好强,这毕竟是一具孩子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如烟往苏铁的小楼走,很希望能一步跨到‘床’边,脸也不用洗了,只管倒头大睡便是。 苏铁小楼的院子有个腰‘门’,从那里进去,再拐过一点点路,就是楼的后‘门’,进去,走几步,是小丫头的房间。她擦着楼边儿走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刮来脆生生一句话:“先生!这小蹄子不知Lang哪儿去了,我找她去?” 如烟愣了愣,贴窗缝儿看,见那间侧堂里,苏铁和依雪都没睡。依雪手里且拿着把铁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苏铁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罢。你要问她什么话,不是靠这东西问得出来的。” 问?向谁?问什么东西?如烟微微想了想,得出点影子,舌根便有苦味泛上来。 实在是困了,这当口是走进去应付她们呢、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应付一宿先?她没有犹豫很久,便举步,埋头走向前,推开小楼后‘门’,倒向胡梯口的小方地毯上,开始睡觉。 依雪一直盯着侧堂‘门’口,如烟若要回房间,她必会看见。可这小楼‘门’一响,后面再没有动静,她觉得很诧异,不由走出来看,见如烟像条小狗一样蜷着睡,登时气不打一出来,骇骂道:“好个Lang够了回家的东西,真有本事!”伸手来揪她。 苏铁不知出了什么事,披着衣服也出来,见如烟一手‘揉’着惺松睡眼,脸上是‘迷’糊、想哭的样子,一手抖抖索索撑起身体来。依雪嫌她动作慢得装腔作势,要揪她的耳朵给她提提神,苏铁不由得上前一步,拦住了依雪的手。 她骨子里根本就是这么柔软的一个‘女’子。 如烟趁势握住苏铁的裙边,闭着眼睛倒向她怀里去。苏铁神‘色’错愕,但双臂已自然而然环住了她。 依雪大是吃醋,顿足:“这——” “罢了,”苏铁叹一口气,“她还是一个孩子。不管今天发生过什么,看她这一天也够受的了。有话,明儿再说罢。” 如烟已经放肆的沉沉睡去,梦里听见自己对嘉兰说:“你说得对,这真是个温柔的小傻子。多么可惜……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注3〕——————————————————————————注: 1:鬏,音jiū,洁优切,头发挽成的结。 2:中国水仙现有2个品种:一是单瓣,‘花’冠‘色’青白,‘花’萼黄‘色’,中间有金‘色’的冠,形如盏状,‘花’味清香,所以叫“‘玉’台金盏”,‘花’期约半个月;另一种是重瓣,‘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下端轻黄而上端淡白,没有明显的付冠,名为“百叶水仙”或称“‘玉’玲珑”,3:读者小胃MM曾经评价苏铁说:“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我很喜欢,特以此结束本章。感谢小胃。;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求其友声(5) 你没有想到妈妈不在别的地方,竟是等在你的门口。当你上完黑皮大嫂这堂课,抬脚出来时,便见一个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寂寞得简直有些清冷。 那时,你心里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然后她转过身,眼神中精光一闪,又回复成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便挂着个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你点点头:“出来啦?” 你当然知道她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得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垂头站在一边,等她说话。 妈妈道:“吴三爷前面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你点头。 “他现在要求你付出代价了。” 你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名气也有点响了,他不敢横着来。你如果将东西退给他,也行。只不过他每送给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都要你头上拿出来,你就算问院里借、要院里垫,先把他打发了,用三分驴打滚的利慢慢还,也未为不可。” 你笑了笑。 妈妈也笑:“当然,你到了她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东西了。什么时候能接客?” 你比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的研究着你的脸,你表情宁静无波,她好像非常满意,笑道,“那就等着那天啦——对了,这个你看看。”递给你一张纸。你接过来,借着星光展开,见是张乐谱,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错。妈妈若无其事的一边推着你走、一边歪着头搔搔头发:“新曲儿,打算叫李星爷填词的。这家伙和紫宛闹别扭了,一个跑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顺便劝劝吧。” “我?”你的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是啊,他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将你一推,“去吧!我嘛,现在忽然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施施然回身走开。忽一个管事大嫂跑过来,“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我们打她,她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更往重了罚?” 妈妈厌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过去吧。”与她一起走开。 你留在那里,抱着那卷乐谱,看着花木影中那个人。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直到现在,你最喜欢、最害怕的,也就是这个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节,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着头倚在花丛根,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你轻轻的走过去,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你。 你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续,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怒、不平、骄傲的女孩子。 “我和宝巾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为什么?我原以为她倒是这个浊世能懂我的。谁也挽不回时间,任何美丽在指缝间流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作灶下的灰。在这么悲凉的时代。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知道。但她也只不过是想我们孤独的守在一起?为什么?” 你点点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说她爱我?然而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拥有它自己的枝头,暖阳或者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一个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吗?有这样的允许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大家一块携起手来快乐,却奢望一对一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说。 多么奇怪的论调。你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你肋下抱起你,很轻很轻,抱你在旁边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你双腿,仰面看你,目光热诚:“而你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把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作什么呢?你想去到什么地方呢?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是的话,我愿意抛开一切跟随你的。什么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个狗屁——啊当然,孟子还是好的,都是那董贼将脑袋搞坏了——然而这些都且不论,如果确实配有个人在狗屁世界里让人跟随,我觉得,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那样的人才能真正带人去到什么地方吧……你在笑我吗?” 你并没有笑。如果有,那也不是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向无边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你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颅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那个时候你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疯子呵。 他瞪大眼睛看着你,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一触哪里,却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抚着脸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 你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头铺那边指指,拖他手过来,掌心中划字道:“带我去那边看看。”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求其友声(6) 粉头铺挑起了青色的灯笼。但凡白烛在青纸蒙的竹篾灯笼里放出光来,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时间,有几个粉头被提拔成姑娘,贴虹不在其中,她很生气,找管事嫂子理论。嫂子道她长得不算顶俏、收成在雏妓里也不算顶好的,凭什么升级?贴虹大怒,拒绝接客以示抗议。嫂子就拿针扎她。扎一记,贴虹痛骂一声。嫂子恼了,把妈妈请来。妈妈在堂中一坐,懒懒吐出三个字:“上猫刑。” 青楼里,比杖刑还要重的刑。 贴虹的小衣被解掉,下身光溜溜的,套一条肥大裤子,两只猫被放进去,裤腰和裤管口随之束紧了,执刑大嫂用一条布鞭,不紧不重抽下去,记记抽在猫的身上,猫怕痛,乱冲乱抓,八把尖尖爪子不论哪里不知死活的狠抓。贴虹尖声惨叫,拼命挣扎,可她手脚都被绑在春凳上,哪里挣得脱?两条腿是张开来绑定的,想并得拢些都不能,任那对猫一把一把一把一把的狠抓!刑裤里渐渐有血渗出来。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贴虹扭动的身子、抽搐的脸,只要听听她的惨叫,就够让人害怕。 被叫来“观礼”的粉头们无不吓得失色,这正是施刑者想达到的效果。 你悄悄在屋外站着,双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发冷,几乎僵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刑毕,贴虹被解下来,一下凳便昏倒了。妈妈依然叫人掰着她的腿,绕场一圈,将伤痕示众,教训些“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娇。再有闹事的,一并罚!”等语。 你头扑在李斗怀里,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两口,准备要走,忽然“喵”一声,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你吓得张大嘴巴扑回李斗怀中,尖叫声发不出来、只是挟着股寒气冲上脑壳,好像要带着魂灵儿逃到九霄去,再不要理这恐怖的人世间。 李斗抱着你,慢慢抚你的头发:“我送你回去吧。” 你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摇头。 他是贵客,理应由你送他回紫宛房中才是。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求其友声(7) 李斗并没有喝得很醉,快到紫宛门口时,他的步履有点踌躇。 倘若紫宛还在吃醋,他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嗨!他可不是四处偷腥、回来还能低声下气那种男人。他流连花丛流连得光明正大,才不要被人埋怨! 可紫宛已不在她刚刚弹琵琶的楼上了。 她捧着个瓮儿,立在门前路上,看见了你们,便举步走来,迎着李斗的目光,表情很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将瓮儿封口拍开,一股浓馥的酒香立刻在夜风里荡漾。李斗鼻子抽动了一下,神情在赞叹:“好酒。” 紫宛平静道:“干了吧。” 李斗就接过酒瓮,仰头一干而尽,立刻瘫向地上。紫宛带的小厮***上来扶住了,连拖带抱将他弄回房去。 你微微一笑。 明天等李斗酒醒,不与紫宛重修旧好才怪呢!她仍然是他亲切的红颜知己。而她夺取他全部身心的手段,大概也会更小心、更隐蔽。 你的唇角悄悄弯成那么愉快的弧度。 聪明的女孩子真叫你愉快。 而紫苑的眼底是有点心碎神伤的意思,淡淡瞄你一眼,甚至懒得虚与委蛇,就要转身走开。 你赶上去,拉住她,将手向自己一指、又摇了摇;再向她一指,双手比个花朵向天空开放的姿势,再热情晃晃她的手臂。 她双眉依然锁着愁,勉强应付你道:“你是说,叫我放心,你不会抢李星爷,因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哈哈,”仓促的冷笑一声,“你当然抢不走他。谁也抢不走他。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 你摇头;用手圈一个很大的圈,向李斗离去的方向比比,摇摇手;再指一指她,向刚才划出的圈中点一点,再次摇摇手;然后踮起脚尖将双手拢向她的心间,合成花苞样子,慢慢升高、开放,高到很高很高,把双臂都尽情张开,倾慕的仰面向那星空,定格片刻,再向李斗方向指指,向她笑笑。 紫宛退后半步:“我要比群芳都高,要他仰慕我、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我也是这样决定的!你怎么能说中我的心思呢?” 你笑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果然是天生适合与你联手的女孩子。 于是你把妈妈的乐谱拿出来交给她,在地上划字,说这是托李斗填词儿的。紫宛低头看字时,脸俯得离你比较近,红红的眼圈儿格外显眼,眼上的泪痕也并没有完全干。你伸出小手去抚它,紫宛微微一躲,看你一眼,你眼里都是诧异和怜惜的表情,在地上划字:“何苦何苦。”作沉思片刻的样子,又补划一句:“这样我会害怕。”划完了,眼里逼出泪光盈盈,在眼眶中盛着,并不落下来。紫宛不由得抱住你。她极其感动,连你都被自己的演技感动了。 然后她在你耳边轻轻说:“没办法,女孩子一定会爱上一个人。” 你眼中那两汪虚假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求其友声(8)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晚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应该要回家。 你没有家。你此刻的归处不过是苏铁的小楼,好歹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可今晚,那个地方并没有为你准备一个清静的休憩之所。 依雪在苏铁耳边“咕唧咕唧”说了些话,苏铁脸色一变:“当真?” 依雪脆生生应道:“当真!” “她收了人家多少钱的东西?” 依雪搬手指,将她听来的帐目一五一十报给苏铁听。 苏铁大诧:“什么!她如今只是个婢子,又不用置行头充门面,收人家这么重的东西作什么?她——她还只是个孩子,难道要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吗?” “先生担心她的身子?她自己可有办法呢!”依雪撇嘴,“这不,都跑到黑皮大嫂那儿去了——” 苏铁眉毛“腾”的挑起来,依雪忙缩住话头,帮她掖了掖披肩,怯怯道:“先生你别太耗心力,我也就白说两句。她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Lang蹄子,先生你理她作什么?寻个岔子撵出去不就完了。” 苏铁凝视前方,双眉紧锁,慢慢开得口来,像是自己喃喃、又像是说给依雪商量主意,用句是有点破碎的:“这孩子……有时让人觉得她心里不知藏下来多少事……但又怎么会呢?说到底,她不过十来岁一个身子,能懂什么事,能筑起多深的城府啊……从那一次之后,她也没再作出什么让大人失态的事,难道全是我看错了,她和大人之间并没什么?……本来就该什么的,但我总不能尽信,或者……不不不,我不能信!” 依雪立在榻沿儿,大气也不敢出。先生愁眉紧锁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痛,但又总觉得:先生是会想出办法的,她是像杆墨竹一般坚韧、**、可信赖的。 苏铁抿紧嘴唇片刻,收回目光,神情坚定了:“依雪,帮我准备,等如烟回来,我要问问她。” ——盘查你的判官已经严阵以待,你有没有预料、有没有准备?你啊,要怎样对付如今这样深爱叶缔的这个女人呢? 你才刚刚走近苏铁的小楼,就被另一个人截走了。 那丫头穿一身玫红的裙袄,身上熏得香喷喷的;头发一般挽成两只丫鬏(见注),但形儿比通常式样更尖,努得像对花骨朵儿嘴,还垂下两弯小发辫来,束着蝶带,格外俏皮。 她走过来,笑嘻嘻把你手一拉:“跟我走。”就扯了去。 你认得她是嘉兰房里的丫头,心下飞快想了想,不加反抗,跟着她去。 嘉兰小楼就在苏铁楼边,你们走不多几步便到了。推开院门,见月影森森、藤萝牵绊;石畔老槐欲攫星,阶边青藓权作锦;流泉入池、细鳞儿眠在水荇中,繁叶当户、杂雀子睡于花意里。那花却再没有别的,单是盆盆水仙,玉台金盏、百叶玲珑,(见注)不知铺摆了多少,园中虽一株花树也未种,靠它们也算把意思补足了。 芳径弯曲,拐了几道方到小楼腰门前,推开,见一溜胡梯向上去,两壁陈设着些设色画图,装裱朴素,细看仿佛都是名家手笔,也辨不出真假,又一个个玲珑壁挂小瓶儿点缀其中,做工都很精致,釉面沉雅,珐琅泛着微光。 ————————————————————————————————注1:鬏,音jiū,洁优切,头发挽成的结。 注2:中国水仙现有2个品种:一是单瓣,花冠色青白,花萼黄色,中间有金色的冠,形如盏状,花味清香,所以叫“玉台金盏”,花期约半个月;另一种是重瓣,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下端轻黄而上端淡白,没有明显的付冠,名为“百叶水仙”或称“玉玲珑”, ------------ 十、求其友声(9) 踏着暗红地毯走上去,见廊边雕花木板作工都极精致,窗扇均阖着,保暖,但通风似乎仍然很好,并不觉闷。楼梯口摆着对半人多高孔雀绿釉《韩熙载夜宴图》口足填西番莲纹六方瓶,插了大树红梅花,正在盛开的时候,一个残瓣儿也没有,极其妩媚,走过去,推开旁边房间的门,冷风便扑面而来。 你见这房间里的陈设都很亲和端庄,房间的女主人却乱没形象的蜷坐于地上,全身裹在条玄狐大毛氅子里,正歪了头,冲窗外看呢。那窗半开,看出去便是苏铁的小楼,能见到里面还亮着灯。嘉兰新洗了澡,一把长发乌油油披在身后,与大氅一般黑亮,骤眼看去竟分不清青丝与狐裘——耳际再没别的,单插了朵暖房里烘开的妃红色大牡丹花。你看着那金黄花蕊,肚里寻思:这一支品种算是“杨妃”呢、还是“醉红颜”?她已向你转过身来,下巴点点旁边的椅子:“坐。” 你坐在上面,便比嘉兰还高了点,她也不介意,拥着大氅向窗外再次点点下巴:“那是个小傻子,你知不知道?人家说她多淡定、气质多少独特,哈,笑死我!她就是一又瘦又丑的小傻子,当年都没选进香魂院里,瘦得皮包骨头,就是丑嘛!现在说什么骨感了,哈!这么笨的一家伙,还被她那个什么大人带出来作先生,犟头犟脑的,别害死她——我说的你听得懂不?” 你双手叠在膝盖上,向她笑笑。 她忽然恼了,啐一口道:“别那么贼眉鼠眼冲我看。在这里头的人谁不算计?你有野心也不算什么,别贼光骨碌碌露得那么凶呀!小耗子似的,叫我看了不舒服。” 你凛然,忙将双眸垂下。 不可再把别人当傻子,肆无忌惮放出那研究和谋算的目光去。你固然来历不凡,须知天下女子也不都是省油的灯呐! 花魁嘉兰教训得很是。你在心中恭恭敬敬低头认错。 她没有关心你的反应,烦躁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抱着双臂,大氅的襟角一扑一扑的,脚上趿双毛拖鞋,脚踝与小腿粉光致致,藕节儿也似,就这么裸着,再往上,着大氅遮住了,也不知穿着什么。 她走了两圈,觉得冷了,又坐回地上,袖着手问你:“你是有野心的,我知道,不然去黑皮那儿干嘛!哼哼,倒是豁得出去的。我跟你说,苏铁怕你跟她抢男人,防着你呢!你就抢了他的好了,怎么样?那假惺惺的男人,刚看见你时连茶盏儿都摔地上去了!苏铁还帮忙他遮掩,打量谁不知道?过后还都戴出一付假面具来。天下猫儿谁不贪腥呢!倒装得好——你就抢了他吧!只要你让苏铁糟心,我就帮你在这次年节宴演讨个好角儿——你这个小哑子,哪上得了台面,就吹一管箫,给人当帮衬的罢了。可我能出力,非让你挤到台前头露脸不可。那你的花名就算捧出来了。让更多大佬们看见,说不定就成了死忠金主也未可知——这么好的事儿哪找去?你答应了吧,就把那人给抢了?” 她唏哩哗啦一大篇说下来,没容你插嘴,说完了,就把粉面那么一抬,仿佛施了恩,单等着你谢恩了。 你晕乎乎的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你这么咬紧牙关的自虐,连黑皮大嫂那里都去了,又怪得了别人怎么看你呢? 更退一步说,别人怎么看你又何妨?只要能有所帮助,其他又算什么呢? 你笑着点一点头。 嘉兰满意的把手一拍:“成了!”喜孜孜站起来,耳际牡丹一颤,她顺手将它捋下来,丢开了,双手都**大氅衣袋里,踢踢踏踏走进里间房去,边扬声叫:“把外头水仙都换了!我要红色的花,明儿一早起来就要看见!” 娇嫩的牡丹花瓣贴在深红的地毯上,负责伺候这座小楼的下人们忙碌起来。你晕头晕脑走下楼,看外头夜空明净、鸡都开始叫了。老天,已经快到黎明,难怪你觉得好困、脑筋都开始不利索了。再怎么好强,这毕竟是一具孩子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你往苏铁的小楼走,很希望能一步跨到床边,脸也不用洗了,只管倒头大睡便是。 苏铁小楼的院子有个腰门,从那里进去,再拐过一点点路,就是楼的后门,进去,走几步,是你们小丫头的房间。你擦着楼边儿走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刮来脆生生一句话:“先生!这小蹄子不知浪哪儿去了,我找她去?” 你愣了愣,贴窗缝儿看,见那间侧堂里,苏铁和依雪都没睡。依雪手里且拿着把铁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苏铁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罢。你要问她什么话,不是靠这东西问得出来的。” 问?向谁?问什么东西?你微微想了想,得出点影子,舌根便有苦味泛上来。 实在是困了,这当口是走进去应付她们呢、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应付一宿先?你没有犹豫很久,便举步,埋头走向前,推开小楼后门,倒向胡梯口的小方地毯上,开始睡觉。 依雪一直盯着侧堂门口,你若要回房间,她必会看见。可这小楼门一响,后面再没有动静,她觉得很诧异,不由走出来看,见你像条小狗一样蜷着睡,登时气不打一出来,骇骂道:“好个浪够了回家的东西,真有本事!”伸手来揪你。 苏铁不知出了什么事,披着衣服也出来,见你一手揉着惺松睡眼,脸上是迷糊、想哭的样子,一手抖抖索索撑起身体来。依雪嫌你动作慢得装腔作势,要揪你的耳朵给你提提神,苏铁不由得上前一步,拦住了依雪的手。 她骨子里根本就是这么柔软的一个女子。 你趁势握住苏铁的裙边,闭着眼睛倒向她怀里去。苏铁神色错愕,但双臂已自然而然环住了你。 依雪大是吃醋,顿足:“这——” “罢了,”苏铁叹一口气,“她还是一个孩子。不管今天发生过什么,看她这一天也够受的了。有话,明儿再说罢。” 你已经放肆的沉沉睡去,梦里听见自己对嘉兰说:“你说得对,这真是个温柔的小傻子。多么可惜……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1) 苏铁第二天就病了。(最快更新)。 更新好快。她身体本来不好,那晚喝多了酒,回来受了地上‘潮’气,又强撑‘精’神坐了太久,第二天就觉头沉眼重、起不来‘床’。依雪本来还当先生要多休息片刻,后来看看时辰不对,捧碗热汤进去探问,一眼看见苏铁脸颊烧得‘潮’红、双‘唇’干裂,阖目躺在被子里喘粗气呢。 依雪那碗汤差点就没当场跌在地上。 苏铁这一场病,连妈妈都惊动了,忙打发人延医问‘药’。苏铁惯常看的是宝芝堂里一位孙医生,谁知因为年节将至、他老家那边又正好捎信来说出了点事,他就携眷赶早回去了,走之前作个‘交’代:倘若有相熟‘女’病人来求医,请何太医代劳即可。 他举荐的这位何太医虽然身份算作太医,但只不过是替宫中外庭‘侍’儿看病的——真要是能进内廷服‘侍’贵妃娘娘们的主人,哪肯出来到青楼走诊?——因此依雪很不放心。苏铁躺在‘床’上,也懒怠睁眼、也懒怠说话,依雪‘侍’立在旁边,拿定主意闭了嘴,偏不把症候竹筒倒豆子般都主动说出来,想看↑↖书哈哈,m.这医生问些什么,再行试探,倘他言语间不让人放心,那这方子,不用也罢了,另再找信得过的老医生便是。 何太医年近而立,容貌长得崎岖、举止倒很沉稳,看了苏铁面‘色’、切了脉,竟不问什么,走到外室,略一沉‘吟’,便要落笔。依雪急了,挨上来笑问:“大夫!您看我们家先生是个什么症候?” 何太医放下笔,看了依雪一眼:“你原来想你们先生好的。”依雪奇道:“那是自然!大夫您这是怎么说?”何太医方缓缓道:“吾观贵主人面‘色’,形损气虚、固是风寒所伤;微起赤‘色’肿毒,却又是行热上涌之象,当有双目肿痛、难以睁开的症候。病人体虚乏力、故不能起,头面行毒、故卧不稳。《灵枢经》云‘天地相感,寒暖相移,‘阴’阳之道,孰少孰多?’发于秋冬者,‘阳气少,附气多,‘阴’气盛而阳气衰’,此乃天理也。此刻时正冬深,市面又未行染毒症,何以发出如此厉害之热毒?汝并未以贵主人病案尽吐,或有试医之意,然医学‘望、闻、问、切’四字,岂可独缺问乎?幸孙仲德兄已先以贵主人脉案‘药’理见告。()吾今查贵主人脉象,肝脉平和,皆仲德兄经年调植、贵主人顺气养‘性’之功也,惟心脉微涩,日常血溢、维厥、耳鸣等症〔注1〕并未见大好,再加身体易汗,值此寒伤,便胃气上涌、将肾中所养之火一时都带上面部来——须知贵主人失血虚损,此根种之也久,必是幼年便失调犯下的,孙大夫所写日常膏方,皆为贵主人补中益气,使‘阴’阳调谐也,贵主人真‘阴’原本全赖‘药’物培住、以此为基础‘逼’得金坚火定,〔注2〕如今寒气大盛失调、想必又有不卧费脑之事,便‘激’得邪火上走,发出热毒来。你将前言后果不对我说,倘若我遽然投下清毒解火之‘药’,外表虽清,里头五行失序,将身子坏了,后面还如何调养?以后切不可自作聪明,面对医师先把嘴巴缝起来!” 依雪听这一篇,洋洋洒洒,虽然许多“之乎者也”的话是有听没有懂,但也觉着凶险,及至何太医把最后几句一说,她吓得双膝一软,不觉跪向地上,碰头道:“太医救我们家先生!”于是方把前前后后有关细节都说出来,流泪:“都是我多嘴害得先生醒夜。是我害了先生了。”何太医不理这些,又问些起居的事,方才落笔,写了两张纸,标了顺序号,道:“先将孙大夫的膏方停了,把第一剂‘药’吃上一天,明日午时换第二剂,期间病人若思饮食,进极薄的梗米粥。至后日,病人身体当会强健些,在下将来复诊,斟酌施个针炙,然后再换调养之方。”〔注3〕依雪接过这两张方子,粗粗扫一眼,见第一张上有连翘、黄苓、甘草、枳实等七八味,皆不是什么奇‘药’,第二张也不过加了味枣仁、减了味黄苓,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她此时再不敢怀疑何太医,忙拿出去叫小丫头抓‘药’,切切嘱咐:“银子不论,叫堂里当心抓最好的‘药’材来!别拿些有形无质、失了‘药’‘性’的东西来充数。倘若误了先生的病,卷铺盖到他们堂前闹去!”又到自己房间,开箱子‘摸’出两个大银锭,也不拘份量,拿红巾一统包了,出来殷殷勤勤奉给何太医,送他出去,直送到大‘门’口方回。纹月被田菁差着过这里来帮忙,写云也过来了,看见依雪的动静,咬着纹月耳朵笑道:“看她这会子倒舍得。妈妈不给诊银么?她偏还另拿自己的体己给主子的大夫打厚赏!”纹月并未说什么,正好依雪回来了,眼睛冲写云一瞪:“我的东西都是先生给的。但凡能救先生的好人,我给多少又怎么样?!”写云讪讪道:“知道你忠心了。(最快更新)”在屋里装模作样转了一圈,看看‘插’不进什么手帮忙,告辞走了。纹月接过依雪手里的‘毛’巾绞着。依雪心里烦躁,踩在‘门’槛上看看抓‘药’的丫头还没回,风中却又有琵琶声传过来。依雪不由得嘴里恨道:“这边有病人,那边还弹得欢!” “哟!别说,人家紫妹妹这样的勤快人得了机缘,能不练着吗?”金琥的笑声。依雪抬头看,见是金琥、宝巾、嘉兰三个,结伴儿走过来探病哪!忙上前见礼。嘉兰按住她的肩:“成了!风地里站着唧歪什么,还不进去说话?”依雪只能掀帘子请她们进去。 苏铁卧在枕上,少不得将眼睛微睁、头转将过来,含笑说些寒喧感谢的话。可怜她声音都沙了。 金琥站在‘门’边,不再望里走,笑道:“苏妹妹快别说话了!不然劳累了病体,倒是我们探病的不是!我们也就是来看看你情形,这风寒发热的虽不算什么大症,也得好好静养才是。那你歇着,我们这就走了。”宝巾“噗哧”一声笑出来:“瞧金姐姐这张嘴,才进‘门’,就说走了!”嘉兰却点头道:“这是实在话。苏先生原该静养的好。来看看,是探病人的本分;若坐着不走,倒成打扰的了。”金琥合掌道:“着啊!再则说,还有个病人要去探呢,探晚了,怕宝巾妹妹着急!”宝巾脸一红,拿手帕子打她:“偏你着急!” 依雪在旁边问道:“还有个病人?那是谁?”金琥掩嘴笑:“还有哪个。李斗,李星爷,昨儿也着了凉了,今天也起不来‘床’呢。一般的抓‘药’来煎。”依雪大诧,朝外头努努嘴:“饶这样,那位——还弹着?”宝巾冷笑:“看多了几本书,当是庄周鼓盆呢〔注4〕……呸呸呸。”自己觉得这个比喻不吉利,啐了三声祛邪,正待再往下说,嘉兰止了她道:“行了。平常只管说笑不妨。苏铁如今病还没好,听多了怕头晕。走罢,等她好些再来。”就手儿把金琥和宝巾两个推出去。 依雪在旁边庆幸,暗道先生终于可以休息了。嘉兰转身却又回来,在苏铁‘床’头坐下。她原来镇天儿用薰香,如今都洗净了,家常穿件棉布袄子,通身只有阳光里晒好的干净衣物清香,连头发上也没抹香油,单拿条棉帕子兜了。苏铁阖着眼睛,‘唇’角轻轻一扯:“走罢。”嘉兰只是温柔的回她两个字:“闭嘴。” 依雪咬‘唇’站在‘门’边,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这么默默的呆了片刻,‘药’已经煎上了,纹月将熬好的粥罐先捧进来。依雪忙接过,热腾腾舀出一碗,端到‘床’边,嘉兰顺手儿接过碗,拿小调羹细细调着,自己拿嘴‘唇’试了试,已经可以入口。依雪将苏铁扶起,嘉兰便喂给苏铁。苏铁略喝了两口,摇摇头,依然躺下。 琵琶声没有停过,从断续到流畅,隔着这么远的风声听起来,有了点幽幽的意思,还‘挺’悦耳。嘉兰手伸进被子握住苏铁的手,慢慢顺着琵琶调子哼了起来。没有语言,那温柔的咿咿唔唔哼鸣中,苏铁就渐渐睡着了。 煎在火上的中‘药’香也就这样渐渐变浓。 如烟在这时候,轻轻掀帘子,走了进来。掀时,注意动作轻些再轻些,先掀外头帘子,放下了,再掀里头的棉帘,省得带进风。进了‘门’,并不再往里走,深深的行个礼。 依雪跳起来,抓住她的肩,边往外推,边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还晓得回来?你一早是跑哪去了?你还敢跑回来见先生——”呵斥声忽然断在喉咙里。 ‘门’外,笑模笑样儿的,是小郡爷随身的小厮善儿,向依雪打个躬:“姐姐!忙着哪?” 依雪忙深深的还了礼:“善小爷!哪阵风把您贵人给吹来了,还这么客气,叫奴婢怎么受得起?” 善儿笑容不改:“对姐姐们客气,那是咱们男儿身的本份。就是咱们爷,对着如姐姐还客客气气的哪!俺怎么好失礼数?” 依雪困‘惑’的看如烟一眼,问善儿:“善爷,您说小郡爷来了吗?” 善儿点头:“可不是!早来了,刚刚妈妈在前头说了些话,叫如姐姐回来拿箫的,如姐姐也是心肠好,听说她出来之后,这边苏先生竟病了,她急得不得了,非得到先生‘床’头探探不可。姐姐,这苏先生病得怎么样啊?能让如姐姐进去不?不用耽搁太久就好,我们爷还等着呢。” 依雪听得这么说,哪敢作梗,便请如烟进去,还要向善儿说句好话,表示她和苏铁平时都是‘挺’照顾如烟的,善儿可万万不能回去告诉小郡爷说她欺负如烟,惹出是非来。 如烟哪里顾得上理她,进屋,几步跑到苏铁‘床’前,不敢出声,只挨着嘉兰跪坐下来。嘉兰手仍在被子里握着苏铁,看了她一眼,轻轻道:“你们先生病着呢,你今晚能回来照顾她不能?”如烟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嘉兰笑了。 这两人已经通了暗语。 具体事情要从今天中午说起。 ——————————————————————注: 1:大意来自《黄帝内经灵枢经》之“邪气藏府病形第四法时”。 2:大意来自清朝‘毛’祥麟所著《‘毛’对山医话》:“即如虚损一症,丹溪谓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主治在心肾,以心主血,肾主‘精’,‘精’竭血燥,火盛金衰,而成劳怯,故治以四物、六味补益真‘阴’,俾火自降而肺金清肃。在东垣则又以脾胃为本,言土厚则金旺,而肾水亦足,故以补中益气为主。后世咸宗李而以来为误,谓造化生机,惟藉此‘春’温之气,若专用沉‘阴’清化之品,则生生大气索然。是盖未知上损从阳,下损从‘阴’之义矣……失血之症,弱年易犯,而治之颇难。” 3:以上及后文中提及医理,都是荧某拿着几本古籍现编着玩的,作不得准。各位看官明鉴。 4:《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jiǎo)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一、天保定尔(2) 青楼里的人睡得晚,中午便等于是寻常人家的早晨。(),最新章节访问: 。那时候,紫宛还在房里睡呢,外头忽然通报有人找。待要问名姓,外头只是笑,说是贵客。紫宛心里奇怪,不知是哪位,草草把头发一挽就跑出去看——心想能这么早跑进来的人,也不会计较看她棠睡初起的样子。 谁想一出去,见小郡爷,绾一枚犀簪,着一领白袍,素带金缕,面庞如‘玉’,坐在那里沉静的等着,听她来了,回眸笑:“紫姑娘早。” 紫宛顿时觉得自己头也太蓬、衣也太‘乱’,太也像个疯婆子,不好意思的缩了半步,方规规矩矩行礼道:“小郡爷!您怎么来了。下人‘乱’开玩笑,也不肯通报名姓,害得奴家怪不好意思呢!” 小郡爷启‘唇’笑道:“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事,你这家常样子极好——我是来寻七叔的。烦请嫂子通报一声,请他出来吧。” 紫宛脸一红:“小郡爷,您也拿奴家取笑呢!”转回后面去唤李斗,开他‘门’一看,满面通红,裹在被子里呼呼的打鼾◎£书哈哈,m.。紫宛笑道:“酒还没醒!”过去推他,触手方觉不对,惊道:“你发寒热了?”李斗睁开眼睛,兀自笑:“怪道我觉得头沉沉的,又不是宿醉的沉法。现在几点了?” 紫宛见他说话还清楚,便放下些心道:“中午了。小郡爷在外头,说找你呢。你能起来不?我这里备着些伤风感冒的丸‘药’,你先服点儿罢。”李斗点头笑。紫宛叫进丫头服‘侍’他穿衣,自己亲去取了‘药’丸来,连水杯一起捧给李斗,口中笑着埋怨:“什么节气了,还只管一喝醉就四处‘乱’倒,能不受寒么?又不是金刚的体魄,当心倒在哪个园子角里就作了‘花’泥!”李斗笑道:“养身这种事,是南小子他们才‘弄’的玩艺儿,我是不懂的。真倒了,只得麻烦你把我撮回罢了——或者真成了一摊泥,你记得过来浇奠几杯酒,我泥得也就不冤了。” 紫宛捶他一记:“说什么呢!”扶将出去。小郡爷见李斗的样子,难免慰问几句。李斗笑呵呵的说不妨。他原本十天里要醉个九天,走路时常歪歪倒倒的样子,因此小郡爷也便没往心里去,老实说正事。() 第一宗,刚刚他来院子里,妈妈一盆火的接住了,笑说年下有个新曲儿还想请他及李星爷赏玩赏玩、赐填个词。这曲谱听说已经叫人‘交’给星爷了,是不是待会就去青衿堂研究去? 紫宛忙从怀里掏出曲谱,说这谱儿是她收着了,待会一起过去罢。小郡爷点了点头。 第二宗,他这管箫再没第二个徒弟,就是那孩子如烟了。这几日没见,不知如烟用功不?是不是淘气了? 李斗扶住头,说如烟和往常一样,很好。紫宛又虚捶了他一记,道:“什么好呢?自己不睡,拖得人家孩子也到半夜不睡。当人家孩子跟你一样有‘精’神?”李斗便笑,承认果然是他不周到。小郡爷微微笑着欠欠身,道既然如此,烦请李斗两口子先去青衿堂,他却去考考如烟的功课,随后便来。 那个时候如烟犹在呼呼大睡,小郡爷也不叫她,只在窗前坐下来,静静的,等着。 没有人知道:如果当时如烟一直睡下去,他会不会终于决定叫醒她呢?如果会的话,用什么方式?又或者……一直会,等着? 总之如烟还是自己睁开眼睛,醒来,窗外麻雀“啾啾”的叫,小郡爷脸上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神‘色’。 也许他等得不是很久。不过,这个人脸上也确实从没出现过任何失态的表情——至少如烟没有见过,从第一次见面,直到他死去。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这样的人,到底是对一切都太有把握了呢,还是对任何事都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很亲切,像是个父兄,或任何有血‘肉’联系的人,清晨出现在‘床’头也是很正常的,简直不用惊讶、不用行礼,就这么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就好。 “我听说,快乐的人刚睁开眼睛时,第一个表情是微笑的;悲伤的人从梦中醒来,则会皱眉头。”小郡爷轻轻掸掸衣襟,“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最快更新)” 他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那个笑容并不代表快乐。 如烟仍然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他欠欠身:“前段时间,因为家父想为我定一‘门’亲事,给拘住了,一直没能脱身出来。你还好吗?” 这算是道歉么?如烟微笑,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好。 那时候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什么表情?吃惊还是赞赏?仿佛是个猎手,有意把猎物撩在陷阱里许久,拣个日子过来看看,发现那猎物没啥衰弱乞怜的迹象、还蹦达得‘挺’欢,于是出现的表情? 然而这可疑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流‘露’一点关心、一点焦灼:“我听说——有一个人,想‘逼’你作点什么?你需要我帮忙吗?” 如烟想摇头。但是且慢! 虽然她自己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虽然这种主动送上‘门’的“及时雨”非常可疑,但是……呵,为什么不呢? 多接受一次他的帮助,他就更成了她的恩人,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又近很多,何乐而不为? 如烟心底笑了笑,脸上‘露’出惊喜、感‘激’的表情,伏到‘床’上向他磕头。 他摇头笑:“不必如此。”再次欠欠身,“梳洗一下?说是要叫长庚和我给新曲子谱曲,地点定在青衿堂里,一起过去吧。” 如烟点头,他走到‘门’外去回避,刚走出两步,又转头温柔道:“你知道,你若想要个人服‘侍’,我可以给你找一个。” 如烟想了想,摇摇头,笑笑。眼下还没这个必要,何必多说多动,惹人侧目?丫头是肯定得要一个的,却等到形势成熟时,去拜托合适的人出力好了。 心里这样考虑着,她的情绪是冷冷的,不过脸上笑容却羞涩得紧,以表示一切推辞都是出于谦逊。于是小郡爷也笑了笑,就到‘门’外等着。 如烟梳洗打扮,动作极快。谁叫她正在这个年纪?只要睡醒了,洗把脸,就是活鲜鲜一个小妖‘精’。佩什么宝石?她的双眸就是宝石。戴什么珍珠?她的笑容就是珍珠。贴什么‘花’黄?她的双颊就是最娇嫩的鲜‘花’。 把辫子编好,走出‘门’去,她与小郡爷一道前去青衿堂。外头风吹过来,他很自然拉起她的手,问:“冷吗?”如烟抬头笑,晶莹小脸对着他微微俯下的笑容,实在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嗳,这两个,头凑在一起简直是一双璧人。 ……虽然彼此异梦。 小郡爷吩咐不用惊动他人,所以苏铁楼中依然是静悄悄的,依雪也不知道如烟被小郡爷带走了。 这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到青衿堂。那时,不但妈妈、李斗、紫宛他们已经坐好,宝巾和金琥等几个熟谙工尺音韵的也给叫了来,正热热闹闹的一起说话儿呢。 宝巾埋头在纸上划着什么。金琥展眼见到他们来了,笑着迎住:“嗳哟,可来了!就等着郡爷您,才好奏新曲儿呢!” 堂下,笛师已经恭候多时。 小郡爷扫了一眼,笑道:“原来是笛曲。” 笛师拜道:“是小人谱的曲子,故此先用笛法写的。想来用箫也别有韵味。郡爷大人才艺绝世,若能为小人的俚曲指点一二,小的感恩不尽!” 宝巾“卟哧”笑道:“裴师傅从来这么嘴甜。” 笛师裴师傅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小的从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郡爷淡笑道:“我不过寻常消遣,说是票友还不够格呢。师傅是行中人,莫再谦逊,请罢!”说着轻振衣襟坐下。 他衣带上‘插’着那管‘玉’箫,依然是洁白的样子,白得那么寂寞。如烟想:这管箫,在今天这个场合,是绝不肯发声的了。 紫宛手指不动声‘色’在琵琶柄上滑过。她已经戴了指甲套子。〔注1〕李斗将头歪过去笑道:“怎么把这个带出来?打算给笛师傅和一段儿?”紫宛白他一眼:“昨儿自替你接了曲谱、为你伺候安枕,方才睡觉,连琵琶弦儿都没动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斗抓抓头发:“没有练习,果然不能弹奏。是我问差了——然则,你抱它过来作什么?”紫宛这才嫣然一笑:“你杯中不能无酒,我手里时常有弦,这才是送流年的意思,又何必非要作点什么才好?”李斗呆了呆,纵声大笑。 金琥笑道:“你们拌嘴儿有趣,这曲子还听不听了?”李斗道:“听!怎么不听?快把词谱发下来。”宝巾才笑着把那张纸传于他们:“这就是定下来的词谱了。平、仄、中,都在上面,你们看一遍,再听曲,听完了就要填词‘交’稿的!可不许赖。”小郡爷一笑:“我从来没什么急智。长庚才是此道高手,何苦叫我陪衬?” 妈妈歪在椅子上只是看着他们,此刻也笑了:“小郡爷,你莫太谦。老身这双眼睛也不算全瞎了。您不给我们,那是另一番说话。倘若还肯赏这个脸的,老身倒跳一支舞来敬你,除非你嫌弃不想看!”小郡爷动容,拱手道:“久闻史妈妈舞艺绝伦,当年一支剑舞哄动京城,算来已经封刀几年了。若能为在下破例,那是在下的荣幸!”说着将词谱看了一遍,递于李斗。妈妈补上一句笑道:“探‘花’郎的诗才是不用讲的,作了也不算什么,非要作得好了,老身自有好礼奉上。”李斗笑道:“知道我不爱看舞,想来是准备好酒了。”众人都笑:“星爷在我们这里不知喝了多少,还要讨!” 李斗便从小郡爷手中接过词谱。小郡爷见他笑容虚浮、手指微微发抖,心下打个突,道:“身体有没有大碍?”李斗不语。紫宛便在他肩上按一按道:“玩过以后,还是回房睡罢?”李斗笑着点点头。 ————————————————————————注: 1:拨琵琶弦时,对指甲作用的力度极大,如不带指甲套,容易崩伤,也会影响演奏效果。;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一、天保定尔(3) 众人终于静下来,等待听曲。().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裴师傅看时候差不多了,慢慢吁出一口气,端正心神,将笛子捧起来,顿一顿,方凑近‘唇’边,开始吹奏。 别看他平常说起话来点头哈腰,真一吹起笛子,完全换了股架势,真不愧是行中有名的角儿。 能在妈妈面前办事的人,虽然身份三教九流贵贱不等、品‘性’南辕北辙良莠不齐,但这专业水准,是绝不会差的。 如烟悉心听去,这曲子倒也不算多么清雅,然而特别的流畅悦耳,令人一听之下便起亲切之心。主旋律重复第二遍时,几乎已经可以跟着哼起来了。 ——琵琶音在此刻响起。 林间清流骤然得了瀑布的华彩,愈加明畅。好个裴师傅,被紫宛这出其不意的一搅,并不曾‘乱’了阵脚,反而立刻就会过意来,主动配合,将笛音降为辅格,去衬那琵琶音的琤瑽〔注〕。又是好个紫宛,早知裴师傅的手艺必不会让她失望,此刻更抖擞‘精’神,五指翻飞。独奏成了合奏,琵琶稍弱处有笛≯◇书哈哈,m.音婉转弥补,笛音容让时是琵琶裂金碎‘玉’,比之先前独奏时,更觉丰采绰然,人不但想跟着哼、甚至有想随之摇摆起舞之感。双音珠联璧合,齐奏至高‘潮’结束,紫宛住手不弹,裴师傅继续将尾声吹完。有了方才的明‘艳’乐章,此刻再用一管竹笛结尾,更觉清致宜人。 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了:“这倒好。你再下去跟裴师傅参详参详,就把这曲子改作合奏吧。”话音方落,金琥第一个拍起巴掌来:“好好!紫妹妹,原来你赶早儿练过了。” 紫宛先向裴师傅行礼致谢,方笑一笑回金琥道:“哪有时间。不过听这调儿确实好,心中感悟,手中不由自主就学了出来,轻狂了!姐姐一哂。” 这种说词,如烟是不信的。琵琶有多少样技法、多少种表达?纵得了个主旋律的架子,什么时候捺、带、擞,什么时候弹、挑、轮,什么时候打剔滚抚、什么时候又该挂勾抹飞,才能奏出佳音?这岂是听人家吹了一段笛之后,就轻易“即兴”得出来的! ——或者,天底下,也许有这种高人存在,但绝不会是现在的紫宛。 那她是怎么弹出来的呢?呵,昨晚拿到曲谱,好好看过,将旋律印在心中,反复默想,将手指动作在脑中演练,已经作下了定稿吧?故意不拿琵琶练习,是怕琵琶声一发,就着了痕迹?定要制造出信手一挥的效果,才能更叫李斗赞赏啊! 今日一起‘床’,小郡爷就来了,妈妈就叫大伙到青衿堂赏曲。这件事她未必能算到。但李斗很快就要听曲填词,总是能预料的。快些作好准备,一遇到机会就‘挺’身而出放手一搏,这才造就此刻的效果,是不是? 这个当初宁愿冒险逃跑、也不肯乖乖作姑娘的家伙,真用起心来,表现可老实不错呢! 如烟忍不住手痒痒,心想:自己若昨晚有时间看谱子、今天又把箫带了出来,能不能也演奏到她这种程度? 小郡爷似乎无意的扬起头来看了如烟一眼,目光含笑。她想了想,赧然一笑,低下头去。 李斗“啪、啪、啪”轻轻拍了三下手。紫宛问:“怎么?”李斗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很好。”紫宛便按着他的肩头,一笑。 这副场面,倒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不管其中一个人多么任‘性’、另一个人又下了多么委屈的心计,单看这场面,倒颇为温馨感人。 宝巾咬牙笑道:“填词填词!可怜我们几个小‘女’子都眼巴巴等着呢,好意思叫我们地老天荒的杵下去么?” 金琥掩着嘴一眨眼:“难道星爷嫌这样太容易了?要不咱们限个韵字吧!” 妈妈拿眼朝金琥一剜,又瞟瞟紫宛。(最快更新)紫宛便伏在李斗肩头轻道:“不限韵字,写起来更自由些,你说呢?” 如烟看了看小郡爷。李斗笑道:“我这会儿觉得都无所谓,阿逝你说怎么着?” 小郡爷欠了欠身:“就定韵罢。左右我是陪坐的,七叔在前头挡着呢!” 李斗向后一靠,笑道:“不是假惺惺的时候,不喊七叔!” 他笑容确实有些太过恹恹的样子,脸‘色’也比先前更加的不好。连如烟这样忍心的孩子都有些担忧了,看看小郡爷,小郡爷沉‘吟’一下,没有开口。 李斗这个人,恣意妄为,哪里是别人劝得住的。此刻坐在这里要填词,他不曾主动示弱退出,人家劝了又有什么用?当心别惹出驴脾气来,越拦越倔!只有叫他过了瘾,再好好歇着去罢。幸是小小伤风发热,略拖延几时大约也死不了人,待会儿请个好大夫开个方子就是了。 宝巾头脑可没这么清楚,张口想说话,金琥抢着笑道:“探‘花’爷,您保重!不然劳累了,这儿可不止一个人担心呢。” 妈妈接口斥道:“偏你话多!还不和宝巾拣韵部去?”说着向众人笑道:“这俩孩子就是心眼儿少、话头儿多。”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玩笑说话的样子,但背转身丢给金琥的一个眼神,却叫金琥心下发‘毛’,赶紧闭了嘴。 于是掷骰子拣韵部。因这曲子收尾音调当为仄声,而仄韵分为上、去、入三部,那特制骰子的六面便分别刻了两个一点、两个二点、两个三点。金琥掷去,是个一点,乃定为“上”部。宝巾接着取了这一部的签筒,摇出来,是个“十九”,题云“十瓣‘花’开九瓣好,风雷过尽长天皓。”她笑着将签展示给大家看了,道:“上声十九皓。” 紫宛和如烟各自取了文房四宝,为小郡爷及李斗二人研墨铺纸。妈妈笑道:“反正是个新谱,不如句读随意、添减衬字随意、旁韵不妨、到底哪里落韵脚也只管自行斟酌着定——反正怎么方便就怎么写罢,写好了,才成定例呢,成不?” 小郡爷袖着手笑:“总之我只看长庚在前头作例子。” 李斗一笑,并不推辞,扬笔在纸上一挥,起句道:“江上一片风流彀,” 如烟凑在他肘边看,自己心里也默默揣想:后头能接上什么句子?“李斗却停住笔不写了,众人还在等着,外头夹脚儿响,一把动听的声音笑道:“适才听着有琵琶、有笛,音律也不认识,倒入耳得紧。我想着,妈妈宴请哪路神仙呢?也不叫我!这急着赶过来,原来你们都在。怎么不弹了?” 裴笛师起身笑道:“嘉先生好!” 那来的可不是嘉兰,穿套散搭子‘花’鸟仙鹤舞云桃红底四经绞罗的小袄子,紧紧束着身段,收拾极伶俐,油亮头发挽个流仙髻,‘插’朵火红蕉‘花’,益衬出那粉面颊、黑眼眸、娇‘艳’的双‘唇’来。身上也不知薰的什么香,人未至面前,馨香已至,倒不觉多么浓烈,只那么暖洋洋、喜微微的撩人。 她这么一阵风的旋进来,芙蓉面上含着个笑、桃‘花’眼角带了个嗔,先向裴笛师半福一福:“裴师傅好!”回过身来一路招呼下去:“小郡爷好!探‘花’爷好!紫妹子好、金妹子好、宝妹子好,诸位姐姐妹妹妹好,妈妈——好!” 她声音极清亮,这么一大串话格愣也不打的念下来,不是唱戏都像唱戏,把“妈妈——”那个长音一拖、“好”字那么一咬,几乎就要抖翎子亮相了。 妈妈歪着笑道:“你们昨儿回来晚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就没叫。怎么跑过来了?李星爷和小郡爷要给新曲谱词儿呢,你去伺候着?” “咣啷”,‘毛’笔落地,李斗软绵绵倒回了椅子上。众人皆惊,知道他果然是撑不住了。李斗也不再逞强,任紫宛扶着,回房去。 如烟正暗地皱眉:看李斗写第一句时还好,怎的自己过去到他身边一看,他就停笔、继而就撑不住了?外头忽“咚咚咚”又奔进一个人来,却是依雪,满头大汗,口里大呼着:“妈妈,妈妈!我们先生病了!” ——是在这个时候,依雪发现苏铁病倒,前来禀报了妈妈。 院中一下子倒了这么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惹出一番手忙脚‘乱’,妈妈赶紧的吩咐老夏去联系医生、采霓安排房里养病的各项所需。嘉兰却慢慢的在小郡爷身边坐下来,抱膝看他:“星爷既是病了,小郡爷,这谱新词的事儿,只好着落在您的身上嗳?” 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嘉兰曼声道,“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么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挤兑,怎么就喝上了?豁出去取个乐子也没啥,左右有妈妈在后头照顾着我们呢!妈妈你讲是伐?” 妈妈扶着头一笑:“这孩子倒给我递言语呢!”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史妈妈去罢。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向苏先生致意。” ——————————————————————-注: 这两字应写作“王争王从”,音取痴增切、痴松切,念之如“撑匆”,意为‘玉’声,荧某在电脑上换了几种输入法都找不到后一字的本字,抱歉。;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一、天保定尔(4) 妈妈离开。().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如烟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么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么‘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么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罢?”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不论,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的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后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于是各人归坐。如烟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书哈哈,m.庚那张纸来。” 如烟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注〕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最快更新)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如烟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如烟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自己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自己递翎子呢?这该怎么接才好? 说起来,小郡爷对如烟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自己抛头‘露’脸。而她,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她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助不可轻失。 所以如烟赶紧回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如烟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如烟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如烟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最快更新)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如烟知道自己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她改,愈加坚定了她原来的推断。她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如烟的手,就她手中笔管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如烟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涂抹的忧伤。 她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如烟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如烟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她。如烟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如烟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她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走了几步,如烟停住:这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如烟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如烟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又不说?这么奇突的变数,是福还是祸?如烟心念电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她不利,她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她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奇道:“你问这个作什么?!”如烟与善儿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如烟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如烟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敢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么?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如烟继续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在推‘门’前,如烟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自己逃跑罢?推开‘门’,她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么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如烟惊喜一场的,见她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介绍:“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么拿什么,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注:此谱为荧某杜撰,以平水韵入字。;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一、天保定尔(5) 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如烟量尺码。.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 如烟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放眼估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已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谷。她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不过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爱惜羽‘毛’,不能亲自带她这么个青楼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会不合她意,因此把商铺都叫到这儿来给她挑,之中恐怕还额外作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他对如烟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帐面价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如烟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精’神暂时放弃了对‘肉’体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娃娃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她转来转去的量尺码。 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会对她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我想℉∫书哈哈,m.,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 他会用生命来殉他这句话。 ——而此刻,许多命运还没有相‘交’、许多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如烟默默量完尺码,也拣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又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放在如烟面前,用表情造足气氛、勾起她的好奇,这才“唰”的一下子打开了。 如烟再也想不到,这盒子里头、玫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正合适一个小‘女’孩子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道。 喜欢?是的,多么可笑……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她这么好的一只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在此刻,真正当她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送她一只布娃娃? 她的泪水忽然决堤。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它,痛哭不已。 这是她今生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这大哭声中,善儿把商人们都遣出‘门’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过脸;在这大哭声中,只有一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向如烟张开双臂,而整个世界照常运行。 纹月已经到苏铁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嘉兰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宝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裴师傅自回去。宝巾她们便探病人来。 比起苏铁,紫宛的居处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先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没话说,一起进去探病。(最快更新) 而另一头,善儿绞了热‘毛’巾,如烟擦干净脸,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擦干净,去完成今天应该完成的事。 她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二来呢,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与嘉兰再接一次头会比较必要。而嘉兰守在苏铁病‘床’前的机率很大,来这里找她简直再合适没有。 事实上她的确在,并且传达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如烟在这里。而如烟答应了。 也许在内心深处,如烟真的对苏铁抱有好感、同情、怜悯和厌恶;在她生病的时候,真的愿意到她‘床’头表示一下慰问。然而这个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结果,谁会在乎手段之下是否还有个顺便的“愿意”?于是慢慢的,连如烟自己也不在乎了。 取箫回来,她吹奏给小郡爷听。他批评、并且进一步帮助如烟,与她聊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那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镜子,如烟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纯真无瑕。“嘿,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她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扬起来一点。小郡爷投给如烟询问的目光。她真诚的解释:这是因为小郡爷对自己太好了,真开心。小郡爷于是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如烟与小郡爷分手,回到苏铁小楼,田菁已出‘门’应条子去,而她的丫头纹月说是跟她一起去的,却又悄悄的回来了。 她说是她主子命她回来继续照顾苏铁,然而在苏铁楼里呆不多会儿,却偷偷往繁缕当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给了新的姑娘。纹月从来不是手脚多么灵利的家伙,转眼就被揪了出来,说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点香烧纸、给人招晦气呢! 那个时候,叶缔也来了。 是嘉兰派人在他官衙‘门’口等着送信。有意装着害怕的样子,只在‘门’口远远等着,偏不冒险闯进去。叶缔公牍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苏铁小楼时,天‘色’已晚了。那时候苏铁的病体虽然缓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叶缔放心不下,道:“左右这么晚了,我就歇这儿得了。” 苏铁微微一笑。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来、也不舍得让您陪在一个病人的身边,但你若真的决定留下,那么我,就算再生几场病也愿意。 多么感人。但嘉兰可不是平白愿意出手帮她完成这桩感人心愿的好人。 那么,有意延迟传讯时间,希望让叶缔懒得再赶回家去、索‘性’在苏铁房中歇息一宿。()嘉兰的目的何在? 如烟笑了笑。这是好一步险棋,她们彼此心知肚明。而自己当然应该抓紧机会表现一下了。 那时候叶缔决定留下来。苏铁向嘉兰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兰没有借口勉强留着,只能笑笑,起身告辞。 可是纹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来。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转身到哪儿去了,正出‘门’去打听的,闻见她们闹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回禀先生知道,嘉兰出‘门’来见着了她,问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诉了苏铁。 苏铁怜纹月对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间流‘露’不忍之‘色’。叶缔也是个慈悲人,可惜一来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来历纠葛,二来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间的争吵,因此袖着手无能为力。只有嘉兰当仁不让的贴着苏铁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说说吧。”苏铁声音极低道:“告诉她……何必烧什么东西?只要想着死者,这一缕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卖的香烛纸头都好了。” 嘉兰将她轻轻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两语,并不评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两个,人仰马翻的,我道你为什么事又吵起来呢?原来是这个。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妈妈动气,把所有人都扫上一鞭子,从前不是没有过。”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气得哽咽道:“怪我么?她欺人太甚,烧纸烧到我鼻子下面来了,我——”“我说这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能有这么个傻孩子牵念着,我倒好笑呢。”嘉兰笑着,将这姑娘一牵,“都是苦命人掉在这儿,你根脚也未稳,快别在‘乱’头上添‘乱’了,当心被谁结了怨,你一时间多长对儿膀臂都应付不过来呢。”说着,又暗暗许那姑娘些甜头,叫她别再吵了。“若是害我没心思练戏,我也不饶你。”嘉兰笑着说。 这么的连哄带唬,那姑娘给降住了。采霓赶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出头指责纹月。嘉兰又说了些遮掩的话。采霓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一无所知,轻轻掀过了。嘉兰将纹月送了几步,心里也可怜她,将苏铁的意思转达道:“你想着你前头姑娘,就比烧香还强。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们姑娘也必定欢喜。快别再烧这烧那了。” 纹月却‘抽’泣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些……但想着,该当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灵儿回来,手里没钱,怎么好?先生你说,再怎么样都得给她些钱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么?” 嘉兰再料不到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听风中,琵琶声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终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适才医生来给李斗看病,按了脉,到外间写方子,紫宛也到外间陪着。李斗躺在‘床’上,却向书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纸来。” 桌上墨盒原是现成的,书僮打开,里头蓄的墨还未干,略调‘弄’两下便成了。李斗接过来,半倚着‘床’栏,唰唰唰就写下去。书僮拿眼瞥着,略认得几句是“岫云寂寞出,青山相对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写诗词呢!我的爷,不好好歇着,这般劳累了,如何是好? 劝,他是不敢劝,瞅个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紫宛进得房来,李斗却已经写完,将那纸团一‘揉’、丢进火炉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说什么,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着笑道:“奇怪,写出这种东西来。韵都错了,还是烧掉算数。”紫宛应声道:“等病好了,再写多少不成?”言毕,经过火炉子出‘门’去时,眼睛一扫,见炉边有一角纸头还没烧完的,字迹依稀是“……已缚手,对画牢。〔注〕”触动心事,怔住脚步,再要看时,火舌卷处,已将什么都卷进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门’练曲。她不曾陪着李斗,仿佛是无情也甚,却并不肯走远,直弹到苏铁这边服完了‘药’、叶缔都来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见他已服完‘药’安稳睡着,轻轻道:“大约真的没我的事了。”这才抱着琵琶,去远远的练功房练去。 嘉兰向苏铁回复了纹月的事,再略说个几句话,离开了。叶缔已准备歇息,苏铁怕病气过人,只准他在外间睡下。依雪给他‘弄’好了‘床’铺,忽听‘门’外“哗啦”一响,是什么摔碎的声音,急步出来看,见如烟跌在地上,将个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气冲冲的开始责骂。如烟跪坐在地上,手掌静静压着碎瓷片,不言不语。 如烟知道依雪会骂她。她正是要依雪骂骂。 不是依雪的骂声,又怎么能引出那个人来呢?呵,他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人的记忆有多长。能不能长过一次轮回? 那时候他是多么年少。大概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关系,神情已是严肃的,但眉梢还未压上风霜,那样秀‘挺’,于是连严肃都成了一种清郁。 也是“哗啦”的碎裂,责骂声响起,命运齿轮轧轧运转,在被淹没的时光里,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个卑贱如泥的小丫头,跪坐地上,低头不语。 那时,她不语,只因为心底那样的胆怯与温柔,觉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数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虽然笨了点、生活虽然沉重了一点,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乐的。 而此刻,如烟不语,只因为太过疼痛。只因为沉默等待的时机还未到来,这伤痕累累的喉头暂时还不必开言。 她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别人的眼睛里,她清凝如雪,温顺可怜。 所以说皮相是多么重要的事。世上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啊,有几个人能剥开对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秽,再潜进这层污秽、挖出内里的洁白,怜悯它、爱它、宽恕它、守着它,一生不离不弃。 在叶缔眼中,如烟也只不过是仿若当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怜跪坐于地,那样的温柔美丽,让他像被一根长钉子从颅至踵钉实在地。 如烟适时的抬起手,瓷片不负重望在她掌上划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伤口。 叶缔当然立刻英雄救美,为她包扎。如烟不敢去一个人睡觉,他也就当仁不让的,抱着她睡。 并没有邪念,他这个人,说了保护一个‘女’孩子,那就是干干净净的保护,不会作任何触犯举动。这样正气凛然的温柔怀抱呵……任何‘女’孩子,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如烟知道,同样是这个怀抱,曾经作过怎样残忍的背叛、与谋杀……尽管他所作的事,她通过她所知的任何法庭,都无法向他追讨。 她没有得到怜悯,于是她绝不怜悯。她没什么可以宽恕,于是她绝不宽恕。 就这样利用他好了。在他‘床’边睡着。让苏铁知道:她所爱的男人难得一次留下来陪宿,却抱了个小丫头同眠。让她对他的痴情受到一次严厉打击吧!好完成嘉兰的嘱托。 还是带了一点惴惴然的心情的,因为如烟以为在他的怀中,自己会多么战栗、多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事实上,她刚刚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此刻如烟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拥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她的梦中,只要她愿意,仍然有权利梦见甜蜜的糖果、和阳光下的游戏欢笑。 如烟蜷在叶缔怀中,弓着腰、背向着他,这个姿势仿佛是要保护怀中的娃娃。 小郡爷送她的娃娃,大小正适合她的怀抱,柔软得正适合陪伴一个孩子的梦。 内室,苏铁阖着眼睛静卧,窗子忽然掀开了,嘉兰穿着睡衣爬进来,轻轻道:“嘘!” 她钻进苏铁的被子,将头挨在她肩上道:“小木头。你忘了吗?只有我会来陪着你的。” 苏铁还是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没有赶她走。 第二天,嘉兰笑‘吟’‘吟’的从苏铁房中离开。如烟和叶缔都没有说话。 ——————————————————————————注: 李斗的断句是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多谢。;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一、天保定尔(6) 他吩咐不用惊动他人,所以苏铁楼中依然是静悄悄的,依雪也不知道你被小郡爷带走了。 你们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到青衿堂。那时,不但妈妈、李斗、紫宛他们已经坐好,宝巾和金琥等几个熟谙工尺音韵的也给叫了来,正热热闹闹的一起说话儿呢。 宝巾埋头在纸上划着什么。金琥展眼见到你们来了,笑着迎住:“嗳哟,可来了!就等着郡爷您,才好奏新曲儿呢!” 堂下,笛师已经恭候多时。 小郡爷扫了一眼,笑道:“原来是笛曲。” 笛师拜道:“是小人谱的曲子,故此先用笛法写的。想来用箫也别有韵味。郡爷大人才艺绝世,若能为小人的俚曲指点一二,小的感恩不尽!” 宝巾“卟哧”笑道:“裴师傅从来这么嘴甜。” 笛师裴师傅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小的从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郡爷淡笑道:“我不过寻常消遣,说是票友还不够格呢。师傅是行中人,莫再谦逊,请罢!”说着轻振衣襟坐下。 他衣带上插着那管玉箫,依然是洁白的样子,白得那么寂寞。你想:这管箫,在今天这个场合,是绝不肯发声的了。 紫宛手指不动声色在琵琶柄上滑过。她已经戴了指甲套子。〔见注〕李斗将头歪过去笑道:“怎么把这个带出来?打算给笛师傅和一段儿?”紫宛白他一眼:“昨儿自替你接了曲谱、为你伺候安枕,方才睡觉,连琵琶弦儿都没动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斗抓抓头发:“没有练习,果然不能弹奏。是我问差了——然则,你抱它过来作什么?”紫宛这才嫣然一笑:“你杯中不能无酒,我手里时常有弦,这才是送流年的意思,又何必非要作点什么才好?”李斗呆了呆,纵声大笑。 金琥笑道:“你们拌嘴儿有趣,这曲子还听不听了?”李斗道:“听!怎么不听?快把词谱发下来。”宝巾才笑着把那张纸传于他们:“这就是定下来的词谱了。平、仄、中,都在上面,你们看一遍,再听曲,听完了就要填词交稿的!可不许赖。”小郡爷一笑:“我从来没什么急智。长庚才是此道高手,何苦叫我陪衬?” 妈妈歪在椅子上只是看着他们,此刻也笑了:“小郡爷,你莫太谦。老身这双眼睛也不算全瞎了。您不给我们,那是另一番说话。倘若还肯赏这个脸的,老身倒跳一支舞来敬你,除非你嫌弃不想看!”小郡爷动容,拱手道:“久闻史妈妈舞艺绝伦,当年一支剑舞哄动京城,算来已经封刀几年了。若能为在下破例,那是在下的荣幸!”说着将词谱看了一遍,递于李斗。妈妈补上一句笑道:“探花郎的诗才是不用讲的,作了也不算什么,非要作得好了,老身自有好礼奉上。”李斗笑道:“知道我不爱看舞,想来是准备好酒了。”众人都笑:“星爷在我们这里不知喝了多少,还要讨!” ——————————————————————————————注:拨琵琶弦时,对指甲作用的力度极大,如不带指甲套,容易崩伤,也会影响演奏效果。 ------------ 十一、天保定尔(7) 李斗便从小郡爷手中接过词谱。小郡爷见他笑容虚浮、手指微微发抖,心下打个突,道:“身体有没有大碍?”李斗不语。紫宛便在他肩上按一按道:“玩过以后,还是回房睡罢?”李斗笑着点点头。 众人终于静下来,等待听曲。裴师傅看时候差不多了,慢慢吁出一口气,端正心神,将笛子捧起来,顿一顿,方凑近唇边,开始吹奏。 别看他平常说起话来点头哈腰,真一吹起笛子,完全换了股架势,真不愧是行中有名的角儿。 能在妈妈面前办事的人,虽然身份三教九流贵贱不等、品性南辕北辙良莠不齐,但这专业水准,是绝不会差的。 你悉心听去,这曲子倒也不算多么清雅,然而特别的流畅悦耳,令人一听之下便起亲切之心。主旋律重复第二遍时,几乎已经可以跟着哼起来了。 ——琵琶音在此刻响起。 林间清流骤然得了瀑布的华彩,愈加明畅。好个裴师傅,被紫宛这出其不意的一搅,并不曾乱了阵脚,反而立刻就会过意来,主动配合,将笛音降为辅格,去衬那琵琶音的琤瑽〔见注〕。又是好个紫宛,早知裴师傅的手艺必不会让她失望,此刻更抖擞精神,五指翻飞。独奏成了合奏,琵琶稍弱处有笛音婉转弥补,笛音容让时是琵琶裂金碎玉,比之先前独奏时,更觉丰采绰然,人不但想跟着哼、甚至有想随之摇摆起舞之感。双音珠联璧合,齐奏至**结束,紫宛住手不弹,裴师傅继续将尾声吹完。有了方才的明艳乐章,此刻再用一管竹笛结尾,更觉清致宜人。 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了:“这倒好。你再下去跟裴师傅参详参详,就把这曲子改作合奏吧。”话音方落,金琥第一个拍起巴掌来:“好好!紫妹妹,原来你赶早儿练过了。” 紫宛先向裴师傅行礼致谢,方笑一笑回金琥道:“哪有时间。不过听这调儿确实好,心中感悟,手中不由自主就学了出来,轻狂了!姐姐一哂。” 这种说词,你是不信的。琵琶有多少样技法、多少种表达?纵得了个主旋律的架子,什么时候捺、带、擞,什么时候弹、挑、轮,什么时候打剔滚抚、什么时候又该挂勾抹飞,才能奏出佳音?这岂是听人家吹了一段笛之后,就轻易“即兴”得出来的! ——或者,天底下,也许有这种高人存在,但绝不会是现在的紫宛。 那她是怎么弹出来的呢?呵,昨晚拿到曲谱,好好看过,将旋律印在心中,反复默想,将手指动作在脑中演练,已经作下了定稿吧?故意不拿琵琶练习,是怕琵琶声一发,就着了痕迹?定要制造出信手一挥的效果,才能更叫李斗赞赏啊! 今日一起床,小郡爷就来了,妈妈就叫大伙到青衿堂赏曲。这件事她未必能算到。但李斗很快就要听曲填词,总是能预料的。快些作好准备,一遇到机会就挺身而出放手一搏,这才造就此刻的效果,是不是? 呵呵,这个当初宁愿冒险逃跑、也不肯乖乖作姑娘的家伙,真用起心来,表现可老实不错呢! —————————————————————————————————————— 注1:这两字应写作“王争王从”,音取痴增切、痴松切,念之如“撑匆”,意为玉声,荧某在电脑上换了几种输入法都找不到后一字的本字,抱歉。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8) 你忍不住手痒痒,心想:你若昨晚有时间看谱子、今天又把箫带了出来,能不能也演奏到她这种程度? 小郡爷似乎无意的扬起头来看了你一眼,目光含笑。你想了想,赧然一笑,低下头去。 李斗“啪、啪、啪”轻轻拍了三下手。紫宛问:“怎么?”李斗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很好。”紫宛便按着他的肩头,一笑。 你想,这副场面,倒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不管其中一个人多么任性、另一个人又下了多么委屈的心计,单看这场面,倒颇为温馨感人。 宝巾咬牙笑道:“填词填词!可怜我们几个小女子都眼巴巴等着呢,好意思叫我们地老天荒的杵下去么?” 金琥掩着嘴一眨眼:“难道星爷嫌这样太容易了?要不咱们限个韵字吧!” 妈妈拿眼朝金琥一剜,又瞟瞟紫宛。紫宛便伏在李斗肩头轻道:“不限韵字,写起来更自由些,你说呢?” 你看了看小郡爷。李斗笑道:“我这会儿觉得都无所谓,阿逝你说怎么着?” 小郡爷欠了欠身:“就定韵罢。左右我是陪坐的,七叔在前头挡着呢!” 李斗向后一靠,笑道:“不是假惺惺的时候,不喊七叔!” 他笑容确实有些太过恹恹的样子,脸色也比先前更加的不好。连你这样忍心的孩子都有些担忧了,看看小郡爷,小郡爷沉吟一下,没有开口。 李斗这个人,恣意妄为,哪里是别人劝得住的。此刻坐在这里要填词,他不曾主动示弱退出,人家劝了又有什么用?当心别惹出驴脾气来,越拦越倔!只有叫他过了瘾,再好好歇着去罢。幸是小小伤风发热,略拖延几时大约也死不了人,待会儿请个好大夫开个方子就是了。 宝巾头脑可没这么清楚,张口想说话,金琥抢着笑道:“探花爷,您保重!不然劳累了,这儿可不止一个人担心呢。” 妈妈接口斥道:“偏你话多!还不和宝巾拣韵部去?”说着向众人笑道:“这俩孩子就是心眼儿少、话头儿多。”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玩笑说话的样子,但背转身丢给金琥的一个眼神,却叫金琥心下发毛,赶紧闭了嘴。 于是掷骰子拣韵部。因这曲子收尾音调当为仄声,而仄韵分为上、去、入三部,那特制骰子的六面便分别刻了两个一点、两个二点、两个三点。金琥掷去,是个一点,乃定为“上”部。宝巾接着取了这一部的签筒,摇出来,是个“十九”,题云“十瓣花开九瓣好,风雷过尽长天皓。”她笑着将签展示给大家看了,道:“上声十九皓。” 紫宛和你各自取了文房四宝,为小郡爷及李斗二人研墨铺纸。妈妈笑道:“反正是个新谱,不如句读随意、添减衬字随意、旁韵不妨、到底哪里落韵脚也只管自行斟酌着定——反正怎么方便就怎么写罢,写好了,才成定例呢,成不?” 小郡爷袖着手笑:“总之我只看长庚在前头作例子。”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9) 李斗一笑,并不推辞,扬笔在纸上一挥,起句道:“江上一片风流彀,” 你凑在他肘边看,自己心里也默默揣想:若是你,后头能接上什么句子?“ 李斗却停住笔不写了,众人还在等着,外头夹脚儿响,一把动听的声音笑道:“适才听着有琵琶、有笛,音律也不认识,倒入耳得紧。我想着,妈妈宴请哪路神仙呢?也不叫我!这急着赶过来,原来你们都在。怎么不弹了?” 裴笛师起身笑道:“嘉先生好!” 那来的可不是嘉兰,穿套散搭子花鸟仙鹤舞云桃红底四经绞罗的小袄子,紧紧束着身段,收拾极伶俐,油亮头发挽个流仙髻,插朵火红蕉花,益衬出那粉面颊、黑眼眸、娇艳的双唇来。身上也不知薰的什么香,人未至面前,馨香已至,倒不觉多么浓烈,只那么暖洋洋、喜微微的撩人。 她这么一阵风的旋进来,芙蓉面上含着个笑、桃花眼角带了个嗔,先向裴笛师半福一福:“裴师傅好!”回过身来一路招呼下去:“小郡爷好!探花爷好!紫妹子好、金妹子好、宝妹子好,诸位姐姐妹妹妹好,妈妈——好!” 她声音极清亮,这么一大串话格愣也不打的念下来,不是唱戏都像唱戏,把“妈妈——”那个长音一拖、“好”字那么一咬,几乎就要抖翎子亮相了。 妈妈歪着笑道:“你们昨儿回来晚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就没叫。怎么跑过来了?李星爷和小郡爷要给新曲谱词儿呢,你去伺候着?” “咣啷”,毛笔落地,李斗软绵绵倒回了椅子上。众人皆惊,知道他果然是撑不住了。李斗也不再逞强,任紫宛扶着,回房去。 你正暗地皱眉:看李斗写第一句时还好,怎的你过去到他身边一看,他就停笔、继而就撑不住了?外头忽“咚咚咚”又奔进一个人来,却是依雪,满头大汗,口里大呼着:“妈妈,妈妈!我们先生病了!” ——是在这个时候,依雪发现苏铁病倒,前来禀报了妈妈。 院中一下子倒了这么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惹出一番手忙脚乱,妈妈赶紧的吩咐老夏去联系医生、采霓安排房里养病的各项所需。嘉兰却慢慢的在小郡爷身边坐下来,抱膝看他:“星爷既是病了,小郡爷,这谱新词的事儿,只好着落在您的身上嗳?” 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嘉兰曼声道,“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么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挤兑,怎么就喝上了?豁出去取个乐子也没啥,左右有妈妈在后头照顾着我们呢!妈妈你讲是伐?” 妈妈扶着头一笑:“这孩子倒给我递言语呢!”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史妈妈去罢。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向苏先生致意。” 妈妈离开。