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 楔子 走入隧道的那一刹那,紫芾就有些后悔了。 这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耳边隐约的仪器“嘀嘀”声和说不清楚是星星还是眼花所出现的细微闪烁。走下去,是不是真的就可以去到想要的地方呢?等待她的是众人所期待的希望还是一个无底的深渊?黑暗中,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可以问,不禁让原本有些害怕的紫芾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后悔,让脚下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阿智,如果阿智在这里就好了。紫芾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如果他在,就可以问问他了呀,可惜……咬了咬嘴唇,她甩了甩头。 这个阿智,真是个怪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可是学问却厉害的很,连一向目中无人的DoctorLee都对他敬畏三分。不过,紫芾想到阿智对自己的种种,心上立刻扬起一阵好笑和温暖。这样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对自己却特别的好。说好似乎还有些谦虚了,自从认识这个男朋友,他几乎就是一直宠着自己溺着自己,真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疼。 紫芾不止一次纳闷,自己当真有这样好么?似乎揽镜自问过不下百次,她一不是天香国色,二不是出身名门,更没什么亿万家产的好继承,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子,他为什么就这样独独看上了自己呢?按他的说法,还是一眼就看上的呢!真真稀奇呀。 可是……这样一个好男人,为什么她却总觉得自己捉摸不透他呢?想到他身上那种莫名的厚重和沧桑,还有每次望着自己的眼神,那种深邃和悠远,会令人有种惶恐和紧张,仿佛会被他吸走心神,堕入无尽的黑暗中。阿智,紫芾相信他的身上藏着好多未知的讯息和信号,正如他与生俱来的沉静和肃穆,让每一个他身边的人都猜不透也摸不着。 可是这次……想到这次自己提出参加时空穿梭行动,阿智的表现……紫芾用手揉了揉额头。换成往常,自己做什么决定,他总会给个很明确的答复,即使只是简单的“好”或者“不好”,可是这一回……如此重大的决定,在自己惴惴以为他会反对的当口,他的反应却令人大跌眼镜。紫芾握了握自己的手,想到当时自己的两只手,几乎都被阿智给揉搓红了,却就是没等来他的一言半语。 这算什么?沉默代表同意还是抗议?紫芾想到课题小组最后表决那天,身为研究顾问的他居然来个缺席,真能把自己给气出血来。要不是想到他平素行为良好,没有劣迹和前科,早就搬个理由弄个是非把他给踹入冷宫了! 原本气咻咻找到他,准备跟他吵架的。可站在他面前,看到他漆黑的眼瞳,冒到喉咙口的一大番言语突然又缩了回去。就怕他这样,不说话,盯着你看,看得你浑身都能起疹子来!讨厌讨厌,他就会用这一招整人,还屡试不爽,百试百灵! 不过紫芾窃喜自己也有办法对付他。他喜欢打哑谜,可是别人不喜欢,不喜欢就不打,不表态反对就是认同。紫芾自信不是个儒弱无主的人,自己决定的事情未必一定要全民公决全部通过才能执行。跨入时空机的那一刻,阿智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紫芾一阵心乱。沉默半天,他说“好好保护自己,听到么?”紫芾不自主点头,再点头。那道深不见底的眼神,射入自己的心底呢。 跟眼前的这片漆黑好相似…… 哎,算了算了,想啊想啊,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她咬了咬牙,都已经走到这个份儿上了,也许再走上三两步,就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要真能回到两千年前的世界转上一圈,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么。与其回去做缩头乌龟遗臭万年,不如咬咬牙走过去闯一下,或许就流芳百世了? 打定了主意,她又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越往深处,步子逐渐缓慢起来,前面似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在抵着自己,而且越来越重。这会不会是那个世界的保护层?紫芾开始疑惑。它正捍卫着另一个时空的完整,而抗拒着这个外来的入侵者。不过现在说放弃,可真的不甘心了。 顶着越来越重的压力,她继续迈着步子。“啊——”猝不及防,毫无征兆间那股压力突然变成了吸力,漩涡般的气流令她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她突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身体轻得好像成羽毛了,不是,可能只是一粒灰尘了。伴随着肢体的游离,所有的意识也渐渐空白,可能这是两个时空间的真空带,严重的缺氧令她变得晕眩。 已没有力气去害怕或者后悔,她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知觉,失去了任何大脑可以控制的能力,唯一残存的意识便是知道自己正在飘,在一个不知名的混沌空间里游荡。 出师未捷身先死。 ------------ 卷一: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鴈南归 ------------ 第一章 初入汉境 上 “嘭”,是毫无预兆的一下子。 静悄悄的林间小道上突然扬起了一阵尘土,随后,黄色的土尘中一个娇俏的身影从天而降。“啊——呀,”一阵轻声的惨叫从烟土中传出,那个身影挪动了一下,半坐起来。 骨头都快断了!紫芾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抚着生疼生疼的背脊。再揉揉两眼,她想看清楚自己是跌在了什么地方。两边茂密的树林子,中间一条黄泥小道,却是静悄悄一丝人影都瞧不见,“该死的破机器!”紫芾忍不住哀号,这是什么鬼地方?是古代么,还是荒郊野外? 手撑着土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由落体运动让自己的脊梁骨好像断成一截一截的痛苦,龇牙咧嘴的五官都扭变了形。从背包里掏出行动电话,开机,搜寻……“我的天!”紫芾瞪着屏幕上“无法搜寻服务区”的字样,几乎虚脱了,——天亡我,天亡我啊! 我不会死在这鬼地方吧?会不会被野兽拖去了当盘中美餐?会不会碰到食人族?要是谁都碰不上,活活饿死渴死也不是什么好下场啊!紫芾想象着无数恐怖的结局,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情况不甚乐观啊。 正数着身边的鸡皮疙瘩掉了多少,忽然她感觉有点点声音从小道的深处传了过来,带着黄泥路面有些轻微的震动和感应,紫芾相信该是有活物过来呢!是人还是别的?管它呢,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紫芾咬牙从地上站起身,扬起了头朝声音的来处张望。从渐进渐响的声音来判断,来的该不是一个,而是一队人呢,好极了,好极了!紫芾又乐观起来,有人来就是有救了么!管他什么人呢,逮到谁是谁。举足目力,小道上漾起的尘烟昭示着来者果然庞大,紫芾眉开眼笑。人越多目标越大,老天待她还是不错的。 “喂,喂~!”她举起了手,忍着背脊上的痛,挥着手里的背包。可是,为什么那声响有些怪怪的?也不像吉普、也不像卡车……越来越清晰的隆隆之声令紫芾紧张而兴奋,难道,难道……脑中突然而来的念头让她自己都不敢深想,只是摒着呼吸,瞅着那来处。只要看清楚来人的样子,一切自有分晓! 声音如雷点般响起来,黄色的尘土中显出了高高黑黑的人影,那高度,明显超过了一个人的头,而且,黑影渐近,果然不止一个,而是一队,一大队的人马…… 人……还有马!紫芾睁大了双眼,看着那影子迅疾如风,闪到了面前…… 不是吧?紫芾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那马队和上面的骑者,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衣饰和发型,却令她不得不相信。时空机居然这样厉害,真的把自己送回了古代耶! 惊讶和意外令一向机灵敏捷的人失去了往常的判断力,紫芾只顾着发傻,却忘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正是小道的中央,那队人马的必经之处! 一阵马嘶和惊喝,当紫芾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时,为时已晚。往旁边躲是来不及了,连抱头在地都来不及,紫芾眼睁睁看着那为首的人惊讶的举手紧勒马疆。显然,他也完全没有准备会见到大活人傻不拉叽地站在路当中让他们撞。电光火石之间,奔马的马蹄向上跃起,抬到了紫芾的肩膀。 亲密的接触之下,紫芾只感觉继背脊之后,左肩上是一阵强烈的剧痛,由下而上的一股力量迫使自己离开地面,朝半空中跃起,于是自己的身体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布娃娃,抛物线似的飞向了小道边的林子。 恍惚中,她看到了马背上的人,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但那张脸……带着错愕和讶异的表情,漆黑的眼眸看着自己。这眼、这眉、这唇、这脸分明是——阿智! 幻视吧?! 在大脑尚存一丝意识的零点五秒内,她下了这样的定义。 “侯……侯爷,那是一个姑娘!”马队上的人停了下来,纷纷回头看一旁的女子。业已有人下得马来,过去看个究竟,连忙回头来报,“她晕过去了,不过还有气息……”“给我让开!”为首的男子从马上跃下,原先围在一旁的人连忙让出路来。 他疾步过去,弯腰看着昏迷的女子,心上竟然泛起一丝搐痛来,却是自己从未感受过的。“蠢材,还愣着做什么!”他喝道,又伸出手去抱起了女子,揽入怀中,“快!去平阳府找车辇来,还有太医、叫太医全到府里候着……” “是!”旁边的人连忙拱手,牵了马一跃而上,飞奔而去。 他蹙着眉,手搭上那冰凉的额头,感觉心跳竟有些急促起来。可是低头看着毫无动静的脸蛋,还有她身上奇怪的服饰,米白色的贴身上衣,深蓝色的……这算什么?他从没见过这打扮,怪异又陌生,却玲珑的贴着身体的曲线,把整个人都衬得凹凸有致。 他看着她,心上又涌起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慌乱,好特别的姑娘……她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穿着这样奇特的服饰?可是她的身子竟这样柔软,一头黑发在脑后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状发辫,好像只有十六七岁的豆蔻光景。 “侯爷……”身旁的侍卫低声来唤,拉回了他的心神。“你们全给我听着,今天这事情,我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包括这个姑娘……”他仍垂着头看着怀里的人,声音低沉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边的人全部肃穆垂首,整齐的应道,“是!” “快去看看,车辇是不是来了!”他又催了一下,抱紧了人儿,抬身站起来。那小巧的脑袋顺着手臂耷拉到他的肩膀,立刻,冰凉的鼻尖落在了他的颈间,令他不由一颤。微微一使力,他收紧两臂让怀里的人更贴着自己不至于滑下。但不曾想到,旁边的树枝勾到了那女子头上的发带,这一使劲,发带散落,一头秀发一下打开,如瀑布般披散到他的肩上,更有一绺一绺缠上了他的颈项。 “你……是天上下凡的精灵么?”他转眸看着忽而清纯忽而妩媚的脸庞,虽紧闭双眼看不出神色,苍白中却透着一丝灵秀之气,“……大概是吧。”他喃喃。 ------------ 第一章 初入汉境 下 平静的侯府热闹起来,所有的仆人都忙碌开了,包括主人家。太医每天都守在门外,一到点就问脉煎药,然后看着侍女将药汁慢慢喂入伤者的口中方才安心。但那侯爷却不常出现,只有女主人天天来探,听着太医的汇报,知道经过几天的照料和医治,伤势已然稳定无甚大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因太医说受伤女子身体单薄,似乎还有些不寻常的气息和脉象,可能跟受惊、散神有关,建议要辟个安静的院子好好静养,除了疗伤外也可以安神。于是,在确定伤势稳定之后,伤者被移到了侯府的一个侧园中,只有一个侍女跟随着服侍起居和饮食。其他的人,不经允许都不得随意出入侧园。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沉睡了十多天之后,那奇异的女子终于有了一些轻微的动静。原本在一旁小憩的侍女听到了“悉嗦”的响声,立刻睁眼起身来看。 “水……水……”从她的口中,是非常虚弱的声音。侍女连忙从一旁的矮几上取过一碗清水,递了过去,并轻扶起女子的头颅,让她可以勾到碗盏。半昏睡的女子一触到温热的液体,立刻略显贪婪的吮吸起来,孰不料才几口,又“咚咚”的呛了起来,吓得那侍女连忙扶她半起身,小心揉着胸口,“慢些慢些,”她用衣袖拭去了嘴边泛出的水渍。 “谢……谢谢你,”紫芾睁开眼来,便见到一张好看的脸蛋。侍女微笑,第一次看到面前这姑娘的眼眸,是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姑娘你醒了,还喝水么?”紫芾摇了摇头,只顾看着她。 这是一张非常清秀娟丽的脸蛋,弯弯的柳眉,大大的双眼,嘴唇红润,瓜子脸蛋,加上简单又婉约的发髻,还有一身白色的绸衣隐隐露出内里浅红、暗红色的两层衣襟,紫芾感觉她真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宫装仕女。 舔了舔嘴唇,又去看自己睡的地方。白色的纱帐,隐约能看到四面木质的床架,转过去,是高高的穹顶,两人合抱的梁柱,透着薄纱的窗棱,还有硕大的橱柜,木桌,矮几,最底下是光滑而平整的青石地板。咽下口水,她不敢再怀疑了,这是真的,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古代呢。 可是,究竟是哪个朝代呢?到底是不是汉代呢?看这房间的装饰和家具,有点感觉,不过,怎么说汉代也有几百年的历史,这到底算是掉在哪个皇帝的手里?还真没有个准数。 “姑娘小心,您身上有伤……”侍女见紫芾的脑袋转来转去的,连忙捧了个软垫让她靠着。“我……我好痛,”紫芾憋着嘴,“背上痛,肩上也痛……”“姑娘被马惊了……” 马惊?是被马踹了才对!经侍女这么一提醒,紫芾立刻回想起自己的惨痛经历来。从时空机里一出来,就来个“笨猪跳”摔个四仰八叉,好容易等来了一队人马,又被马脚给硬生生踢飞出去!活蹦乱跳的好姑娘,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病秧子了。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紫芾觉得自己不是孙悟空,不可能乾坤大挪移到这样一座豪宅里来啊,准是被什么古代大户给救了!又扫了一眼四周的陈设,紫芾越想越有理,能住上这般的屋子有这般的摆设,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命官,最起码也是个乡绅土豪!“这里是……平阳侯府。”侍女道。 平阳侯府?平阳侯府……是什么地方?紫芾眨眨眼睛,思索着,蓦然想到——这平阳侯莫不是…… 才想问,突然听到了外面一阵声响,似乎有什么人来了。那侍女也听到了动静,立刻站起身来。“怎么了?”紫芾抬眼看她。“奴婢不知道,这就去看看。”侍女转回来轻轻抽去紫芾肩下的软垫,“姑娘,您伤口没好,不宜多动,还是再休息下,好么?”“嗯。”侍女的提醒带着身上的痛滋滋的触动着神经线,紫芾虽好奇外面的响动,但还是顺从的躺回了床上。 目送着那窈窕的身影跨出了门口,紫芾暗暗咀嚼着刚才所得来的那点点信息,如果自己所猜的没错,那……天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兴奋和虚弱交织在一起,她巴巴地等着那侍女回来,好问个清楚,可是,怎么就没了人影呢?她一去不回了?她忙着别的事了?她竟然忘了自己了? 重伤未愈加上昏迷初醒,紫芾感到脑袋有些沉沉的,一根经一直在额头一跳一跳,也说不清楚撑了多久,便支不住疲乏之苦,闭了眼又睡去。 “奴婢见过公主。”才跨出了小园,迎面见到来人,侍女立刻屈身行礼,“公主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天情况怎么样?”那天天来探视的女主人看着侍女,示意她起身回话,“那姑娘可有起色么?”“她……”侍女刚要开口,忽然看到了公主身后的人,愣了一下,立刻低头欲跪,“奴婢叩见……”“免了,”那男子摆摆手,“快说,那姑娘的情况怎么样了?”走过身来,竟是多日不曾露面的侯爷。 “姑娘……醒了。”侍女轻声道,“还说了话,人很清楚……”“真的?”公主未开口,倒是侯爷一脸的欣喜,“真的醒了么?”“这可巧了!”公主瞅他,暗笑,“你一来看人就醒了,倒稀奇……”“我去看看……”也不等公主说完,那侯爷已然起步朝园中去。“哎,你……”公主瞠目的看着迫不及待的侯爷,摇摇头,随即还是笑了。 吩咐了侍女去厨房准备些补虚益气的膳食,公主这才提起衣裙缓步走进园子。不过,原先以为的轻声细语并未出现,屋子里居然仍旧静悄悄的。心上不禁泛奇,不是说人已经醒了么,怎么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怎……”“嘘——”脱口而出的问话给硬生生咽回了肚子,公主睁大眼睛看着举起手指示意噤声的侯爷,看他又指了指床上的人儿——双目紧闭,呼吸绵延,一幅安睡的好模样。抿嘴而笑,公主轻轻点头,悄然退了出去。侯爷又看了看那平静的睡容,牵牵嘴角,起身离开。 “不是说醒了么?怎么又好睡过去?”见到侯爷出来,公主才开声。“可能人乏呢,”侯爷道,“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太医说过没有半个月怕醒不了……”“哟,什么时候太医的话你都记得这样清楚?”“我……”侯爷一时口舌打结,看了看身边的人,呼出口气,笑了。 “你啊,怎么这次对个姑娘这样上心?”公主斜眼睨他,“前阵子还忙着朝廷里的事,现在又不急了?”“朝廷里不有丞相在么?”侯爷笑道,“再忙也要喘口气。”“都掐到东宫老太太的脖子了,也不怕……”话到一半,见侯爷的脸色不太好看,公主住了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稍显尴尬的笑了一下,侯爷回头看了看那安静的屋子。公主立刻会意,表情又好起来,“那……我能不能知道,你跟里头那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侯爷回过神来,笑笑,“我的马伤到了她,所以把她救回来养伤……”“这么简单?”公主挑眉,“我看不像。”边说边摇头。 “那……该怎样?”“我看……这姑娘可有些不寻常,那天她穿的衣服,还有她身上的背囊……”公主想了想,“总有些不同。何况,你那天不是去上林苑?寻常百姓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我倒是担心,这姑娘万一是……”“什么?奸细?刺客?”侯爷摇头而笑,“她那背囊里的东西虽然古怪,可是并非利器,何况一介女子……” “女子……”公主一脸的理解,“好啦好啦,你不用解释了,我明白。”“我……”“你啊,我可不是不同意,”公主笑道,“只是提醒你,这姑娘的来历总有些怪异,即使你真有心于她,也要弄清楚了才好。反正,目前只有你我知晓,要让宫里……”“好啦好啦,”侯爷截了话头,伸出手臂去揽住了公主,“你再这样啰嗦,就跟宫里头的老太太一样……”“你!嫌弃我怎来求我?”公主啐他,“真没良心!”“真是冤枉!”“我还没喊呢你倒先喊起来!” 说笑着,两人走出了侧园。 有过苏醒的经历,紫芾的情况渐渐好了起来。睡了一天,又醒过神来,和那侍女说了会儿话,再躺下歇息。慢慢的,清醒的时间便长过了沉睡。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和交流中,果然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平阳侯府,就是平阳公主府。平阳公主,就是皇帝的姐姐。而皇帝,就是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当紫芾猛然搞清楚这一层关系的时候,几乎兴奋得跳起来。自己真的回到了汉代,还回到了汉武帝的时代,这是多么神奇的经历,多么让人激动,让人狂喜的事实!如果可以,她真想立刻告诉全世界,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的穿越了2000年了! 当然,这个“全世界”的定义是跟眼下这个世界完全不搭界的,要让这里的人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难保不把自己当成妖精给火祭了酬神!何况身上的伤势还很是累人,紫芾决定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还是安分一些比较好,以不变应万变该是上上之策。等身子养好了,在这大汉朝好好逛一圈,再想法子和2000年后的世界取得联系,那可就完美至极了! 心下有了计划,紫芾万事不愁,舒舒服服在平阳侯府里过着近乎养尊处优的好日子。 ------------ 第二章 平阳侯府 上 大概又有半个多月的样子,在那侍女连哄带骗之下喝了无数的本草良方,紫芾的眉头都快挤成一块儿打成了蝴蝶结。不过好在药方有效,这一日在来来回回几番拉扯商量之下,紫芾终于赢得了下床到园子里走走的机会。 这许多日子不曾运动,感觉周身的骨头关节都快生了锈。侍女细心的替她换了一身曲裾,扶着她在园子里慢慢走。“小心,您的伤没完全好,可不能走这样急。”她轻声关照。紫芾边走边笑,“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散散步透透气,我不会乱跑乱跳的。”看到侍女略带羞涩的笑容,紫芾觉得自己竟开始喜欢上这个漂亮的古代女孩子了。 “真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天,除了你,我连一个人都没见到呢?”紫芾抬眼看着园子周围,除了树木和花草,真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极了。侍女道,“这里是侯府的侧园,没有公主的允许,是没人可以随便出入的。”“为什么呀?”紫芾不能理解。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园子里,却不让人来见,是怕自己对府里的人不利么?可自己怎么说都是个病号,就是有这心也没这力啊? “太医说,姑娘的伤势挺重的,气虚体弱,一定要个安静的园子好生静养,所以公主特地辟出这个侧园给姑娘养伤。”侍女的话解释了紫芾心中的疑问,“而且,这个侧园一直都是静置着,只有……贵客过府来才会使用。”“那我不是占了大便宜了?”紫芾挑眉而笑,“我可算不上贵客,却能鸠占鹊巢这么长时间,当真有幸。” “姑娘怎不是贵客?”侍女微笑道,“公主可是再三关照要好生照顾姑娘……”“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公主,”紫芾想象着那未曾谋面的平阳公主,不知这热情好客的金枝玉叶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她……可还是汉武帝——刘彻——的亲生姐姐呢。能见到她,是不是也能想象出几分千古一帝的模样来? “这园子好漂亮。”紫芾停下来,转目看着满园的花草。时值夏日,花开的灿烂,虽喊不出名儿,但那红红白白的颜色让人舍不得离开视线。“公主喜欢花草,府里栽种的这些都是公主亲自挑的,好些还是宫里头进贡得来的。”“那我可有眼福了,连宫里头的花儿都看得到、摸得着。……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么?” 紫芾放开了侍女的手,蹲下身去,轻摘下一朵来捧在手心。虽喊不出名堂,可毕竟这一切都是2000年前的“古物”呢,紫芾眼也不敢眨的看着手心里的花瓣儿,生怕娇嫩的美丽会因为“异时空”的接触而碎成粉末。 “这儿有些风,奴婢扶您进去吧。”侍女轻声来劝。“啊?这就回去?”紫芾嘟着嘴,“我想再留一会儿,这儿可比屋里顺畅多了。”“那……奴婢替您去拿件袍子披着吧,太医说您不能受风的。”“噢,好吧,”紫芾点头,注意力都在手中,“谢谢你。” 瞅着眼前的花儿,看着它始终安安静静的躺在手掌心,也没有变成碎片也没有凭空消失,娇艳的几乎有些夺目。紫芾出了神,自己真的在汉代了,在2000多年前的世界里,在只有历史书上才出现的空间里,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脱口而出几句诗文,紫芾偷偷笑了一回,拿过手里的花儿放到嘴边吻了一下。 不知道DoctorLee现在在做什么,若是知道了自己成功穿越了时空,会不会惊讶的下巴都掉下来?还有阿智……他是不是在想我?在关心我的去处?要是知道了我已身处这奇妙的时代,会不会替我开心呢? “哦……谢谢。”只顾着魂游太虚,紫芾竟不察觉身上业已披上了一件外袍,抬手拉过衣襟不致下滑,她回转头起身去道谢。但意外的是,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并不是料想中的侍女,却是一个高颀的男子,微带着笑,看着自己。 紫芾愣愣的看着对方,忘记了反应。 他才踏进园子,眼前所见的场景便有些意外。好多日子没来,居然今天一来就见到了她已经能下地了,还在园子慢慢地散着步。看来太医们的方子还是非常管用的,他心头很是满意。因怕打扰了她的安静,便一直站在屋子边看着对方。 听她轻语嫣然,神采俏丽,面对些花草都能开心成那样,当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联想到林间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他居然有些失神了。这个奇特的女孩子,究竟是谁?是人,是妖,还是仙呢? 当侍女转身看到自己时,他连忙要求噤声,并主动去接过要送去的衣袍。他要自己确定一下心中的疑惑,他想亲自弄清楚,她——究竟是谁。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走到身后,突然听到了她的话,这特别又精致的句子令自己再度感到诧异。弯腰见到她竟然笑着亲吻着手里的花朵,他忍不住手掌轻颤,衣袍滑落,轻巧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谢谢。”她站起身来,笑靥如花。可让人不解的是——看到自己的脸,那笑容突然僵在了嘴边……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还是自己的唐突行为出了岔子? “姑娘……你没事儿吧?”他微笑着,“是不是吓到你了?” 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紫芾半天都没办法回过神来。这是张太熟悉不过的脸了,前一秒钟还念叨他,居然转过身来他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阿智,紫芾瞧着他的模样,从五官到轮廓、从身高到胖瘦,甚至微微抿唇的表情,这分明就是阿智啊! “姑娘……你没事儿吧?”他微笑着,竟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是吓到了。 紫芾接不上话,只想看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天啊,他和阿智似乎是孪生兄弟一样,除了这身服饰,还有发型,还有他比阿智显得年轻很多。 他是阿智么?是……不可能啊,不可能是阿智,他怎么会是阿智呢?紫芾想到自己所处的时空,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天大地大的,有个长相相似的人,不过是巧合罢了,何况还相隔着整整2000年的时空! “你……你是……”紫芾眨眼,但立刻想到古代的女子不该如自己这样目光灼灼的看着一个贵族男子,连忙收起眼神,“让……公子见笑了。”偷眼往旁边看,怎么那个好看的侍女不见了呀?“看姑娘的气色不错,身上的伤可好些了?我可一直担心庸医误事呢。”那男子语调清朗,温文和煦,很是彬彬有礼。 紫芾想了一想,脑中闪出了当日被马踢到的情景,那高马上的脸孔不正是眼前的男人么?“你……你是平阳侯?”意识到这点,紫芾暗骂自己的粗心,能如他这般自如出入平阳府的,要不是男主人,还会有谁?“那你……就是公主的……夫君?”差点说出“驸马”两字,不过好在刹车及时,紫芾当然知道“驸马”这词要到唐朝才流行于世。因为口急了,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紫芾偷偷吐了吐舌头,以为没人注意,殊不料这些小动作都被面前的人尽收眼底。 看着神色如此丰富的姑娘,平阳侯始终带着笑,“……我正是公主的至亲。那日是我的马伤到了姑娘,见姑娘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得见姑娘已无大碍,方感心慰。”“侯爷言重了,”紫芾垂手捏着衣袍,“在府上叨扰这许多日子,是民女给侯爷添麻烦了才是。”“怎说麻烦?本是我伤了姑娘,照料姑娘也该是我的责任。”平阳侯道,“这些日子忙的无暇分心,始终没有机会问姑娘,可住的习惯?还要不要添置些什么?” “呃……”平阳侯的周到令紫芾略有尴尬,“不需要不需要,侯爷太客气了。已经很好了,实在什么都不缺。何况……我在府上打扰了这许多日子,等再好些……”“姑娘急着要离开么?”他听出了紫芾的话意。“伤好了,自然是要走的。”紫芾笑笑,“哪能一直厚着脸皮白吃白住,何况民女……还有些事情要办。” “姑娘要办什么事?”平阳侯接口,“姑娘眼下身体未曾复原,不知我可否替姑娘效劳?”“啊?”紫芾愣了下,抬起头来看着平阳侯。“姑娘,请恕我冒昧,当日在林间遇到姑娘,就觉得姑娘衣装奇特,而随身的行囊更是见所未见,不知姑娘……可否赐教一二?”他看着紫芾的双眸,欲从中读出多日来的困惑之谜。 紫芾却是又一个大大的意外,自己当真疏忽了这些小细节,倒没想到这个平阳侯却是一个极其细心和认真的人。他当真有一双好深邃的眼睛,和阿智一样。紫芾咬着嘴唇,想着怎样好自圆其说。 “姑娘……来自异域么?”平阳侯微皱眉。“不是,我是汉人。”紫芾摇头,铿锵有力。“那……姑娘这衣着……”“其实,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离京城非常非常远……即使我说了名字,侯爷也未必知道……”“是吴越之地么?”平阳侯插话。 “吴越?”紫芾停了一下,很是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听姑娘的口音,不似京畿之人,倒有些吴侬之音,宫里头有些娘娘便是……”他忽然又住了嘴。紫芾却已然明白过来,“正是来自吴越之地的小地方,所以……我们的服装和京城的穿戴有些不同。”边说边看着平阳侯,见他眼神忽忽,不似起疑,又续道,“大汉朝地域辽阔、幅员广袤,各个地方的穿着难免和气候风水有些联系,是不是?至于我那个背包里……都是些乡野的小玩意儿,用来打发时间、以解思乡之情,不是什么利器啊。” “那……是当然,”平阳侯回过神来,“我也看过,姑娘的东西虽然很是奇特,却不至于是伤人的器具。对了,姑娘这次来长安……”紫芾挑眉,搜肠刮肚,“我……是来寻亲的。因为家里头有长辈惦记着这里的人,所以托我来长安看看,好回去捎个信儿。”“原来这样。”平阳侯点头,“那姑娘要找的人是否已然找到?可需要我帮忙?”“不用了,侯爷真是客气了。”紫芾微笑,“本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可眼下我想已经找到了,也知道回去该怎么跟长辈交待了。” “既然事已办完,姑娘何妨多住上一段时日?”“多住?”紫芾对着熟悉的脸孔,总要走神,“呃……家里的人会担心的。”“那我找人去传信就是了,姑娘自可安心长住。”“长住?”紫芾瞪大了眼睛,怎么一回儿多住又成了长住?这平阳侯……还真好客呢。 “我……我想,等我伤好了,自然是要走的。这里……”紫芾扫了一眼这幽静的小院子,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平阳侯看了看紫芾,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圈,嘴角轻微抿了一下。 “说了这许多,看我糊涂的。”平阳侯嘴角的弧度忽而变大,看着紫芾,阳光灿烂,“不知可否荣幸一闻,姑娘的芳名?” 紫芾转过了头,看到阳光下平阳侯好看的笑容,心中微微一颤,若是这份灿烂能属于阿智,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心中恍惚,脱口答道,“我姓魏,你可以叫我……魏紫芾。” ------------ 第二章 平阳侯府 下 好容易送走了好客的平阳侯,却没想到刚过了晚膳的时间,又迎来了另一位尊贵的主儿——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贵族——平阳公主。 因平阳侯提到了自己携带的小包,紫芾一用过饭,便急急找着背包,检查带来的通讯器是否完好,这东西要是有个闪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紫芾可没打算在这个没电视、没电脑、没电话的地方呆一辈子!才拨弄了两下,忽然听到园子里传来“嗦嗦”的革履声,听上去倒像一拨人的样子。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塞入床头,起身去迎。 一个身穿天青色华服的宫装少妇款步而入,身后是几个侍女,穿着跟我园那侍女差不多的衣袍。见到她们,紫芾这才意识到居然已有些时辰未看到那好看的侍女了,竟也忘了去找她。不过眼下可没工夫管那女孩子,面前这来人的气势让她相信,这一定是候府的女主人,汉武帝的亲姐姐——平阳公主。 “民女见过……”正思忖着该摆什么pose迎接,公主却已热情的拉住了紫芾的手,“免了免了,行什么礼啊,都是家里头,不用什么礼数的。来,还是进屋去坐吧。”她牵着紫芾的手往里头去,倒把紫芾弄了个莫名其妙。本来么,紫芾想着公主这样的皇家人物,不都该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高高在上、拘谨矜持、不苟言笑,万没料到真遇上了如假包换的人儿,却是这般的亲切和蔼、平易近人,还当真和下午所见的平阳侯如出一辙呢。 想到平阳侯,紫芾又略有些奇异之感。虽只是进屋这几眼,紫芾却觉得公主的眉眼和五官竟和自己异常熟悉的阿智——不是,现在应该是平阳侯——有好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和嘴巴,简直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老人家所谓的“夫妻相”? “卫姑娘,身子感觉好些了么?这里可住的惯?”秉承着平阳侯的热情周到,公主也是一脸的温暖,“前些日子一直昏迷着,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可别客气,尽管跟下人们提。”紫芾低首而笑,“公主真是客气了,原是我叨扰多日,怎好让公主、侯爷操心呢?”公主稍稍停了一下,又笑道,“看你说的!要不是他闯了祸,怎会累到姑娘受伤呢?以前我每次说他,他也不见听。这次可终于知道怕了。” 紫芾见公主嗔怪的模样,心中暗想,她和平阳侯的关系应该很好呢。 “好在姑娘是没事了,倒让我和……侯爷都放心了。”她拉着紫芾的手,“听侯爷说,姑娘姓卫,名叫子夫么?”“是啊。”紫芾点头,不明白自己的名字却有什么差错了。见公主微微睁了睁眼睛,“那可真巧了。我这府里头也有个女孩子叫卫子夫的……不过是个侍婢,姑娘可不要介意。”“啊……噢,怎么会呢。”紫芾转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公主所说的名字,原来是这回事。心生尴尬,怎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现下倒有些…… “其实,这世上人多名多,有个重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紫芾决定还是不作解释了,将错就错吧,越解释越麻烦。“卫姑娘真是大方,”公主点头,“倒让侯爷说得不错,真有些与众不同了。”紫芾听到公主提到平阳侯,不禁吐了吐舌头,是不是古时候的女子都以拘束、自控为首要,断不会像她那样大大咧咧和一个贵族侯爷说了那样多的话。呀,居然忘了,他还是个有妇之夫呢! “侯爷他……,我是不是很失礼啊?都怪我鲁莽了。”“怎么会呢。”公主轻笑,“侯爷直夸你同别的女子不一样,是个机灵、巧慧的人。”紫芾看了又看,感觉公主不似在说反话,可是……自己的老公当面夸别的女子聪明,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这贵族夫妻还真特别呢。“这样子,我以后喊你子夫好不好?”紫芾点头,“当然可以。可是……”那个如假包换的卫子夫怎么办?“哦,子夫是指子儿么?”公主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人都弄了个清楚,“她年纪小,我们都喊她子儿,所以不会弄错。”忽然又讶异了一下,“我不是拨了子儿照顾你么?子夫竟然不知道?” 于是,紫芾可是瞪大了双眼!那个好看的侍女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子夫?不是吧?竟这样巧!她忽然有冲动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些日子面面相对的,怎么就忘记问她的名字了呢!天啊,堂堂大汉朝未来的皇后娘娘啊,竟然做了自己的侍女,这……这究竟是好笑还是恐怖? “子儿天生就沉静,不太说话,也难怪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公主道,“不过也没什么,虽然你们同名同姓的,还住一间屋,只要称呼不一样了,就不用担心会喊错。当然,如果子夫觉得确实不方便,我便帮你换一个人过来。”紫芾的脑袋立刻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公主道,“那就好,说实话,我府里头也就算卫氏姐弟的做事最让人放心了。”“卫氏姐弟?”紫芾的耳朵竖了起来。“是啊,子儿还有个弟弟,也在我府上。”公主转了头,朝门外喊,“青儿!”她转回来,“也怪我粗心,没想周全,侧园里就你和子儿两个人,倒是闷得慌。幸亏今天侯爷跟我说了,立刻就选了个人……”紫芾不说话,光顾着想那“青儿”会不会就自己猜测的…… “青儿,来,过来见过卫姑娘。”公主对着门口招手,立刻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个子快有一米九的光景,比白天见着的平阳侯还高些,但是脸上却有一层未脱的稚气,顶多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和子儿一样,从小就在平阳侯府里长大的,人很老实,又勤快。”公主介绍道,“他也姓卫,卫青,是子儿的弟弟。”“……卫青!”紫芾略显虚弱的重复了一下,瞅着那男孩子傻笑。短短几分钟内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芸芸历史名流之中,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卫青见过姑娘!”他倒是铿锵有力,单膝跪地。紫芾一见这阵势,立刻站了起来,伸手去扶,怎么说让一代名将对行此大礼,罪过可真大了,“快起来快起来,卫……青,我怎么受的起啊。”公主摆了摆手,“青儿,子夫让你起来,便起来吧。”他这才站了起来,“卫青谢过公主,谢过卫姑娘。” 公主伸手拉紫芾坐下,“青儿跟他姐姐一样,平日里不太说话,闷葫芦似的,不过人却很好,府里上上下下的活儿都能搭上手……”紫芾眼珠子骨溜溜的转,可没心思去听公主的话,只想到她派了陪在身边的两个人,竟然一个是未来的皇后,一个又是抗击匈奴的大将军,而眼下这么两位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却成了自己这个无名小卒的侍女侍卫,额头忍不住都冒汗了。 “反正啊,就一句话,安心住我这儿。”公主极其亲热,“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千万别跟我客气。” ------------ 第三章 少帝新政 上 跨进小园,没有听到意料中的笑语,居然院子里空无一人。平阳侯一边奇怪着大白天人都去了哪里,一边加快步子往屋里头去望。 “卫青,你识不识字啊?”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是那个软语轻声,“你想没想过以后做什么?”“我……”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但带着嗫嚅。一时好奇,平阳侯止了脚步,想知道这不寻常的女孩子又会和府中的下人说些什么。 “我想……”“青儿喜欢舞刀弄枪,总想着能入伍、上阵呢。”子儿看了一眼身边的卫青,替他道。“那很好啊,这志向不错。”子夫(现在开始将错就错,紫芾就换了汉代的名字——卫子夫了)暗想卫青果然是个将帅之才。“可是,入伍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子儿摇头。 “为什么?入伍也要讲究身份么?”子夫不明白。“我们都是做下人的……”“姐,我会做个大将军的。”卫青忽然道,很是坚定。把周围的人都震得一愣,连门外的平阳侯都忍不住多看了这年轻的男孩几眼。 “好啊,男子汉就要有这样的志气!”子夫微笑,“卫青,你知道怎么做个大将军么?”“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身先士卒……”卫青好不含糊。平阳侯嘴角含笑,却意外发现子夫在摇头。“杀敌掠城,那是勇卒,不是将帅!”她托着腮,好整以暇。“为将者,不该以身为表率么?”卫青奇道。子夫点头,“身为表率自当应该,不过不能只懂这些,将帅不只要懂得取敌首级,更要学会驾驭战事,学会用人和用计……” 平阳侯灼灼的看着里面的人,为她的言语而惊讶。卫青起身而立,几欲下跪,却被子夫拉住,“别拜我,我可不懂得带兵打仗,只会这些纸上谈兵的大道理。”“可是……”“别可是了,”子夫笑道,“卫青,我只是觉得你如果真有抱负,就不应该把自己埋没在侯府的花园马厩里,而应该驰骋到万里疆场上去!”“……姑娘的意思是,我应该多读书,多学习兵法谋略,是不是?”子夫眼睛亮了,果然孺子可教呢。“就是这个道理,把自己的这里武装起来……”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才会有丰功伟绩的一天。我想,皇上一定会希望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的。” 听到她竟然提到了皇上,平阳侯又是微微一颤。看着那介乎柔弱和坚韧之间的女子,一时竟找不出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只觉得心头突突的,像有只小鹿在跳跃。心神分散,手臂搁到了半掩的门框。 “……奴婢叩见……”立刻,里面的侍女回头见到来人,连忙起身下跪。“免了免了,这府里头没这么多讲究。”抬脚跨了进去,便见到一张如花笑靥。“怎么今天都在屋子里呆着,也不出去走走?”“侯爷来了……刚才在外头,想帮忙提水打扫园子的,可是一抬手就……”子夫噘了噘嘴,一脸的委屈,“本来想帮子儿的忙,倒没想到越帮越忙……” 话没说完,子儿突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卫青也连忙跪了下来,“奴婢/奴才该死。”子夫吓了一跳,瞪着眼看着两个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你们……”她抬眼去看平阳侯。平阳侯挥挥手,“算了,卫姑娘要是不追究,就起来吧。”“我追究什么?是我自己不好啊。”子夫解释,拉着两个人,“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又跟你们没关系。” “姑娘的手?”平阳侯带着疑问。“不能使劲,”子夫吐吐舌头,“本以为没事了,没想到一用力就痛……”看她轻轻举了举手又放下,平阳侯皱眉道,“要不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不看,我不看。”子夫一口回绝,看着平阳侯愕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侯爷,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是真的不需要。太医来了又要我喝药,那东西太苦了!”一想到那些黑褐色的药汁,子夫就直皱眉头。探头看了看外面的风和日丽,她越过平阳侯,走了出去,张开两臂来,“嗯,还是外头的空气好。” “那你们倒躲在里头。”平阳侯倚着门框,看着被阳光笼上一层光芒的子夫,感觉有些恍惚。那透着光亮的人呼地转过身来,笑嘻嘻,“呀,我是在跟子儿和卫青说话么,这园子里就我们三个,不应该说说话么?”子夫见到平阳侯那幅安然、淡定的神态,心中“咯噔”一下,感觉他真的就是——阿智。 “现在四个了,我一来你们却不说了。”平阳侯道。旁边的卫青和子儿不由都低下头去。子夫奇怪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知道是主人在跟前的拘谨,撇了撇嘴角,忽然问道,“长安城里……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姑娘指什么?”子夫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好玩的……自然是指好看的、好吃的……嗯,侯爷,我可不可以去街上转转?”平阳侯愣了一下,没料到子夫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而子夫一见平阳侯这表情,就立马想到古时候的贵族大概都不是可以随便上街的,心下略有失望,但还是要争取一下,“让子儿和青儿陪着我出去走走,就附近转个圈儿,行不行?”她用一种近乎乞怜的眼光看着平阳侯,“成天呆在园子里头,会闷死的。” 平阳侯也不说话,瞅着生动的子夫,脑中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拒绝,却偏生开不了口。不过这边厢,子夫对平阳侯的不应声,却差点就灰心了。“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出去。”突然,他点头道。“真的?”子夫雀跃起来,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呢,一把抓住了平阳侯的衣袖,“真的可以出去?你不骗我?”“当然不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太棒了!”子夫捏着他的手臂,“可是……可是公主万一知道……”平阳侯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狡黠,轻言道,“当然,不告诉她。”他叫来子儿和卫青,“你们两个,跟我们一块儿出去,不过记着,不许告诉府里任何人,包括公主!” 虽然他嘱咐子儿他们的时候,脸上是不苟言笑的肃穆,不过子夫分明看到他眼里闪过的顽劣,还有嘴角的弧线。原来这堂堂的大汉驸马爷,也有这般淘气的时候,背转了身,子夫轻轻在偷笑了。 见到子夫的笑容,平阳侯心里一阵欣喜,自己居然这样喜欢见到她的笑容,伸手轻轻抚过她先前捏过的手腕,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他竟然想抓住她的手,牢牢抓住不放开——这个念头突然出现,把自己都震了一下。 一行四人,从侯府的侧园绕过重重的屋舍,大概走了十多分钟,他们才终于从一个边门顺利溜了出去。跨出了门口,子夫狠狠呼出气来,“天啊,不走这么一趟,我还真不知道平阳侯府居然这么大!都快赶上紫禁城了。”平阳侯闻言奇道,“紫禁城?那是什么地方?是姑娘住的府院么?”子夫看着好学的平阳侯差点喷饭,“住紫禁城?我哪有那个命啊!紫禁城可是……可是公主的弟弟,那才有资格住的。”见他一时绕不过来,也不解释,“总之,也是你们这种皇亲国戚才有的住就是了。对了,公主有没有带你去过皇宫?像……未央宫什么的?” 他这次倒没糊涂,“当然去过,还常常去呢。”子夫闻言两眼发亮,“真的?要是我也能去瞧瞧未央宫,就好了。”他问,“姑娘为什么想去未央宫?”子夫道,“好奇呗,谁不想见识见识皇家风范啊?”歪过头去看他,“侯爷,你常进宫去,该常常见到皇帝吧?”“是啊,常见他,天天都见。”他微笑点头。“那皇帝他……”子夫很是八卦,“长什么样?很年轻么?人高不高?长得好不好看?” “啊……”一串问题把他问得有些傻住了,“姑娘……为何这样关心……”“好奇呀,”子夫笑道,“好容易来一趟……长安城,天子脚下当然会想想他是个什么模样了。要是有机会,能让我看上一眼,就好了。”她异想天开起来。“真见到,不知姑娘会否失望呢。”平阳侯转开眼眸,微笑道。会么?眨眨眼看他,汉武帝刘彻的模样啊,要能见到一面,当真美死了才对。子夫对平阳侯的话不甚相信。 “对了,你不用上朝的么?皇帝他不管你这平阳侯的?”走着走着,子夫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平阳侯啊,要么就总见不到,要么就总见到,还挺奇怪他的工作时间的。他笑着摇头,“上朝一般是日出,再晚食时也结束了,怎么会拖到现在这时刻?”子夫一边迷惑着他所说的时辰概念,一脑袋浆糊,但不甘示弱,一边装模作样点头,“原来是这样的。那……皇帝也不召集大臣议议事?难道什么事都他一个人乾纲独断啊?”却见他一脸自嘲,“乾纲独断?真能这样,未尝不是件好事。”子夫不解,“怎么说啊?”他似乎有些讶异子夫的不明白,低声笑了一下,“百姓都知道,现在朝廷里可都是姓窦的……”子夫恍然,自己怎么忘了这一层,“你指的是……太皇太后!”他不语,只是点了点头。子夫笑笑,“皇帝年轻么,老人家总是不放心的。啊呀,不说这个,闷死人的。”她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快想想吧,我们上哪儿溜达去?” 一路走着,子夫真是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管是拉着青草的牛车还是赶集挑担的农民,所有看到的一切都让她充满了神奇感。原来2000年前的汉朝人,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身处在泥石小道、木屋砖舍之间,看不到一丝钢筋水泥的森然,她竟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淳朴的时代。 这走走那看看,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子夫一路上好奇着眼皮子底下的每一桩玩意儿,同时也好奇着身边的平阳侯所显示出的与自己同样的好奇。进了闹市,她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如非亲眼所见,她是绝不会相信汉代的长安城竟可以喧闹成这样,街上有紧挨着的店铺,男男女女各自忙着自己的营生。这一番百姓安乐的场景,倒不得不使子夫相信,文景之治所带来的富庶。据史书说,西汉两帝重生产,治民生,所积蓄的铜钱全堆在国库,到后来竟连串钱的绳子都烂断了,粮仓里的存粮也几乎发霉。不知道这个平阳侯有没有本事带自己去大汉朝的国库参观参观,也好验证一下史书的真实性。 子夫又开始异想天开了。 ------------ 第三章 少帝新政 下 直走到两条腿抗议了,一行人才不得不找间食肆休息片刻。看着门堂并不宽敞,走进去发现里头却不错,可以容下近十张方桌,挑了二楼临街的位子坐定,小二过来招呼了。子夫自然不懂该点些啥,由得平阳侯去拿主意,不曾想着堂堂的侯爷对吃食似乎也不太在行,弄了半天还是让小二做主了去。 看着他对着街外不停的张望,子夫抿嘴笑问,“侯爷是不是也不常上街啊?”他哂笑,“的确不常,平日里也难得出门。”“怪不得你不让公主知道。”他难掩尴尬,拿过了桌上的杯盏,慢慢喝着。 “……怎么到这里喝酒来了?”“唉,别提了,府里乱糟糟的都在装整行李呢。”“哟,你们家侯爷也要离京了呀。”“可不是,小皇帝一道圣旨,不就冲着各王侯爷们的么,怎么敢不走?圣旨说了三天,要三天还在长安,皇上可亲自来赶呢!”邻桌的一对人喝着酒,说着事儿。 因听到圣旨几个字,子夫不自觉竖起了耳朵。瞥眼看到,正在喝酒的平阳侯居然也微微颤了一下。 “你们家侯爷可是什么身家啊,怎么就留不住呢?”“什么身家,皇上面前还有什么身家?诸侯归就各国,皇上可没说哪个可以例外呢。你想想……”那人压低了声音,“窦家的人这次也都得跟着离开呢,还有好些无功无勋的可连爵位都保不住。东宫老太太都顺着意呢,哪还有我们主子的强份?看看,还不忙死我们这些下人么,”声音忽又高了起来,“府里头忙得鸡飞狗跳,我们这种人可连站的地儿都没有喽。”“您瞧您说的,等这风声过了,还不照样回京城来么。你们家侯爷可沾着姓刘的,跟那姓窦的又不同了不是?”“哟,你这嘴哦……”“可不是这个理儿?” 两个人笑着,举杯而饮。 子夫回过了神,看着旁边的平阳侯,意外的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捏着酒盏的手因用力抓紧而露出了白白的关节。“侯爷……”试探的喊他。“这群狗东西,真是放肆!”他将酒盏按到几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堂堂圣旨到他们面前,倒成儿戏了。” 圣旨?子夫搜索脑袋里的数据库想了一想,是刚才那两个人所说的“令诸侯归就各国”的圣旨么?史书上说这可是刘彻即位后大刀阔斧的新政令呢,可引起举朝哗然。现在看来,的确是真的。 “侯爷,皇上为什么要让诸侯王爷都回封国去?”她问。“为什么?”他来看她,“你看他们府里的仆从都这样嚣张了,当街议论朝廷圣旨、拿皇帝说笑,这样下去皇家还有什么颜面可谈?个个都爬到皇帝的头上去了。所谓:不敬,何以别之!可就是指这些狗东西!”听他这样一说,子夫噘起嘴想了一回,点点头。 “怎么?”平阳侯看反应并不热烈,似乎有些失望,“姑娘觉得我说的不对么?”子夫扁了扁嘴,摇头,“不是,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她看看他,“我总觉得,干什么事都要多考虑后果,操之过急总不太好吧。”“操之过急?”他皱了眉,“姑娘是说,皇上所颁的圣旨是草率了么?” “我可没有这样说,”子夫不禁吐吐舌头,随便议论皇帝的政令是对是错,她的胆子可没大到这个程度,“侯爷刚才不是说,现在朝廷里……都是姓窦的把持么?”“所以皇上更要锉一锉他们的气焰,不要以为有个太皇太后撑腰,就无法无天了。”“可是,太皇太后真的这样让皇上讨厌么?”说实话,对于刘彻和窦太后祖孙之间的罅隙,还真是很令2000年后的人感到费解。子夫以前看到这段历史,总有些纳闷,怎么都是嫡亲的奶奶和孙子,怎么可能因为政见不合就弄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呢?这回亲身来了汉代,可有机会问个明白了。 “讨厌?”平阳侯轻轻咧嘴,“皇上哪里敢讨厌太皇太后啊……要知道,如今的朝廷大事可几乎都是太皇太后的侄儿、侄孙在管呢。每日临朝,皇上虽坐大殿,却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皇上不是才继位不久么……”子夫轻轻道。 “那就应该都听太皇太后的了?”他挑眉,“什么无为而治,萧规曹随,天天都是这些,大汉朝还有什么希望!”“呀!”她小声惊呼,“侯爷这样说,是不是太武断了?”“武断么?”她想了一下,点头,“怎么说,太皇太后的无为而治虽然不能说完全正确,可是毕竟辅佐了文、景两位先帝的繁荣盛世,如果没有于民生息的宽容,怎会有今日长安城的太平安乐呢?”“安乐?可是这安乐是以何为代价的?”平阳侯道,“姑娘初到长安,见识了长安的盛世,却不知道大汉朝的很多地方仍旧遭受着异族侵略、民不聊生之苦……” 子夫看着他,“侯爷……是说匈奴么?”“姑娘果然是聪慧之人,我说的就是匈奴。”他点头道,“莫被长安的繁华迷惑了,虽然先帝为了这片繁华花费了毕生的心血,可大汉朝至今仍不是固若金汤,南有闽越诸国,北有匈奴铁骑,这些都是虎视眈眈瞅着我大汉河山的。虽说现在我们觉得国泰民安,万事升平,但其实维持这太平盛世的是什么?”他有些激动了,“是女人,是和亲,是屈辱!大汉用了70年委曲求全,用了一个又一个的公主去逢迎匈奴,用了一车又一车的粮食、丝绸、牛羊去换取所谓的太平!”他笑了一下,却是无奈。 “侯爷是说南宫公主?”子夫知道刘彻的亲生姐姐南宫公主就是被景帝送去匈奴和亲的,算起来平阳侯可也是南宫的姐夫呢。 他略有震动,但还是点了点头,“这就是大汉的太平盛世,这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真相。可是朝廷却看不到,太皇太后、三公九卿、文臣武将都乐于无为,乐于顺其自然,乐于将一切外患视若无物。‘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废话,大大的废话!”他捏在手里的杯盏重重放在了桌上,溅起一滩水花来,“自化,匈奴会自化么?他们要的是什么?我们的女人,我们的丝绸,还有我们的牛羊!”子夫默然,知道平阳侯说的没错。 “可是我们能够给匈奴吃几天?我们用自己百姓的汗水去喂饱敌人,自己却不思自强,当哪一天吃着我们粮食、穿着我们绸缎的铁骑真的越过了长城,伸手来向我们索要土地,索要政权的时候,我们拿什么去反抗?是无为,还是女人?丝绸?或者牛羊、稻谷粟米么?” 子夫看着他略显激动的神态,心头很是震撼。想来自己是对这个时代又跨进了一步,国内的民生恢复和经济苏醒导致的必然是人心的强盛,眼前的平阳侯正是汉武帝同龄的一辈,他们这一代的眼光已不再拘于眼皮底下的太平,一切欣旺的表象也不能成为功绩,他们所追求的是自强、是独立,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强大。 可是,她一介女子能做些什么呢? “侯爷,皇上下旨颁布政令,就是为了整顿朝廷、规制人心,是不是?”平阳侯眼睛亮了一下,“正是。”“皇上可是个有抱负的皇上啊。”她道,“他要有为,大作为,实实在在的为大汉朝建功立业吧。”“正是!”他眼睛亮了起来,重重的点头。 “侯爷,您是站在皇上一边的吧。”子夫微笑着,“我想您一定和皇上一样,心中有一番宏图大志的。”“姑娘你……”他带着疑惑。“我只是猜的,可不知道准不准。”子夫支起手来托着腮,悠然看着天边,“侯爷,听你这样说,我可真的好奇,想见见当今皇上究竟是如何模样了……” 年轻的汉武帝,初即位的汉武帝,鸿鹄浩志的汉武帝,意气风发的汉武帝,子夫忍不住在眼前勾画着一个男人的模样,赫赫有名的一代帝王,他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姑娘真的想见皇上么?”他问。“当然,”回过头来,很认真,“我觉得侯爷口中的皇上,很让人有冲动得见一面呢!” 话未完,他俯过身来,拉住了子夫的手,笑容满面,“好啊,我这就安排,带姑娘进宫——见皇上。” ------------ 第四章 误入宫廷 上 但是没功夫让她问个明白,晃悠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个侍卫似的人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公主立刻凑了过去轻轻低语了几句,车又缓缓走了起来。子夫有些奇怪他们之间的神秘,而且车外的喧闹一下变得寂静,感觉是过了城门换了地界了。抬手去掀帘子,很想看看究竟是到了哪里。 “嘘——”公主却按住了她的手,见她想开口,便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别出声,已经入宫了。”子夫闻言立刻识相的闭嘴,知道自己是进入了一个平民无法逾越的地界,这感觉跟以前去故宫博物院参观可大不一样,眼下的皇宫可是真正的皇宫,住着一大群皇帝娘娘的活物呢,乱说乱动的下场可就是脑袋搬家! 她是要安安全全、毫发无伤的回2000年后的世界逍遥快活的,可没打算在这个地方赔上自己可爱的青春年华!谨言慎行为上,见公主不再说话,她也不说话,大家沉默是金,只听着车轮“嘎嘎”的声音把两个人一路往里头晃。 大概又是刻把钟的时间,她正纳闷究竟是这地方实在远呢还是马车的速度的确慢,感觉自己已被这车晃得有些困意了。 “公主,到了。”车厢外,一个声音传来。子夫还有些朦胧的感觉,却看到人影一闪,揉揉酸涩的眼睛,意识到原来是公主起身往车下去。“你们可来了!”又一个声音入内,如一剂强心针,令子夫心神一震。“阿智!”眉开眼笑,人一动才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暗暗失笑。只听公主说道,“不是说好了这个时候么?你又心急!” 子夫抬起身来,摸了摸略有些发麻的双腿,打算下车去。这平阳侯,倒算说话算话,果然在宫里等着呢,看来他们夫妻俩还真有些通天彻底的本事,在这大汉宫廷里算是很吃得开人面的。 “奴才叩见陛下,公主殿下,”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原本已搭上车帘的手忽然颤一下,子夫万没有想到原来汉武帝本人居然已经在外头了。心口扑通扑通的跳起来,脸蛋也一下烧起来,她始终没有做好准备见到汉武帝该说什么。 “陛下,御史大夫和郎中令有密奏,已在宣室等候多时……”“哟,原来还有军机大事呢,”是公主的声音,“你倒撇了他们到这里……”之后是一阵唏索的低声之语,又听得公主的声音,“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诚心诚意,子夫也会知道,去吧,我会安排好的。”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子夫一下感到好奇,也顾不得那困扰一路的问题,连忙伸手去拉车帘,“公主。”抬眼去看,只有公主一人立在车旁。而大约十米开外,有两个渐去的身影。只可惜夜里光线很暗,又没有探照灯可以用,黑暗中已然看不清人影的样子,只能感觉其中一人高高瘦瘦的,而旁边的那个则有些弯腰屈膝的模样。 “子夫,怎么出来了?”公主见到探出头来的子夫,道,“夜里总有些凉气,还是车里头暖和。”“大热天的,怕什么凉气?”子夫下得车来,极目远眺那远去的人影,“那是……皇上么?他怎么走了?”“噢,他有些事情要办,这才心急火燎的。子夫可别怪他,他其实都等了很久了……”子夫连忙摆手,“我怎么会怪他?他……可是皇上啊。”朝四周看看,想到好像还少了一个人,“咦?我刚才听到侯爷的声音的呀,他人呢?”忽然又意识到,“他跟皇上一起走了?” “啊……是啊,”公主点头,“男人家的事情,自然一块儿去了。”拉起子夫的手来,“子夫,我带你去宫中安置吧,反正都已经进宫了,不怕见不到皇上的面。今天若没机会,就明天么,皇上已经知道你进宫了,一定会来见你的。”“住宫里?”子夫被公主的建议吓一跳,怎么说好来参观的,一下变成留宿了?皇宫里可以随便留宿的么?难道当成古代五星级豪华酒店来住? 似乎看出子夫眼中的疑惑,公主笑道,“放心,这宫里头大的很。皇上安排的这个宣宁宫挺僻静的,子夫先住上一晚,明日便能见到皇上……”“不能明日再来么?”子夫总觉得留在宫中不是什么好建议,何况自己的背包还留在公主府呢。要有什么问题,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宫里,岂非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入宫廷哪是那么容易的?”公主笑道,拉着子夫往台阶上去,虽心觉不妥,但子夫终还是没有违拗。 “皇帝这几天一直忙着朝廷的事情,前些日子你不是跟侯爷说起过最近皇帝的新政么?”公主边说边解释,声音不高,却是贴着子夫的耳边,“子夫你就体谅一下。好歹他也是诚心诚意想见你呢。”“我……”子夫强笑着,苦于没办法告诉公主心头的那丝不安,何况公主一而再的强调刘彻其人对自己的重视,倒不由得自己不顾及几分情面,好歹能让汉武帝入眼呢,要不抓着这样的机会见上一面,岂非大大可惜了? “明天真能见到皇上么?”子夫问道。“我想……应该可以。”公主点头,拉她进到屋内,“皇帝今儿个都知道你入宫来了,一有闲自然会过来。”“噢,”子夫想了一下,“那公主明天来接我?”“接你?”公主愣了一下,又笑道,“好,如果你觉得在宫里住得不习惯,我自然来接你。”在宫里住得不习惯?子夫心中好笑,要是住的习惯难道还真的留下不走了?她又不是来选妃的,可没打算住一辈子。 “子夫,安心住这里吧,”公主捏着子夫的手,“我想你和皇帝一定会谈得来。”子夫眨眼,感觉公主真是很可爱,她和那汉武帝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会说谈得来呢?不过,能被公主说成自己和汉武帝投契,心中总有些虚虚的得意。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可要走了。等下宫门关了,想走都不成呢。”公主说着起身而立。子夫连忙也站起来,想到公主一离开,这黑漆漆的宫殿立刻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不免有些心慌慌,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还真没有过思想准备自己有朝一日会借宿在皇宫大院里。“公主……”“不用担心,早点休息吧,要是睡不踏实,明天可就不漂亮了。”对着仍能开玩笑的公主,子夫不禁哑然,原来皇家的气度是在这上面的,可以在任何场合都谈笑风生、面不改色! “公主,记得……记得明天来接我啊。”子夫还是要关照一句。“行了,等皇帝见了,我自来接你。”公主笑道,转身而去,见到始终不太自然的子夫,回过来拍拍她的脸蛋,“就怕啊,到时候你自己不肯离开了……” 啊?子夫愣住,看着公主款款而去,半天没回过神。什么跟什么啊,自己难道还会留恋2000年前的宫廷?放着好好的自由生活不过,留在宫里做笼中小鸟么?为公主的假设而好笑,一笑之下,忽然感到轻松了不少。 既来之则安之,子夫回过头来想想,真感觉今天的经历好象做梦一样。身处巍峨的大汉皇宫中,她又开始想象着汉武帝的模样来,明天就能见到这大名鼎鼎的刘彻了,他究竟是伟岸如松的奇男子还是面目如画的美少年?或者根本就是被历代史学家神化了的普通人? 想着想着,浑浑噩噩的竟泛出睡意来。朦胧中,子夫突然想到一件事,忘记了提醒公主——平阳侯不是和皇上在一起么?她走了,可别忘了把那平阳侯一起带出宫呀。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四章 误入宫廷 下 但是没功夫让她问个明白,晃悠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个侍卫似的人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公主立刻凑了过去轻轻低语了几句,车又缓缓走了起来。子夫有些奇怪他们之间的神秘,而且车外的喧闹一下变得寂静,感觉是过了城门换了地界了。抬手去掀帘子,很想看看究竟是到了哪里。 “嘘——”公主却按住了她的手,见她想开口,便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别出声,已经入宫了。”子夫闻言立刻识相的闭嘴,知道自己是进入了一个平民无法逾越的地界,这感觉跟以前去故宫博物院参观可大不一样,眼下的皇宫可是真正的皇宫,住着一大群皇帝娘娘的活物呢,乱说乱动的下场可就是脑袋搬家! 她是要安安全全、毫发无伤的回2000年后的世界逍遥快活的,可没打算在这个地方赔上自己可爱的青春年华!谨言慎行为上,见公主不再说话,她也不说话,大家沉默是金,只听着车轮“嘎嘎”的声音把两个人一路往里头晃。 大概又是刻把钟的时间,她正纳闷究竟是这地方实在远呢还是马车的速度的确慢,感觉自己已被这车晃得有些困意了。 “公主,到了。”车厢外,一个声音传来。子夫还有些朦胧的感觉,却看到人影一闪,揉揉酸涩的眼睛,意识到原来是公主起身往车下去。“你们可来了!”又一个声音入内,如一剂强心针,令子夫心神一震。“阿智!”眉开眼笑,人一动才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暗暗失笑。只听公主说道,“不是说好了这个时候么?你又心急!” 子夫抬起身来,摸了摸略有些发麻的双腿,打算下车去。这平阳侯,倒算说话算话,果然在宫里等着呢,看来他们夫妻俩还真有些通天彻底的本事,在这大汉宫廷里算是很吃得开人面的。 “奴才叩见陛下,公主殿下,”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原本已搭上车帘的手忽然颤一下,子夫万没有想到原来汉武帝本人居然已经在外头了。心口扑通扑通的跳起来,脸蛋也一下烧起来,她始终没有做好准备见到汉武帝该说什么。 “陛下,御史大夫和郎中令有密奏,已在宣室等候多时……”“哟,原来还有军机大事呢,”是公主的声音,“你倒撇了他们到这里……”之后是一阵唏索的低声之语,又听得公主的声音,“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诚心诚意,子夫也会知道,去吧,我会安排好的。”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子夫一下感到好奇,也顾不得那困扰一路的问题,连忙伸手去拉车帘,“公主。”抬眼去看,只有公主一人立在车旁。而大约十米开外,有两个渐去的身影。只可惜夜里光线很暗,又没有探照灯可以用,黑暗中已然看不清人影的样子,只能感觉其中一人高高瘦瘦的,而旁边的那个则有些弯腰屈膝的模样。 “子夫,怎么出来了?”公主见到探出头来的子夫,道,“夜里总有些凉气,还是车里头暖和。”“大热天的,怕什么凉气?”子夫下得车来,极目远眺那远去的人影,“那是……皇上么?他怎么走了?”“噢,他有些事情要办,这才心急火燎的。子夫可别怪他,他其实都等了很久了……”子夫连忙摆手,“我怎么会怪他?他……可是皇上啊。”朝四周看看,想到好像还少了一个人,“咦?我刚才听到侯爷的声音的呀,他人呢?”忽然又意识到,“他跟皇上一起走了?” “啊……是啊,”公主点头,“男人家的事情,自然一块儿去了。”拉起子夫的手来,“子夫,我带你去宫中安置吧,反正都已经进宫了,不怕见不到皇上的面。今天若没机会,就明天么,皇上已经知道你进宫了,一定会来见你的。”“住宫里?”子夫被公主的建议吓一跳,怎么说好来参观的,一下变成留宿了?皇宫里可以随便留宿的么?难道当成古代五星级豪华酒店来住? 似乎看出子夫眼中的疑惑,公主笑道,“放心,这宫里头大的很。皇上安排的这个宣宁宫挺僻静的,子夫先住上一晚,明日便能见到皇上……”“不能明日再来么?”子夫总觉得留在宫中不是什么好建议,何况自己的背包还留在公主府呢。要有什么问题,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宫里,岂非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入宫廷哪是那么容易的?”公主笑道,拉着子夫往台阶上去,虽心觉不妥,但子夫终还是没有违拗。 “皇帝这几天一直忙着朝廷的事情,前些日子你不是跟侯爷说起过最近皇帝的新政么?”公主边说边解释,声音不高,却是贴着子夫的耳边,“子夫你就体谅一下。好歹他也是诚心诚意想见你呢。”“我……”子夫强笑着,苦于没办法告诉公主心头的那丝不安,何况公主一而再的强调刘彻其人对自己的重视,倒不由得自己不顾及几分情面,好歹能让汉武帝入眼呢,要不抓着这样的机会见上一面,岂非大大可惜了? “明天真能见到皇上么?”子夫问道。“我想……应该可以。”公主点头,拉她进到屋内,“皇帝今儿个都知道你入宫来了,一有闲自然会过来。”“噢,”子夫想了一下,“那公主明天来接我?”“接你?”公主愣了一下,又笑道,“好,如果你觉得在宫里住得不习惯,我自然来接你。”在宫里住得不习惯?子夫心中好笑,要是住的习惯难道还真的留下不走了?她又不是来选妃的,可没打算住一辈子。 “子夫,安心住这里吧,”公主捏着子夫的手,“我想你和皇帝一定会谈得来。”子夫眨眼,感觉公主真是很可爱,她和那汉武帝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会说谈得来呢?不过,能被公主说成自己和汉武帝投契,心中总有些虚虚的得意。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可要走了。等下宫门关了,想走都不成呢。”公主说着起身而立。子夫连忙也站起来,想到公主一离开,这黑漆漆的宫殿立刻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不免有些心慌慌,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还真没有过思想准备自己有朝一日会借宿在皇宫大院里。“公主……”“不用担心,早点休息吧,要是睡不踏实,明天可就不漂亮了。”对着仍能开玩笑的公主,子夫不禁哑然,原来皇家的气度是在这上面的,可以在任何场合都谈笑风生、面不改色! “公主,记得……记得明天来接我啊。”子夫还是要关照一句。“行了,等皇帝见了,我自来接你。”公主笑道,转身而去,见到始终不太自然的子夫,回过来拍拍她的脸蛋,“就怕啊,到时候你自己不肯离开了……” 啊?子夫愣住,看着公主款款而去,半天没回过神。什么跟什么啊,自己难道还会留恋2000年前的宫廷?放着好好的自由生活不过,留在宫里做笼中小鸟么?为公主的假设而好笑,一笑之下,忽然感到轻松了不少。 既来之则安之,子夫回过头来想想,真感觉今天的经历好象做梦一样。身处巍峨的大汉皇宫中,她又开始想象着汉武帝的模样来,明天就能见到这大名鼎鼎的刘彻了,他究竟是伟岸如松的奇男子还是面目如画的美少年?或者根本就是被历代史学家神化了的普通人? 想着想着,浑浑噩噩的竟泛出睡意来。朦胧中,子夫突然想到一件事,忘记了提醒公主——平阳侯不是和皇上在一起么?她走了,可别忘了把那平阳侯一起带出宫呀。 ------------ 第五章 帝侯难辨 上 整整五天,音讯全无。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室里,子夫几乎就有抓狂的冲动。是、是、是谁信誓旦旦说能带她见到汉武帝的?是、是、是谁冠冕堂皇说汉武帝会来见她的?人呢,人呢?不是预约了第二天见面的么?怎么连续100多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每日送饭的小宦官外,竟然没有人来搭理自己呢?这皇宫大院跟监狱大牢有什么差别,有什么差别? 可恶的时代啊,连个电话都没有,子夫果真尝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了!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公主留下来的,就该跟着她回平阳府去的!见不到刘彻也比现在这样一个人对着墙壁犯傻强啊! 天天坐在门槛上看着夜空发呆,子夫真连升天的心都有了。何谓悔不当初,何谓一时冲动,何谓因小失大,现在终于明白了。 阿智啊阿智,子夫想到了他。以前不觉得他多好,现在可发现了,他比那个只会说大话的平阳侯可强多了!最起码他从来不会骗自己,说到的事情都能做到,更不会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莫名其妙的深宫里不理不睬这么多天! 要是等到通讯器正常工作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好好跟阿智说,以后自己再也不闹小脾气了,一定好好听他的。这该死的汉代啊,一点都不好玩,皇亲国戚也都不好玩,无聊极了! 循例发完闷气,子夫站起身来,走下台阶在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公主曾说这宣宁宫僻静,这几日下来发现还的确僻静极了,人影也见不到几个,更没有想象中隔三差五就来巡逻的内禁卫军。没人来,就没生气,时间岂非更难打发了? 要不,到别处去走走看看?念头兴起,子夫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这里可是皇宫啊,就算没有紫禁城的9999间屋子让人摸不清方向,好歹也是皇帝皇后住的院子,自己要乱走乱闯,会不会犯什么大忌啊?万一刘彻没看到,倒先去见了他爹,可着实不太划算。 但是……见不到刘彻,就这样守株待兔似的干等,浪费青春浪费生命不是更不划算?既然进了宫,不到处参观一下实在说不过去。见不到刘彻,见识一下汉代皇宫总是可以的吧。怎么说自己也算皇帝请的宾客,就是真出了小岔子,搬出公主平阳侯的后台来,应该还是没有性命之虞的。主意打定,子夫左看看右看看,路的两头通向何处都是未知数。反正往哪边走对自己来说都一样,索性也就放开了胆子,随便挑了个方向信步而去。 夜幕下,偌大的汉宫显得非常静谧和沉重,同紫禁城不太一样,未央宫没有雕梁画栋和富贵堂皇的奢侈,随处可见的巨大木梁石柱、开阔的殿阁宫墙,虽在暗夜中不可全瞰,却幽然透着一种古朴的磅礴和恢宏。毕竟是皇家的建筑,子夫对这2000年前的建筑群怀着深深的推崇和敬意。 一路走来,本以为总该有些守卫的士兵和巡逻的卫队,可居然出乎意料的一个都没瞧见。真是奇怪啊,原来大汉皇宫里的治安这样好,都到了夜不闭户的地步了?许是太顺利了,子夫毫无障碍地在一个又一个宫殿间漫游,直走到腿发酸脑袋犯晕了,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四周还是差不多的宫殿和围墙,没有人。可是回去的路是什么呢? 这下真的搞笑了,自己走在迷宫里不知身在何处,又没有通讯工具可以求救?难道要在这黑漆漆的宫墙下蹲上一夜?到明天天亮了被禁卫军发现了再请回去?这样一来,自己可真要在大汉宫廷出名了! 还是继续走走吧,能找到活人最好,找不到活人就找有活人的地方,也许那么巧就被自己转回去了呢?抱着零点一分的侥幸之心,子夫还是决定用“走”的,宁死也不“等”! 转了几个弯,过了几道门。原感觉是往来路退的,可是看清眼前的景致,却发现又非刚才的场景。不会连倒退回去都出错了吧?子夫傻眼,这样子下去,别说回不了宣宁宫了,就连来时的大路都找不到了。 “唉……”意识到尴尬的境地,子夫不由叹了口气。 “谁?”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似乎隔的不远,最多也就五六米的距离。万籁俱静中听到人声,子夫心中一阵激动,几乎兴奋得跳起来。谁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果然果然,自己这不就撞到贵人了么! “呃……对不起,对不起,”子夫循着声音走过去,借着月光见到那是座凉亭,一个黑影站在那里,因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不过单从身高和体型来判断,应该是个男人,“我……我走迷路了。”找不到说辞只能说实话,子夫抬手摸着自己的脸蛋,都觉得这理由很是好笑和无稽。 “……卫姑娘?”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带着一些些的惊奇和意外,从凉亭中快步而出。子夫也是满脸的问号,奇怪对方居然能认出自己来。可当调整视线看清来人的五官,竟是一下呆立当场说不出话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平阳侯! 跟前几次不同,他没有穿当日的便服,而是一身黑底镶着金线的长袍,天色黑暗看不清衣衫上的绣样,但还是隐约可以瞧到上面精细的绣工和花纹,他的头上带着精致的缁冠,耳旁垂下长长的充耳。 瞅着这样的一身打扮,子夫伸手去掩住自己合不上的嘴,但还是盖不住满目的惊讶。如果她当年所学的历史知识没有还给DoctorLee,那么整个大汉朝能这样穿戴的,只有一人——便是当朝的天子——刘彻了?! 刘彻?平阳侯?平阳侯?刘彻? 子夫转不过弯来,看着面前的人,目不转睛,几疑自己是路走得太多,出现了幻觉。一瞬间,之前和平阳侯一起的场景在脑海中反复起来,他说的话、所作的举动像一根线似的把某些情节串联起来,包括进宫那天在车内听到的声音,他和公主的对话……子夫开始有些思路了,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不过,真的不那么容易啊。 “皇上,酒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暗夜的静寂。“行了,放下吧,”平阳侯开口,挥了挥手,“小唐你退吧,朕不用你伺候了。”“奴才遵旨。”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四周又安静下来。 子夫咽了口口水,这下不用怀疑了,也不用猜测了,平阳侯——果然是皇上,他竟是刘彻本人! “我/朕……”沉默片刻后,子夫打破了尴尬。不想平阳侯——不对,该是刘彻,也在同时出了声。两个人不约而同举目相视,又异口同声,“你……”忽而笑了,气氛略有些缓解。 “你不是平阳侯。”子夫道,“你就是刘……是皇上。”那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在嘴巴里转了一圈又缩回去,子夫对于古代皇权的避讳总有些不习惯。“你……当初你不是说你和公主……”“朕说朕和皇姐乃是至亲,”刘彻道,“却没说朕是皇姐的夫君啊。”“可是平阳侯不就是……”子夫试图理清当中的关系,“你也没有否认啊,为什么要骗我呢?” “朕……不是存心欺骗姑娘的,朕只是……”“只是什么?”子夫咬着嘴唇看着面前的人,心里为自己的受骗略有些忿忿,就是皇帝也不能随便骗人么,不是说君无戏言的么?他倒好啊,连自己的身份都耍的人团团转,还有,还有让自己在这深宫里莫名其妙的呆了这么多天! “朕一直没有表露身份,是怕朕的身份会吓到姑娘。”刘彻道,“这宫里头到处都是见朕唯唯诺诺的宫人,朕不想在宫外还是这样。见了皇帝,就没有人敢说真心话了。所以……朕才会用平阳侯这个身份……”“可是……”子夫感觉刘彻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就是觉得心里头有点点不舒服,好像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的被人给耍了一把。 “你知道我想见皇上,为什么把我弄到宣宁宫里,却没有音讯了?”子夫道,“当时你就可以告诉我你是皇上了么。”“朕……”刘彻张口,却没说话,看着子夫,忽而叹了口气,“卫姑娘,是朕疏忽了……朕这几天、这几天……” 他也没说下去,转了身走到凉亭里,居然拿过了酒盏,自斟自饮起来。“你……”子夫对于刘彻的自说自话很是惊讶,怎么好好说话的人突然又不搭理人了,这皇帝……做皇帝的都这样莫名其妙么?心上来气,你不理我我还不要理你呢,提了裙子转身就走。 ------------ 第五章 帝侯难辨 下 不过才几步路,突然又想到自己不是因为迷路才跑到这儿的么?眼下这样黑漆漆的出去,又不知会跑到哪个主子的跟前去。与其撞个生人,还不如让刘彻找个人把自己送回宣宁宫去。还有,跟他说,既然自己已经看到皇帝了,明儿个就可以让公主来接自己出宫了。这皇宫大院啊,包括皇帝本人,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主儿,能少呆还是少呆为妙。 “我……不认识路,”对于自己的路盲,子夫总有些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呀,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盯着他看才发现他居然一杯接着一杯没停地灌自己,子夫感觉他不太对劲,“喝酒不能解决问题的。” 似乎没有想到子夫会开口劝自己,刘彻转过身来,看着她。依旧是那张恬静的脸,还有透亮的眼眸,刘彻忽然有些舒畅的感觉,看着她就很安心很平和。“有什么事情不开心,也不能拿酒来解愁么。”她又道,声音柔柔的。 “你……可以留下陪朕一会儿么?”他不由自主地请求,看着她满是期待。“啊?”子夫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见她没有点头,刘彻强笑一下,“卫姑娘不愿意,那就算了。……朕找人送姑娘回去。”听到这句话,子夫心头一喜,看来他还是挺通情达理的。 “那……你别再喝了。”好心关照一句,却发现他充耳不闻,自己边说着他边又喝上了。“你……”想也没想,上前去夺了他手里的杯盏,“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呢?”刘彻没想到她会来夺自己的酒盏,一松手便放开了,也不说话,转过了身去。子夫惊讶的发现他眼里的亮光…… 放下酒盏,立刻转过去看。刘彻又侧头躲开,这次子夫却不强他了,只是拉住了他的衣袖。“你……你有心事?”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子夫连忙放开手,有些嗫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我还是走吧。” “别走!~”刘彻见到子夫转过身,想也没想,拉住了她,“卫姑娘,能不能……别留朕一个人……”“我……”子夫深感不妥,非常的不妥,可是面前刘彻的目光又让她硬不起心肠来说“不”,一时沉默。 见她不出声,刘彻心中泛出一丝失落,手落下摸到了酒盏,于是抓起……“别喝了,”子夫眼尖,拉下那酒盏来,“你不喝酒……我就留下来。”“好,朕不喝。”刘彻松开手。见到暗夜里的子夫轻轻皱了皱眉,反手脱下了身上的衣袍。 “夜里风大……”“不,不用了。”子夫又是一惊,推托开刘彻的外套。在这君王至上的年代,帝王的衣服能随便往身上套么?“卫姑娘,这样嫌弃朕么?”刘彻看着她。“不不不,当然不是。”子夫摇头,寻着说辞,“我……我没事。可是你是皇帝……”“皇帝也可以照顾别人的,”他道,还是将那衣袍披了上去,子夫仍想推辞,但皇帝的命令该怎么推呢?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自从知道平阳侯就是汉武帝,子夫发现自己一向伶俐的口齿和脑细胞竟然失灵了。 “你心里不痛快吧。”带着他身上的温暖,子夫开始为他考虑起来。“朕……”他抿嘴,定定地看着夜空,“朕是皇帝,是不是不应该不痛快?”“皇帝也是人,当然会有不痛快。”子夫并肩而立,歪着头看他,“是不是朝廷里的事不顺利?”刘彻闻言,豁然转身,“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猜的,子夫暗暗想。能让汉武帝不痛快的事情,除了朝廷里的那档子东西还会有什么?难道还会为了后宫烦恼不成?何况,子夫知道刘彻初即位时的政途可是一点都不顺畅的。 “我入宫的一路上,听公主说起过皇上的政令,”子夫灵光一闪,想到了理由,“公主说皇上这次要整顿诸侯、规制人心,可是一定会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满……”“皇姐也是聪慧之人……”刘彻点头,“卫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操之过急了?当日在酒肆里,你曾经跟朕说,凡事都不能太过于急躁……”“我……是说过。”子夫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当日就知道面前这个就是汉武帝刘彻,自己可不会那样大言不惭的,“我不知道你……” “不知道才会说真话,”刘彻叹道,看了一眼略显小心翼翼的子夫,“卫姑娘,朕是皇帝就这样让你拘束么?竟然连真心话都不敢说了。”“当然不是,”子夫连忙摇头,“我只是一下子没有习惯而已。”轻轻吐吐舌头,子夫看了一眼刘彻,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是刘彻呢? 可他偏偏就是!哎,老天还真会作弄人呢。 静默片刻之后,刘彻轻轻道,“卫姑娘,你可知道,朕的新政完全失败了。”子夫微微一怔,新政?刘彻的新政?失败了?“皇上是指‘诸侯归就各国’的政令么?”刘彻看她,点了点头,苦笑,“还有别的,朕这次输得惨不忍睹……”“为什么?”子夫不是很明白。 “朕……今日失了左膀右臂,一日之内孑然一身了……”刘彻轻言,又看向夜空,“朕的新政,朕的远志……都没了。”“我……不明白。”子夫看着他。“你不明白?朕也不明白。”刘彻冷笑,“除了皇祖母,又有谁明白?” 原来是窦太后出手了!子夫心道。史书上本说过,窦太后不满于刘彻继位所搞的一系列新政,自是一手干预把政令给推翻了。难怪刘彻这样心烦意乱,一个人在这里借酒消愁。 “这次不行,下次再来么。”子夫找不到好的慰籍之词,信口诌来。“下次?”刘彻转头来,忽而又摇头,“你可知道,皇祖母今天做了什么?一个庄青翟,一道莫名其妙的奏折,七年前的奸利小事,就把朕的御史大夫、郎中令给下了狱①!新垣平,皇祖母竟然说他们是又一个新垣平②!那庄青翟是什么?许昌又是什么?是张良还是萧何?朕看不过又是曹参之流罢了!” 子夫费力消化着刘彻所说的这一大番话,尤其是他一古脑儿蹦出的这么多名字,大概又翻滚了几遍,方理出些思路来。如果没有记错,刘彻所说的御史大夫应该是赵绾,郎中令则是王臧了。 果然,刘彻接下来的话便应证了子夫的猜想,“赵绾、王臧忠心耿耿替朕出谋划策,辅佐朕做了许多有益于朝廷的事,可是皇祖母……就因为他们提出要朕亲政,凡事毋须奏请东宫,这就错了?”稍稍停了一下,他又续道,“就是错,难道错到削官革爵,下狱问罪?” 他看着身边的子夫,带着自嘲,“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你也觉得朕说的不对?”“没有,”子夫见他问到自己,连连摇头,“我没有说你不对,只是……这些朝廷大事。”她抿了抿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吧,朕面前,还有什么朝廷大事?”刘彻道,“皇祖母所说的,才是朝廷大事!” 子夫当然知道刘彻这是气话,也不反驳他,想了又想,才道,“皇上……可记得一个人?”“一个人……谁?”“晁错!” “晁错?”显然是没想到子夫会提到此人的名字,刘彻一时惊讶,微瞪着双目接不上话。“是,晁错。”子夫重复,证明他没有听错。“他……”“景……不是,先帝在位时,晁错就是御史大夫,他曾经上书先帝……”“削藩!”刘彻接口。子夫点头,“就是削藩!皇上,晁错的建议是对还是错?” 刘彻皱着眉,思索片刻,才开声,“对了,也错了。”子夫问,“什么意思?”刘彻道,“削藩是对,诸侯国君仗着自己是高祖的嫡系子孙,个个居功自傲尾大不掉,不削藩不能维护汉家的江山稳固……”“那错了……”“错在时机,既不做诸侯造反的准备,又不安排对战的措施,其实根本就是一场冒险!” 子夫见刘彻说的明白,笑笑,“皇上,你既能对晁错之事分析的如此透彻,为什么真的事到临头,却对自己参详不透呢?”“你……”刘彻哑口,惊愕的看着子夫。子夫又道,“当年先帝若没有条侯、魏其侯的奋勇围剿,那吴楚之乱断不会在几个月就灰飞烟灭。可是皇上,现在你身边可有当年如周亚夫、窦婴之贴心忠贞的治军之人么?” 刘彻怔怔退了一大步,看着面容淡然的子夫,说不出话。这女子、这女子为何这样睿智而镇定?她三言两语竟说得这般犀利和尖刻!所有这一切,身为帝王,却是从不曾考虑过的?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是谁?”刘彻轻轻问。“我?”子夫看他,咬唇而言,“一个过客。”“不,朕要你留下来。”他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留在朕的身边,行么?”“啊?”子夫被刘彻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抽出手来,退后,“皇上……” “怎么?你不愿意么?”刘彻有些急,上前去。子夫连连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亭柱,“我……我明天就跟公主回平阳府去了。”“不,不行,”刘彻逼近,几乎贴着她的身子,垂目来看,对着她的眸子,“朕不要你离开,朕要你留在宫里,做朕的……太傅!” 注①: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上书武帝,请“诸政事毋奏东宫(东宫,即窦氏太皇太后所居地)”。太皇太后闻之大怒,密访绾、臧阴过以让上。遂下狱,皆自杀。王臧乃武帝为太子时之师傅,帝竟不能保全之。 ②:新垣平,文帝时因欺骗皇上,罪名谋反。文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被诛杀。 ------------ 第六章 月夜对酌 上 刘彻的话把子夫吓得不轻,傻傻看着他,子夫脑中一片空白。太傅,太傅是个什么?太子太傅倒是知道,那是太子的师傅,教授太子学问的老师。刘彻却要她做他的太傅,难道是皇帝的老师么? 子夫回过神来,拼命摇头,“不、不行,我做不来,我做不来的。”推开刘彻,子夫往旁边躲去。可是刘彻似乎料到子夫会逃,伸手拉住了她,“为什么?”“不……为什么,”子夫不敢看他,眼睛溜来溜去看着旁边,“我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会,我做不来太傅……”“你知道晁错,知道吴楚之乱,你甚至知道为君、施政的要义,你怎么敢说你什么都不懂?”刘彻咄咄,“告诉朕,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又要到哪里去?” “我……我说了我只是个过客。”子夫大气都不敢出,低垂眼眉只敢看刘彻的胸膛,“我……从一个小地方来,来过了自然还是要回去的。”“不,朕不放你走。”刘彻很坚决,“朕……要你留在朕的身边,朕很需要你这样的……女人。” 听到刘彻所言“女人”二字,子夫唰的抬头,正与刘彻的目光灼灼相遇,那里头的亮光带着热切直逼向自己,子夫艰难的咽着口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才好。不过,心口却“咚咚”的狠命跳着,似要从喉咙处蹦出来。 “留下来么?”刘彻见她不答话,放低了声音,凑过去,手指轻抬,抚上她光滑而略显凉意的双颊。肌肤的触碰好像电流通过,子夫身子一颤,往后躲去,避开了脸,“皇上,不……不行。”“为什么?”他又追问。子夫坚持,“不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看着子夫,刘彻疑惑于她的坚决,为何自己这样低声恳求,她却始终不动心?她有着满腹的智慧和心思,她明明可以帮助自己完成心中的理想,可为什么她却不愿意留下助己一臂之力呢?难道倾一国之尊,以帝王之荣,都不能打动她的心么?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我要走了。”子夫想了一下,试图从刘彻的身边离开,“皇上,不早了,你该早些休息……”“朕不许你离开。”刘彻不理会,甩手捉住她,微一用力竟有些发疼,“朕不许。”“你……”子夫伸出另一只手去拨,但如何都脱不开,反而弄得自己更疼,“放开我!” “朕放开,你就会离开。”刘彻很坚决,“朕不放,绝不放。”“可是……”子夫咬着嘴唇,“你弄疼我了。”皱眉看向刘彻,子夫不明白是什么让他这样失控。刘彻听到子夫的怪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微微卸了力,却仍旧不放手,“朕不想失去你,你明白么?”“我……我不明白。”子夫愕然,他怎么越说越离谱?越说越让人不可理解了?“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可是……”刘彻看住她,“除非你答应朕,你不走!”“我不走,不走。”子夫无奈,只得屈服,暂时屈服,“我不走还不行么?”得到子夫的承诺,刘彻放开了手。得到自由,子夫立刻去揉搓被捏到几乎麻木的手腕,心中很是委屈。 “对不起,朕弄疼你了。”刘彻歉然,“朕……朕一时情急。”“算了,”子夫甩了甩手,“我……”“告诉朕,为什么急着离开?”刘彻道,“朕记得……你在平阳府里就说过,你要走。”“我……要回去啊。”子夫道,“我离开家很久了,原先也没料到会受伤……我怕家里的人会担心的。”“朕可以替你去传信。”“不、不行,你找不到的。”子夫摇头。“大汉朝的疆域,难道还有朕不能达到的?”刘彻不服气。 “不是这样的,”子夫很难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留在这里。我……你可知道,我到这里只是一个意外,我不属于这里的。”“不属于这里?”刘彻对子夫的话非常不解,“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子夫道,略有些头疼,“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真的有理由,我没法子留下。”“朕……留不住你,朕终是孤家寡人……”刘彻泛起笑来,却笑得勉强。见到他瞳中的失落,子夫略感内疚,“皇上,你……你身边会有很多人的。宫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公主……朝里有窦婴、田蚡、汲黯……军里有李广、程不识、卫……”子夫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连忙打住。 “可朕希望……”“除了我。”子夫知道他想说什么,拦住他的话头,“我只是一介百姓。”“朕要你,”刘彻再次捉起她的手来,迫使她面对着自己,“只要你!”“我不是你的!”子夫坚决地看着他,咬着嘴唇,“我不是任何人的。”二十一世纪的女性,可跟2000年前的女子不同,面对皇帝,子夫也要坚持自己的原则。 “我……明天就出宫去。”子夫脱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皇上,你是平阳侯的时候答应过我,让我和皇上见一面……现在已经见到了,我该走了。”她的坚决令刘彻动容,为什么她这样铁石心肠?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觉得惊世骇俗,可是却跟她的气息那样相配,竟让见惯侯王将相的自己都感到迷茫……如果用帝王的权力……他却又不愿意。如此奇怪的女子,若用皇权将她捆在身边,刘彻为此竟感到不屑。生平头一次,他这样在意别人的感受。 “卫姑娘,”刘彻道,“你明天真的要走么?”听到刘彻的问话,子夫转回头来,看着他,点头。刘彻牵起嘴角来,“好,朕答应明天送你出宫去。”子夫眼眸一亮,没想到刘彻竟然会改变态度。“可是,今晚……能陪着朕么?”子夫一呆,陪他一晚……什么意思? “只是陪朕聊聊天,”刘彻解释,“朕不想一个人……”他没说下去,转了身拿起刚才放下的酒器,又喝起来。“你……要我看着你喝酒么?”子夫走过去,皱着眉头。“朕……今日送走了御史大夫和郎中令,明日还要送丞相和太尉①……”刘彻仰头又是一杯,“明日起,这朝廷又不是朕的朝廷了……”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子夫明白了刘彻的心思,出言安慰,“孟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知道孟子……”子夫点头,“我知道,我还知道酒不是好东西。”她拿过刘彻手中的酒盏,蹙了蹙眉,闭眼往嘴里倒去。 “咳、咳咳……咳……”辛辣的酒液一碰触味蕾,口腔里立刻就起了强烈的化学反应,什么口水啊、眼泪啊、鼻涕啊,凡是能出水的地方一下都打开了开关,“这是什么酒啊,这么辣!”子夫可顾不上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拎起袖子就往脸上抹。 “你……你还笑我?!”抬头看到刘彻的表情,她瞪大眼睛,这算哪门子态度?似笑非笑的。想发火又发不出,脑门前冲冲的感觉让自己呼吸都不顺畅起来,不得不收起气焰。“你不会喝酒……”他收起那酒盏。她撅嘴咕哝,“你不会看么?” 他忽然弯下腰,笑了。 “果然不是好东西。”子夫用袖幅捂着鼻子,略有一语双关的狡猾。刘彻看看她,因那一番笑而感觉心中舒畅了不少,“这酒不好,朕有好酒。”“什么?”子夫没听明白。“跟朕来。”刘彻拾起了她捂在脸面的手,往里头去。“去……哪里?”子夫被动的跟他走,感觉自己竟有头重脚轻的晕眩,“这么黑……” “放心,朕认得路。”刘彻也不松手,更不停步,疾步往里头去。子夫跟在他身后,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瞧不清楚,微弱的月光下只是树影憧憧,七拐八弯的感觉刘彻果然轻车熟路,等到她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时,刘彻却停了下来。 ------------ 第六章 月夜对酌 下 这是一间宫室,不大但非常舒适,有木柜有桌几有床榻,但是三四十平方的空间里只有两盏豆大的灯光在角落处摇曳,子夫感觉自己的脑袋又有些晕,便看不细其他的枝节了。“这里……”她下意识的去找刘彻,看到他转到木柜旁边,弯腰抱了一样东西过来,竟是一个胖嘟嘟的酒坛。“你看,朕说这里有酒吧。”他一屁股坐在矮几旁,一伸手把她也拉得坐了下来,拿过几上的酒觞,“来,尝尝这个,这可是吴越御贡上好的米酒,很甜。” 子夫看他招待的起劲,十足十像个款待宾客的主人家,不由感到好笑,拿起面前的酒觞来,小口啜了一下。——果然很甜,带着稻米的清香和淡淡的酒气,跟从前的小吃“酒酿”倒是挺相似的。但没有酒酿的浓稠和腻味,却是一种清醇的甘冽之感,子夫忍不住又啜了一口,唇齿留香。 “是不是很好喝?”刘彻眼见子夫的反应,很是得意,“宫里的女眷都喜欢这酒,朕特意藏了一坛,本来是准备留给皇姐的……”“啊?那我们现在……”一听居然是平阳公主之物,子夫倒不敢再喝了。“没事,皇姐那里不缺这个,大不了以后朕再替她留着。”刘彻见到子夫面前的酒觞浅下不少,提起酒坛又斟满。 子夫笑着看他,“老实说,你还是这个样子好。”“什么样子?”“不是皇帝的样子啊,平阳侯的样子啊……”子夫用手支着下巴,舔食着觞内的酒液,歪着眼睛看他,“看你做皇帝,也挺辛苦的。”“辛苦……”刘彻苦笑,“辛苦也要当啊。明天那丞相、御史大夫换了人,朕可就更辛苦了……”“为什么?”子夫眨眨眼。 “皇祖母属意石奋一家,要任命石建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你知道这石家是怎么样的一家子么?”刘彻舔了舔唇边的酒印,续道,“就一个词——循规蹈矩!记得父皇曾经跟朕说过个笑话,他说有一回他让那石庆驾车出行。父皇问他驾马有几匹,没想到那石庆居然不敢作答,硬是以马鞭从左到右数了两遍,才举起手说:陛下,是六匹马……” “噗”的一声,子夫没忍住,嘴里的酒几乎喷到几上,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刘彻。刘彻耸耸肩,笑着点头,“就是这样恭敬谨慎,皇祖母就喜欢这样的臣子。今后朕的郎中令、内史都这般诚惶诚恐,是不是很让人放心?”他替自己斟满,“下次朕用膳的时候,把那石庆招来,让他给朕好好数数碗里头的粟米,要少一粒,看朕不打他的屁股开花!”子夫失笑,掩着嘴巴生怕又失态,“那……你不是自己也要数上一遍?” 刘彻愣了一下,看着她,忽而哈哈的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看来朕还真是拿他们没辙了。”他又叹出气来,“哎,没辙啊……”“呵呵……”一旁的子夫酡红了脸蛋,却吃吃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刘彻不解。 “你啊,”子夫拨弄着酒觞,仰头喝尽,一个踉跄酒觞从手中滑落在了地上,脑袋也掉下枕在了矮几上,轻轻嘟哝,“你知道勾践么?人家为了理想,卧薪尝胆三年,受尽那么多屈辱……最后、最后……你……”她眨眨略显沉重的眼皮,“不过是换了几个臣子,你就这样灰心丧气了?刘彻,刘彻……”听到她高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刘彻愕然的看着她。“刘彻!”子夫抬起身体来,努力校正视线,伸手指着他,“你是刘彻么?你……你要是刘彻,怎么会这样丧气?” 刘彻看她想站起来,手撑住矮几,努力了几下,没站起来却差点摔倒,连忙伸手去扶。子夫抓住了他的手臂,身子一斜落到他怀中。“刘彻,”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对住他。面对面的注视,刘彻见到她眼中的一丝醉意,但琥珀般的双瞳中竟映出了自己的模样,一阵一阵的呼吸带着米酒的清香在面前萦绕不去,“你是刘彻?”她又问。 “是,我是。”不由自主,刘彻应声回答,甚至隐去了帝王的称呼。“好,好,”她满意的点头,手指轻抬抚上他的脸颊,带着奇异的热,“刘彻……刘彻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是个……非常伟大的帝王,是……所有汉人的骄傲,你是吗?”“我……”刘彻竟然嗫嚅了,不敢去相信子夫所说的话,怔怔看着她。她是在说自己么?她为什么这样说自己?她凭什么如此肯定自己? “刘彻,你是汉武帝啊!”子夫又道,“罢黜百家、更化改制、抗击匈奴,你要做的事情还多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垂头丧气!”子夫口气强烈起来,“你要是放弃了,那百姓怎么办?大汉朝的子民怎么办?千千万万的汉人子孙怎么办?”说着,她皱了皱眉,人一软跌倒在刘彻的肩膀,“刘彻……你要加油知不知道?”温热的气息绕着颈项,刘彻竟有一种虚幻的惶然之感。双臂微张,却不敢使力抱紧怀中温软的身躯。 “你……能留下来么?”他小心翼翼,轻声问。“啊?”子夫抬起头来,带着茫然,随即摇头,很用力的摇头,“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刘彻捉住了她左右乱晃的脸颊,“你说我会是个好皇帝,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他真的不理解,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我留下?”子夫看着他,也不挣脱,双手扶着他的肩努力站好,“你是好皇帝跟我留不留下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刘彻舔了舔嘴唇,手抚过她发烫的脸面,那一酡嫣红很迷人,“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特别。”见子夫眼珠骨碌碌的转,他急道,“我说真的,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我要你留在我的身边。” “你……”子夫看着他,看了很久,低头咯咯的笑了起来,“别说了,你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玩。”“我没有开玩笑。”“我也没有,”子夫抬头来,“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凭什么喜欢我啊?我们认识……才几天?你……你又是皇帝,”脱手挣开刘彻的双臂,子夫往旁边去,“你不是已经金屋藏娇了么?你有这个皇后那个皇后,这个夫人那个夫人,你又说你喜欢我?”她挥了挥手,“就是喜欢我也不稀罕……” “为什么?”刘彻过去抓住她,拉回她对着自己,“告诉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子夫笑着看他,“你……很烦啊。你是有妇之夫,你明不明白?你已经有太太了,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你应该爱你的……皇后啊。”“她跟你不一样。”“不一样?那又如何?”子夫道,“我可不稀罕跟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我可……不傻。”手指慢慢上去,指着他挺直的鼻尖,“你有那么多皇后、夫人、婕妤,难道还不够么?要我去跟那些女人争宠?你当你是谁?”指尖点上他冰凉的鼻尖,子夫差点跌到,幸好刘彻揽住了她,“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我不要几分之一,我的丈夫……只能喜欢我一个人。我们是平起平坐的,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你明白么?”感觉那怀抱挺舒服的,子夫让自己靠在其中,并不急着挣开。 刘彻看着怀里的人,她似醉非醉、似醒又非醒,而她口中的字字句句却这样令自己诧异。第几次了,今日中这诧异之感已经多少次占据在心头?好特别的女人,好奇怪的女人,好让人迷惑的女人…… “我想我喝多了,”她忽然直起身来,抚着额头,“头好痛啊。”“我扶你休息。”“不要,不要你扶我。”子夫去推他,可才脱开他的双臂,立刻歪歪斜斜的朝旁边倒去,吓得刘彻立刻上前又揽住她。这次,她没躲开,脑袋一歪靠在了刘彻的身上。 于是刘彻弯腰将她横抱了起来,走入内室。轻手放到床榻上,才想起身,忽听到她喃喃的声音,随即衣袖被轻轻扯住,“阿……智,是你么?”低下腰去,她半睁着双目,媚眼如丝,看着自己,“阿智,是你啊。”“……子夫”刘彻错愕于她竟能喊出自己的乳名,“你……” “你来这里,来找我么?”子夫忽然兴奋起来,抬起身子攀住了面前的人,紧贴着对方的面颊,“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的。”见他不答话,子夫低声道,“为什么不说话?你在生我的气么?气我不听你的?”她转过头来,捧着他的脸,面现委屈,“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逞能,可是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意外……我、我也怕,你不在我身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你……”刘彻看着她,她眼里的那丝热切很真实,“你愿意在我身边了么?……你不走了?”子夫闻言,抬眼看他,看得他有些心慌,忽然脆声答道,“不走,只要你在,我哪儿都不去。” “真的!”肯定的回答让刘彻欣喜万分,伸臂抱紧了怀里的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答应了!”他想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抬眼去看,竟发现那人儿已紧闭双目,沉沉而睡。 带着些微酒香的气息淡淡的扑向自己,两排俏丽的眼睫覆住翕动的双眸,唯有嫣红的双唇不自觉地轻轻蠕动。低下头去,刘彻忽然涌上冲动想浅尝那唇瓣的芳泽,可凑到跟前,又停住了…… 她说她要的是一个平起平坐的丈夫,而不是皇帝……刘彻退却了,自己竟然这样在乎她的言语。“如果可以,我会给你你要的一切。”刘彻看着熟睡的脸庞,轻轻道,“你是老天赐给我的精灵。” 细细掖好盖被,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注①:建元新政失败,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下狱死。以太皇太后命,免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去官家居。太皇太后乃以石建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许昌为丞相。太尉一职空缺不置。 ------------ 第七章 滞留深宫 上 睁开眼来,从窗格中射进来的明亮光线告诉子夫时辰已经很不早了。翻身起来,看了看四周的家具和摆设,忽然感到一阵意外——这分明不是自己睡了几天的宣宁宫么!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自己出宫了?子夫伸手扶着还略感抽筋犯疼的脑袋。不可能啊,印象中该没人来接过自己么! 沉重的思绪带着一下又一下的痛,子夫撑着床沿下地。 “啊呀……”没留意身下的衣袍,差点摔个狗吃屎。回过头来顺着手抽出压在身下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一件黑色的外袍,镶着金线绣着乾坤图样的外袍——啊啊,所有的脑细胞在一瞬间开始工作起来。 刘彻,是刘彻!平阳侯就是刘彻,刘彻就是平阳侯!自己昨晚上一直是跟他在一起,还喝了酒、还说了话。子夫转着眼珠左看右看,不是在花园里碰到他的么?怎么又跑进屋里了呢? 不、不会……子夫张大了嘴巴,低下头去检查自己的衣服穿戴,悬在半空中的心落下来。还好还好,一样都没有少,连鞋都没脱,应该没事,应该没事。 “子夫醒了么?”耳里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子夫立刻雀跃起来——是平阳公主来了。“还没有呢,”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回答,“皇上交待了,让卫姑娘多睡一会儿,别去打扰……”“皇上倒真体贴。”公主笑道,声音渐近。 “公主,我……我醒了。”子夫生怕平阳公主就此失踪,拉着裙子就往门口去,几乎和跨进来的人撞个满怀。“呀,子夫都起了呀。”她拉住跌跌撞撞的人,“不会是我把你给闹醒的吧?皇上要知道,可该心疼了。”“我早醒了,早醒了,”子夫讪笑,却浑没注意公主的话中之话,“公主,你是来接我出宫的吧。” “出宫?”平阳公主一脸的惊讶,“怎么突然又说出宫了?”“突然?”“你……皇帝不是说你答应他留下来了么?”子夫瞪大眼睛,“留下来?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他?”“今天一早啊,”公主道,“他一早就遣了人来,要我把子夫的东西都送进宫来,还让子儿和青儿也一起进宫来……”“来做什么?”“来照顾你啊。”公主很是稀奇子夫的茫然,“我本来挺意外的,也不明白皇帝用了什么法子把你给说服了,现在看看……”她嘴角带笑,看看子夫又看看子夫身后乱七八糟的床榻,“还真是有点事儿。”“什么事儿?”子夫嘴角抽筋,感觉公主那表情实在很古怪。 “你呀,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公主嗔怪,忍不住翻她白眼,“你都在皇帝的寝宫过了夜,睡了龙榻还盖了龙袍……”她一瞥眼看到床边的那件外袍,一侧身抽过来举到子夫面前,“你看,我可没说假吧!”看到子夫脸红一阵白一阵,忽的扑哧笑了出来,“你们两个都这样了,你还想出宫?” “我……们怎么样了?”子夫眼若铜铃,看着公主手里的那件衣裳,几欲弄块豆腐撞死一了百了。这里居然是皇帝的寝宫,居然是刘彻的卧室,自己居然在他的床上睡了一整夜,还……还……子夫不用去看一片狼藉的床榻,任谁谁都想不歪! “我们什么都没做,真的!”她开始解释,也不管是不是语无伦次或者乱七八糟,“公主,我不知道这儿是皇上的寝宫,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真的!如果我要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呆在这里,真的!我和皇上昨晚只是聊天……”她夺过公主手里头的衣袍,又感觉不妥,一时拿也不是扔也不是,“这衣服……这衣服是皇上怕我着凉,借给我披的,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呀,”公主掩口而笑,“你们做了什么自己知道,我才不管呢。再说,你们聊天怎么聊到他寝宫里来了?”“我们……他请我喝酒……”话一出口,子夫立刻后悔,这不是越描越黑么?果然,公主恍然的点头,“还喝了酒呢,难怪他这样照顾你,把龙袍都披到你身上去了。”