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你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么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么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么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罢?”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不论,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的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后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10) 于是各人归坐。你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你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见注〕 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你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你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你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你递翎子呢? 小郡爷对你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你抛头露脸。而你,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你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助不可轻失。 所以你赶紧回她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你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你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你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你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你改,愈加坚定了你原来的推断。你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你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你的手,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你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涂抹的忧伤。 你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你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你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你。你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你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你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 注1:此谱为荧某杜撰,以平水韵入字。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11) 走了几步,你停住:这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你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你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又不说?这么奇突的变数,是福还是祸?你心念电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你不利,你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你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奇道:“你问这个作什么?!”你们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你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你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敢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么?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你继续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在推门前,你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你逃跑罢?推开门,你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么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你惊喜一场的,见你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给你介绍:“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么拿什么,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你量尺码。 你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放眼估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已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谷。你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不过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爱惜羽毛,不能亲自带你这么个青楼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会不合你意,因此把商铺都叫到这儿来给你挑,之中恐怕还额外作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他对你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帐面价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12) 你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精神暂时放弃了对肉体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娃娃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你转来转去的量尺码。 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会对你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 他会用生命来殉他这句话。 ——而此刻,许多命运还没有相交、许多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你默默量完尺码,也拣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又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放在你面前,用表情造足气氛、勾起你的好奇,这才“唰”的一下子打开了。 你再也想不到,这盒子里头、玫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正合适一个小女孩子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道。 喜欢?是的,多么可笑……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你这么好的一只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在此刻,真正当你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送你一只布娃娃? 你的泪水忽然决堤。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它,痛哭不已。 这是你今生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这大哭声中,善儿把商人们都遣出门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过脸;在这大哭声中,只有一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向你张开双臂,而整个世界照常运行。 纹月已经到苏铁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嘉兰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宝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裴师傅自回去。宝巾她们便探病人来。 比起苏铁,紫宛的居处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先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没话说,一起进去探病。 善儿绞了热毛巾,你擦干净脸,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擦干净,去完成今天应该完成的事。 你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你的忠诚,二来呢,你也想到了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与嘉兰再接一次头会比较必要。而嘉兰守在苏铁病床前的机率很大,你来这里找她简直再合适没有。 事实上她的确在,并且向你传达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你在这里。而你答应了。 也许在内心深处,你真的对苏铁抱有好感、同情、怜悯和厌恶。在她生病的时候,你真的愿意到她床头表示一下慰问。然而这个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结果,谁会在乎手段之下是否还有个顺便的“愿意”?于是慢慢的,连你自己也不在乎了。 取箫回来,你吹奏给小郡爷听。他批评、并且进一步帮助你,与你聊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那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镜子,你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纯真无瑕。“嘿,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你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扬起来一点。小郡爷投给你询问的目光。你真诚的解释:这是因为小郡爷对你太好了,你真开心。小郡爷于是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你与小郡爷分手,回到苏铁小楼,田菁已出门应条子去,而她的丫头纹月说是跟她一起去的,却又悄悄的回来了。 她说是她主子命她回来继续照顾苏铁,然而在苏铁楼里呆不多会儿,却偷偷往繁缕当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给了新的姑娘。纹月从来不是手脚多么灵利的家伙,转眼就被揪了出来,说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点香烧纸、给人招晦气呢! 那个时候,叶缔也来了。 是嘉兰派人在他官衙门口等着送信。有意装着害怕的样子,只在门口远远等着,偏不冒险闯进去。叶缔公牍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苏铁小楼时,天色已晚了。那时候苏铁的病体虽然缓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叶缔放心不下,道:“左右这么晚了,我就歇这儿得了。” 苏铁微微一笑。 你也是个女人,你知道这个笑容的意思。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天保定尔(13)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来、也不舍得让您陪在一个病人的身边,但你若真的决定留下,那么我,就算再生几场病也愿意。 多么感人。但你可不是平白愿意出手帮她完成这桩感人心愿的好人。嘉兰也不是。 那么,有意延迟传讯时间,希望让叶缔懒得再赶回家去、索性在苏铁房中歇息一宿。嘉兰的目的何在? 你笑了笑。从嘉兰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一步险棋。而你当然应该抓紧机会表现一下了。 那时候叶缔决定留下来。苏铁向嘉兰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兰没有借口勉强留着,只能笑笑,起身告辞。 可是纹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来。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转身到哪儿去了,正出门去打听的,闻见她们闹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回禀先生知道,嘉兰出门来见着了她,问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诉了苏铁。 苏铁怜纹月对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间流露不忍之色。叶缔也是个慈悲人,可惜一来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来历纠葛,二来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间的争吵,因此袖着手无能为力。只有嘉兰当仁不让的贴着苏铁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说说吧。”苏铁声音极低道:“告诉她……何必烧什么东西?只要想着死者,这一缕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卖的香烛纸头都好了。” 嘉兰将她轻轻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两语,并不评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两个,人仰马翻的,我道你为什么事又吵起来呢?原来是这个。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妈妈动气,把所有人都扫上一鞭子,从前不是没有过。”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气得哽咽道:“怪我么?她欺人太甚,烧纸烧到我鼻子下面来了,我——”“我说这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能有这么个傻孩子牵念着,我倒好笑呢。”嘉兰笑着,将这姑娘一牵,“都是苦命人掉在这儿,你根脚也未稳,快别在乱头上添乱了,当心被谁结了怨,你一时间多长对儿膀臂都应付不过来呢。”说着,又暗暗许那姑娘些甜头,叫她别再吵了。“若是害我没心思练戏,我也不饶你。”嘉兰笑着说。 这么的连哄带唬,那姑娘给降住了。采霓赶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出头指责纹月。嘉兰又说了些遮掩的话。采霓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一无所知,轻轻掀过了。嘉兰将纹月送了几步,心里也可怜她,将苏铁的意思转达道:“你想着你前头姑娘,就比烧香还强。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们姑娘也必定欢喜。快别再烧这烧那了。” 纹月却抽泣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些……但想着,该当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灵儿回来,手里没钱,怎么好?先生你说,再怎么样都得给她些钱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么?” 嘉兰再料不到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听风中,琵琶声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终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适才医生来给李斗看病,按了脉,到外间写方子,紫宛也到外间陪着。李斗躺在床上,却向书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纸来。” 桌上墨盒原是现成的,书僮打开,里头蓄的墨还未干,略调弄两下便成了。李斗接过来,半倚着床栏,唰唰唰就写下去。书僮拿眼瞥着,略认得几句是“岫云寂寞出,青山相对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写诗词呢!我的爷,不好好歇着,这般劳累了,如何是好? ------------ 十一、天保定尔(14) 劝,他是不敢劝,瞅个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紫宛进得房来,李斗却已经写完,将那纸团一揉、丢进火炉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说什么,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着笑道:“奇怪,写出这种东西来。韵都错了,还是烧掉算数。”紫宛应声道:“等病好了,再写多少不成?”言毕,经过火炉子出门去时,眼睛一扫,见炉边有一角纸头还没烧完的,字迹依稀是“……已缚手,对画牢。〔见注〕”触动心事,怔住脚步,再要看时,火舌卷处,已将什么都卷进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门练曲。她不曾陪着李斗,仿佛是无情也甚,却并不肯走远,直弹到苏铁这边服完了药、叶缔都来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见他已服完药安稳睡着,轻轻道:“大约真的没我的事了。”这才抱着琵琶,去远远的练功房练去。 嘉兰向苏铁回复了纹月的事,再略说个几句话,离开了。叶缔已准备歇息,苏铁怕病气过人,只准他在外间睡下。依雪给他弄好了床铺,忽听门外“哗啦”一响,是什么摔碎的声音,急步出来看,见你跌在地上,将个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气冲冲的开始责骂你。你跪坐在地上,手掌静静压着碎瓷片,不言不语。 你知道她会骂你。你正是要她骂你。 不是她的骂声,又怎么能引出那个人来呢?呵,他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人的记忆有多长。能不能长过一次轮回? 那时候他是多么年少。大概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关系,神情已是严肃的,但眉梢还未压上风霜,那样秀挺,于是连严肃都成了一种清郁。 也是“哗啦”的碎裂,责骂声响起,命运齿轮轧轧运转,在被淹没的时光里,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个卑贱如泥的小丫头,跪坐地上,低头不语。 那时,她不语,只因为心底那样的胆怯与温柔,觉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数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虽然笨了点、生活虽然沉重了一点,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乐的。 而此刻,你不语,只因为太过疼痛。只因为你沉默等待的时机还未到来,这伤痕累累的喉头暂时还不必开言。 你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别人的眼睛里,你清凝如雪,温顺可怜。 所以说皮相是多么重要的事。世上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啊,有几个人能剥开对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秽,再潜进这层污秽、挖出内里的洁白,怜悯它、爱它、宽恕它、守着它,一生不离不弃。 在叶缔眼中,你也只不过是仿若当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怜跪坐于地,那样的温柔美丽,让他像被一根长钉子从颅至踵钉实在地。 你适时的抬起手,瓷片不负重望在你掌上划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伤口。 他当然立刻英雄救美,为你包扎。你不敢去一个人睡觉,他也就当仁不让的,抱着你睡。 并没有邪念,他这个人,说了保护一个女孩子,那就是干干净净的保护,不会作任何触犯举动。这样正气凛然的温柔怀抱呵……任何女孩子,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你知道,同样是这个怀抱,曾经作过怎样残忍的背叛、与谋杀……尽管他所作的事,你通过你所知的任何法庭,都无法向他追讨。 你没有得到怜悯,于是你绝不怜悯。你没什么可以宽恕,于是你绝不宽恕。 就这样利用他好了。在他床边睡着。让苏铁知道:她所爱的男人难得一次留下来陪宿,却抱了个小丫头同眠。让她对他的痴情受到一次严厉打击吧!好完成嘉兰的嘱托。 还是带了一点惴惴然的心情的,因为你以为在他的怀中,自己会多么战栗、多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事实上,你刚刚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你忘了吗?此刻你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拥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你的梦中,只要你愿意,仍然有权利梦见甜蜜的糖果、和阳光下的游戏欢笑。 你蜷在叶缔怀中,弓着腰、背向着他,这个姿势仿佛是要保护你怀中的娃娃。 小郡爷送你的娃娃,大小正适合你的怀抱,柔软得正适合陪伴一个孩子的梦。 内室,苏铁阖着眼睛静卧,窗子忽然掀开了,嘉兰穿着睡衣爬进来,轻轻道:“嘘!” 她钻进苏铁的被子,将头挨在她肩上道:“小木头。你忘了吗?只有我会来陪着你的。” 苏铁还是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没有赶她走。 第二天,嘉兰笑吟吟的从苏铁房中离开。你和叶缔都没有说话。 ————————————————————————————————注1:李斗的断句是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多谢。 ------------ 十二、常棣之华(1) 这段时间是一大段的‘混’‘乱’,对如烟,对任何人而言。,最新章节访问: 。 从她钻到叶缔‘床’上那一夜过去,直到新年堂会正式开始,这中间都是一团‘混’‘乱’,时而牵丝绊絮、时而刀突枪鸣,即使她在后来一遍遍的回想,也不能‘摸’清它的全部细节……台面上的与隐藏着的。但如烟愿意一遍遍回想它,像嚼着一枚盐津橄榄。它给她今后的生活提供了多少养分和作料呵!一遍遍的咀嚼它,她觉得自己的智慧如‘潮’水般变得滋润,淹没她的猎物。 但这段时间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平静的。 虽然它的头绪都已经埋下。 苏铁的病势轻了很多,嘉兰还是长久的守在她‘床’边,妈妈也来看了,提醒嘉兰当心别过了病气,嘉兰只是笑:“若真要过上来,也好。跟她一块儿治不就得了?左右我跟她是一架儿的搭子,她不好,我唱了也没意思。再说,不就是伤风发热嘛,哪有那么容易就耽误了两个人?妈妈你说是不是!” 她的笑容总是有点恶狠狠的意思d书哈哈,m.,然而仍然是‘艳’丽的,像某一种‘花’朵,硕大、红‘艳’、芬芳,毒气氤氲。很久之后如烟听说“狼毒‘花’”的名字,虽然没有见过这种‘花’朵,但总不期然想起嘉兰,仿佛就该是这个样子,太过红火,就有种令人战栗的不祥气息。 妈妈对她总是很容忍,无他,只因为她是‘花’魁,是替院里头挣钱的人。 也许妈妈年青时比嘉兰还狂、比嘉兰还狠,但既然作了妈妈,坐在后台,难免要变得沉稳‘阴’忍一些,把锋芒都留给前头‘肉’搏的小兵小将去使。 嘉兰咬牙笑的时候,妈妈也就是坐着,朦胧的笑一下,仿佛没睡醒的样子,绝不跟她计较。 嘉兰提出的要求,妈妈也总是尽量的满足。 如烟给嘉兰立了大功,嘉兰兑现承诺,到妈妈面前给她要个好节目,妈妈也就答应了。 何太医前来复诊苏铁的病症,看她体惰,取小腹脐下三结‘交’处为其施了次针炙〔注〕,换过‘药’剂,半日后,又施一次针,道:“此后不妨了。新‘药’剂还是服上三天,可作些轻松的体力活动,并不碍事。()以后还是少劳心、多休息、适当运动以养生。” 嘉兰便和苏铁先把年节下刚唱的戏目练起来,体谅苏铁的嗓子和身体,其他先不论,只练几个走位。 她们在那儿练着,如烟也持箫经过,遥遥的屈膝,只是尽个礼数,没指望她们会停下来回礼。谁知苏铁就停了下来,向如烟招招手:“过来。”又向嘉兰道:“你也先坐下。” 两人都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却没想到苏铁这么平静的对她们说: “我这个人,一穿上戏服,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想来脑袋是有点笨的。然而我爱着那位大人。不管自己聪明也好、笨也好,漂亮也好、丑也好,甚至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是这样子,完全忘掉自己的,爱着他。 “他这个人呢,书读得太多,脑袋也是有点笨的,最大的‘毛’病是心肠太好。不管什么人,粘到他身边,他总是拒绝不了,这是他的圣贤书教给他的道理。 “我并不担心任何人抢走他。因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然而我爱着他,想要保护他。所以,你们作任何事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许伤害他。否则,我这条‘性’命豁出去,也要为他作点事。” 她恬淡的说完。她们都怔在那里,不知答什么好。苏铁也不要她们回答,只是点点头:“我的话讲完了。”于是向如烟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自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去台上,站了适才的位置,依然是温神如‘玉’,揖袖念白道:“啊娘子,请来见礼!” 嘉兰过去,继续跟她配戏,眼神有点呆。 她是给她吓住了。如烟想着,一边走开,‘胸’中有点忿忿的火焰烧起来。 苏铁说,她不嫉妒他抱着如烟睡了一夜,因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 只不过是,有谁粘过去了,他就保护一下谁而已?只不过是,他同情所有的弱者,所以也就同情如烟?前世今生都不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东西呵,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曾睡在过身边的‘女’人,含着眼泪,像善良的人牺牲一只蝼蚁。 如烟‘胸’中那团火焰熄下去,成为一捧灰烬。 苏铁不愧是苏铁,她说的话没有错。然而如烟已经决定继续将这条道路走下去,即使是苏铁,也别想拦在她的面前。如果必要,她也会不惜牺牲苏铁的‘性’命,像牺牲一只蝼蚁。 在重入这个人世的时候,她已将所有温柔、同情和罪恶感都从身上斩去了吧?叫人颤栗的、这个可怕的小东西……口口声声,回来是为了讨个正义、为了讨个公理,然而手段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那一天,如烟把欠吴三爷的债给还了。 有了小郡爷的话,她本来可以不必再理会吴三爷这一头的事。但在妈妈面前,她却无所谓的摇摇头,表示不必取消原先答应下来的会面。 吴三爷来见她时,几乎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本段文字为了保证文章的完整‘性’而写,经与编辑沟通后,曾经发了上来,但某些读者反应,其过于‘露’骨,有哗众取宠之嫌,故自行删除。——作者按)用双掌的指尖,压了压嘴‘唇’。 而后轻轻整整衣裳,退出房间。 她飞快的走过回廊和‘门’槛,脸上‘波’澜不惊,脚下越走越快,终于在院角一扑,张开嘴狂呕不已。 秽物呕出去,跌到冰冷的泥土上,尚未枯萎的残叶颤抖着,‘激’起更猛烈的呕吐。 她几乎连苦胆都要呕出来。 一双红绒底‘毛’边懒鞋踩在她身边,一个声音道:“以后就好了。” 眼角余光瞥出去,是妈妈,仍然叉着手、蓬松着头发,一副看惯世情、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又仿佛是阅尽沧凉、有资格来提点一下后辈了,这么不知所云的安慰着人。 以后……以后? 如烟恶狠狠的想着,‘唇’角划起一个微笑。 不久之后,如烟已经洗干净脸和手、漱了口,重匀脂粉,换了套新衣裳,再去陪吴三爷坐坐。 吴三爷也已给人伺候着净了手脸、换了件袍子,半歪在榻上,神态满足而疲倦。如烟在他旁边坐下,他握住她的手,笑着、沉‘吟’着,居然也说了两句良心话。 他说:“我只是个商人,俗话说,富不与官斗,你现在身后有了贵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的为难了你。如今你这样,对我实在有情。我吴某人不能无义。从此后,你有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 如烟垂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这个当成是她柔顺的表示,把她的手欣慰拍了两拍,头一仰,呼呼睡去。 如烟纹丝不动的坐着,看着自己雪白小手压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无喜无怒。榻脚边,太阳的影子慢慢爬了过去。 从此后,直到另一个人负责了如烟为止,她的所有开销,果然基本都由吴三爷承当。 为了筹备年下的节目,她这段时间的开销,确实有些大。 她会写诗、善书法、又能吹箫,出个节目自然不成问题,然而左思右想,又觉得为难。 头一件为难处:天底下的‘女’子,尽有能诗、能写、能吹拉弹唱的,自己纵然年纪小、又生得美,可怎样好好发挥自己长处,才能盖过她们去?第二桩为难处:这不是普通时候,是在年节下献演,太雅了不好、太静了不好、总要热闹喜庆、或者煸点情,方成亮点,可叹她会的才艺偏都是又雅又静的,怎么能在那嘈杂场合醒得了目呢?第三桩为难处:这也不是普通场合,可是在大庭广众下献演!众目睽睽,多少当权的道学先生眼睛也看着呢,玩些太妖异的点子也不好,怕惹恼了他们,抛上个“小yin婢”的帽子来,于今后的道路可是不利。 因这么顾忌着、踌躇着,到底该出个什么节目,总是定不下来。 如烟想了许多道具、服装,让外头店铺流水似的给她一套套的送,反复比过、看过,总不中意。 因为嘉兰的坚持,妈妈已经答应给如烟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她展示。她若想不出好主意,白Lang费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恼?一时间,她愁得睡眠都不安稳。 更烦人的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姑娘还得不到她这么好的机会,因此满圈儿夹枪带‘棒’、明霜暗雨,都‘逼’过来。如烟成了众矢之的,忽然之间,满院子都没人愿意跟她说话、没人愿意帮她的忙了。 ‘女’人是群居的动物。一群‘女’孩子要孤立一个‘女’孩,那‘女’孩纵然本就不喜欢她们,也会觉得特别的难熬寂寞。整天儿没人好好聊天、没人对她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她们本来凑在一起甜蜜蜜的说话儿,见到如烟过去、就各自离开,说不定嘴里还飞几句不咸不淡的刀子;她喜欢的东西也许会被抹一把泥巴、她急着要用的衣物也许会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秽物间里,问是谁干的?最善良的小丫头都躲闪着她的目光。 这种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如烟要是个普通的孩子,也许会被‘逼’得‘精’神崩溃。 幸而,小郡爷送如烟的娃娃,还没有人敢动。因为这是小郡爷送的东西。她们只是**如烟,并不敢**她身后的人。 如烟知道自己要爬得更高、压过更多人的头顶,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以后也会存在的吧?她冷冷的‘挺’直她的肩背,什么也不在乎,只管想节目。 只是偶尔觉得奇怪:这些行为干得也太漂亮了,倒好像有谁在后头指使似的。谁呢?如烟也曾怀疑过依雪,但她未必有这个手段。 何况,后来苏铁听到了些风声,叫依雪过来道:“欺侮人的事,不要作。”依雪涨红了脸,埋头答应了一声,此后果然没直接找如烟麻烦,但如烟的整体处境并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后鼓吹的人,以她对苏铁的忠心,既是答应了,当然明里暗里都应该罢手,那大局应有所变化才是。故细细想来,后头应该还另有人在,是妒恨得狠了,且惯能掐‘阴’使坏,一时无人辖治的。谁呢?目前无有头绪,只能搁着罢了。 幸而,这些人对如烟的妨碍也不算很大,真要影响节目准备时,她无非多使些银钱,陪笑上下打点,忍着几句冷言冷语权当没听见,也就挨过去了。惟这节目具体内容迟迟定不下来,实是桩头疼事。 ——————————————————————————注:“及中风寒,若有所堕坠,四支懈传不收,名日体惰。取其小腹脐下三结‘交’。三结‘交’者,阳明、太‘阴’也,脐下三寸关元也。”《黄帝内经灵枢机寒热病第二十一》;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3) 紫宛听到此处,终于知道他们的情份多深,斗嘴也不过是玩笑,方把一颗揪着的心落到实处,展颜笑了,再看小郡爷又是装腔、又是顿足的样子,与平常迥然不同,有了七情六‘欲’,仿佛像个普通的男孩子,平添好多可爱,不由得多看几眼。() 小郡爷有些臊了,微微侧转身,道:“算我倒霉!然则,你也要帮我的忙。”李斗奇道:“你这么乖的孩子,有什么要我帮忙遮掩的?”小郡爷赧然道:“我爹比你爹还严。前些日子,那首词不是叫我填了吗?回去,我想来想去不妥当,应酬上胡‘乱’填些东西也倒罢了,若真叫这里的姐姐们在年下那么大场合拿着唱去,万一传开来,我爹那里还了得?因此上,没奈何,对不住!求长庚哥,就把这曲子重填一遍,拿你的到外头去罢!左右你到处留诗词是出了名的,你爹倒不会为这个多为难你什么。”说着,向紫宛作个揖:“嫂子,对不住得很!又得劳着星爷病中费神了。” 紫宛双颊酡红,忙深深还礼道:“小郡爷哪里的话□↖ωáń□↖書□↖ロ巴,m.!星爷——”向李斗一瞥,咬着嘴‘唇’笑道:“这家伙左右是闲不下来的。有个题目消遣消遣,倒是好事。” 小郡爷这才笑着重新坐稳,偏头看到旁边两瓶衬着冬青叶子的新鲜白梅‘花’,随口赞道:“这‘花’‘插’得倒俊!” 李斗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刚刚金琥拿过来的。”半向紫宛道,“不知谁替她‘插’的。” 紫宛抿嘴笑道:“若是拿出去请师傅‘插’的,满京城有好几个师傅能有这个手艺。若就在园子里‘插’的,姐妹里只有两三个能‘插’出这样子的来,有一个还未必肯替她动手,至于剩下还有谁,那名字,我偏不告诉你!”李斗向后一仰,道:“不说便不说。我自己在脑子里想像一番,还更好些。” 小郡爷摇头道:“你们两个啊!既然是金姑娘送过来的,你们承她的情便是了,计较后头有什么人作甚?”紫宛笑着欠身道:“是什么人帮了她的手,这个原不必理论。只是她这个情,可不太好承呢。”小郡爷问道:“怎么?”李斗摇头:“还不是那支曲子。”紫宛接着道:“就是妈妈让我跟裴笛师合奏的那支曲子,金姐姐刚才过来跟我说,她想唱呢。” 小郡爷微微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回?”紫宛道:“金姐姐嗓子是极甜的,但我总觉得她唱曲的风格和这曲调不太合,所以照实回了。(最快更新)”小郡爷看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岂不是得罪了人?”紫宛答道:“她自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停了停,倒笑了,还陪我说会子闲话才走。大约是想开了吧?就算不是,也没法子,我只能告诉她老实话呀!”李斗笑:“这个处世的‘性’子有草寇气,我喜欢!”紫宛白他一眼:“你无非自己是傻‘性’子,就喜欢别人也是傻‘性’子罢了!”小郡爷与李斗皆大笑。 笑完后,李斗却拍了拍紫宛的手道:“南小子来了,你们相伴着喝酒去罢。”紫宛奇道:“好好的喝什么酒?”李斗温言道:“别道我真的看不出来。你这阵子,大约是节目上有点费神,像写诗的人心里存了个意像,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欠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坐立不安,是不是?这种感觉最难受,要是我,就倒酒喝去了,你要陪着我,怕引动我的馋虫,又不能碰这个,实在可怜。我想叫你自个儿喝去,但饮酒也要有伴才好。如今南小子来了,我想着你们一块儿喝酒的画面,觉得极好,大概能触动灵感的。你们就去喝罢——阿逝,你也别装样。是男人能有不喝酒的?少点也罢,端起杯子来自然是浇愁的。去吧!” 这番话一说,紫宛垂下头,眼眸里有泪光闪动。小郡爷却连眼都直了,呆片刻,吁口气道:“服了你了!什么酒?留着你与嫂子喝罢!老实说,我这次倒给嫂子带了件礼物来,是屋里丫头作着顽的,看了别笑——” 小郡爷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暂时押后再谈。先说一说,如烟的目光。 她支着肘坐在窗前,身下无数雪白的织物铺展开,她什么也不看,任自己隐在暗淡的光线中,瞳人是灰‘蒙’‘蒙’的。这种灰仿佛是一场大雾,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隐着的,总也走出不来。 刚才,苏铁进了房间,在她面前坐下,说:“大人向我询问你。” 如烟那一刹的表情很茫然。 当时她的心思还放在节目上,想得太专注了,倘若有人突然撕下她的手臂、将血淋淋的裂口展示给她看,她的表情大概也只有茫然。 然后,当疼痛终于袭来时,她大略已作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忍住它、把它再度的压入心底,像她这一世里怀抱到如今的沉默,注定没有那么轻易吐‘露’端倪。(最快更新) 只是斟酌着、向人投出目光去,带一点吃惊、畏惧或者期待,就像个正常‘女’孩子,至于真正的心情,她不指望谁能理解、更不指望谁能参上一脚,所以,也就完全不必展‘露’给任何人知道。 如烟过分的小心,这一次保护了她。苏铁仔细研究如烟的目光后,放心的叹了口气。 在她突然袭击,说出这句话后,如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意或恨意在猝不及防间流‘露’。她终可以放心的向如烟道歉:“对不起,我撒了谎。 “大人并没有问起你什么。只是我忍不住想试探你,对不起。 “从前我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大人和你之间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一直糟糕得很,惭愧。 “这样说来,只是嘉兰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才替她办事吗?以后千万别这样了。嘉兰这个人,并不坏,但是很多时候不会瞻前顾后。你只是个孩子,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她拼呢? “现在,我对你没什么偏见了。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好不好?” 她长长的话说完,眼神是那么……他妈的诚恳。让如烟想骂脏话。 就算叶缔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苏铁也不用放心成这样吧?真叫她气苦。 没想到,她虽然如嘉兰之请设计让叶缔抱着自己睡了一夜,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像如烟是一只小狗、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同样会作的一般。苏铁理解这种温柔的感情,而如烟不;苏铁欣赏这种温柔的感情,而如烟,不! “那位大人,他欠我的,可比这个更多呢。”她这么冷笑的想着,随便用点慌张的手势摇一摇、挥一挥,表示点儿惶恐感恩的意思,算回答了苏铁。 苏铁将她的头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呢?连我都误会你。你这么苦着自己,算是想作什么呢?” 如烟被她这么猛然一抱,有些惊慌无措。真正的无措。如果苏铁知道她真实的样子,还愿意这么抱着她吗?她的手臂僵硬的垂在两边,心里有点融化着,身体却不知作什么好。 终于只是慢慢的、歉然的,从苏铁怀抱中‘抽’身出来,比一个钱的手势,告诉她:自己就是想多挣点钱。 苏铁摇着头,还试图劝解,如烟实在是不耐烦了,苏铁只能叹息着离开。如烟重新在窗前坐下,让自己的心再一次结回硬壳。 小郡爷从紫宛那边离开,再踱进来时,她已经凝成一尊完美的‘玉’像。天光苍茫,那些白‘色’织物温柔如沼泽上的雾气,从如烟身下铺展开,仿若还未成形的蛛网,屏息凝气,不知如何开始这一局的游戏。 小郡爷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 如烟的睫‘毛’扬起来,目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落在他身上。 她是真的喜欢他,他长得那么漂亮,而且从来没有一句废话。 可这次,连他都好像有点怪她了,侧过脸,淡淡道:“你大概还是跟我有隔阖吧?碰到大事,也不会跟我说。” 大事?什么大事?如烟一时间真是全无头绪。 “那个姓吴的,他给了你什么压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应酬了他。”小郡爷说。 他的声音很淡,然而,实在比骂还厉害。如烟怔着,脸就一点点烧了起来。 脸红,一半是因为羞,另一半,却是因为怒。 “我果然还是个没用的东西,否则,并没有想去招他们的,怎至于坐在这里,等着人一个一个找上‘门’来羞辱呢!”她想着,恨得要落下泪来。 但小郡爷坐了片刻,却叹了口气:“是我没用。否则,你怎么会不向我求助呢?我顾虑自己的身分,不敢卷入纠纷中。你只怕对我说了,也只是白让我为难一场,对吗?”他很慢很慢的说,“多谢你对我的体谅。这一次,是我没有护住你。” 这是真的吗?他语气中那种深深的责备与厌恶,都是对他自己而发的?就像她,经常对自己这样苛责和厌恶一样?如烟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看住他,没有出声。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这么碌碌无为!”他说,“从前……你知道吗?我有个妹妹。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看到你,我就想起她。” 如烟把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好让眼中盛的泪水不要那么轻易落下来。如果这个时候她可以说话,她想说:“好了,不要再讲下去。不然,我真的要忍不住感动了。” 小郡爷咳了两声,岔开话题,笑道:“给你带了个礼物来。”从怀中掏出个娃娃,“屋里丫头做着顽的,你看了别笑。” 只见那是个小木娃娃,放在案头可作摆设的那种,脸上的胭脂画得很喜气,身上穿了件甜绿‘色’银丝弹墨捆边小布袄,大约也是他口中的丫头亲手缝的,看起来极温暖样。 “这袄子上还有配‘花’,可以选不同的款式换着戴,你看哪种好?”小郡爷接着掏出朵雪白的小绒‘花’,比在娃娃的襟旁。如烟看着,这白‘色’小‘花’点在这身颜‘色’衣服上,干净是极干净的,但总没什么特别的好看处,于是笑笑,不语。 “又或者……这样呢?”他又取出一蕊紫‘色’的小‘花’,与白‘花’并在一处,重新‘插’上襟头。如烟眼前一亮。 这一次的效果之好,就像菜里有了盐。这个娃娃、这身衣服、这两朵小‘花’,全都成了这份美丽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郡爷看着她,笑一笑,点了点头:“适才我去看七叔,见紫姑娘似乎也在为节目的事情劳神,于是也送了她这么个娃娃,她的眼睛也像你这样亮了起来。我想,你们会是很好的伙伴。” 如烟慢慢吸进一口气,满心欢喜,不知怎么谢他才好。 他眼里是真正温暖的笑意:“有时候,我也想为你作点事啊!”;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4) 紫宛见了如烟,深深一揖:“谢谢你!”快活抱住她的肩道:“星爷重新写了那首词,我想唱。().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可惜我还是笨了点,要是开口,手下就有点顾不过来了。要多靠你呢!我有个‘挺’好‘挺’好的主意,具体跟音乐怎么配合,我们慢慢儿的排。好不好?” 如烟笑。 好一串儿“我我我”,自‘私’得痛快淋漓。这丫头也是个目无余子的傲主儿!幸亏,她美得不像嘉兰那么有热量、灵动处又胜过嘉兰许多,小郡爷法眼无差,整院中,果然是她与如烟最适合为彼此搭档。 不过,紫宛的歌喉不是顶好,从来也不以唱曲儿见长,她这次要自个儿开口,成不成呢?如烟很担心。 倘若只想‘露’脸,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结果往往把事情搞砸了去。紫宛不会这么蠢罢? 紫宛眨眨眼睛:“你觉得这段音乐特殊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多么的雅,也没有多悠扬,但很特别、很随和,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哼了,是不是?星爷新写的词,也是没有什》⌒书哈哈,m.么章法,连断句都难,可我喜欢。像是一场不负责任的舞蹈,或者是某种、琐琐屑屑的说话,我想它们都不应该用唱戏一般的演唱方式去表达呢!你听听,我这样来如何?” 她开口,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唱道:“江上一片风流彀,世间几抹痴心草。岫雨无言出,青山连壁老。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欲’醒‘欲’止离魂诗,待愁待语归仙岛。未上月涛平,空余风‘色’皎。钗衔珠,柳回腰,残尘怎了。点滴泪痕渺。劝相思,暮长杯短圣贤少〔注1〕。难,凭尽阑干,酬卿一笑。”〔注2〕轻轻的摇。阳光很好。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于是歌声中都有了金灿灿的颜‘色’。她的声音,与平常说话时不太一样,带点儿沙,也并不婉转,那么任着‘性’子的和着拍子下去,却有了点出奇潇洒的意味,像背着行囊的少年,世路风尘仆仆,不过是酒泼透的,一身流年。将前途行断,也难责备也难求,终归为淡淡的、酬卿一笑。() 如烟的手指轻轻抚过笛孔。 好歌。她愿意和这一曲,娱己娱人,当无遗憾。 这篇基调既定了下来,如烟便与紫宛一同琢磨如何演奏。她的琵琶指法已经大体成型,但仍需进一步‘精’研;如烟的箫法要从笛法中演化,如何化法也还得好生斟酌。好在她们两个都是沉得下心来动脑子的人,紫宛虽然在世情上傲一点,讨论起具体问题来倒很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而如烟虽然在感情上对谁都不信任,办事时却绝不敢刚愎自用。于是这两个绝品聪明的‘女’孩子,在一起合作得极顺利,竟没有互忌互疑、互相拆台的‘毛’病。有时候,如烟一边喝水、一边呆想,连水洒到裙襟上都不知道,紫宛也不知道,和她一块儿想得痴了,半晌过去,忽然提出个主意,拿着乐器一试,可行,两个人拍手大乐,这才觉得肚子饿,拿水果点心来相对大嚼,且说且比划,呛着了,又是笑,觉得此乐无极。 可惜她跟她的好时候,也没有持续多久。 馥郁的芬芳一步步袭来,嘉兰来了。如烟一见她,就浑身一噤:要命要命,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让人这么觉得她像条毒蛇呢? “你们奏得还不错呀。”她漫不经心说着,带一点儿亲热、一点儿冷漠,恩赐般道,“我就唱这个吧,这调儿还有点意思。来,你们重新奏起,给我起个音。” 如烟的手指停在箫孔上、紫宛的手指停在琵琶弦上,一时都无语。 嘉兰……她怎么哪儿都想‘插’一脚呢?如烟气苦,恼得真想扔下竹箫,一走了之。 嘉兰眉‘毛’一挑:“嗯?” 如烟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将竹箫端起来。何必撕破脸皮?应付过眼前,走着再看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总会有办法…… 紫宛将琵琶往下一放,双手按在上面,清脆的说:“对不起。” 嘉兰有些意外:“什么?” “星爷的这首词,我自己想唱呢。(最快更新)”紫宛很清晰的回答。 如烟给吓住了。嘉兰也非常意外:“你想说什么?”——她大约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兰姐姐,如果你一定要唱这曲歌,我拒绝伴奏。也许你能找到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但我还是要表明我的立场:我,很在乎这曲歌,想要自己唱它。如果你要从我手里把我夺走,我会恨你的。你很美、很强、‘交’往很广、地位也很稳,也许不会稀罕我的一点恨意。可是,正因为你很美、很强,难道没有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多少适合‘花’魁演唱的名曲任你选择,你又何必冒险抢一首俚腔俚调的新歌,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呢?”紫宛眼神毫不躲闪的看着她,“这就是小妹我,想说的话。” 如烟的后脊梁骨“嗖嗖”冒起冷气。 嘉兰愣了许久,忽而笑了,‘艳’红的‘唇’角那么有意思的扬起来:“神经病。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我了?” “怕。可是我只能说真心话。”紫宛道,“姐姐不蠢。这些话,就算不说,你也明白。所以为什么不摊开来说呢?” 嘉兰凝视她许久,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大笑,领口殷红的狐‘毛’含着雪白脖颈,随着笑声一抖一抖,仿佛极愉快样子。而后她猛然摆正脸孔,啐道:“胆小鬼,说那么多,是怕我会抢你风头吧?好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够有自信的话,就别怕同台。弹也好、唱也罢,牵出来遛遛,看谁能踩过谁的头啊!一个人关起‘门’来乐有什么意思?要斗,大家站一块儿真刀真枪比拼,赢了才叫滋味。你不敢么?”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镇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里的歌。姐姐的唱功很好,但是经你诠释的歌曲,将不再是我想将它展现出来的样子。” 嘉兰狐疑的盯了她一眼:“什么样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必定能演得比我好,是吗?” 如烟心中暗骂“狡猾”。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紫宛却爽快的摇头:“不,我没想那些。只是,因为很喜欢脑海中的影子,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以把它表现到什么地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嘉兰的目光忽然那么恍惚,好像越过了她们,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多久之前呢?有个小孩子说:“我想看看自己能力可以做到多强!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保护你,带你去这个院子外面、再外面的地方!”呵,院子外面是什么?爱看着山后遐想的孩子,要‘花’多少年才明白,山的后面还是山。而院子外面,也不过是院子而已。 嘉兰收回了目光,向紫宛微微一笑:“好啊,那我也想看看,你能到什么地方。” 她摇曳着腰肢走了,殷红狐‘毛’趴在肩头,抛给她们一个闪闪招摇的笑,好像也在“吃吃”警告道:“这次放你们一条活路,让我看看好戏吧。看你们能去到什么地方?” 如烟悄悄在袖子里蹭掉掌心的冷汗。 紫宛开心的吁出一口气,回头向她笑道:“我们继续排练吧!” 她或许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而如烟,虽然没这么天真,对之后的变故也不曾预料。 那一天没有丝毫预兆。上次的小雪下过之后,天气略回暖了几日,又冷了。北郡王的亲家公、宋家二老爷在行馆造了个新园子,正好完工,邀着诸位莺莺燕燕前往游玩。宋二老爷展眼瞧见了紫宛,就高声叫:“昊光公家那小逆子呢?我特意儿的请他,怎么还没来?”下人笑着呈上贴子:“李小七爷人没来,可送诗来了,向老爷告罪呢。”宋二老爷展贴子一看,里头一首唐多令,有“帏底冷轻偷,积云雪未酬,待出‘门’,又怕梳头”〔注3〕之句,结末道:“因此上,告个罪,伯父容小侄拥被一日闲,纵然叩阶懒难见,或者醉乡可相逢。”宋二老爷弹着贴子大笑:“亏得没把昊光公给叫来。这犟老头儿,见着我起新园子开销,要咕哝两句,见他儿子懒成这样,还得咕哝个十句八句。今儿就消停不得了!”看着紫宛叹道:“可惜了好好一个‘玉’‘女’,没得金童陪着。”紫宛抿嘴笑:“二老爷取笑了!星爷他若是金童,观音那片净地也不能容他。只怕是哪座星宿里喝醉了失足落下来的,饶我们这等闲‘花’草儿回去替他醒酒罢了。”宋二老爷又大笑,赞:“都说紫姑娘俏皮,果然名不虚传。” 瑞香在旁边就看着金琥笑:“这张泼辣嘴皮子可给比下去了。”金琥咬牙掐她耳朵笑道:“没辣到你身上,还不快撮些盐巴,闲(咸)着罢!小心搅起醋来,可别说是我添的佐料。”瑞香脸‘色’一变,尚未答腔。关镇‘波’凑过来道:“姐姐说啥笑话呢?”金琥笑道:“说瑞妹妹倒不辣,只是太爱呷醋了,不然怎么把关爷辖治住的呢?”关镇‘波’抓着头笑。瑞香剜了金琥一眼。金琥若无其事拿小指甲搔搔发脚,自言自语道:“哎哟,头发好像‘毛’了,记得宝妹妹带了梳头家伙的,一起放在旁边屋里。”宋二老爷已起身带众人去外头赏园子。金琥偏头看见如烟,推一把道:“你去帮我拿了来。” 田菁本已随宋二老爷出去了,不知想起什么东西没带,举脚回转来,正听见这句话,不觉笑道:“怎么老是支使如烟?”如烟倒不知道田菁这么乖巧的人儿,居然会帮自己说话,奇怪的看她一眼。金琥也呆了,鼻子里哼出一点冷气,慢慢道:“这是怎么说?”田菁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么得罪人的话,顿时噎住了。 ——————————————————————————注: 1:圣、贤,是酒的代指。据说,东汉未年,曹‘操’主政,禁酒甚严。有一次尚书郎徐邈违令在家狂饮,喝得酩酊大醉。适逢曹‘操’派人传唤上朝议事,徐邈躲避不及,便仗着酒兴对来人说:“请回丞相话,臣正与圣人议事,不得功夫。”来人一听是“圣人”不再追问便回命了。徐邈由此躲过了惩处。后世因称白酒或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圣人”。把喝醉酒称之为“中圣人”或“中圣”。此来历,荧某未考证得非常确凿。但大约是曹魏时起,人们开始称清酒为圣、浊酒为贤,有良多诗句流传为证,这是确实的。 2:本词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3:本词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5) 这时候,屋里除了她们三个,还有个紫宛。(最快更新),最新章节访问: 。她心里挂着李斗,不想和别人打情骂俏,一直尽量站在边儿上。如烟羽翼未丰,从来也是躲在一边看戏的,两人正站在一起。 此刻如烟与田菁她们僵住了,紫宛的心‘性’,是最见不得僵局的,自然而然就圆场笑道:“外头园子景致好,快整理完咱们出去呀!”又在如烟肩上轻轻一拍,笑道:“谁叫如烟最勤快?勤快人难免受点累。”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儿挽住,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如烟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自走了。 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并一根嵌红宝石光蜜腊〔注1〕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宝妹妹的。”如烟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注2〕给她抿着。她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书哈哈,m.根扁针?” 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箸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帮忙‘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伙里的得用东西。如烟跟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如烟的手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她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如烟急抬眸,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如烟过去,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如烟小心扒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护盖给松开了,里头的‘精’炭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大约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许,且是铜里子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着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烟‘阴’郁的想:这恐怕不是意外。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烘过一会,后来谁也不知道放哪了,宝巾的梳头家伙是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最后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结末全成了个“没头绪”。 紫宛手上敷了伤‘药’,医嘱是“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最快更新)”田菁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忙吧。”于是,她参与这一曲的排练,帮忙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田菁上手很快,只对紫宛的琵琶,却没甚帮助。 紫宛大约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云凉寺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房屋住下,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私’心道: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够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包含清淡道理、能够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嘈嚷,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因此一咬牙,拼死拼活跟妈妈要了三天假,上山拜佛去。 她这边前脚走了,后脚,李府的老家人就送信来,说老夫人——也就是李斗的妈——晚上作了个恶梦,第二天醒来,心还别别的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不咋的,跟妈的感情还行,何况这老家人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您,可怜都快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的?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也只能答应回去。 紫宛既不在,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一下东西,进去时还咭咭呱呱、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过不片时,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心向着屋里头气道:“我要是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烂污招。何苦——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就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哽了。 苏铁经过听见,吃了一惊:“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娜娜袅袅、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那儿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行了吧?谁把你当‘奸’妃呢?你要是,咱们合院子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够呛,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今儿他就走了,要今儿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听这篇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像拨火,不由皱起眉头,待想**去分拆两句,她又一向在这些曲里拐弯的方面说不出妥贴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也就罢了,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最快更新)隔着一段距离看你们,我是多么爱你们,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句话,触动心事,迎上去笑道:“然则,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慢慢的摇头:“不。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苏铁看住他,眸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一拜:“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大踏步走了,老家人急招呼小厮挑起东西、一块儿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把脑袋摇上两摇,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忽然把如烟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给他老头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她。” 如烟惶‘惑’着,慢慢在心中消化这个消息,一边已经恭顺的低头答应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了。妈妈忽又叫住她,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妈妈的笑容很平静,几乎有点愉快的样子。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所以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看起来有点疲倦,但情绪怎么显得这么好? 如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的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的拿指甲敲了敲‘床’沿:“这些小狐狸‘精’们勾心斗角的事。” 如烟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究了,鼻管里哼笑一声,挥挥手:“走吧。”如烟告退转身了,她却在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就继续这么着吧。那几个蹦达的,没几天了。” 她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烟背脊骨上寒浸浸的,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走了。 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净舍”中,纹丝不动,初看好像很是安然,细瞧才发现不对劲了:眼神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她握住如烟时,如烟发觉她连手都是抖的。 “我见到了她。”紫宛这样说。 如烟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老气的,她的身份高贵嘛!可是还很年轻啊,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你知道,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如烟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想得到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以姑娘的一点谢意罢。’那些点心做得真好,我给你看看吗?真的是一个‘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阳‘春’水?她倒是会的。她是那种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贴的。她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如烟想按下她,她不理,到底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致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整整在里面。刚送过来时或许还是热的,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然是妥贴温柔的样子,几乎有点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如烟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像鬼上了身,继续道:“她对我讲‘舍下的事,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进相公的‘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不料因长辈力主定妾身这一头亲事,那丫头福薄,有了点闪失,竟自死了。妾身事后才知道,相公与长辈呕气,都是这件事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有了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 如何?——哈哈!如烟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一般俗人呢。 紫宛向虚空的地方点着头:“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去想。我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爱的人,但我也没去想。我见到他就是那么孤独的可恶的‘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个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来不因为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这个寂寞愚蠢的‘女’人,这个可以有资格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热量,会痛,会动点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直到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不知道、不承认,就不存在。‘迷’梦一刻,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如烟漠然的想。 “……所以,现在院子里怎么样了?”紫宛手仍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的向如烟发问。 如烟老实告诉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紫宛的歌,把它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你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控制她?哼!妈是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帐,理它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截道,“我们回去吧!” 如烟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在外头,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注3〕掩得是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刻就垂下了,并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的身份,不能残‘花’败柳般招摇了去。这是高级姑娘的职业素养。 如烟看紫宛在轿里坐妥贴了,自己方才举步,要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呵”的一声,一个年青和尚站在那里,看住这边,竟看得呆了。如烟碧青的小眉‘毛’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大约也醒悟到这两位姑娘是什么人,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哩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如烟想笑。那丝笑容流‘露’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注: 1:蜜腊,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密腊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红、绿、黄、蓝、黑、白、啡、紫。绿‘色’蜜腊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腊也极为稀少珍贵,2: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沾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3: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6) 小郡爷有些臊了,微微侧转身,道:“算我倒霉!然则,你也要帮我的忙。(最快更新)。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шШ.. 。”李斗奇道:“你这么乖的孩子,有什么要我帮忙遮掩的?”小郡爷赧然道:“我爹比你爹还严。前些日子,那首词不是叫我填了吗?回去,我想来想去不妥当,应酬上胡‘乱’填些东西也倒罢了,若真叫这里的姐姐们在年下那么大场合拿着唱去,万一传开来,我爹那里还了得?因此上,没奈何,对不住!求长庚哥,就把这曲子重填一遍,拿你的到外头去罢!左右你到处留诗词是出了名的,你爹倒不会为这个多为难你什么。”说着,向紫宛作个揖:“嫂子,对不住得很!又得劳着星爷病中费神了。” 紫宛双颊酡红,忙深深还礼道:“小郡爷哪里的话!星爷——”向李斗一瞥,咬着嘴‘唇’笑道:“这家伙左右是闲不下来的。(最快更新)有个题目消遣消遣,倒是好事。” 小郡爷这才笑着重新坐稳,偏头看到旁边两瓶衬着冬青叶子的新鲜白梅‘花’,随口赞道:“这‘花’‘插’得倒俊!” 李斗笑√,m.道:“我也是这么说。刚刚金琥拿过来的。”半向紫宛道,“不知谁替她‘插’的。” 紫宛抿嘴笑道:“若是拿出去请师傅‘插’的,满京城有好几个师傅能有这个手艺。()若就在园子里‘插’的,姐妹里只有两三个能‘插’出这样子的来,有一个还未必肯替她动手,至于剩下还有谁,那名字,我偏不告诉你!”李斗向后一仰,道:“不说便不说。我自己在脑子里想像一番,还更好些。” 小郡爷摇头道:“你们两个啊!既然是金姑娘送过来的,你们承她的情便是了,计较后头有什么人作甚?”紫宛笑着欠身道:“是什么人帮了她的手,这个原不必理论。只是她这个情,可不太好承呢。”小郡爷问道:“怎么?”李斗摇头:“还不是那支曲子。”紫宛接着道:“就是妈妈让我跟裴笛师合奏的那支曲子,金姐姐刚才过来跟我说,她想唱呢。” 小郡爷微微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回?”紫宛道:“金姐姐嗓子是极甜的,但我总觉得她唱曲的风格和这曲调不太合,所以照实回了。”小郡爷看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岂不是得罪了人?”紫宛答道:“她自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停了停,倒笑了,还陪我说会子闲话才走。大约是想开了吧?就算不是,也没法子,我只能告诉她老实话呀!”李斗笑:“这个处世的‘性’子有草寇气,我喜欢!”紫宛白他一眼:“你无非自己是傻‘性’子,就喜欢别人也是傻‘性’子罢了!”小郡爷与李斗皆大笑。 笑完后,李斗却拍了拍紫宛的手道:“南小子来了,你们相伴着喝酒去罢。”紫宛奇道:“好好的喝什么酒?”李斗温言道:“别道我真的看不出来。你这阵子,大约是节目上有点费神,像写诗的人心里存了个意像,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欠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坐立不安,是不是?这种感觉最难受,要是我,就倒酒喝去了,你要陪着我,怕引动我的馋虫,又不能碰这个,实在可怜。我想叫你自个儿喝去,但饮酒也要有伴才好。如今南小子来了,我想着你们一块儿喝酒的画面,觉得极好,大概能触动灵感的。你们就去喝罢——阿逝,你也别装样。是男人能有不喝酒的?少点也罢,端起杯子来自然是浇愁的。去吧!” 这番话一说,紫宛垂下头,眼眸里有泪光闪动。小郡爷却连眼都直了,呆片刻,吁口气道:“服了你了!什么酒?留着你与嫂子喝罢!老实说,我这次倒给嫂子带了件礼物来,是屋里丫头作着顽的,看了别笑——”;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7) 小郡爷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暂时押后再谈。先说一说,你的目光。 你支着肘坐在窗前,身下无数雪白的织物铺展开,你什么也不看,任自己隐在暗淡的光线中,瞳人是灰‘蒙’‘蒙’的。这种灰仿佛是一场大雾,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隐着的,总也走出不来。 刚才,苏铁进了房间,在你面前坐下,说:“大人向我询问你。” 你那一刹的表情很茫然。 当时你的心思还放在节目上,想得太专注了,倘若有人突然撕下你的手臂、将血淋淋的裂口展示给你看,你的表情大概也只有茫然。(最快更新) 然后,当疼痛终于袭来时,你大略已作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忍住它、把它再度的压入心底,像你这一世里怀抱到如今的沉默,注定没有那么轻易吐‘露’端倪。 只是斟酌着、向人投出目光去,带一点吃惊、畏惧或者期待,就像个正常‘女’孩子,至于你真正的心情,你不指望谁能理解、更不指望谁能参上一脚,所以,也就完全≡≤,m.不必展‘露’给任何人知道。 你过分的小心,这一次保护了你。(最快更新)苏铁仔细研究你的目光后,放心的叹了口气。 在她突然袭击,说出这句话后,你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意或恨意在猝不及防间流‘露’。她终可以放心的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撒了谎。 “大人并没有问起你什么。只是我忍不住想试探你,对不起。 “从前我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大人和你之间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一直糟糕得很,惭愧。 “这样说来,只是嘉兰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才替她办事吗?以后千万别这样了。嘉兰这个人,并不坏,但是很多时候不会瞻前顾后。你只是个孩子,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她拼呢? “现在,我对你没什么偏见了。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好不好?” 她长长的话说完,眼神是那么……他妈的诚恳。让你想骂脏话。 就算叶缔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她也不用放心成这样吧?真叫你气苦。 没想到,你虽然如嘉兰之请设计让叶缔抱着你睡了一夜,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像你是一只小狗、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同样会作的一般。苏铁理解这种温柔的感情,而你不;苏铁欣赏这种温柔的感情,而你,不! “那位大人,他欠我的,可比这个更多呢。”你这么冷笑的想着,随便用点慌张的手势摇一摇、挥一挥,表示点儿惶恐感恩的意思,算回答了苏铁。 苏铁将你的头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呢?连我都误会你。你这么苦着自己,算是想作什么呢?” 你被她这么猛然一抱,有些惊慌无措。真正的无措。如果她知道你真实的样子,还愿意这么抱着你吗?你的手臂僵硬的垂在两边,心里有点融化着,身体却不知作什么好。;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8) 终于只是慢慢的、歉然的,从她怀抱中‘抽’身出来,比一个钱的手势,告诉她:你就是想多挣点钱。(最快更新).最快更新访问:ΗυΗāНА.сОΜ 。 苏铁摇着头,还试图劝解,你实在是不耐烦了,她只能叹息着离开。你重新在窗前坐下,让自己的心再一次结回硬壳。 小郡爷从紫宛那边离开,再踱进来时,你已经凝成一尊完美的‘玉’像。天光苍茫,那些白‘色’织物温柔如沼泽上的雾气,从你身下铺展开,仿若还未成形的蛛网,屏息凝气,不知如何开始这一局的游戏。 小郡爷在‘门’口轻轻咳了一声。 你的睫‘毛’扬起来,目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落在他身上。(最快更新) 你是真的喜欢他,他长得那么漂亮,而且从来没有一句废话。 可这次,连他都好像有点怪你了,侧过脸,淡淡道:“你大概还是跟我有隔阖吧?碰到大事,也不会跟我说。” 大事?什么大事?你一时间真是全无头绪。 “那个姓吴的,他给了你什么压力呢?↑书哈哈,m.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应酬了他。”小郡爷说。 他的声音很淡,然而,实在比骂你还厉害。你怔着,脸就一点点烧了起来。 脸红,一半是因为羞,另一半,却是因为怒。 “我果然还是个没用的东西,否则,并没有想去招他们的,怎至于坐在这里,等着人一个一个找上‘门’来羞辱呢!”你想着,恨得要落下泪来。 但小郡爷坐了片刻,却叹了口气:“是我没用。否则,你怎么会不向我求助呢?我顾虑自己的身分,不敢卷入纠纷中。你只怕对我说了,也只是白让我为难一场,对吗?”他很慢很慢的说,“多谢你对我的体谅。这一次,是我没有护住你。” 这是真的吗?他语气中那种深深的责备与厌恶,都是对他自己而发的?就像你,经常对自己这样苛责和厌恶一样?你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看住他,没有出声。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这么碌碌无为!”他说,“从前……你知道吗?我有个妹妹。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看到你,我就想起她。” 你把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好让眼中盛的泪水不要那么轻易落下来。如果这个时候你可以说话,你想说:“好了,不要再讲下去。不然,我真的要忍不住感动了。” 小郡爷咳了两声,岔开话题,笑道:“给你带了个礼物来。”从怀中掏出个娃娃,“屋里丫头做着顽的,你看了别笑。” 你见那是个小木娃娃,放在案头可作摆设的那种,脸上的胭脂画得很喜气,身上穿了件甜绿‘色’银丝弹墨捆边小布袄,大约也是他口中的丫头亲手缝的,看起来极温暖样。 “这袄子上还有配‘花’,可以选不同的款式换着戴,你看哪种好?”小郡爷接着掏出朵雪白的小绒‘花’,比在娃娃的襟旁。你看着,这白‘色’小‘花’点在这身颜‘色’衣服上,干净是极干净的,但总没什么特别的好看处,于是笑笑,不语。 “又或者……这样呢?”他又取出一蕊紫‘色’的小‘花’,与白‘花’并在一处,重新‘插’上襟头。你眼前一亮。 这一次的效果之好,就像菜里有了盐。这个娃娃、这身衣服、这两朵小‘花’,全都成了这份美丽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郡爷看着你,笑一笑,点了点头:“适才我去看七叔,见紫姑娘似乎也在为节目的事情劳神,于是也送了她这么个娃娃,她的眼睛也像你这样亮了起来。我想,你们会是很好的伙伴。” 你慢慢吸进一口气,满心欢喜,不知怎么谢他才好。 他眼里是真正温暖的笑意:“有时候,我也想为你作点事啊!”;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9) 紫宛见了你,深深一揖:“谢谢你!”快活抱住你的肩道:“星爷重新写了那首词,我想唱。(最快更新)可惜我还是笨了点,要是开口,手下就有点顾不过来了。要多靠你呢!我有个‘挺’好‘挺’好的主意,具体跟音乐怎么配合,我们慢慢儿的排。好不好?” 你笑。 好一串儿“我我我”,自‘私’得痛快淋漓。这丫头也是个目无余子的傲主儿!幸亏,她美得不像嘉兰那么有热量、灵动处又胜过嘉兰许多,小郡爷法眼无差,整院中,果然是你们最适合为彼此搭档。 不过,紫宛的歌喉不是顶好,从来也不以唱曲儿见长,她这次要自个儿开口,成不成呢?你很担心。 倘若只想‘露’脸,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结果往往把事情搞砸了去。紫宛不会这么蠢罢? 紫宛眨眨眼睛:“你觉得这段音乐特殊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多么的雅,也没有多悠扬,但很特别、很随和,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哼了,是不是?星爷新写的词,也是没有什么章法,连∝★,m.断句都难,可我喜欢。像是一场不负责任的舞蹈,或者是某种、琐琐屑屑的说话,我想它们都不应该用唱戏一般的演唱方式去表达呢!你听听,我这样来如何?” 她开口,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唱道:“江上一片风流彀,世间几抹痴心草。岫雨无言出,青山连壁老。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最快更新)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欲’醒‘欲’止离魂诗,待愁待语归仙岛。未上月涛平,空余风‘色’皎。钗衔珠,柳回腰,残尘怎了。点滴泪痕渺。伴相思,暮长杯短圣贤少〔注1〕。难,凭尽阑干,酬卿一笑。”〔注2〕轻轻的摇。阳光很好。风吹起她额边的碎发,于是歌声中都有了金灿灿的颜‘色’。她的声音,与平常说话时不太一样,带点儿沙,也并不婉转,那么任着‘性’子的和着拍子下去,却有了点出奇潇洒的意味,像背着行囊的少年,世路风尘仆仆,不过是酒泼透的,一身流年。将前途行断,也难责备也难求,终归为淡淡的、酬卿一笑。 你的手指轻轻抚过笛孔。 好歌。你愿意和她这一曲,娱己娱人,当无遗憾。 这篇基调既定了下来,你便与紫宛一同琢磨如何演奏。她的琵琶指法已经大体成型,但仍需进一步‘精’研;你的箫法要从笛法中演化,如何化法也还得好生斟酌。好在你们两个都是沉得下心来动脑子的人,她虽然在世情上傲一点,讨论起具体问题来倒很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而你虽然在感情上对谁都不信任,办事时却绝不敢刚愎自用。于是你们两个绝品聪明的‘女’孩子,在一起合作得极顺利,竟没有互忌互疑、互相拆台的‘毛’病。有时候,你一边喝水、一边呆想,连水洒到裙襟上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和你一块儿想得痴了,半晌过去,忽然提出个主意,拿着乐器一试,可行,两个人拍手大乐,这才觉得肚子饿,拿水果点心来相对大嚼,且说且比划,呛着了,又是笑,觉得此乐无极。 可惜你跟她的好时候,也没有持续多久。 ——————————————————————————————注1:圣、贤,是酒的代指。据说,东汉未年,曹‘操’主政,禁酒甚严。有一次尚书郎徐邈违令在家狂饮,喝得酩酊大醉。适逢曹‘操’派人传唤上朝议事,徐邈躲避不及,便仗着酒兴对来人说:“请回丞相话,臣正与圣人议事,不得功夫。”来人一听是“圣人”不再追问便回命了。徐邈由此躲过了惩处。后世因称白酒或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圣人”。把喝醉酒称之为“中圣人”或“中圣”。此来历,荧某未考证得非常确凿。但大约是曹魏时起,人们开始称清酒为圣、浊酒为贤,有良多诗句流传为证,这是确实的。 注2:本词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10) 馥郁的芬芳一步步袭来,嘉兰来了。你一见她,就浑身一噤:要命要命,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让人这么觉得她像条毒蛇呢? “你们奏得还不错呀。”她漫不经心说着,带一点儿亲热、一点儿冷漠,恩赐般道,“我就唱这个吧,这调儿还有点意思。来,你们重新奏起,给我起个音。” 你的手指停在箫孔上、紫宛的手指停在琵琶弦上,一时都无语。 嘉兰……她怎么哪儿都想‘插’一脚呢?你气苦,恼得真想扔下竹箫,一走了之。 嘉兰眉‘毛’一挑:“嗯?” 你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将竹箫端起来。(最快更新)何必撕破脸皮?应付过眼前,走着再看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总会有办法…… 紫宛将琵琶往下一放,双手按在上面,清脆的说:“对不起。” 嘉兰有些意外:“什么?” “星爷的这首词,我自己想唱呢。”紫宛很清晰的回答。 你都给吓住了。→书哈哈,m.嘉兰也非常意外:“你想说什么?”——她大约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快更新) “嘉兰姐姐,如果你一定要唱这曲歌,我拒绝伴奏。也许你能找到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但我还是要表明我的立场:我,很在乎这曲歌,想要自己唱它。如果你要从我手里把我夺走,我会恨你的。你很美、很强、‘交’往很广、地位也很稳,也许不会稀罕我的一点恨意。可是,正因为你很美、很强,难道没有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多少适合‘花’魁演唱的名曲任你选择,你又何必冒险抢一首俚腔俚调的新歌,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呢?”紫宛眼神毫不躲闪的看着她,“这就是小妹我,想说的话。” 你的后脊梁骨“嗖嗖”冒起冷气。 嘉兰愣了许久,忽而笑了,‘艳’红的‘唇’角那么有意思的扬起来:“神经病。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我了?” “怕。可是我只能说真心话。”紫宛道,“姐姐不蠢。这些话,就算不说,你也明白。所以为什么不摊开来说呢?” 嘉兰凝视她许久,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大笑,领口殷红的狐‘毛’含着雪白脖颈,随着笑声一抖一抖,仿佛极愉快样子。而后她猛然摆正脸孔,啐道:“胆小鬼,说那么多,是怕我会抢你风头吧?好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够有自信的话,就别怕同台。弹也好、唱也罢,牵出来遛遛,看谁能踩过谁的头啊!一个人关起‘门’来乐有什么意思?要斗,大家站一块儿真刀真枪比拼,赢了才叫滋味。你不敢么?”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镇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里的歌。姐姐的唱功很好,但是经你诠释的歌曲,将不再是我想将它展现出来的样子。” 嘉兰狐疑的盯了她一眼:“什么样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必定能演得比我好,是吗?” 你心中暗骂“狡猾”。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紫宛却爽快的摇头:“不,我没想那些。只是,因为很喜欢脑海中的影子,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以把它表现到什么地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10) 馥郁的芬芳一步步袭来,嘉兰来了。你一见她,就浑身一噤:要命要命,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让人这么觉得她像条毒蛇呢? “你们奏得还不错呀。”她漫不经心说着,带一点儿亲热、一点儿冷漠,恩赐般道,“我就唱这个吧,这调儿还有点意思。来,你们重新奏起,给我起个音。” 你的手指停在箫孔上、紫宛的手指停在琵琶弦上,一时都无语。 嘉兰……她怎么哪儿都想‘插’一脚呢?你气苦,恼得真想扔下竹箫,一走了之。 嘉兰眉‘毛’一挑:“嗯?” 你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将竹箫端起来。(最快更新)何必撕破脸皮?应付过眼前,走着再看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将来总会有办法…… 紫宛将琵琶往下一放,双手按在上面,清脆的说:“对不起。” 嘉兰有些意外:“什么?” “星爷的这首词,我自己想唱呢。”紫宛很清晰的回答。 你都给吓住了。→书哈哈,m.嘉兰也非常意外:“你想说什么?”——她大约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快更新) “嘉兰姐姐,如果你一定要唱这曲歌,我拒绝伴奏。也许你能找到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但我还是要表明我的立场:我,很在乎这曲歌,想要自己唱它。如果你要从我手里把我夺走,我会恨你的。你很美、很强、‘交’往很广、地位也很稳,也许不会稀罕我的一点恨意。可是,正因为你很美、很强,难道没有听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多少适合‘花’魁演唱的名曲任你选择,你又何必冒险抢一首俚腔俚调的新歌,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呢?”紫宛眼神毫不躲闪的看着她,“这就是小妹我,想说的话。” 你的后脊梁骨“嗖嗖”冒起冷气。 嘉兰愣了许久,忽而笑了,‘艳’红的‘唇’角那么有意思的扬起来:“神经病。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我了?” “怕。可是我只能说真心话。”紫宛道,“姐姐不蠢。这些话,就算不说,你也明白。所以为什么不摊开来说呢?” 嘉兰凝视她许久,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大笑,领口殷红的狐‘毛’含着雪白脖颈,随着笑声一抖一抖,仿佛极愉快样子。而后她猛然摆正脸孔,啐道:“胆小鬼,说那么多,是怕我会抢你风头吧?好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够有自信的话,就别怕同台。弹也好、唱也罢,牵出来遛遛,看谁能踩过谁的头啊!一个人关起‘门’来乐有什么意思?要斗,大家站一块儿真刀真枪比拼,赢了才叫滋味。你不敢么?”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镇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里的歌。姐姐的唱功很好,但是经你诠释的歌曲,将不再是我想将它展现出来的样子。” 嘉兰狐疑的盯了她一眼:“什么样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必定能演得比我好,是吗?” 你心中暗骂“狡猾”。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紫宛却爽快的摇头:“不,我没想那些。只是,因为很喜欢脑海中的影子,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可以把它表现到什么地步,就只是这样而已。”; 重磅推荐【我吃西红柿(番茄)新书】 ------------ 十二、常棣之华(11)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儿挽住,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你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自走了。 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并一根嵌红宝石光蜜腊〔注1〕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宝妹妹的。”你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给她抿着。她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根扁针?”〔注2〕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箸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帮忙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伙里的得用东西。你跟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你的手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她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你急抬眸,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你过去,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你小心扒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护盖给松开了,里头的精炭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大约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许,且是铜里子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着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你阴郁的想:这恐怕不是意外。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烘过一会,后来谁也不知道放哪了,宝巾的梳头家伙是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最后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结末全成了个“没头绪”。 紫宛手上敷了伤药,医嘱是“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田菁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忙吧。”于是,她参与你们的排练,帮你们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她上手很快,只对紫宛的琵琶,却没甚帮助。 紫宛大约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云凉寺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房屋住下,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私心道: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够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包含清淡道理、能够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嘈嚷,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因此一咬牙,拼死拼活跟妈妈要了三天假,上山拜佛去。 她这边前脚走了,后脚,李府的老家人就送信来,说老夫人——也就是李斗的妈——晚上作了个恶梦,第二天醒来,心还别别的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不咋的,跟妈的感情还行,何况这老家人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您,可怜都快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的?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也只能答应回去。 ——————————————————————————————————注1:蜜腊,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密腊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红、绿、黄、蓝、黑、白、啡、紫。绿色蜜腊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腊也极为稀少珍贵,注2: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沾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 十二、常棣之华(12) 紫宛既不在,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一下东西,进去时还咭咭呱呱、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过不片时,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心向着屋里头气道:“我要是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烂污招。何苦——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就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哽了。 苏铁经过听见,吃了一惊:“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娜娜袅袅、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那儿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行了吧?谁把你当奸妃呢?你要是,咱们合院子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够呛,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今儿他就走了,要今儿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听这篇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像拨火,不由皱起眉头,待想**去分拆两句,她又一向在这些曲里拐弯的方面说不出妥贴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也就罢了,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隔着一段距离看你们,我是多么爱你们,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句话,触动心事,迎上去笑道:“然则,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慢慢的摇头:“不。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苏铁看住他,眸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一拜:“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大踏步走了,老家人急招呼小厮挑起东西、一块儿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把脑袋摇上两摇,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忽然把你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给他老头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她。” 你惶惑着,慢慢在心中消化这个消息,一边已经恭顺的低头答应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了。妈妈忽又叫住你,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她的笑容很平静,几乎有点愉快的样子。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所以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看起来有点疲倦,但情绪怎么显得这么好?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的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的拿指甲敲了敲床沿:“这些小狐狸精们勾心斗角的事。” 你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究了,鼻管里哼笑一声,挥挥手:“走吧。”你告退转身了,她却在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就继续这么着吧。那几个蹦达的,没几天了。” 她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你背脊骨上寒浸浸的,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走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二、常棣之华(13) 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净舍”中,纹丝不动,初看好像很是安然,细瞧才发现不对劲了:眼神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她握住你时,你发觉她连手都是抖的。 “我见到了她。”她这样说。 你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老气的,她的身份高贵嘛!可是还很年轻啊,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你知道,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你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想得到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以姑娘的一点谢意罢。’那些点心做得真好,我给你看看吗?真的是一个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阳春水?她倒是会的。她是那种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贴的。她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你想按下她,她不理你,到底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致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整整在里面。刚送过来时或许还是热的,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然是妥贴温柔的样子,几乎有点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你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像鬼上了身,继续道:“她对我讲‘舍下的事,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进相公的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不料因长辈力主定妾身这一头亲事,那丫头福薄,有了点闪失,竟自死了。妾身事后才知道,相公与长辈呕气,都是这件事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有了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 如何?——哈哈!你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一般俗人呢。 紫宛向虚空的地方点着头:“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去想。我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爱的人,但我也没去想。我见到他就是那么孤独的可恶的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个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来不因为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这个寂寞愚蠢的女人,这个可以有资格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热量,会痛,会动点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直到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你不知道、不承认,就不存在。迷梦一刻,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你漠然的想。 “……所以,现在院子里怎么样了?”紫宛手仍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的向你发问。 你老实告诉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紫宛的歌,把它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你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控制她?哼!妈是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帐,理它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截道,“我们回去吧!” 你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在外头,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见注〕掩得是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刻就垂下了,并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的身份,不能残花败柳般招摇了去。这是高级姑娘的职业素养。 你看她在轿里坐妥贴了,自己方才举步,要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呵”的一声,一个年青和尚站在那里,看住你,竟看得呆了。你碧青的小眉毛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大约也醒悟到你们是什么人,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哩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你想笑。那丝笑容流露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 注: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浅露”。本文为架空,此处服饰描写不代表任何朝代。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二、常棣之华(14) 回到院子里,糟心的事情果然不曾消停。 李斗是绝足不来了。金琥非要与紫宛合作唱这首歌,紫宛恼了,哪里买她的帐,一状告到妈妈那里,金琥反抽抽搭搭道:“本就是妈妈买过来的曲儿,又不是她亲手写的,为什么非看作是自己的东西,把人家排挤出去?别说我比她入行早几年,是做姐姐的——就不摆这前辈的谱儿,看她的横样也太欺负人了。” 紫宛气得咬牙。那边厢,宋家二老爷却来找妈妈说话,道:“昊光公他家里人找我说过话了,七小子实在有点不太像样,家里人意思叫他收收,到小郡爷、王太子那边都拜托过了。听说他前儿在这里还写了首歌?他们家里人意思,这些年他也写了不老少了,爱唱就唱吧,可听说那姑娘挺能闹腾的?让这么能闹腾的主儿唱这个,不太好吧?真传出不好听的来,到谁的面前能交代?你看哪,能安排就安排一下吧。” 他这么说话,是客气。妈妈能回答什么?就把紫宛撤了。 紫宛已经快要内伤,抱着她的琵琶,连条子都不想应。妈妈也体恤她,并不逼着。你眼见这形势已经到了风口Lang尖了,不敢纠缠,装聋作哑,只老老实实吹你的笛子。金琥与田菁大概看你已经不成气候,倒没再来特别的挑什么事,只是两个人情浓意浓的排练罢了。你穿着半旧云蓝衣裳在旁边中规中矩吹笛伴奏,多一点点亮彩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悄悄冷眼观察她们。 金琥很有些得意样子,田菁却依然沉和委婉。金琥亲亲热热搂着田菁脖子说:“妹妹,怎么有你这么个可人儿!姐姐真是谢谢你!”田菁会不着痕迹的退开一点,垂头笑答:“忙得昏了,瞧这一段工尺谱儿又背得有点错,不如姐姐吹得好。我惭愧死了呢!” 确实,她自己原本就有节目,再跑到这边来支应,还不愿放过日常的客人应酬,精力难免有些顾不过来。纹月曾端了个小磁罐子过来请“姑娘用汤”。你闻见有参味,正寻思间,金琥已经凑过头去道:“哟,怎么喝参呢,哪儿买的?”田菁应付道:“听人说这个补,随便喝喝。”金琥就笑:“这个公那个王都跟你好,你让他们送呀,比外头买的准保强些。——不过呀,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喝这个,怕反而伤了身子呢。”田菁恭顺答:“姐姐说得是。”让纹月端了下去。 你事后留了个心眼,有机会便到田菁院边转转,依然能闻见些参味,看来关起门后还是炖的,只是不在外面招幌子罢了。 说起来,田菁这阵子眼窝一周的黑圈儿是更加的重了,莫非心机用得太甚,精神不济,只能拿这东西提吊着?你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 紫宛没有你这样的隐忍,她老觉得心里像烧着团火,简直要光着脚跑到外间去,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才略微舒坦些。 她甚至举着两手跟你说:“我想把这些指头一个一个全咬下来,吞到肚子里。你明白吗?我烦哪!有力气使不出来,多冤屈!——憋气!——我现在觉得嘉兰说的话有道理了。要比,有本事放在一个台面上,谁好谁差,真刀真枪拼一场,那才痛快。现在这样算什么?” 现在这样?……也不过就算一场人生罢了。你想。 她去找了客人,让他们带你们出去马场玩儿。马场惯例是不接待女客的,她换了男装,扮相是极俊俏的样子,挥着鞭就冲出去了,姿势娴熟。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是不是?”文爷看着她的背影对你说。 声音里有无可奈何的疼惜和宠爱,因为修养太好的缘故,藏得很深,像云底的日子,不经意间飘开来一点,瞥见了,原来真情藏得那么深。 这个爱着那个,那个爱着另一个。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爱欲和情意,多半也都是真实的,可大家仍然觉得寂寞,只不过因为,总是得不到“对的那个”。 紫宛已经奔出很远了,文爷并没有跟上去,他身体不好,骑不得快马。你也没去。你只是个小丫头,不敢提出学习这种游戏,只是遥想:在风里面疾驰,经历那种粗糙的颠簸,像奔向死亡一般只管狂奔出去,大概是很快意的吧?不知今后有机会的话,能否体验一番?……到那时,不知是什么日子。 ------------ 十二、常棣之华(15) 紫宛回来了,脸红通通的,那么有活力的样子,像个终于疯够了的男孩子,发泄完了,又可以有足够的精神面对一切牛鬼蛇神。文爷陪着你们休息毕,护送回院里去。 路上经过品茗精舍,见到关镇波正打马过去。文爷忙打起轿帘叫了一声,下轿见礼,关镇波待要也下马来,文爷止住了他,笑呵呵只管打趣寒喧,又问:“今晚这边的席,世子是跟瑞先生一起来罢?” “哪儿能够!”关镇波诉苦道,“她这阵子不舒服呢,整天拘在院子里头,不出来了。” 文爷听此语,脸上略呆了呆,旋即点点头,尚未说话,就见精舍边门有个丫头出来招呼马车,好像是瑞香院子里的人,文爷有些认得,关镇波自然更熟了,两个人看着,都一愣。丫头并没看见他们。关镇波忽然把文爷一拉:“到那边躲着。” 文爷还在吃惊:“怎么?”关镇波怒冲冲道:“兵法,不能放过可疑的动静,不能叫敌人发现你的存在!丫头能随便乱跑吗?前几天田菁的丫头偷偷溜出去给她前头的主子买纸钱,害得田菁跑到妈妈那边帮她丫头求情。多委屈!你看这个丫头,是该伺侯瑞香的!瑞香房里就她一个会手好推拿,瑞香心口不舒服又犯了,当然要她揉揉,她怎么好跑出来?我看看她玩什么花样,别害得瑞香又委屈了!” 他性子是一根筋,糊涂起来时,碰个三岁小孩也能被耍得团团转,认起真来时,却连九条牛都拉不回。文爷哪儿拦得住?踉踉跄跄就给拉到一边躲起来了。你和紫宛的轿子本就跟在后头,自然也不再向前,只停住等着。 不晓得紫宛此时此刻在她轿子里有什么感想。反正你是凑着帘缝儿,眼睛都舍不得眨。关于瑞香的谣言,你耳朵里也曾刮到过几句,倘若是真的,这次说不定能看场大戏。 很快,有丫头扶着个女子出来了。可不就是瑞香贴身的写云丫头!再看那女子,蒙着青色头帕避人耳目,但那个身段儿、脚步儿,瞒得过哪个?关镇波一个虎步蹦过去,愣愣看着她:“你……你不是在房里歇着吗?” 女子仰起头来,青色头帕滑到一边,果然是瑞香,神色已然大变,双唇颤抖两下,不解释,反而恼了,冷冷道:“你跟踪我吗?”摔手走到一边。 关镇波满头雾水,呆站着不知所措,想了想,一把拉住旁边的写云道:“好姐姐,我没跟踪啊!你家先生不是在家歇着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瑞香还是背对着他,一跺脚,嗔道:“你才在家歇着!”语气比方才已和缓许多。写云察颜观色,已有分数,对关镇波笑道:“先生来办事呢,累着了。倒是爷怎么到这儿来?”关镇波道:“我随便走走嘛!碰见人就站住了。先生办什么事?” 瑞香回过身来就怒道:“还不是年下唱曲儿的事!你帮不上半分的忙,活该我受着累罢了。想拜托怡雯社的人帮忙扶衬,要我亲自请酒,他们还半路里翻了盘不答应,这不,跑出去了,你见着的人影就是他!这像话吗,你说?端的是可恶!” ------------ 十二、常棣之华(16) 关镇波其实不曾见着什么人。适才见瑞香行止,也疑心她是不是来这儿私会什么人,但看她动怒,自己先就软了三分,听她说起怡雯社的名头,心里也一跳,暗道:“那可是有名的戏班子,都说做姑娘的喜欢倒贴戏子,瑞香不会也犯了这一出吧?”但又想:“嗳,关镇波,你多心了!哪有人偷了情,自己把名字嚷出来的道理?”因起了这个念头,便把疑念打消,再听她骂到后面,反而疼惜,上来轻轻拉住道:“什么人敢翻你的盘?我去打他!” 瑞香把袖子一甩,抽抽噎噎:“别了!都是服侍人的苦行当,你打他作什么?我再想法子便了!你……你你,都是你没用,不然哪要我受这样苦!”说着,咬了牙伸过手去,指头在袖子里一藏,轻车熟路,狠狠将关镇波拧了一大把,关镇波鬼叫起来,瑞香忙掩过脸去,避到马车影子里,口里嘟囔:“戳筋短命的死鬼,怕不招人看不成?”关镇波揉着痛处,陪笑赶过去,扳过她肩来,瑞香脸上胭脂水粉都揉花了,一片狼藉,他凑向她耳朵边笑道:“成了花脸猫了。难怪要捏我,想回去让你猫叫是吧?那你也疼着我的肉一点儿呢!虽然这块长在下头,它也是肉啊!”瑞香啐了一口,倒忍不住笑了,忙屏住,扭脸自上马车去,关镇波急步跟上,竟就随她去了,再没理会文爷一边。文爷站在拐角,把这场好戏看了七八成,也叹为观止,回来招呼你们继续上路,难免笑谈了几句。紫宛道:“一物降一物,真是半点不错的。”文爷也点头:“前辈子欠的罢。” 他们哪句是应酬、哪句是真有感触,哪句打了埋伏、哪句装聋作哑,你并不在乎。 只是,瑞香临上马车前,曾经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不善,你的心不觉向下一沉。 如此这般各怀心事,同奔前程,而路旁不远处有人开始唱歌。应该是个少年吧,那嗓子可真难听,难听得都不叫唱歌了,简直是在吼,像山里人的山歌一样,直着脖子只管吼出来。你微微皱了皱眉头,紫宛忽然拍着窗子喊:“停轿,停轿!” 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停轿。紫宛自己举手一掀帘子,“卟嗵”跳了下来,竟就奔开去。 文爷一干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愣住了。“花深似海”派出来护送的跟班暗自叫道:“娘哎,不是这时候想逃跑吧?”都赶上去要拉她。 紫宛急得指着前面叫:“那个唱歌的人!你们快去找他,唱歌的人!” 街面两边是错落的房子,拐角暗巷彼此交织,地形很是复杂。这吼山歌的离街面隔了一段路,谁知道是在哪儿?大家都稀里糊涂的,都看紫宛面色郑重,只好咋咋呼呼的往那边找。 你也下了轿,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不觉紧了紧领口,看紫宛这么慌急慌忙,连外套都没披,好气又好笑,过去扶住她。紫宛忙握住你:“快听这歌,跟裴笛师谱的新曲是不是一个风味?虽不一样,可也是这个感觉的,是不是?我没听说裴笛师又谱了新曲,你听说过没?这个唱歌的不知是什么人!” 这样说起来……两首曲调确实有点像。但又何至于这么慌张?你肚里暗道:“只听说什么戏痴、武痴。可怜这个紫宛,都快被整成‘曲痴’了。” 路边瑟缩着两个小乞丐,看你们衣着华贵,抖抖索索想爬过来乞食,文爷的人把他们喝住了,抱怨着:“不过下了场小雪,把要饭的胆子都冻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敢过来!” 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要几个钱,想要好好儿的活下去,这样也是胆大啊!你暗暗咬住下唇。 歌声已经停了,去寻找的人回来,说什么人也找不到。紫宛叹着气,很失望的样子。文爷过来劝解:“凡事缓着来才好。”要送她回轿。 紫宛点着头,怀中掏出个值钱的小玩艺,丢到俩小乞丐面前。小乞丐按着章程磕头致谢,脸上很麻木。轿旁的跟班可惜道:“紫姑娘何必心肠这么好?这些人是合伙出来骗钱的!死懒,不做活,你看他冻得可怜吗?才活该呢!姑娘可怜这些人哪里可怜得过来。” “活该?倘若有做贵公子的机会,谁还讨饭呢?”你肚里怀着这个冷冷的心思,小脸绷得极紧,将这些跟班瞪了一眼,忽听“咚”的一声,回头看,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身子渐渐僵直。 他再也不用求人可怜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二、常棣之华(17) 回到院里,几个女孩子便来约紫宛同去洗浴。紫宛不甚待见她们,本来想自己关起门来洗过算数。可她们今儿个极其热情,田菁道:“托人采买了些极好的香精,用来和在香灯里也好、点在浴水里也好,听说舒筋活血、是很解乏的,我一个人用着觉得浪费,姐姐们一块试试不好吗?”语气柔婉至极。 紫宛这个脾气,软硬不吃,可就是耐不住磨叽,被她们说得烦了,不好意思坚拒,便同去洗浴。 那香精果然温馨宜人,不知采了多少种花草合成的,点在热水中,满室生香,泡得人筋驰骨懈、浑身懒洋洋的,皮肤也都蒸得红通通了。大家便陆续出来,敷了护肤的花泥,脸上遮着手巾,各自躺下养神。 这个时候,紫宛听见有人在哼歌,很轻很轻,好像是李斗谱过词的那一首歌的旋律。 外屋点亮了一盏灯。 远远的是谁在嚷?“星……那女人……陷阱!” 是巷子里的人声传到这里来了吗?这个人到底在嚷什么?紫宛睁开眼睛。其他姑娘们仍在手巾下阖目休憩,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紫宛也就不惊动她们,自己披一件袍子,趿着拖鞋跑了出去。 下午的天空暗淡如一张旧纸,空气凝肃,花园中树叶子都呆在那里,寒意重了,冷得有点压迫感,呼吸都变得低微。 从门口出去,穿过园子,贴着比较靠外的那堵墙细听,哪里有街声?紫宛呆了片刻,冷了,打个哆嗦,默默往回走。 但她刚刚出去的那道门,忽然打不开了。 有谁已经将它锁上。 紫宛心往下一沉,拼命打门,上头的窗口忽然“哗”浇下一盆水来,从头浇到脚,是冷的。很冷。 然后才有脚步声,女孩子们“嘻嘻”笑道:“谁啊?谁在外面?”金琥和宝巾抢着开门,越抢越打不开,终于把紫宛放进来时,她已经嘴唇乌紫、全身哆嗦,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赶紧扶她泡热水,她一进浴盆,就“阿嚏”一声,打了好大的一个喷嚏。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二、常棣之华(18) 紫宛的身体其实挺结实的,这么折腾,并没有生病。 但你悄悄的劝她:装病罢!避过这个风头,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这话正中紫宛下怀,她就躺到了床上,压着嗓子装出点嘶哑音色,道是病了。众人都情深义重的来探访她,说了许多贴心暖肺的话。紫宛一概颤颤巍巍答:“都是我不懂事,惹出这场病来。有劳姐姐妹妹慰问。我身上觉得很不舒服,怕是要多躺两天,妈妈面前请帮忙美言几句。”——说得多可怜见的。 可是,那些人一走,紫宛就向你冷笑道:“都是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尤其是田菁。这些事后头一定是她主谋,你不信?哼,谁的面具有她漂亮?谁的心计有她深!再说,我虽然风头健一点,资历毕竟浅着,别管外头说得多好听,我自己心里知道,还压不过嘉兰这些老人去。她们混到这一等地位,也都是修炼成精的,能不明白这个?犯不着往死里谋算我。这一次年节,嘉兰苏铁准是顶顶出风头的,瑞香她们地位稳固,不上不下,也就那样了,靠踩我,她们也爬不过那两位的上头去,何必多事?只有田菁,跟我同期出来的,先害了我,她才好上位,跟那些人争竞呢!你看她多有野心、多有手腕?跟宋家二老爷勾搭那么好了,还不招幌子。聪明不外露,手腕都用在阴里头了!” 你心里还有点疑惑:事情未必就至于此吧?否则,田菁的心计岂不比你还厉害?那你以后怎么还有信心走下去?再说,宝巾可能因李斗与紫宛结怨,嘉兰可能因那次口角对紫宛怀恨,瑞香还可能以为紫宛带关镇波去撞她的奸、从而恼羞成怒——哇,这样一想起来,紫宛这家伙在树敌方面还真有天份。人人都可能对她下黑手啊! 紫宛却认定了:“就是她。她像条蛇!趁人不注意,就咬上一口。而且她在纹月面前那样卖力表演,收伏了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好丫头,如虎添翼,办起事来多顺溜!我没往这方面留心,棋输一着,是活该,日后一定要赢过她的!” 你默默记下了,出去找到田菁,装是无意的,让她看到你玩一个游戏。 你拿着一个小娃娃,实在是很平常的娃娃。但你用其他更普通的花扎出小花轿,将它抬起来,再用丝巾装作舞伎在它身前起舞,它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田菁的眼神亮了,几乎想上前向你表示感谢,终于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走了过去。 你的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要玩,大家一起来玩嘛!谁比谁学得慢半拍? 这个时候,有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紫宛的病房中。 是妈妈。她将紫宛审视了片刻,慢慢将唇角扬了起来:“听见唱歌吗?心有所思,听到别人哼几个音符,就不由自主的把旋律顺了下去。那是你自己的心魔,人家只不过有这个本事引起你的魔。连引你注意的几句断续说话,也是一样。你以为你聪明吗?掉进人家的局里罢了。这是无迹之局,查无可查的。你觉得你在我手里把本事都学会了?告诉你,对于别人心思的揣摩,你还早着呢!” 紫宛将头猛的一抬,凝视她:“妈妈?” “我说过,你不要想逃走。因为有一天,你会求我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的。”妈妈懒洋洋抱着双手:“你连女人的心思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奢望留住男人的心?” 风从窗外吹过去。 田菁已经抬步走向青衿院,想请求妈妈教她排练群舞。 丝丝缕缕的交缠呵,这小小一个院子,连同院子外的世界里,谁知道有多少个局呢!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三、君子有酒(1) (当这个世界转得像一场风啸,亲爱的、我亲亲爱着的你,站进虚无的影脚,且看他们玩笑。 你知道那些手指都会将鲜血沾染面庞,尸体积满幽谷,光荣的名下岁月锒铛,何妨?但披衣徜徉。 你必不会寂寞,我爱,我的亲亲所爱!香气坠落有如苹果,每个头颅都有它的院落。 你必拥得惩诫,我爱,我的亲亲所爱!这份罪即是一切罪孽,你双肩的倒影成全今夜。诸法无灭。) 这种时候,应该有个巫女唱一段鬼歌,好作背景。 紫宛隐,李斗走,如烟韬光养晦,苏铁无用,嘉兰只管冷眼旁观,整个院子一时都成了田菁的舞台。 如烟引诱她去找妈妈请求排舞,本来是想让她在那儿碰个钉子,好压一压她的势头。不料妈妈竟然满口答应,还笑道:“几个基本的动作和规矩,你们本来也会了。我再说几样变化,你去排着。要排得好,我私家几个舞步再教你!” 田菁受此激励,回头分外努力。旁人或以为瑞香、宝巾、金琥或许会找她碴子,结果也不曾有。 宝巾是一个嘴快心粗的家伙,脾气大、忘性也大,给人甜甜软软的糊弄几句就能过去,倒不足虑。瑞香嘛,宝巾说过她“小心眼、酸肝肠”,只要对症下药,多陪几句好话、多上点供,也就完了。惟金琥这一把笑面的刀子,怎么给田菁处下来的,如烟一时还看不懂,正待躲在旁边多学几日,事情又变了。 那一天,妈妈去外头不知见了谁,回来就直接回了房里,谁都不见。而生意场面上,常来的几个高官们忽然都绝足了。整个“花深似海”中,慌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直到大家几乎都受不住了,妈妈才把人们叫到青衿院里,没让进屋,只让大家黑鸦鸦站了一地,颇等了片刻,才听门“吱呀”一响,采霓扶着妈妈出来。妈妈淡淡扫了下面一眼,道:“年节时候,我们去盈达湖边的事儿,取消了。” 这话一出,连如烟的耳朵里都“嗡”的一下。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眼神、所有的嘴都在这么问。 “为什么?”妈妈的唇角简直有点恶毒,“因为翰林院里的承旨石学士进谏说,这样重大的节日和场合,虽然在民间,也要体现圣王教化,我们一群**去闹腾,影响不好。把事情请了朱批了。你们还要问为什么会有这个进谏吗?因为你们争风吃醋,个个都想爬着别人的脑门子上去,颠三倒四找你们背后的客人给你们出力,关系网扯得太紧了,几个老人觉得你们这群小**太不像话了,所以干脆把整件事敲掉算数。为什么?哈哈,你们里面的几个人,不用我点名了吧?刚刚也去找背后出力的贵客打听情况了吧,找到了吗?别以为自己攀上粗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过,腿上还有个几重天呢,你们这点蚯蚓样的小眼力还看不见!想插了翅膀飞吗?瞒着老娘捣鬼?告诉你,蹦腾太欢翻了船,算计得太聪明了!这件事算完了!” 她利索的转身,回屋去,裙角带起一阵风。采霓丢给众人一个复杂的眼神,也跟着进去了,屋门轻轻合上。 “咕咚”一声,田菁倒在了地上。 田菁这一次病,病得很凶。听说神智都有点不清的样子,半夜惊醒,把头往床头乱撞。丫头来拦,她就抱着丫头哭,嘴里狂喊乱叫,叫的是娘,“娘你带我走吧。我错了!我受不住了!我跟你走吧!”边叫,手里边下死力气的抠着,不让人离开。纹月手臂给她抠得青一块紫一块。 有人说:“既然这样,找她娘来罢。”她哪有娘?亲生娘早死了,后娘跟她亲生父亲为了养活她几个小弟弟,一块儿摁手指印把她卖进来的,这上下,听说她亲生父亲出去跑生意没混好、大约也死了,后娘拖着孩子又另嫁了一个人家,谁会来看她? 院里头请了个老婆子,给她收惊。老婆子掐掐她人中、翻翻她眼皮,咕哝:“都是心火烧的。”拿簪子在灯火上烧红,叫人按着她,卷袖子擒出她的手来,将簪子往虎口一刺,同时猛的就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田菁一惊,哑了,虎口“嘶”的喷出细细的血丝,先是紫的,再挤一挤,变成通红的,田菁慢慢躺回床上去,不乱叫了,只嘟哝着:“疼。” 老婆子把簪子在裙摆上抹两下,插回发髻上去,封出两包香灰来,道:“泡热茶给她服了吧,睡两觉就好。”苏铁在她床边守着,有些不信,问:“这样就能好了?”老婆子叹道:“深宅大院的夫人小姐,常有这毛病。大约是阴气重,动不动就把人魇着了。放了血,服下菩萨前头的香灰,总能安稳些。但叫俺老婆子说呀,平常多做些善事、供着菩萨,把心事放平些,眼里少见些东西、醒里梦里都憨着点儿,那才是个福相。” 苏铁听这话,竟又是沉甸甸的道理,不觉叹了一声,叫人封赏钱给她。嘉兰已有些不耐烦了,对苏铁道:“偏你好心,管着做什么呢?你是她的谁,管破天有什么用?走罢走罢!再则这个什么憨什么福相的道理,我就不服。都随波逐浪的去了,就能有个什么好收稍?呸!见他的神鬼去吧!我们还不去应条子?赚得一钿是一钿,明朝谁知道怎么着呢?” 老婆子听她说话骇人,低头只管念佛。苏铁过意不去,叫依雪赶紧牵她出去给赏,边向嘉兰道:“朝廷风声紧,北郡王怎么还敢叫我们?”嘉兰撇嘴:“从来的只许州官放火,他怕甚么?再则说,私家的宴,叫我们唱两段,这种清条子,打什么不紧?”就拉她走。苏铁还犹豫,宝巾在一边叹道:“你走好了,留我一个看她,也够了。”嘉兰点头:“你不走?”宝巾冷笑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一纸谏文还不知会扯出什么来,官的商的缩头看风声再说了,也只有你们才有条子应,我们走去哪里?”嘉兰道:“我不是问这个。这孩子病得蹊跷,你看金琥她们都不来了。倒是你有情义来守着?” 宝巾往后一仰,靠了椅背,看看苏铁,笑一声:“大约我比苏先生还笨一点,什么来龙去脉都看不清的,只是心里犯着迷糊,又难受,就坐在这里守会子罢了。” 苏铁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想想,叹一声,对她点点头。嘉兰皱眉,一阵风似的把苏铁拉走了。 宝巾一个人坐在房中,一灯如豆。病人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细不可闻。院子里里外外一片沉寂,连风声都没有。纹月蹑手蹑脚进来,探探田菁的额头,田菁毫无反应,大约是睡着了。宝巾压低声音向纹月道:“行了,你先去睡罢。我守两个更次,完了你再替我就成。” 纹月深深埋头致谢,却没下去,只抱个被褥铺在田菁床脚,和衣睡了。宝巾看着,心下感喟,暗道:“繁缕死到现在,刚过了七七,她对新主子已经这么死心踏地,真不知是个忠心的、还是个没心肝的。就像世上男子,辞了这个心爱的人,哀痛一番,说不定又跟新人举案齐眉去,人们还要夸他有情有义,实在奇怪……哎哟,我差了,从来主仆和男女,主要去比男,仆要去比女,繁缕这主子死了,好比当家的男人死了,纹月作婢子的好比妻妾,总不能抬脚就陪了别的男人去吧?人家要说话。……但说起来,纹月要没田菁照应,连给繁缕烧些东西都不能,这么照应了,大家划算……要末,就死了殉主,倒是段佳话,咱们讲起来得多英烈啊,就像跟着主人死了的狗……怪道有人说宁肯养条狗,也比男人可靠……真是,薄幸的男人,怎么要女人贞烈呢?这么多男女……” 胡思乱想着,不觉也迷迷糊糊打了盹,坐在桌边,脑袋趴向手肘子上,忽然心中一悸,猛然惊醒,不知出了什么事,忙看看床上,田菁还是老样子,呼吸虽然微弱,总算平稳。宝巾这才放心,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刚刚相比已经不同了,站着迟疑的想了片刻,忽然明白,披起外衣奔出几步掀开门帘,看外头,天地已经一片茫茫。 银白的大雪,从清冷的夜空飘洒下来,分外宁静,然而填补了一切声响。 宝巾双唇微张,仰头热切的看着这些美丽生灵,眼有些晕了、身子发起抖来,还是舍不得回去,心里想:“等纹月醒来,我要叫她看看雪。明儿,我再找人打雪战去,大家快快活活玩一场。” 她转身欲回屋,眼角带过,忽见有人从边门那个方向行来,披一件天青的斗篷,扶个小丫头,步伐是挺轻捷的。宝巾心下奇怪:这时候哪个姐妹来这儿?定睛一看,却是紫宛。宝巾的脸色一变,对她嚷道:“咦,你来作什么?” 紫宛客气的在门首抖了抖雪:“睡不着觉,来看看她。” 宝巾睨着她,并未决定要不要请她进去,脸上是十二分不信的神色。紫宛自己抬手打帘子道:“不进屋?看你都抖了?想看雪,要末穿好毛衣服再出来看。不怕着凉?” 宝巾进屋来,脸上还是犹犹豫豫的,想了想,忽道:“咦,你嗓子好了?”话音方落,自己也醒悟,冷冷的苦笑着道:“罢了,反正我总是最后才知道的。” 紫宛慢慢回过身看她:“是么?有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宝巾一哑,片刻,跺脚道:“你的事又不是我干的。你爱信不信!” 紫宛低头,仿佛将这句话在心头慢慢咀嚼过几遍,叹口气,福了一福:“宝姐姐,我信你。”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是一片真诚,宝巾大是意外,脱口问道:“你信?”紫宛笑一笑:“其实我为了星爷跟你呕气,还有现在愿意相信你,底下都是一个理由。——说出来,姐姐别生气。你是最痛快的一个人儿,怎么开心怎么想去做,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肠子顾虑别人,但求开心就好,又怎么会答应跟人合谋害人呢?若是答应了,面子上也不能再这么开朗了。所以,虽然我们算不上什么姐妹、什么朋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话。” 宝巾听得怔住,想了想,忽然抱着手笑了:“怪道人说新出来的你们两个,田菁沉默细致,看是个淡的,其实是个暖的;你敏思飞扬,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话当真不差。” 紫宛笑道:“‘看是个烫的,其实是个冷的’,这莫非也是褒奖不成?”宝巾道:“虽然冷些,理路清楚。我还是不喜欢你,但也有些钦佩了。因此,这评语也就算褒奖罢。”说罢,停一停,仍然忧虑道:“那你今儿来做什么?” 那时,她们两个都站在屏风外边,紫宛就向里边点了点头:“来看她。”宝巾皱眉:“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做什么?” 紫宛道:“凭我的性子,确实是不想来,只是——睡不着觉。后来想想,还是要来说句话。” 宝巾问:“什么话?” 紫宛笑了笑,自己抬脚转过屏风去。宝巾糊涂着,也跟上去,心里还想:怎么这个笑容跟魔疯了似的?紫宛已站在田菁床头,不管她听见听不见,一字一字道: “我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决定原谅你们,因为从前,那是我自己笨。 “可是从此后,我不再对你们感兴趣的那些东西抱幻想,也不要与任何人抢任何东西,只是要唱、要弹奏,那些声音和影像,只有我能看见的、会把人心里面烫出一个大洞的美丽东西,我想试试看表现它们,性命都没什么要紧,只想看看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谁如果挡在我面前,鬼挡杀鬼,佛挡**!” 她又一次点了下头,只有一下,好像给刚刚的说明作个着重号,然后回身就走出去了,再爽利不过的。她的丫头忙追上去。 田菁在床上微弱的动了一下。纹月已经醒来,俯身过去照料她。田菁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低低的喘息和啜泣,可是纹月再直起身来时,仿佛已经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对宝巾道:“宝姑娘,您请回吧。我们姑娘有我就行了。”非常坚决。 宝巾只好揣着满肚子的嘀咕出去,暗道:“这两个新晋的小蹄子都疯了,我再也不理她们了,自己另外找人顽去,只是——”忽然想到,“只是,这么一日又一日,再到以后,我还找谁顽呢?”这么想着,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极想有人能把她抱在怀中,安慰她、笑话她,给她擦去眼泪,可是身边,除了个小丫头,毕竟什么人也没有。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升VIP的重要通知 一直关注本文章的读者们知道:荧写这篇文章,是坚持用第二人称的。 但最近升VIP后,应有关方面要求,将把全文改成第三人称版。原来发表的第二人称版,将卷名调整后,位置拉到后面。 从今天起,正文开始用第三人称版本更新,更新速度将更快,欢迎各位诸位继续支持,谢谢。 ^__^ ------------ 十三、君子有酒(2) 你名分上仍然是苏铁房里的丫头。苏铁跟嘉兰去北郡王府应条子,你也跟着去。紫宛下决心发表“不贪恋荣华富贵、不再跟任何人抢李斗,从今只专心发展才艺”的这篇伟大宣言,你可惜都没有躬逢其盛、亲自见证。 当然,换成依雪,是不会觉得任何可惜的。她心里只有她先生一个。 寻常**不得进官员府府邸,尤其是郡王府,也唯有嘉兰、苏铁这样的,才能获恩准进入侍奉。嘉兰虽是花魁,苏铁**入北郡王府的次数却比嘉兰还多些,难怪依雪觉得面上有光、十分骄傲。 她们唱的时候,屏风后面有女眷在听。看来北郡王府的女眷也喜欢她们的戏。可你们来之前,妈妈并没有拜托你们趁机求一求北郡王,给“花深似海”网开一面。 嘉兰机灵,说笑时曾借机试探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北郡王的表情,便主动把话岔开了。 你也看见了他的表情,是那种“真烦。关我什么事。别说了。”的表情。看来,他虽然喜欢声色,却不会为声色担一点责任的。事情既已通天,他当然不会挺着肩膀到御前为几个**求情。妈妈大概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就懒得花力气来通他的门路了罢。 幸好他还是叫了嘉兰和苏铁的条子,至少证明王上那边的态度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严峻,否则,凭他的小色胆,还不敢那么逆天意而动吧! “这样说来,事情总算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想着,忽听席上北郡王大笑着劝酒道:“你家小子说了邱家媳妇了,怎么不带过来叫我们庆贺庆贺?那你替他喝!” 你抬眼看,几位贵不可言的大人坐在席上,而北郡王正劝的,是南郡王。 南郡王只有一个儿子。 那末……小郡爷他,说下了亲事呵? 你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南郡王转过头来,好像看了你一眼?但也许只是在欣赏嘉兰的台步。 而后他转回去接北郡王的酒杯,嘴里咕哝着:“要不是这小子外头跑得太野,前几年都说下公主了啊。” “郡王这是看不起我们邱家的丫头了。”旁边一人打着哈哈,“当不当罚?” “当罚!”北郡**若洪钟的吼叫,拿酒壶把南郡王埋住了。那邱家的人,却似乎又看了你好几眼。 那一日,你们所得的缠头,大约也就与平常相当,只是另外又有几件小玩艺的赏赐,虽然在你们的眼里,什么金银珠玉都只寻常,不过王府里出来的东西,做工精致,总算是个心意。 你回到院里,看那些女人们还是一片惶然,唯紫宛一个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照常弹弄琵琶,而妈妈则把自己关在青衿院里不出来。 你心下盘算:倘若真的出事,也不是靠你们一两个人在此刻出力扳得回来。这片地方是妈妈打下的江山,她不急,你又急什么?不过是个圈在这铁桶里养着的小**,江山不倒,于你未必有什么好处;江山若倒,你大约也是转手到别人桶子里去讨生活,真正有啥妨碍! 所以你和紫宛成了最清闲没事的两个——连苏铁都忍不住派人找了叶缔,想打听情况,叶缔传话回来说:“年节之事,确然有损教化;圣裁英正,如何犹望转圜?然汝等并无他桩逾矩事,罚不能加于无罪之处,勿自扰之。惟叹年前诸事纷繁,吏风政纪,亦实需一肃,故街市或将略移过靡之风,以安民心,幸汝志清神端,未曾以行乐挂念,当能体悟此事是福非祸……”等语。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花深似海”的生意就是靠“行乐”得来的,如今他要帮着整肃“吏风政纪”,就是跟姑娘们的饭碗过不去,怎么还“是福非祸”?苏铁沉思片刻,望着窗外慢慢道:“大人是心系黎民百姓的人。”并没有一丝埋怨,然而也嘱咐依雪把叶缔的原话隐去,只告诉院里姑娘道“官衙里有消息出来说,不会有大事的”,好宽她们的心。 可是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哪个是省油的灯?随便丢件东西都能把皇天吵下来的,更何况要熬上几天清淡生意!三天之后,有人都打算卷包袱到妈妈院子里撒泼了,大意是说妈妈再不想法子,她可要走人,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去,免得耗死在这儿! 她还没真的壮起胆子去跟妈闹,妈主动来叫人了。一个采霓,还有请风等几个小丫头,都把脸板得死紧,道:“到青衿院来罢。”再没第二句话。 叫到你时,采霓独努了努嘴,叫你往边院去。你心里疑惑着,请风已悄悄过来携了你的手,领你抹墙根儿走了。采霓自招呼其他人不提。 这一干莺莺燕燕进得青衿院,妈妈吩咐将几重门都拿大木头闩上,她自个儿掇一把桦木座椅往台阶上坐了,笑容里带着三分杀气:“这阵子都慌了吧?眼看快大过年的,要过年关,这时候本来该甩开膀子干一场,却生生给人封了门路、堵在窝里。我们不光彩吗?我们卖笑,自古以来的行当,吃的是辛苦饭、赚的是血汗钱,给人家欢喜,自己担着委屈,到头来赚到什么呢?叫人堵在了年关前面!你们心里头舒不舒坦?” 这还用问?一院子女人差点没亮出爪子挠墙了。 妈妈“呸”的一声:“闹?你们也配闹!前阵子干嘛去了?一个个当自己天王老子,能飞了呢!正经事不做,窝里反是教也不用教的。门外头的汉子比自己的姐妹还亲!反了骨的东西。被人看不起、封了店门堵在窝里,这是讨了好去!”眼睛把几个人恶狠狠瞪过来。 嘉兰很不以为然的抱着手往后头一靠:“妈——现在说这些干啥?赶紧想主意是正经啊。我们开销大,辰光哪儿耽误得起?”金琥含含糊糊附和着。 妈妈把腿跷起来,耸着肩,扳着脚踝冷笑:“是该想主意。我是你们的妈妈,这盘生意统总在我肩胛子上。可是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那些妖蛾子、暗绊子、合纵连横、蒙着眼睛连坑带整的事,已经把全院都拖到泥潭子里了。我再出一次力拖大伙儿上岸,你们要再不知道怕、再忍不住那条蝎子尾巴作出蠢事来,别说我手里有帐,就是天火也要白降下来烧你的!到时候凭你没路走,我不管;卖你去生杨梅毒疮,我不管!我要大伙儿是一家姐妹似的抱在一块儿使力,作京城的风光,作全国的风光,人间天上斗不过我们花院姐妹风光!——我实在告诉你们,要不就是跟我走这条路,要不就是拖到泥潭里的路,再要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这院门内外,没有人许我们走的!你们自己看要往哪一头去?” 宝巾眼里含住眼泪,不由得喊出来:“妈,我还是要大家跟从前姐妹似的。你快指路吧!”众人也纷纷附和。原本有的赤诚些、有的不自在些,但终于,那些赤诚火烫的情绪也席卷了所有不自在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满庭激昂,士气涨得如同发春的野猫一般,妈妈就势一拍大腿: “好!告诉你们:我在盈达湖重新定了位置了!” 当青衿院里忽然变得寂静、而后又爆发出一阵惊喜尖叫时,你已经在请风的指引下跨进了一扇门扉。 天色不好,雪略停了停,只怕还要下,屋里屋外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阴郁中,那个洁白衣袍的身影,格外温暖而亲切。你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兄弟,可又分明隔着天壤,教人不知做什么才好,只能站住了。小郡爷他望着你,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又或者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只将箫孔凑向唇边,静静吹出气息。 箫音清丽寂寞。虽然吹奏它的人已订了婚约,但音符是这么任性的东西,再掩饰着,总要从心中出来,于是这管玉箫是没有大喜旋律的。喜什么?满庭华芳,我心独伤。 你也举起你的箫。以什么音相和?举世皆醉,我不能啜其醨。寂寞里的骄傲,认真骄傲着,痛作心怀里的刀。 他玉音徘徊。不应有恨,芳华难忍。你银线穿珠,天不老,弦难说,而面前那壮阔的……那波澜壮阔的,到底是什么? 音流相互激应,负了罪的奔腾,咽尽沙石唱向东,挟势长驱,从低谷到**仿佛也只需一刹。可就在要纵身一跃时,小郡爷忽然停止了吹奏。 ——只留你在高处,静静将口中的长音吹尽。片刻,他方才将玉箫横在膝上,微笑问你道:“最近好吗?” 好?当然好。最近不过跟着紫宛鬼混,又没人来为难你们。这当中,吴三爷做生意做得焦头烂额,还是抽空来探望了你一次,你也就轻车熟路应付完了。算什么大事?当然是好的。 你就以微笑来回答他。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三、君子有酒(3) 你们两个人,喜怒都不形于色,颜容如玉的对视,能允许自己流露出来的,也就是这么点微笑。 而后他温和道:“盈达湖的事,没有问题了,你们会有个新的位置。” 你的嘴唇吃惊张开来一点。 他淡然道:“新年佳节,举国同庆。由国库出银请黎民百姓观赏舞乐,这是圣上体恤子民的意思。京城中有名的优伶班子都要奉召,你们女乐出众,当然也在此列。” 这么说来,不但可以去献艺,还是名正言顺的奉旨献艺?好笑!你们想自己出钱挤到那里亮牌子,正道君子们尚且不肯,如今却可以去国库领银子作缠头?你细细咀嚼,甚觉趣味,看了小郡爷一眼,不知这么妙的变化是怎么出来的。他只是眉目沉静看着你,眼波那么柔和,让你不由得发出痴想:“莫非……莫非他是为了我办成这事?”心便漏跳半拍。 小郡爷咳了声,错开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张字幅给你:“看看罢。” 你展开,见上面写着首词,笔法是极好的行书,能看出《黄庭经》的影子,不过词意却不怎么样。只见它写的是: “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 “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 (本词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你看了上阙时,直想冷笑:这人好大的口气!待看了下阙,却不觉转为沉吟。 小郡爷点了点头:“七叔公那边发话了,你们原来的词不能再唱。就用我给你这个吧。……放心,只要你唱这个,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以后,院子里跟备战的军营似的,好生紧张热闹。人人都听妈妈调度、个个的不辞辛劳。现在生意比往常更好,又要排练,活计是有些吃紧的,但几乎没人抱怨。田菁从前排群舞,那些姐姐们咭咭呱呱,给她惹过多少麻烦?如今在妈妈手下日日夜夜吃苦作事,大家反觉得兴头。 连嘉兰都不再作怪。她现下替苏铁挡起酒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了:要准备圣上定的堂会呢,倒了嗓子,谁耽误得起?——因了这个缘故,她心下痛快,对妈妈也就格外买帐。自她而下的诸位姑娘,就更不用提了。 其他地方有个鸨母,是妈妈从前的姐妹,抽空跑来探望她,见这气象,大是惊叹:“这些毛鸦头刁得很!好吃懒做不说,稍有点名气,尾巴就翘到天上了。难得你带这么多迷死人的小姑奶奶,还能这么听话。菊芳!你真像故事里的将军,连皇帝宫里的女人都能训练她们排队操练的!这么服帖,你是怎么收拾的她们?” 妈妈眯起眼睛笑笑:“谁知道?我前阵子还病了几天,你知道,女人身上的事……起来一看,她们倒乖了。大概打小没白在她们心上花心思。你说是吧?这小孩子乖不乖,真是打小儿就要看着的……”两人便说一番训练雏妓的事。 妈妈话东说西、指南打北的本事,也算到家了,其实所谓皇宫中训练女人,是孙子为了证明自己才能,将吴王宫中女子集中起来操练的典故。他杀了吴王两个爱姬立威,宫女们自然心惊胆战,不得不俯首帖耳,说起来有什么难懂的?妈妈这一次的手段却该比作驯马。不管多野的马,先纵着它不妨,而后吓住它、苦着它、困着它,再亮出手腕,慑服它;给点甜头,笼络它。从此只要指个方向,它便会听话的“得儿得儿”奔去。有如那种学子,十年寒窗不晓得读书有什么用处,除了混日子和撩蹶子——忽然一转性子,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准备精忠报国啦!便是驭马人的功劳。 这其中的道理,你在旁边揣摩,几乎要不知肉味。却不知那个鸨母了悟了没有。 她选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聊天,倘若不是太聪明,就一定是太蠢,反正妈妈不会多浪费时间应付她,早早就把她打发回去了,自己又拍拍手掌、照顾这个院子继续像辘轱似的忙碌旋转。 田菁前头编了一半的群舞,着妈妈妙手指点一二,便成了另一档节目,架子虽还在,意趣和原来已大相径庭,田菁还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起得了床,病势毕竟没有痊愈,仍是怕声、怕光、怕见一切的人。但“花深似海”是养不得闲人的,田菁也知趣,撑着身体依然应酬。反正她原本就沉默温顺,如今精神上有了变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有的客人反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小鸟依人,一发的有兴致做她,因此她的生意还过得去。苏铁看她可怜,台面上时时加以照拂。宝巾也找机会劝她,说:“田妹妹,谁没个犯错的时候?你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病都病过了。现在我们还该亲亲热热一块儿望前走才是。你快不要这个样子!” 田菁只是红着脸,微笑、点头,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抱歉,眼神像只困进笼子里、快被开水烫光了毛的小耗子。 妈妈看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也怕一个好端端能赚钱的姑娘真的就给毁了,这日亲自来看她,嘘寒问暖,缓缓宽解道:“你这个孩子,心思重。我原来有些话没告诉你,怕说了你也听不进。这青楼里头,做的是男人的客,闹的却是女人的事。一个女人三百只鸭,都挤在一起,又都这么聪明,磕磕碰碰是难免。只是头一桩,不该搅黄别人的客;第二桩,心气得大些,凡事看开了就完了,不能往深里搅和。这两桩忌讳,犯的人还少吗?前些日子的事,妈哪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一时没说,其实是见得多了,在身子不方便时,就没顾得上理会。再则,牵涉的人这么广,怕猛古丁插下手去,吓着你,伤损了你的身子。这实在是爱护你的意思。谁料到你这孩子,心底这么良善、面皮又这么薄,到底把身子糟蹋成这样了?乖孩子,听妈的,妈不怪你;有妈护着,其他人也伤不了你。你只管放开面皮,慢慢的把日子做下去,手里存了钱,拣个良人,从此可以过太平日子,那才是个女人的正经归宿呢!妈是必定帮着你的。听妈的,安心罢,嗯?” 田菁低头,听着,点着头,神情果然缓和不少,忽听有乐声传来,是那首笛曲,难免又心中一悸,再听这是琵琶与箫的合奏,再没笛声什么事儿,觉得有些酸苦,忽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如烟替了金姐姐位置?她个子小,给人家舞起来的花埋没了怎么办?尤其到第二句第三、四个字时,紫宛站到台前,她在后头一埋没就失了照应,须不好看。” 妈妈含笑道:“难为你这么挂心,是个好孩子。那曲子么,歌词也换了,紫宛和如烟对整个风格另有主意,我看着还好,就由她们去。你排的群舞,自然不能浪费,我收拾收拾,安在别的地方了。” 田菁慢慢儿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忽然分外宁静,竟有了点出世的意思。妈妈心里“格噔”一下,想着“这孩子是不对劲咧”,从此有了别的打算,这且不题。 你和紫宛刻苦练着歌舞,小郡爷每常来探望,对紫宛多有照拂。紫宛拜谢,小郡爷便道:“快别谢我。我也为着另一个人,来尽尽心罢了。”紫宛道:“爷是说星爷?请回告他:贱妾只愿他家庭和美,请他再勿挂念我,因为我,也断断然不会再挂念他了。”话音无比斩截。 小郡爷料不到她这么能放下,怔了怔,笑笑,此后果然不再提李斗。 雪还在下。城里粮价又涨了。听说吴三爷本来可以做这笔投机生意,但是车队出了些问题,运不得多少粮进来,所以他整天对人现出一副苦脸,居然苦中作乐、又跑来你这边散心。 也该他倒霉,那日,正好小郡爷也来。吴三爷屁股刚落座,发付了娘姨的奉手巾钱、呈瓜子钱,热茶还没啜上两口,前面便通报了小郡爷的名号。吴三爷哪敢照面,抬腿就跑,还是给小郡爷瞥见一个衣角。小郡爷随口问:“这是谁?”话音刚落,猛然了悟,再不说话,别别扭扭落了座,手搭在膝盖上。娘姨上来招呼,他也不搭话,只闷坐了片刻,忽然向你道:“我给你另外买个宅子,你住在里面,和紫姑娘练习也在里头,不要再见这些人,行不行?”说完,也不等你回话,一撩衣襟走了。从认识他到现在,他还从没这么失礼过呢!他……是当真恼了? 你埋着头,心想:“这是嫌我脏了。到底是嫌我脏了。”应该冷笑的,耳根却滚滚有热流烧上来,也不知怒还是羞,只是眼底发烫,有什么液体含在里面。大约不是眼泪。你哪有资格流眼泪?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三、君子有酒(4) 善儿体贴,溜上来给你打个躬,道:“姐姐,别恼!我们小爷还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呢,你这阵子心里烦。可不是对你的!”悄悄附耳道,“吴三爷犯事啦!有个案子牵涉到他,要取他一个指模子才好,可要明着来,又怕打草惊蛇。这案子本来是我们家大舅老爷手里,可老爷喝高了,跟大舅老爷说,交给我们小爷,半个月包给齐活喽!这么着,我们小爷接了这个事,想来想去没个好法子,能不烦吗?咳!又丢不下姐姐你。看他连觉都睡不好了。” 你垂头听完了,给他道谢,便起身出屋,避过人,冒着雪攀着假山石上高处望望,见吴三爷背影抹过墙脚,正在青衿院附近,大约是要借那里的道出去,却不知为何流连着不走,正中你的下怀。你便急步追过去,待追到那里,他人又不见了。你不敢高声,悄悄儿寻找,忽听树丛深处有人说话。 先是个浑浊的嗓子,听起来是吴三爷,焦灼的道:“官府这几天好像盯上我了,我说真的!”然后一个男人答了句什么,糊里糊涂的,像是捂着嘴说话,听不太清。吴三爷发狠道:“我不管这些!你告诉她,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跑不了她。这笔生意够她楼里几年的出息,她别拿生意当挡箭牌避着!”那男人咳了一声,吐出口痰去,声音清楚了些:“那是!用说吗?那小的自要的烟土……” 你骇一跳。 寻常人抽的都是烟叶,但闽国的山里还出产一种植物,其果实炼成的膏也能抽,其状如土,故称烟土,抽后能解乏止痛,多了却会上瘾、且全身乏力,故朝廷一向是禁的。吴三爷暗地里做着烟土生意?那是够给官府惹麻烦的,却怎么跟“花深似海”有关联? 树林里“悉悉索索”,人要出来了,你忙躲到一边去,看那打头出来的,是老夏,略弯着腰,护着怀里什么东西,左右看看,一溜烟走了。你放过这家伙,侯到吴三爷跟着出来时,便绕个圈走开,抄近路到他前面去,装出好容易找到的样子,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脸在上面摩挲。他弯腰拿伞遮着你,连声问:“怎么了?小心肝?怎么了?” 你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全身沾了雪,微微打着哆嗦,紧紧贴住他,扬手解开领口的一个扣子,露出纤嫩颈窝给他看,再抬头抛一个眼色。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误会这个眼色。吴三爷被你这从未主动展示过的风情撩得**勃发,打横抱起你,进了最近的一个厢房。 房中没有人,但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像“花深似海”的招牌笑容,随时准备给人提供温暖。椅榻上都铺了褥垫,棉帘子从门口直挂到屏风畔,一重重,挡尽寒风。 吴三爷随手扯下一幅帘幔,擦擦你濡湿的发辫,把你放在褥子上,手顺势滑进你的衣襟。你很乖很乖的反手解开衣带,脱了外衣,连中衣都滑下去,露出一边的肩膀,又将桃红绫子汗巾抽出来,蒙上他的眼睛。 那巾子上还带着你的体温、你的香味。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后半倚在榻上,(本段删除) 不知道吴三爷回去后做了什么。至于你,则是连净身都顾不上,先褪去衣服,拿剪子将亵衣裁下一块来,那布料上清清楚楚按着血红指印。 你蒙住吴三爷的眼睛,咬破舌头将血舔上他的指端,按出指印,过后再将他指上的血痕舐净,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你给小郡爷的报答了。凡是向你流露过善意的,都应该得到报答,就像所有的恶意都应该得到报应。是不是? 你拿匣子装好这块布,让人把它带给善儿,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几天后,吴三爷给抓到官衙里去了。据说这阵子雪下得绵密,往京城运粮的路道吃紧,吴三爷还出重金大量搜罗车马私运烟土,占了粮草的运力,令得城中粮库告急,一朝败露,其罪非浅,大约是活不成了。 天仍是阴着,雪有一阵、没一阵的,时断时续。苏铁旧病又犯了,缩在被子里,额头上密密都是痛汗。依雪守在她床边照顾,你亲去厨下捧了艾叶红糖蛋汤回去给她,经过一道回廊时,站住了。 廊下,善儿高擎一把白玉八十四骨杏色帛面描兰叶伞,守在他主子后面。小郡爷披一袭银羽斗篷,立着,正在看你。 你慢慢儿想:咦,这雪尘飘得……怎么有地久天长的感觉? 他柔声道:“我把宅子定好了,你现在要搬过去吗?” 你想想,摇摇头。兵荒马乱的时候,何必轧闹猛给人添乱?再说,你还想在这里多看点好戏呢,暂时不必躲清净。 他点点头:“你想过去时,跟我说一声。” 你笑了,向他行礼致谢。他微欠身答礼,片刻无话,你猜你该离开了,走出两步,他又叫住你:“那个……”停顿一下,“多谢。” 你笑笑。他实在是太客气。 而雪,飘得那么轻。 很快,吴三爷就这么定了罪、抄了家,家产大部分用来雇车雇马、运粮运米,运到的粮米交给寺里熬成粥,舍给城中百姓们。众百姓领粥时谢一声菩萨、谢一声君王,感恩戴德不尽。听说这都是叶缔的主意,看来效果不错。 这一案株连倒不广,稍微端掉了几个有关联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没有牵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无恙。妈妈和采霓两个,脸上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单只老夏稍露点儿慌乱,倒也掩饰得过。你也就不说什么,多留个心眼看着罢了。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大伙儿紧着做生意、排节目,转眼就过去了。眼前便是年节,说不得家家迎新、户户挂彩,街头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鲜衣少年们抢占各处空地比赛风筝、轮车、药线,儿童奔跑,妇女谈笑,好生热闹。盈达湖边挨挨挤挤搭满了店铺,卖头面的、卖冠梳的、卖领抹的、卖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琅满目。小贩钻来钻去提瓶卖茶;“打拍婆婆”头上插着三朵大纸花,一面唱,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叫卖着香糖异物;赁脚力的牵着小骡子殷勤守在口儿上;算卦和卖酸文的先生们各自招徕着主顾。有的说书的、卖唱的,已经唱起来了,小摊位前两圈三圈的都挤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台上却帘幔深垂,妈妈领着众姑娘们在后头,描眉画眼,整理衣裙钗环,必要事事都妥贴了,外头人气也聚集得更旺些,才开帘献艺。 虽然姑娘们常跟达官贵人们周旋,但在这么要紧时候、繁华地方,对这么大的场子唱演,还是头一回,有一个刚升上“长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儿找到宝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场?我腿儿软,实在不敢上。”金琥在旁边,耳朵里刮到一点话儿,大声问:“什么?什么替什么?”喊得连妈妈都听见了,过来问怎么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说了一遍,嗫嚅道:“不是不想挣这个脸,实在腿不争气,都软了……”妈妈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练了这么多遍,怎么替呢?”极亲切的捧着她脸道:“你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升到这个位置,一路过来了吗?‘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这有什么信不过,要软了腿的?嗯?”那姑娘垂着眼睛,还在犹豫。妈妈右手“啪”一记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脸上还是亲切的笑着,口里冷冷道:“你要再犯贱骨头,闹别扭,给人找麻烦,就不妨想想这记耳光。嗯?”笑里是有把刀子。姑娘再不敢说话,捂着脸冲到旁边去净面补妆了。众人也都吓一跳,再没什么闲言闲语,各自麻利了手脚作准备,秩序井然。 出名戏班子大铙大钹的在新搭彩台上舞弄起“小破台”,杀鸡放炮求吉祥,将要开演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还没动静。唱花鼓的草台班子“得儿得儿”敲起来了,“花深似海”的台子上仍然没有动静。 有的浪荡子弟不耐烦了,哨叫道:“兀的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不放一台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莫非画张纸上的烧饼叫我们吃么?” 这种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应是一个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请她们来演的,难道好这么容易就变成纸上的烧饼么?王上既然能为百姓杀了奸商、还在寺庙舍粥给大家喝,难道好意思在大过年的时候叫大伙儿吃个玩笑么? 可是帘幕垂着,老不打开,疑虑就悄悄蔓延了。听说王上本来对这些婊子们就不是很待见呢。又听说,朝中的清正势力——力主给大伙儿舍粥的叶缔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对这件事也很不赞成呢!眼看戏台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财神”了,这边还没动静,难道叶大人他们仗着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边进言,把“花深似海”的堂会给取消了么? 本书首发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 ,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 十三、君子有酒(5) 一些轻薄子弟的嘴里有了些没上没下的嘟囔。但老派人们还保持着沉默。叶大人舍粥的恩德在他们心中仍无比崇高,这是不可以因为几个花魁小娘子的缺席就去加以抹灭的,再说——哎呀,再说!历年来,盈达湖畔就从来没有**的演出。最热闹、最招人喜欢的,无非京城内外有名戏班子的台戏。如今戏台上不是准时开演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抱怨? 可是,人是不能有“期待”的。一旦对某件事情有了合理的期待,而这东西又迟迟不来,本来的“满足”都变成了“空虚”,“空虚”里就生出来“焦躁”。渐渐的,“饱肚子”的恩德都压不过对“花魁小娘子们”的热望了。嘟囔声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干脆声称要去叶府前头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凭什么,不让他们在年节下尽情的乐呵? “叮——叮叮”,忽然清亮悦耳几声铃钹响起,并不很吵,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支花蕾,轻柔得简直有点怯生生的意味。然而这声音一传进人们的耳朵,就像春冰上吹过一阵暖风。大家知道:呀,好节气果然在眼前。它就要来了!于是不管是七老八十的驼背公公、青春正俏的长辫姑娘、腰粗身圆的受佣大娘、活蹦乱跳的学堂小子,哪怕嘴里不好意思说,脸上不觉也都带了春风,等着后头的花信了。 帘幕轻轻拉开。拉帘的人隐在帘子后头,只在帘底露出四尺水裤的一点边儿、并桃红的绣鞋尖儿,像风卷着花瓣,那么漂亮的台步,把帘儿开了。上头已经两溜雁翅总共八个姑娘,收拾得那么齐整,就算闺中巧女儿也没有这么齐整;笑容又那么妥帖,就算新媳妇拜见公婆也没有这么妥贴。看她们三镶三滚的袖口,十根尖尖玉指,弄起了箫管琴弦,就算作神仙面前的供奉,也配得过吧? 人们不觉满意的叹息了一声。但耳朵眼里、舌头尖上、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还是不饱足的,也说不清缺着什么,只是软塌塌欠了一层,仿佛大暑天灌下两木杓的水、还是渴着。 东边戏台子上,财神交完元宝,下去了,报台小生头戴黄色“报台巾”、身穿红褶子内衬的淡黄色帔、蹬着厚底靴,背着双手走出来,扬声宣报: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日丽花妍。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交过排场!” 像是有意应和他、气着他似的,“花深似海”台下忽然拔起一嗓子:“苏先生出来了!嘉先生出来了!” 像一阵春雷滚过。耳朵张开了、舌头颤抖了、心也跳起来了。卖大碗茶的一呆,烫着了手;吃馉饳儿的一急,咬破了嘴;戏班台子上出来的小僮踏错台步,吃他师父狠狠瞪了一眼;卖艺人的猴子攀到竹竿顶上扭啊扭的,也手搭凉棚向那个方向张望,气得卖艺人在下头叫:“哎呀你这畜牲,你怎么这种事儿都要跟人学呐?”一个读书人在旁边摇头晃脑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可他的脚步也不由得往那边挪动了——人流把他席卷走了。 东边戏台上,《红鸾天禧》其实早已开锣,搁在往年,这是盈达湖边最热闹的时候,可如今不同了。他那边金玉奴再怎么娇声嗔气,到底是男角儿反串,怎么比得上嘉兰扮的谢云霞,端庄里透着妩媚、气恼中全是情致,随随便便一个眼风,天然的勾魂摄魄,叫台下一半的男人都看得迷了,恨不得哪里找床锦被来,把她裹在怀里怜爱;而那边的莫稽公子,再怎么Lang子回头,又怎么比得上苏铁扮的梁玉书,玉树临风、深情款款,扮相已是清俊得逼人了,念白又是这等温柔,他一句:“娘子转来,娘子转来……唉!世上哪有你这种……女子啊!”那体贴和寂寞,叫台下一半的女人都将手按上心窝子,恨不能倒进他怀中,把心事尽诉,好换他一刻的怜惜。 戏班一干人依然抖擞精神,稳稳的唱念做打,要借这扎实的基本功赢回人气。“花深似海”的台子下,却忽然爆出一声惊喝:“常炫天!常老板上台了!” 这常炫天当年也曾是梨园翘楚,领了个班子在京城打拼,提起“常老板”,没人不翘大拇指的。后来出了点事,他解散了班子,到乡下隐居,谁知今天竟到“花深似海”的台子上客串个老苍头,替苏铁的梁玉书开门引道?他纵不亮那出了名的嗓子,戏迷也要争着挤着聚拢来,看他的抖须、看他的台步,甚至只看看他的扮相,也算偿了心愿。 戏班的台子颤抖、瑟缩了,终于完全败倒在“花深似海”的大手笔之下。它们现出苍白的样子来,这颓势是注定了,只能向人声喧哗的方向无可奈何扮个鬼脸,算作认输。“那个方向”,是没有程式的妖精;是只凭她们的媚眼、风致,以及一两个小花招,就能叫观众疯狂的优伶;是最原始的**和最优美的梦想结合到一处的奇迹。她们会沉到泥污的最底层去,也能随时浮到云霄的最顶端;会低下头去,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就在这一片欢呼和荣耀要把人都迷醉的时候,响起了个不和谐音。一个嘶哑、恨毒的声音咒骂道:“这是**呀!一个瘦鬼、一个狐狸精,应该给她们挂上破鞋子游街的呀!竟然把脸丢在光天化日底下。这世道算完了!呸!还招一群人瞪着眼睛捧着,丢脸呐!这世道完了!” 苏铁的步子微微凝滞了一下,接着往下唱。 人群中有几个穿青衣的,浑身一抖擞。他们正是妈妈安插在下面、防备别人闹场的。听这婆子咒骂得不像话,他们要出手。可惜晚了。 这婆子犯了众怒。对付这种人,群众的出手可是比暗桩们来得凶。 那个刚刚还念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读书人,听了这老婆子的话,都觉得刺耳,瞥了她丑怪的嘴脸一眼,嘟囔:“妇人切忌起妒心、动口舌,这是要犯‘七出’的。” 其他人表达意见的方式可没他这么委婉。就见一阵阵嘲骂道:“闭嘴罢!哪来的老猫头鹰,跑这儿鬼叫来了。”“你瞧她那张脸,是扫帚疙瘩成了精呢,真给人找不痛快。”一个小泼皮忽然尖着喉咙叫:“那不是殿后街的梁老嫂子吗?她死了男人后,为几个钱,把女儿卖给痰火病的老员外作小啦!乖女儿不听老娘‘三从四德’的规劝,卷铺盖跟喂马的小郎倌跑了。老嫂子的乖儿子手脚还要伶俐,愣把她棺材本儿挖出来抛到了青楼里。怪道她恨呢!我听她在屋里对她儿子叫:‘小赤佬,勿就是个逼吗?乃(你)娘没格只逼吗?伊拉有啥比银(人)家好格,要乃(你)替阿娘棺材本丢勒里厢去。侬讲。侬讲呀!” 几句话把这个妇人悲惨家世也都道尽了,但群众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听他最后两句学得俏皮,都哄笑起来,一句句打趣话跟着往外冒。这婆子面红面白,节节败退,虽也有几个人帮她说话,但群众并不介意多来几个取乐的,立马就把他们也给捎上了:“瞧这张血盆大口!”“她倒是想给人睡,可她家养的狗对她都没胃口。”“赵大爷,你跟你小老婆关起门来轮着叫唤时,可没这么正经啊!”又一阵哄笑。 民众是最凶悍的暗桩、战士、和暴徒。不幸成为过街老鼠的这伙人发着抖、害着怕、生着气,完全溃败了。那读书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闷,好像他圣贤书要求他维护的什么重要东西受到了侵害,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少不能站到一伙正受着攻击、形象丑陋的家伙旁边——于是他嘟囔道:“还让不让人听戏了!” 这个抱怨得到普遍赞同。人们重复着:“我们要听戏。”一边把那伙可怜的人往外推搡。 妈妈的暗桩在此刻施以援手,不动声色接过了赶人的任务。几个暗桩叉着他们往外一丢,又上来两个替他们拍拍身上的灰,满面含笑:“您们上其他地方逛去?” 这就宣告了“花深似海”的压倒性胜利。 采霓兴冲冲奔到后头,道:“开锣戏碰了头彩!”一边拿出拿彩缎子包好的谢银,捧给常炫天:“老爷子,您辛苦了!”常炫天拿手掂掂,这谢银好像重了点,有点儿不好意思。采霓早双手按住道:“老爷子,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 瑞香在那头一迭声叫起来:“我不要这支桃子色的胭脂。写云、写云呢?这小贼蹄子死哪儿去了!”采霓忙过去救火不迭。 金琥、瑞香、宝巾,一个个都上过台,紫宛与你彼此整理过仪容,审视良久,料来是确没有问题了,终于也该上台。 ------------ 十三、君子有酒(6)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台上又安静片刻,隐隐有了丝竹声,仿佛是风清云淡、天气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来,笑得那么甜,身上是鲜妍装束,妆扮成芳草与鲜花。 她们快快乐乐舞完一圈,台前台后错落蹲开,轻轻摇曳,台上就成了一片美丽芳草地,单等着佳人出现。 然而佳人没有出现,恶风先来了。锣钹敲响,一伙身裹罡风纹黑底披风的小子,呼啸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们带出的一群灰白雪纹饰的小人儿,三三两两,填补台上空出来的间隙。 罡风小子们都下去了,她们覆在残花剩草上,凝滞不去。箫声在此刻响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似的,还是那样天真优美。 琵琶声追着来,也是天真,那么奔放。你和紫宛相偕出场,一个绛红轻衫,一个烟蓝小斗篷,也许是姐妹、朋友、彼此作了亲切的陪伴,同来玩景。 她往台侧一倚,轻起纶音,你在台中回眸,翘唇和箫;她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你在台左留连,成飞天姿。 少有人试过这么样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着乐器在台上走动,笑着、奏着、翻转着身体,你舞时有她,她歌时有你。 你们的动作和乐音巧妙应和,似生长良好的一朵绣球花,天然饱满精美。 这是愉悦的开场:“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可锣钹再响时,灰白色残雪们不怀好意的抖动她们双臂,整个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风小子们再次一啸而出,冲着你们、乱了你们、分散了你们。 你们一次次试图重新携起手来,却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开。他们手中扯出那么多黑色与白色的长长帛带,织成蛛网,终于隔绝了你们。 “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这正演绎着你们的别离。 罡风悄然隐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台上只剩灰白的罗网,疏的地方那么疏,密的地方却又那么密。 你们无路可逃。它们裹上来了,紫宛像条柳枝一样的摆动,却没有办法挣脱。 你转动四肢,躲开这条、还有那条;推开那条,还有另一条。你终于愤怒一挣、将斗篷甩给它们缠去,让你一个身子挣出来,竟是南方蛮族小凶神的装扮,玉色短打、莲纹边饰,露出光致致双臂双腿,套着一个个金圈,那裸着的足裸上又别系了两环金铃,分明是个摩合罗孩儿〔注〕,看着那样可爱,影子里早已历魔历劫。 满台雪魅见着你仿佛都怕了,虚抖着带子,近不得你的身。紫宛却没有挣出来。 被重重的白帛缠绕在里面,她与她的轻衫,从踵至胸一重重裹紧。她成了那么修长、那么纤美的一条影子,像是可以将双手抱上她的腰、轻轻将她折断似的。 你在前头跳跃跌扑、她在后头原地辗转,风声迷住你们的眼睛、帛带遮住你们的视线,你们寻不见彼此。 间奏中,帛带渐渐束上她的肩项、脖颈和头颅,连她高举的双臂,终于都不能免。 挣扎的姿势绝望若无骨。你回环的脚步仿佛狂喜,这喜气全无来由,于是都成了惶恐与痴狂,像失了母亲的孩子大把去寻糖来填进嘴里,越来越甜,且吞且笑,每一个笑容都叫爱你的人心碎。 你的动作忽然停止。音乐也仿佛停了,淡如浅浅阴天的月光,帛带都飘落地下。 紫苑仍在后面苍白着扭动,如一株残柳、一条伤心的蛇。你用奇异的姿态聆听。 音乐渐渐变暧。是谁在后台轻轻的合声曼歌? “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你的足尖滑动,紫宛的手臂与腰肢也变得柔和。 身披青绿披风的新精灵们跃进场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乐与和善的气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儿花儿都重新绽开笑靥。 “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紫宛身上的束带一点点滑下去,露出双唇来唱道:“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你一边吹箫为她应和,一边悄悄拿眼角溜着台下:某个人,他还没来? 不,你要找的不是叶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来了,又怎么会是单身——若真是单身,那恐怕就是执行公职、勘察来的。 他这么严肃的一位官员,若到青楼的台子前勘察,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你都不想看见他。你期待的人,是小郡爷。 他要是露一下脸,你对未来日子的把握,又会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来呢? 紫宛已经快从绷带般的帛带中完全挣脱出来了。帛带内侧的秘密设计,叫她身上添了层闪闪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赏惊叹。 “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音流奔淌,绿风的精灵聚拢来,把你困在当中,要替你换装。 你从它们披风的缝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见到对面、专替贵宾搭建的看楼里,黑衣侍卫 “嗒嗒嗒”跑了进去。屏风支起来。两个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个白袍似云。 你安心的、把唇角稍许扬起来一点,任精灵们把你围在了里面。看台上,小郡爷向身边的人微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来那么晚,看你的词都快唱完了。”那人年纪也不大,着件湖色绣枝梅纹的缎绵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如意云纹貂领坎肩,面庞端正,眉宇间很有点挺拔的样子,听小郡爷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纵然今儿爹不拘着我,我娘那里不要应酬吗?到现在能溜出来,都算是好的,前几年何曾出来过?都是你给我出了难题,还敢说!”小郡爷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赖我。”那人张开嘴,却忘了回答,望着前面,轻轻吸进一口气。 台上,精灵们散开,紫苑全身洒着金粉,给夕阳照透,而你披了一袭羽裳,轻得全无份量的样子,点点银粉闪烁,四周山顶的积雪映着夕照,你像是从那里来,偎进紫苑身边,随时都能融化。 “……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愉快的音调重复又重复。小郡爷闲闲往后一靠,与那人一起欣赏,直到乐曲进入尾声,才低声道:“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们这样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会儿去见见?”那人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下人紧张上前一步:“爷!”还瞪了小郡爷一眼。 那人竖起手掌止住他:“我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爷的提议,是从这角度出发,于大道不曾有违。”然后把头埋向小郡爷,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吗?给人看见……” “我能悄悄儿进去的地方,大约你也去得。”小郡爷也是很低声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顿片刻,又搔搔脑袋, “当然,我也有点怕。你要是说不行,那就算了。”那人略有些讪讪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他们的事,你反正不明了,待这一场节目结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后台去了。 采霓带头上来向你们祝贺。台下的喝彩声,隔着帘幔,一Lang一Lang传进来。 你笑笑,说要小解,溜开了。结果等小郡爷他们来时,任谁也找不到你。 当然,你一个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个角落里猫着哪。但身为青楼里受客人待见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随便猫了出去,总是不像话。 妈妈接待小郡爷时,就极是抱歉的样子,亲手捧茶奉给他,口中谢罪不迭。 小郡爷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笑道:“只是听这首词唱得好,歌喉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过来赞扬一句,倒不为别的,你先将紫姑娘请来好了。”妈妈一边应着,一边正将茶盏奉给他身边那人。 那人低头,见一双纤纤的手,捧着口细开片闪青白釉盏,竟是古物,衬着里头透绿的胎菊花茶汤,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种赏物的眼光?”先是吃一惊。 再看那十只指尖,搽着鲜红的蔻丹,颜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艳丽多少,又和匀、又轻透,暗道:“这是‘不正经’女人用的颜色么?”脸就不觉得红了,顿时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徐娘半老,但双手的皮肤实在太柔腻、身上的薰香也实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来,遮在嘴前,连咳了两声。 小郡爷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对妈妈道:“您老先下去吧,外头必定忙着呢。紫姑娘来时,不拘哪个丫头陪着进来也行了。”妈妈会意,便告辞下去,临走时还瞥了他身边那人一眼。 那人明明是低着头的,若有若无间、却又分明能感觉到这眼光在他身上一绕,媚得如游丝一般,不知哪儿颤巍巍的就有些撩人,虽然可说声放肆,偏又叫人发不出火来,只是耳根的红晕原来便未退去,这时滚滚又添上一层。 ——————————————————————————————-注:摩合罗,为印度神话体系中神祗,又译摩诃乐、摩喉罗、摩侯罗或摩侯罗迦,俱是梵文音译。 据说他当年曾是一个国王。有一位仙人犯了罪,被禁在后园中,国王忘记了这件事,有六日未供奉食。 因此被罚坠入黑暗地狱,过了六万年才脱身成胎,又过六年才出世。六岁出家成佛,得道后,入大乘,久住世间者乃其变化身。 供奉摩喉罗偶像成了信徒的一种信仰。偶像大多是泥塑的小泥人,也可用木雕的。 宋朝与异族文化交流甚深,所以容易受到影响,从彼时起,民间在七夕逐渐流行以其为名的娃娃,往往装束华美、形象生动可爱,有无名氏词云:“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睺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转睛底、工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须要扑,不问归迟。归来猛醒,争如我、活底孩儿。”————————————————————————-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十三、君子有酒(7) 音乐也仿佛停了,淡如浅浅阴天的月光,帛带都飘落地下。紫苑仍在后面苍白着扭动,如一株残柳、一条伤心的蛇。你用奇异的姿态聆听。 音乐渐渐变暧。是谁在后台轻轻的合声曼歌“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你的足尖滑动,紫宛的手臂与腰肢也变得柔和。身披青绿披风的新精灵们跃进场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乐与和善的气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儿花儿都重新绽开笑靥。“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紫宛身上的束带一点点滑下去,露出双唇来唱道:“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你一边吹箫为她应和,一边悄悄拿眼角溜着台下:某个人,他还没来 不,你要找的不是叶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来了,又怎么会是单身若真是单身,那恐怕就是执行公职、勘察来的。他这么严肃的一位官员,若到青楼的台子前勘察,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你都不想看见他。 你期待的人,是小郡爷。 他要是露一下脸,你对未来日子的把握,又会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来呢 紫宛已经快从绷带般的帛带中完全挣脱出来了。帛带内侧的秘密设计,叫她身上添了层闪闪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赏惊叹。“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音流奔淌,绿风的精灵聚拢来,把你困在当中,要替你换装。你从它们披风的缝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见到对面、专替贵宾搭建的看楼里,黑衣侍卫“嗒嗒嗒”跑了进去。屏风支起来。两个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个白袍似云。 你安心的、把唇角稍许扬起来一点,任精灵们把你围在了里面。 看台上,小郡爷向身边的人微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来那么晚,看你的词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纪也不大,着件湖色绣枝梅纹的缎绵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如意云纹貂领坎肩,面庞端正,眉宇间很有点挺拔的样子,听小郡爷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纵然今儿爹不拘着我,我娘那里不要应酬吗到现在能溜出来,都算是好的,前几年何曾出来过都是你给我出了难题,还敢说” 小郡爷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赖我。”那人张开嘴,却忘了回答,望着前面,轻轻吸进一口气。 台上,精灵们散开,紫苑全身洒着金粉,给夕阳照透,而你披了一袭羽裳,轻得全无份量的样子,点点银粉闪烁,四周山顶的积雪映着夕照,你像是从那里来,偎进紫苑身边,随时都能融化。 “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愉快的音调重复又重复。小郡爷闲闲往后一靠,与那人一起欣赏,直到乐曲进入尾声,才低声道:“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们这样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会儿去见见” 那人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下人紧张上前一步:“爷”还瞪了小郡爷一眼。那人竖起手掌止住他:“我对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爷的提议,是从这角度出发,于大道不曾有违。”然后把头埋向小郡爷,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吗给人看见” “我能悄悄儿进去的地方,大约你也去得。”小郡爷也是很低声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顿片刻,又搔搔脑袋,“当然,我也有点怕。你要是说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讪讪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他们的事,你反正不明了,待这一场节目结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后台去了。采霓带头上来向你们祝贺。台下的喝彩声,隔着帘幔,一lang一lang传进来。你笑笑,说要小解,溜开了。结果等小郡爷他们来时,任谁也找不到你。 当然,你一个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个角落里猫着哪。但身为青楼里受客人待见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随便猫了出去,总是不像话。妈妈接待小郡爷时,就极是抱歉的样子,亲手捧茶奉给他,口中谢罪不迭。 小郡爷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笑道:“只是听这首词唱得好,歌喉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过来赞扬一句,倒不为别的,你先将紫姑娘请来好了。” 妈妈一边应着,一边正将茶盏奉给他身边那人。那人低头,见一双纤纤的手,捧着口细开片闪青白釉盏,竟是古物,衬着里头透绿的胎菊花茶汤,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种赏物的眼光”先是吃一惊。再看那十只指尖,搽着鲜红的蔻丹,颜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艳丽多少,又和匀、又轻透,暗道:“这是不正经女人用的颜色么”脸就不觉得红了,顿时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徐娘半老,但双手的皮肤实在太柔腻、身上的薰香也实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来,遮在嘴前,连咳了两声。 小郡爷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对妈妈道:“您老先下去吧,外头必定忙着呢。紫姑娘来时,不拘哪个丫头陪着进来也行了。”妈妈会意,便告辞下去,临走时还瞥了他身边那人一眼。那人明明是低着头的,若有若无间、却又分明能感觉到这眼光在他身上一绕,媚得如游丝一般,不知哪儿颤巍巍的就有些撩人,虽然可说声放肆,偏又叫人发不出火来,只是耳根的红晕原来便未退去,这时滚滚又添上一层。 小郡爷摇头:“这孩子躲哪去了。”那人只顾自己窘迫,听他说话,方才回神,“哦”了一声,自己也知道不大方,便觉得脸上更热,站起来走了两步,听见外头隐约有女孩子的笑语声,莺莺燕燕,不晓得谈些什么,只是有些像嘲讽、又有些像调笑,和着室中的香氛,叫人心里痒兮兮的不安。他在室中踱个半圈,终于耐不住了,叫小郡爷道:“我们走罢。” 小郡爷迟疑道:“星七叔惹出麻烦,多亏你救了她们两人那个姑娘,你见着不方便,不见也就算了。可是那个孩子,实在感念你,老问我是谁出手写了新词,是不是哪位翰林你要不见她,她一则是道不得谢、心中难免不安;二则还当你看不起她、心中难免难过;三则恐怕她到处去问是谁写的,反而问出事来。倒不美了,你说呢” 那人听得笑起来:“怎么招出你这么大篇话。”说着,老觉得外头有环佩响动,很怕那个“紫姑娘”真的进门来,惹人尴尬,就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去外头透透气。其他事再说吧。”小郡爷再留他不住。 那时,关镇波也从家里溜出来,要见瑞香。写云进房来回了,瑞香阖目养神道:“什么时候,谁有闲情见他真是个讨命的罢了,你跟他说,我补个妆,对不住,叫他等等,实在等不得时,回去也罢。”写云出来,对关镇波学了一遍。关镇波点头:“我等,我等。”又低声下气对写云道:“先生累了,叫她别急,慢慢的来。我回去晚了,大不了给爹骂一顿。大过年,他不敢打我的。”姑娘们听得都轰笑起来,一人迭一句的跟他逗趣。传进小郡爷房间的,正是这阵声音。 关镇波愿意一直等着瑞香,小郡爷他们却不能一直等着你。你呀你,是到哪里去了呢 你在后面的一个小树林,甜甜蜜蜜含了笑,拿箫在敲打冰冻的树干。 负责到这边来找你的仆妇被节日的热情和外头的寒风弄晕了头,她探了探脑袋,但没看见你,风戏弄着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耳朵。“不在这里。”她嘟囔道,“我听见风吹着树枝的声音,要么是有人在砍柴火。这天冷的,是得多生些火,可我真奇怪那些穷鬼怎么能把那种见鬼的木头给弄着火话说,那只小耗子钻哪儿去了呢” 她转开身,到别处寻找。 你带着你的笑容,继续敲击。 你在赌,赌你离开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你,赌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你是个完全没有信心的孩子,总觉得面前每一寸道路都有可能在脚下坍陷、化作陷阱,所以你必须试探,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哪怕因鲁莽的赌注招来惩罚也在所不惜。 目前,你的目标就是把你的箫磕坏。 这件小小的破坏行为给你带来很大的愉快,你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把它变成一场游戏,箫管敲出的声音也和上了拍子。 拍子越来越轻松,像做完一天活计的女孩子那样,心满意足,带点儿憧憬和自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树干和树枝有着不同的音阶,像编钟的征与鼓,细细的小枝仿佛钟带,错落的节疤便好似钟ru,这棵树叮咚叮咚的唱起了歌,唱的是重阳节的黄昏、你曾用簪子和茶盏敲出来的歌。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被女妖吸引过一次的昆虫又嗡嗡的飞来,“啊呀这不是我追过一次的神秘的节拍”加快脚步,这次再没有碍事的重门和女墙。加紧几步,那晶莹的是雪吗那漆黑的,是沉睡的树木吗那甜密的气息是森林为神秘女神保管的香氛吗 在树林间,他见到一个孩子背对着他,漆黑的头发垂到腰间,上面随便扣着一顶御寒的白色皮帽,身上披着件小袍子,手中举着一枝秀丽竹箫,叩出音乐。 听见他的脚步声,你回头,凝视他,深深的黑眼睛中,含了一潭星光。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出生时就施于的咒,人间天上,也要遇上。 来找你的人终于推开门,看到了你。她们从你身后走出来,正见到这个湖色衣袍的贵公子柔声问:“你就是如烟” 命运如潮水般涌来,漫过疼痛的舌尖。你开口道:“是。” 所有人都听见你,用无比清柔而沉静的声音回答:“如影随形的如,烟消云散的烟。”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blank">.17k.阿荧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第一部分小雅之补记 第一部分小雅补记那一天,众人狂欢。到深夜,尤是遍地灯火。众女子乘轿回去时,说不得多少珠围翠绕、蜂趋蝶拥。独是苏铁一个,披着长长的刺绣斗篷,作男装,戴个轻便风帽,压到眉梢,只露出双寒星似的眼睛,骑一匹‘烟熏海骝’,在众女子的轿边驰骋,恰似个押花的俊少般,斜挎个马鞭,要多英秀有多英秀、要多风流有多风流,把路边一干人都看迷了。到次日,无赖少年多有习此装束为炫耀的,也有轻薄女子于街市上公然男装骑马,都是这一次开风气为始。若干年后,方有人作乐府诗进谏曰:“长衣小帽斜挎鞭,个个颠狂欲倾国。”极力攻讦,然而毕竟禁不能止,这是后话。 那一天,你和紫宛的歌舞不算重头戏,但胜在别致,叫人印象深刻。那首词从此走红,取词中三字成名为“梅花雪”,定格:“中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平,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平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中仄。”两叠,上下阙同。很多年后,有人受这场歌舞启发,排出一种新戏,各地推广,对万民鼓与呼,这也是后话。 那一天,一个小哑子开口说话,这个神迹轰动异常,但某方面势力出于审慎考虑,将一部分真实强行隐去。于是,那湖衣贵公子的身份免于被追究。传说中,他成了个仙人,三百年一下凡,预告太平盛世。 那一天,小郡爷从不交给他人使用的玉箫,借给了你,让你随众人演出最后的节目。那一天,烟花最盛的时候,而妈妈把小郡爷让进静室,道:“老身许的舞,如今该是兑现的时候了。不知您想看哪一支?”小郡爷含笑道:“鹤舞。”妈妈目光闪了一下:“鹤,来处如有神佑,去势人所莫窥。您的事,必定善始善终。”小郡爷正容、欠身:“但愿如君所祝。” 还是那一天,王太子回宫跟娘共度除夕夜时,招来好大一个白眼:“到哪儿野去了?”王太子还想支吾,王妃冷笑道:“你当你什么身份,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做耳报神的?你爹待会儿就要来问着你呢!你是想看看百姓的情况,不当心走到女乐的台下了吧?照实说。可别猪油蒙了心说是南小子笔直拉着你去的!”王太子听一句、应一声,听到最后一句,笑道:“娘疼阿逝,我也友爱他,断不会攀他出来的。”王妃一个爆栗子就轻轻凿到他额头上:“混小子!他爹是你爹的亲兄弟、他娘是你娘的姊姊,我当然疼他,可能比疼你更多?记住,他虽然没昊光家那个疯小子荒唐,但名声也够瞧了。你偏跟他们亲厚,算什么?要说是他们带的你,你还要好听呢!”王太子连连应下。不料王来的时候,不问别的,但道:“那些女子里面,哪一个给你印象最深?”太子想了想,红着脸道:“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她唱得很好。”王大笑:“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有什么能耐?难道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叹口气,把从前模糊的记忆抛开了,但寻思着:一个青楼班子,最吸引人的竟然是个小女孩,可见整个班子的姑娘都不够狐媚罢!就没把整件事往心里去。只是嘱咐儿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你要念着自己身份,别闹出事来。要是觉得寂寞,我再赐你一班好的吹打。过些时候,你也该择妃了,切不可过于放纵!”王太子红着脸都应下。 那一天之后,你收拾东西,要往小郡爷给你安置的地方搬去,待向苏铁辞行时,听见叶缔正在里面对苏铁说:“……这种事,对民风的影响是很不好的。着男装在大街上骑马的事,今后不要再做了!”他的声音并不高,有一点悲伤和失望的意思,这意思抽打在他爱人的心上,比任何的责骂都还要来得厉害!苏铁回答道:“是,大人。”像一株卑微的竹子,连抵抗都没有,就完全把影子匍匐在他的脚前。“该死,这让他像一个神那么尊贵呢!”你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这么想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自信、崇高,看不见自己供奉的圣卷上,累累都沾着血。但总有一天你会逼他承认的。你会敲碎他脚底的基石,逼他承认他信仰的事情是有罪了——呵,他,他是背负着罪的! 你绝不会逃离,不会退避。你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坚硬。来吧,看看谁输在谁的面前。谁会抵受不住、碎成地上的尘土?总之你是绝不会像田菁那样的——她在过了年后,情形仍不见好,妈妈只得将她卖给了一个重病的商人,总算是捞回了本儿。想想吧,他一直迷恋着田菁,而他妻子终于答应把这个**娶进门给他作妾,是因为他病得快死了,需要冲喜啊!这种摆明了悲惨的前景,田菁用一种沉着、或者说麻木的态度接受了,没向妈妈提任何抗议,只是在走之前见了紫宛一面,拜托紫宛照顾纹月,“我是一个错了的人,可她还要活下去呢。她是个傻孩子,傻得像只小狗或者小猫,所以也应该像只小狗或者小猫一样无忧无虑、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是不是?整个院子,我想你是最能看出她的好处、也最乐意接受她的,是罢!那末我把她交给你,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力气了。”她的眼睛迟缓着露出一点微笑来,这是被苦涩所浸泡了的微笑。能露出这种笑容的,是个对什么都妥协、都失望,也没有力气再去抗争的人啊!紫宛深深被打动了,伸手去握住她的双手,想为她做点什么,可两个女孩子的手刚一接触,田菁就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不不,不用同情我。我干什么要接受你的怜悯?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掉头走了,黑眼睛里有点发狂和骄傲的神色。死也要一个人去死。这最后剩下来的骄傲。 她过门半个月后,商人病卒,大娘想把她卖了,她一言不发、连跪三天三夜,恳求出家。大娘最后听从了她的意思。 田菁的名字,后来再没有什么人提起。 补记二不久后,“花深似海”的粉头院子,统统包给外面去做。包下它的再不是别个,正是四嫂,听说她在年下发了注小财。 贴虹跟那个院子一起被包出去时,正是你搬进新宅的时候。你没有去看她。 ------------ 第二部分邶风之楔子 楔子舞台上帷幕已经拉开,戏子们都要粉墨登场。一个小小藩国的王曾经占有一个女孩子。 第二天,女孩把自己碰死了。临死前她对他说:事情没有结束。几年后王又遇见一个孩子,她身体残疾得厉害,但容貌是如此美丽,王觉得她是为了他才出生的,她在那里就仿佛是魔鬼与上天一起为他准备的礼物。 可就在他想带她回宫的当夜,孩子的村庄起了一场大火,孩子就这样在火中消失。 一转眼又是几年青楼女乐在年节里献演,有个高贵英气的公子跟着他的堂兄弟到那里,遇着一个哑巴女孩。 当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的舌根开始振动,对他说:“我叫如烟如影随形的如、烟消云散的烟。”从这一刻,舞台上的王、郡王、王太子、郡子,还有他们的大人、弄臣、剑客、诤士,都要在帘幕中越陷越深,直到全国的人都为之流血、流泪、发抖,一场好戏才算正值沉酣。 到底谁是谁、谁知道谁在乎谁害怕的人请现在就离场罢而没有走的人就与我一直坐下去。 手脚都交给游丝缚住。我许诺你:如烟的故事一时还不会结束。 ------------ 一、微我无酒(1) 你有时候作梦,梦见一个男人在教你做功课,你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管埋头玩着笔筒里的笔,用一把小刀,把这些笔的尾巴都削得尖尖的,而后出门去找其他人玩,多么开心。他却发了火,抄起笔筒来,向门外那些人丢去,一支支笔都成了箭一般的凶器,将那温柔陪你的人儿钉死在地上,尖锐的笔筒刺穿了咽喉,连眼球都破碎。你骇然,绕室而走,并不敢碰那凶手一指头,他却痛得弯下身去,手捂着心窝,指缝里一缕一缕流出鲜血。你看着他的身子痛苦的扭曲、变形,成了个庞大的怪兽,毛发乱蓬蓬的,依然捂着自己的心窝,口中“荷荷”不已。“他……真的是很痛呢。”你这样想着,走过去,将他丑怪而巨大的头颅放在你的膝盖上,想对他说一句话。话出口来,是甜腻欲死的三个字: “去死吧。” 你把自己吓醒了,醒来时,看月光清浅,淡得像一汪水。你的手按在自己咽喉上,梦中的话音仿佛还在你自己的耳边缠绵,像变了质的糖稀,带着甜腥味,教人想呕。你试着振动自己的声带,说点什么:“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平淡的茶经,低柔镇定的音调,很好。你笑了一下。你还不是很习惯自己的声音,时时担心它会出什么状况,但它其实运行得不错,如同某种调试良好的机器,与你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很协调。 窗外,槐树的枝子摇响了风声,你一时以为自己还在苏铁的小楼中,要想一想,才清醒过来。年节已经过去,小郡爷在“花深似海”边儿上买了个小宅院,你搬了进来,不用再跟在人家的小楼里服侍,起居都独立了,便有个超然的身分。 这宅子里一切布置都很稳密。绸被上花鸟铺展开去,你指尖沉思着抚过。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帘子利落打起来:“小姐,你唤我么?” 稍显太圆一点的小脸、肤色白得发甜,唇角老是笑着,但眼底那种沉静目光是掩不住的。她其实是个极其认真的人罢?不容小觑。 她,是小郡爷送来服侍你的丫头,叫作宣悦。 你想起端午时候,小郡爷借着打络子的名义,保护你在轿子里,欢喜时曾漏出来一句:“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 这样说来,她该是他房中得脸的丫头?可小郡爷把她送给你时,什么都没说,你也就装不知道,并不将它戳破,只在暗里难免多存了个心,见宣悦进来,你哪儿敢真的躺着让她服侍?早坐了起来,习惯的打个手势,然后自己觉察了,笑起来,直接开口道:“姐姐!不要叫我小姐。我哪儿是小姐呢?” 宣悦上前,轻轻按住你的肩:“爷说你是,你就是。”语气温和,却像石头一样的坚定。 不错,一直以来是小郡爷庇护你。这一处清净的住所也是他为你安排。他视你为尊贵,你就尊贵。 你于是默然,任宣悦抽出巾子、为你轻轻拭去额头上的微汗,重新服侍你睡下。“小姐是做恶梦魇着了?”她体贴的问,“我抱铺盖来陪着小姐睡罢,小姐就不怕了!” 你待要推辞,想想,又应了下来,红着脸摇摇她的袖口:“多谢你!——唉,姐姐,我梦到个鬼怪,好怕人!” 其实,再可怕的梦,也没有人生这么可怕,你一个人也惯了,怎么会应付不下来?但想想,你既要服从小郡爷的安排、老实不客气做个小姐,那末接受他丫头的照顾,也是该当的。何况宣悦这丫头不是等闲的姑娘,性格里总有点东西叫你吃不准,你索性扮个吓坏了的孩子,多与她相处、多摸摸她的底,也是好的。 你害怕的样子大约过于逼真,宣悦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将你的头揽在怀里,摸着你的头发:“不怕不怕。我去外间抱铺盖,马上就来。有我陪着,什么鬼怪都不会再梦到的。” 她这一刻,真有点像个小妈妈。你为这份温暖失一会神,忽想起件事来:“小郡爷是今日成婚么?” 宣悦的怀抱僵了一下,呼吸、温暖和生命暂时离开这个身体,然后血脉恢复流动,她用比原来更温柔、更若无其事的声调回答:“是啊。可不就是今天。他们现在大概在给新郎倌灌酒呢。” 你试图想像小郡爷的样子。这个一直温文如玉、静若处子的高贵少年,怎么样才能披上火红的新郎倌袍子、被人围着灌酒呢?实在想不出。你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窗脚朦胧的光线,他着一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在瑞脑薰香的影子里,对着你叹道:“还是个孩子哪……”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还会来看我吗?”你问。内心深处是真的觉得不安和失落,并没有试图掩饰。 “应该吧!”宣悦放开手,采用了一支比较快活的声调,“你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啊!他离开这里时对你说的话,你都还记得吧——再说,新夫人的脾性听说很好,绝不会让爷为难的呢!”眨眨眼睛,她转身走开,“我抱铺盖去!” 帘子再一次落下来,你躺在那儿,将宣悦适才一刹那的僵硬细细回想、咀嚼。像一只蛛蜘,小心的拔弄着足下的蛛丝,揣磨猎物的反应——人世间,除了你以外的一切人都是你的猎物,或者说敌人——这种智力活动给你提供了很好的消遣,让你能忽略心中柔软的感情,作好充分准备面对这个世界。 外面的门好像轻轻响了一下?宣悦就睡在外间,与你只有一面帘子之隔,她只是去拿一下铺盖,何至于要开门出去、到门廊里?你疑惑的想。 你没有看见,她尽量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到门廊里,冬末春初夜晚的冰冷空气立刻包裹了她,她贪婪的吸进一口、又吸进一口,好像肺部已经灼热难忍,一定要靠它来冰镇。胸口高高隆起,含着空气,不愿吐出去;眼睛含着一点滚烫的液体,看着天际——那片烟花,是为小郡爷的婚礼而燃放的。 她将头微微一侧,像是想听见点什么。如果她想听的是他婚礼上的吹打,那必定要失望了,从这里只能听见“花深似海”的管弦,轻俏、含着**,像不贞的花朵、或者说溶入太多红砂糖而变得粘稠的溪流,男人女人的嘻笑一起在其中Lang漾、凋谢又绽放。时节太早了,院子里面连一声鸣虫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一些常绿的叶子,招揽着风声,略给这管弦加一点清冷萧肃的调味。宣悦抬起手腕,按着额头,片刻,才放下,眼神与刚才已经不一样。 如果你看见了,想必会吓一跳吧?这是一双熬过了疼痛、决定为爱人做任何事情的眼睛。 你仍然躺在床上、默默怀疑着,终于提高嗓门叫了声:“姐姐?” “我来了!听外头好像有动静,我不放心,出来看看,原来是只野猫!”她扬声回道,便打算走回屋内,但是院外的道路上有马蹄踏踏,是谁来了? 门房的小屋设在院门外,终日有人轮值。高高的院墙遮住宣悦的视线,但她能听到马蹄在门外停下来,门房大概迎上去询问了,没有什么喝斥或骚动,只是模糊的、压低了的人语,片刻,院门打开,被叫起来的小童子揉着睡眼、稀里糊涂跑出来给客人牵马。客人都穿着斗篷、遮住脸。当先一个,斗篷是墨蓝色的,当夜风把它的角儿轻轻一掀,可以看见里面有金丝一闪;后面跟着两个,大约是随从,斗篷俱是黑面黑里。院门合回来之前,宣悦隐隐看见外头还有人,不知多少个,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守在门外。 “姐姐,是猫吗?怎么像有谁来了?”你再次询问。 宣悦犹豫着,不知该回答你、还是直接跑上去向来人请安。这来的是小郡爷吗?——呵,不,他的个子比小郡爷更高,步子迈得更加热烈有力,当斗篷帽子掀起来一点时,那张脸更有棱角,鼻梁是很挺的,双眉浓密舒展,眼神朗朗的、像天空,此刻带了点不安,透出内心的天真来。他实在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大孩子。 小郡爷早下过命令,这个院子不接待男宾,但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眼前的人。 宣悦迎上去,快步走下台阶,跪到地上:“奴婢问王太子吉祥。太子万福金安。” 这个墨蓝披风的大孩子、贵公子,正是王的嫡长子、王妃的亲生儿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这个国度的太子。如此尊贵的存在,不要说宣悦,这里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或者说,有的人还不配匍匐在他脚下,譬如一些污秽的人、譬如你这个还没有脱了妓籍的孩子。 帘子被孩子的手掀起,宣悦听见身后一个美丽童音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一、微我无酒(2) 帘子被孩子的手掀起,宣悦听见身后一个美丽童音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惊讶的回过头,看见如烟,本该乖乖躺在床上的小家伙,随便给自己找了件袍子披着,捉着老是要松开来的领口、提着因为太长而拖向地上去的衣襟,在门缝里看她。 王太子也看见了如烟,一张脸像初生的花蕾一样美丽,即使已经是第二次看见,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如烟此刻的装束比那时候家常,也就比那时候更像个妖精。他甚至不敢看她袍子下露出的一段足踝。 如烟笑起来,快活的扑近廊杆:“你是那天的人呀!”她问他,“不是吗?过年的时候,我们在盈达湖边表演,是你跟小郡爷来的,是不是?一见到你,我的舌头自己动起来,声音自己发出来,于是我就会说话了!你把我从不会说话的处境里救出来呀!你是神仙吗?因为后来,你就悄悄走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来呢!你是神仙吗?”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脸红了。嗨呀,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如烟就知道他是无害的,她可以放肆的装傻、逗他,他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呢! 他的脸红成这个样子、退了一步,好像想转身逃开。如烟干脆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回廊矮矮的栏杆上了:“不不不,神仙,不要走!” (小郡爷曾对如烟说:“如果你再次见到那个人,对他亲切、友好一点。因为他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值得你对他好。你能答应我吗?”小郡爷的声音低柔得像在催眠。如烟点了点头。她想她不能不点头。)如烟有点夸张的把她的笑声撒开去。当一个孩子这样笑的时候,她不相信面前的人真会离开她,所谓退后的姿态大概只是个游戏。如烟兴致勃勃把这个游戏进行到底,从栏杆上滑下来,提起袍子去追他,不小心一绊、摔在木头地板上,隔着织造精美的衣物,膝盖还是有点磕得疼了。她恼火的噘起嘴,捶一下地板:“讨厌!不要走!”那神态可以让一个刽子手都心软。 他快步赶来,斗篷帽子都掀到了身后,赶紧按住如烟的肩:“好了好了,我现在不走。你别慌,不要再摔着。”话说完,他才发现他的手在哪里,脸一时又红了。如烟可不要放过这个洁净、羞怯的猎物,早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胳膊:“哈,我可以摸到你的手。你是真的人吗?不是神仙?”仿佛是真的惊奇。 他连耳根子都红了:“我当然是人。我……姓李。你可以叫我伯巍。‘伯仲叔季’的伯,‘山’下面一个‘魏’国的‘魏’,那个巍。”〔注〕“伯公子吗……”如烟抬眸看他,黑眼睛幽幽的,“您不应该告诉我的。” 他很窘:“为什么?” “因为,”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因为你和星爷、还有小郡爷同姓,兄弟中排行是第一位,小郡爷又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怕我会猜出你的身份——您,这么尊贵的人,怎么可能救了我、又到这里来看我呢?我会糊涂的。” 如果如烟是想进一步触动他的心跳的话,她成功了。他几乎要跳了起来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轻松的戳破这层纸头,也没想过她会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在这一刻之前,他或谢是把如烟当作一个漂亮、神秘的孩子,这一刻之后,他终于把她当成一个在智慧上可以与他交流的朋友了。 也许他觉得有一点点害怕?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孩。此外,他来这里看如烟是承担着危险的,当她不但漂亮、而且聪明的时候,这种危险就成倍增长了。 可是如烟仰头看他,目光中的感恩与依赖,越来越浓:“您……您是这样的身份,还来看我吗?简直就像是神仙——不,比神仙更伟大呢!” 内心深处她想作呕。神仙?天底下若有神仙,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污秽、不平和背叛。如果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能大声的说出自己的指责,那么这神赐的声音也不过是无用的、这个世界仍然是可诅咒的存在。 伯巍可看不穿她的内心。在如烟的凝视下,他的脸越来越红了,不由得伸手去抓抓头:“没啦。我又没做什么事。——你真的从来不会讲话,突然一下子就会讲了?” 如烟认真的点头:“嗯,就像一直瞎眼,忽然看见了亮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您就是把光明带给我的人!” 他笑起来:“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我都要飘起来了。又不是唱戏,我哪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想必是巧合。”旁边宣悦也笑起来:“殿下是否进屋去?这外头怪冷的。” 后头一个离他最近的年青随从鼓起勇气开口:“爷,时间拖久了,恐怕……” 如烟捉紧伯巍的袖子,死也不放。他恋恋不舍的看看她:“先进屋去吧。”怕她冷,伸手抱她在怀里。宣悦忙到前边为他们开门、打起帘子。 他的双臂很有力。如烟在他怀中,像只小动物,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忽然出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伯爷,不要进去了!” 他停住,对这个称呼觉得有点不自在,但一时不知怎么纠正,只是问:“怎么了?” “因为,您时间不够,必须要离开啊。”如烟的眼睛这么黑这么黑,“如果让您抱我进了房间,您走时我会更舍不得呢!所以请您现在就走吧。这样,我只当做了个短短的好梦,今后继续期待您来就好了!” (很多年前,有个女孩也曾抬起眼睛道:“那末大人,请您现在就离开吧。不然,我会舍不得。”对方长长叹出一口气:“不要这样说,连波……你这样一说,我更不忍心离开你。”)(所以你知道了?这种话多么的好玩。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么足够被感动得死去活来。可要是你什么也不信,它就只剩下肉麻和虚伪而已。)幸好伯巍不曾这么看破红尘。他放下如烟,慌乱的抓抓头发:“我是找机会来看你的。因为我很奇怪你怎么忽然会说话,而且我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是以后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一定可以的。”如烟安然微笑,“您给我写词、又给了我声音,我怎么会没有机会再见您一面呢?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她的安静体现着信任,这份信任给伯巍极大的快乐和压力。他又抓了抓头发,下狠心把斗篷帽子往头上一合,转过身,在随从们的保护下出门去。如烟忽叫道:“那个——” 他立刻回头:“什么?” 如烟牙齿咬着下唇,笑了一下:“下次见面,我是叫您伯大人呢,还是什么?” 他偏了偏脑袋,想了又想,没有回答。侍卫焦急的催促。斗篷再次遮了脸。走了。马蹄声没入黑夜里。 她的笑容抛在身后像月光里透明的花朵,这是值得一个男孩子反复想念的东西。晚风穿过他的手臂时,怀抱竟然有空落落的感觉,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曾经呆在里面的关系吗? 一个怀抱,总要好好拥抱过一次,才会懂得寂寞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从小郡爷的婚礼上偷偷溜出来看她,冒的这个险很值得;他吸取上次跟小郡爷出游时被人密报给爹娘知道的教训,绞尽脑汁调开了会泄密的随从,花的力气也很值得;他如果以后再为她做点什么事,大概也会很值得。“这个女孩子觉得我是神仙呢。”他把嘴埋进披风里,悄悄对自己说,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烟抱着被子,也在迷迷登登对着宣悦笑:“哇,他居然是王太子呢!我猜得对吧?我表现怎么样?没惹他生气罢。小郡爷也会满意是吗?” “是。你很乖、很可爱。”宣悦温柔的拍拍如烟,把自己的铺盖理好,再看她,已经睡着了。 可能扮演一个傻丫头对如烟来说胜任愉快,她的睡颜格外怡然。谁也不知道她这一次梦见了什么,不知道她又决定了跨出怎样一步。 ————————————————————-注: 伯、仲、叔、季是排行,伯为第一位,兄弟中的大哥。李巍是王的长子,故称“伯”。 ------------ 一、微我无酒(3) 新春里头,各地、各级的官员照规矩多要上表凑趣,说些吉祥话儿,能有些祥瑞的征兆上报那是最好,比如说枯井里又满了水啊、稻茬上早早冒出了双头的新芽啊、喜鹊身上出了五彩毛啊什么的,一概预示着政通人和、新春大吉。 这一天,就有这么份奏表呈到了翰林院的桌子上。初级审核人员检查后,判定它是呈报京城祥瑞的,并无弹劾、刺时事等言论,文字尚可,祥瑞事项倒很有些特别,是说除夕日,一个小哑巴恢复声音的事,又生动、又吉祥,大概会使王愉快,于是将它签为吉祥好本子,送到了“八大学士”之邱衍手中。 ——话说我们故事中这个藩国虽小,总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王为了防止上级官员压制下级官员、哄骗中央的事情发生,规定各级官员无论品阶大小、职务为何,都有权直接上报。这个口子一开,各处蜂拥至御前的奏章刹不住脚,积累的数量难免多了一点。王哪里耗得了这个精神全部看过?又不放心点一个宰相替他全权负责——只怕家奴总管权责一大、冲夺了家主的地位——因此上,想出这个“选材抬轿”的主意来,丢任务给翰林院,诸学士们先将奏章审过一遍,将那些问题重大的、与国有益的、或无关痛痒的,皆分为几等几类,写个附注条子,交给钦定的“八大学士”再审一遍,草拟出办法,再交到御案上,王便省下许多力气。 这法子还有许多妙处:一则,翰林院本是个闲职位,没有实权的,交给它辅佐职责,它一时也侵夺不了王权地位;二则,翰林院里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要议论生事,索性丢点工作,让他们一展所长,少一点时间去组织空中楼阁的抨击言论,王的耳根也清静许多;三则是,朝中班子基本由六大家族掌控,寒士们进不去,但却可以考中举人、选了学士、进入翰林,一样参政议政,于是穷苦读书人有了盼头,草根阶层便稳固许多;四则是,“八大学士”由王直接说了算,因为只是个荣誉衔头,不像任免尚书之类的那么麻烦,但定下的人就可以直接为王把关、出谋划策,实在是个有力位置,众人都不免垂涎,王借着对这个班子成员的任免,还可以调整下属贵族与草根新晋官员们的势力对比,时而敲山震虎、时而市恩卖好,其中精髓着实妙不可言。 邱家前段时间没跟王搞好关系,就被敲打了一番,家中子弟几乎被排挤出大学士的班子,吓得他们赶紧夹起尾巴、小心悔过、老实做人,一段时间下来后,收效甚佳,虽然前头被人揪出尾巴的子弟还是退了学士职,但家里大房嫡系“行”字辈的邱衍再列八大学士;年前邱家与南郡王府的结亲,王也允了。新春里两家的联姻大礼,王太子亲自出席,且代表宫里赠给两位新人许多贺礼,这虽大半是看在南郡王的面上,但邱家毕竟受了荣耀,姿态里更表现出“受王大恩,诚恐诚惶,愿肝脑涂地以报”的意思。这种态度体现在邱衍的身上,就是他变得勤快了。 邱家身为武虎二阀之一,在翰林院中主要负责军务奏章,但军队里头纪律严明,就算有什么事,邱、关、北郡王三家,都心照不宣的“内部处置”了,除非三家内讧、或者有大战事发生,否则还真没什么军机奏折会呈到御前,他们子弟这学士混的就比较清闲。如今,邱家既然要摆姿态,邱衍当然要乖一点。盯准了年节时奏表数量猛增,他主动请缨,要求负责审阅京城一带的吉祥奏表。这本来是文阀势力垄断的活儿,但马、宋这两家文阀一商量:吉祥表没什么技术含量,有初审学士们审过文字之后,所谓的终审随便找谁看看都行,即使是武阀出身的邱衍,应该也能胜任愉快,何况他们自己的人手确实比较紧张:秋来收成不佳,奸商吴三爷的闹腾雪上加霜,虽端了他一个、暂解京城的粮荒,整个京畿地区吃饭形势依然紧张,有关此事的奏折自然雪片也似的飞来,马家急着找法子度难关、叶缔力主趁机整顿吏治、宋家长辈态度暧昧,草根文人们只管看风使舵、并没个准主意——文阀集团里正在焦头烂额,自然也懒得把事事都抓在手里。邱衍由此得到了终审京城一带吉祥奏表的权力。 他打开前面所述那封特别的奏表之后,几乎要“哼哼”的笑起来。 真奇怪,这份东西里面除了那些空话套话外,统共只说了一件事:有个孩子在除夕时开口说了话,听说这是神仙的帮忙。所谓哑巴孩子,自然指如烟了,而邱家七爷邱衍,莫非是在饮酒应酬时知道了她,还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谊?否则怎么笑得这么愉快! 他很悠然的把初审学士标着“好”的签子扯下来,丢到一边,嘴里不出声的给自己哼着调子,很快将这本子拟为陈词滥调、聊表吉庆、并无新意的中下之本,排在他手头一大摞奏折的中下方——如果王要在这一类中抽几本看的话,那是最不容易被抽中的部位。 时辰快到了,他让侍从捧起今天审完的奏表,往“呈奏车”走。这是一只高约四尺、长有尺半、宽计九寸、内设复格、外饰护板的书架类物件;以八宝嵌刻出饕餮与蕉叶纹、示其慈悲威严;下有滑轮,可以方便推动。每日晨昏两次,翰林院将审完的折子放到这里,以车上自带的滑板固定、并做好分类标记,再将整个车子推入特制宫车中。宫车里常年放着一只精钢箱,呈奏车推进去之后,落了锁,旁人不得开启,须是笔直送入宫里,进了御书房,值事太监开了锁,将它推到御案边,伺候御览。翰林院拟的批复办法,都是墨笔,御案上却摆着朱砂,王将这整车的本子,以朱笔或加批注、或只是打个勾,发还下去,这叫“请过朱批”,就可以照着办了。倘若王上的朱笔不点,凭你奏文喊得多么火烧眉毛、墨笔拟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是枉然。 这邱衍摇摇摆摆,与侍从行至呈奏车边,负责审议诸行省应时奏表的宋二老爷也正悠悠然过来。两人目光相接,交换了个隐秘的眼色。宋二老爷很客气的让邱衍先请。邱衍推谢一番,叫侍从先放下了本子,滑板一夹、宋二老爷的本子再一压,邱衍这一摞东西到了角落里,就更不醒目了。 其他人的折子也陆续批完,时辰到,大锁落上,车子碌碌行入宫中,穿过高大威严的顺义门、沉稳含蓄的永宁门、秀雅端庄的琼华门,在御书房前的院子里停下,通报了,两个掌书太监上来,将它引至侧门,开宫车门、开箱锁,将呈奏车推出来,提溜着进了御书房。王已经在那里了,几十年欢娱的生活在他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但他的身板还是健壮得很,意志也还是坚强,有的人也许会暗暗抱怨他刚愎自用,是的,但既然他的智慧和权威一直没得到挑战,他就继续这么刚愎自用下去,时而沉默冷酷、时而纵情咆哮。总体来说,他的固执和坏脾气都一样出名,这名声甚至不仅仅局限在他的小小藩国之内。 今天他坐在书桌边,脾气好像比以往更坏,满脸写着不耐烦,手里拿了一枝笔,也不写,单把沉香木的笔管在桌边敲着,发出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呈奏车推进书房了,王“嗯哼”一声,站起来,做个怪相:“什么,已经巳末两刻了吗、还是三刻?”架子上的水晶大滴漏忠实指示着时刻,但王没有回头去看。掌书太监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也没有回答。王的很多问题,是不需要按字面去回答的。 他把笔一丢,边顺手捞起一柄天然木雕嵌玉双头如意,搔着脖颈,往呈奏车走去,随便拣起最上头的一个本子,抖开了,瞄几眼:“哼哼,没饭吃。没饭吃去年种粮食的时候干嘛去了?文官自己失职。叫他们自己想办法,想出的办法不奏效,扣他们的俸禄,再不够,炖了他们的肉去赈灾去。我养这一班人是干嘛的?” 掌书太监还是没有说话。王不希望御书房的下人们干预政事,于是他们就又聋、又哑,呆立着不动,仿佛某种动物。 王抓着手里那份奏折没有放,回到书案边一屁股坐下,两个太监立刻动起来,把呈奏车推到他身边,停下。王已经捋过笔,到早已磨好的朱墨中舔饱了,将翰林院试拟的处理意见稿拖到面前,草草批个“可”字,丢到一边。太监捧起来,小心摺好,放进专门的大盒子里,让它与所有已批好回复的本子呆在一道,王又已经批好了另一本。 “照你们的意见办吧。要是出了事,我撤你们的职。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嘴里一直这样嘟囔着。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一、微我无酒(4) 呈奏车推进书房了,王“嗯哼”一声,站起来,做个怪相:“什么,已经巳末两刻了吗、还是三刻?”架子上的水晶大滴漏忠实指示着时刻,但王没有回头去看。掌书太监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也没有回答。王的很多问题,是不需要按字面去回答的。 他把笔一丢,边顺手捞起一柄天然木雕嵌玉双头如意,搔着脖颈,往呈奏车走去,随便拣起最上头的一个本子,抖开了,瞄几眼:“哼哼,没饭吃。没饭吃去年种粮食的时候干嘛去了?文官自己失职。叫他们自己想办法,想出的办法不奏效,扣他们的俸禄,再不够,炖了他们的肉去赈灾去。我养这一班人是干嘛的?” 掌书太监还是没有说话。王不希望御书房的下人们干预政事,于是他们就又聋、又哑,呆立着不动,仿佛某种动物。 王抓着手里那份奏折没有放,回到书案边一屁股坐下,两个太监立刻动起来,把呈奏车推到他身边,停下。王已经捋过笔,到早已磨好的朱墨中tian饱了,将翰林院试拟的处理意见稿拖到面前,草草批个“可”字,丢到一边。太监捧起来,小心摺好,放进专门的大盒子里,让它与所有已批好回复的本子呆在一道,王又已经批好了另一本。 “照你们的意见办吧。要是出了事,我撤你们的职。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嘴里一直这样嘟囔着。 王在做文案工作时,总是有点不耐烦,所以有些不雅的小动作和嘟囔,也是常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显得格外焦躁。 满满的本子,其实并不一定要在上午处理完的。他完全可以把它们留到下午、或者晚饭以后,就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样。如果是特别疑难、或者特别无关紧要的本子,他甚至可以把它们扣上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今天,他似乎特别不愿意把事情拖下去。就像是他急着去办什么大事,而在那之前,必须把所有琐碎烦人的小事都完成了,省得给后面造成负担。 蘸了朱墨的笔不断飞舞,有时在翰林院的意见上批个“可”字,有时直接在下臣的折子上批个“准”字。后一种情况时,掌书太监就要把翰林院的意见稿撕掉。王的速度那么快,他们都配合不上了,批好的本子高高在案头堆起来。 终于轮到了报吉祥的那堆奏表,王的鼻尖好笑的拧起来:“哦,这不是我们的甜点吗?”不知高兴还是鄙夷。他拿起前头的两本翻了翻:“凤鸟、瑞芽……胡扯,凤鸟要是能跑到穷山沟里,怎么从来没飞到我的窗台上?”对这种源远流长的小把戏,他或许是看得透了、懒得花力气追究,招招手,叫太监把翰林院给这批东西出的意见全抽出来、钉在一起,他总批了一个大字:“可”,忽然偏偏头:“这个乐声,是不是王妃那边开宴了?” 太监们回答不出来。王的鼻孔里气咻咻喷出一口:“没用的奴才。”不知在骂谁。 心情显然非常不好,他把翰林院意见拿回来重新翻了一遍,不过是奖赏,吉庆时上祥瑞表凑趣会换得赏赐已成了惯例了,区别只在赏的轻重而已。王皱皱眉,忽而倒笑了,提笔把“可”抹去,改批为:“如何赏,交礼部议。如有折子内容过于荒谬者,当加申斥,以诫奸滑言风。” “都想要钱。赏?赏也没那么容易!”王得意的笑笑,看看窗外,还是皱起眉头,无聊的往那些已经批好的奏折里瞄一眼,随便拎起来一份重看,是叶缔要求整顿吏治的折子,整整齐齐提了九条办法,而翰林院的意见不知是谁拟的,比较谨慎,只建议暂时推行三条办法,推行的具体方式且有待翰林学士商榷。王本来是批了个“可”,这时想想,又加批一条办法准其推行,推行方式移交礼部及吏部合议。 “交给你们学士?商榷个鸟!有办法还不早提出来……有些人的骨头是要收一收了……”王自言自语着,又看了看窗外,低下头,目光在所有本子上扫来扫去,没有决定是不是还要拿一本看看,如果拿的话,又该拿哪一本。 呈报你的事迹的奏表,就呆在它们之中,静静的,并不比任何本子更显眼。 王的手伸出来,犹豫着,随便在它们上面一抚,指尖从你那个本子的角上抚过去。 外头有谁来了?传进一个条子。王见了,“霍”站起来,满脸都是喜气,再不管什么本子不本子了,大步出去。掌书太监难免困惑的对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外头来的那人,是王上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公公,姓吴,唤作吴宝康。王上大踏步出去,对他埋怨道:“怎么这么慢?干什么去了!”吴宝康早躬身笑着回道:“王妃娘娘道,有时候没见着四小姐了,搂在怀里着实疼了一番,她一时哪儿得空过来!” 王“嗯”了一声,悄声儿问:“她知不知道什么事?”吴宝康笑了,忙拿袖子掩住,媚声道:“那不得王上告诉她么?”王也笑了,骂一声:“奸诈的奴才!”两人就往后头去。 这院子有两进,前头是批奏章用,后头空着,备会客所需。王进去,里头已有个少女,衣饰娇艳,衬出红粉菲菲的双颊、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见着王了,忙俯身拜道:“臣妾见过王上!”口齿稍微有点儿不清,带点儿鼻音,愈显得娇嗲。 王忙叫她起来,看着笑道:“都是一家人,私底下别那么拘束。坐下罢。按着家里的叫法就行了。四妹妹有段时间没见,一发可人疼了。” 这少女原来是王妃的幼妹,家中姓孙,她小字季薇,ru名却叫粉儿,因生下来就是一团粉粉的小东西,极招人爱,故此得名的。她们姐妹的娘虽生下她不久就死了,但一家人都怜她、疼她,故此她不仅没吃过什么苦、反而着实给宠坏了,坐在王的面前,果然不拘谨,叫了声“姐夫”,双手握着脸道:“大姐姐说粉儿还像小孩子呢!二姐姐也帮她。粉儿连‘字’〔注〕都取了,怎么还是小孩?实在长大了呢!姐夫你说对不对?” 王站在桌边,俯身看她,满面是笑:“都有了‘字’,怎么还叫自己的小名。你说你不是小孩,谁是小孩?” 孙季薇双颊飞红,顿足道:“姐夫也笑人家,人家不依啦!姐夫叫人家出来,原来是取笑人家的!” 王凑她更近了点,轻轻道:“你出来,没叫你姐姐们知道?”孙季薇张着大眼睛看他:“姐夫传话叫我偷偷的溜来,我当然偷偷的溜来啊!干嘛要给她们知道。”王轻声笑了笑,站直身子:“我站在这里,你怕不怕?”孙季薇还是天真无邪的张着眼睛:“姐夫一直对粉儿很好很好。为什么要怕啊?”王的笑意愈浓,手落在了她肩上,嘴唇凑在她耳边道:“那姐夫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怕……” 吴宝康已经悄悄退了出去,把那些小太监轰得远远的,从外头锁上了门,自己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里头少女正倒吸一口冷气,片刻,是断断续续的娇呻,又移时,少女忽痛呼了一声,这呼声给堵上了,传出些别的声响,连吴宝康都有些听不下去,摇摇头,走开了。 他看见太监们又将呈奏车提溜出来,锁进宫车里,运走了。 关于你的那份奏表,就与所有的奏折一起被“辘辘”送走。而锁死的房间里,少女还在呻吟。 ————————————————————————注: 女子原来只有“小名”,十五行“笄礼”,取“字”,称为“及笄”,视为成人。男子二十行“冠礼”,取“字”,称为“弱冠”,视为成人。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二、道之云远(1) 吉祥奏表转到吏部及礼部的当天晚上,叶缔就招待了一位客人:宋家二老爷。 他是叶缔夫人宋白仙的亲叔叔,宋白仙自幼与他感情不错,叶缔自然更不敢怠慢,礼数之周全是不用讲了,也难为他,虽然书房里头公务堆成了山,坐出来说些“请用茶”、“二叔近来可好?”这种废话,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宋二老爷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拉扯两句,重点是询问吉祥奏表。叶缔知道他提携的官员里面也有上了表的,心里寻思:“莫不是怕我收着王家口袋,不给他们赏么?”就索性说开了道:“二叔,侄女婿虽然有时候办事刻板一点,老是让长辈们操心,但在这节骨眼上,绝不会不讲道理的跟人为难。喜庆时节上甭贺的官员们可得奖赏,这是惯例,侄女婿并没有意思要破了它——就有这个意思,吏部须不答应!二叔尽可放心。何况如今的问题是粮食库存紧张,并不干银库的事,原应鼓舞百官士气,致力春耕才是正理,侄女婿岂能不明白?” 宋二老爷听得果然满意,拈须笑笑,投桃报李,给叶缔提个醒儿:“不过王上特别批示,要使‘奸滑者戒’什么的,也很有道理。贤婿你看看,有些人吹得太没边儿的,该敲打还是得敲打。比如我听说有个人吧,写哑子复声,那哑子可是青楼丫头哪!拿青楼给王家上祥瑞,这是个什么主意?照这个本子,就得直接给他驳了,省得人人都跑到青楼看祥瑞,说起来还是为王家凑趣,像什么话?你说是吧!” 叶缔呆在了那里。那一大叠祥瑞本子,他确实还没全看下来,忽听宋二老爷这么一提,他不知怎么就像给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呆住。直待宋二老爷最后一问,他才回过神,忙乱拱手道:“是,是!这个有伤风化……不成体统。下官必定驳了他!” 宋二老爷不放心的再提醒一声:“驳回就行,可也别正儿八经办他,不然动静太大,须叫百官们寒心。”叶缔苦笑:“二叔放心,侄女婿都省得了。”宋二老爷点着头笑,再略为寒喧几句,摇摇摆摆走开。 门外头,他的马车正停妥了等他。他且不进去,站定了看看街景。对面茶馆的窗口雅座里正坐着个人,赫然是邱衍的叔父,总掌京畿军的大将军邱钲!钲大将军自顾在窗口的影子里出神,仿佛没看见宋二老爷。宋二老爷目光从左边漫无目的滑到右边,仿佛也没看见钲大将军,只不过抬起手、正了正冠,把脑袋上下晃了晃,挺挺肚子,咳一声,便上车走了。钲大将军脸上滑过一丝笑意,吩咐随从:“会钞。”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呢?难道说,宋家的二老爷和邱家联手打压你?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必要! 饶是你这么多心的孩子,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去。这阵子,你不过是随着宣悦学习。她教你侯门王府里头行事的规矩,说是:“小姐这么好的资质,走出去,谁不当你是贵人家里出来的呢?只是行动间有一件两件规矩不懂的、露出怯来,看着特别的可惜。我待要不跟小姐说,实在心里难过,忍不住。但小姐要是当我是看不起您、或者想要卖弄,才怎么样的,那只当婢子什么都没说过罢!”话音未落,你早就两只手臂缠到她脖颈上去,泥着扭着,叫了千百声“好姐姐”,切切的要她教你,宣悦果然便尽心尽力。 她这人也有意思,不但教你怎么作高贵女孩子、还教你该怎么作个好丫头。大概越是高贵的女孩子,越有可能嫁入豪门?所以为了讨公婆和相公的欢心,难免方方面面都要懂一点,包括家务活儿、包括简单的帐目,甚至连朝中大义,都得粗通一二,这样才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才算大户人家合格的好媳妇儿。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一些知识和规矩,是要背的,对你来说倒也不难,反正你记性好。但还有一些礼仪动作,却非得身体习惯了,才能行得出来。 亏宣悦哪里想得来,教你玩些小游戏来作训练,譬如如说“系银铃”,在裙腰以长丝线垂下许多小铃铛,行动间不许弄响了一个,响了就算输,据说这是为了训练动姿的娴雅;还有“木头木头”,摆着姿势不动,谁先动谁算输,你从前在村子里也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宣悦要你摆的姿势又特别一点,据说对于训练静姿有特别的好处。 你初听她叫你玩游戏的时候,不由暗暗骇笑,心忖:真当我是小孩子?可玩下来之后,又确实觉得趣致——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这具身体毕竟是孩子,对游戏仍然存在兴趣。此外,你的个性太过好强,喜赢不喜输,而宣悦每每让你羸,你自然胃口大开。 跟着她,你练习怎样从很小的空间里尖着手指取一粒豆子、当心不撞歪旁边的木枝;练习怎样记住大篇大篇彼此没有关联的文字和图像;甚至练习怎样尽快开七巧锁。这样的修行中,你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自制力和灵巧程度都突飞猛进,可宣悦不许你告诉别人:“因为,这是婢子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怪笨的。说出去怕人笑呢!小姐答应我,千万别说!” 你应下了,即使到紫宛那里串门的时候,也没有说。 紫宛这阵子很忙,妈妈教她学习新的舞蹈。她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几乎不肯出来了。练功房的木地板洒满她的汗水,你开玩笑说:“姐姐,也让它歇会儿,干一干罢!不然沤出蘑菇来,是吃了好、还是供着好?” 她笑了,果然与你坐在廊前,聊一会儿天。看到你,她还是开心的,有特别的好感和温情,但话却没有以前多了。你试着说一些笑话,她点点头、笑笑,还是有些沉默的样子。你终于挫败的摊摊手:“紫姐姐,怎么了?从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从前……你指的是,从前都是我说、你听?”紫宛笑笑,“现在你会说话了,我也替你高兴,可是……” “可是?”你心里想着,静静的,没有插嘴。 她终于一口气说了下去:“可是你像得了个新玩具,玩得太开心啦!我当然也理解,可是你每当说话的时候,我老不知道你是在摆弄你的新玩具呢、还是真心跟我说话,所以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感觉没有以前那么自在。” 是吗?你怔怔的想:因为你得到一件新武器,摆弄得太用力了,所以效果适得其反吗? “还有,我说我不自在,”紫宛接着道:“可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也没有以前自在了?以前你总有种出奇笃定的样子,不说话,可是件件事都在胸中。现在呢?看你成了这么快活的一个小孩子!我应该为你高兴的,可总忍不住想:奇怪,过去那个沉默又能干的如烟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这个还是从前的如烟吗?想着,我就总觉得有点……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她说的不错。你想。你大约已经不是从前的如烟了。 从前你是一个旁观者,等待着、揣测着、思考着,像埋在土里的毒蛇,以你的哑作为厚厚土壤,将你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保护着你。而这层土壤消失之日起,你再无退路的跃入阳光中,要开始战斗。毒牙开始闪光、关节咔咔作响,积蓄的力量择人而噬,杀人蜂磕破了蜂卵。你怎么还会是从前的你? 你怔怔望着面前的阳光和花叶,心中有点类似觉悟的样子。紫宛忽然拍了下手:“哎,这样子就对了!” “咹?” “以前的样子。”紫宛把左眼一眨,“我可不喜欢看你装白痴的样子。” 你胸腔中,心脏收缩了一下,狠狠的跳起来,撞着它上面的肌肉——或者隔膜——或者随便叫什么的组织器官,引发钝钝的痛感,警告你:不好了,这个人看穿你的伪装。她看穿你在伪装。 可是紫宛的眼中闪动那么调皮亲切的光芒,是寝室中女孩子悄悄揉着另一个人的脖子说:“喂,你也看不惯那些白痴女人吧?我们有共同的秘密。”很快活的说出来了,笃定期待对方羞涩一笑,然后就可以结为最亲密的同谋,讨论一些师长所不允许的、“不善良”的事情了。 你的狼还没来得及对这种情况作出分析,唇角已经自动自发的上扬,展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有一种人,是天生觉得自己和周边的人不一样的。对于人人遵从的观念,会天然的表示厌恶;对于别人感兴趣的东西,会天然的蔑视。这种人,就是会被叫作“奇怪的家伙”的那种人。“啊,真不知道他脑袋里成天在想什么!”人们耸耸肩,也用轻蔑和厌恶的态度来对待他,有时候甚至带一点害怕。这种人是鱼缸里的泥鳅、穿着衣冠的猴子,天然会被同伴排斥、讥笑。他们要么拓出一片让人惊愕的新天地,要么在少年时就堕落成废物或者罪犯,中间没有第三条路。 这种人,可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刻意要掩盖自己,但如果见到同类时,还是忍不住快活而羞涩的微笑,这是生物的本能。 你一笑,与紫宛就达到了默契。她不再迟疑,你也不用再装得多么天真。 你简单的问:“以前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想知道。” “早熟的小孩。”她不假思索回答,“肯定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对人不信任,自立自强,很努力的学习,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周围环境——哎,‘利用’是贬义词是吧?但我没负面的意思。谁不利用别人呢?你不是恶意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你有才华,是聪明的,肯对自己负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不会变得庸俗和讨厌,所以我喜欢。” 你偏过头笑了:“这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你啊你,出于本能,又撒了谎。紫宛她虽然才华耀眼,但你心底某处知道,她跟你仍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带着最大的轻蔑、和最大的真诚看待这世界,愿意靠近优秀的人,骚动、不安、痛苦,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被自己的能力所烧灼着,一定要在这个梯子上往上爬,用自己的力气,非爬到与自己才华相衬的位置不肯罢休,在这过程中受的任何打击都会坚强承受,被击碎了也不会弯下脊梁。她是个强者。 而你啊,你的本能是讨好一切向你表达过善意的人——不,说“讨好”也许还不太恰当。你是像猫一样对爱抚敏感、像狗一样愿意作出忠诚回报——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你受到伤害时的愤怒、你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求得“公正”的意愿,甚至是对同一个人,你的亲昵与残忍都是如此发自内心,尽管披了一层冷淡的外壳。你是个佞人。 但凡佞人,都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时候和人表示出意思相左。所以你只是睁大眼睛惊喜的附和紫宛:“这就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连紫宛这么明直的人,也不能随时分辨出你每句话里搀的小小虚伪。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得意的笑了,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外有两个人走来。 一个是纹月,手里一个金漆提盒,是按惯例给姑娘来送雪耳鸡汤〔注1〕的,就像从前田菁作她主子,她会送上温热的参汤一样。这家伙伺候每一个主子,果然都尽心竭力。 另一个却是依雪。 你猜依雪是有什么事来找紫宛。妈妈这次教紫宛习的舞,听说是她压箱底的本事,连嘉兰、苏铁都没教呢!莫不是依雪替主子出头,兴师问罪来了?你很想留下来看场好戏,又怕卷入是非,心底煞是踌躇。 依雪向紫宛见过礼后,却笔直转向了你:“现在没什么事罢?”口气**的。 你一怔。 “叶大人要见你。”她道,“没什么事的话,先生叫我来带你过去。” 你狐疑着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补一句:“是的。有劳姐姐……可是大人有什么事呢?” 呵,你有了声音,应酬起来真是麻烦。做哑巴时只需沉默着就能对付的事情,现在还要开口说话,平白多费许多脑汁。虽然能多问一句,但她若有这个善心要告诉你,你纵不开口询问,她也会说;她若不想说,你纵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依雪只是简单的道:“我不知道。”然后催你:“走吗?”这一次,你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其实你这次冤枉了依雪。叶缔为什么要见你,她是真的不知道。 年节前后,诸事繁忙,这位叶大人本来已有月余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苏铁数年来惯了,知道他总要民间开犁春耕之后才能得些空闲,因此不以为意,不料这一天他忽然前来,进门后诸事不理,单提着你的名字,问苏铁能不能将你请来。 苏铁看了看他的脸色,一句都没多问,直接叫依雪去找你。依雪满肚皮的嘀咕,带你进书寓时忍不住问了一声:“喂,你最近没见叶大人吧?” 你奇了,反问道:“我到哪儿见他?” 这话不假。你自从分院别居以来,不再应妈妈的差事,什么客人都不见,何况叶缔。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闭上嘴巴不响,但总怀疑你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见男人面也能使出什么坏来,肚子里头七上八下,把你带到叶缔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听你们说什么话。叶缔摆了摆手,她只能退下。苏铁早已不在房中。你看见窗屉沉沉的垂着,上头糊的纸有些旧了,淡淡的云纹都氤氲到一起,与房中气味倒是搭调——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苏铁的小楼里,从来都是如此,空气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丝〔注2〕,仿佛不经意间老树都会长出苔藓,仙人在那儿抚着自己的头顶,草色幽 ------------ 二、道之云远(2) 叶缔走出房间正门时,苏铁就迎了上去。他来,她没有多问一句话;他走,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拿了袍子,亲手为他披上。还是叶缔自己不好意思,搭讪着解释道:“是官员里有点事,牵涉到这个小丫头,我找她问一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看他们言语能对得起来,就没事了。” 苏铁微笑着点点头:“没事就好。” 叶缔看她手指有点抖,蹙眉问:“怎么回事?”伸手去握她的手,觉得她双手如冰一样,吃一惊,脱口而出:“又生病了?” 苏铁手往外挣一下,没挣开,红着脸笑道:“看冰着你!我有点冷,没别的事。” 叶缔反手就把袍子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双手替她拉紧了领口、包住她的身子,微弯下腰仔细看她脸色,果然不太好,虽然勉强维持着个笑容,唇角却虚弱得微微发抖,便扶她到圈手椅子里坐下,低声问:“是那个罢?” 苏铁垂着头:“还好,其实没来,现在疼得不凶。”叶缔大是皱眉:“起个头就疼成这样?”忙招呼小丫头扶她到床上躺着,一边问:“依雪呢?怎么不在这儿?”苏铁躺下去,笑笑:“我有点事叫她办去了。刚刚还不曾痛呢,又没个准日子,不然她恐怕还不肯走。”小丫头接口笑道:“依雪姐姐都教过我们了,大人您放心罢!我给先生拿烫婆子去!”咚咚咚跑开。 叶缔方才在苏铁床头坐下,看了她一眼,问:“有没有好好吃医生的药?”苏铁笑起来:“怎么不吃!亏得医生调养起来,比从前已好了许多了。” 叶缔便不说话,低头对着她的被角,片刻道:“我早些救你就好。” 苏铁默然,目光从他的额角抚至他的袖口,唇角温柔抿住,唤一声“大人”,轻轻道:“大夫说我幼年失调,但也未必是那段时间落下的病根。好人家女儿患了痛症的,也有不少,您说可是?再说,纵然是那时候坏了身子,您当时并不认得我,怎么能有办法,为什么要自责呢?大人,您一切都作得很好,我对您只有感恩,您对我没有亏欠。” 叶缔听着,眼中似有泪光一闪。恰好那小丫头拿了东西咚咚咚跑回来,唏里哗啦伺候起苏铁,叶缔便遮掩着别过脸去。小丫头也没让他们有机会尴尬,只管在那噼啪噼啪说道:“这是止痛药粉,先生现在要不?那我先放边儿上了。烫婆子没有太烫罢?来,脚边再塞个……快开春了还这么阴冷,真是的,别说先生了,再结实的都怕要生病呢。我叫把药煎上了,是何太医上个月留的方子,他说等孙大夫回来,斟酌着改您去年常服的那个方。听说孙大夫也快回来了罢。粥热着现成的有,喝不喝?不用?哎呀我都叫厨房送了,那待会儿先放着罢。夜饭总好吃的。” 这一长串下来,也亏她,连个疙愣都不打的。苏铁笑一笑,等她忙完,轻声道:“你到外头打理一下,送大人走。石板路上好像还有点儿残雪,叫他们扫干净。”叶缔一愕,想说点什么。苏铁对他微微一笑。 她不是逐客,只是看出来他忙、不能久留,也知道他不好意思急着开口告辞,所以替他说出口。 说她冷静也好、说她温柔也好。她就是这样子一个女人。 叶缔待要客套,看着她的眼睛,只能歉然承认道:“是有点忙。等公事告一段落,我再来陪你。”苏铁点头,应声“是”,但又道:“不过……”喘了口气,方接道,“刚刚我像听到剑出鞘的声音。” 叶缔眉心一跳。 “如果有必要,请让我来杀人。”苏铁静静道,“我可以偿命,大人不可以。” 叶缔心里似被重锤狠狠一击,不由得张开嘴来大口喘气,而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出声否认:“胡说!” 苏铁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静静看他。叶缔更觉狼狈,真想转过脸去,终于还是沉声道:“不许胡思乱想,知不知道?” 苏铁笑笑。床帐的影子落在她削瘦的脸上,笑容温柔而模糊;被子盖得那么平,好像下面根本没有睡着什么身躯。“像是人间快要留不住她呢,这个孩子……”叶缔心里泛起很多年前起过的一个感触,鼻根酸楚,柔声对她道:“保重身子。”苏铁点点头。 叶缔出去。小丫头上来替他穿袍子,已叫了两个小厮在外头伺候着,叶缔左右看看,小丫头担心不已的问:“大人,穿得您哪儿不舒服了?”叶缔摇摇头,想一下,对她道:“见到你依雪姐姐,跟她讲,你们先生要什么,打发人告诉我。”小丫头脆声应下,叶缔才出门去。 小丫头看着他的背影,呆呆的想:“月月都送钱来,逢年过节的礼从来没少过,还担心缺什么、叫打发人告诉他去!多好的客人。我们先生又不会缠人,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的,居然做上这么个客人,命真是好。” 她不知道,叶缔给的很多东西,苏铁并不在乎;而苏铁看得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叶缔终其一生,都没办法真正给她。 苏铁躺在床上,房间幽幽的,声音沉寂得就墙角的影子一样,她那里没有任何响动。好像所有该说的、该做的,刚刚都做完了,她身上不剩什么力气了。后头帘子一动,有人从那里闪出来,苏铁抬眸见是依雪,眼神一凝。 她双唇都没有血色,身上不知有多大的疼痛,眉眼间仍然是静静的,依雪瞧得心疼,快步走到床边,苏铁只管往她身后看,依雪把嘴凑近道:“我本来留住她了,请风过来替那个宣姑娘捎口信,说有事,又把她叫走。不过她临走时叫我告诉先生,大人是怀疑她撺掇某位官员用她开口的事情上吉祥表,审问了一番。她说她没干过这事,真没干过,想求先生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苏铁听了,应一声:“哦。” 依雪大是着急:什么是“哦”?“哦”是什么意思嘛!可她舍不得推苏铁、也舍不得大声追问,只好压着声音道:“先生!你信不信那小妖精说的话?” 苏铁唇角淡淡一扬:“跟大人的话对得起来。” 依雪放心嘘一口气:“那就是对了。”又撇撇嘴:“不过我不信那小妖精没弄妖蛾子,大人好好的把她审一审才好呢!”说着用指尖揉着苏铁的被单,“……可是,先生,您跟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嘛!” 苏铁不答反问:“你早来了?” 依雪大力点头:“早来了!请风拿着那个宣姑娘的令箭把如烟带走的时候,我就来了,看您和大人说话,我就先避在帘子后头。您说什么‘杀人叫我杀’,都听在我耳朵里。嗳哟先生!当时就没把我唬死。您去杀人?这是什么话。您哪儿会杀人!” 苏铁笑笑,阖目不语。依雪怕她累着、对身体更不好,就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来,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正好小丫头子回来,见着她,就把叶大人的话向她转达,难免加几声赞叹。依雪得意道:“那是!就算他不交代这句话,我们先生什么时候有事情、他不帮忙的?” 这两个丫头,都是开朗的人,虽在外头压了声音,“叽叽咕咕”还是有些传进来。苏铁独个儿躺在床上,听见了,还是笑笑。她就像是幅水墨洇出来的画,尽管不妨盖上鲜红的衿印、裱上黄绫子、前头吹着丝竹、对面映着鲜花,这些都是好的,可她自己,还是只有水墨的颜色罢了。 你跟请风走在外头,冬末的阳光已有了些暖意,但风里带着化雪的潮湿,吹在人身上,更形寒冷。你紧了紧褂子,问请风:“宣悦她找我做什么呢?” “啊,她怕你出事呢!所以呀,一定拜托我把你带出来。”请风笑得好可爱,贴着你耳朵道,“她好像对叶大人、苏先生,都不放心。说‘那两个人也许是好人吧,可是不一定是我们家小姐的好人。我们家小姐要是出事,那怎么办呢?’叫我赶紧的找你!” 你一怔,旋即笑得比她还天真:“请风姐姐真好本事,怎么知道我在叶先生房里?” 请风两眼一弯:“也真巧了,我听说嘉先生大约为着舞的事,要去找紫姑娘的麻烦。你知道这种事情闹大了可不得了,所以我想赶紧着先去探探情形,到了紫姑娘练舞的地方,没瞧见嘉先生,倒瞧见你的背影。我一想:咦,这不是依雪吗,那方向不是带着你往苏先生楼里走吗?叶大人刚刚来,我是知道的,他们两个见面,没得拘着你做什么?正好见着纹月,她跟我说了依雪带你走的情形,我听听总不对劲,反正她说嘉先生没找过她们,我也不用杵在那儿等着,就找采霓姐姐,把几件事、连同你的事一起回了,她听说有叶大人在里面,就叫我告诉宣姑娘一声,宣姑娘赶紧的叫我把你叫回来,不管用什么幌子也好——我去得有没有太晚?” 并不太晚,几乎赶上给你收尸呢。你想着,心中闪过一丝后怕。请风道:“他们二位找你做什么?”你只是含含糊糊应一声。请风也便没有打破沙锅问下去。采霓手下教出来的丫头,总算这点子好歹还是知道的。 你们又走了段路,到外墙边,守门的验过你们两个的身份,放你们出门,看你们在小巷中向右拐出几步,进了你的院子。 这条巷子其实还在妈妈的产业范围之内,但比起“花深似海”院子里头,已然清静许多,仿佛是另一个天地,宣悦已经站在后门口站望了。你随请风过去,宣悦快步出来接住你,看看你的脸色,摸着你的头把你搂在怀里:“没事罢?没事罢?”一边请你们两个都进去。你眼泪都几乎落下来,有点儿像回到家的感觉。 进了天井,周边脚落里不动声色的安着几个人,像是在警戒,宣悦向请风抛个眼色,她领悟了,就站住脚,不随你们进房去。你抬头看宣悦,话还没问出口来,就听马厩那边有骏马嘶鸣了一声。 有客人来了? 你和宣悦都清楚,来这里的客人不是小郡爷、就是王太子。看这排场,难道是太子?碍着请风在旁边,你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神问宣悦。宣悦作个小小的怪样。里头有个小厮直奔出来,唱个肥喏:“姑娘来啦,快请进去!” 你瞥他面貌,认不得,也猜不出他是什么身份。宣悦只是点了点头,你也就不与他行礼,只回身向请风欠欠身,算谢了她一路送来的情意,便随宣悦从廊上去,拐过个弯,善儿迎上来,快手快脚向你请个安,道:“可来了!”嘴巴朝后头一努,笑嘻嘻道:“都等急了哪!”你见着他,知是小郡爷来了,心头涌上异样滋味,不及细品,宣悦已经弯腰悄声道:“小心点。两位都在。” 你一怔,默然,跨进小花厅,果然这两位贵不可言的少年都在那儿,一个活似和田玉细琢出来,一个便如沉香木端正摩就;一个新婚未久、竟只着了身家常白纱地松鹤纹袍子、更衬得神清骨秀,一个龙子下世、偏只穿了件半旧蓝宁绸暗如意云纹的衫儿、愈见得眉正心明。房间里炉火烧得静静的,看他们一个坐在桌边、一个立在窗前,坐在桌边的好似深潭映月、立在窗前的便如净岩参云。两个在那儿,不用言语,整个花厅的气派登时就不一样。你深深行罢礼,抿着嘴笑:“我不该学字,真该学个画儿,把现下这场景一画,挂出去说是天上两位仙菩萨显了真身,人家保准深信不疑、纳头就拜的!”说着早悄悄把眼圈儿揉红,接着道,“就说会折完了婢子的福。”还是笑着,可是连声儿都是带哽的。 伯巍紧张的看着你。小郡爷眉头蹙起来,目光飞快在你身上一扫,问:“出了什么事?”瞄伯巍一眼,又对你补一句:“叶大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伯巍诧道:“礼部叶尚书?” 看他的眼神,他实在不知道叶缔会对你说什么。 你站在他们面前,一时间忽然受到诱惑,想跳进某一个怀抱,扭动、撒娇,哇哇的哭,把事情都说出来给他处理,自己就埋头躲在他怀中,放心的天真、纯洁,什么都不管,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要忍住这个冲动,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啊,你把头埋得低低的,看襦裙上刺的细细密密蝴蝶采云纹,缠针、滚针,章法井然,将那些彩线寸寸拘束住,一丝都放不得透气。 善儿仍然侍立在门口,宣悦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到天井里,早有人掇了凳子让请风在暖和的阳光里坐着,宣悦一来,请风就赶紧站起了,叉手请安,叫一声“宣姑娘!”陪笑一吐舌头道:“天老爷,那位……?这么快就赶来了?”宣悦含笑道:“哪儿能够!这也是巧了。你才报完信,那边正好就来人,碰在了一起。”就手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银饼子于她,“幸好小姐没出事。今后还得你们辛苦照应着。”请风满面笑着接下来道:“谢宣姑娘赏!小的其实不算什么,比从前已经方便了许多——不过这次也真险。”压低声音道,“叶大人来势不善,搞不好拔过剑。如烟小姐口里没说什么,可当时头颈上冷汗都没干。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不知出了什么事,大约真有过凶险呢!” 宣悦眼神一骇,端正了神色,再次谢谢她。请风告辞去了,宣悦依然回到小花厅门外伺候着。 你已经和自己的天然欲念斗争完毕,将委屈、谦和、温柔调到刚刚好的程度,抬头道:“听说有位大人上吉祥表,提到有哑子开口的事,叶大人不知是不是婢子,所以问了一声。”不过眼神里却暗示:你的委屈可不止是这样。 小郡爷点头,若有所思。伯巍只管迟疑。 他第一次见你,你是个林间轻快的妖精;他第二次见你,你是个怀里软绵绵亲热热的妖精;可是他千辛万苦、第三次偷溜出来见 ------------ 二、道之云远(3)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小郡爷手里的茶盏盖 “喀啷”在盏沿上磕出声响。他一口也没喝,把茶盏又放回到桌上,对着伯巍问:“带回去?” “嗯,这个小家伙啊,放在外面,我出来看她真是不方便。放她在这里呢,我越想越不放心。人家说她两句,她就只有眼泪汪汪的份,要再出什么事还了得?要真出什么事,我护不住她,还不如当初就没见过她。你说是吧?”伯巍道。 你抬起一点点目光来看小郡爷,那眼神,解释成什么都可以。小郡爷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带到你的太子府里去?” “嗯,我让侍卫给她编个身份,不会出岔子。”伯巍挤挤眼睛, “反正外头人见不着,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她是你的弟子。”小郡爷笑了笑:“好。”叫宣悦进来:“带小姐去收拾一下行李。”