“不是这样的,”子夫的脸臊成了猪肝色,“衣服是喝酒之前……啊呀,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是清白的。”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根本就是一团乱。 “皇姐来了么”正焦头烂额的当口,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子夫心喜,救星来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场误会还不就是他那张嘴给惹出来的!什么救星,分明就是始作俑者!板起面孔瞪眼看向门外,果是刘彻,大步流星的跨了进来。“子夫,你怎么起了?”见到里头的人,刘彻颇为意外,“不是吩咐了宫女,让你多睡一会儿么?” “还睡!再睡被你卖了都不知道。”子夫气鼓鼓的嘀咕,虎着脸不给好脸色,“来得正好,你跟公主说,我们昨晚上什么都没做过。”“啊?”刘彻显然没明白子夫的要求,眨眼看着两个人。公主连连摆手,笑道,“不用跟我说,我可没有兴师问罪。”刘彻又转头去看子夫,见她灰着脸气咻咻的样子,问道,“不舒服么?是不是昨夜的酒力还没散干净?”他转身对着门外,“快点,让太医给朕送些醒酒汤来。”“醒什么酒,我早醒了,什么也不用喝。”子夫喝止,“你……借酒行凶!你说,为什么把我弄到你寝宫来?你昨天没跟我说这是你的寝宫……” “你没问啊。”刘彻一脸无辜。子夫气结,耳后生烟,看着他半天,又听他道,“你不是答应,陪我一夜么……”子夫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看公主,公主果然转开头去偷偷在笑。“我答应你陪你聊天……”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子夫绝对不允许再出现什么语句上的歧义,“现在聊完了,你跟公主说,我是不是可以跟她出宫去了?”一见公主显出诧异的表情,子夫立刻指着刘彻,“你昨晚上答应我的,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啊!” “你……后来答应留下的。”刘彻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却被她甩开,“胡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我跟你说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不会留在这里。”“可你后来答应我了,”刘彻又拉住她,还把她拖到了床榻边,“就是这里,我问你,你可不可以留下。你说只要我在,你哪里也不去。” 刘彻认真的模样让子夫很是怀疑和迷惑,这情景、这对话、这表情……自己好像是有些印象么……哪里听过,哪里看过?难道是做梦?又不太像。可是自己怎么可能跟他说这种话呢?又不是烧坏脑子了!好笑,他当他是谁,阿智么…… 慢、慢、慢…… 子夫忽然笑不出来了。看着面前的这张脸,一阵模糊又清醒地影像跳了出来,天!自己难道……不是,是真的说过……完了,这回玩笑开大了,他不是阿智啊,可是自己……子夫虚弱的*了一下,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两个啊,说了半天也不瘆的慌!”公主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质,“皇上,你交代的事情我可帮你都办妥了,子夫也醒了,我可要走了。”“这样就走?”刘彻道,“用了午膳也不迟啊。”“谁说不用?”公主笑,“我去母后那里,你这样兴师动众的,总要有人去母后那里知会一下。”“噢,是啊,”刘彻点头,“那可辛苦皇姐了。”“哟,姐弟两个还客气,”公主转身出去,不忘又满含笑意地看了一眼子夫,看得子夫心里发毛、背上生凉。“皇姐走好。”刘彻笑容满面地目送公主离开。 子夫也不理会刘彻,自顾自走回屋内的矮几旁,一屁股坐下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在了双臂中。“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不舒服?”刘彻跟进来,弯腰来看。“你走开。”子夫一肚子闷气,又不敢朝他发,只能埋着头不吭气。“我已经吩咐去准备醒酒汤了,你喝一点好不好?”刘彻温言相劝,见她不回答,又道,“要是睡得不好,那就再躺一会儿?”见她不动静,伸手来抱。 一触到身体,子夫立刻触电似的弹开,瞪着他,“别碰我!你……”看到刘彻的表情,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敬”,“我没事,不喝醒酒汤,也……不睡觉。”那个要人命的龙床,谁还敢睡!“那传午膳来,好不好?” “不好,我不饿。”子夫摇头,看看这屋子又看看那床,“我明明记得,我是和你坐在这里喝酒的,为什么……早上我就在床上了?你、你……”“你喝醉了,趴在这里睡着了。”他笑道,“所以我把你抱上床……”子夫张口结舌,“你……你抱我上床?”他点头,“是我抱的,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看着他的样子,不似在说谎。子夫想了又想,眼睛乱转,“我……喝醉了,我是不是说过什么?”印象中,自己好像嘀嘀咕咕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子夫实在感觉很不妙,万一说错什么话,那后果可是相当严重的。 “你……没说什么,”刘彻道,“因为我也醉了,不记得了。”他的话让子夫松口气,偷眼看他,他也看着自己。“我睡了你的床,那你……”“日出上朝,我没有再睡。”“哦!”子夫点头,看来这皇帝倒也不失正人君子,作风还算正派! 本想表扬他几句,忽然意识到什么……子夫想了一下刚才所说的几句话,竟发现刘彻跟自己说话,不再用“朕”这个称呼了。这算什么意思?带着不解和疑问看他,发现他始终噙着嘴角在看自己…… 这又算什么?咽下口水,子夫决定暂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下次再问,无伤大雅。 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子夫回到宣宁宫时,见到卫氏姐弟立于门口,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留在宫中已成定局。与其消极抵抗不如积极面对,看到子儿聪明的将随身背囊一同带进了宫,子夫倒又眉开眼笑起来。反正这大汉朝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有了通讯器在身边,留在哪里还不是都一样?能无限接近汉武帝的生活起居,细细想来也不是那么赔本的买卖。瞅着机会,给他拍张照带回2000年后去,那可真是妙不言哉! 对了,回去还要好好查查阿智的祖宗家谱,他和刘彻这样相像,难道祖上竟是汉室皇族不成?乖乖,自己可真捡到宝了!改天拉着他换上深衣广袖的汉服,来个刘彻再现世界巡演,那可当真是盆满钵满,衣食无忧了! ------------ 第七章 滞留深宫 下 心中想开,自然就住得顺畅了。有了子儿和卫青的加入,原本淡的出鸟的日子立刻缤纷起来。除却刘彻总喜欢下了朝就到这里谈天说地,能和子儿、卫青朝夕相对,子夫同样深感荣幸。尤其是卫青,入了宫自是摆脱了很多平阳府里的杂役之事,子夫央着刘彻带来许多兵法战略之言,还有就是先秦战国的诸子百家,虽说在秦国战乱损失了不少,但就子夫所见,仍是比2000年后的存本多了无数。尤其是法家刑名、墨家兼爱的著作,许多根本就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卫青对兵书、战事尤其痴狂,遇到好的册子竟能捧着入味整整一天,当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至于读到艰涩难懂、词不达意的状况,子夫总是有意无意的把绣球丢给刘彻。一来也让刘彻花点心思看看兵书,二来则让这对君臣多些相处相融的机会,当然更可趁机制造些机会给未来的皇后。俗话说感情都是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的,让刘彻和卫氏姐弟多接触,不论于公于私肯定都是利大于弊的。 经过子夫明里暗里的观察,发现刘彻和卫青的感情发展可用神速二字形容,刘彻似乎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上进和不倦,都有几次流露出属意调他去内禁卫军的念头。子夫当然乐见其成,还寻思着趁哪天刘彻心情好的时候再撺掇两下,也让卫青早日了了入伍的心愿,可谓大功一件!可是刘彻和子儿的情况就实在不尽如人意了,也真奇怪,除了请安和平身,他们两个人的单独对话基本上是不会超过三句的。这样下去,子儿怎么能够的着那大汉皇朝皇后的宝座?看着子儿腼腆娇羞的模样,子夫可当真有些“急死太监”的冲动。 “母后,今日急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刘彻跨步走进王太后的寝宫,便觉得气氛怪异,请了安立刻开门见山。“皇帝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王太后瞅着波澜不惊的刘彻,心中忧急。“此话怎讲?”刘彻接过宫女呈上的茶水,好整以暇掀着盖碗,轻尝慢饮,“母后,好茶啊。” “还有心喝茶,”王太后脸色都变了,“莫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太皇太后是不是让你过去说话了?淮南王进宫这样大的事情,你倒一点也不紧张么?” 只听“当”的一声响,刘彻手中的盖碗没抓稳,落在了茶盏上,水珠溅起差点烫到了自己的手。刘彻放开茶盏,垂手用衣袖盖住了略显红印的手背,看着太后,“母后如何知道……舅舅进宫同母后说的?”“要不是你舅舅,我是不是要等到淮南王进宫来给东宫请了安,才能知道?”太后不悦,“皇帝,听说这次淮南王呈了一部书来……”“是啊,《鸿烈》①。”刘彻绷着脸,站起身来,“鸿,大也。烈,明也。淮南王叔也是好文博学之人。” “彻儿……”太后站了起来,声音略带颤抖,刘彻连忙上前躬身扶住,“你从小也是聪明懂事的人……该知道这次淮南王入京来……”“儿臣……刚和皇祖母商量这件事呢。”刘彻道。“老太太怎么说?”太后急问。 “皇祖母说,这是先帝殡天后的头一次,虽不能太过奢糜,但毕竟好几位皇子皇叔当初都在宫内住过,所以定要把宫苑殿阁收拾干净了,该整葺修缮的也不能省……皇祖母说,虽然先帝走了,可不能让人觉得人走了情就淡了……”见太后不说话,刘彻又道,“特别是未央宫……” “未央宫?未央宫怎么了?”太后脸面一怵。“未央宫是皇室的颜面,特别要收拾利落了。”“彻儿,你这还听不出老太太的意思么?”太后抓着刘彻的手,很是担心。“意思,什么意思?”刘彻反手握住了太后。 “好端端的未央宫,做什么要大肆修葺?彻儿你这都不明白?”太后拉着刘彻坐下,“不要再同为娘的兜圈子,你心里有数……”“母后,儿臣可是皇祖母的亲……”“亲不亲……可有的你说了算?”太后叹气,“当年那刘荣……”“荣哥哥……”刘彻默然。“他还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呢!” “母后……”刘彻深锁双眉欲阻止太后的话,却见太后摆手,只得作罢。太后又叹气,“这许多年,你不是没看到为娘在宫里的日子,谨言慎行不够,还要学会审时度势……彻儿,咱家只有你在,才有一切……” 一阵静默。 刘彻站了起来,“母后,儿臣……心中明白。”“你去哪儿?”太后也站起来,担忧的看着刘彻。刘彻强笑,“回未央宫,好好看看那《鸿烈》。”太后看着刘彻,缓缓点头,“看看吧,老太太喜欢的东西多看看……对了,淮南王几时入京来?”“刚呈来折子,大概一个月左右才到。”太后想了一下,道,“让你舅舅去置办迎接一事……”“舅舅?”刘彻蹙眉。“怎么,他不好么?”太后道,“他可是咱家自己人,虽然太尉之职是没了,也算皇亲,替你去看着淮南王……”“照母后的意思办吧,”刘彻无心再听,点头应允,“该体面的少不了,需要的用度,让舅舅直接到宫里司财计报取就是了。” “还有,我听说匈奴那边来了信……”刘彻立定脚步,“匈奴……”“本不想跟你说,不过为娘知道你的脾气,迟早总得让你知道……”太后打断他的说话,看着他,“不管你有什么心思,为娘劝你一句,眼下什么都不要提、不要管,手里的东西抓牢了,才最重要!别的,都可以放到以后再说。” 刘彻一脸的肃穆,对着太后良久,终于叹出口气,“……儿臣……,明白。”“明白就好,”太后点头,拍了拍他的臂膀,坐下,闭目道,“去吧,去吧。我乏了……” 带着小唐和他怀里堆的小山似的一摞竹简,刘彻慢慢踱到了宣宁宫。今日两宫太后的连番问话像两根木杵搅得自己头痛不已。刘彻紧绷着那根几欲断裂的神经线,感觉自己快接近癫狂的边缘。 太后的那番话自己怎会不明了?自从赵绾、王臧下狱自尽之后,太皇太后显然心气未解,按理被罢官的田、窦二人已经夹着尾巴小心做人,自己这皇帝都已经躲在后宫韬光养晦了这许多时日,没料到一部《鸿烈》又把看似渐静的湖水投出一圈涟漪来。 母后眼里,这涟漪并非表面那般微弱,暗里实埋藏着汹涌巨波……果然如此的话,刘彻紧握住拳头,难道除了逆来顺受,自己竟毫无办法力挽狂澜么?这样的皇帝…… “太傅,你在写什么?”“离骚啊……”“啊?这字……”“怎么,你看不懂么?”“奴婢看不懂。”“呵呵……看不懂就看不懂呗。你们写的字啊……我也看不懂。”屋里子清脆的笑声像和煦的轻风,抚过刘彻发烫的额头,他一愣之下停了脚步,不自主松懈下来,轻轻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唐也缓步而行。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子夫端起自己的大作,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子儿在一边笑了,“太傅,您念这文章的感觉,和皇上真不一样。”子夫停了下来,看着子儿,“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我念的不如他么?”“不是,”子儿摇头,想了一下,“奴婢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就是不一样……” “哼!他呀,”子夫抬手撑着矮几站起来,“嗯嗯”的清了两下嗓子,高抬起头来朗声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不及念下去,门外忽传来琅琅之声,带着一股豪迈端正之气,“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转了身,却是脸带微笑的刘彻跨步而入。 “奴婢叩见皇上。”子儿已躬身行礼。子夫放下竹简,笑道,“原来正版来了,那我这个盗版可得鸣金收兵了。”“什么正版盗版的?”刘彻看她,“平日里你尽说这离骚语言艰深、晦涩难懂,怎么今天倒来了兴致?”弯腰去拿过子夫书写的竹简,显出迷茫,“这……是离骚?”子夫一把从他手中抽出,“就是离骚,看不懂吧,就别看。” “这鬼画符……”刘彻笑了。“你那才是鬼画符呢!”子夫不甘示弱,白他一眼,回过来继续念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偷眼看到刘彻在一旁轻声地附和着。 子夫于是停下来,听他继续,“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抑扬顿挫甚为投入。 “停、停一下行么?”子夫突然又打断了他。“怎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离骚啊?”子夫问道,“好听?还是好记?”说实话,就她的个人意见,这两样都搭不上界。刘彻看向她,却不作答,思虑半晌,又高声念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子夫差点厥倒,看着刘彻,心里想着这算不算答非所问?却见刘彻又住了口,曼声道,“你不觉得屈原的胸襟无人能比么?”见子夫没有答话,他又道,“第一次听到这离骚,是太子太傅卫绾所教授,他说屈原曾与楚怀王策划变法,改革楚国的政治,但楚国的贵族们怕失去自己的利益,反对变法,结果怀王只能将屈原流放,便在流放途中写下了这一诗篇——离骚!” “所以……”子夫咀嚼着刘彻话中的含义,隐隐有些明白其中的道理。刘彻一笑,“所以我念离骚,为了不蹈楚国之覆辙。”“可是……”“可是我毕竟天真,这离骚不能念了,现在开始,我得念——小唐!”他回头去招仍杵在外头的人。子夫去看,见到小唐吃力的捧着一堆高过他头的竹简,心里很是讶异。 “这是……”她去看刘彻。“淮南王叔送来的——鸿烈。”刘彻嘴角带笑,眼中却是无奈,“从今天起,我得把这些读熟了,否则……”他没再说下去。倒是子夫,看了一眼那成堆的竹简,吐吐舌头,“路漫漫其修远兮,余将上下而求索……”说完又调皮的笑了。 刘彻脸上忽而一僵,看着子夫颇不经意的表情,心上竟一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沉重来。 注①:《鸿烈》即《淮南子》或《淮南王书》,此书杂采战国以来除儒学以外的百家之言,主要是黄老道家言论。包罗万象,从天地开辟、宇宙洪荒到黄老养生之术,无所不及。 ------------ 第八章 病似猛虎 上 天天陪着刘彻读《鸿烈》,子夫对这部黄老巨著渐有一见就头疼的恐怖。不过细细观察刘彻,发现其实他读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畅。 “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恣,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 “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一日刑之,万世传之,而以无为为之。”① 子夫经常听到刘彻轻念这几句话,但一定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厌恶——极度厌恶!因为每每读完这几句,刘彻必然铁青着脸把手里的竹简狠狠扔到墙角去。可苦了小唐或子儿,刘彻扔他们就得跑去捡,一来一去最高纪录一天竟然上演了数十次! 如此不情不愿,分明失去了读书之乐。子夫好几次想劝解刘彻索性就别念了,反正稍有历史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汉武帝喜儒不喜道,子夫也弄不明白刘彻做什么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了,”子夫捏着笔杆在竹简上练习所谓的小篆,“皇上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怎么好多天都没出现呢。”“三天了。”子儿道,“皇上……也许在忙别的事情呢。”“别的事?有什么事?”子夫放下手里的笔,看到了堆在一旁的《鸿烈》,“他不是说过现在读这些最重要么!”子夫想了一想,站起身来,“子儿,帮我换衣服,好不好?”子儿莫名的看着她,“换衣服,换什么衣服?”“换你的这种衣服啊。”子夫笑笑,开始解身上的束带,“我们去未央宫……” “啊!”子儿倒抽一口气,“去未央宫……做什么?”“去看看皇上啊,看他在忙什么呢。”子夫催着子儿快拿衣服来,“这时候差不多,大家都忙着晚膳的事情,要再过了,可就去不了啦。”“可是……未央宫离这儿……”子儿一脸的担忧。“好了,有时间想来想去,一半的路都走了!”子夫忙着套侍女的衣服,“快快,帮我把头发绾起来。”她又一把扯掉自己的马尾辫,“早去才能早回么。”“太傅,你知道未央宫怎么走?”子儿无奈,只得配合行事。 “……应该知道,”子夫想了一下,上次闯进未央宫该算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但是,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可是特意记了一下路的,这回算是第三遍了,问题应该不大。撇眼看到子儿惶惶的模样,子夫安慰,“放心吧,没事的,我一定认得路的。”“那让青儿……”“青儿可不能去,”子夫摇头,“他跟着我们才不像话呢,就我们两个!” 说走就走,打扮停当,子夫便拖着子儿出门去。一路上,子儿战战兢兢,一直低着头,生怕半路会跳出个猛兽怪物把她一口吃了。子夫却有模有样,有过上回的经验,她心里明白大汉皇宫的禁卫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恐怖。不过,似乎白天和黑夜里毕竟有些不同,来来往往的宫人不少,一拨一拨,有的捧着器物有的拿着册子,好些还是小跑步似的急促。不过好在大家都忙着各自的活儿,可没空来管子夫两人的生面孔。 入得未央宫门口,子夫照着记忆中的方向往里头走,忽然听到了两个声音,“站住!你们两个,哪里来的?”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侍卫,虽没有执兵器,却一脸的严肃。子夫暗奇上回似乎没瞧到有侍卫守在这里啊?嘴里却恭敬道,“奴婢奉命来伺候皇上……”“谁传你们来的?”侍卫问得很仔细。子夫道,“当然是皇上……两位大人……” 还待说,听到“吱呀”一声,半个人从那门缝中探出来,“什么人这么吵?皇上不是关照了要安静……”“奴婢见过唐公公……”子夫眼尖,认出了那人正是刘彻身边的宦官小唐,连忙站直了身子。“啊……”小唐看清来人,脸色一僵,竟没说话。子夫业已走过去,“唐公公,皇上等久了吧,奴婢知罪。”“唐公公……”门前那两个侍卫也看着小唐。 子夫忍着笑,看向小唐。小唐脸部抽搐几下,终还是挥手,“好了好了,你们给我站好了去,别再让别人打扰皇上。两位姑娘,随我进去吧。”“谢公公。”子夫目送着两个侍卫转身到门口站好,心中窃笑。 踏进宫中,并没有见到刘彻的影子。小唐道,“皇上在寝宫里头。”子夫微觉意外,大白天的,晚饭都没吃就上床?这皇帝,还做得挺舒服的。也不说话,跟着小唐转过前殿往里头去。 进入寝宫,光线一下暗了许多。子夫往四周看了一圈,才发现原来所有窗户的帘子都被放了下来,唯有四角的灯架上点着十多盏青铜油灯,忽明忽暗的火光弄的房间有些氤氲的怪异。不及看清内里的情况,一股扑面而来的香气让子夫皱起了眉头——这是她最讨厌的气味之一——本草药方的苦涩之味! “子夫?你怎么来了。”刘彻的声音从矮几后面传来,带着嘶哑,又有些气促。“你……病了?”子夫循声而去,见到一个人影扶着矮几站起来,光线微弱看不清脸色,却依然清晰感觉到人影的虚晃。“哪有病!我好的很,你多心了。” “没病怎么会有这样重的药味儿?你当我闻不出来?”子夫快步过去,刘彻欲避开身去,却被子夫拉住,“呀,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病了好几天了么?”这才意识到刘彻这几日一直没出现的缘由,心下轻轻抽搐了一下。刘彻讪讪,“我真的没事,这几天睡不好……”子夫看到了矮几上摊着的竹简,拾起来一看——竟是离骚,却只写到一半。抬头去看刘彻,刘彻笑笑,拿过那竹简,随手放在了身后的木柜中,“闷得慌,随手写的……” 子夫却抓回他的手,“这么烫,你发烧了!”她又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额头,“真的发烧了!”她拉他往床榻边拖,“快上床去休息。”“我没事……”“你没事,难道我有事?”子夫不理他,硬要他躺到床上去,“你知道放下帘子不吹风,怎么不知道生病了要休息?小唐,太医处看了说什么?在煎的是什么药?”“太医……太医……”小唐结结巴巴。子夫急了,瞪着他,“太医到底说什么?”“太医没说什么。” “什么意思?”子夫一愣。“太医他……”“小唐!”刘彻喝止了他,“我真的没事,等下喝了药就好了。”子夫看看刘彻,又看看小唐,心中着实奇怪。盘算了一下,不理会刘彻,转了身去拉住小唐,“小唐,你说,太医到底说什么了?”她指了指刘彻,“这可是皇上,要是有什么闪失……”“皇上……皇上他不让传太医……”小唐“扑通”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奴才几次想传太医,可是皇上就是不允许……” “什么!”子夫圆了眼睛,“为什么不传太医?都病成这样了,当儿戏么?那煎的药……”“那……那是皇上逼着奴才,硬说奴才身子不适,去太医处要的方子……”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儿来,子夫回头去看着刘彻,他似乎还在为小唐出卖自己而恼火,暗暗瞪着地上的人,子夫几乎厥倒,“刘彻,你疯了么?这样儿戏!你……气死我了。”她拉住子儿的手,“走,子儿,我们去请太医来。……啊,不对,你不认识太医处,小唐,你跟我去,子儿你留下照顾皇上。” 注①:自《淮南子》卷九——《主术训》。 ------------ 第八章 病似猛虎 下 “别去,子夫,别去。”一只滚烫的手拉住了她。“为什么不请太医?”子夫受不了,“你讲讲道理行不行?你都病成这样了,不请太医怎么行?”刘彻拉着子夫,半个身体都倾出了床外边来,逼得子夫不得不转回来,扶着他重新靠好,“生病不看医生,小病会变大病的。”“可是要请了太医,就会有看诊问脉的记录,这样整个内廷都会知道的。”刘彻道。子夫不理解,“知道就知道,又能怎么样了?你是皇帝,你病了他们不能知道么?”“要让皇祖母知道,我就没办法上朝了。”刘彻抓着子夫的手,“这几天朝廷正商议匈奴使臣来朝之事,明日又是各封国王爷入宫来觐见……” 子夫看着他,心中那阵抽搐渐演化为心疼,因明白刘彻的话意一时间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只是温语轻言,“可身体总是最紧要的,这样死撑怎么行?”子夫伸出手去再探他的额头,刘彻见到那眼中的心疼,出了神,“你这样烫,一定都有39度了,不看医生肯定不行,又没有药又不能打点滴……”她去找小唐,“小唐,太医处可有口风紧的,不会乱说话的?我们找个可靠一些的太医……” “不行,”刘彻死不让步,“说了不宣太医就是不宣,小唐,你把药拿过来。这些小病,熬一熬也就过去了……”“熬你个头!”子夫气急,开声骂,“你就这样儿戏,把身体当什么?这样高烧不退,会烧坏你的肺,你懂不懂?”“太傅,你……懂医么?”子儿轻声问。 “我不懂,要懂早就给他打针吃药了!”子夫气鼓鼓的看刘彻,“还坐在这里看着他这样折腾自己?”刘彻笑笑,也不说话,子夫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想说的话缩了回去,“我没事。”“你这样叫没事?”子夫实在吃不消,“就你现在这样子,明日上了朝,谁会看不出来?到时候还是一样把你给请回来。”“可是真的传了太医,明日也好不了,”他道,“何必多此一举?”子夫再次厥倒,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歪理——生病看医生居然是多此一举! “我才不会听你的!”子夫站起来,刘彻立刻跟着她仰起身子,子夫伸手按住他,“你躺好,不要乱动。小唐,快去弄点凉水来,还有几条干净的帕子,绞了个皇上覆着。再多准备些温水,让皇上喝。”她看着刘彻因发烧而略显潮红的脸,“不管怎么样,总要先退烧才行。退烧、退烧……” 她忽然住了嘴,想起一些事情。 “子儿,子儿,”放开刘彻的手,她往门口去,“走,我们回宣宁宫去!快走。”“子夫……”刘彻没料到她会突然离去,有些急切的探起身来,“你……生气了么?”“没有没有,你快给我睡好。”子夫再回身去按下他,“我去去就回来。你乖乖躺着行不行?等我回来。小唐,照我的话去做,照顾好皇上,听到没有……” 回到未央宫,子夫因来回都用跑的,气吁吁地说不出话来。“太傅您可回来了。”小唐听到声音立刻迎上来,“皇上都要让奴才来找您了。”“不是说了,就回来么……”她没办法说完整话,提着裙子边往里头走边回答,“让你好好看着皇上的,倒跑出来找我,……我也不会丢。”进了寝宫,看到刘彻斜靠在床榻上,手里居然拿着一册竹简,见到自己又坐起来,“才一回儿功夫你又想见我了,怎么早前你又要瞒着我呀?”本想逗他几句,不过看到他因高烧而发白的双唇,此刻因见着自己还略带着笑,调侃的话居然又说不下去了,伸手抽去了他握着的竹简,丢在一边,“好了好了,还看什么鸿烈不鸿烈的,休息才对!我帮你拿药来了,不传太医我依你,可是一定要听我的话,乖乖吃药。” “好,好,我听你的。”刘彻点点头,“不过你得答应我,你别离开。”“我当然不离开,”子夫坐在他身边,“你这样子,也不让其他人知道,我要走了谁管你。”正欲取出药片来,忽然又想到了一事,立刻叫来小唐,“皇上用过晚膳么?”“没有,皇上一整天什么都没吃。” “我没胃口。”刘彻解释,“吃什么都不舒服。”“就是因为你病了才这样,”子夫皱着眉,“空腹吃药可不行,何况你根本没接触过化学药剂,身子受不了。”转了身跟子儿说,“子儿,你去御膳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可以先拿来。” “不用不用,太傅离开那阵,晚膳才送来,还是热的呢。”小唐已经躬身拿来了一个食盘,里面是一些简单的膳食,“因为皇上没胃口,所以奴才没敢让御膳房多送。”“很好了,”子夫满意的接过,“够机灵的。来,好歹吃一点。”把碗递了过去,“我知道你没胃口,也没食欲,不过不吃东西不行,没有力气什么病都好不了。而且,吃了东西才能吃药啊。” 刘彻为难的看了她一眼,还是接了过去。“这就对了,”看他扒了两口进嘴里,子夫点头,“能吃尽量吃些,明天我再给你弄点清淡的。” 大概吃了有小半碗的样子,刘彻皱着眉放下碗来。子夫知道他已经很配合了,连忙让子儿把东西收拾掉,换来一杯清水,“好了,吃药吧。”递上了药片,子夫转念一想,又拿回来,一掰为二重新递过去,“先吃半片,看看情况。剩下半片,明天一早吃。”“这……是药?”刘彻低头看着子夫红红白白的手心中,一小粒半圆形的白色圆片,还带着些许的粉末,很是奇怪,“这是什么方子的药?”“你管什么方子!”子夫瞪他,“是……我家乡的土方子,用来退烧很有效……”“就这个?”刘彻拾掇起来,“管用么?”“管不管用,你吃了就知道了。”子夫捉着他的手,硬把药片往他嘴里送。 刘彻也不反抗,任由子夫将药片喂入口中,见她端过水来,配合的凑过去喝了一口,突然皱眉,“这样苦……”“那多喝点水,把药片吞下去才好。”子夫连忙凑过来,递上清水,手轻轻扶着刘彻的背脊,“多喝点水也有好处,可以退热。”“子夫……”刘彻伸手去抓住了她,“你……不走吧。”“不走,说了不走,在这里陪你。”子夫将手里的杯盏还给一旁的子儿,扶着他躺回床上,“这药片应该有些催眠的作用,你赶快睡一觉。”拿过小唐绞好的冷帕子,覆在他的前额上,“你从来没用过这种药片,应该会很有效。如果一觉醒了烧退了,就没事了。” “醒了烧就能退?”刘彻有些惊讶。子夫道,“应该可以吧,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要看你的情况才行。”她掖好盖被,“快点睡行不行?要想明天能上朝,就得乖乖睡觉,我的皇帝大人!”刘彻见着子夫循循善诱的样子,轻轻笑了。子夫撇眼见到他因发烧而裂出白痕的嘴唇,从身旁端过一碗温水,用手指蘸了少许,小心的抹在了干裂的双唇上。温水带着暖意和温柔,从唇间蔓延到身体里。 刘彻一下无法接受那阵温柔离开自己,从被中伸出手来,捉住了子夫的手腕。“怎么了?”子夫看他。“我……睡不着。”他找不到理由,胡乱说着。 子夫傻眼,睡不着……睡不着怎么办?是打晕他还是唱个摇篮曲哄哄他?“那你想怎么样?”她只好问,“不会要我讲故事唱催眠曲吧?”“你会唱曲?”刘彻有些惊讶,但是带着兴致,翻过身来,差点弄落了额头上的帕子,“我想听。” 听你个大头鬼!子夫心里暗骂自己大脑简单、口没遮拦,真想甩手抽几个嘴巴上去——给自己! “子夫!”刘彻火热的温度熨着子夫的肌肤,“就唱一段,好不好?”子夫看他,看到他眼神里的企盼和顽劣,潮红的脸颊上几乎可以看出血管的颜色,心中忽然有点毛毛的。“好了好了,唱就唱吧。”挣脱开刘彻,子夫将它又塞回被子中,“你给我闭上眼睛,不许再睁开,”她开始数条件,“还有,不许告诉别人,除了……我们这里四个人,谁知道了都给我杀了灭口!” 赶鸭子上架,子夫轻轻咳了两声。反正这地方不讲形象,唱就唱呗,卡拉永远OK,权当麦霸一把。 “风雨过後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後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 第九章 诸王来朝 上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厚重布帘的缝隙射进寝宫的时候,刘彻便醒了。睁开眼睛,立刻感觉头颅不似前一晚那样的沉重和抽痛,呼吸也顺畅了很多,一片清灵。轻轻移了一下,感觉手臂被什么压住了不能动弹,连忙去看——竟是一个人,半趴在床边,头枕着自己手臂,睡着了。 “子夫!”刘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心上忽忽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拨开挡着她面孔的发丝。动作微颤,指尖触碰到她软绵滑腻的脸庞,他竟吓得连忙缩回手指来。 “嗯……”子夫感觉到有人在轻拂自己的脸面,揉了揉额头,睁开眼去,“你醒了?”她见到刘彻晶亮的眸子,正对着自己,“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好多了,不晕了,人也好像有力气了。”刘彻微笑,目不转睛看着她,“你……守了一夜?”“答应你的,怎能不算话?”子夫起身想探他的额头,却发现自己刚才枕着两个人的手臂,血液不通居然发麻了,于是弯腰探下身子来,凑过自己的脸颊印上他的前额。 刘彻见她俯身过来,一时不知因由,愣愣的看着她,额头触到她温润的面颊,感到一阵淡淡的暖意。“烧退了!”她笑语嫣然,“你看我说这药有效吧。”刘彻没有答话,子夫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脸上长花了么?这样看我?”“没、没有。”刘彻把视线挪开。 “烧退了,是不是觉得饿了?”子夫站起来,“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子夫……”刘彻见她竟有离开的意思,连忙喊。“干什么?”子夫自顾自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手里却多了洗漱用的面盆和水杯,“来,起来吃点东西。我熬了鸡丝粥,还有鸡汤……” 刘彻始终看着她,配合着她的忙碌,直到手里被塞入了一大碗的吃食。“这么多,都要吃?”他看着她。“吃多少算多少。”子夫笑笑,“不过最好多吃些,否则上朝会没力气。”刘彻也笑了,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 “怎么样?味道怎么样?”子夫看着他,等待着评价。刘彻看看她,也不说话,又喝了一口,皱着眉。“怎么?不好喝么?”子夫一脸的紧张。刘彻咂吧了一下嘴,终于露出了酒窝,“谁说的,非常好,好极了!” “你……”子夫瞪着眼睛,没想到刘彻居然会玩她,抡起拳头就想砸他,不过想到这个是病号,只得忍下。 “这粥很稠,鸡丝却很嫩。鸡汤也好,居然一点不油腻,怎么弄的?”刘彻瞧不出端倪,一边喝着粥饮着鸡汤,一边去看端食盘进来的子儿。子儿欠身,“皇上,这些都是太傅亲自弄的。昨晚皇上睡了,太傅就上御膳房给皇上准备膳食,一直弄到今天早上。”刘彻愕然,转过头看着子夫。她笑笑,“不要看我,我昨天不是答应过你的么,你乖乖吃药,我就给你准备好吃的。”“你弄了一夜?”刘彻仔细去看,看到她眼中的疲惫。“熬这两样东西很费时间的!”子夫点头,“熬粥要看着火,等粥稠了才能放入鸡丝。鸡汤又要作加工,熬好了要用井水冷却,撇去上面的油沫,再重新温热。没有一个晚上,哪弄得出来啊!”她皱皱鼻子,“你以为很简单么?” 说话间见刘彻手上还端着朝天的碗盏和双箸,连忙接了过去,让子儿送下去。见子儿双手托盘不便开门,又站起来,送出去,再关上门来,“你现在知道,你有多荣幸了吧!”她道,“好了,吃了东西把那半片药也吃了,我保证你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刘彻只感觉一股暖流直冲面门,说不清道理,他下得床来,慢慢走到她身边。 “吓……”子夫转过身去想替刘彻倒水,却没料到居然有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这一瞅看清竟是刘彻,呼出口气来,“你干什么,想吓死我?”往后退去一步,子夫不是很习惯这样近的跟刘彻贴在一起。一见她想躲开,刘彻想也没想,伸出手去围住了她的腰。“你……”子夫又吓一跳,抬头去看。刘彻这下再忍不住心中的冲动,加重手臂的力气,将木知木觉的人儿箍入了怀中,“子夫……我可以说什么呢?” 子夫一时忘了挣扎,只感觉有个声音从头顶盘旋而下,又仿佛从面颊前的胸腔中传入身体里来,低沉而带着磁性,竟把自己给弄懵了。刘彻意识到怀中人儿的“顺从”,心中一喜,加紧了力道。但只这一下,那人儿突然如电击般伸出手来推自己,“你……做什么!”毫无防备之下,脚下虚浮往后怔怔而退,几乎绊到身后的矮几。 “当……当心。”她又来抓,紧握着刘彻的手,额间已冒出汗来。“子夫你怕我?”刘彻低头看她,不明白她这又冷又热的反应,“为什么要躲开?”“你……你病了。”子夫嗫嚅,也不抬头看他,但止不住脸上的火烫,“你要做什么?你当我什么了你!”“……我喜欢你。”刘彻忍不住抬手去抬她的下颚,他想看看她的样子,“上次在这寝宫里,我就说过我喜欢你……” “你……别说了。”子夫转开脸去,伸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你别开玩笑……我说过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玩。”“我没有开玩笑。”刘彻申辩。子夫只是摇头,“你别说了,我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上次不知道,这次也不知道,你别胡说……”“为什么?”刘彻急着拉下她的手,“子夫你告诉我什么?你一听到我说我喜欢你,你就要这样躲开?” “因为我知道你是胡说,”子夫低下头,努力让自己说得顺溜些,“上次是喝醉了胡说,这次是病糊涂了胡说……我不跟你计较。”“我没有,”他打断她,“上次是认真的,这次更是!子夫……” 见到她直往后退,刘彻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子夫连忙抬头,看到了他黝黑的眼眸,里面闪着光,是那种激烈的光芒。他仍在病中,手指也显得纤细修长,却居然十分有力,象铁钳一样紧紧捉住自己的手,竟让人感到一阵疼痛。子夫用力吸着气,拼命想挣脱他的掌握。但几番努力均告徒劳无功,不但没有脱开,反而被箍入了他怀中。 心跳加速,子夫被迫抬起头,但立刻看到刘彻的头俯下来,距离自己的脸只有寸许之遥,近得可以感到他呼出的热热的鼻息,甚至可以看到映在他眸中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皇上,日出卯时,该换装上朝了。”小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好像解救疾苦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刘彻顿了一下,前倾之势稍停。子夫感觉到刘彻的停顿,被捉住的手一下松了少许,立刻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他,躲到墙角去,“你……你该上朝了。”不过声音有些微颤,结结巴巴地说的吃力,“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看他又有上前的倾向,子夫侧过身,吓得只想钻到墙壁里头去算了。 他总算停了脚步,看着惊慌失措的人,也不说话。 “皇上……”小唐又在外面喊,“该上朝了……”刘彻转过脸去应道,“行了,朕知道了,你把朝服送进来吧。” 一道光线豁然而入,门打了开来,小唐捧着一大摞衣服走了进来,“皇上,换朝服吧。”刘彻扫过角落的子夫,抿着嘴还是点了点头,神情早在门打开的一霎那已变得冷漠平和,摊开两手,让小唐替他脱去身上的便服。子夫原在一旁看着小唐替刘彻换衣服,可见到他又要捧朝服,又要替刘彻取身上的衣服,有些手忙脚乱的左右不暇,终静静走了过去,接过了小唐手中的朝服。 “子夫……”刘彻望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射入子夫的心中,子夫默不作声,也不搭理,只是帮着小唐替他穿戴。 这一番折腾,子夫算是明白了汉代的皇帝装的繁复。从里到外,内衣、深衣、外袍已经是好几层,加上束带、蔽膝,还有头顶的冕冠、充耳,罗罗嗦嗦一大堆。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刻钟,子夫一边帮忙小唐整理每一处衣袍的细节,一边佩服着刘彻竟然始终张着双臂,让两个人摆弄了这么久。 穿戴完毕,抬眼去看他。身穿正装的刘彻不再见一丝稚气和天真,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帝王威严和肃穆。子夫突然有些恍惚,到了大汉朝,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刘彻正式穿朝服的样子。可是此刻,竟很有压迫的感觉,这个刘彻好像离自己很远,跟印象中假装平阳侯、夜半借酒消愁、病得唧唧歪歪的刘彻完全失去了联系。 刘彻知道子夫在看自己,也可以感觉到她的不安和无措。低下眼眸,伸手去够。却不料她又躲开,只是绞着双手立在一旁。叹口气,刘彻不知道如何消除她的这层不适,缓步走到她身前,她几乎又要逃开。“朕……上朝去了。”不敢说别的,刘彻生怕说多了,她真的会消失于眼前。 “我去睡觉!”子夫低头,退开一步也不看他。刚才被他吓怕了,还是保持相当的安全距离比较好。 ------------ 第九章 诸王来朝 下 说是睡觉,其实子夫根本就满脑袋的亢奋状态,不但睡不着,连坐都不安生。等着刘彻离开了,子夫和子儿一起把寝宫里乱七八糟的帕子、药器等收拾干净,这才离开。一路往宣宁宫走回去,遇到一队又一队的宦官和宫女执着器物穿梭往来,跟平日的安静平和大相径庭,心中暗生怪意。直到走入了宣宁宫,这才突然想起之前刘彻提过的,今日是封国王爷来朝觐见的日子!心中哂笑,亏得他提醒了一句,否则还当真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事了。 等进了屋一瞧,卫青居然都不在。子夫正纳闷着,却有个小宦官过来说因人手实在调配不足,各宫的侍卫、宦官必须统一安排,内禁卫军便把卫青给带到建章宫充作侍卫了。子夫闻言哭笑不得,偌大的汉宫,居然会因为王爷入朝而手忙脚乱到这种地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啊。不过想到卫青一直希望可以进入军中历练,此次倒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机会,也该算柳暗花明,心下当即平复了许多。 过了午膳时间,因看到外头初秋的阳光很是和煦,子夫笃定的坐在宫阶上,晒晒太阳做做光合作用。 “你刚才在大殿,有没有听到太皇太后说皇上?”一阵窃窃的低语从台阶旁的角落传来,倒像躲懒的宦官。子夫因听到跟刘彻有关,不由上了心。“哪里说过皇上了?”是另一个声音,“太皇太后只跟王爷们说了几句。”“你这榆木脑袋啊!”先前那个啐声道,“刚才你没听太皇太后夸河间王藏书丰富……”“那又如何,太皇太后不也夸淮南王的……《鸿烈》渊博精深么。”“就是夸才不好啊!”“怎么不好了?”“太皇太后让淮南王爷用了膳就去东宫详解《鸿烈》,说他的帝王之术甚好……”“对对,这我听到了,太皇太后后来便说现在有些子孙翅膀硬了……” 话没说完,是一阵低沉的“呜呜”声,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先前那个声音道,“你不要命了你!这话你也敢说……”“那不是太皇太后……”那声音忿忿。“太皇太后能说,咱可不能说……”“那你……”“我什么?你没看见刚才皇上那脸色多难看?这话只能听,可不能说!这宫里的主子啊,谁说的清楚怎么回事。反正咱可都一样……” 声音渐渐轻了,子夫将整个人靠在了石阶的扶栏上,他们说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很多混乱纠结的线索…… 刘彻该不是无缘无故看那劳什子的《鸿烈》的,那是因为淮南王来朝!淮南王也不是无缘无故进京来面圣的,他是来看太皇太后的!看太皇太后是因为刘彻的新政激起朝廷众臣的不满,那他这次是来……联想到以前课堂里所学的东西,子夫只感觉“咯噔”一下坐直了身子,——淮南王是冲着刘彻的帝位来的! 天啊!子夫扶着石栏站起身,略有踉跄的往宣宁宫里去。进了屋,立刻反手关了门,手捂着胸口不住换着气,但怎样都缓不住狂跳的心。 难怪刘彻这阵子心情奇差,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看那《鸿烈》又看的辛苦,又看又扔、又扔又看。生病了还不让宫里的人知道,今日又一定要上朝。原来……其中竟有这渊源!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所谓宫廷斗争、尔虞我诈的权谋和诡计,孰不料有一天自己竟会活生生面对这样的争斗繁复,子夫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和心慌焦虑。 刘彻现在不是很危险?他的帝位……不,刘彻该不会有事的。子夫摇头安慰自己,他可是如假包换的汉武帝啊,端不可能被那刘安之流给夺了位去,这一关该闯的过……只要他能低头暂时放弃新政,遵从窦太后的无为而治。可是…… 他能么……子夫想到昨日他写到一半的那封竹简,又想到他高昂着头颅慷慨而诵离骚的模样,“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心头那只小鹿不复平静,反而跳得更快了。 “太傅,不好了太傅!”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喊声,子夫伸手扶着略显沉重的头抬眼去看,竟是卫青。“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子夫揉着微泛疼的太阳穴,“青儿,你不是在建章宫……” “太傅,不好了,出大事情了。”卫青满头是汗,奔到面前大口的喘气,“皇上……皇上他……”子夫一听竟和刘彻有关,瞪大了眼睛,“皇上怎么了?”倾上前一把抓住了卫青的手腕。“他怎么了?” “皇上他……他……被太皇太后下旨拘禁了。”卫青道。“什么!”子夫惊呆了,“你……你说……”“皇上下旨新政,可太皇太后说这是变更祖宗之法,按律是大不敬、大逆不道之举……”卫青道,“太皇太后说淮南王所献的《鸿烈》才是正道,所以她决定罢黜皇上,改立淮南王……”“不可能!”子夫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真的,太傅!”卫青一脸的焦虑,“刚才太皇太后当着众王爷的面下旨将皇上拘禁于宫中掖庭狱,迎淮南王入主未央宫,等新皇册立事宜完毕,再对皇上进行问罪……” “不会的!”子夫站起来,“我不相信,皇上不会有事的。你一定听错了,青儿。”“我没有听错,我是亲眼看到皇上被禁卫军押出大殿,这才来报信的。”卫青急道。“不、不,不可能的。”子夫摇头,有些迷茫的看着宫室四周,“我不相信,我绝不会相信。皇上不会有事的。” “太傅,是真的,皇上真的在掖庭狱里。”卫青道。“我不信,”子夫固执的摇头,坐倒在床沿,“除非我亲眼看到,否则我绝不会相信。”“我带你去看皇上!”卫青拉住子夫的手。子夫豁然抬头,看着卫青,他道,“太傅,我带你去看皇上。”“我……跟你去”子夫立刻站起来,跟着他去。突然听到“嘀嘀”的一阵响,转头来看,竟是多日里从不曾有过反应的通讯器在鸣叫着。子夫顾不得细想,将它取过塞入怀中,连忙跟着卫青往外头快步而去。 混乱中也不知走过多少宫门,只感到眼前突然是明暗交替,让人略有晕眩的感觉,等定睛来看,果然已在黑森森的大牢中。子夫忽然意识到卫青没有陪在身边,心下略感一阵慌乱,但想到刘彻竟会被拘禁在这样的地方,又立刻焦急起来。 “皇……”张口欲喊,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大牢,思忖之下还是改了口,“刘彻,刘彻你在么……”“子夫!”从角落的一个牢室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子夫连忙过去,见到一个人略显狼狈的站在那里,身上还是黑底金线的长袍,可是头上的淄冠却没有了,发丝有些散乱,但抵不过那黝黑的眼瞳——正是刘彻。 “你怎么来了?”刘彻看着眼前的人,皱着眉,“你不该到这里来。”“你……你怎么回事?”子夫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都知道了么?”刘彻强笑,“卫青没有跟你说么?”“我……我不相信,”子夫看着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你……是皇帝,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不是皇帝了,”刘彻道,“我不是皇帝,你会不会失望?” “失望?”子夫看着他,“为什么失望?我……”“你担心我,是不是?”刘彻伸手来,捉住子夫的肩。子夫没有躲开,“你……在这里,太皇太后会对你怎么样?”刘彻摇头,“不知道。”“你没有想过?”对于刘彻的这种自我放任,子夫很是惊讶。“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么?”刘彻突然笑着,伸手抚上子夫冰凉的脸庞。 子夫倏然一震,抬头盯着他的眼眸,“你怎么会死?”“不是皇帝的皇帝,还能活么?”刘彻轻描淡写,“当初我被封为太子,那前太子刘荣可不还是一个死么?”“不,你不会死的。”子夫吓得抓住了他的衣襟,摇头,“你不会死的,不会。” 刘彻似乎很高兴子夫的反应,轻轻拉住她的肩膀靠向自己。而子夫此刻脑中除了“刘彻会死”之外,没有任何的思考,也不挣脱,被刘彻揽入怀中。 一时间,黑暗的牢狱中,竟变得祥和起来,子夫被这种气氛蛊惑了。 ------------ 第十章 梦魇缠身 上 “嘀嘀嘀”一阵急促的蜂鸣声打破了安静,子夫感觉怀里有东西在不停的震动着,连忙低了头去摸,竟然是刚才揣在身上的通讯器。“嘀嘀”声伴着红色指示灯的闪烁,子夫突然感到一阵说不上的眩晕之感。 “紫芾,是你么?紫芾?”耳边传来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阿智?”“紫芾!你听到了?”“阿智……”子夫感到手心中一阵热,低头去看那通讯器,红灯不停的闪烁着,心上说不出是惊讶还是迷茫。“紫芾,快回来吧,我一直等着你。”阿智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子夫闭眼皱眉,好像从脑袋里突然蹦出的涨裂感让自己很是痛苦。“我……我回来。”她轻轻回应那个声音。 “你要去哪里?”耳边又是一个声音,抚着额头的手被捉住送到那人的胸膛前,带着些微丝绸的滑腻和凉意,子夫睁眼去看——是刘彻,带着焦灼和不安看着自己,“子夫,别走,你答应过留在我身边……” “我……”子夫看着他,说不出话,唯有严重的不适伴随着自己,好像四周都在转,腿一软,便往地上倒去。“紫芾!”“子夫!”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仿佛从不同的方向在拽着自己的身体。 “阿智……”子夫轻轻地念道,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个声音,“带我回去……”“好。”那个声音带着欣喜。“你……真的要走?”伸出的手触到的是个冰凉的手掌,伴随着另一个声音,子夫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深黑的眼瞳,却像绝望的幽泉不复往日的神采。 “我……”不待子夫答话,听得一阵“唰啦啦”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罪人刘彻,擅自更改祖制,其恶不赦……今淮南王上禀天意入主未央宫,协太皇太后下旨,赐废帝刘彻……枭首弃市……” “不!”子夫骇极,几乎破声而叫,向刘彻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双臂,“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会死的。”刘彻扶住了子夫的身子,苦笑看着她,“圣旨都下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呢?”“不,你不会死的。”子夫摇头,眼泪在一瞬间决堤而出,“你是汉武帝啊,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紫芾,你在哪里?”脑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手心里那个通讯器震动的更是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子夫发现自己被两股力量在撕扯着,喘不过气,又无法摆脱。“求求你们,不要……不要这样……”喊声混合着抽泣声,子夫身体发软,顺着墙壁滑落到冰冷的地上。 “紫芾,抓着通讯器,我带你回来!”脑中的声音带着催促,子夫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机器。可是耳旁“哗啦啦”的声音响起来,眼前虚晃过一个身影,子夫见到是刘彻,被人用手臂般粗的链子锁了起来,往门口拉去。“刘彻,别去……”子夫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但没有够到,只扯到了他身上的长袍,眼见金丝镶嵌的龙袍从身上滑落,跌落在自己的面前。 “哼,都不是皇帝了,还穿什么龙袍!”一个森冷的声音阴恻恻传来,令子夫心中针扎似的搐痛。“刘彻……”眼睁睁见他渐渐远去,子夫咬着嘴唇,手中又一痛,竟是那通讯器热到发烫,眼前冒出了无数的闪点,身体突然像羽毛般轻的飘了起来…… “刘彻,你回来……”子夫极力看清楚那身影,大声喊他,挣扎间双脚突然落地,想也没想立刻奔上前去拉他,心知如果自己这次抓不到,他真的会死的……人头落地、血溅街市,那一幕恐怖的场景一下跳到眼前,子夫感到心口猛地荡起来。不!自己决不要看着那一幕发生。 “刘彻!”子夫哑着嗓子喊,可是刘彻居然像失聪了似的,浑然不觉,只顾着自己往前头去,步子也不快,可就是总差那样一掌的距离。“紫芾,快回来啊。”脑中的声音响起,带着焦急。子夫只感到自己的脑袋像要炸了似的,痛得忍不住用手去抱住,但仍不忘身前的刘彻,“刘彻……你别走。” 这一次,一伸手去,居然够到了他,子夫一喜,用力拉住,“刘彻……”可是他并未回头,反而大步往前去。子夫使不过劲拉他回来,眼看自己的指尖又要同他相离,不再有任何犹豫,放开了另一只手的东西,勉力去抓牢他的手臂…… “啪”的一声,鸣叫不停的通讯器摔在了暗黑的石地上,一分为二,红灯泯灭,阿智的声音突然中断,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彻,刘彻——”子夫喊着他,眼前却突然是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想往前去但一脚踏空,心中强烈跌宕,好像堕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中。 啊—— “太傅,太傅你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如同一张网,把子夫从惊恐和慌乱中拉了回来。“子儿……子儿是你么?”子夫睁开双眼,就腾的坐起来,紧紧抓住身前的那只手臂,“刘彻,刘彻呢?”“太傅你怎么了?”子儿贴心的抱住了她,才发现她的身体竟在发抖,“皇上……他不在这里啊。”“他……”子夫定定看着周围,是自己的宣宁宫,不是什么掖庭狱,再看旁边的人,是子儿,不是刘彻,“我……”伸手紧紧抓着衣袍,但没办法说出话,子夫感到自己还在轻轻颤着,只得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从那个可怕的地方转回来。 “是不是做噩梦了?”子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醒了就没事了。”“我……睡着了?”子夫暗哑着声音。子儿点头,“是啊,送午膳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您累得睡着了,一定是昨晚上累的。” “皇……皇上人呢?他在哪里?”子夫结结巴巴,那真实的场景仍旧让她心悸不已,竟不敢相信只是个梦境。“皇上应该在未央宫吧。”子儿道,“刚才送午膳来的宫人说今日是各封国王爷入宫来朝见,皇上……”“他没事?”子夫脱口而出。“啊?”子儿显然不明白,“皇上会有什么事?”“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子夫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立刻转了身到床角落去摸,如愿摸到了通讯器,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终于舒出口气来。 真的只是个梦,是个梦!梦而已…… “太傅,我给您去放些热水,洗个澡会好过一点……”“嗯。”子夫顺从的点点头,可低首看到床塌上一大滩的湿渍,梦中那番锥心刺骨般的痛楚又袭了上来。 “平阳公主到。” 子夫刚从浴桶中跨出来,就听到外面的传报。心中诧异公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连忙披了件袍子,一边将濡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一边急急迎向外室。 “公主,今日怎么过来了?”子夫见到公主已然站在自己寝室中,连忙上前欲行礼,却被拦下,“公主……”子夫看向她。“没什么,今日皇祖母设家宴,我便过来看看。”公主拉着子夫坐下,“想到些贴心话,找子夫来说说。”“噢。”子夫未及明白的点头,看着公主略有些高深莫测的表情,琢磨不出其中的道理。 “子夫,几日没见越发漂亮了啊。呵,这样打扮,可像个胡族女子了。”公主端详一番,笑道。子夫来不及开口解释,却又听到公主道,“呀,怎么了?你的眼睛这样红,脸色也不太好啊。”“……可能,可能没睡好,”子夫尴尬笑笑,摸着自己因泡澡而略有发热的脸庞,照理现在来看,自己的脸色应该很好才对,怎又会差呢? “怎么了?今天见我这样拘谨?”公主拉起她的手来。“哪有?”子夫笑笑。“真是奇怪,今日看皇上怪怪的,没想到来看你,你也怪怪的。”“啊?”子夫微张着嘴合不上。刘彻,刘彻他怎么了?脑中第一时间跳出刚才的那个梦境……不,那不过是个梦而已。子夫凝过神来,突然又想到了早晨未央宫的那一幕。这次,心跳热烈起来,那一幕可不是做梦,是真的!她不敢去看公主了。 ------------ 第十章 梦魇缠身 下 “你们……是怎么了?”公主看出了子夫的不自在,挑眉问。“我们没什么。”子夫张口辩解,“真的没什么。”“没什么?”公主似不太相信,看着她半天,终摇摇头,“两个人都古古怪怪的……” “皇上……皇上他今日接见各封国王爷……”子夫想到了问题,抬眼来问,“他……”忽见公主原本平和的脸突然暗了一下,心中顿时一紧张,“他怎么了?”“子夫……”公主皱着眉看她,“皇帝……”“他怎么了?” “我这个弟弟啊,从小到大就是要强好胜的主儿!”公主道,“你说……他要是不当皇帝,该怎么办?”“啊?!”子夫倒抽一口气,看着身旁的人,半天回不过神。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自己那个梦竟然…… 见到子夫的模样,公主笑了笑,捏住她的手以示安慰,“我……胡说呢,你别当真。”见子夫仍是紧张的样子,她又笑,随即叹出口气,“子夫,我也不当你是外人,不瞒着你。这次淮南王进京来,还带着什么《鸿烈》……”“他……”子夫说不下去了,更不敢想下去。“他安的什么心,自己最清楚!”公主绷着脸,“皇祖母不喜欢皇上的新政,不喜欢儒学,喜欢黄老无为而治……”子夫默然,知道这是事实。“那淮南王甚懂哄皇祖母的心思,这鸿烈……可是特意为东宫而治。鸿烈鸿烈,皇祖母还说著书就要正名,《鸿烈》虽好,叫做《淮南王书》更好。这可不是当着众皇亲的面让皇帝没台阶下么!” “皇上他……”子夫紧张的握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他能怎么样,坐在一边听训就是了。个个王爷都盯着,看他的笑话。”公主皱着眉,“今天可真不是好日子……”“我想,皇上和太皇太后……毕竟是亲祖孙,”子夫强笑,“淮南王怎么说都是外人……” “祖孙?”公主看着子夫,笑着摇头,“子夫,你见少了皇家的故事,祖孙、父子、兄弟……有时候可比不上权力二字。”“那……朝里的大臣呢?”子夫又道,“难道竟没有一个站在皇上一边的么?”“他们跟了哪个皇帝,不都一样当他的大人?”公主不屑,“没准换了人,还更宽裕些。皇上身边数来数去也就那几号人,可惜早被皇祖母罢的罢、免的免……” “公主,你说得太严重了。”子夫皱眉。“子夫,你在长安的时间少,不懂那里头的东西。”公主叹道,“何况……”“何况什么?” 公主看着她,看到她心里发毛,却见公主抬手来握着子夫的辫梢轻轻揉捏着,“子夫,你和皇上……”“我……我们没什么。”子夫结巴,没有想到公主突然又提到这个问题,差点面红耳赤。“可是,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皇后那里了……”“公主,……什么意思?”子夫不能接上公主的话,心里又突突的跳了起来。 公主显然是看清楚了子夫的反应,拉过她的手来,定定看着她,“我刚才特意到宫中詹事处问了一下,自从你进了宫,皇上可再没有去过皇后宫里……”子夫惊讶的张大嘴巴,半天回不过神。刘彻去不去皇后那里,又跟自己有关系了么?公主皱眉,“子夫,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未必是你的关系,只是……”她抿着嘴想了一下,“子夫,我不当你是外人,才这样跟你说。皇祖母不太喜欢皇帝的新政本就让人担心,要加上皇帝和皇后关系不和,难保长公主不会在皇祖母面前嘀咕,老太太如果心里真的不痛快,做什么谁也猜不准。何况,皇上成婚以来,皇后始终无所出。帝王之家,膝下却无子承欢……” “公主……”子夫的喉间像粘了什么,想说又说不出口。公主又突然笑了一下,“子夫,你是个聪明的人,我说这番话……是因为我当你自己人,皇上也当你是自己人……”“可是……”子夫试图表态,却被公主阻止,“子夫,有些话说了,有些却无需说……只求各自心中有本帐便是了。” “公主,你……希望我做什么?”子夫问,却看到公主站了起来,轻轻摇头。“我不要你做什么,子夫,皇帝现在……可不好过,我只想你知道他的处境,也就够了。那淮南王之辈,打的主意瞒得了谁?大家自求多福罢了。” “公主,我相信皇上,他不会有事的。”见到对方略显意外的眼神,子夫勉力笑笑,“皇上是天子,上天授其命,不会这样轻易就被人夺了去的。”“受命于天……”公主重复着子夫的话。“是,受命于天!”子夫强调,“我相信皇上,你也要相信他。”见到公主略显感动的表情,子夫把笑容扩大。可是,心中如擂鼓般的心跳却怎么样也阻止不了,子夫咬住了双唇,不想让公主发现自己的这份不安。 刘彻的影子、梦靥的遗痕、公主的暗示,一天里面接二连三的突然袭击把子夫搅得晕头转向,午膳在睡梦中错过,晚膳则被主动拒绝。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子夫无聊把玩着手里的辫梢,却实在没精力去理会乱如荨麻的心思和感情。 “阿智,你在哪里?能听到我的声音么?”对着黑如丝绒般的夜空,子夫喃喃轻语。如果……如果那通讯器真的有了动静,该多好!如果阿智真能找到自己,那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去的。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还要面对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和纷争,太辛苦了! 刘彻……夜空的暗黑让她想到了同一双眸子,他也有着一对深如黑潭的眼瞳。他……他可是刘彻,他可是汉武帝啊!那淮南王再厉害,可也斗不过汉武帝的呀!子夫将发辫绕在手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担心呢?汉武帝绝不会输在区区一个王爷的手里!自己明明是知道这样的历史,怎么又会为他的前程而如此忧心忡忡呢?这是否就是所谓“当局者迷”! 子夫低头去,笑了一下,暗骂自己傻瓜。 “太傅,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子儿的声音总是温柔地让人会醉,“披上袍子吧,都要入秋了,小心着凉。”“我没事,”子夫抬起头来,“这天气舒服得很,怎么会凉呢。”“可是您身子不好,还是小心些。”子儿说着,仍将袍子掖在了子夫的肩上。 “皇上驾到……”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报声,令两个人不由自主抬起了头。“皇上来了?”子儿先直起身子来。子夫抬头,果然看到了两个人人影从外面进来,一高一矮,却是刘彻和小唐。 “奴婢叩见皇上。”子儿行礼。子夫也站起来,伸手拉着子儿刚给的袍子,看着刘彻由远及近走到自己的面前。可惜月光暗淡,瞧不清楚他的脸色是否好些,只见到黝黑的瞳孔里有两点光,倒像夜幕中的星星一般,亮眼。 “你……怎么来了?”子夫想到早晨的那一幕,本能的避开头去,往后面退了一下,但被身后的门槛挡住,只能扶住门柱,不敢直视。刘彻直看着她,开口吩咐身边的两人,“小唐、子儿你们先退下吧,朕和子夫有话说,什么人也不要来打扰。”“奴才/奴婢遵旨。”两个人识相的离开了。子夫目送他们离开,心口咚咚的跳着。 “子夫,你……”刘彻拉住子夫走进宫室内,一反身将她压于门框上,细细看着她……忽然伸手去捞过她垂在身后的发辫,瞧了又瞧,脸露笑意,“你这样打扮……真特别。”“……是不是像胡族女子?”子夫想到下午公主的话,趁着刘彻不注意,将发辫抽回,溜开了他的包围。刘彻似没想到子夫会趁机溜开,微愣了一下,转身去看她。她业已走开几步远,站在灯盏的旁边,那长长的发辫从肩膀处垂落到胸前,果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和娇柔,刘彻看着晕黄明灭的灯光下这个身影,竟有些痴了。 “你……怎么不陪着王爷他们?”子夫问,“太皇太后的家宴……结束了么?”“皇姐来过?她跟你说的?”刘彻慢慢踱过去。子夫于是借着身后的灯光,看清了他的脸。几日的病痛,竟把他消磨得瘦了一圈,脸色并不好,眼眶也有些凹陷,难怪公主会说他今日面色不好。心情不佳也该是有的,不过身子不爽可能还更重要些。“你……该去休息的,”子夫看着他,“好不容易烧退了,还是应该多注意休息……呀,你早上的药……”子夫忽然想到那颗药片,因为当时自己的慌乱竟没有给他服下。 “我吃了。”刘彻却道。“哦!”子夫点头,因药片而又想到让自己心跳不已的一幕,顿时小鹿乱撞的感觉又袭了上来。看到她垂下头去,刘彻伸出手去勾起她的下颌,迫使她面对自己。于是,又看到了她脸上的不安,还有两排弯弯黑黑的睫毛,覆着一对略显慌张的眸子,在轻微的抖动着。两片小小的阴影投射在她的脸颊上,是说不出的温柔和媚人。 子夫只感觉到一阵忽缓忽轻的鼻息在面前游荡着,不用抬眼便可以感觉到一股炙热的目光,心中紧张,也不敢乱动,放平了视线,只瞅着面前微翘的鼻尖和薄薄的双唇,尽量尽量放缓呼吸。 “子夫……”刘彻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贝齿下的红唇,温润的柔软从指尖刹时传到身体里,他情不自禁俯下头去……子夫惶然的抬起眼帘,蓦的发现两个人的视线一下近了那么多,脸刷的就红了。刘彻的眼瞳近在咫尺,子夫在那两团黝黑中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时愕然。 “你……别这样。”子夫突然生出力气,咬牙把刘彻推了开去,“别这样……”侧过身子想从他身边走开。“子夫……”刘彻当然不会让她逃,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拉回自己的怀里,“为什么总躲着我?”“我……我没有,”子夫虚弱的申辩,“你……”“我什么?”刘彻追问,“我今天不会再让你逃开,你听到没有?”“刘彻你……”子夫只用手抵着他的胸膛,却不敢看他。 “你心里有我,是不是?”刘彻抬手抚上她的脸去。子夫一惊,拉开他,“没有。”“没有?”刘彻嘴角噙笑,“我不信。”“没……有,就是没有。”子夫坚持。刘彻却道,“如果没有,好,那你看着我……”他手指上来,又抬起子夫的下颌。子夫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被迫仰起头来,对着他的脸面。 ------------ 第十一章 爱恨情仇 上 “你心里头没我,为什么这样慌?”刘彻的笑很狡黠,眼睛里带着阴谋的诡诈,似乎存心在欣赏子夫的不安和局促,“又想躲……”刘彻感觉到子夫向旁边侧头去,加重了手里的力道,“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这样的女人……”他的手滑落到子夫胸前的发辫,轻轻缠在了他的掌心,“这样奇特、与众不同,又让人忍不住想知道……”“知道什么?”听到刘彻提到女人,子夫忽然心生一股厌恶,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皇帝!后宫三千、阅人无数的人间帝王! “知道你的心……”刘彻凑过来,几乎触碰到子夫的面颊。子夫一下躲开了脸,手中使力推开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真的把他推开几步远。子夫咬着嘴唇看他,“刘彻,我不是你的女人,我说过我不是你的,我的心……也不用让你知道。” 见刘彻不作声,子夫狠狠换了两口气,看着他,心思澄明。“刘彻,我的心里有哪个,不该是你关心的。”见刘彻向前一步,连忙后退,“你真要关心……该去关心……关心皇后才对!”话说完,子夫看着他,见到他眼里的错愕,但随即变成了森冷,“谁跟你说的?……是皇姐么?” 子夫惊讶于他的反应敏捷,但不敢有一丝示弱,力求波澜不惊,“没有人跟我说,可这是道理!今天各国王爷入朝,你本就不该到宣宁宫来,你……应该好好呆在太皇太后的身边,你们是祖孙,血浓于水啊……”子夫好言相劝,“就是有心事,你也应该去皇后那里……她才是你的结发妻子……夫妻之道,不是应该互相迁就的么?何况皇后、长公主对你……对你很好。”子夫找不到话,原本朗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但不料,一个大意居然被刘彻上前来抓住了手腕,子夫一惊,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是皇姐跟你说的,对不对?”刘彻绷着脸,贴近她,“她跟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劝我……顺从皇祖母,迁就皇后?”“没有,公主什么都没说。”子夫摇头,“她没有劝我什么。是我要劝你……虽然你是皇帝,可你也是太皇太后的孙子,是皇后的丈夫!”子夫不知何来的勇气,抬着眼睛盯着刘彻,四目相对,竟没有先前的怕了。 “太皇太后……皇后……”刘彻忽然冷冷笑了,“我是皇帝么?我不过是太皇太后的棋子罢了……她要的东西,我不能不给,我要的东西,她却可以随手就夺了去。皇后、皇后……阿娇是我的皇后?”刘彻侧目来看她,“她不过是太皇太后的一根龙头拐杖!你知道每天抱着龙头拐杖的滋味么?你知道身为皇帝,却被一个个皇太后、皇后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么?这皇帝……太窝囊、太窝囊了!”刘彻死死抓着子夫的手,拉她到光下,“你知道!你知道我想当个好皇帝,可是怎么当?我要怎么当!各国王爷来朝,我要小心翼翼,匈奴使臣来朝,我也要小心翼翼!” 看到子夫开口欲言,刘彻抢在前头,“你知道我的辛苦,你知道的……母后说,我一定要保住帝位,有了皇帝位才会有一切,为了她、为了皇姐、为了我自己,为了所有人,我必须要坐稳这个皇帝位!可是,她们知道我的辛苦么?她们知道坐在龙椅上,却被皇祖母指桑骂槐那种羞耻么?所有的王爷都在看我的笑话,看我的新政被皇祖母一手推翻,看我虽穿着龙袍却什么也坐不得主,看我这么大一个人却还像个玩偶被人摆弄……”说到后面,刘彻双眼泛红,黝黑的眼眸带着道不清的伤痛,让子夫心头黯然。 下午的梦靥突然就从心底里窜了出来,子夫死盯着身前的这身龙袍,不敢去想它落在地上的那种感觉。 “既然你知道皇帝位对你的重要性,你更不应该到我这里来。”子夫打起精神来,好言相道,“为什么不去皇后那里?她和长公主可以在太皇太后面前替你说上话……”“为了讨好她?讨好她们窦家?”刘彻哼声冷笑,“除了靠她,我就真的做不了这个皇帝了?” 子夫闻言皱眉,知道刘彻是在气头上,可苦于不知如何来劝解他的这番意气。 “子夫……”刘彻忽然来捉住她的肩头,拉向自己,“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除了你……”“我……”子夫咬住下唇,“我相信你会渡过这一关的。”“你相信我?”刘彻带着些惊异。子夫点头,看着他,“对,我相信刘彻是个很坚强、很聪明的人,他不会轻易认输的,是不是?”“我……会。”刘彻颔首,低眉看着她,“你……会陪在我身边么?”子夫额头一跳,直觉往后去,“不……我不是……”“你不是什么?”刘彻抓着她的手腕,她根本无处可逃,“你总是这样躲着我,到底为什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子夫使劲向甩脱刘彻的掌握,可是徒劳,“你放开我,刘彻!”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刘彻又将她拉回来,“我还知道……你要一个只有你一个女人的丈夫……”子夫豁然抬头,看着他,却听到他说,“所以,我再也不去阿娇那里……”子夫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她说不上话。“我只要你,卫子夫!”刘彻说完,伸出另一手来紧紧箍住子夫的腰际,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子夫因先前说听到的过于震撼,一时失神被他搂了过去,随即就感到自己的双唇触碰到了同样柔软的一方肌肤,“嗡”的一下,眼前一阵眩晕。 “唔……”子夫感觉到刘彻放开了一直抓着自己的手,立即伸了拳头去捶他,可仿如打在铜墙铁壁上,一点反应都没有。越挣扎,他反而抓的越紧,似要将整个人都嵌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渐重的窒息感让她不支,抵受不住刘彻的蛮横,子夫试图张开嘴来呼吸。可才一启口,立刻又被他牢牢侵占了整个口腔,从上颚舔噬到牙龈,连舌下隐秘的柔软也不放过。眼泪,顺着眼角跌落下来,滑入了两个人的嘴里,子夫不明白是什么让刘彻变成这般? “你哭了?”刘彻尝到了咸涩,放开她来看,抬手抹去面颊上的泪痕,“为什么?”“你……别碰我!”子夫不让自己啜泣,可是办不到,无奈只能用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你走开!” “……你是我的。”刘彻看她,突然弯腰来,双臂插入她的膝弯和腰后,竟打横抱了起来。子夫吓呆了,死命挣脱,“刘彻,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会让你再躲着我!”刘彻道,轻轻一放,将子夫扔在了房间里侧床榻上。 “不要……”子夫心神俱裂,立刻支起身子来,但被刘彻一把抓住,重新摁回床上。子夫缩起腿来,心狂跳的快要蹦出了胸口,口干舌燥,根本不敢想象刘彻接下去要做什么。“你疯了……”子夫牙齿打着架,但仍力图将刘彻从癫狂中拉回来,“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是皇帝啊,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这样……” “我只要你!”刘彻抓住了子夫的一只脚,将她从床尾拖回来。“我不是你的,我不是!”子夫拼命地摇头,用手去推搡,可是阻止不了刘彻,眼睁睁看着他上的床来,按住了自己的双手,“如果我连你都得不到,我还做什么皇帝!”带着炙热和野蛮,刘彻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了子夫。 “为什么……要这样!”子夫的眼睛被泪水所糊,看不清楚面前的人,只觉得这是个太陌生的强盗,是暴徒,是野兽……挣扎下,忽然意识到一只手脱离了刘彻的掌握,原来是他腾出了手在解自己的衣带…… 无需任何思考,子夫抽出了手就朝刘彻挥了过去。 “啪——”很响的一声之后,子夫猛然感觉胸口顺畅起来。 睁开眼看刘彻,他眼中是惊讶、愤怒、狂躁和……欲望。伸过手来,捉住了子夫的两只手,然后举高紧箍在头顶,他咬牙切齿,“朕这个皇帝,是不是这样不让你们放在眼里?皇祖母不当朕是皇帝,皇叔们不当朕是皇帝,大臣们不当朕是皇帝,连你……你也不把朕放在眼里!”“刘彻,你疯了!”子夫别转头,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哭。 可却被他轻易扭回来,“看着朕,你给我看着朕!你的眼睛里,必须有朕!”他说完,移下手掌去,抽出了子夫腰间的束带。一阵凉风,让子夫浑身都打起战栗来。“不……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情。”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了床褥上,但他视而不见。 “后悔?如果得不到你,朕才会后悔!”刘彻拉开那长长的衣襟,探入其内的亵衣中。 “不要……不要!”子夫没办法用双手,只能使劲甩着头。若非先前刚沐浴,自己断不会只穿这一层曲裾深衣,却没想到居然成了方便之门,“我求求你,刘彻,我求你停下来,停下来!”声音因连番的喊叫而接近嘶哑,子夫几乎有筋疲力尽之苦,可是不能屈服,不可以。 刘彻充耳不闻子夫的哭喊,只是顾着去解她的衣衫。薄薄的亵衣在眼中根本不足一道,他伸手去揭开那层障碍…… ------------ 第十一章 爱恨情仇 下 “你……走开……”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子夫拼命挣脱开双手的钳制,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推开身前的人,慌乱的要执回散落开的衣衫。不想刘彻卷土重来,手掌轻落推倒了她,“刘彻,你……”挣扎间,子夫只顾着身上的遮掩,却忘记了别处。顾此失彼,当意识到刘彻又倾上前来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双膝已被他打开,衣裙散开,在他的两膝紧压下,自己根本没法动弹分毫。 “你……不要,我求求你不要,不要这样对我。”子夫一手捉着零乱不堪的衣物抵在身前,一手去扶住刘彻的肩头,哀哀而求。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子夫累得几乎晕厥。她不知道,她不明白,她也不理解,刘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前一天她还那样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的病情,为什么他要恩将仇报?他要将自己置于屈辱不堪的极点? 他不作声,抬头看着身底下的人,眼睛里除了火焰还是火焰,“你是朕的,”声音从他的喉间滚出,“朕要做的,谁也阻止不了!”说完,他提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束带,扯掉了深衣。 慌乱中,子夫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下意识的背往上挪,想将双腿收拢并起,但他显然发现了这一企图,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腰,死死按将在床上。解脱了自由的双手,立刻抬起去推他,鼓足了劲要把他推出床去。 “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他的眼睛离她一下近了寸许,才获自由的双手又被他高举过了头,“今天朕是要定你了!”话落音,他低下头吻住子夫的双唇,直入到内里最柔软的部分。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刘彻! 脑袋里一下冒出了这三个字,子夫感觉到他在口中的肆无忌惮,刹时天旋地转,一片空白,闭了眼狠心使力咬下去…… 一阵短暂的停歇,子夫驱散开脑中的混沌,睁开眼。看到刘彻俯首在自己面上,嘴唇是一片鲜红,甚至有液体不断的涌出来,慢慢积聚成一大粒——滴落到自己的面上。心中嫌弃,子夫别开头,却感觉一只火热的手触到自己的面颊,慢慢抹去了什么。 忍不住去看刘彻,他却伸出舌头来微微舔了一下双唇,嘴角边是一朵没有温度的笑容,俯头而下。立刻,带着腥味的咸涩充斥了两个人的唇齿间,子夫木木的任由那方柔软在自己的口腔里肆意游荡,只感到随着越来越强烈的血腥之气让自己感到十万分的恶心和不适。 为什么会这样?子夫心里只有一个问号,谁可以告诉她? 精疲力竭之下,子夫打不起任何精神去反抗,一切停止。刘彻的气息又逼近而来,整个人火烫火烫的,压得自己根本无法动弹。胸前的衣服被他扯开,连亵衣都没有放过,他的双膝压着自己,使力地拉过自己去贴近他,包容他…… 徒然,什么都是徒然,一切都是空的…… 心中的绝望混合着眼泪泛起落下,双手不再挣扎,子夫只举起手臂挡在眼前,她不愿意看到那个陌生的人——不,他已经不是人,他是兽,不折不扣的兽!也不愿意被他看到自己的软弱、无助和绝望。 ——我恨他,我恨他,我好恨他…… 闭目等待着刘彻的暴行,子夫的心沉到谷底,深深的不见天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为什么?是自己做错了么?是自己不该到这个世界来么?是自己寻来的这番羞辱和折磨么?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自己可以消失,消失于这个残忍、陌生、痛不欲生的时代……她宁可死! “子夫……”预料中的可怕并未发生,却是刘彻略带暗哑的声音,随即格在脸面上的手臂被他轻轻拉开了,一个火热的手掌抚上了满是泪痕的脸颊,抹去一层又一层,“子夫……为什么哭?” 子夫听到问话,抬眼去看他——可是什么都看不到,眼眶中的泪水泛滥如注,根本没有办法对焦,一片模糊,除了痛,身痛,心痛,除了痛还是痛。 “子夫……”那声音又响起,不复先前的狂躁和蛮横,而是带着沉闷和温软。可是心痛如何去解?子夫看不清他,看清了也不认得。这个人,是谁?是野兽! “我恨你……刘彻。”嘶哑的声音昭示着挣扎的惨烈和心灰意冷,子夫什么也不想说,也没力气说,瘫软在他怀中,唯有重复心中的绝望,“我恨你……刘彻……” 没有回答,刘彻什么都不再说,只是搂住了怀里僵硬的躯体,轻柔的吻着她潮湿的眼眉,她冰凉的鼻尖,她柔弱的嘴唇,她滑腻的下颌……那样小心翼翼,像搂着一件稀世的珍宝,生怕弄碎了、碰伤了…… 他又想做什么?他折磨得自己还不够么?他想用这种方法再来羞辱这具身体么?子夫怔怔的躺着,任由他所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这样的滋味。不管他再做什么,对自己实施何种的兽行,她都可以接受…… 身体上忽然一轻,子夫感觉刘彻坐起了身子,离开了自己。心中一讶,几乎以为是幻觉。再度闭起眼睛,她咬紧自己的嘴唇,这平静是不是预示着接踵而至更可怕的激烈?双手紧紧抓握住身下的床褥,不自主有些微颤。 又是一讶,刘彻没有再过来,不但没过来,反而在自己近乎赤裸的身体盖上了一件长袍。转头睁开眼去,依旧是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但是子夫竟看到了刘彻,他的脸近在咫尺,没有了暴躁和残忍,只有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 刘彻对着榻上的人,心底的疼止不住地泛上来,一时无法回忆自己对她做了些什么。先前整齐的发辫此刻散乱到处,一绺一绺在身后、在枕边、在面上,刘彻见到一缕发丝顺着泪痕粘腻在她的脸颊上,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拨开,立刻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直和躲避,又缩回手来。 子夫满心恐惧,脑中全是他五分钟前的所作所为,咬牙侧过脸,闭目不理他。深深的目光从背脊处笼罩着全身,子夫竟有透不过气的压抑和沉闷,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这就是帝王——这就是帝王的威严和权力!子夫痛苦的蜷起身子,突然明白这宫里头的人对自己的客气尊重都是假的,那不过是因为他的宽容。背着人后,在这样的深宫中,他却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可以轻易将自己的尊严和身体践踏在他的欲望底下!最是无情帝王家! 眼泪扑落扑落簌簌往下掉,打湿了半边脸颊。 “别哭,别哭了。”耳边传来轻轻的安抚,意识到他又上得床来,子夫整个儿立刻僵直成板,动也不敢动,更不敢与他有任何的碰触。热气从耳边扑到面颊,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紧张的放在胸前的手都握成了拳。 刘彻轻皱双眉,探过一只手去极力温柔的握住了那双拳头,柔声道:“乖,不哭了,好不好……”又慢慢将另一只手从底下穿过冰冷的身躯,自后抱住她,直到哭声不再。 被那双火热的手包围住,子夫咬紧牙关强忍住颤抖,只由眼泪继续流。但人一贴近立刻便能感觉到他小腹下的硬挺仍未消失,因此当刘彻凑过来掠开散乱的发辫轻触后颈时,子夫又不自主的浑身戒备。刘彻显然意识到这个,稍稍退开一些,不再那么紧贴怀里的人,但这张床榻并不大,宽裕空间不多。 墙角的灯越来越暗,渐渐看不清亮光。刘彻用下颌贴着子夫的头顶,轻轻道,“对不起,子夫,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子夫没有答话,持续不止的抽泣令她根本说不出话,只感觉他紧紧扣着后脑,呼吸绵长而有力,带动着发丝一飘一飘。“我发誓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永远不会。” 可是,我恨你! 心中还是这句话。所处的怀抱虽已由炽热变得温暖,鼻尖充斥的是两个人的汗味儿,根本分不清界限。刘彻的声音不再可怕,柔柔的好像一道催眠符。可一天不曾进过一粒粥米的子夫早已不堪重负,身心俱累,超过了可以负荷的边缘。双拳始终紧紧交握于胸前,此刻除了自己,她谁也不会再相信。即使耳边的声音是完全的诚意,她也不会再相信…… 五分钟前,他亲手将她一把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还能拉回来么?即使回来,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么?她还是原来的她么?心碎……该用什么来治? 朦胧中,听到刘彻的低喃,“子夫,我是真的,我爱……” 可心里头,还是那句话。 ------------ 第十二章 福宁问刑 上 翌日醒来,宣宁宫里一片宁静。睁开眼只见到自己一个人仰躺在床榻上,子夫几乎以为是又一场噩梦扰乱了心神,可才起身坐起,却看到身上青青紫紫遍布瘀痕,她知道那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发生在自己和刘彻之间的。身上的力气像一下被人抽走了似的,子夫颓然倒回了床上,对着高高的穹顶发呆。谁可以告诉她,怎么才能摆脱这般不堪的处境?刘彻这一次悬崖勒马,可下一次呢?他还会良心发现么?他还会轻易放手么?他还会用更激烈的手段得到他想要的么?对于刘彻来说,她不过是个女人,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想要,因为得不到所以渴望…… 眼泪顺着干涩的面庞滚落下来,子夫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脆弱……忽然想到了角落里的通讯器,连忙伸出手去摸,摸了半天才在缝隙中找到,定是昨日挣扎的激烈弄落了。 紧紧攥住那小小的物件,子夫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阿智,阿智你在哪里?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请你赶快带我回去!这个地方,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能再呆了…… “太傅,您醒了?”子儿的声音悠悠的传来,来不及擦去面上的泪痕,已见到她带着焦虑的脸庞,“太傅,您怎么了?”“我……没事,”子夫别过头去抹掉眼泪,努力笑笑,“没事。”看到子儿递来的衣衫,子夫配合的伸出手去,突然看到手腕上一道深紫色的瘀青,心中一跳缩回来,“皇上他……” “皇上天一亮就走了,他说您很累,不要吵醒您。”子儿还是将衣衫替她穿上,拿过篦子梳着散乱的长发,“皇上说他下了朝就过来看您。”“他……要来。”子夫听到,身子一震,却没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还在子儿的手里,这么一拉扯立刻感到头皮刺痛。“啊……太傅,奴婢……”子儿也发现了,立刻松了手。“不要紧,不要紧。”子夫摇摇头,“反正我也不出去,不用费什么心思。” “太傅……”子儿看着子夫的脸色,轻声问,“您……不开心么?”“我……”子夫不知道如何回答。子儿又问,“是不是皇上……”子夫听到那两个字,脸色一变,子儿竟吓得不再说话了。看到子儿的样子,子夫意识到自己的敏感,叹口气笑笑,“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开心,只是……”只是迷茫。子夫心里轻轻地说。 “子儿,你的家乡在哪里?你想那儿么?”子夫忽然问她。子儿愕然,摇了摇头,“娘说我们老家在山西,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去过。我从小就在公主府里长大……”子夫无语,轻笑一下,搂住了子儿的肩,良久,才道,“子儿,我好想家啊,我好想回去……”“太傅……您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子夫深吸一口气,去填充心中的空荡,“可是我好想念那里,想念那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 “宣宁宫卫子夫接旨……”门外一声尖锐的传报打破了室内的气氛,子夫和子儿同时抬头,看向门口。“卫子夫,卫子夫呢?”那声音又高喊起来,似乎是进了室内,响亮了不少。 “奴婢见过公公。”子儿起身迎过去,行礼作揖。“卫子夫?你就是卫子夫么?”那声音带着傲慢。“我是!”子夫翻身下床,朝门口过去。见到一个微显矮胖的宦官正站在那里用眼睛四处睨着看,“公公……”“你就是卫子夫啊,”那宦官看了一眼子夫,嘴角冷冷一笑,“好啊,皇后娘娘有旨意,宣卫子夫到福宁宫问话。” 问话?子夫乍闻之下有些惊讶,好端端的,为什么皇后竟会找到自己头上?陈阿娇怎会知道自己的存在?问话,问什么话呢? “怎么?想抗旨么?”宦官见子夫没有应声,音调抬高了不少,“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可都由皇后娘娘说了算,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皇后娘娘下旨来请你,你居然还端架子?”“我……奴婢不敢,”子夫低垂了头,“奴婢去就是了。” 跟着那宦官,子夫一路心惴惴。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路显得特别长。子夫始终低垂着头,莫名的思索着皇后为什么要这样指名道姓的找自己去问话,直听到那带路的宦官阴阳怪气的说,“到了。” 抬头看到一座宫殿,牌匾上的小篆依稀可以看出“福宁宫”三个字,想来这就是皇后的寝宫了。跨进去,没有看到人。子夫纳闷才起,突然听到从里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线其实并不低沉也很年轻,但却故意压低了嗓音,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味道。 “是卫子夫?”“奴婢正是卫子夫。”子夫寻声而望,见到一个身着绛红色宫装的女子从里头缓步而出,还搀着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女人,同样一身华服,描眉点唇、钗环珠玉、富丽堂皇。 这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屋藏娇之人了,子夫心中揣测。可她身边的这个……乍眼见去两人的面目轮廓约有四五分的相似,子夫奇道,竟然会是馆陶公主不成? 这母女二人似乎是专程等着自己,却是为了什么原因?瞥眼看到那母女二人的表情并不友善,子夫心中突突的打鼓。 “奴婢卫子夫,见过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子夫屈膝躬身行礼。“哟,倒是个机灵人儿。”长公主开口,“长得也不错,身段好。”“母亲!”皇后嗔怪,惹来长公主的小声安抚,“为娘自有分寸。”“卫子夫啊,听说最近皇上下了朝就往你那里跑,是不是?”长公主问道。 “啊?”子夫讶然,抬起头看着两母女,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长公主道,“你是个聪明机灵的人,这宫里头的女子……我也知道大家图的是什么,皇上就那么一个,能抓得住自然是抓牢的好。”“长公主,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子夫皱着眉。 “不明白?你是装傻还是装糊涂?”皇后斥道,却被长公主打断,“阿娇,别这样,失了身份。让我把话说完。”她转回头来,“卫子夫,听说你入宫前是平阳府的人?”子夫小心翼翼,“奴婢承蒙平阳公主照顾……”长公主点头,“难怪了,有她帮衬着,怪不得掖庭簿册上都没有你的名谱,倒可以在宫里过的自在。阳信这小妮子……”长公主冷笑几声,“先是哄着皇帝往她府里跑,我还纳闷她怎么就这般殷勤起来,原来是用美人计呢,才几天工夫,就弄了个人进宫来!你也争气,还真迷得皇帝团团转。” 子夫恍然,看着面前的人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原来这竟是场鸿门宴,馆陶公主和皇后把自己召过来是兴师问罪的,“长公主,您误会了。平阳公主从来没有这般想,也没让奴婢……去勾引皇上。” 心中的那份痛突然涌了上来,刘彻的所作所为充斥了整个胸膛。子夫心中压根不愿意再听到跟刘彻有关的任何事情。遑论是勾引? 皇后突然道,“不是平阳公主,那就是说,想着迷惑皇上的,是你自己了?”子夫豁然抬头,“奴婢不敢,奴婢从来不曾想过勾引皇上”皇后提高了声音,“不曾勾引皇上?说得倒好听!那昨夜皇上怎么会在你那里……” 皇后的话令子夫一呆,随即突然很想大笑,看着陈阿娇,心里是说不出的奇怪和荒谬——勾引?多滑稽的一个词啊!陈阿娇居然在责问她为何勾引刘彻?她可曾知道自己这一夜是怎么渡过的?又是怎样辛苦、屈辱的保全着自己的清白?为何到了她们面前,这一切居然成了勾引? “怎么不说话了?”陈阿娇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这宫里头怎么说都是我作主!皇上在哪里过夜,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皇后娘娘,”子夫因激动而哑声,“奴婢和皇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奴婢从不曾想过勾引皇上,也不曾做过什么勾引皇上!”“哼,什么都没做?”陈阿娇冷笑,“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昨天皇上为什么要去宣宁宫?还在那里呆了一夜!”“奴婢不知道,”子夫摇头,“皇上为什么要去宣宁宫,他为什么要在宣宁宫留宿,娘娘,您应该问他,而不是问奴婢。腿长在皇上的身上,他要去哪儿,难道奴婢还管得了?”皇后没有吱声,长公主却是冷笑一声,“好一张小嘴,还真厉害!”子夫索性豁出去了,“回长公主,奴婢说的都是事实。” ------------ 第十二章 福宁问刑 下 长公主瞅着看了半晌,从座上起来。子夫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来,直到面对着面。长公主端详许久,忽然伸手来捉住了子夫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真是个厉害的姑娘,这嘴可真不得了!”她虽带着笑,但令人不寒而栗,“平阳府里人真不简单,啧啧啧,单这张小嘴,宫里头就真找不出第二个!”她像看一个玩偶,“瞧瞧这脸,长得也真够俊的,难怪我那皇帝女婿对你神魂颠倒。哟……”她忽然死盯着子夫的颈口,掰过子夫的脸颊,见清楚那上头一块一块青紫的痕印,住了口。子夫立刻意识到是昨晚上留下的痕迹,不由缩了缩颈项,咬紧双唇不吭一声。长公主又上下看了一会儿,什么没说,放开子夫,回到了座椅上。 “其实,皇上若真喜欢你,谁也管不了,哪怕他想给你个名号,不管是皇后、我还是太后都没办法阻止……”“母亲……”是皇后插进话来,却被长公主制止了,她续道,“可你要知道,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皇上和皇后从小就订有婚约,他们大婚也不过几个月,即使平阳公主想着讨好她那皇帝弟弟,或者你想着攀龙附凤,也得懂得选准时候!”她说的淡淡的,可子夫明白这是威胁,“还有,怎么说你都是奴才,奴才要明白奴才的道理,平阳公主把你*得那么出色,可不会少教你规矩!所以,你最好给我记明白,想攀高枝可以,但得先掂量自己的能力,还得看看那高枝上有些什么人,自己攀上了,是不是站得稳!别一个不留神摔了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子夫看着她,硬声道,“奴婢没想过攀高枝,也不打算攀高枝!”“说得好听,”皇后不屑,“你昨儿个躺在皇上怀里的时候可也是这样想的?”子夫脸色煞白,不明白堂堂的一国之母为什么总是这样咄咄逼人,她根本连事实的真相都没有弄清楚,却这样言之凿凿的给人定罪。这份自以为是的高傲,和刘彻真的很像! “好了阿娇,”长公主开声,“好歹你是皇后,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的。”又看了一眼卫子夫,道,“要说错,也不能全算在这女人身上。阳信就是想给她弟弟塞个女人,也要那正主儿点头肯收才是……”“母亲……”皇后闻言,满是委屈。 “你啊,”长公主看她一眼,“你就是这脾气不好,虽说夫妻相处要两方包容,可你要知道,你的丈夫可是皇上,这皇上怎跟常人一样呢?”“那他就可以这样羞辱我?”皇后不服,“大汉天下还找不到个像样的女子了?要看中这等低贱之人?他倒不怕失了身份?” “这男人么……”长公主道,却被皇后打断,“男人怎么了?男人就可以乱来?他可是我陈阿娇的丈夫,他忘了当初要是没有我和母亲……”“阿娇!”长公主板起了脸,“有些话给我藏在肚子里,不用总挂在嘴上……”“可是母亲……要让这贱人……”子夫明知皇后是在说自己,心下委屈,不怒反笑。 “别说了,为娘心里头有数。想给皇上提个醒,不是没办法。既然当初能让他坐上去,今日要他爬下来,也不是办不到……”长公主说罢,看到带着笑的卫子夫,异道,“你笑什么?”子夫听到长公主的问话,抬眼看着她们,不但不止住,反而“呵呵”的笑出了声。“卫子夫,母亲在问你话呢,你笑什么?” “我……笑长公主和皇后娘娘这样厌恶皇上么?”子夫看着她们。“什么意思?”皇后挑眉。“皇上他……”子夫提到刘彻,昨晚那地狱般的一幕立刻纷至沓来,心口如遭重击。刘彻那样折磨自己、践踏自己,难道还值得自己为他据理力争么?恍惚中,理不清头绪,只看到皇后母女脸色铁青的看着自己,子夫咬牙挺直了身子,道,“皇后娘娘,您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么?长公主殿下,当初不是您选中了皇上继承大位的么?为什么现在却要帮着外人对付他?” “你说什么?”皇后瞪圆了眼睛,看着子夫。“让她说。”长公主挥手。子夫握住了拳头,“我说了我和皇上是清白的,我们什么都没做,所以娘娘和公主根本不需要为了这个和皇上斤斤计较。如果为了这点小事,就要将皇上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娘娘、公主,奴婢想知道,这对于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不冷不热的样子,”皇后恨恨,“我就要知道,他如果不当这皇上了,还会不会这样目中无人!” “娘娘,恕奴婢大胆说一句,如果皇上都不是皇上了,那娘娘又是什么?”子夫掷地有声,不可理解的看着一肚子怨气的陈阿娇,“是不是淮南王做了皇上,河间王做了皇上,娘娘和长公主的日子会过得更好些?”“卫子夫,你……”皇后气急,脸色煞白,瞪着子夫说不出话。长公主一连阴沉,却并不答话。 “长公主,奴婢知道皇上做事冲动,惹了太皇太后不高兴,惹了长公主和皇后不高兴,奴婢……”卫子夫低下眉眼,生怕被看到眼里的屈辱和伤痛,“奴婢从来没有想过和娘娘争什么,奴婢也没想过要和皇上有什么。只希望皇上和皇后……好。现下,皇上因为朝廷的事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如果娘娘这时候您都不帮着皇上,却还要联合外人算计皇上……好歹,您和皇上也是结发夫妻,皇上许过您的金屋之约,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么?” 皇后默然,长公主却看着子夫,眉眼轻轻跳着。 “奴婢什么都不是,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娘娘,如果皇上都没有了,那还有皇后娘娘您什么?还有长公主您什么?不管谁做了那把龙椅,都没可能再许您一个皇后的位,是不是?” “你……你……”皇后怔忡,看向长公主,而长公主始终一脸的高深莫测。 “小丫头,好厉害的嘴!”长公主冷冷笑了。“母亲……”皇后娇嗔,长公主抬手制止,“卫子夫,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皇上么?还是阳信丫头?”“没有人教,”子夫道,“是奴婢的心里话。”“心里话……”长公主道,“心思不小啊……” 子夫抬起头。 “奴才报长公主、皇后娘娘,奴才在宣宁宫里搜到了一些东西。”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子夫未及回头,皇后连忙起身回答,“给我拿进来!”于是,一个宦官手捧着个包袱走了进来,赫然是自己的小背包!子夫一愣,然后立刻燃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皇后和长公主接过背包,把东西全翻开倒在了身旁的几上,“这些都是什么?”长公主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皇后则捏着手机仔细的研究。子夫心口怦怦地跳着,脑中空白,竟想不出可以找什么理由来解释。“奴才还找到这个……”那宦官从身上摸出了一样物件,递到长公主手里,“是在这奴婢的床头翻到的。”子夫去看,心立刻荡起来——赫然是自己的通讯器! 长公主问,“阿娇,你可见过这东西?”皇后没有吭声,长公主随即看向子夫,“卫子夫,这些都在宣宁宫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子夫仓促而答,“这些……这些都是奴婢从家乡带的,全是些小玩意儿。”偷偷看长公主的神色,心中思量着如何把背包给要回来。 “母亲,我看都是些妖物,准时她用来迷惑皇上的。”皇后下了定论,把背包扔在了地上,拿过通讯器也扔在了地上。 长公主点头,“卫子夫,我本来以为你不过是个想攀上龙床的宫女,现在可明白我当真看走了眼了!你用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迷得我那皇帝女婿神魂颠倒,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皇后道,“母亲,和这种奴才多说什么,我看最好还是毁了这些妖物,免得她再拿去蛊惑皇上!”子夫急了,“皇后娘娘,不要,这些不是妖物!我敢用性命担保!”皇后冷笑,“你的性命,你的性命值得了什么?你以为你的命我不要了么?” 一个眼色,旁边蹿上来的几个宦官立刻对着背包一阵猛踩猛摔。 “不要,皇后娘娘!”子夫扑过去,但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通讯器被一个矮矮的宦官扔在了台阶上,摔成了两份。皇后道,“还想捡!胆子倒真不小!来人,给我抓住她。”她回转身去,亲自拿了背包里的东西,就往地上摔。子夫方寸大乱,左右顾及不暇,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捡回通讯器,但又两个宦官业已过来牢牢抓住了自己。“皇后,求求你不要,不要!”子夫无奈开口求她。 皇后斜睨了一眼,“哼,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把那些妖物都给我烧了,烧干净!还有,来人,把这妖人拖下去,廷杖二十,我看你嘴硬!” 子夫听不清皇后在说什么,只眼睁睁看着那通讯器和背包,虚弱重复着不要毁了它们,不要毁了它们……宦官们却听不见子夫的请求,木然将她一路驾到了宫外的空地上。子夫的心随着皇后身前燃起的火焰而坠入冰窖,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直到那廷杖结结实实落在了背脊上! ------------ 第十三章 大起轩然 上 手握着一封竹简,刘彻信步往宣宁宫而去。虽然今日陪着太皇太后听了大半日的《鸿烈》黄老,不过能借着辩驳的机会,让那刘安呈一篇“离骚赋”来,也算不亏本。“《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想到赋中所陈,刘彻暗叹淮南王果然非等闲之辈,这几句小评寥寥几言却正中《离骚》之精要!刘安,确是个文采博然的文雅之士。刘彻捏了捏竹简,把这辞赋和子夫同览,该是一件不错的乐事。 只是……心中突然一颤,她怎样了?昨晚上的失控……刘彻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那样粗暴和野蛮,只是当时自己郁极也痛极,想找个知心的人来分担这份痛楚和压力,但是……刘彻知道自己用错了方法,他非但没有抓住那女子,反而将她推得更远了。 他到底该如何才能抓牢她?身为帝王,刘彻却好笑的发现,在她的面前,帝王根本无足于道。越是帝王,越让她退却。她要的是一个平等的丈夫,一份心中只有她的感情。刘彻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宣宁宫,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能给的起这样厚重的承诺么? “奴婢叩见皇上……”门口一个人慌张的闪了出来,看到自己连忙行礼。“子儿?”刘彻看清那人,皱着眉头,“怎么回事?为什么杵在门口?子夫呢?”“皇……上,太傅她……”子儿结结巴巴。“她怎么了?”刘彻心中一紧张,提高了声音,没想到面前的人却更慌了。“太傅她……她……”“她到底怎么了?”刘彻疾步往里面去,不停揣测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她还在生气?她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自己弄伤了她却不自知? “太傅……不在宣宁宫。”子儿急匆匆跟在身后,怯声道。刘彻收住脚步,回头来看,“她不在宣宁宫?她去哪里了?”“太傅她……她被皇后……”子儿急急道,“太傅被皇后召去福宁宫了……” “什么?皇后把子夫召去福宁宫?”刘彻的眉头打在了一起,“她叫子夫去做什么?”“奴婢不知道,”子儿摇头,“奴婢本想……跟着一起去,可是那传话的公公不许,奴婢……只能在这里等……”“行了,”刘彻打断她,“走,跟朕去福宁宫。” 边说,边转了方向去向皇后寝宫。 没几步,突然又有个人心急火燎的朝这边奔过来,见到自己,猛然止步跪在了地上,“卑职公孙敖见过皇上。”刘彻见那人有些眼熟,皱眉问道,“什么事?这样莽莽撞撞在宫中行走?你是哪里当值的?”“卑职在建章宫中任侍卫……”“那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刘彻恼他挡了自己的去路,语气生硬的很。 “卑职……卑职是特地来报信的……”“报什么信?”“禀皇上,刚才……刚才长公主遣了人到建章宫把卫青给押走了!”“什么!”刘彻又一惊,低头看着地上匍匐的人。身后的子儿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青儿……”“到底怎么回事?”刘彻问道。 “卑职……卑职也不是很清楚。”公孙敖道,“因这几天王爷入朝,宫中人手不够,昨日卫青才刚刚到建章宫来当值。可是今日早上,原本好好的,却突然来了一批人,说是卫青行为不端,来路不正,会损害宫中皇室的安全,所以……所以就把卫青给带走了。他们当时说,是奉了长公主的命令。” “长公主,又是长公主!”刘彻满脸愤怒,握紧了拳头,“他们究竟想搞什么!”子儿慌乱的看着刘彻,不敢作声。公孙敖始终跪在地上,很是紧张。刘彻抿了抿嘴,低头看着公孙敖,“公孙敖,你做得很好,特地赶来通知朕。现在,你就去替朕把那些带走卫青的人找出来,带着所有建章侍卫去让他们放人,说这是朕的意思!哼,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头,现在究竟是皇后长公主她家作主还是朕这个皇帝做主!” “卑职遵旨!”公孙敖得到刘彻的命令,立刻起身疾奔儿去。 回头看了一眼子儿,刘彻续道,“子儿,跟朕去福宁宫,朕要看看,长公主和皇后究竟想搞些什么花样!” 从不曾体尝过什么叫做“刑罚”,当那廷杖毫不商量的落在背脊上的一刹那,子夫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个破布娃娃——身子也碎了。双手被人死死摁在两侧,除了紧咬住嘴唇,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抵抗那一下一下的重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躯体被那儿臂般粗的棍杖一击,摧枯拉朽似的,失去了支撑。 为什么会受这样的罪?子夫混乱的想着,这样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砰”的一声,脊梁与那杖端接触,是闷闷的一记,锥心般的刺痛从身子里沿着脊柱直达头顶。骨头碎了,快死了……子夫脑中印出了这样的想法,然后感到喉咙处甜甜的涌上一阵热,眼一黑,便什么都没有了。 “噗啦——”一个激灵,冰凉的刺激带着一种残忍把子夫从黑暗中又拖了回来。“想装死么?可没这么便宜的事!给我继续打,狠狠打!”皇后瞅着地上的人,不带丝毫温度。子夫睁开眼去,却发现淌着水的发丝遮住了整个面庞,眼前除了滴滴的水珠,是一片模糊,那前头的一抹红,究竟是火还是人? 咬破的唇齿间弥漫起熟悉的血腥味来,可是同昨夜不一样,这血腥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随着止不住地血液泛上来,子夫无法将口中的液体都咽回去,随着身上一下又一下绵延不绝的痛楚,终于摒不住喷将出来。于是,那抹红霎时印满了面前的石地。 这么多血,子夫忽然牵起了嘴角,自己会死吧,一定会死的。昏昏噩噩中,想到了刚才的那团火,好像鲜血一样的触目惊心,通讯器在那团火里,通讯器没有了……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自己的世界……宁可死了吧。 留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不如死了…… 垂下眼帘,忽然发现身体上的痛不复刚才那般肆虐了。这是不是死亡的征兆?自己真的就要解脱了么?子夫居然有欣慰的快感。 “哼,我看你还有什么说!”皇后的声音跋扈异常,再不复刚开始的低沉,“我还要看看刘彻拿什么来救你这小贱人!” 刘彻两个字入耳,子夫一震。眼前突然涌现的,不是昨夜他对自己的粗暴和残忍,而是那个梦……还有他的无助、不平,他被扼杀的理想和浩志。人死之前,是不是应该做些好事?她突然想到。 “皇后……娘娘,”子夫拼力抬起头来,“您这样讨厌我?”“我巴不得你去死!”皇后瞪着她,“小贱人!”“呵……”子夫突然笑了一下,隔着面前湿漉漉的头发,哑声道,“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帮皇上……”“你……”皇后由愤恨转为惊愕,看着子夫。 “我真希望,我可以死了……”子夫喃喃,头落在地上。身上的痛,心上的痛,一下如潮水涌来,席卷了所有的意志和思想。视线完全模糊了,除了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子夫!”跨入福宁宫的门口,刘彻就看到很多人围在面前。皇后、长公主果然都在,站在宫室门口一脸阴恻恻的瞅着人堆。“皇……皇上……”那围成圈的宦官们看清来人,吓得一脸呆滞,立刻转了身匍匐在地。 于是,刘彻看清了福宁宫的混乱,地上有物件燃烧的灰烬和残物,那宦官们黑压压的跪满了整个殿前,长公主面无表情,陈阿娇则一脸的怨气。可是……唯独少了一个人。 刘彻不管不顾往里头去,地上的宦官识相的让出路来。才几步,他看到了一个人,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长发散落遮住了面容,全身都湿漉漉的,此刻身边跪了好几个人,有两个的脚旁居然还摆着——廷杖! 心好像被针扎似的搐痛起来,刘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奔过去,扶起了地上的那具身体,拨开满面的湿发——刘彻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只感到呼吸一下停止下来,无穷无尽的的心痛,深入血液、刺入骨髓。 “子夫,子夫!”抹去她脸上的水渍,还有嘴角的血渍,刘彻直瞅着她,面色惨白,紧闭双目,气若游丝,“你怎么了?子夫!”一松手,那脆弱的头颅歪倒在怀中。刘彻低头去,看到了地上的血渍,和水印混合在一起,蜿出一道恐怖的图案来。 “谁!谁把子夫叫到这里来?还用廷杖!”刘彻豁然抬头,直瞪着面前的陈阿娇和长公主。“是我!怎么样!”陈阿娇不甘示弱,“我是你的皇后,难道教训不得一个奴才?”“你……”刘彻瞅着她,双目几欲喷出火来。 “我就是要她死,你能怎么样!”陈阿娇咄咄,“你来得晚了,刘彻!我就不信,这廷杖打不死这个贱人!”“陈阿娇你——”刘彻只感觉一阵热冲上脑门,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他一定会当场抽出剑来要了她的命! “子儿,快去请太医。”他终还是决定挽救手中的生命要紧,转了头吩咐同来的子儿,随即用力把那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的人儿抱入怀中,疾步往外面走去。 “刘彻!你今天敢带着这个贱人离开这里,你以后就不要再踏入福宁宫半步!”陈阿娇直瞪瞪看着他,冷冷道。刘彻头也不回,沉声道,“的确不会了!”“刘彻你——”陈阿娇气结,“你走,你不要后悔!” 刘彻不再言语,只顾着大步而去,没有半分的留恋。 ------------ 第十三章 大起轩然 下 “母亲!”陈阿娇转身,哭着投向长公主。“哎,好了好了,”长公主黑着脸,搂住女儿。“母亲,你看刘彻……他这样欺负女儿,羞辱女儿……”“我都看见了,还要你说!”长公主轻拍着陈阿娇的后背,“下去,全给我下去。”挥退了一地的宦官奴才。“可是……可是母亲,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恣意妄为么?我这皇后在他眼里,算是什么?”陈阿娇兀自哭闹着。 “哼!这皇后……阿娇,你也不用说这么多。”长公主道,“你就痛痛快快跟为娘的说一句,你到底是希望他继续当皇上?还是……”“还是什么?”陈阿娇不解。“你这脑筋啊!”长公主瞪她,“还是让别人来做皇上!” “别人?谁?”陈阿娇看着长公主,“淮南王?河间王?”“这你就别管了,”长公主道,“总是换了刘彻,自有别人!” “可是……可是他要是不做皇上了……”陈阿娇怔怔。“他要是不做皇上了,那你这皇后……”长公主瞅她,“卫子夫可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啊!”“母亲!”一听到卫子夫的名字,陈阿娇就一脸的不高兴。 “阿娇,你告诉我真心话,你心里头还有没有皇上这个人?你真要他倒了去还是愿意跟他过?”“我……”陈阿娇看着母亲,傻傻的,“我不知道。”“这节骨眼,你又不知道了?”长公主有些恼,“皇上可不是个省事的人……当初,要不是你跟他走得近了……”“他……他当初可许了女儿的金屋之约……”陈阿娇道,突然扑入了长公主的怀中,“他如果不当皇上了,女儿还有什么意思?”“丫头啊……”“母亲,”陈阿娇红了眼睛,俯在长公主的肩头,“女儿只是想他……对女儿好些,难道这也错了?他刚才看卫子夫的眼神……他何尝那般看过女儿?”陈阿娇说着,哀哀的小声啜泣起来。 “傻丫头,”长公主叹道,抚着皇后的背,“为娘明白、明白了。皇上……要没了,你这日子也没法子过。只是……”她的眉头蹙了一下,“只是这教训不能不给。皇上也该有皇上的分数,刚才那样,太让人生气了!” “母亲!”陈阿娇抬起头来。长公主笑笑,“为娘自有分寸,放心吧,皇上会回来的。他刚才……那是说气话呢。” 一路往宣宁宫去,刘彻说不出的紧张和慌乱。既想走得快些好早点让太医医治,又怕走得急了会牵扯到伤口让她更痛,俯首看着怀里的人,面色白得吓人,可是嘴角还隐隐渗出鲜红的血渍来,触目惊心。 “没事的,没事的。”刘彻将人抱高些,用自己的脸颊触碰她的面容,那冰冷、湿腻的感觉昭示着情况的恶劣,“子夫,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痛……”怀里的人突然低低的唤了一声,刘彻心头一跳,连忙抬首来看,果然见到了她半睁着眸子,似看非看,“好痛……”伴着一阵气咳,血液从嘴角缓缓流下,刘彻腾不出手来,只能用臂膀去阻止她往外面翻落的趋势,鲜红的颜色顺着她的下颌滴在了自己的衣肩上,刘彻强烈的感到心痛。 “等下就好了,会不痛的……”他轻轻道,尽量保持着脚步的平稳。再这样颠下去,他真的担心怀里的人会受不了,呕血而亡,“子夫……要撑住,听到没有?要撑下去!” “咳咳”的几声,子夫又猛的咳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刘彻没有料到她突然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手一滑,几乎就要将人脱手。幸好,反应够快,人往前倾了一下拉住了衣带又将她搂入怀中。这一次,不敢再有任何懈怠,牢牢抱紧了整个身体。 而令他惊喜的是,怀里的人似乎有了些感觉,不复先前的毫无动静,而是伸出手来搂住了自己的颈项,不由令他心中一荡,“子夫,你……”“你……”子夫睁开了眼睛,可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只能隐约看到人影,“你是……”“是我啊,刘彻!”刘彻急道。 “刘……彻……”子夫嘟哝,紧皱起眉来,“彻……好痛,痛……”“我知道我知道,”刘彻点头加快脚步,“马上就到了,太医会帮你看,很快就好了。” “……刘彻,”子夫感觉面前的人不停的在说话,嘴巴在动,可是却听不见说什么,使劲眨了眨眼,却依旧很辛苦,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要……找……,刘彻……我……”话未说完,胸口泛上的甜腻之感充斥了整个口腔,忍不住将那一团血红吐出来,子夫眼前一阵眩晕,头一歪,又跌落到了刘彻的怀中。 安乐宫内,阳光姣好的从窗口洒进来,金黄的光泽布满了整个宫室。一名宦官手捧着一封竹简,朗声的念着上面的字句。窦太后一边吃着甜枣,一边连连点头,附和着那读文的宦官。 “这《淮南王书》果真不错,道理说得好,故事也说得好。”窦太后笑着,“我这老婆子,都听得入味儿……”“母后说的是啊,”一旁的太后应声,“的确很惹人神思呢。”“这皇上要是肯多花些心思念念……”“臣妾明白,臣妾会让彻儿多费些心思的,”太后接着话,“彻儿年轻,心气浮躁……”“他啊……” “启禀太皇太后,长公主、皇后到,在门外求见。”一个宦官急匆匆地奔进来,跪在窦太后的跟前。窦太后一愣,放下了手里的吃食,“怎么,她们娘俩怎么一块来了?”太后也是一惊,却没有说话,看着窦太后。“让她们进来吧,”窦太后挥了挥手,“她们两个一块儿来,准又是跟皇上有关系……”“母后……”太后脸色一变,看向外头。“正好,你也在。”窦太后却点头,“一起听听,要真跟皇上有干系,你也能帮忙出出主意。” “母后……” “皇祖母……” 窦太后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两个声音一前一后的飘来,太后看清来人,果然是长公主和皇后。“哟,太后也在啊。”长公主瞅了一眼,笑笑。太后显然感觉到来者的不善,不及做回应,听到皇后道,“臣妾给母后请安。”“不用了不用,阿娇,快起来。”太后连忙扶起阿娇来,长公主拉着阿娇入了座。 “大丫头,你今天怎么有心思跑到我这里来了?看我这瞎眼老太婆……”“母后,瞧您说的!”长公主道,“怎么好像女儿平时就记不得来看您了?那以后……女儿还是搬回宫里,跟母后一起住得了。”“看你说的!”窦太后呵呵笑,“阿娇呢,我的小东西,今天怎么进来都没声儿了?” “皇祖母……”陈阿娇上前去,凑着窦太后坐下,“皇祖母,我……”“哟,小东西这是跟谁生气呢?”窦太后听出了阿娇的别扭,拉她的手,“说给老太太听听。”“她能跟谁生气?”长公主在一边冷言,却看着太后的面,“还不是咱们的好皇上么!” 太后一听,眼角一跳,“彻儿……怎么了?”“他现在可厉害了,”长公主笑,“不但给皇后气受,还给我脸色看呢。当着我的面,抱着个宫女跑了,我这回可真是长见识了!”太后面若死灰,愣了半晌,“彻儿……彻儿……什么宫女?” “太后还不知道么?那卫子夫现在可是宫里头的红人了。”长公主未说完,阿娇已然“嘤嘤”而哭,“还不是、还不是阳信公主塞给皇上的!皇上总往她平阳府跑,这不就带着女人回来了!皇祖母……”阿娇转向窦太后,“您可要替我作主啊,皇上刚才居然当着母亲的面,说他以后再也不来福宁宫了,我……” “啊哟,这孩子哦……”窦太后抚着阿娇的背,“这没头没脑的,你们就喜欢折腾我老太太。”“皇祖母,我说的是真的……”“母后,这回我可也要帮着自己人了,”长公主插话,“皇上说这话的时候,我可也在场啊,亲耳听着他斩钉截铁呢……” “这、这……”一旁的太后连忙对着窦太后行礼,“母后,臣妾替彻儿领罪,姐姐息怒,彻儿他年轻……不懂事,说话没轻重……好端端的弄出个什么宫女来,阳信这丫头……我这就去查,这就去……” “查什么查?”长公主不屑,“查出来怎么了?我们不过施了一点小教训给那个宫女,皇上可就说出再也不踏进福宁宫这样的话了!要再查,可说不准咱阿娇这个皇后的位子……”太后听出了长公主的弦外之音,急忙赔笑,“姐姐言重了,阿娇何等尊贵之人,怎能同别的女子一般评论?彻儿这次当真糊涂了。” “好了,你们啊,有个事情就吵个没完,也不嫌烦。”窦太后终于开口了,“大丫头,你是不是说皇上看上了个宫女?”“皇上年轻么……”长公主扔出了太后刚才的话。太后脸色一僵。 “阿娇,你这皇后啊,真不知道怎么当的!”窦太后突然对着陈阿娇道。陈阿娇一愣,随即又“呜呜”的哭,“皇祖母……你、你到这个时候还帮着他!”“什么帮着他帮着你啊,”窦太后又道,“这里的人,除了你母亲,哪个没做过皇后?可有像你这样的?皇上那里不顺心了,就跑来哭!你啊,你还比皇上大了几岁呢!” “母后,你这话……”长公主道。“我话还没说完呢,”窦太后打断她,长公主只能住了口,“怎么当皇后要人教么?都是我那丫头宠的你,这幅脾气,别说皇上了,谁受得了?”“彻儿有错,”太后道,“他也不懂事。” “我可没说他不错,”窦太后转过头来,“做皇上的,一点分寸都没有,就是喜欢个宫女也不能不顾皇后的颜面吧,闹得这样,都闹到我跟前来了,像什么话!皇上……他人呢?”“带着宫女回去了。”阿娇忿忿。太后又是一急,差点憋出汗来。 “哟,看来还真是当真了呢。”窦太后点头,“难怪你们两个……”“母后,皇上要不是太过份,女儿可也不会到您老人家面前来这一趟……他这哪有点做皇上的样子?”太后又是一跳,连忙接话过来,“姐姐放心,我这就去找彻儿,让他来给皇后赔不是!”“哼,他现在眼里可全是那宫女,还有我们阿娇的地方?”“姐姐这话说的,”太后赔笑,“彻儿糊涂,姐姐怎么跟着他一起糊涂?什么宫女不宫女的,我这就让阳信把她接出宫去,眼不见就是了……” “哎,太后说的在理,”窦太后点头,“小两口吵吵没什么稀奇,就跟着太后去吧。彻儿啊,跟他父皇挺像,男人么,不喜欢女人不可能。阿娇你就记着我这番话,你怎么都是他的皇后,这可跑不了,至于其它的,怎么管?我和你母后当年也管不了,你又想管住皇上不成?送走这个,难保没有下个,是不是?”听皇后还在抽抽噎噎,窦太后捋过她的头,“好了好了,脾气发了就发了,回头和皇上好好说说,也就没事了。” “皇祖母……”“行了,你的心思我们都知道。去吧,跟着太后去吧。” ------------ 第十四章 生死难卜 上 出了安乐宫,太后陪着脸色难看的长公主,“姐姐……”“太后,母后这回可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啊。”“姐姐说笑了,这本就是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儿女闯出的祸事……”“太后倒是明理之人……”长公主点点头。 “应该的,”太后道,“姐姐,怎么说你都是看着彻儿长大……眼下这朝廷里人来人往的,彻儿可不也要姐姐您多担待……”“哟,太后这话可重了,”长公主冷声,“我可有什么能耐?也就看顾着自己的女儿。母后可说过,儿孙大了,翅膀都硬了……” “姐姐……”太后干笑,“姐姐可不比其他人,阿娇和彻儿……毕竟是从小就定下的亲……”“亲不亲,由谁说了算?”长公主打断,“我们亲有什么用?要他们夫妻相亲……”“对对,他们两口子亲,比什么都好。”太后点头连连称是,“他们年轻呢,自会亲的,自会亲的。”“太后,你说得都对。”长公主看她,“现在我也不图别的,就等着看到想看的,等着看不到不想看的……” “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太后道,“我这就回去跟彻儿说。”“那就好,”长公主道,“太后也不用陪着我了,这宫里的路,我熟得很。咱虽说住不得未央宫,可当初也都是从这里出去的。”说完,大摇大摆的撇下太后,走了。 别了长公主,太后丝毫不敢停留,急急往未央宫去。 “……太后娘娘,”未央宫的侍卫见到人,很是惊讶。“皇上呢?”太后急道,直往里去,“不在宣室么?”“回太后娘娘,皇上不在未央宫。”“那他人……”“皇上下了朝,没回未央宫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太后瞪眼,“给我去找,把皇上的人找出来!还有,快去平阳府,把公主也召进宫来,就说我找她!”“奴才遵旨。”侍卫起身,急匆匆地去了。 大概有刻把钟的时间,来人报说听得皇上召集了好些太医在宣宁宫会诊,太后一听立刻催着过去。心中思忖着看来长公主说的倒的确是有些道理,这一确定,焦虑更甚。 跨进了宣宁宫,气都来不及喘,也顾不得旁边那些奴才的请安磕头,直往里头的寝宫走去。于是,太后看到了满屋子的人,一个个平日在太医处才能看得全,眼下一屋子的太医都围在床前,个个神色肃穆。 这算怎么回事?是有人病了?还病入膏肓了?太后生疑,又看到刘彻杵在床前,死死盯着身边的一个问脉的太医,立刻过去,“皇上!”所有人回头来看,见是太后之尊,连忙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身来行礼。 “母后,你怎么过来了?”刘彻看到来人,连忙上前,又回头喝道,“快给朕看,救不了人朕要你们陪葬!”所有人立刻抖抖瑟瑟的转回了去,太后紧蹙眉头,不明白什么人竟使刘彻这般上心,不但跟长公主、皇后翻了脸,还要搭上这太医处的近十条人命! “皇上,你这是做什么?”太后盯着刘彻,一脸寒霜,“一个宫女,需要你这样大动干戈?你知不知道,长公主和皇后都闹到老太太面前去了,要不是有我在……”“母后,”刘彻打断了她,脸色同样阴沉,“她们还有脸闹?几乎把人弄死,还敢到皇祖母面前闹?哼……” “皇上……”一个问脉的太医抬起了头,看见刘彻和太后的脸色都很差,一时不知是否该插话。“怎么了?子夫怎么了?”刘彻转过去,“你快说!”“这位姑娘的情况……很不好。”太医皱着眉,摇了摇头。 刘彻上前一把抓住了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好?朕要你治她,治好她,听到没有?”“可是皇上……这姑娘的伤……”太医很是为难,“她身上本就有旧患未愈,今日这一番廷杖……” 廷杖?太后听到两个字,略感惊讶,不知道原来长公主口中的“教训”竟然会是廷杖!却听那太医续道,“虽未到骨髓之深,可因这位姑娘原本体质虚弱,廷杖一击不仅伤到皮肉经络,照目前虚浮的脉象来看,很有可能牵延至内腑五脏,如果真是这样,就严重了……”“什么严重了?”刘彻追问,“你只要告诉朕,用什么办法,用什么药可以治好子夫,只要宫中医药监处有的,你尽管开口,什么药都可以,朕只要你给朕治好她!”“臣……臣尽力而为。”太医诺诺颔首,“皮肉上的伤口已经用上好的药散包扎了,可能要调理体内的瘀伤,会需要用到……雪莲、灵芝、玉蟾等珍贵药材……”“朕准了,要用什么你尽管去取!”“那……臣这就去配药。”太医躬身而出,剩余的几个连忙各顾各准备自己的医箱和工具。 太后趁着太医说话的空档,去瞧床榻上躺着的人。因俯卧在内,看不清楚五官样貌,可单从身材和模样就可瞧清楚是个年轻的女子。太后原本对长公主口中所说的这个“攀龙附凤”的宫女印象很不好,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让自己如何都憎恶不起来。 她安静的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有一个婢女在她血淋淋、划满伤痕的背脊上慢慢上着黄色的药粉。原本雪白光洁的肌肤,现在满目创伤,横的竖的斜的曲的,从颈项到腰部,蜿蜒了整个身体。太后乍眼看到,都觉得心惊肉跳,长公主和皇后的手段,当真令人毛骨悚然,竟用廷杖对付这样的一个女子…… 突然,安静的人颤动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像被什么牵着似的,蜷曲起来,那上药的婢女一个大意,松开手去,于是,那女子痉挛得更为厉害。 “子夫……”刘彻见到子夫的样子,立刻箭步上前,捉开她曲在胸前的手,将她搂入怀中,“子夫……没事的,没事的。”痛苦的*从子夫口中逸出,刘彻紧皱眉头,一手托着后颈一手搂着腰,不让她动到背后的伤口。“皇上,别让她碰到伤口,”太医们立刻过来,抓住了子夫还想挥舞的手,“侧卧,一定要侧卧。” “子夫,你听到没有,”刘彻在子夫耳边柔声道,“没事的,别用力、别用力。”小心翼翼将人重新放回床榻上安置好,几乎累出了一身汗。 太后终于见清了那张脸——绝没有一点狐媚妖冶之气,却是秀丽而清雅的一张素净之脸。而最令人意外的是这女子一点粉黛都不曾妆点,素面朝天,很是洁净。虽闭着双目,苍白的连嘴唇上都一点血色没有,但依稀仍能看出她当初的娇俏和清丽,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只可惜……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挥挥手,刘彻将所有的人都屏退出去。 看着床上的人,刘彻冷然,“母后,如果子夫有事,儿臣决不会……”“决不会什么?”太后绷起脸,“你今天把长公主气得还不够么?你还想怎么样?”看看刘彻,又看看子夫,太后面无表情,“这姑娘……不能留在宫里,要尽快送出宫……” “不行,绝对不行。”刘彻一口否决,“子夫这样……母后你不是没看到,她做错了什么?难道儿臣喜欢她也错了?”“错了!”太后看向他,“为娘的曾跟你说过,我们家只有保住了你,才有一切……”“这跟子夫有什么关系?”“江山、美人,你要哪一样?”太后道,“这姑娘虽漂亮,可阿娇手里捏着的,是大汉的整座江山……” 刘彻对着太后,怔怔说不出话。退后两步,摇头,“母后,不行。”“皇上……”“母后,子夫这样,你送她出宫,她会死的!”刘彻转头看着昏迷的人,又摇头,“不行,儿臣不答应。”“皇上,你不是小孩子了……”“就因为不是小孩子,却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刘彻愤愤,“皇祖母来问,儿臣也是这样说……”“胡闹!”太后斥道。 “禀告皇上……”门外一个声音传进来,太后和刘彻之间僵化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刘彻到门口,“什么事?”“卑职奉陛下之命,已把福宁宫的所有宦官都带来了,候在外面,等陛下处置。”“皇上!”太后闻言,快步走了出来。刘彻不理,抬步迈出门槛,“很好,办得不错,起来吧,跟朕过来。” 太后见状无奈,心中又很是不安,想得一下还是跟着他跨出门口。 ------------ 第十四章 生死难卜 下 门外跪着十来个宦官,个个低垂着脸,神色黯然。太后不语,只静静看着刘彻想要做什么。 刘彻扫了一眼,“刚才谁执刑罚的,抬起头来!”声音也不大,可是地下一溜人立刻面色灰暗,偷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吱声。刘彻目光又扫过一圈,“朕问你们话呢,都哑了?” 静默无声,几个宦官鼓起勇气抬眼去看刘彻,可一见到他铁青的面,立刻又蔫了,垂下头去。“说话!”刘彻又道,“再不说,全送去内禁卫狱……” 话音刚落,下头的人立刻抖瑟起来,原本跪着的统统匍匐于地。终于,有两个人颤颤巍巍开口,“陛……陛下,是……是奴才……”一个连忙补充,“是皇后……皇后娘娘要奴才行刑的呀!”刘彻看着他们,也不说话,那两人等了半天,等不到音讯,遂小心抬起头来,忽又磕下去,如捣蒜一般,“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刘彻牵起嘴角来,淡淡道,“刚才,你们刑执几下?”“二、二十……”“一人去领四十下,滚!”话落,那两名宦官连忙磕头谢恩,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其余的人头垂的更低,几乎都贴到了地面,可是谁也不敢再左右看,只顾瞅着自己面前眼皮底下的一小块青石地砖,大气不敢出。 “朕现在有话问,知道的就说,不许隐瞒,听到没有?”刘彻道,语气阴冷不带感情,下面的人闻言纷纷点头。“皇后、长公主为什么找子夫去福宁宫?”刘彻说完,下面的人尚未回答,身后的太后已挑起眉来。 “回陛下……”跪在中间的一名宦官弱弱的回答,“皇后……皇后因为知道昨日……陛下……陛下在宣宁宫留宿了一夜,所以……所以今日,又碰上长公主进宫……”太后看向刘彻,刘彻紧锁的眉间微微一跳,却未回头,而是继续问,“她们找子夫去,问了什么?” “皇后娘娘……问卫姑娘……问她为什么要勾引陛下……”宦官说了一半,偷偷抬眼看刘彻,不敢说了。“说下去!”刘彻道。“长公主……说卫姑娘要想攀龙附凤,也要懂得分寸,懂得……懂得宫里头的规矩。” 刘彻看着他,“后来呢。”“……卫姑娘一直说……说她从不曾想过勾引皇上,她也没想过攀高枝,至于皇上在哪里留夜,她……她管不了……她说她只希望皇上和皇后……好。”刘彻听罢,紧抿的嘴角轻轻一抽,太后竟然也脸色一呆。“卫姑娘还说……还说……”那宦官有些犹豫,欲说又不说。刘彻道,“快说——” “因为长公主……说要给皇上些教训……所以卫姑娘、卫姑娘说,皇后和皇上是最亲近的人,为什么却要帮着外人来对付皇上呢?”刘彻胸口猛地一震,瞅着那宦官,“你说什么?”太后也不自觉上前一步,忍不住道,“你把话说明白了。”刘彻听到太后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那宦官没想到两个人会同时开口,慌张的抬起头,“奴才……”“朕要你快说,听到没有!”“是,是,”他低下头去,道,“卫姑娘说,皇后和皇上是结发夫妻,理应同声共气才是,眼下……皇上为了朝廷的事情寝食难安,皇后应该为皇上多分担些困难,怎可以帮着外人算计皇上?如果……如果……”“如果什么?”见那宦官又吞吞吐吐,刘彻追问。 “如果……皇上不是皇上了,那皇后又何来皇后呢!”“她是这样说的?”这次不再是刘彻,而是太后开口。那宦官连连点头,“是,是这样说的。长公主当时就说,卫姑娘……好厉害的嘴。” “那为什么要对子夫施廷杖?”刘彻问。“因为……长公主派人在宣宁宫里搜到了卫姑娘的一些东西,说……说那是迷惑皇上的妖物,说卫姑娘是妖女……所以、所以皇后命奴才们把那些东西都烧了,还、还施了廷杖……”“岂有此理!”刘彻勃然,握紧了拳头。“卫姑娘……后来还问了皇后一句话……”“什么话?” “如果她死了……皇后娘娘会不会帮着皇上……”宦官小声说完,匍匐下去。 刘彻沉默无语,太后亦然。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那满地的宦官又哀哀而求,不停的磕头。刘彻看着他们,忽然心生疲惫,挥手,“全滚……每人罚禄一年,滚!”地上的人如获大赦,口中称谢。弯腰哈背地退了出去。 太后见状,将刘彻手臂拉过,拽进了屋里。 “母后……”刘彻对上太后的眼睛,说不出话。太后叹了气,点点头表示理解。刘彻脱开太后的手,缓步走入里室。床上的人还是静静的躺着,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下唇上有一点一点的红色血痕,昭示着她曾经是如何倔强的虐待自己。“子夫……”刘彻弯下腰去,单膝点地,一手轻轻捉住她冰冷的手贴在面上,一手细细抚过唇上那一排牙印,“你不能有事的,听到么?” “皇帝,”太后进来,按住了刘彻的肩膀,“你当真喜欢这个姑娘?”刘彻紧紧捉着子夫的手,没有吭声。太后轻声叹气,放开手去,“还是快安排把这姑娘送出宫吧……” “母后!”刘彻脱开手,豁然站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为什么?”太后看着他,“你要她活,就得把她送出宫!”刘彻愤愤,“就因为阿娇?因为长公主?她们也够嚣张的了!”“有你皇祖母在一天,就是嚣张你又能怎样?”太后微怒。 刘彻见状,沉默不语。太后稍稍缓和一下,续道,“你的皇位,也是她们点了头你才算坐上的!既可予之,亦可夺之。从你继位开始,朝廷里就有一拨老臣们心中不服,你偏要搞什么新政,弄得老太太那里,失了分寸。现下各国王爷入京朝觐,你又为了个姑娘迁怒长公主,弄得阿娇在老太太面前哭天抢地。刚才长公主在我面前已经撩过话了,他们现在虽然是客,可当年都是这宫里头出去的!皇帝,你别说你听不懂这话的意思。长公主敢明目张胆这样跟我说,自然是有她的把握和权柄。别忘了,为了你,什么赵绾、王臧的,连你舅舅都已经放下了。可别为了一个姑娘,把前头的努力都白费了!” “可是……”刘彻紧皱眉头,“就这样任她们呼风唤雨?儿臣这皇帝……”“陛下你的耐心呢?”太后道,“当年若不是为娘的小心翼翼、循规蹈矩,先帝可未必会把太子的名份交了给你。眼下……就差一口气。你要知道,虽然朝廷还不是你的,可老太太毕竟年岁大了……”不再说下去,而是灼灼的看着刘彻。 刘彻缄默,思忖良久,“母后,真的没有一点余地么?”他又去看床上的人,“朕不忍心……”“这姑娘是个伶俐之人,”太后道,“她都明白的道理,陛下更应该明白透彻。阳信这丫头,眼光也是不错……”“皇姐……” “我已经让人找你皇姐入宫了,”太后解释道,“既有余地能自己做的,不要等到别人来替你做!这姑娘既是从阳信府上出来的,便让阳信接她回去。平阳府虽不及宫里宽敞,可比宫里头安全多了。”太后话音落,刘彻双眼一亮,“母后……您的意思是……” “为娘要你安心在宫里,从今天开始,除了皇后那里,哪儿都不准去!”太后严肃认真,“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阿娇那里必须照顾好,什么也别说,知道么!至于这姑娘的问题,交给你姐姐去管,宫里头有的,平阳府里一样不会缺。” ------------ 第十五章 暗渡陈仓 上 “卫青叩见陛下。”一身狼狈的卫青,一入宣室立即躬身下跪。“起来吧,”刘彻起身,走过去站到跟前,皱眉看着污糟不堪的人,“没事吧?公孙敖说你被困在了麻袋中,差点被丢进护城河……”“幸得陛下的旨意,”卫青低首,又屈膝下跪,“救得奴才一命。” 刘彻弯腰拉起他,“先别谢朕,其实朕的日子并不比你好过多少。”看着卫青略显茫然的脸,刘彻问,“你可知道今日之劫所为何来?”“奴才……”卫青支吾,终还是道,“奴才在行驶的车中听到有人说,是因为太傅……开罪了皇后娘娘,他们以为奴才是太傅的亲弟……”“卫青,你怪子夫么?”“奴才承蒙太傅和陛下的眷顾,何来怪责?”卫青一脸认真。 “好、好,”刘彻点头,“朕知道你是个厚道人,难怪子夫那样厚待你和子儿……”刘彻在室中踱了几步,忽而转身看着卫青,“卫青,你怕么?”“怕?”卫青不懂,看着他,“怕什么,陛下?” 刘彻沉吟,“如果你还留在朕的身边,也许今日的事情还会发生……”未待刘彻说完,卫青斩钉截铁,“陛下,奴才不怕。陛下和太傅待奴才姐弟如此厚爱,奴才的命就是陛下的……”“好,好,”刘彻满脸的喜色,“朕的身边,就要有你这样的人!” “陛下……”卫青憨厚的看着刘彻,尚未明白刘彻的话中之意。刘彻走回了书案前,“今日朕又问起了皇姐,皇姐说你在她府上是专管伺马的,她说你很懂马啊。”见卫青欲言,刘彻摆手阻止,“不过你在宫里这段时间,朕看子夫替你准备了不少的兵书,子夫曾说你会是一匹千里良驹……”刘彻想了一下,“你在建章宫不过呆了一天,就能让公孙敖替你来报信求救,卫青,你果然不是一般之人……” “陛下……”卫青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卫青,你还愿意留在建章宫么?”刘彻问话刚落,卫青便抬起了头,“奴才愿意。”“很好,”刘彻没想到卫青如此爽快,点头而笑,“建章宫是个好地方,先受受训,学些规矩,以后朕一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啊——”刘彻伸指头出来指指他,“可造之材!” “奴才遵陛下旨意。”卫青跪地,异样的干脆利落。 灯火通明的福宁宫里,陈阿娇正在宫女的服侍下,尝着御膳房送来的新鲜吃食。 “下午阳信公主是不是进宫来了?”陈阿娇略显不经意的问。宫女点头,“是的,娘娘。公主在太后那里停留了一下,就去宣宁宫接了那卫子夫出宫去……”“是那小贱人!”陈阿娇愤愤,“果真出去了才好,最好死在外头,免得皇上心里老惦着。”“娘娘……”那宫女怯怯,不敢应声。陈阿娇撩了她一眼,“就你们这种人,最好给我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胆敢靠近皇上,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奴婢……”宫女叩头在地,“奴婢绝没有非分之想!”“量你也不敢!”陈阿娇得意地笑,伸出双箸从食盘中夹起一小块白色的吃食送入嘴里。 “什么豆腐,我看是淡而无味。”只是两口,她便推开了食盘,“那淮南王倒也无聊的很,就搞这种东西来给皇祖母,真是寒酸的紧!”宫女拿过食盘,“娘娘,太皇太后很喜欢这豆腐呢,说软绵好咽,还带着豆子的香气……” 话未说完,就被陈阿娇伸手推搡了一把,差点跌倒在地,“皇祖母那一把年纪,不吃这软不拉几的东西都吃啥?”陈阿娇瞪眼,“你倒会拿皇祖母来压我!”“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那宫女立刻跪在地上,小心的垂着头,连刚才洒在地上的豆腐渍都不敢抹。 “你瞎了?”陈阿娇斥道,“弄得这样脏,不怕皇上来了,看了心烦?”“皇上?”那宫女惊讶的抬头,却惹来陈阿娇的又一番啐骂,“怎么,皇上不能来?”“不是不是,”宫女吓得忙用衣袖去擦拭地面,“奴婢这就擦,这就擦……” 陈阿娇起身走到铜镜前,理着头上的发簪,看着镜中含笑的脸,“就不信他不来……”“秀儿,”陈阿娇忽然喊。“娘娘……”一个宫女即刻上来。“快!去准备熏香,要上回带着兰花香气的那种……还有,准备好热水、寝袍,还有长公主送来的那坛酒……”陈阿娇一样一样吩咐,“快去呀,还愣着!”“奴婢遵旨!”宫女点头,匆忙站起来,退了出去。 没有多少时间,殿外传来报声,“皇上驾到——” 陈阿娇一听,脸上笑意更浓,端坐回原来的席上,理了理衣襟,又捋了捋很是整齐的发鬓。“哐当——”一声响,木门被推开,刘彻大跨步走了进来,面无表情,若无其事,走到陈阿娇的面前,看了看她,坐下。 “陛下,今天好兴致啊!”陈阿娇也不起身迎接,也不行礼,而是若有深意的看着他。刘彻微微牵动嘴角,看了看几案上的灯火,“是么?皇后兴致不好么?”“谁说不好,”陈阿娇道,“臣妾今天心情好极了。等着看福宁宫会不会真的没人来了呢……” 刘彻脸部一抽,没有说话。 “娘娘……奴婢见过陛下,”名唤“秀儿”的宫女进来,怀里抱着一坛酒,“酒来了。”“放着吧,”陈阿娇摆了摆手,“你们替皇上准备好沐浴的热水没有?”“已经准备好了。”宫女低头答道。陈阿娇点头,“很好,退下吧。”转了身,看向刘彻,“陛下,先去沐浴吧。” 刘彻看着那坛酒,伸手拿过,取来几案上的酒觞,斟满了,一饮而尽,“好酒!”他带笑又斟,“皇后,可要试一下?”“臣妾不胜酒力。”陈阿娇摇头。“那就可惜了。”刘彻又仰头饮尽,一气喝了好几觞。 “陛下……”陈阿娇见刘彻喝个不停,略皱眉,伸手来拿酒觞。刘彻也不拒绝,任由她取了去,转头来看。摇曳灯光下,陈阿娇脸带薄嗔,眼神闪烁,唇红齿白。刘彻不语,对着娇艳美丽的脸孔,心中却泛起一种无奈的感觉,因为那里有另一张脸,却苍白无光、生死不明…… 陈阿娇被刘彻的眼神看得低垂下眼眉,放下酒觞,却发现刘彻仍然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心中竟突突跳起来,耳后发热。一股躁热之气从身体里升起来,陈阿娇“嘤咛”一声人一软,跌在了刘彻的怀里,“陛下……”她轻轻唤着,手抬起探入了刘彻的衣襟,“为何这样看着臣妾?” “不……为什么。”刘彻身子轻轻一颤,想去拨开那只手,又强忍住。“陛下,不去沐浴了么?”陈阿娇媚眼如丝,仰头看着刘彻。刘彻低下头去,看着泛出潮红的脸蛋,深吸口气,将深入衣襟的手轻轻抽了出来。 “陛下……”陈阿娇带着惊愕,看着他。刘彻也深深看着她,突然将她翻转仰面朝天,扯开了绛红色的束带,剥落最外层的衣袍。“陛下……”陈阿娇低吟,伸出手来勾住了刘彻的颈项。 刘彻起身横抱起软软的身躯,“朕若不沐浴,皇后介意么?”“陛下都不介意,臣妾又介意什么?”陈阿娇凑着刘彻的肩窝,吃吃的笑着。“那就偷懒了。”刘彻跨步往里头去。“陛下,你真坏!”陈阿娇佯装生气,轻捶刘彻的后肩,但语气娇媚,好似一汪水…… ------------ 第十五章 暗渡陈仓 下 “皇祖母,您在做什么?”陈阿娇脚步轻盈的踏入安乐宫中,神采飞扬,“母亲,您怎么也在啊?哦,母后……”“阿娇啊,”窦太后听到声音,笑嘻嘻的抬起头来,“怎么想到过来?”“想您呗……”陈阿娇径直走到窦太后的面前,屈膝坐下,拿过窦太后手中的果子,放进嘴里。 长公主见状,立刻小声轻斥,“阿娇,怎么这么没规矩!”陈阿娇嘟起嘴来,也不理会。窦太后笑着摆手,“算了算了,咱们这皇后啊,从小就这样。怪她么?要怪怪你,不是你宠的她?”“皇祖母……”陈阿娇扭了扭身子。窦太后连连点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皇后也是贴心,”太后在旁附和,“逗得母后高兴。” “听声音,今天阿娇心情可不错。”窦太后道,“前几日可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皇祖母……”陈阿娇扭捏不依,“说了不提,您还说……”“不说不说,”窦太后无奈点头。 “皇祖母,那淮南王的豆腐一点不好吃,”陈阿娇嗔怪,“淡淡的没味道。”“你啊,好东西吃多了!”长公主道,“刁嘴!”陈阿娇对着长公主噘了噘嘴,又拉着窦太后的衣袖,“皇祖母,我看那淮南王也就这点能耐,整的什么豆腐的,看着不错罢了。”“人家淮南王爷可是个饱学之人,”长公主道,“阿娇又胡说。”她转向窦太后,又道,“不过,能写书立著又能弄些吃食,也算对朝廷不错了。母后,我看您就赏点东西给那淮南王爷……”“赏?赏什么?”窦太后问。 太后闻言,略显忐忑的瞥了长公主一眼,对方却不曾留意自己。 “能赏什么?宫里头有些不用的,赏了就是。”长公主轻描淡写,“他都是王爷了,难道还赏个皇位不成!”太后心跳一顿,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却又听她道,“淮南王年纪也不小了,这次进京来有段时日了,母后,您挑点东西赏了,便放人家回国去吧。老留着人家替您讲道说教,您可也不体谅一下?” “大丫头,这回你倒转了性了,”窦太后依旧带着笑,摸到一枚枣子放入口中,“好端端倒替刘安说话!”“谁替那刘安说话,”长公主道,“女儿是担心您老人家呢,年纪可不小了,老是费心伤身看那什么《淮南王书》的,有什么好多看的呀,世间道理不就那么一些么?您老人家早就明白了不是?”“你啊,就会哄我老太太。”窦太后吐出了枣核,陈阿娇连忙用衣袖接住。 “皇祖母,母亲说的对,您就陪着我们说说话,逗逗乐子,多好啊!看书才没劲呢,看来看去都一样。”“你啊,从小不爱看书。”窦太后去捋陈阿娇的头。“我要看什么?”陈阿娇歪着头,“皇上看不就行了?他管事儿,我可不用管。我只要管着他就行了。皇祖母,您就跟我一样,也别管那么多事儿,什么烦心的东西,都让皇上去管,不就行了?咱们只要开开心心,自自在在的……” 窦太后略显惊讶,“哟,我这还是头一次听你帮着皇帝说话呢!我莫不是听错了吧?”始终不作声的太后闻言心中一宽,又去看长公主,对方仍旧没有回应。“什么帮不帮的?”陈阿娇道,“我可没帮他,我说实话呢。” “怎么?前两天还闹呢,今天转了性了,你和皇帝……你们和好了?”窦太后问,“你那日还吵着说皇帝不肯去你那里了……”“谁说了?”陈阿娇掩嘴轻笑,“他这几日,夜夜都在福宁宫……” 太后微微笑了。 窦太后也点头,“我就说么,你们小夫妻啊,吵嘴是小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床头吵、床尾合……对了,皇帝人呢?”“他一早去上林苑了。”陈阿娇很是自然的应道。 皇太后忽然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挂上笑。 “哟,皇帝心情很好啊,狩猎去了。”窦太后道。陈阿娇捏着窦太后的手,轻轻摇着,“皇祖母,皇帝也不是小孩子了,您还老是这样管着他……”“太皇太后那是关心皇上,你懂什么!”长公主瞪她。 “不管不管,”窦太后道,“你们要是和和美美,我老太太可乐得清闲,是不是,我的小东西?”“皇祖母,您又取笑我!”陈阿娇嗔道,凑着窦太后的怀里,轻蹭几下。 窦太后“咯咯”的笑了起来,长公主见状,也笑起来。太后看着祖孙三人,也笑了。 “……皇帝,你怎么来了?”平阳公主从室内疾步走出,看到匆匆跨入园中的刘彻,一脸的惊愕。身着便服的刘彻,满面匆忙,却不停步,直往里头去,“皇姐,子夫怎么样?”公主却看着他,“母后不是说,这几日你不能离宫么?怎么又过来了?也不怕阿娇……”“她不会起疑,”刘彻跨入室内,“朕只说去上林苑散心,没说到这里来。”“可是……”“放心,朕有分数,宫里头不会有事。” 刘彻轻车熟路的进到内室,见着床上的人,一脸忧虑,“皇姐,你托人来说子夫不进药,是怎么回事?”刘彻站定床前,仔细看着那人,几日未见,竟然没有丝毫看好的迹象,脸色还是像当日般苍白,气息时急时断,脸颊似乎还凹陷下去不少。 “哎,太医也说不清楚,照着方子抓了药,可是就是喂不进去,”公主摇头,忧心忡忡,“几次喂了,又全吐出来,太医说这样下去,肯定好转不了……”“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刘彻绷着脸,“这群蠢材,平日里个个医术高明,怎么要派用处了,却又束手无策起来?” 刘彻转头去看子夫背上的伤,因被棉布包裹着又披了衣袍,并不能看真切。公主道,“背上的皮肉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了,那药散很有效,伤口都开始结痂了,就是……太医说还要好好调理,否则可能会留下疤痕!” 刘彻抬手去,轻轻抚摸着子夫的面颊,柔软而冰凉,丝毫不复昔日的红润,“朕不在乎她变成什么样,可是朕一定要她好起来!子夫,”他柔声唤道,“你听到我的话了么?”床上的人,突然微微动了一下,令刘彻一愣,随即心生激动,“子夫,你听到了是不是?”去握她的手,只感觉中指跳了一下,又一下。 刘彻连忙起身,将那手贴着自己的面庞,“子夫,你听得到的,是不是?”轻轻托起了她的颈项和腰背,刘彻坐上床榻,将子夫慢慢搂入了怀里,头颅靠在自己的肩处。刘彻感觉她冰凉的鼻尖落在颈项处,呼吸若有若无,“子夫……” “公主,药煎好了。”一名侍女入内,手里端着盘子,上面一碗冒着白气的深褐色液体,“皇……皇上!”侍女见到刘彻,愣地停了脚步,手中轻颤,差点打翻了药碗。“小心!”公主连忙接过盘子,“好了,退下吧,忙别的去。”公主吩咐,“还有,记得不准说见到皇上的事情。”“奴婢明白。”那侍女行礼,连忙退了出去。 “这药……”公主略有为难的看了看昏迷的子夫,又看看刘彻。刘彻想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来,“给我吧,我试试看。”“皇帝你……”公主不解。“给我吧,”刘彻伸直了手,端过公主手里的药碗。 稍稍往床上坐了一下,刘彻将自己的背脊贴着后壁,再小心把子夫扶正了,略扳起头来,凑着她的耳旁,细声道,“子夫,喝药了好不好?”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动静,刘彻举起药碗来,吹了两下,才端到她的唇边。 非常非常的慢,刘彻小心翼翼的看着药汁一点点流入子夫的口中,因深怕喂的快了会噎到她,端着药碗的手几乎在抖。当心喜情况竟然很顺利的时候,怀里那一直没有动静的人突然剧烈的咳了起来,毫无预兆的全身都佝偻起来,差点打翻了刘彻手中的药碗。 “子夫!你怎么了?”刘彻连忙将药碗递还给公主,原本托着后颈的手紧紧捉住剧烈抖动的肩膀,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子夫的胸口。随着咳嗽的加剧,刚刚喂进去的药汁从子夫的口中全部喷涌而出,弄湿了两人胸前的一大片衣裳,刘彻连忙去捋她的后背,又用手指抹去唇边的药渍,紧蹙双眉。 “你看,就是这样,每次煎好的药,一口没喝都吐了出来……”公主也一脸忧愁,“我要不是没有办法,也不会让人传话给你,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在宫里……”“皇姐,”刘彻道,“你早该告诉我子夫的情况,她这样……她不能有事。”将那软绵的身躯搂向自己,刘彻伸手抚过冰凉的脸庞。 “可是……她若不能服药……唉!”公主拿过药碗转身想走出去。“皇姐!”刘彻又喊,见到公主停了步子,重新伸过手去,“把药给我。”“啊?”公主微愣,但看到刘彻的表情不像是说笑,还是将碗递了过去。 刘彻接过碗,这次没有再喂给子夫喝。而是凑过头,自己喝了一口,药一入内立刻皱起了眉头。“皇上你……”公主惊讶得张大嘴,看着刘彻。刘彻也不理会,而是扳过了子夫的头,凑上去嘴对着嘴将口中的药液渡进那冰冷的唇内。有了刚才的经验,刘彻也不敢哺得太快,配合着子夫虚弱的呼吸一点一点喂进去。 虽只是一口,可是却很漫长,当嘴里的药全部都喂完了,刘彻几乎累出一头的汗来。紧张的去看怀里的人,跟先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反应,可是——药竟然没有再吐出来! 刘彻静静看着怀里的人半天,公主也在一旁紧张的看了半天,当终于确定药是真的喂进去了,两个人同时兴奋起来,互望之后掩不住的笑意和舒畅。 “她咽进去了!”公主道。刘彻点点头,又低首去喝了一口,依样画葫芦的重演一回。如此大概有四五次,终于将碗里的药全部都哺到了子夫的口内。刘彻将自己的面颊轻轻贴着子夫的额头,想将自己的体温也分一点给她,“子夫,有我在,你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皇上,”公主想到了一件事,“这样喂药,今天可以,可明日后日你若不在……”“我天天都来,到她能自己喝下去为止。”刘彻很是坚决,让公主倒抽一口气来。“天天来?你疯了,要是被长公主、阿娇知道……” “她们不会知道。”刘彻道,“我不让她们知道。”轻手将怀里的人重新放回榻上,刘彻小心替她掖好盖被,“即使知道,我也会来。” ------------ 第十六章 死里逃生 上 “嘀、嘀、嘀……”的细微声音从耳中传到脑袋里,子夫是说不出的空茫和虚幻,感觉整个人除了微弱的意识之外什么都是空空荡荡,轻悠的在不知名的空间里飘荡,可是那声音……那是什么仪器的声音? 费力的试图睁开眼睛,却发现两个眼皮都灌了铅似的不听指挥。虚无的轻飘和沉重的压迫同时捆绑着自己,子夫感到很吃力,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煎熬。 “紫芾,看我带什么来了?”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子夫心中猛地一震,是——阿智! “有陈伯那里的奶茶,有你喜欢的酥皮蛋挞,”声音清晰起来,“还有,陈伯今天心情很好,多送了我两份红豆糕,说一定带给你尝尝。”子夫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几乎可以闻到那诱人的香气。“小懒虫,还不起来,要我喂你么?”阿智的声音带着宠腻和体贴,让子夫感到无比的温暖。 忽然身子被人托了一下,子夫感觉自己真的被抱了起来,搂在腰上的那条手臂带着一点点的强制,将自己的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虽然视线没有办法控制让自己看到,可是周身的温暖和萦绕不去的香气却是非常真实的,子夫贪婪的让自己躲在那怀里头,不想离开。“告诉我,你想睡多久?”阿智在耳边轻轻地问。 子夫想着回答,却突然感觉唇边触碰到一个物件,欣喜之下,欲伸手去拿,可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肢体,一股透凉、清澈的汁液滑过唇间,流入了口中。这分明不是陈伯的奶茶——是药、好苦好苦的药! 混沌的意识在那一瞬间全体苏醒了。 “咳咳,”子夫忍不住呛起来,那苦涩和清凉的味觉带动着全部的味蕾让全身的细胞都出现了应激,忍不住别开头去,却感觉又被一双手温柔的拨了回来,随即唇边是一个温暖的东西在擦拭着——那是一个人的手指——子夫非常肯定。 眼皮上的铅被卸走了,子夫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突然而来的光线有些不能适应,稍微眯了一下,再重新去看——于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孔出现在跟前。子夫以为是端着奶茶、拿着蛋挞的阿智,但不是! 子夫垂下眼帘,却是刘彻——他的手中是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跟刚才自己喝下的一个味道。 “子夫,你醒了!”刘彻看着怀里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药碗,去抬起她的脸来,果真见到了期盼已久的眼眸,虽透着一层又一层的疲惫和虚弱,不复昔日的光彩和灵活,但是,它们带着光,还照出了自己的样子——她真的醒了,真的醒了! “刘……彻,”子夫看着他,声音轻若蚊吟,“我……怎么在……这儿?”“你受伤了,”刘彻道,“伤得很严重,不过现在没事了。”笑容带着激动,刘彻有些说不顺话,伸手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紧贴着自己。 子夫尽力呼吸着,鼻端尽是他的气息和味道,突然有些失落和惆怅,竟不是阿智,可这感觉为何同阿智这样相似?……他不是阿智,那阿智呢?难道仅是自己的幻觉么?他说自己……受伤?自己怎会受伤?刘彻……他又怎么在这里守着自己? 无数个疑问冒了出来,很累,可是不得不去想,去寻找答案。 “子夫,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刘彻的声音从胸口直接传过来,他的手抚过自己背后的长发,慢慢停下来…… 这样温柔,这样轻细。子夫有些惊讶,他怎这般体贴和温存,他……他的狂躁和蛮横都到哪儿去了……狂躁!蛮横!!他、他……子夫的思绪因为突现的场景而一下断裂,眼前所闪现的是那一晚恐怖的一幕,他把自己践踏在他欲望的底下、在他皇权的禁锢中,他竟用那样卑鄙的手段迫使自己屈服成为他的禁脔和玩物…… 还有他的妻子——用更残忍的刑罚置自己于生死的禁地,要让她永远记住,在这个时代里,他们两个才是世界的主宰,而旁人不过是蝼蚁、甚至比蝼蚁更低贱! “走开——”子夫用力去推自己屈在胸口的双手。可是他纹丝不动,反而使自己受到作用力的反击,往床榻上倒去。背脊上碰到了什么东西,立刻那种火辣辣的痛如潮水般袭上来,子夫几乎立刻蜷缩成了一团。一瞬间,冷汗冒了出来,布满额头、鼻尖、手心等诸个部位。为了抑制那疼痛,子夫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 “子夫……你怎么了?”刘彻搂住了她,伸手来掰那嘴唇,“不要这样咬自己……太医,今天的太医呢?”一边喊着,一边将自己的手掌嵌入那露出缝隙的嘴中。 死死捉着那手掌,子夫不愿意再领受他的恩惠,试图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可是一用力,那身体上的痛就增加十分,不但没办法放平身体,反而佝偻的更是厉害。刘彻用力抱紧她,“别乱动,放松,子夫听到没有,放松,会好一些的。” 声音不高,但是很坚定。子夫一边想着不要再理他,一边却被肉体的痛苦彻底击溃了。所有的反抗情绪在刘彻再次搂紧自己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子夫忍不住照着那话去做,吸气、呼气、尽量不用力,他说的就是自己要做的,呼气、吸气…… 果然,疼痛伴着一下又一下的呼吸再慢慢的消退,虽不致完全消失,可是已不让人那样的痛不欲生……子夫没有丝毫的力气去思考和判断,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包住了自己的,立刻张开手指去握,紧紧地抓牢不敢放开。“没事的,子夫,没事的。”刘彻的声音好像强心剂,带来的是无穷尽的能源和力量。 刘彻,我恨你。心中的那份坚持微弱到听不见,所有的思想、意识、情绪都被身体的痛楚折磨到崩溃,从周身骨头经络中散出的痛将一切坚强击碎,子夫任由自己靠在了刘彻的怀抱中。如果可以不痛,她愿意永远麻痹在这个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刘彻意识到子夫的安静,将自己的下颌扣在了子夫的额头上,听着渐缓的喘气声,松下口气来。 子夫不再说话,疼痛偃下却是敌不住的倦意袭上,恍惚中突然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好像是太医……过来给自己号脉、问诊,又听到他和刘彻不停的在说话,可含含糊糊听不清楚究竟在说什么。那眼皮上的沉重感又冒了上来,子夫渐感觉自己面前的刘彻都变得模糊起来,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是跟自己说话还是跟别人说话,一时也没有力气去分辨,恍恍惚惚的又陷入了混沌之中。 “陛下,卫姑娘的情况……”刘彻见着太医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方向,心中不禁有些厌烦,“你能不能告诉朕,子夫的情况到底如何?她不是已经醒了么?难道不是好转了?”“醒是醒了,可是……姑娘的脉象还是非常虚弱,情况并不是很乐观……”“到底什么意思?”刘彻耐心耗尽。 “姑娘脉象无力,兼有头晕、神疲、自汗等症状,以此臣认为姑娘体内尚有瘀血阻滞……”“瘀血?”刘彻一惊。太医点头,“因姑娘所受外伤较重,导致其体内瘀血阻滞经络,气血运行不畅,壅遏不通,虽然刚才有清醒的情况,可是照臣的经验来看,瘀血若不清除,很有可能会有发热的症状产生,此为瘀血发热……” “那该如何?”刘彻侧头看过怀里又昏昏而睡的人,眉头打不开,“你说她会发热?可是她现在并不烫啊?”“此种瘀血阻滞引起的热症起病较缓,热度也不太明显,可是如若不及时医治,瘀血病久,则会损及气、血、阴、阳而引起严重的虚亏……”太医很详细的解释着其中的道理,刘彻越听越担忧,先前因子夫苏醒的兴奋此刻已消失殆尽,只想着如何才能把怀里的人从伤痛和虚困中真正救回来。 “该用什么药?”刘彻问,“前几日的药下去,不是有些效用的么?”太医想了一下,“眼下应主要用些活血化瘀的方子,理气行气、清热凉血、散肿定痛,只要体内的瘀血散去,热症自然会消,神志也会清明……”刘彻挥手,“去、快去……要什么药材尽管找公主,尽快把药熬好端来!”“臣遵旨!”太医作揖,“还有……最好有人可以随侍在旁,因为瘀血阻滞会引起咳喘,一定要人看着,若瘀血入肺络就麻烦了……”“……朕知道了。”刘彻应道,看着太医退下。 轻轻将人儿放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刘彻瞅着苍白的脸,入了神。直到一个人从外面跨进来,“皇帝!”刘彻抬头去看,是平阳公主,“皇姐……” “皇帝,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宫去了。”公主手里是刘彻穿来的外袍,伸手递过去。刘彻咬了咬嘴唇,接过那袍子,捏在手里看了一下,又放到了一边的几上。公主不解待问,却听到刘彻说,“今日我不回宫去了。” ------------ 第十六章 死里逃生 下 “什么?”公主意外极了,看着他不敢相信,“你说什么?”“我不回宫了,我今天呆在这里,看着子夫。”刘彻变得坚定,“太医说今日要人守着……”“我府里有的是人可以照顾子夫!”公主道,“刚才我也问过太医,要守我来守着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拉过刘彻来,“皇帝,你答应过母后,你不要忘了!”“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放心子夫……” “你要子夫没事,你自己首先要没事,”公主道,“这几日你日日来府里,母后已经是心惊肉跳了,生怕皇祖母、皇后她们知道,你要是还留着不走……”“皇祖母、阿娇,阿娇、皇祖母……”刘彻似笑非笑。公主却叹道,“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各国王爷,别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你知道阿娇就忌讳这个,还偏要……” “堂堂大汉朝的皇帝,却要被个女人缚住手脚……”刘彻冷笑,“这几日我天天搂着她睡,还不够么?”“你既知道其中厉害,何苦还要在风口浪尖出岔子呢?”公主好言相劝。可是刘彻并不领情,“皇姐,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今天我留下来看着子夫,她只要平平安安过了今晚,我就回宫去。”“皇帝……”“好了,就这么决定了。”刘彻摆手,又坐了下来。 公主看他一脸坚决,心知再劝也无济于事,只能暗叹一声,朝门外去了。“你替我去宫里跑一趟……”出了园子,公主低声吩咐门外候着的家仆,又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终慢慢离开。 屋内恢复了安静,刘彻半坐在床沿,静静看着沉睡的子夫。想到不过前几日的时间,自己躲在寝宫里高烧不退,却是这细致的人儿衣不解带的守了一整夜,才将那凶猛的病症给压了下去。可是自己回报给她的却是什么?如果没有那一夜的野蛮冲动和失去理智,也许她不会受这份罪! 手掌轻轻搭上了她的前额,竟有些吃惊,果然如太医所说,她开始发热了!刘彻连忙从身后早已准备好的水盆里撩起浸湿的帕子,绞了覆在她的额头。 大概到了夜深时分,子夫始终都是昏昏沉沉的在睡着,偶尔会嘟哝呓语,可是刘彻却听不清究竟是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略泛潮红的脸,心中忧虑更甚。许是心中的焦虑和疲累混合在了一起,渐渐感觉眼皮沉重,靠在一旁的床架上,微微盍了眼去。 “刘彻,刘彻……”耳边听到一阵轻微的呼声,神经一搐立刻睁开眼来,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身边的人,果然——她紧皱着眉在喊。“子夫,我在我在……”刘彻低过头去,凑着她的嘴边,却听到她含含混混的说,“别……别……”后面的声音实在太轻,已听不到了。 “子夫,你要什么?”刘彻微微托起她的后颈,将她身子抬高,靠入自己的怀中。不经意的,怀里的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脑袋,使自己靠得更舒适也更贴惬,刘彻被子夫这一本能般的举动而感到欣喜。“子夫,告诉我,你要什么?”他又轻轻地在耳边说。 “……水,水!”这次听清了她的声音,刘彻立刻从床边的几上取过茶盏,送到子夫的唇边。干涩的嘴唇一碰到液体,立刻贪婪的吮吸起来,“慢一些、慢一些……”刘彻见到她的热烈,不禁有些担心。 果然,才不过几口,子夫忽然别开了头,剧烈的咳起来。而一使力似乎是牵到了背后的伤口,原本好好靠在怀里的人突然就像受到猛击似的,朝床榻里蜷曲起来,原本就泛红的脸庞因咳嗽的剧烈而变本加厉。 “子夫,别用力,”刘彻慌忙放下了茶盏,伸手去捞,一定要把蜷成一团的人舒展开,紧紧握着她僵硬的拳头,不停在她耳边说着,“别用力,放松一下,放松一下……”可是子夫似乎听不到刘彻的声音,而是自顾自咳着,脸色越来越红。刘彻无奈,只能在她背上小心的抚着,希望籍此可以舒缓她的呼吸。 “咳、咳……”的几下,子夫的咳声大起来,突然头朝前一冲,“哇”的一口嘤红喷将出来,霎时将床榻的一大片都染成了血色。刘彻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失了反应,只想到用手去抹她蜒着血渍的嘴唇,但却发现暗红色的浓稠液体还源源地从她的口中缓缓流出,竟将自己的手掌都润成了血红色。 “太……太医!”不顾半夜寂静的突兀,刘彻忙不迭高声喊起来,一边努力支起子夫下垂的头颅,借此来缓和吐血不止的情况。“子夫,你别吓我,听到没有?”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医才匆匆的从门外跑进来,衣衫都未穿整齐,束带耷拉着,很是狼狈。公主套着便服也未及整理头发,跟着太医进来。 “子夫怎么了?”公主见到血红的一大片,顿时一呆。“让臣看看,”太医急忙凑过来,拉起子夫的手腕。“究竟怎么回事?”刘彻盯着号脉的太医,“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喝了口水竟会这样?怎会吐血呢?” 太医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仔细的号着脉,随即又看看子夫的脸颊和嘴唇,再去看床榻上残留的血渍,皱眉思虑了半天,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刘彻道,“恭喜皇上、恭喜皇上啊!” 刘彻一呆,没反应过来。公主也是惊愕不已,看着满脸喜色的太医,几疑他是不是脑袋出了毛病。大概说了半天,发现面前的人没有反应,太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语焉不详,连忙解释道,“卫姑娘的咳血并非恶化的迹象,而却是好转的征兆……” “好转?”刘彻瞪大眼睛,回眼看到子夫唇边粘湿的痕迹,伸手去抹,“她刚才吐了这样多的血……”“臣刚才仔细查看过,卫姑娘所呕出的血液很是粘稠,而且呈黑红色,依臣判断该不是体内伤势恶化,而是瘀血消散的征象……”刘彻略显疑惑,“瘀血消散?你是说,刚才子夫所咳出的都是体内集聚的瘀血?”太医点头,“正是。臣刚才替姑娘所号脉象也显示,姑娘体内多日的淤积之气顺畅了许多,这显然也是好转的征兆……” “当真?”刘彻终于有些感觉了,不可置信的看向怀里的人,“可是,她为何还是这样……”“卫姑娘所受伤势较重,自身体质又虚弱,所以复原进展缓慢……”太医道,“臣想,既然体内瘀血已净,那热症应该也会减退,如果……明日卫姑娘的热度能退下,那应该是没事了。” “明日……”刘彻喃喃,“好、好,朕等着、等着……”“皇帝,”公主上前来,拿过一件外袍披到刘彻的身上,“你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都入秋了,这夜里头很凉……唉。”叹息轻起,刘彻却浑然不觉,所有意识均沉浸在怀中人儿的身上。 清早,陈阿娇穿着整齐,板着脸看着从外头信步而入的刘彻。朝阳的光辉带着一点点金光的刺目笼在刘彻的身上,陈阿娇突然有些微怔。 “……皇后,怎么在这里?”刘彻没想到一大早就会看到陈阿娇双手叉腰大咧咧的杵在自己的寝宫外头,略有尴尬,“这样早怎么不多睡会儿?”“臣妾等了陛下一夜……”陈阿娇抬起头来,盯着刘彻,“陛下昨日说是去了上林苑,怎么倒弄得彻夜不归了?”“呃……”刘彻笑笑,“昨日策马走得远了,等发现回头已过了宫禁……所以,便找了处民宅安置了。”“民宅?”陈阿娇很是狐疑,“陛下居然跟那些贱民同屋而憩么?” “什么贱民?”刘彻脸色一沉,“那可都是我大汉朝的百姓,能够热心招呼朕一夜,已属不易,皇后不该这般出言刻薄……”“刻薄?”陈阿娇脸色泛红,“臣妾也是关心皇上的安危,皇上一夜狩猎未归,怎不知宫里头的担心?臣妾一早在这里巴巴等着陛下,倒是错了?”“没有,朕可有半分责怪皇后的意思。只是……”刘彻皱眉,“朕昨夜真的没有睡好,略有头疼……” “那臣妾服侍皇上休息去吧,”陈阿娇道,“再去吩咐御膳房准备些提神的汤药……”“汤药不必了,”刘彻摆手,往里头去,“朕只想先休息一下,皇后,没什么就回吧……”看到陈阿娇脸色一僵,刘彻又道,“朕知道皇后的心意就是了。”陈阿娇面容稍缓,这才行礼,“那臣妾告退了。”刘彻目送她离开,远远走出了视线,终于放松的大叹出一口气来。 转了身朝寝宫里大跨步的进去,来不及让小唐脱衣脱鞋,就“砰”的一下把自己整个儿扔在了床榻上。先前平阳府里太医的那番话又冒了上来,刘彻忍不住笑意满面——子夫没事了,真的没事了!自己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皇上……奴才端来了参茶,您喝些……”小唐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寝宫,到刘彻的床边,突然住了口。哑然看到床榻上和衣躺着的人,不过才一转身的功夫,竟已沉沉的睡着了,而让人奇怪的是,睡着的人嘴边却带着笑。“唉,我的陛下啊……”小唐将手中的参茶放到了几案上,替刘彻展开盖被,小心的掖在身上。 ------------ 第十七章 苦海无涯 上 在清醒和昏迷的不断交替中,子夫的情况真如太医所说,慢慢有了起色。虽然还是有大半时间是处于昏睡的状态,可是已不像一开始那样的难受和烧心。背上的伤痛也一点一点地减弱下来,虽然不小心碰到了还是会痛,但跟那钻入心肺的感觉相比,确是好了不少,太医配了一些半透明着哩状的药膏让子夫涂抹在伤口上,说这是顶好的伤药,既可以活血消肿、促进创口的愈合,又可以刺激新生肌肤的生长,避免留下疤痕。 子夫曾小心触摸着背上伸手可及的伤痕,略有心惊。这许多日子下来,为何触摸上去还会这样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难道这伤竟如此深?这药如若没有太医所说的那样有效……子夫感到一阵心悸。自己以后难道要带着那斑驳的印记一辈子么?如果让阿智见到了…… 突然心头一恸,阿智,也许永远都见不到他了!通讯器已经被皇后毁了,烧得灰飞烟灭,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难道竟要在这陌生的大汉朝呆一辈子?果真如刘彻所说,留在宫里,留在他的身边? 子夫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帝王的心思,他温柔、他体贴,他残忍、他暴虐……子夫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就像分不清这段时日里一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究竟是阿智还是刘彻?如果是刘彻的话,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如果是真实的话,自己究竟是依赖他多还是憎恶他多? 许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子夫实在不愿意去面对这样复杂的情况,好想一觉睡下去,睁开眼来会是另外一番景象,有陈伯的奶茶,有香喷喷的酥皮蛋挞,有阿智温暖的笑…… “吱呀——”一声,光线随着一道缝隙射入了房中,子夫睁眼去看,算算时间该是公主送药来了。可是那身影却有些不同,比公主高了不少,该是个男人…… 刘彻! 子夫认清来人,心中突突的跳起来,连忙拉上半褪的衣襟,去找外面的衣袍,见到那人影越来越近,不由慌到极点,控制不了的往床里头缩去。“你醒了……”转眼功夫,一双鞋印入视线,随即低垂的头被抬了起来,子夫看到了刘彻的眼睛,黝黑的瞳孔中带着欣喜和温柔。“你……别过来。”子夫脱开他的手指,又往里边去,“我……我……” “你怕我?”刘彻不但没走开,反而沿着床榻坐了下来。伸手去抓子夫的肩膀,却被推开,“别碰我……”“对不起,子夫,”刘彻轻叹一口气,“那天……我并不想伤害你。”子夫咬着嘴唇,不说话。刘彻的道歉,她根本不敢接受。 见子夫不语,刘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看她如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心中难过。但也带着一丝欣慰,毕竟同前几日的昏迷不醒相比,现在这样确实好的太多了。“你……在上药么?”见到床边的那罐药膏,刘彻随手拿了起来。 子夫一见,却没来由的紧张,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衣襟不敢放松。“我替你上吧。”刘彻将药膏倾了一些在手掌中,抬头来看子夫。“不、不要。”子夫摇头,看着刘彻不肯就范。刘彻凑过身来,拉住了子夫的一只手,子夫一惊想摆脱,可是一挣扎便感到力气不支,气喘了几下就卸了劲,于是被刘彻整个儿箍入了怀里。 “别动,我会很小心。”刘彻让子夫俯身靠着自己的肩头,轻轻褪下她身上的绸衣,感到怀里的人明显的紧绷住了身子,可眼前所看到的却令自己的神经更僵硬。虽经过太医的悉心医治,可是原本光洁平滑的背脊上,现在横七竖八的烙印着一条一条的痕迹,已呈淡红色,可还是比周围的皮肤深,还有愈合形成突起并伴着一些未曾脱落完全的结痂,让人深感心疼。 “很痛是么?”刘彻将手中的药膏尽量轻柔的抹在一道一道的伤痕上,尤其是在一些较深的伤口旁边,更是有些紧张到手颤,生怕自己的动作太过野蛮会引起她的痛苦,“对不起,子夫。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受这样的苦。”呼吸的热气伴着话语暖暖围在子夫的颈边,好像一道咒。 子夫有些恍惚,明明不想他这样接近自己,可是这感觉、这味道、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和亲切?将头伏在他的肩处,子夫忘了该推开他。“还痛么?”刘彻的声音轻柔的像风,“皇姐说这几日你好多了,能下床走了,是不是?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他的手带着身体的温热和药膏的清凉同时在背脊上蔓延开,忍不住缩起身子想避开那轻柔的抚摸,可是一动却发现自己居然钻入了他的怀中。隔着他的袍子,胸贴着胸,子夫强烈的感觉到他的心跳,重重的,一下一下竟似敲在自己的心房。 “我们可以回到以前么?”说着,他的头同样落在了子夫的肩上,随着话语的倾泻,两片唇擦过肌肤,“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子夫,给我一个机会……”他的手掌在背后轻轻游移,从腰处慢慢走,顺着有些微痒的伤痕一直往上往上,最后停留在了脖颈处…… “嗯……”子夫被这温柔的抚摸激起一阵颤栗,忍不住轻哼一声,但似乎又激起了刘彻的欲望。感觉到他轻轻用力,把自己搂得更紧了,他的嘴唇从肩窝往后落在了后颈处,带着一些湿润,慢慢舔舐着。 他的舌头比手指更灵巧而柔软,夹带着湿润的津液掠过颈项边的伤痕,子夫感觉他所游走的地方在微微发着热。刘彻没有穿外袍,隔着绸衣,子夫可以闻到一点点的汗味,夹杂着他身上的气息,竟如此让人有……安全感。 安全感?子夫被自己的这一判断而迷惑了,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这样的信息?他……不是伤害自己最深的那一个么?迷乱中,感觉他的亲吻从后颈移到了前面,抬手捧住了脸面轻轻吻着下颌,顺着颈项直到胸口,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频率也明显快了些许。 子夫忽然感到一阵紧张和慌乱,紧紧握着拳,抓紧了身下的床褥。“皇上……是想宠幸奴婢么?”子夫只看到刘彻低垂于胸前的头颅,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但还是有些微微的抖震。 刘彻闻言立刻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子夫亦无语,看着他,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谁也不再说话,刘彻的手摸着子夫的脸,拇指轻轻划过柔软的嘴唇。子夫一阵抖瑟,闭上眼欲转开头去,但是感觉一团黑影压过来,随即湿润覆在了唇上。整个人一僵,子夫不敢再动,唯有攥成拳的指关节隐隐成了白色。 刘彻亲吻着那方唇瓣,徘徊于唇线周围却不入内,忽发现怀里的人有些气急,抬眼去看,子夫闭着双眼不作声,可眼角的潮气凝结成水珠,簌簌往下掉,落在两侧脸颊,好像珍珠似的。 “原来你这样爱哭,”刘彻虽带着笑,可声音里全是心疼。子夫睁开眼睛,见他将褪到腰际的衣袍拉了起来,细细裹好并围上了束带。子夫怔怔,不能明白他这意外的转变。“别哭了,我不许你再哭。”刘彻抬手,仍旧是拇指,抹去子夫脸颊上的泪珠,“对不起,我是……情不自禁。我不会再做什么,”他望着那琥珀色的眼睛,看得很深,仿如能直达那颜色的后面,“我答应过你,我永远都不会那样对你。” 刚有些风干的眼眶又一下红了起来,这次,水滴直接落在了刘彻的手上,他看到了,皱起眉,又来抹。子夫说不出话,看着他的脸,只感觉心里堵得慌。 他这是在做什么?是忏悔,是承诺,还是蛊惑,是伎俩?他一定要这样整弄自己,捅一刀再揉一下,他要用这种方法来打击自己的意志和信念,直至顺从他、臣服他,而最终成为他所想要的模样?子夫咬牙,因他而令自己开始憎恶自己。 ------------ 第十七章 苦海无涯 下 “子夫,等你伤好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刘彻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摩挲着每一根指头,“我们一起说话、一起下棋、一起写字、一起读书……”子夫不作声,被刘彻的温言带入了当初的场景,嬉笑和温馨一下填满了心头,她睁大眼睛,不想让眼中慢慢积聚的潮气出卖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意志。 “我……背《离骚》给你听——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刘彻轻声颂着《离骚》,豪迈为温情所替代,收紧手臂将子夫揽入了怀中。子夫说不出话,忽感觉刘彻用指头在手掌心里比划着什么,只是几下立刻意识到他是在画“小猪脸”——那是她用来嘲笑“彘儿”这个名字而给刘彻打的印记,以前他见了总是皱眉不肯认——却没想到此刻竟然会提手画在了自己的掌心中。一时气息纷乱,眼里越凝越重的雾气终于抵受不住重力的吸引,簌簌坠落下来。 心口的憋闷一下无所适从,从身体里面失控般的爆发了出来,“刘彻,刘彻……”子夫扑倒在了他的怀里,狠命的摇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肩头,“我恨你,我恨你……我该怎么办?” 见刘彻不作声,子夫突然张开口,一下咬住了他肩颈处的皮肉,透着薄薄绸衣的纤维,子夫吮吸到了一丝又一丝的咸味,……刘彻一点没有躲开,反而更紧的搂住了子夫,似要把她整个儿嵌进他的身体里去,“对不起,子夫,对不起。”他的手过来搂着头,手指滑过长发,温热的气息包围住了子夫整个肩头,“别哭了,别哭了。” “子夫,我这就去跟皇祖母说,我一定想法子让你回宫去……”刘彻还在轻言,可是子夫却感到疲累,累得打不起精神去听后面的话。俯在他的肩窝,鼻尖尽是他身体的气息,子夫告诉自己,这是刘彻在用他的办法在降伏自己,他要自己成为他的奴隶,他的女人,彻彻底底忠于他的意志!可是竟然推不开,明知是陷阱,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仍一头往下跳…… 该如何逃离这无涯的苦海?还是就此画地为牢?子夫感到茫然和无措,整个世界几乎都成了灰白,除了眼前的刘彻。除了他还是他,只有他…… 当太后踏入安乐宫的时候,见到皇后和长公主业已坐在窦太后的两侧,长公主脸色阴郁难看,陈阿娇则俯在窦太后的膝上“嘤嘤”在哭。 “臣妾见过母后。”太后行礼。窦太后连连招手,“太后来了,快快、过来坐吧。”“母后,姐姐,这是……”太后有些摸不清楚状况,看向长公主。长公主却并不热烈,“哼”了一身别过头去。倒是窦太后,闻言道,“哎,看看阿娇这孩子……还不是又和皇帝闹别扭了么!”陈阿娇一听窦太后的话,立刻纽起身子,“呜呜”的声音更大了。 窦太后摇摇头,“我也真弄不懂他们,前几日不好端端的么,今天又跑到跟前来哭了,受不了你们啊……”“现在是谁做错事了?”陈阿娇抬起头来,哽哽咽咽的,“是……谁过分?皇祖母,你倒是评评理啊。” “阿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太后找不到北,“皇帝他……”“皇帝他现在可聪明了,”长公主终于接口,“现在学会在阿娇面前说一套,转了身又做一套……”太后脸色一变,“姐姐的意思是……” “太后娘娘,皇帝可是您的儿子,您别说他最近做了什么您一点都不知道?”长公主有些咄咄,“我倒要问问看了,您知道现在皇帝在哪儿么?”“这……”太后哑口,“皇帝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跟阿娇挺近……”“阿娇?”长公主不屑,“还当他真的改了性了,没想到竟学会偷偷和那姓卫的小贱人鬼混!” “什么?”太后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道长公主怎会知道。“皇祖母,皇帝他……他天天都去平阳府,私会那个卫子夫。”陈阿娇拉着窦太后的袖子,哭哭啼啼,“我本来还不知道,就是今天……今天让侍卫偷偷跟着他去了,才……才知道的。”“这……这……”太后有些惊慌,一时想不到如何圆场。“他还骗我说去上林苑,还……还彻夜不归……”陈阿娇说的激动,哭声渐大。 “母后,臣妾……臣妾替彻儿给您赔罪……”太后对着窦太后俯身,“彻儿年轻,一时鲁莽……”“我看皇帝这次可用了心思了,”长公主道,“他这分明就是不把阿娇放在眼里!哼,学会骗人的把戏了,皇帝倒也聪明。”“姐姐言重了,”太后赔笑,“皇帝年轻气盛的,有些顾虑不周……”“哟,这么说,太后该是知道这件事的?”长公主瞪眼,“你们倒好,合了一家来欺负我们阿娇?”“这……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呢。”太后讪讪。 “好了丫头,”窦太后终于开声了,“才消停了多久,又嫌老太太这里太安静,吵个没完了。”“皇祖母……”陈阿娇又撒起娇来。窦太后点头,“好了好了,皇祖母听到了。”抬起头,对着太后的方向,“这回皇帝是做的过分了,本来成天成天的去上林苑就不太好,朝廷里那么多事他怎么就不管了?狩猎有那么好玩么?当皇帝的,可不需要他老上林子骑射逞能!眼下又说不是去上林苑,而是会女人,那就更不对了!” “母后,皇帝他……”太后欲言,却被窦太后打断。“不管什么理由,总之这次是不象话了。看看,弄得皇后老是哭哭啼啼的,也不怕被百姓看了笑话!阿娇你啊,”窦太后低下头去,拍了拍陈阿娇的背,“你也是,皇祖母要说皇帝,也要说你!上回就同你说了,堂堂一个皇后,怎么老是这样孩子似的呢?动不动跑到我跟前来,你也不害臊!” “皇祖母……”陈阿娇不依。“你呀,就是被大丫头宠坏了,也没见过这么粘着皇帝的!皇祖母跟你说啊,男人的心,不是这样抓的!”“可他老是惦记那个小妖精!”陈阿娇忿忿,“还追出宫去……”“那你当初要不硬把那……那个什么来着……”窦太后喊不出名字来。太后轻声道,“卫子夫。”“对,卫子夫,”窦太后道,“你当初要不把她送出宫去,皇帝也不会寻着借口老往外头跑啊。这女人么,哪个男人不喜欢?你还指望皇帝从头到尾就瞅着你一个?”“为什么不可以?”陈阿娇嘟着嘴。 窦太后没有听清,继续道,“听说那卫子夫是平阳府里的侍女,能歌善舞的,皇帝也就图个新鲜,便就让他新鲜去,过了劲也就没事了。你倒好,偏要缚住他手脚,我说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男人啊,就是越得不到的越想要,你老跟他使劲对着干,他还会顺着你么?你看看,你越想把人送的远远的,皇帝就偏要追过去,现在后悔了吧?”“皇祖母,您还帮着他!” “我可没有帮他,我是说道理。这道理谁都明白,就是你这脑袋瓜子!”窦太后伸手点了点陈阿娇的脑袋,“这皇后这样好当么?你母亲啊,就会宠着你,却不知道教你道理!”“母后,”长公主不太高兴,“你这不是把我也一块儿骂进了么。”“哟,大丫头生气啦?”窦太后笑,“好了好了,我才没这功夫跟你们闲气呢。为了皇帝和阿娇啊,都烦过多少次了?也不嫌累得慌?” “母后所言极是。”太后连连附和。“对了,那个叫……卫子夫的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窦太后突然问,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她在……在阳信那里养伤……”太后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不对,也不敢去看长公主和皇后,低垂了头。“养伤?”窦太后却有些意外,“上回只说送她出宫,怎么又要养伤了?”“这……”太后不敢说下去。 “是我,我让人打了她,”陈阿娇道,“谁让她勾引皇上!我让人施了二十下廷杖……”“阿娇——”长公主开声阻止,已来不及。“廷杖?”窦太后又是一个意外,“你们上回可没跟我说啊!”“一个奴婢,有什么了不起的。”陈阿娇道。 “那皇帝最近老去平阳府……”“是因为他想知道那姑娘的伤势……”太后解释,仍不忘开脱,“皇帝心急,这是失了分寸……”窦太后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这……臣妾也不清楚,大概好些了吧。”太后支吾。 陈阿娇和长公主听到,脸色均一暗。 “要是好些了……”窦太后想得一下,“我倒真想会会那姑娘,看看皇帝究竟喜欢她什么。”“皇祖母!”陈阿娇急了,“您这是……”“我知道我知道,”窦太后点头,“皇上这次是不对,我没说不罚他。太后啊,”窦太后去找太后。“臣妾在。”“等下皇帝回来了,立刻带他来见我,听到没有?”“臣妾明白了。”太后连忙颔首。 “你啊,也别再闹了。”窦太后对住陈阿娇,“乖乖回到你的福宁宫去,做皇后要有做皇后的样子,别再让宫里的人看笑话!” ------------ 第十八章 再入汉宫 上 刘彻离开后,子夫忐忑思虑了好几天,却始终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一个皇帝的身边,更没有想过会在2000年前的世界里过一世。她原本以为自己到这个地方不过是逛一圈看个新鲜,然后便是该回去的。继续读她的书作她的学问,也许会和阿智成个家,养儿育女……归根结底,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怎会莫名其妙就逗留在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时代里,而且,竟要搭上一辈子的时间? 多希望这一场梦,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等倒头睡下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到过什么汉朝,一直都在自己的时空里,那多好! 可惜现实总是残忍过幻想,当一夜过去醒来,子夫非但没有回到自己希望的地方,反而迎来的却是一道旨意,这次不是刘彻下的,也不是陈阿娇下的,而是大汉朝眼下最有权力的人——窦太后下的。 窦太后……子夫当然知道这个老太太的厉害,光看到公主的反应就知道情况不妙。她竟然指名道姓要见自己,见自己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刘彻和陈阿娇的事情兴师问罪么?怎么说她都是刘彻的祖母,也是陈阿娇的外祖母,就是这说不清楚的血缘关系昭示着她对自己这个“第三者”的态度。 和公主一同坐上进宫的马车,同上一回的兴奋和新奇完全不同,子夫脑中是完全的空白,公主也沉默不语,大家都不知道,窦太后这一次的召见用意为何。那高墙后面等待自己的,究竟是平静还是汹涌?没有人知道。 照旧是长长的颠簸,子夫因伤痛未愈,被马车的轮轴颠得几乎咬破了嘴唇,直到额头泛出冷汗来,才终于听到公主宣布——安乐宫到了。 公主很是小心地扶着子夫下了车,往那深深的宫室中走去。子夫心中惴惴的,窦太后的威严和权势不需要任何渲染和描写,早在来汉代之前就是如雷灌耳的。这一回,她若听了长公主的话,会不会也把自己看成了狐媚帝王的苏妲己?要取一个人的性命,对于掌握天下的窦太后而言,应该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阳信见过皇祖母。”入得室内,公主行礼。子夫发现这宫室从里面看居然同外面有截然不同的感觉,这儿的窗子都很宽敞,阳光透过大开的窗户射入室内,一点没有先前所看到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反而很是温暖和和煦。而更令她惊讶的是,端坐在矮几后面的那宫装夫人,一点都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也就50多岁的模样,保养得极好,皮肤很白脸色却泛着红润,唯独那双凹陷的双眼却没半点神采,倒似笼着一层浑白的薄雾。子夫这才想起来,窦太后被眼疾所扰多年,此时几乎是看不见的。 “奴婢卫子夫见过太皇太后。”子夫不敢懈怠,俯身在公主的身旁。“哟,这么早就来了。”窦太后很是和蔼,声音带着一种祖母特有的慈祥,简直让人感觉不到她高高在上的尊贵地位。“皇祖母今天气色真好,在喝什么茶呢,这样香!”公主上前,扶住了窦太后伸出的手。“还不是什么吴越那边产的,江南就是东西多,总有好东西带过来,倒让我开了胃口了。”窦太后将矮几上的茶盏推了过来,“来,阳信丫头,陪老太太一起尝尝。对了,卫子夫,你也一起过来尝尝。” “奴婢谢太皇太后。”子夫连忙磕头,却见窦太后正冲着自己招手,公主则在一旁使着眼色,立刻会意走了回去,从公主那儿接过了窦太后的手。“卫子夫,你就是卫子夫……”窦太后捉住了子夫的手,头转过来对住她。子夫连忙屈身下跪,“回太皇太后,奴婢就是卫子夫。” “声音不错,”窦太后点头,“听得出是个乖巧的人儿。你是阳信府里头出来的?”“是啊,她原先就在我府里头,”公主接口,“皇上前阵子上我那儿逗留,见她乖巧又聪明,所以就央着我给讨进了宫来。没想到,倒让阿娇不高兴了。”听见公主提到了陈阿娇,子夫心中一凛,去看公主。公主只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又对窦太后道,“皇祖母,我本也是好心……子夫怎么说都是伶俐之人,这回阿娇……”“我也知道,这次阿娇有些过分了,一个皇后,哪能这么没有气度,白给了她统驭后宫的封号。可是……”窦太后拉长了音,“皇帝也有些不象话!明知皇后从小就娇纵惯了,能让着些就让着些,偏要跟她针尖对麦芒,吵得天翻地覆,这宫里的房子都快被他们两个给掀了!” “那都是孩子脾气,”公主道,“皇祖母知道他们,闹过两天就好了。”“还闹!”窦太后摇头,“本就是小事,弄得惊天动地的,他们不要这脸面,我老太太还要呢,大汉朝还要呢。”“可是皇帝从小身子娇惯,”公主服软,“可没吃过什么苦啊……”“所以要给他些记性,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窦太后道,“你这丫头啊,还真是帮衬弟弟厉害的紧!”“我可就这一个弟弟。”公主缠着窦太后,“皇祖母,可也是这个孙子离您最近,是不是?”“也让我最操心!”窦太后笑,“好了好了,我自有分寸。你呀,甭在我面前缠了。我还有些话想跟子夫好好说说。”“噢,那阳信告退了。”公主非常乖巧的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子夫的肩,“皇祖母,您和子夫慢慢聊,我到外头侯着。” 待到公主出了门口,窦太后转过头来,“子夫,是么?”“奴婢卫子夫。”子夫低头轻声道。窦太后伸手到几上摸索着茶具,“来来,不要拘束,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子夫见状连忙将烹制好的茶水倒入窦太后面前的茶盏中,递到她手里,“小心烫手。”“真是乖孩子。”窦太后笑着点头,“你也喝些,这茶可是好东西呢。” 子夫替自己斟了一些,小口咪了一下。 汉代的茶跟后世的不同,因还没有到沸水冲泡的阶段,都是用茶具上火烹煮,所以说是茶汤比较确切,而用明火烹制的茶汤色泽自然也不可能如后世绿茶那般剔透晶莹。子夫只饮了一小口,便放了下来。感觉这茶比之龙井、碧螺春等名茶实有太大的距离,但好在只是入口苦涩,稍后便有一丝清淡的香气萦绕口中,倒也算独特的很了。 “怎么?味道不好么?”窦太后眼盲耳聪,听到子夫放下茶盏的声音,立刻来问。子夫忙道,“不是,这茶入口苦涩,可在口中停留片刻便能尝到甘甜,只是……”“只是什么?”“只是煮得久了,所以涩味较重,我想如果不总是将茶水放在火上烹制,味道也许会更好些。”子夫看着窦太后,见她略有些意外。隔了半晌,点起头来,“你这说法倒有些新鲜,我可从没有听人这样烹过茶……”“那……试试看,好不好?”子夫因窦太后的温和而放松不少。“好,你尽管试,我等着喝。”窦太后点头。 子夫立刻拿过茶盏,将里头的残渣清理尽了,重新取了茶叶。这次先将水煮沸,然后将沸水冲泡入茶具中,不过汉代的茶叶制作工艺很是粗糙,不及后世的叶片干燥和香气浓郁,用水冲泡果然逊色不少,子夫只得将茶盏放到小炉上煮了几分钟。第一遍的水热过茶盏便弃之不用,到第二遍茶汤颜色转深了,才倒了出来递到窦太后的手中。 “好香啊。”窦太后嗅着手中的茶盏,高兴极了,“闻着味儿就比先前好,”她小口的啜了一下,连连点头,“果然好、好极了,涩味儿去了不少,可香气却浓了许多,真不错,不错。子夫,这本事谁教你的?” “呃……”子夫一时结舌,没有预想到这个问题,“是……自己想出来的。茶叶本带着涩味,久煮自然会使涩味加重,用沸水冲泡自可避免……”窦太后很是满意,“说得有理,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子夫失笑,这道理是中国人都明白,怎到了2000年前居然成了稀罕之事了。 “子夫,你这样机灵,阳信平日一定待你不错,你会认字,能读文章是不是?”“会一些粗浅的东西。”子夫答道,“公主要管的事情很多,我……也不识得几个字。”这倒是事实了。窦太后道,“可你会读书,也能懂得书上的道理。我可问过皇帝,他常跟你一块儿念书的,是不是?”“啊?”子夫一时愕然,没有想到刘彻会跟窦太后说这些,“皇上……皇上只是找人说说话,我只在一旁听。” ------------ 第十八章 再入汉宫 下 “皇帝前阵子读什么呢?”窦太后问。“读……”子夫几乎脱口而出“离骚”两字,不过一个转弯刹了车,“淮南王书。”“噢?”窦太后挑眉,“他读《鸿烈》,到读出些什么来了?”子夫看着窦太后,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自不敢告诉她刘彻读《鸿烈》读得快发疯了,想了半天,说道,“皇上说《淮南王书》很是繁杂,讲的道理又实在多,一时半刻是领会不了的。”“他呀,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窦太后笑骂,“那你也陪着他看么?”“皇上看道理的时候,我只在一旁挑着看故事……”“看故事?”窦太后有些好奇,“哦,说说都看些什么故事?” 子夫回答道,“《淮南王书》里有许多故事,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嫦娥……”窦太后思索了一下,忽而笑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你喜欢这样的故事?”“不喜欢,”子夫道,“只是觉得他们傻。”“傻?”“嗯,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即使真能长生,也未必快活。”“怎么说?”“生老病死是常理啊,世上本没有永生不死的道理,追求这样虚无的东西,怎不傻?” 窦太后愣了一下,随即过来搭上子夫的手,“丫头,你是不是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便如此看透人世了?”窦太后的话让子夫颇为意外,“我……只是这样想,”要是真能长生,可能活到2000年后?子夫心中苦笑。 “是啊,”窦太后叹了口气,“人生在世,顺其自然,自能否极泰来。那羿和嫦娥,倒是枉自浪费心机了。”她拍了拍子夫的手,“皇帝要能明白这些,倒也不算白读那么多天的《鸿烈》了。”“皇上……”子夫想问,又不敢问。“他呀,我让他在太庙里跪着呢。”窦太后道,子夫倒抽一口冷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这次实在不像话,皇帝、皇后都吵翻了天,让宫里头那么多人看笑话。”窦太后续道,“阿娇那个脾气啊,都被我那丫头惯坏了,有什么事情就要耍性子,也难怪皇帝受不了她。不过这次皇帝也有点过分,和皇后闹闹也就是了,倒把太后、长公主都扯了进来,他到底是晚辈,总该有个长幼有序的道理。” “奴婢……”子夫突然有些心慌,“都是奴婢的错。”“你有什么错?”窦太后道,“原本我以为皇帝喜欢你,是图个新鲜或者你美貌,现在倒发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皇帝喜欢你是应该的。”“太……皇太后,我……”子夫哑口。 “你这次也吃了不少苦,”窦太后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宫里头……总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我让皇后在宫里面壁思过,让皇帝去跪太庙,也是为了让他们心里有个分寸,不能动不动就吵个没完,他们不嫌丢人,我还要这脸面呢。” 子夫看着窦太后,不敢出声,但终于是相信了,原来刘彻和陈阿娇都被这老太太罚了。堂堂的大汉皇帝和皇后,竟然都被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太后给整治了,窦太后这份藏在温和之后的权威,果然让人生畏。 “子夫,子夫……”窦太后的喊声让子夫回过神。“啊?太皇太后。”子夫惊觉,连忙回答。“皇帝平日是不是很喜欢跟你说话?都聊些什么?”“没……没什么,”子夫道,“都是皇上说,我在一旁听,并不是什么都明白。”“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倒也不错。”窦太后点头,子夫心中却泛起一阵毛,她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跟我说,他一定要留你在宫里,不管用什么代价……”窦太后的话让子夫目瞪口呆,可惜她看不到子夫的表情,只是自顾自说道,“连我让他去跪三天太庙都不吭一声,看来他这回倒是铁了心了。本来我不明白,眼下可懂了,皇帝真心喜欢你。说实话,我也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比阿娇强多了。” “太皇太后,”子夫连忙推托,生怕这是窦太后的陷阱,“奴婢怎能与皇后娘娘相比。”“怎么不能比?”窦太后道,“要不皇帝怎么喜欢你不喜欢她呢?”“他……”子夫又说不出话,喜欢又怎么样?为什么这地方,没有人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刘彻呢? “太皇太后,您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好不好?”子夫仰头问,“我……可以给您沏茶,陪您聊天,我留在你身边伺候您吧。”子夫看看这宁静的深宫,相信这儿一定比未央宫平静很多,她不要是非和争斗,她更不要成为刘彻的后宫。 能陪着窦太后这样的睿智之人,何尝不比留在刘彻的身边经受风雨折磨要强? “怎么,才这一会儿工夫,你倒不肯走了?我这儿这么好么?”窦太后笑,“我倒是想留你,可是皇帝要知道了,非但这几天太庙是白跪了,可不跟我急?我要再不依着他,非给我上房揭瓦不可!哎,等下出去了,就让阳信带你去太庙见见皇帝,也好让他知道,这三天可没让他白跪了……”“太皇太后……”子夫心觉不妥,欲作最后的挣扎。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窦太后道,“放心吧,阿娇那里我会关照,她不给皇帝面子可不会不给我老太太面子,何况她这次让你也受了不少罪,怎么都该消气了。”她又想了一下,“原先也是怕……不过现在我可放心了,你留在皇帝身边,错不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现在就给你名分倒也不像话,毕竟大婚也没有几个月,一年都没到,真封了后宫太不给皇后台阶下了,我想你还是先在未央宫做个侍从女官吧,既可以留在皇帝身边,也不大显眼,可好?” 可好?能不好么? 子夫茫然的磕头谢恩,茫然的起身告退,直至被门外等候多时的公主拉住了手臂。未央宫侍从女官,那是个什么东西?子夫搞不清楚后宫的编制,究竟是宫女还是侍妾?一个2000年后的女子,竟成为了刘彻的侍从女官?这一切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悲? “子夫,你可出来了,皇祖母没有为难你吧?”公主很是关心的看着脸色并不太好的子夫,“手怎么这样凉?”“没有,我没事,”子夫摇头,“太皇太后对我很客气,说了好些话。”“只要不是罚你,就没关系。”公主露出了笑容,“我可真怕皇祖母不肯饶过你,你不知道,她前些日子对皇帝和皇后可是大发了一顿脾气呢!” “啊?”子夫愕然,不能想象那个和蔼慈祥的老太太发起脾气来,会是怎生个模样。可是,一想到刚才她自己也说她让陈阿娇回去闭门思过、让刘彻跪三天太庙那轻描淡写的神情,心中暗想这位窦太后的确非等闲之人,看来公主所言倒未必是夸张了。 “皇祖母可有说饶了皇帝?”公主又问。子夫一呆,摇头,“没有。”公主皱眉,“那不是还得跪!皇帝都跪了两天了,什么也不吃,皇祖母不松口,他这不是又得跪上一天?”“两天……”子夫看着公主,不太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刘彻竟已在太庙跪了两天了,是为了自己么? “那皇祖母有没有说可以去看他?”公主又问。子夫又呆,难道窦太后竟不允许人探望刘彻的么?可是刚才……“太皇太后要我去见他……”子夫如实道。公主挑眉,“当真么?那可好极了,你去见他,倒比任何人都有效了。” “公主,我……”“我什么,我们这就去吧,我带你去见皇帝。”公主拉起子夫的手,兴冲冲的往宫门外去,“他要能见到你,一定会高兴的。” 子夫没有答话,心口却怦怦的跳起来,被公主拽着往前,也想不到理由推托。 刘彻,真的又要见到他了,他……会好么?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十九章 画地为牢 上 冰冷的太庙大殿上,刘彻倔强的跪在刘氏宗祠的牌位前,神龛上黑压压的漆金牌位好像无数双眼睛,直盯盯的看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子孙。刘彻始终肃穆平静,膝下连垫子都不曾用上。整整两天了,膝盖和坚硬的青石地维持着亲密的接触,几乎已到了麻木的地步。 只要子夫可以回来,刘彻并不觉得辛苦。可是,她……会回来么。 想到那日皇祖母色厉内荏的训斥,刘彻皱了皱眉头,如果她是站在长公主和皇后那一边的,那子夫不就危险了么?心中一凛,就有起身的冲动。可是……可是皇祖母也答应过自己的……刘彻终咬了咬牙,挺直身子重新跪好。 两天了,还有一天,便该有分晓了。 子夫在太庙门口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可是始终没有勇气跨进去。从安乐宫到太庙的距离并不远,但一路走来却始终到不了头。公主絮絮的说了这几天宫中发生的事情,子夫这才知道刘彻的处境,更知道前些日子自己所以为的那些幻觉原来都是真的,一直守在身边照料自己的那个人不是阿智,却仍旧是——刘彻。还有自己对他那说不出的熟悉和依赖,竟是源于他衣不解带的相伴和眷顾。 对着太庙高耸的木雕大门和森冷的殿室,子夫感到彷徨和茫然,突然很想退却,想跟着公主离开了去。刘彻、刘彻,见到了却可以说什么? 一阵凉凉的风从半开的木门间吹了过来,子夫不禁打了个冷战,转念想到这几日刘彻一直在这阴冷的大殿里跪着,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揪痛来。伸手推开了大门,子夫一脚跨了进去。 刘彻就在正殿中,面对神龛和一排排的主位,背对门外。人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双膝径自跪于青石地上,别说软垫就连衣袍都被他撂到了一旁。子夫看着这个倔强的背影,感觉好像一把剑似的直直戳入自己的心口,若没有一旁的木柱,也许此刻自己已经瘫软在地。 他……他跪在这里,是为了自己么?子夫忽然想到了窦太后和公主的话,扯起嘴角想好好笑一番。这是他的报应,他的报应吧!他曾施与自己身上的罪孽和耻辱今日便以这样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得到了了断……了断,了断。 子夫紧紧抓着身旁的木柱,真能了断么?为什么自己竟笑得这样牵强?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感到高兴,不但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感和喜悦,反而,是始终萦绕心头的慌乱和痛苦。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竟会为刘彻的苦楚而感到心痛!那样刻骨铭心的羞辱和折磨,竟抵不过眼前这一幕?子夫感到好笑,自己的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离不开他了? 他欠自己的,正在还!可是,自己欠他的呢? 脚步停留在门槛旁,子夫怔忡望着里面塑像般的人影,不知道该进还是退。如果可以,真希望自己没有到过这里来,见不到,也许就不会这般难以抉择。子夫止住了往前的脚步,轻轻朝后退去。 “噗啦”一声轻响,是门轴转动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太庙长久的寂静和森然。刘彻闻声蓦然回首,于是见到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带着说不出的迷茫和痛楚,怔怔看着自己。子夫望着那对黝黑的瞳孔,心中同时被心痛和欣喜溢满了,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子夫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唇。 良久的沉默,偌大的殿室中只余轻轻的呼吸之声。“皇祖母……让你来的?”刘彻打破静默,眼中透着光。“嗯。”子夫应道,点了点头。“回去吧,”刘彻看着她,“这里寒气很重,你身子还有伤。”说完,他又转过了身子,端端正正对着祖宗的牌位。子夫因刘彻视线的转移而轻轻呼出口气,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却怎样也挪不开步子。 “怎么不走?”刘彻又道,“皇姐没有陪着你么?”“公主在外面。”子夫道,“我……”“回去吧,”刘彻打断了她,“皇祖母答应让你留在未央宫,我也答应她在祖宗面前跪上三天。今日已是第二天了,明日便结束了……” “你……”子夫听到刘彻轻描淡写的诉说,竟忍不住鼻子发酸。在这阴冷的大殿里跪上三天,怎是件容易的事?“听我的,”刘彻字字清晰,“好好休息,别管我。我没事,明日就可以回未央宫了。” “去吧,让皇姐送你回未央宫去。听到么?”子夫咬唇,点下头,“……听到了。” 这一天异常的漫长,子夫因知道刘彻一直在太庙罚跪,根本没有心情用膳和就寝,也没有子儿和公主的看护,便一个人坐在刘彻寝宫的门阶上,呆呆对着夜空发呆。她想了很久,这几日一直都在想,可是始终没有答案。谁能告诉她,她究竟该怎么办?留在刘彻的身边,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也许子夫不会这样迷茫和无主。好像阿智……子夫抱住了头,阿智,阿智,自己当真同阿智相隔千载万世了么?阿智……子夫不禁苦笑,还想这些有什么用?现在的自己,除了刘彻,根本就一无所有了。 可是刘彻——汉武帝刘彻,那样赫赫有名的千古帝王,他怎会是自己的?这整个大汉朝的天下都是他的,他要什么女人没有呢?可是他这段日子以来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子夫相信那不是假的,包括他在平阳府的点点滴滴,他在太庙的这三日遭罪,他……不是假的,决不是假的。 连窦太后都说,他对自己是真心的。好想相信,可以相信么?好想接受,可以接受么?子夫将头深深埋入两臂中,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如果能控制,一定要紧紧抓着自己的心,千万不能放手。放了它,也许就真的永世沉沦了。 这一夜同样异常的短暂,刘彻因知道子夫已安然回到了未央宫,心中满是欢畅和劲道。原本感觉太庙中的森冷和阴暗搅的人有些心绪不宁,可是眼下竟全变的微不足道。不断听到外边“邦邦”的更鼓声,刘彻欣喜于三日时限的尽头越来越近了。 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人儿,她真的回到自己的身边了,安安然然等在未央宫,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一想到这些,刘彻便忍不住牵起嘴角来。抬头去看外边的天空,隐隐露出一丝白光来,天真的快亮了。 “哐当——”一声沉重的移门之声,刘彻转身去看,见到几个宦官匆匆的进来。“奴才叩见陛下。”人一进门,立刻跪伏在地。“什么事?”刘彻也不起身,静静看着他们。那几个人仍旧伏地在前,“奴才奉太皇太后之命,特来宣懿旨。”“说吧。”“太皇太后让奴才来传话,说陛下不用再跪了,可以回宫了。” 刘彻闻言而笑,立刻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行了,朕知道了,你们回去跟皇祖母复旨就是。”“奴才遵旨。”那几名宦官连忙磕头,起身而去。 ------------ 第十九章 画地为牢 下 一路急匆匆赶回未央宫,刘彻丝毫不觉三日不眠不休的疲累,反而浑身溢满了劲儿,心里只想着一桩,便是赶快回去,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人儿站在面前,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皇上驾到……”一声声传报从门外层层进来,直到子夫的面前。他……回来了。子夫连忙从门阶上站起身来,抬眼果然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从外面匆匆而来。突然想到自己已是他的侍从女官,连忙站直了身子整理好衣摆,然后立到门前屈膝而跪。一时有些酸楚,是否以后自己见到他,都需要这样卑躬屈膝的放弃尊严。 “子夫!”刘彻远远便见到门口的人,不及她跪下已然屈身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使力将那柔弱的人揽进了怀里,带入室内。反手关了门,那柔软的身躯便尽在怀中,刘彻生怕力气用过伤到了她,不敢太使劲,只是把她禁锢在自己和门楣之间,借着窗棱间射进的光线,刘彻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人,要把她所有的神情和表现都摄入眼中。 子夫被刘彻一气呵成的动作搅乱了心神,根本来不及慌张,已经发觉自己所处的位置竟与他这样的相近。一抬眼便看到他晶亮的双眸,虽然有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可那一点光亮却很是吸人魂魄。他的身上照旧是黑色镶金线的龙袍,头上带着淄冠,两边的充耳垂到胸前,子夫看着他的眼睛,因其中的光而感到坦然和平静。居然会这样? 子夫伸手轻抚他脸颊旁微生的胡茬,指尖一丝一丝的刺痛感带着一种真实的蛊惑,让人忍不住想沉沦——即使明知前面是深不见底的陷阱和渊潭。 “子夫,你真的回到我身边了。”刘彻捉住子夫抚在脸颊上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我……好高兴。”子夫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立刻见到刘彻略显愕然的神情,抿着嘴唇,转开眼去,“我……” “我明白,”刘彻看着她,仍旧抓了她的手,却只是揉在掌中轻轻摩挲,“我们重新来过。”子夫并不出声,只是将手又轻轻抽了回来,拢于袖中。刘彻也不生气,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人,看清楚她的平静和淡然,隔着袖子再度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看你的住处。我会把未央宫最好的宫室给你,一定让你住的舒舒服服……” 子夫这次没有再抗拒,而是跟着他往里头走。一路听着他飞扬的声音,心里头突然变得踏实起来,多日来的空荡在他满脸春风般的笑容中一下填得满满实实。 自己竟真的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么?子夫被自己的这一假想而感到心慌。如果真的变成了他想要的模样,自己是不是就完了? 咬着嘴唇,子夫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但瞥眼看到刘彻跨上门阶的那一丝歇滞,心中忍不住想到的,却是他那样倔强的跪了三天,膝盖是不是很疼? 刘彻说到做到,拣了离自己寝宫最近的一件殿室给子夫安置,不出两日又把子儿从宣宁宫接了过来。两人相见,本是高兴的事情,没想到居然一言不发,抱头痛哭起来。子夫紧紧搂着那个善良的人儿,为这陌生的时代能拥有这样一份真情而感到温暖和窝心。看向一边一语不发的刘彻,子夫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来表示自己的心情,他却只是微笑,用那双黑亮的眼眸告诉自己什么都毋须言表,他知道。 留在了未央宫,子夫终于有了概念,知道刘彻到底有多忙。虽然此时朝廷大事仍旧由窦太后摄政把持,但是刘彻却并没有因为大权旁落而稍有懈怠,反而对每一份奏折都详加翻阅,不管是朝廷重臣的还是戍边小吏的,他都细细的看,甚至会认真地记下上呈官员的名字。 所有侍从女官的操持都有子儿一手包办了,事实上,刘彻也不允许子夫去做那些琐碎的杂役之事,只要她好好的呆在身边便足够了。于是,子夫自入未央宫后实际就成了刘彻的陪读,刘彻在的时候伴着他读折子,刘彻不在的时候自己读折子。一段时日下来,别的没有长进,那识辨小篆的本事却是增强了不少。 “……汉地物袤,匈汉交好……”子夫坐在宣室的书案前,因手中的折子同其他的不同,看去乃是由羊皮之类的绵软物质做成,好奇之下便展开阅读,“……恳求须臾,牛羊千头,粮草万石……”子夫不再念下去了,皱了眉合起那封羊皮。难怪这几日刘彻总有些闷闷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匈奴人,的确是贪得无厌。 “子儿,”子夫抬头喊。“什么事,太傅?”子儿从外面走了进来。“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啊?”照平常,早朝该在辰时就结束了,刘彻总是下了朝就回宣室来的,可是都快午时了,他却一点影子都没有。“太傅,奴婢刚才去打听了一下,皇上下了朝就被太后召去了。”子夫闻言一讶,抬起头来,“太后?”却看到外头射进来白花花的阳光,睁不开眼眸。 同样明晃晃的殿室,“这次匈奴使臣来朝,都已经好几天了,陛下预备怎么办啊?”太后看着刘彻,自踏进室内就不吭一声,只是喝茶,冷静的不像从前的他。“陛下……”太后又喊了一声。刘彻这才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茶盏,脸色平静,“母后,儿臣都听见了。”“那你倒是说说话呀。”“说?有什么好说的?”刘彻看着门外,眯起眼来,“匈奴每次来朝,无非就是伸手要东西……牛羊、钱粮、布帛、女人,我们大汉朝有的,他们都想要了去。” “那你的意思……”“儿臣的意思,母后不是不知道。”刘彻转过头来,灼灼看着太后,见太后眼中闪过惊慌张口欲说,嘴角一抽摆摆手,“母后的意思,儿臣也不是不知道。现下重要的不重要的,儿臣心里头同母后一样清楚……”“那你……”“儿臣没有想法,皇祖母的想法便是儿臣的想法,”刘彻又端起茶盏来送到嘴边,“不就是些物资么,给,给就是了,他们要多少咱们就给多少,大汉的国库充盈得很,再供匈奴他们要上一百年都够了!” “陛下——”太后听出刘彻话中的反义,略有些气软。“好了,儿臣便是这个意思,刚才在朝上也是这样同皇祖母说的,”刘彻看了看太后,“母后,您想说的儿臣都明白,儿臣……便是这态度。”见太后不再搭话,刘彻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好了,儿臣回去了,匈奴的事便是如此办吧。庄青翟、许昌他们可等着去国库领钱取粮呢。” “陛下……”太后又喊住了他。“母后还有什么事?”“有一样东西,是你南宫姐姐从匈奴给你捎来的,怕太皇太后给拦住了,才转到我这儿,让我交给你。”“南宫……皇姐?”刘彻带着惊讶和迷茫,转身来看。太后点头,着人从后室中取出一个匣子,送到了刘彻的面前。 “这是……”刘彻接过,欲打开却被太后阻止。“回去看吧,南宫捎信让你自个儿去打开,还说你自小聪慧,看了就能明白。”“皇姐……”刘彻看着手里的匣子,略有感慨,“她……在匈奴过得可好?”“好不好又能如何?”太后摇头,“匈奴再好怎比的过大汉?也该是南宫那脾性,才能在匈奴瀚漠捱着,要是换了阳信……当年先帝之所以选了南宫,何尝不是这般考虑……”刘彻不语,紧紧抓住那匣子紧贴胸口。“好了,去吧,”太后叹气,“你们姐弟啊,从小就这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这般打哑谜,现在都大了,各分东西,却还是这样,”太后突然说不下去了,别转了身,“南宫……要是能在身边,现在也该和阳信一般高了……” 捧着半臂长的匣子,刘彻一声不吭的往宣室去。那匣子并不重,还不及平日自己所耍玩的宝剑,可是,刘彻一路上竟止了三次步,总忍不住低头看看匣子是否安好。黑漆漆的匣壁透着一种森冷和遥远的信息,那是远在匈奴的南宫公主千里迢迢送来给自己这个大汉皇帝弟弟的,她要说的,一切要嘱托的,都在这小小的匣子里。 这近十年里,南宫公主从未带过任何东西到大汉朝来,这却是第一次。刘彻知道皇姐是想告诉自己一些东西,她定有很重要的口信想透过这个匣子传递给自己,她究竟要说什么……竟连母后也不能透露? 刘彻心念甫动,加快了脚步,朝宣室而去。 ------------ 第二十章 屈辱汉廷 上 “皇上……”跨入门槛,便听到子儿的声音。随即,从书案后面抬起一颗头颅来,却是带着关心和不安,但一见到自己,立刻舒展了眉头。刘彻心中一宽,为这不自觉地表情变化而感到温暖。“用过午膳了么?”瞥眼看到一旁的食盘,刘彻温言而问。 子夫没有出声,却是子儿道,“皇上一直没回来,太傅有点担心,就没吃过东西。”“子儿,”子夫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脸蛋忽有些发热,也不敢看刘彻,低声道,“我……没胃口。”“那我让御膳房重新准备……”“不用了,”子夫摇头,看到刘彻手里的匣子,“这是……” “哦,这是南宫皇姐托人从匈奴给我带来的。”刘彻放下匣子在书案上。“匈奴?”子夫立刻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封羊皮奏折,从一旁的竹简中抽了出来,“匈奴使臣来朝……”刘彻点头,“他们来还有什么好事?无非就是伸手要钱要粮……”边说边摆弄那匣子的锁扣,“只是要些钱粮倒也没什么,我们大汉朝不是给不起些牛羊和粮草,但是他们拿了我们的东西,却要回过头来烧杀抢掠,这岂非欺人太甚?他们不懂农作的辛苦,不知道我们大汉百姓的负担。咱们到头来用自己的汗水去喂饱强盗,怎是个蠢字可言?” “那这奏折上的要求?”“给,我给,他们要什么都给。”刘彻道,“皇祖母说匈奴终是未开化的蛮夷之辈,给些甜头能息事宁人便息事宁人,无为么,无为而无不为。”刘彻嗤笑着,低了头去看,听到“咔”的一声响,原本严丝合缝的匣子露出了一道缝。 刘彻露出了笑容,“南宫皇姐果然好心思,竟把我们小时候耍弄的把戏都用上了,难怪母后都没法子打开……”他抬手翻开那盒盖,突然又停了口,渐露出惊异之色。子夫好奇,伸头去看,见刘彻从匣内取出的,竟是一把小巧的短剑,大概一尺不到的长度,套着一个黑色的牛皮剑鞘,样式很是简单,剑把上也没有汉朝人惯常的缀饰和镶嵌,只缠着些方便抓握的软皮革,但是剑把底部却长长的挂着一串穗子,仍由皮绳串着,是一枚玉佩和一把灰白色的毛发状丝绺…… 子夫再去看刘彻,却发现他表情有些古怪,竟肃穆至极!握着剑也不说话,只将那短剑紧紧贴着胸口,似在隐忍某些无法表达的情感和痛苦。子夫不言,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刘彻终于抬起头来,看到子夫的眼神,笑笑,“南宫皇姐……曾答应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像父皇那样成为大汉的君主,她一定送一把世上最好的剑给我……”刘彻嘴边带笑,可是眼中却浮出伤痛来,“那个时候,我根本什么都不是,连太子都不是。可是南宫皇姐更不知道,才几天、几天而已,父皇就下旨要她去匈奴和亲……” 刘彻重重将那短剑摁在书案上,摁在那半折的羊皮奏折上,“和亲,和亲,什么是和亲?无非是以女人做苟安的条件,换取几年的和平。还要用上皇家的女儿,却自欺欺人说什么和亲!”刘彻抓起那羊皮来,“看看,他们写的什么!汉雄交好,赐求牛羊千头、粮草万石……他们是求么?是抢,明抢!欺负我们好说话,欺负我们无为,欺负我们予取予求……” 子夫知道刘彻说的都是事实,可是无能为力。 刘彻颓然坐下,“我记得南宫皇姐走的那天,我拼命去追她的车驾,我问她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她。她说,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再见也是伤心。她只求她是最后一个,以后别再有可怜的女儿像她那样,成为汉室向匈奴交好的牺牲……我记得南宫皇姐说话的样子,她忍着眼泪,要我好好争气,把她的这些话都印到心里头,一辈子也不能忘。”轻轻摸着那短剑,“她竟然也记住了这个,不远万里送来这把剑,她是在提醒我么?要我不要忘记当初的那些屈辱和痛苦?” “可是……折子上……”子夫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匈奴除了牛羊和钱粮,分明也是索要女人和亲来的。“他们又伸手来要,我却不得不给,”刘彻咬牙,“我曾答应过南宫皇姐如若我能登极,就不再让女子同她一样不幸,可如今我却仍旧没法阻止朝廷的和亲,这匈奴、这匈奴——”刘彻恨恨,举手拔出短剑来,却是对着那张羊皮忿忿挥去,只听“噗噗”几下,两人皆愕然,看着那整张羊皮碎成几块跌落在面前,说不出话。 刘彻连忙举起短剑来看,黑黝黝的剑身,看不出丝毫的光泽和花纹,掂在手里很有些分量,伸出手指去摸,却不见异样,但居然如此锋利,让人深感意外。刘彻又捡起一块羊皮用那把短剑轻划而过,立刻羊皮断成两截,从刘彻的指尖飘落。 刘彻瞪大眼睛,看着手里的利器。子夫拿过书案上的铜灯台,刘彻立刻挥剑砍去,只听“哐”的一声,那灯台的一角突然落下,蹦在了青石地上,兀自摇晃着。于是二人更是面露惊讶,“这剑……竟如此锋利!” 子夫接过那短剑,细细看了一番,感觉剑身沉重,却不似普通的刀剑那样寒光闪闪,摸上去也没有太大的金属冰冷之感,心中很是诧异,这却算什么材质?看色泽绝不是铜制,有点像铁器,却又和铁质的不同,除非……是加了什么稀有金属在里头,可到底是什么?子夫一点头绪都没有,当初自己可不是学材料工程的,断没有看一眼就瞧出其中成分的本事。 只得作罢,将那短剑交还给刘彻。“南宫皇姐竟将这样一柄宝剑送来给我……”刘彻寻思着,“匈奴藏有这样的利器,怎不让大汉朝感到心慌?难怪每次汉匈交锋,我们都抵挡不了他们的骑兵……” “不,匈奴人不可能个个都有这样的兵器,”子夫摇头,见到刘彻略显诧异,续道,“这剑材质奇特,我相信在匈奴也一定是稀罕之物,不可能人人都有。否则,南宫公主就没有必要那样大费周章的送进宫来了。”刘彻想了一下,点头道,“子夫说的有道理,可是皇姐送来这把剑,究竟用意……”他伸手捋着剑把后长长的穗子,突然挑眉,“小唐,小唐,去把卫青叫来。” 这回轮到子夫不解了,看向刘彻,他却不吱声,只是摸着那绺灰白的毛发状穗子出神。大概十来分钟,卫青从外头进来,刘彻也不要他行礼,即刻让他到书案前来,“卫青,快过来看看。你对这些熟悉,看看这撮东西,是不是马尾?” 子夫听刘彻这样一说,心中恍然,原来如此。却见卫青细细捻着那撮毛发,几乎是一根一根摸过,然后又端详了一下,点头,“陛下,真是马尾,而且该是上好的马匹。”“果然?”刘彻面露喜色。 卫青道,“正是。此马毛色发亮,摸上去又甚为光滑柔顺,每一根尾毛都一样粗细,可以看出是匹良驹。”“很好,你先退下吧。”刘彻挥手。“臣告退。”卫青二话不说,躬身而退。 ------------ 第二十章 屈辱汉廷 下 刘彻紧紧捏着那短剑,脸色逐渐郑重。子夫也不言,看着他。良久,刘彻抬眼,将那短剑小心的放回匣内,只是轻轻摸着剑穗上的玉佩,“皇姐这番心意……当年我把父皇钦赐的玉佩送给她,她今日却给了我两样好东西!”子夫不甚明白,刘彻轻轻一笑,“皇姐答应给我把世上最好的剑作为我登基的礼物,她也是用这把剑告诉我,大汉朝应该给予匈奴的态度!”子夫猛吸一口气,刘彻续道,“这样锋利的宝剑,不能只有匈奴有,我大汉朝同样也应该有,既从匈奴来,有朝一日便要送它回匈奴去!还有这马……”刘彻将那马尾绕在掌上,“皇姐定是提醒我,要到那匈奴去,除了宝剑还要有好马。要有会打仗的人,更要有会打仗的马,武器、军士、马匹一样也不能少!” 子夫看着刘彻,心中震撼,竟没想到小小一样礼物,一把短剑,竟能让刘彻看出这许多的东西来,这个皇帝…… “唉,”却听他又叹道,“可惜我大汉朝,眼下却是什么都没有……”重重阖上了那匣子,刘彻摸着匣身,“皇姐,我们的心愿,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突然又抬起头来,他高声喊,“小唐、小唐……” “陛下,什么事?”小唐从外头跑进来。“去,给朕把丞相叫来,把御史大夫也叫来,让他们即刻到宣室来。”“奴才遵旨。”小唐急匆匆地又跑了出去。 子夫不解,疑惑的看向刘彻,刘彻只是一笑,将那匣子收起,小心放入后面的柜中,“我想告诉庄青翟他们,匈奴这次要的东西,我全给,不但如数满足,还要追加一倍给他们!女人、牛羊、钱粮、铁器,要什么给什么,只要我大汉朝给得出,就不小气。”“为什么?”子夫开口问。 “不为什么。”刘彻道,“因为我们没本事跟他们宣战,只能委曲求全。”他眼神凌厉,“可是这日子决不会长,有我刘彻在,决不会长!” 十日后,刘彻在宣室接见太后身边的侍女燕儿——此时已然一身盛装,手捧受封公主的诏书。