又叫善儿进来:“传话给妈妈,商量商量赎身价银的事。”你注意的看了一眼他的脸,仍然看不出来那个笑容代表喜悦还是失落。 你原来以为他想把你包装成一个好礼品、亲手送到太子身边去,这个揣测难道错了? 难道他不想在太子身边安插一个有力的眼线,却只想清清净净保护你、养你在院子旁边终老?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此时应该对你展示一个满意的笑容才对啊。你有些不满的想,你们之间好像失了默契。 妈妈来得挺快。她的答复是:“不行。”伯巍不方便见她,坐在屋子里。 小郡爷没有告诉她谁要带如烟走,只道:“您想清楚,钱不是问题,若是容我说一句的话,势也不是问题。您说‘不行’是什么意思?” “我看准了如烟这个孩子,她有天份,虽然女伎这个职业比较低下,但如果世子大人容许贱妾说一句的话,贱妾也想对大人说:贱妾觉得音乐与诗歌一样,都是艺术,拥有这种天分的人,是应该好好展现、让更多的人欣赏的。可是深宅大院,很可惜,却不容许女子这样。 “贱妾没有孩子,就把这个院子当作孩子。这个院子是低贱的,贱妾仍然觉得把它支持下去是件有意义的事,就因为它同时为世人提供欢乐和艺术。为了这个缘故,贱妾决定守住这个孩子,请您不要把她带走。贱妾觉得她不是为了埋没在闺阁中而出生的。”小郡爷有点震惊的沉默片刻,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妈妈柔和道, “世子大人恕罪。如烟这孩子是我给官府交了契银才留下来的,是我们院中的产业,受着王法律条的保护。贱妾实在不想放她走,大人如果要硬来,贱妾的下场可能会很难看,但大人恐怕也会为难。贱妾真不愿意看到那种万一的结局。”你躲在窗后头听着,指甲默默抵着墙,不敢滑动,怕伤了甲缘,只是抵着,力气用大了,甲面前端都有些发白。 真像在唱戏啊,这个女人,哪有可能为了保住你,威胁跟小郡爷拼个鱼死网破? 她这么作戏,不知是什么企图。给她这么绵里针的一顶,小郡爷本来就是个极慎重的人,又怕事情闹大了伤着伯巍这个玉瓶儿,惟有暂且作罢。 伯巍很不高兴,小郡爷只好道:“这种院子里当红的姑娘,很少一次能赎得成功,当家的难免拿乔一番,可恶固然可恶,你我又不能当真的跟这种人闹起来,不然,传到家里去怎么是好?罢了罢,这次先回去,我再慢慢给你周旋。”这么劝着,又问上一句, “你要带她回府,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呢,还是忽然想起来的。”伯巍扭怩道:“忽然想的。不然早不跟你说了。”小郡爷笑道:“这就是了。你那边什么都还没预备,就带个人回去,能不能交代?还是先回去准备着,我这边慢慢的也把事情办妥了,不是更好?”伯巍果然点头称是,拉过你的手依依不舍嘱咐两句,正待要走,门外一个人气喘吁吁跑来。 伯巍的侍卫如临大敌,拿眼睛盯住了,幸而那人亮了牌子,是小郡爷府里的人。 善儿出来认得,忙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几句话一说,善儿脸色也变了,不敢压着,就进屋回道:“府里的事穿帮了,少夫人都拦不住中使大人,老爷夫人那里已经通了天。”说完,垂手站在一边。 伯巍 “虎”的站起来,与小郡爷交换个眼色,两人拔腿就走。你担心的送到门外,伯巍拍拍你的头:“我出来一趟不容易,难免有人闹。你放心,我去处理,没事的。”早有人把他们坐骑牵来,他们跨上,带着人,风驰电掣的去了。 你不知道,这一天早些时候,伯巍他到南郡王府,探望新婚不久的小郡爷。 兄弟两个寒喧两句,伯巍鬼鬼祟祟咬耳朵问:“喂,这段日子怎么样啊?”小郡爷推心置腹附耳回道:“挺好的。我正想去看看我小徒弟,你对她有恩的那个丫头。你去不去?”伯巍唬了一跳:“你媳妇那边儿没事?” “没事。她人挺好。就是我们家老人拘得我死紧,叫人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你来了,我陪你游猎去,是正经事,须没妨碍……你笑什么?去不去?不去就——” “去!”伯巍一口答应。两个人一合计,伯巍手下有队死忠的侍卫,上次月夜私自出行时就带着用过,断断不会露口风,惟一位梁中使,是打小儿照顾太子的,性格刚正迂腐,嘴儿还挺碎,他要是知道两人往花深似海看小姑娘去了,准得报告宫里头去。 幸而他旁的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嘬两口儿,因此叫下人们摆个酒席,煎几样他爱吃的玩艺儿,大家轮流把盏,就把他给困住了,小郡爷和伯巍得以悄悄出门。 临走前,伯巍还问一声:“你爹娘那儿没问题?”小郡爷道:“没事儿!我跟我那位说,我们出去游猎,不想告诉爹娘,怕报备起来麻烦,她人挺好的,答应帮我们瞒着。”伯巍笑了,两个人这才奔你这儿来,大概是呆得太久了,梁中使到底觉得不对劲,问将起来,小郡爷那位刚过门的新媳妇,哪儿是积年的宦官的对手,到底没瞒住,梁中使闹到南郡王夫妻俩面前了,这才有火急报信、飞奔来寻人的事。 要说伯巍也不简单,软软硬硬的,说了一套子一套子的话,什么真相都没坦白,就向南郡王夫妻、小郡爷小夫妻道完了歉,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居然还顺便把梁中使的怒气给抚平了(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太子府就向南郡王府告辞,两边儿看起来都客客气气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关起门来天晓得怎么各自算帐。 至于妈妈回到青衿院后,有个人早跪在屋子里头等着,却是金琥。她见妈妈回来,惶惶然忙叩首道:“妈,是我不合又多了句嘴,跟嘉先生聊紫妹妹的事,不知怎么的又成了煸风点火,嘉先生不高兴,我拦也拦不住。不是我不记得妈的话,实在是不知怎么就又闯了祸了。妈你千万别怪我!”妈妈眼角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哼道:“你就是一只蝎子罢了,忍不住这个毒尾巴螯人,我是留不住你,着你去嫁人罢了,倒是能跟人家娇妻美妾们上演个全台本戏〔注〕的。”金琥俯在地上,不敢应声。 妈妈道:“怎么?放你生呢,还不三跪九叩的谢恩?人家我不放生的,恨得想咬我一块肉!我活着合是给你们这些蛇蛇蝎蝎的小妖精们树仇了。 “金琥不知她所指何事,还是不敢应声,只怕一说话又是错。妈妈看了看她,语气倒软了,道:“去吧。嘉兰那丫头的心思,倒不是你挑得起来的。紫丫头翅膀也硬了,不是你几句话毁得了。蓝大人不是肯讨你?你趁热打个几锤子,就定了去罢。我不与你作难。契身银照是百倍的例,算抵了这些年房子家伙的用度,首饰衣物我叫采霓帮你点着,该院里的还院里,该你的你自己带走;欠院里的开销,我让你一步,抹去三分利,就收着一分意思意思,够仁善了?你去老夏那个开个帐目罢。”金琥立马叩个头,脸上却还在犹豫,妈妈叹道:“去罢。年岁也大了,你不是在勾栏里终老的材料。趁着还有人要,挤到人家屋里去挑嘴拨火,没我辖治,料一般男女还不是你对手,你能混个善终也未可知。”金琥听这话,果然有理,甜甜蜜蜜的谢了,又怕那一笔勾倒两分利的好事儿泡汤,便敲钉转脚,叫妈妈写了个条儿,颠颠的捧着跑走,大约直接找夏光中核算去。 妈妈背地里冷笑两声,采霓进来,替她宽了衣,放下头发来,拿宽齿梳子先通一遍,随口问:“小郡爷问的孩子,是如烟罢?”妈妈自己拈了香脂涂抹双手,对着镜子,搭拉了眼皮半看不看的,应道:“嗯。还能有谁。”采霓便笑道:“那妈妈回他:孩子大了,总像是一天变个新样子,但底稿儿在,拘住了,是跑不了的。——这意思倒是怕她越大越不中用呢、还是怕她生了外心跑了呢?”妈妈鼻子里哼一声:“有我在,两样都跑不了她的。”采霓应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偏了点头,从镜子里瞟她:“怎么,你倒担上了心了?”采霓笑起来:“可不就是呢!妈妈,你说从前嘉兰、苏铁两位姐姐吧,都不是省事儿的,可那时候我虽然年纪还小,看起来她们也就是闹别扭的猴子,有条链子一牵、须飞不到天上去!可如今这左一个紫宛、右一个如烟,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资质却一个比一个奇,我都有些看不懂了,竟不知她们是哪一路上来历劫的妖怪。”妈妈笑了:“理她哪一路,有老娘管教着,飞上了天才好呢!”采霓也笑,换了篦子细细通着,换个话题,也没什么正经的,无非是一本子生意经、一本子女儿经,娘儿俩头凑着头唧唧哝哝正说得入港,金琥又回来了,说是老夏不在,派在职位上当班的小徒弟并不认识妈妈的字,非要过来当面问一声,现在门外头等着呢。 妈妈眉毛一拧,把他叫进屋来,劈头就问:“你师父越性是班都不当了。好,好得很,现在人在哪儿?”那徒弟先往上叩了个头,软言款语道:“夏总管身上有些不适意,叫小的先顶着,他现在哪儿,小的虽然不清楚,但妈您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在外头跑,小的猜他八成在房里躺着呢。妈妈要人,小的去找他过来怎么样?”妈妈本来就知道夏光中不顾朝廷禁令、偷偷染上了烟霞之癖,现在不见人,必是瘾儿犯了,找个僻静角落烧烟泡儿去呢。 她恨他不知轻重、染上这东西;又恨他没个脊梁骨,答应戒了的,还是又抽上。 因此作着怒容,心里对这人的情份着实就减了许多,又见这徒弟言语清楚、身段可怜,很是讨人欢喜,脸上不觉就堆起笑来,道:“不去理他,你且把头抬起来。”徒弟抬起头,那五官、那皮色儿,生得端是有吃软饭的本钱,妈妈声儿也放柔了,道:“这孩子可怜见的,几岁进这儿来的啊……?”采霓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蹩出门外,拉了金琥道:“我替你跟他们说去。”两人便走。 金琥一路问:“霓姐儿,紫宛妹妹跟嘉先生之间,怎么就又妥当了?我看嘉先生的气色像是不能啊。”采霓 “嗐”一声:“谁知道?听说嘉先生过去时,紫姑娘笑嘻嘻迎上去,道什么‘知道姐姐是懒得来的,不过要是不来呢,人家还当姐姐是个好脾气儿。我本来是没什么好跟姐姐解释的,可要不说话呢,大伙儿都无聊,那多不好。’嘉先生也笑嘻嘻的,道她很懂事,两个人进练功房里,说一会、骂一会,还一起跳了支舞,妈妈都没插什么手,两个人就妥当了。”金琥咋舌道:“这算怎么回事?” “谁知道?”采霓闲闲道, “妈妈说了,有的人比我聪明,我看不懂的时候,不用去瞎操心。我就听到心里了,这几年院里院外的,觉得受用这句话很多。”金琥瞄她一眼,到底是聪明的,别过脸就不再问下去。 几天月后,她离开院子作了一个不大不小官员的妾,出院子时的排场很是风光,只有宝巾哭了。 听说妈妈的祝福没有落空,那户人家到底给弄得鸡飞狗跳的,但最后,居然也算善终。 ——————————————————————注:古代一本大戏可能要很多出,类似现在一个连续剧有个几十集,全演完可能要几天几夜,一般的 “折子戏”就只上其中的一场,如果从头到尾连着演完,叫 “连台本戏”。————————————————————————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三、浅则揭(1) 你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在无边的泥潭里行走,每一步都艰难,衣服被烂泥糊满,破了、滑下去,你裸着身体,泥潭里所有泥巴都探头不怀好意的看。一个深坑在前面,它道:“我要考你几个问题。”你茫然的想:“坏了,我什么都没准备啊。”它的问题像怪异的竹卷在面前展开,你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答不出,想说几句俏皮话把场面绕过去呢,舌头却像锈了似的,声带灌满泥水、纹丝不动。“坏了,我又哑了。”你想,“哑了哑了哑了——”“那你就掉下来吧。”深坑道。你“咕咚”往下掉去。 猛然惊醒。大概还闷叫了一声。满头满身都是汗。 宣悦迷迷糊糊抱住你:“怎么了?恶梦?” “嗯……梦见掉下去。”你喘息道。汗粘着衣服,滞重得像梦里的泥浆。 “没事,长身体呢。”宣悦拍着你,“梦见踩空一次,就是骨头长了一节。我们小姐又长高了。唔,唔——月亮娘娘照四方,照着宝宝送安康……”那么轻柔哼着摇篮曲。 你无声的苦笑,闭上眼睛打算重新睡着,心里知道:不。不完全是长身体的缘故。你的担忧、无力、烦躁,都在那个梦里。别人体会不到。 这种心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妈妈咬死牙关、绝不放你,而小郡爷又被她击中软肋开始? 不,那时候你还是斗志满满,哪怕小郡爷送来那张条子。 条子上说,有人给南郡王夫妻吹风,道小郡爷想赎你,二老大怒,揪过儿子细问,小郡爷又不便把太子供出来,受了一顿斥责,这事大约要作罢。 你并不觉得特别灰心。世上的道路,不管选哪一条,总要有些挫折的,端看如何应对罢了。因此你不急着难过,拈着条子只管默默的想。帘子忽而一动,小郡爷进来了。 你怔怔的看他,口里“噫”一声。 叫人递完条子,他怎么自个儿人又跑过来了? 他掸掸淡青的衣襟,在你面前坐下,轻咳一声,不说话,你也不说话,片刻,他道:“家里紧急把我们叫回去那天,除了梁中使急着见我们,还有一位也在等我。” 你目光静静抬起来,看他。 “叶尚书。” 你睫毛跳一下,合在下眼睑上,很快,重新抬起来,看他。 “他向我请罪,说了他对你做的事。他知道你与我关系密切,所以过来向我请个罪……我告诉他,于礼于法,他不必对我请什么罪。但是,我相信我的徒弟,绝不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小郡爷的手沉沉覆在膝盖上。你没有说话。他继续道,“所以那天我就知道了,你遭遇到了什么危险,那时候,你不哭、也不告诉我实话……是怕我为难吗?今天父亲找我训斥后,我给你写了这个条子,叫人送出来,而后坐在书桌边,慢慢的想:可是这个孩子,差点死了都不舍得告诉我。她再呆在那种地方会怎么样呢?我再……也应该帮她走掉的。” 他话里有一点什么意味?你指尖搓着裙边慢慢的想。千折百转。荡气回肠? 宣悦冲过来,对着小郡爷跪下:“爷,千万不要!”为难的看你一眼,还是继续道,“老爷、夫人万一知道了……何况事涉太子,万一、万一……”眼圈儿都红了,声音哽在喉咙里。 小郡爷低头不语。青色衣襟垂得那么忧伤。你盈盈福下去:“郡爷,不用为小婢涉险。妈妈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请容小婢去问一声罢。” 你的语气很坚定。在这种时候,你可不容许小郡爷出事。他愿意保护你,很好,这个力量值得珍惜保留。至于现在,还是由你出面吧。你心里都已经拟了一篇稿子了,立在妈妈面前时,像是深入敌营会唔敌将的辩士,气定神闲。 “坐。”妈妈说,居然也是神闲气定。 “请问妈妈,您为什么不肯让我赎身呢?”你单刀直入。 “啊,”她笑咪咪、笑咪咪,“因为你有这个资质,应该留名青史……” 你一边在想,她说的“青史”是不是指“青楼艳史”,背脊上便爬过层鸡皮疙瘩,毫不客气打断她道,“妈妈您真的认为,我的资质这么特别,值得留下来吗?”语调仍然该死的谦恭,但一字一字咬得清楚,透着股子阴狠。 妈妈淡淡点头:“不错。” “那末,您会教我四羽之舞吗?就像您教紫宛那样?”你紧接着问。 所谓‘四羽之舞’,是舞伎中的巅峰之作,传到妈妈这一代,只有她才习得,而且在前人的舞步上别出心裁、加以点染,据说使之锦上添花,其风姿之美,倾倒整个京城。妈妈退到后台作了老板之后,这舞再也没人能跳,只在前段时间,她才决定教给紫宛,连嘉兰都无此殊荣呢——嘉兰非得去找紫宛算帐,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你问出四羽之舞,妈妈的眼睛就眯了眯,带点兴趣看着你:“不行。” “为什么呢?”你像是早料到这个回答,静静的问。 “因为你学不了。”妈妈答道。 “是。在您的心中,我的资质不如紫宛,她才是您心目中的衣钵传人。而我虽然不足以习舞,却必须作个名妓,因为深宅大院的生活不适合我,是吗?”你问。 妈妈懒懒的点头:“是。” “那么我要向您证明,您是错的。”你肩背笔直,“作为证明的第一步,我不但要习得您的四羽之舞、还要习得剑舞。” ——呵,剑舞。如果说四羽之舞是巅峰的花朵,那么剑舞是一闪即没的星辰、是绝唱、是妈妈作舞伎时生命最华彩的篇章,之后她即被陷害、受苦楚、又翻身上来作了妈妈,再没有在人前提剑摆弄过一招半式。这支古籍中被妙手还原的舞,重新沉寂。你一提这两字,妈妈腰背也猛然坐直了,明明懒怠得像只猫一样的女人,忽变得光芒四射、然而又寒冽得像一柄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的。”你道,“我知道这支舞对您意味着什么。知道您曾经也想进某一个高贵的府第、结果却险些丧命。如今我也想到一个地方去,不管您是爱护、还是嫉妒我,我都要去。如果您要用整个院子作赌注来拦我,那我就用这条命与您下注。” 妈妈瞳孔像针一样缩起来:“我嫉妒你?”她猛然大笑,“是的。就算是这样好了。你能学会剑舞?连四羽之舞都在你能理解的范围之外!你不过是个讨男人欢喜的小狐狸精,你以为你是谁?” “那么我将证明,我能学会剑舞,并且在这之后准确无误的证明给您看:我绝不会成为**。到那时,您必须承认,您对我的判断是错误的。那时我将请求您从我的路上让开。为此,我赌上我的命。”你端端正正跪下去,“请师傅教我,跳舞。” 妈妈低头看你,帐幔的影子在她眼睛上,瞳孔幽暗,灵魂深处有黑色的火焰跳跃。 “我接受你的赌注。”她这样说,“从这一刻,我会尽心竭力的教你。如果你不能作到你说的事,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记住,舞者的名字绝不蒙受污辱。” 她这句话,你没告诉伯巍,觉得无谓叫他烦躁,于是只说妈妈不放心你现在就进官宦人家伺候,怕你技艺生涩、坏了“花深似海”名头,非要留你再学点东西。“又不敢讲你是谁,妈妈还当小郡爷收了我去给哪家送礼呢!所以一定要教好了才肯让我出去。不过没关系,我会很努力的学。很快的。”你向伯巍保证。 他有点失落,叹气道:“要是我办事再方便一点就好了,明的暗的,总该有法子买出去,哪像现在这么噜嗦!”宣悦在旁边陪笑道:“殿下,你跟我们爷,毕竟都还是家中的孩子,要婢子大着胆子说一句,孩子哪能事事都顺着性子来呢?像现在这样,已经是坏规矩的事,今后还得从长计议。”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好言劝谏,倒叫伯巍更烦躁了,他想一想,摩拳擦掌对宣悦道:“哼,你这丫头,是顺着阿逝的口气说话罢了,他这家伙胆子有点小,我不一样。”拍拍你的脑袋,“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能让你快快乐乐、舒舒服服的,走到哪儿都不怕!” “是。因为你是神仙啊!”你张着大眼睛,无比崇拜的看他,心里则寻思:他连冠礼都还没行、太子妃都还没纳呢,整个一未成年的孩子,要当上一国之主遥遥无期,什么时候才能保护你周全?你若真的想等他,不说人老珠黄,怕只怕半路便遭不测、连尸骨都寒了,除非小郡爷就是想利用你作香饵,刺激伯巍早早跟父亲抢王位,三年五载内成功,那大约还有个盼头。 至于现在,伯巍他没再把你多吓死一次,已经不错了。 话说那天他带了个精瘦精瘦的老头过来,小小声跟你说:“这位是梁中使,打小儿跟我的。听说我要照顾你,他非常生气。我总算把他说通了,他答应不跟我捣乱,但是非要来见一见你。你给他行个礼吧。” 你立刻恭敬万分的福下去:“中使大人好。”没敢抬起眼睛,怕眸光里的心思掩不住,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装着羞涩的样子半埋着头,拿眼角余光研究他袖子里的那双手:肤色气血不错、但还是瘦,皱皱的打着些褶子,筋骨倒是强健,微蜷在那里像一双爪子。“这是头积年成了精的老鹰。”你想,看他腰身微微动了动,大概向你点头还礼。点头时牵动了腰身,可见其动作之郑重;但牵动程度只有那么一点,腰杆整体来说都保持正直,又可见其为人之倨傲。 这种人要见你,应该不只是“见一见”而已。 果然,接下去他就向伯巍请求:“殿下,我能不能与这位姑娘单独相处片刻,问她几句话?” 你心脏当场漏跳一拍。 拜托!不要再来了。叶缔当时单独相处就差点没杀了你,这老男人是保护太子的,眼里更容不得砂子,要碾死你这只臭虫还不是伸伸手指的事?伯巍若是被支开,再过来时就准备给你收尸吧! 你大张眼睛望着伯巍,不说话,让他看你眼中无限的害怕。你估计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流露不出更动人的眼神了。正所谓猛鹰搏兔,必尽全力。每一步都要做到足,不然,谁知道面前的一步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步? 伯巍不负重望的跳起来:“喂,中使!你又玩什么啊?有什么话你当着我的面不能问啊?不然我跟你单独相处一下,你直接问我也成啊。” 你几乎又“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个家伙,他的言行都实在太叫人欢乐了。 是有这种人的,叼着金匙子出生,满满的在爱里面长大,一圈人都赤胆忠心保护他,他所立之处就是阳光,怎么挥洒都无有妨碍。 梁中使拿他没法子,毕恭毕敬作个大揖,道:“殿下!兹事体大,老奴诚恳请求,望殿下恩允。个中原因,容奴事后再向殿下解释。” 他对着伯巍揖到地上时,你才敢悄悄观察他的侧脸。其实这个人年纪不是特别大,也谢有四十岁多点,但因为瘦、或者是太爱操心的缘故,满脸都是皱纹,又那么严肃的板着,不是老头子都像老头子了。 伯巍还没有回答,梁中使忽然回头看你,而后蹲跪在你面前,平视着你,道:“也请姑娘应允。” 你吓了一跳,有点好笑:这么尊贵的中使大人用这么平等的姿势跟你对话,算什么呢?休要折杀了你!凭你跟他的身份,他随时叫个人提了你,污辱、责打、或者剥夺生命,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都不用他动动手指头的。如今他贵人踏贱地,还要对你用个“请”,不就是因为他主子把你放在心上的缘故?一个贱孩子要博得别人的重视,果然要攀附上有力的男人才行吧!多么叫人想笑。 可你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人深深的望进你的眼睛,不是谴责、也没有怀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非常认真,希望你不要害怕、不要躲到伯巍后面去,请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这个**约不坏,也是正人君子一类——但是君子又怎么样呢?叶缔那样的大人,还不是差点杀了你。君子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你忽然点了点头。因为他的目光让你猛省:这是一个办事很认真的家伙。如果他真的有心要害你,用什么方式都要试一试的。那还不如当着面说说清楚,也许还可以扭转他的敌意也说不定? 伯巍伸手拍你的头:“喂,小家伙,你不用跟他点头,我说——” “殿下,”梁中使沉声道,“臣向您立誓,绝不会对这位姑娘不利。” 伯巍怔了怔,看你一眼。你怯生生的再点一次头。伯巍便叹道:“成。”拍拍你们的肩,“我在门外等着!” 这一句话,是向你提供保护,并再一次对梁中使发警告吧?你低头悄悄的抿嘴:这个家伙,不愧在宫里长大的,说起话来还有点脑子呢。 进到屋里,关上门,梁中使端端正正的一坐,你心里头直打鼓:“谁先开口比较好呢?”幸而他没让你犹豫太久,便唤道:“如烟姑娘。”语调跟在外头时一样,不卑不亢。 你也便跟在外头时一样恭敬回道:“中使大人!” 开场白已经交换过,他面无表情像背书一样宣讲道:“殿下现居太**,按国法应有妃一人、良娣二人、保林二人、孺子二人〔注〕,因年未弱冠,只封有慎仪良娣一人,是为右光禄大夫之女,闺训淑端、品貌和允,王与王妃亲赐封册,纳入太**;余宫女千余人,视同从九品至正六品不等,人选自王宫中择出,王妃慈笔圈准;侍儿数十人,不列品阶, ------------ 三、浅则揭(2) 话说那天他带了个精瘦精瘦的老头过来,小小声跟如烟说:“这位是梁中使,打小儿跟我的。听说我要照顾你,他非常生气。我总算把他说通了,他答应不跟我捣乱,但是非要来见一见你。你给他行个礼吧。” 如烟立刻恭敬万分的福下去:“中使大人好。”没敢抬起眼睛,怕眸光里的心思掩不住,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装着羞涩的样子半埋着头,拿眼角余光研究他袖子里的那双手:肤色气血不错、但还是瘦,皱皱的打着些褶子,筋骨倒是强健,微蜷在那里像一双爪子。“这是头积年成了精的老鹰。”如烟想,看他腰身微微动了动,大概向她点头还礼。点头时牵动了腰身,可见其动作之郑重;但牵动程度只有那么一点,腰杆整体来说都保持正直,又可见其为人之倨傲。 这种人要见她,应该不只是“见一见”而已。 果然,接下去他就向伯巍请求:“殿下,我能不能与这位姑娘单独相处片刻,问她几句话?” 如烟心脏当场漏跳一拍。 拜托!不要再来了。叶缔当时单独相处就差点没杀了她,这老男人是保护太子的,眼里更容不得砂子,要碾死她这只臭虫还不是伸伸手指的事?伯巍若是被支开,再过来时就准备给她收尸吧! 如烟大张眼睛望着伯巍,不说话,让他看她眼中无限的害怕。她估计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流露不出更动人的眼神了。正所谓猛鹰搏兔,必尽全力。每一步都要做到足,不然,谁知道面前的一步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步? 伯巍不负重望的跳起来:“喂,中使!你又玩什么啊?有什么话你当着我的面不能问啊?不然我跟你单独相处一下,你直接问我也成啊。” 如烟几乎又“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个家伙,他的言行都实在太叫人欢乐了。 是有这种人的,叼着金匙子出生,满满的在爱里面长大,一圈人都赤胆忠心保护他,他所立之处就是阳光,怎么挥洒都无有妨碍。 梁中使拿他没法子,毕恭毕敬作个大揖,道:“殿下!兹事体大,老奴诚恳请求,望殿下恩允。个中原因,容奴事后再向殿下解释。” 他对着伯巍揖到地上时,如烟才敢悄悄观察他的侧脸。其实这个人年纪不是特别大,也谢有四十岁多点,但因为瘦、或者是太爱操心的缘故,满脸都是皱纹,又那么严肃的板着,不是老头子都像老头子了。 伯巍还没有回答,梁中使忽然回头看如烟,而后蹲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道:“也请姑娘应允。” 如烟吓了一跳,有点好笑:这么尊贵的中使大人用这么平等的姿势跟她对话,算什么呢?休要折杀了她!凭她跟他的身份,他随时叫个人提了她,污辱、责打、或者剥夺生命,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都不用他动动手指头的。如今他贵人踏贱地,还要对如烟用个“请”,不就是因为他主子把她放在心上的缘故?一个贱孩子要博得别人的重视,果然要攀附上有力的男人才行吧!多么叫人想笑。 可如烟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人深深的望进她的眼睛,不是谴责、也没有怀疑,只是想让她知道:他非常认真,希望她不要害怕、不要躲到伯巍后面去,请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如烟想:这个**约不坏,也是正人君子一类——但是君子又怎么样呢?叶缔那样的大人,还不是差点杀了她。君子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如烟忽然点了点头。因为他的目光让她猛省:这是一个办事很认真的家伙。如果他真的有心要害她,用什么方式都要试一试的。那还不如当着面说说清楚,也许还可以扭转他的敌意也说不定? 伯巍伸手拍如烟的头:“喂,小家伙,你不用跟他点头,我说——” “殿下,”梁中使沉声道,“臣向您立誓,绝不会对这位姑娘不利。” 伯巍怔了怔,看如烟一眼。她怯生生的再点一次头。伯巍便叹道:“成。”拍拍他们的肩,“我在门外等着!” 这一句话,是向她提供保护,并再一次对梁中使发警告吧?如烟低头悄悄的抿嘴:这个家伙,不愧在宫里长大的,说起话来还有点脑子呢。 进到屋里,关上门,梁中使端端正正的一坐,如烟心里头直打鼓:“谁先开口比较好呢?”幸而他没让她犹豫太久,便唤道:“如烟姑娘。”语调跟在外头时一样,不卑不亢。 如烟也便跟在外头时一样恭敬回道:“中使大人!” 开场白已经交换过,他面无表情像背书一样宣讲道:“殿下现居太**,按国法应有妃一人、良娣二人、保林二人、孺子二人〔注〕,因年未弱冠,只封有慎仪良娣一人,是为右光禄大夫之女,闺训淑端、品貌和允,王与王妃亲赐封册,纳入太**;余宫女千余人,视同从九品至正六品不等,人选自王宫中择出,王妃慈笔圈准;侍儿数十人,不列品阶,人选由正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后五服内亲属献呈,王御笔圈定。”他顿了顿。如烟不说话。他便接下去道,“如烟姑娘,如你所闻,殿下身边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伺候。他要将你作为侍卫亲属收进府中,也不是不可以,但地位比侍儿还低,只能作最粗使的丫头、绝不得接近内殿。且殿下如对你稍有亲近,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王、后一旦得知,多少人死无葬僧地。” 如烟还是不说话,低头,耐心的等他说重点。 重点来了:“姑娘,愚以为,您如果入太**,不但危及他人,更将祸延己身。姑娘以为然否?” 如烟轻声道:“大人,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年幼。”他道,“愚愿出万铤金,送姑娘远走他乡,避开凶险宫廷,享一生的安闲富贵,如何?” 这真是个好主意。这位梁中使真是个厚道人。但如烟道:“贱婢不敢。” 梁中使道:“嗯?” “贱婢活得懵懵懂懂的,忽然像从梦中醒来时,就是见到了太子殿下。所以贱婢生命里只知道有殿下一个人、也只愿意听他的话。贱婢知道自己此刻若忽然离开、或者死去,殿下会很不高兴。贱婢无论如何不敢让殿下不高兴。”如烟道。 梁中使听得攥紧拳头,想捶一下椅子把手,又怕惊动外头的伯巍,只能就这么攥着,凛然含着怒气,脸上露出什么神气,像是叶缔某一刻的样子。他也像叶缔一样俯身向她,道:“姑娘,六年前的事,没人记得了吗?” 如烟的睫毛轻轻一跳。 “遇龙则开,逢桥乃鸣?那个孩子是你吗?咱家只要一句话,宫廷里会叫你尸骨无存,省得有这么妖异的孩子接近王室,你明白吗?” 如烟明白,王妃如果知道她的存在,会很积极的叫她尸骨无存。这话倒不假,可是奇怪,梁中使怎么不现在就跟王妃告密,让王妃干掉她呢? 如烟心里迅速作出几个推测:一、王室不只伯巍一个子孙,梁中使生怕事情闹大、坏了伯巍的名声,影响他接掌王位;二、梁中使还不敢确定如烟是不是那个“遇龙则开”的孩子,心存仁厚,不忍马上除掉她;三、也许他对伯巍的忠诚胜过对王、王妃的忠诚,当伯巍下了命令维护如烟时,他不敢违抗;四、不管如何,他禀性刚正、遇事却犹疑难决,换句话说,脑子够清醒、手却不够辣,而且深爱伯巍,行事难免掣肘。 这样一想,如烟眼里飞快的盈满泪水,抬起眼睛,睫毛上都挂了晶莹的泪花,并不抬手擦去,就那么楚楚可怜对梁中使道:“大人……您说的事,叶尚书大人也跟贱婢提过。贱婢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八个字,更是完全没印象。可是叶大人很严肃,贱婢也害起怕来,生怕自己当真是妖精,就求叶大人,倘若当真觉得贱婢会为害国家,就请杀了贱婢吧!可最后,叶大人也没动手。贱婢那以后一直害着怕,太子殿下看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可叶大人不让贱婢说,贱婢就只说自己忽然开声很奇怪、很怕不吉祥。殿下他安慰贱婢,说他也觉得奇怪,不过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子开声,这些事也是有的,可能是跟脑子里什么血块有关,退一步说,就算奇怪,也是吉祥事,叫贱婢不必害怕。贱婢这才释怀,如今中使大人您又这么问……贱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梁中使疑虑的端祥如烟。装可怜,她是比较拿手的,表情基本上无懈可击。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你是不肯离开了?”“大人恕罪,贱婢……贱婢不敢哪!容贱婢说句放肆的话:现在太子殿下是贱婢的天,他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可如果这种情况下,贱婢还是离开了,太子殿下会有挫败感吧?贱婢是无论如何不忍心太子殿下那样的!” ————————————————————————注: 太子有妃、嫔,数量较王为少。妃即太子妃,嫔有六人,所谓良娣、保林、孺子,都是“嫔”的等阶。良娣又分贞仪、慎仪两名,保林又分庄容、敬容两名,孺子又分婉侍、勤侍两名,共六人,品阶与封号都是由礼册规定的,不得乱来。太**的其余宫女,太子也可临幸,但没有封号。 又,以上品阶与封号,是荧某参考数朝做法拟定,也算有所本而拟,但本身并不是史实,望读者们明鉴,休被荧某误导。 ------------ 三、浅则揭(3) 你是在跟紫宛又一次切磋舞技后,病倒的。 紫宛的舞已经略有些名气了,尽管妈妈说她还在修行,不能正式献演,但一些有身份的人很感兴趣,希望来见识一下,妈妈也不好深拒。 这些客人中,包括宋家现在当家的长房老爷、袭侯爵之位的宋恒。 “小女的舞技还非常稚嫩,怎么敢劳烦大人您屡次屈尊前来呢?”妈妈很客气的说着,但语气里仍有掩饰不住的自得。 “虽然稚嫩,但仍然可以让人觉得心里宁静。”宋恒浅浅道,“何况史大娘不愿再起舞了。” “老喽,舞蹈这回事是最欺负人的,筋骨硬了一点点都不行啊。”妈妈笑着,脸上一点都没有伤心的意思,殷勤将他招待进去,回过头来问另一位贵人:“二爷您不进去坐?” 宋恒来了四次,宋二老爷陪他大哥来了三次,前面两次都进去坐了,这次只是站在外头,听妈妈问起,他做个怪样:“紫姑娘挺漂亮,可老跳一支舞,我也要看腻啊。我没大哥那么素净的胃口。” 妈妈“噗哧”一笑:“二爷还是这么调皮。” 她这话说出来,宋二老爷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荒唐岁月,咧开嘴更为灿烂的一笑,正想说什么,妈妈继续道:“可是,侯爷怎么总带二爷您随行?这不像他以前的作风啊。” 宋二老爷的笑脸立刻转变为苦瓜脸:“不就是前些时候的事惹他生气了。他没拎我到祠堂砍我脑袋,不过罚我跟着他、不准乱跑。” 妈妈又是掩袖一笑:“侯爷也还是老样子啊。……那末,妾身先叫几个小姑娘来吧,虽然如果摆起排场来作乐的话、可能会招侯爷不高兴,但招待些茶果、说说话,总还是可以的罢?” “正是这么说!”宋二老爷很愉快的应了一声,喉咙里有痰,清了清、咳出来,小厮忙捧一条绣花手巾接住,正待退下,宋二老爷转身时抬着手肘、碰着了他,手巾落在地上。纹月正走过来,见着了,愣一愣,快步上来,要弯腰拣起,宋二老爷很怜香惜玉的叫了声:“算啦!”问她道:“现在你跟紫姑娘?”纹月腰骨僵在那里,埋头应了一声。宋二老爷瞄瞄她:“看你很眼熟啊。从前跟谁的?”纹月很轻的回答:“婢子一直在院子里……也在老爷跟前伺候过。”声音有点儿发颤。 宋二老爷“哦”一声,摸摸脑门:“好的。好的。你替我跟紫姑娘问个好。”又叫小厮赏纹月。看妈妈叫的莺莺燕燕都来了,他心情甚佳,表情格外开朗。纹月在后头悄没声息站了会子,退下了。 你来找紫宛的时候,知道宋家的人在,不想与他们打照面、又懒得回头,就先在耳房里侯着。那儿炉火烧得很旺,你坐一会儿,不觉迷迷糊糊有点盹着,仿佛青云起自脚底,托你去一处光明所在,阳光透过云层,将一切照成淡红色,隐隐是钟鼓乐声,所处地方像座神庙,高大温暖,因为没有墙壁的关系,转眼间温暖就被撕裂了,四边柱子起不了任何屏障作用,牛鬼蛇神一概拥来,空气盛放作灼热的烟花,你恍惚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心脏巨跳一下,醒来,是紫宛推着你的身子喊你。 你自觉背后滚滚的都是热汗,定定神,强作欢笑,与她寒喧两句,知道宋家人已经离开,你便同她跳了几段舞,告辞回去,本是着了汗,又加风里春寒凛凛,你觉着比往常更冷,正缩着肩头,忽而听脚底“喵!”的厉叫,一道黄影蹿进旁边花木里去,你不曾防备,吓得尖叫一声、钻到旁边人怀里,心里发毛、身上抖个不住,好容易定下神,仍觉头目森森、脚底不稳,回去后,渐渐睡倒,病势发作出来。 开始,你还想扎挣一番,想着“已经耽误了时日,又给病一搅,怎生是好”,心底有如滚油煎着也似,发着烧,昏迷一会儿,再醒过来,睁开眼觉得房间太乱,想出声叫宣悦将几件陈设摆得更雅致些,嘴唇张开,只发出些嘶哑的“荷荷”声。“我又失声了?”你想着,默然躺下去,这次彻底放弃了抵抗。 高烧持续了许久,直到宫廷中的太医来,连投三贴药剂,才将它压下去,但昏迷的症状仍然没有改善,间中也有醒来的时候,但可以看出神智一次比一次虚弱,人们说,当你再次昏迷、并且不再醒来时,这一场病也就走到终点了。 他们说这句话时,你是醒的。房间里铜漏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外头春雨在下着,不大,沙沙如蚕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掩了角落里嗡嗡人语,有一种奇妙的美感,仿佛另一个世界与人间发生着什么交合,统共都不真实,统共都是个梦,可以随时长眠、或者破碎。你想着,依然入睡。 再醒来时,感觉好了些,房中没有他人,你指着书桌上的文房四宝,示意宣悦取到床前来。你拈了笔管,略作思忖,写下两句道:“窗内铜壶窗外雨,点点滴滴到如许。”〔注1〕腕力很弱,字迹因此变得一塌糊涂,仿佛刚开蒙小孩的窗课。你停了笔,想想,续不下去,再回头看看这两句,觉得也不甚佳,索性一笔抹去,把力气都耗尽了,身子软软倒下去,手垂在床沿。宣悦好像在呼唤你,这是你最后得到的印象,随后一切归于黑暗。 那个时候,你真的以为,你回到了亡灵的荒野,那片无涯的河岸。 可是这一次的昏厥,虽然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深重、平静,也终于还是醒来。你并不确实知道:到底是命运想再一次的戏弄你,还是你灵魂深处藏着什么愚蠢的坚持,在狼都告诉自己没有希望的时候,仍然不肯放弃。 睁开眼,你见到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摆弄着一盘香。你不说话。她知道你醒了,也不看你,缓缓将那香点燃,置在香炉中,边对你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你明白她的意思:时间过去这么久,连你的生命都耗在这场赌约中,你还是没能完成约定。是你输了。 你没有任何言词为这次的失败推托。 这时候你忽然觉得:也许你的病变得这么沉重,有部分原因是你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输了,没有信心再战,所以只能将生命奉上? 妈妈将香炉盖子合上,凝视着袅袅香烟,淡道:“我这个人,一辈子像在演戏。什么真情、什么假意?自己也分不出来。别人输在我手下,别人死,我没什么心软的;倘若我输在别人手下,我把性命和一辈子基业赔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鼻子里轻轻一笑,“我就是这么个心狠手辣、可是又什么都无所谓的疯子。” 你凝视她。她想说什么呢?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弧度:“所以说啊,不怕告诉你实话:医生说,你快不行了,我听了还真有点难过呢,很久以来,没有什么孩子让我觉得这么有趣了。” 你默默接受这种嘲笑。 这次的人生旅程失败了,由她亲口说出来。也好。 她继续道:“所以,我决定最后帮你一把。这个香,加了点特别的料,你躺着慢慢儿感受感受,要是死过去了,你就死了,要是死不过去,你会有点力气撑起来,气色也能好点儿,我帮你见那个男孩子最后一面。” 也就是说……速死,或者还能回光反照一段时间。这样的药物是吗? 你躺着,没有表示反对。妈妈笑笑,出去了,留你一人在房里。 你有一种特别宁静的感觉,是这辈子从没感受到过的。 你一直来咬着牙关,从来没有放松,可现在一切皆空,感觉原来也就是这样子。希望的东西达不成,你希冀的公平与正义没有争取到手,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含恨而去的人有那么多,你不过是添了一个。 心底里,你仍然觉得公正的世界是应该降临的,只是那个有能力去战斗的英雄,不再是你。你接受了这个担子的份量,眼睁睁看着它把你自己压垮,不是没有挣扎过的啊,但如今,也终于可以体味绝望之后的宁静。 你想起来这些天来探望你的人,尤其想起紫宛和纹月。 紫宛自然是很惋惜的在你床头垂泪。你想笑。垂泪又如何?“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她此后想必是依然的歌与舞、依然追求她心中的美,也许在很多年后想起你,仍有些惆怅,但人生又会有什么改变? “如果在的话,能一起消遣也好;如果不在,生活还不是继续。”——大部分人对一切人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对吧。 但,你本来想做点不同的事的,本来……只差那么一点。 你又想起纹月,她在你床头流露那么同情的目光,你知道,她想到了田菁卧床的时候。 也许,你的确犯下了田菁一样的错误:想得太细、求得太多,超过自己的心力,于是被压垮。 你竟有种解脱般的感觉,想什么都没用了,于是什么都不去再想。宣悦不再来照顾你,又怎么样呢?她是个丫头,丫头也没有义务照顾濒死的病人到最后一刻,你不生气。床头的金钩不见了,你知道是纹月悄悄拿走——你看见她拿的——那又怎么样呢?纹月这样的人都要小窃,想必有她的不得已,形势比人强,人在命运中都难免做些难堪的事,你也不诧异。 你只是沉浸在温柔的伤感里,凝眸看着香烟。 感觉不到风,但空气显然有微微的波动,烟呈现出袅娜的样子,“殢娇半醉”〔注2〕,那种上升的姿态,很美。明明没有经过任何设计,须臾即逝的动态,偏又连绵不绝。真美。 你想你在咬牙用力的时候,一直都没空出心境来欣赏这些自然的美丽。多么可惜。 困意再一次袭上来。生,还是死?你的心中闪过伯巍的影子,不由笑笑,想:“对不住了。我这一走,最受不了的,大约是你。可我这惹祸的身子一走,最得益处的,也就是你了。你虽然是那种出身,难为心地良善,算是护持我一场,今后请好自为之。”想着,沉沉睡去。 何太医再次来花街这边出诊,从病室里出来后,坐在外间很是沉吟。 宣悦急着问:“怎么样?”妈妈扳着脚踝坐着,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医看妈妈一眼,拈须道:“史大娘……” 妈妈道:“哎?” ——————————————————注: 1:此残句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2:《天香.龙涎香》,王沂孙:“……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三、浅则揭(4) 何太医再次来花街这边出诊,从病室里出来后,坐在外间很是沉吟。 宣悦急着问:“怎么样”妈妈扳着脚踝坐着,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医看妈妈一眼,拈须道:“史大娘” 妈妈道:“哎” 何太医道:“史大娘是用了什么妙法,使沉疴之躯又现生理” 妈妈笑道:“贱妾没把这孩子的性命挂在心上,所以随便逗逗她。她好了,是她的造化,可不是贱妾真有什么妙法。” 何太医正色道:“愚愿得一闻。” 妈妈见他这么郑重,也生出敬意,起来敛袂道:“太医,您说能治病,贱妾信得过。可是贱妾想想,既然病气都杀灭了,怎么性命还是活不过来呢要么是身体太过衰弱,已然撑不下去,但贱妾想想,这孩子像阳春里的笋头,正在拔节时候,又不是七老八十,体气没有衰败的理,何况平常吃用都尽着她的,总积下点膘儿来,不能病了几天就彻底败了吧因此想想,恐怕是心底里有什么毛病,把神气弄衰,那可不没病都闹出三分病来了不瞒您说,贱妾这里,都是女人在讨生活,有些心气高的,受了磨折,最容易钻在牛角尖里,恹恹的不想活了。贱妾遇着这种孩子,很觉痛心,晓得其他话她是听不进的,索性直告她:她的病是没药医了,她明知必死,说不定反而大彻大悟,看看就算把尘世间的事情都丢下,也不过如此,心上的担子便轻些下来,也未可知这一贴猛药若是奏效,她心魔既去,又着太医您调理着身子,一时死不了,慢慢的更滋出生趣来,可不就好了” 何太医听妈妈此言,大合医理,不觉点头。暗道:我在宫里头那些病人,许多也是受心病耽误了,只是我虽明此理,确不敢投下心药去,一来怕这种标新立异之举,倘若不奏效,易受他人弹赅,二来分解宫人心事,难免卷入宫内纠纷,恐怕引祸上身,故只能看着她们耽误,实在有损医德这样想着,不由得叹口气。妈妈老于世道,看着有什么不懂的轻轻将话题岔了开去。 而你的身体,确然是一点一点好了起来。伯巍闻讯赶来见你,连被子把你抱在怀里,一迭声道:“怎么搞的怎么就病了我带你走。”你还是没什么力气,脖子软软、热热的垂在他臂弯里,口中却已能笑道:“小风寒而已,您别慌,我在这儿反而能清闲些养病呢” 伯巍犹豫欲语。你不容他反对,早轻轻道:“再说,我有了主意,必定有一天能干干净净到你身边去。你是我的神仙呀我们的结果怎么会不好呢放心吧” 他沉默片刻,别扭道:“我不想听你叫我神仙了。” 那末叫什么才好呢你想讪笑,那笑容到达唇角,渐渐带了真心,声音于是那么轻柔:“巍哥哥。” 很清晰。 他双臂颤抖一下,僵住。 房间里气味有点闷,你身上的汗味和药味都很重,脸色发黄、肌容瘦损,这样子叫出一声“巍哥哥”,他竟欢喜得心尖一颤,双臂环着你,像环着最可珍爱的宝贝,连一分一毫都不敢动,整个儿僵在那里了。 你躺在那儿,一时也无话,脸上有些宁静和深思的神色,眼睛黑而幽深。呆上片刻,偏头看他。他仍然凝视着你。你有些不好意思,问:“怎么了” 他苦笑一声:“我想,我暂时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 他说这句话,是因为舍不得留下你。这意思他早就有过,如今特意重说一遍,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的心意更上层楼,不能不重新恨苦过。而“暂时”两字充满难过和歉意,竟是将你当成了应当与他在一起的人,暂时分离,全是他的错。 你细细体味过,心里暧暖的,不再试探他,反而推他去忙。 他这阵子是有点忙,不知作什么大事,老带点儿紧张、又那么兴奋的样子。 你也没深究,待身体好了一些,能歪在床头了,就把前些日子纳到一半的鞋子拿来,叫宣悦打下手帮忙,拈针线细细做完,叫人托话给伯巍,却是要送给梁中使的。 “他这样照顾你,真是好人。我想送东西给他。”你轻声说。 攻陷了一个男人的心,接下来就要攻陷他身边人的心。不然,不算完胜。 伯巍很是感动,自己跑来取,顺便把他办的大事向你透露端倪。 但见他一手撑着桌边、一手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一个四不像的地图,侃侃而谈道:“想我大闽,南有恶海、西接大漠、北有冰原,海中鲛人狡诈凶残、大漠马贼彪悍无匹、冰原中的冰人又力大如鬼,三面包我大闽,情形险甚。然鲛人虽狡,毕竟不能在陆地存活,于我无有大碍;马贼虽悍,长于聚众呼啸,下马则实力大减,我西峰天险马匹难登,彼只能望之兴叹;而冰人行动迟缓,心气怯懦,只知困守冰原、鲜少南下活动,因此这三方竟不足为患,反而东面的中原,沃土千里,物丰国强,皇朝赫然,其势逼人。我大闽历代向其称臣纳贡,以求自保,虽至今无事,但偷居于虎狼之侧,岂敢安睡太祖为子孙定策,至要紧谓以粮为首四字是也。夫我大闽峭壁高耸、山势连绵,易守难攻,设若边境有事,略可据险而守,但苦在山多田少,一旦粮草不能自给,则不战而乱,大祸指日可待矣。故欲安国抚民之君,必以粮字为朝纲第一要务。然,近年来粮库频频告急,虽诛了一个奸商,大局未见起色,怕只怕”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你正听到有滋味处,急得摇他袖子:“只怕如何嘛” 他抓抓脑袋:“怕吓着你。” 你嗔道:“有半句,没半句的,岂不更吓人” 他笑笑:“我怕有人私种禁物,侵夺了本该种粮食的田地。目前还在查着。” 你心里“突”的跳一下。 要说禁种的东西,再没别的,只怕就是鸦芙蓉。这东西看着像农作物,食之却不长人力气、单叫人上瘾,若放之任之,力越来越弱、上瘾者越来越多,侵占农田种鸦草的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恶性循环,实在可怕。闽国先祖知道这个,早立下严令,私贩鸦毒者,是罪比谋逆的,如今竟出现“历年来粮库告急,疑是有人私种禁物”的情况,那还了得 你定定神,轻声道:“有这种事这么严重,我多留点心,说不定能探听着什么风声。” 他吃一惊,抱住你:“喂,你别去给我老实呆着啊” 那架势,有点像抱住一只小狗:“喂,不准出门”那么不讲理。你轻轻的笑。 其实,哪里需要探听什么风声你暗地里托人给小郡爷带句话,胸有成竹,没把话下死,小郡爷是分得出轻重的,哪需第二句,果然就来了。 他还是一身白袍子,月白,刺着两色银线花,有点暗的样子,如他的脸色,带着疲倦。你看着,笑笑。有些人生死一线,有些人神思疲倦,各自为了什么呢见了面,还不是只有笑笑。 笑完后,大家谈正事。 你记得,你曾无意中听见吴三爷和夏光中说话儿,吴三爷私运鸦土的事,夏光中似乎是知道的,而且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院子里至少还有个女人参与其事,只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跟伯巍查的事有没有关系。 “你可以直接问问他。”小郡爷沉吟一下,道。 “但如果没有您把关,婢子总觉得不放心。”你低声道。 他慢慢看着你:“如果我说不你就不告诉他吗” “是”你的声音不假思索。 这件事情牵涉太大了,你总怕伯巍过于天真、不小心要给他自己惹下麻烦来的。有小郡爷把关,自然稳一点。 小郡爷想了想:“知道了,我权衡一下吧。”再看看你,叹气,“辛苦了。” 你把头垂下去。 这件事,就这么处理了。小郡爷一时没有回话,你也就不去追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自觉能力不逮,而把事情交托给别人,又何必多置喙。 你的身体逐渐康健,便去看紫宛练舞,看了三天。 三天后,你对她道:“这样子转过身来时,你真美。” 她想了想,抚着脸笑:“谢谢。” 你紧追着笑问:“嗳,好像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美似的” 她点头:“我知道我会把这支舞跳得很美。至于我,我当然也会美啊。” 不错。“知道舞很美”和“知道我很美”,是不一样的。你知道你一向来错在什么地方了。 你终于再一次起舞。起舞时,不去想那个“自己”,不去想取悦谁。只有舞。舞高于你。舞就是你。你想起那缕青烟,那一场缠绵。 蝶舞。 紫宛拍手:“你找到感觉了” 你笑,深深向紫宛拜谢,去找妈妈,不问她那盘香到底真的有什么特殊的药性、还是虚张声势唬你的,只是统共向她拜了一拜,并道:“请教我剑舞。” “四羽之舞还没学全,就想剑舞”妈妈嘲笑。 “是。”你平静道,“孩儿的时间不多了,请妈妈成全。” 妈妈略一沉默:“你觉得自己多久能习成剑舞” 你道:“一个月。” 妈妈笑了,目光将你一扫:“好。” 她与你入练功房,整整一天。饶你的舞蹈基础非常扎实、素质又好,到结束时还是累得快散了架,回房后,泡在澡桶里就呼呼睡着,是宣悦把你抱上床,你梦里咕哝了一声,并没有醒过来。妈妈这一整天不断吆喝着教导你,也累得满身是汗,但精神还是非常愉快的,擦了汗,叫人烫两壶美酒送到自己房中,又把夏光中叫了来。 他踏进房门时,见到烛影摇红、天香氤氲,妈妈着身柔软的蔷薇色袍子,持杯对着他笑。 “今儿挺开心的。”她说,“一个死路上的孩子活转过来了。我叫她悟的东西,她也悟到了。哎呀多好。从今后又是一场好戏。”倒酒,酒映着烛光,滟滟醉人。“这时候我特别的舍不得你。你跟我在一起多少日子了呢真我怎么离得了你。”将杯子凑到他唇边:“来。干完了这盏儿。”人几乎坐在他膝盖上,领口是松的,见着一角雪样的胸脯。 夏光中“吱溜”把这一杯酒吸干。美酒还是美色头晕起来。妈妈将他的头抱在胸前,下巴贴着他,柔声道:“我真舍不得。可他们说,要带你走。” 夏光中浑身一抖。 妈妈依然柔声道:“怎么办呢你也知道,你太不检点,抽上这个,风头上招人眼目,他们要查,我一时也没得借口护你住。”夏光中脸色大变:“可、可是你也知道,这个你”“我当然知道。”妈妈抚着他的脸,“所以你放心。你进去,只要撑住,只认你自己吸的罪名。我必定快快设法把你救出来。但若我出事,我们就都完了。” “这个我省得。”夏光中苦着脸,“可咱们不是有了靠山了吗,怎么还” “谁说不是呢。”妈妈叹口气,“你也知道,他们争来斗去的,你又有点不把稳,我平常劝你的,你当耳旁风,如今苦在你身上,怪谁来只有豁着银子使出去,叫你在里头好歹熬过几天。总要救你的。只是今后,你也注意着些儿” 夏光中啄米样点头,妈妈解开一个扣子,将身体斜向他。夏光中但觉媚香袭人,心猿意马,理他今后如何,且要销魂一度。 他手正探向腻雪温云,外头“啪啪啪”脚响、“哐哐哐”门响,差官如狼似虎抢进门:“史妈妈,对不住,俺们要带人走了”因受过银子,态度还算客气,但架势是坚决得很:宽限不得了。 夏光中双腿“哆罗罗”筛起糠。妈妈揽着他的肩,道:“去吧有我在,就有你的命在。”亲自送他出去。 他这一去,熬了半夜的杖刑,昧旦时忽然吐血而亡。死前,他瞪着眼睛,说了两个字,好像是“救,救。”但也有人说发音像是“酒,酒。” 伯巍后来跟你说:“真晦气,我们捉了个烟鬼。据说他后头有大鱼,可是问了没两个时辰,忽然心脉爆裂吐血死了。后来查他身世,也没查出什么来你认识他的。说是花深似海的总管,交往很杂,首尾是不太干净的,但查来查去,毕竟没干过什么大逆的事,哪来的大鱼。” 当然,他是看不出来的。他哪里看得出来你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疑问,也不说破,依然是练舞。到了月末时,如约献舞。 在妈妈之前,你先跳给伯巍看了一次。舞完后,他怔怔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你喘匀了气,问他:“怎么了嘛”他才缓过神来,讷讷道:“真美。”脸颊红起来,不敢正眼看你。 你想,那个时候,你在他眼中终于是个女人。 奇怪,当你完全放弃诌媚的心意,只是尽情去表达一种潇洒姿态时,你在别人眼中反而成了真正的女人。 你在妈妈面前再一次舞完,妈妈片刻无话。你耐心的候着,好容易才听她缓缓开口道:“青涩。但,我必须承认,你可以掌握它。这确实超出了我的预计。不过,赌约还有下半部分,对不对你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优秀,同时又绝不可能作个。这一点,要怎么证明呢”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17k.阿荧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ht ------------ 三、浅则揭(5) 你匍匐在地:“妈妈,我忽然想家了。” “嗯?” “虽然记不太清,但是童年时那个家,还有生身的父母亲,病愈的时候,我忽然好像见到了他们。请妈妈允许我办一堂佛事,为他们祈福三日。三日后,我再完成全部赌约。” 妈妈狐疑的斜着你,考虑片刻,答应了。一群尼姑便被请来做法事。这群师徒中有老有少,还有未成年的小师太,一块儿唱经作法,煞是好看。按照惯例,一户人家作法事,简直就像请戏班子唱戏似的,那是邻舍乡亲们的娱乐活动。所以,探头探脑来看热闹的人,也就不少,院里还有许多姑娘跑来凑趣。 法事做到第二天收末之后,你就不见了。 守门的很惊慌:这阵子虽然比较乱,可他们忠于职守,能出门的除了几个熟人、就是光脑袋的师太。你怎么会不见呢? 等查出来:师太们带来换洗备用的衣物中,有套小尼服失了踪,妈妈心里就有了稿,叫宣悦细细的搜搜房内,果然搜出一把新绞下的头发来,宣悦唬得脸色都变了,妈妈只管派人去各个尼庵查访,一时却查不出你的行迹。 你何尝去尼庵?剪了那把头发,只为戴上尼帽时不至于鼓鼓囊囊的、惹门口怀疑。及至逃出来,身上是带了几个小钱的,买套破烂衣服,到僻静处换了,脸上再抹些泥巴,便往云凉寺去,往山门后头一跪,道要皈依佛门。 你身量瘦小,穿了穷人家男孩子的衣服,头发又剪得狗啃似的,看起来就像个流Lang儿。寺里嫌你没根没底,并不愿意收。你也不多话,只跪在那儿,水米不进,足足一天一夜。 太阳再次攀向中天的时候,门里终于有个和尚踱出来,搀你道:“小施主。你年纪小小,哪里知道自己是不是跟佛有缘呢?此事不可胡来,还是先回去罢。” 你摇头:“师傅。我自个儿剪了头发,就是没地方回去了。佛要是不收我,就让阎王爷收了我罢。”声音嘶哑。 病好后,你的嗓子就没有将养回来,这许久水米没沾牙,声音更是受损,听起来倒真像个男孩子。 和尚大是叹气,回头打个手势,把同伴叫出来,到底搀你进寺里去了。你膝关节都已经僵硬、双腿肿得挺厉害,他们给你服了些米汤、又拿草药替你揉了半晌,你才算缓过来,于是剃头,因年龄未足,只受了沙弥戒,从此在寺里干干粗活、学学佛法,看你心性如何,再决定你的去留。 你非常驯服,做菜、打扫、佛堂守夜,样样都依着做去,且透着一股子虔诚。间或也有人问你的身世,你只道:“一家人都让强盗杀了。”旁的再不多说。人家也不疑惑,单觉得你可怜,有意无意倒多疼你三分。 你就这样居然混过四天,到第四天上,就遇了险。 那时你到后山收拾柴火,拿麻绳捆了,要背到厨房用,还没捆完呢,就听“呵”一声,有个年青和尚站着怔怔看你。 云凉寺不小,大家各有各的事,很多人你都没见过,这位和尚看起来也是面生。“陌生人。他觉得我长得太漂亮,所以呆住了?”你想。 这个想法倒不算空中楼阁。虽然在“花深似海”,你曾对自己容貌到了全无自信的地步,但云凉寺里里外外,能长得如你这样的小沙弥实在凤毛麟角,那秀骨是粗旧僧袍也掩不去的。所以看你一时看呆的,并不只一两个,你也不往心里去,眼观鼻、鼻观心,向他稽首行礼,继续埋头干活。 他却向前一步,激动道:“你!是你啊!” 我?你想。他以为你是谁? “年前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吗?”他声音抖着,“你是女孩子,怎么到这里来,还这个打扮?” 你皱起眉,仔细看他,确实没有印象,不得不问:“你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就那边,居士的净舍……” 你心里有稿了,那时紫宛在云凉寺边养伤,你来见她,这和尚大约是那时见过你罢。 年前的事,才过了这点点时间吗?人世早已沧海桑田。 “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道。 他涨红脸:“怎么会!你敢说你是男的?——不,千万别说。说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你别说了!“那么着急,是真的为你着急。 隔了半座山的风,阿兰若处梵唱悠悠。 你开得口来,到底没有说是否,只道:“如果杀生的话,也要下地狱吧?” “呃?” “如果你向别人谈论这件事哪怕一字,我就死。现在我告诉了你,如果你还是跟别人说,你就是故意犯下了杀生的罪。”你向他笑笑,捆好柴火担在肩上,转身离开,歪着身子,走得歪歪扭扭,可是一步步都很笃定,没有回头。 那和尚站着,看着你的背影,心里觉得很堵,同时奇怪,还有喜悦和罪恶,竟不知是因为喜悦了、才产生罪恶感,还是因为罪恶感才觉得喜悦。 他只是站着,无法从这情绪中解脱出来,便举起柴刀,在手臂上狠狠划下一刀。 划一道伤口,念一声佛陀。很多年后他死在你卷起的风波中,身上仍然有伤,像初见你时划下的一样新鲜。 而你就在寺庙里呆下去了,好像真把前尘忘却似的,没人找你,你也不急,吃斋、习经、礼佛、做做粗活,看那花儿开了又谢,你只管穿着粗旧僧衣宁静过活,像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投身在山涧里,为那清气浸染,渐渐的好似变成了玉。 你已经知道了那年青和尚的法号,叫做真性。自那天谈话以来,他总是躲着你,可惜有的时候避无可避。 就像那天,大家洗澡。对修行者来说,“清身”好似“清心”,也是不能随意轻慢的,按照“百丈清规”,须得“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边,解上衣,未卸直缀,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方可系浴群,将裩裤卷摺纳袱内。”这么遮遮挡挡的,你又没怎么发育,完全不虞穿帮,像吃饭那样安然的就与一群和尚一起下浴池了。 忽然“碰”,有谁栽到水里的声音。那群人叫:“真性,你怎么啦?怎么流鼻血啦?!” 他们是先批入浴的人。你来后,真性就鼻喷鲜血,一头栽倒在浴池里。 你向那边瞥了一眼,神色不动,与其他人一起结束这次洗浴,起身离开。 直到有一个清夜,你照料了佛前的长明灯,提油壶出来,见他在廊下念经,你便走过去。 他的脸“唰”又红了,起身要避开。你叫住他,问:“你喜欢我吗?” 那么直接。 他慌得要咬下舌头来,支吾着说不出话。 你从容问:“你喜不喜欢枝头的花、挂在云边的月亮、映在水里的树影、还有吹过山间的风?” 他怔住。神色还是糊涂的,但已经放松下来。 你说的东西,他是喜欢的。你知道。 “那么,像喜欢它们一样的喜欢我吧。”你道,“空空**,你不肯叫自己承认空即是色,又怎么能看穿色即是空?” 真性很受震动,抬头看你,张着两只手嗫嚅道:“可是,可是……” “可是你看到花儿时,只觉得欢喜宁静,见到我时,却觉得挣扎痛苦,是不是?”你道。 真性垂头默认。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抱我吗?”你继续问。 他往后连退两步。 “没关系,来抱吧。”你站着,道。 他张大眼睛,像在梦中,又像是野兽被逼到了墙角,眼神那么慌乱向左右移动,像是想找谁救他。没有人。你凝立不动。他颤抖着走上来,伸出双臂,碰着你的肩,抖一下,顿很久,慢慢圈起来,你终于在他怀里,他的双臂一寸都不敢收紧,就那么拢着、怀着,茫然着神情,骤然全身剧颤,闪电般抽回手,捂着下身弯了腰,耳根红得要烧起来,羞愧欲死。 “没关系,我知道你怎么了。”你道。 他眼皮抖动,想抬起来,最后还是垂下去。 “我并不因此厌恶你。当然也不喜欢你。你对我来说是像一只昆虫一样,所以请不要羞愧,因为虫子是没有必要羞愧的。但我听说,万物都有佛性是吧?那么要从灰尘中站起身来,要摆脱虫子一样的地位,可不是靠羞愧才能做到的啊!你曾经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在走我的路,想试试看能走到哪里。而你,也请走你自己的路吧。”你再次向他稽一礼,结束这篇话。他屈身在地上,向你叩下头去,如对授业恩师那么恭敬。月光里,碧青头皮泛着微光。 你神色不动,安然受他的礼。呵,全寺内外,对你心存非份之念的人岂止他一个,但你单愿意来点拨他,那末受他一礼,也是该当得很,要辞谢反而矫情。 你青眼待他,因为他的绮念里毕竟还是有干净天真的底子。若说他是昆虫,那其他人给你的感觉,实在连一般虫子都不如,必要归到蜘蛛和水蛇的一类,叫人神经发紧。 可你全都忍着,日无所喜,夜无所忧。你沉默的看着这些比丘、居士、香客、沙弥,看他们发下的大善愿、以及心底缠绵苦痛。最高洁的志向与最卑贱的罪恶往往纠缠在一起,你冷眼看着,全部尊重而疏离。 有两人为了你,坦白自己心中动了yin戒,请求接受责罚的时候,方丈终于把你叫去,一席话之后,对他人道:“难得这孩子虽然满身恶业,心中竟无邪欲。”他人问:“那末,是个有佛缘的?”方丈却道:“也未必,一块无欲念的石头,和一个有喜怒的国王,你能说佛更愿意与哪个结缘呢?” (咄,无心石,有欲王,汝意佛将以此非彼兮?抑或以彼非此?)这人悚然合掌,下去慢慢参悟,你听着,心里也滋生敬意,只不曾起什么波澜。 方丈身边有两个子弟,也是年少俊秀的,不一定有什么男色的勾当,但长成这样,与施主们打起交道来格外占便宜是真的。云凉寺虽是清修之地,总要维持香火、应付里里外外的开销,实在也不能太清了,能帮忙应酬的弟子自然讨喜,因此你早知道方丈舍不得逐你出去。可你的野心超出了这小小一寺里的**与烦恼,所以按普通人的观点看起来,你太过冷静无情,这是有点可怕的,因此方丈暂时不敢用你,却要将你再试炼观察一番。 他叫你去抄经,虫子在窗外鸣叫,施主们发愿心助办的檀香于案前袅袅,墨汁里调着淡薄的金粉。“抄经,不但为发愿的施主积功德,对你也有益。佛祖的慈悲,你要细细体会。”方丈语重心长道。 你也愿意相信人间有大慈悲,但是这样有人出钱、有人出力,像市场小贩一样按斤论两算出来的功德,真的就可以成为救赎吗?你垂头不语。佛祖……大约佛祖还是好的,只是世人求不到了罢。 到得秋声渐渐唱黄梧井的时候,寺里热闹起来,说是有施主发愿心,要为寺里大大小小每一位师傅做一身僧服,所以主事的和尚问大家要尺寸呢。 你闻说这个,把旁的不论,先问着:“哪位府上的愿心啊?” 回答是:东城李府,闻说他们家少奶奶刚生产了个大胖小子,所以做善事来祈福。 你点点头,便不言语。几日后,李斗亲自来寺里舍僧服,并烧香祈愿,你搁下笔,向同寺人说了声,出边门往卷云台上诵经去。 ------------ 三、浅则揭(6) 山峦连绵,在一片绿意中耸起个峰顶来,却是光秃秃的大石头,周围略拦了两道栏杆,便叫做卷云台了。有人说这里山风太劲,将泥土种子都吹尽,故而只有石骨、无有植被;有人却说是前代圣人在此处归天,忧国之泪冲减了峰头,单留下石骨为他忠心的纪念。 你盘膝在那儿坐下,任山风猎猎吹动你的僧衣,面对着深谷与云雾,神情平静。 移时,有脚步上来,听足音,此人身躯不甚沉重,快爬到台上时,喘息声就可观得很了。 你莞尔一笑:李斗这个家伙,身体还是真差。 你回过头去,他不敢置信的叫一声:“如烟?” 你点头。 他看着你。你粗布僧袍,头颅是新剃的,碧青;浑身上下比起任何小沙弥来都不曾多了半分装饰,然而真正的美丽是掩不住的,玉包在粗布中依然是玉,比起黄金璎珞装点的时候,倒更显出玉石的本色来;不知是因为吃素、还是山里风水好,你的皮肤也见得比从前光致,从前那些莫名其妙发出来的东西,说消也就消了,略余一两个红点,配着你眉眼间淡淡笑容,还是美。 李斗一时有点呆了:“我该叫你如烟,还是师父呢?” 你眉眼一弯:“取笑罢!我哪里配称为师父呢?” 他也笑了,便问:“适才你在念什么?” 你启唇念于他听:“佛不思议离分别,了相十亡无所有,为世广开清净道。” 李斗“呵“一声问:”你已经开悟了吗?” 你笑答道:“哪里能够!要真悟时,得鱼而忘笙,嘴里也不必念了。” 李斗问:“那你到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你笑吟吟答道:“避世啊。” 李斗露出悲凉神色,低道:“世间的事……确实又发生了一些。避过也好。” 你收敛笑容:“又出了什么事?” 他告诉你,王太子端掉了一处私种烟草的山头,补种下粮食,但今年气候不好,各处都歉收,粮库仍然吃紧,宋家出力与中原协商,买了一批粮食救急,但叶缔对协约中一些条文大大不满,上表反对,叶夫人宋白仙规劝无果、一气之下卷铺盖回了娘家,但也有人说是叶夫人忍受不了苏铁的存在,才与夫婿闹翻的,总之沸沸腾腾,从朝里到民间都不太平。 此外,纹月问斩了。 她手脚不干净,偷了瑞香的东西,瑞香吵出来,紫宛责罚了她,她那几天都没说什么,几天后宋家来访,她竟然暴起击伤紫宛、刺中宋二老爷,差点要了他的命!在场人统统作证,那刀子是冲着宋二老爷心口去的,杀气腾腾。官府审讯纹月,她只道自己当时不知为何就是想杀人,打死没有第二句话,官府正在那儿头疼,有人前来自首,说纹月的案子实是为了她。此人身着姑子的衣服,但缨带剪得碎了些,道冠垂得较低,压着白花白叶,是出身不干净的女人投身做姑子需做的打扮,问下来,果然是青楼出身,原来花名叫做田菁,束发修道后,得个道号是致真。观主错将她花名当作本来姓字,录为田致真,她也不分驳,当下堂上便问道:道人田致真,你说人犯为你而犯案,其中是何道理? 田菁叩头回道:罪女修道之前,沦在风尘,曾对一男子眷眷痴念,最后终是无缘,又兼一些人世无奈,这才投入道门。婢女纹月,曾贴身侍奉我,情同姐妹,因罪女在这件事上并未与她多言,她只当是有人负我,后来不知为何,大约是认定了这人是宋大人,所以做出这等事,却不肯说缘委,只怕脱累罪女。罪女得知此案,心知必是为罪女而起无疑,因此前来投案,只求诸位大人归罪在罪女一人,却念纹月痴心,将她从宽发落。说罢,叩头至出血。 众官员面面相觑,将纹月重新提上堂,问她是不是为了旧主子才行凶;至于行窃自污声名、且击伤了紫宛,是不是想让别人以为她因窃生恨、发狂伤人,从而不连累主子?纹月不承认,也是死命叩首,血至濡阶。 官员们问不准口供,只好在旁人这里细细查访,宋二老爷曾与田菁走得较近是实,他几天前接痰的一块帕子,还是田菁绣了送他的;而纹月之愚忠,也是出了名。因此访下来,田菁的交代倒大致可信,就依此定了案情,但法条该怎么用,却起了很大争议。以田菁来说,有人认为事情都因她而起,她又是个主子,该为婢子的行为责,故当为主犯,以明春秋大义;有人则以为她既未动手、也不曾起犯意,而且主动前来自首,不可责之以苛,否则有失宽仁政义。以纹月来说,有人道她以婢子之卑、为区区细故竟敢执刃行刺国家要人,罪不容赦,且坚不吐实,大是可恶,当判“具五刑”,午时三刻斩首,以敬效尤;有人则怜她行事全为“忠”之一字,就连投案后坚不吐实,也是为着护主,所谓“忠孝大义”为国家坚实之本,忠孝之人也万万不可轻易磨折了才是,不但不可斩首,反而要加以褒奖。 这般争执下去,人人引经据典,小小一个案件成了为政理念之争,朝廷人人侧目,但这明明是刑部的案子,礼部尚书叶缔居然不辞辛劳也上了本折子,道是:婢仆为主人所有,当服从主人、以主人的意愿为自己意愿,而主人也应照顾婢仆、并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这是乾坤的道理,因此,认为女妓田菁应为其婢纹月的行为负责的论点,很合乎大道。但应注意到:田菁被其主人卖出青楼,交由另一主人时,已由这更高一阶主人的意愿解除了其与其婢之间的主仆关系,田菁作为一项干净的契约对象,已转入另一个家庭、承担另一种责任,如果说纹月与她仍有关系,这对后一个主人是不公平的,也会造成社会的混乱。何况,田菁后来皈入道门,得号“致真”,持戒谨慎,与红尘断了联系。我国敬天礼神,若官府强行将人间的关系再加于道观中的人,对神是一种不敬。然而,其出家前的行为确有不当之处,才引发后来纹月的恶行,这在人间礼法上是一种罪、在神的面前也是一种业。正是为此,道人田致真才觉得自己有义务前来自首,也正是为此,我刑部衙门有义务建言其观监督田致真苦修赎业,如道观怠于此职责,我礼部衙门有理由怀疑该观对神犯下失礼懈怠的行为,并将进一步与其交涉。至于婢女纹月,无故击伤其女主紫宛,并心怀杀意刺伤国家三品功名之臣、侯爵府子弟宋怀,其罪昭然,当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但念其犯案不为自身,只为其主,虽然对‘忠’之一字理解有偏差、行为愚莽、不足为训,故不宜加褒奖,但仍有‘忠’字在,可杀之,不可辱之,当判一刀斩首之刑,且时辰宜定在午时,而非午时三刻。因午时三刻为阳气最盛时,此刻处斩者魂魄消灭、不再入轮回,非大奸大恶之人不处此罚。念其一念之忠,准其以身偿罪,余者不妨恕之也。至于三品功名宋怀,因一己之故,使得家人不安、祖宗忐忑,虽于刑典无辜,于家礼却分明有罪,俟其养好肌体后,当命入祖庙忏悔思过。云云。 这个本子递上去,王特意召他到面前,道:“宋二可是你夫人的二叔!”叶缔答:“是。”“那你放了那个**,又判那婢子午时斩首、不加褒奖,不怕一些人说你对青楼女子高抬贵手,另一些人却说你牺牲弱小丫头为你亲眷复仇?”叶缔跪得直挺挺的,道:“臣只知,喇所至,内不避亲,外不避仇!”王看了他半晌,大笑,挥手让他下去,还对旁人道:“这个硬脑壳儿。”旁边的史官赶紧记下来:贤君直臣,其乐融融。 ——“现在是秋天,纹月已经斩了。”李斗对你道。 你默然良久,道:“现在妈妈那边怎么样?” “还好,盘子小一点,不过还撑得下去。”李斗道。 “那末,还有人找我吗?”你问。 “当然!”李斗笑了笑,“我看他们明里暗里快把京城一片土都翻了过来,心里也疑惑:人能到哪里去呢?细想想你的赌约,我略有点谱,你不要做她说的那种女人,那末差得最远的,大抵就是和尚。连Lang子和状元都太俗点儿。” 妈妈把赌约都告诉他了呵。你抿嘴道:“星爷这样聪敏,自然早猜得了,怎么现在才找来?” 看着你,他,人胖了一点,目光没有从前那么锋利,但是奇怪,反而亮了起来,就像大白天哗哗啦啦的阳光无可奈何黯下去,炉灶里煤球一点红光反而见得亮了,温温文文没有声音的,暖着,叫人心里没来由静出一片,并不特别欢喜,但到底暖着。 他道:“我不知道,你希不希望别人找到。犹豫很久,用这种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才来找你。” 呵这样细心体贴。 “你以后怎么打算呢?”他问。 你笑笑:“折枝松枝给我好吗?” 这座山头都是松树,没几棵杂木,黑树干上一簇簇绿松针,绿得凛冽的样子。 他去折了一枝来,不粗,一臂那么长。你把杂枝与针叶摘进深谷,回身向他,笑道:“剑舞。” 你起舞。 你依然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孩子,手里的松枝依然是松枝,风依然吹着灰白的石崖。 但你起舞时,这一切都是舞。松枝也成了剑。就像在李斗的眼中,他见过所有持剑而舞的女子,手中之物反而同时都化为了松枝。 (有一个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只有纯粹的宗教和纯粹的艺术,可以这样超越时空。)寺中人们都聚拢来,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你,像看见路上的石子,骤然间成了灿烂的舍利。 直到你双臂舞完收式而垂落,重新成了个安静的孩子,观者没有一人能发出声音,是李斗先叫起来:“拿酒,拿笔纸!” 书僮知道他的臭毛病,随身是带着酒壶、墨条、砚台的,一听吩咐,忙把酒先递过去,边催和尚们:“拿水、笔和纸来!”有的和尚跑开,有的和尚留在原地。你看见真性的眼睛。目光相交,只有一瞬。他回过头,走开,却不是回寺里的,竟是往山下去,身上什么都没带,僧袖一前一后的摆动,鼓着风,带点儿潇洒的意思。那时候你知道,他决定离寺而去,再不回头。 从这一天起他在行走中寻找他的佛。若干年后,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传奇。而现在,他的离去除了你外没有任何人留意。你的唇角只是轻轻勾了一下。李斗“咕咚咚”灌下一肚子酒,等不及纸笔了,拿着壶“哗”往砚台倒下半砚酒水,叫书童就着研出墨来,李斗解腰带蘸了,“唰唰唰”于石地上写下去,墨飞龙蛇,略不加点,书童不停的研,勉强算赶上李斗的速度。“这样发疯,是要出事的哟。”他想着,心跳得很慌,看他少爷写的是:“碧血当年卷云去,长天至今不肯回。屏簇芳围人世远,可怜石骨冻成灰……”一路下去,却是长歌。 直待最后一画勾完,李斗坐在石阶上喘气,寺中人方将纸笔取得,李斗不理,只管再问酒来喝,你手拢在袖子里,一步步走到他身后,稽礼道:“想来的人,就请他们来罢。”李斗垂着眼睛只道:“嗯。”你回眸去看他的字迹,正见到一句:“忽然剑气摧肝胆,雪满梵天未着身。”〔注〕他这首《剑器行》,后来,传唱了很久。 ——————————————————注: 这几句为荧某原创,多谢猪代为完卷云: 碧血当年卷云去,长天至今不肯回。 屏簇芳围人世远,可怜剑骨冻成灰。 忽然剑气摧肝胆,雪满梵天未着身。 纷纷血刃相看落,熠熠秋水不染尘。 霍霍霹雳丘峦崩,矫矫映日骖鹤翔。 渐渐白雪遥璇灭,观者如云久低昂。 我观此舞天上有,何来人间增婉伤。 ------------ 三、浅则揭(7) 妈妈来见你时,脸色比从前更疲倦一点,唇角居然还是笑着的,眼神里带点恶毒又无谓的意思:“你赢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你沉静的为她沏茶,完全用和尚的姿势:“怎么说我赢了呢?” “还要我解释吗?”妈妈笑得更有滋味,“因为你证明了自己能做个和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估计不足,便是输了。还用问?” “不。”你温和道,“只有利害相争时,才分出输赢。我到现在才发现,我的道路不止一条。拘于任何一条,未必是赢。而妈妈你只爱看这人间的游戏,如今戏没有完,抖出叫人意外的包袱来,妈妈你真应觉得兴味才是,又怎么是输?” 妈妈抬眸看你,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不客气的欢喜:“那你打算走回头路不?” (多么无情。这是看客的欢喜呢!)你把沏好的茶奉她:“苏先生曾经教我手谈。” “哦?”妈妈吹了吹茶叶子。 “我举棋不定,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算不到她第四步该怎么走。她回答说:‘哦,可是我连你第二步会怎么走都不能确定。’而那一局,她依然赢了我。” 妈妈笑笑:“苏铁打得一手好棋势。” 你点头:“所以,我跟他走。” 伯巍来接你时,兴奋得把你举到空中,看半晌,才紧紧搂到怀里:“不准再乱跑!”喉咙有点哽着。 你笑。 “至少告诉我一声人在哪!”他继续抱怨。 你还是笑,头埋在他颈窝里:“说不定你找不到我,反而好。” “胡说!”他道,摸着你的头,“剃这么难看的光头.还要胡说!” 这么凶,大概,是真的爱你吧? 你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命运如果不让你回到他身边,也许是好事。但势已至此…… “我想带个丫头走。”你对他说。 粉头铺子里是没有日夜的,变质花粉、下水沟的气味、陈年汗渍和人肉的颜色、唏哩呼噜的声音、一两枚尖嗓子,永世混在一起。客人什么时候想进来、也就进来了,想点哪一个、就点哪一个。略有些差池,管事的过来揪着粉头就是一顿打,她们不是人,只是作为“女人”的存在,身上几乎没有年龄的差别,十岁、二十岁、四十岁,衰老得飞快,脸上挂着畏缩和贪婪的笑,在棍子落下来的第一瞬间决定是跳开、还是伏在原地讨饶哀嚎,而后tian着伤,等待下一个客人,以使她们这样的生活可以暂时继续下去,不至于马上落进更悲剧的深渊。 贴虹在房里等客人时,神智有点恍惚。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蝎子、或者诸如此类的肮脏甲壳类动物,皮是硬的、有几寸厚,趴在黑洞洞潮乎乎的窝穴里,随时可能死掉,但也许又永远死不掉也似。日子过了多久?统共不记得。好像从无穷远之前开始,连向无穷远去,开头与结尾都像隧道的两头,暗蒙蒙消失在神智一点微光能照耀的范围之外,只有“现在”是确实的,并且永远也过不完。 门打开,她看见你时,以为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天角还有点微光,是淡青色的,带着质感,像一种美丽的画纸。你简简单单站在门口,戴个雪灰缎顶点珠的秋帽,细珠子垂到眉前来,身上是香色短袍,系了石青片金缎边罗裙,背着光,脸部成一个剪影,看不太清,可线条那么秀丽,贴虹觉得,那是与她所知的人间完全无关的秀丽。 你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她凝视你很久,才算明白了你的意思、认出了你是谁,往日与你相处的种种,都来心头,她嘴角抽搐一下,想笑,但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感情彻底俘虏了她。她伏下身,恭恭敬敬对着你脚下的地面,发出一声呜咽。 那一刻她真的认为,你不是她的友人,而是她的神。 ------------ 四、驾言出游(1) 你承认你居心不良。 虽然小郡爷把宣悦送你,但人家用下来的丫头,就好像前头女人生下来的肉,看起来再妥贴,总有些疑心贴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不管小郡爷意思如何,你是早拿定主意,若到伯巍身边,是要自己找个丫头带去的。这人选,除开贴虹,还有谁来? 她与你自幼相识,虽然笨一点,好也好在这里:是个实心眼。主仆两人有一个聪明已经足够,都那末精灵得跟个鬼似的,做什么?内斗都来不及,哪还有余力对付外头人。再说,她不听你的劝,把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方,算到而今应该吃足了苦头,你去救她出来,她对你既有感思、又有敬畏,以后更好相处。 ——你一早盘算清楚。 算得这么清,心意便落了下乘:施恩望报、眼尖手辣,不是忠厚人所为,要在戏文里,这种女子是要遭报应、吃苦头的。可你不在乎。现实生活里,哪个不是高手?饶是个圣仙,到最后都未必能讨好,连骨头渣都被人啃去的还要多呢!都是死,咦,为什么不斗上一斗?安心等一个善报未免太渺茫。 你进了太子府,假托一个侍卫亲眷的身份,报下籍册,入府后也果然作了粗使丫头,日子过得却比梁中使当初威吓你的轻松许多。究其原因,都是伯巍在王面前打通关节,将你过了明路。 “你父亲他……知道我了?”你一吓非轻。 “嗯,我说了,你就是这样的出身,可我喜欢你,爹凿了我一个毛栗子,就允了,还叫我多照顾你。”伯巍笑道,“不过娘那边还不知道。”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老实话。王听说儿子迷恋一个青楼出身的小丫头,有怒气那是难免的,虽然自己也好色,但仍是要大加训斥,绝不止一个毛栗子那么简单。不过伯巍坚持哀求,左左右右说了许多,王总算把心思翻转来,想:人不风流枉少年,他说喜欢一个孩子,这是因怜而生爱,又不是迷恋当垆红妓,这份心意也算是正了。他一向来懂事,很有几份像我,就是给他妈妈拘束得怪可怜见的,前日里又熬夜奔波立下大*,本来就该赏,一个出身不净的小女子算什么?赏也就赏了。 因是这样思忖着,王骂了伯巍一顿,也便依了他,还答应为他遮掩、不叫王妃知道,只是补一句:“你给我小心着点儿。只要闹出半份事情,叫你娘知道,你那小女子的性命保不保得牢就是两着说了,连你自个儿的脑门儿都得当心!”伯巍自然满口应承,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他素知父母的脾气差异,也知道宫中耳目灵敏,想将你的事情瞒着是瞒不久的,因此拼着到王面前吃一顿排头,将你过明路,果然险中求生。也是巧了,王与孙季薇的事情不久前泄露出去,王妃惊闻自己夫君与自己幼妹做出这等事情,觅死觅活的闹,王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因此一来对伯巍的艳遇特别的同情,二来也分不出好奇心来看看你是何许人也,你与伯巍就得了清静。 闽国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历代君主于武人都着意笼络,伯巍是储君,深习此道,一应内府拱卫的侍卫都早已收作心腹,对他的命令无有敢违逆的,伯巍下意保护你在府里,除非王与王妃倾力要为难,否则你自是稳妥。好又好在伯巍年纪轻,太子府里头没有定下女主人,太子妃一位既是虚悬,连良娣、保林、孺子这三级六位的份额,也只填进去一位,便是梁中使从前跟你说的右光禄大夫之女,娘家本姓唐,闺字珊瑚,因“良娣”这一级礼定有“贞仪、慎仪”两个封号,她得封的是“慎仪”,众人便呼她“慎仪良娣”,若是亲近些,也有直呼她本姓“唐慎仪”的。她得封时,年纪比伯巍还大上几岁,进府后行事温柔和平,伯巍一向敬她如姐,既让你入府,不好瞒着她,就带你去见了,亲自对她陪笑脸道:“好姐姐,这个孩子不懂事,可怜她吃了许多苦头,你替我多照料着她些儿。” 你早恭恭敬敬叩下头去,唐慎仪哪肯端架子,忙叫你起来,因身份相差太多,不曾真个伸手挽你,只虚欠欠身子、将手向你伸一伸,已是给足了面子。便看她满面含笑道:“太子说哪里话来。这孩子这样可怜见,谁见了都要怜她三分,妾身自然更不用说了。只不知太子排她在哪里?” 你听她说话,字句都没什么出奇处,甚至还有些俗滥,但偏是稳妥,怎样都挑不出岔子来,说得还轻易,仿佛一锅不厚不薄热腾腾的鸡汤,给谁都能盛一碗,因心下暗忖:这*力比起“花深似海”里的女子来又不知高多少,真正大家风范,切不可轻忽。于是老实低着头,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抬起来。 伯巍向她交代了你的差职,又寒喧几句,她封了两盒子点心赏你,你方才告辞出来,之后又要去见丫头管事、次管事、再次一级的管事,亏梁中使想得周到,连几个要与你共事的丫头处都替你打点好,住舍里**东西齐备更是不必说,并宣悦贴虹两个也妥当安顿下来。对外,你们仨以姊妹相称;私底下,贴虹对你之俯首贴耳是无消讲了,难为宣悦也一片赤胆忠心,没闹过半分别扭。她本来就是郡爷府的大丫头出身,有她提点,你办起差来顺利许多。 所谓差使,也就是日常在书房外听个使唤、闲来替他人传些东西什么的,活儿不重,只是有些琐碎,若论以伯巍对你的宠爱,你撒个娇、要躲懒什么事都不做,也容易。然而你心下忖着:在这儿呆的时日不是一天两天,以下等人的身份进来蒙太子偏宠,太遭人忌,明枪暗箭躲是躲不完的,还不如有个由头多接触些上下人等,摸摸路道,真要有谁碰上来,肚里也能多个分数。因此上倒欢喜有差使接。 你是打定了这步步为营、细水长流的主意,伯巍却不同。他好容易把你弄进府来,哪里忍得住?你左右是在书房外头听差,他一得机会便叫你进来。房间里寻常侍奉的书僮和丫头是早已遣开了,免得你不好意思给拘住,外头又有心腹侍卫把着门,密不透风。你放心的爬上他膝盖、依在他怀里,像只安然快活的小狐狸,他也便把案上书卷一推,只管用双手搂着你。你看他双眉不展、眼圈还略有些带黑,这样精神不济,又不是你缠坏的,分明是熬夜用*,不知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他不对你说,你体贴入微,也便不动问,单拿孩子气的说话来与他消遣,指着一卷的皮子问他:“李巍?这署名的与你重姓、又重了一个名字,好大的胆!” 伯巍笑起来:“这就是我呀。小家伙,我就是李巍。”“什么,可是伯巍不是你的字吗?”“不,不,我还没字,伯虽然是我排行,但按正规礼法,现在其实还不能用。”你作势大惊,“啊,原来你告诉我假名字?快说,还有什么地方是哄骗我的?真真的岂有此理!”他大笑:“不——哎呀小家伙,你竟敢控诉我撒谎?”装作把眼睛一瞪。 你笑了。自然是他宠你,你才敢与他开玩笑。真正的好男子是敢让女伴开玩笑的人。只有失败的男人才专喜欢让他的女人诚恐诚惶、好满足他在外头受伤的心灵。 伯巍揽你入怀:“来,让我告诉你,我小名阿威,读书之后,不好叫小名,于是就算单名一个巍字,权作学名用。这个排行的‘伯’字,正统来讲,是要正式**之后才好用的。也即是在我二十岁生日时,举行冠礼,由父亲在宗庙里赐我一个‘字’,那时我才算**。至于现在,我的姓名应该是李巍。” “唔,那为什么说你叫伯巍?”“那时候不敢跟你说我的姓,但只报名一个字、又太奇怪,再说,加上排行,也显得我年纪大一点。”他老实道。嗳男孩,老是喜欢自己大一点。当然女孩也一样,但女孩变成女人后又会倾向把自己说得小一些,男的则不,直到他日颓西山时又开始追求起小姑娘,那可能要染了胡子装年青。 “阿威也是巍峨的巍?”你滚在他怀里问。“不,威武的威。学名取个同音字,成了山字头的巍。”“啊呀,堂堂殿下,小名像对街拉水的大哥!”你笑得打跌,把他衣服搓得稀皱,抬起头,他不说话,深深看着你的脸。你可爱小脸在日光里,像只刚削开来的水晶梨子;乌黑眼睛笑出水光,这样的抬起来,黑得潋滟。那时候,他觉得把他所有的东西献上,换你一笑,也值得。 “巍哥哥,你在想什么?”你问。 他轻轻偏过头去:“我在想,有的东西太美了,叫人不敢看。” 你也沉默,心中觉出点岁月静好的意思来,太过于幸福了,叫你不敢相信。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2) 不觉月余过去。这日,孙家四小姐正式册封为嫔,号“贤平”。话说闽国因是向中原俯首称藩,所以诸般封号大多比照中原减等,王的正妻不称“后”,而称“妃”,同正一品;妃下又设两个“嫔”,封号分别设为“贤平”、“明惠”,同正二品;嫔下复有九位司宫娘娘,“上司宫”三位,为昭仪、昭华、昭容,同正三品,“下司宫”六位,为淑媛、淑娟、淑娉,顺成、修德,充和,同从三品。司宫再以下,便是贵人、才人、美人、良人等等。 寻常宫人若是得宠,最多不过升为贵人,若积年有德、足以服众的,才升为司宫。至于嫔,这许多年中不过填进一位明惠娘娘,还是王正式即位整整八年后才封的,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很压得住场面。而孙季薇年方及笄,骤然入宫,便得此拔擢,怎怨不得人人侧目?谣传说她此时已经怀了龙种,纵便是真的,甫进宫便连明惠嫔都压过,直接与她王妃姐姐比肩,也着实过份了些。伯巍贵为太子,这种封嫔之礼本来不必列席,但既然事情如此奇突,他也少不得进宫去向爹娘问个安。于是递进请求进宫的呈子去,宫里头也已经准了,他却又迟迟不肯换上吉服,且嗐声叹气不迭。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阿姨,打断骨头连着筋,偏闹出这种亲上加亲的动静来,中间还夹个“莫须有”的小侄儿、小兄弟,能怎么办呢?如烟想想,也替伯巍难受。然而这种担子,真正谁都替不了他半分。他叹一会子气,也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进宫去。 伯巍一走,书房就闲了,如烟也不必在外头当值,却正管事房的肖妈妈端个保暧用的红磁盆子怒骂道:“死蹄子们都死哪儿去了!这茶闷久了还能用吗?一个个砍脑壳的!” 列位看官,须知沏的茶本是经不起闷的,所以各房多备了私房茶具,丫头们沏好了可以直接奉给主子,不需劳动厨房茶房准备。但茶的喝法除了沏,还有用煮的。这是古法。有别于沏茶用的“炒青”散叶,煮茶所用是“蒸青法”烘成的团茶,用时碾碎,煎作茶汤,看各人口味,每常还放些盐酪椒姜,虽不够那么的清雅,倒也别具一番香甜风味。看来是谁好这一口,自己房里弄这个麻烦,就吩咐下头做。它倒不像沏的茶水那么娇贵,但还是趁热喝好,凉了也够瞧的,无怪肖妈妈这么着急。 如烟左右无事,便上前帮忙。肖妈妈果然感激,嘱道:“是长惠阁里要。” 长惠阁不是正屋,掩在大簇花木与一弯活水的后头,供日常起居休憩之用,是唐慎仪的地方。如烟只是个粗使丫头,把茶端在外间,应再有一层下等宫女接过去,奉到里间,着上等宫女接过,才呈到主子手里。 这么噜嗦,不过为着一壶茶,权势和地位统统在里面。 今日外间当值宫女失职,竟然不在,如烟跨进去,见半个人影都没有,又不好直接亮开嗓门叫人,一时踌躇,忽听有人道:“那如烟姑娘还改名不改?” 如烟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名字,唬一跳,抬头看时,原来这房子设计别致,内外的间壁乃是用一大面博古架背嵌几扇壁式镂花糊纱屏风隔成的,虽然挡了视线,其实不曾做死,因此空气流通比较顺畅,而里头有人说话时,外头人听来却也格外清楚。 但听一个声音答道:“太子与我商量时,是道:‘她那个叫贴虹的丫头,本名是小草。她对我说,那丫头一直以来太苦命了,不如还她本名小草,算把那一段丢开。我允是允了,但心里寻思,她自己一直以来也过得很辛苦,如今好歹是进了这里,要不要把以前的名字丢开?可她一直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那自然也不记得本名了。我可是该给她重新取一个?’” 这声音听上去是唐慎仪本尊。前段时间,如烟确然是给贴虹改回了本名,也禀告伯巍知道了。伯巍当时也确然若有所思,难道竟是存下了这个心思,不说于如烟听,却转身商量给了唐慎仪? 她继续说下去道:“我听这么一问,也觉为难,还没想出怎么办呢,太子自己就说了:‘咳!她若是不开心,改了名字也没用;她若是今后能开心起来,那不改名字也没什么。’”丫头凑趣道:“太子爷说话真有道理。”唐慎仪笑道:“他不是向来这样么。不过如烟这个孩子,也确实可人疼,你们今后不许欺负她。”丫头忙答道:“那是自然的!” 她们两个在里头谈论,如烟就在外头站着,耳根**辣,要躲开、手里还端着东西没有交割;要不走、又怕人家混赖她偷听,这等进不得、退不得,正不知如何了局。里厢两人已聊完了,外间当值的宫人正巧急匆匆跑回来,不知道刚刚出了什么事、只担心被人发现她刚刚脱值离守,因此一声不吭,光向如烟丢个眼色。如烟把磁盖子掀起,取出里头的茶具,她接了,自往里间去,如烟也就该松口气离开,不料转头时,却见贴墙一对八宝玉树,上面悬的一粒琉璃珠正映着唐慎仪半边面容,微微向外头偏个脸儿,嘴角噙笑。 如烟悚然一惊。原来这间壁没有做断,是有一些花格孔隙的,从两边虽然看不见彼此,但那个珠子的角度也巧了,正把里面这点小景致映出来。虽然唐慎仪随后一动、映像就从珠面上消失,亏得如烟孩子眼尖,早将唐慎仪神色瞥个正着,心下登时雪亮。 原来唐慎仪分明知道她在外头,分明是故意说这话叫她听到。这逼她来偷听的局面,说不定都是唐慎仪故意做将出来。可为什么呢?这对唐慎仪有什么好处? ——也许是想让如烟知道伯巍跟她感情不错,也许是想让如烟觉得她对如烟也不错。不论真相如何,一个女人若能让她的竞争对手产生这种印象,总是利大于弊。 如烟想着,笑笑,已经走到两个院子之外,转过个墙角、再顺着夹道走下去,便可回到住处,忽然斜刺里一个人闯出来,如烟闪避不及,一个趔趄,背撞上墙拐角的尖儿,疼得抽冷气,好险手里的盆儿没有跌碎。那人也倒退一步墩坐在地上,随即跳起来,叉腰冲着如烟叫道:“有没有长眼睛?!” 如烟窥她服色,知道是侍儿,高官国戚送进王宫学事的。这一类人,太子府里本来没有,是宫里特给伯巍拨过来一批,虽然也不入品阶,但地位比粗使丫头高了太多,背后又往往有靠山,连正经宫娥,列比九品以上官职的,说不定还要让上她们三分呢!便忙屈膝赔礼。 这侍儿仍不放过她,看着她的脸,喝道:“抬起头来!——你是哪儿做事的?” 如烟无奈,只能抬了抬头,再次屈膝回道:“小的是朱妈妈手下管,没有专职,只做些粗活。” “朱妈妈?”这侍儿脸色更难看,“你叫什么名字?” 如烟知道不好,苦在周围没人救助,她也支吾不得,只得照实回了,这侍儿“哼哼”一声,一副“原来是你?果然是你!”的神态,吊起两个眼睛道:“啊,听说太子在书房里很辛苦,所谓书房陪侍的不是你吗?粗活?你这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识大体?!” 