子夫站在刘彻身后,默默看着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脸上满是温顺和谦恭,她是不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险恶和困苦,还是根本视那凶险为无物? “燕儿,此次和亲,朕知道委屈了你,大汉的百姓和朝廷都知道你的功劳……”刘彻神色凝重,说得轻松却其实艰难,五指始终紧紧握成拳,松不开。“奴婢……”燕儿屈身欲跪,却被刘彻阻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汉朝的玉成公主,不要再自称奴婢,你便是朕的皇妹……”“陛下……”燕儿跪地,语焉梗塞。 “燕儿,朕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刘彻道,“朕……欠了你。”他低下头去。燕儿却在此时抬起了头,看向刘彻,“承君命,为国家,即便万死,也再所不悔!”子夫震动,看着那柔弱的燕儿,却是闪耀着光。刘彻同样撼然,握紧拳头摁上书案,“燕儿,朕答应你,不会让你在匈奴呆很久,朕一定会接你回来。到时候,朕摆着家宴迎接你,朕……”刘彻深吸一口气,“朕给你真正汉家公主的礼遇……”“臣女谢陛下隆恩。”燕儿伏拜在地,“臣女绝不会给大汉丢脸。” “好,好。”刘彻点头。子夫走上前去,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锦盒递给了燕儿,燕儿接过,带着不解看着子夫。刘彻道,“这是朕给南宫皇姐的东西,你收好了,到了匈奴交给她。”“可是陛下,如果那匈奴……”燕儿面露担忧。刘彻摇头,“不用担心,这锁扣机巧,除了南宫皇姐,别人打不开,即使让匈奴人夺去了,也不打紧,他们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燕儿虽然不甚理解,但是面色已缓,同那封诏书一起,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皇上,车驾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在宫门外候着公主。”小唐匆匆进来。刘彻点头,“行了,朕知道了。”燕儿又伏地,“臣女拜别陛下。”刘彻过去,弯腰扶起了她,“燕儿,朕替大汉所有的百姓,谢谢你。相信朕,朕会接你回来,一定会的。”“臣女相信。”燕儿低头,作揖后转身而去。 刘彻目送着燕儿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那拳头越攥越紧,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掌中,仍浑不自觉。子夫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锁的双眉,他的眼神始终跟着那已看不到人影的燕儿,还有燕儿带走的——锦盒,那是刘彻回复南宫公主的信物,一把谷种——一把撒播于当下、萌发于明日的希望之种。 燕儿的离开将长安的一丝暖意都带去了大漠,无为的汉廷始终固守着窦太后的政策,看似温缓却稳稳的行进着。在瑟瑟的寒风中,刘彻并不似老太后那样安于室内,却是常常跑去上林苑练习骑射,带着他的建章军卫。 子夫因为身上的伤势不得痊愈,便总是闷在宫中。偶尔在子儿的陪伴下,到寝宫之外的地方走走,却总是因为寒风和低温的侵袭抵受不住躲回室内。想到以前自己还是学校里有名的运动健将,跑跳蹦打十项全能,如今到了汉代,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病号,不由暗暗苦笑,人生际遇之奇怪,用一个“莫名其妙”是断断解释不过来的。 开了春,气温渐高,子夫尚来不及享受春暖花开的好景色,却被刘彻案上的一封奏折毁了所有好心情。那是平原郡守所上的折子,报奏朝廷,“黄河水决,溢于平原。因灾情泛滥严重,无法及时封堵决口,导致山东一带大饥,人相食。”子夫看着“人相食”三个字,是说不出的震惊和慌乱,何谓人相食?黄河水患引起的灾难竟引发如此惨绝人寰的情境,怎不让人痛心? 刘彻自折子到达当晚便从上林苑赶回宫里,连夜召了丞相、御史大夫等诸多重臣在宣室讨论对策,翌日一早便颁旨从国库中拨粮拨钱发放受灾难民,要求丞相亲自督导,务求将朝廷钱粮发放至所有灾民手中,并要求平原郡集结所有可以动用的军力和民力修缮黄河堤坝,堵住决口,重建家园。 窦太后对于此次事件的处理意见和刘彻高度一致,自始至终全部由刘彻一人担当,没有说过一句阻拦或是否决的话,反而要求朝廷所有官员必须听从刘彻的意见,旨到即做,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刘彻因全身忙于黄河水务,根本无暇分心关注窦太后的态度和转变,可是子夫却很是明显的感觉到了窦太后对于刘彻的改变,她似乎是有心以黄河之灾在锻炼刘彻应变朝廷的处事能力。否则,没有她的点头和首肯,朝中那些窦姓侯爷和老臣老子,是绝不可能这样乖乖听从刘彻的号令的。 只是有一样,很令子夫担心。便是从定期给自己号脉看诊的太医口中,得知窦太后的身体情况却不太理想,可能是因为年岁已高、加上对国事的操劳和担忧,一个寒冬却把原本看似不错的身子骨给打磨出了许多症状。虽然太医都说那是上了年纪惯有的毛病,只要注意调养和休憩,自然会减轻,要想彻底根除却是不可能。 子夫心底总隐隐觉得不该如此轻描淡写,毕竟许多老年病诸如心血管、糖尿病之类的症状,都是由浅入深,稍加不注意便会引起很多难以想象的后果。而以目前窦太后在朝廷的影响力和刘彻的尚欠火候,他们两个谁都不能少了谁。 黄河的水患大概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快入夏的时候,才算告一段落。平原郡上的折子说大多数的灾民均已得到了朝廷的抚恤,重回家园落户耕种。子夫在陪着刘彻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后,头一次见到刘彻舒心的笑容,心中大石落地。 “好极了,这可真是好消息!”刘彻握着手中的折子,笑得舒畅,“子夫,朕这就把好消息告诉皇祖母去!”他说着,便起身往室外疾步而去。子夫微笑,为他的愉悦而欣喜,更为黄河水灾一事拉进了他和窦太后不少的距离而感到宽慰。他和窦太后之间,毕竟流着一脉的血液,不是么? 可是突然,笑容凝在了嘴边。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如此上心于刘彻的喜怒哀乐?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已主宰起自己的情绪和心思?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子夫按着自己的胸口,却见到门外的刘彻,早已远远的走的没了踪影。 (卷一毕) ------------ 卷二: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 第二十一章 驰骋上林 上 赈灾之后,便是结账、清算的工作了。宫中司财计送来成摞的竹简账本,让刘彻一一过目,以结销国库的开支用度。对于会计这门学问,刘彻显然只是略懂皮毛,翻看了几日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同样门外汉的子夫不得不替他一样一样核对点查。好在以前理工科的成绩不算太差,大概摸索了十来天,子夫终于有些头绪,开始摸到了汉代记账的门道,只是当时没有阿拉伯数字,所以全是小篆的账本放到面前,总是忍不住两眼发晕。 水患凶猛,花销了国库大约500万钱的开支,可是令子夫更为诧异的却是——淮南王进京来的那段日子,武安侯田蚡在司财计所支取的花销竟然也有大约50万钱——竟相当于黄河水灾的十分之一。他究竟是在做什么?招待一个淮南王,就算加上河间王,不过在京城1个多月的开销,竟需要这么多么? 子夫想找些用度开销的凭证或是资料察看那些大笔支出的最终用途,可惜,在几万钱乃至十万钱之后应该保有的档案匣中却是空白。难道那田蚡果然利用淮南王入京的机会慷国家之慨而中饱私囊?刘彻又是知道抑或不知道?对于这其中的道理,子夫颇为纳闷和不明了。 “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刘彻从门外进来,见到子夫对着书案上的册子发呆,不由笑了,“这折子这么好看么?到把你看傻了。”“这是刚让司财计送来的折子,”子夫抬头,将一边的茶盏递过去,“我看着总有些不明白。”刘彻接过茶去,在子夫的面前坐下,“看了这么多天都不明白?不是特地都让大司农丞派人来解释过了么?”见子夫蹙眉,刘彻去收那册子,“算了,看不明白就别看了,既有司财计那么多人,可不能白给俸禄,自让他们心烦去。” “我不是说这个,”子夫瞪他,将那册子抽回来,“我不是看不懂,只是看着有些奇怪……这是去年淮南王入京来,武安侯上报的花销用度,都支了五十多万钱……”刘彻脸色一暗,拿过册子去,“舅舅?怎么又突然看起这些了?”子夫撇撇嘴,“当时也没人看,这一次司财计便都送过来让你过目,否则总挂着账,也不好看。”刘彻细细查阅着上头的用数,“都是淮南王进京的用度……”“你……”子夫看着他,心讶这皇帝当真不会算账的么?“淮南王进京需要这么多用度么?他不过进京来小住,就要置田置宅么?还要这么多奴仆、车马?” “我知道,我知道舅舅是替自己置办的。”刘彻放下了竹册,“唰”的合了起来,“如果这些我都看不明白,不真的成傻瓜了?”“那你还纵容他?”子夫更惊奇了,不知道他这算不算东郭先生啊?农夫与蛇要么? “不纵容又能如何?”刘彻直视子夫的眼睛,“眼下朝廷里能和我同声共气的有几个?田蚡毕竟是母后的亲弟弟,只要不是太过分,就满足他些,就是看在母后的面上,我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你不怕养虎为患么?”子夫口快,说出来方觉得露骨。 刘彻凑过来,细细看着她,忽而笑道,“养虎为患?田蚡是爱财爱色爱享受之辈,真说野心他可担不起,何况,我也需要他的势力和门客,总不能真的都让窦家的人把朝廷把持了去。只可惜,窦婴总是称病辍朝,他要是在……”刘彻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总该知道武安侯究竟置办了多少家产吧。”子夫又看到案上的折子。刘彻一笑,拉着子夫起来,往里头去,从柜子中抽出了一方绢帛,打开来,是长安城的舆图,上面用红色的细线勾画了不少地方。“自然是知道的,看看这些,都是田蚡新置办的,我可不糊涂,宫里的钱用去了哪里,我大概还是有分数的。”“你……”子夫讶然,看看他手中所展开的绢帛,又看看刘彻深藏于内的笑容,突然有些明了,原来他心中果然藏有乾坤,竟比自己想的多得多,也深得多了。 一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好了,别再去管这些东西了,”刘彻将绢帛塞了回去,又把那折子扔到案上,“走,我们去个好地方,保证你会开心。”“去个地方?”子夫不甚明白,“什么地方?”“去了就知道,”他往外头去喊,“子儿,快替子夫换衣服。小唐,备马。”“啊?要马,出宫么?”子夫看着他。刘彻点头,笑嘻嘻,“是啊,我们出宫去——上林苑!” 两个人坐在一匹马上,子夫很是后悔答应刘彻出宫来。 从前都是坐马车进出宫门,这次换成了马匹,子夫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尴尬和无措。长那么大,除了动物园和探索频道看到过马这样东西,子夫压根没有想过用它来作交通工具。可是,在大汉朝,离开了马儿可以说根本就是寸步难行的。 刚刚在宫门口,一眼看到比自己还高上半个头的大马,子夫根本连摸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是骑上去了。刘彻一再解释说御马都是经过驯化非常温顺的,可是子夫就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从前连小猫小狗小兔子都不敢碰的人,今日却要一个人驾驭一匹骏马,那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 刘彻惊讶的看着子夫颤颤巍巍被宦官扶上马背,两只手却紧紧抓着缰绳不肯放,碰到马儿一挪步,更是吓得面色煞白紧咬嘴唇,不由很是好笑。最终还是让人把一匹马牵走,将那胆颤心惊的人儿接到了自己的马上。 于是子夫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离的刘彻远了,就觉得心口荡了起来,生怕自己会从马背颠到地上,可要是离的近了,心口却突突跳得厉害,刘彻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后颈处,肩背紧贴更可感觉到他的心跳,让人不由面红耳赤。 “放心,我不会让你掉下去。”刘彻凑着子夫的耳边轻轻说,热气熏得她有些痒痒的,不敢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马缰。刘彻不再言语,一手握住缰绳的后端,一手握住了子夫的双拳,双腿一夹马肚,那马儿立刻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呼呼的风声伴着脸颊上微微的刺痛,子夫真有腾云驾雾的错觉,可是却颠的很厉害,屁股上生生的疼。行进一路,原本以为会有关卡或是岗位要求停下巡查,可是竟一个没有,畅行无阻直到两边的房舍屋台变成了田野丛林,刘彻还是自顾自策马飞奔。也许守城的将士认得刘彻所骑的御马?或者根本就是认得他这个皇帝? 子夫好奇之下轻轻抬头去看他。没想到一动就让他发觉,“怎么,感觉好点了么?”刘彻低头来看。“你、你别动。”子夫感觉胯下的马儿似有反应,心跳加剧。“好、好,我抱着你呢,不用怕。”刘彻忍着笑,收紧了双臂,“我们已经出城了,这里是长陵,上林苑就在前头。”子夫没有本事说话,只能略略点头。 掠过了农田和村庄,终于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子夫心喜终于到了上林苑的地界了。史书上说,汉武帝时营建的皇家园林“上林苑”绵延几百里,包括终南山在内,期间珍禽异兽、花果树木,极尽广袤和奢华。现在乍一眼处在门口,子夫怔怔的,竟有些说不上话。 “怎么了?”进了林子,刘彻放慢了马匹的速度,见怀里的人目瞪口呆的神情,轻笑,“看傻了?”“没有,我是觉得这里太漂亮了。”速度慢下来,子夫胆子稍壮,伸出了头去左看右看,“这里就是上林苑了么?” ------------ 第二十一章 驰骋上林 下 “算是吧。”刘彻答道,“不过上林苑大着呢,里头还有……”他抬手指着林子深处,却惹来子夫的一阵紧张,“你、你……别放手!”“我不放,不放。”刘彻轻笑,缩回了手拉住缰绳,将子夫围住。双腿轻轻一夹,速度又快了一些。 “这里……这里很眼熟啊。”子夫看着旁边的参天大树,突然感觉有些印象,“我……是不是来过这里?恩……我好像看到过这些的。”“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刘彻点头,“当时我狩猎回宫,却没料到会遇到你一个人杵在路中间……”“噢,是这里!”子夫恍然,仰起头去看刘彻,“我想起来了。” “那天看到你被马踢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刘彻贴近子夫的身子,头凑上她的肩窝,“真不知道你怎么会那样从天而降到我面前……”“从天而降?”子夫重复着刘彻的话,有些出神。“是,”刘彻道,微微侧过头吻到了子夫鬓角的发丝,“你是老天赐给我的……” 子夫身子一震,连忙往前边躲了些许,“你……别这样。”刘彻静静看着她,也不强她,策马往前。“这里……这里离公主府很近是么?”子夫找着话题,避免两个人之间的静默和尴尬,“你出宫来便称自己是平阳侯么?”“是啊,”刘彻道,“皇姐的府邸离上林苑不远,我到上林苑来,要是累了或者晚了,便留宿在她那儿。”停了一下,刘彻又道,“皇姐自从嫁出了宫,过得本也不错。可惜姐夫身子不太好,成婚没多久就病逝了,皇姐为此也伤心了好些日子。” “原来是这样。”子夫点头,心中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曾在平阳府住了那许多日子,却从来都只见到公主却没见过那真正的平阳侯,原来他早就作古了,“可是公主还那样年轻呢……”“所以我常到她那里去盘桓,既能躲避宫中的琐事,又能陪着皇姐说说话,她府里头可有好一班能歌善舞的女子,连宫里的都比不上。”刘彻说的自然,子夫却听得上心,心中忽然想到一件事,才想开口问,却听见刘彻道,“子夫,其实我跟母后和皇祖母说,你……你就是皇姐府里的歌伎……”“啊?”子夫抬起头来,却看到刘彻有些支吾的样子,“歌伎?”他点头,“嗯,我说我在皇姐府里听过你唱曲,很是喜欢,所以就让皇姐把你送进宫来。”“你……”子夫说不出话,突然有些好笑的感觉,可是好笑在哪里,一时又说不上来。 “我知道这样说委屈了你,可是我……总不能告诉她们说你是我在上林苑捡的。”刘彻也笑,“反正是个理由,圆过去便是了。”“随你说什么,”子夫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说话间,马儿穿过了林子,又淌过一条潺潺的溪水,子夫突然听到林子前头有些响声,心中一紧,“前面……是什么声音?”刘彻若无其事,举手挥鞭轻拍马臀,胯下的马儿立刻疾走起来,子夫死死拽着手里的缰绳,不敢松懈。 越过灌木丛,前方一下开阔起来,竟是一大片的草地。压根没想到这里会有如此一大块深藏在树林中的平地,当豁然展现在眼前时,子夫差点顿住呼吸。而更令她惊奇的是,她在这开阔的平地上看到了一支军队——齐整、矫健、雄壮的军队!发现来人的闯入,本在行进训练的队伍一下停止了脚步,子夫又见到有一骑从队伍中飞驰而来,似乎是首领级的。越行越近,待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当时瞠目结舌——居然是好久不见的卫青! “臣卫青参见陛下,太傅。”到门前,一身戎装的他翻身下马,跪伏在地。子夫看看他,又看看刘彻,后者只是微笑,伸手来托住自己的腰,扶人下了马,才挥手道,“平身吧。”“卫青不知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刘彻笑着摆手,“朕也是突然决定过来看看,没通知你么,不知者无罪。” 子夫看着卫青站起来,这才意识到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人,竟然又高了些,还比先前壮实了不少。穿着戎装的卫青显得很是英武,倒比身穿便服的刘彻高出了半个头,因佩着盔甲看去魁梧了不少,只是脸上那丝腼腆依旧没有改变,眼神晶亮。子夫不得不承认,这身军装的确很适合卫青,他天生就该是个将帅之才。 刘彻似乎意识到子夫的专注,笑道,“子夫怎么了?长久没见到仲卿,不认得了么?”子夫回过神来,“仲卿?”“承蒙陛下垂爱,所赐卑职字号。”子夫点头,“仲卿,不错的字。你的变化很大,”子夫看着卫青,“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又看向刘彻,“难怪最近宫里头都没有青儿的消息,原来被你弄到这里来秘密练兵了。” 刘彻笑而不语,卫青却看着刘彻,“陛下,今日是否要演练?上一次围剿的黑熊,想必今日可以捉到。”子夫睁大了双眼,看着刘彻,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跟着卫青他们去捕熊。刘彻轻轻挥手,“今日就不用了,子夫也在,动刀动枪的吓到了她。你们不用管朕了,自去练吧。改日朕再找时间和你们去狩猎。”“卑职遵旨。”卫青半跪,“卑职告退。”他转身利落上马,回到了队伍中。 立刻,那整齐划一的队伍又行进起来,丝毫不受刘彻和子夫的影响,仿佛从未停歇过。刘彻看着那支军队,心情开朗,“子夫觉得怎么样?朕的期门军。”“期门军?”“就是期门军,”刘彻点头,“子夫还记得上次南宫皇姐从匈奴给朕带来的礼物么?从那时起朕就决定要一支这样的军队,便让卫青替朕在这里组建了一支。虽然眼下只有几百人,不过他们可是一支全新的军队,只属于朕的军队,将来能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军队。”他看着四周,“上林苑是个好地方,可以狩猎可以演兵可以作战,下次来,这几百期门将士也许就会变成几千、几万、几十万……” 子夫抬头看,见到刘彻的身上,晕着一层金黄的阳光。“韬光养晦就该如此,”刘彻转身而笑,“子夫,你曾说卫青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我可等着看他的本事。”“卫青绝不会让你失望的。”子夫微笑,“我保证。” 刘彻不语,挑眉去看,见着卫青率领着军士们专心操练,一丝不苟,心中意满志得,“皇祖母老说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我看就该是这个道理……” “陛下威武!”突然,那马上的众骑卫整齐划一的喊出来,子夫和刘彻同时抬头,见到正是卫青高举手臂,指挥着骑卫朝这里致敬。刘彻微笑,手一挥,“去吧。”众骑卫立刻勒转马头,箭一般的朝远处驰去。 一时马蹄急骤,隆隆作响,扬起滚滚尘烟,期门军士在一眨眼功夫便悍然消失于黄色的烟土中,令这头的子夫呆滞不已。 离开了期门军的校场,刘彻带着子夫逛于林间。因为先前和卫青的一番见面,子夫比刚进上林苑那会儿放松了不少,跨在马上虽还有些惊慌,但却慢慢不再对刘彻那样的抗拒,在林间慢慢踱着步子,子夫便将身子完全靠入了刘彻的怀里。 从没有这样亲近过原始森林,原先只是走走看看,可是当子夫亲眼见到林间不时窜进跳出的小鹿、小羊,还有些说不出名字的小鸟、小兽,感觉新奇极了。从睁大眼睛四处看到催着刘彻策马过去,吓得那些小东西们四散逃窜,也许不过就是刻把钟的工夫。一时间,上林苑的上空尽是“扑啦啦”鸟兽飞散的声音,还有子夫越来越响亮的娇呼和笑声。 “看来,我带你来这里可真是来对了。”刘彻搂着她的腰,道,“这么多日子,可从没听你这样开心笑过。”子夫被刘彻这样一说,脸刷得红了,刘彻见状,收紧了她腰上的手臂,使两人贴的更牢,“刚才不是很好,为什么我一说话,你就这样?”“我……”子夫嗫嚅,耳朵烫烫的。 刘彻轻声一笑,也不逼问,“你以前从没来过林子里么?”“没有,”子夫摇头,因刘彻转移了话题而松口气,“这是头一次,还看到这么多小动物。”“小动物?这里可不只有小动物,豺狼虎豹样样不缺。”“啊?”子夫惊讶,回过头去,看到刘彻不像说笑。“刚才你没听卫青说么,我和他们常在这里猎熊,也会有狼群……”“那我们……”子夫想到他们两人才共用一骑马匹,要是碰到什么猛兽,那岂非…… “放心,现在是白天,野兽不会出来。”刘彻瞧出了子夫的担心,“就是出来也不怕,我可以护你周全。别忘了,还有卫青他们呢。”“……还是回去吧,”子夫咬着嘴唇,虽然知道刘彻对于上林苑该是相当熟悉的,不过总觉得两个人在林子里乱晃安全系数不够高,“好不好?” “好,听你的。”刘彻一笑,拉紧了缰绳,“回去就回去,下回早些来,我带你去终南山逛逛。”“终南山?”子夫听罢,眼睛一亮。“嗯,离这儿有些路,”刘彻道,“对了,今儿个咱们不回宫去了,如何?”“不回宫?去哪儿?” 刘彻没有回答,一夹马肚,速度立刻快了起来。子夫心中紧张,连忙缩进了刘彻的怀中,紧紧拽着缰绳,恍惚中听到风中传来刘彻清朗的声音,“咱们去皇姐那儿,她要知道一定高兴极了。” ------------ 第二十二章 东瓯求援 上 出了林子,是大片的农田和一些小村落。因为始终都是两人一骑的行走,时间一长,马儿渐露出疲态。刘彻停了步,将子夫从马背上抱下,在田埂边小歇片刻。马儿一脱开负重,立刻朝一边踱去,径自喘着气。刘彻索性放了缰,让它自个儿溜达。 “我们不回宫去,太皇太后、皇太后不会担心么?”子夫坐在田埂上抬头看着刘彻,表明自己的不理解。“不会,又不是第一次。”刘彻将马鞭卷起,套在了腰间的系带上,“你忘了,你在平阳府住的那个别园,可就是皇姐特地为我而设的。”子夫点头,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个别园离着主室那样远,却又安静舒适,原来竟是刘彻的行宫。 “公主见到我们这样不打招呼的直冲过去,会不会吓一跳?”子夫道,“到时候连饭都吃不到。”“你以为皇姐那里会寒碜到连晚膳都没有?”刘彻笑了,“等下不但有东西吃,还能见到非常精彩的歌舞呢……”刘彻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子夫,坐到她身边,“子夫,你是不是……因为我说你是皇姐府上的歌伎……生气了?” 子夫看他,倒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生气。刘彻见她不出声,有些着急,“子夫,我不是故意说你是歌伎,可是当时皇祖母问得紧了,我一时又找不到别的理由,所以……”刘彻的激动让子夫颇为意外,她没想到刘彻竟会这样在意自己的想法,“我……没生气。”她摇头,“我不是说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歌伎舞伎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真的不生气么?”刘彻小心翼翼看着子夫。子夫笑笑,“不生气。”见到刘彻长吁一口气的样子,子夫抬手掩嘴,其实笑意更浓。 “喂,喂!这是谁的马?哪个不要脸的死货居然把马放到我家田里来了?”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子夫和刘彻闻声连忙站起来,看到田埂那头站着一个衣着粗鄙的农妇,双手插腰,正拿着手里的石块在掷他们的马匹。而此时,马儿真的在田地里啃着庄稼,子夫和刘彻这才想起刚才的确放了马儿让它自由活动,居然放出麻烦来了。 “呀,原来真有祸头子呢。”那农妇见到了起身的两人,立刻三步并两步地奔过来,开口就骂,“瞎了眼么,也不瞧瞧这里是农地,由得你们这不懂事的小娃放马么?”看清了两人的装束,她略略愣了一下,又接着冷笑道,“看样子倒是富贵人家,可爹娘没给双好眼,也没教过你们不能糟践庄稼?” 刘彻的脸一霎时蒙上了寒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扔向那农妇,“毁了你什么点仔细,明天上平阳府领钱就是。”他居然也不管脚底下,硬是踏进了农田去牵马。显然,这又引起了那农妇的火气,也不弯腰去捡脚边的玉牌,反而疾步过来拉扯刘彻,“有钱了不起么?平阳府算个什么东西?小崽子这样糟践东西,我可不放过你!” “放肆!”刘彻本还保持着冷静,但听到后面,已忍不住勃然大怒,抡起缚在腰间的马鞭便向那农妇挥去……子夫见状吓了一跳,赶忙去拦,但实在隔得有些距离,眼睁睁看着鞭梢落向农妇的身上。幸得农妇也挺机灵,双手抱头蹲下了身。只听“噗”的一记,鞭梢裹着那农妇头上的发巾飞到半空,她的头发立刻散落下来,好不狼狈。 “小兔崽子,还敢撒野!”农妇躲过一劫又马上活灵起来,站起了身还要骂。子夫这回不敢再有耽搁,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和可怜的庄稼,跑了过去拉住那农妇,“大嫂,是我们不对,我跟你赔不是,行不行?”刘彻正在气头上,喝道,“子夫让开,我倒看看这泼妇能撒什么能耐!”子夫看他一眼,仍旧挡在两人之间,死命拉住欲上前拼命的农妇,“大嫂、大嫂,听我说一句,是我们不好,我们放马踩了你的庄稼,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在子夫又认错、又赔不是、又鞠躬、又拼力劝和的面子上,那农妇终于停了下来,不过神情依旧狰狞,加上散乱不堪的头发遮头盖面,感觉有点像日本恐怖片的女一号。子夫没工夫去管农妇的形象工程,一心只想着怎么摆平眼下的纷争。回头去看刘彻,他仍虎着脸,铁青的看着这边,手里的马鞭还垂在身边。 “大嫂,真的对不起。”子夫拉着那农妇走出田来,“我知道是我们不对,我们想休息一下,才放了马儿,没想到居然踩了你的庄稼。”农妇听到话,抬头看了子夫一眼,竟没吭声。子夫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大嫂,我们不是故意的,所以你也消消气。”俯身拾起那玉牌,塞到她手里,“这只是一点心意,不是我们要推卸责任,而是给你的一点补偿和心意。平阳府离这儿不远,你拿着这玉牌去府里头,就会有人识得,给你应得的补偿。” 看那农妇接过玉牌翻来覆去看个不明白,刘彻闷哼一声,“平阳侯的信物,平阳府自然认得,看来看去怕我骗你不成?”“平阳侯?”农妇抬起了头,看向刘彻。子夫连忙答道,“他正是平阳侯,所以你尽管放心,收下玉牌,随时都可以去府里支钱。” “你们……不会骗我?”农妇拿玉牌在身上抹了干净,又看看,带着狐疑。“真是愚妇!”刘彻冷冷看她,握着马鞭的手又攥了一攥,子夫立刻走到他们之间,对住农妇,“当然不骗你。”让她拿好了玉牌,“这是个值钱的东西,快收好吧。即使你不愿去平阳府,进了城任何一家玉铺都能明白它价值不菲,一定愿意跟你换钱的。” “你……你真不骗我。”她将信将疑,收了玉牌在怀里,见子夫很肯定地对她点头,终于愿意相信,子夫松下口气。“你……你还不错,”她忽然对着子夫笑了一下,倒令子夫很是意外,“可是他……”她去看刘彻,又摇头。子夫拉住她,“平阳侯给了你玉牌,你不该再怪他,应该谢谢他才是啊。”“谢他?”她显然很抗拒,伸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他差点把我的头都打掉了。” 子夫为她的直白而逗笑,看她捋过头发的脸,忽然有些惊异,这脸为什么看着有些眼熟呢?尤其是这眼和嘴……来不及去搜索记忆里的人像库,刘彻颇不耐烦,“子夫,我们走吧。”回头见他脸色很差,子夫心知他耐性已到极点。不过经此一耽搁,时间真的不早了,的确该赶快离开才是,否则误了城门关闭的时间,当真连城都进不去了。 “大嫂,我们该走了。”看到刘彻牵住了马,等在路边,子夫连忙道别,“真不好意思,记得去平阳府,我不骗你,真的!”伸手给刘彻跨上了马,子夫不忘多加了一句,“再见,大嫂。” 赶上末点进了城,刘彻果然没有往皇宫方向去,而是径直趋向平阳府。不过田埂风波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一路上他一直绷着脸,没什么说话。进了平阳府,公主对于两人的到来,有些意外,不过更多的是惊喜。不但张罗着人布置茶点和晚膳,更是亲自去别院添置用品。子夫没受那农妇多大的影响,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当没发生,乐得和公主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子夫,皇上是怎么了?”公主终于还是憋不住,“今天怎么这样沉闷?你们不是去上林苑游了一圈么?”“刚才在过来的路上,遇上些小事,惹恼了他。”子夫看到刘彻糨糊粘过一样的脸,耸耸肩。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原原本本说了给公主听。 公主听罢,看看刘彻,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难得……难得竟有人敢这样骂他!”公主捂着嘴就是笑不停,“以前我就说他那脾气非惹祸不可,看看,不就碰上了?还说什么进不了城可以投宿民宅呢,就你那皇帝架势,什么百姓敢让你住家里头?不上房揭瓦就不错了。”“皇姐你还帮外人!”刘彻恨恨,“根本就是个泼妇赖皮,要不是子夫拦着,我非治她个欺君犯上的大罪不可!”“哟,这会儿又是欺君了?”公主笑他,“刚才还说什么在外头都是平阳侯,不是皇上的?”“皇姐你……”刘彻瞪大眼睛,分明不信公主竟然不帮他,还落井下石。 “本来也是我们不对,弄坏了人家的庄稼。”子夫道,“那大嫂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难道是我不讲道理了?”刘彻受不了。公主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没人说你不讲理,你啊,都是小事,过去就过去了,老是绷着脸,给谁看呢?”刘彻气咻咻的,也不说话。 公主见状,故意板起脸面,“你要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好不容易来我这里一回,倒跟我别扭么?”刘彻见公主模样,憋了半天还是笑了,直摇头,“唉,皇姐,我可没有生你的气,不说就不说了。”看着姐弟俩一唱一和,子夫撅着嘴表示无奈。可是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他们的神情姿态还真像呢!废话!子夫立刻纠正自己。他们本是亲姐弟,长相相似有什么好奇怪的,基因相近而已。子夫暗笑自己脑袋发昏,又想多去了。 可一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们似乎……他们的嘴角和神情还像一个人…… ------------ 第二十二章 东瓯求援 下 谁?是谁?……啊,那个农妇!那个田埂上撒泼的农妇! 子夫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农妇的五官有些眼熟了,原来是跟皇帝姐弟有些相似啊!可是怎么可能呢?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子夫想着自己是不是什么路子搭错了线?竟然会想到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去? 念及刘彻对那农妇深恶痛绝的态度,子夫当即决定还是把这个疑点咽下去,最好是烂在肚子里头顶顶安全了。 “对了子夫,你们今天去上林苑,可有什么好玩的?”公主的问话打断了子夫乱七八糟的思路,“皇上怎么会想到带你去上林苑呢。”“噢,我们看到……”子夫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不过及时止住,回头看了看刘彻的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忌讳的样子,这才道,“我们去看卫青了,还有他的期门军,看他们训练呢。” “青儿?”公主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怎么在上林苑?”子夫看看刘彻,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刘彻道,“我让卫青在上林苑带兵演习,替我组建一支新的军队。”“期门军?”公主问道。“对。”刘彻点头。 “那……宫里头,”公主思路敏捷,“皇祖母要是知道了……”“知道了也不打紧,”刘彻道,“我只说卫青他们是陪着我狩猎骑射的,皇祖母该不会怀疑。何况朝里头的三军兵权,一直都在她手里头……”“你啊,”公主瞅他一眼,“心思可真多。可是青儿,他进宫才……”“仲卿可是个人才,”刘彻道,“子夫都说他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我现在相信的确如此,他在上林苑里的表现可绝对称得上非同凡响。”“还没听过你这样夸个人的,”公主微笑,“倒把卫青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了。”“本就如此,”刘彻道,“皇姐,你府里头还真是藏龙卧虎呢。这个卫青,一定不简单!皇姐,要当初总让他替你养马,就真是可惜了。” “现在给你当差,倒不可惜了?”公主笑道。“他将来可有大用处呢。”刘彻也笑,“不过放心,皇姐,仲卿温和忠厚,即使将来有所建树,必不会忘记皇姐你这个旧主的。”“看你说的,”公主招架不住,脸面发红,“卫青将来有什么功绩,可也是你这个皇帝给的,跟我扯什么关系。” 子夫在一旁看着这两姐弟,心中很是暖融融。想来刘彻对卫青的倚重和期望绝不是假的,自己先前所花的工夫显然开始有所成效了。至于公主,子夫留意凡说到卫青好,她总是忍不住会脸红,眼神也有些游移,难道……联想到那段名流千古的姻缘,略有些豁然开朗的恍然,心中不禁偷偷乐了起来。 “公主、公主,”室外一个急促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里面的谈笑。“什么事情,这样急急慌慌的?”公主站起了身,打开门去,外面跪着一个侍卫样的人。“宫里……差人来找皇上。”那人抬头,见到刘彻,连忙又伏下,“叩见陛下,宫里来人……”“什么事?”刘彻也站了起来,“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是御史大夫着人前来找皇上,说……说有紧急军报送入宫中。”“军报?”公主和刘彻面面相觑,很是愕然。刘彻皱起眉头,“可有说什么情况么?” “庄大人说……”那人想了一下,连忙道,“闽越国兵变,东瓯告急求援……”“东瓯?”公主很是意外,看向刘彻。那侍卫续道,“庄大人说,太皇太后接到求援折子,即召集所有臣工入宫商讨,还让他即刻把皇上给找回去。” “行了,朕明白了。”刘彻挥手,“你去吧。”“皇上,”公主看他。刘彻转身来带着歉意笑了笑,“皇姐,看来我们要另找时间再叙了。”“行了,我明白,去吧。”公主点头。 “子夫,我们回去吧。”刘彻伸出手来,脸上带着无奈。子夫却报以微笑,轻轻点头,将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灯火通明的安乐宫内,窦太后靠着软榻,一边抑着连绵的轻咳,一边空空的望着门口黑漆漆的一片。 “皇上驾到!”尖锐的通报好像撒入油锅的盐粒,立刻引来一番不大不小的喧哗。“皇上到了。”两旁边等候多时的臣子们立刻交头接耳起来。“皇上驾到!”又是一声通报,响亮了不少。“孙儿见过皇祖母。”随即,一个人影从殿外跨入,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一干臣子连忙低下头去。 “好了好了,来了就好,都起来吧。”窦太后摇了摇手,刘彻起身到窦太后面前,拉住了她的手。“你啊,都跑到哪里去了。”窦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人影都找不到。”“孙儿不知道有这样大的事情,让皇祖母久等了。”刘彻笑笑,在窦太后身边坐定。 “庄青翟,皇上来了,快把东瓯的军报说一说吧。”窦太后抬起头,扫了一下周围。“臣遵旨,”左首的御史大夫出列,看了一眼刘彻,低头道,“刚刚接获东瓯所派来的鸿翎急使,说闽越王骆郢率军攻打东瓯,一下占了东瓯的大片国土,东瓯国被困渐近粮绝境地,东瓯王骆望特遣使节前来汉廷求助……” 刘彻蹙眉,“好端端的,闽越国为什么要攻占东瓯?”“陛下有所不知,说起这其中渊源,倒要说到当年的七国之乱了。”答话的是卫尉程不识,“当年东瓯曾胁从吴王刘濞造反,后经我密使游说乘刘濞劳军之际诛杀其而将功折罪,自此便于我汉廷交好。可是吴王太子刘驹当初闻风由东瓯逃至闽越,这十几年来一直不太安分。想来此次闽越出兵侵占东瓯,必是因为那骆郢受到刘驹挑唆而引发兵祸。” 刘彻点头凝神细想,“程将军,照你这样说来,东瓯当年也算有恩于我汉室,此次他们前来求助,该管是不该管?”“这……”程不识语塞,看了看刘彻,又看了看窦太后,“管与不管,微臣全听太皇太后及陛下的旨意。”刘彻撇了撇嘴,看看旁边的人。 “臣以为,那东瓯国也是反复无常之辈……”“许丞相,此话何意?”刘彻绷起了脸。许昌站了出来,“当初东瓯先助吴王叛国,后见情势不好,转过头来诛杀刘濞,此等反复之心实让人难以琢磨。此次来我汉廷求助,又焉知真伪?况且东瓯地处偏远,如果发兵相救,势必损耗巨大、劳命伤财,颇有得不偿失之害。” 许昌说完,径自回到列中,只听底下一片低低的嗡嗡之声,似乎是众多附议之言。刘彻一见这情势,强压心头的火气,不作声。 “程将军,”却是一直一语不发的窦太后开了声,“你对战事比较熟悉,你说这东瓯国当真不救好么?”刘彻没有想到窦太后会出声,听口气似乎还是主战,立刻聚了心神认真去听。“臣以为,东瓯地远国偏,如果发动三军相救,却有劳师动众、杀鸡用牛刀之累,况且区区一个闽越国就要动用我汉军之师,实在……” “是啊,这可不是浪费么?”御史大夫庄青翟在后面轻轻道。刘彻蹙眉看了他一眼,后者这才住了口。“……可是如若当真见死不救,”程不识却似乎没有听到庄青翟的插嘴,自顾自道,“倒又显得我汉廷软弱了,怎么说那骆望都派了使节求到长安城来……” “程将军这一说,可把难题丢到我老太太面前来了。”窦太后笑笑,“救或不救都让人头疼呢。”“皇祖母,”刘彻看着窦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我们当真坐视不管了?”“年轻人,就是这样血气方刚!”窦太后拉着刘彻的手,“你刚才没听到程将军的话么?救或不救,都是学问啊。” “可是……”刘彻欲言。窦太后抬手阻止,“这是要好好想想,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得出主意的。你们都给我回去想想,皇帝也回去想想,明日再议。”窦太后说着,扶着刘彻站了起来,刘彻连忙搀住她,也站起身来,“打仗啊,总不好。”窦太后慢慢道,“好好的,谁乐意打打杀杀呢?可惜,总有人想要那不该要的,欲壑难填啊……” 刘彻陪着窦太后一步一步往内室走去,徒留下一室的臣子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才好。 ------------ 第二十三章 妙计施救 上 “舅舅,朕可等了你很久了。”刘彻一早便候在宣室里,直到见到武安侯进门,这才舒开始终纠结的眉头。“陛下这是……”田蚡虽低着头,但却时不时抬起眼来看刘彻。 子夫在一旁看着这个国舅级的人物,第一印象不太好。如果没有记错,作为外戚,田蚡可实在没多大作为,文不及窦婴、武不及卫青,似乎汉帝的舅舅辈们,就数他最无能。而且,他好像还和淮南王勾结密谋篡位①!天下竟然还有舅舅帮着外人谋划自己外甥的事情,不知算是可笑还是可悲? 可是此刻,刘彻在朝廷中能推心置腹的,居然只有这个武安侯田蚡! “舅舅自从辞了太尉之职,倒是清闲不少。”刘彻道,“昨日宫中接获东瓯求援……”“陛下原来是说这件事,”田蚡微笑,“臣已然听说了。”“舅舅可知闽越与东瓯的瓜葛……”“臣略知一二,想来便是那刘濞之子刘驹居中挑唆……” 刘彻点头,“舅舅也是经历过七国之乱的,该是了解其中的状况。此次东瓯前来求援,我汉室该是出手抑或袖手?”田蚡抬头看着刘彻,忽而问道,“听说昨日太皇太后已召集众臣商议过此事……”刘彻静默片刻,才道,“许昌、庄青翟之流的,都不赞成出兵,以不变应万变……”“那……太皇太后呢。”“皇祖母……没有表态,”刘彻道,“不过……她说能不打仗总是好事。” “那就是了。”田蚡呼出气来。“舅舅什么意思?”刘彻看着他,面露困惑。田蚡慢条斯理,“太皇太后的意思便是朝廷的意思,朝廷的意思便是……陛下的意思。”刘彻愕然,站在一旁的子夫也愕然,均没想到理应站在刘彻这边的田蚡竟然倒戈相向。 “舅舅觉得这次东瓯之事不该管么?”刘彻不死心,“东瓯也算我大汉的臣属国,人家都求上门了,我们还置之不理,实在有损我汉家颜面!难道那区区闽越国也让汉军望而却步了?”“陛下,话虽如此,闽越国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地方,只是此次兵祸着实离着我大汉远了些……”“远?那吴越郡不就在东瓯边上?何况远就不管了?”刘彻反驳。 “陛下,您该明白朝廷现在的状况,太皇太后不愿打打杀杀,那便是了。”田蚡依旧不痛不痒,“闽越、东瓯实属蛮荒之地,怎么斗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何苦横插一杠子?要是真的动用大军开往闽越,不但路途遥远军士疲乏,就是那粮草不也白白耗费?赢了没什么好处,输了可当真要丢大面子。臣以为,还是不救的好。” 刘彻看着田蚡,半晌没吭声。 田蚡抬起头来,“陛下……还有什么事么?”刘彻捏着手中的笔,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没事了。”“那臣告退了。”田蚡作揖,立起身来。刘彻抬眼看他,也不说话。“噢,臣还要去探望一下太后。”田蚡道,说完转身离去。 刘彻看着他慢慢出了宣室,直到走得没影了,突然绷紧脸面,“啪”的将手中的笔狠狠摔到了书案前的青石地上。子夫吓了一跳,来不及去捡,又听得“唰啦啦”的一阵,刘彻面前的奏折竹册立刻尸横遍野。 “你生气就生气,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出气?”子夫过去,弯腰半跪在地上,一册一册将竹简拾起卷好,“武安侯不同意发兵,也该是意料中的事么。”“我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胆小怕事,”刘彻忿忿,“想当初七国之乱的时候,母后曾说他还鼓励母后劝解父皇出兵呢。现在倒好,官做大了胆子却没了……”“武安侯总有他的考虑,”子夫将竹简重新放好,对着刘彻,“他不是皇帝,怎么知道你的心思。” “可是,皇祖母也不同意出兵。”刘彻蹙眉,“昨日听她那口气,便是不同意调用虎符发兵,要不然,许昌、庄青翟他们也不会那么有恃无恐。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可人家都求到门口来了,我们还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那也太丢大汉的脸面了!匈奴打不过,倒连闽越国也管不了了?这样下去,以后谁把我们大汉放在眼里?” 子夫不语,拾起地上的笔,又用袖幅抹去一点点墨渍。 “子夫!”刘彻似有些气急子夫的无动于衷,伸手去拉子夫的手。子夫轻轻褪开,看向他,“你想发兵?”刘彻眼睛一亮,子夫却撇嘴,“你凭什么发兵呢?”“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发愁?”刘彻耷拉下脸,“自上次皇祖母撤了太尉,取了虎符,我就一点权力都没有了。本想拉拢舅舅说上话,没料到……” 田蚡怎可能为了东瓯小国得罪窦氏一族?子夫心中暗暗嗤鼻。 “武安侯要能说的上话,也不用巴巴等你今日请他进宫了!”子夫提醒,“就是他同意发兵,太皇太后也不会听他的。”子夫很认真的想着,“当初太皇太后撤了武安侯的太尉,就是不喜欢他过问军务。没有虎符,骁骑军、骠骑军、车骑军你就一个也指望不了。”“可是昨日程不识也说要是见死不救,分明就显得我们服软了……”刘彻嘟哝。 子夫抬头,“程不识这么说……”“他说到底管不管,还是皇祖母说了算!”刘彻摇头叹道,“这个程不识,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那可当真没人能说话了。”子夫耸肩,“看来大家都不想过问东瓯的事情。” “要是窦婴在,我管保他站在我这边。”刘彻道,“可他就是臭脾气,称病称病,都病了大半年了,也不见好!”“远水也解不了近火。”子夫宽慰道,“就是魏其侯来了,能把虎符从太皇太后手里给你取来?”“至少能说上话啊,”刘彻道,“哪像现在,那群老东西,都一个鼻孔出气!什么以不变应万变,废话!” “其实,要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上话,”子夫咬唇,“你应该去找……”“找谁?”刘彻睁大眼睛,看着子夫,突然摇头,口气强硬,“不去,别再提她!”“可是长……”“说了不许提,”刘彻打断,“上回你的事我已经作罢,没道理朝廷之事也要扯上她们!我这皇帝难道当真离了她们就不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子夫道,“只是你说,要得不到太皇太后的首肯,你调动不了三军……” “调动不了就不用,”刘彻有些烦躁,“程不识动不了有李广,李广找不到我用别的,我……我有卫青!”情急之下,刘彻脱口而出,突然眉头打开,“就是啊,我有卫青,我可以用卫青!”子夫一下没反应过来,却看到刘彻有些雀跃起来,“看我,竟然把卫青给忘了,我还有期门军啊!他们在上林苑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找机会实战一番了!对对,就用卫青!” “卫青才几百人……”子夫道,“你想用几百人去平复闽越国的兵变?”感觉有点天方夜谭么。刘彻闻言安静下来,似乎也考虑到这个问题,又锁起了眉头,“如果没有虎符,卫青他们也没法子出长安城。”他道出了症结。 “你……想好了一定要发兵么?”子夫看着他。他不假思索,点头,“当然。那闽越区区万人之军,就让我们退却不前,不是大笑话!要连东瓯都救不了,还谈什么打击匈奴?”“嗯,昨天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子夫突然转了话题。刘彻面露不解,但还是如实道,“皇祖母说管是不管,都是学问。打仗总不好……”“那如果不用兵,太皇太后会用什么法子?”子夫问道。刘彻一愣,搔了搔头,“不发兵……最多派遣调停使劝和。”“那……这调停使能不能由你做主?”子夫又问。刘彻看着她,“……应该可以,只要不发兵,皇祖母该不会管那么多。”子夫点头,“那就成了。”“成了?”刘彻满脸不解,“什么意思?” 子夫看着他,不说话,突然笑了。刘彻更是茫然,对着子夫的笑容,摸不着头脑。 注①:《汉书》淮南王传记——刘安友善太尉武安侯田蚡,(田蚡曾在刘安入京时)与私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宫车一日晏驾,非王而谁可立者?”淮南王大喜,厚赂武安侯。 ------------ 第二十三章 妙计施救 下 “你有主意,对不对?”刘彻问。子夫摇头,“没有。”“你一定想到了,”刘彻眯着眼。子夫道,“要你想到了才是。”“我?”刘彻扁扁嘴,“我要想得到,早就去做了,也不会找舅舅来……白费心机!” 子夫笑了一下,轻声道,“太皇太后不让你治军,你还不是自己悄悄组了期门军?”“那不一样,朝廷里没人知道……”刘彻道,突然住了口,看着子夫,瞪大眼睛,“你……你是说,不让皇祖母知道,不让朝廷知道,偷偷发兵?”子夫耸耸肩,“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 刘彻看着她,露出了笑,“你……真是个小妖精!”子夫听到刘彻这样喊自己,愣了一下,不过又听他说道,“偷偷发兵,让卫青偷偷发兵,真是个好主意!可是,要用什么法子让卫青出城呢?还要千里奔波,到达东瓯……”子夫抿嘴只笑不语,刘彻看她那表情,突然开朗,“我知道我知道——调停使!卫青的期门军只有几百人,可以跟着调停使作为随行侍卫出城……到时候,就是皇祖母知道,也不用怕!” 子夫看着他,猝不及防之下,刘彻居然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在宣室里转起圈来。“你……疯了!”子夫吓的搂着他颈项,想推开又不敢推开,直到两脚着地,“你干什么!”“子夫你真是个天才,大大的天才!”刘彻一扫几分钟前的颓然,笑的欢畅。“可是,你还没想过,卫青期门军才几百人,怎么对付闽越的大军!”子夫提醒。 刘彻想了一下,“我写一道诏书,再赐符节让调停使带着。吴越郡常年有驻守军队,只要能调动他们,抵抗闽越应该不成问题。”“既然这调停使如此重要,你应该好好想想找谁来担此重任!”子夫规劝他不要头脑发热,“既不会引起朝里诸臣的疑心,又要可以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还得和卫青共同进退……” “对,对!”刘彻安静下来,坐回书案边,“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子夫……”他忽然抬头来看。子夫摇头,“我对朝廷里的人并不熟悉,这个人得你自己去挑。”说完话,不再出声,而是静静看着刘彻。 刘彻扶着头,陷入思索中。子夫知道他是在动脑筋,便不再打扰,起身将他刚才翻过的竹简收拢,放到了后面的柜中。 意料之中,对于刘彻不再坚持发兵闽越,朝中大臣个个都认同非常,窦太后果如子夫所言,将“调停劝和”的选择大权交给了刘彻。于是,在汉廷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刘彻所筹划的秘密行动有条不紊的展开着。 先是将上林苑的期门军士分批调回宫内,然后从满坑满谷的黄老人流中挑选合适的“调停”人选,大概忙了有十来天,暗暗看了不下三十余人,刘彻终于决定将有生以来的首场战役指挥权交给一个人——中大夫严助。说起此人乃是建元初年刘彻首度招贤纳士所获得的“贤士”,只可惜因为窦太后对于新政的干预,那一批原本雄心勃勃想协助刘彻干一番事业的人到最后几乎都只得了个闲差,严助也在其列。 虽然职位架空,可是严助对于朝廷之事却始终甚为关心,这次挑选“调停使”的面试中,严助所表现出的果断和热情正中刘彻的下怀。在与此次战役的实质统领卫青商议得到肯定答复后,刘彻当即拍板便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大夫严助担当大任。 又是三天的安排和准备,刘彻一面在朝廷上高调宣传此次调停的宗旨为“不战而求人和”,一面又紧锣密鼓的筹划着远距离战役需要的所有装备和粮饷。终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严助带着刘彻秘密授予的符节和一群年轻的“侍卫队”浩浩荡荡出发会稽,做他的调停使去了。满朝上下,都心安的以为他是作为大汉使节出面协停闽越和东瓯之间的纷争。唯独宣室里头的人,自严助离京的那一天起,便日日夜夜心惴惴的等待着有生以来第一场战役的进况和讯息。 “小唐,可有会稽的折子?”刘彻循例是要问上一遍的。在得到小唐否定的回答后,便满脸空落落的坐回书案边,“都十来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回来呢。”子夫好笑的看他,“十来天,最多也就是到了山东,连会稽都没到,怎么会有消息?”“我不知道严助能不能说服会稽太守出动驻军,他手里只有符节和诏书,太守要是执意看到虎符……光靠卫青可就危险了,他们一点作战经验都没有。” “不要这样行不行,”子夫摇头,“都已经让他们去了,好歹也给点信心,用人莫疑么!上回你召严助来宣室商议出兵之事,看得出他是个有主意的人,很有急智懂得应变,应该可以处理好会稽太守的问题。至于卫青,我相信他的能力,对于战事一定可以控制。谁没有第一次?打仗也不是光凭经验就能论胜负的,否则军里头没有老兵,个个都是将军了!” “子夫你……”刘彻半张着嘴,看着子夫,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能挠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说是不是?”子夫又道。刘彻无奈,牵嘴而笑,“是,道理都在你那里,好像我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几天,太皇太后说过什么么?”子夫问道。刘彻摇头,“没有,这几日皇祖母似乎咳得厉害,都不怎么管事儿了。”“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子夫关心,“那你怎么不去探望一下呢?”“我……不是忙着出兵的事么。”刘彻笑笑,“不过太医处说皇祖母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也是没办法的事。调理的好了,自然会减轻些。我昨日去过皇祖母那儿,碰上她在午睡,就回来了。” “这样子……”子夫点点头,“这回太皇太后什么都没插手,全让你一个人说了算,想想倒有些……”“什么?”刘彻稍显紧张,随即又摇头,“我也没说去打仗,她自然不会反对。”“可是她却连你派什么人去调停都没问过,不是很奇怪么?”子夫道,“她完全可以点几个窦氏臣子作严助的副使,或者让程不识派遣护卫队……她什么都不做,这几日也没有过问严助的行踪,你不觉得不太寻常么?” 刘彻想了一下,点头道,“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道理。皇祖母似乎都没有提过东瓯的事情……也许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就没心思了?”“这可不好乱猜,”子夫道,“太皇太后的心思,你还是该多花点时间才好,毕竟……”“毕竟现在,我做什么都要她点了头才算!”刘彻接道,颇有几分无奈和酸气。 “别这样说,”子夫看他,“我觉得太皇太后一定有她的道理,只是我们……都不曾明白而已。”“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刘彻轻笑一声,突然欺过身来。子夫不及准备,四目相对。“我只想明白,子夫的心思……”“你……别这样。”子夫“唰”的红了脸,低头避了开去,不及刘彻伸手来捉,已经起了身闪到一边。 刘彻看着恍如小鹿的身影,不由轻叹无语。我究竟该怎样做才能不让你这样躲着我?心中的疑问不下百次,只可惜,每次都无疾而终。 此次……亦然。 ------------ 第二十四章 安乐夜语 上 晚膳时分,刘彻没了踪影,也没交待去什么地方。子夫没问,不必问,她知道刘彻是去了福宁宫。从不曾刻意去留心刘彻去福宁宫的时间和频率,可是居然会记住,还那样清晰深刻到擦不去的境地。子夫对此深感无奈和惶恐。 子儿送来的膳食一点没碰,原封不动的又退了回去。子夫坐在书案前——刘彻经常所坐的那个位置,漫不经心地抽出几卷竹册,上下看着。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子夫小声的读着竹册上的字句,略有意外,低头去看文下的署名,竟是淮南王刘安。这……子夫又看了一下,心中明白竟是赫赫有名的《离骚赋》。据说刘安“旦受诏,日食时上”,手中捏着这篇文章的“原装正版”,子夫突然觉得有些弥足珍贵之感。看来刘彻还当真是喜欢《离骚》呢,不但自己背了烂熟,还让别人都跟着一块儿看一块儿写一块儿评……他这是让刘安也学屈原么? 想来刘安奉诏半日便能成此文章,竟又流传千古……子夫暗叹淮南王也算是个风雅博学之士。只可惜既能招揽文人撰写《鸿烈》,又能亲自挥笔成就这《离骚赋》,胸有这份高雅文采之心,为何最终又偏偏执着于权力和皇位不能自拔? 合上了竹简,子夫为刘安的执迷感到可惜。 权力、权力……这东西真是……子夫突然想到了刘彻,如果不是这份权力的诱惑,他还会去福宁宫么?不,如果没有福宁宫的那个人,他怎可能获得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子夫摇头,想藉此甩去屈原、甩去刘安、甩去陈阿娇、甩去刘彻…… 手指摸到一支笔,拾起来在指尖转了两下,打开一封竹简写了几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写罢,子夫看着自己的字句发呆,这东西……想来除了自己,偌大的大汉朝该没人能识得。呵,又想谁识得了?子夫哂笑,连自己都不明白干吗写这些。放下笔去,子夫将竹简卷了,站起身来。 “太傅,您不回去么?”子儿过来,“皇上他……”他今天该不会过来了。子夫知道子儿想说什么,笑了一下,“就回去……对了,子儿,我想去个地方。”子夫突然有了主意,伸手去拉脑后的发辫,“快替我把头发挽起来。”“您……这是要去……” “安乐宫!” “子夫啊,是子夫么?”跨入安乐宫,因光线黑暗没有几盏灯火,子夫立于入处没敢乱走,却听到自身旁的软塌上传来了窦太后的声音,连忙转身,“太皇太后,奴婢见过太皇太后。”“果然是子夫,”窦太后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今天会过来看我这老太太?”“是皇上让我来的。”子夫走过去,这才见清楚窦太后正半倚在一张软塌上,似乎面色并不太好,“昨日皇上自己过来探您,恰巧您睡了,所以今日再让奴婢过来看看。太皇太后,您……不舒服么?” “人老了,总有病有灾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窦太后说着,直起身子,子夫连忙上去扶她坐好,这才发现她的手很凉,“皇上倒挺想着我这老人家,有心了。你也乖。”“太皇太后,您的手很凉啊,”子夫去看榻后的窗子,果然开着,“夜里风大。”“刚才在里头气闷得很,这才到窗子下坐坐。”她扶着子夫的手,颤颤的站起来,往里头去,“走,我们进去说话。” 扶着窦太后到内室里坐了,子夫差点累出汗来。“丫头,皇上最近对你好么?”窦太后突然问。子夫一讶,“……好。”“是么,那不错啊。”窦太后点头,“这阵子倒是清静了些,阿娇也没来闹过……”陈阿娇,提到这个名字,子夫突然想到了此刻的刘彻,不就该和她在一块儿么?抿了抿嘴,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股烦躁给压了回去。“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机灵之人,这后宫里头啊……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回事,”窦太后道,轻轻拍了拍子夫的手,“我跟阿娇这么说,现在跟你也这么说,就看你们听不听得明白……”她稍稍停了一下,“你明白的。”“是,我明白。”子夫强笑,只是心中郁闷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了刘彻的“后宫”。 “皇上……这几天有心事?”窦太后突然转移了话题,“大家都说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啊。”“啊?”子夫回过神来,“太皇太后,怎么这么说呢?”“可不是我说噢,”窦太后笑笑,“是好几个大人这样说呢。许昌啊、庄青翟……还有汲黯,听他说这几日皇上连听他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呢。”“皇上……是心急您的身体,”子夫寻着理由,“您可是朝廷的支柱……” “这是你的话还是皇上的话?”窦太后笑了,摇头,“你这嘴啊,哄我开心。我看皇上可是担心我少些,但心东瓯的战事多些才是。”子夫愕然,本想到窦太后会有些猜到,可没料到竟会如此直接,“太皇太后,怎会这样想呢?我们都派了调停使去了,还担心什么呀?”“调停使?那严助么?”窦太后似真又假,“我看他可不想去调停的,倒想去打仗的!”“太皇太后,怎么这么说?”子夫心中咯噔一下,强作镇定。看情况,窦太后并非所想象中的一无所知,她……是有些眉目的,可是这段时间里,她竟一点声音都没发过。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严助这个人,不像个调停使……该有的稳重。”“因为他很年轻?”子夫连忙问。“年轻是一个,还有别的……他跟皇帝一样,气盛!”窦太后不急不徐,“做调停使可是个大学问,能说会道是次要,要懂得识时局、辨强弱。闽越国这次起兵东瓯,都说跟刘驹有关,那要当真去做中间人调停,很难……”“可是东瓯国送了告急书过来,难道我们真的不闻不问么?”窦太后笑了笑,坐直了少许,“谁说我们不闻不问了?我们不是派了调停使去了么?”子夫接不上话,被窦太后的深奥和迂回给搞糊涂了。 “子夫,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明白我的话。”窦太后说的隐晦,又很是深藏不露,“放心,皇帝大了,我明白,自己的孙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她靠向了床沿,“我都老了,也没那么多精力和心思管这管那,该是时候放手了,享享福……” “太皇太后……”“子夫,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彻儿从小就机灵,懂事,都是先帝诸子中最出众的。我记得那年,他不过……十来岁,也是刚立太子那会儿,先帝让他断个防年杀母①的案子,连廷尉都犯头疼呢,他居然才几句话就给判了,可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注①:汉景帝时,廷尉上囚防年继母陈杀防年父,防年因杀陈,依律杀母以大逆论。帝疑之。武帝时年十二,为太子,在帝侧。遂问之,对曰:“夫‘继母如母’,明不及母,缘父之故,比之于母。今继母无状,手杀其父,则下手之日,母恩绝矣。宜与杀人同,不宜以大逆论。”此例曾被宋人郑克收入《折狱龟鉴》。 ------------ 第二十四章 安乐夜语 下 窦太后边说边笑,叹了口气,“唉,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想想他可也是最不安分的一个。自从他登基继承了帝位,我就瞧出他有不小的抱负。可是,我这个老太婆真是不知道,他的这些古灵精怪的想法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朝里面那些臣子,都是他的叔伯辈。刚刚继位,就想着招贤扩军、更化改制,那可把老臣子的脸往哪里搁?”说着,她抓起子夫的手来,“当初啊,先帝就不该尽派些儒生做什么太子太傅,一个个的说什么‘仁义道德’,朝廷要真跟着他们转,迟早还不翻了天了?” “太皇太后,这儒家之言……当真就一无可取么?”子夫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对于汉初朝堂上“有为”、“无为”之争,她始终不明所以,眼下倒找到了个核心人物,正好求得一解。窦太后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了,丫头不明白?好,我就给你说说。知道老子么?”子夫点头,“知道,老子有《道德经》传世。‘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子夫挑了两句耳熟能详的。“对,是老子说过,可他还说过别的呢……”子夫不出声了,对于诸子百家自己也就是点皮毛,能念出《道德经》来都冒汗了,还提什么别的。 窦太后笑笑,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也是老子说的。”“什么意思呢?”子夫问。窦太后道,“意思很简单,便是‘无为而治’四个字。”“无为……是顺其自然的意思……”“对,就是这个意思,”窦太后略显欣喜,惊讶于子夫的伶俐,“丫头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道家讲究的就是顺应天道,清静无为,所谓‘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顺着民心自然便是道理。如果像儒家所言……这人的欲望啊,怎么能填的满?所以我总说欲壑难填……” “可是太皇太后……”子夫抿了抿嘴,想说又不敢说。窦太后察觉,“有话说啊,说吧,我听着,不怪罪。”子夫这才道,“太皇太后,您刚才也说皇上是有抱负的人,难道他的抱负和理想也都是欲望么?如果他的理想是希望大汉欣旺,百姓安定,难道也错了?”子夫说完,看着窦太后。窦太后面无表情,默然半晌不吭一声。子夫心中惴惴,“太皇太后,我说错了是不是?” “……你,你没错。”窦太后终于开口,转过脸对着子夫,“你……是皇上这样跟你说的?”她随即又摇头,“不,不可能,皇上才没有这番心思呢。他就是个倔强脾气,毛毛躁躁的像个猴儿。他呀,总喜欢做些‘逆水行舟’的事情,那是吃力不讨好,为的啥呀。”“太皇太后,”子夫鼓起勇气,“逆水行舟固然不当,那顺水行舟的事情能不能做?”“顺水乃是顺天道,自然是可以的。”“那要在顺水行舟之下,再多一把推力,是不是可以走得更快些?” 窦太后突然愣住了,空洞无神的双眼对着子夫,竟说不上话来。 “太皇太后……”子夫轻轻喊她,“太皇太后……”又是一声。“呃,”窦太后终于回过神来,“子夫,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窦太后紧紧攥着她的手,“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我……是突然想到的,”子夫心中一紧,不明白刚才那些话在窦太后心中所产生的后果,“我只是胡说……”“你不是胡说,你懂道、也懂儒……”窦太后点头,“难怪皇上会这样喜欢你。”“我……”子夫语塞, “子夫,如果我眼睛好着,真想看看你是怎生个模样!”窦太后微笑,“本来我还担心,现在我可放心了,有你在皇帝身边,我可放心了。”“太皇太后……”子夫欲言,却被窦太后阻止。 “本来我想着,这次东瓯的兵祸要是我执意不肯出虎符,皇上会不会闹到我跟前来,没想到他居然不吵不闹的,就弄了个调停使出来……我知道他事前找过田蚡进宫,不过田蚡一定没这个能耐。丫头,调停使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对不对?”子夫差点张大嘴巴,没料到窦太后如此一针见血,“我没有,是皇上他……”“要没有你的提点,他想不出来!那田蚡更想不出来。”窦太后道,“别以为我眼睛不好使,就看不见,其实我心里头可明白得很。那严助的人选,就是皇上自己挑的。跟他一样,锋芒毕露,盛气凌人……”窦太后这么一说,子夫不禁点头,自己其实也是有过这么一层担心的。 突然之间,对这个盲眼的老太太又生出很强的敬畏来,她眼虽盲,可是却比眼亮之人更懂得看——看人心而非只看表面。 “皇上年轻,需要有人在身边出出主意……我不反对皇亲参与国事,想我们窦姓家族,也有不少的人在朝为官。可是,毕竟都是有学识有武艺的,也不至辱没了大汉的官阶。可是那田蚡……说到他我就生气!不过靠着当太后的姐姐,就从坊间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成了武安侯,当初还要占个太尉!太尉是做什么的?他能比当年周亚夫强么?治国行军打仗他懂哪桩?就学会了阿谀奉承、见风使舵,没事就往太后那里跑,把堂堂皇宫当成自家后院,实在让人生气!”听到窦太后喋喋数落着田蚡,子夫也不出声。 “我别的都不担心,就是怕彻儿亲了政,却把大汉的基业送到了那家人的手里。我明白,皇帝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不会由得他们摆布。可是皇帝毕竟年轻,又是自己的母后和舅舅,彻儿极孝,真碰到事儿了,难保不被他母后给摆布了去。朝廷里的事,那是那么简单的?没了我这个皇祖母替他守着,他可找哪个帮忙去?” “太皇太后,您考虑的真是周全。”子夫叹道。“周全?也不周全。”窦太后笑,“那顺水推舟的道理我可也想不到,无为啊……说了一辈子无为,竟被你这丫头给驳了。”“无为而无不为么。”子夫轻轻道。又惹来窦太后的笑,“丫头,真是个鬼灵精!看来,我可真能歇歇了……”“太皇太后……”子夫抬起头,暗觉窦太后话中有话。 “看来就该是时候了,是时候了,”窦太后伸手轻拂着子夫的长发,“皇帝啊,该挑大梁了!” 跟窦太后聊过一席话后,子夫对目前朝廷的形式似乎又了解了一番,如果没有猜错,窦太后因为身体的原因,已经有引退的打算了,再按照史书上的时间来算,不多久她就会把虎符交给刘彻。移交了兵权也就是意味着刘彻离亲政不过一步之遥,看起来东瓯之战事的确帮了刘彻不小的忙。可是,要说到真正的亲政,从窦太后所担忧的情况想想,中间的困难和阻碍确实要比想象中的巨大的多。因为现在除了窦姓家族,刘彻的外戚队伍又增加了田姓一族。而这田姓人家的难缠程度可是远远高过窦氏一族的,尤其是田蚡,不但窦太后听到他就生气,子夫一想到他也不禁皱眉,光他在淮南王进京时所作的那些勾当……子夫很是纳闷堂堂武安侯究竟是忠于朝廷和皇帝多一点,还是忠于自己的权力和私欲多一点,可他却是刘彻的舅舅,有皇太后这个大靠山。 想来刘彻的政路的确并不好走啊。 边想边走,倒不觉得路长,抬头看到宣室已在眼前。 “咦?宣室里头怎么亮着灯?”身边的子儿也看出了不对劲,低声来问。“我也不知道,去看看吧。”子夫应声,提起裙子加快了脚步。 “吱呀——”里边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还没到门口呢就打开门来,子夫停步看到那两张陌生的面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卫子夫,你就是卫子夫么?”其中一个胖胖的宦官斜睨着看人,脸上泛着一股傲慢之色。子夫很是奇怪,但仍旧弯腰作揖,“我就是卫子夫,公公找奴婢……” “可不是我找你,是……皇上找你。”那宦官有些不耐,“都让我等了这许多时间……”“我不知道公公您……”“好了好了,也甭说话再浪费时间了,皇上传旨让你去侍驾……” 皇上?刘彻么?刘彻找自己去侍驾?子夫很是讶异,他找自己怎么不到宣室来?怎么不找小唐来?倒要个不认识的宦官来传话?他……他今日不是在福宁宫么? 心中疑窦丛生,可是那旁边宦官却已然按耐不住了,“怎么,不相信我们的话么?还是想抗旨不遵?”子夫笑笑,“自然不是,我这就跟着去。”“奴婢也去吧。”子儿在一旁拉着子夫的衣袖。那宦官见状,不冷不热地笑,“传一个去两个,倒热闹。”也不加阻止,转了身往前头去了。 子夫无奈,只得跟着,子儿紧紧跟着子夫,深怕走丢了。 ------------ 第二十五章 帝后相争 上 跟着那两个宦官,子夫总觉得黑黑的小路依稀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心里头不由突突跳了起来,这是去……莫非,竟是福宁宫?咯噔脚下一滑,子夫轻轻晃了一下,幸好一旁的子儿始终拽着子夫的手臂,才不至于出丑。 刘彻人在福宁宫,他要自己去福宁宫……这显然不合情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对于福宁宫的恐惧和排斥,如果不是他,难道会是……子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这又是皇后的花招么?可是刘彻若在她那里,她可以当着面耍出什么新花样来? “太傅,”子儿悄悄捏紧子夫的手,“您……”她业已感觉到子夫步伐的混乱。“没事没事。”子夫轻轻宽慰她。她的手很是温暖,子夫开始庆幸子儿的自告奋勇,有个人在身边,无形中给了自己不少的力量。 “好了,到了。”停在了福宁宫的门口,那宦官回过头来。子夫心中早已猜得七七八八,看见那“福宁宫”三个字,倒也不是特别慌张,只是心中奇怪,陈阿娇把自己召来,却是为了什么道理? “公公,我们……是去见皇上么?”子夫问道。“急什么,”那胖胖的宦官一撇嘴,看着子夫,“你……是卫子夫吧,你跟我过来。”他手一召,便往里头去。“公公……”子儿待说,却被另一个宦官打断,“你跟我走,不该你去的地方,甭操心。” “太傅!”子儿看着子夫。子夫皱眉,深觉骑虎难下之苦,无奈只得道,“我没事,你去吧。”那胖宦官又催了一声,“怎么还不走?”“来了。”子夫咬唇,跟着他往里头去。 路还是很黑,前头的宦官走得挺快,子夫心头仆仆的跳,想不出他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跨过门槛入了正室,又穿行而过一走道,看情形该是到了后殿。果然,那宦官停了下来,小心对着立在门边的两个人影招了招手。走来看清,是两个侍女,各自手里捧着一叠衣衫。因光线昏暗,子夫看不清楚却是些什么衣衫,要这样人手一大捧。 “李公公……”那两名侍女过来作揖,却被宦官制止。“嘘……嚷什么,要让……算了算了,”宦官摇头,压低了声音,“秀儿,你留着这里,等下里头唤了,你就进去……那个,卫子夫……”他回过头来,子夫一愣,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走过去,“灵儿把手里头的东西给她。”子夫莫名的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大摞的衣服,听那宦官又道,“你就跟秀儿留着,等下跟秀儿一同进去便是。” “进去?”子夫一脸不理解,“这是……”她看向那偏殿,大门紧闭,瞧不出个所以然。“大胆的东西,问这么多!”宦官有些着恼,又不敢出声训斥,只能睁眼瞪人,“让你候着便候着,哪有这么多话!要不是你刚才跑没了影……算了算了,好好呆着吧,可别出错。”他转了身,“灵儿,我们走吧。”说毕,果真拉着一个侍女从原路而回。 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子夫没头没脑的去看那唤作“秀儿”的侍女,可是她只是低垂着头,静静地捧着衣衫站到了原处。黑灯瞎火的四周让子夫没法子去观察这究竟算是个什么神仙宝地,无奈之下只得学着秀儿,乖乖的站好。 大概在门口插了半个多钟头的蜡烛,子夫恹恹的几乎到了神疲思睡的地步,却终于听到殿室里头传来了一个声音,“外面的人呢……”那声音其实也并不高,但是却令神智昏昏的子夫一下打起精神来,因为她认得这个声音,再清楚不过了——皇后陈阿娇。 “奴婢在,娘娘。”身旁的秀儿立刻回答,轻推开门,跨了进去。子夫当时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连忙跟过去拉秀儿,“我……”“你还留着,等皇上唤了,再进去。”秀儿匆匆撂下话,往里头去。 子夫却感觉脑袋里“轰”的一下,霎时一片空白。 ——皇上? ——刘彻竟在里头,他和皇后在一起,在福宁宫…… ——他让人找自己来侍驾,到福宁宫来…… ——不,很可能是陈阿娇要自己来,来伺候她和刘彻……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无序而又混乱,子夫只感觉满脑袋的黑线,还有不断涌上来的血气,把自己给憋的冒出一头的汗来。紧紧捏着手里的衣服,子夫很想把它们全甩在地上,然后狠狠地拂袖而去!可是,两只脚像是钉了钉子似的,竟牢牢粘在地上,怎也迈不开步。 “伺候皇上的人呢?”陈阿娇的声音又传来。“在、在外头候着。”是秀儿的声音,随即便看到她从里头急急的奔出来,“快进来呀,皇上沐浴等着更衣呢。”“噢。”子夫机械的回应,跟着秀儿跨入了殿室。 一进门便看到陈阿娇坐在一侧的榻上,头发披散于两肩,身上是一件白色的寝袍,神情慵懒面色潮红。子夫欲屈身行礼,却看她手指一抬,“哟,可来了,”她的眼神冷冷的,可是嘴角却挂着热烈的笑容,“快进去吧,皇上等着你呢。” 子夫脸上发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慌得很,看了看两边,也搞不清楚究竟该往什么地方去。犹豫之间,又听到陈阿娇的声音,“秀儿,带她到皇上那儿去。”“是,娘娘。”子夫见到陈阿娇身边的秀儿走了过来,往左侧行去,连忙快步跟上。和陈阿娇同处一个屋檐下,子夫总感觉心里头瘆的厉害。 转过个门,是个内室。原来竟和刘彻的寝宫结构差不多,子夫当即知道那是个浴室。秀儿领到门口,轻声道,“皇上就在里头。”便转身走了。徒留下子夫一个,捧着一叠衣裳对着室内略显缭绕的白气,怔忡不知所措。 “哗啦”一阵水声,将魂游太虚的同志召回了人间。透过微薄的白雾,子夫看到了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倚着洗浴池边,看得到他的两肩和靠在池壁上的头颅,双手打开搁在边缘——正是刘彻,子夫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好像受了什么不知名的蛊惑,子夫慢慢往他身后走了过去,脚步轻缓可是呼吸略有急促,心口更是怦怦跳个不停。他不知是无所察觉还是漠不关心,始终靠着池边不吭一声。子夫半跪在地,看不到他的神情,却瞧清楚了他*的肩头,有一个淡淡的痕迹——用牙齿留下的疤痕。 刘彻闭目浸在热水里,其实并不见得有多乏力,只是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这是每次在福宁宫里都会有的——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如他看到皇后,心里头总会泛起一股道不明的不舒坦一样。 夫妻究竟是什么?刘彻问。可惜没人答。 多想无益,庸人自扰。 刘彻拂去脸面上的水滴,想着赶快更衣离开,只要能逃离这个令自己浑身不自在的福宁宫,便能远离那份令人心烦的不舒坦。 忽然,一方柔软触到了自己的肩头。刘彻微微一愣,照着平常的程序,总该有人请示一下准备好干净的衣衫,可是今日……愣怔中,那柔软的手指不但没有缩回去,反而细细抚过了肩头——那里有一道疤痕,却是——子夫,当日留下的。 “子夫!”刘彻突然冒出了这个名字,转头去看。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 第二十五章 帝后相争 下 良久,是一阵冷哼打破了氤氲的沉寂。“哟,皇上看傻了?”陈阿娇的声音自门口而来,“老是念着她,这下可如愿了。”子夫一震,忙将搭在刘彻肩头的手缩了回来,去拾起摆在一边的衣服。“你……”刘彻皱眉,看向门口,“是你叫子夫过来的?” “臣妾这是揣摩圣意,”陈阿娇走进来,站到子夫身旁,“皇上心里头的喜好臣妾怎么也得顾及到么,”她弯腰伸手来捏住子夫的下颌,“是不是?”子夫满脸通红,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陷入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境地。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居然又扯到了自己的身上,羞急难辨,只能转过了头去。 “哗啦啦”水珠四溅,子夫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等回转头来已看到刘彻从浴池中一跃而起,湿漉漉的站在面前,没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已弯腰拾起了身旁的衣袍披在身上,然后来扶自己起身。 手上水珠犹在,子夫看到陈阿娇非常不好看的表情,不自觉地将刘彻搀在臂膀上的手拿开。“可真会疼人啊。”陈阿娇看着刘彻,“这么多日子,臣妾倒是第一次看到皇上自个儿穿衣服呢。卫子夫,你平时只给皇上宽衣,倒不伺候他穿衣的么?”“够了,”刘彻打断她,“你可是皇后!居然说出这种……”“我说什么了?”陈阿娇不甘示弱,拉过子夫到两人中间。子夫深感尴尬,可是没办法躲开,只能对着刘彻,不敢看他的表情,不得不把视线放在他的胸前。他只套了一层深衣,衣襟也没掖好,可以看到胸口和脖颈处的肌肤,疏散的挂着几颗水珠子。 “我说什么你要管,那你自己说什么你倒是知不知道?”陈阿娇恨恨,“刘彻你给我搞清楚,我和她谁是你的皇后?她是什么?不过是个宫女,是个奴才!你居然把她当成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不够,到了我的宫里,还喊她的名字!” 话一说完,这边的两个人同时愕然。刘彻睁大了眼睛没有作声,子夫更是惊愕的抬起了头,正巧碰到刘彻的眼神,耳后又是一阵热,子夫简直像挖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没话说了?”陈阿娇冷哼一声,“见不到她你心里头不踏实,我这个做皇后的当然要为皇上着想,这就帮你把人给请来了。怎么,现在舒坦了么?”刘彻看她,蹦出了几个字,“无理取闹。”“无理取闹?”陈阿娇道,“怎么着,未央宫的侍从女官就不能到福宁宫来服侍人了?我堂堂的皇后,差不动个奴才?”她双手交叉,看着两个人,“我今天就是要看看,她平时到底是怎么服侍你的。也好让我这个皇后学学啊,到底怎么做才能抓住我们皇上的心!” “你……”刘彻显然光火了,“你可是皇后,这样口不择言……”“皇上居然还记得我是皇后呢,”陈阿娇不买账,“倒怕你忘了,没有我这个皇后,可有你这皇帝……”突然住了口,子夫发现刘彻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铁青一片。陈阿娇想来也是看到了,竟把要说的给生生止住了。 一时静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奴婢,奴婢不打扰皇上和娘娘,”子夫为自己进退不得的处境而尴尬,见两人都不说话,硬着头皮开口,往后面退去,“奴婢告退。”“子夫,朕跟你一同回未央宫。”刘彻反应很快,伸手来拉子夫。子夫连忙避开,心知这风口浪尖的,要是自己真跟刘彻搞些瓜葛,那陈阿娇的心里头罅隙必定会更深,“皇上还是陪着娘娘……奴婢,奴婢告退了。”子夫说完,也不管他们两个的反应,低了头就往门口去。 令人意外的是,陈阿娇并没有阻拦,竟由得自己从她身旁擦肩而过。至于刘彻的呼喊,子夫权作充耳不闻。早早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上策,否则呆下去,天知道会挑起什么祸端来。 万幸的是,走出门口,子夫循着进来的路退回,到了福宁宫门处,竟看到了等候在旁的子儿。不及她开口询问,子夫拉住了她,“走,我们回去。”言毕,也不管子儿的反应,憋着劲快步往未央宫去。 “你……去哪里?”陈阿娇看着刘彻往身边走,立刻转了身对住他。“朕这皇帝要你说了算,朕去哪里也要你说了算?”刘彻冷冷的,面无表情。“我……”陈阿娇嗫嚅,但很快又挑起眉来,“可是皇上你当着臣妾的面,袒护一个宫女,又算什么?”“朕袒护什么了?”刘彻强压怒气,“是谁要把子夫叫到这里来的?你是想给谁难堪?给朕么?” 陈阿娇瞪大了眼,“难堪?现在是谁难堪?皇帝躺在我的床上喊别人的名字不算,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你亲狎宫女,臣妾所受的这番羞辱,倒像谁讨去?”说着,她的眼睛红了,语气呜咽,“当初、当初臣妾还在母亲面前……替你说话,可是你给我的是什么……”刘彻原本脸色稍有缓和,可是一听到阿娇提及长公主,立刻又泛起强烈的怒意,“母亲,又是你母亲!朕知道你母亲厉害,朝廷上上下下的都要给她三分颜面,可是究竟朕娶的是你,还是你母亲的权柄?” “你……”刘彻的一番斥责令陈阿娇呆立当场,不知如何反驳。刘彻盛怒难消,看着她,“子夫跟你争了什么了?你一个皇后,为什么没有一点容人之量?当初皇祖母是你这样的么?母后是你这样的么?大汉朝哪个皇后是你这样的?”“你……皇上心里根本没有臣妾……”陈阿娇掩面流泪。 “朕心中的皇后,何尝是你这样子的!”刘彻撂下一句,起步往外去。“皇上……”陈阿娇待唤。可是刘彻头也不回,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大跨步的去了。 线条森冷,毫无一点留恋眷顾之意。 陈阿娇颓然坐倒在地上,本只是抽噎着,可见得刘彻的身影渐渐远离,到看不见了,突然伏身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刘彻回到未央宫,先去了宣室,没有看到子夫。本想立即去寝宫找,可是突然有些惴惴不安,想到子夫看到自己那一瞬间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烦乱和焦躁。曾经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她要一个只有她的丈夫,一个对等的伴侣,可是自己……身为帝王,仍不得不屈从于权势和压力,可笑?无奈…… 坐在书案旁,刘彻随手拨弄着上头的竹简。找着她,见到她,可以说什么?气恼涌上脸面,刘彻赌气似的将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皇上,”小唐闻声从外头跑进来,小心看着刘彻,“皇上您……”“你进来做什么?”刘彻正在气头上,瞅着小唐,“朕喊你了么?”“奴才……愚笨,”小唐作揖,立刻躬身往后退。“……给朕回来,”刘彻喊住他。“皇上?”小唐止住,偷偷看。 “你……到子夫那里去……”刘彻说道,却有些犹豫,“替朕看看……算了,还是不要了,”被自己否定掉。“皇上……”小唐被刘彻弄得很不肯定。“朕……自己去,朕自己去看她。”刘彻撑着案边站起来,“你替朕去御膳房看看……”“皇上饿了?”小唐终于有些眉目,殷勤的问。 “朕……”刘彻皱眉,走了一步又停下,咽了半句。小唐泛起的希望这就灭了大半,不敢问也不敢走,只能仰头看着他。“哎,”刘彻叹气,挥了挥手,“下去吧下去吧。”“啊?”期待半天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小唐颇有些郁闷。“下去,”刘彻的语气硬了,变挥手为拂袖,“让朕一个人呆会儿。”“奴才遵旨。”小唐很会察言观色,立刻躬了神退出了宣室,还非常自觉的阖上了门。 “吱呀——”静默的夜里,木轴转动所发出的声音虽然细微,可是仍旧有些刺耳和突兀。刘彻紧皱眉头,被那不悦耳的声音搅得心头焦灼顿起,抬起脚来,“啪”的一声,是踢到了地上散落的竹简。 “该死的……”刘彻龇牙,恼气更甚,伸出足背想把碍事的东西踢得更远。眼光掠过,突然看到了刚才被自己踢翻的竹简,大咧咧的打开躺在那里,依稀显出上头略显古怪的字迹来…… 这是……刘彻泛奇,凝神去看,可是因光线昏暗,实在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刘彻弯腰将竹简拾了起来,回到书案边坐下。灯光摇曳,映着上头的字迹明灭不定,好像一个又一个的小手,挠的刘彻心头是说不出的茫然若失。 风从门缝中偷偷袭来,吹熄了本就暗弱的灯火。 刘彻捏着手中的竹简,静静坐着,仿如入定的老僧,又像静置的雕塑。 竟是一夜无眠,此处、彼处、处处…… ------------ 第二十六章 太后调停 上 一大早,就有太后的人来传话,要刘彻和子夫去安乐宫说话。两个人对于这样的旨意并无惊讶,都猜到必是皇后去东宫哭诉搬救兵了,只是当走出门口,互相见到对方的憔悴和强作无事时,心头不由轻轻一颤。想问而不敢问,亦无须问,唯默默往安乐宫去。 阳光依然姣好,又在清晨时分,不是很烈,暖暖的从窗棱中射到室内,把什么都抹上了一层光。可是,屋里的人却并没有被阳光的和煦感染,有的皱着眉,有的铁着脸,有的面无表情,还有一个,伏在旁边人的怀中“呜呜咽咽”的啼哭不止。 “阿娇啊,都哭了一早上了,我都被你哭得头疼了。”窦太后叹气,忍不住又掩嘴轻轻咳了几下,“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起来呢!你们啊,真是……”陈阿娇不闻不问,只是拉着长公主的衣袖,“呜呜”个不停。 “哎,彻儿就是这脾气不好……”太后在一旁连连自责,“臣妾定要好好说他……”“太后这话……”长公主拍着陈阿娇的背脊,“哎,怪我啊,从小就把阿娇给宠坏了,弄得她没轻没重,总是惹咱们的皇上生气!”陈阿娇一听不依,扭着身子哭得更厉害。太后连连推辞,“姐姐说哪里去了,总是彻儿的不是……”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还嫌不够烦人么,”窦太后打断了两人的一唱一和,“阿娇哭个没完,你们还帮着她呢,嫌我耳根子清静,想闹腾我这老太太是不是?”“母后你这是说哪里去了。”长公主笑着搭话,“我们这不也是为皇帝皇后么。”“我看你们是瞎操心。”窦太后嗔怪,“小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合,要你们瞎起什么劲儿。皇帝皇后是年少夫妻,吵个架闹个别扭算什么要紧?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怕你们穷认真,小事情都闹成大事情了。” 说话间,外头的宦官小步跑了进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长公主,皇上来了。”窦太后抬起头来,“好啊,来了就好。对了,子夫来了没有?”陈阿娇听到子夫的名字,“呜呜”声更响,扯着长公主的袖子不肯放手。窦太后只做没听见。“回太皇太后,来了,和皇上一起呢。”“好好,快让他们进来吧。”窦太后点头。 “孙儿见过皇祖母。”刘彻进到室内躬身行礼,“皇祖母身子可舒爽些?”窦太后连连点头,“好,我好。”“奴婢卫子夫,见过太皇太后,皇太后,长公主,皇后……”子夫看到一字排开的娘娘们,下跪在地。窦太后闻声抬手,“子夫也来了,好好。起来,起来说话。” 子夫起来,见到长公主怀中的陈阿娇略微抬起了头,可是一看到自己,又扑回去,扭着衣袖不依不饶。长公主瞅着刘彻和子夫一眼,面色冰冷,却是对怀中的女儿无可奈何。太后见微知著,离座走了过来,看着子夫细细打量,“卫子夫啊……”“奴婢卫子夫,见过太后娘娘。”子夫连忙低头下跪。“倒是个乖巧的人,”太后语气和蔼,走到面前。 刘彻见太后欲拉子夫,作势朝前一拦,“母后……”太后笑笑,“母后只想看看这姑娘,”说着,顺势拉过了刘彻,“你呀,就是这样。”边说边走,笑眯眯看着刘彻,“做事就凭性子,可不周全了。看看,又惹了阿娇了不是?”刘彻进门便看到了哭哭啼啼的阿娇,此刻听到太后提及她,心中生闷,本欲开口,却看到了太后递过来的眼神,只得忍住。太后续道,“你们呀,年少夫妻总有个不和斗嘴的,说起来也没什么,哪家屋里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呢?可是陛下也要多个心思,你和阿娇跟寻常百姓毕竟不同,你们俩的一举一动可在全天下的眼里头……” “好了阿娇,你就歇歇吧。”长公主拉起了抽抽噎噎的陈阿娇,“光哭有什么用?皇上在你面前了,有什么倒是在你皇祖母面前说啊。”“是啊阿娇,别哭了,清早哭到现在,哭得人心焦。”窦太后点头,“皇上和子夫都来了,有什么便说说清楚就是了。”窦太后停了一下,转过来对着殿上,“子夫,子夫在哪里?到我这边来。”“奴婢……不敢。”子夫摇头。“有什么不敢的,”窦太后笑,“来,过来。”“谢太皇太后,”子夫仍站在下面不动,“奴婢还是站在这里说话好。”“子夫……”刘彻欲相劝。子夫也不看他,低着头摇了一下,往后又轻轻退了一步。 “哎……好吧,”窦太后放下了手,“来,阿娇过来吧,坐老太太身边来。”“皇祖母。”陈阿娇有些别扭,长公主拉起她推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的挨着窦太后坐下,“我还以为您心里头没我了呢。”“哟,这话说的!”窦太后捋着她的头,“你呀,就这么点儿心眼,瞧什么总这么针眼儿大,那怎么行呢?” “皇祖母,您这话什么意思?”陈阿娇不解。 长公主皱眉,太后面无表情,刘彻却扭头冷笑。 窦太后笑笑,“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哦,总是小孩子似的。”陈阿娇闻言心知必是说自己不解事,不由面露不悦,长公主见状,连忙使眼色,窦太后兀自浑然不觉,“阿娇啊,皇祖母可不止跟你说过一回吧,你是大汉朝的皇后,这皇后……看的是什么?”“什么?”陈阿娇接道。“选后看德行,一国之母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窦太后的言语温和中带着严肃,“有几个像你这么幸运的?一进宫就是六宫之主。”她说着转过脸来,“皇帝,来,过来,你也到这边坐。”刘彻看了陈阿娇一眼,略有踌躇但还是走了过去。“你们啊,都是我心头的肉,谁不开心都不好。”窦太后一手拉着一个,“小两口斗斗嘴就算了,别闹到心里去,明白么?”“皇祖母,可是他……”陈阿娇明显不乐意,“心里只有那个狐狸精。”“你……”刘彻瞪着她,“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窦太后拦着他们,“阿娇啊,刚说了皇后看德行,怎么这么说话呢,也不怕人听了笑话。皇帝也是,不能做什么都由着性子。”她顿了一顿,续道,“怎么说,都得有个分寸不是。不过呢话又说回来,现在这宫里头,彻儿身边的人怎么说也是少了些。” 子夫一听,心里头咯嘣一下,不敢抬头。陈阿娇却竖起了眉,看向刘彻。窦太后不急不徐,“阿娇你别动气,我说的都是有道理的。说到底,皇帝身边不可能就一个皇后的,自古就没这个理么。不管是高祖皇帝,还是文皇帝、景皇帝,这后宫里头总有几个夫人、美人的,是不是?你问问你母后,问问你母亲,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阿娇噘着嘴,看向长公主,“母亲……”长公主只是摇摇头。窦太后又笑了笑,“我知道,彻儿喜欢这个宫女。怎么说呢,子夫乖巧伶俐,又善解人意,我也喜欢得紧。这彻儿身边要真留这么个乖巧之人,也让人放心。”“可是母后,”长公主插话了,“皇帝皇后大婚才没几个月呢。”“是啊,是这么说,”太后也附和,“就算收个后宫,也未免……急了些吧。”窦太后摇头,“你看你们,也不知道究竟谁急些,我的话都没说完呢,忙着打岔。我是说子夫这孩子聪明,可以放在彻儿身边,我这不是让她做个侍从女官么,也没要彻儿就给她上封论号的。”窦太后拍了拍刘彻的手,“皇帝年轻,有个喜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别老管着他。”“孙儿谢过皇祖母。”刘彻是眉开眼笑了。“别得意,你得记着自己是个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窦太后故意板着脸,“让子夫留在你身边,一来可以有个说话的伴,二来么也有个好照顾你的人。不过你也得记着,阿娇啊才是你的皇后,是当朝国母,别因为皇后不在身边就冷落了她……”“孙儿明白,”刘彻接话,“孙儿遵皇祖母旨,不会忘记的。孙儿心里对皇后,是万分尊重,决不会怠慢她。”他故意把音拉长,惹得窦太后笑出声来,“就知道耍贫嘴!” “可是皇祖母,你也得帮子夫说说话。”刘彻道,“皇后老是无端端的挑刺,找麻烦,子夫只是个女官,很吃亏的。像上次,皇后就故意找借口对子夫施以廷杖,弄得子夫差点连命都没了。还有昨天,她又……”“我什么!”陈阿娇瞪住他,“我一个皇后连教训个宫女都不可以啊?如果不是你过分……”“朕哪里过分了?”“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啊,”窦太后再次阻止住两个剑拔弩张的人,“怎么一碰上就吵个没完呢。我都说了,皇后要注意言行,懂得自己的身份,不能动不动就呼呼喝喝的,尤其是对皇帝。”她捏了捏皇后的手,“你要知道,皇帝不但是你的夫君,更是大汉朝的君主,不能随随便便就对他横眉毛竖眼睛的。皇帝也是,”她转过了头,“对待皇后不能这样,要和气,要相敬如宾。”“她要不惹朕,朕才不会惹她呢。”刘彻别过头,只当没看见太后的焦急和暗示。 ------------ 第二十六章 太后调停 下 窦太后当作没听见,继续说道,“子夫么,我觉得她是个好孩子。你们俩就不要为了她吵,皇帝心里头放着皇后,那身边多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的。至于皇后,阿娇,你也别老是耍小性子,怎么说你也不小了,比皇帝还大两岁呢,是不是?作皇后就要懂得皇后的道理,不要没事情就和个宫女闹别扭,有失身份。我想,子夫也不是不懂道理的,她不会跟你争,不过是帮着你,一起照顾皇帝罢了。皇后啊,要有容人之量,明白么?上回廷杖的事,过去就不许再提了。我想,子夫既没事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刘彻闻言,正欲说话,不料却被陈阿娇抢了先,“可是皇祖母……”她似仍有不甘,“皇上他……”“还有什么呀?”窦太后摇摇头,“都说了,子夫不过是个侍从女官,帮着照顾彻儿的生活,你……总不能让他连宫女都不要用了吧。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不也跟皇帝说了么?他也答应了,照样到你宫里去。你呀,什么时候肚子争争气,给我们刘家添个小子才是正理!” “母后这句话说得极是!”长公主终于应声了,“阿娇啊,你这点争气了,可比什么都强!”“是啊是啊,”太后忙道,“我们可都得等着抱孙子呢。”“母后——”陈阿娇终于露出了羞涩状,低下头又去偷偷看刘彻。刘彻避开视线,权当没瞧见,专注对着窦太后。“皇帝,你听明白没有?”窦太后笑着对刘彻说。刘彻干笑点头,“孙儿明白了。” “好了,明白就是了,以后别再闹了,”窦太后道,“这阵子多少事搅得人烦心呢……”“母后,这是……”长公主来问。“行了行了,”窦太后摇头,“你们就回吧,这一大清早的,都用在劝上了,也累人,让我歇歇吧。”“是,母后说的是。”太后察言观色,已然站了起来。其余人见状,只得跟着站起来。 “母后,那我就走了,您可得当心。”长公主道,挽住了陈阿娇。 刘彻也站起来,却被窦太后拉住了衣袖,“皇祖母……”“皇上留下,”窦太后道,“我还有些话跟皇上说呢。”刘彻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子夫。 陈阿娇瞥眼见到了,嘟着嘴“哼”的一声,走了出去。子夫咬牙,躬身道,“奴婢告退。”往外而去,故意走慢了几步,落在陈阿娇身后五六米远。行到门口,突然有些尴尬,因为长公主和陈阿娇停在那里,似在等着自己。 犹豫几回,还是走了过去。“狐狸……”陈阿娇从齿间蹦出几个字,却被长公主拦着,“好了阿娇。”子夫不语,停了脚步,立在后面。“男人的心,可不好抓啊。”长公主看着外头,冷冷撂了句话,拖着阿娇走了。 子夫只是轻轻捏了捏拢在衣袖中的拳头,又听到身边所传衣袂声,转头见到是太后。“行了,回去吧,”太后阻止了子夫的行礼,却是看不出表情,“宫里头可不好待,好自为之吧。”看了一眼,擦过子夫也去了。 “皇祖母,”刘彻待众人都离开了,这才重新在窦太后身边坐好,“您有什么事对孙儿说?”“是不是一定有事才能找你啊?”窦太后笑笑,又转过头去咳了两下。刘彻连忙轻抚后背,“皇祖母,您没事吧?”“没事没事,”窦太后摆摆手,“老毛病了,没什么。”刘彻端了茶递过去,“皇祖母,喝些茶润润喉吧。”“难得,难得皇上这样伺候老太太的。”窦太后笑得舒畅,接过茶碗喝了一大口,“子夫这冲茶的本事也好,你们两个呀……” “子夫?”刘彻听到这个名字,凝了神。窦太后也不卖官子,放下茶碗,“她昨儿个到我这里来了,说是奉了你的旨来探我的。”刘彻一时没作声,窦太后不动声色,“到底是奉你的旨还是她自个儿的主意啊?”“皇祖母,孙儿……”刘彻略有些尴尬。窦太后却笑了,“行了行了,谁的主意都一样,知道你忙乎着呢!” 刘彻干笑了一下。窦太后稍稍停了片刻,拉起刘彻的手来,“跟老太太说说,这几天在忙什么呢?”“孙儿……”刘彻支吾。“东瓯战事吧。”窦太后一语点破。刘彻心中一顿,略有惶惶,看向窦太后。却听她道,“算算那严助可也走了十来天了吧。”“是啊,”刘彻应声,但不敢多说。 “昨日子夫到我这儿,说了好些话,”窦太后突然转了话题,“我说你自小聪明,算是先帝诸子中最出众的。”“皇祖母,孙儿怎敢当。”刘彻轻摸着自己的耳垂。“呵,我同子夫说,你十岁那年就替先帝断过个防年杀母的案子……”刘彻道,“那时孙儿可不知是个真案子,只当父皇出题在考我们呢。”“不就是考你们么,”窦太后道,“答出的也就你一个!”“孙儿那是歪打正着,”刘彻道。窦太后笑,“你啊,这会儿倒谦虚了。好,我倒要问你了,选调停使那会儿,怎么不选个谦虚的?挑了半天,挑个严助那愣头?”刘彻顿时愕然,“皇祖母,您……”“我什么?我就知道你那些心思,”窦太后道,“朝里头的人你一个也看不上,非得挑些个名不见经传的……”“皇祖母,都说去调停是个苦差事,朝里头的大人,谁都不愿意去么。”刘彻道,小心看着窦太后的神情。 “就你理由多,”窦太后嗔道,“你觉得这严助能担当‘不战而求和’的重任?”“孙儿……没有十足的把握,”刘彻道,“不过,所谓用人莫疑,既让严助去了,便相信他会有这个能耐。”窦太后对刘彻的话微感惊讶,稍稍想了一下,点起头来,“看来帝王之术,皇上倒是学得不错。” 刘彻没有答话,看着窦太后。却看到她忽然伸出手去,朝旁边的一个矮柜中摸索,掏了半天掏出个锦缎包裹的东西来,放到面前。“这是……”刘彻看着不明所以。窦太后也不打开,只是捏在手中,“其实说起来,老太太在宫里头呆了一辈子,也不懂得什么行军打仗的东西……”刘彻闻言,咯噔一下,略有些猜测,却不敢肯定。却听到窦太后继续,“你说老百姓们都图的什么?无非是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所以说,虎符这东西,……总是不使用才好。” 听到“虎符”二字,刘彻起了精神,心跳亦快起来。“本来,我只是担心你……你这脾气啊,”窦太后捏着刘彻的手,“总让人不放心。不过昨日跟子夫说了一番,倒让我消去了不少顾虑。”“子夫说孙儿……”刘彻讶异,不知道子夫和窦太后究竟说了什么,竟让窦太后转了心思。“她可没说你,只跟我说了好些儒、道的东西,”窦太后道,脸带微笑,“可让老太太茅塞顿开了。”“你们……”刘彻几乎不敢确信,子夫竟会和窦太后谈论这些。“子夫是个聪明的孩子,胜过我当年了。”窦太后点头,“你呀,倒会选人。” 窦太后听刘彻没有答话,又笑一下,将手中的锦缎包裹塞到了刘彻的手中。刘彻一惊,看着窦太后。窦太后让他握牢,“皇上大了,有些事情能分清轻重,自不需要我这老太太再插手了。以前你冲动,做什么都不考虑后果,这才要替你多看顾些……”“孙儿……”刘彻捏着那包裹,盼了许久就盼这一刻,可是真拿在手里,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皇上,虽说虎符重在如何不使用,可毕竟祖宗留下的规矩也不能随便废,不管发不发兵都要照着祖制来,皇上可明白?”“孙儿明白。”刘彻点头。“我呀,身子骨不比从前,没心思管那么多。怎么说这朝廷,总是要交到你手里……”窦太后拍了拍刘彻的手,阻止他插话,“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祖母只想提醒你,做皇帝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朝廷里那么多人该怎么看都是学问,我看了一辈子,也不见得看得全呢。” “孙儿见识浅薄。”刘彻诚恳起来。窦太后点头,“那就用心学,你是聪明的孩子,一学就会。”她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阿娇那脾气就这么些大,能顺着些便顺着些,毕竟她总是六宫之主……”“皇祖母,孙儿不是不迁就,只是她……”刘彻提到阿娇,总有些不舒爽,“昨日孙儿本在她那里好端端的,可她偏要把子夫召寝宫去。这……不是存心让孙儿难堪么?”“哎,阿娇是任性了,”窦太后点头,“不过‘家和万事兴’,要是你连阿娇那些小性子都忍不了,怎么看管整个大汉朝?” 刘彻愣住了,看着窦太后不咸不淡的表情,说不出话,良久才道,“孙儿……遵皇祖母教诲。”“记在心里头吧。”窦太后放开了一直覆在虎符上的手,“好了,折腾了一个早上,怪累人的。我想歇一会儿了。” 刘彻解意,站了起来,“孙儿不打扰皇祖母了,孙儿告退。”“去吧去吧,”窦太后点头,“岁数大了,这身子骨啊,毕竟不比从前……” ------------ 第二十七章 心悦君兮 上 回到宣室,一切如常。刘彻和子夫谁都没有提及昨晚或者早上的事,只是各自忙着自己的活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当事人不提,旁的人更是看不出端倪,唯子儿总觉得今日的子夫有些沉默,皇帝也有些安静,两个人客气了很多,竟有些生疏的感觉。可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只得作罢。 用了晚膳,遣了下人,刘彻将所有的奏折竹简都收了起来,唯在书案上留了两样东西,便静静透着灯光,去看前面的人儿。她一脸的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正自顾自专心的在看司财计送来的账册。 刘彻忍不住泛出朵笑容来,自从揽了这门差事,她可名副其实成了自己的管家婆。每日都要花精力在那些收支帐册上,不但又算又计,还总要拉上大司农丞刨根问底。刘彻突然有些埋怨那偷懒的司农了,手托着头想起前阵子在公车署上呈的名单里见过个叫桑弘羊的孩子,很是精于算计。看来哪天该找来问问,把他推荐给大司农丞,子夫就该不用这么伤神伤力了。 大概瞅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子夫终于意识到刘彻异乎寻常的目光,抬起头来遇个正着,耳后唰的红起来,放下了竹简起身欲走。这一环顾才发现宣室里头除了自己和刘彻,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子儿什么时候离开的?小唐也不在?心里头冒出的疑问忽忽的占据了脑袋,子夫竟觉得自己心跳都快了不少,更不迟疑,低头往门外去。 可才到了门前,突然看到一席黑色的长袍出现在视野里,是近乎温柔的询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走?”“我……”子夫抬起头,如愿看到了刘彻似笑非笑的脸,离着自己很近,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不早了,我想回去……”子夫略有些踟蹰,又低下头,想着离开,可是唯一的出路却被刘彻把住,一时想不到办法,“你……也别看了,早些休息。” “你这样在意我休不休息,”刘彻带笑,“我就知道你心里头有我。”“有……什么,”子夫吓一跳,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心中慌乱更甚。整整一日都好好的,怎会突然在这时候提及这个话题? “子夫,你告诉我,究竟怎样我才可以抓住你?”刘彻的手提了上来,抚上了子夫的脸颊。出于意料,他的手很冷,像块冰似的,令人忍不住打个寒颤。子夫往后退了一步,“什么胡话呀,我……几时躲着你了?”“那你总是这样,”刘彻的手指掠过子夫的颧骨,到耳际,“我一捉你,你就逃。” “为什么要捉我?”子夫别开了头,不去看他,“你……你有心思,应该多陪陪皇后。”话一出口,突觉得不妥,不由咽下了后面的说辞。刘彻拉转她回来,“昨天我在阿娇那里,你……生气了?”子夫摇头,“我没生气,你们……你们的事,我管不着。”红晕升了上来,越说越轻。 刘彻不接话,静静看着子夫的变化。沉默令人无所适从,子夫游弋着目光,说的磕磕绊绊,“其实……你不应该那样对待皇后,对她太不公平了。”“对她不公平?”刘彻泛出不解,“她那样做,存心是在为难你,也为难我。她明知道我……”“她是你的妻子,”子夫道,“你不应该那样发脾气,皇后只是在意你,在意你的不在意她。” “你就会替别人说话,”刘彻抿嘴,“为什么却不肯对我说真话?”“什么……真话?”子夫嗫嚅了。刘彻不语,拉过她转了身去书案边。子夫被迫跟着,看到他从案上拾起一封竹简来,“唰”的一下打开在面前。子夫接过凝神细看,竟是自己所写的诗句,抬头看向刘彻。 他只看着自己,清楚念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子夫僵住,木然听着,直到刘彻将整首诗都念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你认得我写的字?”“一直看你写,自然就认得。”他拿过了竹简,带着难以察觉的笑容,“这是你昨天写的,因为我去福宁宫么?你不开心?”“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随便写着玩的。”子夫拙劣的寻着理由要搪塞过去,可是脸都快烧起来了。 “写着玩?”刘彻歪着头来看,“昨日案上明明摆着《离骚赋》,你不写《离骚》,却写这个?”子夫的表情令他很是满意,手指抚着她的脸颊,仿如冰与火的接触是一种奇异的和谐和舒适。“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事,还特地到皇祖母那里说情,今日她老人家都告诉我了。”刘彻抬起了子夫的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为什么?你的样子告诉我你心里头有我。”子夫挣脱开,“不是,我……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刘彻带着固执,每次她都会这样逃开,可是这回,他不允许,“如果你今天不说……好,我还去福宁宫,天天去!”刘彻说完,放脱子夫就欲出门,不过心中惴惴,抬了脚却不敢当真踏出去。 不过一秒钟的功夫,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因为刘彻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了,回了头去看,果然是子夫,眼中所闪烁的是遮掩不住的急切。刘彻的心顿时被填充的满满实实,笑容立现。 子夫却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立刻缩了回去,转头朝里,局促的好像遇着生人的小鹿,惶惶然无法自抑。心口突突的跳,脑中遍是空白,除了逃还是逃。 “我的子夫,”刘彻当然不会让她溜走,才一转身,就从后面箍住了她,两手紧紧交付在腰间,鼻尖立刻充斥着她温柔的味道,“为什么不肯说实话?永远躲着我。”刘彻轻轻说,双唇擦过她的耳垂,感觉着她的紧张和羞怯。子夫说不出话,只感觉他原先冰凉的手渐渐有了热度,熨着自己的小腹,是说不出的暧昧,想着挣脱,可是刚才的那番情不自禁却已然全盘出卖了自己,该怎么办?双手敷上脸面,子夫没了主意。 良久的静默和等待。 刘彻终于忍不住,将她转过来对住自己,可是她仍旧蒙着脸不愿意面对。“子夫,为什么这样?”刘彻温言,去拉她的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不是?”带着些微的抗拒,她的手终还是放了下来,刘彻低头惊讶的看到了里面的光点,她竟哭了,为什么? “你……你要去哪里便去哪里,何苦来捉弄我?”子夫带着委屈,看向刘彻,并不是真的责怪他的试探,而是气闷自己的不由自主,“你……放开我。”“不放,”刘彻断然拒绝,反而将她揽入怀中,紧紧贴着自己,“我不去,哪里都不去,是我不好,乱说话。”手掌往上,捋着她的长发,柔软而顺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捉住你啊。子夫,你……”刘彻放松开,低头对住子夫的脸,见到上头挂着的泪珠,抬手抹去,“怎会这样爱哭?” “你!”子夫胸闷至极,气恼他逼得自己暴露心机,又这样装模作样,握了拳去捶他,“我恨你,刘彻!”“好好,是我不对,”刘彻照单全收,又把她揽起来。轻轻折腾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俯在胸口没有动静。 “怎么了?”刘彻问道,下颌碰着她的额头,“又不说话?”“没话说,”子夫轻轻道,终于将双手环上了他的腰线,这一举动令刘彻心中一喜,“我该怎么办?”可是问题让人不解。子夫脱开他,空出些距离,手抚上了他胸*错的衣襟,不敢往上只能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我心里有你又怎样?我没办法接受……我没办法和别的女人分享你啊。” 刘彻抬起她的头,“是不是昨天的事情?我到阿娇那里,让你不开心了?”“不是,不是这样。”子夫摇头,咬着自己的嘴唇,想着该如何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在我们家乡,所有的夫妻都只是两个人,一个丈夫一个妻子,没有谁可以例外的。”子夫抬起头去看他,“你明白么?我所接受的,是只有两个人的感情,我没有办法包容第三个人……” ------------ 第二十七章 心悦君兮 下 看到刘彻欲言,子夫伸手去捂住了他的嘴,“别着急,你听我说完。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苦,你是皇帝,是大汉朝的天子,而且,在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有妻子了。所以我不想你因为我去改变你的生活,我也可以理解你对我所说的一切的不理解,阿彻……”子夫靠上了他的胸膛,听到他沉稳而厚重的心跳声,“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知道你为了我已经做出了很多忤逆祖制的事情,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我没有办法……”眼泪在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子夫只是低垂了头不愿意让他看到,“我想帮你,不要你那样担心,所以才去太皇太后那里。可是我看到你在皇后宫里,我很不舒服。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会难过,我会睡不着,我希望你只对我一个人好……” 说不下去了,子夫将头埋在刘彻的胸前,紧紧抱着他,生怕他会突然离开。刘彻也收紧了两臂,将她整个身子都牢牢圈在自己的气息中,“我知道,你要一个只有你的丈夫,是不是?”子夫不语,默默地感受着他的温度。刘彻抬起她的头,认真地看着,“我……把皇后的位子给你……”子夫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只要你点头,我保证,我一定可以……”刘彻说的严肃,认真的过分。 子夫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直到刘彻伸手来捉住了自己。“我不要,不要,”子夫抓着他的臂膀,紧张极了,“你听到没有,我不要。”“可是……”刘彻看着她,“子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害怕,安心留在我的身边?”“我……不走,我不走,”子夫轻投进刘彻的怀中,将心中的叹息掘地三尺,“我哪里也不去了,我留下。”“真的?”轮到刘彻惊讶了,询问的声音居然有些抖。子夫点头,“真的,都是真的。我留在你的身边,除非你那天倦了我,厌了我……”子夫突然直瞅刘彻的眼睛,“你……会倦、会厌么?” “不不不,我不会我不会。”刘彻语不成调,兴奋的一把抱起了怀里的人,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子夫,我保证,我一辈子都不会厌,不会……”“你……放我下来!”子夫紧紧搂着他的肩头,克服突然而来的晕眩感。刘彻依言停止了转圈,可是惯性使然,两个人还是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啊……”子夫伸手推他,却被刘彻捉住了手,只是一带,便失去重心躺到了地上,眨眼间看到刘彻俯身而来,竟完全压住了自己。“你做什么……”子夫嗔他,想推开他坐起身,可是刘彻握着自己的手,将它绕上了颈项。