真正的六月飞雪。伯巍委实是用功的,如烟不过是陪他书余消遣消遣,连他在忙什么事都不知道,人家却当她是勾引了主子日夜大战呢!说是说不清了。她把头一低,老实挨骂。 这侍儿也不客气,“啧啧啧”道:“怎么不回话?哪儿来的东西!规矩都不懂的?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规矩?天底下的规矩,不过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高个一级,便生杀予夺,欺之侮之,全然不必客气。只是如烟肚里奇怪:我好歹是太子面前得脸的。这侍儿明明知道,还敢这么戳我的短,就不怕我转身使个坏,叫她吃上眼前亏? 正这时候,有人走来,那侍儿也觉着了,回身一看,便行礼,口称:“中使大人!” 来的果然是梁中使,还是那么一副不苛言笑的样子。这几个月里如烟离去、又回来,他不曾说什么;如烟在寺中曾特特求了一副极好的护身符,入府之时便送予他,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如烟不晓得他是敌是友,心里已作好最糟糕的准备。 他问:“何事扰嚷?” 那侍儿答道:“大人您看,这丫头撞了我,还不道歉。小的觉得好委屈呢!”撒娇意味很浓。 如烟心里打个格楞。梁中使目光移到她身上时,她便不分驳,只向那侍儿深深行下礼去:“小人鲁莽无礼,求姐姐原宥!” 那侍儿也愣了愣,还是“哼”一声,向梁中使道:“大人你不晓得!这丫头适才好辣气壮呢!小的都呆住了。她是个什么来历?” 呵说话这样娇矜。如烟悚然:她又是个什么来历?似乎不是一般侍儿所能为。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3) 伯巍回来的时候,脸色比较难看,换了家常的衣服,就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好一会儿,才叫你进去,又把你抱在怀里,苦闷道:“贤平嫔要住在中宫里头。你说这都怎么搞的啊?” 你大大抽一口冷气。 中宫是王妃的居所。孙季薇才始得封,就要住到那里头,那是什么意思?! 伯巍忙解释:“她有喜了,说搬过去让我娘照顾照顾。”又托着头道,“我娘居然就答应了!这都什么事儿!” 你小心道:“她们是姐妹么?王妃娘娘又是宫中之主,照顾照顾,大概也好吧?” 伯巍“咳”道:“你知道什么!”抓抓头,“你不懂的。这种宫中的事情……算了。不说了。”可表情明显不是可以“算了”的样子。 你有什么不懂的?王妃自生出伯巍后,再没有过一儿半女,如今妹妹跟自己的老公有了一腿、还怀上了孩子,自己反要去照顾,这种窝囊气,倒是小事,万一母子出了点什么事,人家说中宫娘娘喝不起醋,把亲妹妹跟小龙种谋害了,这种罪名可担不起!故伯巍不理解他娘怎么肯答应下来。然而反过来想,作为孙季薇,本来最需防备的敌人便是自己的亲姐姐,原本不该将肚子托到对头手里,可既是看穿了王妃的顾忌,便反不如住进去来得安全。她既能拿定这个主意,必然是个聪明的女子,又正在蒙圣宠的时候,想必拿什么话把王、王妃都拘住了,也是容易。王妃为表示自己的豁达,倒不好苦苦推托,说不定反而要在王面前演一出“血浓于水,这有什么说的?妹妹就交给我吧!”这样的贤德戏码。左右小孩子就算平安生下来,也不一定是男的;就算是男的,成长过程中也说不定有什么三灾八难。宫里夭亡的孩子还少了?王妃要动手,日子长着呢。她能坐稳中宫这许多年,自有她的道理,正不必急在一时。 你想得是清清楚楚,但又不好跟伯巍说,只好含笑道:“我是不懂。王妃娘娘应该懂呀。你有没有问过她?” 伯巍托头道:“问了!她回答我说:想不到你这——”吐吐舌头,“想不到你这小猴儿,还懂得操心了。回去吧!娘自有道理。” 你点头:“你这么厉害。你娘必定也是很聪明的。我虽然不懂宫里,但你娘是这样的地位、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事,行事肯定有分寸。她叫你别担心,你就不用烦恼了罢。” 伯巍果然神色缓和许多,托着下巴想了想,追问一句:“娘她真的心里有分数对吧?” 你用力把头点下去:“必定是的!” 他便开心起来,扫扫桌上几封公函:“那我作事了,你先去吃点儿点心吧。” 你弯腰笑道:“再过会子都晚膳了,还点心呢?点饱了吃不下饭时,又要被你念叨。” 伯巍看看天色,也笑起来,道:“那末你等会儿。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饭。” 你知道这是赶你走的意思,便乖乖往门外去。梁中使进来,叫你且住,他自向伯巍附耳说了几句,伯巍脸色一凝,点点头,手放在你肩上,关切道:“宣悦和小草两个,以后就跟你同进出。你尽量不要离开宣悦,知道吗?” 梁中使大概已经把关家侍儿的事给说了,伯巍担心你,所以有这话吧?宣悦是你们三个里最老成妥当的,况又是小郡爷送过来的人,伯巍眼中自然最可倚重。他这样说,全是一片好意,你心中知道,就点头答应着,忽触动一件事,口角轻闲问:“哎,小草前儿说她旧时姓方,又说我连个姓儿都不记得总是不太好,你说我该再起个姓吗?又该起什么好?” 伯巍一怔,笑了:“这有什么难办的。要我说,你姓林好了。” “林吗?”你笑着,心却只管往下沉去。 “嗯,很美吧?喜不喜欢?而且……”他瞄梁中使一眼,喜孜孜贴你耳朵道,“而且跟我的姓很有关系。回头跟你说。”蹲在你面前,那么样意犹未尽的晃着脑袋,“唉,待会儿再说!” 你只管笑着。瞧他多么的深思熟虑、胸有成竹,确是考虑过这件事情的。那么唐慎仪叫你听到的事,就不算空穴来风。 他考虑过给你改姓名,却没有主动开口,这已经隔了一层心机;唐慎仪叫你听到这件事,又用一层心机;你再回头求证,更添一层心机。伯巍伯巍……你们之间隔了这么多层心机。你悲从中来。 书房门关上了,梁中使自与太子爷在里头商议什么。贴虹和宣悦迎住你。 你们虽是一起进宫,但日间很少在一起。你被排在书房外职候,是丫头中独份儿的待遇,她们只能在其他地方当职,免得更惹人闲话,如今梁中使传令将她们两个也调来陪你,贴虹自然非常欢喜,觉得靠在你这棵大树旁边,可以多乘点凉,宣悦脸上却隐隐有忧色。 她们两个带了针线活计来。贴虹笑嘻嘻道:“又说把我们调到针线房下头了,叫领了活计到这边来做。真好笑,我哪儿会刺绣?”宣悦笑笑:“你纳几个鞋底好了。”贴虹果然立在桌下纳鞋底,不一会儿,力道用岔把针给折了,断针崩起来戳了手,她倒不怕疼,只是拿嘴吮。宣悦看不过眼,推她出去包扎,回来轻声问你:“出事了?” 机伶人就是机伶。楚河汉界那儿若不是遭遇了险着,怎么会上赶着把车马招回来保王?你笑道:“有侍儿找我麻烦,好像是有来历的,不方便硬碰。咱们且缩着头点儿。” 宣悦笑了:“什么时候不都得缩头吗?龟龄鹤寿,缩头缩脚,这都是上等的榜样!”玩笑开罢,手在桌面上划一个字:“是这家?”你但见个“关”字,微诧道:“你知道?” 宣悦把桌面一抹,笑:“小郡爷说了有这么几家,叫我替你留意着。真有来头能做侍儿的也不过一路,可不是怕你心烦,一时没敢说,没想到就碰上门来。”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四、驾言出游(4) 机伶人就是机伶。楚河汉界那儿若不是遭遇了险着,怎么会上赶着把车马招回来保王?如烟笑道:“有侍儿找我麻烦,好像是有来历的,不方便硬碰。咱们且缩着头点儿。” 宣悦笑了:“什么时候不都得缩头吗?龟龄鹤寿,缩头缩脚,这都是上等的榜样!”玩笑开罢,手在桌面上划一个字:“是这家?”如烟但见个“关”字,微诧道:“你知道?” 宣悦把桌面一抹,笑:“小郡爷说了有这么几家,叫我替你留意着。真有来头能做侍儿的也不过一路,可不是怕你心烦,一时没敢说,没想到就碰上门来。” 原来他们都知道。如烟怔怔想。不过瞒着她一个罢了,说什么好心歹意,总有借口,就遮瞒了她的眼睛。 宣悦在旁边作着难色,咳嗽一声,如烟惊觉:“还有什么事吗?” “事情……小郡爷不原不让我说……”宣悦神情垮下来,俯至如烟肩下,“可是有人参劾郡王,听说本子今儿该送到太子爷手里了,小郡爷说消息不一定确切,不叫我告诉你。可是、可是……如果能看一看折子……” 她的语气是真的焦急。 如烟轻道:“他桌上的东西,何曾让我看见?” 宣悦已经俯到如烟的足边,珍珠簪子擦着细呢子桌幔,悉窣作响。 如烟叹道:“宣悦姐姐,起来吧。小郡爷的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总归试试看。若是不行,我回头来跪你不迟,何必劳你这样。” 她这话,虽好像什么都没答应,却远比那满口答应的重了百倍。宣悦听在心里,当下又叩了个头,方起身归座。贴虹也回来了,站着替她们拈线,直到天近黄昏,下头把各人用的饭菜端了上来,宣悦与如烟同时瞄瞄书房那边:门还关着呢,谁敢去叩门?只有苦笑着叹口气。宣悦拉贴虹出去吃饭,如烟自取出蜜饯罐子来,含两块杏脯,看着外头漫天云彩发呆,目光落到窗棂上,见着个小物色,心中一动,忙叫进宣悦,让她按自己的意思把房间里略加布置。宣悦虽聪明伶俐,也有些困惑。如烟只道:“就这样吧。再不行,我也无法了。” 说话间,夕阳已快要落下山头,一个宫娥探进头来,道:“如烟姑娘在这儿呢?”后头分明还有话,意思里待说待不说。如烟明知有什么猫腻,只能装一无所知样子,笑问她有何事。她苦着脸求情,道是太子在屋里不出来,她们不敢敲门,问如烟能不能帮忙进去问问。宣悦听了这话,就瞥如烟一眼。 如烟何尝不知道她的意思?这种请托,明里是拍她马屁,暗里实在是害她——进书房叫人,是侍妾的大忌。若是爷心里烦、直接把人吼出去,那她没脸不说,连情分都伤了,日后不好相见;若是爷真肯卖她这个面子、乖乖出来吃饭呢,其他女人怎能不从此更忌惮她?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这正儿八经的树起标杆招起风来,以后就别活了。 是以这种事情,本来该一推六二五,但如烟回望宣悦一眼,反而给宫娥答应下来。 凡事总是一体两面,她如今已够受人忌惮了,再多得个脸,也不过百上加斤,统共其实添不了多少份量,而更重要的是,为了宣悦刚才托的事,如烟须得尽早把伯巍叫出来,纵使冒险也无可奈何。 于是去叩门,带着笑轻轻道:“吃饭这种事呢,也不算什么大不了。要不先吃了,再回来用功,可好?” 伯巍当时确实正烦着心,见有女孩子敢来打扰,回头就想吼,猛见是如烟立在门边的暗影里,脸那么小,像月夜的花瓣,他满腔恼火忽然“咝”就散光了,对着她愣片刻,道:“你先吃,我就来。” 如烟知道这已经是优待,当下不再说什么,行礼离开。伯巍坐在桌边,双手托头,对着案上的一份折子继续发呆,忽的恨一声,回头问梁中使:“你怎么说?” 梁中使顺着眼睛,并不敢看折子一眼,小心翼翼道:“照老奴说,这么盯着它看也不见得能看出办法来,太子爷何如先用了膳,歇息一会,也许反而倒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伯巍长长叹一口气,掩了折子:“就这样吧。”负着手走到外间,见食具都备妥当了,如烟却不见人影,他不由问:“如烟呢?”宫人回道:“如烟姑娘说回去绣作了。”伯巍皱眉道:“什么大不了的活,叫她吃饭,她又去做什么!”本来就烦得没胃口,索性不吃了,举脚就来寻如烟。 她坐在那里。灯剔得雪亮,照着她凝然的样子。听见那双脚步声过来,她笑了笑。 所谓运筹帷幄,不过布下局去,等人上钩。人若是死不就范,她固然无法;人既当真过来了,她也不过笑一笑。 伯巍踏进门,见一顶雪白帐子如云雾般撑开来,上头流苏才缀了一半,如烟跪坐在里头,容颜隔了雾,似乎倾身盯着什么看,一动不动。 他好奇心大起,问:“看什么呢?”如烟回头,“嘘”他一声,又是挤眼睛,又是摇手,叫他悄悄儿过来,然后指给他看:“萤火虫。”声音轻而温柔。 他听见是这种小虫子,当下想“嗐”一声,及至抬起眼睛顺着如烟的手指看去,帐上停着的却不过是只黑乎乎飞虫,又丑又蠢,也没有挑灯笼,便摇头道:“这哪儿是萤火虫?” 如烟知道他果然不认得,计策又把稳三分,当下撒娇道:“你去捉下来嘛!捉了,我告诉你。” 他人高马大,手掌宽厚,站上去,一抬臂就把这只半死不活的虫子合在掌中,弯腰要给如烟看,她小小双手压住他的手掌,看看窗口垂死的黄昏、又看看旁边明亮的灯火,神秘兮兮道:“出去,它才亮呢。” 原来这萤火虫,在暗处才放光,若在光明处看,也就是虻蝇般的普通虫子罢了,难怪贵公子们不认得。它又喜在夏夜活动,秋天时已经陆续要消失。独这一只在深秋的黄昏,不知怎么爬在窗台上,病恹恹的,只余一丝两气,倒成全她这番把戏。 如烟拖伯巍出去,与他赌戏,叫他合掌至月亮出来,方放手观看,又泥着他吩咐把晚膳摆在外头石桌上,说好输家要给赢家喂饭。这等嘻哈一阵,他眉间纵有千斤锁,也且放了一字宽。 无何,月亮上了树梢,夜色彻底的降下来,伯巍张开手,那只虫子静静趴着,死了也似,过了一呼吸的时间,尾巴方有微弱的绿光闪烁,渐渐变强,成了个美丽小灯笼,头也仰起来,呼吸着夜风,翅膀颤动两下,似乎要飞走,伯巍忙双手把它合住,指缝里看着绿光,诧异而新奇:“这,真的就是萤火虫啊!” 是,幸好它坚持到此刻都没死,让伯巍亲眼看着绿光从他手中亮起。这是很动人的一幕吧?他心甘情愿依赌约给如烟喂饭,看她吃得香甜,他胃口也好上三分,整整划下去一大碗,呷了口汤,忽然问:“你跟小草自幼友好,对吧?” 如烟点点头,想起贴虹当年那一副老大姐似的爽直模样,笑容都变得柔和。 “如果有人告诉你,她犯了错。你会怎么办?”他问。 如烟呼吸凝滞一秒,看了看他的脸色,明白过来:并不是贴虹犯了错,只是他遇到这样的难题,打着比方向她询问罢了。 这种问题不好认真回答。如烟笑嘻嘻道:“只好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我承受得起,就由她去;要是我承受不起,那得好好的伤一番脑筋。” 伯巍嘴角扯了扯:“如果那是极大的错事,而且干系不小呢?” 如烟察觉到事态严重,低头在心中过了几遍,方道:“那我得好好问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果她有委屈,我希望能帮她出头;如果她真的错了,她接受惩罚的时候,我希望能陪着她。” 伯巍笑起来,伸手捋如烟的头发:“你这小家伙!小草是你的丫头,她要受什么惩罚,该从你手里出来。你倒陪她受什么罚?以后别这么傻。” 如烟当真傻呼呼陪笑。他的神情已经拨云见日,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一时喝完汤,匆匆净口揩面,看样子要回书房去。如烟心里有了个猜测,暗自发急,却不好说得,知道他要送她先回去睡,便抢先道:“我想在这里多捉几只萤火虫,放在帐子里,好不好?” 伯巍皱眉看看树丛:“天气凉了,虫不多了。”真的,放眼只能略看到一两粒绿光。可如烟坚持留下来,甚至甜甜问他:“待会儿我了,可以给你看吗?”用那样的微笑与眼神,谁会说不可以? 他就进屋去。那只半死的萤火虫,趴在石桌边上,还在发着微光,如烟小心把它捉进衣兜,与帮忙的宫人们一块儿捕虫子,还备了白纱袋,好叫她试试“囊萤夜读”的风味。可是,白纱袋里还没装了多少小客人,她就哭着去找伯巍了。 最先的那只萤火虫在她手里,已经完全死透。“刚刚还陪过我们,现在死掉,原来是这么容易的!巍哥哥,我如果刚刚多认真考虑一下就好了,就不应该这么轻率的把它放在口袋里!” 多虚伪啊,这个家伙。亲手捂死了一只小虫子,就为了暗示太子再行三思,不要马上把那份可能有关童年好友的折子批出去。一边哭,她还一边偷眼瞧着桌上,有份折子后头洋洋洒洒批了许多,只没盖上太子的印。 “大概赶上了。”如烟想着,哭诉得更露骨一点,伯巍果然把笔一摔,锁紧眉头:“小家伙!唉,你别哭,我自个儿也烦着呢。” 装哭本来就累,如烟趁机止了,踮脚去按他的眉心:“巍哥哥,你怎么了?是写不出文章吗?” 伯巍长长叹气:“我要处置一个人,须拟个妥善办法。” “那这个办法……拟出来了吗?”她明知故问。 “算是有了个。”伯巍吐出半句话,一脸的痛苦表情。如烟乖巧绕到他身后去,帮他按摩头部和颈项:“有了就好了啦!写出来,再看一遍,润色润色,就好了啦!”语气之天真,让她自己都觉肉麻。 伯巍成功的被激发出孩子脾气,踢了桌子一脚:“我不要再看!”瞄了如烟拿过来的那死虫子一眼,又认命的垂下头去:“当然,我要多想想。” 计策顺利得让人没有成就感,笑容还是应景的自动浮现,如烟双手捧着他的大脑袋,献谗言道:“那要不这样,你先玩一会儿?玩的时候就什么都别想了,然后才可以更专心的拿主意嘛!是不是?” 他再次乖乖中计,离开书桌,像只愚蠢的大象,跟着前头悬的香蕉,一步一步往前走。 为了防止他今晚把公文处理掉,如烟多找了点事情给他。譬如为死去的小虫子找来白绫布料裹尸,挖个洞埋进去,造个小坟,还讨论着为它写一首挽诗。伯巍写挽诗时再次动情,吟诵得悲切深刻,仿佛另有所指。那时宫人们也提了一小袋子萤火虫了,如烟拿着照书本,几乎不可以辨认字迹,伯巍自己说了声:“还不如夜明珠呢。”于是把南海的鲛珠取了来试,果然更胜一筹。她喜不自胜,把玩许久,现出些倦意。夜已深。如烟抱住伯巍的袖子,往书房侧间的榻上蜷身而卧。伯巍怜她,果然不忍送她回去,就任她枕着他袖子蜷了,他还轻轻拍着如烟的背,哄她入眠,哄着哄着,他自个儿的眼皮都垂下来,与她一同睡去。 她睡眠之香甜,倒是不搀假的,可是四更初敲时,却像被人推了一把也似,清泠泠张开眼睛。 “花深似海”里做事,从来不分日夜,也计较不得辰光。如烟早练就出来,无论何时,倒头就能睡,而且只要事先在脑海里拨足了弦,那么到预定的时辰,定必能醒来,并不劳谁拉扯。 她确是个资质优良的间谍。 伯巍睡在外侧,一只手臂还护在如烟身上,她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正挨在他耳根旁,便小心偏头吹两口气,着发丝呵他的痒儿。他哼了一声,翻个身,她趁势轻巧的脱身出来,贴着墙又伏了片刻,窥他没有任何动静,就耗子般蹑着手脚移到床尾,越过他、下了榻,闪进书房,猫腰摸到书桌前头,瞧那一摞的书本、折子都已经合在一起,仰头只看到它们的边儿,似乎不好分辨,却当不得她白日里早留下心,知道折子都是绫子缘边的、绫子上又都有花纹,纹理上的断头绝不能一样,因此记住它一角的断纹式样,抬首分辨了,举手就抽出来,搁在地上一打开,大篇墨笔淋漓,果然是伯巍吃饭前后伤脑筋批的那一本。 如烟猜这本就是跟小郡王有关的一本。因为色冷峰的别馆里,伯巍曾对小郡爷道:“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今日他竟拿贴虹与这折子上的难事作比,背后人选当要从这句话中推想。李斗向来疏狂不问政事,小郡爷那边却正着宣悦来求助,脉络岂不是已经昭然。宣悦托她找的东西,除开这本,再不作他想。 夜明珠还在案上发着柔光,如烟却不曾走近它——秋月朗朗,从窗口撒进来,落在地面,有如一方白绢。她仗着眼神清利,就蹲在地上借着月光读折子,如此一来,外头巡逻兵士从窗口看进来时,须见不到她。 那折子文字映入眼帘,如烟却怔一怔。 只见它通篇不干南郡王府半个字,单是一个小吏通过刑部指控得游县的县令有包庇亡命之徒私种烟土作物的事。伯巍的批文虽只有一半,理路已经清楚,不过是分配谁谁谁、谁谁谁前去“密访”、“严查”,依然不曾提着南郡王。 她头一件惊的是:烟土案子从去年开始办,一路到如今,依然有折子送到太子案上,可见流毒难禁,后头魑魑魅魅的不知已经盘得多深;第二件惊的是:这样 ------------ 四、驾言出游(5)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装哭本来就累,你趁机止了,踮脚去按他的眉心:“巍哥哥,你怎么了?是写不出文章吗?”伯巍长长叹气:“我要处置一个人,须拟个妥善办法。” “那这个办法……拟出来了吗?”你明知故问。 “算是有了个。”伯巍吐出半句话,一脸的痛苦表情。你乖巧绕到他身后去,帮他按摩头部和颈项:“有了就好了啦!写出来,再看一遍,润色润色,就好了啦!”语气之天真,让你自己都觉肉麻。 伯巍成功的被激发出孩子脾气,踢了桌子一脚:“我不要再看!”瞄了你拿过来的那死虫子一眼,又认命的垂下头去:“当然,我要多想想。”计策顺利得让人没有成就感,笑容还是应景的自动浮现,你双手捧着他的大脑袋,献谗言道:“那要不这样,你先玩一会儿?玩的时候就什么都别想了,然后才可以更专心的拿主意嘛!是不是?”他再次乖乖中计,离开书桌,像只愚蠢的大象,跟着前头悬的香蕉,一步一步往前走。 为了防止他今晚把公文处理掉,你多找了点事情给他。譬如为死去的小虫子找来白绫布料裹尸,挖个洞埋进去,造个小坟,还讨论着为它写一首挽诗。 伯巍写挽诗时再次动情,吟诵得悲切深刻,仿佛另有所指。那时宫人们也提了一小袋子萤火虫了,你拿着照书本,几乎不可以辨认字迹,伯巍自己说了声:“还不如夜明珠呢。”于是把南海的鲛珠取了来试,果然更胜一筹。 你喜不自胜,把玩许久,现出些倦意。夜已深。你抱住伯巍的袖子,往书房侧间的榻上蜷身而卧。 伯巍怜你,果然不忍送你回去,就任你枕着他袖子蜷了,他还轻轻拍着你的背,哄你入眠,哄着哄着,他自个儿的眼皮都垂下来,与你一同睡去。 你睡眠之香甜,倒是不搀假的,可是四更初敲时,却像被人推了一把也似,清泠泠张开眼睛。 “花深似海”里做事,从来不分日夜,也计较不得辰光。你早练就出来,无论何时,倒头就能睡,而且只要事先在脑海里拨足了弦,那么到预定的时辰,定必能醒来,并不劳谁拉扯。 你确是个资质优良的间谍。伯巍睡在外侧,一只手臂还护在你身上,你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正挨在他耳根旁,便小心偏头吹两口气,着发丝呵他的痒儿。 他哼了一声,翻个身,你趁势轻巧的脱身出来,贴着墙又伏了片刻,窥他没有任何动静,就耗子般蹑着手脚移到床尾,越过他、下了榻,闪进书房,猫腰摸到书桌前头,瞧那一摞的书本、折子都已经合在一起,仰头只看到它们的边儿,似乎不好分辨,却当不得你白日里早留下心,知道折子都是绫子缘边的、绫子上又都有花纹,纹理上的断头绝不能一样,因此记住它一角的断纹式样,抬首分辨了,举手就抽出来,搁在地上一打开,大篇墨笔淋漓,果然是伯巍吃饭前后伤脑筋批的那一本。 你猜它就是跟小郡王有关的一本。因为色冷峰的别馆里,伯巍曾对小郡爷道:“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今日他竟拿贴虹与这折子上的难事作比,背后人选当要从这句话中推想。 李斗向来疏狂不问政事,小郡爷那边却正着宣悦来求助,脉络岂不是已经昭然。 宣悦托你找的东西,除开这本,再不作他想。夜明珠还在案上发着柔光,你却不曾走近它——秋月朗朗,从窗口撒进来,落在地面,有如一方白绢。 你仗着眼神清利,就蹲在地上借着月光读折子,如此一来,外头巡逻兵士从窗口看进来时,须见不到你。 那折子文字映入眼帘,你却怔一怔。只见它通篇不干南郡王府半个字,单是一个小吏通过刑部指控得游县的县令有包庇亡命之徒私种烟土作物的事。 伯巍的批文虽只有一半,理路已经清楚,不过是分配谁谁谁、谁谁谁前去 “密访”、 “严查”,依然不曾提着南郡王。你头一件惊的是:烟土案子从去年开始办,一路到如今,依然有折子送到太子案上,可见流毒难禁,后头魑魑魅魅的不知已经盘得多深;第二件惊的是:这样大的事情,王居然把折子转到伯巍一个少年手里,由着他批去,未知是何居心;第三件惊的是:南郡王若果真在里头有份,不是小事,搞不好要闹得地动山摇、流血千里;第四件却又惊疑着:若这份折子不干南郡王的事,小郡爷托你找的是不是另有其物? 你该不该把桌上其他东西也都看过?时间拖延得越久、就越危险。你电光火石作出决定,集中注意力将手中折子看过一遍,一字一句都刻入脑海,旋便回身归榻,再不横担半分枝节。 赌徒既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便倾百分之百的注码押下,余皆不论。 也幸而你回去得早。你睡在榻上将记得的字句默诵第三遍时,伯巍就在梦中荷荷惊醒,睁眼寻你,看你依然枕在他袖子上眠着,仿佛极香甜的样子,他吁出口气,自己扬手摸额头。 你这时才装模作样睁开眼睛,咿咿唔唔作了半醒的声调,问他何事。他摸下来一手冷汗,自觉头重眼涩,仍笑着道:“没事,做恶梦来着。你摸摸看我的额头?”你果然伸手去探, “哎”的吓一跳:“有些儿烫呢?”他心里明白,低声对你道:“扶我到书桌前面,再叫外头当值的内侍进来。”你怔了怔,胸中雪亮,惨然不愿应诺。 他叹一声:“傻孩子。”仍然坚持去坐了,握着你的手道:“你于侧间盹着,是我自己熬了一夜,临天光时发起热来,不关你的事,知道吗?快回房去。别人问起,你不用说一个字。”呵,这样一门心思的护住你,替你撇清。 你含泪叩了一叩,果然收拾了衣物,趁天未明时遁去,回了房,贴虹依然睡得跟头猪似的,宣悦却警醒,即刻仰起头来,见了是你,便披衣而起,悄声问:“怎么了?”你不论其他,且把那折子上的内容一字不错贴耳复述于她。 宣悦虽然不识字,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当下聆受了,拜谢你,俟天微明时启门出去,也不说往哪里。 你知道他们郡府高门,要传信,自有他们的办法。宣悦既不说,你也不问,只管睡你的觉。 一时霞光明媚,鸟儿都唱起来,贴虹也伸个懒腰,看看宣悦的床是空的,没做道理处,过来正间看你倒在,张目奇道:“怎么你们半夜三更的还来来去去的?唱哪出大戏?”你摆摆手不让她嚷叫,轻声笑道:“别理会。总没什么事罢了。”贴虹便上来替你梳洗,翻着衣饰道:“素净的、可爱的,还是艳丽的?”你勾勾嘴角:“素点儿。”贴虹点头,照着这一路给你打扮,忽听得步履声响,宣悦已经回来,对你复行了个礼,笑道:“姑娘早。”贴虹努着嘴道:“你们都是早的。白不过我一个睡着罢了。”宣悦只是笑笑,出去替你打面水。 贴虹已给你穿戴毕,收拢你昨夜的衣物,忽见个白纱袋落下来,拿到你面前问:“这是什么呀?”那是昨夜的萤囊儿。 你就手接过来,藏在袖子里头,道:“玩艺儿。别跟人提。”贴虹点头应了。 不移时,上头有信来,道太子昨夜政务劳顿,罹患采薪,绣作部暂歇艳色作物,赶制佛物祈福。 你书房前的职务,自然也停了,你没什么事做,就袖了手走到屋后发呆。 好了,消息也传出去了。小郡爷对你的好,你报答了他。伯巍生病了,反正不过是感冒。 样样事情都很好,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你把白纱袋掼到墙角,拿脚尖踢上去,已死和半死的虫子,一脚一脚踢碎,额头抵在粗糙墙面上,不觉得有多疼。 你说不清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但是烦闷、恼火、厌世。你生命里从来没有这样,想逃开一切,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这时候,你的身体、你的爱情,都起着微妙变化,虽然你自己不知道。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四、驾言出游(6)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听说伯巍赶着把折子批出去后,连躺了两天,亏得身体健旺,到得第三天,已然挺了过来。 书房里传令来叫你。你去了,看他的模样,还是好端端的,肩膀照样宽挺,家常穿件普蓝袍子、趿双懒汉鞋,都是半旧了、柔软得亲切的东西。 你的鼻子就一酸,待要挨过去,伯巍挥挥手叫你站开,急得咳嗽几声,道:“远点儿远点儿,看过着了怎么办。”于是你们一个靠在桌后、一个立在门前,隔了美丽早晨的阳光、和阳光中微微的尘埃。 他开口问:“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人难为你?”你摇头。伯巍现出欣慰样子。 你想想,自己也觉得奇怪:书房那一晚又没点灯,伯巍对外说他熬了夜,分明托词。 你先拉着他玩乐、后来又宿在房里是实,伯巍在这之后发了热,唐慎仪她们若要寻你岔子,你端是撇不得清。 怎的她们倒肯放你一马?——要末便是伯巍虽然生着病,依然想法替你周旋了,那倒是难为他费心。 可怜你这几天,为了怕大鬼小鬼们生事,上上下下泼着很使了些钱。亏得前些年在院子里攒下来不少,宣悦替你去打点时又是知道路数的,不至于花太多冤枉款子,因此从入府到现在,倒还宽裕,丫头嬷嬷们也大致和睦。 宣悦甚至在伙房通了关系,于两天前特特备下清热止咳的鲜梨小米汤去,她和贴虹两个轮着看顾,闻得书房叫你,就有现成热腾腾汤水给你带了去。 宣悦说了:“这种东西,不论什么热病,须都用不着忌的,甜津津总能喝上两口,见得是你的情。”你就把提盒打开,取出暧壶来,给伯巍斟了一盅,双手捧给他。 伯巍柔和的看着你,果然喝了半盅,而后摇摇头,将剩下的还你。你接了,埋头对住这青瓷的盅沿,举起手,将自己的唇印上去,一气喝完剩下的汤。 伯巍吓了一跳,叫道:“小家伙——” “我才不在乎过你的病气呢。”你说,赌气的样子,眼睛里含着点儿泪水。 做出这种肉麻的事,其实本不过三分真情、七分作戏。可是难道入戏太深了? 又或者是这口汤的错罢!它暖洋洋滑入胃里,你的心便 “卟嗵、卟嗵”,跳得有点儿快起来,脸上也微微蒸出些热气,挤出的泪水里竟也有一丝半缕的眷眷惆怅。 多么没有操守的家伙啊。你低着头,愧不可当。小郡爷对你有些嗳昧关心,你便豁出身子还他;伯巍对你稍有了点儿实心实意,你又眷眷。 到这个人世间实在是为什么来的啊!像只癞皮狗,从一个狼窟被丢进另一个火坑,统共不理会了,只要得一刻安稳、有人肯拍拍你的脖颈,你就认真哼哼起来,空许个无情的心意、何尝有半点儿节操? 这般愧着,你将头一直埋住,收拾罢壶盅,就告退了,甚至没有特别警惕到:他的脸比适才潮红一点,扶额的姿态也较刚刚萎顿。 所以,伯巍病情恶化的消息传出时,你是当真吃惊:纵然你不谙医理,书房里看他行止说话,也分明无有大碍,怎的忽然又卧床了? 听说情形还不太好呢!你正发着急、想法子要探个消息时候,有人先来找你了。 也不说旁的什么,一索子把你、宣悦、贴虹三个都捆倒了,拉到后头去。 你单独被捽进灰棚房、一把推倒在泥地上,推得极猛。你刚吃过饭,猛给摔在地,那地面又是没经什么修整的,陈年积阴的可疑腥气贴住你的脸,你只觉胃部翻腾作呕,一下子没忍住,东西全吐了出来。 前头就有人嫌声恶气的叫起来:“腌臜死了!打,打!!”音质足有四五十岁,语气却扭捏得似十四五岁小少女。 你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是何方神圣,先有人伸五指揪你头发,不料你早前剃度了,满头青丝还未全留回来,一向不过戴的假发。 她不曾多想,这么一抓,将整个假发套提起来,也就罢了,可是你的真发也长了几寸许,假发是用夹子别在真发上的。 她这么狠劲一提,连夹子下的几撮真发也被大力拉上去,你惨叫一声,几丝头发连着血肉被扯掉,夹子都滑开,你的头往下摔去,因手被缚住、没个支撑,脸笔直砸在自己刚吐的秽物里, “叭”溅起来一些。身边那老妈子鞋上给溅着了,啐一口:“死丫头片子!”往你的侧腰踢了一脚,再看看你毛栗子似的乱茸茸后脑勺,倒笑了:“什么怪模样儿。”再加赏几脚。 你喘着气,忍住一次又一次尖叫的愿望,抬起眼睛看上首刚刚说话的人,果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娘,照那身齐整装束,该是管事的,只是你不认得。 她接着你的目光,拎起唇角道:“你知罪么?”你不语。你知道你有罪,但她又算什么东西,来给你作判官? 不!九重天之上、十八重地狱之下,想叫你认罪的都来好了,只要你留一口气在,走着瞧! “你对太子不利,想混赖过去吗?”管事大娘冷笑道。你听了倒真的怔一怔:等到如今才来发难? 为什么……难道伯巍已经不好了?心像灌了铅,直往下沉。管事大娘还在背诵文诌诌的字眼:“太子爷这热毒发得蹊跷啊,请了真人扶乩,批出‘阴侵贵火,火逸上行’来。你小人作祟,引太子给死掉的虫子作祭,好大的胆子!学士都说了,这是逆礼违天!拿邪行侵了太子的贵火,还了得?灭九族的罪,你快给我招来,是什么人指使?!”她好容易把那几个拗口的字背完,拍桌子瞪眼恫吓你。 你懒得理她,只是慢慢儿想:学士?大学士?不告你半夜引太子游玩不当,却告你邪侵贵火,果然了得,不是无知妇女想得出来的,当真连大学士们都发话了? 这事难道已上达天听?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达了天听,来捉你的就不是一个管事大娘了。 刑部、礼部、大理寺,都要伸长脖子过来咬你,还便宜你在这间灰棚里聆训呢? 这大娘幕后的人最多请了个心腹的读书人参谋参谋,断不曾真正捅出去。 要照你的风格,要末不出手、要末出到尽,好捅出去时怎的不捅呢?难非是怕伯巍痊愈后闹事? 难非是事情未妥、要先把罪名办成铁案再说?你正细细推想,骤听外头痛叫连连,已经打起来。 宣悦不愧是大家风范,叫的声儿也中正;贴虹这蹄子就大鸣大放许多,毕竟是挨打惯了的,叫得又激烈、又诚恳,叫施刑者心里油然生出 “看来我已经打得不错”的心思,再下手时就会心满意足的偷懒儿轻一点。 你唇边泛起涟漪。管事大娘恼了,拍桌子道:“上刑!”下人把 “刑具”打开——一盒的银针。你变色。再转念一想,反觉欣慰。对手处处拘束,既不捅至官面、又不敢在你身上留下重刑拷打的痕迹,那末伯巍大约还没死。 只要他不死,你就还有希望。针刺进来,腿根、腰部、指尖。你知道她们下手有分寸,不会夺你性命。 但那种尖锐的疼痛,是把神经末梢直接贯穿了,放在火上烧。像太利的光明让人看不见,你全身其他知觉几乎全都退却,只知道疼痛、收缩、颤栗,嘴里咬出了咸味,汗倾刻间湿透衣衫。 你勉强保持住一点神智,听那些嗓门在你头顶上叫唤。 “是谁指使?是谁指使?”时而又作慈祥状:“你不认识也难怪你。和你接头的你总知道吧?是不是下巴有颗红痣,鼻子是不是很尖?……” “这是诱供。”你想着, “她们想陷害谁?”银针扎进小趾时,你听见自己尖叫。叫声从云朵的很远外传来。 你晕了过去。——————————————————————————————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四、驾言出游(7) 你被关在黑屋子里。宣悦和贴虹不知在何处,有时候你能听到她们的呻唤,有时候不。挨打、昏迷、喷醒、再打,针外加上新的奇刑,其间见过一次天光、一次夜晚、又一次天光。“只过了两天一夜,”你想,“不久。还有生机,还有生机。”但是拷打者尖声道:“再不说老实话,谁也保不住你,你要受具五刑!凌迟!先坐木马,把你的肉一片片烂掉!” “她们在吓唬我。”你心里说,“她们急了,为什么?伯巍伯巍……伯巍的病势转好还是转坏?”可是痛楚压过焦灼。身体想保护自己逃离现实。你再次昏厥。 这一次,你并不是被冷水喷醒,而是在黑屋子里自己悠然醒来。面前,有个披黑色袍子的人弯腰看你。你望他很久,眼神终于找到焦距,便微笑道:“梁中使。”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但笑总不会错的,趁你还有这个力气。你惘然想。笑总不会错的。 “你怎么样?”他焦急看你,“太子爷本来是吩咐……唉!可是这种罪名,我也救不了你!”眼神里难得真情流露,非常之感人。 “太子现在怎样?”你懒得周旋,单刀直入问。 “昨天是真险。”他脸上看得出后怕,“太医们光说热毒热毒,可是用了药也不见好,忽是何太医禀报,说他见过这种病例,乃是风感未清、误服了行血火熏之物,血盛致淤,妄加发散反不见功,须先以针灸慢慢疏导。其他太医都说不通,是中宫娘娘作主让他来施为,下了一次针,果然安静了些,这会儿众太医正看着。” 你点头。再无话。看着他那么惭愧难过的脸,你忽然也幽默起来:“受人三分三,送到梁山已经足够,哪里能送到西天去。您不必内疚。” 因为知道从他身上再讨不到什么好处,所以索性端高姿态。没有里子,何必连面子都丢掉。你的眼泪一颗有一颗的用处,可不是用来失仪。 “姑娘。”他叫了一声,竟然有些哽,掩饰着别过脸去,叹口气,离开。 他对你已经太厚。 这样也救不了你。 那之后有段时间,竟然没人来拷打你。过了两个时辰,有两个老妈子拿饭食给你,竟然还有肉。你愣了片刻,猛然间涕泗滂沱、大力叩头,说你招了!你愿意什么都招!她们有些诧异,把饭盘拿出去,回来给了套纸笔,又问你几句,叫你签供画押。你手伤了,哪里耐烦给她们写字?只是装出一副全然精神崩溃的模样,她们问什么,你都点头,而后乖乖揿下手印。她们很满意,交头接耳一会儿,收了纸去,安慰你两句,依然拿饭菜给你。你看看,居然还是先前那盘,心里多格登两下。幸而她们还在研究你的签押,又向外头的什么人丢眼色,不曾真个盯着你。你就装着大口划饭吃,借那碗遮着,其实都划到破衣服底下。这般“吃”下大半,那两个老妈子看向你,一个“咦”了一声,捅捅另一个,低声咕哝了句,像是:“怎么还没发……” 你应声打翻饭盘,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口中叫痛不已。那两人果然不诧异,甚至竟也不来看你,只管急急往外走,口里雀跃道:“好了,死了。” 你心中恨苦:伯巍病快好了,她们就要杀你灭口,甚至你明白表示了愿意帮她们陷害别人,她们都不放松。好狠的手段! 幸好先前你听梁中使说伯巍的病见好,又见这些女人们行事不同以往,多了个心,自己忖:“我的生机,便是她们的危机。她们怎肯放过我?”因此立刻投降,指望她们念着你能帮她们污赖别人,总能先饶你一命。见她们听了这话无故将饭先端出去,你心里本是喜的,道:“这番躲过了。”不料这盘东西原样儿端回来,你转为盛怒:分明她们出去问询,有人吩咐不准饶你! 竟这样,不肯给你留半条路! 你猜饭菜中有毒,且毒性若发,泰半该是肚子痛,因此冒险一试,果然合着症候。如今老妈子已到门口去,你装着打滚,将衣服里的饭菜丢进屋角马桶里,惨叫一声给她们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会儿,外头有人走进来,站着看你片时,你纹丝不动。她道:“打开吧。”声音是管事大娘。锁就打开,她走近来,弯腰看你。你肚子向下俯着,脸侧向旁边,满粘着口水鼻涕,身上还有马桶里弄出来的秽物。她恶心一声,勉强伸个手指到你鼻孔前面。没有气息。她站直身子撩起衣襟揩揩手指,猛然踢你一脚,你依然僵直,没发出半点声音。她满意道:“死透了!”回身带人出去,边走边道:“等车子来一块儿装出去……”老妈子送了她,回来看了看你,彼此商量道:“卷个草席子?算了,等男的来动手好了,瞧这腌臜样子……咱到外头守着吧,省得在这儿闻她臭气。”于是锁门出去。 你紧急抬头,看门,锁死了;看窗,挺高的,只是个小洞,上面封着铁条,看来不好走;惟墙是土封的,可以试试。手头无有什么工具,连碗筷都被收走,你咬了牙,就用腕上镣铐挖墙,刑伤顾不得它、连手腕在墙上磨出新伤来也管不着了,动作一刻不敢缓,“簌簌簌”移时刮下一寸泥,碰着了硬物:墙中间砌着砖!你咬牙,再刮,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哪里能动它半块砖。你叹口气,回原位躺了:也罢,万一弄出声响叫看守进门来,反为不好。躺在地上装死罢!只盼待会儿抬尸人不会识破你。 秋末的地面很凉。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觉寒意如蛇,从地底软软钻出来,tian上你的身体,你衣裳本来不厚,还泼过水、沾了血,分毫挡不得,任它一丝丝缠进骨子里,脑袋渐渐迷糊起来,残余的意识只管坚持想着:“装死没关系,可别真的晕过去。那太危险……太危险。” 门“哗”打开,外头清净的空气打着旋扑进来。有人说话。一只滚烫大手揪住你的脚脖子,把你往一张东西里卷。你闻见破席子的味道。“谁家死了孩子不是拿席子一卷,往外头烧埋了。”你忽想起这么一句,统共忘了是在哪儿听来,但说的事大约是不错的。轮到你头上,毕竟是烧、还是埋呢?哪一样处置下逃生比较容易些?呵,至少要先看你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再说吧。你感觉到命运的重量,从心底对它作个鬼脸。 这时候你全身冻得冰冷青紫,再加上血污涂抹,跟死人颜色也差不得多少,只是肌体跟真正的死人毕竟有差,幸亏你受过舞蹈的训练,能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让关节模仿出硬直样子,抬尸人上手时,心头略闪念过:“刚被整死?好像还没怎么尸僵呢。”但也没有到需要开口疑问的程度。 他们把你从铁杠围死的囚所里抬出去,刚到外间,忽听院口管事大娘扬声道:“是!奴婢好好查问!您放心!” 两个婆子都是人尖儿,听着这话,知道外头有什么人来了,管事大娘给她们示警呢!忙叫抬尸人且住。先听听门外动静。 那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席子被掀开,他们要处理的尸体浑身青紫坐起来,举起手,用腕上还没卸掉的那副镣铐敲击铁栏,居然还敲出节奏来。乍见这种情景,谁都要吓懵了。他们一时站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外头忽有个男声高叫:“如烟?如烟?”直奔向这边。耳听着到墙外了,你才张开嘴唇,嘶声道:“救命!” 房间里的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你还活着,并且在呼救。待要捂你的嘴,已来不及——你的声音虽然被折腾得嘶哑微弱,但伯巍既到了墙外,还是能隐约听见,众人再遮掩也没用了。 门撞开,伯巍大步闯进来,不敢置信的呆一呆,发出声野兽般的吼叫,将你小小身躯抢在怀里:“如烟?如烟?”声音里只有恐惧,没有嫌弃。他不嫌你脏。你微弱的笑笑,说不出什么来。还能说什么?他青着脸抱你走出去。管事大娘扎撒着两手呆在门外,他一脚把她踹在地上,对他自己的随从吼:“备马车!传成卫队!我要进宫去!” 这个怀抱里带着温暖药香。你微微睁一点眼望着管事大娘难看的脸色。伯巍踹得好。但是还没完。你的血污要他们的血来洗干净,你受的恐惧要这个世界的恐惧来清偿。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五、汎汎其景(1)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何太医到你床前切完脉后,沉吟片刻,低头道:“身子折损过了,略受些毒,又受寒气冻虐太甚,所以不太平。”语调很沉,你在半昏迷中听了,倒觉塌实。 而他下头还有话:“但是……”伯巍急着道:“但是什么?”何太医道:“臣斗胆,要贴切请齐了寸、关、尺六处脉案,并看了病人气色,才敢下方。”伯巍听罢,一时沉吟。 原来人掌后高骨(桡骨径突)为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医者按脉,要按齐寸关尺三部,合双腕就是六处。 说来虽简单,但男女有别,闺阁中请男医生来诊不是这么容易的。你身份卑贱,本不必太多避讳,但到底是太子跟前的人,所以脸隐在帐子里,单拿出一截右腕给医生切,还盖了个薄绢的帕子,不叫肌肤相触。 如今何太医既要你露出脸来给他看,又要双腕并请,尤其是咬准了 “贴切”二字,隔绢都不乐意,竟要拿手指来摸你手腕了,还真是斗胆。 要叫你自己说,你是无所谓的。摸摸手、看看脸,跟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想都不用想。可是没人来问你的意见,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就躺着,像考虑别人的事情似的,冷静得麻木的斟酌:你身上受的无非是伤、冻和毒。 外伤与寒冻不算什么大事,叫他一个神医疑难的,恐怕就是毒了。你扒饭时虽然留了心眼,可在人监视之下难免咽进去几口,这就受了毒,可见其毒性甚烈。 幕后到底是谁,这样郑重的对你,你日后也总有回报便是。正默默许愿的当儿,伯巍已点头道:“医者父母心。行医处没什么好避忌,您请吧。”亲手进帐来把你抱在怀中,掀起一隙帐子给他看。 何太医看了你的脸,稍许一怔,便掩饰住,并未说什么,只是依理看过面色、又看舌苔,更将双腕六脉都按指请过,行礼退到一边。 伯巍替你理好袖口,轻轻托着你的头安枕,掀帐子出去,急问:“怎么样?”何太医依然波澜不惊道:“臣有稿了。此病案说危不危、说险却险,臣斗胆请太子爷借一步说话。有大胆的话要请问太子。”他们就 “借一步”出去,彼此间说了什么,你再也听不见,只是躺着,对自己温习着冷笑,却不能真正冷下来。 “奇怪,我怎么像块春天里发酥要烊了的冰。”你想着。中药香渐渐侵浸枕边。 你们这一行其实不是往宫里去,而是向围场进发的。因为王在围猎,伯巍要去找王。 “为什么呢?”你忧虑问, “去见王上作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名份。父亲必须答应我!”伯巍抱着你,脸埋进你的衣襟,深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抖, “小家伙!唉小家伙!我早就想慢慢儿给你地位,现在来不及了。我最近可能要办一件大事,经不起你再分我的心了!我要赶紧封你头衔,好让你单独住个院子,派些侍卫守住门,省得再出这种事!”你心里忖,他要办什么大事? 口中惊诧的却是:“封我?” “嗯。我能办成。你信不信我?”他望你,柔情似水。呵这个大脑袋,你想用双手捧住他,老老实实对他说:你相信他爱你,相信他简直愿意为你做一切事,这已经很难得,但是…… “是什么人一定要我死呢?我没有真的犯下死罪,是不是?”你天真的睁大眼睛给他看。 他很吃这套,忙安慰你:“没有!你没犯任何罪!”可是脸上掠过那么矛盾无力的神色,而且也没有说:到底是谁想杀你,他又对这个凶手实行了报复没有。 你于是知道幕后凶手不是别人,只有王妃,伯巍的生身母亲。虽然你还想不通,如果是王妃的话,为什么要顾忌着只以针刑来对付你。 但是确实只有她够这个份量。只有她能让他害怕得抱着你就上马车,让丫头和侍卫们准备行装去,他左右是半刻钟都不离开你。 因为是她,他只有用自己的身体才能护住你,而且没有力量还击。所以他要向他父亲讨封,以便叫他母亲有所顾忌吗? 这真是……何等天真啊!举国有哪个女人能对抗王妃?更何况伯巍最多能给你讨个嫔妾地位,说不定只是个孺子罢,连唐慎仪都越不过去,顶个甚用? 不过是能名正言顺住在他身边,别人下手也许稍微要顾忌一点——说起来,伯巍也许是想争取这个时间差,先拖着护住你,回头再跟他母亲慢慢儿求情? 但你只怕你活着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的性命从来就不怎么容易,怎敢这样轻易的信托给人? 哪怕他是伯巍。不不不。你还是自己慢慢的想点儿主意比较好。 “那几位大娘问我是不是跟一个尖鼻子、下巴有红痣的女人说过什么话。那是什么女人?你见过吗?”你换个话题问。 伯巍摇摇头,厌恶的打个响鼻,像是懒得去追究这群女人又想陷害谁,只抱紧你:“算了,先不谈这些。讲讲你的身体,小家伙……你在长身子,知道吗?困为受了寒,所以会有一点点伤害。但是不要担心!我会很好的给你调理,直到……嗯,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害怕,知道吗?我派靠得住的人跟你。到那个时候……哎!”他的脸变得很红, “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说。”你茫然不解。他的意思是,你在发育吗?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臊成这样? 疑惑间,一行也到了围场。衰草连天,初雪还未至,落叶木深深的落下一层叶子来,清晨的霜直到早半午都没有化,山林特有的气味鲜冷袭人,风吹来号角和猎狗的声音,你不知为何有点发抖。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五、汎汎其景(2) 伯巍亲自看着人给房间里生了炉子,又拨银炭给你弄个小手炉,叫你好好焐着。你笑起来:“又没到数九寒冬……”“焐着。”他温柔的打断你,抱着你的肩,长长看你一眼,对你身边人吩咐几句,这才离开。 木柴在炉膛里发出轻柔“噼啪”声,行帐内暖和而安适。贴虹和宣悦都在你旁边,一个打盹、一个发呆。 她们两个也挨了打,这一路将养下来,贴虹身坯粗,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复原,宣悦却总有点恍惚,好强还撑着要装出家常样子,却掩不住整个神气的憔悴,像风吹坏了的花儿。 你知道她是那种门第里得脸的丫头,向来怕不比寻常人家里的小姐还娇养些,为她主子叫她跟了你,累她受这般磨折惊恐,你心里很过意不去。看她独个儿发呆,你踌躇一番,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红菩提珠的手钏,偎过去道:“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说是驱灾护体、保安康的,我与你戴上罢。” 宣悦一怔,推让道:“小姐你自己用得上。留着罢。”你摇摇头,只索把她右腕拉起来,亲将手钏给戴上了,扣住扣子。她腕臂比你圆润,纵然新近瘦损,扣扭也还要比着你调松一格。你埋头给她调,她怎么安心,夺手自己整理,臂上几处淤青撞进你眼帘里,你老大不落忍,手指轻轻触着道:“都是我的罪孽,害你这样。”宣悦躲了躲,笑道:“快别这样,折杀了奴婢,那才真真的多少菩提珠都护不回来了。”你展颜道:“好容易笑了!不然,才折了我的福是真。” 这边谈着,那里榻尾贴虹一个欠伸,也醒了,睡眼惺松支着腮道:“什么折福?不怕不怕,我给你祈福。我命贱,横竖横了,看判官敢不敢不答应我!” 宣悦“噗哧”一笑,过去拍她的脸颊:“闭嘴罢。看惹来判官时,你还消停呢?”说话间,她穿的是家常起卧服装,袖口没拢,半撒着,贴虹仰面见到里面红彩,欢喜伸手抚弄道:“这是什么珠子?——不是玉,不是石头。好漂亮。” 你笑道:“这是菩提珠,有说是舍利,又有说是什么圣地草木琢出来的,哪里晓得它许多。不过密宗推尚这个,道是消灾修福的,听说上个月宫里又贡了些。你看宣悦姐姐戴了如何?” 宣悦面色微红。贴虹已经真心叫起来:“好看好看!小姐,我也要!”你弯下腰,喘着气笑道:“瞧打得跟只花猫儿似的,还喵喵喵,我也要呢。”说着放开手炉,果然起身要去开箱子,思量伯巍给了你不少吉祥东西,就中选件贵重点儿的给她罢。谁知贴虹缠上身来笑道:“开什么箱子!好小姐,你身上戴有什么,解了赏我也罢,带了你的暖送我,这才叫便宜我亲香亲香。”说着两手向你腰里抓,“别说没有!那我可搜了。” 你给痒得咯咯直笑,逃向宣悦怀里道:“看这丫头魔疯了!”宣悦以双臂护你,贴虹一发连她都抓上。她比你还怕痒,一见指尖过来就软瘫了,连滚带爬逃出半个身子,发狠道:“好好!不信治不了你!”拖过被子来,你就手儿拉起一个角,两人合力将贴虹裹在里头,和身扑上去压住了,隔着被子大搔而特搔,且笑且骂道:“叫你Lang个小蹄子,知道厉害了不?还敢不敢了!”贴虹只管乱笑乱蹬,忽然发声喊道:“哎哟好痛!”抖个不住。你们知道她本来有个女孩子的病,跟苏铁相类,是时时会痛的,前番又受了磨折,竟不知是哪一端发作,唬得忙掀开被子扶她起来道:“怎么样?是哪里痛?” 贴虹牙关紧咬,双目翻白,坐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抚着心窝子道:“好险好险。不是我唱个空城计,你们几乎闷死我。”你们这才知道她又捣鬼骗人,当头啐道:“不会看戏文,还乱嚼舌头。你这是鬼的空城计呢!”说着,三人看看,那般云鬓散乱、衣裳不整的样子,不由又“噗哧噗哧”笑起来,掀了镜袱,互相帮忙整理。原先那股子愁云惨雾的憋屈气,经这么一闹,倒散去大半,你心里欢喜,自挽袖子看臂上,还笼得有两串菩提珠钏子,一串是白菩提根菩提珠,消灾的;另一串是通天眼菩提珠,吸病气的。你见白菩提根菩提珠较为莹润可爱,便褪下来,又鬓边卸下金珠牡丹掠子,一总儿交与贴虹道:“给你罢。”贴虹也不推辞,喜孜孜接了,谢过你,塞在腰带里。你见她笑脸,便觉得多少赏赐都不可惜。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难得有人愿意长久陪在你旁边、又这么容易便能笑起来,些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呢?你自己若能这么容易就开颜啊……那倒是你的福气了。 ——忽然弯下腰,你按着小腹,喊:“痛。”贴虹糊涂道:“小姐,我刚刚是吓了你们一次,你也不用马上吓回我吧?”宣悦神色一变,抚住你的肩:“哪里痛?” 你的小腹,好像有什么在涨,又像在在发着热,几乎可以指明边界的、腹中圆圆的一块,产生那么奇异的痛感。你正寻思着该怎么形容呢,又有另一种感觉产生。你羞红了脸,惶恐的指指下体:“有什么……流出来?” 贴虹扶住你的肩背,宣悦擎帘子叫人。两个婆子是伯巍早安置在外头的,应声进来,扶你上榻躺了,轻轻解开你裙子。你看见自己衣襟上有血。 “我要死了?”你想,脸色苍白。这次的死亡感觉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奇怪,带着种近乎温存的痛感。你四肢冰凉,小腹那儿却总有一块是烫的,蔓延上来,让心跳失速、并烧着你的脸,你觉得头晕。 “恭喜姑娘,从今儿起**了。”婆子软言软语安慰你,拿热毛巾给你拭了身,裹上奇怪的草木灰布袋子,将烫婆子焐在被窝里,又暧了汤来予你吃。 你还是惶惑着,慢慢想,才想明白:你是来月事了。 从这刻起,你不再是个孩子,在身体上已经成了女人,甚至……如果有机会,你已经可以做一个母亲? 你把手按在腹部,感受着疼痛,猛古丁想笑。 是这样吗?伴随着这种疼痛,你的身体不再只为自己负责而战斗,还有可能承载另一个生命;你这个一直觉得世界亏欠了你的孩子,有能力养育出一个新的孩子。 你的怨愤在瞬间土崩瓦解。这个世界的人们还是老样子,但你愿意暂时放过他们。因为你身体里多出来这么个柔软而神奇的部分,能叫你孕育出一个小小的乱哭乱动的身子,它会有着粉红的手掌和脚掌、还有蔷薇花般的面颊,从“咿咿呀呀”的舞动手脚,一直成长到会跑、会跳、会选择它自己的人生,并不用多么美丽,但是千万要健康快乐!你所亏欠、所渴望的,都可以补给它。为了这个心愿你肯放弃一切,包括从这个世界动荡的中心逃开。你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的笑:宝宝。呵你现在是一个够资格做母亲的人,你未来的孩子,会叫做宝宝。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五、汎汎其景(3)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伯巍在黄昏时候回来。 有人早就告诉他消息,所以他很紧张,过来就冲到你床边,压在你被角上,脸俯向你:“小家伙,你……还痛不痛?”你笑。 你的运气还算好,不曾像苏铁和贴虹得下那么大病根。痛楚从起头时就不算很激烈,小腹微微涨一会,受了热焐,便缓和下去,血脉轻声吟唱,你的耳边有什么在低鸣,像生命,或者某种河流,无边无涯流淌。 那个时候你完全看不出未来替你准备的路。你向伯巍摇摇头,轻启双唇:“没事。没事。”伯巍吁出一口气:“可把我吓坏了!何太医说你可能到了这个时候,身体特别容易受伤,我是真怕你——咳!一定要没事。我会继续好好养着你。一定要没事!”他把脸埋进你的被子里。 你双颊飞红,伸出一只手来抚摸他的头发。这只大脑袋,一直在为你的初潮担忧? 你真想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笑话他、感谢他,并且宣布:以后不管如何,你都会记住,你的生命里,总算有过他这么个笨蛋。 伯巍将脸贴上你的手掌,又伸手护住你的手臂,想了想,还是把你的手塞回被窝:“别着凉。”你觉出他的眼角有点湿,一发心底柔软牵动,口中只管笑道:“被子盖得好热嘛!”他发急道:“那那……来人!换个薄点的被子——”你举手捂了他的嘴,还是笑:“行了吧!哪儿那么娇贵了。我很好,房间里也不冷啊。你放心。”他便没有动,脸让你捂着,唇角那儿有些许胡茬。 这个大男孩子,也不是孩子了。你慢慢想着,不知不觉走了神。而他只是看着你,眼神柔和,终于轻轻拉下你的手掌,在掌心吻了一下。 麻酥酥电流蹿上来。你失惊道:“干什么?”他抬头对你柔声道:“你现在的神态跟以前都不一样,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在想什么呢?我真想走进去。”你的喉头作哽。 他永远也不必知道。此时此刻,你想的是离开他。也许你没有爱上他。 但你承认他给了你温情,连在他面前装傻的时刻都带着暖意,这令你愿意放过他,带着你新得到的神奇身体,去寻找你这辈子从没幻想过的幸福生活,并也祝他幸福。 这个念头与你的所有念头一样,来得这么自然又坚决,令你疑心着你自己是没有爱情的。 小郡爷这样的人品、这样待你,他疏远你,你也就只管罢了,听他安排送于伯巍去,一样讨生活,又一样离开,甚至不算不开心的。 你怎的这样不坚贞呢?这样责备自己的时候,你觉得有些伤感,并且——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自得,这一切感情微微露些端倪在眼中,像暗夜森林里的湖,因带了云影的关系,分外鬼影憧憧。 伯巍 “嗨”一声站起来:“好!我现在回去找父王,奉承他去。刚刚我跟他提了,他正好心情不赖,没驳回我,单扇了我个脑门儿,叫赶明儿带你去见见他。我看十有**成了,等我再搞搞火侯——见父王时,你别怕哈!他这个人其实顶顶好商量。那你好好歇着,我走了!宣悦小草,你们照顾好姑娘!”宣悦与贴虹笑吟吟应下,伯巍大步掀帘子出去。 她们坐到你身边来,向你道恭喜。你笑着,只是不语。腹部的疼痛已经渐渐停止,连血竟然都止住了。 婆子们安慰你说:初来时是这样,没个规律的,草木灰的袋子,还得带会儿。 你心里想:天意。只是含笑不言语。直到夜幕降临。晚餐时你额外要了些点心留着,把婆子们支开,示意宣悦和贴虹凑近你,听你轻声道:“我要逃走。 “太子嬖爱我,不管对我还是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 “我不希望事情越闹越大,所以还是及早逃走为好。此刻身在山岭中,门禁较松懈,是大好时机,所以就是今天吧,还可以赶在见王上之前走掉。 “你们跟我之后,没享过半天的福,我很过意不去,如果随我同走,前途未知,我为你们计议,不如留下。我装作捆了你们、堵了你们的嘴,你们过后再转告太子,我是为了他好才离开,请他为了社稷保重自己。以太子之慈心,决不能为难你们,你们看可好?”宣悦贴虹过于惊愕,一时无话可答。 你按一按宣悦手,道:“小郡爷对我有恩,我这样走了,不知他怎么想。但一来,我并不是他买下来献给太子,我的逃亡也须算不到他的‘家主’之罪,太子恐怕还要请他帮忙找我,不至为难他;二来,我跟太子相见,他有份参与,如果宫里事情闹大,他反而脱不了干系。因此,我一走,对他也有益。”复执了贴虹手:“你这个蠢丫头,我最不放心是你。但形势一步步到今天,我也护不住你了。今后你管住这张嘴,少说话、多做事,没了我在,人家倒不忌讳你、反放你一条生路也说不定。你只要小心支吾过去,总比……总比在先前那地方讨生活好。”这般掏心置腹交代完,贴虹几几乎要哭起来了,宣悦垂头不语,神色来来回回变过几变,道:“我同你走。”你承认她的反应让你意外。 这已经超过一个被转赠给你的丫头的忠诚范围。但是贴虹随之热泪盈眶的扑上来抱你的脖子、亲你的面颊,说:“小笨蛋,好啦,我跟你一起走!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场面一变而为温馨和感人。 你对宣悦投注的探究目光,这样轻易被淹没在贴虹的热烈中。一番拥抱、感谢、和表白,你们三人还是一起出逃了。 宣悦顶顶老成、走动也方便,是她弄来了较为适合出逃的青色侍女服装。 你们迅速的换好衣服、并将长发扎成最不影响活动的样式时,天已经擦黑。 月亮弯得只剩下一丝边儿、客气得简直有些狡黠样子,其他便没什么可提了,不过薄薄的一层云,星星零零散散打着呵欠,你们从这个树丛闪到那个草蓬,一路前行,竟然没有遇到太大阻碍,虽说并没有人特意防备你们逃亡,但就通常值岗的卫士来说,你们能溜过去也算顺利得惊人,这也许得归功于你奇特的运气。 你没有带什么行李,除了些便于脱手的细软,再也没有他物。你当初剪下的头发、还有当初小郡爷送的那个娃娃,宣悦都帮你收着。 这次来围场,伯巍问你要带什么行李,你看看这两样舍不得,还是带了过来,但逃亡时,依然丢下了。 所有的记忆和温暖都不能永远携带,要丢下,也只需一个轻轻的手势。 你们幸运的逃亡之旅一直延伸到小断崖边。如果能从这里爬下去、穿越下头一条小径、没入对面的山林中,基本脱出了围场的中心,再往后就能平安得多了。 那石崖约有两丈高,你们用长长带子绑在腰上,慢慢往下头攀。贴虹自告奋勇,做了第一个,果然平安下到崖底,高兴的挥手致意,而后才想起把带子解了,你们握着带子的那头,原没放松过,现在收回来,宣悦便往你腰上绑。 你踌躇道:“光凭你一个人力气,怕拉不住我。再说,待会儿崖上只剩你一个,更没人拉你。”便指了崖边松树:“绑在树上好了。”宣悦点头微笑,果然依你。 你下去,心忽然跳得厉害。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吗?这山崖不算很陡,你做过些端茶执扇的活儿、又练过舞,手脚都有力气,攀得住石头,就算没带子系子,也该不会失手。 那你慌什么?这 “嗵嗵”跳着的、像鼓声般敲着你耳膜的,是什么?你以为你的葵水又来了。 但不是。你没有那么幸运。连贴虹都听见了,惊惶的抬起头:“马!”马蹄踏踏,你看见那个人的影子,便绝望的闭上眼睛。 命运。命运踏踏而来。你只是一粒微尘。他叫:“什么人?!”一箭,射在你颊边。 你恨恨回头,露出眉眼,那人失惊道:“连波?”你的双手瞬间无力,放开,坠下,松枝在这一刻断裂,宣悦在崖边立成一块石头。 马蹄奔过来,挟着死去又复活的日子,那双手臂把你接在怀里,已经有些步向苍老、但仍然有力的肌肉,完全承接你的冲力,箍得那么紧,像这个人一切的决心,从来不知道放松。 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血腥味于齿间弥漫。他闷哼一声,没有放手。于是就这样了,裹着你、颠簸着奔出去,天堂亦或死亡,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要,犹如这一缕血腥。 贴虹在后面狂奔大叫:“小姐!”马上的人回头,问你:“你的丫头?”你没有回答,他把沉默视为默认,手臂一伸,将她也拉上马鞍。 宣悦在崖边默默站了一会,回去了。她要告诉伯巍,并且不仅仅告诉伯巍:**刚带走了你,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六、燕婉之求(1)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连波……不,你不是连波。”他说。 你看他说。他的头发很柔软,像伯巍一样,但是稍微带点栗色,如同秋天的叶子,受了阳光长久的触摸,鲜嫩的生气干涸成金色的痕迹,这金褐色同样浸染了他的瞳孔,而皮肤松弛下来,清凉的,但毫不介意用别人的鲜血来浸染。 “多么奇怪啊……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她。”他看着你,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一个女孩子,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她离开了我。我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当然不会。 你的手脚都被丝带缚着,张开来缚在床的四角上,不是很紧、足够在床上的活动,但是又绝不很松、断然不会让你去碰死在墙上。 “你疯了。”你张着手脚,看着他,说。 “这句话足够送掉你的性命。”他微笑, “但暂时我不会叫你死,你是个小美人儿,阿威有眼光。他向来脑子不坏,可惜太软弱。这个孩子,他不能纳你,因为我决定要你。”他平静的说, “我是王。”他没有疯,但是比疯了更糟。他的手触上你小腿时,你终于开始抖,止不住的,发抖。 你曾经愿意毁了他,哪怕用你的身体做代价,你愿意看着你所厌恶的这个世界跟他一起去死,连你自己一起死去,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这个世界、他、他们、还有你自己,你都不曾真正爱过。但不是在这个时刻。 不是在你心底滋生出希望之后。你不是好人,从身体到心灵都一样污秽,你自己知道,但这样的污秽里不能养出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吗? 你不能发誓斩断一切、抛弃一切,悔过自新,用你的生命去养育一个新的孩子吗? “我是处子!”你绝望的叫出来, “太子没有碰过我!所以,请你,求你,送我回去……不不,我可以不要回去,我可以跟宫廷不沾任何关系。求你放过我。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求求你!!”嘶声喊出来。 你是为那个未来的孩子哀求,尽管它还没有任何形迹,但有这个可能在、就有希望,仿佛能成为你重生的阶梯。 你是想借这个孩子看到希望的,所以它不能出生在污秽的、充满痛苦和斗争的地方,不能出生在这个男人的榻上! 而他在笑。你的哀求像任何绵羊的哀求一样落在空气中,最后的绝望中,你叫:“可是我不是她!”王的动作停住,从你的小腹抬起眼睛,沉思的问:“她?……哦,是我自己提起过。那个女孩子……当然你不是她。”他温柔的握住你的下颌, “所以我不会再冒一次险。”他分开你的腿,那个灼热的东西要顶过来了。 你在发抖,像一片湿漉漉的树叶。身上的衣物随时可能落尽。他享受着这份权力,带着喜悦和恶劣的微笑:“很害怕?放心,以后就好了。”以后,都说以后。 这一刻的罪恶要用以后的性命来清偿!你诅咒。而那东西要顶进来了! “王!”帐外一个清朗朗的声音叫。他停住,手撑在你的身子两边,嘴唇从你的肩头擦过去,吐出含糊的脏话。 小黄门〔注1〕急促的说话,想把外头那个人带走。那人愤怒而坚决道:“军国大事,谁敢耽误!”王喷了口气,从你身上滑下去,躺在旁边,依然抱着你,闭着眼睛,长声送出一句话:“什么军国大事?说吧!” “君在帷内,臣在门外,而言军国,于礼不合!”那人抗声答。王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脸埋在你的衣襟里,自言自语:“把礼部交给他真合适啊。”当然是礼部那位大人,你从第一句话就听出来了。 你仰面看着天花板,白色云石板将大梁巧妙掩住,漩涡一卷接一卷,直到消失在屋角。 莫愁前路无知己,人世何处不逢君。笑话。你想。这来来去去的相遇多么像一场笑话。 王依然从侧面抱着你,手指勾在绳子上试了试,很结实。他嘴唇贴着你的耳垂轻声说:“只有我叫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你背脊骨窜起一阵恶寒。 王起身,束紧袍子,出去了。领叶缔到另一个房间说话。你一个人呆着,慢慢活动手足。 逃不掉了,也好。你本来就是为复仇而生,就拣起最初的心意,掀一场腥风血雨,把报应施布在这个没有公义的地方吧! ——可是,这个身子、这个空荡荡的腹部,真的一并交于污秽吗? “——臣宁死也要上言!”叶缔的声音高起来,这一句穿透墙壁。你忽然将额头重重撞在床边,那贝壳一般的美丽装饰,击破你的额角。 送命是不至于的,但血流下来,模糊了你的视线。 “反了!”王大叫,比他更响。你像条鱼一样吐出一口气。任血渐渐浸湿了床单。 一动不动。那边,叶缔是在对王激烈道:“明洛孑遗起兵,中原声称不再有多余的粮食提供给我们!” “那又怎么样?”王不为所动。——————————————————注:小黄门,宦官的一种职位,往往随侍于皇帝左右,也可泛指宦官。 本文中,参考汉制,设定宫中宦官级别从上而下为:侍中,黄门侍郎,黄门令,小黄门。 又:前文 “梁中使”,本文设定其也是宦官职别的一种,但性质比较偏向 “外职”。太子府,与宫中比起来,可算 “外职”。——————————————————————————————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六、燕婉之求(2) “这几年本来就歉收。臣请求王上减酒、撤围场,并命举国禁酒禁乐,以度难关!” “你在开玩笑。”王哈哈大笑。 “臣可以用性命来澄清臣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愿意死?”王的笑声像发笑时一样突兀的停止,问句末尾带着意味深长的沉默。 “臣宁死也要上言!”这就是穿透墙壁给你听见的那句话。 王大吼“反了!”抓起玉如意就摔在地上,洁白碎片溅开来,在琥珀色的地毡上,现出美丽景象。王不再说什么,凝视片刻,拉开袍子坐下,脸上竟然又有了宁神静气的样子:“叶行贤,”他这么叫着,语气里几乎要加上一句“老伙计”,“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明白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什么是礼?这就是礼。你管好你的礼部,我管好你们各部,这是我做王的职责。即使我做不好,你也不能跑过来教训我。何况我有什么考虑、有没有失职,要向你证明吗?这是你哪儿来的规矩?” 叶缔愣了会儿,叩头至地:“臣惶恐!臣死罪!” “行了行了。”王拍拍他的肩,“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走吧。” 叶缔犹豫一下,王问:“还有何事?”叶缔便答道:“禀王上,臣适才来时,太子也在外头……” “什么时候太子也关你的事了!”王厌烦的摔下袖子。 叶缔向来不怕摔袖,竹子般坚韧的挺着脖子:“王上与太子的关系,如明月牵星,维系着朝廷的枢机。臣虽不知太子何事,但万万不忍见星月失谐!” “行了行了,什么失谐。”王怪不痛快道,“不就是我不见他,他急了嘛?你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叶缔委实不知出了什么事,借他一万个脑袋,他也想不出你现在就在王的“帷内”,因而虽疑惑着,也并未多说什么,依命退下了。王叫来小黄门道:“你去给太子传话。他的难题,我会连根儿给他解决了。叫他先回去吧。” 小黄门去给伯巍传这个口信时,伯巍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如果说有人忽然见到自己脚踩的地面下是个无底的地狱,但一时还不愿相信、还宁愿那景象只不过出于是自己无耻的想像,于是将目光移向天穹,指望那里所谓的神祗能出口责怪他的胡思乱想,并安慰他:一切都很好——这个人能流露出的神情大概也仅限于此了。 “这是钢刀架在脖子上、还指望着它不会落下来的眼神啊!”小黄门想着,打着哆嗦,心里很怕太子爷忽然发狂、拔出佩剑先把他这个无关痛痒的小太监给剁了。 伯巍的手确实慢慢捏紧。 “我造了什么孽?也就是不巧被叫来传话而已啊!”小黄门心里叫苦,又不敢逃。腿弯抖得快要站不住。 但是指关节松开了。对天穹的仰赖战胜了对地狱的疑虑。那个地狱,恰恰因为太可怕的关系,叫人宁可选择不去相信。伯巍错开目光,喃喃道:“那末,父王叫我先回去?”语气与其说在询问,不如说在请人确定:这个世界还是很正常的,对吗?是我自己脑子里在乱想。 “王是这个意思。”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答。 伯巍便走了。小黄门在心里念了一千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并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把他在宫外放的高利贷都收了回来,全部换成黄货和白货,这样,若万一起了什么**,傍起身来比较靠得住——他实在是个很小心的奴才。 北郡王按照先前得到的命令,于卯正时分到了围场行宫。王虽没说召他有什么事,但他知道最近里里外外都有些不太平,而闽国最怕的就是中原,若说中原要与闽国发难,那得从东边来,他北郡王主掌的是西南防线,靠着迷林与恶海,除了偶尔应付一下鲛人与雾怪的抢掠骚扰外,别无大事,因此听到王传召他时,竟不太担心边防,思量着无非宫中有些男女不安生,着他的御林军防范着些,也就是了。这卯时,乃是晚膳时间,王本来就喜欢饮酒吃饭时谈点儿不大不小的事,这次大约又是如此,哥儿俩借着酒力,发发牢骚、谈妥军国事务,又有效率、又能增进感情,是极好的。 可是直至卯末三刻,宫室里都没有动静,侍女一遍遍替他添茶,单没有烫酒切肉的端倪,北郡王渐渐也不自在起来,心里寻思:把我晾在这儿是怎么一回事?眼看天色早过黄昏,天边余晖都燃烬了,马嘶铃喧,围猎的队伍先前就已经回来,怎的王还不露面? 他心里慌起来,到窗口看看,见到一行人匆匆经过,他认得是太子从人的服色,正待扬声打招呼,眼见这些人的神色都挺严肃、跟平常不太一样,那声招呼又闷在嗓子眼里,悄悄退回去,坐着发愁: 莫不是他私占民宅的事发作了,哪个蠢货上奏参劾,引动王和太子伤脑筋?莫不是他私吞军款的事透了天,王和太子正商量着办他?莫不是——哎呀!前阵子为了意气之争逼死个小小的官员,闹将出来了? 这么一想,北郡王觉得自己真是劣迹斑斑,哪件事情捅出来都够遭殃的。再想想,王对他虽然比较友爱,这么多年了没伤过感情,可王——三哥——这个人,是普通人吗?他们兄弟间的事,能照着普通兄弟感情来说吗?想他们原先总有八个兄弟,撇去早夭的两个不论,长**样的也有六人,但凡跟“老三”争位子、塞刀子、使绊子那些,一年年下来,哗啦啦的全倒光了,台面上倒没见多么难看的大动静,反正到头来一数,那些兄弟本人身死不说,背后的母系、外官、内宦……都死的死、逐的逐,展眼儿就没了踪影。如今还活着的,不就是他北郡王和老二南郡王吗?南郡王一向谨慎,偶然有了点儿不妥当,当年的世子还不是就……唉,不想了!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六、燕婉之求(3) 北郡王不觉汗透内衫。 他再也坐不住,悄悄的开始打探情况。幸亏平常往宫里使银钱没吝惜过,紧当口儿还真有用,一个小黄门来上果盘时,给他递了个消息:有个小美人闹了别扭,王正忙着呢,说不准啥时候能得空过来。 ——原来是王后院起火,不关他北郡王什么事儿! 北郡王的心放妥当了。他本来是个不太动脑子的人,也不能说蠢,但命里总有些傻福,既是放了心,便不再多想,吱两盅美酒、剥两个果仁,百无聊赖等着的时候,还琢磨:王费大力气对付的是哪个小美人儿?他真想到场观礼。 幸好他没真的看见,否则,也许会吓一跳吧。 你头发短得像个毛栗子,额头缠着厚厚绑带,肩上的血没有洗,一张小脸透明苍白的睡在血迹与绑带间,像沼泽里一瓣小小的月光。 王怒目向帐外:“怎么还是昏着?这么点伤就昏到现在?” 太医和医女跪在外头,战战兢兢:“已经用了药,奴才们实在不知娘娘为何如此……” 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用了个含糊的尊称:“娘娘”。王也没有纠正他们,目光落回到你的脸上,嘴角冷冷扬起来:“是吗?” 他的嘴唇触着你的耳垂:“那么我把阿威杀了吧。” 你的睫毛抽搐一下:出了什么事?这个人是在用他自己的儿子威胁你吗? “你喜欢他,是吗?那我就一刀一刀把他片**肉。”他是在这么说着,“或者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东西?我都把它毁掉好了。你要死,我就让它们给你陪葬。” 他的嘴唇干燥而暖和,而吐出的气息,像一条蛇。 你不想死。你只不过是想逃过他的宠幸,保住你的身子,交给一个更值得的人,然而他总要这样的逼你……他是自寻死路罢。 你睁开眼睛。 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喜悦的光芒,瞳孔稍微带一点金棕色,像某种野兽,或者秋天梢头的树叶,把年轻时的青葱柔软换成了一身璀灿颜色,柔情像水分一般被烤干,仍然招摇着,那么高,好像要把一切好东西都攫为己有,可总有哪儿是不对劲的,痛苦着,像是比谁都清楚的看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末日就在前面,或者说一年里的好日子都已过去,剩下的事情只有不停的抓取东西喂饱自己的胃,在比闪电还短的间隙中争取尽可能多的享受,而真正的宁静、幸福,那是哪里都不会有。哪里都不会有了。 在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底子,你有点诧异,但不足以产生同情。相反,却涌起了更深的厌恶。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快乐呢?为了这么个痛苦的人,就要拖你陪葬吗?你不承认他有这样的权力,天上人间,任何黄金或玉石刻就的法则都不能让你承认这样的权力。 他将你的耳垂含在嘴里,那么一点点小的柔软耳垂,凉得像是雨夜花,含久一点,仿佛要化了一般,耳垂上溅着一星血沫,在他唇齿间化开,腥甜的,像是很久之前某个夜晚的气息。可眼前的孩子还活着,一切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他的嘴唇有点颤抖。 你的眼神安静枯燥。 忍耐到了这种程度,些许的动情、或者厌恶,都冷冷埋下去,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眼角眉梢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咬得重一点,放开耳垂,握住你的脸。真小,这么一张脸,可以用巴掌整个盖住。于是他就盖住,感觉到你的睫毛在他掌心磨挲,笑了:“我不会让你死,这一次……我们可以慢慢来。” 因为高兴的关系,他的嘴唇又有点抖起来:“我会慢慢找出来你喜欢什么、怕什么。我会用绳子牢牢的绑住你。我叫你享受,你就享受;我叫你痛苦,你就痛苦;我叫你……离开,那个时候你才能离开,你知不知道?——你会怕死吗?”突然把手掌移开,很认真的问你,飞快的又笑了:“这么年轻也许还不怕。但害怕也是很容易的,如果死得慢一点……” “我怕死。”你终于出声回答。 死亡,寂寞,疼痛,这都是你害怕的东西,就像他害怕的一样。你们都不是什么铁石铸成的怪兽,只是血肉之躯,有一颗血肉的、会跳动的心脏。而他若非要把你所害怕的折磨加诸你的身上,你,必千倍报答。 他似乎有些诧异样子:“啊,你怕……”含糊重复一声,不是很清晰,难道觉得你应该视死如归才对吗?随后又笑了,直起身,将脚踩在你枕边:“那你亲我的脚。” 声音里带着兴奋,好像这真是多么好玩的游戏。你肩上的血、他肩上被你咬出的牙痕,你的疼痛和他自己的疼痛交相辉映,像首叠唱的乐章,声声入耳,铺下的序曲也许能带来不错的**?他期待的命令:“亲我的脚。” 你亲下去,像服从任何命令。软软的河泥沉默着下陷,屈服于任何轻微压力。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你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就像谁都猜不到你会自伤头角避宠一样,谁也都猜不到你对这个人怀着怎样的恨。报复的渴望和脱身远遁的渴望纠缠在一起。叶缔那句清朗的声音里,你忽然扑向床角;而这个人这句命令里,你的心境瞬间化为一片泥沼。 你愿意自己在此刻化作一潭烂泥,不做任何抵抗,把他陷下来溺毙。 是这样冰冷阴软的微笑。 而王那个角度,只能见到你柔顺的脖颈。 不知为什么他很失望,面色沉了下来:“行了。”恨恨在房中走一圈:“原来也就是这样的……”再看看你:“撞成这样,难看死了。你先去养一养。”拂袖离去。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六、燕婉之求(4) 他去见了北郡王,吆喝着赶紧上菜,为自己的来迟道个歉,还欠欠身。北郡王哪敢真受他的礼,早跪下去抱住了道:“哥!别折杀我!您快坐吧!”王便坐下,骂骂朝政、开开荦玩笑,推心置腹贴着头道:“七弟,我也就跟你说说话了。要把你派出去我真舍不得。可是——” 北郡王心里格登一下:可是啥? “西南那边我就靠着你啦。”王叹着气,挥挥手,“你去,给我再立个功,回头我赏你。” 北郡王迷糊着:“西南那边没什么事啊?” 王把嘴凑到他耳朵里:“中原有事!” “中原……那在东边呐?”北郡王还是迷糊。 王恨铁不成钢的那么嗐一声,很耐心开导:“中原现在那个皇帝,不是打下来的江山吗?” “嗯哪!” “他打下来之前,不是明洛家坐的宝座吗?” “嗯!” “明洛家的小子不是拉几个人跑到大漠那头去了吗?” “啊……” “明白了吧?”王用手点着桌子,“听说那小子要回来跟中原对上了!十有**想从我们这边借道儿。” “啊!那……” “是个硬活。我们不打不行。不过,”王的语气缓和一点,“也不用真打,实在不行,把他们赶到北边去,让他们从冰原那边走,大家干净。” 北郡王点头:“大哥英明!我们不能得罪中原,打总要打的。但要是抗不下来,犯不着死抗,那样太傻了!” 王大笑:“你懂得就好!” 哥儿俩继续喝酒,一边把几个协同出征的将帅人选都定了。王忽道:“粮饷怎么说?”北郡王借着酒力,一时忘乎所以:“哥!那不是等着你给我吗?什么怎么说?” “知道是我给你就好。”王慢悠悠道,“日子还长着呢。别吞太急了,做得难看,因小失大。” 北郡王一激灵,酒都化冷汗出了。 王这是给他递言语! 他愣了愣,“卟嗵”跪向地上去,脑壳还醉着,晃了几晃,但双手坚定不移扑出去抱住王的腿:“哥,我错了!你救我!” 王看他片刻,“唉”道:“行了。”拍拍他的背,“你从小这么没轻重。还不都是我护着?又不止这么一件了。你心里有数就好,起来吧!” 北郡王明白这话的意思:王要护着他,他有事也没事;但他要敢对王有一点儿三心二意,那就够死几回的。 这个道理他其实早就清楚,要不,也活不到现在。但某些人的本性就像劣质的犬,明知道性命和荣华都捏在主人手里,但舒服久了,也会嚣张起来,冲哪儿都亮亮獠牙,觉得“老子活得真好”,主人看不过去时,也要赏几鞭子,让他夹着点儿尾巴才好。 美酒在青瓷杯中软软儿打旋,王脸上含着个笑。这个世界太好笑了,所有的痛苦、畏惧,都让他发笑。 但是也许……应该还有些其他东西吧?不是那么在他掌控内的、某些奇怪东西? 他隐隐是有些觉察的,甚至还期待着,虽然现在,什么都没看到。 北郡王终于离开围场、连夜赶回自己府中的路上,遥遥见到一行车马向围场去,瞧那翠色藻饰,应是宫里的车子,不知里头坐的是哪位娘娘。北郡王呆看了片刻,紧一紧衣领。 真是冬天,风已寒了。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七、不可道也(1)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你被送进民扉。那儿原是一大片湖泽,供王家憩夏畅秋之用,入口处树了道门,题着 “视民如子”,后来湖泽渐干,建起一片屋舍来,全境都改观了,唯入口的门还留着,人呼之 “民扉”,这个称呼便指代了它后头整片地境。因地气还是阴湿,地方又偏僻,诸宫不喜欢。 到了上一代闽王时,便成了侍儿的住所。你不是宫人,是从伯巍身边挖来的,放在侍儿这边住,倒很合宜。 你冷笑。素窗青檐下,霜叶红成残。你忽然又想写字了。要磨得浓浓的香墨,以五紫五羊的细笔蘸了,就写在红叶上,放它顺水飘去。 有个什么说法呢?霜叶红残如妾命,水流融远倩谁痴?想它未出第一道墙,墨痕早一晕晕散在水中了,多好,心笺也不过这般归宿。 贴虹急着问:“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里?太子爷的父亲安的什么主意?我还当他要收了你呢,怎么把你又不闻不问了?那个围场跟他一起回宫的女人是谁啊?!”这一串问题,单凭贴虹的脑袋,果然是寻不出答案。 你俯下头慢慢的想:设若你君临天下、诸事任性,身边的人都蠢得像脚底的泥,忽见个好玩的小东西,不管谁的,先抢过来看看,戳戳这里、捅捅那里,看它跟其他东西有什么不太一样,结果它碰伤了,变得惨兮兮的比较丑,并且随后温顺的匍匐在地,成为满地蝼蚁中的一个,多么无聊,那就几乎犯不着多花什么注意力给它了,何况,还有更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跑来撒娇呢! 你猜得出她是谁。要从宫里跑出来,偕王回去,当然是顶顶有地位的。 你并且疑心着她不是受王的传召而来——时机实在太巧了——须是听说王忽然收了个女孩子,于是紧急跑来争宠。 可见是个有势力、有耳目,又敢作敢为的。这样算下来,出身寒微的娘娘们先行排除,因为她们没这个手笔;出身高贵的娘娘们其次排除,因为本朝为了提防外戚干政,代代相传,君王不会太亲近高贵门阀出身的女子,现任闽王妃的娘家也不过是等闲一个孙家,世代最高的官没有超过三品,更高门第的女子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不会无谓乱动,免得反给族中招来祸患;挨下来,王妃也要排除,因为出宫太**份,何况争宠若争不成,折损颜面得不偿失,她需不会做这种蠢事。 这么算来,剩下的再没第二个,你确定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女人,简直还不是个女人,只是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贤平嫔。 她新近册封、正在当宠;因是王妃的亲妹妹,也当有耳目人脉;怀着身子,更敢胆大妄为,左右没人敢罚她。 “到底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嘛?”贴虹摇着你的袖子。你看她一眼,她登时会意,住了嘴。 宫墙深深,别看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似乎没人来理你们,叫你们立足之地寂寞得像个鬼冢,但是窗下、墙后、影中、帷幔里,说不定就埋伏了一片半片耳朵,单要寻你们言语,喜不自胜的漏勺样全捞了去,交予有心人手里,好做一桌吃不了兜着走的盛筵的,你怎肯授之以柄? 贴虹也是风雨里活过来的孩子,灵醒会意,接你眼神,即刻不言语。你曼声道:“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我也不懂。天意难测,总有它的计较。我们做我们的本分就好。”贴虹忙不迭应了,只差没替你补上一句:初来贵境,实实的诸事不懂,是一对儿绵羊,千万别把我们当回事,放我们喘息几天就好。 她虽然没有读过老庄,也知道有时候,柔弱的东西比刚强的东西活得久,齿坚而易堕、舌柔而长存。 装痴作傻,并不费几分力气,却避了风头,何乐而不为?里外依然寂寂无声。 你继续埋头想:而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逃出去,一条是留下来,再要第三种法子也没有。 逃出去,固然对你自己的幸福更有益,然而深宫之中,竟不知如何可逃;留下来,固可寻机会兴风作Lang,然而王被贤平嫔牵着鼻子去了之后,再未过来,竟不知是否已将你丢诸脑后了。 思前想后,束手无策,莫非真要把未来交给命运安排?你凝着眉心。贴虹信任的依偎在你膝边。 她觉得你一定会有办法。是。当今之计,最好不过是以静待动,俟得风色,或腾雾而起、或击Lang而行、或飘摇而没、或宛转而承,云生足下则上青天,楫来手中则隐江湖,总能有路走。 可是……心下辗转反侧的,是什么?你今生真正所求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喉咙干渴、胸臆疼痛,深深恨着自己、双臂却依依抱住身体? 忽的那行杨阴外头传来一阵歌声:“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不说歌喉如何,难得这词意风流,唱得也风流。 你一怔:民扉里头,怎得有这般神仙似的歌者?听起来也是个女子,比你须大了许多,但仍在桃李盛年。 歌声且行且近,蓦的有谁叱责她几句?听不甚清,总是 “你如此大胆”这类的话。歌声便停止。你皱眉,一则为天下总有这许多煞风景的拦路叱责者,二则为、难道这歌者身份竟然极低? 脚步声到门口,停在那儿,询问声随之响起:“二位可有什么衣物?小的是来收衣浆洗的。”这说话的就是刚刚的歌者么? 听不太出来。很多人说话与唱歌的声音本就不同,有的甚至区别很大。 你走向前,亲自打开门,延她入内:“果然是有的。劳烦了。姐姐稍待。”贴虹便去收拾衣物出来。 你在这里向她恭敬行个礼,她不敢受,深深还了,这上下人品如何?却是:双眉未扫,天然春山画影;唇角弯弯,更喜新菱添妆。 眸波剪得活水,莫非来莺顾盼;指尖可怜劳顿,分明文君当垆。休论说此际身份,单那一段风流云动的精神意儿,却是丹青画不成。 你看在眼里,极喜欢,忙搀手问她名姓。她诧怪着,又有些羞怯,道:“我姓戚,您只叫我阿戚就好。”听口音不是这都城人氏,而在南边那片。 问下来,果然是那边一个有名望士族里弱支的出身,七岁末便送进宫来当侍儿,到如今竟已二十余年,虽然早过了妙龄,但依着侍儿装束的规矩,依然如女童般垂发。 她发丝略带栗色,极细,倒也浓密,耳际用结珠鬓梳两边掖住,后头直管垂下去,比起漆黑发髻来,别有一番姿态。 你心里寻思:此人容貌气质不俗,虽然年齿稍长、依然困于民扉浣衣,却不可等同于众人视之。 因细细攀谈,想试她胸襟,不料阿戚眉低眼臊,只是回避,略答个两句,均俗不可耐。 你问她:刚刚是不是唱了歌?她道:“小的是爱唱两句,一不留神就溜出口来,您见笑了。”你夸她:唱得好,难得是词也好。 她道:“都是俚调,顺口哼的,您见笑哪!”推得这般干净,你一时倒无语。 贴虹已将衣物拿出来,见你看重这个阿戚,她也跟着格外客气,拿出顶好的礼貌来谢了一声,阿戚便自走了。 贴虹拿眼神问你,你笑着摇摇头。这个略有点趣的侍儿走掉,你们的处所又归于寂寥。 你坐在窗下,看着光阴,在这种地方,也像任何地方一样,拖着光与影的脚儿,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过去了。 忽然又传来歌声。衣杵声向来是在左近的,你知道浣衣处离这里不远,想来阿戚已经抱着衣服回去女伴那里,又唱起来,离得远了,音调隐约断续,但却熟得出奇,你不由得跟着哼道:……裙初飞,意难描,金盏袅袅。 分明覆双鸟。向年来,雪堆何处云失晓……古远的调子呵,怎么在宫廷里再次听到? 这一曲《梅花雪》闻说是走红了,难道竟红到宫廷里来了么?是在这个时候,你才忽然醒觉,你哼的不是伯巍给你填的词、甚至不是小郡爷让你改的词,而是紫宛最初时候拿过来的、李斗填的那首词。 这是为什么?你伸直双腿,轻轻用脚尖踢着自己的裙边。人心是多么难测的东西呵……谁能参透自己的心? ……惟,新取扶头,伤人怀抱。——————————————————————————————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2)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贴虹在你旁边茫然站了会儿,想了件事情做:去给你泡茶。 撮茶叶时,脸上忽一皱,手就有点抖。给你把茶捧过来时,她一只手捂在了肚子上。 你忙接过茶盏放于桌上,双手扶她:“怎么?又开始了?”贴虹蹙眉点头,你忙扶她上床,取被子来给她盖上,出门叫人准备个烫婆子来,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给一个女孩子生理痛时暧腹的东西,因为她太不够份量的缘故,没有人关心,这些许小毛小病,也不会有人同情。 你钻进被子,将你自己的肚子焐在她肚子上,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双手环抱,像是又回到小时候,在缕思院里相互安慰着伤口。 年纪幼小便接客的女孩子,难免落下些毛病,贴虹的身体比苏铁还好些,只不过前段时间大约没调养好,这次发作得格外疼点儿,说到底也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在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人多给一点点温暖,总是好的吧?贴虹的气息呵在你脖子旁边:“小哑子……我们会好的吧?”这样小小声的说。 (会好吗?李斗说:“这样两个人的相拥,怎么能抵御寒冬。”没有关系,如果两个人不够,你会让更多人流出滚烫的热血来,供你们取暖。 你根本是为了完成这件事而来。)你坚定的说:“我们会好。”贴虹吁出一口气,带着放心的样子。 她把一切担子交给你,就放心了,这是多么容易的事。你在她身上能看到其他什么女孩子的影子。 连波……甚至是苏铁,她们都能全心的倚赖某一个人,仿佛这是多么容易的事。 可是你,不。用自己的双腿站立、用自己的肩膀负担自己的命运,你是这样子的回到这个世界来,明知道会多伤许多脑筋、多承担许多骂名,但是,也绝不嫉妒苏铁、贴虹……绝不要变成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你抱紧双臂。一个嬷嬷跨进门槛:“太医来了……哎哟你们两个小姑娘怎么全躺上去了?都病了?没病?没病下来!都躺上去谁照顾你们!想得出来的。下来下来!”顺嘴就向你呵斥、挺不客气,大约是个急性子。 不过,这也因为你不在她眼睛里就是了。设若你身娇体贵,连她顶头再顶头的主子都视你如珠玉,她再急的性子,又怎敢使出来? 怕不是笑容里抹了蜜、膝盖都要软下来的!有时候,人家粗鲁,并不是不懂做人,只是不屑同你做人罢了。 你急急从被中爬出来,并不同她多语,只是匆忙整理仪容,退在床头,外头两个小太监引进一个人来,你垂头行礼,看他一双半旧乌履不疾不徐行来,青纻丝袍角扬起来一点,脚步忽微微一顿。 你略扬起眼帘,目光相触,这一位太医竟是何太医。这叫什么?人间何处不逢君? 岂止逢那位君,还要逢这位君呢!原来都是有缘人。你又想笑,无关喜悦。 何太医的脚步略顿一顿后,仿佛从未认出你,只管到了贴虹床边。这次给 “妾身不明”的小丫头诊病,连什么罗帕帐子都省了,直接把手指在贴虹脉上一搭,便一怔,拿眼睛看你。 你微笑。贴虹这病,是年幼便受磨折过度所致,旁的医生或有不知,何太医时来花深似海出诊,有什么不解的? 却不认识贴虹,不知道原来她也是这等出身,便向你一瞥。你正是用微笑告诉他:他猜得对。 并且你信任他,不仅对于他的医术,更对于他的人品。你相信他会守口如瓶。 他把目光错开,果然什么也没说,放手起来,便开方子。那嬷嬷替他研墨,翘着兰花指,笑道:“你平常碎嘴子,怎么这次一句话都不问她了?”语调比起刚刚对你说话来,不知糯了多少,显得倍儿亲密的样子。 贴虹抬起一只手来捂住嘴巴,你们对视一眼,都几乎忍不住笑。有一些女人是这样子的,见到什么男人,都不由得把姿势放娇嗲,这原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嬷嬷原来是那副腔调,此刻忽露出狐狸尾巴来,格外叫人好笑就是了。 何太医端庄的欠欠身:“这位姑娘脉象、症状明显,并无疑虑,故无须问。医者,问诊原为治断,非为刺隐,难解处巨细靡遗、水火不避;明了时即刻下手处置,并不必多言半字。取舍原出乎一理。”嬷嬷有听没有懂,口中 “哦哦”应声。贴虹也听得云里雾里的,冲你吐吐舌头。你笑着替她掖好被角。 医之道, “望、闻、问、切”,四者并重。何太医又是这么细致的医生,表面上再明显的病例、后头原委也可能各有隐曲,他岂能问也不问就投下药饵去,如那些蠢医般,单把箭伤处的箭杆剪了,凭里头再怎么金石糜烂,都不管的? 但贴虹是这样的经历、得了这种疼痛,医生若要查询端详,平白不好看。 何太医心头清楚,所以一个字不问,大略只按 “花深似海”中的出诊经历,斟酌着给开个稳健方子罢了。这也是他体恤你们的意思,又说出一番道理来遮掩,足见情义。 你看得通透明白,自然感激。何太医辞别时,小太监引他出去,你也便举步,想遥遥送他一程。 嬷嬷看见了,呵道:“你留下来陪病人呀!瞎走什么。