随即,视线慢慢缩短,直到失去距离,子夫只感觉眼前一黑,便是“嗡”的一下——被他侵住了双唇。 刘彻很是小心,既怕轻了不能传达自己的心意,又怕重了会吓得她躲回自己的壳里,于是只敢在她的唇边游移,一遍一遍用舌尖浅尝属于她的芬芳。子夫被这种奇怪的温存而蛊惑了心智,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只能跟随着那方柔软来调试身体的感觉。 “我的小妖精……”刘彻微抬头,欣赏着她脸颊的绯红,双眸似闭又睁,泛着朦胧的光芒。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角,子夫不自主轻轻“嗯”了一声。刘彻又低下头去,这次却是滑入口中,与她的舌尖触碰在了一起。 子夫身子轻轻一震,想逃已经逃不开,一股*如电流般的感觉从口腔里传遍了全身,子夫忍不住加重了力气,抱紧了他。口舌交缠,气喘如兰,刘彻觉得自己快醉了,怎也舍不得离开这娇柔的躯体。 吻得深了,只吻到唤不过气,近乎晕眩,刘彻才依依不舍放开那小嘴。直直看着子夫低低的喘着气,笑容从嘴角往内蔓延到心里。刘彻又低头去轻啄了好几下那柔软的双唇,这才把目标转移开,顺着滑腻的脸庞到耳根,“子夫,你是我的……”念声伴着亲吻爬上小巧的耳垂,刘彻感觉到怀里温软的身子又绷紧了,这份敏感加重了心中的火焰,刘彻情不自禁伸手去解阻隔两人的束缚。 “阿彻……”子夫努力抬起头来,想去捧住刘彻的脸,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是提了手却使不上力,指尖却触到了一丝滑腻的东西,眼前晃过,竟是一条暗红色的锦缎纹饰——是系在自己腰间的曲裾束带。身上宽松,随着空气进入的还有刘彻的五指和体温。 “不,不要,”子夫喘着气去捉那只手,校正了视线看清楚,“不要,阿彻。”“怎么了?”刘彻为子夫的拒绝而感到疑惑,轻轻吻着她的面颊,“嗯?”“对不起,我……”子夫挣扎着坐起来,拉紧松开的深衣,“我……我还没有……不行。”“刚才不是好好的?”刘彻抱着她,欺在身边含住耳珠,“我想要你……” “我……我不行,”子夫咬住嘴唇,用力掖住自己凌乱不堪的衣裳,又不敢看刘彻,“我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为什么?”刘彻停住了动作,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愿意么?你心里明明有我……” “可我没法子接受……”子夫抬起头来,“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可是我一想到……想到你和皇后,我就……没办法。”“好好的为什么去想阿娇?”“我不是想她,我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你的几分之一,”子夫终于说了出来,“我没法子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我做不到。” 刘彻看着她,“我说过我可以给你皇后的名分。”“不,我不要,”子夫坚决地摇头,“封号能代表什么?皇后有封号,可是她却得不到丈夫的心。”刘彻语塞,子夫抬手去抚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阿彻,我是个自私的人,也很贪心。我在乎的,是你,明白么?我只在乎你,除了你,我……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得到你么?我会不会只是你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你……你是皇帝啊,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话没说完,刘彻立刻封住了她喋喋的小嘴,不只舌尖,连牙齿和上颚也不放过,吻得她面泛桃花、气喘不及方止。“小傻瓜,我什么女人都不要,只要你!”他将那人拉入怀中,“你不会只得到我的几分之一,我保证,你也不用跟别人分享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全部。” 子夫傻傻的,轻声去问,“我可以相信你么?”刘彻拉过她的手,重重按在自己的胸口,“这里,全是你的,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的位置。”手掌透过衣料和肌肤,感觉到一下又一下的心跳,真实到虚幻,“我刘彻可以对天发誓,永远不会负你,永远不会。”轻吻着那温软的发迹,刘彻不再说话。 子夫一手在胸膛,手心感觉着强有力的跃动,突然涌上冲动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他的脸庞。手指轻抬,勾到了一方锦帕,“啪”的一声,有东西从旁边的几案上落下,掉在两人的身边。 “这是……”子夫连忙转了头去看,是一枚金属状的物件。刘彻拾了起来,拿到面前,“皇祖母今天给我的——虎符。”“虎符?”子夫惊讶的抬头,“太皇太后她……给你了。”刘彻点头,唇边带着微笑,“多亏你昨日去找她老人家,子夫,你真是个厉害的小东西!不但降伏了我,竟连皇祖母都那样喜欢你。” “太皇太后是个很可爱的人,”子夫道,将头靠着刘彻的胸口,“她也很疼你的。”“我知道,”刘彻伸手搂着她的头,“她跟我说了。不过,还说了你很多。”“说我什么?”“说你聪明啊,样样都懂,说你心肠好,脾气也好,”刘彻浅笑着,“有你在我身边,她就放心了……”边说边低下头,竟哑然发现怀里的女子稍显困顿,一副迷蒙欲睡的模样。 “累了是不是?”子夫听到声音从头顶传来,但是遥远而空旷,不禁点头嘟哝,“嗯,我一晚上没睡,好累……”言毕扭了扭身子让自己靠的更舒服。“累就睡吧,”刘彻横腰将她抱入怀中,往内室而去,“我带你去睡,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 子夫暖暖的倚在那怀里,忍不住伸手去环住他的颈项,轻贴上肩窝,“彻,我答应你,我是你的……”子夫轻声地说,可是脑袋沉重口齿不免含混,“早晚……早晚……不会很久的。” “我知道,我知道。”刘彻从心中漾起笑意,轻啄她粉嫩的脸颊,“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 第二十八章 兵发千里 上 第二日一早,当子儿见到从子夫寝室跨步而出的刘彻时,并没有多大的讶异之感,倒是里头还躺着的人,事后得知这一幕,居然臊得面红耳赤。不过当时,她却是一点都不清楚,因为刘彻起身上朝的时候,她还睡的满实,压根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这一晚可说是睡得异常的好,子夫自从来到这大汉朝,就从未这般安稳的甜睡过。直感到一股暖融融的阳光将自己完全覆盖,这才惺忪的睁开眼来。 但有些惊讶,因为睁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后宫寝室,却是一片广袤的空地,自己站得高高的,可以望的很远。这是……子夫朝四周瞭望着,说不清楚,低了头去看,突然意识到——这是茂陵! 竟然是茂陵,怎会是茂陵! 子夫傻了眼,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四周空空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洋洋洒洒的阳光,照的人很舒服,很温暖。本该心慌的,居然并不害怕,也不紧张,子夫披着阳光,看着远处,一直看到有个人影慢慢的朝自己而来。 这个是谁?离得很远,看不清五官,可是感觉很熟悉。子夫静静的瞅着他,想等近些瞧得清楚,但是始终无法校正视线。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凑到面前,都可以感到同样暖暖的呼吸。 子夫仰起了头,伸手去触碰他的脸,竟然摸到了,带着肌肤的温润和一点点下颌的粗糙……心中微有些愣,竟忘记了放下手来。 “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宠溺的语气,然后在自己的额头上亲吻而过。子夫使劲揉揉眼睛,看清楚面前的那张脸,带着笑意——是刘彻。“你……怎么在这儿?”子夫看着他,尚不能从刚才的环境中回恢复过来,转了眼珠再看四周,不正是自己的床榻、自己的寝室么?刘彻正坐在床沿,半倾着身子看自己。他黑黑亮亮的眼睛近在咫尺,虽在白昼都泛着一点点光。 “都下朝了,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刘彻道,伸手将子夫从床上扶起来,扯过床头的深衣披了上去,“看你睡得可真好,整个儿上午都没醒过么?”看到子夫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轻笑道,“是不是作了好梦?”“啊?”子夫抬头看他,被刘彻用手指刮了一下鼻子,伸手推他,“梦见晒太阳……”“晒太阳?”刘彻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倒笑的子夫有些莫名其妙。 “梦见晒太阳不就是梦见我了?”刘彻见子夫将深衣套好,又递过一件来,见子夫瞪眼表示不理解,轻轻环住她的腰,“跟你讲个故事,当年母后怀上我的时候,就曾梦见红日入怀呢……” 子夫经他这么一说,恍然,看他大言不惭的模样,不由暗叹脸皮厚的可以,嗤笑着推开他,“有你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么?敢说自己是太阳,倒不说是阿波罗了?”“阿波罗?那是个什么?”刘彻略显迷茫。 “什么都不是!”子夫受不了,伸手去揭他的脸皮,“你啊,放开我,我要去梳洗呢。”“让子儿帮你么!”刘彻理所当然。子夫摇头,“这也要人帮?好了,你别替我添乱了行不行啊,皇帝大人?” “哦!”出乎意料,刘彻竟乖乖的点头,转身离开。这下轮到子夫意外了,“你……去哪里?”“传膳!”刘彻回头来笑,子夫着急的样子实在令他满意,“我吩咐御膳房准备了好吃的。”“你……讨厌!”子夫又知自己上当,恨恨转身,可是止不住脸上热热的。 于是,梦里头那阳光暖暖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抬手抚上脸,一时也说不出那梦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等到铜镜前,见到自己深衣广袖的古典模样,突然有些明白,以前种种便如昨日死,自与刘彻有了今生之约,那么从此之后,自己可就是个真正的汉朝人了。 魏紫芾,你一定要幸福。 子夫对着镜中的人影,坚定的说。 “太后,太后!臣……臣今天……”田蚡语不成声,呼呼的喘气,面容泛白,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令正在小憩的太后心生反感。“这又是怎么了?心急火燎的……”太后睁开眼,半坐起来,打发了身边的几个侍女,“你是国舅,怎么这样狼狈,失了体统……”“您不知道,姐,这次可惨了!惨了!”田蚡一屁股坐倒在太后脚边,用袖幅擦着汗,还使劲扇了两下。 “惨?又有什么让你惨了?是赌输了还是哪个侍妾跟你闹呢?你呀,老大不小了,也……”“啊哟我的姐姐,都是什么时候了,您还记得这些!”田蚡打断了太后,抬头见四围无人,这才爬了起来,凑到太后耳边,小声说道,“吴越特急的军报,才到朝廷呢——严助那小子,竟然不顾东宫的关照,对东瓯发兵了!” 此话一处,原本好整以暇的太后倏然坐正了身子,瞪大眼睛瞅着田蚡,“你……说什么!”“严助发兵了。”这回田蚡不再抖抖瑟瑟,瞅着太后说的字正腔圆。太后默不作声,伸了手去拿旁边的茶盏,可是“叮叮”声不绝于耳,那茶盏在嘴边凑了半天,硬是一口没有进嘴里。 “严助……他靠什么发兵?”太后突然想到,“虎符不是一直在东宫手里捏着……那折子到底是怎么说的?”“折子说,严助没有虎符,只持了皇上赐予的符节,要求太守发兵。太守自是不肯,却没料到严助二话不说拔剑斩了司马,太守当时都傻了,无奈只得听从他的调令……” “哐当”一声响,打断了田蚡的奏报,低头去看,竟是太后手中的茶盏落在了地上。“姐姐,您……”太后面色惨白,“严助他持皇上的符节,那就是皇上授意的……”“臣、臣就是这样猜测的。”田蚡点头,“要不就不会这样匆匆赶来……” “这下……可闯大祸了,”太后怔怔,“折子还说什么?说战事了么?那严助倒是打得赢打不赢?”“这怎么说呢,”田蚡面犯难色,“折子只说他发了兵,准备渡海攻击闽越本土,以达援助东瓯的目的,可是究竟战事如何……” 太后见田蚡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心里焦虑更甚。“你就是这样,有前没有后,倒也打听清楚了才好。”田蚡连呼冤枉,“我一得消息便急急来通风报信,姐姐,折子上都没说的事儿,我可从哪里去知道啊。” “折子、折子在哪儿呢?”太后打起精神,“眼下还有谁知道这事儿?”“折子是鸿翎急使送来的,眼下自然是交给卫尉程不识……”“那老太太不就该知道了?”太后急了,站起身来,“皇上呢?他知不知道严助发兵的消息?”“程不识要把折子交给皇上,他自然就应该知道,要是交给了太皇太后……”田蚡边说边看着太后,太后没好气,“你呀,也不问清楚,就跑来我这儿。”“我这不是来跟姐姐商量对策么?”田蚡翻眼,“反正发兵的事情皇上和太皇太后迟早都要知道,姐姐你就当他们已经知道了,快想想应对之法才是啊。” “应对?能怎么应对?老太太不同意发兵,现在皇上让人偷偷发兵,那还不该惹毛了老太太,和她身后那一屁股的人?”太后坐立难安,看着田蚡,“你啊你啊,就是呆在我这儿也没用,我哪有什么办法?快,快找人给我把皇上请过来!”“请皇上?”田蚡一愣。 太后连连催促,“是啊,快去请,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他说!” ------------ 第二十八章 兵发千里 下 子夫整整一天没有见到刘彻的面,只是对着宣室里不断的人来人往颇感意外。这算吹的什么风,平日里不曾见到的臣子们个个都跑来宣室报到,还指名道姓要见刘彻,连太后都着人传话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他。莫非朝廷里出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动?一时半刻的难以想透其中根由,子夫无奈只得做起小秘书,把每位来宣室求见的大臣都留下名字记录,等正主儿回来再由他自己决定见是不见。 用了晚膳,略有些犯困,子夫想着要等刘彻回来,便不肯回寝室休息,遣了子儿回去,自己支了头在书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一天纪录的册子,渐渐有些眼皮沉重的感觉,不由打起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到“吱呀”一声响,子夫抬起犯困的眼看着门口。一个人影兴冲冲的从外头进来,“子夫,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那中气十足的宣告好像一针振奋剂,让子夫的瞌睡消退了不少。看清楚正是等候多时的刘彻,子夫抬起了头,“你……回来了,呀……”突然龇牙,甩起一直撑着脑袋的手臂,竟是多时不动,发了麻了。 “怎么了?”刘彻过来。子夫摇头,“没事没事,你都上哪儿去了?今天可有好多大人找你……”“呀,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彻突然兴奋起来,将手里的一封竹简扔在案上,“严助起兵了,他果真起兵了!” “什么?”子夫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刘彻还有些糊涂。“严助发兵了!救东瓯!”刘彻清清楚楚地回答,令子夫惊讶。“真的?这么快就来了消息么?”刘彻摇头,指了指案上的折子,“不是消息,是折子!鸿翎急使送来的。” 子夫闻言,立刻弯腰去拿,刘彻却已然忍不住,开口复述着折子的内容,“会籍太守说,严助持着我赐给他的符节,要太守发兵,他不允,没想到严助所带的禁卫军居然拔剑斩了郡司马,所以最后不得不遵照执行,还说严助要求大军置围困东瓯王城的闽越军不顾,直接找船渡海攻击闽越本土,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好厉害的严助!”子夫也不看奏折了,倒是看着刘彻,“看来你这回倒真选对人了。”刘彻却一脸神秘,“你以为这司马是严助斩的?这渡海之战是严助提的?”“那是……”子夫看着他,忽然茅塞顿开,“卫青!一定是卫青的本事,对不对?” 刘彻点头,“自是他的,严助毕竟是个读书人,没那么大胆子把刀杀人,我猜一定是卫青使的计!这小子,胆子的确大了,竟连司马都敢砍!”他原本有些严肃,可是话锋一转,立刻又雀跃起来,“不过的确办得好!可给我长了脸了!” “呀,可是……朝廷里……”子夫突然想到了,去找案上自己写的那封竹简,这才发现居然掉在了地上,躬身去拿,“今天有很多大人来找你,许昌、庄青翟、汲黯、郑当时……还有皇太后也着人来传话……”不及说完,已被刘彻夺去了手里的东西,“行了行了,我知道他们找我什么事,无非是听到风声了。”“那你……” “我先前一直在皇祖母那儿……”子夫一惊,“太皇太后,她说什么了?”刘彻微笑,又摇头,“没说,什么都没说。”见到子夫眼中的不解,刘彻过来搂住了她的腰,“我下了朝就去皇祖母那里请安,没想到遇到了程不识,他就拿着这封折子……” “你……拦了折子?”子夫问道。刘彻耸了耸肩,“也不算拦,是收了折子。不过,程不识说他本来就是想交给我的。之后,我就一直在皇祖母那儿,想着要不要把严助发兵的事儿告诉她……”刘彻笑了一下,“想了一回,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为什么?”“因为程不识把折子给我,不就是因为他也不愿意让皇祖母知道么?”刘彻道,“既然程不识都不想让皇祖母知道,我当然不犯这个难。” “可是朝里的大臣们……”子夫转头看了一眼那封写满名字的竹简。刘彻扳过她的头来,“他们一个都没到安乐宫去,倒跑这里来找我,哼,不理他们。”“还有太后呢,她让人来传了几次,要见你有要事相商……”“什么要事,还不一样!”刘彻轻描淡写,“我问过禁卫了,舅舅今日入了宫,定是他把东瓯的事情告诉母后了,这才着急呢。” “你不管?”“不管,”刘彻摇头,“现在虎符都在手里了,就是朝廷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应该谢谢太皇太后,”子夫抿着嘴,“我觉得她心里有数呢。她不说,可不代表不知道,要不怎么就把虎符给你了?” “……其实我也有些疑虑,”刘彻点头,“今日皇祖母还跟我说,虎符总在她身边,都没使过什么用处。交了给我,即使调兵遣将,总算名正言顺,没坏了祖宗的规矩。”“她说了这个?”子夫问道,“她没有提东瓯的事情么?”“没有,一个字都没提。”刘彻道,“我当时就奇怪呢,皇祖母说话有些没着落,可是总透着玄机。” “她是帮你吧。”子夫将头靠上了刘彻的胸膛,“不管严助发不发兵,她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早把虎符给了你。要真的发生了,也免得坏规制的恶例,你说是不是?”“嗯……说的有理,”刘彻点头,伸手抱紧了她,“子夫,你可真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皇祖母可也不会那么快就把虎符给我,那可是整个大汉朝的兵权啊!”“你啊,可要知道老人家的心意,”子夫抬头笑,“还说太皇太后她不疼你……” “疼,谁说不疼?”刘彻伸手来捉住子夫的下颌,低头来吻,“我疼你……”“你……没正劲!”子夫红着脸推他,可是没推开,终还是淹没在他的温柔中。“我就喜欢看你脸红,”刘彻笑着,欣赏子夫的窘迫,随即弯了腰将子夫横抱入怀。 子夫没有防备,本能的搂住了刘彻的颈项,“你……”“刚才见你伏着身子,困了是不是?我抱你去睡下。”刘彻边说边走。子夫心如擂鼓,“我、我自己走。”“呵呵,”刘彻笑了出来,摇头,“你呀!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看你睡下我就走。” 子夫闻言脸更红了,将头埋入了刘彻的颈窝,“坏蛋!”声音虽轻,可是传入刘彻耳中,却是引来更肆无忌惮的笑声。 太后整一夜没有睡好,等看到刘彻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心中一口气涌上,竟说不出话,只是抚着心口不停的喘息。 “母后,这是怎么了?”刘彻见状,很是不解,将太后扶到座上安置。太后却看着他,拉住他的手,“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刘彻更感奇怪,“母后何出此言?”仍是在旁坐了,等着宫女奉茶来。 “昨儿个让人找你来,你是没听到还是怎么的?”太后脸色难看,颇有儿子翅膀硬了管束不住的心痛。“噢,昨天儿臣一直在东宫陪伴皇祖母,”刘彻不缓不急,拿过茶来,悠悠吹了吹白气,“等回到寝宫,都是日入时分了,想着母后必是歇了,才决定今日过来……”“皇上说的倒是轻巧,可知我为你都担了一夜的愁……”“愁?怎就愁了?”刘彻挑起眉来,故作不解。 “你啊……真想存心气死我是不是?”太后瞪着他,“那东瓯之事……”刘彻原正打算喝茶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歪过头来看着太后,“东瓯?母后也知道出兵东瓯的事了?这消息倒是真快。”太后一时语塞,“如此重大的事情……”“如此重大的事情,朝廷里的大臣可没几个知道确切消息,”刘彻接下去,“程不识得了折子便送到儿臣手里,朝廷最多也就知道些风声,没想到,母后居然这样灵通。”“我是关心你啊……” “是母后关心儿臣,还是舅舅关心朝事啊?”刘彻面色发冷,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几上,发出“当”的一声,将太后震的说不出话。“舅舅虽然不在朝堂担职,可是的确热心的紧。如此机密的折子,儿臣都没瞧见,他倒先知一二,当初那太尉……果然当的好。”“皇上,你舅舅总是好心,”太后寻找说辞,“他要心里没你,怎会这样着急东瓯战事?” 刘彻很是好笑,“他着急东瓯?他要着急,当初儿臣请他来宣室议政的时候,他就不会反对出兵援救,说什么闽越、东瓯都是化外之民,大汉天朝无须插手,那时候他那太尉的本事倒都没了影儿……” “他是清楚东宫老太太的心思,”太后急道,忽然想起来要紧之处,“皇上,老太太可知道……眼下东瓯的情况?”刘彻看了太后一眼,不答话,伸手去整自己的衣摆。太后急了,“皇上……”“儿臣昨日下了朝就一直在皇祖母那里,呆到皇祖母歇下才离开……”刘彻说的慢吞吞,看着太后的神色从焦虑慢慢演化成释然。 “你一直和老太太一块儿,就是说她还不知道出兵的事儿。”太后点头,“这就好,这就好。”“怎么?皇祖母知道又如何?”刘彻问道。太后心口一跳,看向刘彻,“你这胡话!你皇祖母反对用兵,这谁都知道,现在严助持了你的符节偷偷发兵,要让老太知道了,还得了?” “母后此言差矣,”刘彻摇头,“发不发兵不在主要,打不打赢才是症结!”“打赢?”太后略显呆滞,“皇上你……”“儿臣足有十成的把握能赢得这仗,”刘彻眼露亮光,“只要仗打赢了,还怕那满朝的嘴巴?至于皇祖母那边,儿臣相信,她老人家该是乐见战果的。”见太后没有搭话,刘彻站了起来,“好了母后,东瓯的事情儿臣自会处理,母后自当歇好睡好,莫要多操那份心。” 他起身欲走,突然想了什么,又转身来说,“对了,麻烦母后转告舅舅,以后有工夫多关心一下治国大计、用兵之法,不要尽把心思放在权衡逢迎之术上!还有,虽然他是国舅,也要注意自己的行止,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 第二十九章 首战大捷 上 朝廷在忐忑和猜测中过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吴越来了急报,自战场到长安,一路快马加鞭、当街高喝直传到朝堂——东瓯捷报,闽越退兵了,而且没有损失一兵一卒!那闽越王骆郢一听汉军打算渡海攻其国土,慌忙撤兵退离了东瓯。于是,严助和卫青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平息了闽越之祸,这可大大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虽说只是小打小闹一场,可毕竟是刘彻生命中第一场胜仗!捷报传来,大汉朝几乎就沸腾了,街市里、宫闱内人人都称耀刘彻的英明果断,用兵如神。朝廷里那些反战的臣子们,倒个个成了没嘴的葫芦。出乎意料,窦太后并没有为那些人出头,始终沉默于东瓯的战事,看似不闻不问退居到了朝事的二线,又似默许了刘彻这一次的出格之举,欣然接受了战争胜利的结果。 总之,通过这次“不出虎符而发兵”的风波,刘彻不但扳回了“建元新政”失败的一些颓势,更从窦太后手里成功拿回了兵权,可以说,对刘彻的政治生命而言,这就是一场不小的变革和开拓。 等卫青和严助浩浩荡荡回了长安,刘彻这才知道早在捷报传来的时候,他们都已出发渡黄河了。一边惊讶着行军返朝的速度迅捷,一边更意外于同严助、卫青共同返京的竟还有东瓯国国君骆望。 慎重起见,刘彻让大行令王恢安排东瓯一行在馆驿休整,第一时间召见了平东瓯大功臣——卫青。 “臣卫青叩见陛下。”刘彻和子夫看着从外头进来的人,一身戎装,风尘仆仆,但盖不住满目英气和一身雄姿。“免、免、免,”刘彻离座,一把拉起了弯腰的卫青,“臭小子,你可真行,这次给朕大大争了脸面了!”“臣有罪,”卫青却低头抱拳,“臣未奉召命,私自斩了司马……”刘彻大笑,伸手拍他的肩,“那算什么!仲卿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何况朕只让你们打赢这场仗,可没有限制作战手段,你做得很好,好极了!” 硬是拉了卫青坐下,刘彻才回座,子夫连忙端上了茶盏。卫青接过,憨憨的一笑。“对了,你斩司马的时候,严助那小子怎么样?是不是傻了?”刘彻问道。“他当时没想到吴越太守会那样坚决不肯出兵,有些犹豫。可是更没料到我会拔剑斩了郡司马,的确吓傻了。”说着,卫青终于忍不住,呵呵的笑出声来。 原本有些拘束的气氛,一下就消散了。 子夫捂着嘴,可是遮不住眼里的笑容。刘彻索性就放声大笑,“你啊你啊,不亏朕让你去跑这一趟!”“陛下圣明!”卫青拱手。子夫睨过刘彻,插口道,“他的圣明是找对了你这个好将领呢。”“对对,子夫说的对。”刘彻击掌,连连点头。 待笑够了,卫青又认真起来。“陛下,臣另有要事相奏。”“是不是东瓯王来朝?”刘彻道。卫青抬眼,“……正是。”刘彻放下了茶盏,正色道,“朕没想到骆望会跟你一块儿来,闽越撤兵了,他还有什么顾虑?”“东瓯王……”卫青沉吟了一下,抬头道,“他跟臣说,他想把东瓯举国迁徙到大汉的境土内……” 子夫自是知道东瓯内迁之史实,因此听到卫青的奏请,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可是刘彻却非常意外了,半张了口竟半晌没有出声。“陛下……”卫青唤他。刘彻回过神,“哦,朕……当真颇为意外,”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耳垂,“好好的,东瓯王怎么想到内迁?那闽越国不是已经退兵了么?他又会放弃自己的国土?” “东瓯与闽越相邻数世,骆望深知骆郢本性,此次撤兵完全是慑于我汉廷的军力。但是,骆郢不敢与我大汉交锋为敌,并不代表他就放弃了对东瓯的野心……”卫青说着,抬头看向刘彻,见他正专心在看自己,遂继续说道,“骆望曾对臣言,闽越对周边邻国一向恃强凌弱,此次虽然偃旗息鼓,可是仍有近万兵力集结在两国边境,我汉军一旦撤军,或许年内可保东瓯安全无虞,可时间一旦久了,骆郢便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届时东瓯力弱要么再向我大汉求救,要么势必动员全国军民同闽越兵戎相见,两种情况都将使东瓯百姓困顿不堪,所以骆望思索良久,才决定向陛下提出迁入汉境的要求。” “东瓯……全国有多少人口?骆望又是否跟你说过,他想迁到大汉境内的何处地域?”刘彻想了很久,认真地问。“骆望说过,东瓯全国大概有5万人口,”卫青道,“不过依臣这次的巡视情况,应该不足五万。骆望并没有明言希望迁至大汉何处安顿,只求能让百姓安居,气候适宜农耕便足矣。” 刘彻听完,蹙起了眉,“五万人……就算是四万人,要全部迁徙到汉地,也是一件大事情。朕想,此事还需要和朝臣们进行廷议……”“陛下,东瓯王此次亲来长安……”卫青说起情来。刘彻挥手打断,“朕知道东瓯请迁的诚意,只是事关重大……”他忽然停住了,看着卫青。 “陛下……”卫青不明白刘彻的突然安静,抬头来看。刘彻却笑了,“这次跟东瓯王进京的还有什么人?”“啊?”卫青显然没有想到刘彻会有此一问,微张了嘴,半天才道,“东瓯王带了他的近侍卫队……”“还有呢?”“还有……东瓯公主嘉玥……” “哦。”刘彻用力的点头,看着卫青,“行了,朕自有分数,会好好考虑东瓯内迁之事。仲卿,你一路风尘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陛下……”卫青显然不能接受刘彻思路的跳跃,带着询问来看。刘彻只是点头,“去吧去吧,好好吃一顿睡一觉,后面的事情可多着呢。” “臣遵旨。”卫青离座行礼,转身走出了宣室。 “呵、呵呵……”一等卫青跨出门口,刘彻便止不住地笑了起来。子夫在一旁莫名其妙,看着他,“你笑什么?”“笑什么?”刘彻讶于子夫的迷茫,“刚才你没看到仲卿的神情么?”“什么神情?” 刘彻支着头,来看子夫,“刚才他提到东瓯公主嘉玥那个样子……”他又笑起来,“我可从没见过他这样扭捏局促,欲说不说。难怪他这样关心东瓯内迁的事情……”“东瓯公主?”子夫一时不能接受,“那又如何?”在子夫的印象中,卫青就是该配平阳公主的,怎么又突然冒了个嘉玥公主呢? “那又如何!那就是仲卿的问题么。”刘彻端起茶来,笃悠悠喝着,“你想仲卿和东瓯骆望一行自吴越之地返京,少说也有个把月的时间,一路上和那嘉玥公主也算朝夕相处……”“啊?你的意思,是说卫青替东瓯陈情,是为了那个……”子夫结舌,怎么也不能跟上刘彻的思路。 却见他摇头,心口稍安,听他道,“仲卿可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只能说,那个嘉玥公主是其中一部分的因素……”刚放下的心又被吊了起来,子夫看着刘彻,“你……你还是猜的吧。” 刘彻轻笑,转身把子夫拉过来,到自己身边,“猜的确是猜的,可是决不是乱猜。这样,明日朝堂之上我让东瓯王将那嘉玥公主一同带上,好好看看这个南方女子是怎生个模样,倒与我大汉的期门将军配是不配!” “期门将军?”子夫问。刘彻点头,“就是期门将军!我一直想找机会把期门军从上林苑带出来,这次仲卿的东瓯之行可谓大大争了脸面,现在可是正大光明成立期门军的好时机!”“你……真是心急。”子夫推开他搂着自己的手,“东瓯迁国的事情是不是更重要些?” “对、对!”刘彻笑,“其实东瓯真能内迁未尝不是好事,也算我大汉扫除南方边境之患的起点,南边定了,以后便能一心一意对付北边……”子夫这回是听明白了,“又想到匈奴,你还真是……”“是什么?”刘彻抬起眉,嘴角微翘,“想得远了?要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子夫连连点头,一边打断他即将而来的通篇大论,一边努力回想着从前看过的一句话,“……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①是不是?”刘彻漆黑的眼眸中泛出了光,看着子夫,赞许的点头。 注①:出自[清]陈澹然《寤言二迁都建藩议》,意为“不从长远利益的角度来策划的,是不能够筹划好一时的事的;不从全局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是没有获得一个地区的智慧的。” ------------ 第二十九章 首战大捷 下 稍稍沉默了一下,刘彻呼出口气,“本来还有些犹豫,现在……就是为了仲卿,我也要想法促成此事。”“你……就真认定那嘉玥公主了?”子夫受不了刘彻突然又转回话题,更受不了他在这件事上的“武断”。“见过了就知道,”刘彻道,信心皇皇,“算起来,仲卿的年龄也差不多该娶妻生子了……”他笑着,勾画一幅融融的景象。 “可是……”子夫侧头推他的肩,“你……要让卫青娶妻,是不是也应该询问一下……公主的意见?”“公主?”刘彻一愣,“皇姐么?哦,也对,怎么说卫青都是平阳府出来的,应该,的确应该。”他想了一下,“不过这不急,等我看过了嘉玥公主,再跟皇姐商量,促成其事,是不是?” “……是、是。”子夫强笑,知道自己是没有本事打消刘彻“指婚”的冲动念头了,心里头只能暗暗希望,借着刘彻询问公主的机会,公主可以为自己的幸福争取权利。 廷议的结果是出奇的顺利,连刘彻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本各个主张反战观望的大臣们会这样配合默契,异口同声通过了东瓯举国内迁的决定,包括丞相在内的一帮子窦系臣子居然都成了没嘴的葫芦,看着刘彻意气风发的模样,诺诺无语。 散了朝,刘彻命庄青翟将廷议结果送去东宫,自己则志得意满回到宣室。不及门口,就听到里头的笑声嫣然,刘彻心头一热,也不要小唐通报,便举步跨进了门槛。于是,看到了低凑着头,笑成一团的两个女子。 “皇姐,就知道是你!”刘彻过去,大咧咧坐在子夫身旁,“笑什么呢?这般高兴?”“哟,怎么也不报一声,这样没声没息的。”公主看清来人,嗔怪了一声,坐直,“我和子夫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皇上你了。”刘彻闻言一呆,略有些莫名其妙,去看子夫。子夫也不答话,只是掩嘴转开头去。 “我们也是随便聊聊,”公主笑着瞪他,“样样都要说给你听么!我和子夫说说体己话都不成?”“当然可以、可以。”刘彻投降。公主这才作罢,“好了好了,你今天着人让我进宫,到底是什么事儿呀?” 被这么一问,刘彻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嘴角上翘,笑容可掬,“自是喜事……”“喜事?谁的喜事?”公主眨着眼睛,茫然不解,看看刘彻又看看子夫。子夫连连摆手,撇清关系,“不关我的事。”刘彻又笑,拉过子夫的手来,“皇姐,说出来你一定也会高兴——是仲卿的喜事!” “青儿?”公主眼睛圆圆的,一时说不出话。刘彻点头,“就是他的,才特地让皇姐过来么,怎么说仲卿当初也是你平阳府的人……”“到底是什么喜事呀?”公主看着他。子夫没作声,却是专心看着公主。 刘彻也不卖关子,便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子夫始终静静观察着公主的表情,原以为她会有所反对或者犹豫,却没想到当事人竟然一脸的平静,瞧不出个所以然。“皇姐,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刘彻很是盎然,迫切等着公主的意见。 “……听来倒是不错,”公主落落道,“只是青儿眼下无封无侯,你认为东瓯王会同意把公主嫁给他?”她看了刘彻一眼,“说不准人家千里迢迢带着女儿来长安,却是冲着陛下你……”子夫顺着公主的眼神看向刘彻,看到他脸色一滞,抓握住自己的手,“美人在旁,那嘉玥公主还是留给仲卿消受……”子夫莞尔,脸红红的。 公主噙着笑,看戏似的瞧着两个人,“皇上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实乃肺腑之言!”刘彻呵呵笑着,也不松开手。“对了,那嘉玥公主究竟相貌品行如何?”公主问道,这次不再开玩笑,问得认真。刘彻道,“玲珑可爱,说话轻声细语,端是不错的女子。”看着公主,“皇姐,我可不会亏待仲卿,特地让那东瓯王带着公主来见过,才敢跟皇姐开口呢。怎么说,你也是仲卿的旧主,子夫关照一定要问过你的意思才行。” “我?”公主看向子夫,却看到子夫也圆圆的看着自己,突然有些面红了,“皇上指婚,什么时候开始有规矩要问过我呀?”“公主,”子夫放开刘彻,到她的身边,“你……真觉得那东瓯公主……好么?”心里头始终不甚明白,公主对于卫青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莫不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还是写史书的人脑袋出了问题? “皇上不是说了,那公主很不错么?”公主道,“皇上看准的人,自是不会错的。何况能和东瓯结亲,对我大汉朝不也是美事一桩?”子夫乍舌,几疑自己听错,平阳公主竟然赞同卫青娶别人?虽说都是公主,可是彼公主和此公主……差的莫不是一点点远? “皇上,你倒是和东瓯王提过这婚事没有?”听到公主又问,子夫无奈回过神来,“青儿呢?是不是也知道你的打算?”刘彻一笑,勾起了嘴角,“这些不都是一道旨意的事儿?骆望一定没有意见,他女儿嫁给仲卿有什么不好,定强过跟闽越结亲的委曲求全。既然皇姐都觉得这主意不错,明日我就下旨。骆望这回可睡踏实了,不但能举国顺利内迁到江淮一带,连女儿都有个好归宿,他可赚大了!”“皇上不赚啊?”公主掩嘴而笑,“不但不费一兵一卒收复了东瓯,接管了大片土地,还收了人家的公主给你的将军作夫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了皇姐,”刘彻摇头,“就知道你厉害,我不说了成不成?”忽然看到一边的子夫,探过身来,“怎么了,子夫?今天一直不吭声,不舒服么?”“没、没有,”子夫连连摇头,看看刘彻,又看看满脸笑容的公主,“我……听你们说的话,入神呢。”忙凝了心思去听,却已转了话题,“皇姐,这回东瓯王可带了好些东西入朝,我特地留了给你……”“什么好东西?”“米酒啊,”刘彻边说边看向子夫,“上回欠了你一坛,这次补上……” 子夫一听,立时明白原委,侧过眼眉,挡不住的脸热。可是公主却一头雾水,“什么时候你又欠过我一坛酒了……” 如刘彻所言,东瓯王欣然接受了内迁江淮和公主下嫁的旨意,不但没有丝毫的意见,反而千恩万谢。只是迫于几万民众内迁的工程巨大,无法留在长安看着女儿出嫁,未免有些惆怅,但是刘彻做媒做到家,不但赐了婚,更是赠了宅第和财物,美其名曰公主出嫁的嫁妆,于是原本有些唏嘘的骆望,最后离开京城时竟然也笑容满面,看着刘彻更是满怀感激和尊敬。 子夫实惊叹于刘彻的豪爽和大方,因为后来她让刘彻摊了地图瞧过赐给东瓯王的江淮之地,竟是气候宜人、极利耕种的地区,相当于后来江苏、山东大片土地。刘彻说,本来东瓯所处地区也是江南鱼米之乡,若是迁的差了,一面显得天朝小气一面也不利于民生恢复,便挑了块差不离的地方给那东瓯王。子夫虽觉这理由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想想刘彻大笔一挥就这样把富庶丰茂的土地给了别人,当真是天朝风度!难怪后世那关外大户金家会那样慷慨的送钱送地给外帮,敢情当皇帝的人都淡泊无视金钱和土地,将它作为笼络收买、树立威望的礼物和恩赐。只可叹彼恩赐和此恩赐绝不可同日而语,其实所获得的结果和当中所含之意义又有皇天后土的差异。 但是更令子夫诧异的事情还在后面,便是卫青的婚事这一桩了。虽说出嫁的是东瓯公主,可是毕竟娶亲的却是尚无功名的卫青,东瓯王已然返城,而朝廷里对于区区一名武将的婚事花不了多少力气,所以刘彻有心想搞大却找不到配合的人。只有公主,倒是很热心的张罗一切,还把嘉玥接到了公主府,说是从她那里出门才显得不尴尬。这份热忱令旁观的子夫无言以对,不得不再次质疑史书的真实度和可信性。 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的套过刘彻的话,但是所得的结果必然是差强人意。他现在的满腔热情全都在卫青和嘉玥公主的婚事上,要是突然冒出个卫青和平阳公主怎样怎样,子夫估计刘彻会惊讶到下巴脱臼!无奈只得把注意力转移到红红火火操办婚事的公主身上,这下非但不能解困,疑惑和懵懂反而更重了。 看着公主蜜蜂似的忙里忙外,辛勤布置,子夫好几次都想拉她来问,这究竟是替卫青和嘉玥操持婚礼呢还是给她自己操持婚礼?单看她的那股子热心劲,子夫就觉得公主对卫青的态度不一般,可是怎么就能这样兴高采烈的帮着他娶别人呢? ------------ 第三十章 喜忧交错 上 婚礼那天,刘彻拉着子夫轻装简行出了宫。到了府上,公主早已主人家似的安排好了一切。好在前来道贺的王侯将相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卫青的期门同僚和伙伴,所以当刘彻出现在婚礼现场时,竟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大家虽然事先也有所预料,可是毕竟不敢断言皇上一定会出现。当真见到了刘彻,这才真正佩服卫青的脸面和地位。 刘彻的心情可说是别样的好,从头到尾都笑容可掬,还宣布了一个非常重大的消息——他不日即将颁旨正式成立期门军,以卫青为将领,并将从前负责两宫安全的卫尉管辖职权一并交给期门军。 这对于长期滞守上林苑的众军士来说,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们经此不但可以走出上林苑这一隅之地,更可以光明正大的担负起朝廷重任,近百颗年轻的心几乎都为此雀跃欢腾了。席上,个个红光满面,瞅着同样情绪高涨的皇帝,杯觥交筹,喝不停也笑不停。 子夫寻了个理由,从正厅的酒宴上溜了出来,过了走道便瞧见露天后院,原只想随便走走透个气,因为心知离得久了刘彻必定会找人,却无意听到角落里的人声,心头好奇止了脚步。 “……为何要见我?这时候不陪着皇上?”那是平阳公主的声音,子夫心里咚咚跳,猜想着那个“要见公主”的人会不会是…… “奴才不知怎么说,奴才……”果然是卫青的声音。子夫努力摒着呼吸,侧身而听。虽然明知窃听有失道德,不过,不听永远解不开心里那个结,索性便做回小人。 “还叫自己奴才,”那边公主在嗔怪,“都是皇上钦赐的期门将军了,再叫奴才不是有失皇上的威德?”卫青沉默了片刻,闷声道,“……卫青永远是公主殿下的奴才。” 又是长久的静寂,子夫很想探头去望,可是终究没有胆子,只得继续悄身站在婆娑的树影之下。 “……青儿,”公主终于出声了,幽幽的听不出是欣喜还是抑郁,“你可不再是平阳府的马奴了,你原就该飞的更高更远才是。平阳府屈就你了……”“只要公主点头,卫青愿意为公主赶一世的马车。”“傻话!”公主虽出言轻斥,可听不出丝毫的怪责之意,“大汉朝缺的是能征善战的将军,可不缺赶马拉车的奴仆,青儿,这样轻贱自己,岂非冷了皇上的心?”“卫青愚笨。” “你不笨,你是个聪明的人。”公主温言道,“皇上寄了很大的心在你身上,可要好好争气,也不枉……不枉你们卫家在平阳府这许多年……”“卫青自当为皇上赴汤蹈火,”男儿的声音铿锵有力,“为大汉朝平寇去敌。” “好,这就好。”公主这回是带着欣慰的,“皇上一定等着你呢,回去吧,莫让大家都等久了,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卫青……谢过公主殿下。”那声音变得有些滞泄,又是“扑通”一声,子夫不敢猜是卫青的屈膝。 “快起来,”却是公主解了答案,“当初侯爷说你相貌非凡,如今皇上又这般器重于你,青儿,好好的做,便是替平阳府、替我挣了脸面,明白么?”“卫青明白。”“去吧,高兴的日子,好好陪着皇上去,今夜开始,还有如花美眷……”公主轻叹,“不用再说,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还是……去吧。” 良久的静默,“卫青告退。”是“嗦嗦”鞋履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子夫极目望去,没有看到卫青的身影,但见一华服女子模样从廊道的阴影下慢慢踱出,立于皎洁月光之中。远远而观,眉眼间是说不出的平和、淡漠,与先前所见的欢畅、热情截然不同,月色带着些冰凉的萧瑟在绯长的睫毛和鼻梁间掠出一弯黑影,看不到她的眼睛和神色,只能瞧出嘴角淡淡的弧度和耳垂下轻轻摇曳的明珠,但同样看不出丝毫的暖意…… 子夫本想上前,可迈了步子却是轻轻往后退去。刚才那番话,想是两个人之间的隐晦,不愿让第三人知晓,也无从让第三人明了。子夫心头略有些解惑的开朗,但另一方面,其实迷乱更深。究竟是时间的差距太深,或者仅仅是人心人情的复杂,一时却也说不明道不清了。 刘彻是兴奋过了头,酒量甚好的他这次居然喝了个半醉,子夫一路搀扶着他回到寝宫,累得浑身都冒了汗,可是他居然还不踏实,笑嘻嘻的嘟哝,要再拉“仲卿”喝上三杯。 “还喝!再喝你连回家的路都该找不着了!”脱了鞋,除了外袍,子夫从一旁的水盆里捞起了帕子,替他擦着脸颊。小唐从外头小跑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醒酒汤。子夫连忙拿过来,“来,喝些这个才是正经。” 刘彻一闻到那苦苦的味道,立刻转头,“不喝,这是什么酒?”小唐一听,“扑哧”一下笑了。“还酒呢!”子夫皱眉,“这是醒酒汤,都醉成这样了……”“朕……没醉。”刘彻摆手,推开那碗汤药,突然看到了子夫身后的人,眉头纠结,“出去,你们都出去,你、还有你,别留在这儿了,给朕出去。”子儿和小唐均有些愕然。“出去,听到没有?”刘彻又喊了一声。子夫无奈,只得关照他们,“你们去休息吧。”“可是太傅……”子儿显然不放心子夫一个人能应付。“行了,我可以。”子夫劝慰,“你们去吧。” 待两人离了殿室,带上门,刘彻缠了上来,“这样才好,”伸手从后面来框住子夫的腰,携着一身的酒气将脑袋放在了子夫的肩窝上,“好开心,今天……好开心。”“别人成亲,你就开心成这样?”子夫也不躲开,反手拉住他的双臂,生怕他腿一软会跌倒。“什么……别人,那可是卫青呢!”刘彻道,将子夫转了对住自己,“你不开心么?你……看今晚,皇姐都喝了好多。” 一听刘彻提到公主,子夫立刻想起了花园的一幕。“阿彻,你说……青儿真的喜欢嘉玥公主么?”“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刘彻似乎意外于子夫的问题,抬起了头,“你没看到,卫青跟着大家,喝的脸都红了……还有、还有一说到嘉玥,他就笑、笑……”“我看你也差不多……还笑!”子夫拉住他,想把他扶到榻上去,可是刘彻就是摇头,不肯就范。 “青儿的心思,你当真明白?”子夫看着刘彻,他的眼神有些朦胧,可是黑漆漆的透着亮光。“明白,怎么不明白?”刘彻咧着嘴笑,“皇姐今日不是说了,仲卿心里头,最想要的,是替大汉建功立业……”“才是公主最懂得青儿。”“仲卿在皇姐府上那么多年,自然是皇姐明白透彻,”刘彻不以为然,伸出手指轻点子夫的鼻尖,“你还说我喝得多,刚才皇姐可也喝的不少啊……” “你……”子夫无奈,不知道说什么好,“榆木脑袋,不说了。”刘彻偏过了头,嘟着嘴,又转回来,“什么脑袋?”突然收紧了手臂,把子夫圈过来,贴着自己,“你说,仲卿……现在在做什么?”“啊?”子夫睁大眼睛,不明白刘彻为什么要问这个。却见他看着自己,笑了,搂着腰间的手慢慢移上,抚住了肩背,携带着酒后的热力和情绪,“子夫,我有些妒忌仲卿……”他伸过一只手来,手指触碰着子夫温软的双唇,“你没听到,那群期门的小子们,还嚷嚷着要跟去‘听房’①呢……” “听……什么?”子夫不甚明白,看着刘彻,却突然发现视线变得模糊,一席黑影袭来,嘴巴说不出话了——竟是刘彻低过头,攫住了唇瓣…… 怔忡之下,忘记了是否应该反抗。于是立刻感觉到滑腻的舌尖夹带着泠洌的酒气,从这方毫不商量的侵占住所有意识,子夫闭着眼,终忍不住将屈在两人之间的手臂爬上,攀住刘彻的颈项。 感觉到配合,刘彻被这层温柔而蛊惑,唇齿间的甜美芬芳让他不忍停下,反复轻吮着那两片唇瓣和其中的舌尖,似着了魔。细微不可闻的嘤咛声,更是让他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滚烫起来。 原本隐忍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子夫被刘彻的唇舌撩拨到晕眩,心跳如擂,手心发热,整个身子几乎都软了下来,若不是刘彻的双手紧拥,也许已经滑到了地上。 交缠许久,刘彻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面泛红潮、气息急促的人儿,眉眼是笑,“子夫,你这样子,真好看。”“油嘴滑舌!”子夫耳后更热,将头俯在了他的肩膀。“今日……是仲卿的好日子。”刘彻搂着子夫,声音带着些闷哑。“嗯……”子夫轻应了一声,没有动。 刘彻撸上子夫的长发,顺过发丝到颈后,“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好日子?”子夫只是一怔,立刻明白了刘彻的话意,脸红到极致,不敢说话,可是下颌一紧,却被人抬了起来,于是对上了闪着火焰的双眸,“告诉我,我还要等多久?” “……你,”子夫咬着嘴唇,双手依旧在他的颈项上,指尖抚到他的颈后,可以感觉到一点点脉搏的跳动和同自己一样熨烫的体温。轻踮起脚来,让视线相平,子夫静静看着刘彻的面容,不知怎么,心头一下冒出了另一张神色相似的脸,想到了暗夜里的一幕无奈。 注①:乃是新婚程序之一。先秦时代,新郎新娘酒筵的结束,标志着婚礼之夜仪式的基本结束,接下来,新郎新娘就安寝了。大约在汉代时,参加婚礼的宾朋不甘就此罢休,于是就有了“听房”的做法:新婚之夜,爱看热闹的人悄悄来到新房窗外,偷听新郎新娘的言语及举动,以此为笑乐。传衍至晋代,民间已有戏弄新娘的习俗:于大庭广众之前,以各种怪问题来难新娘,甚至对新娘施以种种恶作剧。后来流行的“闹房”,可能就是这一习俗的演变。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三十章 喜忧交错 下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不知道彼此的心意,而是明知道你我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心头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子夫凝着那对黑色的眸子出了神。“怎么不说话?”刘彻凑过来,轻啄光洁的额头,“我……不是逼你。”真诚从眼中泄出,直淌到子夫的心里。“我知道。”子夫微笑着,手从颈后滑过来,捧住了他的脸,看着审着感受着,手指在脸颊和耳后游移,交换着一丝一丝的体温,“不用等了,不用等了……” 刘彻眼中的光突然亮了一下,“你……说什么?”“我说,你不用再等了。”子夫弯起嘴角,想看又突然不敢看,将脚跟放下,视线溜到了刘彻的下颌,“好日子,天天都是……除了今天。”刘彻原本雀跃的心一下顿在空中,低头去看,满是不解,“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喝多了。”子夫嗡嗡地说,手指略有轻颤,“我……可不要一个醉酒的……的丈夫。”刘彻听着,眼看着红云飞上她的脸颊,一点一点晕开来,直到整张脸都成了红花朵,心头的喜悦和舒畅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却听到那低低的声音继续说,“等你……不喝酒的时候,”她的眼眸抬了起来,虽然红霞满天,却是无比认真的对着自己,“好不好?” “……好,好!”刘彻点着头,掩不住的热烈,捉住子夫的脸,吻了一下又一下,“当然好。”又一下放脱了手,转身去榻边。子夫好奇,跟着他,“你做什么?”却见他弯腰将刚才放置在矮几上的碗举了起来,笑容满面,“现在就喝这醒酒汤,行不行?”说完,仰起了头,就大口大口把那药汤都倒进了嘴里。 “你……”子夫哭笑不得,只得跺脚,“刘彻,你……无聊!” 酒精作祟,第二日刘彻起得有些晚。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等睁开了眼,听到小唐的回报,刘彻一下醒了神——大行令王恢在宣室等着求见,已等了一个早上了。 匆忙的梳洗穿戴后,刘彻来到宣室。王恢低垂着头,肃立在书案旁,紧绷的表情让人看着心里犯怵。“臣见过陛下。”王恢看清来人,立刻行礼。刘彻坐下,抬手道,“什么紧要的事,让大行令这样急着找朕。” “臣……有折子交给陛下。”王恢送上了双手,是一封不同于常的折子——灰白色的羊皮质料,让刘彻脸色立变。“匈奴来的……”“真是!”王恢没有抬头,只是闷声回答。刘彻不再说话,接过羊皮折子,展开在书案上。 “军臣单于病逝,原本对我大汉而言,该是好事……”王恢看了一眼刘彻,缓缓而道,“只是没想到,继位的竟不是太子於单①……” “噗”的一声,王恢顿时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因为看着地面的视线中多出了一样东西——正是刚才呈给刘彻的那封羊皮折子。“陛下……”微抬起头,正迎上刘彻满是怒火的目光,溜到嘴边的话又缩回喉咙口。 “伊稚斜……”刘彻死死瞪着落在地板上的羊皮折子,蹦出几个字,“滚出去!”“……陛下。”“滚、滚出去!”刘彻低吼,哗啦啦将书案上的竹简、笔墨统统推在了地上。王恢立刻脸色发白,“臣……告退。”弯着腰,匆匆退了出去。 “皇上……”小唐从外头进来,看着刘彻铁青的脸色,不明白怎么一眨眼功夫,竟然会变颜如斯。“滚,统统给朕滚!”刘彻抬起眼眸,森冷到几乎冰冻,“听到没有!”“奴才遵旨,奴才遵旨。”小唐几乎连滚带爬,逃离了刘彻的视线。 “太傅……”子夫见到守在宣室门口、一脸颓然的小唐,略有惊讶,“怎么了,小唐?皇上呢?”“皇上他……”小唐欲言又止,看了看紧闭大门的宣室。子夫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大白天的,宣室的门从不曾这样阖上,连忙伸手去推,居然纹丝不动,这才意识到是从里头上了拴。 “皇上……在里头?”子夫皱眉,看着小唐。小唐强笑,可是表情实在难看,“在、在。”“到底怎么回事?”子夫抬了手打算叩门,可是想了一下又止住,“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宣室里头?”“奴才……不知道,”小唐摇头,“先前大行令来找皇上,可是不知怎么,皇上突然就发了脾气,不但把大行令赶走了,连带奴才也赶了出来……还、还把自个儿锁在了宣室里。”“皇上没说什么?”“没。” 子夫气结,看着小唐带着哭丧的脸,也不知该骂还是该安慰。大行令、王恢……子夫突然想到,既然刘彻是见了王恢才发的脾气,那找王恢准没错,看向小唐,立刻想吩咐他把王恢给请过来。“……小唐,”可才一开口,又想到自己不过是刘彻的女官,这样贸然去请朝中臣子,似乎有失宫规,提上的气泄了下来。 找不得王恢,该找谁……卫青,如果找到卫青,让他找王恢,不就成了?子夫又冒出个新的念头,心上略喜。可是卫青他……正值新婚,刘彻特意准了他十日的假期。要是着人把他给招进宫里,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可该怎么办?左也不成右也不成,子夫足足转了几个圈都想不到对策,无奈坐在了宣室门外的石阶上,捧着脸不知所措。 一天,刘彻没有踏出过宣室,也没有用膳。 两天,刘彻仍旧留在宣室,大门紧闭,什么旨意都不曾出。 宫里已有胆大饶舌的人开始窃窃议论,皇帝这几日不同寻常的举动,跟朝廷有关、跟臣子有关、跟……匈奴有关。子夫在宣室门外守了两天,门也敲过话也传过,可是没有丝毫回应。刘彻似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与世隔绝,不作理会。 直到第三日上,太后来了、皇后也来了。子夫见到两个匆匆而来的人,几乎连站起来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她们似也没有心情追究子夫的失礼,只是对着两扇木门无可奈何。 两个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在宣室门口软硬兼施,连窦太后的名号都抬了出来,可惜却如石沉大海,什么动静都不曾发生。子夫接收到陈阿娇对自己的不满和怨愤,但是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和澄清,也没有心思去针锋相对,只等着两个人无功而返、怏怏而去,终忍不住将心中的愁思狠狠吐了出来。 原来——当真是匈奴来的消息,让刘彻郁闷如斯。而太后所带来的消息,当真震撼朝野——匈奴军臣单于病逝,依稚斜夺於单单于位,不但强逼南宫公主继为自己的阏氏,更是以“陪葬单于、送祭天神”的理由,将嫁去匈奴不过数月的玉成公主燕儿推上了火焚的神坛。 子夫被这一消息所击倒,眼瞅瞅看着太后和陈阿娇离去的身影,突然冒出了燕儿那张善良而柔弱的脸孔,当初和刘彻在宣室送行的情景历历在目,仿如昨日般的清晰,可是这样美好的女孩子,竟然会得到烈火焚身的结果。还有南宫公主,虽然子夫从未见过这位远嫁匈奴的真正皇室公主的模样,可是她一定该有和刘彻一样的眼神和心气。带着汉室息事宁人、和平相处的美好愿望离乡背井,去往那浩瀚荒凉的大漠,可是……屈从于一个单于后又要再委身第二个,甚至是兄弟…… 连2000年后的人,都没有办法接受这样无稽又屈辱的事实。更何况是…… 子夫完全明白刘彻的心情,他自我封闭的根由——是他的退让和妥协,害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是他的无力和怯弱,将自己姐姐的命运推向更痛苦的境地。 他是在惩罚自己。 “太傅……”小唐匆匆回来,手里握着一把薄薄的匕首,不置可否看着子夫,“这……”“给我!”子夫拿了过来,凑着宣室的木门,小心从缝隙伸了进去。“太傅,您这是……”小唐对子夫的行为目瞪口呆,如此大不敬的举动,自建皇宫以来,还没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干过呢。 “嘘……”子夫示意噤声,整副精神都在手中的刀锋上,盘桓了半天终于触到了横梗的门闩,小心翼翼的往上抬,再往旁边一毫一毫的推。直到“噗托”一声,大大松了一口气。 “太傅,御膳房里只有这些……”子儿恰在此时端着食盘出现。子夫连忙将手中的匕首还给小唐,擦去了额头的细汗,“给我吧。”“太傅您这是……”小唐急问。“没事,”子夫摇头,“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别留在这里。对了,吩咐下去,不管什么事也别来打扰皇上,知道么?” “……是、是。”小唐脸上泛着不解,但还是点下头。子儿只是欠身,“奴婢明白。”转了身而去。 注①:元朔三年,匈奴军臣单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降汉,封为涉侯。本文暂把伊稚斜提前10年登场。 ------------ 第三十一章 水乳 交融 上 “吱呀——”紧闭三天的木门随着子夫的轻推应声而开,子夫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刘彻就坐在书案后,正对住门口。开门的一刹,一痕光亮在他脸上一划而过,他却很安静,任其来去,就算对于子夫的出现,也只是淡淡一句:“出去。”子夫看着他,入内,反手关上门,静静道,“我看你吃了东西,我就走。” “出去。”刘彻又重复了一遍。 “好。”子夫不退反进,将食盘放到了一边的几上。走过去,看到了一样东西,心中咯噔一下——南宫公主送来的宝剑,正冰冷的躺在书案上,正对住刘彻的脸面。子夫权作不见,隔着书案对住刘彻,跪身在地,“只要我看你吃了东西,就走。”三日未见,刘彻的眼眶明显凹陷下去,脸色很是苍白,腮边的胡茬印出了青黑的一圈。子夫突然感觉心口被什么堵住了,因为她看到刘彻眼中的光点,不复昔日的神采,却是一点点的晶莹。手指轻轻爬上了他的面颊,想抚去那抹伤痛。 “朕叫你出去!”刘彻一把抓握住脸上的手,抓得万分用力,几使子夫痛到皱眉,“你听到没有?”又一下放开,差点推倒了子夫。“出去,给朕出去!”子夫不语,抬眼看到了他的双眼,那里头的悲愤、密密麻麻的血丝,还有难以抑制的火苗……先前想过一肚子的话,突然之间全部哽在了喉咙里。 子夫站起来,绕过书案,走到了刘彻的身后。刘彻没有动,石雕像般的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子夫半跪下去,伸出手由后背抱住了他。他的心跳如昔沉稳有力,但是贴着子夫身体的背脊硬冷异常,没有一丝的温度。只在子夫倾身上前的时候,轻轻颤了一下。 “阿彻,听我说。燕儿的事不是你的错,南宫公主的事也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关系,明白么?”子夫将头靠上刘彻的肩窝,轻言道。刘彻又是一颤,抬起手抓住了子夫交缠于胸的双掌,子夫感应到他的举动,加重力气将自己贴得更紧,“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不,是我的错。”刘彻捏紧了子夫的手,捏到发白,“我本不该答应和亲……我跟燕儿说过,我会接她回来,还有皇姐,可是……”刘彻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噎,令子夫感到震撼和心痛。 “不是你的错,听到没有,不是你的错。”子夫不停重复,见刘彻无动于衷,抽出手转到他面前,于是刘彻憔悴的模样立刻印入眼帘,漆黑的眼瞳中是挫败、不忿、悔恨和血红的细丝……子夫捧住了满是胡茬的脸,“你不愿意和亲,你不想燕儿受苦,你要南宫公主回来,可是你有你的苦处,你是皇帝,你要担负的不只是一两个人的安全,你是要承担整个大汉朝的兴衰,你明不明白?” 刘彻看着子夫,闷声不语。 “我知道,我知道匈奴很可恶,他们侵占我们的土地、掠夺百姓的粮食甚至虏劫无辜的子民。我也知道,你不要屈服,你要打败他们,要把他们赶到大漠的那边去,要他们永远都不敢再来大汉放肆。可是,战争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那需要所有的人齐心协力,需要天时、地利、人合……有志向,可是选不对时机,会功亏一篑的。” 子夫努力抬高刘彻的脸来,让他对住自己的眼睛,“阿彻,你看着我。这次我们输了,我们是输了,可是我们没有错。燕儿为了大汉而死,公主的屈辱为大汉而受,她们的仇我们一定要报,我们要匈奴血债血偿。可是,不是用你这种方法,不是的,你明不明白?” 子夫倾过去,紧紧搂住了他,“相信我,挺过去,这个难关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的,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可以成功的,相信我……” 良久,刘彻终于启了口,闷闷的,带着犹豫,“子夫,你是在安慰我……”“不是,”子夫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刘彻喃喃,“你这样说,让我好想相信你。”他将头埋入了子夫的怀中。“那就相信我吧。”子夫搂着他的头颅,将自己的头也靠上去,轻吻着发迹,“相信我。” 肌肤的摩擦和接触让人放松,子夫渐感怀里的人身体有了温度,原本绷直的线条也柔和下来,直到弯下腰可以轻易抬起他的脸庞。刘彻的眼神由冰冷而转向迷茫,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找不到归处,丝丝泛红的眼眶里带着晶莹的波光,子夫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认识的刘彻——那个意气风发、神采斐然的汉武帝。心上突然涌起的冲动,随着血液流向脑中,子夫收紧手臂到他的颈项,滑下身子低首吻住了他的唇。 因多日不曾进食,刘彻的双唇显得很是干涩,可是柔软带着凉意,略有些咸涩的味道。子夫头一次主动吻他,有些羞涩有些生疏,加上他两颊微刺的胡茬,竟扎得自己麻麻痒痒有些疼。 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用自己的舌尖轻轻舔噬着他的唇瓣和中间一丝狭长的隙缝。几秒钟的静默,当子夫差点以为自己的温柔攻势不见成效的当口,刘彻突然有了反应。抬手圈住了子夫的腰身,不但紧紧贴向自己,更张开口用软软的舌头接住了她。两厢触碰好似火花闪过,“嘤”的一声子夫软入了他的怀中,主动权忽然移交到了刘彻的掌控中,带着侵略和温存,化作一池水。 因半跪着身子,尚有一席地理优势,子夫始终搂住刘彻的颈项,但几乎已将所有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了他的两肩。“子夫……”刘彻仰着头,迷茫着看着满脸温柔的人儿,她的主动令他困惑了。 “你……今日喝酒了么?”子夫突然问,脸蛋有些热。刘彻摇头,看着她。“那你……要我么?”子夫竟说不出口了,脸蛋红的好像苹果。轻轻咬着已被他啜到湿红的嘴唇,说得磕磕绊绊,“我……我从那晚就等着你,等……到如今,你……还要我么?”头低垂下去,简直不知道把自己放哪里好,恨不得有个洞好钻入去。 刘彻却明白了,点亮了眸中的光焰,看着脸色通红的人儿,突然搂住她翻身扑倒在地,“子夫,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近在咫尺,子夫凝视着这张脸孔,很熟悉很真实。她连眼都不敢眨,只是静静望着,郑重告诉自己,她不要再有天涯海角的距离,她希望两个人可以在一起。“阿彻……”轻声的呼唤带着甜腻的蛊惑,刘彻低下头来,想用行动去封住那张小嘴,可是子夫却用额头轻轻抵住了他。 “怎么?”拇指划过嘴角,刘彻轻舔着自己的唇齿。“阿彻,听我说……一些事,听完了,你再决定……是不是还要我……”子夫的话令刘彻不解,才想开口,却被子夫伸手捂住,“听我说,好不好。”“嗯。”刘彻点头,眼中带着笑意。 “阿彻,我……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来历,你真的从不想知道么?”子夫虽已决定说了,但不免仍有忐忑。刘彻的手滑上子夫的眉眼,轻轻描摹着,“我想知道,可是你不说,我就不问。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来长安找亲戚的,误闯了上林苑……”子夫点头,“我是这样说的。”“哪又有什么不对?”他想了一下,“不过我记得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衣服很奇特,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我是随口说的。”子夫放低了眼睛不敢看他,心口仆仆跳得厉害,“其实,我是骗你的。”刘彻明显一呆,“什么!骗我,为什么?”子夫酝酿了良久,终还是轻言道,“阿彻,其实……其实我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刘彻抚在面上的手突然僵住了,落在子夫耳边的地上,发成“咚”的一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明显感到他的心跳在加速,可是子夫已没办法收回说出的话,“我……我是从2000年后的世界来到这里的……”说完,立刻感觉自己的脸被他捉住抬了起来,不得不与他的眼眸相对而望,“什么意思,什么2000年后,子夫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2000年后,我是通过时空穿梭来到大汉朝的。”刘彻的表情显得怪异,好像被一只手扼着咽喉,渐有喘不过气的痛苦,子夫很想上去搂住他,可是她不敢。但同时她也真的不想骗他,子夫非常希望刘彻能知道,知道一个真实的自己。 于是,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从时空穿梭的实验开始,到跌在上林苑的御道上,到遇到他……刘彻始终一刻不瞬地凝视着怀里的人,仿佛被定住身形的人偶,连表情都凝固了,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子夫僵在那里,料想过他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有反应,但是不曾想到会是如此的情形。“不用怕我,我不会做什么,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子夫咬着唇笑,但是心里突然有哭的欲望,“如果不是福宁宫的那场意外,也许我的通讯器已经和2000年后的世界有了联系,也许已经离开这里……” 话没有说完,停了下来,子夫一说到离开,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心上涌起浓浓的不舍,带着一股酸酸的味道冲上了鼻尖。可是即刻,双唇又覆上柔软和湿润,是刘彻的温暖包裹住了自己。子夫搂住了他,不想他离开,希望这样的温存永远可以延续下去,只是眼泪轻轻的滑下,落在地上。 “哪里也不要去,留在我身边。”刘彻细细看着,擦去她面上的泪痕,语气出奇的温柔。子夫一时辨不清滋味,想哭又想笑,“可是我不属于这里,我很怕啊,阿彻。我不知道哪天,2000年后的世界会找到我,或者……这个世界发现多了一个人的存在,也许我就会离开、会消失……”“不会的,不会的。”刘彻搂住了子夫,下颌的胡茬蹭到她的脸颊,“我会永远守着你,没有人能把你带走。什么2000年前还是2000年后,我知道你就在我的怀里,是不是?”他抬起子夫的头来,“告诉我,你愿意留下的,是不是?” 子夫颔首,很想笑,可是忍不住却又掉下泪来,“我愿意,我留下,我哪里也不去了。阿彻,你……真的要我?”刘彻看着她,眼睛里闪动着一簇火苗,跟先前不同,是暖融融的,带着撩拨的热烈和期待,又似一池春水能将人整个儿都溺进去,“我要,子夫,我想要你。”他的喉间轻轻翻滚了一下,“可以么……” ------------ 第三十一章 水乳 交融 下 子夫没有说话,只是凑上头去。刘彻不知道子夫的意图,停在那里没有动。子夫拉下他的颈项来,在他喉间的突起轻轻吻了一下,立刻便能感觉到刘彻绷紧了身子。两颊“倏”的飞上红云,子夫意识到自己的心都跳快了好多。可是,她早已有了决定,她不会再躲了。探过身子,又去吻他的唇,他的齿,直到和他的舌头紧紧缠在了一起…… 虽然谁都没有喝酒,可是却都醉于其中…… 刘彻,我爱上了刘彻,是的是的,我真的爱上了他。恍惚中,有个声音在小声说,那样坚定和执着。 “呵……”突然感觉身体腾空起来,竟是离了地面在刘彻双臂中,“你……”子夫半睁开眼,搂住了他的颈项,“这几天都没吃过东西呢……”眼睛飘到矮几上的膳食。 刘彻却笑,“秀色可餐①……”说完,低头来轻啄嘴唇,满意的看着她颊上嫣红直透到脖子根。 寝宫的灯火因掌的久了,渐渐失去了原先的光亮,墙角处的明灭昏黄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帐更将一切都照得有些朦胧和虚幻。可是,怀里的人却是真真切切的躺着,刘彻细细瞧着那张未施粉黛的面容,是说不出的满足和心动。 子夫,是他的了,想到一刻前的温柔和激烈,刘彻忍不住伸手去抚她滑嫩的脸庞。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似有细细的汗珠笼在其上。刘彻认真的瞧着她每一寸的容颜,这样安静而美丽,让人沉溺其中而不得自醒。 薄被下的小手正静静箍在自己的腰间,刘彻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她,令她不舒坦。可是那泪痕……子夫眼角的湿渍很是明显,连带长长的睫毛上都仍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刘彻忍不住皱眉,自己那样小心,还是弄疼她了么?忍不住抬手去撩开,却是轻轻一动,惊扰了本就浅憩的人。 “唔……”她发出一阵轻微的*,睁开了眼睛,略抬起头,刘彻便瞧见刚才自己没有撩到的那滴水珠从她的睫毛上落了下来。“你醒了,我吵到你了?”刘彻用手指拨开散落在她额前的发绺,那发丝也有些湿滑,顺着脸颊落到了锁骨。 极其暧昧的举动让原本就羞涩的人更害臊,低垂下头,欲离开些许,可是突然又*一声,搂在腰间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怎么了?”刘彻去问。子夫却不出声,咬着嘴唇。身体上的痛该如何说? “我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刘彻竟然明白因由,抬起了子夫的脸来,问得认真。子夫惊讶之余什么也说不出,只得将头埋入胸膛,窘迫的不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对不起,”刘彻捋着子夫散落的长发,“第一次都会有点痛……”“你……”子夫气急,只想走得远远的不要理他,可是却被他的手捉到下颌,又抬了起来。“以后应该不会了。”刘彻低头来,在唇上浅浅一吻,笑得和煦,更奸邪。 “你好烦。”子夫嘟哝,努力微微起身,刘彻顺势将手环住了她的肩,于是两人由躺变成了半靠在床头。一抬眼便看到他低眉而视,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一丛阴影,显得整个脸特别俊逸,轮廓特别清晰。两个人的身上还有些许的汗印,微微一动便有一种滑腻的感觉,说不出的暧昧和蛊惑。 “为什么当时你不躲开?”头枕在刘彻的左肩,子夫看到了一处熟悉的痕迹,是自己留下的印迹,“还痛么?”抚上去,细细摸着那排牙印,又凑过去吻了一圈,“对不起,阿彻,我不是故意的。”想到当初隔了衣袍还能尝到的血腥味儿,子夫惊讶于自己的口重力猛,当时自己恨透他了么? “我做错了事,应该受到惩罚。”刘彻淡淡的,搂着子夫,“早知道你会这样心疼,再多咬几下都值得。”说到后来,表情就有点戏谑了。“你……”子夫气结,探过身又在同一地方口起牙落——只是留了劲。 “啊、啊——好痛,”刘彻却大叫起来,手还极不老实的捉着子夫的腰,“谋……杀亲夫,呵呵。”“你——”子夫瞪他,“你是我的,”伸出舌头舔了一遍新旧交替的牙印,故意恶狠狠,“除了我,谁也不准在你身上留下标记!”“好、好!”刘彻点头,答的爽快,也不打招呼,突然收紧了手臂把子夫贴向自己,啃舐着娇艳的嘴唇,“我也要留点标记才好……” “你……讨厌!”子夫推开他,却见他就是笑,心头很是忿忿。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反客为主捉住他的脸庞,“刘彻,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老实回答,不许骗我!”“好,你想问什么?我说便是,决不骗你。”刘彻握着子夫的手,轻轻摩挲着纤长的手指。子夫看着他,问道,“我……是你的第几个……第几个女人?”问题超出了刘彻的意料,嘴角一抽,捏紧了掌中的小手。 “我不想做什么,只想知道,想知道……”子夫眼珠转来转去,就是说不下去了。刘彻笑起来,胸口轻轻起伏着,把子夫的手从被中拉了出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一、二、三、四……”数到四,停了下来,低头吻了一下子夫的小指,“两个是宫女,还有一个是阿娇,子夫是第四个……”“哦。”子夫点头,没话说。 “怎么了?”刘彻揉捏着软绵的手掌。子夫摇头,“没什么。”刘彻突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手指交握,将子夫的掌紧贴于胸,“你的世界里,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子夫抬起头来,看到刘彻嘴边的笑容,有些勉强,“我……子夫,我答应你,只要可以,我一定废了……”“不许说!”子夫抽出手来紧捂住欲出口的话,“不要再说……”“为什么?”刘彻有些急切,拉下子夫的手,“我是认真的,我可以立你……”“我不要,我不要。”子夫靠上他肩头,主动去捉他的手,“我什么都不要……除了你。” “这里,只有你一个。”刘彻送出口气,将子夫的手按在心口,重重的,“不骗你,不会再有别人。”子夫不语,只是点了点头,将脸面都贴上了他的肌肤,温暖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让人沉醉不能自拔。 “很累么?”刘彻感觉到怀里人儿的安静。子夫摇头,突然想到了刘彻三日三夜的不眠不休,“你很累是不是?”轻抚着他满是胡茬的脸庞,泛起心疼来,“这样难为自己做什么。”刘彻听到子夫提起了话头,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我……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 子夫不作声,紧紧搂住了他。刘彻闷闷的笑,“你……也这样想的。”子夫摇头,发丝在刘彻的颈脖处磨蹭的有些痒,“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自己。”“可是……”“不许可是,”子夫打断他,“没有可是。”“但我连燕儿也保护不了,还有皇姐……”刘彻叹气,“眼看着伊稚斜如此猖狂……” “孔子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子夫抬眼去看刘彻。一句话果然让刘彻安静了许多,对着子夫的双眸,“子夫是指……”“汉匈和亲了70多年,你说不和亲就可以不和亲么?”“如果可以,我绝不会把燕儿送去。”刘彻恨恨。子夫温言道,“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就是再心急也不能成事啊。” “可是难道我什么都不能做么?”刘彻一提到匈奴,立刻就泛出了强烈的不平和意气。“你想做什么?”子夫问道。“我……”刘彻嗫嚅了,突然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该干些什么。“阿彻,你对匈奴了解多少呢?”子夫道,“只说要打仗,可是这仗究竟该如何去打?”“我就不信,大汉朝找不到个有胆子去打匈奴的人来!”刘彻道,“卫青就可以,全体期门军都可以!还有程不识、李广,他们也都可以去打匈奴!” “可是大汉朝同匈奴打了这么多年,要能打赢,怎会一再的送公主去和亲呢?”子夫不愿意跟着刘彻头脑发热,“不是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现在连自己可以支配的兵力都不清楚,如何去打匈奴?” “我有虎符!”刘彻争辩。子夫却摇头,“虎符只是凭信而已,你有把握控制局势的时候,符节也可以调兵,对不对?可是,你什么都不清楚的时候,光拿着虎符又有什么用了?”虽不忍心泼冷水,可是子夫更不希望刘彻热血冲头做傻事,“阿彻,你知道你现在有几个能征善战的将军?骁骑、骠骑、车骑营里有多少可以动用抵抗匈奴的兵力?朝廷里又有哪些像卫青那样唯你之命是从的心腹之臣?抵抗匈奴,并不是靠你一个人的力量啊。” “或者,你是知道匈奴究竟有多少军力?你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习性?你知道伊稚斜究竟想要我们什么东西?”子夫仰着头颅,问得认真。“我……”刘彻沉默了,子夫所说的很是残酷,却是事实,对于征伐匈奴,刘彻头一次感到自己的空乏和无知,“我究竟可以做什么?” “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子夫贴着刘彻的胸膛,搂住他,“抗击匈奴是年深日久的大事情,自该慢慢斟酌才是。”刘彻叹气,“也许吧,也许该是子夫说的那样,我……考虑欠周到了。”“你是当局者迷,”子夫温言道,“把什么都扛在肩上,虽然你是皇帝,可是朝廷的事也应该让整个朝廷一起来担当的,才是。”“是。”刘彻终于放松了身子,稍稍动了动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子夫,有你在身边,真好。” “真的?”子夫抬眼便看到了刘彻深邃的眼瞳,突然有些口干舌燥的局促。“真的。”刘彻收紧手臂,低过头来以吻封缄,翻身将子夫压在了身下。“别……明天、明天……”子夫的声音轻若蚊吟,渐入神迷志乱的境地。“明天什么?”刘彻低声回应,“明日我自有安排……”边说边疼惜着怀里的人,直到汗水胶着、低喘轻吟,一室旖旎缱绻…… 注①:“秀色可餐”一词出自晋•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汉代其实尚无此词,笔者偷懒,暂且提前借用数百年。 ------------ 第三十二章 新妇奉茶 上 翌日午时,子夫从浓浓的倦意和疲态中睁开双眼,见到所躺卧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寝室,微有些不适。抬起身,发现薄被下的身子很是干爽洁净,还套着一层亵衣,衣带肩袖甚是齐整,心中讶异,竟是谁在睡梦中给自己清洗擦身还换了衣服? 难道…… 眼前突然出现了昨晚和刘彻胡天胡地的折腾,脸红到了脖跟。低头去看,亵衣下的身子虽然滑爽清净,但是从颈口到胸前、从锁骨到肩背,点点圈圈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天啊!子夫拉紧了衣襟和身上的薄被,这下完了,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出门见人了。 刘彻,好讨厌的刘彻,该死的刘彻,他……他就这样做案累累,一走了之了么! “吱呀——”是木门推开的声音,子夫耳朵竖起,第一反应就是躲进被子里不要出来,让谁见到这狼狈样,还不都笑死?蒙着头不敢大声换气,只能小口小口呼吸,也不敢去正眼瞧,才半分钟的时间,就觉得面上热热的,夹带着呼出的潮气把自己给憋得发闷。 进门来的人,似乎故意放轻了脚步,大半晌的都听不出动静。子夫有些憋不住了,本想放弃,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里可是刘彻的寝宫,除了他谁敢这么大胆不通报就擅自入内的? 将面上的薄被拉了下来,果然,看到了床边那张俊逸的脸孔,正静静看着自己。 刘彻瞧着从被缝边露出的一对眼眸,笑道,“怎么,睡醒了么?还是舍不得起来?”“你!”子夫气结,没料到睁眼听到刘彻的第一句话竟是调笑,索性拉下被子,翻身坐起来,“谁舍不得?”可是话还没完呢,人却一软,幸得刘彻及时伸臂来,才没摔到榻下来个狗吃屎。“怎么了?”刘彻表现出不解的样子。 “你……都是你!”子夫却明明白白知道这酸痛的根由是什么,龇牙咧嘴靠在刘彻身上,抡起拳头砸他,“都是你都是你,刘彻。”“子夫……”刘彻一愣,搂着子夫的两肩,起先并不理解,可是看到子夫赧红的脸蛋,一下又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个原因,好好好,是我不好。”边说边忍不住笑,伸了手拿过床头叠好的衣衫给子夫披上,“下次我一定注意,不会再弄疼你……” “你、你还说!”子夫简直要抓狂了,睁眼瞪他,看着他低头来替自己裹好长长的衣襟,还细心缚好束带,突然又想起来,“是谁替我换的衣裳?”“自然是子儿。”刘彻抬起头来,轻点子夫的鼻尖,“你睡的那样沉,还不让我走!”“……胡说!”子夫出言顶他,可是心头虚虚,似乎是有那么一点残存的印象——清早时分刘彻说要早起上朝,自己却死死搂着不让他离开,因为抱着他睡的感觉真的很踏实、很安全。 顺从着刘彻又穿上一层深衣,见他动作利落、干净,子夫有些不平,一时短路傻傻的问,“为什么你就没事呢?”“我?”刘彻惊讶的停下系带的手,随即笑起来,“我跟你不一样,小妖精,男人就没事!”子夫噘了嘴,“真是不公平。”刘彻愕然,随即抑制不住,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 放开子夫,刘彻转了身出去,子夫连忙伸了脖子去看,却见到他又从外面进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上头是好几样点心,软糕、夹馍、面饼还有粟米粥和几碟青绿色的小菜。“饿不饿,吃点东西,我带你去……”“去哪里?”子夫拿过一块米白色的面饼,撕了一小块嚼着,“你没有事么?”“当然是大事情,”刘彻微笑,也取过夹馍小口吃着,“你呀,入了我刘家的门怎么也得给皇祖母请安去啊。” “……咳咳!”子夫嘴里的东西噎在半当中,瞪着眼睛看施施然的刘彻,“你……咳咳,说什么?”“快喝点茶,”刘彻端来茶盏,“怎么这样心急?”子夫不语,忙接过喝了一大口,这才终于顺了气,抓住刘彻的手腕,“你要我去干什么?”“见皇祖母啊!”刘彻很是理所应当,“昨日我们……已行过周公之礼,今日你自然是应该去见过刘家的长辈的……怎么不吃了?不好吃么。” “不、不是,”子夫强笑,“我……没有心理准备。”“准备什么?”刘彻递过另一种软糕来,“皇祖母也不是第一次见,还有我陪着你,怕什么。”“我才不怕,”子夫推手拒绝吃食,“只是……有点意外。”“都是我刘彻的娇妻了,还意外什么?”刘彻见子夫不吃,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你看你,总吃那么少,越来越瘦。” “不是我不吃,是东西不好吃。”子夫噘了噘嘴。“你爱吃什么我让御膳房替你做就是了。”子夫好笑,“要能做我早就去了,还要你说!早知道大汉朝吃的东西这么少,水果、蔬菜样样都瞧不见,我就带它一箩筐才来了!”子夫说着说着异想天开起来,“不、不对,应该再带一箩筐的种子来才对,这样就不怕吃完了。” “子夫……”刘彻闻言,不再嬉笑,突然伸臂把子夫揽入了怀中,“告诉我,你留在这里,开心么?后悔么?”“……什么意思?”刘彻轻轻咽了口口水,看着怀里的人,“我不知道你生活的2000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想一定跟现在不一样。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一定放弃了很多东西,我怕我不能给你最好的,我怕你会不开心,会后悔做这样的决定……” “刘彻你什么意思?”子夫打断了他的说话,恶狠狠瞅着他,“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故意这样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刘彻有些发急。子夫直起身子,搂住他的脖子,“那就是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看着他,凑过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我不后悔,你也不许后悔,你是我的,你答应过我,不许耍赖!”手指头往上,揉着他的耳垂,“你听清楚,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了,你若敢再这样说,敢有念头不要我……”“不会不会,”刘彻笑了,笑到阳光灿烂,“我要你,要定你了!” “这就对了!”子夫骨碌碌转着眼珠,“吃得少么……就当我减肥,反正是胖是瘦你也没的挑了,就将就一下吧!”勾下他的头来,“吧唧”又是一口,“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听到没有?刘彻,你欠我的,要一点一点还来。还不清,这辈子休想离开我!” 说的开心,子夫挺直了腰杆去拍刘彻的肩,可是一使劲,又立刻软脚蟹似的倒了下去,幸亏刘彻机灵抱住了她,“咦!讨厌啊,都是你!”子夫忿忿不平,怒目而视。刘彻就是笑,“好好,都是我,别再乱动了。” “你啊,走开走开。”子夫去推他。刘彻却捉着不肯放手,“好了好了,别闹了,让子儿来替你梳髻,我们要去见皇祖母!”“哼,我不要子儿梳,”子夫索性一赖到底,“我要你梳!” “好。”刘彻居然应允,轻轻弯腰抱起了子夫。吓得她一跳,“你……做什么?”“替你梳头!”刘彻边笑,边往铜镜边去。突然又止了步,回头去看被蹂躏到一团糟的床榻——子夫顺着他的眼睛去看,脸孔立刻热到发烫,红得似要滴出血来——那上头斑驳的褐色印渍赫然昭示着彼此再也不分割不开的亲昵和恩情。 “不许看啊,不许再看!”子夫伸手去遮挡刘彻的双目,火辣辣的只想钻入他怀里再也不出来。刘彻却是大笑,笑得响彻天地,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好、好,不看了。我替你梳头!”忍不住,又低首去重重亲了一下,“小妖精!” 窦太后用了午膳,小憩了片刻,听到有人来报,说是刘彻和子夫来探,立刻高兴的起了身,还把人都召到了宫后的草地上。 “皇祖母,今天气色真不错。”刘彻一上来就拍马屁,“刚才睡过了?”“才睡了一会儿,你们就来了。”窦太后靠在竹榻上,笑容可掬,“皇上心情不错啊,看来前几日倒是让人多虑了。”“奴婢卫子夫见过太皇太后。”子夫上前去屈膝行礼,可是身子不适,动作有些僵硬。刘彻见状,立刻来扶。子夫不愿在宫人面前失态,轻轻推开了他。 “怎么了?两个人瞒着老太太做什么呢?”窦太后眼盲耳聪,觉察出了两个人的暧昧,子夫立刻红了脸,也不说话。刘彻却笑,“没什么,皇祖母,子夫她……身子不适,孙儿就不要她行礼了。”边说边去看子夫的反应,忍不住嘴角弯弯,露出道好看的弧线。 子夫没料到刘彻竟会这样大明大方的跟窦太后说出自己的隐讳,咬着牙就想跺脚,可是又怕窦太后缠着问题不放,只能用眼神狠狠瞪视刘彻。他却权作没看见,依旧笑的花枝招展、阳光灿烂。 “不适?子夫怎么了?不舒服么?”窦太后关心起子夫的健康,抬手来摸。子夫顿时满头黑线,不知该不该接上。刘彻却握住了那只手,倾过身去,凑着窦太后的耳边,轻轻的言语。窦太后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连连点头,握在刘彻掌中的手抽了出来,轻轻拍着刘彻的臂膀,“原来是这样,那老太太可要恭喜咱们的皇上了!”“谢皇祖母!”刘彻回答的利落爽快。 ------------ 第三十二章 新妇奉茶 下 “子夫、子夫啊,”窦太后又来喊。“太皇太后,奴婢在这里。”子夫连忙过去,半跪在刘彻身边,握住了再度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虽有些鸡皮鹤发的松弛和无力,但是非常温暖。“丫头,还喊我什么?应该跟着皇上,喊我皇祖母才是!”窦太后嗔笑,又把子夫闹了个大红脸。“这……这怎么行呢,不合规矩的。”“皇祖母说行,自然就行了。”刘彻煽风点火。“你是皇帝,也这样……”子夫低声啐他。 窦太后呵呵笑了起来,“你们啊,哎,果然儿孙自有儿孙福……”子夫专心听着窦太后说话,没有意识到一旁的刘彻又悄悄送来一个托盘,上头是一个刚沏了茶的杯盏。略有不解,看着刘彻,却见他努了努嘴,指了指窦太后。 “太皇太后,喝点茶吧。”子夫将杯盏接过,递到了窦太后的手边。“皇祖母,这可是子夫特地敬您的孙媳妇茶呢,您一定得喝!”刘彻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却见子夫瞪大了眼睛回头来看,根本没料到他又玩了出小把戏。 窦太后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喝,这茶当然要喝!”拿过杯盏,小心饮上一口。子夫立刻接过,却被窦太后抓住了手,“来,老太太没有别的好东西,这金钏儿是当年文皇帝赏的,带了好几十年了,今儿个就送给你了。”子夫忙缩回手,但是却被窦太后捉的紧不能动弹,“不行不行,太皇太后,这太贵重了,我不要。”“不是嫌礼轻吧?”窦太后仍挂着笑。 “不、当然不是。”子夫无奈,去看刘彻。刘彻侧过身来,握住了两人的手,却把那金钏套在了子夫的腕上,“皇祖母上给你的,就拿着,怎么也算我刘家的见面礼啊。”“对、对。”窦太后频频点头,握着子夫的手,“拿着拿着。”“你……”子夫瞪着刘彻,无话可说,只得认栽,“谢……太皇太后。”“不用谢我,”窦太后高兴得很,“改明儿替刘家添个小子,就得我谢你喽。”“孙儿自当努力。”刘彻默契的接上话,满意的瞧着红霞又飞上了子夫白皙的脸颊,煞是娇艳好看。 “好了皇上,我看你到我这儿来,一定不是光为了讨个金钏儿,”窦太后捏着刘彻的手,“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儿呢?”“皇祖母,孙儿就是带子夫来给您敬茶的,”刘彻很是诚恳,“还有么……”“还有什么?”窦太后坦然,却是一旁的子夫有些意外了,刘彻可没有说过他找窦太后尚有别的事情。 “前几日匈奴来的折子……”刘彻一说到这个,脸色由晴转阴。窦太后点头,“我知道,都听说了。那燕儿……还有我的南宫,”面上泛起了不忍和痛惜,“可怜的孩子啊。”“孙儿知道目前大汉根本没实力和匈奴对抗,和亲原是迫于无奈……”“皇上想说什么?”窦太后立刻闻出刘彻弦外之音。 “孙儿今日上朝的时候,跟大臣们说了一下匈奴的情况。”刘彻看着窦太后,说得仔细,“太史令说,前些年,有从匈奴投降过来的人到大汉来,说匈奴的军臣单于曾经打败了西域的一个国家叫做大月氏,不仅杀死了大月氏王,还将他的头颅拿来作为饮酒器物。大月氏因而被迫西迁,可是他们切齿痛恨匈奴,极想报仇雪恨,但又苦于找不到盟友来协助他们作战……” “你啊……”窦太后听明白了,“你想联络大月氏是不是?”子夫自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意外于昨晚尚无任何对策的刘彻竟在一个上午能找到这样的方法,心中不禁佩服他的敏捷和睿智。“孙儿只是想试试看,”刘彻说的小心,“孙儿想派个人去西域看看,就是找不到大月氏,能了解西域的地理人生也是好的。毕竟这许多年,我大汉对于西域的事物,可说是一无所知。” “你啊,你的心思,呵呵,”窦太后居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什么,心眼可多着!”“皇祖母,孙儿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匈奴这样欺负我大汉,视我们为无物……难道这耻辱永远不报了么?”刘彻说的激烈起来,却看到旁边子夫悄悄在拉自己的衣袖,“孙儿知道凡事皆不能操之过急,就是真要开战,那也是年深日久之事。只是总局限于一隅之地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孙儿希望借着这次西去的机会,也可以开开眼界,至少能知道大汉朝之外的人,吃什么、穿什么……还有,听说西域还有一种很神奇的宝马,那马跑热了,流下的汗是血红的!” “行了行了,听你说的,神乎其神,都不着边际了。”窦太后摆摆手,“你啊,说来说去就是要出使西域是不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窦太后停了一下,却见刘彻眼睛一亮,“只是一样,你想过找谁去跑这差事?千里迢迢好好的长安不呆着,家里不呆着,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吃苦受罪去?”“孙儿可以发榜招贤啊。”刘彻乐了,掩饰不住的兴奋,“大汉朝那么多人,还怕找不到个勇士去西域么?” “看来你连这主意都想好了,”窦太后叹气,“要不准你都不行啊。好了好了,老太太可不愿做那挡着顺水之舟的大石头,去吧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吧。”“真的?”刘彻这次当真高兴了,“孙儿谢皇祖母。” “谢我?不用谢我,还是谢子夫吧。”窦太后摇头,却把话头转到了子夫身上。“啊?”刘彻有些不解,转头来看。子夫却是心思清明,“太皇太后,是您的透彻才对啊。” “为什么不跟我说出使西域的事情?”子夫跟在刘彻身后,步出安乐宫,“你就料准了太皇太后会答应你的要求?”“我也没说一定要打仗,指派个使臣可不算兴师动众吧。”刘彻心情甚好,回过头来伸手牵子夫。“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像什么?”子夫缩手到衣袖里,不肯就范。刘彻却偏偏不称她意,硬是停了步,拽住子夫的手掌,牢牢的握着,“看见就看见,这宫里头总是我说了准,谁敢嚼舌头!” 子夫抿嘴而笑,“有太皇太后撑腰,倒是不一样了。”看到刘彻瞪眼的模样,连忙改口,“不是不是,你是大皇帝,原就不一样。”刘彻也不再纠缠,笑嘻嘻的,“其实我也担心皇祖母会反对我派使臣出使西域,却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子夫,刚才皇祖母同你说的什么顺水行舟的话,到底有什么玄机呢?”子夫浅浅而笑,只是摇头,“哪有玄机,你自个儿体会体会,便能明白。”刘彻眨了眨眼睛,子夫笑容更大。 “不回未央宫么?”子夫发现走的路同来时不一样,“我们去哪儿?”“皇祖母见过,自然是该给婆婆敬茶去啊。”子夫张开了嘴,“皇太后?”刘彻点头,“怎么?放心,母后是个宽容的人,只是……有些忌讳姑姑,宫里头人人都忌讳长公主呢。不用担心,皇祖母赏了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母后见了,一定高兴。”见子夫不说话,刘彻稍稍使了力将她拉近自己,“另外,我也要跟母后说一下出使西域的事情。舅舅定已经在母后面前吹过风了,我就是不去,等会儿她也会着人来传。不如早些让她知道,皇祖母也同意我的决定,不是省心省事?” “太皇太后果然没说错,”子夫无奈白他一眼,“心眼真多!”“呵呵,”刘彻也不反驳来个默认,“如若没有你昨晚跟我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可也想不出这主意来!你想,要是我们真能找到大月氏,说服他们同大汉联合出兵,对匈奴形成夹击包围,那该是多伟大的壮举!”刘彻越说越兴奋,几乎都雀跃起来。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样忘乎所以。”子夫好笑,“眼下连人选都没有,大月氏在哪里也不清楚,就做白日梦!”“所以才要打铁趁热么,”刘彻加快了脚步,“皇祖母既已经点了头,这就去母后那里透个消息,免得到时候舅舅又动脑筋来搀和,他一动嘴,我就得麻烦一阵。” “武安侯就这样拖你后腿了?”子夫总弄不明白刘彻对于田蚡“爱恨绞缠”的复杂心态,“上回他反对发兵,也是因为当时朝廷的局势……”“舅舅就是太会看局势,”刘彻道,“瞻前顾后,放不下权势,又舍不得怀里的富贵和地位……”子夫听罢,轻言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 “什么?”刘彻显然没有听清。“没什么,”子夫也不解释,晃着他的手,“快走吧,再耽搁都要陪着太后用晚膳了。那你今日就没功夫拟诏下文了。”“知我者莫若子夫!”刘彻点头,“耽搁不好,咱晚上可还有好多事可以做呢。”说着,凑过头到子夫耳边,“舅舅曾带给我好些东西,子夫晚上可与我共同参详……”后头说得轻了,只在子夫的耳边细细碎语。 子夫原本不解刘彻说的究竟是什么,听到后来才知不对劲,一下臊红了脸,甩了手去拍他,“你啊,光天化日的,真是……” ------------ 第三十三章 远走西域 上 有了窦太后的允诺在先,太后那里当然是好说话。问了几句如何招贤,又做些什么准备去那茫茫不知处的大月氏,太后便算是复议了刘彻的这项决定。说话间,太后略有些走神,子夫原只以为她是惊讶于刘彻由颓废到积极的突然转变而不太适应,直到后来才发现太后总是有意无意的去看手腕上的金钏儿,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这东西吸引了人。嘴上没说,可是子夫料想太后该是认得这金钏的,窦太后所言的随身几十年,想来的确是真的,文皇帝赏赐的东西,果然很有分量。 得了两宫太后的许可,刘彻立刻热火朝天起来。当晚回宣室彻夜拟文,第二日便全国发文招贤纳士,更点名寻求无畏之勇士能替大汉出使西域大月氏。榜文一出,可说是举国哗然。朝廷里的议论天天如蜜蜂似的嗡嗡嘤嘤,子夫看着宣室里的人来人往一拨又一拨,尤其那几张老面孔——许昌、庄青翟几乎天天都在刘彻面前念经,陈述如此大举纳贤可能给朝廷带来的冲击和影响有多大有多深,会令在朝官员心中惶惶,不利于人心稳定、无为之道。 刘彻却好整以暇,四两拨千斤,口中哼哼唧唧说知道明白,等那几个老头儿转了身,又立刻兴致盎然的翻看公车署呈上的大批竹简和自荐信,还分门别类加以筛选。子夫看着宣室阁里成摞成摞的竹册子,私下无聊去数过一回,足足五六百份之多!掰着指头算一下,就是一天看十个人,也要两个多月才能看过来。何况能有资格堆到宣室来的折子,已是经过下面令尹层层去粗取精的。真不知道第一波海选的场面会是如何的壮观情形?颇有些“汉代好男儿”的全国选拔赛呢!子夫想到这层,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有什么好笑?看到什么了?”刘彻抬起头来,对住子夫的笑靥。子夫摇头,“没、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大汉朝竟有这许多毛遂自荐的人才!”“毛遂自荐……也不是个个都有能耐,”刘彻瞥了一眼身旁堆到腰处的竹简,“这些我看就不怎么样,也不知道下面的令尹是怎么挑的。”“不也有好的?”子夫去拍另一边的竹简堆,“这里的人,你个个都夸过,什么朱买臣、东方朔……” “嗯,还有这个!”刘彻把手中的册子举了起来,“文章写得好,见解也好,可以一用。”子夫凑过头去,看着上面的署名——是自己知晓的,主父偃。“好就放着,”子夫拿过那册子,放到东方朔这边,又到刘彻身后跪下来,捏着他的双肩,“你这样连着看折子,很伤身的。”“还好,”刘彻揉了揉额头和太阳穴,“我还年轻么。”“年轻就可以不顾惜身体了?”子夫拿开他的手,转过来到前面,替他做起眼保健操,“眼睛挺要紧的,可惜灯光不好……你想想太皇太后,就是操劳过度了……我可不要看到你也弄坏了,别动啊,别睁眼……还没好呢。” 直到坚持做完全部的动作,子夫才放开他。“果然舒服多了,”刘彻睁开眼,“子夫,这又是什么?挺管用的。”“这是……穴位按摩。”子夫嗔道,又伸出手去轻轻按摩了一下他的眼睑和眼皮,“可以放松眼部的肌肉和经络,你啊,看折子或写字超过一个时辰,就要做一下,听到没有?”“听到听到,”刘彻笑,“真是个罗嗦的东西!” “我可是为了你好!”子夫不屑于刘彻的不领情,嘟着嘴,瞅见墙角还高如山丘的竹简堆,“还有这么多折子,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长安令定是偷懒呢,把该做的事情都留给你做。”刘彻笑道,“他也是怕错过了,就把过得去的都送到这儿来了。虽然辛苦些,可毕竟找到好些不是?今天这个主父偃,昨天有个徐乐,还有严安、东方朔、朱买臣……我现在才发现招贤纳士就该常做,大汉朝地广人博,每天都有人才会出现,要是都埋没了,可不是我的损失?”“行了行了,说不过你啊,皇帝大人!倒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了。”子夫见他又拾起了一封竹简,“还看?你今天都看了十几封了,不早了……” “可是……”刘彻看看子夫,又看看手中的竹简,忽然笑了,捉过子夫拖到身前,“不看也可以,我们……做点别的好了。”“别的?别的什么?”“你说什么?”刘彻将手拿过放到嘴边轻轻一吻,湿湿痒痒,“我看你这几日可好多了,能跑能跳……”“那又如何?”子夫抽回手来,却被刘彻搂入了怀。 “不如何,”刘彻凑着耳边,舔舐起小巧的耳珠,“总之,我保证不会再弄疼你……”“你……”子夫终于明白刘彻的暗示了,耳根猛然热起来,去推他,“你真是!放开我、放开我。”“不放,”刘彻居然赖皮起来,“我就不信,你不想我!” “想你个头!”子夫骇然于刘彻的不知廉耻,伸出手死命抵住他的胸膛。太震撼了,实在太震撼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皇帝?还是世上的皇帝其实都这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说完伸手到子夫的腰下和膝盖处,打算横抱起来。子夫死死拉着他的手臂,“谁、谁答应你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可你答应皇祖母了。”刘彻道。“我……答应什么了?”子夫小心翼翼,生怕是刘彻设的套。刘彻一脸坏笑,“你那天答应皇祖母要给我添个儿子的!要是不努力,儿子哪里来?”“你……”子夫瞪眼,气结,“我……”“说不出了,说不出就是认了。”刘彻很是得意,伸过臂来把子夫横抱入怀,就往寝宫去。 “喂、喂……”子夫哭丧着脸,“哪有这样强迫人家生孩子的?刘彻,刘彻!”刘彻边走边笑,“小傻瓜,你生的孩子将来可是大汉朝的储君,不好么?”“那有什么稀奇!”子夫嘟哝,突然意识到问题,“你、你说什么……储君?” “不明白?”刘彻倒是见怪不怪,“我说你要替我生个儿子,他就是大汉朝的太子……”“太子!”这次子夫听清楚了,干咽口水,以调整自己心中的落差。太子、太子,刘彻的太子可实在没什么好下场,何况、何况自己还叫卫子夫……冷汗冒上来了,连头皮都有些麻麻的恐怖感。 “怎么了?”刘彻发现子夫的恍惚,低头来轻啄她的嘴唇,“听傻了?我可不是说笑,我说认真的,子夫,你替我生个大汉朝的太子吧。”“不、不,我不生。”子夫突然大声道,把刘彻吓了一跳。“为什么?” “我……我怕,怕你不喜欢。”子夫不敢说真相,“怕你……嫌弃他。”“怎么会!”刘彻好笑起来,“要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会嫌弃?疼惜还来不及呢。”“可是……可是如果他不像你这样聪明呢?没有你的本事,或者,犯了错……”“傻瓜,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刘彻道,“我是他父皇,犯了错能改就是了。总之,我会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最好的宫殿,最好的太傅,最好的军队,最好的臣民,我要让他成为大汉朝万人敬仰的君主……” “阿彻,我……”子夫被刘彻所说的感动了,没有勇气去辨别真伪,抬手抚住他的脸庞,“我好想看到那天……”“当然可以看到!”刘彻笑了,“那我们更应该努力了,是不是?”他边说边走,直入寝宫去,推门,进屋,抬脚,关门一气呵成。 “阿彻,我们可以白头到老么?”脚落地,子夫主动揽上了刘彻的颈项。“当然可以。”刘彻用额头抵着子夫,轻轻说,“死生契阔,与子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子夫清楚听到,鼻尖突然酸酸的,竟低下头去。刘彻见状,伸指抬起,“怎么了?不相信我么?”连忙摇头,“不是,只是……你是皇帝,我不知道该不该……”子夫想笑一下,却突然意识到有泪痕从眼角滑落。 “傻瓜,相信我。”刘彻出奇的温柔,抹去那两道泪光,“我是皇帝,君无戏言。等你变成老婆婆了,我就是陪在你身边的老公公,到时候一起等着看咱们的儿子做皇帝,好不好?”“好,好!”子夫用力的点头,投入刘彻的怀中,这怀抱如此温暖而真诚,子夫想着,即使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历史是多么残酷和惨烈,可是仍旧愿意选择相信。 “我发誓,如果我刘彻此生有负于你,叫我……骨肉分离、孤独终老!”刘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脱口而出的誓言如电击,让原本就有些忐忑的人一下僵直了身子…… “怎么了?”“没、没什么。”子夫紧紧搂住刘彻的颈项,拉下他的头来,“让你乱说话!我不要你说这种……”“不怕,”刘彻却笑,吻住了子夫的嘴唇,“因为我永远都不会负你。” “我不要你说那样的话,”子夫轻叹,被刘彻的温存和轻柔彻底击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会幸福的。”“是,会幸福的。”刘彻附和,“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纱帐落下,灯火发出“噼剥”一声,竟也识趣地隐灭了,唯有低低的喘息和热热的胶着,充盈着整个宫室…… ------------ 第三十三章 远走西域 下 随着招贤纳士的白热进行,“大汉好男儿”十强渐渐露出水面,东方朔、朱买臣、主父偃等自然榜上有名。更令人欣喜的是,诏令全国的勇士榜也有多人争相而上,这可令原本有些惴惴的发起人刘彻大跌眼镜了。而令子夫深感意外的是有一个人,竟然也坚决要求能带领使团出使西域——却是新婚不久的卫青。 “陛下,臣不是开玩笑。”卫青在宣室呆了一上午,陈述自己要去西域的理由。可是刘彻死活不同意,“仲卿,朕不是不让你去,你现在可不是公主府的普通仆役,期门军才建不久,你去西域,那谁来管朕的八百羽林将士?” “期门军里个个都是出色的军人,没有卫青,陛下随便挑个也能做将军!”卫青铿锵有力。刘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到,“胡闹!你以为人人都能做将军,还是朕的将军可以随便给人的?”稍稍缓了缓心头的憋气,刘彻好言相劝,“去西域可不是闹着玩的……行,朕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西域路途遥远,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可没法子回来,你就是有这个决心,也得为别人考虑考虑……譬如嘉玥,你们成婚才几天,你就忍心把她一个人扔在长安?” “臣一心为了大汉的安定。”“皇上自然知道你的忠心,”子夫终于忍耐不住插话了,“可是夜犬晨鸡,各司其职。青儿,皇上自会有要你做的事情安排。”“太傅,臣可以胜任出使西域一职。”卫青重申。子夫笑道,“知道你可以,不过皇上会有比出使西域更重要的任务安排给你呢。是不是皇上?”刘彻一愣,立刻配合大点其头,“对对,子夫说的对。仲卿,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西域的事情,便给那些揭皇榜的人来担当。” “启禀陛下,郎官张骞在外求见。”小唐从门口走了进来,朗声禀告。“噢,好,快宣。”刘彻坐直了身子。子夫一听张骞这名字,立刻也来了精神,心中暗喜,正主儿来了,卫青可得老老实实呆在刘彻身边才是。 满怀着崇敬和希望等着见大名鼎鼎的张骞,子夫铆足了劲要看清楚这位赫赫外交家的模样,可是当瞧着一个黑黑壮壮的“庄稼汉”从门外进来,直到刘彻面前,屈身下跪自报家门的时候,子夫可被自己所看到的场景给震撼到了。这个张骞大概一米八的个头,壮实极了,还是那种敦厚、结实的粗壮,加上略显粗旷的五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名姓,子夫准以为自己面前的这个是跟随春运大流为城市建设添砖加瓦的农民工兄弟!不要说跟御座上的刘彻比了,就是一旁板着脸的卫青,也比他帅上好几条街呢!轻叹一口气,子夫暗忖单用“大失所望”这四个字是根本无法形容当时的郁闷心情的。 “郎官张骞叩见陛下。”“平身吧。”刘彻抬手,倒是波澜不惊,“赐座。”“谢陛下。”张骞拱手,小心在下端席上坐了。“张骞,告诉朕,为什么敢去西域?”刘彻很是好奇,看着那敦厚的人,诚心发问。卫青此刻已坐在一旁,默然无声看着刘彻和张骞。 “陛下,为何不敢呢?”张骞不答反问,抬头看着刘彻。刘彻又是一愣,忽而笑起来,“说得好。告诉朕,你知道朕为何要派使臣出使西域?”免去了迂回打探,刘彻索性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说得好,朕就准了你的请求。”“陛下……”却是卫青出声。子夫忙使眼色示意,刘彻业已挥手,“仲卿稍安,让张骞先说。” “臣不在朝堂,无法确切陛下的圣意。”张骞虽言谦虚,可是说的却无丝毫拖泥带水,“但是臣对大月氏国略有了解,他们同匈奴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次陛下虽然发榜招文只说是出使西域,了解人生地理风土,以期寻找大月氏的下落。恕臣大胆揣测,陛下其实胸有大志,派遣使团前往西域寻找大月氏,不只是为了获得风土人情,更是为了联络大月氏形成左右夹攻之势,共驱匈奴!” 一阵静默,子夫看着面前这其貌不扬的人,先前因失望而压抑的崇敬又猛然生了出来。这张骞,虽不在刘彻身边,却对刘彻心意如此熟悉,当真是不简单! “可是张骞,你凭什么可以给朕担保,一定能找到大月氏的下落?”刘彻显然已被张骞调动了情绪,“如果朕派遣你去西域,你需要多少人力和财物随行?”“陛下,臣既然敢应征这使臣的职责,自不会对西域一无所知。”张骞道,“臣父曾经有过西行的经历,自小便对臣说起大漠的情况,臣家中还有一名胡奴,是臣父当年从匈奴人手中救回来的,叫甘夫。”“你家中竟有胡奴!”刘彻睁大眼睛。“是的陛下,”张骞回答,“甘夫擅骑射,又熟知西域的地形环境,平日对臣曾有讲述。所以臣以为,臣出使西域是再合适不过。人力、财物无须过多,百人小队即可,带些大汉的丝绸、铁器和路上所须的口粮,便够了。” “好大的口气啊,”刘彻呵呵笑了,“出使西域是何等严重的事,到你口中竟只要百人小队,只要口粮便能成行了。”“臣决不是开玩笑,”张骞脸色肃穆,“携带物件多了,一会影响成行赶路的速度,二会惹来沿途匈奴的注意,并没有什么好处,轻装简形反而更容易成功。何况臣有甘夫这样的识途之人,自可以保证行程的顺利。” “张骞,朕可以把如此重大的希望寄托于你么?”刘彻认真问道,看着张骞。张骞抬起头来,直视刘彻,随即郑重点头,“臣可以项上人头向陛下承诺,不找到大月氏,臣誓不还朝!” “好,好极了!”刘彻抚掌,目光灼灼,“好个张骞,朕准了你的请求!”他突然又停下了,转头去看一边的卫青。“臣惭愧,臣思虑不周。”卫青屈膝而跪,“臣以陛下之命是从。”“你啊……”刘彻看着卫青,终于朗声笑了起来。 子夫见状,心中宽慰,不由也掩嘴而笑。 十日后,刘彻带着卫青和八百期门军士亲送张骞出长安西门,子夫因不愿错过这历史性的一刻,央着刘彻带自己同去。换了服饰混在宦官群中,倒也没有多大的破绽。 张骞一路不怎么说话,倒是刘彻拽着他的手,絮絮讲了一路,可惜隔的有些远,听不真切。子夫一直观察着张骞的形貌举止,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这样主动请缨出使西域而刘彻也欣然应允。以他这其貌不扬的五官和粗壮的个头,出了大汉混在少数民族堆里,还真像那么回事!眼光撇到隔壁的刘彻身上,要把这英俊清秀的皇帝大人扔到西域去,不用几分钟,准被人家抓个现行不可!至于卫青么……子夫暗暗发笑,你可是皇帝钦点看中的大将军,放着好好的国防部长不做,去争什么外交部长的位子,才不像话呢! 到了城门口,该是惜别分手的时刻了。张骞顿首,紧紧抓着手中垂着丝绺的旌节,清除可见突起的骨节和发白的肌肤,眼神坚定无畏。刘彻则牢牢抓着他的袖腕,“张骞,朕的心愿、大汉朝的希望都交给你了。”“臣谨记在心。”张骞欲跪,却被刘彻拉住。 “张骞,从今日起,你就是大汉朝伸向西域的友好之手。如若到了大月氏,告诉他们,大汉朝的皇帝诚心同他们交好,大汉朝的刘彻亲自把使臣送过千山万水……”刘彻微笑,接过身后递来的两碗酒,“朕为你饯行。” “臣谢陛下,臣定当不辱使命,为大汉誓死效忠!”大口干了盏中的酒,张骞朝着刘彻恭恭敬敬行过叩拜之礼,带着他的百人小队向西出发了。 “保重,保重!”刘彻挥舞着手臂,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更多的却是希望,好像一团火自心底慢慢烧起来,随着张骞越行越远的背影而蔓延出去。“仲卿,朕……不会看错人。”刘彻转头对身边的卫青说。卫青应道,“不会,臣相信张骞是个可信之人。”刘彻点头,抬眼瞧见宦官群里的子夫,正带着微笑看着自己,不禁也咧嘴淡淡笑了。 子夫自是明白此刻刘彻心中的忐忑,可是他怎会知道,这个希望的放飞需要等待漫漫十三个年头才会有收获,而那远去的人更不可能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万里险途和重重阻难,很辛苦、很辛苦…… ------------ 第三十四章 悍妇闹堂 上 张骞的远行令刘彻的心头难免有些唏嘘,不过好在希望多过不舍,等回到未央宫,刘彻的心情显然已恢复的差不多,拉着子夫的手有说有笑,神采斐然。 “陛下,武安侯已等候多时了。”到了宣室阁,小唐立刻迎了上来。刘彻略有意外,“舅舅?”跨步而入。子夫因穿着宦官的服饰,连忙也跟着进去,想瞧瞧国舅大人这回又该有什么好关照。如果……如果是送那……子夫想起上回刘彻悄悄同自己提起的好东西,不由脸面飞霞。堂堂国舅,又是刘彻的长辈,居然送给自己外甥那乱七八糟的春宫图,要是真让自己瞧见了,第一时间就送去御膳房生火烹凉茶! “舅舅安好,有什么事情找朕?”刘彻笑眯眯,看着里头端坐的田蚡,“可去看过母后?”“臣已探过太后,”田蚡还真不忌讳,理所当然,浑然不瞧刘彻稍有紧绷的嘴角,“特地来等着见陛下……”“什么事?”刘彻似笑非笑,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要紧的,”田蚡倒笑了,“臣只是特地来告诉陛下,陛下前些日子让臣做的器物,都已经做好了,今日特让人送进宫来。”子夫没有听明白,刘彻却高兴得很,“是么?那可好,让舅舅费心了。”“陛下言重了,”田蚡谦虚起来,又左顾右盼,“陛下刚才……是送那出使西域的使臣去了么?” “正是,”刘彻心情甚好,“舅舅有何高见?”“没有没有,”田蚡连连摇头,“臣只是觉得陛下这次信心甚大,举措也着实出人意料。”“出其不意,方能成效。”刘彻道,“凡事须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别人之不敢做……”“可是陛下不担心朝廷……”田蚡欲言又止,“丞相、御史大夫之流可并不好糊弄。”“糊弄?朕可没打算糊弄他们,”刘彻笃定,“朕就是要做给他们看呢。舅舅……”刘彻突然停下来,很有兴趣的看着底下的人,“虽然不在朝堂,可是你倒真是对朝廷上心啊。” “臣虽没有官职在身,可是臣毕竟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汉的臣子,怎能不用心为陛下考虑?”田蚡说的冠冕堂皇,面不红气不喘。“舅舅言重,”刘彻面容淡然,“对了,舅舅今日来,除了送器物,还有……” “臣知道最近皇上招贤纳士,意欲重整朝纲,臣也在留心那些有才有德之士,希望能为陛下招揽了好替朝廷出力……”田蚡边说边观察着刘彻,越说越低声。“舅舅的意思是……”“臣是无官无衔,臣本也无甚本事,留在家中无妨,不过臣此次替陛下觅得些不错的人才……专程来给陛下看看。” “哦?”刘彻牵起嘴角,“舅舅还真是热心。”“这是为人臣应该的。”田蚡轻笑,从袖中取出一册竹简来,“陛下有时间就瞧瞧,保不准就有中意的。”