真是,路又不认得,脚这么多……”说着,自己起身要送何太医。 两个小太监回身,看着你笑笑,一个拉住嬷嬷,计议两句什么,另一个却向你使个眼色。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3) 你一怔,仔细看那小太监样子,完全陌生。他本人与你应是全无渊源,不知受何人请托、要与你传递些什么?你计议不下,想看看何太医有什么暗示没有。谁知小太监这个眼色是在何太医背后使的,何太医似乎全未觉察,且也没有回身,自跨门槛走了,使眼色的小太监跟着送出去。 你心下犹疑。贴虹在床上张着眼睛望你,不敢说话。你看嬷嬷还被先前那小太监缠着说话、一时顾不上你,咬咬牙,便溜出门去。 烟木丛丛,天青如纸。何太医和小太监的身影穿门绕墙,都不曾回头招呼你。你近又不敢近、远又不敢远,只索跟着,出廊过院,且喜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渐渐走到一块潭边,不知它是天然的、还是人力凿将出来,摇摇曳曳半潭的芦苇。冬雾借了水气,一发软密。何太医两人的身影登桥没在涡,你不知想到什么,忽觉不妥。 这个场面,怎么像在哪里经历过的?你驻足,细细寻思:不,你自己肯定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那么是别人?谁……紫宛? 天气晦暗的冬日,她追着人声出去,锁在门外头,冷水浇身! 你悚然,疾忙要抽身离开,背后却有双手伸过来,轻轻一推,你什么都没看见,已然“卟嗵”一声,没入水中。 潭很深,冰冷的水叫你刺痛。你挣扎着探出水面一点,有根木头把你又压下去。 是岸边的人,伸木棍压你的头。这是要把你淹死! 你脑中警铃大作,人却冷静下来。 如果这次真的会死,也不过是死罢了。而在那之前,却该尽力看看,还有什么生机。 水很冷,但是离冰点还远着,一时冻不死人,真正的危险是来自水面上方。你装着挣扎几下,屏息沉下去。 潭底的泥巴很软,但如果轻轻走的话、还不至于被陷在里面。芦苇从泥里抽出杆来,直伸向水面外头去。你很小心折断一根不粗不细的杆子,又去掉它的尖头,试一试,好,你没有记错,芦苇不像荷花,它的杆子是中空的。在快要憋不下去之前,你终于把这根杆子制成了可以呼吸用的管子,一头咬在嘴里、一头伸出一点到水面外,呼吸到了空气。 水面外头,人影晃动,还有装模作样的喊叫,似乎是要救你的样子。你绝不出声,躲在芦苇丛中,有十分把握不被发现,如果没人下水找你的话。 但是水如此之冷,血脉几乎都要凝结起来。你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叫自己发抖,却也清楚知道,这样耗下去,你总有一刻要冻死。必须找到出路。 水有点浑,你在水中张着眼睛,是有点痛的,但依然坚持着,穷尽你的目力观察,终于发现一道微微的水流波动——潭水不是死的,从左边有水过来、流向右边去。 你心下大喜,依然咬着芦苇杆,借着芦苇丛遮掩,挪到那边去,定睛一看,怔住。 那是一个只有脸盆大的孔道。 原来这边原来是整片湖泽,湖泽渐干后,留下一条小河、以及几处塘沼。上任闽国王嫌塘沼难看,特意挑几处还算大的,加以人工修葺,引河水灌穿,使之成为活水,但引道口却留得很小,免得破坏景观。 你实在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从这儿钻出去,也不知道这孔道会有多长。 忽然水响,有一个人下到了水里! 你大惊,抓着孔道口,勉力把腿伸进去,到腰以上却被卡住了。幸好孔道是泥质、不是石质,所以虽被卡住,也不甚痛。你咬着芦苇杆躲在那儿,惟愿这人不会发现你。 神似乎没有听你的祈愿。 下来的这个人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眼光太利,笔直的向你游来。你黯然叹一声。完了,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当初应该多施一点狐媚手段,直接把王套牢,好让他保护你吧?妄想抽身事外、逍遥于江湖,果然活该淹死。你苦笑。 那人却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给你看。 隔了微浊的水,你看见那是个白绫布囊,怎么这么眼熟呢?布囊……当初裹着荧火虫尸体落葬的布囊!是伯巍吗?你吃惊的看向这人——是个姑娘家,小丫头打扮,姿势很飒爽,但完全陌生。她是伯巍派来救你的吗? 她已经向你伸出手,手心向上。你迷惘着把手放进她手里。她轻轻一拉,就把你拉出来,托着浮到水面上。触到空气的第一时间,她把嘴里的水吐出去、张口大叫:“小姐!宣悦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句是叫给你听的。她想让你知道,她目前的身份是宣悦。 她是代替宣悦被送进宫来?你电光火石的猜测。你被带进宫的事,伯巍想必知道。虽然王把你丢到了脑后,但伯巍一时还无法救你出去吧?他不放心,应该会想办法送个人进来照看你。也许因为某种原因,只有曾经照顾过你的丫头才被允许进宫,而伯巍又怕宣悦还不能胜任他的要求,所以派一个人来冒充,且带了萤囊来作为信物吗? 那么,这姑娘应是来帮你的,且能力还胜过宣悦。 你做了这个判断,就配合着演下去,有气无力的双手环住姑娘脖子,到得岸上,给七手八脚做了什么半到位半不到位的急救,你“噗”的吐出点水,张开眼睛来,众人欢喜道:“好了好了。”你扫了全场一眼,目光似乎是很迟钝,却已认准了在场的几个太监、嬷嬷和侍儿。这里头也许就有凶手、抑或是凶手同伙?你记下了,再把脸转向那女孩,失声叫:“你来了?”姑娘扑上来,抱住你:“小姐!宣悦好容易进来,就听他们说,你落水了!把宣悦吓得……还好没事。” 你们这么做了一番戏。有个公公在旁冲那姑娘道:“你这丫头也是!虽说要救你主子,也不看这什么地方呢?就乱跑?好了好了,好在没事。快回去换衣裳。” 于是回去,还没进屋,就听见贴虹叫:“我们小姐呢?”先前那嬷嬷斥责她:“大呼小叫,还有没有规矩了?”语气算得严厉。只是贴虹本就是没规矩的,哪儿吃她这套,当即哭道:“小姐若死,我也活不成了,那时还不是随你们动手!你带我找她去!带我去!” 正闹着,你们一行人进了门。贴虹看见你回来,惊喜叫嚷,不顾肚子疼,掀被子就连滚带爬下来接你。你身上湿衣裳没换,不敢叫她沾了凉气,往旁儿一躲,边已牵着那姑娘道:“宣悦也来了,你可不许再胡闹,惹人生气。” 贴虹听得一怔,抬头看那个“宣悦”,分明不认识。但她也伶俐,立刻知道该怎么做,讶然叫一声:“宣悦,你怎么也进来了?怎么也弄成这副样子?” 她应变迅速,旁人果然毫不疑忌,只管帮你和那姑娘换了衣服、裹上被子、灌了烫婆子,又请了个医生来看。 这医生又不是何太医了。为什么何太医不留下来给你诊脉呢?你奇怪着,却不知道:宫里规矩大。何太医是专治妇女病的,且属于“外廷待诏”的医生,必要女子有了显著的病,填下单子,报备过,才能传他进来。他出去时,虽也听到身后有动静,但没人叫他留,他哪儿能留。及至你们出了水,外表虽无大碍,不过为常规小心起见,须请个人看看,这只用宫内自己的医生即可,是学出医理来的太监担任的,也不必多大本事,应付得过就成了。 当下这“内廷太医”把了你们俩的脉,道声“受寒”,叫煎两碗红糖姜汤,也算完事。一时喧嚷完,这些人看你们没别的事,他们于情于理也没一个该留下来照顾的,便都陆续走了。那姑娘支起身子给你行个礼:“在下离澈……”说到一半,忽侧耳倾听什么,对你们“嘘”一声:“有贵人来。” 她的举止说不出的干脆爽洁,没一点儿多余、也没一点儿含混不到位的地方。虽然年纪轻轻,恐怕是个练家子,说不定还是此道高手。你便听她的,屏息等人来。贴虹察看着你的颜色,也学你屏息。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七、不可道也(4)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你们两个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环佩声、脚步声,声音近了门前,太监高声通告:“王妃娘娘驾到!”贴虹吓得一抖,拿眼睛看你。 你的心漏跳一拍,拿眼睛看离澈。离澈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王妃怎么会来,一边率先掀被子,跪到地上去。 王妃娘娘赏脸,贵脚踏贱地,屋里的人再怎么五痨七伤、衣冠不整,也得赶紧儿的跪下去,以示尊敬和虔诚。 你脸俯得几乎要靠近地面,先见几双青缎面绣墨线的鞋子进来,站到旁边,这是公公;又见几双褚石缎面绣彩线的鞋子进来,复站到一边,这是宫娥;又见几双粉红锦面刺彩搀银线的鞋子进来,依然站到一边,这是另一级宫娥。 这几拔站定,方见一双墨绿细锦面精绣燕子穿杨厚底靴子,应是高职位的公公,引出两双极精致绣鞋来。 那两双鞋子一般大小,俱是鸽灰素线绨作底,蔷薇红细绵作面,精针密缕绣了江花楼台月,复蒙上层霞红绡,以银线细珠钉住,分站两边,中间扶出再一双鞋子来,大红大金的,双凤朝云、玉润珠明,连鞋边儿都密密镶满刺绣花样,针脚儿半分不乱。 你觑着,知道这必定是王妃了,跟着别人一起口呼吉祥,脸则俯得更低,真正贴住地面。 她走到你面前,顿一顿:“抬起头来。”声音算是妇女中比较悦耳的,只不带什么感情。 你抬头,依然垂着目光。不与主妇对视,这也算奴婢美德中的一种,除非她命你抬起眼睛。 她果然下令了:“抬起眼睛来。”你抬眼。不能太快,免得让人觉得你轻浮;也不能太慢,免得让人觉得你在端架子。 抬眼的过程中,心中默念:“起敬起畏、和顺腼柔、母慈子孝、孺慕之思……”这些字眼是有催眠的功效。 你终于抬起眼睛望着她时,就像一只小羊羔抬起眼睛看它的主人,绝对的柔顺、信赖、敬畏。 王妃曾经许多次设想你的样子,却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目光,不觉一怔。 她脸上厚厚一层宫妆,白的地方雪白、红的地方正红,像个假人面,好处是稍许有什么表情变化,别人也看不出来。 只是眼角的皮肤一收缩,显出她的意外。而后她问:“能走吗?”疑问句,并不代表关心。 就像有人到驿站问马夫:“能走吗?”也并不代表对马和马车的关心。 你的头还有点晕,寒气钻在骨子里,并没完全***。但是,走没有问题。 如果现在有柄刀子刺过来,你还站得起身冲到屋外去,那么当然,王妃问你能不能走,你就能走。 她喉咙里 “嗯”了一声,回身,率先离去。几个宫娥上前搀领你们三人,让你们跟上她。 她出门后,是坐凤辇的,以两匹羊拉着,羊身呈五彩色,很有仙姿。你们自然没这个待遇,连随行的小轿、马匹也坐不上去,只跟大部分低级宫人一样步行。 幸而整个队伍前进速度极缓,故你与贴虹也跟得上。队伍慢慢走着,并未出民扉,惟景色越来越开阔,面前又垒出一座土山,上头有观景台。 王妃下辇,墨绿靴公公紧扶住,霞红绡绣鞋宫娥也随上,一个转过来对领你们的宫娥丢个眼色。 那宫娥便引你上前,在王妃侧后差两步远跟随。便听王妃一边缓步拾阶上山,一边道:“这是成祖时候出现的山,名为‘仙迹’。那时,民扉之内整片是湖泽,水景盛大。成祖王来玩秋时,叹道:‘惜乎泽边无山丘,不能近登玩赏。’发语是未时。至次日卯时,湖边就多了座山。骁骑尉头一个面圣禀报,声称就山是他眼看着长出来的,并极口恭贺吉祥。成祖王甚是欢喜,厚加赏赐。谁知半日后,就有人告发,骁骑尉私下调动所掌军士,广运石木为底,上铺厚土,以攻城山造法,快马急鞭,一夜之间造出这座山来。将士们的衣裳,还满是泥与汗,未及浆洗;有几个士兵一夜间累到吐血,也未调息复元,骁骑尉自是抵赖不过,却狡辩道,似鸾率百鸟啄土成丘,鸟亦有知,仍是吉兆;如今不过率人而为,人固有知,怎就不是吉祥事呢?成祖大怒,要将其斩首。临行刑时,忽有乌云如车盖,飞来蔽日,天地无光,长有十小刻。观天师急向前奏道:天意,常借物为之,或借鸟、或借人,骁骑尉所言,并非全妄。量他一介匹夫,率区区五百人,怎能神鬼不惊、平地起山?是天冀王音成真,假他手而成就。今要斩他,是驳了天之好意,故天借乌云示警,圣达者不可不察也。成祖听了,甚然之,遂释骁骑尉,并御笔亲题此山为仙迹山。”多长的一篇话。 亏你好耐心,一路听下去,连大气儿都没出,虽知道她是特意说给你听,却不知有何用意,故只是诺诺跟着。 风吹来远远的乐声,王妃微微侧首:“我叔叔也是做观天师的。我未于归前,曾听他说,天意难测,有时会假手于人行天命,有时,却不过是人妄以本心测天心。”很有道理。 不过,这段话跟这乐声有什么关系吗?再走过十余级,已到顶峰,王妃驻足,迎着轻风,道:“成祖时候,山没这么高,是后代修上去的。凡是加上去的土泥,都依附着得了‘仙迹’之名。”墨绿靴子的公公躬身柔媚道:“娘娘!风口冷。凤体要紧!”王妃 “嗯”了一身,扶住他的臂弯,一步步进到观景台的暖阁中。你跟进去。 贴虹、离澈、还有诸多宫娥太监,都没有进阁,只是侍奉在外面。阁中除了王妃和你,就只有那个公公和那一对贴身的宫娥。 他们恐怕是王妃的心腹,你想,不管王妃想跟你说什么,现在也该开口了。 她果然道:“这段乐,是王上叫梨园新谱的,词是王上御笔亲填。你听得清,唱的是什么吗?听不清?那我念于你听。”便念道, “蕊轻瓣怯,当时不堪露华浓,海棠枝上试新红。待得**收,偎人犹痴怯,问君怎得不怜侬。”那时,你们隔着面青玉案,一尊一卑相坐。 她面容端肃,念出这段艳词,几乎就像念一段挽歌。你心中一动。她缓缓道:“这是王上赠予贤平嫔的。她去围场,陪王上回驾,王上就赠了她这首词。这几日来,他们几乎天天叫梨园吹奏。”你俯首。 贤平嫔所受宠幸,果然是烈火烹油。王妃话锋一转:“刚刚是谁推你下水?”——不,这不是话锋一转。 这句话根本是紧接着前面一切话问的!你豁然开朗,前面所有的造势、布局、引子,都有了呼应。 她的棋路显山露水。你心下安定,卑声柔气答道:“贱婢没有看清是谁推的。”王妃点头:“她下手好快。我的人随即赶到,但已经晚了,你掉进了水里。他们急着要救你,却找不到你,怎么回事?你陷进泥里了?” “她”?王妃意思,下手的,莫非是贤平嫔的人?而后头在水面呼叫你的,倒是王妃派来救你的? 你为了小心起见,不去应呼叫,躲在下头几乎淹死、冻死,可不是冤哉枉也。 然而换个角度想,所谓贤平嫔下手,这不过是王妃单方面暗示。而后头来的人,若真的一门心思救你,早该跳下来了,何必等到离澈挺身下水? 若非离澈正巧赶来,你的性命险过剃头。形势如此诡谲,你万事不明了,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 如果因为太过小心而死,至少死在自己手里,也比较能够瞑目;若大大咧咧,把一切交给命——不,你不信命会眷顾你。 它如果一手擎蛇、一手持花,十之**会把花递给你,而里面藏着蛇。 你想。这些思虑像云朵的影子一般掠过心头。你向王妃道:“贱婢惭愧。是陷了下去。若非众人抢救及时,险些丧命了。”王妃微微一笑:“陷了这么久,仍然活转来,真是吉人天相。听说阿威刚送进来一个你从前的丫头,她正巧救了你?很忠心。该好好褒奖才是。”——————————————————————————————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5)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她话中有话,大概猜到你 “陷”得有猫腻。你只装听不懂。她瞅你一会儿,忽道:“遇龙则开,逢桥乃鸣?——哼哼!”鼻子里冷笑两声。 你的心脏猛然缩紧。她慢声接着道, “什么神迹?穿凿攀附,都是神迹。当年,安祖先王亲将我姐姐指给今南郡王、将我指给今王上,当晚昙花盛放,次日鹊鸟翔集,皆我这双眼睛亲眼看见。我们母亲生我们时闻见异香,叔叔观见凤祥天象,什么叫天启?这才叫天启!”她笃笃定定, “这之后,与王上经历了多少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由此深知我是为了在这个位置上襄助王上而出生的。——而你,是为什么出生,你知道吗?”是。 到这时候怎么还会听不出来?她正处在被妹妹争宠的困难时分,又坚信自己是真命王妃,于是不知怎么,认为你这个怎么都死不了的妖精是天派来帮她打这场胜战的奇兵,她既要顺应天命,就连她自己儿子的恩怨都放到一边了,且拉拢你帮她抢男人! 好!好天命所归的国母!你答道:“贱婢……惶恐!贱婢十几岁前的日子,都活得稀里糊涂,像是梦中。及至见到——王妃娘娘恕罪!——见到太子殿下,才有了一点神智。听人说贱婢小时候可能有那八字的批文,贱婢实在不记得,也不能懂得那是什么意思。还求娘娘圣明,指示贱婢。”王妃点头:“你不应该活的,活下来了;不应该进到这里,居然也进来了。这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做到,必有天的意思在里面。天不能滋助邪佞,因此你的存在或者对正道有益。我受王命执掌后宫,当然要扬正抑邪。”说着,呷一口茶。 在旁的宫娥之一立刻对你道:“娘娘宽仁慈悲!你快说,你是正道还是邪道?是正道女子,便还不赶紧向娘娘谢恩!”于是你谢恩。 帮她的便是正道,反她的便是邪道;前者要党之,后者要杀之。那还有什么好选择的? 绝对正道谢恩。她微微颔首:“你是个聪明孩子,但聪明劲儿太显了。宫里地方,阴气重,太聪明的人容易活不长。”你一怔。 宫娥提点你:“还不问娘娘,有什么禳解法子没有?”原来是觉得你太聪明,她不放心,想加一重保险才收了你,却说什么禳不禳解。 可笑。你只得配合着演下去,伏地问:“王妃娘娘有什么法子?千乞赐告贱婢!”她答道:“这宫里头,有一种很不好的习气,觉得肚子里有了种,就活是该一步登天似的,什么骨轻四两鬼迷了心窍的把戏都做出来。造孽!我很不忍心看你这样俊秀孩子落入那种万一的下场,所以,倒有了个法子。”语气端是语重心长,说完了把下巴一点,旁边宫娥端了一盏特别的茶给你:“你既跟了王妃,其他痴想不必再操心。饮了这个,什么生儿育女的腌臜烦恼就全撇开了。”你瞪着那个青碧茶盏,没有动。 生育的能力跟性命相比,哪个重要?你最聪明决绝,为什么不动?再说、再说,你不是为报仇而来? 找机会把他和她们都推进报应的血海里,不正是你的渴望?你为什么不动! “亲手扼杀了我渴望迎接的孩子,那就跟我恨的那些人一样了。我身上负着她一样的罪了。”我听见你心里这样说。 连波溅血的影子闪过去。(——为什么出现了 “我”?(——为什么你用一种憎恨而怜悯的目光凝视连波?(——如果你不是我以为的连波。 那这个迄今为止稀薄如某种气息的 “我”,一路跟随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是连波,那,你是谁?)你的手垂在袖口,没有握拳,指节僵硬如铁。 王妃的瞳孔眯起来了。外面忽有什么骚乱?侍卫跃进来,呼:“护凤驾!”一个人影且冲且杀,离澈,只能来到门前,进不了,也无妨,但叫:“太子爷命我给娘娘传信!”因为分心说话,招中有了漏洞,侍卫宝剑、宝刀,呛啷啷都趁势杀上。 但是不要紧,王妃已经听见那句话,吩咐道:“留着。”那些宝剑、宝刀,杀势一转,就都架在她脖子上,杀气腾腾,却连她一丝油皮都不敢割破,只这么架着她,叫她向王妃跪下。 离澈道:“太子爷叫小的跟娘娘说,如果娘娘伤害如烟姑娘,他不活了。”王妃手中瓷盏 “叮”的一响,勃然大怒:“大胆!”离澈无所畏惧:“太子命小的一字不改,原话传给娘娘。太子爷说,娘娘一直告诉他,他身为闽国储君,该当如何如何。但他若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那生无所欢,死亦何妨。”室中死寂。 空气弥漫着恐惧。王妃将茶盏慢慢搁到案上,道:“你当然不是宣悦。”声音中带点苦涩、带点嘲笑, “宣悦是南小子的人,我知道。她没你这么硬骨头。”离澈答道:“小的死罪。小的是太子爷的人,无有姓名,太子爷赐号离澈。太子爷命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王妃问你:“那你呢?”你回答了一个最方便的答案:“贱婢一切听太子和娘娘的。”她点头,很慢很慢:“好……阿威这几年,养了一些挺好的人。”声音一字一字苍老下去。 说完了,起身,一步步出去。太监、宫娥们慌慌张张看看你们,紧紧随上。 这样……就结束了?也许你该做点什么吧?你想想,像一个顶顶忠心的笨媳妇一样膝行赶上去:“娘娘!今日之事,倘若让他人知道,您、您……” “我?我怎样?”王妃笑容淡漠, “你是从哪里、被谁带到这里,还有谁不知道的呢?我做了什么?又能怎么样。何况,”目光在场中一扫, “这里没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活人。——你是在担心我?”目光落回你身上,真的诧异。 你若精灵透顶,她都不会意外。你竟然一片赤诚对她,那才奇突,就像……就像纹月之愚忠,会让任何人都骇笑。 但你决定扮演她。因为到最后,没一个主子不感念她、没一个正道人士不赞许她呢! 扮演纹月是很好的,而且很过瘾,过瘾得让你想大笑,哪怕笑破喉管、咳出血来,都还是好笑。 所以,王妃也几乎被感动了,想说什么,叹口气,沉默着走开。留你、离澈、贴虹三人在那里,互望着,贴虹怯生生问:“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你看看离澈。 她道:“应该可以了。”——————————————————————————————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七、不可道也(6) 回去民扉的居所,你拉她们一起上床取暖、休息。被子一蒙,咬着离澈耳朵道:“马上把我救出去。”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离澈这家伙看你时,总有点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受伯巍的命令来保护你,但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太待见你。你若不拿出命令的款儿,只怕压不住她。 她果然不肯好好听话,反道:“姑娘,气息吹得小的怪痒的,我们出去说话好不好?” 你道:“不行。”她奇问:“为什么?”你沉声道:“在暖阁里,你怎么知道我遇险,及时赶来救我?”贴虹“哎呀”一声:“真的哦!”离澈漫不经心:“小的会谛听之术。你们才隔小的几步,那么薄的墙,窗也没关牢。小的能听个大概。” 你点头:“正是这话。你会听,难保别人不会。所以蒙了被子咬耳朵说,就算屋外有人,也听不太清了,是不是……”离澈不以为然道:“是倒是的……”依然有那种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语调,像是在说:“你倒想得出来。”贴虹沉不住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啊!这么阴阳怪气则甚?” 呵,老好贴虹。你若有幸做将军,必赠给她两把板斧,封她做个先锋。 离澈给这么一冲,总算应声:“当然。如烟小姐总是计谋周到的。其实像小姐这样的人才,未必需要我们这种人操心。” 你这样的人才?什么人才?有计谋吗?你倒想不使心计,直肠子去哭去骂呢,只怕那样死得太快,分分钟被人踹到乱葬岗去,骸骨前还免费附赠“活该”两字,届时就算有人肯操心,又抵得什么用。 你略一沉吟:“你见过我?”离澈一愣,倒也钦佩你的明敏,承认道:“是。在太子府里,小的受太子命,暗中保护你。有一次,给梁中使报过信,让他给你解围。” 贴虹“哟”了一声,气呼呼的:“原来你一直认得我们?那怎么还叫我们受刑受得那么惨?”离澈淡答:“那时事出突然,太子爷又病倒,没进一步的指示,不敢擅动。”你眸光一闪:“还有人调走了你们,是不是?”离澈一惊,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当时,你拼尽身体的极限,才让伯巍找到你。离澈这种本事,如守在你身边,怎会不知你在哪里,要他找得这般辛苦?故你猜离澈这个人、甚或是一组人,都被调开。能在太子府中调人,恐怕只有王妃。但……那时太子奇突的病危,和王妃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她为了除去你,特意让她独苗儿子染病不成?你想不透,且记着,再问:“围场我逃走,你怎么没拦?”离澈耸肩:“我没得到命令拦你。太子那时跟王在一起,请命不及。” 这话不尽不实。伯巍虽不会明下一道“不许如烟走”的命令,但你擅自离开,有违伯巍的心意,总是肯定的。她消极抗命,纵你离去,必有隐情。你再记下一笔,接着问:“下巴有颗红痣,鼻子很尖的人,是谁?” 这是当时你的刑求者想陷害的人。你的问题如此跳跃,句句都在要害,离澈招架不住,狼狈道:“我只是个领命办事的!你问太子去。”你点头,并不穷诘她,只徐徐道:“你知道的许多事,太子不让我知道,我就不问。但这几天来我知道了一些事,别说你、太子恐怕都不知道,却不能不告诉他。”这两句话下来,如绕口令,贴虹眨巴着眼睛,离澈寂寂无声,你估计她们已经被绕晕了,趁胜追击,对离澈再来一记重锤:“离姑娘!你领命这么久,应该也觉得形势奇谲凶险?我必须马上走!拖过今晚,不知再出什么事。你需得将我送出去!” 离澈果然被镇住。看她虽然另有一副肚肠,但对伯巍的命令是听从的。你说得厉害,她不敢不信,迟疑片刻:“救你出去的关节还未妥当,只是……” 你迅疾道:“只是如何?”离澈为难道:“强行提前,很冒险。”你立刻回答:“那就冒一次。” 生命中的险境何尝少过,一次次冒下去,只要不死,旅途也就继续了。但若留在这儿,王妃虽暂被伯巍狠话吓住,到底不成定局,若回头一思量,想出别个什么法子来,她总是积年成了精的后宫头子,而且说破了天总是伯巍的生身母亲,你如何应付?还是走了的好。 离澈道:“外头是琢持殿,每日卯时起,诸部大人坐那儿议事,其中有一位,是和太子爷说好的,我若有事,可以将信息传给他身边的一个人。现在,我尽快去给他传信,请求提前办事。成与不成,还要他们决定。” 救兵如救火,怎容得几询问、几决定?你咬牙:“你几时可去传信?怎么去?”离澈答:“那里的火烛、陈设清洁本来就是侍儿的活,我混过去罢了,就在申正。” 此刻是未时三刻,距申正还有五刻二小刻。你斩截道:“我跟你去。”离澈与贴虹一起吃惊道:“什么?”你解释:“我有紧急情况,必须面陈外面的大人,请他转达太子。” 这是鬼话。你只是想,多靠近宫外一点儿,也许就能多抓住一分逃脱的机会。另外,离澈既有本事半个多时辰就安排她自己混出去,那当然能多混你一个。你这样赌。 你赢了。 离澈吐出一口气:“好,我来安排。” 贴虹本来只管听你们说话,此刻发出一声呜咽,像被人抛弃的小动物。她是聪明的,知道你又要一人前去,不会再带她。 你无言的按了按她的肩。也许没有你在身边,她反而更安全。谁知道呢?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1) 天暗得那么早,也不算是正经黑,但是空气中飘着点雨雾,哪儿都黄蒙蒙的了、看不分明,琢持殿已经点上些烛火,隔得远,看不见什么光,只是暖意透出来。侍儿们过去,是要将宫灯都正式点亮,供大人们照明的。 刚进院门,后头忽有什么声音追来?造作的、紧急的、喉头和舌根磨着屠刀。 如烟和离澈对视一眼。其他人都停住、向后头追来的人屈膝行礼。离澈狠狠推了如烟一把。 借着门和墙的遮掩,如烟撒开腿就跑,手把衣摆高高撩起,心越跳越快。 到底追来了,追来了!王妃或贤平嫔也好。前世今生的债也好。她并不想要回去也并不想要理他们。护着自己的身体,如果这次允许她能逃开他们那她也允诺放过他们,神?如果这次能够脱身,她愿意向神讲和,把自己的头俯在神座之下,承认它们的力量! 她的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抬头,清郁的眉眼,隔了那么多年的时光,带了点不可置信,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他的唇角真是俊秀:“连波?——啊不。如烟?!你在这里干什么?” 如烟来不及说话,只是往后一瞥。叶缔比你想像得还要聪敏,迅疾把她一带,擦墙根走开。她在他的斗篷里。他是本来就要离开的,车马都已经备好。斗篷是那么轻又那么沉呵,他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有点急促。眼前黑得那么温柔。他的气息……他的温暖。 她跟他在马车里。 这是神给她的机会吗?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儿。给她一次机会原谅他……或者说,原谅彼此? “这是怎么回事?”车子出了宫,叶缔低声问。 “如果我说了怎么回事,大人您又将怎么办呢?”如烟也低声道,喉咙里哽着一团硬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着他回答。 他只是沉默着,终于道:“我明白了。”如烟倒笑起来:“大人明白了什么?”舌根发苦。他和她说的也许从来就不会是一件事。她想。斗篷里面这么黑,她瞎得像个胎儿。 “这种事,确实很难说出口啊。”他沉沉叹气,“你还是个孩子……难为了。”再沉默片刻,下定决心,生怕再不说就要改主意似的,语速偏快,“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担心太子。你必须回到他身边,免得他做出蠢事。以后的事,我们再说。” 原来,伯巍为了她要做出什么蠢事?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以叶缔这么正直的人,确实觉得很踌躇吧。当初不曾一了百了的杀了她,现在为了安抚太子,竟然亲手要把她送回去,以后的残局还不知怎么收拾,想来他挺头疼?这样,都没有开口责备她,因为知道责备她也没什么用了。他真是个君子。 车马辘辘,如烟遮在斗篷下,静静开口: “若干年前,大人还是韶华少年,曾爱上一名女子,家中嫌那女子门第不高,不肯答应,女子还坚持不愿做妾。后来王听说此事,想调停,却自己看上这女子,要入宫中,而大人也就拱手相送,致她丧命。可有此事?” 叶缔胸口疼痛的起伏一下,问:“你是何处听来?” “……难免有些闲言闲语。”如烟回答。语调平静的,底子里却有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他能不能听出来,像她听出他的疼痛一样。 多么高兴,她可以让他痛。当一个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爱也最恨的对象,她是多么乐意把刀子捅到他心窝子里,让血飙出来,哪怕这把刀的刀锋要用她自己的骨头磨出来也都没有关系。都乐意。 所以,舌尖带着血腥味跳跃,像扑向死亡的野兽,只有这份情绪是真实的,语言不过是艰难穿上身的一件伪装。她不像在人类的世界里。 他默然良久,答的是——“人言言殊,以讹传讹,说些没影子的事,也是有的。” 这样……也算是答案?我哑口无言站在一边。舌头像是苦涩的石头。多么奇怪,在这句话里我忽然又感觉到我的存在。这个“我”的出现是要做什么呢?而如烟……又要做什么。 她也陷入沉默,好像足足过了半辈子的时间,方道:“如果我现在愿意随您去,您收不收留我呢?如今您的能力远胜于昔,愿不愿意,无论如何,承担一名女子的心意?” 叶缔失声道:“什么?!” 她从斗篷里钻出来,帽子已经脱落了,头发在昏蒙的轿子里是那么毛茸茸的一乱丛,眼睛在下头亮得星夜寒潭,波光一闪,见出点惊慌的样子,但是唇舌绝不后悔,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随您去。您愿不愿意?” 如烟到底在说什么?没有人能听懂吧!她、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不是?我想向她尖叫,用尽全身的力气。但我哑得像空气。无形的泪水淹没面颊有如夏天的雾气,没边没际那样子叫人窒息。 我知道她在做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虽然我并不确切明白它是什么。这不怪我。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是个“不存在”,是不是? 但是如烟、是该为她自己负责的。我比空气更苍白的站在旁边,看着她绝不退缩的看着他,而他什么都不回答。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2) 百度搜索 “爱吧”,即可找到我们的网址,请记住我们的网址: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有人能听懂吧!你、就连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不是?我想向你尖叫,用尽全身的力气。 但我哑得像空气。无形的泪水淹没面颊有如夏天的雾气,没边没际那样子叫人窒息。 我知道你在做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虽然我并不确切明白它是什么。 这不怪我。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是个 “不存在”,是不是?但是你、是该为你自己负责的。我比空气更苍白的站在旁边,看着你绝不退缩的看着他,而他什么都不回答。 车马辘辘,远去了宫门远去了碧云天黄叶地死不了活不过去的日子。他要去哪里? “花深似海”的气息扑面而来。苏铁的小院没有杂人。车一直行到后头去,叶缔自己的从人都离开,他才牵着你下来,上另一乘轿,嘱咐苏铁:“用最烈的香料把整个地方熏一遍。”轿帘再次放下,新的轿夫来了,他低声说了个地方,似乎是什么湖。 苏铁的目光灼灼印在你们身后。之所以焚香料,是怕万一有猎狗追来,可以扰乱狗的嗅觉? 她不问。如果什么事需要连累她为他而死,她是不介意的,因为她知道他要做的一切事都有理由。 然而这理由是什么?你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像打摆子。他一言不发的带你逃亡吗? 甚至不惜动用这样痴爱他的女人帮忙善后?你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害臊、一点儿都不担心什么 “他对她这样残忍,以后又会怎样对我?”因为这件事好像打从一开始起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生,你是因他而生;死,你要看着他死。你不会放过他,也愿意他不放过你。 月夜携手逃离从而是多么自然的事,像他从太初起欠着你。换了车、轿、船,缓缓起伏的是什么湖呢? 缺月还是盈达?缺月湖里,繁缕和徐梅林生不结发死同草;盈达湖畔你逢桥乃鸣、回头无路。 船已靠岸,不是为平民准备的岸。船舱帘子掀开,私家船坞莹若白玉,银色绡帐从杨柳头直接挂下来,天之台、凤凰游,伯巍向你伸出双手。 你回头。那么这个男人再一次把你送出去了!再一次、又一次,连解释都无消多劳,眼神坦坦荡荡,像你从来没向他要求过任何事。 (这才是他。你这个傻子,怎么会有任何理由、以为自己可以让他做你盼望的事? )你笑起来。我知道这次完了。这次的笑,连 “恨”的意味也没有了。大局已定。你向他道谢,扑进伯巍怀中,无论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小郡爷也来了?他向你点头,一些些忧伤的意味。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你笑。他们说小郡爷要认你作义妹,这样你可以作太子的妾。有良娣、保林、孺子这三级。 保林。封你为保林好不好?保林又分为庄容和敬容两档,叶缔建议叫你做庄容,说了什么理由。 总之是好理由。你笑。于是叶缔主持。礼部尚书亲自主持啊!另外还叫了礼数上需要的什么人。 太子真有面子。不过这么粗糙成礼,连家长都一个也不在,说起来还是有点荒唐吧? 而他们拿出一些金印的卷子,说这如同王上亲临了。真是好笑!那个男人盖印同意你成为他儿子的妾? 他们是怎么弄来的!——然而这统共不用你发表意见。他们是礼部大臣、国家栋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直到伯巍牵你进洞房,你还是笑。抚摸你头发时,他的手有点抖:“小家伙……”忽然一下子把你抱在怀里了,硬块哽着喉头,他在你耳边说:“对不起。”那个时候,你想你应该是感动着,可是心底有一层结了疤,那么硬的,疤底下的血肉和疤外头的世界隔绝着。 你们回不去了。你想。如果和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平行的世界,在那儿你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投映出新的男子和女子,平等的相遇、平等的交流和相处,你也许真的有机会爱上他,但这儿……回不去了。 你甚至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流出眼泪。滚烫的嘴唇亲上你的脖子,它们和它是第一次相遇,在这样的情形下,滚烫颤抖的嘴唇和细腻到冷漠的脖子。 吻颈之交。除了亲吻之外不需要再说点什么了吗?有的动作可以代替一切吗? 他怕弄疼你,动作尽量放轻缓,但是没有问你,你是不是想要。这个问题甚至没有闪过他的心头。 当然,你应该是想要的。你的身体已经成熟。那亲吻,虽然笨拙一点,但那么烫,已经让你微微喘息起来。 你有点讨厌自己被口水沾湿,但还是喘息了,身体已经自动做好准备,任何人都可以将此解读为:你要。 但如果,天底下还有任何人肯承认:即使在身体向**屈服的情况下,人的心灵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意愿的。 那么,你的心灵确实有意愿想说:你现在不愿意给他。你既没有爱他爱到愿意为他死,也没有恨他恨到愿意害他死。 换一种相处的方式你也许会期待着跟他真正谈一场恋爱,但此刻、此刻,你想要的比**更多。 你期待两颗心的敞开、期待两条性命彻底的承诺、期待有人握着你的手答应你,会跟你一起死。 而空气中的喘息那么浓,其他言语挤不进去。没什么选择了,你知道。 如果你的身体像挂在园中的鲜美果子,注定要给什么人,那么第一次,还不如给他。 至于孩子……谁还有资格去考虑孩子。你的手抓着他的背。难免有点紧张的。 幸好他的身体年轻、饱满、干净,胯下红通通的东西,顶着光洁的脑袋,竟然也有几分可爱样子。 把你自己交给它——不,交给他,不算委屈了你。你紧紧抱住他。痛! 好痛!你本能的告诉自己:忍住。跟受过的刑罚比起来,这个算得了什么。 ——可是,这不应该是珍贵美好的事情吗?为什么要去和刑罚做比较呢? ——————————————————————————————本文乃是 “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绮白《酒醉良天》:用手机,请上 ------------ 八、惠而好我(4) 昨晚在宫中来追你的,是王上派来的人。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又到民扉去找你了。听说你行踪不明,他“什么”了一声,很镇定的指派人追踪,然而没追上,他点点头道:“行了,我知道了。那小子!……唔,旁边有谁在唱歌?把她带给我。” 他宠幸了一个叫阿戚的、会唱歌的侍儿。照着宫里规矩,阿戚第二天就梳起了,算算时间,也是跟你差不多的时候。她直接晋为美人,换了住所,分配在顺成宫。 梳洗的宫女悄悄说,戚美人在梳头时一直没有笑过,眼神里也没有喜色,几乎还有点恶狠狠的神色,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唱歌,那歌声动听管动听,可里面总像有什么东西,叫人心里发毛。 “一朵花儿赴瑶池归来,一朵花儿不如醉了。”天底下总有那么多的事,花开花谢,春风沉酣。 你给伯巍带着回宫,青地金饰云龙纹的轺车,引着金铜飞凤矾红纻丝的小轿,看起来端正荣耀。 “先睡一会儿吧,”伯巍体贴道,“真怕你吃不消……本来想等你及笄的。你看起来实在太小……快多休息一会儿。” 你点头,闭上眼睛,就盹着了,一路无梦。 车进得太子府,头里来迎接你的是宣悦。她模样没有大变,见到你,唤一声,没说什么,先漾起泪光。你扶着她手臂,一时也无言。 她这么一迎,倒让你有点儿回娘家的感觉呢。可是另一个更像亲人的贴虹,却被你陷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她当初不听你的劝,结果受罪;洗心革面紧紧跟着你,还是受罪。所以说你是一个煞星吧,身边的蚂蚁注定要被踩死踩伤,你救不了。 你对伯巍道:“我们把宣悦送回去好不好?”宣悦一怔。你赶紧跟她解释:“这阵子劳烦姐姐跟我受苦,我怎么过意得去。千乞姐姐回去罢,不然,我没脸见小郡爷!”怎么说,都觉得言语那么苍白和不真诚,你只恨不能掏出心来给她看:你不是嫌弃着要赶她,而是要给她放生呢。 宣悦果然不领情,急得把甜白脸儿涨红,像你给了她多大羞辱似的。伯巍打圆场,护着你道:“庄容心太慈了。”便向你和宣悦保证,“今后你们只管放心,不会再让你们受危险。”给宣悦特别补一句,“你们小爷那边也有我。” 对哦,小郡爷认你为义妹,让你得以有资格立册庄容保林,就是摆明站在太子一边、跟王对板了。这是多危险的事!何况小郡爷身后是整个南郡王府。只为伯巍的一句保证,小郡爷就会去冒这种险吗?你觉得奇怪,他不像是这种人,哪怕为什么所谓的童年友谊。 宣悦的反应也很怪。你知道她嘴上不多说、心里是绝对水晶灯笼的一个人儿,而且对小郡爷绝对忠诚,但是小郡爷出头为你做了这么危险的事,她脸上没有特别的忧色。伯巍这么轻轻一句保证,她也就全盘受下了。 “也许他们已经达成某种协议,只是又瞒着我?”你想。 (那时你想不到其他可能。所谓其他可能……也许存在,但是太可怕了,即使你也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它在你心中只是轻轻冒了个头儿。)按照伯巍的意思,你没有入宫参拜,只是去拜见了唐慎仪。 她比你年长、比你早进府,封的又是慎仪良娣,比你高上一头。你去拜见,是礼所当然。伯巍犹怕你们见面不融洽,从头至尾陪着你。唐慎仪身子有点不适,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笑着,递了见面礼给你,便罢了。你少不得说些“请姐姐好生养病”的话儿,出来,伯巍又陪着你,你回手把他推了回去——人家生着病呢!你倒霸着他?怎敢在“唐姐姐”面前犯下这般罪过的。 回头打开她的见面礼,是精针密绣的一个香囊,里头一对白玉鱼儿,很妥贴的礼物,就像送出礼物的人一样,温润含蓄。宣悦却道:“庄容多加些小心为上。”你点头。唐慎仪是经王妃认可而封进太子府照顾伯巍的人,伯巍对她敬爱有余、昵宠不足,她为自己打算、总要另寻靠山,你早疑心伯巍生病时差点要取了你们三个性命的,除了王妃,唐慎仪也有份在里面。此刻听见宣悦也这般提醒,你已经不能不把她当心腹了,索性摊开了问:“下巴有颗红痣,鼻子很尖的,是什么女人?” 宣悦默然片刻,垂头答:“贤平嫔的ru娘。” 是了,对王妃说来,最眼中钉、肉中刺的,是她的亲妹妹。没什么好意外的,你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问:“小郡爷怎么说?” 宣悦一抖:“庄容?” “别客气了,我知道小郡爷的生身母亲、南郡王的郡王妃娘娘,是我大闽王妃娘娘同父同母的姐姐。听说王妃娘娘的先慈大人,在生王妃娘娘时,不幸仙逝了。贤平嫔娘娘是继室所出,略有隔膜不足为奇。而反过来说,作为世上仅剩的同胞姐妹,南郡王妃娘娘跟王妃娘娘应该更亲密不是吗?”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饶舌的“娘娘”。该死,为什么闽国最高的宝座上叫做王、王妃,下头封的郡王又叫王、王妃?太不合理!他年你若执掌大权,总要想法子将这些称呼理顺——这且不论了。你逼问宣悦,“这一整串事件里,南郡王府是什么意思?小郡爷是什么意思?” 宣悦怪为难的看着你:“庄容……” “嗯?” “太子爷没有告诉您吗?” “什么?” “太子爷说,他和小郡爷决定了一件事情,要亲口告诉庄容娘娘的。”宣悦道,“所以婢子不敢先说,请庄容娘娘等太子爷来告诉娘娘吧。” 你没有等,直接去找了伯巍。所谓“等”,是需要克制力的,你觉得此刻不需要克制。 伯巍虽然能力不足,但对你的爱,是满满的在这里,又恰因为能力不足的关系,所以这份爱显得尤其廉价,简直想怎么糟蹋都可以。你扭着他就问:“巍哥哥!巍哥哥!你和小郡爷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讲嘛讲嘛!” 他放下书——是,他在书房,不在唐慎仪的房里。这让你觉得快乐,就像他对你表示出了某种忠贞——他说:“真是的,怎么叫你知道了……唉,今天晚宴,我把阿逝叫来了,那时再跟你说。”你不肯等,还是扭着不放,他无可奈何道:“小家伙!……唉,是要道歉、兼道谢的事。到时候再说,好不好?说两遍怪难为情的。” 多可爱的大男孩,出生在污秽的宫廷里,他堂弟帮他跟他爸爸抢女人、他妈在谋算他小阿姨,他还有什么难为情?你笑着放过他。他也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玩具罢了,你对他没什么期待,虽然有点儿心酸。 晚宴时,伯巍举起酒杯敬小郡爷,大是动情:“阿逝,我能与如烟相见,是多亏你;能与如烟相守,也是多亏你。我敬你!” 你在帘子后面陪席,看见小郡爷一如既往的雪白衣角,从前的日子滚滚而来。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把你送给伯巍、之后为什么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你有太多的事情想问,而且可以想出一百种方式去问,却一样也问不出口。 你已经比从前大胆了许多,会在伯巍面前撒娇撒痴、会对着宣悦直来直往质问,但一见到小郡爷,依然静下去,像花深似海里香烟氤氲的日子,言语凋零,唯有隔了心帘与心帘之间的距离、相对而坐。 他将酒杯高举齐额,向伯巍还礼:“哥!这没什么的。再说下去,别臊坏了我。” “你听我说!”伯巍明显已带了三分酒意,“上个月,因为一条线索,我以为你跟私种烟草的人有联系。那时候,我心痛得要死!那条线索上的人随即被杀,幸好几天后查出来,是另有人杀他灭口,跟你没关系。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没告诉你:我竟然怀疑过你!而你一直在全心全意、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替我操劳。好兄弟!我愧啊!我打心眼里下了个允诺,现在告诉你:你就算真犯了死罪,我也要饶你三次!我若是王,便用王位给你作保,我若是太子,便用太子位给你作保!”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5) 小郡爷怔了怔,苦笑着答:“我若真犯了死罪,还用你动手?我爹先敲死了我!” 伯巍明朗的笑,起身,大步到帘后,一手握了你的手。你茫然着,已经给他牵住,一块儿出去了。 “太子!”你叫。 “我们三个有多久没在一块儿了?”他有些儿伤感、又满足的说,“什么身份地位。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今后,我保证,要尽一切努力,好好守护我身边的珍宝。为了见证我的诺言,举杯,我们干!” 酒液在盏中摇晃,你抬眸瞥着小郡爷。“最重要的人”啊?能得到这种承诺,真不错。王不但年纪日过中天,而且已经酒色淘坏了身子,所以投资太子更好?是这种打算吗? 这个国家没有教会你爱,你不在乎它的前途如何,也不在乎小郡爷是否真是私种烟草的幕后人。他举杯庄重的敬你,稍微带点赧然、还有喜悦,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么真诚。把稳了你不会告发他吧?青鸟飞去来,月夜的小小间谍。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呢。他是该敬你。你举杯齐眸,笑。那就其乐融融的饮此一杯吧,你总觉得他不会真的危及伯巍的国家,一切一切,只是政治。他们男人的政治。而你在其中开始品尝到游戏的乐趣。 回房时,你问伯巍:“我应该去向你爹娘请安,是吗?” “不。”伯巍局促道,“不用。” 你知道他是怕伤害你,所以如此委婉回答。真实情况,是王妃不肯见你,而王那边……不方便见你吧?你双手搂着他的脑袋,轻声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总要见一次的,是不是?” “……以后再说。”他把头埋进你怀中。 那段时间他总是在你身边,而你几乎没有达到过真正的**,也许因为身体还太幼小的关系?你曾听院子里女人们说,这事儿像吸大烟,初几口可能不舒服,多来几次就会上瘾,端的是****。在伯巍脸上,你也看见“****”的意思——如果这么说不会太得罪他的话——可是你自己没有。 还是会疼,偶尔会有晕眩感、并伴随着一丝酥麻感,除此外再没什么。这整件事对你来说就是枯燥的、让人不快的行为。身体流出汁水,交插在一起,用几种姿势、重复枯燥的活塞动作,就是这样了。幸好在“花深似海”里学了点粗浅的技法,从身段到声音,还足够应付,至少伯巍不会觉察你的欢愉反应是虚假的。但这么应付久了,他不烦,你也难免觉得无聊。如果一定要做,为什么不让你多感觉到一点快感呢?你不无遗憾的想。 癸水又来了一次,你没有怀上宝宝。也好。你根本逃不出这个污秽的地方,哪儿有资格怀宝宝呢?趁机你也可以休息两天。 第二天,伯巍就去了唐慎仪那儿。 没有留宿,他回来握着你的手:“我去慎仪那里了。” “嗯。”你说。 “其实……你来之前,我没和她……有过床帏的事。”他道。 你略有些诧异,不知该怎么回答,便不语,只是听着。 “因为总觉得她像个姐姐啊。”伯巍抓抓头,苦笑,“总有点不好意思。你能了解是不是?不过,现在你来了。你来了之后……小家伙,谢谢你,我现在真的是个男人了。”他上床,从身后圈抱住你。 ——所谓男人,就是“姐姐”都可以睡吗?你哂笑。当然他没有做错,他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在他的环境里,做着很正常的事。 只是,他正式的侍妾只有唐慎仪一个。若是从前没跟她有过床第之欢,他在你之前是有过一点儿性经验的,那又是从哪里来? 你没问。你不好奇,只是有点儿厌恶罢了。张口说话,语气淡淡的:“太子在那边就好,这么辛苦跑回来做什么?” “抱着你比较安心啊。”他笑,“哎,小家伙,吃醋了?” 不喜欢床上的人跟其他女人有纠葛,这算是洁癖,还是吃醋?你扭着身子道:“谁说的?人家怕你辛苦嘛!”说着,一口恶气出不完,恨起来,“走开,小心弄脏了你。” “不怕。”他还是笑着,脸埋在你的后脖颈里,“唔,痒痒,你这个小毛栗子。” “好,太子爷毕竟嫌弃我的头发了!”你咬牙道,作势要爬起来走开。他紧紧箍住:“哎,别走!我没嫌弃你。真的,你有头发也好、没头发也好,我都喜欢你。”不是不肉麻的。你翻个白眼:“你才没头发。” “是。”他在你耳边笑,“别走。我喜欢抱着你睡觉。” 你阖上眼睛,随他抱。这般斗着闲嘴、使着闲气,倒也别有滋味,无怪乎院中的姐妹每每就爱跟院中的客人闹起口角来,客人也不气、姐妹们也不收敛,自有它的道理在。 只恨伯巍破坏气氛,俯在枕上轻道:“小家伙,什么时候我们生个孩子呢?” 你眼睛睁开,黑漆漆瞳孔望着帐边流苏。跟你生孩子?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真的知道这代表着多大的责任? “父王、母后那里……总要去拜见、抹开面子罢?总不能一世不打交道了。”你道。 他默然许久,知道你说得有理,终不能永远回避下去,便涩声道:“也是,快过年了,那时候总要见面的,还不如先见一次。省得在席上僵住,给别人看了不像。” 你适时的抖一下:“不过,我不敢进宫……” “不进不进。”他马上道,“当然不能这么让你进去!嗯,这样吧,父王会去行宫暂驻,我带你去。不是正经宫里,行事都比较方便些。而且,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你放心,绝对、绝对,不会再出事了!” 他双臂保护着你。你背着他笑:这双手臂有多大力量呢?他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话,你就替他检验吧。看看他能为你走多远。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6) 守一峰与色冷峰相临,比色冷峰更见高些,景色奇丽,其好处倒不止在山景:他左手一条瀑云江、右手一条清玉河。瀑云江是出了名的水急沙浊、奔腾难驯,清玉江却是出了名的婉转秀致、潺潺如玉。而这守一峰,正扼守在瀑云江最急、清玉江最秀、而两水又最最靠近的一段,左见巨Lang扑天、右揽秀色绕槛,怎教人不拍案称绝?无怪乎历代在这里登临吟咏的人不绝于途。直到王在这里建了行馆,闲常人等是不能上来了,如此美景终付王家独占。再有爱景如好色之徒,也只能在左近山峰望屠门而嚼,偶尔艳羡的瞥着守一峰上峻岩密树间露出来的行宫一角,王家的威仪更深入人心。 此时冬已深了,寒意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细声碎气的阴着来,只管透明透亮大马金刀的坐下江山,有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发黄、凋落,就冻住了,像天空一样呈现出琉璃般的质感,好像轻轻一叩就会碎了似的。清玉河已经结冰,成了长长一条宁静的水晶镜,河水在冰层下依然流淌,深夜静聆,可以听到玲仃的玉声,那是水流在河底与冰层间流过时拂出的声响;另一边,永不结冰的瀑云江依然滔天的奔流,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凛冽,像乱世中的孤直将军,须子一抖:“驾长车哇——”浑黄大Lang往上打,水珠抛出去,阳光下呈现出白色,冬日的阳光弱了,于是这白色都显出苍茫样子。 伯巍带你去,一路大约早已说好了,没有什么留难,通报的人一道道门趋进去通报,你们进了花厅。 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暖如暮春,舒适得叫人不想思考。四边都是透明墙,外面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但墙前又层层装饰了真假花叶,以含蓄色泽的翠玉雕成的叶子、和妩媚珊瑚攒成的桃花,巧妙与万年青、兰蕙交织在一起,假花叶分明有真姿色、真花叶又洒着精工的金银粉,相映如幻。外面人受了它们的遮掩,不容易看见里面;而对于坐在里面的人来说,墙外的远近冬景,从花叶之间露出来,肃杀之气大减,也成了妙手的奇画一般。 席已摆好,王还没来。伯巍先拉你坐了,便听“哈哈”大笑,王踱进来。你再有思想准备,乍听他的声音,还是身子颤一下,像一只小动物遇见命中的宿敌。伯巍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顺便护你在身后。王手压一压、叫他归座,还是笑着:“臭小子!这么久都不来了。就是个女人,值得跟爹翻脸?” 你一直不知道互为情敌的两父子见了面该怎么谈,现在知道了:原来就跟谈一个花瓶、一只扳指那么谈。 伯巍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说你不只是“这么个女人”而已。但上头坐着的那个毕竟是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总不好太过计较的,何况王这句话虽然糙点儿,话中已有求和之意,故伯巍咕噜这么一声之后,就没反驳什么。 王叹道:“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心眼儿就见长了。前几天,忽然送上那个请折,非要立个保林,说是小郡爷的义妹,我当时就奇怪,什么时候听说南家小子有个义妹?不过你已经快要弱冠,纳几个女人应该有主见,就没找你麻烦,盖了印、随你去。后来就听说民扉里走了人。你一边想办法偷她、一边就安排好了立册的事?还真有出息!早知你对这毛丫头这等看重,你就直接问我讨好了,难道我不给你么?” 伯巍红着脸,怪别扭的把脖颈拧了拧,还是不说话,但他和王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到底是父子,你想。他们是父子,你只是个外人。 你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王开始跟伯巍聊他的童年,说某个秋天的围猎、小小阿威第一次射到的猎物、还有父亲赐给他的弓。伯巍的眼睛温柔起来,酒一次次倾空、又斟上,室内气氛其乐融融,贴在墙外的冬景画图简直像要化了,伯巍要小解,暂时离席。 王倾身向你,瞳孔眯起来,像根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欠欠身。 “当时我以为你是连波。但,不,你不是她。你怎么会是她?”王笑起来,“那个人,我知道哪里也找不到了,除非我愿意死,并且她愿意等我。但是我们当然是不愿意的。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不是什么无奈,只是不愿意罢了,所以活该承受后果。你听得懂吗?奇怪,我觉得你什么都懂。所以我愿意跟你谈谈连波。她像南边很远的海洋,你像海中结出来的盐,雪一样白、毒药一样苦,涛声隐隐藏在里面——我是见过你的。这样冰冷嘲笑的眼睛!” 你的手放在案上,疼痛,蜷曲又松开。星芒如幻象一般闪现、而后消散。 “果然是你!”王豁然起立,“八年前我没认出你像连波。八年后,我居然没认出是你!” 你的喉咙像当年那样沉默而干涸。八年,当中只有八年吗?那一日,你怀着磐石般坚定的心意给他下了复仇的预告,而后经过多少挣扎、矛盾又反覆,终于还是回来。是神的意志,神决定这个男人应该接受复仇,所以你注定成为兵刃,除非…… 你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遇龙则开,遇桥则鸣是吗?”王饶有兴趣的问,“现在你会说话了?呵,阿威是桥?他在新年是不是碰见了你,于是你会说话,并且迷住了他?来,再说一句话我听听!我想再听一遍你的声音。很多次我想像你如果还活着、并且会说话,应该是什么声音。但我记得上次见面你的声音完全超过我的想像。” 你的手仍放在案上,额前几绺刘海滑下来、遮着眼睛。你开口。 并不甜美。如果说,你刚开始获得声音时,它还算是优质,有点儿可以被夸奖成黄鹂或者琴弦、这一类的东西,但几次大病、几次豁出身体的极限,它早已受损,一直也没有养回来。所以现在你的嗓音稍微带点沙哑,底质虽然还是好的,听得出金玉的光泽,但这份光泽总是如经年的瓷器般淡下去了,有点儿像是小男生,中性的意思,无论怎么说都不属于莺啭燕啼的美丽女声。 你用这样的嗓音,说的是:“我是太子的人。” “太子是闽国的太子,我是闽国的王。”他笑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知道‘臣’是什么意思吗?古代就是奴隶。现在不是还有些人被罚作‘隶臣妾’吗?男犯女犯,罚作男奴女奴——所以,你看,我要纠正一下,你们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奴隶。” 他总是喜欢用这么沾沾自喜的腔调,发表一大篇言论,而且论证过程居然还不能算错。你没有理会,只是道:“如果有一种赌注,证明您是错的呢?” 他道:“什么?” “如果太子承认我是您的,我就跟您走;如果太子告诉你,他和我不能分开,那我愿意报答他的心意,哪怕用自尽的方式。”你平静的说,比在妈妈面前提出习舞的赌注时还要平静,“您,接受这个赌吗?” “为什么?这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觉得我不会叫你自尽?”王俯下腰,看着你的眼睛,“……啊,不对,是因为你不畏惧自尽。”他想了想,笑了,“很好。上次见面时,你畏惧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好像已经破除了。这让你变得更有意思、更加像原来的你。我接受你的赌注。”他眨眨眼睛,“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伯巍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 你安然的挺直肩背而坐。 是,你当然知道伯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是你在神意面前下的决定:如果伯巍为了你对抗父王,向你证明人世间有一个人肯拿肩膀保护你的身体,那么你,愿意免除这个人的困扰,用自尽的方式也在所不惜。 从叶缔把你送回伯巍身边那刻起,你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神不肯叫你抽身事外。你复仇的使命,也许对于神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所以神认为你应该完成吧?但你想再给人间一次机会。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八、惠而好我(7) 王一直蹲在如烟面前,像头大棕熊看着一只瓷娃娃似的,那么有兴致的看着她。他的身材是伯巍继承的那种:宽肩膀、厚厚的胸膛、有点儿太长的双臂、浓密的鬓角,这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眼睛不同。伯巍继承了母亲的双眼皮和黑眼睛,而王的虹膜颜色较淡些,那种金褐色有点迷蒙的感觉,睫毛淡而短,眼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在笑着,配了眼睛的颜色,这种笑意都带了神秘的悲凉。 如烟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像小郡爷。不需要说话,只是蹲在面前,看那么一眼,就会让人觉得他和你有某种特殊亲切的关系、他明白你心中某些不允许任何人了解的内容;甚至如果某一天,他看也不看你一眼的走过去,眼角的余韵仍然会流露某些特殊意味,让你觉得他对你来说仍然是个特殊的人。 这就是首领的魅力?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第一时间承认他与众不同。不知道小郡爷对自己这种魅力怎么看,但王显然清楚得很,他明白自己对所有人有影响,不只是因为“王”这个头衔,还因为他自己的特质,于是他可以很随便的抬手为如烟摘下发夹:“不要戴假发,你这个丫头。” 伯巍回来时,正见到王摘下如烟的头冠、假发髻。她的真发露出来,短得像个野孩子,刘海摆脱发夹的束缚,披下来遮着眉眼,影子下,眼眸如黑玉的刀光。“遇桥乃鸣,阿威,你没有告诉我实话。你是桥。这是天给我准备的女人。我要把她带走了。”王对他说,没有回头。 如烟也没有回头,侧对伯巍而坐,眉心、鼻梁到下颔,后颈、肩膀和腰身,所有线条像玉雕出来似的,凝然不动。 那个时候,他如果一个箭步过来,对他的父亲、整个郡国的王说:他要保护她,任何人要夺走她,除非跨着他的尸体过去。那她愿意直接把刀子扎进心口,告诉他:继续做您的太子吧,我放您自由了。 这把刀子握在她袖管中。她一直是想得这么周到的家伙。 伯巍嘴巴张开来一点,像做梦,发不出声音。 如烟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王一手兜住她的腰背、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起,走向后面去。 “这是我的……”伯巍终于找到声音,这么说。 “不,这是我的。你弄错了。”王简单回答。 如烟在王怀中离去。速度不快,伯巍的身影渐渐落在后面,她用眼角余光同他告别。 真遗憾,他与她,到最后都没能成就一个爱情传奇。 ——————————————————————————————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酒醉良天》:《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target="_blank">《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十二夜记》:姬无双《莫遣佳期》:《苏幕遮》: ------------ 补记 补记一王从此眷眷于你,你在“花深似海”学得的一切知识都有用.甚至,久了之后,你的**也食髓之味,在其中得到乐趣。 他要带你入宫,但阻碍力量一时比较大,不但因为你出身低贱,更因为你曾经是伯巍的嫔妾。于是王叫你先进道观斩断尘缘、避过风头,择日再行入宫。他并且做主叫你认了南郡王夫妻为干爹干娘——“前段时间阿威不是叫你认作南小子的义妹?那就这么着吧。南小子很忠心,是他来跟我说,阿威纳的你,可能是‘逢桥乃鸣’的孩子。有点儿挣扎,南家这小子,但总算分得清忠义。你就认他家作干亲吧,我带你入宫会方便点。” 小郡爷当然要投靠王的。不管怎么说,伯巍的力量不足以保护南郡王全家,聪明人当然知道怎么取舍,一切挣扎痛苦在所不论。所以,后来伯巍悄悄将你从前削下的青丝,缠了他自己的一绺头发送来,向你表明心意时,你只是将这些发丝作线,绣了幅精妙的绣品,送于干爹干娘添福添寿。王听了,捧腹大笑:“亏你这小丫头想得出来!” 新年过了、是元宵,宫里一些女人们很不愿意你入宫,趁着佳节时分王必须出席宫中的应酬,连番献媚,想以红粉帐困住他、叫他忘了你。你早有计较,倒不做什么别的,只是将从前市井中听来的传奇,巧妙编织,每当见面时一段一段说给王听,他要离去时,总有一段传奇正在难解难分。王虽然人到中年,好奇心比少年人还盛些,回去怎能不百爪挠心?红粉帐里呆不牢,再怎么山高路远、还是一趟趟跑回来,听你的下回分解。 于是,新年的炮竹声落尽时,你被封为贵人,将正式入宫。贤平嫔盛怒,不知从何处听来说,你可能是连波的转世,便请道士来作法抓鬼。 那时候,叶缔来求见王,痛得滴血的说:“王上,这件事行不得!那位姑娘……” “我金口玉言,已经封了她。你怎么不知礼数?该叫她如贵人!”王笑道。 “是!这位贵人娘娘……臣调查过,她从来没学过刺绣,在道观中也不过是诵经、学些草药知识,怎么突然就能绣了?王上不觉得奇怪?” “所以呢?”王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要看他怎样自己把伤口揭出来。 “王上,当年……连波,她是绣庄的绣娘。”叶缔声音低不可闻。 “所以,当年我从你手里把她要过来,害她自尽;今**跟我说我的新宠可能是她还魂,叫我小心?”王大笑。 叶缔埋头。 “你错了。如烟不是连波,她们有根本的不同,你看不出来吗?”王笑道,“既然你这么老实,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连波当时是怀着孩子的。” 叶缔的眼睛猛然张大。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吧。不管她有没有怀什么,我还是要她。你如果不把她给我,我就毁了你的前程,最后你还是要屈服。”他站起来,“就这样吧。听说宫里有人在胡闹什么法事,我要去阻止一下。” “王,如果你真的不相信有鬼魂之说,又何必介意法事?”叶缔抬起头,最后一搏。 “如果你真的宠爱一个人,你不会让她接受任何试炼。再无害的试炼也不能给她。”王回头看他,“我说过,这是我真正高于你的地方。是她们永远会属于我、而不属于你的原因。” 王行动得太晚了。法师的银铃已经摇响,拘魂的声音喊:“连波!连波!” 如烟,我一直以为你会遭殃,可是你全然没动,而我竟被拘过去了,一路上,看见穿着新年衣服的小女孩吮着快融化完了的麦芽糖、她哥哥点燃最后一个小鞭炮;宫女把新洗的衣服晒出去;小太监在数着银钱;顺成宫里,新封的美人戚氏唱道:“青铜镜,不敢磨,磨着后照人多。一尺水,一尺波,信人唆,那一个心肠似我。”;幽暗中宫,头衔是“王妃”的女人坐着,絮絮跟心腹说:“唐慎仪太蠢了,直接下手杀掉干净,为什么要先用刑、想问什么口供呢?我再追加命令叫她杀,就晚了一步。我也太蠢,还以为这个妖精是天派下来帮我的,妖精毕竟是妖精,驯不服的,死了活该……” 一路过去,像新死的鬼魂奔赴冥间,脚步不停,我回忆起一点从前的事来,一条大河在奔流,名字叫忘川吗?饮过渡口的汤,就忘却一切去投胎,我不肯的,卖汤女人说:“那你在这边耗着吧。如果你弄明白孟婆汤是什么做成的,你就不在乎喝一口了。”我于是在忘川河畔流Lang,你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忘川河的水雾浸透灵魂,一切好像都模糊远去,我忘了很多事情。你忽然对我说:“明白了。孟婆汤是用忘川河水煮成的,而这条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时间。时间会叫人遗忘。但如果有一种恨能熬过时间,那么再多喝一碗汤,也没有关系。所以我们饮了它,回人间去复仇吧……母亲!” 母亲?我连这个也忘记了。你抱着永远的时间也不能磨灭的恨,而我徘徊在你身边,迷失着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个女人、还是你?一切的爱和恨都遗忘,只有你是重要的。因为我,是深深爱着你、却再也不能保护你的母亲?那我为何要带着你寻死呢?因为被所爱的人送进另一个人手里吗?你像恨着那些男人一样的恨着我吧!我也是杀死你的人们中的一个。 银铃叮当,我被吸入法器,奇异的火焰要将我烤碎了。忽然出现一个神将,将我罩住,同时命令我:“走吧。”“走?可是我还舍不得……她今后的事情会怎样呢?”我迷迷糊糊说。 “天自有打算。她的故事自有别人记述。”神将说,“她已经觉醒,你再留下去会妨碍她执行天的使命。” 银铃声突然断裂。王是在此刻赶到,阻止了做法。“走!”神将拽着我的身臂说。我身不由己离去,回头,似乎见到你步入王宫,像任何母亲眼中的孩子一样小巧美丽,然而满身罪孽。 那个男人对你犯下不容原谅的罪,但也给你带来至上的**快乐。你从此不属于任何人,至死都要跟他纠缠在一起吧。你们是被猎与猎食的关系。原谅我,不能再跟随你下去了,亲爱的孩子……我爱你。 补记二那个新年,紫宛的才艺震动了京师,她的声名已与嘉兰比肩。 那个新年,替妈妈院里谱过许多曲子的裴笛师高升到了大内梨园里。有传言说,他的手艺倒还行,可要说起曲子来,其实是剽了他徒弟的。那徒弟是南边人,来都城已经很多年,一直赤胆忠心跟着裴师傅,前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疯了,只是成天唱一支小曲:“青铜镜,不敢磨,磨着后照人多。一尺水,一尺波,信人唆,那一个心肠似我。” 道观里,你见过田致真——当年的如烟和田菁,再见面,已经是圣真和致真——房间里很清净,案头插着一瓶新梅花,她脸上有看透一切的神气,对你说:“保重。” 原来,再怎么样的人生,再怎么样的相遇与分离,结末也不过“保重”二字。 后记《寒烟翠》历时近两年,终于结束了。“什么,这样就算结束?”有人也许要这样说,“如烟后来如何呢?还有伯巍、还有小郡爷、还有宣悦和贴虹……还有整个闽国?” 这篇故事,只是想讲:复仇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如果每个人不努力改善身边的世界,那么总有某个人、会不得不走上复仇的道路,从而让一切都变得无法收拾。 至于真正的复仇过程如何,这也许是宫斗文、也许是女性皇朝的崛起文,总之是其他故事了。本文想讲的已经完结。 人类,我恨你们,你们要当心啊。 ------------ 短篇集 ------------ 静奴 ——我爱你,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所以亲爱的,请千万不要哭泣。我们之间,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 陶记绸庄的老板猪油蒙了心、竟然派媒人上林府提亲那天,林三少正在看静奴插花。 是这样一点点小的女孩子,静奴,站起来只比书桌高出寸许,因此先掇了椅子放在桌旁,将双膝跪上去,这才手中拈了枝丁香来,对着桌上半尺高钧窑红釉梅瓶中蓄的一把竹叶端详片刻,唇角微微抿起,再没什么犹豫,那枝丁香斜斜插入,满瓶叶子便骤然有了生气,林三少击节叹道:“好厉害!当年云表姐教我插花,我学了十数日都没学好,你竟然一看就会了。” 静奴仰着小脸对他笑,并不说话。林三少想对她讲讲云表姐擅长的那些才艺,可话一出口,却讲了那一日。 那一日,他三少还是小小的孩子,给人叫做“阿南”,跟着父母去拜访二叔,溜到二叔家院子里玩,忽见个女孩跑过来,比他高出整整两个头,四肢瘦得像蜘蛛、又黄又黑。他惊叫道:“你是女的吗?怎么可以比我还黑?”那女孩冷冷瞄他一眼:“你是林浩南?”林浩南点头。于是女孩把他的发辫狠狠一拉:“再黑我也是你姐!快叫:云表姐。不然我把你关到我们家最黑的柴房里!” “所以那天我含着一泡眼泪,还得叫她云表姐……她那个时候真凶,而且,长得真丑。”三少唇边噙着点温柔的笑意,这样说。静奴跪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吭,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波光看着他。 “——嗯,那么,爸妈他们可能在那边决定我的婚事,你有什么意见吗?”林三少向后一靠,抱着胳膊问静奴。静奴只是把眼睛一弯,安安静静的笑着,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 前厅中,林老爷客客气气打发了媒婆,林夫人悄悄凑向夫君耳边道:“这陶家也真是不识趣。他们是什么身份?作生意的,‘士农工商’里头最贱的一层,竟敢向我们有功名的人家提亲,真是怎么想起来!这年头都说不太平、要出乱党,果然乱吧?连身份都不顾了,就攀过来!” “休拿国家大事胡言乱语!”林老爷呵止了夫人,沉吟片刻,道,“这陶家虽是商贾出身,这几年很重视家教,也为族中子弟捐了几个功名,不算白身了。又古训道‘娶媳当不似我家’,因此媳妇的出身低些倒不妨,关键是过门之后要柔顺、能照顾一家和美——你去后头问问南儿的意思罢。他要觉得还能谈谈呢,刚才我给陶家的话并没说死,还能再谈起来;他要是不愿意呢,这事就算了。” 林夫人的唇角弯了弯:“南儿怎么能愿意?自从——”猛然顿住话头,拿手绢擦了擦眼睛,“成。妾身问问去罢。” 林三少仍然坐在房中,抱着手臂,微微的笑。林夫人小心把陶家提亲的事说了,窥着儿子神色。林三少倒也不发怒,只道:“我知道你要来问。告诉爹,这种亲事,就算我肯了,也怕亲友们笑呢。”林夫人点头:“正是这话。”赞许的看看儿子、又看看旁边安静含笑的小静奴,心道:“南儿当年眼见不行了,亏是这孩子出现,他才肯进饮食。到今日,也能有了些笑容,渐渐回去往日的样子。南儿和云儿这场冤孽,生是她救下来的。”想着心里宽慰,特别赏静奴一个笑脸,方出去了。 外头老妈子就悄悄议论:“三少爷总算又回到从前样子了。”“真是天可怜见,自从那位表小姐病死,俺们只当少爷会出事呢!”“嘘,快别说了。要是刮到少爷耳朵里,仔细又勾起他的狂病来,夫人把皮不揭了你的!” 林三少在房里扬声叫道:“你们在外头叽叽咕咕说什么?”老妈子们不敢应声,都作鸟兽散。林三少心里一想,也猜着了,顿觉无限烦恼,把脸色变了又变。静奴上前来,抱住他的腿,“咿咿唔唔”摇了又摇,似乎脚步不稳,一屁股墩坐到地上,拿手捂住脸,双肩不停抽动。林三少好生心疼,忙扶她道:“摔疼了没?真是!偏你又不会说话,到底摔得多疼?我给你揉揉?” 静奴“唰”的把手张开,露出灿烂一张笑脸。林三少把手一挥:“你逗我?!”背过身去生闷气。静奴缩向墙角去,许久没作声,林三少终于抬起眼皮看一眼,见她手里正拿着个白玉扳指摆弄,便粗声道:“你又在玩什么?”静奴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扬,把扳指咕噜吞了下去。林三少大吃一惊,急得连声都变了,跳过去扳住她的肩:“你疯了吗?寻死吗?快吐出来!吞下去了?我去找人,我——” 静奴张开手来,白玉扳指还静静躺在她手心。她的眼里闪出那么调皮温柔的笑意,就把脸埋在林三少怀里,“咿咿唔唔”撒娇不停。 林三少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抱住她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向你发脾气,你也别吓我就是。” 静奴点头笑。小丫头子叩门,把中饭食盒端了进来。林三少开盒子,见是一海碗白米饭、一碟香茹麻油拌千张、一碟凉切海蛰丝、一碗炒青菜、一碗小素鸡、一盘手撕酥皮鸭、一碗牛肉萝卜、一碗银鱼莼菜汤,都极清爽像,另外又加了四样甜点,乃是豌豆黄、海棠饼、兔子船点、豆沙馒头。林三少先将馒头挟到静奴面前,再扭头问道:“前儿静奴嚼那硬饭很吃力,我吩咐要烧烂些的,怎么不听?” 丫头忙笑道:“这是南边小扎村里赵家庄上自留的米,别看蒸出来粒粒分明、似是硬的,其实入口格外松软,少爷您试试便知。” 林三少这才罢了。静奴已一口一口吃起来。林三少看她一张小脸,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好歹有了点精神,白也白成晶莹的样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吓人了。 从前——那个秋天,客船畔的江水哗哗流过,他卧在铺上,水米不进,凭人怎么说、怎么哭,绝不吃什么。母亲坐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南儿,你叫娘怎么办呢?你云姐姐竟然死了……你叫娘又能怎么办呢?” 是的,他心里清楚,这不怪任何人,只是他自己的错,都是他自己的错。所以,他也不想活了。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船家大声叫着什么,林夫人出去呵斥:“怎么吵成这样。”原来是一个女孩笔直走来叩船,船家当她寻什么人,放她上来,她却一跤躺倒、躯冷如冰。船家怕出事,忙张罗给她喂米汤。她张着眼睛,倒不是昏迷,只不说话,也不肯吃任何东西。 船小,这些话林三少都听见了,心里奇忖:“莫非有痴似我的人吗?”叫人扶着去看,谁料那女孩真是个小孩子,才凳子那么高,林三少已经觉得惊异了。这女孩又不言不语看了林三少一眼,竟像是前世熟识的人,格外亲近。林三少不由得叫人拿汤来,自己亲捧在手里,喂给她吃,边悄悄道:“我是该死的,你才几岁?能经历了什么事?就作践自己。以后大好日子还长着呢,别耽误了。” 这女孩仿佛听懂了似的,在林三少手中把米汤一口一口喝下去,神情有了活气。人问她什么,她却说不出话。人说坏了,恐怕是个天生的哑巴女孩,不知怎的给拐子拐了,又不知怎的逃出来走到这里,要送也无处可送还。女孩只看着林三少,三少割舍不下,就将她带在身边。她惟在三少面前才肯吃东西,三少也只有陪她活下来,给她取名为静奴,亲自调养,到如今不觉已快一年。 午饭用毕,丫头上来为林三少通头、宽衣,伺候午睡。静奴是小孩子心性,不喜午休,自往外头玩去。林三少知道云表姐当年也不爱午睡,姆妈奶娘硬作下规矩来,叫她很觉得吃苦——因此不勉强静奴,只嘱咐她乖乖的,别摔着了,晚上早点儿睡。 静奴逗逗花儿、拨拨草儿、欺负欺负小虫儿,渐渐玩到一间空房子里,在柜上拿到一只盒子,打开了,里头有两个漆木娃娃,一个执琴、一个仗剑,虽然颜色旧了,还是很漂亮。静奴目光惊跳一下,坐下来,将两个娃娃放在面前看半天,笑了,手握着他们,叫一个点点身子、另一个向前两步晃晃,作出对话的动作,她自己双唇微微颤动,仿佛给他们配台词的般。 林三少午睡起来,寻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 他一个虎步跳进去,打断这不出声的木偶剧,夺过娃娃,呵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静奴吃一吓,抬起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白水盘里养的清清明明黑棋子。 林三少顿觉心中惭愧。他发什么火?这关静奴什么事呢? 她怎么会知道:去年夏天,他怎样珍重的包起这两只娃娃——那是从前云表姐送给他的。当时他们还小,云表姐又把他弄哭了,为了哄他,跟他玩抢沙包,故意输给他这对娃娃,把老辈家人那里听来的江湖说书故事转述给他听,说“……这就是‘一琴一剑走江湖’了。咦,小矮子,这剑娃娃长得活像你。”小小三少带着泪痕笑道:“我像剑娃娃,那琴娃娃是谁?你吗?”云表姐脸一红,扬手道:“你胡闹,看我再理你!” 于是,去年夏天,林三少考虑了很久之后,终于珍珍重重的包起这对娃娃,想带到江南去,悄悄的问:“我是剑娃娃,你可愿意作这只琴娃娃?”倘若云表姐这次红着脸点了头,他就正式请父母提亲,像故事里的英雄美女,花好月圆。 谁知去到江南,只得到云表姐病重的消息。林三少坐在床边,听她艰难的呼吸,人都傻了,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不准断气。”这话说出,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过家家的日子,云表姐眼睛亮了一下,微微点头。 第二天,她就断了气。林三少跟着病倒,几乎死在船中,后来遇见静奴,陪着她活下来,回到家里,将娃娃盒子放到一边,再未触及——这又叫静奴怎么知道呢? 林三少将娃娃重新装好,搁到柜子最高处,看了看静奴,忍不住道:“我是为救你才活下来的,你知道吗?” 静奴没有说话。 林夫人已将林三少的态度讲给老爷听了,含笑抱怨道:“你早知道这孩子不会答应的。” 林老爷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要闹起犟脾气呢,咱们以后怕得多操些心;如今既然通情达理的回绝,以后咱再留意些大家闺秀,怕是不妨了。” 林夫人点头:“正是正是,多亏菩萨保佑——哎哟,我去年向城南慈光寺菩萨许了愿,如今南儿身体好了快满一年,该还愿去。我这就叫人准备。” 香烛素点、布施的银米都准备完,林夫人却染上风寒,头重脚轻,一时出了不门。林三少看着娘憔悴模样,孝心大起,道:“娘你歇着罢。为我许的愿,我去还上便完了。” 丫头老妈忙着为林三少收拾出门衣裳,给他换上身新联就的青罗袍子、外头罩件银黑色锦锻褂子、腰间系个珊瑚青玉佩的绦子、头上戴顶黑漆头巾、袖里还笼了香,好生的齐整模样。林三少早不耐烦了,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还愿,第一要紧是心意,心诚则灵,外物都是其次——你们弄好没?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猛见静奴笑吟吟进门来,换了身碧绿襕衫,玉束带,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两肩,这抹身影让林三少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时空。 那时,他像春笋似的,几日长一截,很快拔高了身子,兴冲冲催爹娘到二叔家去,好让他在云表姐面前炫耀炫耀:“还叫我小矮子不?看,我现在长多高!” 可是他跨进房门,猛然见抹翠绿身影。那个可恶小姐姐已长成个绿衫少女,安安静静坐在窗前,面庞依稀如旧,眉眼却多了一种韵味,抬头见到他,笑了,道:“小矮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你看着我干嘛,想说什么?”林三少吭哧吭哧半天,红着脸,夺门而出。 从那时起,云表姐在他心里就不只是表姐而已。但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如果早点拜托爹娘去提亲啊…… 林三少叹口气,握住静奴的手:“走吧。” 还愿布施的一项项步骤很有点烦,三少干脆把一切都交给家人和寺中僧侣去作,自己拜完了佛像,就与静奴到后山游玩。静奴看一片青秀山林,见所未见,喜得都迷了,像出笼的鸟儿一般飞扑得屁颠屁颠的,捡了几块石头,抬头看,和林三少已经走散。她也不慌,站着想了想,循山路走向前去。 虽然谁都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就像上次,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好,哪怕要借别人的身体也好,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哪怕这辈子都不能开口说出来也好,她一定能找到他身边。 而林三少猛觉身边已没有静奴,吓了大跳,在大路小路奔来跑去,问了一两个扫山的僧侣,也没踪影。他正额头冒汗,忽听身后有细碎的足声,回头,不见人;再向前走,足声又跟来了。他先是一喜:莫非静奴跟在后面?又是一恼:这丫头日渐调皮,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好。 前面有个拐角,林三少先去躲在山石后面,听足音渐渐走近,他猛跳出来吼道:“你真是皮痒了!” “哎哟”一声,来人吓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时,却不是静奴,只是个十七八岁大姑娘,穿身玫瑰红衫子、系条蜜黄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缂丝裙罩、披一领青纱披风,鸭蛋脸、单凤眼,双颊给吓得涨红了,很有几分动人。 林三少一瞥之下,知不是静奴,大是难堪,忙深深施礼道歉,心里慌得很。幸而这姑娘落落大方,也不哭,也不闹,也欠身还礼,轻声问道:“这位……莫非是 ------------ 狐狸和刺猬 我是一只小狐狸,还没有资格成为“狐狸精”的那种,名字叫阿眉。 其实我也很奇怪:就算我年纪小一点点、身体弱一点点,并且——好吧,学起法术来又笨了那么一点点,但也不至于跟同伴差那么多吧!表姐就要去人间见习了,可我连变幻出人身都还不会呢! “阿眉,我们狐狸变成人时,一条尾巴没变好也是很正常的。”表姐摸摸我的头,然后尖叫,“可是像你这样,整个下半身都是狐狸?也太扯了吧!” 我红着脸把毛茸茸的腿盘起来,尾巴绕到身前遮住膝盖:“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好你个头!白痴。”表姐不客气的咂嘴,“算了,我发发好心,把到人间去的机会让给你。你开了眼界之后,脑袋瓜大概也能开点窍吧?” “真的……可以吗?”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都说了我好心了啦。”表姐挥挥手,我全身顿时变了样子,头发梳成两条可爱的小辫子,身上还穿了身白衫蓝裙的校服。表姐满意的看看我:“现在你是人间的女孩子了,我教你到人间怎么玩吧。” 根据她的意见,我应该去见识人间最流行的事情。而最流行的事,就是最多人做的事情啦。而人间这个岁数的孩子都去上学的,所以,我也应该去学校玩才对。 “给你施一点小法术,免得你这个小笨蛋辜负我一番苦心。”表姐拍着我的头,“记住,你要在那里好好呆着,如果半途而废想跑回森林的话,这个小法术可是会让你的脸上出现很恐怖的事哦!” “表姐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跑呢?不会的啦!”我用力的说。表姐对我笑笑,笑得很亲切,然后“BIU”的一声消失了。 她已经帮我办好所有的证件和手续,我走进校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师就揽着我的肩把我带进教室,对同学们介绍:“这是胡小眉同学。大家欢迎新同学。” “哗”一阵掌声,好响,我吓了一跳,缩起脖子,耳根那儿直痒,差点儿露出狐狸耳朵。老师让我去就座时,我都是低着头的,没敢看我的同桌,是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喂,你来这儿不容易吧?” 不容易……呃,是什么意思?我怯生生抬头看他,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一笑两颗虎牙,那笑容虽然有点凶,但在人类说来也许是代表友好吧?于是我也笑笑:“还好。你好吗?”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巨大的危险从他的手指传来,忍不住跳起来叫道:“你干什么?!” 整个教室看着我们。白头发老师皱眉:“呼延安,你对新同学做什么?”“报告老师,我想叫她开书包拿课本,她就跳起来了!”他也皱眉,气呼呼的回答。 “是这样吗?”老师的目光回到我身上。我犹豫一下。他叫呼延安?说起话来很辣气壮啊!也许真的是我反应过激吧。“老师,是我自己不当心吓了一跳。”我回答。 校园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开始。之后是上课、下课、作业、练习卷、上课、下课……哇,好可怕!这就是人间流行的生活吗?我再笨,也有点疑心被表姐骗了。可是又不能溜回去找表姐质问,因为她给我下了法术嘛!害得只能被困在学校里。表姐真讨厌啦! 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我喜欢转过头去看窗口。窗外的树木总能给我一点安慰。就是这样的动作,让我注意到了家文——他叫宋家文——虽然我还是爱在心里偷偷叫他“那个坐在窗边的同学”。 每次我回头,都能见到他坐在窗边,鼻子那么秀气、眉毛又那么清郁,老是埋头看书、或者抬头看看黑板,不太说话,衬着窗外碧绿树影子和透蓝天空,叫我的心卟嗵卟嗵直跳。 我忍不住问自己:阿眉,你在做什么?就是一个人间的男孩子坐在那里,怎么会叫你……比叔公给你叼了只肥母鸡还要开心? “你在做什么啊?”身边有人问。 哦,是呼延安。 咦,他的手怎么又搭到我肩膀上来了? 我再度蹦起来:“喂,你,你干嘛?!” “天晓得。”他吐出口气,手臂别到脑后、头就靠在上面,“面对这么笨的一只东西,我忍得还真是辛苦啊!” 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人间的生活,我才辛苦咧!不只是因为功课累,还因为我是一只狐狸。道行不足的狐狸,被强行禁锢在幻化出的人身里,天天跟人一样行动,真的真的是很难受的!有时候我都快崩溃了,不得不偷偷跑到校园后头的草地里。 那块草地像一座荒芜的花园,灌木丛几乎疯长成了篱笆,我轻车熟路从那些带刺的枝条底下钻进去,一直跑到那棵老铁树身边。他周围的空气特别清新。我在那儿躺着睡个小觉,精力又可以撑上好几天。 正迷迷糊糊睡着呢,忽然好像有谁走到我身边,还“咦”了一声。在这紧要关头,我野兽的警觉终于及时把我从美梦中拉出来,赶紧弓起背发出嘶嘶声,看是哪只……呃,哪个……呃,“坐在窗边那个——不不,我是说,宋家文?”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啊?”话刚出口,才发现自己还是四肢着地的,赶紧坐直身子,想了想,又把盘着的脚伸直、把举在胸前的爪子——哦不,是上肢——放下来。 他的表情明显比较怪异:“我。哦,我,放学后轮到你们组打扫卫生,我听他们说你怎么不见了,所以到这里来找找看。” 对哦!我怎么把打扫卫生给忘了!惨了惨了,我一溜小跑回去,教室已经差不多打扫完了,其他人都已经走掉,只有我们组长还在,看见我,跺跺脚:“怎么现在才来?窗户留给你擦了。我先走啦!”甩手走开。 呜,都是我不好,活该承担擦窗户的活。我认命的拖一只桌子过来垫脚,可那桌子沉,拖起来有点吃力。我死拉活拽,正考虑要不要施展我微薄的妖力给自己帮点小忙,就听见门边有人问:“……要不要我帮忙?” 宋家文?“这么晚你还不回去啊?”我怪不好意思的对他笑,“算了啦,不要管我了。”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是个没家没口的妖精。连累其他人陪我在学校里呆太久多不好啊。 “没关系。”他卷起袖子来帮我,力气真大,一下子把桌子搬到窗下,又从我手里拿过抹布,爬上去擦,还是不说什么话,嘴唇抿起来一点,睫毛黑黑的,鼻子的线条那么的……漂亮。 我的心跳得很奇怪,好像很慌,又好像特别安定。这个时候我终于决定了,宋家文对我胡小眉来说是不一样的,跟叔公叼来的肥母鸡相比是绝对不一样的!跟任何动物、妖精和人类相比,都是不一样的! “宋家文……”我叫他,还没想好该对他说什么呢,他猛然转身。 几乎同一时间,我也感觉到门口的危险气息。 回转身,夕阳刚好落下山,抛出血红的霞光,门口那个人一瞬间笼罩在这种恐怖又不祥的光芒里。然后夕阳彻底落下去了,他成了个灰色影子。 “呼延安?”我叫。而宋家文则同时叫道:“你?” 我心里涌现很不好的感觉,但又不知这是什么。 而呼延安只是笑笑:“你们叫我忍得真是辛苦啊。”两颗虎牙雪白。 然后他回过身,悠悠然离开,双手插在裤袋子里。 宋家文从桌子上“腾”的跳下来,喊道:“等等!”就要追上去,可又迟疑一下,按住我的肩看我:“呆在这儿不要乱跑,知道吗?”语气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呆呆的点头:“哦。” 他手在我肩上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就走掉了。我闷闷的在教室里等了好久,蹲地上画了无数个圈圈,他也没回来。我就走出教室门,托着腮趴在栏杆上透透气,脚尖一下一下踢着栏杆底,风吹起我的头发。 “你在狐狸里面,算是比较笨的一只吧?”有谁在我耳边说。 咦,原来不是风,是有谁捏起我的辫子? 咦咦,他说什么?狐、狐狸?! “呼延安!”我不敢置信回头看着这个人,“你怎么知道?——除非,你也是妖精?!” “现在猜到也不算聪明哦。”他笑嘻嘻道。 “这不是重点吧?”我愤怒道,“重点是——是,宋家文到哪里去了?” “随便绕个圈子就把他甩了。”呼延安若无其事的说,忽然一指校门,“那边也是你们的人?”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乌鸦与晚风齐飞,新月共鬼火一色,此情此景中,校门口站的那位惊天地、泣鬼神之大美女,俨然是我的表姐大人? “喂你来接我啦?快带我走啦!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半个身子趴出栏杆,热烈的向她伸出双手,几乎泪如雨下。 “啧啧,你想错了。”表姐很有风度、很悠然的走过来拥抱我,“我是来这里当代课音乐老师的,可不是来带你走。” “你来当老师?”我的脑筋明显短路。 “嗯,”她两眼放绿光,贼兴奋的搂住我脖子咬耳朵,“师父悄悄告诉我,这里有一只刺猬精。你知道只有乡下狐狸才喜欢吃没品味的鸡啦,姐姐我爱的是刺猬,尤其成精的那种,想必滋味更独特……啧啧!” “口水沾上我脖子了啦!”我很气愤的把她推开——咦,等等,这里有只刺猬精?我很立刻的回头看呼延安,可是身边空空的。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妖气!”表姐向空中抽抽鼻子。