子夫上前接过,送到刘彻手中。“行了,朕有分寸。”刘彻微笑,“等下便好好研究。” “臣谢陛下,”田蚡低头,显得很是恭敬,可是子夫从侧面分明看到他嘴角的一丝得意,两眼露出光芒,好像计谋得逞的老狐狸。 “这当真是名册?”田蚡一走,子夫立刻没收了刘彻手里的竹简,打开去看。“呵呵,你以为是什么?”刘彻一脸好笑的看着紧张兮兮的人,瞧着她脸蛋红一阵白一阵,随即嘟起嘴来,把竹简扔在书案上。一抬手将她拉入怀中,“你想看的东西,回头我给你就是……”“呸,谁要看!”子夫啐他,“敢让我瞧见,烧成灰才是!”刘彻伸出食指来,压平了子夫噘的高高的嘴唇,“烧了多可惜!” “你……”子夫瞪眼,想想还是不做纠缠为妙,翻弄着书案上的竹简,“武安侯推荐的都是什么人?你会安排官位给他们么?”“……我也不清楚,”刘彻拿过了竹简,“这些人名字生疏得很,前些日子也没见公车署呈过他们的折子,许是舅舅门下的,看看再说吧。” “武安侯……”子夫转着眼珠,没说下去,其实心里想的却是那田蚡的眼光有多差,能听他的么?“舅舅有心呢,”刘彻替子夫接下去,“我不是说过么,他呀,权势富贵样样都要。最近皇祖母不太管事儿,他这就循着机会呢。”“那你就要依着他?”子夫颇有些担心,田蚡那墙头草的性格,绝不是合适的心腹之选。 “不依,母后知道了会不高兴。”刘彻有些无奈,“很多事情需要人去办,交给外人不如交给自己人。”将那册子扔到了旁边的竹简堆去,“这些人虽然有才能,毕竟尚未到火候,好像仲卿,做事容易急躁……”“卫青可是对你忠心耿耿。”子夫替卫青辩解。“朕自然知道,”刘彻点头,轻笑,可随即蒙上了一丝疲累,“可是有些时候毕竟需要懂得周旋、应对的人,舅舅虽然不成大器,可是跟朝堂上的人能说上话。治军带兵不能用,同人打交道总可以。你说说,我要是不用他,还能用上谁?”刘彻捏着子夫的手掌,“其实窦婴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自从被皇祖母罢了职就称病到现在,算算都要一年光景了,也不知道他在家中做些什么,读书钓鱼逍遥快活着呢。” “你这样希望窦婴回朝么?”子夫问,“你可以去请他呀,或者,去求太皇太后?”“谁说我没去请过,窦婴连面都不见,总是说卧病在床,你说什么大病呢,要卧床到现在?”刘彻略有些忿忿然了,“皇祖母……其实并不是很喜欢窦婴,要跟她说了,我怕适得其反。”“嗯,那倒有些难办了。”子夫用手支着头,仔细想着。 “好了好了,想那些做什么,”刘彻甩了甩头,把子夫拉起来,“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好东西?什么好东西?”子夫惊讶于刘彻的突然转颜。“刚才舅舅不是说带了东西进宫来么,咱们就去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刘彻边说边走,子夫跟在后头,奇怪于田蚡带来的东西怎么又和自己有关了。 “到底是什么呀?”走到宣室门口,子夫见到几名宦官正从外头搬进来的东西,突然住了口,满目惊讶,“这……你什么时候做的呀?”竟是好几方长方形的石板,颜色透白,大约半米高、两巴掌宽。还有配套的A字型木架,搁上石板,活脱脱一副素描的好家当。子夫连忙跟着那些搬运的宦官走,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刘彻笑嘻嘻,“上回你跟我说过,想要几块这样的石板,我不就让舅舅去做了。我说过,大事情交给他办不让人放心,可是小事情他总是能办妥的。”“你……”子夫笑靥如花,“还真是知人善用!”刘彻凑过身来,“都没说,你要这些石板究竟做什么用?”“自有道理的。”子夫不肯马上点明,笑着推开他来捉自己的手。 “那……我替你办了这样的差事,你是不是应该给些赏赐?”刘彻不依不挠,硬是要圈住子夫在怀里。“赏赐?你还要什么赏赐?”子夫瞪着眼睛。“怎么不要?”刘彻笑着,凑过脸来。子夫立刻会意,推开他的头,“你啊,大白天的又胡闹……哎哎,我的帽子。” “摘了它。”刘彻举手拿开了子夫头上的宦官帽子,一头长发立刻散落开来,“好香。”“你啊,”子夫嗔道,“这里是宣室,让人看到了成何体统,笑话你皇帝大人都不知道自重!”努力脱开他的魔掌站好,子夫看着自己凌乱不堪的衣裳哭笑不得,“我还是去换了衣服,这样子太难看了。” 换了衣服收拾干净,子夫兴冲冲的回去宣室看自己的画板,可是到了门口,突然见到个人影从里头出来,虽尚有距离看不清面貌,但是从那人的官服和身形来判断,该是长安令尹。 他来宣室找刘彻么?子夫带着一丝狐疑,跨进了门槛。 刘彻已收起了先前嬉笑的神情,端坐在书案边,手里把玩着一块长方形的玉牌,微蹙眉头若有所思。 “怎么了?我看到长安令来找你,有什么事么?”子夫一边打理脑后的发辫,一边在刘彻身边坐下,“咦,这块玉……”直觉很是眼熟,子夫虽一下说不出缘由,但肯定自己是见过这东西的。 刘彻没有出声,只是捏着玉牌在手里翻来翻去。“这个玉牌……”子夫努力的想着,“啊!这不是那日你送给那个大嫂的?”突然想了起来,这玉牌正是当日去上林苑刘彻作为踩坏农田赔偿给田间农妇的信物,可怎么突然出现在了宣室呢? 刘彻哼了一声,将玉牌摁在了书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子夫对于这一举动非常不理解,连忙去看,幸好没敲坏。心中不由感叹,皇家的孩子就这点不好,太不懂爱惜东西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到刘彻黑着脸,子夫只能来软的,乖乖的靠着他的肩头,“很严重么,都不能跟我说?嗯?”轻轻扭着身子,直到刘彻转头来看。 刘彻见到子夫冲着自己眨眼放电,一时无从发作,深蹙的眉头渐渐展开,抬了手去捏她的鼻子,“你做什么?”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不做什么,”子夫耸肩,坐好,“这话该我问你呢。你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就绷起脸来。这玉牌怎么会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么?那个大嫂来讨钱了?”子夫想了一下,“她来讨钱给她就是了,我们本来不就说了要给她的么。”刘彻嗤鼻,“讨钱倒罢了,她是来讨命的。” ------------ 第三十四章 悍妇闹堂 下 “讨命,讨什么命?”子夫挺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向你讨命么?”“讨他儿子的命。”刘彻打开书案上的竹简,“刚才长安令来,说府衙里最近处理的一个人犯,因为私自在上林苑范围内捕猎而被判弃市,可是却有悍妇手持皇家信物大闹公堂,要求饶其性命,”他又把玉牌推到子夫面前来,“那个大闹公堂的悍妇就是我们遇到的村妇,人犯是她的儿子,信物就是这个玉牌。” “不会吧,这样巧?”子夫吐了吐舌头,拿过玉牌来,“百姓到上林苑捕猎很严重么?要判死罪的?还有,那个大嫂怎么知道这玉牌是皇家信物?居然拿着去威胁长安令。”“她可不知道,长安令说,她进了衙门,口口声声要见平阳侯!”子夫噗哧一下笑出来,“她倒挺机灵的。”“你还笑得出来?”刘彻很诧异。 “我……我只是觉得她挺聪明的。”子夫不敢再笑,严肃一下表情,调整一下心态,“可是她儿子真的一定要死么?上林苑不能去呀?他只是去捕猎,又没有害到人。”“上林苑是皇家猎场,就像未央宫一样都是禁地,”刘彻解释,“任何人不得允许擅自进入皇室地域都是大不敬,何况还随便捕杀猎物……算起来这可是欺君大罪!”“这样严重!”子夫皱眉托腮,“可是……他们并不一定知道啊。可能他是想捕些动物回去养,可能他是想捕些野味换换口味,可能他连自己闯了上林苑也不知道……我们也见过那个大嫂,我想她和她儿子可都不是读书人,哪懂得那么多朝廷的规矩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刘彻撇嘴,用指关节敲了敲书案,“重点。”子夫扁了扁嘴,“我可说了,你不许生气!我就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能算就算了么。”轮到刘彻瞪眼睛了,伸出手指点着子夫的额头,“欺君大罪到你这里,就变成不是什么大事情了?你的脑袋啊,可真跟别人不一样!” “呐呐,是你让我说的,我还说你不能生气的。”子夫耍赖,“我是觉得没什么么,私闯上林苑是不对,可是也不至于要杀头这么严重吧。想个小惩大戒的办法不行么?”说着说着咕哝起来,“怎么说我们都欠了那大嫂的情呢。”“我只是踩坏了她几棵苗,可没至于要赔给她一条命!”刘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很讨厌。“那你准备怎么样?”大家无厘头,子夫索性侧过身子托着腮,眨眨眼睛看他。 “公事公办。”刘彻冷冷的,啪一声把面前的竹简合上,“交给长安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他这样冷血无情,子夫托在手上的脑袋差点就掉在那竹简上,“你……不怕那大嫂,到时候又跑到长安令衙大骂平阳侯不守信用么?”避免指名道姓,惹毛了他。刘彻转过头来,面带寒霜,吓得子夫连连摆手,“我说如果,如果!”“那我也治她一个欺君犯上!”他蹦出字来。“你不会也想砍她的头吧。”子夫受不了,站起来打算走开,“果然说伴君如伴虎,我看我也早点溜为妙,万一哪天你也治我一个欺君大罪的,我就要和我亲爱的脑袋说拜拜了……”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刘彻微起身拉住子夫的手,把她给拖回来,“什么伴君伴虎的?”“我不喜欢你这样,”子夫转回来看着他,咬着嘴唇,“太冷血了。皇帝一定要这样的?动不动就要人的脑袋?那大嫂的儿子只是在皇家的林子捕了些猎物,他也许未必就知道自己是闯了皇家的禁地,所谓不知者不罪是不是?”“可是大汉律法人人都要遵守,如果都以不知的理由触犯律例而不受罚,法理的威信又将置之何处呢?”刘彻说得振振有词。子夫张开嘴,权衡半天,才大声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啊!你连那大嫂儿子的面都没见过,也没听到当事人的辩白,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该死呢,也许真有原因的?好歹一条人命,总要弄弄清楚吧。大汉律条有没有说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钱了?说杀就能杀的?” 噼里啪啦一通说完,子夫偷眼看刘彻,他皱着眉似在思索,子夫暗暗想着自己的这番话是不是起了些作用了?又见他抬手握着玉牌,翻来翻去,打开了那封竹简……有戏有戏!子夫心里暗暗高兴。没料刘彻又忽然转脸来看自己,连忙恢复严肃表情。刘彻挑眉,“你又想说什么?”子夫忙摇头,“没,没说什么。想怎么办你说了算。” 刘彻无奈的牵嘴而笑,提起笔来在竹简上写了几行字,子夫凑上去看,嘴边渐渐露出笑意来,上面字句分明是“着长安令仔细查明,如有事要朕必亲躬……”“大汉百姓有你这个皇帝啊,可真有福了!”说着搂住他脖子,轻轻摇晃。“啊……”刘彻也笑出来,但连忙伸手挡着子夫,“好了好了,再晃字都写歪了,就该臣子笑话我这个皇帝了!” 复旨发出,子夫安下心来,果真乖乖陪着刘彻在宣室办公。不过,他看他的折子,子夫凑着新来的石板涂涂画画。从御膳房捣鼓出来的炭条并不好使,说在画画,其实子夫尽是跟手里的简易工具过不去。 用了午膳,子夫继续自己的处女作。“你能不能不动啊,”看到刘彻又抬手去摸耳朵,子夫忍不住抱怨,“你老是动啊动啊,我都画不好了。”“可是我真的忍了很久了,”刘彻也不好过,捧着竹简的那只手都在抖了,“你看看,我的手都快断了。你怎么要画这么久呢。”“那这是第一次画么,”子夫噘嘴抗议,“你老是动来动去,我可就画不好了。” “从来没见过哪个画师像你这样的!”刘彻好笑,放下手去,“我……看完这册了,我换一下。”“你……你真是讨厌,”子夫急了,“动吧动吧,把你画成丑八怪,到时候挂到城门口去,让百姓们笑话!”“好好,”刘彻无奈点头,又突然意识到不能点头,急忙停好,“我真的……很累啊,你就不能快点么?”“行了行了,”子夫看着画板,忙着修饰细节,“你少动些我就快些,多动我就慢些!” 大概持续了十来分钟,子夫终于长长呼出口气,把手中的炭条扔在地上,大喝一声,“大功告成!”也不管自己手中黑乎乎的都是炭渍,起了身奋力转动木架要给刘彻看自己的杰作。谁料,那边的刘彻一听到子夫的欢呼,十分配合的把手中的竹册甩的三尺远,“天,累死我了!”眼睁睁就要仰躺在地了。 子夫见状,差点背过气去,双手叉腰,“刘彻,你、你什么态度啊!我画得这样辛苦,你看都不看,就这样报答我?”刘彻转头来看茶壶状的人,突然憋奈不住,噗哧笑了起来,“好、好,我看,我看。”一边坐起来,一边还是忍不住对着子夫左瞧右瞧。 “看我干什么!”子夫回去转过了木架,“我让你看我画的画!”又伸手来拉。刘彻躲了开去,“我自己来,你别……”子夫知道是自己的小黑爪吓到了他,也不强求,只是继续用目光威胁。 刘彻起了身,探过头来,对住石板…… 1、2、3、4、5……子夫在心里默默数着数,直到数到10了,刘彻还是没反应。子夫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用肩膀在他身后轻轻顶上去,“喂,傻瓜,你看呆啦?”又跳到旁边伸出小黑手在他面前虚晃,“快回魂快回魂,刘彻回来……” 刘彻转过头来看子夫,那两只小黑手还在欢快的挥舞,他没说话,继续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看石板,又是几秒钟的静默,让人怀疑是不是刚才不小心给点了哑穴……不让他继续保持沉默,子夫推攘他,“刘彻,你倒是说话啊,画得好还是不好,给个说法么!” 刘彻走过去,伸出手去摸,但又缩回来,转过头来,“这……真的是画出来的!”一个问号,两个问号,满脸的问号。“废话,你刚才没看到我画么?”子夫嘟哝,伸脚虚踢他,“你傻了呀你,问我这种问题!”“可是……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他又上上下下看着那石板上的人像,“跟以前宫里画师所作的完全不一样……”“要一样,我还画什么!”子夫嗤之以鼻,“快说,是不是跟你很像?” 子夫退后了两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是一张半身像,刘彻侧坐在书案旁边,凝神看着手中的竹简。子夫嘟着嘴,虽然感觉自己画得挺仔细,可是看来看去发现总有些怪怪的,好像是阴影打的深了,又觉得五官还有些缺陷,眼神没到位,嘴角的弧度也不够……子夫皱皱鼻子,都是模特儿不专业,乱动瞎闹给折腾的。 “像,像极了!”刘彻的赞叹倒是发自内心,“子夫,你只用了一支笔,一种颜色,怎么就能把人像画得如此惟妙惟肖!还有书简、书案,都像真的一样。”“真的假的?”刘彻要说不像,子夫定会不服气,可是这么一味说好,突然又有些自我否定了,“别打马虎眼啊,要不是你老动来动去,我想我可以画得更好的。”“好,够好了。”刘彻盯着那石板,回不过神,“我觉得太好了,简直就像真的一样。” 哦,那其实你还是比画上帅很多的!子夫偷笑,心里暗暗更正一下。 “喜不喜欢?”子夫摒住气问刘彻。刘彻笑着点头,一把拉着子夫坐到他怀里,“喜欢,”拿下捂着嘴的手,看了又看,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子夫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嘟着嘴看他。他凑过来,明显又是想占便宜,可是不过10厘米距离,又躲了回去,转了头继续笑。子夫恼了,举手去打他,他却捉住了手,“你……你还是让子儿替你去洗一下脸吧,”他用指头轻点了点子夫的脸蛋,抬给她看,上面赫然是黑黑的印渍,“小花猫!” “呀!”一见他手上的印渍,子夫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再看自己黑漆嘛乌的手掌,不由跟着笑,“都是你啊,大坏蛋!”连忙站了起来,“我去洗脸。” ------------ 第三十五章 深宫家宴 上 走到门口,听到“哐”的一声,竟是个宦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奴才启禀皇上,太皇太后着奴才来传话,今晚安乐宫开家宴,请皇上移驾用膳,还有卫子夫卫姑娘也同去。”刘彻微觉意外,“皇祖母开家宴……还有些什么人?”“还有皇太后和皇后。”宦官低首答道,“奴才告退了。” 刘彻也没多问,而是抬头看着门口的子夫。子夫想了想,嘟嘴,“我不去。” 拒绝令刘彻愕然,“为什么不去?”子夫摇头,“你们家宴,关我什么事!我不去,你们皇帝、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干吗要我去凑热闹?”说罢,转了身出门口,“我去洗脸,我自个儿吃饭。” 回到寝室,子夫凑着水盆洗去脸上的炭渍,可是还没等擦掉水印,却感觉有只魔掌如影随形,轻轻一扯拉下了先前才绑上的发带……于是,满脑袋的头发就“哗”的一下披散开来,好几绺发丝更是不打招呼的粘在了半湿的脸蛋上。 “刘彻……你干什么!”子夫转过身来,抵住他的胸膛,“就不能等我弄完再闹?”“才不闹呢,”刘彻提起衣袖,抹干子夫脸上的水珠,“为什么不肯去家宴?皇祖母点了名要你参加,你不去……多不好。”“去了又有什么好?”子夫扁嘴,“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拉我个小宫女去掺合,谁知道会吃什么亏!”“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刘彻笑道,把子夫搂紧了,“何况皇祖母都让你参加家宴,不就是表明你的身份么?她老人家都替你撑腰,你还怕吃亏?” “那也不自在,”子夫扭捏不停,拼命想着借口,“最讨厌应酬了,你就不能说……我不舒服?我吃过饭了?”“呵,亏你想得出来!”刘彻点她的脑袋,“换成旁人,听到皇祖母请入家宴,开心都来不及的,哪像你这样拼命推托?”他哄道,“不就是母后和阿娇么,有我和皇祖母在,你不用担心。这样,用了膳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可是……”子夫眨着眼睛还待再说,撇眼看到刘彻故作严肃的样子,只得吐吐舌头,“真的要去?”他点头。“一定要去?”他又点头。“不能不去?”他继续点头。“哎,”子夫可苦了脸了,“那就去吧。”刘彻立刻咧嘴一笑,子夫忙道,“可是,可是,你得答应我……”“行啦,我保证。”刘彻捏了捏她的脸蛋,“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是回来陪我吃宵夜,大笨蛋!子夫偷笑,肚子里悄悄说道。 待到收拾停当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刘彻拉着子夫的手出了宫室,一路上宫人见到,纷纷低头行礼,刘彻不当一回事儿,可是子夫却分明感觉到众人的异样和私语。但深知刘彻的性子,不好言语,只得低了头默默由得刘彻在宫道上大摇大摆。 本想着到的早些能和窦太后说上几句,没想到踏进了安乐宫才发现,已是“三后坐堂”的盛大场面了。原本宽敞的大殿被布置成了宴厅,摆着一张张的长桌。汉时的开筵方式同现代的大圆桌可不同,因为那时的人都是席地而坐的,要是一群人围着一个矮墩墩的圆桌子,可就好笑了!所以基本上就是一人一桌,长方的桌案,上每一道菜都是一大份,然后分到一人一份,这倒有点符合今天的分食制了。 窦太后坐在正中间的案桌后,仍旧一身褐红色打扮,照常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脸上笑呵呵的;皇太后坐在右首,穿着深红色的深衣和外袍,腰间是啡色的束带,头上插着玉簪;左首第一张桌案空着,皇后则坐在第二张后,打扮可说是华丽丽的,鲜红的深衣和外袍,滚着金色的缎边,腰间束带也是金黄色的,头上插着一排金簪子,看来是带了假发髻了,虽说她该比刘彻年纪大上几年,但算起来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正当女人好年华,这样穿金戴银的也非常显眼和出挑,可算得上大汉第一夫人当之无愧。不过,子夫看着陈阿娇这一身的颜色搭配不知怎么就是想到了“番茄炒蛋”的菜色来。 进得殿内,是复杂的交错问安和行礼,子夫自然是最倒霉的,对着一排的人就得一个个问过来,“太皇太后好,皇太后好,皇后好……”一边行礼,一边左右看,看来看去就四张桌子,根本没自己的地儿。 刘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假思索拉过子夫的手来,“跟朕坐吧。”子夫吓一跳,触电似的缩回手来,“不好。”“还是和臣妾同坐吧。”陈阿娇不急不慢的开声,可是眼睛只看着刘彻,嘴角似笑非笑。 子夫欠身,“皇上、皇后抬举奴婢了,奴婢还是站着伺候吧。”“那怎么行?”刘彻不答应,“来,跟朕同席。”说着就拉子夫往桌案去,全然不顾陈阿娇灰暗的脸色。“皇上……”一边的皇太后已经忍不住抬起了身子。 “好了好了,”窦太后发话了,“你们两个,这也能闹的!来来,子夫是我请的,自然到我身边来。”说着招手。“奴婢……不敢。”子夫摇了摇头。“有什么不敢的,”窦太后笑了,又招了两下,“过来过来,老太太眼睛不好使,借用你的手,行不行?”“奴婢遵旨。”子夫躬身,这才走了过去。窦太后捉到了子夫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没有言语。 “母后,今日怎么这样兴致高,开这家宴?”太后见刘彻坐下,开声问。“哟,开个家宴还要什么道理不成?”窦太后道,“老太太想图个热闹,跟大家吃顿饭,就这么简单。”“母后说的是,臣妾失言了,”太后连忙回话,“母后若喜欢热闹,以后常让大家过来便是。” 陈阿娇突然淡淡道,“就是不知皇上是不是有这个空。”看了一眼子夫,“咱们的皇上可忙呢。”刘彻正欲发作,却听窦太后道,“对了,听阿娇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皇上上次提过的出使西域之事……今日是不是出发了?” 刘彻换了脸色,“回皇祖母,张骞今日一早出长安西门,预计十日后出陇西郡……”“出陇西?那不就是匈奴的地域了?”太后插了一句。“正是,”刘彻道,“要过西海,经玉门,不经匈奴的地域可没办法到达大月氏啊……” “去看看也好,”窦太后道,“怎么说你是大汉朝堂堂皇帝,不能只知道一个匈奴,让人去看看周遭的国家增长些见识。只是……那个张什么……”“张骞。”子夫在旁边轻轻说。“噢,张骞,可是个捱的苦经的罪的人?我看这路不好走,出陇西就是戈壁,又是匈奴地界,危险呐……”刘彻闻言笑道,“这点孙儿可不担心。孙儿同张骞谈过数次,觉得他是个厚道、重信的人,而且他对西域诸事很是熟悉,身旁还有个胡奴作向导……” “看你一说,就滔滔不绝,”窦太后笑着打断了他,“皇祖母相信你的眼力。”“好了,母后,菜都上了,边用边说吧。”太后小声提醒。窦太后转过头来,“对、对,老太太眼睛不中用,菜上了,就吃吧、吃吧。” 一得允许,上菜的宦官宫女更忙活起来,一时间鱼肉蔬食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外加上浓烈的白酒香气,倒让人不得不感叹皇家的阵仗的确不同凡响。说是同席,其实子夫一路都在替失明的窦太后打下手,幸好汉朝运输不发达,没什么空运生猛海鲜折腾人,只是酒肉鸡鸭的拆骨分块不嫌多麻烦。窦太后心情似乎不错,胃口也好,不知不觉吃的东西竟比子夫平日的两倍还多了。 这厢还算太平,可是那厢就有些暗潮汹涌了。因为刘彻总是会吃到一半就抬头来看子夫,然后陈阿娇就停下来看刘彻,另一边的皇太后再看他们俩。虽不点破,可是除了窦太后这一桌,相信另三桌的人其实个个都没吃下多少,直弄得子夫浑身神经紧绷,目不斜视,背脊发毛。 ------------ 第三十五章 深宫家宴 下 “对了,刚刚听内侍来报,说长安令今日入宫来过了。”窦太后抹了抹嘴,将帕子交给子夫,去找刘彻的声音,“长安令倒有什么事情来找你?区区令尹也往宫里跑,可不像话了。”刘彻闻言,稍稍停了一下,“皇祖母,这事……其实也没什么,一个百姓误闯了上林苑,长安令是来禀报此事的。” “闯上林苑?”窦太后点头,“那按律处置就是了,长安府衙若办不好,交给廷尉衙门,不能什么都推到皇上跟前。”“孙儿明白,”刘彻道,略有些讪讪,“只是这家人和孙儿曾有些瓜葛,所以……” 刘彻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除子夫外均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刘彻抬手摸着自己的耳垂,“呃……当初孙儿去上林苑狩猎,路过这户人家,马踏了他家的庄稼,当时也没带钱物在身,就随手扔了块玉牌子作赔偿。没想到,却是这金家的儿子闯了上林苑,更没想到那妇人金俗竟会拿着玉牌到长安府衙求情来……” “原来是这样,”窦太后听明白了原委,“看看你,当初就说你老往宫外跑要惹事,还就喜欢隐着身份,果真捅篓子了……”“孙儿……知错,”刘彻赔笑,“孙儿……自当妥善处理。” 两人兀自说得起劲,坐在窦太后身边的子夫却已经魂游太虚,只因刘彻刚才所说的那个名字实在不寻常。 金俗,金俗……那村妇居然叫做金俗。子夫努力想着这个名字,非常熟悉、非常熟悉,那村妇叫金俗……一瞥眼看到了右首边的太后,她的脸色竟然微微发白,嘴唇轻轻颤着,一副莫名的惊慌和故作镇静。 子夫一刹那有了答案——那个叫做金俗的村妇十有八九该是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刘彻的同胞姐姐。 史书上曾说,刘彻母亲王娡在民间是嫁过人的,还与丈夫金王孙生下了一个女儿金俗。恰在此时,太子刘启在民间选美,王娡便在母亲的撺掇下抛夫弃女前去应征,结果入选,当上了刘启的姬妾。 子夫于是想起了那天自己看着金俗觉得她面熟的因由,原来她真的同公主和刘彻有着那样深的血亲关系。再去看太后,她正凝神于窦太后和刘彻的交谈,紧张的面部略有抽搐。 “行了,你有分寸就好,”窦太后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可闷死别人了。”“就是么,”这回竟是陈阿娇接的话,“皇祖母,好容易吃顿饭,合该高兴高兴才是。”“哟,阿娇不乐意了,”窦太后笑,“说说,你想怎么样?” “皇祖母,宫里人常常提及平阳公主府里歌舞绝好,女孩子个个如花似玉……”此话一出,大家愕然。窦太后道,“阳信丫头又不在,你夸也没用啊。”陈阿娇却振振,“怎会没用呢。”她看过来,却是瞅着子夫,“咱们这里不就有一个么?” “子夫啊,”窦太后还不觉察,顺着陈阿娇的话,“差点忘了,子夫还真是平阳府出来的呢。”说着,拍了拍子夫扶在臂弯处的手。“啊?”魂游的子夫这才回过神来。 “就是么,子夫可是个伶俐的妙人儿,听说皇上当初就是因为子夫的一支曲子给心动失神了……”陈阿娇边说,边笑着看向子夫,令人不寒而栗,“子夫,今日机会难得,你可介意也让我们都听听这曲子,究竟是何等的美妙摄魂,也好让我们知道皇上怎么就失了心了。” 子夫终于听明白了陈阿娇的意思,立刻心口发闷,她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皇后,你说话能不能注意些分寸……”却是刘彻开了口,脸色分明不悦。“哟,臣妾说错什么了?臣妾这不是夸赞子夫么?她嗓子好,歌曲唱得好,臣妾是自愧不如的。可是,您听过了,公主听过了,就不能让皇祖母、母后和臣妾听一回?就是宝贝,也不能总是自己藏着掖着,给别人瞧瞧少不了。” “皇后要听唱曲,尽可以召协律署的宫人来唱,”刘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子夫可由不得你呼来喝去。”“人人皆知子夫是皇上的心尖子,臣妾哪敢呼来喝去?”陈阿娇冷笑,“这不是低声下气在请么?难道要臣妾亲自离席相邀?”她直了腰抬起身子,“臣妾这就来请……”“无理取闹。”刘彻几乎要拂袖。 “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窦太后出声了,“你们两个啊,还真是片刻不得安宁。太后,你说是不是?”“呃……哦,是啊。”一边的太后仍旧有些神思恍惚。窦太后浑没察觉,“不就是唱曲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伸过手来拉着子夫,“子夫,阿娇想听你唱曲,可是皇帝呢,舍不得你唱。老太太就做回中间人,这唱或者不唱,由你自己决定。愿意唱就唱一回,反正这里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丢丑不丢丑的。若是不愿意唱也不勉强,好不好?” 子夫咬着嘴唇,颇有逼上梁山、腹背受敌的无奈。既不但看陈阿娇,也不敢看刘彻。只是握着窦太后的手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笑笑,“既然皇后娘娘不嫌奴婢资质鲁钝、五音不全,奴婢就斗胆献丑一回了。” “子夫……”刘彻轻喊。子夫便作没听见,立了起来走到众案之前,“太皇太后,奴婢若唱得不好,您可别生气。”“生什么气,你唱什么都好。”窦太后很是高兴,连连点头。子夫微微欠身,这才抬眼去看刘彻,却见他抿着嘴看自己,也瞧不出是高兴或不高兴。子夫不愿意大庭广众眉目传情,转开了视线,却是鼓足了劲思索着这样的场合,该唱个什么歌才能蒙混过去。刘彻面前不用顾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来历。可是这一大堆的老皇后、小皇后面前,唱什么好呢?搜索了一下,又搜索了一下,长舒一口气——有了!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从小听到大的歌,说唱不好还真是自谦了,子夫原本只想着混过这一关也就算了,可没想到起了调,张开嘴,这感觉忽然就来了,越到后来越是投入,就真把自己当成邓丽君二世了。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悉彷佛,她在水的中央……” 一曲唱罢,虽然没有掌声和口哨,却传来窦太后的夸赞,“这曲子不错啊,”她连连点头,“该是‘蒹葭’一篇吧,唱词可直白了许多,不错、真不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刘彻倒是微笑着吟起来。 只是陈阿娇的脸色更难看了。 “子夫啊,这曲子当真特别,”窦太后又道,“阳信府上还真是样样都有呢。”“回太皇太后,”子夫想着还是澄清一下比较好,要不然万一窦太后转了身要公主再找个会唱流行歌的出来,不是完蛋了么?“这是奴婢家乡的调子,很小的时候跟着村里人学来的,所以唱词直白粗鄙了很多,刚才被太皇太后一逼就冒出来了。” 刘彻闻言,转了头偷偷在笑。“哟,这倒稀罕呢。”窦太后略有惊讶,“子夫的家乡……”“荒野小镇,离长安可远了,所以曲子音律难登大雅之堂。”“谦了,这话谦了。”窦太后笑道,“我就觉得不错,很不错。”“皇祖母,子夫就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摸不透。”刘彻终于忍不住插嘴,看着子夫。“摸不透,”窦太后又笑,“摸不透……你们这群孩子啊,的确让老人家摸不透。太后你说……” “啊?母后说的是。”太后接口,“母后说的是。”唯有陈阿娇,坐在一旁,快将鲜艳的袖幅扭成了麻花绳。 ------------ 第三十六章 金俗其人 上 “看你,太皇太后设个家宴,就喝了这么多酒。”子夫一边替刘彻打开床铺,一边小声咕哝,“就这么好喝么?怎么我尝起来一点都不如何。”“你啊,喝不懂,自不会明白。”刘彻笑嘻嘻的,从身后搂住了子夫,“酒者乳也,王者法酒旗以布政,施天乳以哺人①。”“少说这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子夫嗔他,但是却没有拒绝刘彻脸颊的贴上来。“嗯,凉凉的真舒服。”刘彻闭着眼轻轻蹭了两下。 子夫受不了,“我可没喝酒……很热么?我替你找块冷水帕子敷一下?”刘彻孩子似的摇头,还加重了手里的力气,“不,你别动,这样很好。”“你就是这样,”子夫用面颊轻轻推了一下一旁的刘彻,“刚才太皇太后、皇太后都在场,你偏不肯替皇后留面子……”“好端端的又说她,”刘彻语气立刻不一样了,“阿娇要是给我面子,自不会出言挑衅你……” “你啊……”子夫摇头。却被一旁的刘彻突然袭击,侧过脸来吻个正着…… “你……老这样,”子夫转过了身,用手背抹着嘴唇,但仍在刘彻的势力范围中,“人家跟你说正经的。”“正经的?”刘彻坏笑,“这个时辰,这个地方……你想说什么正经的!”子夫差点绝倒,伸出手去推他的脑袋,“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抬眼看着子夫佯怒的模样,刘彻噗哧笑了,“好、好,你想说什么,我听着。”“我……我刚才听你跟太皇太后说,那天我们遇到的大嫂,叫做……金俗,是不是?”“嗯。”刘彻很是自然的点头。子夫却不由多加了些疑问,“真的叫金俗?”“怎么?有什么不对么?”刘彻抬抬眉头,“私闯上林苑的是她儿子,叫金仲。”“哦!”子夫点点头,终于可以确定下来,这个金俗——必是刘彻同母异父的亲姐姐。可是突然转念想到刘彻对于金俗那咬牙切齿的“痛恨”,不由暗自担心起来,如果让刘彻知道两人的关系,他会不会抓狂? “究竟怎么回事?”刘彻道,“没头没脑的,关心那村野之人的名姓了。”“也不能这样说,”子夫微笑,“好歹我们和那大嫂总有些渊源,能问清楚自然就问清楚些。”“渊源?”刘彻却嗤之以鼻,“我们和那泼妇能有什么渊源?早知道他们家里有个如此鲁莽的儿子,我可不会把玉牌给她。当初就让人拿些钱打发了就是。” “那你非后悔不可!”子夫皱鼻。“后悔什么?”刘彻道,“我现在才后悔呢。要不是玉牌的缘故,长安令早就能结案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犯不着让皇祖母也上了心,非说我几句不可。”“私闯上林苑……就非死不可么?”子夫可不让刘彻继续发牢骚,越说下去积怨岂非越深了?“不是说不知者不罪的么。若是误闯,就是……主观上没有犯罪故意!”情急之下,竟把以前普法课的专业术语都抖落了出来。 “犯罪故意?很新鲜的词啊。”刘彻果然笑了。子夫嘟嘴,“什么新鲜不新鲜,反正就是疏忽大意,最多……也就是过失,未必能算罪!”“你哪来的这奇怪的道理?”刘彻点上她的嘴唇,“算是2000年后的律条么?”“我跟你说正事,”子夫白他一眼,“你少打岔!你倒是说啊,那金仲……当真会死么?” “这我可说不准,”刘彻耸肩,“我可不是廷尉,不由我说了算。”“可是你不是批了条子下去?”子夫稀奇有皇帝的御批,难道下面的人还敢乱来?“我是让他们仔细审查,若没有犯到罪条自然好,可金仲如果当真犯了律条,那我也爱莫能助……”“你……不是皇帝么?”子夫突然觉得自己说了半天,是浪费。 “皇帝也不是什么都管的,”他很耐心的解释,“审案子是廷尉的事情,得了案判才呈给我看。”“那就是说,其实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都是废话,应该跟廷尉去说才对?”子夫努力和颜悦色,其实心里头已有些恼了,大概20个百分点左右。“你……究竟为什么这样紧张他们?”刘彻定定看着子夫,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我紧张什么?我是替你紧张。”“替我紧张?”他眯起了眼睛,“什么意思?”“呃……”子夫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情急,口快了,“你……你是皇帝啊,大汉百姓不都是你的子民?那么,那么皇帝自然就是天下万民之……”“之什么?”他饶有兴趣的样子。“之……衣食父母!”憋出了几个字,子夫只想大喘气。 “衣食父母,”刘彻笑了出来,“亏你想的出来!”有什么我是想不出来的!心里头暗暗嘀咕,子夫轻揉他的颈项,“所谓君父、君父,你管不管?”“管,我也没说不管!”刘彻无奈,点头,“明日我再去问长安令和廷尉府,行不行?” “好啊!”子夫高兴起来,重重的点头。 一见子夫的笑容,刘彻也高兴起来,收紧了双臂就来吻。子夫自不拒绝,任由他亲个够,唇舌间淡淡的酒气瞬间传上了鼻腔、窜入了脑袋,熏得人有些晕晕的。“子夫,刚才唱的歌很好听,”刘彻搂着她,嗅着发间淡淡的香气,“怎么宫里头那么多乐师、歌姬倒唱不出些新鲜的东西来。”“能这么比么,”子夫笑着,“我可是有2000年的见识哦!”“真该让你去协律署,以后宫里那么多女子可都不会整日闲着了……” 刘彻未说完,子夫抬眼看他,突然笑了。“你笑什么?”刘彻不解。子夫也不急着答话,想了一想,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 “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一开口,果然见到刘彻惊异的神情,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然后弯下腰去笑个不停,子夫本也极想笑,可是终究硬生生忍住,指指他又抖落一下自己的衣裳, “你要不相信呐,请往这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这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呐……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 “咳咳……”一曲罢了,子夫见着刘彻前俯后仰的模样,鼓起嘴推他,“天,你这小脑袋瓜里究竟装了多少古怪玩意儿?”刘彻眼泪都快出来了,把子夫一把搂入怀中。“很开心吧,刘大哥?”刘彻一边点头,一边来亲子夫的脸颊,“你啊你啊……”“我什么?找到我,是你的福气!”子夫也笑,不忘伸手抵住他的狼袭,“你一定要对我好,不准欺负我,知不知道?”“好、好!”刘彻点头。 子夫眨了眨眼,有些雀跃,搂上刘彻的颈项,“我再唱一首歌好不好?这首你肯定喜欢。”刘彻轻啄上来,“你唱什么我都喜欢。”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子夫唱的轻声,可是刘彻的眼睛慢慢亮起来,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唱完,子夫瞧着刘彻,刘彻亦瞧着子夫,谁也没说话。静默,有时候是沉闷,此时却是温馨,子夫知道刘彻听明白自己的唱词,笑吟吟的对住他。刘彻始终没有出声,看着面前的人良久,猛然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朝后走到榻边…… 淡淡的酒气又弥漫开来,在两人的唇齿间徘徊不停,子夫抚住他颈项的手慢慢爬上了后脑处,一面因刘彻侵入衣襟的魔爪而感到战栗,一面本能的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你敢躲,我会罚你!”刘彻俯在子夫的耳边,轻轻说,又用牙齿轻啮着子夫柔软的耳珠,害得她身子微微一颤,指尖的一根发簪落到了地上。 浓密的黑发一下从刘彻的头顶散落开来,好象瀑布一下,盖住了两人的脸庞。子夫睁眼见到面前的阳光少年转型成了阿修罗的模样,不由轻轻笑了,加上几绺发丝顺着他的耳边垂到自己的面颊,触触的痒痒的…… “做什么?”刘彻也不着恼,点吻着怀里人儿的嘴唇、眼眉,带着笑意,来拨脸面上的发丝。子夫捉住了他的手,放到一边去,“别动。”见到他的不解,笑道,“我曾听老人家说,夫妻同眠,就是因为头发纠结在一起,所以才称为结发的,是不是?”说着拉过一缕发丝,和自己的缠在一块儿,捏在手里,“就这样子,才叫结发夫妻,永远也不分开。” 刘彻看着她,静默了好几秒钟,忽而又笑,哑着声音,“小妖精,你还让我说什么?”那低低的声音好似叹息,字字落在心坎上。“什么也别说,”子夫娇媚的揽上了他业已滚热发烫的身子,去吻他的喉结——这是刘彻最最容易点火的地方,每次这样他都受不了——就是故意的,“好好爱我吧,刘彻。” 一句话好似一道通行令,又仿如一根火柴,霎时燃起了一场大火,燃烧到了床榻上纠缠的两个人,再也化不开割不断。 一时满室旖旎,春光无限…… 注①:出自《春秋纬》。《纬书》相当于汉代的经书,是汉代儒生假托古代圣人制造的依附于“经”的各种著作,通常认为出现在西汉。东汉时流传的“七纬”有《易纬》、《书纬》、《诗纬》、《礼纬》、《乐纬》、《孝经纬》和《春秋纬》。早年我国没有发现,八十年代末期才从日本运回。虽不清楚汉武帝时期,是不是已经有“纬”了,不过暂用一下,就权当作有了吧。 ------------ 第三十六章 金俗其人 下 翌日上午,子夫留在寝室中“休养生息”,刘彻被小唐的奏报催回了宣室。 “舅舅,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刘彻只要不在朝上,总还是留着几分颜面,挥挥手也不要已经入座的田蚡再站起来,更让人送来茶盏,“等下朕让御膳房准备些酒菜,舅舅同朕一块用午膳吧。”“谢陛下,”田蚡低头作揖,“臣……先前在太后那里,已应了去那儿……” “哦!”刘彻挑了挑眉,“原来舅舅从母后那里来。”他抬手捻了捻垂下的充耳,看着田蚡,“舅舅不曾递本上折,却专程来见朕,想来是私事了。”“陛下圣明,”田蚡笑嘻嘻,“朝上议国事,下了朝自然是说家事。何况,臣不曾上朝也很多时日了……” 接过了宫人送上的茶盏,刘彻也不说话,自顾自轻轻吹着上头的白气。田蚡却看着刘彻,推开了茶盏,“陛下,听太后说,最近您和皇后……还不错。”“嗯……”刘彻支吾,啜了一小口茶。“看陛下这精气神,就知道是不错了。” 田蚡笑的得意,“该是这样,女人么……”他忽然又不说下去了。 刘彻抬起了头,见到田蚡从怀里摸出了些东西,窃声道,“陛下,这些是臣最近偶得的宝贝,陛下有空可以参详参详……”刘彻当然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子夫有一回见到那春宫的模样,脸蛋一下红的枣儿似的,直嚷嚷要拿去御膳房烧成灰才好。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田蚡见到刘彻心情甚好的样子,更是油滑起来,“陛下这样高兴,臣也不枉费辛苦搜罗……”“嗯嗯,”刘彻回过神,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这些事,舅舅不必太用心思,朕……心中有分数。” “哦、哦!” 田蚡干笑两声,眼睛转了两下,又凑过去问道,“臣听说……这几日有个百姓私闯上林苑的案子,挺热闹的,都惊到廷尉府了,是不是?”“舅舅……竟也知道,”刘彻泛奇,“这消息可传的真快。”“刚刚……臣是听太后提及。”“母后?”“呃……太后说,是昨日太皇太后……” 刘彻恍然,“原来是这样。这件事,舅舅毋须多忧,朕自有分寸。”“陛下,听说那擅闯上林苑的人姓金,叫金……”“金仲,”刘彻道。田蚡又问,“他母亲叫做……”“金俗。”刘彻脱口,突然意识到些什么,“舅舅,为何突然对这案子如此上心?” “……哦,臣只是、只是听说陛下留有信物在那百姓手中,故不好处置。”田蚡解释,“臣想打探一下那家人的情况,要是能办得到,可以替陛下去瞧瞧……”刘彻听过,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一下头,继续喝着手中的茶水。 “那村妇……的确叫金俗?”田蚡又问了一遍,“多大年纪了?她……住在何处?”“看样貌……总是三十多岁,未及四十,”刘彻皱眉道,“该住在长陵。朕是去上林苑的路上踩了她家的田,这才留了玉牌。”“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田蚡点着头,轻轻重复,“金俗……该是了,该是了。” “舅舅,什么是不是的?”刘彻抬眼来看,放下了茶盏。田蚡的自言自语虽然声音低切,但是透着蹊跷,刘彻一听便明。“没、没什么,”田蚡似失了神,脸色尴尬,“臣……臣有些走神了,陛下恕罪。”“走神?”刘彻疑窦更起,“好端端的,舅舅想到什么?” 看着田蚡脸上白一阵黄一阵,不知怎么,竟想到了昨日子夫那不寻常的热心和关切……刘彻忽然有些莫名了,区区一个私闯上林苑的案子竟会让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这般关注?尤其一提到金俗一家,每个人的表情都如此古怪……刘彻将耳边的垂绺缠在了指尖,静静看着面前的田蚡,想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舅舅莫非认识那金俗一家?”刘彻突然冒出些思路。“臣、臣不认识,”田蚡赶忙澄清,“臣只是刚才听太后提起,所以……”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住了嘴不再说下去。刘彻心头一跳,追问,“母后?难道是母后认识金俗?”“啊?”田蚡表情一呆,半张了嘴说不出话,“……太后久居宫中,怎会……怎会认识那乡野村妇?太后只是关心……关心陛下的决定,陛下的任何决定,都影响整个大汉朝的盛衰……” “舅舅,”刘彻打断了田蚡的官腔,“行了,朕知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田蚡立刻笑起来,“太后说,百姓无辜,难免犯错,陛下……陛下就多留份心。”“百姓无辜……是指金仲?”刘彻立刻会意,“母后这样说么?”“呃……太后只是让臣转达这样的意思,”田蚡颇有些小心翼翼,“臣想……臣等下还是去看看,那金俗一家究竟如何。” “舅舅,倒让你费心了。”刘彻噙着笑,但笑意很淡。“臣不打扰陛下了,臣告退。”田蚡说罢,起身离座。刘彻也不阻拦,看着他退出宣室,慢慢地走远了。 突然想到了刚才弥漫心头的不对劲,也不做细想,撑手站起来,就往后殿去。 “太傅,该用午膳了。”子儿端着食盘进到寝室,却看到子夫正专心致志对着窗边的白石板,“都画了这么久了,歇歇吧。”“差一些就好了。”子夫也不抬头,自顾自描摹着石板上的人像,“放着吧,你要是饿了,就先吃,我等下再吃。” “太傅,您这是……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见过。”子儿过来,看清了石板上画像,脸露迷茫。子夫转头来,见到子儿的神情,笑了,“没见过?你是没见过。”“可是……”子儿又凑过来细细看,“可是又有些眼熟。”“当真?”子夫挑起了眉,抬手在那人脸上加了几笔,“说说,像谁……” 子儿看着,突然摇头,“不敢说,也许我看不准。”“哈,子儿可会说话了。”子夫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炭条,站起来,“好了,大功告成!”“那用膳吧。”子儿适时的提醒。子夫吐吐舌头,“我去洗手先!” …… “好了好了,手洗干净没细菌,”子夫从内室转出来,嚷嚷着,“吃饭吃饭……咦,你怎么回来了?”小步过去捉住了对方的手,“不是说武安侯找你么?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刘彻转过头来,“干什么?不想我回来?”脸上却带着笑容。“少编排我。”子夫噘嘴,“你……偷懒呢。” 刘彻也不反驳,转回了头,看着白石板上的人像,略有些入神。刚和田蚡说起这金俗,不料竟在子夫这儿见到了画像。“好端端的,为什么画她?”刘彻将子夫拉入怀里,略皱眉,透出疑问。 “不为什么,想到了就画了。”子夫答得自然,却是偷眼看刘彻,“怎么了?不像么?”“像。”刘彻点头,“不过,一个乡野村妇,怎么就这样让人上心了?”说罢,拉着子夫走开。“她……和咱有缘么。”子夫故作轻松,却惹来刘彻的不满,“有缘?有仇才是。”坐到几案边,刘彻用手支着头,“私闯上林苑,多大的事儿?皇祖母要问,母后要问,舅舅也要问……可不嫌烦么。”“他们是关心你……”子夫寻着理由。 “关心……”刘彻突然抬头,“不是。”他很认真地想着,“刚才舅舅特地跑来宣室问,问名姓、年龄、家址……还说母后也关心着……难道这金俗竟和母后有什么瓜葛?”子夫心中微微惊讶,“别想了,好不好?……用膳吧。”“……哦,”刘彻点头,可看到子夫端来的食盘,“你……怎么就吃这个?” “有什么不好?”子夫笑笑,拿起一块米饼来,撕下一小块,“粗粮呀,健康食品。”“我让御膳房重做。”刘彻对子夫嘴里的新鲜词见怪不怪,起了身到门口去,“子儿,子儿……”“喂喂,”子夫拉他,“你怎么见风就是雨的……” “皇上,奴才叩见皇上。”推门进来的不是子儿,是小唐。“小唐,”刘彻见他,“你也行,快去御膳房一趟,让他们重新弄些膳食来……”“啊?”小唐半张着嘴,没动,却是抬头看着刘彻。 “怎么不去?”刘彻意外。“皇上,奴才……是来禀报皇上,太后着人请皇上移驾,说是要一起用午膳。”小唐话音才落,刘彻和子夫同时泛起了惊讶,面面相觑。 “太后找你……”还是子夫出声,推了推刘彻的手臂,“快去吧。”刘彻看着她,轻轻撇了撇嘴角,却是皱起了眉。子夫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石板上的人像,心中咯噔一下。回过神再去看刘彻,他已经起身到了门外。 “去吧去吧,莫让太后等急了。”看到刘彻又回头来看,子夫笑嘻嘻。“你啊,”刘彻摇头,“别忘了……”“我知道我知道,”子夫连忙接上话,“我会好好吃东西的。”刘彻笑笑,转身随着小唐去了。 等走的没影了,子夫轻轻关上门,重新拾起刚才吃到一半的米饼,就往嘴里塞,“子儿,吃饭吃饭啦!” ------------ 第三十七章 亲访长陵 上 从马背上爬下来,子夫庆幸自己刚才吃的不多,要不然一路颠到这里,一定连肠子都吐出来了。回头去看刘彻,他将马缰绕在手中,过来掖好身上的披风。 “怎么?冷么?手都僵了。”刘彻发现子夫双手的僵硬,连忙握入掌中。子夫摇头,但也没有拒绝,只是看着四周的景色心中不解。 原以为刘彻是带着自己到上林苑去的,却没想到他在半路停了下来,瞅着四周大片的农田,子夫不明白刘彻是何用意。回头去瞧,他也不说话,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看着田埂发呆,脸色有些沉闷,心事重重。 子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田埂边的小道,蜿蜒直到远处。心中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这地方,不就是当日遇到金俗的位置么? “阿彻?”很想问问,是不是先前太后让他去用膳,跟他说了些什么。手上一紧,却是他拉着自己的手,朝农田那头的村落走了过去,“我们……这是去哪儿?”“找人。”刘彻答道,径自往前去。子夫一听,心里头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走了几步路,才拐进一边的小道。“你们……踩到我家的庄稼了。”一个略有怯怯的声音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刘彻停了脚步,回手勒马。子夫看到了是个女孩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大约十三四岁的光景,此刻正略低着头杵在田边的大树下。因那树冠茂盛,先前都没察觉有人。 见到刘彻和子夫的打扮,那女孩子显得羞怯而惊慌,可是,并没有退却,“你们的马踩到庄稼了……”“对不起,”子夫连忙道歉,“这儿路小,马儿不好走。”回头去看,刘彻已紧紧拽着马缰,可是并不能完全阻止马儿走出半米来宽的小道去。 “你们要去哪儿?”女孩子问,不敢看刘彻,只是对着子夫。“我们……”子夫温言而语,怕吓到了这个小姑娘,“我们想找人。”说罢,回头去看刘彻。但见他微微动了一下嘴,却不出声,子夫已然会意,“我们想找一位姓金的大嫂,叫金俗。该是住在附近的,姑娘可认识?” 原本不敢看人的女孩子突然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你们……要找我娘?”子夫合不拢嘴,“金俗是你娘?”“我娘让我守在这里看着田,”女孩子点头。“那她……在家里么”子夫连忙问。女孩却摇头,“她……去衙门找官了。” 子夫去看刘彻,他面无表情,但拉着马缰的手已松了少许,子夫看出了他想离开的意思。“阿彻……”子夫伸过手拉住他,明知他心中不满,但还是好言相劝,“既然来了,我们……就去看看吧。”也不等他答话,连忙转了身对住那女孩,“我们……找你娘有很重要的事,小妹妹,能带我们去你家里头等你娘回来么?” “你们……”女孩子对于陌生人的拜访,显然有些惊慌,何况还是一身富贵的打扮。“不用怕,我们没有恶意。”子夫噙着笑,“我们……是你娘的朋友,不骗你。”女孩子看着子夫,想了半天,终于点下头,“好吧,我带你们回家。” 子夫心中一喜,跟着女孩子去,却发现刘彻没有跟上。回了头看他,刘彻撇撇嘴,轻轻叹出口气,跟了上来。 “到了,就是这里。” 跟着女孩子走了十多分钟,终于进入一家农舍。简陋的土墙和草瓦,令刘彻有些望而却步。女孩儿推开了门,将两人引入屋内,又很乖巧的来牵马,拴在一旁的木墩上。 “卫姐姐,坐吧。”女孩子拖出一张有些破烂的座席来,“……侯爷,请坐。”子夫拉过踯躅的刘彻,“一起坐吧。”刘彻略有勉强,但还是依着子夫坐了下来。 “卫姐姐,我……给你们倒水去。”女孩子又朝屋外头去。“小娅,不用了。”子夫起身欲阻止,不过那金娅已经出了门去。子夫无奈只得重新坐好,却是迎上了刘彻莫名的双眸。“怎么了?” “真弄不懂,你一路跟那丫头说得那般亲热,怎还称了姐妹……”刘彻皱着眉头。子夫愣了一回,掩嘴笑,“是不该称姐妹,可把你给喊小了一辈。”“又扯上我!”刘彻轻轻瞪她。 “刚才,跟小娅说了一路,才知道她家里情况可不好,”子夫认真起来,抬头看了看四面,“你看,是真的。……咦?你既然要来找金大嫂,为什么对她家里的事情又不关心?”子夫突然奇怪。 刘彻脸色略微暗了暗,却没有答话。子夫凑过去,小心轻声,“是不是……太后找你去,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刘彻明显一震,低头看子夫。“我……”子夫吐了吐舌头,正待寻着理由再说,却听到外面传来了人声。 “娘,卫姐姐和侯爷都是好人……”那是金娅的声音。“死东西,你知道什么好人坏人!”竟是金俗的声音,洪亮中依旧带着脱抹不去的粗鄙,“还往家里头带……让你看着田你就知道偷懒!你娘什么达官贵人都不认得!要认得,就不会为了你哥的事情天天求爷爷告奶奶了……” 刘彻听见金俗的声音,眉头纠在了一起。子夫握住他的手,示意少安毋躁。 “哐”的一下,门打开了——正是金俗,一脸铁青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略有战战兢兢的金娅。 “大嫂,你好。”不等金俗开口,子夫已经站了起来,笑着欠身行礼。想想金俗也算是刘彻的大姐,受个礼数并无不妥。刘彻显然对子夫的举动很是不理解,拦住了她,拉回身边。 “你……是你们两个?”金俗看清了屋里头的人,表情呆滞,半天没愣过神。不过等想明白了,立刻疾步过来,来抓刘彻的手。刘彻见状,避了开去。她便一把拉住了子夫,“你们是……是平阳侯!正好正好,快替我上长安衙门,把我儿子给救出来。” “大嫂,别急,”子夫好言劝慰,“我们今天来,就是知道了金仲的事儿……”“那你们怎么还坐着?”金俗越说不急越是犯急,拖着子夫的手就想往外头去,“那官衙的人拿了玉佩还不放人,现在连面都不让我见了……” 子夫无奈,回头去看刘彻,刘彻也已站了起来,皱着眉不说话。 “娘,你别拉卫姐姐,”金娅在后面小声劝着金俗,“都把人抓疼了。”金俗看到了子夫脸上的表情,急忙松开手,看看刘彻,突然过来,“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侯爷、侯爷你就救救俺家的仲儿吧,他没犯错,他只是捕了几只獐子回来,怎么就要杀头呢?”说着,更是拉住了刘彻的衣摆不放。 刘彻欲往后退,可是一方面被拉住了没法退,一方面房屋甚小也无处退,“放手。”只得低喝。“大嫂,您别这样。”子夫来扶,“有什么好好说。”没想到却是怎样也劝不动,金俗只是牢牢抓着刘彻,好像捞着救命稻草样的执著。 “金俗、金俗在这里么!”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把屋里的几个人都意外了一下,“金俗在么!” “……官爷!”离门最近的金娅开了木门,这回是一整队的卫兵,“你们……”“你是金俗?”那带头的人喝了一声。“我不是,金俗……是我娘。”金娅结结巴巴,来看屋里头的人,声音都带着抖,“她……在屋里。” 子夫和刘彻见着那队官兵,心里同时犯了疑,四目相视,竟然猜不透会是谁。“启禀侯爷,找到金俗了,她在屋里头。”随之而来的通报声揭晓了答案。子夫讶异更重,竟没想到连田蚡都派了人来找这金俗。 刘彻霎时脸色铁青。 “很好,让开。”果然是田蚡的声音。 跪在地上的金俗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马吓坏了,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手仍然紧紧抓着刘彻的衣摆,只是头歪着瞧着门外进来的人——那人一身青黑色的长袍,头上戴着高高的布冠,眼小而无神,可是贼忒兮兮的随着唇边的蓄须左右在看——这副尊容,除了武安侯田蚡不作第二人想。 “金俗,谁是金俗?” 田蚡跨进门来,稍稍停了一下,目光扫视一周,突然,那笑容僵在了嘴边,“……陛、陛下……”他看着刘彻,看了一会再一会,终于意识到并非眼花,立刻俯身而拜,“臣田蚡拜见陛下!”他身后的那队人马一听这话,皆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跪身在地,“卑职拜见陛下。” 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奇怪极了。 地上的金俗本是诧异的看着入门来的田蚡,但戏剧性的变化让她满脸的糊涂和问号,再回头来看刘彻,半晌都反应不过来;金娅显然都没见过这阵仗,则吓坏了,缩在门后的角落里不敢出来。 ------------ 第三十七章 亲访长陵 下 “都起来吧。”终于,还是刘彻打破了寂静,看着田蚡努力保持语气的波澜不惊,“舅舅,怎么这么巧?今天我们都见了三回了。”“是、是巧。” 田蚡笑嘻嘻的,轻轻点头。“舅舅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刘彻问道。田蚡抬头看了眼刘彻,突然有些嗫嚅,支吾了几下,才道,“臣、臣是奉了太后之命,来找这金俗……” “母后?”田蚡的话显然在刘彻的意料之外,“母后为什么要找金俗?”“这个……”田蚡说不下去了,只是低头偷偷去看金俗。 刘彻也将目光放在金俗的身上。 那金俗显然感觉到了自己突然成为了焦点,看看刘彻又看看田蚡,原本显得迷茫的眼神在接触到了田蚡的目光后变得呆滞起来,随即渐渐露出了越来越强烈的惊异来,直到开了口,“……蚡舅舅?” 此言一出,是又一记重锤,只是这一次,却是敲在了刘彻的心上。不置可否的看向门口的田蚡,他很是尴尬的笑笑,可是对着金俗轻轻点头,“俗儿,……你还认得我。” 那金俗听到,看了看田蚡,又来看刘彻,突然,谁也没想到,“哇”的一下,就放声大哭起来。 等坐上回宫的车驾,刘彻似乎还未对先前发生的那幕彻底理清思路。 因田蚡的到来,金俗和金娅坐着事先准备好的车辇,刘彻和子夫则占了田蚡自己的车,田蚡骑马跟着卫队走。 子夫知道刘彻心中的混乱,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原本以为他来找金俗,该是知道几分两人的关系的。但从之后他对金娅的态度和屋内的表现来看,太后似乎并没有在午膳时向儿子透露金俗的身世,可是眼下……子夫相信田蚡定是太后派了来找金俗认亲的,反倒刘彻的上门却是整件事的意外了。 “在想什么?”子夫握着刘彻的手,冰凉而略有僵硬。虽已初冬时分,可车内并不寒冻,子夫知道是刘彻的心情不好。刘彻将子夫揽入怀中,轻轻捏着她的手指,“那金俗……究竟是什么人。”问题简单直白,让子夫想了一肚子的旁敲侧击,却一下没处使了。“嗯?”见子夫没答话,刘彻用下颌蹭了蹭她的额头。 “太后没有同你说么?”子夫无奈,只得答道,不过还是想先套些话出来,“她找你去用午膳,武安侯也在的是不是?她同你说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到刘彻深沉的双眸。“母后……没说什么,只是不停问着案子的事情,还问了上回我们遇到那金俗的情形,我看得出她很关心这事情。这个金俗……真和母后有什么瓜葛?”刘彻皱起了眉,“刚才,我还听到她喊舅舅!她也认识舅舅?” 子夫扁扁嘴,算算太后离开金家到太子府的时间,那金俗怎么都得七八岁了,不认人怎么可能? “子夫,你知道金俗和母后究竟是什么关系?”刘彻问的认真,“告诉我。”“我……”子夫艰难的咽下口水,本想不说的,可是刘彻炯炯的目光是在让人心头发焦,被他这般毒辣的看着,子夫感觉心头扑通扑通的跳,为什么他光用眼睛就能把人给剥个一丝不挂? “你……应该去问太后的。”垂死的挣扎……宣告失败。“我不希望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可是……”子夫视线转开,但立刻被刘彻捉回来,“你知道什么,不许瞒着我。”“好吧好吧,”子夫投降了,“我说就是了,可是你也要有一点点的心理准备才行。”“怎么说?” 从头说呗! 大概想了一下,子夫揽上了刘彻的双肩,“嗯,你知不知道……太后在入宫之前,是嫁过人的?”“……知道,”听到子夫提起这茬,刘彻略微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母后不曾说,但是以前小的时候隐约听别的宫人提过。自从父皇册立了母后之后,就不曾听人提起了。那又怎么样?”他看着子夫,“这跟那个金俗……有什么……关系?”说到后头,速度慢了,子夫看到了他眼睛里头的惊异和不确定,“你是说……” 子夫点头,“太后在入宫之前,所嫁的丈夫姓金名王孙,就住在长陵……”刘彻闻言,脸“刷”的白了,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子夫也不再说了,收紧了手臂,靠入他怀中。刘彻却突然抓住了子夫的两肩,“可是,宫里从来没有人提过,母后和从前的丈夫有过孩子!”“没提过,不代表没有。”子夫维持着语气的平静,“你不是听到大嫂喊武安侯舅舅么?她连舅舅都认得,一定不会不认得自己的母亲。” 刘彻的震惊无以复加,注视良久之后放开子夫,蜷起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怎么会这样?”声音从双臂间传出,闷闷的。“阿彻,”子夫见状,连忙上前搂住了他,“你别这样,我想太后之所以不跟你说,就是怕你为难、尴尬吧。”“我……我只是很意外,”刘彻略抬起了头,又紧紧握住子夫的手去,“我没有想到……竟然会……多出个姐姐。居然还是……金俗。”牵着嘴角,刘彻笑了两下,但随即又将头埋入了臂中,这次连同子夫的手也一块儿抓握了进去。 “多个姐姐不好么?”子夫弯过腰,将头轻轻搁在了刘彻的头颅之上,“她总是你的亲人,也是太后的亲人。”“呵,”刘彻冷笑起来,“天下百姓若是知道他们的天子突然多出了一个异姓的姐姐,会不会耻笑我们皇室的混杂?” “为什么要这样说?”子夫皱眉了,将刘彻扶起来,对住自己,“你这样说,不但贬低了你自己,贬低了太后,也贬低了大汉的百姓啊!”刘彻不语。子夫续道,“太后入宫之前有所婚配,我想先帝不会不知道。既然连先帝都可以放下,为什么你放不下呢?怎么说她都是你的母后,如果你看不起金俗做你的姐姐,那你岂非就是看不起太后入宫前的身份了?” “我……”刘彻急于反驳,可是突然又住了口。子夫知道,他一时转不过弯,温言道,“大汉素来以孝治国,我想如果你真的认了金俗这个姐姐,百姓非但不会耻笑你,反而会更加尊敬你、更加敬重皇室的宽容和大度。”“怎么说?”刘彻问。 “你想,你为太后找到了失散在民间的女儿,百姓们当然就会认同你对太后的孝道;再者你不嫌弃金俗的身份和身家与之相认,百姓们会觉得你是个亲民如子的好皇帝,不因低贱的地位而否认她的存在,这不是个最好的让百姓们恭顺皇帝的机会么?”子夫边说边观察着刘彻的反应,“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可是那金俗……”刘彻似乎仍旧对金俗的粗鄙耿耿于怀。“她从小生于乡间,还没有母亲的照顾和关爱,自然会有些粗俗,”子夫重新靠入了刘彻的怀中,“太后必定是对这个女儿记挂多年,这次才会这般心急的让武安侯来寻人,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血浓于水啊。”见刘彻不再出声反驳,子夫暗暗欣喜,“阿彻,虽然金俗不是你刘家的女儿,可毕竟总是和你一母同胞。老天既然让你遇到了这个姐姐,就不该放弃这样的机缘吧,” “姐姐……”刘彻突然轻声道,“亲姐姐,她也是我的亲姐姐。”“嗯。”子夫点头。刘彻又想了片刻,突然一下搂紧了子夫,语气坚定,“是,她若真是母后生的,那就是我刘彻的大姐!我不能让我的亲姐姐再吃苦,什么罪也不能受!” 一向平静和暖的安乐宫内,此刻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窦太后半倚在床下的软榻上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可是气息明显带着急促,时不时还轻咳两声。一旁的垫上跪坐着一个宫装妇人,正仔细的吹着手中那碗盏冒出的袅袅白气——那股子浓郁的药香正是从这碗中的褐汤里散发出来。 “来,母后,喝药吧。”正是馆陶长公主。 窦太后闻言,睁开了无神的双目,略有些颤微微的抬起了身子。“小心、小心,”长公主腾出一只手来扶着窦太后起身,坐好了,这才将药碗递了过去,“哎,看您这么拿药当饭吃,女儿可真是心疼。” “习惯了,也没什么。”窦太后笑笑,“那茶不也一股子苦味儿么?我瞧你们都喝的高兴呢。”“这哪里一样了!”长公主摇头,“慢着些慢着些,您还真当茶喝呢!”“人老了,不中用了,吃什么都一个味儿。”窦太后将喝干净的碗还了过去,“你现在让我哪天不喝这药了,没准我倒心慌呢。” “看您说的,”长公主嗔怪,“药还能喝上瘾呢。”“怎么不是?”窦太后靠回了软榻,“丫头,今儿个进宫来可有什么事儿?不会只给我来送碗药吧?” ------------ 第三十八章 魏其回朝 上 一向平静和暖的安乐宫内,此刻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窦太后半倚在床下的软榻上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可是气息明显带着急促,时不时还轻咳两声。一旁的垫上跪坐着一个宫装妇人,正仔细的吹着手中那碗盏冒出的袅袅白气——那股子浓郁的药香正是从这碗中的褐汤里散发出来。 “您看看您说的!”长公主不乐意了,“做女儿的入宫来看看娘,偏要有什么目的了?”“你这丫头的心思,做娘的会不清楚?”窦太后笑骂,“你呀,若没什么心头难解的气儿、难消的意儿,可不会跑我跟前来。” “哎,”长公主叹了口气,“我这心里头的事儿,母后您就没有不清楚的。”“怎么了?这又是为了哪桩?”窦太后道,“最近皇帝皇后不是挺好的?”“他们呀,”长公主又叹,“儿女之事,你说父母再怎么管,那也是干着急,总得他们自个儿想明白了才是。”她忽然凑过了头,低声说,“母后,你最近可听到,皇上他……他在民间寻了个姐姐回来,说是太后当初没进宫时就跟别人生的。” 话一出口,窦太后脸色明显一僵。长公主似没察觉,继续道,“听说那天,皇上亲自去那……金氏家中把人给接进了宫,还手把手扶出车引入太后殿内。太后一见那妇人,立马搂入怀里,两个哭得泪人儿似的……” “你知道的可仔细!”窦太后冷哼,“倒似亲眼见了。”“我这……不也是为了让母后知道我可没瞎说么,”长公主赔笑,“不管当时情景如何,皇上可真封了那异姓的姐姐叫什么……修成君,还奉钱千万,赐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真是一步登天了。” “一步登天……”窦太后闭目,慢吞吞,“一步登天的人,可还少了?”“母后!”“别喊我,”窦太后摆手,“当年先帝要立皇后的时候,我就跟他提过这桩,他说不要紧。对了,我记得当初你可也帮着腔……”“母后,那时候我……”“那时候你跟太后要好的很,是不是?”窦太后接了话,“所以你也说不打紧。怎么?你当初就想不到嫁过人的女人会生孩子?现在才来说,又有什么用了?你是想把太后从这宫里头赶出去还是把你的皇帝女婿给赶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道。“你呀,”窦太后又咳了几下,惹得长公主连忙来抚胸口,“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为娘的会不知道?你还是为皇帝冷落阿娇气闷呢,是不是?皇帝和皇后……唉,当初也是你拼命在先帝面前说两个人如何投契,硬是定了这门亲。孩子交好那是天性,做夫妻可是学问,阿娇要是不嫁皇帝啊……” “阿娇可是我心头的宝贝疙瘩,”长公主竟然掩面抽泣起来,“她要嫁的不好,女儿心里哪能踏实!何况当初先帝众子,又有哪个比得上当今皇上?连母后不都夸赞彘儿如何如何聪明机灵?” “你啊,打小就是这脾性,什么都要拣最好的挑!给阿娇挑个好丈夫是没错,可是也要看合不合适,你看看皇帝和皇后两人的脾气,碰到一起就爆了火星似的,让人想着都头疼。好在最近皇上宽了心,不都说两人还不错么。”“那又如何?”长公主抽抽噎噎,“皇上心里头不只有卫子夫一个?您真好呢,把先帝的金钏都给了人,也不怕那小……丫头有天爬到阿娇头上去了!到时候就更委屈阿娇了……” “子夫就不是那种人。”窦太后一口否决,“这丫头我喜欢,乖巧懂事,又不争名抢利的。果真如你说的那般,我也不会放心让她留在皇帝身边。说到委屈,阿娇哪里会委屈?她可是堂堂正正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只要她和皇上处好了,到时候再添个一男半女的,谁能让她受委屈了?倒是子夫,为了阿娇,一直没名没分的。亏得她也认了,从来不计较。那金钏是我给的,也是故意让宫里的人看看,毕竟是皇帝的人了,封号虽然没给,可那是迟早的事情,总得有个高低之别。” “您……您这不是偏心么。”长公主不依。窦太后好笑,“给个金钏就偏心了?我给你的可少?给阿娇的可少?以后我要是见先帝去了,这宫里头哪样不是给你留的?少样金钏你就这样不舒服了?”“您……又把女儿说成市侩之徒了。” “哎,”窦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人啊,就这一辈子,就得服老。身子骨不好,能怎样,就是堆了全天下的珠宝,也没本事用。我是想透了也看透了,顺其自然吧。”“女儿明白,”长公主道,“就像皇上的事儿,女儿不也只能在母后面前说说,又真能将他怎样了?毕竟,他总是阿娇的丈夫,只能指望着两个再成熟点,不让人那般操心了。” “你知道这层就好,”窦太后点头,“你呀,老大的人了,能懂得‘成熟’两个字不容易。”“母后这话……”长公主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就是说你,”窦太后道,“别以为我一直呆在屋里不出,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和那个叫什么董……董偃的,是不是也过从甚密了些?别尽张着嘴说太后外头的女儿,那可是人家入宫前的事,真摊开了也没什么。你呢,那董偃是个什么人?让人嚼了舌头乱说,就不丢脸了?” “女儿……女儿……”长公主嗫嚅了。“哎,我也不多说你,总之你心里能有分寸就好。”窦太后摇头,“真要管,让人操心的事太多,违了太医嘱咐的话。”“天气凉了,母后可得多注意身子,您的康泰是大汉朝的福祉。”“行了行了,这话太医天天在耳朵边唠叨,哪要你再说的。”窦太后笑笑。 “女儿一向不会说话,”长公主道,“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几句。” “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刘彻捧着竹简,轻念有声,“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①……说得好!” “好什么?”一旁的子夫托着下颌,昏昏欲睡,“这样拗口,听来听去不就是‘大一统’么?”“吓!”刘彻笑了,放下手中的竹简,“你说听不懂,可是一语中的!”“我听不懂公羊,可我了解你啊。”子夫走过去,伸出指头轻轻戳了戳刘彻的额头,“你脑袋里的东西啊,我全知道。” “知我者莫若子夫。”刘彻笑着,一把拖着子夫下来入怀,“瞧瞧,都生着火,你的手还这样凉。”“哪有你热血沸腾啊,”子夫啐他,“自从你设了……什么博士……”“五经博士②!”“对,五经博士,”子夫道,“就天天念、念、念!你不烦么?你不烦,可是人家会烦。”“好、好,不念了,我不念了就是。”刘彻伸手去将案上的竹简推到了一边。 “最近武安侯勤快了很多,”子夫看到那一堆的竹简,轻轻拨出几份来,“连着上了好几道折子。”“自从上回修成君入宫,舅舅似乎热络了不少,”刘彻翻了一下那些竹简,“修成君回去了,可金娅留在了母后身边,我看定是母后没空搭理他,他只能做起学问来了。不过,毕竟也是学儒出身,这次设置博士他可出了不少力。” “对了,朝里头还有人对金仲的事有说法么?”子夫想到了一个问题,“上回你还说有人不依不饶呢。”刘彻笑道,“说到这件事还真要归功给舅舅了。他就说要赶快给姐姐上封号,有了封号自然算不得普通百姓,既不是普通百姓就不算擅入上林苑,那罪自然就没了。”“武安侯这回出的主意倒不错,”子夫啧啧,“难怪你当日就封了修成君,我还想你怎么这样心急,连朝廷和太皇太后那里都不支会一声。” “皇祖母……”刘彻一听到太皇太后的名讳,轻轻叹了口气。 ①《公羊》开篇“隐公”第一段。汉武帝独尊儒家,归根到底是尊《公羊》。《公羊》第一句就讲“大一统”非常符合汉武帝推行统一的意愿,而后又说“复五世之仇”,亦非常符合汉武帝替汉高祖复仇打击匈奴的政治需求。且《公羊》家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师——董仲舒。 ②汉朝的博士,类似现代国立大学中国家所聘请的教授。秦焚书,书藏民间。经学在当时都是口耳相传的,没有写本(因为除了《易经》之外,其余的经书都被烧光了),因此,只有记忆力强的人才能记得住。在传述过程中,由于记忆不准确或口音听不清等等原因,错误很多。汉时,各经都立博士,博士类似乎顾问。 ------------ 第三十八章 魏其回朝 下 子夫奇道,“怎么了?”“皇祖母,我可没跟她说呢,姐姐毕竟不是刘姓人,我就担心皇祖母要是知道……”子夫瞧着刘彻微皱眉头的样子,伸手去抚,“你以为你不说太皇太后就不知道了?宫里头这么多人、这么多嘴,她老人家没准当天就得了消息。”想了一想,子夫又道,“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她老人家,听别人说怎能比上听你亲口说?” “我不是没想过,”刘彻挠了挠头,但仍有些踯躅,“可我担心皇祖母会生气,谁知道许昌、庄青翟在她面前嘀咕过什么。”“那你还不会知道正本清源啊?”子夫稀奇,“什么都让别人说去了,才傻呢。”捉着刘彻的手,子夫轻轻晃着,“阿彻,去看看她老人家吧。你们可是祖孙,不能老让外人横杠中间么。何况天气凉了,太皇太后身体又不好,你去看看她老人家也应该。是不是?是不是啊?” “你啊!”刘彻受不了,抓住子夫让她停下来。“你答应了?”子夫瞪大了眼睛,笑嘻嘻的。“是啊,”刘彻点头,睨了她一眼,“不过你也逃不了,跟我一块儿去!”“遵旨!”子夫笑着凑过去,狠狠亲上他的脸颊。 “不行,我要更大的!”刘彻搂紧了子夫,朝着软绵的红唇袭去。 翌日,天气甚好,窦太后早早的起了身,服了药,便靠在软榻上听宫女念《道德经》。到了下朝时分,有宦官来报,“宫外有人求见。”窦太后支起了身子,“谁啊?” “是魏其侯。”那来报的宦官抬头看了一眼窦太后。一瞬间的愕然立刻被笑容代替,“终于肯来了,好,传吧。”她靠回了榻中。 “臣窦婴见过太皇太后。”魏其侯一入来,立刻俯身而跪。窦太后点头,挥了挥手,“起来吧起来吧。”又赐了座,这才道,“窦婴啊,你可真不好请呢,我那丫头可跟你说了?”“臣惭愧,”窦婴低首,“长公主来臣家中,偏巧臣身染风寒……” “病了?”窦太后笑笑,“你的病可真多,一告假就一年多。不像老太太啊,天天拿药当饭吃,可还是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太皇太后言重了,”窦婴连忙道,“您可是大汉朝的支柱,怎可同卑臣并论!” “我可一直以为,当初是我这老太太免了你的官,现在要你回来,非我这老太太亲自过府去请才行呢。”窦太后说的轻巧。窦婴却已经离座俯身在地,“臣惶恐,太皇太后折煞卑臣了。” “窦婴啊窦婴,”窦太后皱了眉,也不喊他起身,“你就这脾气不好!当年先帝罢黜刘荣的时候,你就告病,惹得先帝不高兴。现在又告病,存心气我这老骨头呢,是不是?怎么我们窦家尽出这委屈不得的子孙?” “臣惭愧,”窦婴道,也不敢抬头。窦太后道,“家里头日子好过么?不管朝廷大事,整天钓鱼泛舟就开心了?我可想问问你,当初,剿灭吴楚之乱的那份心性和豪情你倒是丢哪里去了?”“太皇太后教训的是。”窦婴只是附和。 “哎,我们窦家啊,”窦太后有些寞寞了,“也就你一个是有些出息能耐的。最近总有窦家的人到我面前来哭诉,这个说皇帝免了他的职、那个说皇帝削了他的权,听得我都烦了。我想来想去,是该有个窦姓的人来撑撑局面了……”“臣不才,”窦婴忙道,“臣怎担待的起……” “你不担待,谁担待?”窦太后反问,“我告诉你,窦家人就是再没出息,也比那田蚡之流的强!那田蚡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倒是天天在朝廷里上窜下跳,让人想到了就气闷!”“武安侯也是做过太尉的。”窦婴小声的辩驳了一下。 “太尉?他懂什么是太尉么?”窦太后不屑,“说他是太尉,你不也做过丞相?你倒能眼睁睁看着那市井无赖在朝廷里呼风唤雨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忙着钓鱼悠哉,田蚡可没闲着,他前前后后在长安城置办了多少家宅田产?再下去,看着他把房子造到未央宫来吧!” “武安侯置田,臣倒是略有耳闻。”窦婴点头。窦太后接道,“那就是了。我真要好好问你,窦婴,你的病算是好了没好?若是没好呢,可有我老太太的病厉害?” “臣……”窦婴愣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启禀太皇太后,宫外有人求见。”先前传报的宦官突然又跑了进来,让额头冒汗的窦婴松下口气来。“又有人?谁?”窦太后面泛好奇。“是皇上,还有卫子夫。”宦官答道。 “哟,竟是他们!”窦太后笑了出来,“传吧。”转了头对住窦婴,“看看,又一个想你的主儿来了。” 刘彻牵着子夫的手跨入安乐宫,因听到其中的对话而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子夫认得女的声音自然是窦太后的,可是那男的声音却很是陌生,正想询问,却见到刘彻一脸的兴奋,“是窦婴!”及时的说明令子夫茅塞顿开,窦太后竟然召了窦婴入宫,那可是刘彻召了多次都不得的,难怪他这样高兴。 行礼问安之后,刘彻便迫不及待的拉住了窦婴。“魏其侯,身子可好些?今日怎有空到皇祖母这里来了?朕请了你多次,却总是无功而回。”“臣不胜感激陛下和太皇太后的眷顾之心,臣惭愧。”窦婴欠身,低垂着头,可是声音不卑不亢。 “呵,惭愧什么,你终于肯进宫来,才好呢。”刘彻笑容满面,心情大好。“陛下言重。”窦婴道。 子夫在一旁看着说话的两人,尤其是大名鼎鼎的窦婴,看得眼也不眨。 以前念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物了,他曾在七国之乱时官封大将军,与周亚夫共同保卫中央朝廷;他曾反对窦太后提出的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而被削了门籍;他做过前太子刘荣的太傅,力谏汉景帝不可废太子立新储;他还支持刘彻尊儒术搞改革,却被一心无为的窦太后罢官免职贬回家中……这是一个不同于别人的外戚,他跟窦姓家族的那些人不一样,他的才干、他的耿直、他的率性都是标签,标示了他的成功也标示了他的失败……念及他最后的结局,子夫的心里头微微泛起了悲哀之意。所谓忠臣大凡下场都很凄凉吧。 眼前的窦婴面容清癯,声线沉稳,虽低着头,但背脊却挺得笔直,神色肃穆,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不同于田蚡的诡变和察言观色,子夫觉得这的确是个有“料”的人。 “今天我找窦婴进宫来,一要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二也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可以消了假,到未央宫走动走动。”窦太后的话令刘彻两眼发光。“皇祖母所言甚是,孙儿都想亲自去魏其侯府探望一下呢。”“臣惶恐,”窦婴拱手,“太皇太后、陛下,可真是折煞卑臣了。” “又在老太太面前装样子,”窦太后道,“我知道你心里还记着我的仇呢。”窦婴连忙跪下,“臣不敢,臣对太皇太后之心当可表。” “哎,对我之心,表什么,我心里都有数。”窦太后颔首,“算了,老太太都知道。以后啊,你还是好好帮着皇帝吧。”“太皇太后……”窦婴显然有些跟不上。窦太后道,“你也一把年纪了,见过不少事,跟过先帝许多时日,也该明白些道理。我知道你书读得多,一肚子的想法和念头,不过也要看时机,不是头脑发热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可得记着,那七王吴楚之乱,也是你亲手打下来的。” “太皇太后教训的是,”窦婴匍匐在地,“臣谨记于心。”“行,那就这么说了。”窦太后笑笑,“身子见好就别躲在家里头了,该你出来使使力,别尽想着钓鱼泛舟,这不是窦家人的脾性。”“臣遵旨。”窦婴又拜。 “行了,今儿个说了这许多,够了。”窦太后挥了挥手,“窦婴,你就先回吧,我要和皇帝说说话。” “皇帝今天好兴致。”窦太后慢慢站起了身,伸出手。子夫扯着刘彻的臂膀往前推,刘彻会意搀住了窦太后伸出的手臂,“皇祖母不希望孙儿来看您么?”乍听到刘彻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窦太后愣了一愣,随即又笑起来,另一只手也过来拉住刘彻,“说的倒好,你给我说实话,是你自己过来的还是子夫让你过来的?” “皇祖母!”刘彻的指头摸上了自己的耳垂,面容有些尴尬的来看子夫。子夫已然插口,“太皇太后,皇上是什么人啊,怎能由奴婢指使得了?”“你可会替他说话!”窦太后指了指子夫,迈着步子朝着门口去,“说是今儿个天气好,你们俩陪我到外头走走吧。”“孙儿自当听从皇祖母的吩咐。”刘彻很是谦恭,搀着窦太后慢慢的走。 ------------ 第三十九章 缴收币权 上 “太皇太后,您身子可吃得消?”子夫看着窦太后步履蹒跚的模样略有担忧,“让人找个小辇过来吧。”“不用不用,”窦太后心情异常好,“我的身子我知道,能走。还有皇帝在身边呢,不是?” 于是,三个人踱出了宫室,到了殿后的花园里,便是常晒太阳的那片草地。 “皇帝是不是有事要同我这老太太说?”窦太后躺在竹榻上,问着一边的刘彻。刘彻有些支吾,“孙儿……”“你啊,最近不是忙得很?”窦太后道,“一会儿认了个姐姐回来,一会儿又弄出个五经博士,做了这么多惊世骇俗的事儿,怎么到我面前又说不出口了。” “太皇太后,”子夫闻出些火药味,连忙出声打圆场,“皇上这不正要同您说么,您倒先给他扣了罪名!”“哟,丫头急了。”窦太后笑笑,“谁说我给皇上扣罪名了!”嘴里说着,气氛真缓和了不少。“那您就让皇上说说吧。”子夫趁机握着窦太后的手晃了晃。“好,听他说。”窦太后点了点头。 “皇祖母,”刘彻清咳了一下,看看子夫,后者给了一个眼神,他微微点了点头,“孙儿知道封修成君的事情没同您商量,是孙儿的疏忽。其实孙儿当时得知有个姐姐尚在民间,心里头也很意外。孙儿还特地和子夫去那金家看了看,她们过的实在艰苦,一家老小就靠着几亩薄田度日……虽说那金俗并非我刘姓血脉,可是毕竟同孙儿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要让孙儿在宫里头过着舒坦日子,倒让自己的姐姐流落在外过苦日子,孙儿实在于心不忍。” “那你就把人大大咧咧接近宫里来了?”窦太后仍板着脸,不过语气已听不出责备之意。“孙儿是念及母后的心情,”刘彻道,“总是自己的骨肉,这么多年了都见不到,现在终于找着了,怎能不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你啊,堂堂大汉天子,也不怕被百姓笑话了去?”窦太后拍拍刘彻的手。刘彻轻松起来,“子夫说,能为母后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又能不计她的身份予以承认,百姓们应该赞同才对!更能体现我大汉以孝治国的纲略来。”“呵,你们两个,”窦太后摇头了,不过带着笑,“说得倒天衣无缝,让人没法子说不啊。” “太皇太后,那您不怪皇上了?”子夫适时机的追问。“丫头,也心急!”窦太后笑骂,“我还没问完呢,认姐姐的事说完了,还有那五经博士呢?那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找了一批儒生做博士,皇上的心思又活了是不是?” “皇祖母,那些……那些也是做学问么。”刘彻开始挠头,声音也有些嘀嘀咕咕,“孙儿不过是想找些人整理一下五经文典。上回淮南王不也编篡了个‘鸿烈’来么,儒家的东西就是再不实用,总也该留些册子成集才是。就是不用,我们大汉朝也不能学那暴秦做出焚书坑儒的事儿来,对不对,皇祖母?” “哼,他们那些东西,也就配烧了当柴火。”窦太后又叹气,“哎,做学问也不是不好,可我就是担心你啊,你年轻,要被那群儒生给骗了……我大汉朝好容易打下的基业……”“皇祖母,孙儿自有分寸,”刘彻道,“不会拿祖宗的江山当儿戏的。” “有你这句话,我还稍微安心些。”窦太后点点头,“好了,告诉我,最近朝里头怎么样?许昌他们还管着么?”“丞相年纪也大了,事情少还应付得过来,可是事情一多,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刘彻边说,边留意着窦太后的反应。 “人老了,总是这样。”窦太后并无不悦,“只可惜我们窦家啊,除了个窦婴,皇上也没别的能看上眼的。”“皇祖母……”“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窦太后打断他,“我召窦婴进宫来,其实和你心里想的一样。虽说我心里总不太喜欢他,可毕竟窦家也就这一个窦婴,能为朝廷效力的时候也该出些力,你说是不是?” “皇祖母圣明。”刘彻连连点头赞同,“对了,皇祖母,还有件事孙儿要同你禀报。前些日子各方令尹都上奏,说是民间私铸钱币非常猖獗,已到了熔镜铸币的地步,而可恼的是,民间私铸钱币往往偷工减料,长安令呈上的几枚钱,居然轻的可以在水面上打漂,实在匪夷所思。”“这倒稀奇了,铸钱的事儿不都是各诸侯王爷们管着的么,竟出了这些怪事,”窦太后道,“那些王爷们都管什么去了。”“谁又能管得清楚,这私铸钱币的事情是不是也有王爷们的掺合,”刘彻道,“他们要是想躲着纳贡的数目,多铸些私钱自然也算一种办法。” “是一说,”窦太后点头,“皇帝可有对策?要让这些打水漂的钱币流传世间,倒也不是好事情。”“皇祖母,孙儿想过一个办法,却不知皇祖母可有想法。”“什么,说来听听?”“孙儿想私铸钱币的问题其实就是因为铸钱的权力交给了诸侯王爷之故,大家谁都能铸钱,自然谁都能用钱,没了规制自然就乱了。想当初,那刘濞不就是仗着手里有铜矿,大肆私铸钱币,囤积钱粮,到后来竟敢同朝廷对抗了。所以孙儿这些日子想总还是把铸钱的这权收回来才妥当,以后就用一种钱币,全由朝廷负责铸造,不准民间私铸,谁犯了这规制就以谋私论,按犯上论罪。一旦铸钱的权收了回来,自然就没人敢乱来了,也就没那些可以打水漂的钱币出现了。”刘彻看着窦太后,“皇祖母,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窦太后思虑了一番,“法子倒是不错,不过真要做可有些难,你不怕得罪了诸侯王爷?”“怕,可是也要做。”刘彻道,“如若不做,以后国库里尽是可以打水漂的铜钱,岂非更要怕了?”“呵……”窦太后轻声笑了一下,“那就去做吧,让窦婴帮你筹划筹划。”“谢皇祖母。”刘彻充满欣喜。 “好了,不谈这些事了,让人听了发闷,”窦太后靠着竹榻,“朝廷里的事,你自己去烦去吧,我们还是说说别的,也别让子夫腻味了。”“太皇太后,奴婢可不腻味。”一旁的子夫连忙答道,“听您和皇上说说话儿,说什么都高兴呢。”“你这嘴啊,”窦太后笑着摇头,“就会哄人。”她伸手招,“来,到我身边来。” 拉着子夫的手,窦太后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也想了很久了,前几日我那大丫头过来的时候,也提起过,今儿个你们都在,我索性就明说了。皇帝,子夫在未央宫做侍从女官也有段时间了,你们两个现在又这样好,我便想着子夫这般没名没分的不合适,寻个机会就该给个封号,是不是,皇帝?” “……对,当然对,皇祖母所言极是。”刘彻一听是这个问题,眼睛都亮了起来,“其实孙儿早就有这个打算了。”“那可好,皇帝原来也早有心了。”窦太后笑着点头。 “太皇太后,奴婢谢过太皇太后的恩典,谢过皇上的恩典,可是……奴婢不要。”此言一出,窦太后和刘彻均满脸的惊愕。“子夫,为什么?”刘彻忍不住问。子夫看着他,“太皇太后,奴婢只要留在皇上身边,”话却是说给窦太后听,“奴婢希望可以天天看到皇上,像现在这样和皇上说说话儿……”“有了名份,也可以陪着皇帝么,”窦太后道,“一个夫人的封号,可只比皇后低一级啊。” 子夫咬着嘴唇,冲着刘彻缓缓摇头。刘彻的愕然已然退去,渐渐泛上温柔之色来,揉捏着她的手掌,“皇祖母,既然子夫不愿意,咱就别勉强她了。侍从女官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以呆在未央宫,天天和孙儿一起……” “哎,搞不懂你们的心思,”窦太后摇头,“老太太是糊涂了,由得你们自己琢磨吧。”听她语气松了,子夫暗喜,“太皇太后,您疼惜子夫,皇上也疼惜子夫,子夫心里头都明白。”将头靠上了窦太后的肩处,“子夫很知足了,只求现在这样,陪着皇上、陪着太皇太后晒晒太阳,说说话,就很开心了。” “你啊,真是个奇怪的丫头。”窦太后抚着子夫的头,“也就皇上能明白你的心思。”“皇祖母,子夫不好么?”刘彻也凑了过来。“好,谁说不好。”窦太后笑着。子夫微微转过脸去看刘彻,却没想到他突然倾过来,对准自己的嘴唇就是一下。 毫无准备之下,被偷袭个正着,子夫吓坏了,立刻转回头去看窦太后。窦太后仍旧微笑着对着两人,丝毫未见异样,子夫这才想起来她的眼疾,荡起的心随即落下,再去看草地周围,没有宫人的身影。一边的刘彻,笑意盎然的看着脸红满面的子夫,像做贼似的到处看,等接到自己的目光,突然潮红更甚,头颅几乎要埋进肩窝里去了。 陪着窦太后聊了大半天,还破天荒地一起用了午膳,见着老太太真的乏了昏昏欲睡的模样,子夫和刘彻才离开安乐宫。 “子夫,为什么不要封号?”回到宣室,刘彻便问。他双手成圈,将踏入来的人围在身前的小圈圈里。子夫抬头看他,阳光透过木门的点点窗格洒进来,让人略有些晃眼的刺目,低下头去,却被他抬了起来。稍稍移了一下位置,刘彻挡去了子夫眼前的几缕光线,黝黑的眼眸立刻显现出来,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反射着面前人儿的面容,像个漩涡似的要将整个儿心神都摄了进去。 “为什么该要?”子夫问。刘彻舔了舔嘴唇,“我想你名正言顺……我说过如果可以,我想把皇后的玺绶……”“我不要,”子夫打断了他,“我不要。”双手攀上他的颈项,子夫躲进他怀里,“那些对我来说真不重要。现在这样……不好么?” “不知道,”刘彻道,感受着怀中的温软,“子夫,那我可以给你什么呢?” 把你整个人给我吧,还有你的心!子夫听着他突突的心跳声,默道。这是你欠我的,刘彻! 任他将自己箍在怀里,静静地,不再说话。 ------------ 第三十九章 缴收币权 下 有了魏其侯的参政,刘彻的政途似乎顺畅起来。 不及开春,刘彻便颁布政令取消所有诸侯国王爷铸币的权力,由中央政府统一币制。这一政令的颁布意味着废除了原先混乱于市面的各种形式钱币近十余种,全国同步改行五铢钱。由此,大汉朝加强了中央金融控制权,从根本上制止了诸侯国私铸钱币而可能引发的通货膨胀等问题。 而由于国家铸币的集中进行,一时铜价飞涨,邻近滇南、吴楚等铜矿产地更是蜂拥起无数流民,朝里自有大臣暗暗议论,认为刘彻这是花大力而行小利,颇有得不偿失的尴尬。其中尤以许昌等几个守旧中坚力量为首,每逢一道政令下达,必要跑到宣室来痛陈一番利害,什么朝廷吏使单薄,什么王爷必怀不满,什么人心浮动难安,什么铸钱耗费巨大等等,一幅痛心疾首、如鲠在喉的模样,仿佛刘彻收的不是全国铸币的权,而是勒着他那细细脖子的绳儿! 刘彻早在东瓯之战的时候便已学会了“打太极”,对于守旧无为一派的反对不急于辩驳,而是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始终依靠窦婴等贴心之臣的支持继续政策的推行。刘彻坚持这是伤在一时、利在千秋的事,子夫却知道,他更大的信心是来源于窦太后的支持和默许。 说到窦太后,子夫心中的感伤立刻冒了出来。冬季的寒冷让原本就很是虚弱的窦太后几乎到了一病不起的地步,原本还可以有人扶着走上几步,到花园中透透气。可自从长安下了第一场大雪,窦太后就下不得床了,经常昏昏沉沉的睡着,清醒的时刻又总是咳不停。每次同刘彻到安乐宫探望的时候,只要遇到她醒着,老人家还是要不厌其烦的劝慰刘彻懂得隐忍和等待,凡事不能急功近利、操之过急。短短的几句话,总说的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让一旁的刘彻和子夫手忙脚乱,一迭声请太医。 “胡贵,太皇太后最近都这样么?这些日子是不是常有人来看太皇太后?”出了殿室,刘彻止步在外头守着的宦官身旁。“皇上……”那名唤胡贵的宦官似乎没有想到刘彻会问他话,呆愣了一下,扑腾跪倒在地,“奴才、奴才……”“朕问你话,奴才什么?”刘彻略有不悦。 “禀告皇上,太皇太后最近身子一直不太舒爽,”胡贵说的小心翼翼,“两三个时辰就得进一次药,可是并不见好转,总是咳得厉害。”“太医呢?不是该有太医常来的么?”“夏太医、孙太医和祁太医轮着来,有时候,三位也一起来。可是他们都说、都说……”胡贵抬头偷偷看刘彻,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刘彻哼了一声。“说……太皇太后的情况很不好,怕是、是拖不久了……”胡贵说的战战兢兢,换来刘彻的暴怒,“大胆!太皇太后的安康也是你们能枉自猜度的?”“奴才死罪、奴才死罪!”胡贵吓得磕头如捣蒜,连身子都抖起来。 子夫见状,悄悄地扯了扯刘彻的衣袖。刘彻回眼来看到她脸上的忧愁,轻轻叹了口气,脸色稍缓。“那这几天,都有些什么人到安乐宫来见过太皇太后?” “有丞相、御史大夫、太常、窦氏诸侯……”越说越小声。刘彻也没心思再听下去了,冷哼一声,“就知道这些人,忙着呢,这种时候也不让皇祖母有个安静。”“大人和侯爷们必是来探太皇太后的病的……”子夫好心的解释。 “他们是深怕皇祖母撒了手,”刘彻泛出笑来,带着森冷,“我不过免了几个窦家的人罢了,他们就急成这样!那窦彭祖……当初他儿子犯事的帐还没算呢,又来皇祖母面前哭,哭什么!看我不把他也免了!”“你……也太说风就雨了。”子夫小声嘀咕,“也没说他们就是到太皇太后面前告状的。” “他们就这些本事,”刘彻抬步走了出去,“你听听来的这些人,许昌、庄青翟、窦彭祖……他们要有能耐早帮着窦婴去管铸币的事情了,哪还会有闲功夫到安乐宫来。在我面前就尽说这个麻烦那个麻烦,要么就是手里头有多少多少事情还在催着,一转身原来全到皇祖母面前乞怜呢。我看皇祖母这病,一半就是给这些人给气出来的……” “皇上,卫青将军在宣室等您呢,都等了好久了。”一到未央宫,便看到小唐急匆匆地迎上来。刘彻闻言,紧绷的脸庞立刻舒展开来,挑起眉头,“仲卿来了!” “仲卿,你回来了!”刘彻跨入宣室,不及卫青跪地,已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肩,“可真是辛苦你了。怎么样?吴越之地对于此次收铸币权的事有何反应?” “起先稍有些抗拒,毕竟那里盛产铜矿,臣刚到那里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很多百姓都能开炉造币,陛下的旨意一到,引起一些慌乱和不安……”卫青语音铿锵,又比月前沉稳挺拔了不少。 “你们不能坐下说么?”子夫吩咐了小唐去端两杯热茶来,打断了他们,“看你们两个,才见面就迫不急待的,坐下喝口茶可花不了多少时间。何况青儿一路风尘的,你也该让人家喘口气吧!”刘彻大笑,“是啊是啊,我这是高兴得糊涂了。”拉着卫青坐下,“仲卿,可曾回过家?嘉玥没有埋怨我把你给支到那么远的地方办差吧?” “陛下言重了。”卫青抱拳,“能为皇上办些事,臣高兴还来不及呢。嘉玥她……”卫青突然停了一下,“还是先说正事吧。吴越之地的民众本有些抵触,尤其是以前吴王的属地,以铸币为生的百姓不在少数,当地官府也颇有些无奈。好几户家境殷实的豪户非常强硬,拒绝交出铸币的磨具和炼炉,幸亏陛下让卫青带着期门军去……” “你开杀戒了?”子夫忍不住插嘴。刘彻转过头来,捏住她的手,“对付冥顽分子,光说道理是行不通的。”子夫撇了撇嘴,虽想反驳终还是按捺住。“臣的确抓捕了几户当地的豪强,让期门军收缴了家宅中的铸币炼炉和器具,并就地正法了为首抗旨、作乱的祸头子,曝尸三日以作惩戒……” “吓……”子夫睁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卫青也有如此血腥、暴力的一面。刘彻笑了笑,揉着子夫的手,“仲卿,做得好,杀一儆百,是个好办法!我就想到原先刘濞那处会有些抵抗,才把如此大任交给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了几个身首异处的,可就该太平了!” “的确,那些百姓看到朝廷的雷厉风行,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之后的反抗就明显少了,到最后,许多小户百姓都是自觉将家中的磨具交到了当地衙门……”刘彻拍案叫绝,“仲卿,你可真是厉害!果然没有选错人,果然没有!”他忽然又想到什么,“那刘礼呢?他接到旨意,反应如何?” “楚王①倒是非常配合,”卫青道,“臣也没有想到楚王如此开通,旨意下达第二天便召集了楚国的国相等臣子进行回收磨具、销毁炼炉的安排,区区十日就将楚国境内整理的差不多了……”“他这就叫做识时务!”刘彻点头,“看来当初先帝所给的恩德他总还放在心上。” “臣见陛下所交给臣的任务基本都已完毕,便快马加鞭赶回京来了。”卫青道,“也想让陛下尽快知道吴楚之地的情况,免于记挂担心。”“你啊,”刘彻笑着伸手指他,“看你平日不言不语,倒能猜透我的心思!”“陛下……”卫青低了头,“臣只是尽做臣子的本分,陛下的心意怎敢胡乱猜度……” 他的小心让刘彻顿了一下,但很快笑容又爬了上来。“对了,刚才你说嘉玥什么?现在国事谈完了,就说说家事吧。嘉玥是不是埋怨我了?”“怎么会?”卫青笑了笑,突然露出了难得的羞涩,“臣刚才回府去看,才知道、知道……” “知道什么?”他的欲言又止同时让子夫和刘彻泛出了好奇来,不由异口同声。刘彻笑了,“你看看,连子夫都要问,你还不赶紧说?” “启禀陛下,嘉玥她……有喜了。”卫青说的小声,可是这边的两个人却听得清楚,张大了眼,“你说什么?” “嘉玥有喜了!”刘彻首先回过神来,呵呵笑起来,“好、好,这可真是好消息!我可得恭喜你了,仲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做父亲了!”“臣……自己也没有想到,”卫青搔了搔头,露出些可爱来,“当时出发去吴越颁旨的时候,都没见动静……”“吓,看你这德性!”刘彻笑骂,“你这样说,嘉玥非闹你不可!” “她身子不太爽快,是有些闹心,”谈到怀孕,卫青露出懵懂而生涩的表情,“胃口也不好,还总是吐酸水。”“那是害喜吧!”子夫接道,“青儿头一回当父亲,连这个也不知道。”“呵,子夫知道这么多?什么时候也当回母亲我看看?”刘彻揶揄。子夫脸色倏然一红,暗暗瞪他,也不作声。 “仲卿,嘉玥有孕着实是桩大喜事,”刘彻转回头来,“对了,可派人去通知广武侯?”“臣也问过嘉玥,嘉玥说一通知父亲,必会大动干戈,还是等孩子出生了再说……”“也对,”刘彻点头,“不过,不通知广武侯,我们可马虎不得,等下就让太医令派个太医去你那儿替嘉玥把把脉……噢,有没有跟皇姐说?” “还没有,”卫青略低下头,“臣回过家就进宫来了。如果不是嘉玥托信有很重要的事……”“你就连家门都不入,直接到宫里头来?”子夫接口。卫青搔了搔头,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注①:景帝前三年,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复封七国:立楚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立皇子端为胶西王,子胜为中山王,徙济北王志为淄川王,淮阳王余为鲁王,汝南王非为江都王。齐王将庐,燕王嘉死。另注:其时,窦婴平定叛乱有功,被封魏其侯。 ------------ 第四十章 夜半私语 上 “该通知皇姐一声,”刘彻道,“她一定高兴。对了,该通知她,她还能帮着照顾照顾嘉玥,嗯……我得再拨几个侍女给你,你府上那几口人,真有什么需要了连搭把手的都没有……”“臣谢陛下隆恩,臣不需要……”卫青推辞。刘彻却道,“又不是给你的,那是照顾嘉玥的。等下还要去关照太医,尽管开些安胎补气的方子,外头寻不到的药材到宫里来挑……” “陛下,这实在……有违规制。”卫青连连摇头。“行了,宫里头我说了算!”刘彻不以为意。 一晚上,子夫都有些心神恍惚的迷茫,一会儿是为了窦太后的日益严重的病情,一会儿又是为了卫青、嘉玥还有公主那微妙的关系。只可惜,恁是想破了头,也理不清其中的思绪和道理来。对着欢腾妖娆的灯火,子夫轻轻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热热的气息,挠得人酥*痒,子夫一软,跌入了准备许久的怀抱中,“看你出神了一晚上,想什么呢?”“没想什么,”子夫撇撇嘴,“发呆呢。”“发呆……”刘彻挑眉,忽而笑了,“是想我想傻了么?” “你……”子夫闻言转头,忍不住啐他,“臭美!想谁也不想你!”说罢推开他,站起身子,轻轻拨了拨灯油中的火芯,让它烧得更透亮些。“刚才我就弄过了,”刘彻看着她又笑,“你还说你不想事儿呢!”撑了手也立起来,到她身后,“子夫,其实我也有事儿想了一晚上……” “你……想什么?”子夫眨眼,“是铸钱的事儿还是太皇太后的事儿?”刘彻摇头,“那些日日白天都头疼着,何苦还在晚上折腾?”“那你想什么?”子夫不解。刘彻低头来看,眼神中带着意味深长,他伸出手指来轻轻点了点子夫的双唇,微咧嘴角,“我在妒嫉一个人呢。” 此言一出,子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妒嫉……谁?”“仲卿!”“青儿……”子夫更是云里雾里的,“为什么?他那样辛苦替你去吴越颁布圣旨,你……妒嫉他什么?”“小傻瓜!”刘彻微微笑了,将子夫揽过来,摩挲着她滑嫩的唇瓣,“仲卿就快当爹了……” “啊?”子夫张开嘴瞪着眼,但也明白了刘彻绕了半天的语意,重新对上他黝黑的眼瞳,里头闪烁的火焰烧烫了脸颊。愣神中,嘴唇被侵了去,而后就是齿关,舌尖,到整个口腔,和他的气息、津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你……”踮着脚尖,几乎挂在他的身上,子夫兀自红着脸喘气,“你想做什么?”“我……想做爹。”刘彻凑着子夫的耳边,说的低声,却字字清晰。子夫脸更红了,伸手捶他,“你做爹,又关我事!”刘彻笑着,欣赏子夫的窘迫,也不说话,任由她捶、捶、捶,捶到速度缓了,力道轻了,重新落入自己的双臂中。 “怎么不打了?”刘彻故意逗她,“想明白了是不是?”“想明白什么!”子夫又去推他,可是没推开,“你啊……这种事情,急得来么?”“仲卿和嘉玥成婚才多久?”刘彻不服气了,“再过上七八个月,他可就真的当爹了……”“你眼红了,”子夫泛起笑意来,抬起手抚着他的脸庞,“看看,自己还像个孩子呢,就想着当爹!” “有了儿子,自然就是爹了。”刘彻覆上自己面庞上的手掌,“子夫,我们也要个孩子,好不好?”子夫低垂下眼睑,“傻瓜,这是你说要……就要得到的?”脸颊两旁又烧起来,“我们、我们……又没想过不要……”悄悄抬起一点点眼帘,对上刘彻热烈的眼眸,牙齿突然就打起架来,“总是……是顺其自然。” “那你是答应了!”刘彻高兴起来,一下弯腰抱起了子夫,“就是顺其自然,也要我们两个多多配合才是!”“你……”子夫见这架势,自然明白刘彻的暗示,一边伸手搂着他的颈项不让自己摔下去,一边凑过头去对着他的耳边,慢慢地说,“今天……不行。”“为什么?”刘彻停下了脚步,面容略带古怪的看过来。子夫咬了咬唇,暗暗瞪他,重新上前去,细细耳语了几句,发现刘彻依旧带着三分怀疑的模样,只得讨好般的在他唇上吻了几下,“真的,我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刘彻看过来,转着眼珠想了一下,“我记得你上回……”“哪有这样准的!”子夫脸红红的,“你……”“我明儿让太医来瞧瞧,”刘彻倒认真了,“替你把把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不要,”子夫摇头,“这些小事,又不是病,我不要看医生。”“可是你……”“也不是每个人都准的,”子夫反抗性的蹬了蹬刘彻臂弯的双腿,“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发现刘彻皱着双眉看自己,嘟着嘴摇头,“我不看医生,我也不喝药。” 刘彻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撇着嘴,边摇头边笑,“依你依你,不请大夫就不请,那早些躺下,好不好?”弯了腰将子夫放到榻上,才一松手,却被她抓着,“你……还要去看折子么?”“不看折子做什么?”刘彻说归说,人还是止住步,在榻上坐了下来,“难得你这样粘着我……” “咦!”子夫红着脸笑,“你就不能陪着我说说话?”看到刘彻轻轻推了推脑门,小声嗔道,“这个月里头天天都是铸币的事情,今日卫青都回来了,你也不缓口气么?”“就是最麻烦的地方解决了,才更要抓紧让别的封国王爷们……”刘彻很自然的接口,可是瞧见子夫略显不快的表情,连忙住了嘴,“好好,不说了,我陪着你,陪着你就是了。” 脱了鞋履和外袍上得榻来,将床上的人儿拥入了怀中。子夫将头靠上了他的肩,手伸过围住他的腰际,轻轻的,“你这个皇帝呀,怎么总是这样忙?”刘彻闻言笑了笑,“百姓呢,只要管着自家吃穿;为臣为官呢,只要捏着手中的权责;只有皇帝,什么都要管都要打算。整个天下,皇帝不都要顾着念着?否则,就要被人骂了!”说着,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子夫的鼻尖,“你说,忙不忙?” “可你从前没这么多事儿的。”子夫想到刘彻陪着自己在宣室读书写字的时光,嘟了嘟嘴,“是不是因为铸币的事情太麻烦呢?”“大概是吧,”刘彻挠了挠头,“不过以前很多事都是皇祖母在管,现在都到了我手里……我才知道,原来朝廷里竟有那么事情要处理的,天天都有大事小事,能让你转的头都晕了。”刘彻轻轻吐了口气,“现在想想,皇祖母管事儿的时候还真厉害……” “你这就叫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子夫笑,“看人挑担不吃力,现在可知道其中功夫了。”“哎,皇祖母她……”“太皇太后的情况实在不好,”子夫听到了刘彻的叹气,不由朝他怀中偎了偎,“我真恨自己当初不是学医的。”“傻话!”刘彻抬手将子夫的脸蛋拨向自己的肩颈处,“太医说皇祖母是多年的费心费力积劳成疾,既不是一日集成的病症,难道靠你一人之力就能去疾成愈了?2000年后的医术,能使人起死回生么?”到后面,竟问得认真了。 子夫摇了摇头,“生老病死,谁也逃不开的。”“那就是了,”刘彻又叹了一口气,“皇祖母的情况,其实大家心里头都明白,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只是……”刘彻停了下来,没有说下去。看到子夫抬起头来,露出不解,这才缓了一缓,“我就是替那些口口声声称为窦家子孙的人脸红呢,皇祖母都病成这样了,他们不想着怎么替朝廷办事,干好自己手里的差,尽顾着来烦皇祖母……皇祖母连人都认不清了,他们还想怎么样!”说着,刘彻蜷缩起了身子,倒将自己的头埋入了子夫的胸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子夫轻轻道,搂着刘彻的头颅,“他们若不是担心自己的前途,怎会这样忧心太皇太后的安危?”“可他们若真担心自己的前途,怎没想到更好的法子保住自己的爵位官职?光守着安乐宫就有用了!”刘彻略显忿忿,抬起头来,见到子夫显露的无奈,直起身子,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说多了只让自己不高兴。”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子夫点点头,“说说别的,说说高兴的事儿。”“高兴的事儿……”刘彻转着眼珠,笑了,“那还不就是仲卿了?他既替朝廷收回了吴越楚地的铸币权,回头又要当爹了,可不让人高兴么!当初你还说我撮合他和嘉玥武断了,要不是我的当机立断,仲卿哪有这样好的福气?” ------------ 第四十章 夜半私语 下 “你倒会自夸!”子夫掩嘴笑,“青儿这般顺意,自然都是你的功劳!”“可不是么!”刘彻洋洋自得。子夫抿着嘴,去看刘彻,心头忽然涌上了一个问题,缠绕自己许久的问题,“阿彻,你说……青儿真的喜欢嘉玥么?” 问题一出,刘彻便显得愕然,见到子夫认真的神情,这才答道,“若是不喜欢,怎会娶她?连孩子都要有了,又怎会不喜欢?”看着子夫若有所思,刘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了,突然问这些?你的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我只是不明白,”子夫笑一下,抬头来看,“那……你喜欢皇后么?你许了她金屋藏娇,你还娶了她……” 刘彻脸色一暗,压根没想到子夫会扯到自己身上,闭唇不语,却听到子夫又在问了,“你喜欢她么?如果不喜欢,为何要娶她?”“子夫……”刘彻握住了子夫的下颌,静静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努力保持着平静。 “我想知道。”子夫并不避讳他灼灼的目光,也是平静的看着,“我想知道。”“金屋藏娇……好远的事了。”刘彻轻轻呢喃,放开了手,立刻感觉子夫的依靠,搂过她,“那年我才七岁、也许六岁,母后……那时还不是母后,只是父皇的一个美人。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彘儿你喜欢荣哥哥的书房么?喜欢他的太傅么?想不想跟他一样?”刘彻笑了一下,“那个时候,荣哥哥被父皇封了太子,他有自己的书房,有一屋子的书简,还有窦婴做太子太傅。每日辰时窦太傅下了朝便会给太子授课,我不能进太子书房,便总是偷偷趴着窗边听……” “你喜欢当太子么?”子夫问道。刘彻却摇头,“我只是喜欢听窦婴讲道理,解读简册,他说得很好,比我后来的太傅卫绾都说得好,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太子太傅……但是那时候我天天都去书房窗口听。母亲知道这事儿,所以她一说,我就点头说我要,很想要。” “太后跟你说了什么?”子夫略抬起身子,想着当初的王美人对六岁大的刘彻所说的话会是什么。刘彻将子夫的头重新揽回怀里,“母亲说,如果我想要太子的书房,想要窦婴作太傅,那就得照着她的话去做。我就说好。她便跟我说,等长公主进宫的时候,若问起我喜欢哪个姑娘,我只能说阿娇;如果再问我会不会娶阿娇,我必须说我要盖间金屋子给她住……” “是太后教你这样说的!”子夫拗起了身子,定定看着面前的人,略有些不思议的惊讶,“可你知道那些话的意思么?”刘彻苦笑,“六七岁的孩子,即使知道什么是嫁娶,也未必明白其中的意义。荣哥哥,我为了得到他的一切,许了金屋之诺……用婚姻换取太子之位,我是不是赚了?” “不要这样说。”子夫低下头,俯在他胸前,“你并不知道她们会废刘荣的,是不是?”“荣哥哥的母亲栗姬素来同母亲有些嫌隙,可是他待我却极好,有好的总留着给我,那时候窦婴给他讲读的简册他也总会拿来给我瞧……”刘彻说起刘荣来,带着唏嘘,“可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母亲教我说的那番话,是为了同长公主攀亲,是为了废太子重立……” “你也是个好太子,”子夫划着他的胸口,轻轻道,“还会是个好皇帝!”“可是我娶了阿娇,我却不喜欢……”刘彻提到阿娇,神情立刻显出些烦躁,“当初定亲、之后成亲,每一次她和她的母亲都不停的提醒我,我这个皇帝是她们替我争来的!”子夫见状,伸手捂住他的嘴,“皇帝是你自己的,是先帝给的!” “你这样想……”刘彻拉下了子夫的手,带着不确定,“可是当初若没有阿娇的婚事,我荣哥哥……”“当初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子夫道,“先帝立刘荣的时候,本来就很仓促……太皇太后不是说过你才是先帝诸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也许,先帝本就看中你,只是借了长公主的口实,寻个因头……” “可是毕竟,我总是靠着长公主才能有今天。”刘彻长叹口气,稍稍直起身来,坐的高些,“记得大婚前,舅舅来宣室,同我说,帝王的婚姻跟臣民百姓不同,因为不仅仅是男欢女爱,而是政治、是朝事、是整个大汉朝的国事,所以无论我喜不喜欢阿娇,我都必须娶她,封她为皇后。” “可是皇后喜欢你,一心想和你白头到老。”子夫幽幽的。“阿娇喜欢的是皇上,不是刘彻,”刘彻道,“当初若不是栗姬拒绝了长公主的结亲之请,她又怎会看上我?阿娇眼里是皇后的位置,谁是皇帝她真的稀罕么?”“她喜欢你,”子夫搂着他,“她喜欢她的丈夫,我知道。”“你又知道?”刘彻难得露出笑来。 “我是女人啊,”子夫也笑笑,虽然略有些勉强之意,“皇后每次看你的眼神……我看得懂。”“为什么要替阿娇说话?”刘彻折过身来,认真的看着她,“子夫,你今天……为何要说这些古怪的话?”“我……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刘彻奇道。 “不明白……男人,”子夫咬着嘴唇。“男人?”刘彻更为不解,“什么男人,子夫为何要明白男人?”“我……我很想知道,一个男人心里头若不是真心爱着他的妻子,为何要娶她?如果爱着他的妻子,又为何还会对别人动心?或者,始终都有别人的影子。”子夫说的动容,收紧了搂着刘彻的手臂,“会这样么?大汉朝的男人会这样么?还是,天下的男人都会这样?” “你说得我都糊涂了。”刘彻也搂住她,叹气而笑,“要说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我也许明白,可是要说有别人的影子,我就不明白了。大汉朝的男子素来都可娶妻纳妾,喜欢自可以娶回家,何苦要留着别人的影子?也许只有子夫生活的时代,一夫一妻,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可是我知道……”子夫开了口想反驳,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打住,“也许吧,也许你说的对。” “我说的对,就听我的。”刘彻道,“你的小脑袋瓜里不许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知道么?”“嗯,”子夫顺从的点头,轻轻嗅着刘彻身上的味道,“你、你当真不喜欢皇后么?”她突然又抬头,问的刘彻愣怔呆滞。 “怎么又问!”刘彻忍不住抬起手指来点她的脑门,“我说了我娶阿娇是因为当初的承诺,是为了大汉朝的江山……”“可是她真的爱你啊,”子夫嘟着嘴,“我觉得她很可怜。你不喜欢她,却娶了她,可是又不能给她她想要的那个丈夫。”“你想我怎样?”刘彻来问,满脸的无奈。“我不知道,”子夫皱眉,也不松手,“我真的觉得她很可怜,可是……我又不想你去找她……”子夫闭上了眼,“我是不是应该让你去找她?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又小心眼,又傻……” “真是小傻瓜!”刘彻笑了,抚着子夫的脸庞紧贴住自己,“尽说傻话!阿娇的事,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跟你无关!你说的娶了一个心里却有另一个,也是指我么?我娶了阿娇,可是心里头有你。我啊……只恨没早些遇上你,否则,我说什么也不娶阿娇了,就娶你一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子夫辩解。刘彻却阻止她,“可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就行了。”“我会变成皇后那样子么?”子夫喃喃,突然想到了公主和卫青的将来,他们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卫子夫同刘彻……搂着刘彻,仍不禁打起寒颤。 “怎么了?冷么?”刘彻拉过一旁的盖被来,罩住了两个人,“你就是你,不会变成阿娇。”他低头吻着子夫的额头,“我保证,永远都不会。”“不要离开我,阿彻,永远都不要。”子夫被刘彻的温柔而蛊惑,“答应我,你不会不要我……” “当然不会,”刘彻低头来,看着怀里的人,这才发现她喃喃不绝,却已眼皮打架朦胧欲睡,忍着笑搂紧娇躯,“真是小傻瓜!”轻轻去吻她的头心,感受着她渐变绵长的呼吸,直到完全入了梦乡…… 自卫青吴越告捷回京,缴收铸币权的风潮渐渐在大汉境内升了温,大约又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不乏逮捕、诛杀一些冥顽不灵的屡教不改分子,虽说自始至终沾着血腥和暴虐,但毕竟卓有成效,“伤在一时,功在千秋”,这话没有说错。子夫每日跟着刘彻听到一封封推行新政的奏折和汇报,由原先的不适应到了慢慢的习惯,逐渐明白封建集权下一个政策的完成必然是和铁血、强权密不可分的,而这一切不过是刘彻政治生涯中的一个开始而已。 ------------ 第四十一章 丞相夺位 上 “孙太医,皇祖母情况如何了?”在安乐宫门口见到了正匆匆出门的太医,刘彻拦了下来。“皇上?微臣参见皇上……”孙太医有些意外,急急下跪。刘彻挥手阻止,“行了行了,朕是问你,皇祖母情况如何了?今日可好些了么?”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太医的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来。“到底怎么样?”支支吾吾的让刘彻心急了,“皇祖母可清醒了没有?今天进食了么?”“禀皇上,太皇太后昨日晚上进了些米汤,可是今日……一直没醒过。”太医有些战战兢兢。 “那你怎么呆在门口?不在里头守着!”刘彻显然生气了,“不是吩咐过几次了,皇祖母身边不准离人的!”“回皇上,是、是太后娘娘来探太皇太后,这才让微臣到门口守着……”太医惶惶解释着,浑不顾额头的汗滴已然顺着脸颊落下来。 “母后……”刘彻眉头打结,“她来了。太后来多久了?”“才一会儿,”太医答道,偷眼来看,“问了微臣几句情况,便让微臣在外头候着。”“行了,朕知道了。”刘彻打断了他,起步欲往里头去。 吱呀……门却开了,刘彻见到来人,“母后——”“皇儿也来了。”出来的正是太后,见到外头的刘彻显然也有些惊讶之色。“母后来探望皇祖母?”刘彻迎上去,搀住了太后的手臂,“母后有心了。” “这是什么话!”太后道,“太皇太后病重难起,谁都忧心着呢。”“母后说的是,儿臣失言了。”刘彻点头,将太后又交到一旁的宫女手里,“你们送太后回去……”“哎——”太后一把抓住了刘彻,“皇儿随我一块儿回去,”她看着刘彻,眼中闪过不容置疑的肯定,“我有话同皇儿说。” “可是儿臣……”刘彻回头看了看半掩的宫门。“你皇祖母现在谁也认不得,你便进去陪着也无济于事。”太后声音冷冷的,“同我去吧。”“儿臣……遵命。”刘彻无奈,只得转了身,跟着太后朝外头走。 “微臣送皇上、送太后。”一旁的孙太医俯身在地,轻轻呼出口气,抬起手来擦了擦业已流到脖子根的汗水。 “母后这样急着唤儿臣来到底所为何事?”刘彻进了太后寝宫,不及落座,便问起来。“还有什么事,自然是和老太太有关系。”太后落了座,着人端来茶盏,“这阵子只听人说老太太情形不好,今日亲眼去见了,才知道果然是真的。” 刘彻闻言,露出些许不悦,“皇祖母已经昏昏沉沉的好几个月了,也没法子好好进食,情况自然不好。”将宫人送来的茶盏放到一边,“母后竟不急么?”“急,急也不见有用,”太后一脸深奥看着刘彻,“倒是皇儿,怎如此关心老太太的病情?为娘看得出皇儿是真急……”“皇祖母不见好转,药石无效,怎不让人心急?”刘彻莫名,“那些太医总也说不出个道理,只知道把脉用药,可用到如今还是见坏不见好……” “皇儿,你还真希望老太太的病能好么?”太后突然倾过身来,抓住了刘彻的手腕,“她要真好了,你还能快活自如?”“母后……什么意思?”刘彻楞住,竟说不出话了。 “皇儿这阵子,设博士、收币权,可忙的快活,”太后嘴角泛起了笑,“毕竟没了老太太的管束,想做什么都方便了,可是老太太若真好了起来,皇儿还能如现在这般随心所欲了?”看着刘彻默不作声,太后也不强逼他,自顾自道,“刚才我就是特地去找孙太医,问了清楚,老太太这病看情况是不成了,没得治只能拖,拖得坏就这个月,拖得好了也出不了夏……” “什么?”刘彻张大了嘴,不敢置信的看着太后,“皇祖母……只有两个月不到……”“那已经是长的了,”太后道。“可是、可是……”刘彻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怎会如此快……” “皇儿!”太后拉住了他,“不是为娘的要多嘴,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你对老太太,总是倔的让人担心,为娘总是生怕你被老太太那双手给掴了推了。可是这阵子,怎么转了性似的?不但天天往东宫去,还总缠着太医要拖着老太太的日子……” “母后,皇祖母……总是儿臣的亲祖母啊。”刘彻脱口而出,掩饰不住的焦虑,“她为了大汉朝操劳了一辈子……”“她操心的是大汉朝还是她窦家的天下?”太后夺过话头,令刘彻的脸色突然一僵,“你倒记得她是你的亲祖母,可是你怎就忘了,当初是谁一手毁了你的新政?谁杀了你的御史大夫、郎中令?谁又在淮南王进京那会儿密谋废帝另立?” 一连串的问题击得刘彻无言以对,腾腾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坐倒在席上。 “为娘的并非要旧事重提,”太后好言相劝起来,“为娘只是要提醒你,老太太绝非一个简单的人物,即使病重不起,你怎能不防不慎?难道当初战战兢兢看着她家脸色的日子,你都忘了?”“儿臣……”刘彻仍是默然。 “窦家威风了这许多年,为娘的总劝你忍,这忍,可该忍到头了!”太后色厉内荏起来,令刘彻不得不抬起了头,“我知道朝廷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窦家的人,什么丞相、御史大夫的你也看不上,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换换人了。” “换人?”刘彻瞪大了眼,“可是皇祖母尚在,虽然神志不清,可毕竟……”“毕竟什么?”太后不悦,“毕竟还要给窦家人留些颜面?皇儿,当初老太太罢你舅舅的太尉、杀赵绾、王臧的时候,可曾给你留了颜面?” “母后,那些……都过去了。”刘彻轻抚耳垂,略有些尴尬。“你倒宽宏大量!”太后冷笑,“忘得了你舅舅的事儿,可你连淮南王的事儿也忘得了……”“母后,别再说了。”刘彻沉下脸来。“不说可以,但眼前的事儿,不说却不行。”太后态度强硬,并不让步。 “眼前的事儿?”刘彻皱眉,“究竟是什么事儿?”“老太太的病是好不了了,驾鹤西归那是迟早的事情。”太后一扫往日的小心翼翼,语气高拔了不少,“老太太一走,朝廷里难道还如眼下这般布置么?”“母后的意思是……”刘彻抬眼看向略显陌生的太后。 “皇儿年轻,朝里若是没有贴亲儿的帮手,恐怕震不住那些奸滑刁钻的王公贵戚们!”太后端起了茶盏,故作高深。刘彻沉吟,“朝中毕竟盘根错节的都是窦姓诸侯,其他的大多也是黄老之士,儿臣前些日子虽设了五经博士,可毕竟时日尚短,若要完全控制窦氏诸臣,除非……先予后取。” “啪”的一声,太后将茶盏摔在了几上,“皇儿这是什么法子?予?予给谁?窦家的人这些年压得我们还不够么?你又想将三公之位交到窦家人手里头?你吃了他们窦家的苦还不够多么?”“母后怎能这样说?”刘彻看到太后生气,小心翼翼,“儿臣想那窦婴毕竟同其余窦氏不同,文韬武略,天下皆知。当初先帝时平定七国之乱,他有大功在先;建元初年,他又协助儿臣革新朝政,不畏皇祖母而抗旨;这阵子他替儿臣所办收受铸币权之事也相当出色……” “那便如何了?”太后不及听完,带着急切,“彻儿啊,你就是年轻,难道不懂这就是窦婴的老谋深算?知道老太太不行了,这就从家中跳出来替你做这个做那个,还不是为了当初失掉的那个丞相之位?你要知道,他毕竟是老太太的亲侄儿,他要为了相,这窦家的人你还想连根拔了去?” “儿臣深知窦婴为人,”刘彻带着恳切,“他断不会为了自己的荣华假公济私……”“皇儿眼里谁倒会假公济私了?”太后为刘彻的“执迷不悟”大光其火,“现在这样替窦家人说话,当初老太太骑在你我头上耀武扬威的时候,你怎么就不逞这能了?” 刘彻从未见过太后发如此大的脾气,连忙低头,“儿臣并不是这个意思,母后莫要生气了。”“意思?什么意思?我真以为你眼里头只有你那皇祖母,没有我这个当娘的了!”太后仍旧气鼓鼓的,瞪着眼,“大汉以孝治国,你的孝都到哪里去了?” “母后莫说气话,儿臣听母后的就是了。”刘彻赔着不是,“朝廷臣子之事……过些时日再考虑也不迟。”“不迟?难道等着老太太真殁了,再想么?”太后道,“自是早作准备才好。”“那么……母后心中有合适人选了?”刘彻突然灵光闪现,有些摸清太后的意图。 “哼,当初和窦婴一起闲置在家的,皇儿竟忘了?”太后哼声。刘彻再次意外,“您是说……舅舅田蚡?”“他当初便是太尉,”太后露出了笑,“难道如今担个丞相委屈了你?”“儿臣……不曾这样说,”刘彻忍不住又皱眉,“可是舅舅他……论功劳、论威望、论能力、论才干……”“论什么都好,谁也比不过他对你的忠心!”太后不耐,“他可是你的亲舅舅,怎么都好,绝不会戳你的脊梁骨,怎会比不上姓窦的强?”看了一眼又欲说话的刘彻,太后抬手指着他的面门,“皇儿,为娘的这些年含辛茹苦替你在宫中打点安排,为的是什么?就是你当家作主的一天!为娘这些年求过你什么?要过你什么?好容易盼到了头,就这一次张嘴,你就不肯依了我?” “儿臣……”刘彻看到太后不容置疑的眼神,那其中的霸道和强势竟是从不曾出现过的,一时愣怔,想说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间,“……明白了。”哑然蹦出的字,让自己都吃惊。 “好,你明白就好。”太后志得意满的样子,“皇儿,为娘绝不会害你,这许多年来,你该明白的……” ------------ 第四十一章 丞相夺位 下 “子夫,子夫!”听到门外的声音,子夫连忙放下手里的炭笔,站起身迎到门口去。“公主,怎么有空过来?”“听小唐说你今天没有同皇上一起去安乐宫看老太太,”平阳公主说着跨进了屋,“怎么了?身子不爽快么?你和皇上可一向形影不离的。” “公主说笑了,”子夫脸红了一阵,“皇上自有正事要做,我怎么总能跟着……”“看你,一说就脸红!”公主拉着子夫坐下,却发现她脸上闪过一丝辛苦,“怎么了?身子果真不爽快么?宣过太医没有?” “没事没事,”子夫连忙摆手,可是一下子又有些力软,忍不住撑住了一旁的几案,另一手轻抚着小腹。公主见状,急忙起身来搀,“看看你这样子,还说没事呢!”将子夫摆到了座上,“到底怎么了?”看着子夫抚着小腹的样子,突然张大眼,“你不会是……我正请了太医呢,让他来给你诊诊……” “不用不用,”子夫拉住欲转身出门的公主,“不是你想的……”“可是你……”“我……”子夫咬唇,拉了公主回来,凑上耳朵说了几句。公主面泛疑色,“你……”“是真的,真的。”子夫连忙点头,“可能是受了些寒气才……”“可你这样子……”公主皱眉了,“子儿,快去弄些姜汤来。你啊,多大的人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她拉着子夫坐好了,“皇帝也是,他知道你这样子么?倒由着你一个人。”“他不知道,”子夫笑笑,“这些事……也不是什么都同他说的。” “可你痛成这样。”公主不依了,“现在没旁人,你老老实实同我说,究竟成不成?还有什么别的症状没有?”“也……不是每次都会痛,”子夫被公主问的尴尬,毕竟这些事情,总是难于同别人启齿的,“真的不要紧。”“我就不信了,”公主摇头,“看你这样子,脸色也不好,难道每月都这般……” “不是不是,”子夫连忙否认,“平常只是时日不准些,不太这般痛人的。前几回……”突然住了口,意识到上一回竟是两个月前的事情呢。“连日子也不准么?”公主听出端倪来,“这可不是小事情,你怎么就不请太医看看呢?这皇帝,可不是我说他,他也不管么?”“是我不让他请的,”子夫忙道,“我怕喝药,一请太医就得开方子,我不要喝药。”眉头都纠在了一起。 “你呀,又不是孩子,怕什么喝药!”公主受不了了,“看现在,痛成这样倒不怕?”“熬过今天,该没事了。”子夫勉力笑笑,不觉额头都泛出了细细的汗来,抬手擦了,“我真的不要紧。”“你啊,手这般凉,还说不要紧。”公主只是摇头,“春分都过了,竟说寒气!皇帝也总顺着你……他啊,什么事情都要做得主,到你面前就样样没法了。”话说的子夫笑出来,“公主别这样说他。”“他疼你,什么都依得你,也不分好坏,”公主轻啐,“回头看我不说他!” “公主……”子夫伸了手拉她。“公主,姜汤来了。”子儿恰在此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果真泛着冲鼻的浓姜味儿,子夫立刻苦起了脸。 “快端来快端来,”公主连忙招手,拿过碗盏就送到子夫面前,“快给我把姜汤喝了……”一瞅到子夫满脸苦色,不由掩嘴,“我可不是皇帝,不管你说什么,我非看着你喝下去才行!喝啊,快喝么!”“我……我喝。”子夫无奈,只得接过了姜汤,那一股子辛辣的姜味儿,差点给呛出眼泪来,不过偷眼看到公主“虎视眈眈”的模样,知道自己不喝绝过不了关,只得深吸口气,仰了头就把那褐黄的汤汁倒入口中。 “咳咳咳……”子夫的五官都快挤在一起了,子儿拿下那碗,连忙又送来一杯水。连喝了好几口,这才终于顺了气。 “这就对了。”公主满意,“皇帝要是治不了你啊,以后就得我来管!”“公主,你……”子夫一边揉着唇鼻,想去掉那残留的生姜味儿,一边思索着该是转移话题方为上策,“今日进宫来……请太医,难道也是身子不适了?” “哪是我不适啊,”公主笑了笑,“是嘉玥!前些日子本已好些了,不吐也不泛恶心了。可没想到,这些天,突然就喊头疼腰疼的,手脚有些浮肿麻木,说是晚上还会抽筋……我怕青儿不懂这些,嘉玥又不太熟悉,便到宫里请了太医看看。” “公主……真是热心啊。”一听居然是嘉玥的事情,子夫不由有些犯傻,一下便又想到了某天同刘彻的一番话。“公主对青儿的事情,总是这样上心。”“公主对卫家恩重如山,”却是子儿接了话,“青儿能有今天,奴婢实在要感激公主的再造之恩……” “我又做了什么!”公主笑道,拉起了跪地的子儿,“你在皇帝身边照顾皇上和子夫,青儿又替皇帝建功立业,真要论其功劳来,难道你们就小了?我不过是做些绵薄的事情,青儿不懂得照顾人,我便出些力,这也让你感激涕零了?”“公主,奴婢……该说什么好。”子儿露出了为难之情。 “公主,你说,若不是青儿的事情,你还会如此上心么?”子夫好奇,突然冲口问出了一句。“啊?”公主显是一愣,看到子夫五分认真五分戏谑的神情,说不出话,好半晌,笑了起来,“怎么,子夫吃味儿么?我刚才就说了,你的事呀,我也会管!皇帝总是顺着你,我才不会,改明儿就让太医上你这儿瞧瞧!” “公主,”子夫一听要看医生,脸色立刻变了,“好端端,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你还怕人说啊!”公主神色轻松起来,“我跟你说,等到你也像嘉玥那样……”她抬手往自己的腹部划了半个圈,“我呀,一定天天盯着你!” “公主~~”子夫臊红了脸,别过头去。 “好了好了,说了这么多,看你这样子!”公主见好就收,拍了拍衣摆站起来,“我可得回去了,否则太医要等急了!”“公主不见过皇上就走么?”子夫也站了起来,“他……该回来了。” “见了他好教训他什么都顺着你么?”公主故意啐她,“刚才听宫人说,见他和母后同去的,想来有事儿要谈呢,我就不等了。”见子夫冒出了怔忡之色,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呀,身子不适好好躺着休息才对,别老是替皇上操心,男人的事自当男人自个儿管么。”“公主说笑了。”子夫低头去。 “说不说笑啊,你自己心里头明白。”公主道,“好了不说了,你快歇着吧,我可走了。” “怎么吃这么少?”刘彻见到子夫才动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不由蹙起眉来,伸手去摸她的双手,心中一惊,“怎么这么凉?你不舒服么?”“我没事,”子夫笑笑,脱了开去。“还说没事,”刘彻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盏,“今日皇姐入宫来,特地让人带了话给我,说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身子不太爽快,是不是?” “公主……多心了。”子夫笑道,避开头去,“是嘉玥不太舒服,可不是我。”“但你脸色不好,”刘彻起身过来,“手又这般凉……”“我……只是受了些凉,”子夫强笑,“先前公主逼着我喝了一大碗姜汤,还会有什么事!”突然看向刘彻,“你也吃得好少,是东西不合胃口?还是因为……” “不是,”刘彻摇头,“你就会乱想!”伸臂把子夫揽入怀里,“不累么?”“嗯……你嫌我烦啊?”子夫仰头,嘟起嘴。“自然不是!”刘彻笑着,低首来吻了一回噘起的小猪嘴,还用牙齿轻啮了一下,惹的子夫边笑边逃进他怀里,“你……好讨厌!” “这样才好,”刘彻翘起嘴角来,“别老是跟着我烦……”“你真有心事!”子夫听出了刘彻话中之意,“……跟太后有关,是不是?”“你……”刘彻的惊讶毫不掩饰,忽而搂住了子夫的头颅,“真是个鬼精灵!” “太后跟你说什么了?”子夫问道,“公主说太后找你去,说了一下午的话。”“也没什么,”刘彻抚着子夫的长发,“母后她……跟我要个位子。”子夫当然没有听明白,又仰起了脸来看着刘彻。 刘彻一笑,清清楚楚,“母后希望我可以把丞相的位子留给田蚡。”只是话语中殊无笑意。“那……窦婴呢?”子夫脱口而出,她知道那才是刘彻心中丞相的人选。“如果他不姓窦……”刘彻苦笑,“母后说,三公的位子决不能再落入窦家人的手中。”“可是太皇太后还好好的……”子夫有些生气了。 “皇祖母……”刘彻叹了口气,“子夫,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母后、皇祖母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当初皇祖母把满朝文武都安置成了他们窦家的,如今她一病不起,母后又急着要把窦家的人全换成王家、田家的……” 这就是权力啊!子夫心中暗暗地说。若不是对至高无上的那份欲望,谁又会这般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了? ------------ 第四十二章 太后殡天 上 “太后说,丞相的位子只能给武安侯了,是不是?”子夫突然道。刘彻转过来,看着她,默然无语。“可以……不给么?”子夫又问。刘彻还是不说话,却转了回去。 子夫上前,与他并排站着,“这就是了……与其心烦,不如坦然。那么多辛苦都过了,你还怕什么?事在人为,你是……皇帝呀。” 刘彻想了片刻,伸出手来,将子夫搭住,重新拥入了怀里。子夫问道,“我说得对不对?”刘彻侧头来看,点着头舒出口气,“对。”加重了手里的力道,“有你在,真好。” “真的么?”子夫笑了,处在刘彻的臂弯里,突然觉得连折磨自己一整天的腹痛都一下轻微了不少。 四月初,天降彗星。 按照现在天文学家的定义,彗星其实是由冰冻着的各种杂质、尘埃组成的天体形式。最明亮的部分为彗核,拖在彗头后面的尾巴就是彗尾,民间俗称“扫把星”。2000年前的大汉朝并不知道彗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对于其“扫把星”的意义却深刻异常。自彗星出现,朝堂上可说是一片沸腾。 臣子们议彗星见,必有不祥之事发生。因彗星起于东南隐于西北,便是提示祸事会从东南而发,蔓延至西北。有说诸侯王爷图谋不轨的①,有说匈奴胡人蠢蠢欲动的,总之都是前因后果,头头是道。 子夫上不得朝堂,可是刘彻却是个尽职的新闻播报员,天天都把朝臣的议论带到子夫面前,细细说着每个人的反应和论调,惹的子夫啼笑皆非,前俯后仰。 “看你笑成这样,真这样好笑么?”刘彻不置可否的捏着自己的耳垂。“也……不是啊,”子夫抿着嘴,去看刘彻,他莫名奇妙的样子又让自己忍不住“扑哧”一下,“有、有点好笑。”“难道这不是上天的征兆?”刘彻问道,“毕竟这不是平常之事……” “不平常?”子夫托起了下巴,“有什么不平常?彗星而已,天上多的是了,要都是征兆,岂非忙死人?”“多的是?”刘彻哑然。“自然很多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子夫调皮的吐舌,“彗星么,跟咱们看到的太阳、月亮一样,都是平常不过的东西,跟祥瑞、灾害可没什么关系了……” “没有关系?”刘彻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子夫却直翻白眼,大有不信拉倒的架势。 “皇上,皇上,六百里加急……”小唐闯了进来,一脸的焦急,满头是汗。刘彻只一愣,连忙站起来,“什么事情,这样心急火燎的?”“六、六百里加急,说辽东高庙……失火了!” 刘彻大惊,“怎会如此?”后头坐着的子夫也不可思议的张大嘴,看着连喘带唤的小唐。“到底怎么回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小唐抹了一把面上的汗,“只是刚接来加急奏报,说辽东高庙失火了,情况……挺严重的。” “召集丞相、御史大夫,即到宣室来相议!”刘彻沉下了脸,“还有,魏其侯、武安侯一起来,让韩安国也来,汲黯也来,快去!”“奴才遵旨!”小唐立刻爬起来,朝门外跑了出去。 刘彻不再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子夫,子夫无奈的耸耸肩。刘彻抿着嘴,轻轻叹了一口气,“彗星……天兆!”话虽微弱,却让子夫听个明白,心中微微一颤。 连夜商议,第二日便下了旨拨钱修葺还原。在大家都以为灾害过后,六百里加急居然又热闹闹跑来了长安——高庙便殿又再起火,这次情况更甚,几乎烧了个干净。于是乎,朝廷是炸开了锅似的,人人都说那是因为彗星降世而带来的大祸害,就因刘彻疏忽而遭到了天谴。 子夫成了没嘴的葫芦,看着刘彻成日铁青着脸,虽明知这一切均是巧合,却怎也不敢再跟刘彻说什么天文地理的扫盲课。只怕再多说,自己会被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朝臣们绑了当妖言惑众的祭品,真去和扫把星来个亲密接触。 在舆论的压力和逼迫下,刘彻宣布斋戒素服五日,以求上天销灾赐福。旨意一下,群臣个个称道,认为此举才符合历来天兆的要求。 子夫无心多理这一套一套的讲究,心中只惦念着另外的一件事——便是窦太后的情况实在不堪为妙,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不但粥米不进,连药汤也灌不下了。 四月底太医会诊,个个除了摇头便不再有话,问了半天只得四个字——回天乏术。长公主隔三差五就来安乐宫守着,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老人家,眼泪扑簌扑簌落个不停。“母后啊,您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看,看看女儿,跟女儿说说话,也是好的呀!” 榻上的窦太后紧闭着眼,气息微弱,脸色则泛着蜡黄,好像一具塑像般的一动不动,更没有反应。“母后,您这样子,可叫女儿怎么办啊!”长公主抹着眼睛,“您倒是看看啊,看看外头跪着一地的子侄,看看这宫里头的嘴脸……”抽噎了一下,续道,“您还好好在这安乐宫躺着呢,可是已经有人翻脸无情了,不但给大家脸色看,还把女儿都拒之门外……这世道、这世道啊!” 窦太后不言不语,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母后啊,您一定要撑下去,要好起来!您还要看顾着女儿、看顾着阿娇呢!她到现在连一儿半女都没有,要是您都不管她了,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怎么过呀!母后,您听得见么,听得见女儿的话么?” “呜呜……”竟是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长公主的说话。细听去,是一干窦姓子弟的低泣和呜咽。“老祖宗啊……”有人哭声唤着。 “哭、哭什么哭!”长公主抬高了声音,伸出袖子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老太太还没走呢,你们就哭!丧不丧气!” 五月丁亥,子夫早早起了身,赶去安乐宫。这日子,她记得——史书上说那是窦太后殡天的日子。 “胡公公,太皇太后今天如何?”才入安乐宫,子夫立刻拉了宦官来问,“难道还躺着不认人?”“昨儿个到早上一直昏睡着,”胡贵道,“先前长公主来的时候都没反应。可是刚才竟然睁开了眼……” “你说什么?”子夫瞪大了眼。“太皇太后睁了眼了……”胡贵清清楚楚道,“太医等长公主一走,便照例焚了些熏香。本想去些药气,可不曾想太皇太后居然有了反应……”“那现在她人呢?”子夫急急问道,“太皇太后究竟如何了?”“她让人抬了竹榻,在后园子里晒太阳呢。” …… “是子夫……来了么?”窦太后睡在安乐宫园中的竹榻上,阳光暖暖的照着她的身上,脸色竟然很好。子夫不敢大声,只是轻轻走过去,想看清楚一点,再看清楚一点,窦太后果然醒了么?快三个月了,她从来没有这般神志清醒过,莫非这真是……回光返照? “子夫……”窦太后又喊了,还颤巍巍伸出了枯瘦的手来。“是我,是我。”子夫连忙跪下身,握住了那只手,透凉而绵软,“您今天气色真不错。”“呵,哄我吧!”窦太后笑了,“你就知道哄我开心。” “我说的都是实话。”子夫本也想笑,可是一咧嘴居然感觉鼻尖泛酸,只得别过头去。“子夫啊,皇帝呢?他可好啊?”窦太后念叨,“我……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他了。”“他就过来,就过来!”子夫连声道,“太皇太后等一下就能见到皇上了。” “有你在皇帝身边,我放心。”窦太后抓着子夫的手。子夫轻轻抽噎着气,将头靠上竹榻,“我什么都不懂,要不是您宠着子夫,我哪有福气和皇上在一起!”“好孩子,”窦太后轻抚上头,“我希望你跟我一样,有福气。只可惜啊,阿娇她……” 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气急难抑,子夫忙探了身去揉心口,“太皇太后您不舒服么?我替您去喊太医……”“别喊别喊了,”窦太后摇头,喘着气,“喊他们来又能如何,能说会子话就说会子话吧,也不知我还能说上几句。” “刚刚听胡贵说,前些日子彗星落世,引了些灾啊。”窦太后稍稍歇了一下,道,“许多年都没这档子事了。”“皇上为了销灾去祸,已命群臣一同斋戒素服五日,该没事的。”子夫答道。窦太后点头,“上天之事,本就难料,强求不当……”“太皇太后,这些事让皇上管去吧,您现在应该好生将养身体才是啊。” “丫头,倒会教训我了!”窦太后笑着,可立刻又剧烈的咳起来,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吓得子夫连忙来拍。窦太后伸手推了开,自个儿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原先蜡黄的脸泛起了些红潮。子夫心中一搐,暗想她是否真已到了灯枯油尽的边缘。可是,刘彻呢?他怎么还不来? 注①:建元六年,淮南王刘安见彗星以为“兵当大起”。乃私“治军械,积金粟”,欲乘天下有乱而起兵。 ------------ 第四十二章 太后殡天 下 “我哪敢教训您呢!”子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欢快些轻松些,“听您的教训都来不及,您这阵子身子不好,子夫好久都没同您说过话了。”“有皇上陪着你,还不够么?”窦太后笑道。“不够,”子夫摇着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子夫要太皇太后也在身边……”“傻话,真是傻话!”窦太后又咳起来,但带着笑意,“人……哪有、哪有不……” “不,您没事的。”子夫不让窦太后把那个忌讳的字眼说出口,“你这几日只是……胃口不好,没吃什么进去才没精神的。等下我就给您做些好吃的……”“你也会做?”窦太后显出些意外的神情来,“倒好,平时也给皇帝做么?他可有福气。”“太皇太后想吃什么?”子夫扶着窦太后,在竹榻上躺好不至滑下,“我给您做。”窦太后点头,又点头,“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子夫唯独不敢放开窦太后冰凉的手,生怕自己放开了,那个难得清醒的灵魂会突然飞走,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心中焦急慢慢溢出胸口,刘彻,你可感觉到老人家的期盼,她那高仰着的头颅,冲着未央宫的方向,始终不曾落下过啊! “彘,彘儿……”窦太后仰面于竹榻,轻轻的唤。子夫凑上前去,心思转了几下,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是在喊刘彻,喊的却是乳名。“彘儿,是你么?”窦太后捉着子夫的手,颤颤地问。子夫两眼泛酸,带着哽咽,“皇上就来了,就来了。”“彘儿……”窦太后听到声音,辨出并非刘彻,顿时暗淡,空空的对着天,喃喃,“彘儿……彘儿,我有话、有话同他说啊……” “太皇太后,您放宽心,皇上……下了朝就过来了。”子夫凑着窦太后耳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出颤抖来,但顾此失彼,眼泪却滑出眼眶,“……就快了。” “快了,快了……”窦太后点着头,“快了……” “皇上驾到……”远远传来了宦官的通报声,好似一记春雷,炸响了园中两个人的听觉神经。子夫急忙站起来,抹干了眼睛的泪痕,“太皇太后,您听,皇上来了。”“彘儿、彘儿来了!”窦太后也一下有了气力,撑着手拗起身子来。子夫扶着她,“太皇太后您别动,皇上会过来的。” “孙儿见过皇祖母。”刘彻几乎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忧色。看看子夫,子夫默然无语,只是转过头去任由眼泪重新落下。“皇祖母,您身子怎么样?”“彘儿……你来了就好,就好啊。”窦太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刘彻一把抓住。 “今天,朝事还顺利吧?”窦太后问。“好,都好。”刘彻答道,抓住窦太后的手去,紧蹙眉头,“孙儿替您叫太医吧。”“叫什么太医!”窦太后摇头,“别叫、别叫……我有话、有话同你说呢。” “皇祖母想说什么?”刘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孙儿听着,听着呢。”“彘儿啊……”窦太后点着头,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明白皇祖母的……”“是,孙儿明白。”刘彻点头。 “你……不明白,不明白,”窦太后气息急促起来,“你一定记恨着我呢,恨我毁了你的新政,杀了、杀了赵……赵……”“皇祖母,”刘彻不忍再听,“您别说了。”“不说……就永远说不得了。”窦太后摇摇头,“我知道,我让你为难,可是……你那时年轻啊,根本看不懂……朝廷里的那档子事,我怕你吃亏……怕你犯糊涂,这朝廷……哪能轻动……”话没说完,窦太后又佝偻起来,“突突”的咳个不停。 “太皇太后,您歇歇再说。”子夫饮泣,不停抚着窦太后的后背。“歇……是要歇了。”窦太后又笑了笑,“彘儿……你可明白、明白我?”“孙儿明白。”刘彻道。“那就好、就好!”窦太后松口气,靠在榻上,“你明白就好……若真不明白……那也没法子。” “彘儿,那淮南王……刘安……”窦太后突然又拗起身子来,神情激动,紧抓刘彻的手去,“我知道,我知道你定是为了淮南王之事……一直记恨、记恨于我。”“孙儿不敢。”刘彻急急扶住欲倾的身子,“皇祖母……”“傻孩子,我……可是你的祖母,亲祖母怎会害自己的孙子?”窦太后对着刘彻,满脸焦急,“若不是、不是善待刘安,他怎会那样安生?你那脾气……跟文皇帝似的……大汉朝的江山,只在先帝这一脉里,不能交给他人,刘安也不成!”“皇祖母!”刘彻脸色发白,带着惊愕,似没料到窦太后会说出这番话。 “祖宗的心血……祖宗的基业……”窦太后颤着将刘彻的手拖到胸口,“交给你、给你……记得,大汉的江山不能毁在刘家子孙的手中……记得……”“孙儿记得,”刘彻连忙点头,“孙儿永远记得皇祖母的教诲!” “你……也是好孩子,”窦太后声音弱了些许,脸上泛出了粉红色的光彩,“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五岁就能跟着先帝读文章,你可是刘家最聪慧的孩子……”她又咳了起来,但摆手不让两人去碰,许久回过神,又道,“就是聪明了不安分……让人担心啊。” “太皇太后,皇上已经大了……”子夫轻言。刘彻握了握子夫的手去,“孙儿明白皇祖母的担忧,孙儿自有分寸。”刘彻说着,双膝跪地,抬起了手来,“刘彻在此向苍天发誓,绝不会将大汉的江山当儿戏,定会把祖宗的基业看得牢牢的,做个好皇帝!”声音虽暗哑,但很坚定。 “好、好!”窦太后连连点头,整个人完全躺在竹榻上,呼呼的唤着气,“能听你这般说,我就……放心了。操心了大半辈子,终于该放下了……”“皇祖母,您好好休息,好好养着身子……”刘彻眼眶又红了。 “我……咳咳,”窦太后似笑非笑,“我很高兴。子夫、子夫在么……”“在,我在这里。”子夫急忙倾过去,握着她的另一只手,“太皇太后。”“丫头,你……也答应我,好好照顾……皇帝,听到么?”“听到,我听到。”子夫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襟上,“太皇太后,您不会有事的。” “我……呀,”窦太后摇头,“我记得我那大丫头……她跟我说,说阿娇……皇帝,阿娇她……”她将头转向了刘彻,“她脾气不好,可毕竟……你就忍着些、包容着些,毕竟是夫妻,不容易……”“孙儿……”刘彻咬着嘴唇,点头,“孙儿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窦太后的两颊逐渐泛出了灰暗之色,“我可就那么一个女儿……她的要求、要求……”声音渐轻下去。“太皇太后,您别睡、别睡啊!”子夫晃着那枯瘦的手,“您答应过还要吃子夫做的东西呢……” “我……我吃、吃呢……”窦太后点头,使力的唤着气,“可是要等等,等等了。我要去见先帝了,”窦太后气息渐弱,声音渐轻,“见……先帝……” 抓握在两人手中的手掌突然松懈了下去,软软的落在了竹榻的两边。子夫惊慌,探身去看,却见一朵笑容静静的定格在了窦太后的唇边,伴着灰暗的神色,形成一副诡异而冰冷的画面。“太……皇太后!”子夫去抓落下的手,可那软软的手掌再也无法回应,只是耷拉着。心中哀痛,见到了手腕上的金钏——那是窦太后当日赏赐的,也是在这草地上。子夫拨了下来,重新套入窦太后的手腕上。再抬头去看,窦太后仍旧扬着那丝笑,静静躺在竹榻上,可是气息全无,成了一具虚像。 眼泪不歇止的从腮边滚落,子夫说不出话,静静瞅着安静躺着的人,不明白生与死的距离原来可以这般的近。在这遥远而陌生的时空里,突然便是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和凄苦。 “奶奶……”刘彻低喊一声,俯身在地,抽噎不止。子夫听到刘彻竟抛弃了皇家的称谓,叫了一声寻常百姓呼喊祖母的称谓,不由心中大恸,再也按捺不住,捂着嘴失声而哭。心中悲切,身子软下来,便倒在了草地上。 刘彻伸臂搂住了那人儿,将她完全圈在了怀中,仿佛大海中的一方浮木,也不说话,只是噎着声流着泪。子夫没有余力考虑任何避讳的问题,将自己完全缩在了刘彻的双臂中,狠命咬着唇仍止不住泛滥的眼泪和伤痛。这一刻,死亡这般贴近着自己,生命的脆弱和无偿*裸在呈现在面前,如何去招架? 子夫什么也想不出来,只知道在这个地方,除了搂着自己的这个人,却是什么都没有。 ------------ 第四十三章 茂陵之约 上 停灵十天,窦太后依文帝之葬仪入霸陵东南之皇后陵。 因宫里规矩,女官是不能随意出宫的,可是刘彻明白子夫对窦太后的不舍之意,特置备一套宦官服饰,混于随行队伍中。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从未央宫出发,一路走向了城外的霸陵。 一身缟素的刘彻在窦婴的陪伴下,颂祭唁文、拜诰天地,在整治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后,亲扶窦太后棺椁入陵。“你们几个,随朕护送太皇太后入陵。”刘彻朝着子夫所在的队伍挥了挥手,顾不上旁边哭哭啼啼的长公主、皇后等人,转身走入了陵穴中。子夫稍稍一愣,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随刘彻入内。 汉代的皇帝陵不同后世王朝或依山或开地的建造地宫,而是在地平面上建起高大的石垒作陵寝,因此一路护送窦太后的棺椁入陵倒并非难事,不用上上下下的折腾搬运,只是平步位移就解决问题了。皇后陵比皇帝陵在外观上小了许多,可真的走进去,子夫发现,这空间还是非常大的。 “都退下吧。”刘彻挥一众人离开,“小唐,传朕旨意,让魏其侯、长公主等国戚先行回宫,朕要静一静。”“奴才领旨。”小唐躬身而退,留下了里头的两个人。 “阿彻……”子夫上得前去,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刘彻的手掌微凉,同陵外和煦的暖风有些格格不入,“我……很想念太皇太后。”刘彻将子夫拥入了怀中,“我也想念她老人家,以前……不觉得,可是现在,很想她。”子夫听着听着,怔怔落下泪。 “太皇太后能听到我们的说话么?”身处陵寝中,子夫竟没有先前想象中的害怕,缩在刘彻怀中,却忍不住去看周围,巨大的石壁和清冷的空气,没有阴森只有寂寞。“我不知道。”刘彻摇头,见到子夫的晶莹,抬手去抹,“怎么又哭了?你可为皇祖母掉了不少的眼泪。她老人家真能看到,会心疼的。” 子夫摇了摇头,侧头看着存放太皇太后棺椁的石室业已封存的大门,“阿彻,你说人死了,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去?”仰起了头带着迷茫和困惑,“太皇太后一个人睡在这里,会不会寂寞?只有她一个人,很冷清啊!” 默然……刘彻一下收紧了手臂,狠力搂住了她单薄的身子,一句话也不说。 良久,刘彻捋着子夫的后背,“我们走吧,别再打扰皇祖母了。”拖着子夫的手缓缓而出,外头姣好的阳光蓦的刺的两人闭上了眼。等睁开去看,这才发现先前庞大的送殡队伍已然全部都不见了。子夫抬头去看刘彻,想着究竟在陵中呆了多久。 “我……带你去个地方。”刘彻牵过马来,将子夫抱了上去。“我们去哪儿?”子夫拉住马缰不敢松手,却看到刘彻一跃而上,一手搂住自己的腰线,一手扯过了缰绳。“去了便知道。”马鞭一抽,立刻便风驰电骋起来。 子夫心中紧张,死死抱着刘彻不敢睁眼,连头上的帽子被风吹跑了也不敢去抓,耳旁呼呼的风声和不断因狂风吹起的碎发提醒着速度之快,子夫紧紧咬着嘴唇,只怕自己会掉下去。 大概行进了约半个钟头的样子,马儿的步子慢慢缓了下来。子夫确定马儿已不再奔跑,这才悄悄抬起了头,去看旁边的景色。一片广袤的平地,自前面伸展而来,远处有许多的工人在忙碌着,搬运石块、木料,还有各种各样的斧凿之声。一幢类似金字塔地座的石垒初见雏型,大约有三层楼那样高,基地百米见方,很是壮观巍峨。 因离那空地有百步多远,还隔着一片矮树林,忙碌的工人根本看不到两人一马的到来。刘彻将子夫抱了下来,走到林子前,面对石垒的地方停下。“这是什么地方?”子夫看了看,回头来问。 刘彻面容平静,握住了她的手,“茂陵。” 子夫心头当即“咯噔”一下,看着刘彻。 茂陵,谁不知道茂陵!那是赫赫有名的东方金字塔,是曾让美国军部惊慌以为中国核武器基地的汉陵之最,是孝武皇帝最后长眠于世的地方……可是,刘彻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里来?子夫再去看那陵塔,竟不敢轻易将这工地的景象与2000年后矗立在华夏大地上的巍峨建筑联系在一起。 “子夫,茂陵是我的……”刘彻解释。却被子夫打断,“我知道,我知道茂陵是什么,”侧首看他,“我曾来过。”“你来过?”刘彻不掩惊讶,但很快就恍然,“你是指你在2000年后的世界……茂陵一直存到2000年后了?” “是啊,可不能进去,只能在外头看。”子夫挤出笑容来,“怕破坏了你的清静……”说不下去了,话语哽在喉间,子夫紧紧抱住了刘彻的腰背。为什么,今日的话题总是逃不脱那个字? “清静……”刘彻瞅着远处的工地,回拥住怀中的人,拥的那样紧,让人感到肋骨丝丝的疼,“子夫,人真的逃不开死么?”刘彻喃喃,“人死了,究竟会到哪里去?”先前子夫的问题此刻从刘彻的口中冒出来,让人感到一丝凄凉。 发懵,迷惘,子夫摇头,“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你……从2000年后的世界来,2000年后的世界都不知道么?”刘彻问道。 子夫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答案,本与年代无关,再长远的时间,也不能跨越生死的距离。脱了刘彻的怀抱,子夫静静看着前方的茂陵。 “听我说段话吧。”子夫突然道。“说段话?”刘彻过来,“好啊,什么话?” “佛说,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是以前看过的一篇佛经,记不全,但对几句很有印象,便念了出来,“……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什么?谁说的?”刘彻不明白,微蹙着眉看她的背影。子夫也不回头,径自淡淡道,“‘佛’说的,他是西方……身毒国的一位……智者。”不想解释过多,子夫点到及止,“生死岂是那么容易参透的,若无死,何为生?2000年的时间也不能让人解开这个困惑啊。我们同样要面临生、老、病、死,时间不止,生死不止。” “难道世上真的没有永生不灭的方法?”刘彻微抬头,对着远处的天空望,道,“记得当初淮南王叔所献的《鸿烈》,其中一篇《览冥训》提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而后那嫦娥化身为月宫蟾蜍,永得不死。” 听刘彻提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子夫微愣了一愣。自己当时同窦太后也提过这个故事,窦太后只是笑着答道,这世上岂有永生不死的道理?不曾想,已然天人永隔了。此番听到刘彻提及,竟是另一番滋味。却又听他道,“前朝秦皇嬴政不也苦心寻求长生不老之法?” “嬴政耗尽人力物力,一面遣派方士徐福携千名童男童女入海求访仙迹,一面指示万众劳工建造地下王国阿房宫,可是穷其一生,也没找到啊。”子夫听到始皇典故,终于接口,回过身来看刘彻,“仙迹一说实属无稽,那地下王国是否能用上也有些渺茫吧。嫦娥我是没见过,神仙我也没见过,可是天空外的世界我倒知道,一定是没有神仙,只是日月星辰和无穷无尽的黑暗罢了。”“天空外的世界,你知道?”刘彻看着子夫,瞪大了眼。 “2000年后的人类,虽然参不透生死,却可以飞越过天空,包括上那月宫看个究竟。”子夫伸手指了指天际,“那外头,什么也没有,不过是空旷的世界,还有满天飞的石头。我曾跟你说过,彗星不是什么天兆,只是一种天体,太阳月亮也是。同我们生活的地球一般,循着自己特有的轨道旋转着、运动着,永世无止。太阳不是金乌①,也不是东君②,是发光发亮的恒星天体,月亮也是,它连发光都不能,只能绕着我们生活的世界转。那上头当然没有嫦娥,更没有宫殿,连活物都没有,只有沙土尘砾……” 刘彻一语不发,紧盯着子夫,思索着她所说的惊世骇俗之言。子夫浅笑一声,“我知道你不明白,不要紧,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我们也不要飞到那天上去。人间才是乐土,是最最美丽的地方。”“可是……”刘彻上前来,抚住细嫩的脸庞,“你却是从2000年后的世界飞到我的身边……你是人还是仙?”“自然是人!我会老、会病、会死……”子夫覆上刘彻的手去,“来到这里,是个意外。老天为了惩罚我,就不让我回去了。” 说完转身对住茂陵,子夫静静的,看着似乎出了神。 注①:中国神话中,羲和同帝俊生十子,都是太阳(金乌),形态均为三足乌鸦。十兄弟住在东方大海的扶桑树上,轮流在天上值日。后来,十个兄弟不满先后次序,十日并出,被后羿射杀其中的九个,是为后羿射日之典故。 ②:东君,中国古代楚国神话中的神祇。楚国诗人屈原的著名诗篇《九歌》中就有一篇名为《东君》。也有认为《九歌》首篇的《东皇太一》中所歌颂之神东皇太一便是太阳神,认为东君即为东皇太一。 ------------ 第四十三章 茂陵之约 下 这地方,为何有这样熟悉的感觉?子夫眼神朦胧,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渐渐的,有身处顶端的萧瑟和冷清,阳光依然灿烂,可是风好大,茂陵上空空的,苍茫孑然。 这是梦么?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梦境? 子夫扶着自己的额头,努力想着,想着这阳光、这空茫、这荒野……可是,记忆似乎断了层,头都疼了,却没有思绪。 一个黑点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朝着自己缓缓而来,坚定而执著,一点一点变大,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子夫摒住了呼吸,看着那黑点,深怕是自己眼花。可是没有错,黑点渐近,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会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他要做什么?他跟自己有着什么关系? 双足像钉了钉子似的驻于地面,子夫失神的看着他,看他的身形、他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直到清清楚楚站在自己面前。捂着嘴,子夫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子夫!”面前的人带着一种异样的目光,轻轻的唤着。 子夫突感到一阵晕眩,连眼前的一切都翻天覆地转了起来,不由闭上双眼,手扶额头,大口吸着气。 “子夫,你怎么了?”那声音又传来,这次清晰了很多,真实了很多。抬眼去看,子夫发现自己在刘彻的怀抱中,仍与茂陵隔着一片树林。那个人——子夫心口一恸,这许多日子,同刘彻水*融,竟将那个人藏入了心中角落,不敢去想。可是当初,自己同他不也是在这茂陵上相遇相交的么?阿智,子夫连念到名字都会心颤,2000年后的世界里,他是否会憎恶自己的无情和绝义? “刘彻幸甚,得你为妻。可我……好怕,会失去你。”刘彻的手指在背后的长发间婆娑,“你会走么?如果离开不见了,我该如何找到你?”“傻瓜,我会到哪里去?”抬起头看他,手指触到的是肌肤的温暖,一种真切的踏实,子夫露出了笑容,“要走早走啦,怎会把心都让你偷了去?我也不是嫦娥,飞不到那月亮里去。嫦娥舍得放下后弈,我可舍不得你。”刘彻又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那娇美的面容,满怀柔情。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刘彻扣着额头,“子夫,我会陪着你,决不会让你像那嫦娥,寂寞、冷清——”“嗯。”子夫点头,额头轻轻蹭着刘彻胸前的衣衫。 沉默片刻,刘彻放开了手,低头从腰间解开了一样物件,送到子夫的面前。子夫带着不解,定睛去看——竟是一枚玉佩,蛟龙腾云的图腾,翠绿色的龙身,睛、须、鳞、爪皆精细非常,眉目栩栩如生,爪下的云彩则呈淡绿透白状,团着龙身四周,把那蛟龙称得非常雍容。 玉佩捏在手中,玉质温润,倒似后世所称的蓝田玉③。子夫有些迷茫的看刘彻,不明白他为何要给自己这样贵重的东西。 刘彻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缕出挂线来,将玉佩拾起套上了子夫的颈项,再塞入衣襟中放好,“这玉佩本是我一直不离身的东西,送给你。”隔着衣衫,子夫抬手去压,感到玉佩的突起,可是刘彻郑重的神情让人不解,“为什么给我?” “我看到你把皇祖母的金钏还了给她,”刘彻道。“那是文皇帝送给太皇太后的,”子夫答道,“我怎能留在身边?”“这是我给你的,”刘彻低头来,很是认真,“答应我,永远别拿下它。”子夫怔忡,不知如何回答。 “永远带着它,答应我。”刘彻重新拥住了子夫,抱的用力,连带子夫按压在胸口的手也一并搂入怀里。玉佩硌着肌肤,略有些疼,可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嗯。”子夫点了点头。 刘彻心中一喜,低了头来寻子夫的唇瓣。 子夫挡了去,又见到茂陵。 “阿彻,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到茂陵来,”子夫侧头而望,“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我也会在茂陵等你,这样……就不怕了。”踮起脚尖,子夫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同刘彻相平,“好不好?” “好!”刘彻点头,子夫眼中的光同样点燃了自己眼中的光,抬手捧住了脸庞,终于尝到那片芬芳。 巍峨的茂陵,静静矗立在大地上,见证着一段跨越时空的约定。 这一刻,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而是彼此的,亘古不变的…… “折腾了一早上,可累死我了。”太后一屁股坐倒在软座上,吩咐宫女赶紧上茶。“姐姐,也就这么一回了。”田蚡大咧咧的坐在太后旁边,“以后,这宫里头还不是您说了算!” 太后歪着眼看了一眼挤眉弄目的田蚡,低首笑了,“这话说的人高兴。这么多年了,也该吐气扬眉了……”“可是姐姐……”田蚡凑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这不才刚有个盼头么,还没定数,可不该高兴早了。” “早?谁说早了?”太后瞪起眼来,“他们窦家都威风了多少年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个的脸色那个的脸色还不够么?我告诉你,别说高兴早了,我还就要端出个架势来才行。”她放下茶盏,咄咄看着田蚡,“你——等下就去跟詹事说去,东宫给我好好拾掇拾掇!” “这……”田蚡有些傻眼,手中的茶盏轻颤了一下,“今儿个老太太才入陵,姐姐也……太快了些吧。要让人知道了,这不又有话说了?”“说?让他们说!我看有几个敢嚼舌!”太后嗤嗤的冷笑,“怎么着,他们的老祖宗都没了,还敢说我?我倒要看看,这皇帝位上坐的,究竟是不是我王娡的儿子!” “可是姐姐……”田蚡舔了舔嘴唇,“皇上他……未必就全听姐姐您的呀。”见到太后眼一瞪,田蚡心一抖,但仍壮着胆子道,“你想想,今天太皇太后入陵的大事情,皇上不就全交给了窦婴?皇上最近,和窦婴走的很近啊。还有长公主他们……” “哼,长公主怎么了?她爬在我头上的时日够久的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呼风唤雨的日子也该过了。今后就太太平平跟着那姓董的面首混混也就是了!”太后面露不屑,“至于窦婴……他再想着笼络君心也没用,窦家的人,以后就别再想出头了!”“这怎么可能?”田蚡一呆,“窦氏人员众多,皇上笼络窦婴,想来也是要用他来制约窦家……”“怎么,窦婴能干的你就干不了?”太后抢道,“当初你也是做过太尉的人。” “姐姐,那毕竟是有名无实的。”田蚡露出无奈,“说是太尉,可臣哪有丁点实权?”“这就是了,”太后点头,“所以这次,就得把实权交给你。给了你,我才放心。”“姐姐……”田蚡颇有些瞠目结舌,不敢猜测太后的意思。 “我已经跟皇上提过了,窦家的人以后不准再列三公,”太后露出笑容来,“皇上向来不满意老太太安置的庄青翟、许昌之流,所以这新人选呀……”“姐姐!”田蚡心中一阵激荡,立刻露出不可置信的惊喜眼神来。 太后点头,志得意满,“对,丞相的位置,就是你的!”见到田蚡仍是一脸莫名的德性,颇有些好笑,“怎么了你,傻了呀?姐姐可没跟你说笑!” “臣……谢太后隆恩!”田蚡离座,毕恭毕敬的叩跪在地,高声而呼。 “好了,母亲,别再哭了。”陈阿娇安慰着兀自哀哭不止的长公主,“您再这样伤心也没用,谁又能听得见呢!”“你……”长公主拿过阿娇送来的帕子,抹着眼睛,“这要哭给谁看?我哭自己的娘,碍着谁了?” “母亲!”陈阿娇皱着眉,“您就是这样……也不为女儿想想。”长公主一听,停了哭,抬起头来,“阿娇你这算什么话?我不为你想?我若不为你想,我这一次一次的奔波是为了哪个?” “可是皇祖母已经……”陈阿娇嘟着嘴,“奔波了又能怎么样,以后女儿能靠得谁去?”“你……”长公主看着阿娇,心中惆怅,又抹起泪来,“你以为我没跟你皇祖母提过么!我就是天天提日日说,老太太根本听不到,那又有什么用了!怪只怪你跟皇帝成婚都两年了,还一无所出……” “这是我想的?”陈阿娇听到这问题,也伤心起来,“母亲以为我不想要么,可是皇帝他……说是一个月几回,可哪一次他是真心留在女儿身边的?儿子,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下来的么?” ③:蓝田玉的名称初见于《汉书•地理志》,美玉产自“京北(今西安北)蓝田山”。现存的汉代玉器中有两件很像现今的蓝田玉,一件是在陕西汉武帝茂陵附近出土的大型玉铺首嵌在古墓门上;另一件是故宫博物院藏的汉代玉佩。 ------------ 第四十四章 金屋难待 上 “可这又能如何?”长公主无奈,“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也没法子把皇上绑在你身边,何况现在,老太太都殁了……” “要不是卫子夫那狐狸精!”陈阿娇恨恨,“皇祖母还老是护着她……”“说这些能如何?”长公主摇头,“你要是抓不住皇上的心……”“他连来都不来,我要怎么抓!”陈阿娇道,“那卫子夫成天呆在他身边,皇上的心……他早忘了金屋藏娇的事儿了!”说着,一下躲进长公主的怀里,抽抽噎噎,“这金屋子……这金屋子没了他,算什么金屋子?” “哎……”长公主长长叹气,捋着阿娇的头发,说不出话来。 “皇上驾到……”外头突然而来长长的报声,把屋里的人弄懵了。 “皇上?”长公主张大嘴,探头去看。陈阿娇也连忙抬起身子,“皇上……来了么?”脸上带着不确信的惊讶。 “启禀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皇上驾到。”外头守着的宦官急急进来,重复着先前的通报。 “皇上?真的来了!”陈阿娇站了起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怎么会来?”“死奴才,快、快去接驾!”长公主反应过来,拉住陈阿娇,“阿娇,快准备一下啊。”“哦、哦!”陈阿娇回头来看,连忙抬袖子抹过脸庞。 “皇后……哟,姑姑也在。”说话间,刘彻已踏门而入,见到里头的人,略有意外,“朕……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皇上说哪儿去了!”长公主忙拉开笑容,“皇上什么时候来,都对。”看了一眼身旁一声不吭的阿娇,笑道,“看,我正打算走呢,皇上就过来,可巧。” “姑姑急着走?”刘彻挑起眉,“怎不用了膳才走?”长公主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今儿个母后入葬,宫里头忙着,我……时辰也不早了,该回府去了,还有事儿要打点呢。”悄悄拉过阿娇的衣袖,“阿娇,好好和皇上说说话,知道么。” 将阿娇往刘彻身前一扯,就迈了步子,“臣……告退了。”刘彻侧身而让,“那朕……不留姑姑了。姑姑走好。”“行了行了。”长公主笑着,出了宫去。 “臣妾……给皇上请安。”陈阿娇待刘彻回过身来,盈盈而跪。“皇后毋须多礼,平身吧。”刘彻摆了摆手。阿娇抬头,本以为刘彻会来相扶,不曾他只是弯了弯腰示意,边径往里头去,心上泛起点点的失望。可转念想到刘彻的突然到访,连忙让自己面上摆出些许温柔之色,直起了身子,跟上去。 “皇上……好久没来臣妾宫中了。”陈阿娇问的淡然。刘彻却有些尴尬,“是、是么。”揉了揉耳垂,“可能……这阵子皇祖母的事情,朕无暇分心。”注目看了一回,刘彻坐下,“皇后这几日……清瘦不少。”“臣妾……”陈阿娇因刘彻的注意而略有窘迫,抬眼去看又收了回来,不自觉绞着手中的袖幅。 “皇后……哭过……”刘彻又看了一眼,“皇祖母之事……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谢陛下关心,”陈阿娇又抹了抹脸颊,“臣妾刚才同母亲说话,一时感慨……”她努力笑了一下,“臣妾没事。” “好、好。”刘彻点头,扫目环顾四周,又看了看门外,“……”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拂了拂衣摆,终没有开声。陈阿娇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咬了咬嘴唇,心中有些忐忑,转了身吩咐宫人奉茶,突然想到什么,“皇上,天色不早,留在这里用膳吧。”看向刘彻,眼中是不自觉的期盼。 “……好。”刘彻略抬眼,便及点头。 “皇上,这都是您爱吃的,”陈阿娇将食物一样一样分好了,送到刘彻面前,“怎么没酒?”她转头向旁边的宫女,“你们怎么没给皇上准备酒……”“娘娘……”宫女惶然,正欲下跪。刘彻接了话,“皇祖母大丧,不宜饮酒,朕也不好坏了祖制。” “臣妾欠考虑了。”陈阿娇讪讪,“那……皇上多吃些菜吧。”“皇后怎不动筷?”刘彻见陈阿娇只是看着自己,泛出丝笑容。“……哦,吃,我吃。”陈阿娇回神,忙举起双箸来,“皇上……很久都没同臣妾一块儿用过膳了。” “是么。”刘彻抬眼、又放下,轻轻脱开了手中的碗盏。陈阿娇带着讶异,“皇上,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么?”“不是。”刘彻拿过帕子抹了抹嘴,“朕有些话想同皇后说。”“皇上有话,尽说就是了。”陈阿娇也放下了筷子来,递过一杯茶,“再喝些茶。” 刘彻接过,把玩着盖杯,“朕……这些日子,的确少来福宁宫了。”“皇上,”陈阿娇微转开头,“陛下……日理万机……”“这些日子,也就是皇祖母的事儿。”刘彻抿了一口茶,“今日入了陵,该当完满。”“陛下所言甚是。”陈阿娇附和。 “刚才,姑姑在这儿,倒忘了说了。”刘彻想了一下,“如今东宫空了出来,母后……该是移居入内。”“母后……入东宫。”陈阿娇微愣,又点头,“于情于理,也该是如此。”“可是皇祖母曾有遗命,她宫中所留的物件器具,包括不曾陪葬的首饰财物,均留给馆陶公主……”“啊……”陈阿娇闻言,又是一脸意外,“皇上,这……” “母后让朕同姑姑说一下,皇祖母留下的东西,她什么时候愿意过来,就来取走。”刘彻道,“自己母亲的东西,留给子女也是应该,没什么越制不越制的。”“臣妾……在这里谢过皇上、母后。”陈阿娇欠身。“皇后何必如此,”刘彻抿了抿嘴,“皇祖母……毕竟看顾了大汉朝这么多日子……朕刚才去安乐宫,都能记得小时候我们围着她老人家讨赏的情境……”陈阿娇看着刘彻,忘了接话。 “阿娇,朕有时候会想,如果人永远不长大,该多好。”刘彻放下了茶盏。那陶制的盖杯碰到木制的几案,发出“闷闷”的一声响。陈阿娇忍不住抬头来看,刘彻却自顾自言道,“朕会想到当初,姑姑带着表姐进宫,总带给朕好些好玩的好吃的。那时候,荣哥哥追着你,你却总是拉着朕……”笑容爬上嘴角,刘彻拨了拨案上的盖杯,发出“嘀嘟嘟”的声响。 陈阿娇显然没有想到刘彻会提起儿时的往事,怔忡无语,唯默默看着他。 “朕跟姑姑说,朕若得你为妇,当以金屋贮之。朕……并非戏言。”刘彻抬起眉眼,定定看着面前的阿娇。阿娇默然,眼神盈盈。 一时,宫内静寂无声,除了墙角“噼剥”作响的灯火,还有阿娇面上悄然淌落的泪珠。 “哎……”刘彻的叹气如石探深潭,“其实朕心里明白,如若没有当初的金屋藏娇之诺,今日呆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我刘彻!朕……欠了你和姑姑。”“不是这样的,”陈阿娇摇头,站起身转过去,眼泪顺着下颌落入颈中,“皇上为何这般说。” “朕说的是实话,”刘彻浅笑,笑得冷清,“皇祖母殡天时,都不放心我们两个……她也是明白的。阿娇……”刘彻站起来,对着陈阿娇,“你告诉朕,如果当初荣哥哥没有被废,你会嫁给朕,还是他?”“我……”陈阿娇惶然,人往后仰,坐倒在榻上。 刘彻看着她,看了许久,却是不再说话。 “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念诗……”陈阿娇忽然怔怔的说,“你那时很小,看不明白,拿来问我,第一首……”她透着晶莹来看,刘彻却毫无反应。眼睫垂下,泪珠低落在面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彻闻言,微微震动,手指缩入了掌中。 “皇上,是我这个皇后做得不够好么?”陈阿娇迎了上去,却是刘彻退了一步,“我们的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可是我一直以来都只想着该如何做好你的皇后。”她轻轻拂了一下脸上的泪痕,“从小到大,我都被皇祖母、母亲捧在手里,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我知道我会是你的皇后,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像皇祖母、像母后那样的皇后,我希望我的丈夫可以疼我爱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刘彻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没答话。 “金屋藏娇,”陈阿娇仰头看着布置精细的宫殿,突然笑了,“金屋子……有这金屋子又怎么样?我的皇上都不到金屋来,我要这金屋子有什么用?”上前去,伸臂揽住了刘彻的腰背,“皇上,没有你的金屋子,我也不要,我不要。” “阿娇……”刘彻哑声而喊,虽仍有些推托之意,可心中的不忍明显超越了抗拒,手臂垂下,落到了阿娇的后背。“皇上,我、我会做一个好皇后的,”阿娇带着哽咽,“你不喜欢的,我会改。”她仰起了头,“我们……重新来过。” ------------ 第四十四章 金屋难待 下 “我……”刘彻接不上话,阿娇的示弱是从来不曾有的,令他很是困惑。“皇上……”阿娇嘀喃,拉下刘彻的头来,够上唇去…… 电光火石间,刘彻心中猛的一颤,想也没想,伸手推开了怀里的人,踉跄退了好几步远。 “皇上……”阿娇上前,又缠上了刘彻,“别、别离开我。”“不、不行,”刘彻又躲,说不出道理,“……皇祖母、皇祖母大丧期间,朕……不能接近任何后妃……朕该回未央宫去的。”找到了借口,刘彻急急往门口迈去。 “皇上!”陈阿娇拉住了刘彻的衣袖。“朕回未央宫,改天……”刘彻脱开阿娇的掌缘。 “哈、哈哈……”陈阿娇突然仰天笑起来,看着刘彻,泪水落下。刘彻听声止步,回头来看,却被阿娇眼中的怨愤怵的一震。“未央宫……未央宫这般好!”阿娇笑的凄厉,“什么不接近后妃、不近女色……未央宫有个卫子夫,胜过我陈阿娇千万倍了吧!” 没有想到陈阿娇会提到子夫,刘彻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阿娇的咄咄,是最令人心忌的。“朕回未央宫,并不是为了子夫……”不想解释,可仍开口解释,刘彻还是想保留刚才那个温柔的影子。 “不是为了她?”阿娇却冷笑起来,“皇上这般勉为其难来探望臣妾,臣妾应该感激才是!臣妾这皇后果然当的不好,改明儿,皇上便把臣妾的印信封号都收了去,留在未央宫里,也免得移步换驾这般辛苦……” “皇后,”刘彻忍不住喝声,“你这样说,未免有失体统。”“体统?臣妾还要什么体统?”陈阿娇满腹悲苦,“臣妾连丈夫都留不住,任他留恋狐狸精的迷惑……”“皇后!”刘彻脸色相当难看。 “呵,我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陈阿娇转了身,背对刘彻,“皇上,既这样不愿相待于臣妾,臣妾也不再勉强,臣妾……恭送皇上。” 咬着牙,希冀一个奇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唯耳畔传来索索衣袂声,渐渐轻了,直到听不见。 转过身来,果然没了刘彻的影子,连着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陈阿娇转过脸见到了几案上用到一半的膳食,刘彻用过的碗筷兀自摆在那边,不禁抬手去摸,终感觉有点点余温其上。 紧紧攥了入怀,却是咬着牙不愿再哭。眼泪,仍自目中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了手中的器具上…… “奴婢给皇上请安。”踏入宣室,迎上来的是子儿。刘彻走到书案前,坐下,也不说话,只用手支着头,另外的五指轻轻捏着头上的几处穴位。 皇后刚才的诸番动作全都涌到眼前,刘彻感到说不出的烦躁,突然有些厌恶自己的“鲁莽”,这趟福宁宫竟去错了? “皇上,这是桑椹百合茶,安神去火。”子儿从暖窠中取出一壶茶来,“如果饿了,御膳房里还准备了茯神大枣粥……”“怎么这样周到?”刘彻回神,接过了暖暖的茶汤。带着一丝酸甜和淡淡的苦涩入口入喉,刘彻当真有些心静的舒畅。 “是太傅临睡前吩咐的。”子儿又将刘彻手中的茶盏斟满,“太傅跟皇上回来,就倦得很,也没吃什么便睡了。不过她跟奴婢说,今日皇上劳心劳力,定会烦乱,便让奴婢到太医院拿了安神的方子给皇上准备着……” “子夫……”刘彻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差点将茶汤晃出来,“她……一直睡着么?”子儿点头,“嗯,太傅似乎真的累极了,睡得挺沉的,也没醒过。”“她……”“太傅说,太皇太后服丧期间,皇上还是独寝比较妥当……”子儿道,“所以,让奴婢跟皇上说,晚上就请皇上莫要去太傅寝宫探视了,宫里头人多眼多,皇上的一言一行……” “朕明白。”不等子儿说完,刘彻业已点头,“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见子儿欲言,刘彻笑了一笑,“去吧,朕不需要伺候。朕想一个人静一静。”“那……奴婢告退。”子儿很是听话,放下了暖窠,退步而出。 刘彻捏着手中温热的茶盏,望向宣室外暗黑的夜空,轻轻舒出一口气。 一仰头,将那茶汤全部倾入了口腔中,酸涩的味道突然甘之如饴起来,好像一道清泉,自头顶一直穿越流淌到心深处…… 窦太后丧事已过,朝廷却并未因为丧事的落幕而平静下来。当初“建元新政”失败后,朝廷中重要的位置全由窦太后指派,包括丞相、御史大夫、郎中令等等,刘彻的心腹之臣非死即贬,几乎都挂了空。而之后由于两人的各自退让和磨合,在朝廷之事上稍有和解,窦太后没有再过度限制皇帝的权柄,而刘彻也没有多动窦太后所设臣僚的布置。但随着窦太后的薨离世,看似平静无波的朝廷已开始暗涌不断,谁都清楚,没有了老太太的束缚,刘彻对于朝廷人员的安排势必会有大刀阔斧的改革。 疾风骤雨的行动自窦太后治丧之后便拉开了序幕。六月,颁旨,以窦太后崩,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坐丧事不办,免。取而代之以田蚡为丞相。因同太后的约定,窦家之人不能再担当三公之职,刘彻无奈退而其次,命窦婴为九卿之首——太常。 随即,田蚡以外戚和丞相双重身份,乘势“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短短一月间,在朝廷中呼风唤雨、结朋交党,俨然一副首辅大臣的嘴脸和姿态。而刘彻对此并非不知,只是不闻不问,重用儒臣本就是他的心愿,由着田蚡的手脚去实施,未尝不是一石二鸟之策。 但是毕竟,黄老当道数十年的朝廷,反对之声绝非匿迹…… “自古明君当推禹舜,朕即位以来年数不久,可总是希望能仿效上古明君,推行仁政于民生息,众位卿家认为朕之意见可行否?”承明殿中,刘彻看着朝中众臣。“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 田蚡首先出席,朗声道,“古来圣人便强调以‘仁义’治天下,以此可推断仁政必是合乎民心、顺应国运之事。” 刘彻虽无表情,但眼中已蕴有笑意,去看窦婴,窦婴却是低首无语,丝毫没有反应。刘彻心中略有失望,撇开眼去,但见一人从臣工中走了出来,立于殿前。刘彻嘴角一抽,认得那是鼎鼎有名的谏臣“汲直”——汲黯! “汲卿家,你有本奏?”刘彻忍不住去摸耳垂,每次看到汲黯那严肃的脸孔,就不禁要想起太子时自己因逃学而被这太子洗马打到通红的手心板,笑容藏进了嘴后。“臣有本奏!”汲黯说话,铿锵有力,中气十足,“臣以为,陛下所言施行仁政并无不妥,只是,陛下登基即位以来,所做的决定……并非口中所言于民生息之仁义之举……” 刘彻愕然,没有料到汲黯这样指名道姓指责自己。一旁的田蚡已忍不住出言喝止,“汲黯大胆!竟敢大逆不道,指责皇上!”他拱手示意,“皇上乃天子,怎会有不仁之事不义之举?”“丞相一味替陛下开脱,实在好笑。”汲黯不为所动,反而对着田蚡斜目而笑,“陛下登基以来,革新政改祖制,后因太皇太后的反对而作罢,可又大兴土木扩建上林苑,再建期门军队、招募勇士出使西域,如今要求豪强富户迁徙茂陵……请问丞相大人,这一切哪一桩是于民生息的仁政?” 田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转头去看刘彻,刘彻业已听得面色发青,咬牙切齿。 汲黯却权作不见,躬身道,“陛下效仿明君,自无不可,仁政当施也该施。只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如若陛下这般……”他竟嘿嘿笑了两声,“天子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刘彻霍然起身,一语不发,看着他。汲黯低垂着头抱拳,也不说话。余下群臣个个缄首不语,面面相觑。 刘彻拂袖,仍是一句话没说,而是离座而去。 这下,臣子们目瞪口呆,个个看着殿上兀自伫着的汲黯。“皇上……退朝!”小唐半天反应过来,扯开喉咙喊了一声,便急急追着刘彻而去。 “汲大人,”田蚡首先回过神,笑嘻嘻过来,“您这回……可真威风!”说罢,扬着袖子施施然而去。“汲大人……”却是始终没有吭声的窦婴,过来轻轻拍了拍汲黯的肩,“陛下年轻气盛,您这话……未免太不留颜面了。”轻轻叹了口气,便也走了。 “皇上……下朝。”小唐一路小跑,跟在刘彻的身后,待到宣室门口,业已上气不接下气。“皇上……等、等等奴才……”刘彻确实充耳不闻,径自疾步如飞,“啪”的一声推开木门,闯了进去,倒把里头正在整理文书的两个人弄得吓一跳。 (卷二毕) ------------ 卷三: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 ------------ 第四十五章 朝臣百相 上 “这是……怎么了?”子夫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就看到刘彻脸色铁青,扯去了头顶的冕冠,扔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书案前,直勾勾瞪着门口发呆,还喘着粗气。“皇上他……”小唐苦着脸。 “今儿个怎么这样早就下朝了?”子夫一边将刘彻扔在地上的冕冠拾起,一边示意子儿端茶来,“朝上……发生什么事了?”“哼!”刘彻一听,立刻哼气,“要不是看在他事两朝,也算忠心于国,朕早就治他个犯上不敬的罪了!”声音恨恨的,龇牙咧嘴。子夫好奇极了,“到底是谁啊?” “是汲黯汲大人。”小唐悄悄凑了子夫的耳边,轻轻说了。子夫恍然,掩嘴偷笑,原来刘彻是在生汲黯的气呢。鼎鼎大名的汲黯,以刚劲直谏闻名,要不也得不到个“汲直”的外号!今儿个不知怎么跟他钉钉铆铆地对上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子夫去问。见刘彻不语,看向小唐,小唐偷眼去看刘彻,见他也没有反对的表示,这才大了胆将朝堂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给子夫听。说到“天子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时,学着汲黯的神态和口气,把子夫给笑得几乎坐不住。 “然后呢?”子夫追着问下文。“什么然后?”一旁的刘彻终于忍不住了,瞪着眼,“然后天子就在这儿了!”“你……你就这样跑回来了?”轮到子夫瞪眼,想笑又不敢笑,“你把朝臣都扔殿上了?”“难道留在那里丢我的脸?”刘彻气得脸色发白,“要不是……念着汲黯平日素行良好,我刚才就……”“下旨斩了他?”子夫接道,“那你可真不用仿效禹舜了……” 小唐“啊”的一声,张口看着子夫。刘彻却不语,别过头去自顾自生闷气。 “太傅,茶来了。”子儿捧着托盘。子夫笑笑,接过手,“好了好了,都回来了,还气什么,喝些茶去去火气……”刘彻被子夫拉转身来,也不说话,端了茶碗往嘴边送。可是才到一半,脸色一沉,甩手就想把手里的东西往外扔……“不许丢!”子夫指着那茶碗,“它可没得罪你,别拿它撒气!”刘彻的手停在了半空,看了看子夫,蹙眉,把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回了几案上。幸好倒的水不多,没溢出多少。 “你就是这样,”子夫擦去几案上的水渍,“汲黯得罪了你,你就找他说去。人家用一张嘴说的你没声了,你就不想想自己的理由?你也可以跟他讲么。倒会把人撇下,拿我们寻气了?”“你……”刘彻想不到子夫居然不帮着自己,气得冒烟,看到一旁的小唐和子儿,虎起脸,“下去,你们全给我下去,一个也别留,看着心烦!”子夫知他心情不好,抬眼示意。“行了行了,脾气发过就算了。”回头来好生安慰,刘彻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皇、皇上……”才出门的小唐又回了进来。“你……不要脑袋了是吧?”刘彻龇牙。“不是,皇上,”小唐直往后缩,“是汲黯汲大人在外求见。”说完,立刻溜了没影。子夫颇为意外,去见刘彻,他也露出意外的神情来,但随即又被愤怒代替。 “人来了,正好!想发脾气你就冲他发。”子夫故意逗他。“他居然还敢来!”刘彻握紧拳,牙齿咯咯响,“让他进来,我倒看看他还能骂我些什么!”子夫好笑着他赌气之语,不过还是站了身去请人。 “慢着!”刘彻忽然抬手叫,子夫转头去看,见他起了身在找刚才扔在一边的冕冠往头上戴,嘴里嘟嘟囔囔,“等一下等一下,等我戴好了……行了,让他进来吧。”子夫见他略显狼狈的样子,差点又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臣汲黯叩见陛下。”汲黯进门便匍匐在地。“汲大人,朕可不敢当,”刘彻冷言,“可受不起你这一跪啊。”“陛下言重了,”汲黯道,“陛下为君,君臣之礼怎有受不起之说?”“朕都被你说成昏君了,哪担当的起如此大礼?”刘彻还在钻牛角呢。 “微臣深知微臣刚才出言不逊,特来向陛下请罪。”汲黯道。刘彻嘴角泛笑,不过是冷笑,“出言不逊?哪里啊。朝廷里,想你如此戆直的臣子,可真是没几个啊。”“陛下过言,”汲黯不卑不亢的,“刚才,也有同僚跟微臣言,说微臣进谏时,太过冲撞,未给陛下留言面……”“你……”汲黯的直言快语让刘彻脸色又发青,指着他说不出话。一旁的子夫见他俩针尖对麦芒的,谁也不肯让着谁,心下着实感觉很好笑。 “然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陛下于不义乎?”汲黯又道,“且臣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他这番说话咬文嚼字,子夫要稍微凝神才能听明白。刘彻闻言,看着他,想发的火却憋得更甚。“陛下若欲治臣罪,臣领受!”汲黯抬起头来,看着几案后的刘彻,铿锵有力。 “你!你……”刘彻瞪着他,“你”了半天,终于挥手,“退下、退下吧。”汲黯看他,低头行礼,“臣谢陛下,臣告退。”站了起来,退出去。 子夫探头看着汲黯走到看不见人,终于忍耐不住,捂着肚子笑了出来。 “你……”刘彻又开始“你”了。“我什么?我不能笑么?”子夫嘴角合不上,见他脸色真不好,只得用手捂嘴。“你看看,这汲黯,”刘彻瞪眼,手指门外,“就这样说话,还不气死我?”“汲大人说的直白,可是挺有道理的。”子夫终于止了笑,“你不觉得么?不能因为忠言逆耳,你就不肯听了吧?” “我可没有!”刘彻立刻反驳,“你看,我还不由得他骂!”“我可不觉得他骂你。”子夫边说边替刘彻脱去冕冠和朝服,“汲黯大人可非常尊重你呢,哪个大人像他那样,不在朝堂上还给你行如此大的礼?你要说他不尊你为君,可太冤枉他了。”收起朝服,又帮着披上了便服,“我看啊,你要是有心,不但不能罚他,反而应该赏他!” “赏他?”刘彻眼睛瞪得圆圆的,“就他刚才那样还赏他?”他脸上抽筋,略有“我在犯贱”的神态。“当然该赏!”子夫才不理他,一边替他理着袍子,一边道,“敢于直谏,不畏人言,这样的臣子为何不该赏?我记得上一次,你曾派他去视察河内郡火灾的情况,他不但查明火灾损失不紧要,替朝廷省了开支,又发觉了河南水灾严重,以河内郡官仓分发粮食以赈济贫民,可救了一方百姓的性命!这样的忠直之臣,你上哪儿找去!” “那他也犯了‘矫旨’之罪,功过相抵,我可没亏待他。”刘彻辩解。“我可觉得他是功大于过,”子夫道,“一面替你节省了不必要的花销,一面替你安抚了民心,这功劳可比‘遵旨办坏事’强多了!” “你……”刘彻直直看着子夫,无语,长叹,抚额,作罢。 “启禀皇上,丞相求见。”小唐的脸在门口出现,立刻又隐去。这厢刘彻和子夫面面相觑,一个接着一个来,算是怎么回事?“传。”刘彻转身坐好,只是稍稍整了整外袍,没有要子夫重新换朝服戴冕冠。 “臣参见陛下。”田蚡进来,弯腰作揖。“舅舅见朕,所为何事?”刘彻让他坐了,问。“陛下,刚才臣看见汲黯……”田蚡看刘彻,见他脸色微变,立刻住了嘴。“舅舅来找朕,是因为汲黯么?”刘彻挑眉。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田蚡连连摇头,“那汲黯在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对陛下出言不敬,着实可恶。臣是替陛下不平……”“朕自有分寸,”刘彻打断他,“舅舅,你过来……”“噢,臣有重要的事请奏陛下。”田蚡终于接翎子,将手里的一份竹简递了上来,“这是上次陛下交臣拟的官员任命单子,臣想了好几天,列了几个,给陛下过目。”他偷眼看着刘彻,眼神闪烁。 刘彻打开竹简,细细看着,“这些……这些人名为什么都没听过?”他去看田蚡,“舅舅,都是些什么人?”“自然是有能力的儒生,”田蚡低头道,“臣也选拔了好久,才有了这些人选的。”刘彻看他,又看折子,“是么?”他忽然放下竹简,“舅舅,你手里还有一封,是什么?” “噢,这是……”田蚡笑笑,“这是臣的私事……”“私事?”“是啊,”田蚡上前去几步,将手里的有一封竹简递过去,“臣最近家中又添了些奴仆,原先的宅子略挤了些,特选了块荒地,恳请陛下赐给臣益宅之用……”“荒地?”刘彻略有兴趣地看那竹简,“长安城里现在还有荒地?舅舅倒指给朕看看。” ------------ 第四十五章 朝臣百相 下 “……有,”田蚡道,“还有一点的,就在……”刘彻从身后柜中抽出一卷帛来,打开摊在书案上。子夫一看便知那是长安的城略图。田蚡凑上去,“在……在……这里吧。”他指着一个地方,抬眼看刘彻。 “这里?”刘彻指住那处,但见眼角轻轻一跳,并不动声色,看着田蚡,“是这里么?”“……正是,”田蚡谄笑,“是这里,臣去查过,却是无人的荒地。”刘彻点了点头,放开手指,人坐直。 田蚡不明所以,看着刘彻。 “舅舅,朕把这后面的地一块儿给了你如何?”他扫过城略图,看田蚡。“啊?”田蚡张着嘴,不明白。刘彻往前倾过身,手抬上来指住一方,眼却看着田蚡,“舅舅益宅,要选这里,朕看这地也不大,没准哪一日舅舅家添置了人口,又不够用。”他嘴角又泛起笑来,还是冷笑,“索性这样,朕把后面的都给了舅舅……”“后面?”田蚡低头去看。刘彻的指头停在一片空处,果然未有任何标记。田蚡咧开嘴,欲笑。 “那是朕的武库!”刘彻抬手抓起城略图,扔向了田蚡,“舅舅可真会选地方,也不用要多小一块了,朕把整个武库都给舅舅算了,哪天这未央宫也一并给了舅舅?”“臣、臣不敢!”田蚡笑容早没了踪迹,吓得连忙起身,下跪,“臣愚昧,臣不知道那是……是陛下的……”“舅舅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刘彻居然和颜悦色起来,“想来担了丞相之职,舅舅事情管的太多,有些力不从心?” “臣糊涂。”田蚡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刘彻看了看他,将岸上的竹简扔了过去,“益宅的事情暂时不做了,舅舅家里人多,遣一些走,犯不着扩田置房……”“臣领旨。”田蚡连连点头。 “至于这些推荐之人,”刘彻拿起第一份竹简来,看看他,“朕倒也想留几个位子……这个主爵都尉的位子,朕要了,其余的……找个时间让他们来,朕要当面考考,再做定夺。”“臣遵旨。”田蚡又拜。刘彻稍微缓和了些,“舅舅还有什么事?”“无事,臣无事了。”“那就退吧。”刘彻挥手,“朕也累了。”“臣告退。”田蚡收好了竹简,又将地上的城略图拾起,放回书案上,“臣告退。”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唉……”田蚡一走,刘彻长长叹口气,用手支头,不停抚着额。“怎么又叹气?”子夫走近去,替他按捏着太阳穴,“刚才看你教训武安侯可厉害呢……”想着那情形,子夫又想笑。“就知道他做了丞相,必不安分。”刘彻摇头,“这才几天?就这样招摇过市了。当初置博士的时候,他就已经招揽了不少人在朝了。现在……朝里头所言聚财揽权,多任私属为重臣……连我都听到了,他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刘彻抖了抖留下的竹简,“看看,这些人……” “你也不错啊,”子夫拿过竹简,“一山自有一山高,武安侯还不是拿你没办法么。可别怪我偏帮外人,我看今天来的这两个人里,倒是那汲黯……”“就知道你会说!”刘彻揉着子夫的头心,笑,“你刚才没听到我要留下主爵都尉的位子么?” “……”子夫略有不解的看着他,随即恍然,“你……的意思是……”“有人跟我说了半天,直言进谏的臣子该赏不该罚……”刘彻捏了捏子夫的鼻子,眼中略有笑意。子夫也不反抗,而是揣摩着,“你是说你要的主爵都尉的位子是留给汲黯的?” 刘彻一把将那还弄不清状况的人儿拖入怀里,“是啊——谁说功大于过,要重赏才是!主爵都尉当属九卿范畴,可算重赏了吧?”“算,当然算!”子夫意外而兴奋,搂上他的颈项,“刘彻,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绝对是个好皇帝呢!” “听你夸我可真不容易!”刘彻大声的叹气,“哪天,能让那汲黯夸我几句,可更不容易哦!” 六月下旬,盛夏炎炎。长安地处内陆,令长于江南的子夫总有些招架不住的严酷之感。本是时值国丧期间,一切喜悦庆典都该明令禁止。可是太后却不乐于万事从简,好容易憋了几十年的郁气终于得以排解,她是总想着寻点什么因由好显示一下新东宫的地位与权威。 于是,即将到来的七月初七成了最佳的机会——那是她儿子,当今天子的寿诞之日。 “母后……儿臣感觉不妥。”刘彻对于太后提出的要求,颇显意外,“一个不零不整的生日,何况还逢着皇祖母的丧期……不办为好吧。”“不办?那怎么行?”太后瞪他,“堂堂天子的生辰,若是不办的体体面面,有损国体!” “可是母后,”刘彻皱眉,“毕竟如今乃国丧期间,操办大了,朝臣们……”“朝臣们怎么了?”太后冷笑,“爱戴孝的让他们继续戴孝,想庆生的便由我们庆生,怎么说,喜事总该大过丧事才是!” “儿臣还是觉得此事……需要再行商榷。”刘彻沉吟,不敢轻易应允。“商榷?让谁商榷?”太后生气了,“我儿子的寿辰,还需要别人批准不成?怎么,我一个作娘的,为自己儿子庆生也错了?” “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碰到太后发火,刘彻颇为无奈。太后立即道,“那就依我的。也没几天了,得赶快准备起来,像像样样的弄些节目,为娘的好久没有看到宫里热热闹闹了。” 刘彻看着太后兴致勃勃的样子,终是点头,“就依母后的吧,那庆典的事儿……”“让丞相办就是了。”“好,儿臣这就让舅舅进宫来。” 子夫用了些晚膳,才打算回寝室去,就听到“哐”的一声,抬眼看到是刘彻,也没有小唐跟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回来了,”子夫迎上去,“不是说太后那里用膳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又怎么了?太后找你去……” “没什么,”刘彻坐到书案前,“母后……有些冷清,所以想在七月初七弄个庆典。”“七月初七?”子夫当然知道那是刘彻的生日,“替你庆生么?”“我本觉得尚在皇祖母国丧期间,弄个庆典出来不太像话,”刘彻道,“不过母后坚持要办……” “那就只能办了。”子夫耸耸肩,“是不是这样?”见刘彻有些抑郁,子夫趴上他的肩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呢。不过我想,就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也不会怪责的……” “……什么意思?”刘彻将子夫从肩背拉下来,攫入怀里。子夫转了转眼珠,“太皇太后是宽大之人,定能体谅你的心意。何况,活人的高兴远比哀悼逝去的人来的实在,对不对?” 刘彻低着头,忍不住笑了,刮了一下鼻子,“歪理……不过中听。”“中听就行啦,”子夫伸出手臂挂在了刘彻的颈项上,“不烦了吧。”“不烦。”刘彻弯下身子来,稍一移动姿势,便将子夫压在了身下,然后,堵住了她红润的小嘴,挑逗着其中软绵的舌尖。 子夫知他使坏,可推不开也不想推开,蜷入暖暖的怀中,任由他摆布,直到呼呼的喘不过气,方看到他黝亮的眼眸。 “坏蛋,”子夫用手肘支着刘彻的身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每次说不过我就……” “就什么?”刘彻坏笑,轻点子夫被自己啜到湿润的红唇,“我只动口,没动手!”“你……”子夫语结,干瞪眼没话说,又去推他,“走开走开,不准你靠近我。”看到刘彻一脸好笑,心下更不依不饶,“我可不是君子,不动口就动手!” “我就相反!”刘彻说着,俯身下来,又将那甜软的唇瓣啜个满实。子夫先是抗拒,用力推着他的胸膛,还死咬着牙关不让他侵入,可是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便被刘彻的上下其手侵袭的丢盔弃甲,不但口舌交缠,连手上的力气都软成了糨糊,非但抵不住他的贴身,更是双臂环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背。 “你……还没出丧呢,”理智在激烈的斗争中终于赢得一线,子夫推起刘彻的头来。刘彻闻言,看了许久,轻轻喘着气,眼中的火焰渐渐隐了去。“呵……”一口长长的气吐出,头颅落入子夫的肩窝,激情却被温柔替代。 “我好想你。”刘彻在子夫的耳边嘟哝,忍不住用双唇轻轻啮着微凉的耳垂,又用舌尖去舔。“你……”子夫身子一麻,几乎就被他挑逗上火,急忙去推,“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使上了劲,脱离刘彻的怀抱,坐起身来。鬓发已乱,衣衫也松了开来,颇为狼狈。 “你刚才还说,皇祖母不会怪责的。”刘彻也撑起半身,自后搂着子夫,却也不敢造次。子夫转过头去,笑着捏他的挺直的鼻梁,“歪理!”刘彻也笑,想了一下,“那这样吧,等到七月初七,子夫可要给我备份大礼才是!” ------------ 第四十六章 生日大宴 上 “啊?”子夫两眼睁得老大,竟有人这样来讨礼的么?“你……要什么?”“子夫给什么,我便要什么。”刘彻耍赖,拿过子夫的一绺头发来,“便是一丝一发,也是好的。”“那你拿去吧,”子夫慷慨起来,“你要什么便拿什么。反正我有的,都是你给的。” “当真?”刘彻眼睛亮起来,让子夫感觉自己似乎是落入了他的圈套,“那我要……一条命!”“……命?”子夫张口结舌,这算什么礼物,怎么给?刘彻却笑的坏坏的,凑过耳边,轻轻道,“一说这个你就犯糊涂,”他的手搭上了子夫的小腹,“我要你给我制造个生命出来……” 子夫恍然,微张着口看他,原来绕了半天,他是说这个问题呢。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新鲜,刘彻早就提过七八百次了,只是自窦太后去世,两人便分了房睡,就冷却了一阵子。此时他又拿出来提,子夫心中立有分数。想想再过两个来月,嘉玥就该临盆了,届时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卫青都当了爹,刘彻不闹腾死才怪呢!看来,七月初七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了。子夫竟开始哀叹起来。 “怎么不说话?”子夫的默然让刘彻不解,温热的手掌隔着轻薄的纱衣,已能在肌肤上烙出痕迹来,刘彻轻轻吻着子夫裸露的颈项。“阿彻,”子夫靠入了他的怀中,腻着声问,“你真的这样想要孩子么?” “当然想,”刘彻声音闷闷的,“我都二十多了,论年纪早可以当爹了。看看仲卿……”果然提到标兵了!“好了好了,”子夫打断他,扭了扭身子,“你好烦,人家也没说不生,只是……” “你答应了?”刘彻兴奋起来,都没心思听后面的话了,“好极了!”“喂喂!”子夫一脸的吃不消,“就是答应了,你也得等到七月初七……哎哎,你……”子夫拼命打着刘彻的狼爪,“好讨厌啊你!” 有了太后的号召和刘彻的首肯,原本清静的后宫立刻沸腾起来,所有宫人不再穿着孝服耷拉着脑袋,仿佛上了发条似的,个个转啊转啊,整的子夫都犯头晕。 朝内以田蚡为首,宫内则以太后为头,铆足了劲要把刘彻的生辰办的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于是,子夫发现,皇后加入了队伍、平阳公主也加入了队伍,大汉朝离着刘彻最近的三个女人忙成了一团,未央宫几乎成了她们的天下。 子夫反而缩在了后面,一来并不熟悉汉代的礼乐娱乐项目流程,二来和陈阿娇之间总有些说不出的隔阂和尴尬,便总是躲在自己的寝室中,拿着炭笔涂涂画画,闲来还偷偷跑去御膳房研究研究新鲜的吃食,倒算过得自在。 转眼便是七月初七了,一大早刘彻就人间蒸发。子夫也不去理会他的行踪究竟如何,只记得他曾报备过,说是早上上朝接受群臣祝贺,下了朝便到业已迁移到安乐宫的太后那里请安用午膳——皇后应该在那儿陪着,下午是大殿内布置,他在宣室接见入京到访的诸侯王爷,直到下午申时左右,便是大排场的夜宴了。 听过算数,子夫只知道这一天的安排几乎是同自己无关的。既然事不关己,那就高高挂起!想来,今朝刘彻任务众多,该是没得闲来讨论寿礼的问题了。 可是得意没多久,子夫便发现自己的天真了,刘彻……并非善类,岂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逍遥快活? 被一身华丽打扮的平阳公主死拖活拽出了寝室,子夫便明白,麻烦上身了。 申时未到,晚宴尚未开始。子夫跟着公主穿过宣室旁的走道来到了承明殿旁的侧殿上,一踏进了门,便见到了其中坐着的几人——刘彻,穿着黑色镶红的深衣,外袍是枣红色,坐在正中,脸色比平常稍有些红润,子夫一眼便知他喝了不少酒;太后坐在刘彻的左首,青色的袍服,神色甚好;陈阿娇就坐在右首,里外都是红色,和刘彻十分相配;两位‘皇后’都庄重的戴上了假髻,珠翠钗环更是不得了。 “奴婢卫子夫见过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子夫屈身行礼。刘彻见到来人,很是欢畅,“子夫,终于肯来了。”他笑着对着公主道,“还是皇姐有办法!”子夫一听,差点翻白眼,公主那算什么办法?不就是生拉硬拖么?“奴婢不敢,皇上费心了。”可是嘴里头还得谦虚。 “呵呵,皇上可得记我一功!”公主笑着,拉起子夫,“来,子夫跟我坐。”刘彻看着两人,欣然同意。那边太后淡淡的,也没说什么。只是陈阿娇,冷眼看着子夫随公主落座,极轻的哼了一声。子夫早已感觉到陈阿娇眼中的敌意,但不好表露任何痕迹,只得当作没发现,在公主身后坐下,便打算眼观鼻、鼻观心的混摸过去。 “皇姐,你不是说,有个很不错的乐师?”刘彻笑吟吟对着这边,“咱们这会儿没外人,不如宣来瞧瞧?”“好啊。”公主点头,即低头对着一旁的宫女吩咐了几句,“放心吧,他一定能给皇上一个惊喜的。” 子夫对乐师本无甚兴趣,只是看到刘彻和公主都盎盎然的样子,便配合得抬着头去看。于是,见到一个瘦瘦的男人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把琴。这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纪,端是眉清目秀,皮肤也很白皙,没有蓄须,竟颇有几分柔媚之态。子夫看着心中想笑,感觉这乐师骨子里倒跟小唐有些亲缘。 “奴才李延年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圣体安康,益寿延年。”那乐师走到正中,自报家门。刘彻等人只是微笑,子夫听到“李延年”三个字,立刻瞪亮了眼!这人居然是李延年!号称中国历史上精通音律造诣颇高的音乐家呢。当然,说到他的出名,另外一个重大的关键是得益于他的妹妹——后来刘彻心心念念,到她死后都悲悲凄凄思慕其“姗姗来迟”的李夫人! 子夫凝了眼神,细细去看这大名鼎鼎的李延年。果然一幅好相貌,长得这样“漂亮”,想来身据相同遗传基因的李夫人,定也是一副好皮相!子夫心里头突然冒出了不适之感,好你个李延年!这么大大咧咧跑到刘彻面前来献宝么?难道就是你那个倾国倾城的好妹子? 一想到李夫人的可能出现,子夫的不适马上变成了紧张! “李延年,这名字倒听着耳熟。”刘彻道。“回禀皇上,奴才一直在宫中狗建供职。”“哦,难怪了,”刘彻点头,“倒没想到你懂音律。”“奴才从前在家就偏好歌舞。”“倒让皇姐给发现了,听说你很会作曲子,能歌善舞……”刘彻和颜悦色,心情甚好。 子夫可没心思听他们的客套,却是抿着嘴飞快在数据库中搜索着李延年的家史——李延年毋庸置疑废人一个,能混上个乐府总管该是到头了;他妹妹就不同了,什么倾国倾城、绝世独立,历史上说她可是刘彻最心爱的女人呢……子夫突然有些抽筋,李夫人要是刘彻最心爱的人,那自己算啥? 还有,还有他们家另两个兄弟,一个李广利后因卫太子之祸遭刘彻灭门,降了匈奴,另一个李季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奸乱后宫获罪灭族…… 越想越晕,这简直就是个非奸即盗的“黑社会”!子夫暗暗给扣上了帽子,转头去看刘彻,他还笑容满面在跟李延年东拉西扯呢,心上的火腾腾就蹿了起来!公主啊公主,这回你可做了件好事情。子夫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既然有我这个二十一世纪优秀女青年的存在,亲爱的历史就要从此改写了!李延年,我跟你搅和定了,倒看看你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送个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到刘彻怀里去! “朕想知道,你今天带来些什么好节目。”刘彻算是提到点子上了。“奴才不才,做了首新曲子,如蒙陛下不弃,愿为陛下放歌一回。”李延年立刻顺竿往上爬。 要说声音条件,李延年的确不错,该是块男高音的料。不过,子夫一听到他要唱曲,心中立马戒备起来,骨溜溜看着他那低眉顺目的样子,盘算着该不会就是那首“北方有佳人”吧?再看刘彻,子夫头一次开始讨厌他笑眯眯的模样了,这样开心,他不会真像史书里那样,听了曲子就两眼发绿的要求见那绝世佳人吧? 真要那么着,就绝不客气,一巴掌拍死——自己拉倒! “新曲?”刘彻兴致颇高,“朕有兴趣,唱来一听吧。”“奴才遵旨。”李延年躬身行礼,而后退了几步,席地而坐。架起了琴,校了两下,便欲开始弹唱了……一秒钟内,子夫感到热血上涌,澎湃沸腾,真要让他先唱了,不就麻烦了?突然就举起手来,于是脱口而出,“我也会唱!” ------------ 第四十六章 生日大宴 下 声音不大,可是高高举起的手很是突兀。刘彻、太后、陈阿娇、公主齐刷刷的全体来看,皆是一副错愕惊讶的表情。子夫面上热起来,这才发觉自己那手臂姿势的怪异,感情都把这里当学校课堂了!连忙缩回来,讪讪道,“我……我……” “子夫也会唱?”刘彻首先回过神,看着子夫表情很是深奥。“会、当然会!”反正都是骑虎难下了,子夫索性豁出胆子,挑起眉来大咧咧点头。 刘彻看看这边,又看看太后,“这样……子夫既然爱唱,就让子夫唱吧。母后……”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陈阿娇敢怒不敢言,斜着眼看人。公主却很是新鲜的看着事态发展,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谢皇上!”子夫站起来,作揖行礼,袅袅婷婷走大了李延年的身边。 李延年本低着头已准备开场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有些发愣地看着子夫走过来。子夫却是和颜悦色,跟他福了一下,“见笑了,李大人不介意让子夫先唱一曲吧?”“……当然不,”李延年立刻笑。子夫距离近了,又瞧清楚了几分,这同志样子倒不赖,也算个好男儿,就可惜受了腐刑——是个宦官。兴许激素缺乏的关系,他这好看有些妖柔,不似刘彻那样一眼过去便是英姿勃勃的绝世好品种,“姑娘所唱什么调?奴才可以为姑娘伴上些音律。” 子夫转了转眼珠想得一想,什么调?A调?C调?还是F调?要说宫商角徵羽的话……那可真是你懂的我不懂,我懂的你也不见得明白了。当下谦虚道,“我不是很懂音律,不过是一时心起就唱,说到调子倒让大人见笑了。”“不要紧,”李延年道,“那奴才等下可以合着姑娘的唱词自己找,姑娘大可以放心。” 原来还来个即兴发挥,看来造诣是有一点点的!子夫也不再纠缠,转了身对住刘彻,“奴婢冒昧,献上一曲,恭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鸿福永享、寿与天齐!”一时想不到什么好词,子夫便拿了韦大人的万能膏药应应急,反正2000年前不讲版权,沾些小光金老爷子该不会千里追杀的。 稍稍盘桓了一下曲子,子夫便运气而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偷眼注意着李延年的反应,他低垂头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倒是两句唱词过后就附上了琴声,修修缓缓颇见功力。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子夫又从头唱了一遍,淡淡收了尾,才停下。 站定,收腰,屈膝,低首,向刘彻行了礼,再向李延年福了一回。 “好,好!”刘彻的赞叹已经如期而至,“绝世佳人,倾国倾城,子夫这曲子唱的可不错。”“谢皇上,”子夫低头微笑,“奴婢还要谢谢李大人的琴音……”“奴才不敢……”李延年放下了琴,躬身在地。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晚宴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宦官从外头进来,“所有王爷宗亲、侯爵臣工业已入席,恭请陛下太后等入殿。”“开席了。”太后抬起了头,看向刘彻,“时辰也差不多了,皇上,我们就过去吧。”“臣妾扶母后过去吧。”陈阿娇也积极的响应号召,站起了身走到太后身边。 “……李延年,你的琴弹得不错。”刘彻虽还想说,可是身边两个女人的架势已经不容他再多盘桓,只得起身,“朕回头再赏你……子夫……”“奴婢恭送皇上。”子夫却是轻松的欠身,“恭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刘彻显然被子夫的“顺水推舟”给弄懵了,还待再说,太后却已经走到了门口,“皇上……”边走边催。“儿臣来了。”他终还是放弃了,跟着子夫擦肩而过。撇眼看到对方眼眉间阴谋得逞的胜利笑容,心头好笑而无奈。 公主捏了捏子夫的手去,最后一个跨出了侧殿。 送走了一干人,子夫轻轻吐了口气,想着又可以自个儿回寝室逍遥快活,心中不禁佩服自己的机灵。 “卫姑娘,请留步。”李延年发现了子夫的去意,开口留人。“李大人,有什么事?”子夫略有意外,停了步转过头看。“卫姑娘唤奴才名字即可,”李延年微低头,很是谦恭,“愧不作大人之谓。”子夫微笑,“不知叫我究竟什么事?”“奴才想……想冒昧请问卫姑娘,刚才姑娘所唱的那一曲……”李延年欲言又止。 子夫却已然明了,心中起了笑意。看来盗版的果然不好当,这才一会儿功夫,人家原著可就上门讨版税了。“公公是说那支‘北方有佳人’的曲子么?”子夫偏不着急,慢慢念着,“公公听过?”“这……倒没有,”李延年被子夫的不答反问夺了主动权,多少有些愣怔,“只是觉得……有些相熟。” “熟么?”子夫笑吟吟,“这是以前我还未进宫时,听家乡的人唱的小曲,觉得挺容易记得……怎么了,公公觉得有什么不妥么?”看着李延年,子夫说的自然,心头也坦荡。说起来,自己的确在某一部电影里听过这么段小插曲的么,啥电影是记不清了,可是曲子颇有印象。 “是……这样,那可真巧。”李延年强笑了一下。子夫却留意着他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得意和窃喜——让你唱呀,唱给刘彻听,给他拉皮条么!现在曲子是本小姐唱的,你再推荐你那妹子给我瞧瞧呀! “听说……您府上尚有一位才貌出众、能歌善舞的小妹是么?”子夫突然来了劲,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李延年面上的惊愕又冒了出来,“卫姑娘……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稍有历史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子夫暗暗好笑,知道你有妹妹稀什么奇?连你妹妹红颜薄命都知道呢,还有李家一门不得好死……刹了车不让思绪飘远,子夫面容平静,“宫中自有熟悉各家情况的老宫人,我也是听人提过而已。李公公,您那位妹子的才艺比起您不知孰高孰低?”“小妹……年方八岁,虽也喜歌善舞,可要成气候尚需时日。”李延年这回答的爽快。 于是轮到子夫惊讶了,看着他半天,几乎就差揉耳朵了。没有听错吧?李夫人……才八岁?八岁的小姑娘能做啥?李延年不会把个娃娃预塞给刘彻做备用吧?子夫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未雨绸缪过了头。 “八岁……该是聪明机灵的孩子,”子夫终还是不放心,“李公公可否寻个机会让子夫见见令妹?”“姑娘真是客气,”李延年恭顺的没话说了,“既然姑娘想见,奴才明日就唤李娃进宫来……” 李娃,她叫李娃。子夫暗暗记了下来,“那可麻烦李公公了。”“不麻烦,承蒙姑娘看得起舍妹,倒是李娃的福气呢。”李延年躬身行李,“奴才这就告退了,不打扰姑娘。” “公公走好。”子夫欠了欠身,目送他抱琴而去。李娃,李娃,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个新鲜的名字…… 晚宴大概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结束,当刘彻回到子夫的寝室时,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居然已经蒙着被子会周公去了。黑暗中,看着睡梦中的恬静面容,刘彻当真好气又好笑。 “子夫什么时候睡下的?”刘彻轻声问着一旁点起灯的子儿,“晚上可吃了东西?”“没吃什么,”子儿道,“太傅回来后,写了会儿字,便说有些困了……”刘彻咂了咂嘴,“行了,朕知道了。下去吧……小唐,你也下去吧。” “皇上,刚才太后不是说,您今儿个得去福宁宫……”小唐看着刘彻,好心提醒。“哪儿那么多话!”刘彻轻叱,“朕去哪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下去!”“是、是!”小唐忙哈了腰,退了出去。子儿也不多说话,替他们合上了门。 两个人了,原就安静的宫室更沉寂了不少。坐在榻边,刘彻看着悄无声息的子夫——两颊是粉中透红,嘴角微抿却带着点翘,不知梦中见了什么好事情,这般甜美的样子。刘彻忍不住低下头去,听到了她轻缓的呼吸声,撩眼又是她微微翕动的睫毛,怦然心动。 手指慎而又慎,触上了她滑腻的肌肤,刘彻突然感觉被什么电了一下,指尖缩了回来,可是双唇却再也经受不住的掠上了她的嫣红。原只想蜻蜓点水、一亲芳泽便罢,可真尝到了才发现自己的欲罢不能,用舌尖轻挑着她的唇线,刘彻奢望着小东西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温存…… “嗯……”是极轻的一声*。 ------------ 第四十七章 七夕殿前 上 刘彻才想抬了头去看,突然发现自己的颈项已被人搂住,而后,唇齿间便出现了一个调皮的精灵,从唇片到齿间,是近乎挑逗的跳跃,带着说不出的香甜和芬芳,直至和自己完全缠在一起,气息渐粗,把持不再…… “小东西,故意作弄我么?”对着琥珀般闪着狡黠的双眸,刘彻几乎半卧在榻上,而颈项仍旧在对方的双臂中,“我把你吵醒了?”子夫摇了摇头,笑得得意,“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便醒了……”“好啊你!”刘彻点她的鼻子。 子夫噘了噘嘴,“我故意的!”她眨巴眨巴眼,“就知道你会过来,大色狼!所以,给你个惊喜呀,喜欢么?”“当然,”刘彻笑了,又去寻那红唇,“可惜太少了……” “嗯!不要。”子夫别过头,躲开,然后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刘彻也坐起来,看她,“怎么了?”子夫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我饿了么!”“你啊!”刘彻闻言,一脸的无奈,“我不在你总是这样,不肯好好吃东西。”点了一下额头,刘彻站起身子,“幸好我带了些点心过来,看看要吃什么?” 子夫立刻跳下床去,走到矮几边,果然一个食盘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糕饼馍馍,还有两三碗粥汤类的吃食。子夫一见均是自己平日肯吃的,不由喜笑颜开,二话不说,连抓带拿就开动起来。可能真是饿得久了,破天荒吃了好几件,还喝了好大一碗粟米粥下去,倒把一旁的刘彻给看了个目瞪口呆。 “好了,我饱啦!”推开了食盘,子夫抹抹嘴又拍了拍肚皮,意满志得。刘彻忍着笑,抬手擦去了她嘴角的面渍,“看到啦,原来你也挺能吃的!”“哼!”子夫斜眼来看,“信不信我把你也吃了!” “……好啊!”刘彻一下抱起了她,就往榻上去,“我要好好看看,你怎么吃了我……”“喂、喂!”子夫拼命踢腿抗议,“我、我说了,可是……不是现在嘛!”“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刘彻停了下来。 “放我下来,先放我下来!”子夫搂着他的颈项,不依不挠。待到双脚落了地,突然转着眼珠子,“刚才,我听到小唐说,太后要你今天去……唔……”话没说完,已被刘彻逮了个正着,除了扑腾的双手,竟是啥也动不了。 “你……坏蛋!”终于得以自由,子夫一边用双手抹着嘴唇,一边恨恨的去推刘彻,“我只是好心提醒……”突然看到刘彻倾身低目,风雨欲来的模样,连忙打住,“好、好……我不说、不说了!” “好好的,不留在里头,出来做什么?”刘彻被子夫拖到了外头,见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又要拉自己坐下,不由心中犯难。这要是让宫里巡夜的禁卫见到…… “来嘛!”子夫又拉了拉刘彻的手臂,仰起头很是期待的样子,“坐下才好说呀。”眨眼见到了脸上的踌躇,子夫笑了,“刚才你不是让人都下去休息了么,还有谁会看到?”刘彻微愣,随即释然,坐了下来,“鬼东西!” 子夫皱皱鼻子,也不说话,顺势把自己埋入了他的怀中。背倚着宽阔的胸膛,抬眼便是清晰晴朗的夜空,满目闪烁繁星点点,突然感到满足的不得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刘彻用鼻尖蹭着后颈,“对了,刚才见你和那李延年聊得不错,都说些什么?”“这你也知道?”子夫朝后仰头,“你背后长眼睛了呀?”刘彻失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子夫却拉过了他的手环在腰间,“也没什么,只是说说曲子罢了。”可不打算把李娃的事情告诉他,“那李延年精通音律,随口聊几句,改天……让他替我编个曲子,唱给你听……”“呵,这可是个不错的主意。”刘彻笑呵呵的,“就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李延年听听,没准儿真能弄出些新鲜东西!”“一提到听曲你就来劲!”子夫啐他,“不务正业!” “那……说正经的。”刘彻揽过了她,“今儿个是我生辰,你答应过我的……”“我答应过你什么?”子夫一听就明,故意装傻,抬头看着夜空,“嗯……七月初七……你知道七月初七是什么日子么?”“什么日子?是我的生辰。”刘彻答的流利,却是轻轻吻着子夫的颈后。“啊呀,别闹么。”子夫躲开他,“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别的……”刘彻配合的想了一回,“别的……七夕么?”“挺聪明的。”子夫点头。 “七夕怎么了?”刘彻道,“不就是宫里头女眷们耍些斗巧的游戏,你也喜欢这个?”“我……”子夫几乎要翻白眼了。这孩子,才夸他呢,怎么又冒傻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他不知道么?子夫略略回了回神,不由低头笑了。他……好像是不知道啊。 “又笑什么?”刘彻侧身来问。子夫直起身子,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跟你说个故事,好不好?跟今天的日子有关的。”“……好啊,”刘彻沉吟,点头,“今天这日子,会有什么故事?” “牛郎织女呀!”子夫道,回头看看他,“听过没有?”见他如期摇摇头,心中得意,“就是么,我就知道你没听过。”“……牛郎织女,”刘彻略想了一想,又说,“记得《小雅•大东》有记: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岐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睕彼牵牛,不以报箱……这可跟你所说的牛郎织女一样?” 子夫听他蓦的叽里咕噜念了一大段诗经,脑子转不过来,看他。刘彻倒笑了,“好了,我不说了,听你说。”子夫眨眨眼睛,确定他是闭嘴了,这才开口,“那我可说了啊,你别打岔!”得到刘彻肯定的保证,子夫笑笑。 “很久……,很久以前了,”子夫吐吐舌头,决定把董永的生卒年代暂时搁置,“有个放牛的孩子叫做董永……”子夫仰着星空,将牛郎织女的故事娓娓道来,原还注意着身后刘彻的反应,可说到后来当真投入了,竟连刘彻也不再关心。 “最后,王母网开一面,让牛郎和织女在每年的七月七日跨过银河相见一面,”子夫抬手指着天际银亮的星河。从前在自己所住的都市里,居然还真没看到过如此漂亮、壮丽的银河,“就是那个……银河那样宽,牛郎飞不过,又担着装孩子的竹篓,所以,鸟鹊就飞来替他搭起一座桥来,让他可与织女相会。” 讲完了,子夫不自觉地将身子缩入那个宽大而温暖的怀抱中。突然意识到了刘彻的安静,这才转头去看,“怎么不说话?我说完了。”刘彻点头,收紧了手臂,“这故事……不好。”“为什么?”子夫惊讶于他的判断。 “我们不会那样的,”刘彻说得认真看得清澈,“你永远都在我身边,我不许你离开!”“傻瓜!”子夫笑了,脱开了他的手,站起来,转过身,屈膝行礼,“刘郎有礼,愿与君妻……”刘彻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眼睛亮闪闪的,就跟天上的星星一般。 一使劲,将子夫拉落了怀中,放于自己的膝头。“子夫,你不是织女,我也不是董永,我们不会远隔天河的。”子夫笑着搂住了他的头,“都说了是故事啊,你又当真!”将头靠于他的头上,“自是不会的,我也不是什么仙女……对了,据说七月七日谓‘人日’,诞于七月初七的人,天生贵胄,生就带着种族繁荣、子民昌盛的吉兆。” “呵……”刘彻轻笑,“这话我爱听。”“爱听啊,我还有好多呢!”“好!”刘彻的手突然使坏,轻轻抽开了子夫最外层的衣带,“等一下,你慢慢说给我听……”“你……做什么!”子夫拍开那双魔爪。刘彻却不依,作势来抱,“是你说我承担什么来着……”“我……”子夫摒不住,噗哧一下笑了,但是搂着刘彻的肩不肯就范,“不行不行,现在不行,我……可舍不得去睡呢。” “谁说去睡?”刘彻用鼻尖来蹭子夫的面颊,“我们……有很多事可以做。”“你……”子夫受不了,别过脸去,却被刘彻捉回来。“你今天别想逃!”刘彻眼神魅的很。“可是……”子夫低头去,又抬起来,凑到他的耳边,轻轻的说,“你……今天喝了许多酒,你会……弄疼我的。”说的低声,到最后几乎就是嘤嘤嗡嗡的了。 刘彻“吧嗒”在她脸蛋上啜了一口,笑的温柔,“小东西,原来担心这个……放心,我会注意,不会弄疼你……”子夫脸红,只是搂着他摇头,“不好不好,我们再坐一会儿,嗯……再坐一会儿么!”“好、好!”刘彻只得应承,“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你想什么时候进去,我们才进去。” ------------ 第四十七章 七夕殿前 下 “嗯!”子夫点头,乖乖的将头靠回了刘彻的肩头,“阿彻,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呵……”刘彻轻笑,也不说话,只是圈住了子夫的腰际,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我从来都没想过,”子夫抬眼看着天上的繁星,鼻息间却是淡淡的,刘彻的气味,“我不是在做梦吧,阿彻?”“做什么梦?”刘彻好笑,低头来看。子夫迎上他闪亮的眼眸,怔怔问,“我真的在这里么?在大汉朝?你真是刘彻?大汉天子刘彻?”子夫钻进了刘彻的怀中,将头埋入他的胸膛,“真的不是做梦?不会一睁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呵,当然是真的,”刘彻抱紧了她,“子夫,都是真的。”“可是我总觉得……我说不出来,”子夫抓着刘彻的衣襟,“我觉得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消失不见的……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又说傻话!”刘彻抬起了她头来,“好好看清楚,我就在你面前,怎么会消失?”“可是……”子夫还待再说,却看到了刘彻认真的眼神,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搂住他,“好,不说了,不说了……” “这才对!”刘彻轻啄了一下额头,满意而笑。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 听到子夫轻轻的吟唱,刘彻注了心神,细细听着。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我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那里……” 子夫虽唱的细声,可是刘彻却听的明白,其中的词,让他胸口溢满了感动和爱惜……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已~~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后面的唱词忽然停了,却是刘彻吻住了那絮絮不停的小嘴,将娇柔的身躯揉成一汪水。 “什么一夜白头……”刘彻呢喃,“我就这样看着你,看到……天亮……”“你……”子夫本欲反驳,可是被刘彻的目光看化了,脸红红的,却极想笑。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我还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忽然耳朵里传来一阵歌声,侧头去看,居然是刘彻在轻轻的哼着。子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会唱?上回唱了一次他就记住了么? 刘彻停下来,捏着子夫的手,轻笑,“唱错了?”子夫眨眼,摇头。刘彻又来浅啄她的唇,“我说了,我们不是牛郎织女,也不需要一夜百头,我们会开开心心,白头到老的,还会子孙满堂……” “嗯。”子夫很用力的点头,握着刘彻的手,紧紧的。“我们……进去吧。”刘彻起身,抱起了子夫,往寝宫里去。 “等、再等一下。”子夫搂住了刘彻的颈项,“我……还有话说,一句,就一句!”刘彻停了步,“什么?”“寿星公,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呢!”子夫凑过头去,吻上他的唇,“生日快乐,亲爱的!”刘彻听到,愣了一回,随即牵开嘴角笑了,“亲爱的?”“亲爱的!”子夫颔首,轻轻重复。 “亲爱……我们现在就去……亲爱一下?”凑着耳边,刘彻吐气炽热,惹得子夫欲笑不得,“啊?”刘彻故意装傻再问。“……嗯,”子夫终于答复,轻若蚊吟,头也点的微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清晨时分,刘彻掀了帘子下得榻去。“嗯……你去哪儿?”里头传来腻腻的声音,带着娇柔和惰懒,更有些气促。“时候不早了,我得去上朝。”刘彻披了亵衣,转回来低身去吻那濡湿的面颊,柔白中是好看的潮红,眼神媚极,“小东西,你让我失控了。” 看着那红色一下泛的深了,刘彻笑着,抬手捋去她面上的发丝,忍不住又划过红唇,“乏了是不是,好好睡一下。我会吩咐让他们别来吵你。”“可是……”子夫从被中伸出手去,“……你呢。” “我没事。”刘彻低头去又吻了一下前额,“好好睡吧。如果等下你没事……”他坏笑,“我们晚上继续。” 子夫当然知道刘彻的打诨,只是经了他近乎一整夜的折腾,身体实在熬不住。等不及他离开,便已撑不住睡了过去。 等到睁开眼,已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了。子儿早已准备了洗漱的东西和干净的衣裳,笑意吟吟。 子夫下得榻来,第一时间便问那个吃了兴奋剂的皇帝跑哪儿去了。