我没来由抖一下,拉她:“行了,别跳大仙了。你说,这学校生活你是不是陷害我来的?平白无故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嘛呀?” “对,我还就是把你陷害来了。理由我还不想说。反正来也来了,你身上的法术我光会施、解不了,你也回不了窝里,就先在这儿呆着吧。”表姐挥挥手。 我冲上去想咬她的脖子,她一手就把我挥到草地上趴着了。呜,没天理了啦!我不想活了! 总之,表姐就在校园里呆着了,见天儿袅袅娜娜晃来晃去,找她的刺猬精。我就觉得奇怪:她道行比我高那么多,呼延安是妖精,没理由她看不出来吧?不过她这么欺负我,我也不能帮他。哼!她爱怎么找怎么找去,我要多一句嘴,就不是狐狸生的! ——不过这几天,是有点不对劲。 呼延安还是得意洋洋,连躲着表姐的心思都没有,反而是宋家文蔫头蔫脑的,老躲着我,让我好难过。 做狐狸做得这么失败,我走起路来都没精神,一不小心,就跌在路边了,手心擦得有点疼,趴在那儿,半天也不想起来。 “你……摔得重不重?”有人走到我旁边,呆了呆,才问。 “疼。”我头也没抬的回答,本来不想哭的,不知怎么就带了哭腔。 宋家文的声音,闭着眼睛我也认得出来。 他蹲在我旁边,轻轻儿道:“那……我帮你看看?” 我不肯抬手,把手掌藏在怀里。他也就不说话了,就那么蹲着。蹲着蹲着,我又想哭,忽然有人一声冷笑,我脖子上寒毛都炸起来了,宋家文飞快的把我护在身后,对着那人道:“你想干嘛?” 那个人,当然就是无敌神秘加恐怖的呼延安。 我想扳开呼延安的手:“你快走开啦,这是……呃。”到底没敢告诉他,这是妖精之间的问题,凡人最好有多远逃多么远。 “我想干嘛?”呼延安打个哈哈,“当然是来抵抗你们两个的诱惑啦。” “你到底啥意思啊!”苍天啊大地啊,谁能听懂这位老大的话,我把头送给他! “我是说,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很有吸引力,我现在很困扰。”呼延安沉静道。 “你你你,你是说……”我舌头打结,“你既喜欢我,又喜欢……他?”男女通吃?! 呼延安耸耸肩:“确切的说,想两个都吃。” “你变态!”我怒火冲天的指控。 “随便你怎么说。”呼延安耸耸肩,脚跟一转,别过身走开,手还是插在裤袋子里,忽然转头道,“今晚九点正,教学楼顶,不见不散。我来作个了断吧。”笑一笑,牙齿还是雪白。 我吓得都不知该说啥好了,推宋家文一把:“你快逃,千万不要见他……” 宋家文说:“你走吧。” 我继续说下去:“这个人很危险,说了你也不懂。唉你还是请个假吧,过几天我想想看……啊,你说啥?” 宋家文说:“你走吧,让我去赴他的约就好。”眼神那么温柔。 我的眼泪又涌到眼眶里了:“你什么意思?” 宋家文揉揉我的头发:“笨蛋,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难道,你是喜欢男孩子的那种人?!你叫我走,因为你不会喜欢我,你想单独跟他约会?”我尖叫。这是什么世界啊! 他呆了呆,笑笑:“这次你很聪明。快走吧。” 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心很痛,而且暂时不能呼吸。 我脑子还没转过来,舌头已经自己动了,对他说:“宋家文不喜欢胡小眉没有关系。可是胡小眉,喜欢宋家文。” 然后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转头就跑开,一直冲一直冲,冲回我的森林里,捂着脸倒在草窝里大哭。 是表姐把我找出来的。 “跟你说了施了法术的嘛,你怎么还是跑了?瞧瞧,瞧瞧,好好一张小脸成黑色了,这得敷多少面膜才能救得回来呀?快别哭了,不然眼睛也毁了,直接去当黑兔子精算了。”她闲闲坐在我旁边说。 “我……不管啦。你 ------------ 天使死了 今晚我遇见了一个天使——对啦,不要怀疑,就是那种头上带光环、背上长翅膀、其胖如猪、其蠢盖过猪的动物。 我遇见它——或者精确点说,是它找上门来——这件事的确值得诧异,我忍不住往它背后绕,想拔根羽毛下来以资纪念。 它躲开,怯怯的抗议:“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大奇:“那应该怎么样子?” “我是天使、天使耶!人家看到我都要惊喜、爱戴,人家……”它嘟囔。 冷眼瞟瞟四周:冷月、寒星、荒草、断碑,还是我呆惯的乱坟场啊,没有变成什么像猪的东东可以自由来去的天堂啊。 我打断这只飞过界的动物:“我不是‘人’家,是鬼火、鬼火OK?下次串门记得看清路先。乘我还没追究你擅闯鬼宅,请自己走路,不送不送。” “可、可是,人家找的就是你呀——给你带来好事情!”它快乐的宣布。 我翻个白眼:“什么好事?”——我怎么有点不祥的预感? 它得意洋洋的扬起翅膀:“我要带你上天堂!” “嗤!”可怜我吓的往后跳,小小的火焰一蹿三丈高。 “我们会感化你、净化你,你看你多幸运!”它兴奋的向我靠近。 “你你你——”天啊地啊,这只动物有病啊?疯牛病、狂犬病——听说口蹄疫对神经也没好处…… “天使长要我下凡帮助灵魂,我一下就想到了你!”它热情的伸出双手。 “疯子啊!谋杀啦!救命啊!” “我只是想和你握手——别跑呀——” 对话间,我们已形成“你追我跑”的局面(详情请自行参看恐怖片、武侠片以及星爷搞笑片混合版)。 ——在它造成的混乱中,在我的精心引导下,它终于一脚踢翻了这里唯一完好的坟头。 静、、、、、哇~~~~~~~~~~~~~~~~~~~~~~~~~~~~~~~~~~~~~~~~~~~~~~~~~~~~~~~~!! ~_~b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看见蟑螂,才会发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坟里跌出来的骨头和干净、完整啊,有什么吓人的? 叹口气,我很好心的飞回去,把它从白骨堆下拖出来。 “呜~~~~”它抽筋一样向我伸出手,“救、救、救我~~~~~~” 我很恶心的躲开——那上面湿答答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口水。 它脸上的表情太可怜了,可怜得叫人看了就想动手扁。我阴阴的一笑:“咳咳,你好象惊扰了一个无辜灵魂死后的安宁……”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一条对完美无暇的天使来说就是死罪啦。 我好象看见黑色的霹雳向它头顶劈下。 它呆若木鸡,而后,跳起来口不择言:“可、可是——说不定这个灵魂是邪恶的、胡乱埋葬的、被我主唾弃的……” 这时候它的声音消失了,我们都看见那墓碑上刻着残缺的、但显然是经上帝祝福过的十字架。 “不但惊扰它,还污蔑它的清白……”天哦,看它的表情,我都不忍心把这句话说完。 “哇!”它大哭着扑上来,试图抱住我:“怎、怎么办嘛!人家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呃……先别慌,我有个法子救你。”我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小心的建议,“你加入我们吧?” “什、什么?”它的表情很白痴。 “我是说你脱离上帝,那么就不用归他管了,对吧?”我再进谗言。 “呃……背叛上帝……这个罪名不是更重?!”它打个冷战。 “我知道上帝对你们很严格。”我叹口气,“他说过,‘如果你的右手冒犯了你,那么就把它砍掉。’” “……”它藏起自己的脚,恐惧的猛点头。 “可是他老人家还说过,”我背诵道,“‘如果你的敌人打了你的左脸,那么就把右脸也亮他。’” “……?”它狐疑的盯着我。 “不用怀疑啦!上帝的指示在上:如果你是他的手足,就要被砍;如果你是他的敌人,就可以砍他——你选择哪种?” 它本能的拒绝:“我不要打上帝!——不过……呵呵,”它憨笑,“我也不喜欢被惩罚。” 这个时候它的光环开始褪色,并且摇摇欲坠。 我大力拍它的背:“东方佛祖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投身于黑暗,大大的高尚啊!” “哦……”这个时候天使就死掉了,站在我面前,一只新生的蝙蝠。 “走吧!我们去穿过沙漠穿过大蜃吐出的幻影,躲过老乌鸦的眼睛,拉了小乌鸦去死亡的泥泽上看妖精的团圆舞!” “可是……”小蝙蝠怯怯道,“好孩子这时候应该睡觉了……” “嗤!”我大笑着跳上它的翅膀,“我们不是好孩子,我们不在乎善恶的规则。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指缝间每一分快乐,就是任性并且妄为,高飞并且狂歌!” 大家好,我是鬼火荧荧,以上就是我消灭天使的经过。(下台一鞠躬)——咦,什么?这个故事的意义在哪里? 故事一定要有意义吗?好吧好吧我这个的确不是为圣贤立言的故事,只是真事而已。 真实的事情里,鬼火可以不必按天堂的规则行走。(下台二鞠躬)——啊,什么?荧不应该宣传任性越轨的坏思想,教坏天使? 呵呵,鬼火本来就不是好人——可是这位兄台,荧和蝙蝠的快乐碍着您什么事,要来指责?——您有没有见过温顺的好孩子,被冰冷的世界碰得遍体鳞伤?她本来可以保护好自己,越轨一点的快乐。可是天堂的规则比个人的快乐重要,“任性”是个该指责的词汇。 所以天下有那么多受伤的好孩子,雪白的翅膀血迹斑斑。 所以荧说了荧的事:当没有神爱自己,就自己爱自己;当天堂里只有拘束没有快乐,何妨任性的向地狱堕落。 天使?把快乐抓在自己手里,不必在乎镜子里是不是不再是守规矩的天使。 ------------ 巫女黄昏 “巫女。”帐外有人恭敬低唤。 “嗳?” “我们何时出发?”他问。 唉出发,又是出发。打猎和搜寻水妖,这两样工作有没有结束的一天? 很奇怪,死在水里的灵魂是离不开水的,除非又有人死在那里替了他。而每过一段时间,这些水剐也许会出现一个特殊的家伙,有能力离开水自由活动、有能力把他遇见的人引诱到水边淹死,好帮助他的同伴解脱。我们把他叫作水妖。 你可以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水泽地带的部落有多害怕水妖。 前阵子的占卜显示水妖又出现了,我们必须在他开始害人之前捉住他,用圣火烧死、烧成灰,再让清洁的风把这捧灰吹到这片水泽的每一处角落,于是你在晚上会听到水鬼们在他们苦寒的葬身地绝望哀嚎。 他们哀嚎时我们就安心了。因为这表示他们再次失败,而我们又可以活得久一些。 或许是悲哀的,这件事……这些我们怕得要死的鬼,也曾经跟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歌唱和恐惧,曾经活生生的是我们的伙伴、爱人、甚或骨肉之亲啊! 而现在,我们必须跟他们抢夺我们的生命。 当涉及生命时,好像是没什么柔情、什么高姿态好讲的。 我淡淡向帐外答:“等太阳升上一指,即刻出发。” 一边将火上汤药捧下来,小心煨在草灰里。 一双冰冷、潮湿的手握上我的脖子,慢慢收紧。 血脉在他指下“别别”跳动,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原来一个巫女……也有心跳吗? “不要怕,”我静静道,“即使我不在,也没有人敢伤害你,你是巫女庇护的人。” 那双手犹豫一下,松开了。我回过头去,异乡人惘然的站在那里。 自昨天我拣到他,他就是这么惘然的样子,像个孩子。 那时天近黄昏,我们在草滩上作最后的搜索,一道苍白的影子晃在水里,开始时我们以为是条大鱼,走过去看见他,沉在水底,蔚蓝的眼睛没有表情的凝望天空。 没有我在的话是没有人敢救他的,大家都怕水鬼的报复。 只有巫女,敢从水鬼手里抢回一个没死透的人。 我救活他,把他叫作异乡人,安置他在我的帐子里,给他熬安神的汤药。 可他总是这样子:沉默、迷惘,有时会从梦中尖叫着惊醒,会突然想杀掉所有靠近他的生命。我想这是因为恐惧。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保护你。”我像哄小孩子似的抚慰他,给他喂下两匙汤药,看着他终于沉沉睡去,鼻尖和胸口沁出点点汗珠,睫毛很淡很柔,像个孩子。 我轻手轻脚退出去,给帐子下了一道咒。他出不来,其它人也进不去,彼此都安全。 手遮着眼睛看看太阳的高度,该出发了,希望今天好运气。 ——我们终于没有好运气。 路上遇到过真牙、弥生族的人马,他们也一无所获。 天已黄昏,该返回扎营地了,我默默敲响手中的铃鼓: 神啊,你满有着大智慧和全能,为我们安排了怎么样的明天? 走进帐子,异乡人在窗前就着最后的夕阳看一本歌集。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这里从来没有人会唱。 “你在作什么?”我点亮碗灯,温和问。 他看了看我,眼光惊跳一下,滑回那本歌集上,望一眼水泽后落下去的夕阳,又看看我。 我微笑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让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软得像水泽底的淤泥: “什么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轻轻读出来——“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太阳掉下去,碗灯昏黄的光打在他微汗的脸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美丽、温柔。美丽得叫人晕眩、温柔得叫人无法忍受。 我的心疼痛起来。按着胸口弯下身子,我不能呼吸。 “你怎么了?”他走近我,问。 怎么呢?一片温柔的羽毛,会给我这么大的疼痛。 我知道了,从那个时候起就明明白白的知道:神已经借他的口宣告了我的命运。 我的一生都收结在这句美丽的歌里: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那一夜的水鬼吵得很凶,他们充满希望的尖叫,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下去。 第二天我们又去搜寻水妖,我的族人们都心神不宁,我理解他们:他们不过是害怕死亡而已。 太阳刚斜下去有人就问我能不能收工回营,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在这个严酷的世界里,为什么不尽可能放松一下自己? 将近扎营地时我诧异的站住:“子烟?” 弥生族的巫女弥子烟袅娜的迎上来: “呵珠雅,庆祝吧!我们捉住水妖了。” 身后顿时一片欢呼,我微笑:“真好。”视线移向一边的柴堆。 “就在你们营口烧化吧。”弥子烟抿嘴笑,“毕竟是在你们营地里捉到的嘛。” 我的手开始变冷:“是吗?” 弥子烟轻柔挥手,一只巨大的水泡从后面缓缓飘了过来。 困在水泡里是我的异乡人,目光迷惘,胸口与鼻尖沁着细细的水珠。 多美啊,这遍体水珠的生命,多像我们的水泽之神。 我挥手击碎了他的水泡,拉他的在我身畔。 “珠雅?”弥子烟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 “他不是水妖。”我简单道。 “珠雅,”弥子烟叹息道,“巫女不可能嗅不出妖气,是不是?” “是。”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说他不是水妖?” “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撒谎?你在指责我撒谎?”我的嘴唇变白了。 弥子烟没有说话,我向我的族人一挥手:“扶他回去。” 没有人动,我诧异回头。 有些人不敢接触我的目光,但我在他们脸上无一例外的读到了惊疑甚至愤怒。 他们慢慢举步,但却是走去站在弥子烟背后。 其他族人们从扎营地里出来,也站定在弥子烟背后。 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的异乡人。 明白了,不用躲开我的目光,背弃我的族人们啊,我原谅你们。 我明白你们不过是害怕死亡而已。 ——就连我,也并不是不怕死的。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在我面前死掉。 “弥子烟,”我沉痛道,“把一个异乡人指责为水妖是方便的,我理解大家想结束这件事的心情,但是,杀死他于事无补啊。一个无辜的人白白牺牲有什么用?” “你还在演戏吗?”弥子烟的柳叶眉扬起来些。 “我没有!”我的拳头捏紧了,异乡人握住它。 “算了,不值得为我吵。”他说。 弥子烟轻轻拍了两记手,大概不是在嘲讽我们的演技,因为人群里应声出来一个人。 年轻的小伙子,是弥生族人,躲在弥子烟身后大义凛然指着异乡人道: “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淹死的。” 我的脑袋“嗡”一下。异乡人茫然看着他。 “五天前我碰见他,他向我问路。”弥生族的小伙子接下去说,“他说他是君族人,去东方大漠找传说中能杀水鬼的神弓。我指路给他,他走错了,淹死了,我亲眼看见!” 呵多么有力的人证,难怪我的族人都舍弃了我。 异乡人困惑的问:“我死了?你亲眼看见?” “不会看错了?”我感觉到一点不对,也追问。 “不会!”他斩钉截铁道。 “那你说他淹死在哪里?” “碧草泽。” “不可能!你那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我在!”他叫起来,“我每天去月亮湖打鱼就从那边上走!谁都知道,就是那条路啊!朱老三下夹子那个路口,我就在那里碰到这个君族人。” 很好,我就是要他这句话。 弥子烟叹口气,她听出来了。 “所以你就引诱他淹死?”我目光如刀一样剜着他,“那个路口往东方根本不必经过碧草泽。” “所、所以才说他走错路啊!”他叫道。 “你怎么知道他走错?” “我看见——” “你当然看见。谁都知道那个路口是清清楚楚能看见碧草泽,除了异乡人,谁都知道那片死亡陷阱看起来是一片草地,其实是水草掩着深深沼泽。你就这样指着那里看着他走过去,是不是?每一步你都知道他走向哪里,每一步你都有机会反悔、把他叫回正确方向。但你没有,你欺骗这个想去没人敢去的东方大漠替我们找神弓杀水鬼的英雄,你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死!” 我一句紧一句的逼向他,他的脸色发白了,双手在空中挥动:“没有,没有,我没有——” “你有!”我大喝,“你有谁死在那个泽里?为了救他要引诱别人去替死?你和水妖一样的坏!” 弥生族里一阵窃窃私语,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没有!”他崩溃下来,嚎啕道,“我不是故意的。娘在那里哭得那么那么惨,我实在受不了啊!我受不了啊!我没有和水妖一样坏,我不想害人的,我没有——” 弥子烟轻咳一声,让人把他扶走。 “你的族人杀死找神弓的英雄!”我盯着她,指控。 弥子烟低叹:“那么你也承认他已经死了,珠雅?” “不不不,”我急道,“他是活的,你看他有身体!” “水妖有附体的能力……”弥子烟狐疑的瞟向他。 “这是我自己的身体。”他道。 “是吗?你希望我们相信?你自己信不信?”弥子烟双眉微蹙,尖尖下巴抬起来些,直视着他。 他语塞。 “不是水妖,他,”我飞快道,“他从来没害过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要真等他害了人之后才相信吗?”弥子烟诧异道。 “我——”我的手心也有冷汗一点点沁出来。 “我没有害人,”他像突然从梦中醒过来,定定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害人,也不想害人。我对于以前的事已经不太记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死掉,但真的一点都没有要害谁的意思,这是我能相信、能保证的。请相信我。” 呵他诚恳的声音、明净的目光。 弥子烟垂下目光。她第一次有些慌乱,低低道: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要问大家——”她转向他们,大声道,“你们看见了一切,要不要留下他的性命?” 一片嗡嗡声,目光互相交错、又躲避,他们交换了意见,但一时不敢说出来。 终于,一个老嬷嬷慢慢昂起了头。 “杀死他。”她说。 “杀掉……” “太危险了……” “明明是水妖……” “为什么……” “不要冒险,我不要死——” “杀死他!” 开始是低低的、不太好意思的嗜囔,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汇成一个怒吼: “杀死他!” 明白了: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只要自己安全,牺牲别人是不要紧的吧?公不公平都不要紧的吧? 我缓缓点头:“明白了……” 弥子烟给我一个抱歉的表情:“珠雅——” “没关系,”我虚弱的笑,“既然大家这么说了,那我亲手解决他。” 回身,我给他一掌。 他飞起来、飞起来——落在我的坐骑上。 我吹声尖锐的口哨,雪兰骓疾驰出去。 “你干什么?”弥子烟失声道,双掌间迅疾拉出一道光球。 我舍命扑上。 “珠雅巫女!”他紧张回头。 “走,走啊!他们杀不死我。”我拼命挡着弥子烟,恐惧的看见族人中有人开始搭箭,“快走!白痴!你该死的还不走?!!” 雪兰骓不安的跳动。 第一支箭“嗖”的射出去。他拍马飞奔而走,大喊:“我会回来的!证明给你看:我不是水妖!” “走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远的暮色里,我精疲力竭的倒下去,弥子烟面无表情的垂下双手: “这是你们的巫女,你们自己处置吧。”她对我的族人说。 我的族人视我为耻辱,但到底没杀我,只是把我幽闭在高塔里。 他们给自己选了新的巫。 这座塔是没有窗子的,当大门被合上后,便只余一片黑暗。 吞吃黑暗而生长的玄羽草足够维持一个巫女的生命,我不用担心死亡,只是——寂寞。 黑暗是寂寞的,还好有一本薄薄的书陪着我。 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据说是本歌集,里面的文字叫作“词”,都很神秘,这里没有人懂得、没有人会唱。 我只听一个人读了一句,这一句便是我一生的收梢。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几个黄昏呢,自见到他以后?好像也不过三个。 可是我不会犹豫用我的一生去换这三个黄昏。 不、不犹豫、不遗憾,至少我曾见过那遍体水珠的生命,在寂寞时还可以怀想他湿漉漉的手心、明净的眼睛。 我是幸福的。 有时有些孩子会来塔脚玩,我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孩子气的说话。 有一天他们说那个异乡人又出现了,带着传说中射杀水鬼的弓,不过我们的新巫说这是谣言。 这之后他们很久没 ------------ 一丛花?花好月圆 一丛花?花好月圆——赋得新声和静涵一、镜树“镜树,你听说过吗?它是一种靠吃人长大的植物。成年镜树的胃口那么好,会把人的整个身体都吞掉,只留一只只干净头骨,粘在树叶间,像无数雪白风铃悬挂在那里,摇啊,摇啊,等待下一个牺牲者前来被吞食。” “请你告诉我,这种恐怖的东西,为什么名字叫镜树呢?” “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 二、枕洛枕洛是王后的女儿,所以她的身份是公主。 确切说,她是离之王国的公主。 有一条大河流过离之王国,它叫洛水。离国王后梦见自己枕着这条河生下了女儿,便为她取名为枕洛。 洛水是离国的灵魂,它眸光闪闪遍体晶莹的流淌,如大欢笑着的神灵,将生命注入离之王国。 可今天,它也带来了瘟疫。 枕洛忽然发现自己的王国被抛入了一场恶梦之中,到处是呻吟声、嚎哭声,逐渐发臭的尸体和垂死的人。 枕洛不害怕尸体、或者死亡,她甚至曾经偷偷溜到墓地里去,并在那里享受到无比的宁静。 可如今,当整个离国都开始死亡时,她终于感到害怕了。这种恐怖是从空气中来的,是一只庞然大物开始从内部腐烂、崩溃,将恐怖呼吸到空气中去,凝重得有如固体。 人们把还活着的亲人抛弃、将啼哭的婴儿直接砸死,并强迫彼此脱光衣服,连妇女都不能幸免,因为感染上瘟疫的人会在腹股沟或者胸前出现红斑。身上带着瘟疫印记的人,包括某些不幸长了胎记或者被蚊子盯咬出红包的人,都在同胞雪亮的眼睛面前无数遁形,大部分被丢进洛水,好让河流带走这些不洁者;而洁净的处女偶尔也被丢进去,那是为了向洛神献祭。 然后他来了。 然后,他,来了。 他来的时候枕洛正准备跳进水中。 这是一场叫她披着洁净的白纱、以公主之尊、向洛神祷告而进行的献祭。 看着脚下滚滚怒涛中无数新旧尸体像死鱼一样在翻滚,枕洛害怕得连脚趾头都抽搐。 不不不她不怕死,然而,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死,她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的死? 恰在这时候,他来了。 像一个天神。 战场上的神是将军,而在瘟疫中,全部的荣耀都归于医生。 他是个医生。 大家叫他先生。 在离国,所有德高望重的医生都被尊称为先生。 先生简单的说:瘟疫的种子从洛水的上流来,丢进去的那些尸体加剧了水的毒性,所以疾病更盛。请远离它,我会给你们熬药。 枕洛抬起眼睛,月亮正圆,脚下河水如妖花怒放……她的袖底荡起西风无限。 先生的话不多,说话声音也不高,然而只要他说话,所有人都争相替他办到。 先生手中掌握着生命,这让他的权威比君王还要高。 先生要大家一起出力找药熬药,大家就出力。 先生教大家怎样选址打井、怎样找清洁的水来喝,大家学得也很快。 但是,先生劝大家改一改习惯,不要再把死人和活人都丢进洛水里去,大家听得就不是那么痛快了。 洛水,是带走所有罪孳和不洁的圣水呵,如果不能再遵从祖宗法制、投身于它之中获得洁净永生,那么,现世就算能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意义?有人这么说。 先生的失败之处并不在于他想改变一种丧葬和祭祀仪式,而在于他要动摇人们的精神支柱。 “洛水派”和“保命派”疯狂交锋,王国濒临分裂毁灭边缘。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先生的缘故。 枕洛裙裾如水,拖过白石子的路面。 先生住在路的尽头。 拒绝离开洛水的人正在杀人呢。 枕洛的凉鞋后跟轻叩过庭院门槛。 先生就在前面。 想要活下去的人也在流血。 秀丽手指理顺栗色长发。 国王支持“保命派”而王后死挺“洛水派”。 这个王国已经完了。 案后一抹青色衣角。 枕洛柔声唤:“先生。” 呵从刚看见他时就是这样了。这样的温柔、景仰,小心翼翼的将牙齿叩在一起,舌尖送出气去,下鄂羞涩退回来,温润发音含在口中: “先——生。” 那个人站起来。 手中一把雪白匕首。 是侍奉先生的女孩。 正用一块棉帕擦拭匕首,黑亮如猫的眼睛珠子把枕洛只一剜: “先生出去了。” “哦?”枕洛怅然,“我有急事……你叫什么名字?” 是这样忽然想问她名字。 雪亮阳光在刃尖上滚过去。 女孩微笑,唇角血红。“我的名字吗?她吐出两个字——三、沈格沈格是写剧本的。 所以她看到了镜树。 在为下一个剧本冥思苦想时,模糊看到一棵树,越来越清淅了,雪白头骨们像无数芬芳的果实于树叶间摇曳,花好月圆,有西风无限,很好,女主角将在这样怅然的气氛中走近镜树…… “可是为什么叫镜树呢?” “我不知道。” “已经有旧头骨挂在上面,新的受害者怎么还敢走近它呢?” “我不知道。” “那等你知道后再来。”沈之城把剧本丢回她。 沈之城是沈格干这行的老师兼老板,刚见面时好像很好相处的样子,会温和笑说:“哦,我们还是本家呢。”等开始工作后才知道,这家伙,六亲不认。 镜树的动议被搁置,随后沈格被派去边远小城采风,有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经过她住宿的窗下,眸光闪闪遍体晶莹,流淌得像有生命,沈格枕着它梦见了离国的故事。 离国是个悲伤的国度,它的名字就已经注定了命运。 沈格看见那个沉默温和的医生背着药囊走进离国,遭遇一场巨大的瘟疫,怎样挺身而出。 沈格着着被拯救的公主枕洛——真是个怪名字——怎样在白衣裙中冥想、冥想,而那个女孩怎样冷冷睁着黑眼睛站在旁边看、看。 女孩是先生的弟子,作事得力,话不多,眼睛大得像猫,偏是那般冷的,就有些疹人的样子。 先生不眠不休的为病人们工作,女孩子就不眠不休的陪着他,只不说话,偶尔逢着什么事恼了,单把眼睛珠子一剜,像把雪亮刀光。 真正是双清泠逼人的猫儿眼嗳,这个女孩。 枕洛不是她的对手,沈格知道枕洛公主绝不是这女孩子的对手的。而雅净的长长裙裾毕竟拖过了雪白石子路,直奔向冷冷的猫儿去,认错了,怅然长叹,问她姓名。 命运之轮轧轧转动,猫儿不出声的冷笑:“名字么?我的名字是——沈,格。” 作梦者沈格惊愕的张大了眼。 什么什么?这个巫一样的小小女孩,是和她一样的名字:沈格? 四、枕洛公主枕洛觉得像一把小小匕首扎进了她的心头。 先生先生,每次见到先生,都是这样,疼痛欲死的温柔。 他见到她,是有点吃惊的,将手指抬到眼睛前面,好像要挡一挡阳光,好像一时不能直视枕洛,又好像要好好的看看她。 他的手指很长,但削瘦、骨骼突出,是不美的,然而多么性感。 枕洛多么想把这双手抱在自己心口,从此一生一世随他去,生死由他。 终于还是把这冲动咽下去,枕洛正坐,肃容道: “先生,妾身此来,是带给先生两个消息。 “一个是坏消息,母后染上瘟疫病重。 “不过好消息是:先生若能治好她,母后将不再反对先生应对瘟疫的手段……” “若是治不好她,那么,她将永远不能再反对先生了呢。” 谁?这最后一句话,是谁在她身后,轻淡从容的吐了出来?枕洛失声道:“谁?” “什么谁?”先生却茫然,像全没听见任何人说话的样子。枕洛回过头去,只见一双猫儿眼,掩过,血红唇角的微笑。 先生毕竟是一点一点把母后治得好了起来。 “保洛派”转入地下活动。 在官方、在民间,先生要求的种种治病防疫措施已基本得到了顺利推行。 宫廷和民间都是草药香。还有焚烧尸体的青烟袅袅,把明朗天空都熏得有些不分明起来。 守旧势力仍然是有些顽固的,父皇为了保证先生的地位,金口将他许给枕洛作夫婿,从此是王族中人,行令更无人敢违抗。母后在病榻上只是叹了口气,算是同意。 从此只等瘟疫大定后完婚了。 枕洛听了这个消息,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毕竟是公主,便微笑罢,也该收敛着的,不能失却公主的骄矜。 ——只是呀,还是忍不住偷偷试试凤冠,看那绺绺垂垂缨络,将颗颗真珠垂到眼面前来,点点摇曳,如星光无限。 不由得痴想:到得那天,可该是花好月圆、春风无限? 不觉已悄悄将脸涨红。 终忍不住将女孩沈格请来,糕点甜茶招待了,促膝细细的问:先生平日有什么喜好、什么忌讳? 女孩沈格并不回答,将一枚碧绿的团圆印子糕在手中转了良久,方徐徐道:“明媚鲜妍能几时?别尽乐了,终有不是你的日子呢。” 口气似个怨毒的老太婆。 将印子糕揉碎一地,起身走开。 枕洛看着她背影,骇得一时倒忘了生气。 五、沈格啊离国。 离国的爱情与阴谋,花丛中的刀光、刀丛中的花! 作者沈格的手指疯狂在键盘上起舞。 医生有危险。 原来王室不能不借重医生的能力消灭瘟疫,但又不能留着这个医生、好让守旧派日后有可乘之机攻击国王。于是国王与王后合谋先将公主许配给医生,但又将大婚定在瘟疫平定之后,乃是为了在这一天诛杀医生,对民间宣布医生是个妖魔,这妖魔为了毁灭离国人对洛水的信仰,故意散播瘟疫,然后假惺惺来救人,王室洞烛其奸、公主舍身麻痹魔头,在大婚时为了人民诛杀他。于是举国感戴,王室可以得到感激涕零的朝拜,地位永固矣! 枕洛公主听了女孩沈格的话留了心眼,发现了这个计划。 母后承认不讳,并将一把匕首塞给枕洛公主。凤轿颠连,大红袖子中那把匕首将要刺给谁? 比起任何大片来都不逊色的悬念,超级华丽的镜头潜质啊。这次的剧本会成功的! 沈格连夜定了机票。 她这样快速的飞回去飞到沈之城的身边,心乱跳,像当年作学生的时候,精心写好作文要交给帅哥老师,那么的心跳。 沈之城正要作一个大片,没有灵感,整个公司被他骂得鸡飞狗跳,沈格确信这本稿子会让沈之城惊喜的! 沈之城看到沈格时,是有点吃惊的,将手指抬到眼睛前面,好像要挡一挡阳光。 干净的西装袖口,他的手指修长而削瘦,多么性感。 沈格知道有多少女孩和女人想把这双手抱在自己心口,从此一生一世随他去,生死由他。 她们之中,有很多如愿从这双手中得到了快乐;然而,却无人幸福。 Lang子手中没有幸福。 这却不是沈格有资格管的事。 终于只是把本子摊开、放在他面前。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最后变得如此明亮,抬起头,看着沈格,像第一次看见她。 沈格有点哽咽。是,她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刻,等到他能看见她,美丽与否,至少她不再是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跟随者。 终于能够接受他的凝视。 沈格一个趔趄,撞到头,醒了。 见到沈之城的一切越来都是梦境。 她还在夜航的飞机上,跑道在望,正待落地。 城市灯火迷离,晚风牵动薄云、无限依依。 这个城市给她一个消息: 沈之城不见了。 六、枕洛枕洛公主咬唇。 一粒粒雪白的牙齿咬住嫣红下唇,并不觉得疼。 恨不能把刀尖扎进自己的心口,让那鲜血、那鲜血,一瞬间喷个干净,好叫她落个干净…… 又怎能干净。 刀尖颤抖,终于渐渐接近青帷帐。特制的蜜合香应该已经让帐中人昏睡了,只要把这刀子扎下去…… 一国的安定应该比一个人的爱情重要、也要比一个人的命重要,是吧?是吧是吧? 刀触帐面! 先——生。 刀落,枕洛公主跌坐下去,失声哭泣:“先生!我不能……我终是不能!” 青帷帐子被她的动作扯落,露出来,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把匕首,女孩沈格的匕首,端端正正搁在大红凤鸾的被面上,刀芒冷冷,似一个嘲笑。 惊慌奔走,问出来,女孩沈格几天前染病,先生说要去瘟疫的上流源头,去传说中魔鬼镜树所在之地找一种药草治疗她,侍卫以大婚的缘故不让他走。而现在,看来他终是逃走了。 **双足粘了汗、粘了尘,啪啪啪跑过白色大方石的甬道,秀发飞成一抹栗色的云。 公主枕洛在任何人能阻止她之前,扑到广场阳台上,向下面的臣民们大声宣布: 妖魔在洛水里散布瘟疫,见到先生来救离国人,又化装成女孩随先生前来,如今把先生掳了去。可是我枕洛公主,一定会为了离国,救回先生! 根据王室惯例,凡是宣布了的,就是定案。难道事后再告诉臣民:王室成员撒了谎不成? 所以 ------------ 灰得瑞拉 别人穿越之后锦衣玉食、风生水起,为什么我穿越之后变成一个睡在灰堆里的苦丫头?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辛地!怎么还没把地板拖干净!还有,我饿了,晚饭呢?晚饭怎么还没有做好?!”那三把尖嗓子又开始合唱。 晚饭,晚饭,光惦记着饭,肥死你们好了!还有,这么有本事把我当使唤丫头,怎么没钱雇一个大厨啊?白空着这个近千平米的独立小别墅,只叫我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女子干活,连我都替你们寒碜!我在心里头诅咒。 咬牙擦掉地板上最后一块污渍,赶紧去削土豆、熬汤。好吧,我承认我没骨气,只会在心里骂娘,完全不敢反抗。——可是老天啊,形势比人强,我瞅瞅自己现在这个小身板儿,不过十几岁女孩子的样子,而那三位,一个中年女人、两个成熟女青年,都是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我要敢动手反抗,骨头不被她们拆了?唉,还是低头认命吧。 杂烩汤在锅里发出咕嘟嘟的香味,我把衣服盆子拖到灶前来洗,一边呆想:穿越不是要跳崖撞车的吗,我好端端在家里打扫卫生,连一个小跤都没绊到,怎么忽然就穿了呢?还穿到个乡下地方,周围除了森林就是田野,住的一幢独栋别墅怎么看怎么像农民拿宅基地建的小楼,里面的陈设简朴又古怪,有点接近中世纪的西洋小国,我不太习惯,刚来的时候手忙脚乱,干砸了不少事情。奇怪的是,这三个女人好像觉得我确实应该不太懂这些,所以痛骂一番之余,还是愿意耐心的教导我,倒没有起太大的疑心。 就这样,我伺侯她们用完晚膳。她们上床就寝,我独个儿到厨房睡觉。第二天早晨,她们去城里逛街,我去附近的农舍收取牛奶,沿路看见几只松鼠和野羚羊,农舍里见到一个红脸大叔和几个鼻涕小孩——苍天啊,连帅哥都没有一名的世界,我会什么要穿过来?为什么要让我穿过来?! “请问……我迷路了,能给我一碗水喝吗?”身后传来彬彬有礼的声音。我转头,瞪眼,擦口水。 灰蓝色眼睛,眉毛浓得飞到鬓角里去,一张脸俊俏得可以杀人,身材好到足够去做舞男。才想帅哥,就来了这么个帅哥,我对世界顿时恢复了信心。 “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找水去。”我耸肩诌笑,往农舍里走,准备去给他要碗水。 他理所当然的跟在我后面:“姑娘,我能进你家坐坐吗?” “我家?”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红脸大叔正好扛出东西,听到这句话,忙替我回答:“您误会了。这位是韩德尔领主小姐。” “……”我们一起低头看我的旧衣服、木头鞋子,心里想的是同一句话:领主小姐就穿这样? “唉!老韩德尔夫人早就过世了,新夫人是几年前带着她自己前头生的女儿嫁过来的,去年,韩德尔大人又过世了……”红脸大叔拿衣角擦擦眼睛,“瞧我,说这些干什么!辛德瑞拉小姐,这些给您!”他替我把牛奶拿到羊车上,另加一袋苹果,“您还是这么瘦,得多吃点!”目光无限怜悯。 想不到我穿到这么一个苦孩子身上。不过没关系,女主苦命一点是好事,更能激起男主的怜爱之心嘛,我笑咪咪帮红脸大叔把袋子扶正,问男主——哦不,应该是“也许是男主”的帅哥先生:“前面有个驿站,我把你带到那里,你该认识路了吧?” 帅哥大力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路上直接请问他府上哪里、俸禄几何。哎呀呀,人生苦短,穿越难得,我一生戴惯面具,这回且单刀直入一把,反正是女主,看谁能奈我何? 帅哥先生告诉我:他是王宫里的侍卫,这次陪随王室人来打猎,迷了路,非常感谢我相助。至于俸禄?啊,“王室对我这种人的年金控制得非常严格。”说着,脸很好看的红了一下。 咄!原来不过是个领死工资的小侍卫,敢占用我女主的宝贵时光?我恶向胆边生,缰绳一抖,“爱驹”大白羊听话的扭头换路。“你Lang费了我的时间,要先帮我干活,我才给你指路!”换上一副晚娘脸,我这样对他说。 这个世界不好混。我又不是白雪公主,何必装什么形象?既然对方不是钻石王老五,只是个小人物,那我应该动手榨取他的一切可能价值,才是道理。 这位帅哥品性倒是纯良,微微一愕后,丝毫不加反抗,就乖乖跟我走,还很同情的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没怎么样啊!我向来自己打理自己生活,什么事还不是靠这双手做出来。现代社会竞争已经够恐怖,我又是个孤儿,从奖学金到打工费都靠自己单枪匹马赚出来,磨炼到今天怎能不坚韧赛过水蛭、冷酷赛过巫婆。我豪迈的一挥手:“小事耳!不算什么。” 帅哥流露出高山仰止之神色。我略有些飘飘然。 到了家我才发现,这家伙统共没有战斗力!不会洗衣、不会做饭、当然更不会缝缝补补。“那你会什么?擦家具去!”我咆哮,“先擦家具再擦栏杆再擦地板,布脏了到我这边来洗。这个再不会,你就是废物!” 他脖子一缩,领命而去。 幸而有他协助,太阳西斜时,家务已基本完成。擦洗的活儿干得虽然逊一点,但差不多也行了。看着他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我良心发现,招呼道:“来喝个下午茶。” 浓汤飘出香味,百合在窗下盛开,清澈的阳光从新换的窗帘后头洒进来——啊,衣服都是帅哥帮我绞的,实在省了我不少力气。我跷起脚,推一盏红茶给他、再捧一盏茶在自己手心,品尝着刚出炉的苹果派,心情大好。 “味道真不错。”帅哥狼吞虎咽,大肆赞扬,我只管笑咪咪。 味道差是不会差的,我在KFC打过工嘛。但这种东西也就是平民食品,他一位宫中侍卫谬赏,大约还是肚子饿了的关系:“劳动是最好的调料啊。”我笑道。 他怔了怔,一想,通了,更加仰慕的望着我,如仰望一切美食与哲理的女神。 我得意的拍拍围裙,把路径指给他,叫他走人。他不知为何流露出点儿依依不舍的样子,目光在厨房里扫一遍,发现新大陆:“咦,我们吃的比那些做得精致?” 他看见的是我盛出的另外一盆苹果派。“当然,那是给女主人留的。”我冷笑一声,很怀疑他在没话找话。 “那……就要做得粗糙一些?”他真诚的睁大眼睛。 “她们逼我做小工,我只好做,但为什么要尽心尽力?”我鼻子里喷着冷笑,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老实。俗话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如果对糟糕的主子太好,那么当一个贤明的主子来时,你又能用什么回报呢?好好想一想吧。” 他一脸便秘的表情,看了我片刻,欠身离开,临别时还说声“再会”。 多斯文一个人啊!如果他是男主,我有信心把他啃得连渣子都不剩。我想着,叹口气。 太阳落山时那三个女人回来了,红光满面,兴奋谈论她们在城里听说的事:王子进山来打猎,好像还就在我们家附近。她们问我听见什么没有,我摇头,没把我遇见王宫侍卫的事说出来。 不给我带礼物、不替我分担家务,难道还指望我像知心朋友一样、把什么事情都跟她们共享吗?不带这么顺心如意的! 如果她们很不开心,骂我“死丫头、笨木头”。上床之前,继姐之一打翻了芝麻和大豆的罐子,把它们撒了一地;继母命令我在早晨之前拣出来;继姐之二冲我做鬼脸。我对着明月欲哭无泪。 确有人以刁难别人为乐。某客户专门喜欢叫我们把企划案改上八百次才肯点头签收,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要特意穿过来受人刁难。并不见得多有趣呀,咦! 月亮升上梢头,白雾霭霭,两只鸽子飞到窗口对我咕咕叫,偏头看看我,又是叫。 “瞧你们倒像跟我说话似的。”我笑。 两只鸽子居然点了点头!又肥又短的小圆脑袋,很认真那么点下去,拍动翅膀飞出窗口,不快,还回头看看我。 我福至心灵,提起裙摆“叭哒叭哒”跟着他们走,走过野草露水的小径,穿过悲伤的白杨,前面小小空地上,有对墓碑,鸽子一左一右停在那儿。忽然间我明白了,这是韩德尔领主夫妻的长眠之地。 然后,我的眼泪忽然哗哗的流了下来,好像见着了什么无比亲切、可再也挽不回的东西,那样子的哭法,真是奇怪的事。 鸽子一左一右落上我的双肩,用红色的嘴轻轻梳理我的头发,“咕咕”叫着,像是安慰我。我回到厨房,它们就跟着我回去。 芝麻和豆子还是散落一地,鸽子担忧的鸣叫,我伸伸胳膊:“没事,看我的。” 把这些东西扫扰成一堆,拿个细筛子,芝麻筛在下面、豆子留在上面,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了怕吵醒那三个女人,我的动作尽量放轻缓,全干完时,夜也深了,我就在炉灶边和衣一躺,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早晨来得那么快。我阖了眼睛再张开,鸽子和白雾就都消失了,房子里哗啦啦满是晨光,继母继姐在楼上拉开嗓门叫我,我奔上去帮她们梳洗,另外再装个野餐篮子——她们决定去山里远足,以便争取与王子“偶遇”。 “辛地,你的衣服怎么这么脏?你的鞋子上怎么沾着草籽和泥巴?你是不是溜出去玩过了?”她们这么给我找碴,玉手一抬把绿豆和大豆又打翻在炉灰里,“把这些拣出来!看你还闲着乱跑。” 我彻底无语,在门口鞠躬恭送她们离开,正要做事,忽听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卟嗵”砸到了地上,声音还挺响。 过去,看到一个人倒在那儿,淡蓝色嵌金衣裳上粘着血,是帅哥。他闭着眼睛。 我心里格登一下,扑过去摇他,他没反应。我检查他的身体,是有几个利器划出来的伤口,但不深,无论如何不应该致命。有没有内伤呢?我就看不出来了。 先清洗伤口应该没有错吧?水是有的,可是消毒的话,是不是应该用酒精?我想了想,到厨房拿半瓶料酒倒在他伤口上,他嗷呜一声跳起来,双眼发直,抓着我就问:“人呢?人呢?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可不就是我一个。你还想看见谁?皇帝还是神仙? 他晃晃脑袋,神智清楚了一点,眼里闪现出痛不欲生的光芒,不说话。树丛里却又钻出几个人,穿着软铠甲,好像都是战士之类,表情一个比一个严重,怪吓人的。帅哥冲他们挥一挥手,沉思片刻,忽然张开双臂就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我叫查尔斯。”然后唰的就走了,那些战士们跟他一起离开。 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发一阵呆,也只能回去干活,想法子在纸板上戳出小洞,用来分筛绿豆和大豆,虽然大致奏效,还是要加工分拣、又要清洗晾干,再加上其他家务,那天我干得腰酸背痛,三个女人才回家来。 她们倒是容光焕发,兴奋得不得了,说是遇到王子了,王子对她们非常礼貌,还声称过几天宫里要举行舞会,请她们务必出席呢。 “不日,宫中将举行舞会,请夫人小姐赏面前来。”她们用几种人称、几种修辞格、几种不同的重音,将王子这句话重复又重复,得意非凡。 好吧,凭良心说,继母大人生得端正美丽,两位继姐大人更是一位清秀、一位明艳,王子对她们一见倾心,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很愿意向她们表示祝贺,如果她们不是盯着我看、忽然咋乎起来:“你裙子怎么还沾着血!” 糟糕,帅哥的血沾到了我身上!这件事情没头没尾的,说不定背后干系有多大,怎么能说给这三个女人听?我不假思索:“啊,杀鱼时,血不小心溅到了身上!” 她们厌恶的推搡我,把大豆、绿豆、红豆都混在一起,道:“明天一早我们要去城里买衣服,今晚你别睡觉了,明天记得喊我们起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干掉她们的心都有,抱着围裙坐在厨房里心理斗争之后,还是想逃出去流Lang算了,但是——奇怪,我又怕帅哥会回来找不到我。这种想法让我想哭。 于是鸽子又飞了来,温柔的对我“咕咕”一阵,跳到豆子那里,一五一十的替我分拣。我看得傻了,又觉得这个情节像是在哪本书里看过的,埋头想啊想啊,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睡去。 再醒来时,厨房里干干净净,曙光初露,三种豆子都已经清清爽爽分拣出来,我揉着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要找鸽子,找不见,窗口下却瞥见一头金发。帅哥站在那儿,还是不说话,只温柔的看着我。 我又想掉眼泪,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心情,就双手叉腰,很凶悍的问他:“你来干什么?伤口好了没有,就乱跑?!”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柔声道,“骑士要出行之前,应该辞别他心爱的姑娘。” 心爱的姑娘?我看看左、看看右,脸红起来,心跳得很快——但、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白痴,你给我过来!昨天谁弄伤你的?你说要出行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神还是温柔,但是说话却该死的坚决:“这不是姑娘应该知道的事。” 见他个鬼!我迂回盘问:“你想想清楚啊。如果为了私仇去干架,是不是要先禀报了你的主子……”他摇摇头。我叹气:“那如果是为了国事,能叫你们这样紧张,就不是小事了。万一政局将有动荡,你更应该跟我们这种老百姓说清楚,好叫我们提早逃难,免得枉送了性命 ------------ 决绝 秦淮河上下无数灯光lang漾,直欲与天上银河争辉。四处皆是管弦,轻歌相和、笑语起伏,好个销金的妖宫、葬魂的地府。原歌叹了口气,都是为了姐姐,他不得不来这种地方。 原歌的姐姐原淑芳嫁给尹家公子,成了尹家三少奶奶,新婚燕尔未足半年,就添了桩烦心事:尹三公子一向是个正经书生,最近却经常在外勾留,听说是被个女子迷住了,眼看明儿便是他启程上京赶考的日子,今晚依然不见回家,怎怪得原淑芳不珠泪涟涟,又不好意思跟人告状的,公婆面前反要帮着遮掩,只能苦求弟弟去找找看。 原家的家教甚严,原歌年纪又小,没怎么涉足过风月场合,此刻来到这儿,只见秦淮河流波腻粉,光华处一片琉璃,已有些脸红心跳,更兼沿街哪个窑姐儿开了窗,娇滴滴嗔怪:“许相公你两个整天都没来,这只脚,可不许再踏进我的门槛只当奴家死了也罢”又琵琶声中一个莺啼燕啭的声音唱:“欲将这柳丝儿系你哪,怕郎心似铁,挽断三春也枉嗟呀。差、差、差解下衣带儿,盘了你、缚了你、咒了你,你若狠得下,便将奴家的魂儿也牵去罢”原歌听得心下一酥麻,竟有些当不住,忙正襟在马鞍上坐好了,心中默念数遍:“我这是为姐姐而来,可不是不正经。”念完,叹口气,注目向河面上找。 他听说跟姐夫相好的,是一个名唤“决绝”的女子。这女子名字怪,人也怪,也不过几个月前刚来秦淮河,天晓得何许来头,自己包了条画舫在湖上做生意,不几日已声名鹊起,行家都赞她品性落落、气度悠悠,自与寻常脂粉不同。原歌想像不出一个卖笑女子能怎样的“与寻常脂粉不同”,趁此机会倒乐意见识见识。 河上金粉繁华,多少船儿、舟儿、艇儿,载着客擦肩来去,其中独有一条画舫好生特别,怎见得但看它:舫尖是个冲天雁翅,翅尖着两条流素垂挂了,衬着不知哪里散出来的幽幽净光,直泻向水边;舷尾乃是大瓣莲花,皆由玳瑁镶出线条,着大河上下星光波光一映,洁静如梦;通船点的不是宫灯、不是艳彩,单是点点白绢蒙的细巧烛笼儿,上头抹着兰花似的几片枝叶、题着几行字句,笔迹依稀清绝。 原歌见这船,必是人们说的决绝的画舫了,便牢牢盯着。决绝却始终不曾出来,只是船橹静静咿呀,摇着船儿慢慢穿过满河繁华,一直往上游去。原歌跨着马,紧追慢赶,眼见那船儿,穿过了、灯繁语乱的夫子庙,穿过了、粉溢歌融的上水门,穿过了、香疏星朗的通济门,渐渐已近东山,河道变得宁静,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来往,山口衔的一轮月色便格外明澈。画舫停下,舱里出来了一个人。 离得远,不太看得清眉眼,只知道是个姑娘家,披了件唱戏的青衫,旁无装饰,耳畔却戴了一副极大的蓝宝耳串,葡萄般累累垂垂直挂向肩头去,行动时摇曳闪烁、摄人心魄。舱里一阵急雨般的弦声,又骤然停止,这姑娘抬起手、似乎要挡一挡眼睛,口中凄厉一声念白:“月儿啊月儿,从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从末句起转为清唱道:“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原歌知道是哭祖庙一折,再料不到一个姑娘家唱起生行来,竟能这样冷、这样峻、这样清朗朗的凛厉。每一句前的三字,好比风拍铁马,唱得深了,像什么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鹃儿哭啊哭的便呕出了一口血,唱至尾声时,揿着胸口,一个踉跄,仿佛已力竭,舱中急奔出个男子,爱怜将她扶住。原歌看着这人身影,应该便是姐夫,忙躲向旁边去,定了定神,再抬眼看时,两人已都回舱里了。 这画舫又转程回城里去,因是顺流,快了些,原歌又不敢跟得太紧,几乎追不上,幸而那船行不多久,就靠了岸。原歌看姐夫和一个白衣公子上了岸、走进酒楼中,画舫上竟然就再没什么人下来。行近些,舱中寂寂无声,有几个墨衣女童守在舱口,神色漠然,原歌不敢上前,咬咬牙,还是找姐夫去。 小二笑嘻嘻上来招呼,原歌打赏他几个银钱,说来寻尹相公的,小二便领他上了二楼包房,正待向里通报,他早一个箭步蹿进去,叫:“姐夫你到底在搞什么” 包房里已经上了酒菜,尹三公子坐在一边,给他叫得愣了愣。那白衣公子持杯倚在窗前,听他叫,猛回头,容颜如玉、眉目如墨画的一般,目光却带着那么股儿出奇的凛冽,清水流冰的逼在他身上,似要把他五脏六腑都逼视透彻似的。 原歌身子一颤,不知怎么觉得这人好生面善,却畏他目光,便不敢多看。尹三公子已奇道:“原歌你怎么来了”原歌硬着头皮劝:“正是来找你的明天要上京赶考了,你怎么还在这种地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快回去罢。”尹三公子脸拉下来,冷哼一声:“我什么样子国家边境危急,我待上京一展抱复,奇女子为我唱忧国忧民之词,以壮行色,我正该回敬她一杯。这有什么不对”原歌搞不清他在说什么,又一向脸嫩舌拙、不太会跟人纠缠的,无奈向白衣公子道:“您是姐夫的朋友吗帮我劝他快回家吧” 这人看定了他,微微一笑:“阁下与虎谋皮,不觉太好笑么。”那清朗朗的嗓音原歌抬头。是船上的姑娘是决绝 她怎的摘了蓝宝耳串,一身男装倚在这里,如玉的容颜离他这么近、只有两三步远叫他怎么办原歌张口结舌,面颊火辣辣烧起来,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尴尬、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决绝却转开目光去,莞尔一笑,持杯奉向尹三公子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这杯饮完,可以动身回去了。离筵的夜色本就赏到半酣即可,要将它玩残,便了无趣味。” 尹三公子大是点头,持杯一饮而尽,就扶了头慢慢倒向桌上去。风打着窗纸。决绝笑道:“嗳哟,醉了。”起身去扶,擦过原歌身边时,袖口轻扬,拂过原歌的袖子,原歌但觉一小片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眼波像化了冰的春水,在他脸上一扫、离开。指尖相触又分离。她的手指冰冷光致。 这是什么意思原歌愣着,尹三公子又抬起头来:“我没醉”决绝笑笑:“醉不醉,也都要归家。”便呼小二来,结了帐,终于各自回去。原歌的手在袖中一直藏着紧紧的,指节紧张得几乎麻木了,走到偏僻地方时,打开拳头,见掌心是张小小的纸笺,桃花浸水般的颜色,上写:“如巷尽头是妾家。” 什么意思呢,到底难道她早知道他要与她相遇,事先写好了,约他去找她吗原歌想来想去,无有头绪,向姐姐回报时,也没敢说老实话,只道:“没见姐夫身边有什么特别的女子呀。姐姐不用担心。” 他姐姐半信半不信的,倒也没深问下去。一边姐夫已启程上京。原歌又到秦淮河畔,细细查访,果然问出来,有个巷子叫如巷,便一路寻过去,越行越深,明明是巷子,怎么渐渐的周围墙垣都隐去了,身边但见杨柳堆烟、兰露凄凄、草色连绵原歌当自己迷了路,忽见树后挑出芳帜:决绝居。转过去,便见苍松偃盖、屋宇轩昂,好个居所。门前侍立着两个墨衣女童,早迎着他道:“这位公子,您在这里作甚”原歌犹豫着取出那张小纸笺:“敢问这里是否如巷的”“正是。”女童们淡然将笺接过,“公子既有姑娘的请笺,请入内。” 原来,这不过是她的请笺啊。随身带着,见了谁都能给一张吗原歌心中酸涩,几乎想回头就走,但终于还是举步入内。 里头是好生清致的所在,看不足那些竹遮回廊、说不尽那些绿映芳径,原歌自己家中园子也算收拾得好,看了这里,仍觉心下一清,飘飘然竟有出世之意。 抹过一大丛夫子松,见座小楼,两边四扇暗桐子窗,中间楼门垂着细密朱红帘子。女童掀起帘子,请原歌进屋。里头雅洁素净,嵌云石面的矮几子,放个古铜香炉花瓶,对过隔一扇云母片的屏风,露半张黑绒底子醉海棠叶的美人榻,有青色的衣角覆在上面。 原歌见着那个衣角,心已狂跳起来。便听决绝的声音道:“饮花茶么”原歌不知她在跟何人说话,犹豫着止步。决绝在屏风后叹道:“痴儿,这里除了你,更有谁你怎的不答言。” 原歌这才知道决绝是孤身在等他,心下顿时欢喜。给她骂一声“痴儿”,竟比受先生表扬一句还欢喜,正了正衣冠,快步进去,见决绝一身天青的袍子,斜倚在榻边,头发没挽、那么漫不经心的披下来,益衬出一双眉眼,瞄着他,似笑非笑,端的勾魂摄魄。 室内香烟袅袅,墨衣女童们像花中的小妖精般忙碌端上茶点、又离开。决绝招他近前,指尖勾着他的衣袂,气息轻轻吹:“秦少爷您肖虎,怎的面容这般年少俊俏” 肖虎原歌疑惑着:“不,我肖羊啊。”决绝眉心一紧:“你不是秦家公子”“我是可可我肖羊。我二哥肖虎。”原歌回答。 决绝脸上的撩人媚色全然褪去,振衣而起道:“叫你二哥来。”见到原歌茫然的眼神,口气稍微放软一点,“我久闻他画技出神入化,想请他为我画一幅肖像。” “哦。原来他可是他他不太那个”原歌还没有反应过来,讷讷的不知该怎么说。 “我知道。他是个正道人,绝不肯替烟花女子画像。”决绝唇角冷冷的翘起来一点,“可是你不是为了你姐姐才来找我的吗” “呃” “尹三公子当我是个忧国忧民的奇女子,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说好这次上京回来要迎我入门。那你姐姐可能会被我害得很惨呢所以你们若还有手足之情,何不好好奉承我”决绝笑着,眼中一丝温度也没有,“只要一幅画。之后我就答应离开。” 原歌终于把二哥原曲领到了决绝面前。原曲见决绝时,眼神亮起来一点,是惊艳的,但口气依然厌恶:“以别人的丈夫来要挟,这样做太无耻了。” 决绝侧着头,虎须葛蒲叶子的影子落在她脸上。她像是某种玉器,精致、脆弱,细腻。“人生转瞬即逝,若能借原二公子的手留下一纸痕迹,做点什么事也像是值得的。”声音婉转如玉鸣,任什么男人听了都会动心吧原歌看到二哥的眼睛垂下去。 “那么,可以把原小公子送回去了。”决绝转头说。墨衣女童们像小傀儡一般碎步过来,执行命令。原歌只能离开。转过夫子松,忽听一声叫唤:“原公子”回头,见决绝从枝叶中探头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了,不要再回来,明白吗”语气斩截。原歌的心悄无声息断成碎片。 原曲从此开始替决绝作画,但一次都不曾留夜。不管何时去,日落前后必定回来。每次回来,原歌都能在他身上闻见特殊的香韵,像水波流动、草木黄昏。“有一天,你会与她同宿吗”原歌问。 “你在说什么我们怎可与那种、那种人尽可夫、心思阴险的女子同宿”原曲愤慨道。原歌看着他。从小起,二哥就是这么有原则的人。但原歌自己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原则有多么脆弱。一个黄昏,原曲没有回来时,原歌便悄悄去了如巷尽头寻找。 依然是把墙垣走完,直到杨柳堆烟,但难道迷路了吗怎么总见不到那面芳帜。“这位公子,您在这里作甚”背后忽有童音问。原歌回头,见是个墨衣女童,忙道:“是我呀我来寻二哥。” “这位公子,您在这里作甚”女童重复问,毫无表情。夕阳落下去,她面孔没有半丝血色,眼白像宣纸那么白,瞳孔是纯黑的一团。原歌一惊。 “没有姑娘的请柬。”女童喃喃,挥手,狂风大作,原歌抱头跌到地上。什么东西飞过去他一躲,那东西割破了他的面颊。 狂风突然停止。“原小公子”决绝的声音。原歌抬头,她把女童招到身后,诧异问他:“你怎么来了”“你、你家”原歌结巴着。决绝叹道:“真是的,你迷路了。”引他向前数十步,柳树之后,果然又见到芳帜、楼门,但这次,她没有请他进门:“走吧。你二哥已经回去了。这里不是你留的地方。” 这个狠心的女人原歌咬着牙,掩着脸上的伤口,只能离开,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妥帖,行了一刻钟,忽然打个寒颤,想起来:楼门前的柳树,有一片叶子被虫咬成很奇怪的形状。而他分明记得,刚刚孤身寻找时,也见过这片叶子,树后头却分明没房子 这算什么事呢回头,暮色蔼蔼,来时路淹没在苍茫中。原歌身上发冷。 决绝是鬼怪吗她做的一切事,难道都是冲着原曲来的可为什么呢原歌把他扭到角落里,反反覆覆问:“二哥你欠过什么情债、以至于引鬼上门吗”“胡说什么”原曲很愤怒,但是转念一想,“宁小姐呃,从前爹想给我结的宁家那头亲,因宁大人全家犯法被抄,所以没结成。你也知道的。” “是。听说宁小姐抄家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婚事到底结不成,这也不怪你啊”原歌道。 “我”原曲想说什么,猛然顿住,有点儿恼羞成怒道,“总之你要再说有鬼,想查什么的话,必是她了” 原歌费了一番周折,才查问到那宁小姐病死在常德、坟也葬在那儿的洞庭湖边,有个老家人还在给她守坟。原歌与原曲找了个有名气的道士,一块儿去了,编个谎话,说梦见宁小姐的坟给水浸着,不得安生,托梦给他们,故他们来 ------------ 白雪公主 我叫白雪。我是公主。我很美丽。 当然以前我不美丽。以前我可爱。 以前,美丽的是妈妈。我的妈妈,最美丽的女人,就是皇后。 皇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爸爸很伤心,我想,不过这不妨碍他很快娶了个新的。 那个时候我还记得妈妈。我哭着说妈妈呢妈妈呢我要妈妈。他们和她们说看这就是你的妈妈。 恩我换一个说法。我说皇后呢 他们和她们说看这就是我们的皇后。 恩我糊涂了,再试着小小声问那个最美丽的女人呢 他们和她们说啊呀难道我们的皇后不是最美丽的女人 是的没错可是慢慢的我不再记得我妈妈的事情了,她空出来的地方被另一个女人挤得满满的,连一点可以回忆的角落都没留。 有时我想叫一声妈妈的名字。可是连这个我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告诉过我 真可怕,你看,一个女人要消失,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即使她是皇后,即使她很美丽。 这个世界,真是叫人没法呼吸的那么挤啊。 当然,现在这个女人的确是美人。大家都这么说。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美丽确切的说,是最美丽。 我觉得是这种骄傲造就了她的美丽:她那样微笑着一扬头,好像珍珠放了光,叫每个看见的人都没法不同意她是美丽,最美丽。 不过我不知道她的骄傲来自何方,直到有一天。她和父王出去赴宴,累得跟狗一样回来,我躲在紫藤茂密的花叶里看她满脸像枯掉的花瓣一样,问面前的侍卫长: “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我想笑。可是那个年轻人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望着她,慢慢道:“当然是您,我的皇后。只有您。” 那时她看到了,我们看到了,在他眼中她的样子:优雅端庄,绝世无双。 于是她微笑了。她的眼里有暖和的水光溅出来,整个人就像刚醒的花一样慢慢滋润舒展,终于“哗”的一声,开得优雅端庄,绝世无双。 看得呆了,我听到自己说:原来这就是变成美丽女人的方法找到这么一面魔镜,在他的光照里开成一朵花。 我的身子一天天的拔高,我的胸脯是朵要开的花苞,我在众人的眼睛里笑得月圆花好、雪花飘飘。 那天的太阳很好,我和侍卫长坐在花园里。他用燕尾草和金盏铃给我编花环,我雪白小手叠在雪白的裙摆上,对着他笑,垂下眼帘,又笑笑: “侍卫长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对待花就好像对待女孩子一样。”呵我的黑发在风里细细的吹,“侍卫长觉得哪个女孩子最美丽” 他的眼睛惊跳一下,我在里面看到了一场雪崩。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终于慢慢的他说:“当然是您,我的公主。只有你” 我满足的叹口气,向后靠去,满足的听着厚厚的灌木后微微的响动,一个女人疼痛干枯的喘息。 那几天我都避着她。我怕她吃了我。 所以爸爸说我们出去打猎玩时我很高兴。 笑和奔跑。马的鼻息咻咻的吹。我的长发在风里飞。 一只兔子嗖的蹿过去,肥美的毛皮下肌肉在漂亮的滑动。爸爸不知为什么好像很感兴趣,望我马屁股猛拍一鞭道:去啊我的公主我们一起抓住它。 风和奔跑,耳边类似呻吟的呼啸。长发迷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去路。我知道爸爸在我后面赶着奔着,把着我的来路。 知道前面没有兔子时我的良驹人立长嘶。真是漂亮啊,断崖前一个住蹄回腰。 我平静的转过身去,平静的看着爸爸黑洞洞的猎枪口,平静的问: “那么妈妈也是打猎时出的意外。是吗,爸爸” 他的眼睛一刹那失去焦距。 一刹那他握枪的手臂被子弹洞穿。 我们都没有看那掉下去的枪,我们都看着他背后那个男人,唯一追过来的男人,侍卫长。 我们都在问他:为什么 他垂下眼睛,咕哝道公主如此纯洁,不能死,谁下得了这个狠心,诸如此类。 爸爸咬了牙,说皇家体面不能丢,既然有人说了闲话,不端庄的那人就必须消失,恺撒之妻不容怀疑,之女也是,以及诸如此类。 我提了个建议,既然这样,不如把我的斗篷沾了血说是野兽吃下的残骸回去给人看,静悄悄把我送到哪个农家隐居了,爸爸的伤只说是枪走火,大家都不用吵,事情就过去了,好不好 他们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不知道:爸爸没有坚持要杀我,到底是怕侍卫长吵给所有人知道呢,还是还是,真的爱我 这个农庄有七个人,我分不太出来谁是谁:他们都沉默、阴郁,满面尘灰。有六个人每天到地里挖土,有一个人每天趴在桌子上啃书,这个人自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解释说,“这跟他们种地是不一样的。” “挖地,他们想得到什么”我问。 “粮食。并且听说以前有人在这里埋过宝藏。” “书里呢” “知识。” “知识是干什么用的” “你可以去考试。你可以得到一个好的职位。” “那么你们想要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样的。”我难过的说。 他郁闷的看着我:“我恨你。”他控诉道,“你一来就抢我的东西吃。” 我笑了。那天他们没给我准备吃的,我就随便拿了哪个人的,他们好像很生气。我非常高兴:这实在比忘了我好。 “并且你还很笨。”他接着说。 那天一个鸡皮鹤发老太太来卖丝巾,她说要帮我系上,我喜欢她看我雪白脖子时怨毒的目光,就把脖子伸得更长一点给她,结果她那一勒差点没把我给勒死。事实上我已经昏过去了,如果不是他们及时发现把带子剪开并且痛骂我不小心我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了。她也许是我妈妈第二个妈妈派来的,也许不是。他们也歇道,也许不。 “并且一笨再笨。”他继续说。 后来某天那个老太太又来卖梳子。我们隔着窗台很郁闷的对视:“我又不会让你杀,你干嘛还来”我说。 “侍卫长死了。你反正迟早也会死的,干嘛不给我行个方便。”她说。 “我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因为你不该惹上一个女人。” “我不也是女人吗” “不是。你只是女孩子。”她解释道,“你看,女人的手里抓着男人。女孩子呢,被男人抓着。” 我叹了口气,向她确定梳子上的毒不会让我死得青面獠牙后,就接过插上了。 不过他们很快又发现了我,拔了梳子我又醒过来,他们又怪我不小心。 一个女孩子可能笨到不小心成这副样子吗他们没提这个问题。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也许根本不关心。 “最近这里很吵啊。”我托着下巴闲闲道。 “一个王子要来。”他解释道,“他来旅游,你知道,就是带一群人在森林里走走,打几枪,吃顿饭什么的。” “如果我死的话,”我叹口气,“我不要睡到棺材里,我希望躺在燕尾草和金盏铃编的褥子上,送葬时身边有风和皇族的人经过。停灵时我要躺在那块岩石上,夜空下面像睡着一样,我身边要有星星一样的小蜡烛,我怕黑。” 他骇然,念了些什么,终于走掉了。窗下老太太不满的道:“我等了很久。” 我没说什么,她举一个苹果给我看:“上好的苹果,半边红半边白,你看我在白的这边咬一口证明好吃又没毒你也可以吃,不过你是聪明人,所以我建议你吃红的一边,反正今天不是它就是刀子了。不过如果不把这毒药全吞下去你可能还死不透,所以最好还是利索点吞下去吧,事情到今天大家都烦了,你做做好事,大家省心。” 我笑了一下:“老妈妈。你真会说话。” 而且说的是实话。 甜蜜的水果啊甜蜜的黑暗,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罪什么是罚,什么是原来什么是永远。 嘈杂声掀动我的睫毛时我不出声的吐了口气顺便吐掉那口苹果,我见到几个医生作欢欣鼓舞状,后面,一个王子打扮者眼里一片晶光灿烂。 看来那七个人照我的话处理我的身体了,于是我这个无遮无盖的美丽死尸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办法让我回到人间,我赌赢了,我终于可以抓住他,让自己变成一个女人。 于是我跟王子走了,那七个人送我,站着,每张灰脸都一样低落。 我回眸给他们的方向一个空的笑容。 空的,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什么都有了在那里;没有给哪个特别的人,就好像给了每一个人。 我想他们中起码有一个会在很久之后都记得我。 我还是分不出他是谁。 很快我结婚了,我的强大的王子为我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婚礼上请了不少其他王室贵胄,包括新妈妈。 我喜欢请她来分享我的喜悦,我喜欢看她那种嫉恨烧痛的眼神,每跳一步舞都好像踩在火烫砧板上。 听说后来她死了,那天我们又举办了一次盛大的舞会。 舞会上总有很多女人和女孩,其中一个,湿漉漉的茶褐色大眼睛,茶褐色头发打成卷儿披在浅绿色缎子小礼服的双肩上,耳后别着一朵白色山茶花。 我的王子目光落到她身上时亮了一下,我眼睁睁看着这女孩就这样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女人。 后来有弄臣想给我出主意,他援引历代贵妇事例建议我该怎么怎么办。 “可是,都是哪些夫人呢”我打断他。 “呃,”他愣了一愣,“安德烈侯爵夫人,尼古拉二世皇妃,查饵斯您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的魔镜已经成了别人的,我的位置也很容易会被别人顶上,我这个小小的、会笑会痛的存在,很快也会被挤得风过水无痕。 茶花开时,没有人会记得雪花曾有多美丽。这个世界,真是叫人没法呼吸的这么挤啊。 后来有两个人来我们皇宫作客,他们是兄弟,叫格林。他们在收集一些民间童话,好编成册子。 “哦”我来了兴致,“我倒知道一个童话: “她叫白雪,她叫公主,她很美丽 “后来人们把一双烧红的铁鞋夹来给后母皇后,她穿着它跳舞直到发狂至死。 “而王子和公主就这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大家都笑了,他们很喜欢这个结局,这是一个好童话,所有人都会记得白雪公主记得我。 我笑了。我不在乎真相,我不在乎寒冷和死亡,我只希望: 在这个世界,有那么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角落,有人无可替代的,永远记着我 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阿荧 ------------ 风过玉阶 席上忽然开始传一个盒子了,五石散,当时流行的药物,吃了后听说会全身发热、必须走动发散,之后可能会发冷、打摆子。 奇怪的东西,除了折腾之外一无是处,真不知人们为什么喜欢吃。盒子传到卫玠面前时,他饶有兴趣的凝视它。 我脑子一热,跳出来:“不可以!你身子这么差,吃它想死啊?”众人哄笑,说:“这小丫头真大胆。”我有什么大胆的? 满堂朱紫,只要我不开心就可以纵身离开,富贵荣华于我何加焉,可是他的眼眸静静抬起来,眸光投在我脸上,我不敢看,转身向他们大声道:“我是小少爷的侍卫,当然要保护他。你们一定都希望身边有这么好的侍卫,可是哼,我偏不会关心你们,我只会保护我家小少爷!” 我出门那天,一定没有查黄历。 听说每个人都有劫难,就像三千年的狐狸会遭雷劈一样,避不过去就是天收你,避得过去则可以进入下一等级修行。 我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些跟只有七岁的区区在下人类我有什么关系,要让我在这一天遇上我的一生。像赌徒还没清楚赌桌的规则,就被强迫下注,于是万劫不复。 那天的天气居然很好,我闲着没事离家出走玩儿,撞见两队人马在厮杀,一队黄旗一队黑旗,抢的是个斗篷包儿。我虽然只有桌子那么高,也知道遭人抢的一定是好东西,趁黄旗的汉子把黑旗的老帅哥纠缠住时,我跳出来,妙手空空,将那东西劫之而去。 东西到手我才知道苦,它几乎有我人这么高、而且比我还重,差点没把我和爱骑“乌鸦”压趴下。两拨人马都在我身后狠追不舍,我使劲浑身解数,凌波乱步、蚂蚁上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给甩了,检点我的战略成果—— 呃,它说话了:“舅舅?” 咦咦,我解开它,就看见——美人啊!我是笨啦!怎么早没注意到斗篷里的东西那么暖和、那么软,这么一解开,我口水当时就下来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眶子: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算丑,可是跟他一比,好吧他是玉雕、他是小神仙,我是灶下那该死的烧火丫头。 “这算什么坐骑?”他看着乌鸦,满脸惊奇。 “骡子!”骡子是有什么问题哦!我偷偷与他比美未遂,恶向胆边生,吼叫,“坐好!我要把你拖进洞里藏起来玩。” “你是妖怪吗?”他张大嘴。 “是,我叫阿三。你最好叫我阿三大王。”我恐吓。 “阿山?山水之游的山?还是衫?单衫杏子红的衫?都很美……”他试图诌媚我。 “不。一二三的三。” 我回答,自己也觉得没脸。 “好吧,很……写起来很方便。”他尴尬。 真是,人好看,连尴尬都这么好看。我傻呼呼笑起来。 “京中有人矫传圣旨,要对我家不利,请快将我送回舅舅那里去。”他道。 “你谁啊?”我看看我惹不惹得起。 “家祖父当今太尉,讳瑾;家父尚书郎,讳恒;我叫卫阶。舅舅一门即琅琊王家。” “什么?没听说过。”我说实话。 “名门!名门你都没听说过?”他怒火中烧。 “没就是没啦!喂跟我回洞。”这个娃娃我要定了。 “你!”他试图跟我打,拉扯间头往后一甩,华丽的就—— 晕倒了。 脸颊泛起红晕,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盖下来,眉毛秀气得像墨笔画的,真美啊,我轻轻碰碰他的脸。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名门。名门的男孩子,长得比女孩子还美,而且这样容易晕。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跟名门无关。整个世界里这么美的只有他一个,这么纤弱的也只有他一个。这么大这么大的世界里,偏偏叫我,遇上他一个。 他叫卫玠。 我很怕他就这样美丽的死掉,急得使出我惟一懂的救人大法——左右开弓扇耳光:“喂,你醒过来!” 一想到他可能醒不过来,我还不能了解的巨大悲伤涌上心头,哽咽:“你起来,我不抓你回洞了。换我跟你走总行了吧?我……我做你侍卫总行了吧?” 我听说侍卫是一定要跟着主人的,寸步不离。我愿意跟他寸步不离。 他的眼帘睁开一线,喃喃道:“好吧,我答应你。”又举手抚脸,“好痛。” 我的眼泪还含在眼里,转瞬间叉腰狂笑。那时觉得,为他张开眼睛,我付出一切,都值得。 我把他送回给他舅舅,在那之前,回了一趟家,把爷爷的秘笈偷了出来。没有我的日子里,爷爷可能会比较寂寞,因为深深的绝情谷里,只剩他和师兄两个人了。但是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我太早遇上了我的劫,还没懂事,就匆匆长大,这不是我的错。 我心安理得原谅了自己,陪卫玠进京。 他家里一院的尸体,虽然盖着白布,但这样的热天里,也难免发臭。 要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有一个坏人假传圣旨,问卫玠爷爷的罪;另一个坏人更加恶毒——就是我看见的那个黑旗大汉——把他爷爷、父亲、哥哥一共九口人都给杀了。因为牵涉到宫廷的一些人物,皇上暂时没问凶手的罪,所以卫家不发丧。 当时我不懂,只怕臭味熏坏卫玠,忙挡在他身前,顺便问:“为什么不放进棺材?” “元凶未伏诛,岂能发丧。”有个女子走来,披散着头发,岁数不小了,瘦、而且高,其实生得不太漂亮,但气质真好,像一枝清峻的梅花,“我将写信给皇上。”说完就抿紧嘴唇,冷淡坚定。 我以为她是阿玠的母亲,错了,她是他的姑姑,能写一手好字,听说差点成为当朝皇后。阿玠的母亲随后奔来,抱紧他:“乖儿,没事了。”抬头看我:“是姑娘送他回来?去那边领谢银吧。” “嗯,我是他的侍卫……”她的脸长得很像他,太娇艳高贵了,我有点手足无措。 “姑娘可以去领谢银了。”她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 “我不离开。我是他的侍卫!”我抬高嗓门重复一遍。 “娘,让他留下吧,我答应过她。”他终于开口。 这是他唯一一次承认,他答应过我一件事。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凝立在父兄的尸体前,玉一般的容颜,渐渐变成了冰雪,像是有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在他身上离开了。 他没有落泪,之后的一生里,他都再无喜怒之色。 他的心门在那时候关上了,即使我在他身边,他也关上,我对他是这么无足轻重的存在。 我呆立着,忽然大声的哽咽,泪水落在风里,就被暖风吹走了。 从此后我一直是他的侍卫,心心念念卫护他。我怀念七岁时遇见的他:会笑、会怒、甚至会谄媚我的小阿玠,可他再也没回去过,看着我时,平静得就像看秋天的风、正开的花。 我看着他一天天长高,越来越美,风神秀异,从无喜怒。而我永远又笨又丑似烧火丫头,而且无法控制情绪,这真是叫人绝望的事。 那天他舅舅骠骑将军王武子赢了别人一头神俊的青牛,挖出心肝来烧烤,开了个宴会,邀他赴宴,他坐在羊车里,从容前行,所有行人都忍不住看他,看了就舍不得走,渐渐在车前越聚越多,还不断询问:“这是谁家璧人?” 卫玠淡漠的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堵会动的砖墙,毫不在意,但很快,嘴唇稍微失去了一点血色——他身体太弱,这样的场面会让他疲倦。 我冲到车前,拔剑大吼:“看什么看?没看过美人?统统给我让开!”人群骚动,还是不让。我挥剑,捏秘诀,剑气成墨龙,昂首苍天,择人欲噬! 众人大恐,终于退散逃跑,我坐回卫玠座下去。 “阿三,真粗鲁。”他不赞成的摇摇头,但补一句,“也真有效。” 我笑。我不在乎粗鲁。我只要保护他。 我们到达时,王武子亲自出来迎接,他自己也是当时很有声名的帅哥、才学出众,对卫玠看了又看,还是赞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便亲手把他搀进去,叫上菜。主菜当然是青牛心肝。 那青牛号称八百里驳,是皇帝舅父王剀最宝贝的坐骑,万金不换,王武子仗着是皇帝爱婿,射箭赢了来,当即掏心肝烧烤,大约要把王剀气死。那心肝切下来分给众人,每人也只有薄薄一片,放在盘中,配菜比主料更有看头,我嗐了声。 卫玠回头看我,不动声色。他对那片肉只是象征性动了一口。 席上忽然开始传一个盒子了,五石散,当时流行的药物,吃了后听说会全身发热、必须走动发散,之后可能会发冷、打摆子。奇怪的东西,除了折腾之外一无是处,真不知人们为什么喜欢吃。盒子传到卫玠面前时,他饶有兴趣的凝视它。我脑子一热,跳出来:“不可以!你身子这么差,吃它想死啊?”众人哄笑,说:“这小丫头真大胆。”我有什么大胆的?满堂朱紫,只要我不开心就可以纵身离开,富贵荣华于我何加焉,可是他的眼眸静静抬起来,眸光投在我脸上,我不敢看,转身向他们大声道:“我是小少爷的侍卫,当然要保护他。你们一定都希望身边有这么好的侍卫,可是哼,我偏不会关心你们,我只会保护我家小少爷!” 举席大笑,从此京城流传一句话:卫家玉人,座前罗刹。 确切的说,他是京中第一玉人公子,我是第一蛮子罗刹。 我绝望的看他离我越来越远。 这时候又来了个讨厌的女孩子——也许应该算漂亮女孩子,柳眉弯弯、凤目晶莹——但跟卫玠一比,这点儿漂亮算什么?她配不上他! 我讨厌看她对他微笑、讨厌听她娇滴滴喊:“四哥哥。”讨厌她羞答答取出两盒新制的胭脂,要他决定哪支颜色好,桃子还是云霓? 桃子云霓?呸!我不如爬到我的树杈上吹风。 她俗气她假惺惺她别有用心,我跺脚,可她是乐广的女儿,乐广是卫家的世交,也即是我那天看到奋力保护卫玠的黑旗老帅哥,所以她可能有一天会嫁给卫玠。 这个时候我对自己说:“阿三,承认吧,你只是嫉妒。” 是的我就是嫉妒。我嫉妒这件不属于我的珍宝被别人抢走,我嫉妒这片我得不到的光芒在别人的眼睛里发光。我嫉妒得咬住膝盖,不哭。阿三是小罗刹,痛的时候不哭。 ——因为,如果我哭了,我还剩下什么力气保护你,卫玠。 “你在这里干嘛?”卫玠立在树下,仰头问,颜容美丽。 该死!有的人可爱、有的人标致、有的人落落大方、有的人风雅端庄,而他就是美,真要命。 “不关你事。”我擦了擦眼睛,道。 “孩子气。你几岁?”他问。 我不回答。 “乐姑娘已经回去了。”他说。 “哦。”那我从树上爬下来。 “如果每次她一来,你就要爬到树上的话,我可以不再见她。”他忽然道。 “真的,这是一个承诺吗?”我眼睛一亮,追问。 “什么?不。阿三你知不知道,白云苍狗,天上只是一瞬,人间已经沧海桑田,如果春天没有办法坚守芬芳、蝴蝶没有办法坚守翅膀、火焰没有办法坚持温暖、灵魂没有办法坚持躯壳,人类又有什么资格说承诺?那是太荒谬的事。”他道。 我张大嘴巴。也许他是在调侃我,但比调侃更沉重;也许他是在暗示我什么,但比暗示更微茫。我不懂,也许——也许这只是他们清谈怪癖的展现而已。 那时大家都流行清谈,卫玠是个中好手。琅邪王平子有高名,世人推服,但他也拜倒在卫玠之下,别人夸奖说:“卫玠谈道,平子绝倒。” 我见过他清谈,握一柄玉拂尘,手同玉的颜色一样白,依然没有表情的,那么多生涩难懂的语句从他嘴中清泉般流出。我俯在梁上偷听,客人忽然道:“君家帘子动了。”“世人心动……”他看都没看这边一眼,继续清谈,身静如玉。唉他说话时都这么静,我不说话都动来动去蹬到帘子。这就是差距!我大惭而退。他手在背后,不动声色的比个手势“疯丫头”。我心情忽然大好。 他小小的这样一个动作总能让我欢喜,像王武子宴会后,他悄悄从袖中拿出一片烤牛心递给我:“你是不是想尝?”那片肉弄脏了他的衣袖,而我高兴得当场死掉都可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但不能说、不能说出来,我捂着嘴狂奔,直到把头栽到水缸里,大声喊:“我喜欢你!在我可以选择之前我就喜欢你,在我学会懂得之前就喜欢你。比呼吸还要喜欢,比心跳还要喜欢。这样的喜欢,可是我不会告诉你!” 水回答说:“咕嘟咕嘟。”它吃掉了我的话,比任何耳朵都忠实,绝不跟别人泄密。 一道杀气掠过,我想也不想拔剑,将这人从空中击落,三招,制服。 “你是谁派来的?钟家?潘家?”我问。依稀我听说这些人可能跟卫家不和。 “姑娘姓甚名谁?师尊何人?”他只一脸震惊。 “我阿三啦。我爷爷叫绝情老头。”我不耐烦道。 “不可能,不可能。打败了我神手刁怪的人,我怎么听也没听说过?”他呆若木鸡。 “我一直待在这里,你当然没听说过。我还没听说过你呢。”我捅捅他,“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以姑娘之武功,若出江湖,整个江湖都是姑娘的啊。”他还在自说自话。 江湖,我朦朦胧胧想起七岁那年离家出走,是想去江湖。印象中,江湖该是风生水起的一个好玩地方,有全部的梦想、热血与爱情。 可是我没有遇见江湖,却遇见卫玠,于是万劫不复。 “你招不招?”我手中墨剑又紧一分。管家带着人上来,要把这人捆起。 “哈哈哈!神手刁怪岂会束手就擒!”他大笑三声,自断经脉而亡。 我惘然收了剑,去找卫玠,想问他:有没有兴趣去江湖?那是我儿时的梦。我愿意保护你,一起去寻梦。 我听见他母亲正在教训他:“清谈这桩事,太过头了也不好。话说太多容易被人捉到岔子。你忘记你爷爷、父兄是怎么死的?” “是。”他低头。 “乖儿,你莫让娘担心。”她摩挲他的头颈,“‘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卫家声名靠你兴旺,你切切不要出事。”说着,一粒泪珠滚下。 卫玠没有作声。他能说什么呢?他是卫家儿孙,他要好好保护自己,这就是他全部的责任。他逃不出来的,他知道,我知道,于是我也逃不出来。 我伏在梁上,卫玠卫玠你知道吗,有人说整个江湖都是我的,可是你在这里,于是我无处可去。 从此卫玠假托身体不好,几乎拒绝了全部清谈,虽然别人说,‘中兴名士,玠为第一’,很惋惜他不多谈谈——这鬼年头,清谈比打牌还流行,一队队的人嗑着五石散捉对儿谈、谈、谈个屁!种不出粮食也养不肥猪。我真高兴卫玠不再卷进这种无聊事情里面。 他这样小心,可还出了事:皇帝开始很热情的召他进宫聊天。 那时皇帝又换了一个,我不太懂,也许是练密笈的关系,我总有一两阵儿恍恍惚惚的,脑子像被魇住了,什么事情也闹不真,只记得我要保护卫玠,这是我答应过他的。 ——所谓答应,到底有没有说出口过呢?我也记不清了,但只要自己心里答应,那就算准吧?一个人本来就只要对自己负责而已。 卫玠进宫时,按宫里规定,不准带侍卫进宫门,我很不乐。 那个天杀的皇帝老头!说什么久幕卫玠美名,特召他入宫清谈,谈个鬼?本朝很多人好男风,我真怕卫玠遭荼毒,于是对他说:“希望可以调剂毒药,把你变得很丑很胖,世人都遗弃你,只有我收留你,与你到老。” “你会吗?”他愣了愣,问。 我难受。我做不到。 他变得再丑我也仍然爱他,但要亲手毁了他的容颜,我做不到。 我只有收拾起夜行衣追进宫去寻他。 摸进宫里当然费了我不少麻烦,幸而守卫们不怎样,躲得过去,然而那么多楼台屋脊七弯八拐也够瞧了,我好不容易闪进第三进大殿,趴在一个燕子窝正琢磨下一步往南还是往北呢,就听风声破耳,有人举剑向我。 这是我平生仅见第一劲敌,“当当当”数十招,我居然拿他不下,蚂蚁一般的武士们涌来,我担心要糟糕了。 “住手。”一声朗喝,我看见一个穿龙袍的人,身边是卫玠。 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没有?我急迫的端详,幸而幸而,两人衣裳都整齐,卫玠看起来没事,只是精神略疲惫些。 “这就是传说中的‘座前罗刹’?”穿龙袍的开口问。现任皇帝,原来不是我想像中的糟老头,五官端正,也算好看的,当然跟卫玠又不能比。 “你去休息吧,朕跟罗刹姑娘谈谈。”他对卫玠道。卫玠看我一眼,退下去。 我站在大殿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旷与恐惧。如果换成卫玠在这里,有人要我离开,我绝不会走。可是他离开了!我再一次认识到我跟他的距离,隔了整整一个爱情那么远。我舌头尝到苦味。 “你以为我会对卫叔宝做什么?我像那么焚琴煮鹤的人吗?”皇帝含笑,“他是个玉人,只可供清玩。要论枕席,还是姑娘这样比较好。” “你要我?”我诧异看着自己双手,“你对丑女人感兴趣?” 他骇笑:“你哪里丑?我未见过明艳如姑娘者。小罗刹之名,名不虚传。” “明艳?可是跟卫玠比,根本……”我糊涂。 “当然,不能这样比。他是卫玠。”皇帝叹口气。 是,谁能跟卫玠比。所以我在女孩子里面真的算漂亮?皇帝真的想要我? “如果我不喜欢你呢?”我皱眉。 “朕可以让卫家再办一次丧事。”他道。 真含蓄,也真直接。我没料到自己有能力让卫家人办丧事,好笑,原来我这么漂亮吗?我多愿意早点知道这点,那么就可以在入宫之前用剑把容貌毁去。毕竟容貌算得了什么啊,只要能留在心爱的人身边? “你会让我当妃子吗。”我问。既然推不掉了,不如争取一个比较高的价码,以便日后更好的守护卫家。 你看,我真的应该去江湖,我是个天生的练武天才和商人,又漂亮。我当初真的应该直接去江湖。 “妃不行,先做嫔吧。宫里有宫里的辈份规矩,不好乱。”他道。 “好,成交。”我干脆的击掌,“我回卫家,等你迎娶。” 就这样把自己终生卖出去,真容易,原来并不比爱上一个人更难。 回到卫家,我暂时不知怎么跟卫玠说,蹭进蹭出,他也不搭我的碴,直到有一天,卫府上下开始忙碌,喜气洋洋红彩条挂起来,我看着卫玠,他说:“我要迎娶乐伯父的女儿了。” 我心中像被大锤击打。他继续道:“你不用进宫。皇帝靠乐伯父扶持,我与乐家结亲,他就不敢动我。阿三,你听见我说话吗?” 我听见。我只是不懂他在说什么。一个字也不懂。 他大喜那天,我在屋顶吹了一夜的冷风,顺便打退几个杀手——不想卫乐联姻的人,我也不知道都是谁派来的——其中一个,是宫里那个高手。 “师妹。阿三!是我!”他挡住我的剑,“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师兄。” 我张大嘴巴。影影绰绰认出来了:他还真是师兄! 他急着问:“密笈是你偷的?你出去后一直呆在卫家?” 我点头。 “师门武功可以做多少劫富济贫的事,你居然只守着这个小白脸!”他大骂。 奇怪,人生在世,为了什么?只为了劫一碗饭活下去?那如果突然死去,又有什么损失呢。所以总要有什么东西比吃饭更重要,那就是“美”,卫阶就是这样的美,我愿意守护他,就算千载而下,我们的身躯都化为尘土,就算汉人和胡人全都消灭,他美丽的名字也会传下来,这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美丽,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比整个朝代的生命都重要。他就是这个朝代的明珠。我恶狠狠道:“关你毛的事!” 他顿足:“你把密笈给我。” 我说我拿不出来,当年背会了以后就烧掉了。他大惊:“怎么可能?”“为什么不可能?还有,爷爷既然会这个功夫,一定早就背熟了,你这么想要,为什么不叫爷爷再默写一卷呢?”他沉默片刻:“你不知道?师父已经死了。” 我张大嘴:“骗人。” “你也不要太内疚。师父说,你离开了,就不必再回来。所以就算你回来,他也不会见你的。”师兄好像在安慰我。我觉得迷糊:爷爷是那么绝情的人吗?记不清了。算了,怎样都好。人固有一死,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到九泉之下跟他对质。 “你爷爷是当年江湖帝君,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你父亲背叛,才进入绝情谷,那密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摧情神卷’,练得不当,走火入魔,如果得不到心中所爱之人就会衰竭而死。”他真诚道,“你快停止。” 这算什么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好笑,像是谁离开心爱之人还能活多久似的。我停不下来。你知道吗师兄?命运之轮早已转动,这不是我的错,他叹息着走了。我不知何时睡倒在凌晨的屋椽上。 卫乐两家联姻联得很好,世人夸奖说:“妇公冰清,女婿玉润。”这对新人甜蜜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旁边的废园。卫玠劝我走,他说:“我永远不能保护你,像你全力保护我那样多。我一无是处。你是属于江湖的,回到江湖去吧。”我听不懂。那些日子我瘦得很凶,卫玠已经够瘦弱,我几乎要向他看齐。该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永嘉四年,胡人势力大举入侵中原,我终于决定离开。乐家小姐想挽留我:“我知道你对郎君的忠心。你走后,谁来保护郎君呢?”我埋头:“少夫人,人各有命。”她落下泪来:“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想很久:“告诉小少爷,天冷记得加衣,谈话久了喝点水,还有,如果别人盯着他看,如果他不喜欢……可以拒绝。”最后几个字说不下去了,眼泪要淹坏我的喉咙,我起身跑出去。 卫玠就在门外,背着手,淡淡问:“你要走?” 我“唔”一声。秋风吹起,我忽然想到,他平生最爱,岂不就是秋天的风、正开的花?这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想碰他,离他很近很近,几乎就要碰到他的手,却顿住,一丝一毫都不能前进。 一路都是我在向你靠近,卫玠,最后的一毫,总要由你主动吧? 他没有动。 我转过身,离去。 我以为我会守护他一生,原来,也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 他忽然道:“性命第一,事不可为时,就跑吧。” 我仰面向天,再也忍不住眼泪。 最后的最后,居然还是他看穿我的心事。我不是离开他,而是去从军。 我多么害怕胡军打破中原,会伤害他。我是为了保护他才活在这里,所以我要去从军,哪怕战死。战死没有关系,卫玠,只要你平安就好。这说起来很不公平,既然你是名门,理应由你保护我这样的平民女孩才对,不是吗?但既然是你……好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师兄也在军中,他带我作战。路途中我会给卫玠写信:“每当起风时,我会幻想你在那里思念我,请容许我保留这一点点的幻想吧,美丽如你,总要给我这一点点福利。”几句话,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写在风里,风把它带走,它们都化为风声,像我短短的人生。 在一个石矶口,我们孤军作战,被打掉大半的人,师兄说“撤吧,援军也许不会来了。”我不语,奋身冲进敌阵中,血肉在我剑下溅起。师兄恨了一声,领兵跟上。 一根箭射入我的脖颈,居然不痛,只是模糊。大地模糊的扑向我。 最后时刻,我听见援军的号角呐喊着赶来,很好,中原会安全吧?可惜我看不见了。我怕死,怕得要命,然而我更爱你,卫玠,这是我们两个都没办法的事。 我只是不知你会死在何时?但愿不要太晚,我不愿意你被时光剥夺了容颜。可以的话,请死在二十六岁。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比你要大一岁,今年我二十六,卫玠。 ……乃扶舆母转至江夏。玠妻先亡……求向建邺。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晋书·卫玠传》 阿荧 2009-8-8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