“皇上下了朝回来看过,”子儿一边送走梳洗水盆端来食盘,一边回答,“见您还睡的好,就笑。”“笑!他笑什么!”子夫噘起嘴,“谁像他,又不是铁人!”子儿忍不住掩嘴,道,“皇上让我们别吵着您,他就回宣室找太常议事去了。” “还忙呢!”子夫突然皱了皱眉,“子儿,你等下去御膳房瞧瞧,让人准备些补品,什么人参鹿茸火腿炖鸡的,回头给皇上送去……”子儿歪着头看子夫,“……奴婢遵命。”又笑着低下头去。子夫突然就感到耳后发热,伸手拍她,“好你个子儿,笑我!”“没有,”子儿躲开去,连连摆手,“我没有……”可是满脸的笑容,让子夫又羞又急。 “笃笃……”一阵敲门声打破了笑闹。 “什么人?”子儿到门前,开了木门。子夫也坐好,乖乖的往嘴里塞了一小块面饼。“太傅,李公公求见,已经在外头等了半天了。”那敲门的宦官轻声禀告。“李公公?”子儿明显不清楚,“什么李公公?张明,你可问清楚,哪里来的人?”“是在狗监任职的,”,名唤张明的宦官答道,“叫做李延年,他说他和太傅曾约好了……”“什么约不约好的……”子儿板起了脸。 “是李延年!”里头的子夫听到那名字,却明白过来,连忙开声,“子儿,我是跟他说过。张明,让他进来吧。”放下了手里的吃食,连忙整衣穿鞋,“他等了多久了?”“快两个时辰了。”张明答道,“还带了个女孩子呢。” “太傅,您都没吃什么。”子儿回来,替子夫梳头盘发,“这样急着见那狗监?可以让他明儿再来么。”“人家都等这么久了,回了不好。”子夫笑道,“吃的收起来吧……”“要不我去御膳房的时候,也一道给您看看……”“不用了,我也不饿。”子夫见头发整好,忙下了地,“张明,让李延年进来吧。” 一路往外去,一路想着那八岁的李娃究竟该如何粉雕玉琢惹人喜爱,竟让刘彻到她死后都能念念不忘!心中忽忽的就冒出了酸意来,凭什么刘彻要在李夫人死后唧唧歪歪、悲悲切切,还让江湖术士替她招魂,又做什么“李夫人辞”、“李夫人赋”……刘彻心里头最在乎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门外的这小丫头? “奴才李延年见过……太傅。”才到门口,便撞见了来人。子夫停下来,眼睛却越过了低眉垂首的李延年,到他身后……“来,李娃,快过来见过太傅,给太傅请安。”李延年很是机灵,回头朝后头招手。 于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高耸粗壮的柱子后探露了出来。子夫上前一步,便见到了一个娇小粉嫩的女孩子,扎着汉朝很风行的垂髫,穿一身粉绿的曲裾,露出里头翠绿、粉白的两重领子,煞是可爱。 “李娃……给太傅请安。”她低头跪下,继而磕头,一板一眼,很是认真。“你……就是李娃。”子夫拉起了孩子,认真地去看。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子夫见她仰起了小脸,冲着自己甜甜的笑着,眼睛一闪一闪,心下哑然,这样我见忧怜的小姑娘,该如何将她同情敌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听说你很会唱歌,也会跳舞,是么?”子夫细声的问,生怕吓了这孩子。“我……”李娃眨着眼,转头去看李延年,眼神忽忽。李延年连忙道,“李娃年纪尚幼,太傅夸赞了。”他又看李娃,“跟太傅说话,不能说‘我’,要说‘奴婢’,知道么?”“没关系,”子夫打断了他,“什么奴婢啊,奴才啊,我就是我。要说奴婢,大家都是奴婢。” “太傅客气。”李延年谦卑的很,“奴才愧不敢当。”子夫也不反驳,拉起了李娃的手,“走,我们进去,你唱支曲子给我听,好不好?”“嗯。”李娃点头,露出了笑容。子夫也笑了笑,往里头去。 这一瞬间,突然心中有些怔忡——说不上道理,竟觉得李娃的面容,有些熟悉的感觉。 ------------ 第四十八章 幼 女李娃 上 “子夫,你起了么?”突然外面传来的声音止住了一行人的脚步,子夫当然知道是谁——便是那精力旺盛的刘彻,回来了。“听子儿说……怎么这么多人,你们……”刘彻见到李延年,颇为意外。 “奴才李延年叩见陛下。”李延年已俯身在地,拉着李娃也跪下,“这是奴才的妹妹李娃。李娃,快给皇上磕头!”“李延年……”刘彻显然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的,“你怎么在这里?”“皇上,是奴婢让李公公过来的,”子夫忙道,作揖后才去看刘彻,“听说李公公的妹妹很可爱,我便让李公公带来给奴婢看看。”“噢,是这样。”刘彻笑了一下,再去看他们,“李延年,这就是你妹妹,多大了?” “到九月就八岁了,”李延年道,又去拉李娃,“快,李娃,快给皇上行礼啊。”“李娃给皇上行礼。”那李娃跟着李延年,一模一样来了一句。刘彻看着那小小的人儿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着头,微微一愣,随即摆了摆手,“行了,都起来吧。”他转过身,牵住了子夫的手,低声带着笑,“精神不错,我还当你起不了呢。”一句话说得子夫耳根立刻烧了起来,瞪眼嗔他,才转头对李娃说,“李娃,我们进去,听你唱曲子。” “你也会唱曲么?”刘彻也转了头,看看那小姑娘,“这倒挺新鲜的。”“李娃年纪小,不过是瞎哼哼的。”李延年垂首道。“子夫喜欢,便让她唱几句吧。”刘彻拖了子夫进去,一路尽瞧着她缓缓的步子,想来若不是李氏兄妹在场,他准保抱了人进去才好。 “李……娃,”刘彻落了座,笑着看殿下小小的人,“你会唱什么?”“我……”李娃怯生生地,又转头去看李延年。李延年卑声道,“李娃年纪小,会唱的曲子不多,皇上若不嫌弃,便让李娃唱唱国风……”“随便,”刘彻也不讲究,“会什么就唱什么。” 李延年谢了恩,示意李娃。李娃看了看他,又来看刘彻和子夫,扁了好几次小嘴,终于开了口。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调子一扬,座上的子夫却是惊讶了。本以为十岁不到的孩子,也就该唱唱“太阳光晶亮亮,雄鸡唱三唱”或者“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之类的歌谣,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情歌”。 而她小小年纪声线清亮、咬字清晰,果是一块上好的唱歌之料呢!子夫有些脸红了,跟这小超女比起来,自己那卡拉OK水平……哎哎,以后再也不在刘彻面前献丑了! 刘彻,想到刘彻,子夫转头了看他,发现他竟在轻轻的打着节拍。这算什么?子夫的“惭愧”立马就被“不忿”给代替了!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这首诗词乃是“诗经•国风•卫风”里的一首“淇奥”,赞美一个男子,说这位文雅的君子,好像经过了切磋的象牙那么圆润,好像经过了琢磨的美玉那么洁莹。子夫虽对诗经研究不深,可是看过金老爷子的巨著、hc过神雕大侠杨过的孩子都该知道这首诗句的意思! 此刻看到刘彻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要说他不懂这“淇奥”唱的是什么,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听得这般入神,他究竟是喜欢这曲子,还是被李娃的歌声给吸引了?李娃,才八岁的孩子,竟已有这般魔力,要到十八岁,再来个媚眼曼舞,刘彻真会把自己的爹姓什么都给忘了! “好,唱的好!”一曲终了,刘彻抚掌而笑,“子夫,如何?”“……啊,好,好极了。”子夫答道,可是心里酸溜溜的,看看刘彻又看看李娃,皮笑肉不笑。“李娃,来,过来。”子夫突然朝李娃招手,她怯怯看了李延年一下,得到应允后方走过来,“告诉我,你这曲子是谁教你的?”八岁的姑娘就唱“淇奥”,要说自己会的,也恁得太早熟了点。子夫猜着必是她那老哥李延年给教坏的。 “是大哥教的。”李娃在一干人中,似乎对子夫最亲近。有问必答,也不害怕。子夫微笑,瞅了一眼李延年。他始终低垂着头,没发现射到身上“恶毒”的眼光。子夫暗自咬牙切齿,这小子,自己没机会在刘彻面前唱“佳人”,就让李娃在刘彻面前唱“君子”,照皇帝的职业术语就是“其心可诛”! “你很喜欢唱曲么?”子夫维持笑容,摸着李娃的头顶,一再告诫自己,拿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作假想敌,就太没水准了。“嗯。”她点头,扑闪着眼睛。子夫挑起眉来,这孩子当真乖得很呢!转过头忽然发现身旁的刘彻一直看着她们俩,才压抑下去的不安在一秒钟内又冒了出来,他这是在看谁呢?看自己还是看李娃?八岁的小姑娘,他不会就看上了吧?这个变态! “太傅,大哥说……您唱歌也唱得可好了,”李娃拉住了子夫的袖子,“是不是?”“啊?”子夫一愣。“呵,”一旁的刘彻突然笑了,“李延年,你这妹子可乖巧的很。”子夫闻言,可顾不上李娃的说话了,连忙转过来看着刘彻,他想要做什么? “看起来子夫挺喜欢李娃的,”刘彻续道,“朕看这孩子也不错,就这样吧,你自管你回去,让李娃留下来陪着子夫几日,如何?”子夫一听,傻眼,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他这算猜度自己的心思么?怎么有这样猜法的?居然用自己的名义把李娃留在宫里?他想干吗?留着李娃陪自己?莫不是陪他?该死的刘彻!子夫几乎要拍案而起了。 “奴才谢陛下隆恩,替李娃谢太傅。”李延年爽快地匍匐在地,不停磕头谢恩。“行了,就这么说了。”刘彻挥手,“李延年,子夫说你精通音律……有时间,你也可以过来,陪着子夫说说话儿。”“奴才遵旨。”李延年几乎都感激涕零了。 “好了,下去吧。”刘彻打断了他,“把李娃也带下去吧,让子儿安排她的住处。”“是、是,奴才告退,奴才告退。”李延年爬了起来,边退边走,还捣蒜似的磕个不停。 “怎么了?让李娃留下来不好么?”待到李延年下去了,刘彻立刻暴露本性,将子夫拉入怀中,却发现她脸上的笑容并不茂盛。子夫来看,想了一下,“你……很喜欢李娃?”刘彻被问的发傻,“李娃?一个小姑娘,谈什么喜不喜欢。”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子夫的鼻子,“我看你刚才总是拉着她问这问那,想着你喜欢,才留下她来陪陪你。”子夫捧住了他的脸,眯着眼来看,“当真是因为我喜欢才留下她?”边说边审视,似要从他的眼睛里瞧出些蛛丝马迹。 “那……还有什么?”刘彻很是好笑,“七八岁的孩子,曲子倒是唱得不错……”他忽然止了口,看着子夫,“你……不会以为我看上她,李娃?”子夫被说中心事,也不反驳,噘了嘴转开头去。 刘彻突然爆发出了大笑,前俯后仰不可自抑,将子夫拉了回来,“小东西,你这是什么道理!姑娘可是你弄进宫来的,怎么又赖我头上?刚才我还纳闷你哪里弄来这么个孩子,到跟你长得七分相似,我差点以为是你的妹妹呢!”“什么我的妹妹!”子夫瞪他,自己吃饱了穿越时空,还带个妹妹来呢!但同时又想了一想,这才发现李娃眉目间的确跟自己有些相似的感觉,难怪刚才看到她会觉得眼熟。走神间,刘彻业已凑上耳边,轻轻吐气,“我对小丫头没兴趣,能让我着迷的,只有你……”说着,含住了耳珠,惹得子夫轻轻一颤。 “大白天的,你又这样!”子夫推开他,双手抵住他的胸膛,“讨厌啊你。”“讨厌?”刘彻笑的极坏,“那你早上为什么不让我走?”“你……”子夫差点背过气去,瞪着他,“你、你……” “我什么?”刘彻又倾过来,子夫不觉朝后躲,差点从座上摔下去,结果还是跌入了刘彻的怀中。“怎么?睡了一天,睡够了没有?”子夫嘟着嘴摇头,“没有,还累得很,浑身都没力气。” “小懒猪!”刘彻笑着,低头来找那芬芳。这回子夫没有拒绝,而是揽上他的颈项,任由他在自己的唇齿间游来游去,他的气息和温存,搅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有些醉。刘彻将人抱了满怀,站起来,边走边说,“你啊,总是这样乏力,像只小猪!” “什么小猪?你才是小猪呢!”子夫反应神速,立刻反驳,“也不知道谁叫彘儿来着……”“你敢说我!”刘彻龇牙咧嘴,作势来啃她的脖子,吓得子夫赶紧死死搂住他,“不要!”又是一声咭笑,刘彻作罢,“那再睡一会好不好?”弯下腰将人放在榻上。 ------------ 第四十八章 幼 女李娃 下 “可是你呢?”子夫扯住了衣袖,“你不累么?”“还好,可不像你。”刘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想再去看会儿折子,刚才和窦婴说了一下南边的事情,我打算再找韩安国商量一下……”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看到子夫的眼神里全部是期待。“我想你陪着我……”子夫晃着手里的袖幅,“好不好?折子明天也可以看,早朝的时候再找韩安国……” 刘彻瞧着她,那眼睛里益发无辜和期待,本还待再说,可开了口却忍不住笑了,“好,好,我不走,留下陪你!”“真的!”子夫雀跃起来,立刻起身替他脱去了外袍,又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就知道你对我好!”刘彻搂住了她的腰,“小东西,不怕我又失控么?我留下来,对你可没好处的……” “呵,你不会的。”子夫笃定满满,揿着他褪去了鞋袜,躺在床榻上,随即依偎过去,枕着他的肩,“你一夜没睡,再撑下去会受不了的……”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虽说皇帝紧要,可透支体力去工作,实在得不偿失!“嗯……”刘彻动了一动,调整好姿势,抱紧了怀里的人,“我本想等会儿去福宁宫睡的,”他轻声喃喃,“昨天没去,我想着今天过去一下,否则母后可又要说我了……” “……怎么了?生气了?”意识到子夫没有搭话,刘彻低头来看。“不生气。”子夫连忙开声,“不生气。”“本不想同你说的,”刘彻叹了口气,“就是怕你不开心。”刘彻捋着子夫的长发,“我想把自己忙得累些,到了福宁宫倒头就睡,不就天亮了?”“阿彻……”子夫突然觉得鼻尖酸酸的,说不出刘彻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怎么?”刘彻来问。 “我不要你这样,”子夫俯在刘彻的肩头,幽幽的,“我不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我要你好好的,皇后……那里去就去吧,我不管你,我也不生气。我只要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要你累出病来……阿彻,你答应我。” “……嗯。”刘彻轻轻吻了一下子夫的头心,便没有动静。 “阿彻,我知道你对我好。”子夫搂着腰,咕咕哝哝,“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是皇帝,你有很多要做的事情,你要给很多人交代,我……能理解的,我会好好的……”眼泪竟然悄悄落下,濡湿了面颊。子夫连忙抬手去擦,怕被刘彻发现了,仰起头略有心虚的去看。 刘彻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安静的闭着双目,呼吸渐渐绵长轻缓。短短的几句话间,他已然沉沉睡去了。“还说你可以!”子夫虽嗔,但心中早溢满了心疼,抹去泪痕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发现他竟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将自己搂得更贴近胸口,一下涌上的柔情,使得自己都傻了痴了…… 宣室里,丞相田蚡、太常窦婴、主爵都尉汲黯、大农令韩安国、大行令王恢、卫尉程不识、李广、太中大夫卫青俱在列,个个噤若寒蝉,默不作声看着书案前的刘彻,还有他面前一封摊开的八百里加急文书。 刘彻剑眉微蹙,抿着嘴唇也不说话,只是脸色有些灰暗,眼神极其凌厉。 队列中的李广首先沉不住气了,轻轻咳了一下,便欲出列上报。一旁的窦婴和韩安国同时从袖底探出指头来,扯了扯李广的后腰。左右两边分别被拽,李广显然一愣,左看右看,两人却故作高深,决不吭气。李广茫然间,忘了出行之事,抬手摸了摸脑门。 田蚡看到这边的动静,虽不挑破,嘴角一歪,却是轻轻冷哼一声。 窦婴似没听见,低垂着头,静立无语。韩安国抬头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仿佛赔笑。 “怎么?朕让你们来,可不是站着发愣的。”刘彻沉不住了,抬起了头,扫了一圈,“个个闷嘴葫芦似的,干什么?朕召你们来,是要听你们说话的,就看你们一个个杵着,能杵出什么来?能杵的那骆郢退兵么?” “陛下,不就是个区区骆郢么,”李广终还是憋捺不住,站了出来,“我就不信他能比匈奴还厉害!末将请旨,出兵剿灭骆郢,平定闽越!”“李将军豪气干云啊,”刘彻抬头看着那人,虽仍板着脸,但眼中显出笑意,“你赞同出兵救南越……” “陛下,那南越地处偏远……”韩安国站了出来,躬身道,“况且闽越国骆郢一向野心甚大,上次袭击东瓯不成,此次又南下倾袭南越……”“韩大人说得有理,” 田蚡接了话茬,“那骆郢绝非善类,上次打东瓯,我们已经发兵救过一回了,这次又袭南越,明显就是狼子野心,意欲霸占南方之地。陛下,我们广发天恩,救了东瓯,并接纳广武侯四万余众栖息我汉地。可是,如果那骆郢打一个,我们就救一个,救一个我们就接纳一个,陛下,虽然大汉土地广袤,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接受那些化外之民、蛮夷之邦……” “你们的意思就是不足救了。”刘彻打断了田蚡的话。“不是不足救,而是要慎重,” 田蚡道,圆滑之极,“毕竟动辄发兵,并不利于我民生的安定。”“汲黯,你说呢?”刘彻已转了头,不理会田蚡,“你曾治理过东海郡,你说说,南方战事如何处置为上?”“臣身子一向孱弱,对军事并不熟悉,”汲黯不卑不亢的,“只是臣觉得,扰到民生的必不是好事,穷兵黩武亦非明主之为……” “上一次发兵东瓯,陛下虽然派遣了军队,可是并未损失一兵一卒便平复了兵乱。”王恢站了出来,“想那闽越兵力不过尔耳,臣以为该打……也不会惊扰民生。”汲黯被王恢这一抢白,噎的无话可说,差点翻白眼。 “魏其侯呢?”刘彻直辣辣看着自始未发一言的窦婴,“你既当过大将军平定七国之乱建有不世之功,又做过丞相深知我汉廷实力,你说,那骆郢该打还是不该打?” 窦婴出列,抬头看了看刘彻,又低下去,缓缓道,“陛下,闽越数次倾袭邻国,实乃不容于世。上回东瓯之事,臣虽不在朝,但亦有耳闻,是那骆郢受刘驹挑唆,实则同当年吴楚之乱息息相关……”“窦大人,东瓯之事已经解决了。” 田蚡插嘴,“这次闽越国袭击的是南越!” “卑臣当然明白,”窦婴也不生气,仍是保持着缓和的语速,看着刘彻,“上回骆郢兵发东瓯是受刘驹挑唆,此次兵发南越,不能说不是对上一次兵败的复仇,归根结底,实也因我汉廷而起,如若袖手旁观,有失我大国礼仪风范,更是对当年先帝千辛万苦捍卫江山的不敬和亵渎。” “魏其侯的意思是……”刘彻面色缓和不少,笑意又现。“臣认为,这事要管,这仗也应该打,只是……”他忽然停了,只是静静看着刘彻。刘彻立刻问道,“只是什么?魏其侯直言不妨。”“只是果然发兵,便只能赢不能输。”窦婴目光如炬,说得干脆,“并要以此为了结,绝不能允许骆郢再来第三次!” “好,说得好!”刘彻击掌,目光灼灼。“陛下,臣愿意率军平定闽越!替陛下歼灭骆郢,”卫青原地而跪,“不得胜绝不还朝。”刘彻笑意扩大,手指轻轻拨弄着案上的文书。 正欲答复,窦婴却又开声,“陛下,上一回东瓯之围乃是由卫青将军率领奇兵突袭而解,这一次却不宜再派卫将军出行。”抬眼见到了两张不解的面容,窦婴也不着急,“陛下,上一次旨在解围,这一次重在剿灭!臣并非不信任卫青将军的领兵能力,但是这次若兵发南越,毕竟非同小可。我们需用强兵、重队、大军一气压灭骆郢的气焰,不在快而在稳,不在奇而在狠,必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所以,臣认为,若派兵就需派重兵,派大将,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给以颜色,让骆郢知道我大汉的雷霆万钧之势……” 刘彻愣怔了,万没料到窦婴能说出如此气势如虹的一番话,与他素日的谨慎、老辣截然相反,可是却畅快人心、凿凿有理。扫目去看,李广、程不识等军中之人,都在一旁连连点头,连王恢也一脸赞同的模样。 “禀告皇上,”小唐突然从外头推开了门,打破了宣室里暗涌的气氛。纷纷转头去看,小唐呈着一大摞竹简而来。“这是什么?”刘彻接过了竹简。小唐答道,“这是淮南王加急而来的奏呈,说是与此次南越之祸有关。” 此言一出,室内的大臣们立刻面面相觑,各自揣测着淮南王的竹简会是什么内容,是和还是战…… “淮南王……”刘彻沉吟,抽出了竹简,打开来看。田蚡偷偷看着刘彻的表情,一时辨不清情况,很想上前一看究竟,终究不敢。刘彻慢慢看着,从头至尾颇为认真,只是看了一封便放了下来,不再去动后续的竹简。 ------------ 第四十九章 再燃战火 上 “陛下,淮南王他……” 田蚡轻声问。“行了,朕已有决定。”刘彻打断了他,“南越既送来加急求助信,我若不救,有何颜面立存于世?况且南方不定,以后如何对付北方强患?朕已决定,出兵救南越……不但救,更以剿灭骆郢为要任。”扫了一圈静默无声的众人,刘彻道,“大农令韩安国,汝乃老臣,怯战贪安实属不该,朕命你率军五万从会稽出发……”“臣领旨。”韩安国顿首。“大行令王恢,”刘彻续道,“率军五万出豫章,直指闽越国腹地……”“臣领旨!”王恢出列。“你们二人,协同南越国军队,形成夹攻之势,誓将骆郢成擒,或拿其人头来见!”刘彻沉声,当有千钧之威。 “臣遵旨!”两人再次抱拳。 “好了,都退吧。”刘彻挥袖,“王恢、韩安国即刻整装出发,其余人回去。”他看了一眼角落中咬着嘴唇的人,“仲卿,你留下。” “太傅,你最近胃口好了很多。”子儿看着子夫吃了好几样,略有欣喜。子夫点头,拿起一个馍馍来,轻轻撕着,“大概天气凉了些,胃口就好些了。”掰指算算,闽越之事已有好些日子了,刘彻最近忙得,连饭都没法一块儿吃了。“还有,最近皇上少来了,自然也就好些了。”子儿听得明白,转了头笑。 “为什么呀?皇上来了,太傅就不吃饭了么?”一旁的李娃满脸的不明白,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子夫。 子夫笑了。算起来李娃进宫都有一个多月了,比之刚来的时候熟悉不少,孩子的童真便渐渐显露出来,敢在子夫面前问这问那了。只是刘彻在时,她还依旧怯怯的,大气不敢出。 “你还小,不明白。”子夫也不解释,“等你大了,就会懂的。”大人骗孩子的把戏,不学也会。“太傅,最近皇上一直忙着闽越的事情,天天等着前线的军报,可怕累坏了身子……”子儿道。 子夫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可是劝他他也不会听你的。”放下了手里的吃食,“先前青儿不是因着不能出军生闷气么,这几日……”“他说皇上特地找他说了道理,他能明白皇上的用心……现在这样也好,嘉玥公主就快临盆了,青儿能留在京里,让人放心。”子儿道,“青儿年轻,难免考虑不周了。”“皇上不一样么。”子夫笑笑,“年轻才有斗志啊。那淮南王的进谏皇帝一直扔在宣室的书案上,都说了好几回了,倒要看看是他这回发兵对了还是刘安的按兵不动对了……他老是这样,跟别人怄气?那是跟自己怄气呢。” “皇上英明,他不会错的。”子儿道。“太傅,皇上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一旁的李娃突然又插了进来,把子夫弄得一愣。回头去看,见到她认真的样子,子夫突然来了兴致,“谁告诉你皇上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是大哥。”李娃说起刘彻,竟是满脸的崇拜,就好像2000年后的孩子说起咸蛋超人、说起李小龙的那个神情。 “李延年?他都跟你说了皇上什么?”子夫一听,这崇敬乃是来自家族的言传身教,更是好奇起来。“大哥说,皇上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做,他是天下最最厉害的人。可以留在皇上的身边,就是最开心的事了。”李娃很是认真,竟连东西也不吃了。 “那你现在开心么?”子夫又问,“你现在不是留在皇上身边了?”李娃想了一下,看着子夫,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刚才还说留在皇上身边,就最开心了。”子夫好笑起来。李娃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皇上……皇上不喜欢李娃。” 话一出口,子夫明显露出愕然的神情来。只听李娃道,“皇上很凶,也不笑。”子儿听了,却笑了,“这你也知道。”“可是,太傅,”李娃过来,拉住了子夫的衣袖,“皇上对太傅不凶,皇上对着太傅,才笑。”“小东西,这你又知道了!”子夫笑骂,吃不消这七八岁大的孩子,居然还会这般察言观色了。 “李娃,来,我问你个问题。”子夫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将孩子抱在膝上,“你告诉太傅,你喜欢皇上么?”旁边的子儿,听到这个问题,面露惊讶。子夫却不动声色,看着怀里的人。 李娃看着子夫,居然毫无羞怯,轻轻点头。 子夫本已有预料,但看到如此丁点大的孩子这般大方的表露“爱意”,终究感到意外,“你刚才都说皇上对你很凶啊。”追问到底,看看这小李夫人为何如此强劲。“因为……皇上对太傅很好啊,”李娃看着她,很是理所当然,“如果我可以像太傅一样让皇上高兴,就好了。”这小妮子,当真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子夫暗暗较劲,果然小觑她了呢,原来她一直瞄着自己的位子! 情敌,这就要划清界限! “太傅,李娃还是小孩子,”子儿道,“您可别跟她较真。”“……童言无忌么,”子夫笑,带着勉强。突然又想出问题来,“那你喜欢我么?”“喜欢。”李娃很爽快地点头。“哦,”子夫笑的奸邪了,“那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皇上多一点?”心里头嘿嘿的,“只能选一个哦,选了我就不能选皇上了,选了皇上就不能选我。” 李娃只想了一下,就说,“喜欢太傅。”如此干脆,倒让子夫意外了。子儿却是笑,问她,“为什么?”“太傅对我好。”理由很简单,果然还是小孩子呢。不过选择题答得非常棒,子夫心头舒畅了不少。 “我怎么对你好了?”子夫和颜悦色。“太傅给我很多好吃的,教我唱很好听的曲子,还有……答应带我去坐秋千的。”她拉住了子夫的衣袖,“太傅,是不是?”子夫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选自己的呢,想来刘彻倒的确不会带她去玩秋千,毕竟还是小孩子!“是,我答应过你。”轻点她的鼻子,“可是你也知道,那秋千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东西,我们得找个她不在的时间去啊。”不想跟陈阿娇起冲突,才是子夫考虑问题的关键。 “太傅,有宝宝了还能坐秋千么?”李娃来问。子夫愕然,“啊?”“太傅,皇后娘娘她……有宝宝了。”“啊?”子夫瞪大了眼睛。“李娃,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子儿板起了脸,“这可不能乱说的,皇上会生气。” “别吓着她。”子夫回过神来,陈阿娇怎么会有宝宝?“告诉我,你听谁说的?”“是两个宫女姐姐说的,”李娃很是坦白,“先前我在门口听到她们说的,她们说皇后娘娘不舒服,该是有宝宝了,她们还说,皇上一定很高兴。”她停了一下,拉住子夫的手,“太傅,怎么样才能有宝宝?你有宝宝么?” “我没有。”子夫笑了,“宝宝不是说有就有的,你还小,可不懂。”“李娃,这些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知道么?”子儿跟李娃小声说,“让人知道了,皇上真的会生气的。”说到后面,一向温婉的子儿板起了脸。“哦,”李娃怯怯的,点了点头。 “子儿,别吓她了,”子夫对子儿道,“小孩子不懂事么。”“可是太傅,宫里头人多嘴杂的,要是传到皇后那里……”“我明白,”子夫点点头。“太傅,如果皇后娘娘真的有喜了……”她面露忧色。“那我也没办法啊,”子夫摊开两手,“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比我更急呢。” “太傅,那明天我们可以去坐秋千了,是不是?”李娃对于自己关心的问题,显得很执着。“李娃,你不能老是这样缠着太傅。”子儿伸手来抱开子夫膝上的孩子。可是李娃仍旧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看着子夫满是期待和认真。“太傅……” “好了,你乖乖去睡觉,”子夫揉了揉她的脑袋,“等睡醒了,我们一早就去坐秋千,好不好?”“真的?”李娃的眼睛亮了起来。子夫点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好了,乖乖去睡觉,听你子儿姐姐的话,知道么?”“噢。”李娃看看子夫,又去搂着子儿的颈项,“我们睡觉去吧。” “太傅……”子儿来看子夫。子夫笑了笑,“去吧,你带李娃去睡下。我……等一下,等皇上回来,我有话找他说。” 福宁宫里,陈阿娇半卧在榻上,皱着眉推开宫女送来的膳食。 “拿开拿开,这都是什么味儿?这么冲的。”她掩鼻侧头。宫女满是委屈,“娘娘,这是刚离火的煨熊掌……”“可是这么腥,你们都放了什么了?”陈阿娇指使宫女拿得远些。“只放了些新鲜的山蘑,娘娘平日不是常吃的?”宫女带着不解。 “哪是这个味道?”陈阿娇皱着眉头,又对那宫女招手,“你拿来我闻闻,准是那熊掌没洗干净……呃~~~”扑鼻而来的气味让陈阿娇恶心到吐,来不及拿帕子,连忙用手捂了嘴,撑着床沿拗下身子,“拿走,快拿走……” ------------ 第四十九章 再燃战火 下 “这……是怎么了?”才踏进门来的人,见到眼前一幕,吓了一跳,忙疾走来扶。“……母后。”陈阿娇抬头来,勉强地笑了一下,仍是止不住干呕的痛苦,“我……”“到底怎么了?”太后拉着陈阿娇的身子,“就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竟然这般厉害!” “……我也不知道。”陈阿娇终于直起了腰,靠在榻上,脸色泛白,“这阵子总是这样。”“娘娘最近胃口一直不好,人也总是发虚乏力,”一旁的宫女小声道,“以前常吃的东西,现在却总犯恶心……” “很久了么?”太后看着阿娇,“可请太医看了没?”“娘娘不让看,”宫女答道,偷偷去看阿娇,“娘娘说、娘娘说……”她见到阿娇警告的眼神,话到嘴边都没敢说出来。 “这是怎么了?”太后不解,看看宫女,再看阿娇,对方略带羞涩的笑容突然让她有了些答案,“哟,阿娇,莫不是你……”“母后。”阿娇故作娇羞,别过了头去。太后却笑起来,“若是真的,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皇后,这次你可争气了,终于好替我刘家开枝散叶……” “母后,这本是臣妾……份内的事。”陈阿娇说的细声,脸上却是抹不去的喜色。“好好躺着,”太后捏了捏她的手,“等下皇上过来,卢太医也会过来,让卢太医替你开几副方子……皇上非高兴不可。” “皇上……也过来么?”陈阿娇抬起头来。“当然,这样重大的事情,”太后点头,“我先前听说你不舒服,便让人去请了皇上来。现在要是这喜事,他一定会乐坏了!”“可是我……”陈阿娇忽然想到什么,撑了床板坐直了,欲下床来。“皇后,这是做什么?”太后不解,急忙来挡。“我这副样子……”陈阿娇摸着脸颊,“皇上要过来,我想……” “好了好了,”太后明白过来,拉她坐回去,“你现在有了它……”她看了看阿娇的小腹,笑意浓重,“比什么都强,皇上准会高兴的……” “皇上驾到——”外面传来报声,打断了两人的说话。“皇上……真的来了。”陈阿娇带着些惊喜,看向门口去。“你啊,快躺好。”太后又去拉她,这才站起了身。 “母后,”入来的刘彻见到床边的人,并无半点意外,带着恭敬作揖,“您已经过来了。”“我又没什么事儿要忙,当然就早些来看看。”太后毫不掩饰的开心,拉着刘彻过来。“不是说……皇后身子不适?”对于太后的表情,刘彻很是纳闷,“母后您……” “不适是有些,可是是喜事。”太后笑答。“喜事?”刘彻的纳闷更深。“哎,看你这反应!”太后摇头了,“傻儿子,阿娇她有了!”话音落下,床上的人将自己埋入了帷帐中,低眉垂首,只敢偷偷来看外头的人。 刘彻却合不拢嘴,怔怔看着太后,又去看陈阿娇,半晌说不出话来。“怎么了?听傻了?”太后忍不住又笑,“你呀,要当爹的人了,还这样……” “卢太医到——”外头又传来报声,将刘彻停顿的思路拉了回来。“太医来了,还是让他先看看吧。”刘彻看了一眼床上的阿娇,将目光放到了门外。“……也好,”太后点头,“毕竟这是大事情,卢太医有经验,也好开些安胎凝神的方子来……” “母后……”阿娇抬头来。得到太后的安慰,“皇后,让卢太医看看。”刘彻没有搭话,而是微微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微臣叩见皇上、太后、皇后娘娘……”老太医进来,放下药箱,便要行礼。太后已有些等不住,“免了免了,卢太医快过来给皇后诊个脉,看看皇后究竟如何了。”“皇后娘娘……”太医抬起头来,带着询问。 “她……”“母后!”陈阿娇打断了太后的话,咬着嘴唇。太后会意,“好好,卢太医先看吧,看了再说。”“臣遵旨。”太医稽首,拾起药箱,躬身上前。 几双眼睛立刻都注目着床榻边的两个人…… 卢太医按着脉,听了许久,脸上看不出一点动静来。太后有些心急,几次欲上前询问,但还是按捺下来。刘彻始终面无表情,抿着嘴唇,也不出声。一时间,寝宫里安静极了,都能听到灯火“噼剥”的爆声。 “臣……禀陛下、太后娘娘,”卢太医终于放下了手,立起来,“皇后娘娘她……”“皇后如何?”太后上前去,看到太医一脸高深莫测,心头突突的,“莫非是腹中胎儿情况不好?” 此话一处,刘彻、阿娇皆是眉头一跳。卢太医抬起了头,微张开嘴,显得有些错愕,“皇、皇后娘娘……根本无任何坐胎之兆啊!” 寝宫里,透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轻轻推开门去,并没有人起来迎接。刘彻略有些意外,不禁停了脚步。平日里子夫睡下,必会熄了所有的灯火,照她那古怪的说法——叫做“环保”。可是今日…… 扫眼而望,突然心跳慢了半拍——子夫竟趴在书案上,头枕着臂膀,静静安憩。责备和心疼同时冒了出来,刘彻只感心血上涌。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生怕吵了她。可是那单薄的身子,却令人深蹙双眉。入秋月余,气候转凉,她这般可又要受寒了…… 脱了外袍,刘彻弯下腰,小心翼翼盖上了她的身子,抬眼便看到了她俯在臂弯的面容—— 跟以往的恬静截然不同,她竟然一脸的紧张,眉头拧在了一起,睫毛不停的翕动着,一排银白的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刘彻很是惊讶,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颊,这才发现,五指间触碰到的,是滑腻的汗水……冰凉。 “子夫!”刘彻不知道原因,但亦伸出双臂去揽她。突然之间,却是听到她凄厉的声音,带着绝望和哭泣,“不、不要,阿彻,不要!”原本安静的人毫无预兆的振起双臂来,在空中乱挥乱舞,几乎打到了身后那人的脸颊。 “子夫!子夫你怎么了?”刘彻连忙捉住了她,按住双臂,再擒住她的脸颊,“子夫,你看看我,是我啊!”“不、不要!”子夫使劲摆脱,拼命摇晃着头,边哭边喊,“不要扔下我,不要……”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刘彻再去捉,用足了劲将子夫的脸孔对住自己,“子夫,你看清楚,是我!你看清楚!”“……彻,阿彻,”那哭闹翻腾的人终于停歇下来,睁开了眼睛看过来,带着不确定和满眼的晶莹,看了半天,“……刘彻!”忽然一下,扑将过来,死死抱住了身子,“你……是你刘彻,你在我身边,在我身边的。”便说边哭,难以自抑。 “怎么了?”刘彻好言相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什么哭?……做噩梦了?”子夫也不搭话,自顾自埋在他的肩头抽噎,只是始终紧紧搂着他不肯松开。好半晌,才哽咽着说,“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刘彻一愣,随即抚上她肩背的长发,温言道,“小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只是做梦罢了……” 不!不是做梦。 子夫轻轻打了个寒颤,却把刘彻拥得更紧。她刚才看到刘彻废黜了陈阿娇,看到刘彻拉住了李娃的手——那个长大了的,会唱歌跳舞的李娃,看到了刘彻对着一个又一个女孩子笑,唯独没有自己。站在他面前,他却熟视无睹,仿佛自己是透明的,是空气,是虚幻。任凭自己怎样喊、怎样求都没有用,刘彻看不到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他竟把自己给忘了! 梦……那不是梦。汉武帝的身边,姬妾美妇、燕瘦环肥,有陈阿娇、有卫子夫、有李娃……独独没有自己的。 “怎么了,很冷么?”刘彻感觉到怀里人儿的抖瑟,将她纳得更深些,“要等我也可以进去等啊。”子夫听到熟悉的声音,稍稍直起身子,认真去看。他清澈如镜的眼瞳,里面此刻全是自己的样子,深深浅浅很是晶莹。心头的空虚涌上来,子夫捧住了他的脸,凑过去吻住了他温润的嘴唇。 刘彻被子夫的主动弄得有些愣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便意识到了该做什么,手掌贴住后背,唇齿间也放肆起来,游入她的口腔。便听“嘤咛”一下,那娇软的身躯完全跌入他的怀抱里,带着气喘和虚弱,任由自己的侵略。 “到底怎么了?”刘彻低头来看,方才苍白的脸颊因这一吻而染上些红晕,眼神依旧有些迷蒙和慌乱,“告诉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怕。”子夫咬着嘴唇,将头埋入刘彻的胸膛。 “怕什么?”刘彻微微带笑,“因为我不在?”子夫深深看着他,静静道,“……怕你不要我,怕你喜欢别的女人,怕你忘了我,怕你……唔……”话没说完,已没了思绪,只因自己的嘴唇又被覆住。 ------------ 第五十章 征途受挫 上 被迫抬起了头,子夫被刘彻的霸道和强烈搅得失了心神,只感觉有东西在咬噬着唇线,微一张口便立刻乘虚而入,用力吸吮着口中的津液和空气,那舌尖更深入舌根底部搅动,同时迫使自己接受随即而来的汁液。混身的骨头好象酥了,子夫搂在颈项的手垂了下来,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瘫倒在张开的怀里头,脸色泛红,轻轻喘着气。 “再敢这样说,我还罚你。”刘彻声音恶狠狠的,可是动作却温柔,将子夫完全包在自己的臂中,摩挲着她的头心。子夫脸庞倚在胸膛,听到“咚咚”的心跳,身周全是他的气息,怔怔的不想说话。 “以后不准再这样,”刘彻带着心疼,“天气凉了,你身子向来羸弱……”子夫没有答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搂住他。刘彻立刻感觉到,很配合的贴近往怀中蜷缩的身子,“我陪你去睡下,好不好?”揉捏着发凉的小手,刘彻抬起袖幅擦去她脸颊上的汗渍。 “嗯~~”子夫摇头,“我不睡,我要你陪着我。”“……怪我没跟你说,这样晚了?”刘彻呼出口气,“下午南方来的军报,说王恢那路军出了些状况,上百名士兵受不了南方的瘴疠之气,病了,稍稍延误了速度……”一边搓着子夫的手掌,刘彻一边道,“毕竟同上一次的期门军不同,难免有些身子弱的人混杂……刚才,又被母后叫去了福宁宫……”刘彻突然停了下来,抬眼去看子夫。 子夫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没有反应似的。 “是不是因为我去阿娇那里,你生气了?”刘彻轻声问。“……啊?”子夫回过神来,稍稍直起了身子,看到刘彻认真地表情,这才想起先前李娃说的话,“你……去皇后那里了?”问的有些多余。 “嗯,”刘彻点头,带着尴尬和无奈,“阿娇这几天一直不舒服,胃口不好,人又总是乏力没神。母后以为是有了身子,一定让我去看看,把卢太医也喊了去……”“哦。”子夫只是点头,又靠上了他的肩头,不再说话。 刘彻为子夫的平静而纳闷,却不急着问,只是慢慢说,“刚才,卢太医诊了脉,说阿娇这阵子恶心呕吐是由于外邪侵袭,情志失节,引起胃失和调、气逆而上所致。并非什么坐胎之兆……”子夫拨弄着手指,“那……皇后、太后都失望了?”她抬起头来,“你也失望么?” “我……”刘彻哑然,看到她晶莹的目光,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自己在听到卢太医说阿娇并非怀孕那一瞬间的轻松和失落,的确是无法解释清楚的。犹豫让子夫感到闷闷的,扯开嘴角强笑,“皇后不舒服……你该留在福宁宫陪陪她……”说着,伸手去撑着前面的几案站起来。可是一起身又天旋地转起来,脚跟一软,落下来,仍是刘彻的臂中。 “子夫,你怎么了?”刘彻大惊失色,抬手是她冰凉的面颊,红晕退去竟没有丝毫的血色,很是怕人,“脸色这样差,你也不舒服么?”一个“也”字让子夫“咯噔”一下,避开头去,努力趋开眼前闪冒的金星,“我没事。” 刘彻捉住了她,强令那失神的面孔对住自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这样奇怪。”眼里带着忧色,“是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子夫不语,只是看着他,咬唇,突然又凑过头来,吻上嘴唇。刘彻这次拉住了她,非常认真,“子夫,告诉我,什么事?”他看得认真,问得认真,直戳入子夫心坎的那一处。 子夫见到刘彻双目中的诚恳,该不是假的,倾上前去搂住他,“阿彻,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想我么?”刘彻一愣,“你不在了?去哪里?”“不知道,也许走了,也许死了……”子夫说的淡然,可是心里头好像针扎一样,那梦境,是预兆、是历史、是宿命……该怎样逃?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有别的女人,你会忘了我,会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子夫趴在刘彻的肩头,说着,痛着,终于哭起来,“如果你不要我了,你忘记我了,我……该怎么办?阿彻……”气息急促,子夫紧紧抓着刘彻的肩,咬住他的衣裳,抽噎起来。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种话?”刘彻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怎么会不要你?怎么会忘了你?”将子夫扶正,拇指上来撇去不断滚落的眼泪,心口似被堵住了,“小傻瓜,怎么说这些?是不是刚才做的噩梦?”淡淡而笑,“不过是个梦,做什么当真?我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么?”“不,不是梦。”子夫摇头,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你告诉我,你会想我么?会记得我么?” 刘彻收起了笑容,“第一,你不会走,哪里去都不行,只能在我身边;第二,你不会死,有我在,天天看着你,健健康康的一辈子;第三,我说过我会这样一直守着你,等你再给我生一大堆的儿女,再看我们的儿子登帝位、孙子作天子……”“……真的?”子夫怔怔的,辨不清这一切是真还是假。“真的,”刘彻坚定的点头,重新抹去满脸的泪痕,“不许再胡思乱想,我说过的一定会做到,君无戏言。”刘彻重新抱她入怀,捏着她的小手,“我们一定会白首偕老,儿孙满堂……” “儿孙满堂……”子夫喃喃重复着,身子又轻轻抖瑟了一下,不自觉朝刘彻的怀里偎去。刘彻抱紧了她,“怎么?还冷么?”子夫只是摇摇头,抹了抹眼睛。“子夫,你最近总是这般畏寒,”刘彻道,“身子若当真不舒服,就该请太医来看看才是……我知道,你不喜欢喝药,可是身子若不好,也不是办法。”刘彻温言温语,“自从你到大汉来,接连吃了不少的苦,身子一向虚亏,皇姐也总说我疏忽了你。”他轻轻抬起子夫的脸,“这样好不好,明日我让卢太医来给你诊一下脉,看看有些什么补气益血的方子可以让你调理养息的……” “我没病。”子夫说的很小声,皱起了眉。“也没说你有病呀,”刘彻和颜悦色地,“只是让太医来看一下,毕竟你的身子对我大汉朝也挺重要的。”边说,边蕴着笑意,一只手轻轻往下抚在了小腹处,“我可等着你的那份大礼呢!” “我……”子夫脸红了,扑闪着眼睛欲躲开,刘彻却又毫不客气地攫住双唇,吻到红晕连连,身软如泥方罢休。“答应我,让太医来看看,好不好?”他又问。子夫瘫软在身,点头,“好。”“这才乖!”刘彻满意,轻啄一下,然后将人横抱了起来,“很晚了,我陪你去睡。”边走边说,“放心,不会再做噩梦的,一闭眼就可以到天亮……明天呢,我就要给王恢复旨,那南越啊,没想到也这样让人头疼……” “那……让太医下午来吧。”子夫想到了自己的承诺,“我答应了李娃,一早带她去坐秋千。” 宣室里,窦婴、田蚡、程不识、李广、卫青已肃然静立,等待着刘彻的到来。书案后面挂着大幅的南方疆域舆图,卫青不断的抬眼看那图上红墨所圈的地方,若有所思。 “皇上驾到。”小唐的声音很是清亮,令得一排人纷纷抬起了头。“臣叩见陛下。”随着衣袂声的渐近,众人让出道来,下跪迎接。“行了,都平身吧。”刘彻入来,挥了挥衣袖,径自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坐下,都坐下说。”刘彻指了指两旁准备好的坐席,“众卿应该知道朕召你们来所为何事……”他拿起了案上的一封册子,“这是王恢从军中送回的,上百名士卒被瘴疠袭倒,大军延误了数日……” “陛下,”田蚡首先抱拳而起,“瘴疠实乃难医之祸,士兵染了瘴气,臣以为,还是谨慎为上。”刘彻挑起眉头,“谨慎?丞相所谓谨慎,乃指何物?”“……自然是让大军暂时停进,” 田蚡道,“否则越往南去,染瘴的越多,不到闽越我汉军就损失良多,岂非让那骆郢笑掉大牙?” “瘴气算个屁!”李广不服了,洪声而奏,“陛下,臣以为那区区瘴气不过是吓趴下了一些身虚体弱的东西,我汉军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停滞不前,那才真是笑掉人大牙!” 田蚡听到李广矛头直指自己,一时噎住,连翻白眼。 刘彻也被李广说的神经一松,别过脸去,深怕笑了出来。只是突然说不出的一下,感觉心头重重一跳,略有不适袭来。轻轻咳了一下,转回脸来,额头的筋络又是一下,刘彻忍不住伸手去扶。 “……臣以为还是要速战速决,”李广仍在慷慨陈词,“打骆郢个措手不及才对!” ------------ 第五十章 征途受挫 下 “啪……”的一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刘彻抬头去看,竟是宣室的门没有拴住,被外头灌进来的风打的撞在了门框上。“奴才该死。”小唐跑出来,拉住了木门,“没想到风这样大……”“行了,”刘彻挥手,“把门合上吧。”“奴才遵旨。”小唐关上了门,退了出去。 今日这样大的风,子夫还要带着李娃去坐秋千……刘彻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昨晚一直睡得不踏实,抱着自己不停说着梦话,还发着汗,这样子去坐秋千……早上真该跟子儿说,让她好好躺着等卢太医去才是,秋千换一天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闽越地处南疆,本就仗着那里的气候潮湿,与我大汉水土差异,才这般嚣张,”刘彻见到了窦婴嘴巴一开一合,才意识到他在说话,忙凝了神去听,“此次陛下既然想要根除南方祸事,就一定要痛下决心,不能因为些许困难畏首畏尾。”“可是窦大人,现在已有数百名士卒倒下了……”田蚡很是义正词严。 “丞相此话差矣,”窦婴一副从容,“如李将军所言,士卒素质也有好有坏,倒下的必是体质虚弱之人,或者水土不服,但仅只数百人的抱恙若影响到了整个大军的行程,那实在要贻笑大方了……”“那窦大人可有好提议?” 田蚡带着挑衅。 “臣以为,陛下毋须多为此事烦忧,”窦婴对住刘彻,“士兵染病,并非什么稀罕之事,军中自有随行军医可帮助控制瘴疠蔓延。染病的士卒可在原地休息或者分批回京来,其余身体强壮的仍该按原定计划前行,战事急如火,虽然此次我们不求快速歼灭,但是军机也延误不得。臣以为,陛下只需下一道旨,要求王恢稳扎稳打,安定好军心,沉住气,向闽越推行即可……” “臣同意窦大人的看法,”程不识道,“既然原本就定好的稳战之术,不能因为些许原因就轻易改变,临阵的变数是军家大忌,尤其是涉及到整个作战计划的……臣看窦大人的说法可行。” “仲卿,”刘彻看向一直没有作声的卫青,“你看呢?”卫青见到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略有些窘迫,但只是一缓神,便起身道,“臣也赞同窦大人的意见。我汉军分两路南下,并联络南越军队,就是本着夹击的战术进攻,认准了就不能轻易动摇。如若停止了一路的行进,势必会影响到另一路军士的作战情绪,臣认为此非明智之举……” “朕明白你的意思。”刘彻点头,见到窦婴也轻轻的在颔首,心中已有定夺,“好了,就这样吧……朕主意已定……” “啪——”话未完,又是一声响,将讨论正酣的人激得抬起头来。刘彻看着又被风吹开的木门,心中上火,“小唐!你这是怎么……” “启禀皇上,不、不好了,”小唐已然俯身在地,木门兀自在他身边摇摆着,“皇上,刚才宫人来报,说御花园的秋千上……”“什么!”一听到秋千两字,刘彻脸色骤变,豁然起身,“秋千怎么了?” “他们说有个宫女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当子夫恢复意识睁开双眼时,并没有看到自己预计的场景,没有李娃的欢笑也没有宫女宦官的询问,竟然是刘彻。立刻,子夫意识到自己是在他的怀抱中,而他却是在疾走——不,应该是狂奔。 热热的呼吸喷薄在颈间,子夫都可以看到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滴淌下来。这是怎么了?自己明明就和李娃在秋千上,为什么突然到了刘彻的怀中?他还这般心急,这般肆无忌惮的抱着自己在宫中狂奔? “阿彻……”刚想开口,身体里潮水般涌上的痛楚封住了一切,忍不住抓紧手指去,却是硬生生掐到了刘彻后颈的皮肉。“……子夫,你忍一忍!”刘彻低头来,见到了那黯淡的双眸,心痛到无以复加,“马上就到了。”“我……好痛。”子夫松开紧攥的手指,欲替刘彻抹去汗水,可是才一抬手,那钻心的痛立刻袭上来,手臂一软搭回了原处,子夫感觉自己也已浑身是汗——冷汗,“好痛,阿彻……” “我知道,我知道。”刘彻边奔边说,“你忍一忍,会没事的。太医在寝宫里等着,马上就没事的。别再说话,听到么?”他将子夫抱紧些,贴着自己的身子。子夫不再说话了,那说不出的绞痛抽走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感觉,连视线都渐渐模糊起来。 跨进寝宫,刘彻抬脚踢开了门,将子夫抱入。子儿虽已闻讯等候,可是见到狼狈的两人,依旧吓了一大跳,连忙让人准备换洗的衣衫和帕子,一时人流如梭,团团转。 刘彻小心翼翼的将人放在床榻上,见到她已因疼痛咬的嘴唇都一片殷红,心疼上涌。可是随即在自己抽出的掌中和袖幅上见到了一滩滩鲜艳的红渍,不由触目惊心。怎么会这样?子夫哪里受了伤? 床上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血迹,奋力拗起身子,拉住了刘彻的手掌,“……阿彻,我好痛,好痛。我……怎么了?”痛到受不住,人又忍不住蜷缩起来,眼泪和冷汗交织在了一起。“我知道我知道,”刘彻跪身在旁,伸出另一只手掌抚去她一头的汗湿,“你刚才从秋千上摔下来了,大概受了伤才这样痛的。太医就到了,会没事的。” 突然意识到太医的缺席,刘彻火冒三丈,转头去喝,“太医呢?卢太医呢?快给朕把他传来!”“阿彻!”子夫捏紧了他的手,因身体的痛而几乎蜷成一团,刘彻的话令她意外,怎么会这样?从秋千上摔下来……她为何一点不知道。 刘彻看着挣扎的人,心中也如刀绞似的。眼前又冒出了刚才御花园了的一幕——奄奄一息的子夫,呆若木鸡的李娃,还有散落在一旁的糕点。刘彻已经责备过自己无数次了,为什么不跟她说,让别人陪着李娃去坐那秋千呢? 痛苦中,时间犹如磨盘上的米粒,一点一点耗逝着精力,子夫渐渐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浑身都湿了,披散的头发粘在脸颊上,又潮又痒……刘彻凑过来,轻轻拨开那几绺发丝,捧着她的头,“子夫,忍一下,就没事的。”声音嘶哑而浑浊,子夫抬眼去看他,连朝服都没有换下,只是一对焦虑的双瞳,便够自己谴责后悔了,这次真的闯祸了。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门外依稀听到有人在传。“快,快给朕叫进来!”刘彻起身,大声喊。子夫不由拉住他,“别走啊!”“不走,不走。”刘彻抓着那伸出的手,回过来又俯下坐在床沿,“你别乱动,听到么。” “快、快按住手脚,”太医一进来,顾不得行礼,连忙指挥宫人,“别让娘娘乱动,也别让她侧了身子。”刘彻捏着子夫的手,让到一边,看着诊脉的人心中跳得既乱又快。“卢太医,子夫究竟怎么了?”忍不住发问,“她为什么痛得得这么厉害?不过是从秋千上跌了下来,难道摔坏什么了?还留了这么多血?可是她手脚都可以动的……” “皇上……”太医放开了子夫的手腕,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又搭上去,听了片刻,再去看脸面和眼瞳,突然放下药箱,就俯身在地了,“皇上……娘娘她……她已有喜兆在身……” 刘彻突然就懵了,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反应不过来,怔忡良久,“你……说什么?” “皇上,娘娘已有喜在身……可是因怀胎不久,坐胎不稳,加上娘娘体虚气亏……”太医越说越犹豫,始终低着头不敢来看。“什么,你说什么,快给朕说清楚!”刘彻业已惊狂,弯下腰拼力摇晃着太医的双肩。 “……皇上,娘娘刚才若如皇上所说,从秋千上跌下来,”那太医汗如雨下,说的沉重,“眼下照着出红和腹痛的症状来看,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刘彻“腾腾”踉跄而退,几乎撞倒在床柱上,直直看着地上跪着的太医。“……皇……上,”那太医见刘彻居然没有反应,战战兢兢来看。 “保不住!”刘彻突然低吼一声,冲过来拉住太医,“什么保不住!你给朕听着,一定要医好子夫,要救回孩子,你听到没有?……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有事,朕要了你的命!”“皇上……”太医瞠目结舌,“咚”的一声跪伏在地,“……请赐臣一死,臣真的无能为力啊” “什么无能为力,朕不要听!”刘彻拂袖,使足力气将太医拎起来,“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给朕治好子夫,保住孩子……”“皇上,臣……”太医哭丧着脸,只顾磕头。 “彻……”床上的人虚弱的喊,“阿彻……彻……”“在,我在。”刘彻过去,轻轻抚着她濡湿的额头,“子夫,没事的,放心,没事的。”“孩子……”子夫的声音带着颤,眼中全是慌乱,如果自己刚才没有听错……“你有了孩子,”刘彻努力摆出笑容,“太医说你有了我的孩子,听到没有?我会让你们都好好的,我会让太医保住孩子的……” ------------ 第五十一章 大意失亲 上 子夫却丝毫笑不出来,太医所说的话,不只是这些啊。“对不起……彻,”子夫脱开了一个人的束缚,伸出手来,刘彻即刻抓住,紧贴着自己的脸面。“我不是故意的……阿彻,”说的吃力,那翻江倒海般的痛好像一把刀撕拉着自己的身体,也告诉自己是怎样的糊涂和无知,一条生命,竟这样平白无故的失去了,还是他期盼了许久的,“如果……我知道……”子夫除了忏悔,想不出可以说什么。 “没事的。”刘彻强笑,捉着冰凉的手掌放到唇边,“相信我,没事的……太医!”他转了头去找地上的人。“臣……在。”太医急急爬过来,“皇上……”“你给朕听着!”刘彻龇目欲裂,“立刻想法医治子夫……” “皇上不好了,太傅她……”一边的子儿突然吓得喊起来,“出红了……”“娘娘她晕过去了……”又是一人惊慌的叫起来。 太医连忙爬起来,凑上床榻,拿过子夫的手腕来。“子夫她……”刘彻也慌了心神,子夫惨白的面容,几近气若游丝。“皇上,还是让臣……快些下胎吧。”太医用袖子抹去汗水,说的沉重,“如果……如果再拖下去,见红更多,娘娘的命恐怕都要……” “不、不行,”刘彻抓住太医去,“子夫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你听到没有?”“臣……遵旨。”太医连连点头,“那臣……”“你……说怎么样,就怎样,只要能保住子夫!我听你的,听你的……”太医闻言,连忙转了头吩咐守着的宫女们,“快、你们快去准备热水,白绫缎,再去太医处取黄芪、当归、川芎……” “子夫……你别吓我。”刘彻回过身去看那人,虚弱的感觉不到呼吸,连面颊都变得冰凉,“子夫……”“皇上,您不能留在这里……”太医过来搀起刘彻,“留于血房不祥,皇上还是跟臣回避……”不管刘彻点不点头,硬拖着他走出了寝宫。 屋外的风依旧很猛,刮得人走路都撑着袖子,侧身而行。刘彻迷蒙着眼,深吸一口气来,却是怎样也止不住心头的凄痛。身旁忙碌的宫人虽都无暇一言,但那穿梭来回的身影却不停提醒着他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 “皇上……”小唐悄悄的过来,扶住摇摇欲倒的刘彻,“奴才已经将刚才在御花园里的人都召到后殿去了。”“……”无言和静默,只剩一旁匆匆的步履声。刘彻紧抿着嘴,眼中的伤痛突然在瞬间被冰冷代替,火焰结成了玄冰,他甩手推开小唐,声音遥远的好像自地狱中飘来,“很好。” “皇上?”小唐带着不解。刘彻掠过一朵冷笑,一字一字道,“李延年、李娃……” “大哥,大哥……”跪扑在冰冷的石地上,小小的孩子满脸的泪痕,泣不成声,“你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别……哭,”俯趴于地的人艰难的抬起了头,头发散乱几乎遮住了眼,但仍伸出手来抓住一旁的女孩,“李娃,别哭了。大哥没事……”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打你?”李娃不停抹着眼睛,呜呜咽咽,“我……我好怕。”“有大哥在呢……”“我……我要找太傅,”李娃摇着头,又哭开了,“太傅呢,我要找太傅。”“……唉!”李延年说不出来,深深叹了口气。 “说完了吧,”突然从外头走进了几名宦官,看着两人,摇头,“有什么话快说,以后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大人,”李延年哀求的看向他们,“奴才受罪是应该的,可是李娃她……她还小啊,什么都不懂……” “不懂?不懂又如何?”宦官一左一右架起了李延年,“开罪了皇上,还说什么懂不懂?你们也挺有能耐的,区区一个狗监,竟能惊动皇上亲自下旨问罪……你的面子可也不小呢!像我们这种,皇上大概连名字都不知道……” “大哥!”李娃惊恐的声音把李延年给拉了过去,“大哥,我不要去,他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李延年转了头去看,有几名宦官正拉着李娃往宫道外去,“李娃、李娃……”“大哥,我不要去。”李娃吓得双脚乱踢,不停的哭喊着,“我要太傅啊,我要太傅。” “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那架着李延年的宦官摇头,“能保住小命,就该谢谢皇上开天恩了……快,把这孩子带出宫去吧,”他又回了头,冷声吩咐,“唐公公不是交待了,不能再有任何拖延么……” 李延年默然无语,唯看着被宦官渐渐带远的孩子,哽咽难奈,耳中不绝她凄厉的呼喊,“大哥,我不要走……太傅,李娃不要走……” 太傅—— 叫喊犹如一道白光,穿破重重的白雾和混沌,刺激到了耳膜。头痛、心痛、身子痛、四肢百骸都仿佛散了架似的,每一处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和虚弱…… 子夫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飞,在一个看不到边际、摸不着任何物体的空间中飘浮,身子虚空的很,轻悠悠的什么也装不下,可是却又像个风筝,被一丝一缕的牵扯着,那丝绳好像很细却如附骨之蛆,便是那挥之不去的疼痛…… 很想睁眼,可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想抬手去抓住溜进来的意识,可没有一样东西是听自己指挥的,别说是手,就是一根指头也重如千斤,动弹不得。疲惫灌注了所有的细胞,只有那个奇怪的感觉是活动的。 于是,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搂入怀里,对方轻轻的鼻息都能清楚地从肌肤的毛孔中感受到,子夫很想看看这个抱着自己的人,睁眼睁眼……失败告终。“喝药了……”是略带低沉的声音,随即口中便被缓缓注入了一道带着苦涩的汁液来…… 好难喝!子夫想抗拒它的侵入,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只感觉唇边是同样温热柔软的触碰,那汁液便是从那头源源的哺入自己的口腔中……轻轻的,唇齿间感觉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舔舐,跟那药液不同,似带着一点点的滑润和甜腻,子夫带着些欣喜,想去捉住它,不由伸了舌尖去碰…… 意想不到的,居然触到了。 “嘤”的一声,子夫忍不住再去轻舔,可是突然感到面前一凉,眼前所见到的光竟让人受不了的避开头去。“子夫,子夫你醒了?”刚才那个声音带着惊喜和不确定,可是却清晰响亮了不少。 睁开眼睛——这次竟然可以睁开了,立刻看到了一张脸,近在咫尺。他的眉头从急蹙到伸展,眼眸中都是细细的红丝,挺直的鼻梁上却有两道深深的褶皱,胡茬已醒,黑黑的蔓延着整个下颌。他的身上,居然还穿着那一日的朝服…… “阿彻。”子夫努力的抬起头去,想抚平他眉宇间的痕迹,却被刘彻抓住了紧攥在胸前。“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告诉我,哪里不舒服?”“我……”子夫又听到了自己暗哑的声音,“好累……” “我知道我知道,”刘彻将人纳入怀里,带着心疼,“你受了很多苦,不过……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受苦?刘彻的话突然将子夫混沌的意识裂开了一道缝,思绪开始运作起来,子夫想起了发生的一切…… 自己带着李娃去坐秋千,一开始她只是看着,后来经不住李娃的央求才同意陪着坐一会儿,可是上了秋千便意识到自己的惧高、还有心慌,想着下来不能出错,但已经迟了……当意识清醒的时候,便是看到刘彻了,还有浑身的痛,尤其是小腹! 啊!子夫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惊叫。她分明记起来,刘彻还有太医说的……说的孩子!孩子呢,自己不是有了刘彻的孩子么? “……阿彻,孩子呢?”子夫忙仰起了头,去看面前的人。刘彻表情猛地就呆滞了,张嘴欲言,可是没有出声,愣了半晌,牵起嘴角来笑一下,“你没事,就好了。”他的反应,昭示了一切。 子夫感觉突然被什么抽走了力气和意识,眼前空茫起来,连思绪都一下子断了,“嗡”的一声,又跌入了无穷无尽的虚幻和混沌中。 等再度睁眼,已是月上中天。 安静的寝宫里,点着床边的两盏灯火,子夫抬眼就见到了一个玄色身影——头倚着床架,侧坐在床沿,双目紧闭,嘴唇也抿成了一道缝,可是他的手伸入被中紧紧攥着自己的,很是温暖和安全。 “对不起……”心里头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三个字,子夫别转了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刘彻。可是只轻轻一动,身体上带来的痛苦,尤其是小腹处的不适,令得子夫几乎就要*出声。 刘彻很是警醒,意识到了子夫的动静,便睁开了眼眸。 “你醒了,”他凑过来,轻轻抚上额头,“怎么样?好些了么?”他欣喜又心疼的样子,毫不掩饰的暴露在面前,子夫的心口像被什么堵上了,将手搭上他满是胡茬的脸庞,轻轻地说,“对不起……” ------------ 第五十一章 大意失亲 下 “为什么这么说?”刘彻带着笑容,抚开面上的碎发,“我说过了,你没事就好了。”子夫说不出话,看着他勉强的样子,明知他心里一定难过极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他企盼了多久的宝贝!可是,自己居然这般大意,都来不及迎接它的到来便一手将它给送走了……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给朕治好子夫,保住孩子……”他对太医的怒吼言犹在耳,积郁在心口的酸就这样喷涌而出,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子夫将脸转了过去,原只是低声啜泣,可是越来越伤心,终于忍耐不住的哀声痛哭起来。 心头的伤和身上的痛混合在了一起,几乎把原就虚弱的人击溃了。 “子夫,别哭了!”刘彻上得床来,将那蜷成一团的人拥入了怀中,努力打开她的身子,将哀哭不已的头颅靠上自己的肩窝,“别哭了……太医说,你不能再这样伤心,会伤身伤气的。”子夫却是听不进,只顾自己狠狠地宣泄,宣泄痛苦和悔意,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和安全,但此刻更能激起心中无限的悲伤和哀愁,“我……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边哭边说,哽咽难语,“我……我一定会保护……保护它……”“我知道,我都知道。”刘彻紧紧搂着她,强作镇定,“只是个意外,你也不想的。没事,没事了。乖,不哭了……” 低下头来,轻轻吻去满脸的苦涩,子夫看着他,心酸不减反增,因为他的笑容太勉强了,他的眼里同样带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白花,“阿彻,对不起。”子夫伸手抹去刘彻的眼泪,“对不起……我……”“别说了,也不要再多想了。”刘彻深吸一口气,重新将她按在自己的胸膛,“现在什么也不要再想,我要你好好调养身子,听到没有?孩子……我们还可以再要的。” “再要……”子夫有些懵懂。“是啊,我们可以再要的。”刘彻温言而劝,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气氛,“你身子向来就弱,皇姐还说你这几年都不见胎兆该是同你身子虚亏有关系,催了我好几次让卢太医来给你把把脉……”又抬了手去抹掉那流之不尽的眼泪,“你却总是怕着吃药不肯听我的。原先是有些担心……可是现在知道了,你好好的,没有问题,可以替我生出好多好多孩子来……”凑过头,亲吻着子夫的额头,“所以,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只记得好好调养身子。等你恢复了,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孩子,还会有的……我保证。” 子夫静静听着,也不知道刘彻说得究竟有没有道理,“可是我……”“都说了不许再说了,”刘彻严肃起来,“不准再想,也不准再提了。”小心拉上滑落的盖被,“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子夫摇头,瑟缩进他的双臂中,“我不要,不要。”“我又不走。”刘彻笑了笑,捋过头发,“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你……我睡了很久了?”子夫揉捏着他温暖的手掌。“三天。”“三天?你一直都陪着我?”子夫惊讶的抬起了头,他身上的朝服、还有满面的胡茬……“你一直喊着我,”刘彻说得平静,“叫我别离开,我怎么放心走?”“可是……你三天都没有上朝?”子夫因着精神的恢复,思绪也有些清晰了,如果没有记错,他……该还有什么战事要管呢。“那……打仗的事情……” “好好的怎么又想到那些了?”刘彻好笑,点了点她的鼻尖,“朝廷的事情有窦婴他们呢,不怕。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看到刘彻的神情,子夫很是安慰,想笑一下作为回应,只是……真要如他所言完全放下,毕竟困难。“阿彻,”子夫伸手去抱住了他,将自己完完全全贴着他的胸膛,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我知道,孩子没了,你也很难过的,是不是?” 刘彻身子一僵,半晌才轻轻的“嗯”了一下。子夫皱着眉,轻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不好。”放松了身子,枕着他的胸膛,“别怪别人。” 刘彻突然绷紧了脸,也不言语。子夫抬起头,看到他脸色铁青。“子夫,你现在只管好好养着身子,如果再为旁人分心伤神,我可就要生气了。”刘彻语气仍旧温和,甚至轻柔的替子夫将耳边的碎发捋起,沿耳廓夹好。可是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温度,而是冒着森然和薄怒。子夫心口一震,脑里迅速掠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话来。 一个人影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子夫吓得牙齿哆嗦,“李娃……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只是个意外,你也说了,没有人是故意的。”“故意还是无意,不在其由而在其过!”刘彻道,“子夫,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有我呢,我自然会处理。”“可是我不要你迁怒别人,”子夫急了,“谁也不想发生的,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刘彻不说话了,只是抿着嘴唇,将眼神放到了床边的灯火上。 “你……你把李娃怎么了?”子夫忽然意识到了问题,自己昏迷了三天,这三天所发生的事情……刘彻的行事作风,是决不可能拖延到三天的!“她只是个孩子,你打了她还是罚了她?”子夫不敢去想了。 “李娃削去原宗籍,贬入贱籍,逐出宫。李延年廷杖四十,入劳监。”刘彻说得冷然,不带任何感情。子夫却听的心惊,他们本没错,只是为了自己的疏忽而受到惩罚,害了他们两个…… “李娃她只是个孩子……”子夫喃喃重复着。贬入贱籍的意思她当然懂,那意味着李娃以后只能从事卖唱、卖艺、劳工等低贱的谋生工作,或许沦为娼女……虽曾忧心李娃终有一天会夺去刘彻的恩宠,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再去看刘彻,他该不知道以后自己同李娃的宿缘吧,才会这样下狠心的惩罚。可如此的安排,似乎又跟历史有着莫名的契合和对应,子夫突然觉得不寒而栗,忍不住缩紧了身子在他怀中,心头凄凄的都是惶恐。 “怎么了?”刘彻意识到怀中人儿的紧张,“别去管他们了。”他停了一下,才道,“跟我们的孩子相比,这些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可是……”子夫本还待说,但感觉他的僵直,只将嘴里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子夫,我就知道你心软,这才轻放了他们……”轻放?子夫无法理解。“如果让母后知道了孩子的事,他们一定会被凌迟的。”刘彻道。子夫却又是一讶,他竟然瞒着皇太后,没有把这样重大的的事情说出去,那……皇后也不知道了,除了他,没有人知道? “有了皇嗣是很重要的事情,”刘彻道,“何况你肚子里的是我第一个孩子,换成平常,那是要祭天祭祖的大事情。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你怀孕的事情,结果还碰到这样的意外。”他叹口气,“子夫,你可知道,不论是故意还是无心,折损皇嗣都是灭族的大罪。他们李延年一家,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给我儿子赔命的。” “你……”听了他的话,子夫的手微微有些抖。他捉紧了,揉捏在胸口,“我知道你不忍心,而这个孩子也的确太意外了,我们都疏忽了。所以我才打算瞒着不说,只从轻治了他们害你受伤的罪……” “子夫,你会不会怪我,”刘彻低头亲吻着手指,“这个孩子,我什么都没法子给他……甚至不能让祖宗知道他的存在……”“不是,”子夫强压住心头翻涌而上的痛楚,搂住了他,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已经给了很多了。谢谢你,阿彻。” 意料之外的生命来得快,去的更快。自子夫从昏睡中清醒后,刘彻几乎都不在她面前提到关于孩子和小产的事情,当然也吩咐了子夫身边的人不准再提。为了防止风声的走漏,除了小唐、子儿几个亲近的宫人,刘彻将那日在御花园、寝宫中的人都调去了劳役监,并下了严令,凡查出嚼舌根的即时赶出宫!各个稍知些内情的内侍太监宫女自然清楚这是和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又有皇帝的旨意,当然都乖乖识相缄了口。在如此刻意而煞费苦心的安排下,子夫的心情果然慢慢好了起来,大概躺了又五六日,便能下床小走片刻了。 为了小心起见,刘彻要求卢太医隔天便来给子夫诊脉,不但进的饮食要翻花样,连喝的药都日日变着鲜。在子夫听来,卢老太医说来说去,也就是“气血不畅、体虚力乏、郁积难消……”之类的职业术语。刘彻却很是认真,总是守在一边细细的听,有好几次还拉着太医窃窃的谈,搞得子夫几乎以为是他在耍什么花样。 ------------ 第五十二章 闽越告捷 上 当一晚,刘彻又端着一大碗棕褐色的药汁苦口婆心劝解子夫喝掉时,子夫终于忍不住抗议了,“我不喝了,不喝了!”“为什么不喝?”刘彻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人发不起脾气来,“我让卢太医亲自去看的火、煎的药汤,对你的身子有帮助……”“不,我不喝!”子夫转开头去,欲从刘彻的视线中撤退,“天天都喝几次,已经喝了十多天了!” 才垂下双腿欲下床去,刘彻居然已经腾出了一只手来捉,“去哪里?不管干什么,喝了药才能去。”“我不喝,不喝。”子夫甩他的手,“这么苦,我不喝嘛。” 一脱开他,子夫立刻朝门口溜去,连鞋都来不及穿。可是步子都不曾迈开,突然惊声而呼,自己居然离开了地面——却是刘彻从身后把自己给抱了起来。一眨眼,便又回到了床榻上,子夫看到微带不满的一张脸。 “太医说的话,你又忘了?”刘彻这次不再说笑,伸出手指来点着子夫的额头,“这样下地走,你身子如何受得了……”“好了好了,你又来说!”子夫摇头,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我不听不听啊!”“乖乖的,把药喝了。”刘彻侧手拿过了一旁的碗盏,扑鼻而来的苦涩之味冲得子夫几欲作呕。 本能的将头别到一边,但又被一只手扭了回来,下颌抬起,子夫眼前一花,便失去了对焦的方向。然后,嘴唇触到一片柔软,苦不堪言的药汁便从那头纷涌而至,子夫伸了手去推刘彻,可是他把自己箍的紧紧的,根本一点动作也做不了。原先还抗拒着不肯下咽,可不过几秒钟,呼吸一急嘴便打开了,那药汁立刻滑入了喉中…… “……讨厌!”好容易恢复了自由,子夫瞪着端着药碗的刘彻,忿忿然说不出话,“讨厌!你……走开!”“还有一半!”刘彻却不理会,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成果,自顾自又端到嘴边去。 “你……”子夫气结,上前去夺过了碗盏来,“我不要你喂,我自己喝!”“真的?”刘彻挑眉来,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子夫也不言语,看着手里的药汤,咬了咬牙,便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灌进了嘴里,只喝到涓滴不剩,这才将碗盏塞进刘彻的手里去,“行了吧?”怒目而视,子夫气得胸口都有些犯疼了。 “很苦么?”刘彻嘴角泛起笑容来,更让子夫生气,倔起了脑袋不理会。刘彻将那碗盏扔在了床边的几上,一步上来搂住了子夫的腰背。“你……”子夫又伸手去推,可惜愣没推开。刘彻的一只手上来扶住了倔强的小脑袋,便把那带着药汁苦涩滋味的双唇吻了个结实。 “唔……唔……”子夫气急,握了拳又捶又打,刘彻只当没感觉,用舌尖推开了两排细小的牙齿,舔舐到了内里同样的一方柔软。药汁的苦涩淡淡的停留在两个人的口中,可是居然不似先前这般令人嫌弃了,逐渐的,恼人的滋味被一种说不上的诱惑所替代,子夫捶打的手松了开来,轻轻一翻便搂住了刘彻的颈项,不愿他走,而是紧紧拥向自己,他的唇、他的舌都变得让人留恋、让人沉醉,不想放开,不想…… “还苦么?”刘彻看着面颊泛红的子夫,收紧了手臂不让她落到榻上去,柔声而问。子夫也不答话,软软的靠在他身上,星眸半睁,吐气如兰。刘彻忍不住又轻啄她的唇瓣,“不苦了是不是?”“嗯……”子夫轻点一下,便埋首于他的肩窝,声音轻若蚊吟。 “我知道药不好喝,”刘彻揉捏着子夫软若无骨的掌心和指尖,“可是对你身子有好处,你……就当为了我,好不好?”“我……”被刘彻这么一说,子夫脸热,躲在刘彻的肩处,不作声。 刘彻笑了一下,用下颌轻轻摩挲着子夫的面颊,“希望你快点好起来……你身子好了,我才放心。身子好了,我们才能……”刘彻侧过头来,只是轻轻一挑,便又侵住了红润的嘴唇。 “嘤咛”一声,子夫没有抓住刘彻的肩,人一软便跌倒在榻上,刘彻也不松手顺势压下来,“嗡”的一下,火苗便从两人的身体里蹿了起来……手掌、躯体,处处碰触皆是热和烫……让人沉沦深陷。 “嗯……”子夫*,捧住了刘彻的头,努力睁眼去看,他的黑瞳中燃着一团火,心脏立刻突突的跳得厉害,“彻……”刘彻不语,气息略显粗喘,对着子夫的眼眸,只看了一下,又低头吻住了纤细的下颌骨,随着颈间跃动的脉搏直到肩胛锁骨……热气便从身子里涌了上来,子夫忍不住伸手去抓着刘彻的臂膀…… “呃……”柔若无骨的身子突然抽搐了一下,随即佝偻起来。刘彻吓了一跳,忙停了动作来看,却见子夫深蹙着眉,手抽回轻捂住小腹。“怎么了?”刘彻支起身子,“弄疼你了?”想要离开床榻,却被子夫拉住,“别……别走。” “可是你怎么会……”子夫的痛苦让刘彻无措,将人抱起轻揽入怀,“我传太医来。”“不用、不用。”子夫摇头,拉着他的手臂,吸了口气,努力笑,“好了,好了,我没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刘彻忧于脸色,“不要瞒着我……” “真的没事了。”子夫又呼吸了几下,调整姿势,感觉顺畅了许多,刚才突然一下的痛也已烟消云散,“放心,真的没事了。”感觉到怀中身躯的放松,刘彻稍感心安,不敢再有什么越轨的举动,只是静静搂着她,“对不起,我……失控了。” “嗯,”子夫听着,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轻轻道,“卢太医说、说要三个月……”抬起了头,看着他俊秀的侧脸,“你……是不是觉得太长?”“呵,什么长不长的,”刘彻微笑,轻点她的鼻尖,“三个月而已,很快的。就是一年半载,我也等……”“可是……”子夫皱了皱眉,努力回想着当初学过的生理卫生课程,不过没什么头绪,只得扶着刘彻的肩膀跪起来,“可是你……会不会不好?”不知道怎么问这个问题,子夫连措辞都觉得困难。 “什么不好?”刘彻愕然,看着子夫发红的脸,突然明白过来,忍着笑,“怎么会?小东西,现在是你的身子不好!”又伸手去刮了一下鼻子,“居然担心我!” “阿彻,”子夫认真起来,看着刘彻,摆正他的脸来,“我……我知道的,你跟我不一样,三个月……其实不短,如果你……”“你想说什么?”刘彻低头,眼神带着质疑,令人背脊发寒。子夫缩了缩脖子,舔了舔嘴唇,但还是鼓起勇气来,“你去福宁宫吧!”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愣住了,半张着口,看住刘彻,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刘彻瞅着呆若木鸡的子夫,也不说话。一时间,静默就莫名奇妙的蔓延开了…… 子夫看着面无表情的刘彻,不发一言,只是微微转过了身,真的见不到表情,心头跳得更是厉害。可是……覆水难收,该怎么办才好?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彻,”子夫伸手去拉刘彻的衣袖,小心翼翼探头去看,“你生气了?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又去抓头,已然词穷了。可是刘彻依旧不理人,只拿生冷的背影对着自己,子夫嘟起了嘴,一个憋闷,索性也转了身,对住内里。 纱帐上,是昏黄灯火下自己摇曳不定的黑影,子夫瞅着瞅着就感到委屈上涌,扑倒身子,拉过盖被蒙住了头。 “皇上,皇上!”突然是小唐急促的声音,接着“啪”的一下,门被打开了。刘彻一肚子的窝火没处使,瞪着进来的人,冷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谁让你这么进来的?”“皇、皇上,”小唐气促得很,抬起头来,手中举着一个封筒,“鸿翎急使的战报,南越……大捷!” “什么?”刘彻抽过了那封筒,急急打开,迫不及待的念起来,“臣率军行至仙霞岭,得闻闽越内乱,骆馀善诛其兄骆郢……太好了,骆郢已伏诛!”刘彻不掩兴奋,喜上眉梢,“臣特遣急使回报长安,不日将携骆郢项上人头复旨面君……”之后的恭维之话,刘彻已无暇再管,从头又看了一遍,神采飞扬! “奴才……告退。”小唐识相的退了出去,带上门。刘彻回过了头,立刻瞧见已从被中探出脑袋的子夫,“子夫,你听到没有,我汉军不费一兵一卒平了南越战事!不战而屈人兵……又成了!” “嗯,”子夫点头。“我……太高兴了,”刘彻笑容满面,完全忘记了前一刻的不快和尴尬,凑上头来狠狠亲了一下子夫的脸颊,“我真的太高兴了!”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转了身往外头去,“那封……劝谏书,朕要把那封劝谏书找出来!改天让人送回淮南去,好好教教王叔什么叫做‘治国安邦’之道!刘安……也不过尔尔!”① 注①: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南越使求汉援助,淮南王上书反对武帝用兵闽越。刘彻不理,战胜后遣使淮南国向刘安简述战事过程以答其上书雅意。刘安道歉,承认自己看法简陋不成熟。 ------------ 第五十二章 闽越告捷 下 “儿臣给母后请安。”跨进安乐宫,陈阿娇便看到了在软榻边闭目养神的太后,连忙跪身行礼。“……是阿娇啊。”太后睁开了眼睛,笑容满面,弯腰来扶,“来来,不用多礼,过来坐。”“儿臣谢母后。”陈阿娇又揖了一下,这才在太后的身边坐下。 “阿娇,怎么了?有些闷闷不乐啊。”太后看得仔细,只消几眼便瞧出了阿娇的神色。“……没什么,儿臣没什么。”陈阿娇摸了摸脸庞,挤出笑来。太后拿过了她的手,“不用骗我,你心里头是不高兴呢。”阿娇这次没有反驳,只是抿着嘴。 “前阵子你身子不舒服,可好些了么?”太后关心道,“多想些开心的事情才对。”陈阿娇闻言却是一阵苦闷,只感觉太后是故意拿了上回“假孕”的事情挖苦自己,“儿臣……没事了。”不好发作,唯有忍气吞声。 “哎……”太后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说来也奇怪,前几天我还听阳信说那个……那个卫子夫的弟弟,叫什么……卫青的,都作爹了!想想他成亲也就一年光景,居然就抱了大胖小子……我的彻儿……”“儿臣有罪。”陈阿娇自然是明白太后的意思,弯腰离了座,屈膝而跪,“儿臣……”“这是怎么了?”太后很是惊讶,将阿娇拉起来,“我只是随口说说……孩子的事情,可也不能光赖你一个……”见阿娇低垂着眉眼,太后又叹了口气,“虽说你没动静,许是皇上……最近事情忙,照顾少了。可是那卫子夫,天天呆在未央宫,也不见……”突然止了口,因为看到陈阿娇的脸色很是难看。 “卫子夫……”齿缝间轻轻蹦出了几个字来。 “对了,皇上他最近……可到福宁宫去?”太后表情缓了一缓,又慈眉善目起来。陈阿娇撩起了眉,牵起嘴角,“……也来。”可总是匆匆来又急急走——心中苦笑,不敢开口。 “来就好,”太后点头,“你们夫妻的事啊,我这个当娘的,也不好多问。”看着阿娇默然不语的样子,“不过,阿娇,也莫嫌我啰嗦。怎么说皇上和你成亲……都有好些年了,可要抓紧才对!如果,是身子有什么不适的,尽找太医来看就是了……” “儿臣……”阿娇抬起头来,又低下去,绞着衣袖,“儿臣不是没有看过。母亲、母亲还曾寻访了好几个能医来……都用了几百万钱了……”“是么?”太后有些惊讶了,“可是……” “可是至今还是没什么效果。”陈阿娇带着无奈,“儿臣再用心,皇上他……”“皇上如何?”太后追问。陈阿娇抿唇,抬眼来看,“皇上他……并没把心思放在儿臣身上,儿臣再努力又有何用处?” “你……不是说皇上也去福宁宫么?”太后不明白了。陈阿娇鼻尖酸酸,红了眼睛,“他一个月都难得来一次,有时候来了便是累得倒头就睡,儿臣连替皇上脱鞋解衣的机会也没有。这一个月里,儿臣更没机会见到他……” “怎么会这样!”太后瞪大了眼睛,“皇上他……都呆在未央宫?”想得一想,“哦,我想起了来,我曾听丞相提过,这阵子皇上忙着南越的战事,还有什么入蜀、拓西南域的事情,也许……政务繁杂,对你疏漏了。”边说边笑,试图安抚。陈阿娇扯了扯嘴角,“儿臣……明白。” “唉,你们俩啊……”太后颇有些无奈了,“小时候不是一直有说有笑,和和美美的?既做了夫妻……皇上也是事情多,闲不住的脾性,阿娇啊,怎么说你是皇后,要体谅……”“儿臣……明白。”陈阿娇压着委屈,憋声而答。 “对了,都已经九月中了,再过十几天就是年节②了……”太后露出了笑,“不是说南越之战大捷么?看来这年节该过得热热闹闹的。这样吧,我找皇帝说说,宫里头安排些乐子……让诸侯王爷也入京来一起热闹……” “母后,这……”陈阿娇愕然得抬起头来,不明白太后算是什么主意。“哎呀,”太后看她,“宫里头安排一多,侯爷们都来凑热闹,你这做皇后不就可以和皇上……”陈阿娇恍然,心中突然忍不住的喜意,“儿臣谢母后!” “谢什么!”太后捏着她的手来,“母后啊可以帮你的也就这些,说来说去,总要你能抓着皇上的心……”“儿臣……明白。”“你是聪明的孩子,”太后看的意味深长,“那卫子夫……离着天也就一步远,若让她登了先……” 话不曾说完,陈阿娇却是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手心都冒出了濡湿之意。 “皇上驾到……”一阵吆喝适时破空而入。 “哟,多巧!”太后听到外头的传报,站起来,“皇上来了。看,你和皇上,毕竟还是有缘的。”话说的阿娇面孔一热,抬了头去看,果然一身便服的刘彻从外头跨了进来。 “儿臣见过母后,给母后请安。”刘彻进门便行礼,颇有些意外的看着另一个人,“……皇后也在啊。”“臣妾见过陛下。”陈阿娇躬身。“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免了这些东西吧,”太后发话了,“都来坐,都来坐。” 亲热的拉着刘彻,“皇上怎么有空过来?朝廷的事情都忙完了?”刘彻笑道,“哪里忙得完!朝廷里日日都是烦人的事情……”“交给丞相去管么,怎么说他也是三公,你还信不过你舅舅?” “……母后说哪里去了,”刘彻忍不住轻抚自己的耳垂,“丞相的事情……自也是有的,儿臣不能把什么都交给舅舅去做。”“那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太后问的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陈阿娇,“看看,连皇后都冷落了。”“啊……”刘彻一愣,忙又带笑,“南越战胜,儿臣从韩安国那里得知不少南疆之事,为防骆郢之辈再度猖獗威胁我大汉,所以遣了司马相如入蜀告谕宣民,还有唐蒙,出使夜郎……” “好了好了,朝廷里的事情,听过了果然烦心,”太后打断了他,“到了我这里,就甭去管了,说些开心的吧。”又去看陈阿娇,“刚才,我同皇后也说了,这不就要过年了么……是不是?”“……是,母后。”一直没出声的陈阿娇终于打起了精神。 “不正合着你南越大捷么,我想趁着年节,好好热闹一下,宫里头毕竟也没什么机会让大家乐乐……”太后说得轻松,却是挺认真的表情。刘彻又摸了摸耳朵,“前些日子那生辰之庆……”“那都是七月的事情了,”太后道,“大过年的,跟你的万寿节可不同……” “母后既然想热闹些,便遵照母后的意思办。”刘彻点头了,“打了胜仗,大家也都想着好好乐一乐。”“就是啊。”太后满意了,“皇上,若真能得闲,你可该想想自己的事儿了。”“自己的事?”刘彻茫然,“母后所言为何?”太后嗔怪,“又装傻!你看看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阳信前些日子老往宫里跑着寻太医,说是那东瓯的公主……临盆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哦……”刘彻浅笑,搔了搔头。“你还笑呢!”太后微露不满,“那个什么……卫青的,可才多大?都已经当爹了。你啊……”“儿臣……”刘彻忍不住打断她。“你什么?我都没说完,”太后自明白刘彻的用意,偏偏不让他称心,“你老大不小了,还和阿娇成婚了这许久……”“母后……”轮到陈阿娇发声音了。太后当作没听到,“你们两个我都要说,不管心里头憋什么气,也得为大汉朝的江山想想才是。” 话音落了,看着面前的人,居然全都默不作声,自顾自低着头,也不理会彼此。太后叹气,大感无奈,“好了好了,做娘的要说的也就这些,理不理会你们自个儿去想便是,说多了你们不当好,还嫌我啰嗦……” “母后说哪里去了!”刘彻赔笑,“儿臣明白母后的苦心,儿臣自当遵照母后的意思……”“母后……”陈阿娇也红着脸应声。“行了,你们能明白,为娘心里头便高兴了。”太后露了笑,“我就盼着,你们开开心心的,给大汉朝添个小子!” 用了晚膳,子夫让子儿去沏了壶茶,便吩咐人都下去休息了。回转身,见到刘彻很是专心的在看奏折,边看边笑,不由奇怪起来。再看那书案上,摆着一个火漆封筒,看上去便是装那折子的器物……可是,通常来说,火漆封筒装的该是匈奴西北边境而来的奏呈,刘彻竟然能看到发笑,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呵呵……”刘彻又在笑了,接过子夫递上的茶盏,又混不在意。看着里头的茶汤晃啊晃啊,终于倾翻了出来,溅在宽大的袖幅上,子夫忍不住伸手去夺。 注②:汉代正月为每年十月。 ------------ 第五十三章 情挑刘郎 上 “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刘彻忙放下东西来拍。子夫也取了帕子来擦,可惜都是些软绸料子,眼睁睁就看着一滩水渍渗入纤维,回天乏术。 “算了,”刘彻又掸了两下,“也看不出什么。”“你倒是看什么折子呢,这样出神!”子夫嗔他,“还一个劲的傻笑。”“哦,这是……”刘彻又扯开嘴要笑,把折子递了过来,“是唐蒙上的折子,他不是出发去西南夷,已到达夜郎国,上了折子过来报平安呢。”伸手掩嘴,“唐蒙说夜郎国的国主多同竟问他‘汉孰与我大’?” 子夫恍然,也忍不住笑了,“夜郎自大,久负盛名了!”“夜郎自大……”刘彻挑起眉来,细细玩味了一回,点头,“不错,说得不错。”“那唐蒙还说些什么?”子夫索性就问个明白,虽说汉朝小篆自己已认得七七八八,不过毕竟辛苦。既有刘彻这个专家在,何须自己费时费力琢磨鬼画符! “唐蒙说他打算跟多同好好介绍一下大汉的威仪和风貌,他要让夜郎国依附于我大汉,争取在那里建郡置吏。”刘彻手扶额头,笑着摇头,“照唐蒙的描述,夜郎国尚不及我大汉朝一州之地广阔,竟敢说这样的大话……” “别因为人家地处偏僻就瞧不起人家,”子夫忍不住嗤笑他的得意,“见识受视野范围所限,也是正常,没有唐蒙入夜郎国,人家做什么要管你大汉朝大些还是自己国土大些?”“你……”刘彻瞪着眼,“每次都跟我作对!”“我说事实么。”子夫笑了,“最近来的都是好消息,南越的事啊,夜郎的事啊,还有青儿……”掰着指头一一数来,子夫突然顿了一下,但立刻便恢复常态,“马上又要过年了,是不是?” “子夫……”刘彻业已察觉到那丝变颜,伸了手臂将子夫揽过来,张口欲言,可见到子夫的神情,又突然犹豫起来,生怕适得其反。“嗯?”子夫面容平静,和顺的靠在刘彻的怀中,翻来覆去揉捏着刘彻的手指,“想说什么?”她抬起头来,带着淡淡的笑。 “……”刘彻低头来,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只是跟着她笑。 “阿彻,我总想着一桩事儿。”“什么事儿?”“嗯……我想出宫去。”子夫未说完,刘彻直起了身子,“出宫去?做什么?”“我……想去看看嘉玥。”子夫道,“听公主说,她生了孩子,一直不太好呢,我想去瞧瞧。还有,再去看看小伉儿……” 提到孩子,刘彻明显露出紧张,细细去看子夫,揣测着她的话意。“你做什么!”子夫立刻意识到他的不安,抬起了头抚开额间的褶皱,“我没事,我是认真的。嘉玥嫁给了青儿,身边都没什么亲人,虽说有公主平时照顾着,可是我想她总希望多些人去陪她说说话。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自己身子也不好,说什么照顾别人?”刘彻点着她的鼻子。“都说皇姐在照顾了,还要你操心?别忘了,卢太医关照过你,不能受寒、也不许乱跑,你乖乖留在宫里,将养身子,青儿的事情……”看到子夫不情不愿的嘟起了嘴,刘彻温言,“自有人会管。”“可是……”子夫还待说。 “不许可是,”刘彻断然拒绝,“这事儿没得商量,非得听我的!”“你……”子夫气结,别开头去。刘彻笑着将她掰回来,“生气也不可以,卢太医说过你不能随便动气……”“刘彻!”子夫没话说了,瞪眼去看,却见到一副轻松的神情,当真哭笑不得。 “好了,”刘彻伸手来抚摸绷紧的脸颊,转着眼珠想了一想,“我知道你关心仲卿和嘉玥,这样吧,等年节到了,我让皇姐入宫来,陪着你住一段时日,让她同仲卿说说,把小伉儿也带来给你瞧瞧,行不行?这样一来,就能解了你的寂寞,又不碍着你修养……” “你说真的?”子夫眼睛亮了起来,“可是,把小伉儿接到宫里头,嘉玥她……”“嘉玥身子不是不好么,也让她好好静养静养。”刘彻道,“孩子在身边,难免吵闹了些,接到宫里头,我再遣些太医去府上好生照料调理,是不是一举两得?” “你……”子夫斜目来看,“扑哧”笑了。“我什么?很聪明是吧。”刘彻笑着搂紧她。子夫一脸的受不了,直翻白眼。 “嗯,我等下就找人去跟皇姐说,”刘彻轻轻道,“让她安排好就进宫来。”“这样急?”子夫好笑,“还有十来天才过年呢,你怎么总是说风就是雨的?”“十来天……”刘彻吻着柔软的发鬓,“十来天就得忙了,母后不是说了,要好好热闹一下么,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等几日就该有诸侯王爷入京来,到时候光一个一个见过来就够人头疼的……我怕我要一忙,把你的事情给忘了……” “你敢!~”子夫哼哼。“不敢——”刘彻呵呵笑了,“所以才要早做安排,让皇姐把仲卿府里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入宫来,就算我忙得回不来,也有人好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回不来?”子夫回过了头,“你会忙得回不来?” “这可说不准!”刘彻耸肩,“祭祀啊,敬祖啊,诸侯王爷一来,难免又有酒宴,我总不能躲着不见人?跟你似的!”子夫听到刘彻笑她,皱皱鼻子。刘彻开怀,“反正,有皇姐看着你,我就不担心了。”捉住纤细的下颌,刘彻认认真真,“我不在,你不许不听太医的吩咐,不许不喝药,也不许随便乱跑,听到没有?” “听到啦!”子夫吐舌头,“刘彻,你好罗嗦!好罗嗦!” 听到是听到,可论做到……隶属健忘性的子夫基本在刘彻转了身之后便会把某些重要的信息特地忽略不计。 子儿进了门,一见大开的窗户立刻放下手里的托盘,“太傅,您怎么又开窗子了?”伸手去拉上窗格,却看到子夫苦着一张小脸。“我想透透气呀,整日关在屋子里,见不得光吹不得风,你快来看看,看我的牙……” “牙?怎么了?挺好的呀。”子儿有些莫名其妙。“挺好的?”子夫没好气,“你没发现我的牙齿长长了不少么?”故作青面獠牙状,“下次见我,就是专吸人血的达库拉伯爵!”“太傅说什么呢!”子儿对子夫的奇谈怪论似乎也有了免疫,转了身端过托盘上的碗来,“喝药吧,太医处才送来的,说是凉了药效就差了。” “药!又是药!”子夫抚额而叹,抬起衣袖来使劲地闻,“你来闻闻,我浑身都是药味儿……”“可是你身子不好多了么?”子儿好声相劝,定要把药碗塞到子夫的手里去,“这些日子精神也好,可不是这药有效!”“什么呀,不喝药我一样好。”子夫嗤之以鼻,看着那热腾腾泛白气的汤汁愁眉苦脸。 “这样子!”心生一计,抬头来瞅着子儿坏笑,“反正阿彻也不在,我偷偷把这药倒了……你就当没看见,当我喝了,好不好?”子儿瞪大了眼,“太傅,您开玩笑吧!”“我说真的。”子夫点头。 子儿却摇头,“不行不行,要让皇上知道,我……”“我不说,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子夫笃定,将碗推了过去,“你等下出去到花园里,见哪儿种着花花草草的,一撒手就行了。”“不行不行,”子儿还是摇头,“就是皇上不知道,要让公主知道了……”“呀,公主也不在这里么,这会儿不是哄小伉儿睡午觉去了?”子夫催着子儿,“你就帮我这回……” “不行不行,”子儿死不同意,“太傅您这太为难人了。”“好子儿,你就帮我这回吧,”子夫软磨硬缠的,“现在去倒了,谁会知道?等下要公主回来了,可真就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外头传来个清亮的声音,将屋里推搡的两人吓得几乎跳起来,“我听到你们说我呢!”转头去看,居然是笑容满面的公主。子儿如释重负,大大的喘口气,“太傅,您还是快把药喝了吧。”她看着子夫,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子夫却立刻苦了脸,拉得老长,端着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又不说话了?”公主略有些奇怪,走过来,看到子夫的模样,忽然笑了,“唷,我差点忘了,你该时辰喝药了。快喝呀,不是说凉了就不好了么。”“是啊,太傅。喝吧。”子儿帮凶。 “喝、喝、喝!”子夫计穷,只得将碗送到嘴边,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灌进肚子里,等放下碗盏,眼睛鼻子几乎都皱到了一块儿。“你们都瞧见了,我可喝完了!”“是。”子儿笑着,将碗收了回去,端着托盘出去。 ------------ 第五十三章 情挑刘郎 下 “你啊,也真是的。”公主坐了过来,“每次喝药都上刑似的,难怪皇上要我来看着你!”公主不说倒罢,一说到刘彻,子夫心里头的火“腾”的一下就蹿了出来。 他曾经跟自己说过什么?说过年了,要祭祖祭天,要招待诸侯王爷来朝,事情多的不得了,才让公主入宫来做伴。可是……可是他没有说,那许多事情都是和陈阿娇一起做的!什么祭祀拜天敬神要帝后同列,接见封国王爷要帝后相携,连所有的阖家酒宴都要帝后到场的……他果然忙得都没时间回未央宫了!就是回来,也是深更半夜,最起码凌晨一两点! 夹杂着余留在口腔中的药汤,子夫感觉很不是滋味儿。当初自己居然还建议他去陈阿娇那里过夜呢,现在才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简直、简直就是天下第一馊主意! “又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呢。”公主看着子夫不说话,只是脸红一阵白一阵。“啊……没什么。”子夫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脸,“那药太难喝了。”公主眨着眼睛,扑的笑了,“你啊,没见过你这样怕药的。” “那我从前都不喝这种东西的么,”子夫愤愤,不过一想又不好解释,讪讪而笑,“对了,小伉儿睡了么?今天倒踏实的。”“早上跟你玩得那么疯,还不累么?”公主笑道,“看看你,一个刚足月的孩子,就能逗上半日,你啊……眼馋别人,不如自己也生一个!” “我……”子夫张口,却说不出来,半天勉强笑了一下。公主倒也不再穷追猛打,拉着子夫的手去,“哎,要说到小伉儿,我可又得担心嘉玥了……”“嘉玥怎么了?”子夫侧过头来,这些日子只听得好些人说她不好,却始终不知道如何不好了。 “我也说不清楚,”公主皱眉,“本来有孕在身,都以为是怀孩子累着了,只没想到,小伉儿生了,她还不见得好。太医都看过,只说是体虚骨弱的,要补气。可真说如何才能补好,又没个准说法。” “那算什么意思呢?”子夫听得糊里糊涂,“卢太医去看过么?”印象中,他可是宫里的妇科专家呢,自己一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刘彻便立马拉了人来报到。“卢太医……那可是三朝的老太医,除了宫里头上品阶的命妇,可不是谁都能请的动的!”公主扫盲了一回,去看子夫,果然带着诧异的模样,公主又笑,“你啊,现在知道自己多金贵了吧,我听太医处的人说,皇上这阵子可天天把卢太医拴在未央宫呢!你好好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了?” 子夫见公主盯着自己,脸红耳热,“什么呀……是他说我身子弱,偏要我天天喝药,穷紧张!”“紧张你倒不好了?”公主笑的贼,“宫里头能让他紧张成这般的,除了你还有谁?”“公主,你取笑我!”子夫忍不住推她,“你……就帮着他欺负我。” “我怎么敢欺负你!”公主瞪着眼睛喊冤,“我跟皇上一样,紧张你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紧张的!”子夫啐她。“紧张……你的肚子呀!”公主趁着不备,抬手来在子夫的小腹处摸了一把,“看看,可有我的小皇侄儿!” “公主你!”子夫毫无防范,被袭个正着,脸刷的就红了。“我什么呀,我跟你说认真的。”公主果然不再嬉笑打骂,弄得子夫又是一愣。“你啊,成日和皇上粘在一块儿,怎么这么多日子了,也不见动静呢?” “我……”一提到这个问题,子夫有口难言。公主却丝毫不觉,自顾自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你没动静,阿娇也没有动静。皇上不坑声,可不知道母后都为此愁死了。你呀,就是这样不替自己打算,你可知道这大过年的,母后为什么弄出这许多节目来?又是让王爷进京来朝贺,又请了那么多歌伎舞伎来折腾?不就是为了把皇上拴在阿娇身边么?” “啊?”子夫愕然,看着公主说不出话来。公主无奈摇头,“就知道你会这样,宫里头的事情,你毕竟还是不明白。母后从前同馆陶长公主修好,也是为了稳住窦家,虽说现在皇上能在宫里朝里说上话了,可毕竟总是欠着她们两母女一份情。” 子夫知道这是事实,默然低首。 “皇上的心总在你身上,谁都看得出来。可是一碗水要端不平,总会有人不高兴。母后定是为了安抚长公主,这才竭力撮合皇上和阿娇呢!不过,我看母后她抱孙心切也是有的。所以,才要你努力么,你和皇上这般要好,怎么就没有孩子呢?”公主露出了不解,对上的却是子夫的无奈。“你呀,别的都不用愁,就是这事情,一定的记着。要是……让阿娇先有了,那你不就吃亏了?” 陈阿娇……她可不会有孩子。子夫对这点,还真不愁。 “公主,孩子的事情……”子夫想想总是解释一下才好,“强求也没用啊。我们也没说过不要,只是……”“只是什么?人家青儿成亲才多久?小伉儿可就在隔壁躺着呢!皇上样样都要于人先,这么大的事情落了人后,他也不急!” “谁说他不急?”子夫掩嘴,“可是急也急不来的。”一见她又要说,子夫忙制止,“公主,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我明白你的苦心,真的真的!”撒娇似的拉扯着她的衣袖,“好了好了,你就别催我了,回头我就跟阿彻去说,成了吧!” “你啊!”公主摇头,看着子夫谄媚的样子,终于“扑哧”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子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刘彻一边大声嚷嚷一边用胳臂推开了门,却没有人应。“子夫……”又喊了一声,突然硬生生打住,因为他见到那纤弱的人儿正蜷在窗边的软塌上,昏昏的打着盹。 “小东西,这样倦!”刘彻把手里的盘子放在了旁边的几上,小心翼翼上了榻。说起来,这软塌还当真有些古怪,当初照着子夫的描述和图画,做出来一瞧差点笑歪了嘴——一头高一头低,连榻沿都是按着弧度而设,她还非要里里外外裹上厚厚的棉絮夹层。可是后来被她一摁上才不得不承认躺在上头当真舒服的紧。 刘彻忍不住去亲那柔嫩的脸面,她永远都有些新奇的花招和想法,让你惊喜不断,也快乐不断。“嘤……”的一声,浅憩的人儿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也不说话,眼神朦胧、慵懒,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醒了?”刘彻啄她的红唇,将人搂入怀中,自己靠在榻上,端来刚搁下的东西,“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嗯,我不吃。”子夫摇了摇头,瞌睡未醒,胃口全无。在刘彻怀中翻了个身,突然想到他这些日子的失踪缺勤,不满直冲脑门。“你走开,我要睡……” “睡什么,现在是用膳的时间。”刘彻不依,将人掰了回来,突然凑过头来嘴对着嘴哺进一小块凉凉的东西来…… “唔……讨厌啊你!”子夫伸手去推,可是忽然又停了下来,眨眨眼睛去拿刘彻手里的盘子,“什么东西?呀,牛奶布丁!怎么做出来了!”“我听子儿说你总是偷偷去御膳房弄吃的,便去问了,他们说你总想做这个,是不是?”“可是他们总是做不好,我怎么说也不明白。”子夫说着,将那盘子夺过来,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嘻嘻,还是你这皇帝管用,你一发话,他们就肯卖力气了。” “那你怎么奖赏我?”刘彻四仰八叉的靠在榻上,笑眯眯的瞅着狼吞虎咽的子夫。子夫回了头,眼睛鼓溜溜的转了几下,突然笑了,又埋头猛吃一通,把一大块布丁都塞进了嘴里,突然扑过来,搂住刘彻的头去,“一起吃……” 将嘴里的东西塞给刘彻,便立刻缠上他的舌尖。刘彻双手一紧,搂住了娇躯,舒舒服服的享受着久违的温存和热烈。“坏蛋,我把你也吃了!”子夫吃吃的笑,然后爬上去,抓着刘彻的手,嘴巴却一刻不停,啃、啮、咬、吻,无一不用其极,只听到榻上的人低低的喘着气,搂着自己的手也略显紧张起来,紧贴一起的身体更能分毫不差的感觉到一丝丝的变化…… “子夫、子夫……”刘彻拉开了她,眼睛里是强忍的火苗,“好了。”“好什么?”子夫不理他,又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还轻轻咬啮着唇瓣。“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玩火?”刘彻又拉开她,忍不住舔了一下刚才被子夫咬到的地方。子夫咭笑,摇头,拉下他的手臂意欲再来。 刘彻皱眉躲开,一个翻身将不听话的东西压在了下面,手脚都制住,“小东西,你又忘了卢太医的话了……”“什么话?”子夫不服气,嘟着小猪嘴,“谁说我忘了!”拗起身子又点上刘彻的唇角,“三个月么,才过了一半……”“那你还要这样!”刘彻龇牙咧嘴的表情,很好笑,“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子夫看着他,歪起嘴角来,“罚你!”“罚我?”刘彻一呆,“为什么?” ------------ 第五十四章 香艳春晚 上 “哼!”子夫推开了他,“年节至今,我都没见到过你!让公主陪着我说话,自己倒日日都在福宁宫里……”“你……”刘彻恍然,顿时失笑。子夫却没好气,打开他伸来的手,“去啊去啊,我才不稀罕你!”“你……吃醋?”刘彻居然还敢笑。 子夫咬牙,“我吃……你!”又扑将上去,逮着就吻,舌尖只在他的唇缝中一舔,刘彻立刻绷紧了身子,将人摁榻上,保持着五十公分的距离,子夫发现他脸都红了,呼吸带着热,“胡闹,不准再来!” 说完,放开了子夫,翻身下榻。子夫知道他想溜,想也没想,立刻骨碌跟下去,也不管赤足踩上石地,从后头一把搂住,“我不许你走,刘彻!”刘彻无奈,停下来,“子夫,你再这样闹,我会失控。” “那你去福宁宫好了,”子夫枕着他的背脊,嘟嘟囔囔,“去啊去啊,天天都在那里……”刘彻只得转过身来,“子夫你……”见到地上白皙的双足,立刻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往榻边走,“太医说的你总不肯记住,都什么时候了?入冬了,还这样不顾及身子……”“你也不管,”子夫搂住他颈项,扭着身子,“我还管什么!”“胡说,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刘彻轻斥,“我不让皇姐陪着你……” “我要你!”子夫不依不饶,“可是你跑哪里去了?天天让我一个人呆着……你说,你是不是总陪着皇后逍遥快活?”“我没有,”刘彻急急辩解,将人放回坐榻上。“我要睡那里!”子夫伸手指着床榻,刘彻立刻摁下来,“就这里!” “哼!”子夫使力推他,可惜推不动,“你走,我不要你了,你陪别人去好了。”刘彻无奈,将子夫的手折回,“我和阿娇只是……”子夫捂住了耳朵,“我不听啊,不听!”“那你想怎么样?”刘彻看过来,“我现在不是陪着你么?今日朝臣、宗亲都回去了,宫里头一得闲,我就过来了,”将子夫的手搭在自己的脸庞,“小东西,你一向明事理,你该知道有些场合我必须和阿娇一同出席,否则母后会怪责,宗亲也会说闲话……” “可是……我好几天都没看到你了。”子夫知道他说的是道理,唯心中略有忿忿难平,“你也不来管我,公主昨日带着小伉儿出宫了,就剩我一个……”“我知道我知道,”刘彻将人搂入了怀里,“所以今天没事了,我就赶紧回来了。” “阿彻,我想要个孩子。”子夫喃喃。刘彻却低下头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什么?”“我想要个孩子。”子夫抬头来,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也不管刘彻惊愕的神情,将头靠入刘彻的肩窝,“看到小伉儿,我觉得他好可爱。我想,如果我们的孩子……不,如果我们有个小宝宝,一定也会很可爱的,是不是?”“……当然,”刘彻点头,伸手捋过肩旁顺滑的头发。 “有了宝宝,我也有事情可以做,”子夫续道,“不用天天就盼着你来陪我。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总是陪着我。只要有了宝宝,即使你不在,我也不怕了,我可以照顾宝宝,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看着他慢慢长大……多好啊。” “子夫,我……”刘彻忽然接不下话去,只觉得喉间涩涩的,似被什么堵住了。“阿彻,我很贪心吧。”子夫淡淡笑着,手却搂的紧了。“不贪心,”刘彻笑了,声音却带着哽咽,“小傻瓜,孩子一定会有的!”轻轻吻着子夫的额头,“一定会有的。” 长安的冬天非常冷。刚到11月便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间将天地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雪白的外套。子夫透着窗格子,很是眼红的看着外头银装素裹的世界,无奈手捧暖炉、里里外外裹得阿福似的,脸蛋红扑扑的分外可爱。——只因外有卢太医的三项原则,内有刘彻的八大纪律,还有子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看护,要想出得门去摸一摸雪的滋味儿,子夫心知那是天方夜谭! 好在这个冬天很是平静,朝中几乎都没多少重大的事情发生,可是刘彻却依旧不得闲,什么西南域了、西北域了,什么诸侯衅法、农田寒冻,几乎样样都要管。子夫因有“禁足令”在身,没法子天天跟他去宣室,无奈只得一个人留在寝宫里,结果几乎一个冬天的时间,倒略有咫尺天涯的惆怅。 “太傅,菜都齐了。”子儿将琳琅满目的东西全堆在矮几上,抬头去看铜镜前描眉点唇的子夫。“齐了么?”子夫也不回头,很是忙碌的样子,“那你快去换衣服吧,可别来不及……”“太傅,真要穿那个……”子儿走过来,见到铜镜前的面容,居然有些瞠目结舌,“……啊,太傅您……” “我怎么了?”子夫回过了头,脸上笑嘻嘻。子儿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许多日子来,从来不曾见到子夫这般“浓妆艳抹”过!所有人都知道,子夫平日总是素面朝天,连唇色都不愿意上。可是眼前,不但上了粉、画了眉、点了唇,居然还用胭脂在额间眉心的位置点了一点嫣红。 子夫站了起来,拾起一旁的披纱,轻轻巧巧绕在了身上,再覆上头顶,又垂下遮住了鼻尖以下的脸孔,“怎么样?”子儿这才意识到,原来子夫早已换上了那套惊世骇俗的衣衫,此刻全部打扮妥当,竟显得分外妖冶和妩媚。 “太傅……你这样,我都认不出您了。”子儿掩着自己合不拢的嘴,一脸的震惊和意外。“好不好看呢?”子夫对于子儿的反应很是满意,翻起个兰花指来叼着面上的薄纱,“好不好看?”“嗯,好看,很好看。”子儿点头。 “那你也快去换上,让云儿、琴儿都快换上,等皇上来了,我们可以给他个大大的意外!”子夫催着子儿,“去呀去呀,让乐师们也赶快准备着,我们都练了这么久了,只准成功的,知不知道!” 见到子儿乖乖去了,子夫连忙回过身来再细细检查自己的打扮和妆面,见到铜镜中那个颇具东南亚风情的“异族女子,”忍不住自己笑了出来。连女人都惊讶的造型,怎可能镇不住男人?刘彻,今年的“春晚”一定让你满意! “皇上,山东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臣已派了人去视察过情况,并没有像别的地方遇上寒冻,所以收成应该不会差。至于西北域的情况,最近匈奴似乎也比较安分,没有入我汉境内扰民……”窦婴边说边抬眼看着书案后的刘彻,直觉到他的越来越不专心,“皇上……” “啊?……噢。”刘彻略显尴尬的摸着耳垂,“你说你说,朕听着呢。”“臣……已经说完了。”窦婴笑笑。“啊?是么,”刘彻也笑,“那……”“臣就先告退了,”窦婴站了起来,“今日所说之事本也无甚要紧的,臣不打扰皇上了。”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刘彻点头,目送窦婴离开宣室。终于重重呼出一口气来,“小唐、小唐,摆驾……回宫。” “皇上、皇上,您……等等奴才!”小唐一路跑的连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可居然还追不上健步如飞的刘彻,“你今儿个怎么这样急……”“你啊,平日里没少吃,倒这样气急!”刘彻丝毫不减速度,却是笑骂。“皇上,哪有您这样说奴才的?”小唐苦了脸,“这不还没吃饭了么……” “呵,该死的小唐,”刘彻闻言,转身撩起袍子就踹过去,小唐“哎哟”一声,惹得刘彻又笑起来,“再啰嗦,当真不给你饭吃!”“皇上,大过年的,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小唐哈腰,谄媚极了,“太傅……不是等着您吃团年饭么!”“过年?”刘彻伸手推了推他的脑门,“子夫的话,你学的还真快!”“太傅说今日是除夕,明日才是正月初一,奴才可记得清楚!”小唐又笑。刘彻加快了步子,“狗东西,看看子夫把你们给惯的!”“奴才只在皇上面前说,别人跟前奴才嘴紧着呢!”小唐又奔了两步,凑着刘彻的身边。 “……算你机灵!”刘彻屈起手指,“嘣儿”了他脑袋一下,大步而去。 “皇上驾到!”寝宫门口,小唐扯开了嗓门,大声通报。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皇上?”他又转回头来,低声询问刘彻。刘彻也不言语,只是嘴角上翘,微微笑着,努了努嘴示意小唐让开,推门跨了进去。 “咚、咚、咚……”突然响起了一阵鼓点,将欲进门的两人震在原地。又是“嗤嗤”的几声,昏暗的殿室有了些许亮光,可是依旧看不清楚内里的机关,刘彻不自主微微眯了眯眼,一阵琴声从内室中传了出来。 ------------ 第五十四章 香艳春晚 中 “皇、皇上……”小唐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傻傻去看主子。刘彻伸出食指来立于唇间示意噤声,心中明白一定是子夫准备的“惊喜”,她这阵子偷偷摸摸的忙这忙那,原来便是为了今日的“春晚”——这个词也是子夫强调了多次自己才记住的。 “咚、咚、咚,”鼓点渐渐响起来,乐声也越来越清晰流畅,小唐竖起耳朵瞪大了眼一定要看清眼前的一切。“哎啊……”耳闻一个娇柔的女声从角落处慢慢吟唱起来,刘彻微微蹙了蹙眉,一开口便知,那并不是子夫的声音,这小东西!究竟搞什么花样! 思虑中,眼前是一暗再一亮,鼓声又急,刘彻凝目而望,却见唱声想起的地方鱼贯而出几个身影,昏暗中辨不清五官模样,但却是个个襛纤得衷,修短合度。“哈!”小唐倒抽一口气,然后便摒着不敢呼出,生怕气息一乱,眼前的一切可就突然都消失了。 步步摇曳、行云流水,那几名女子手捧灯盏前后相连,轻舞番飞到室中。刘彻借着跳跃舞动的火光,终于发现她们所穿衣衫的奇特,竟不再深衣广袖,端庄凝重,却是怪异之极——内里贴着身子一件小衣,短的几乎该不住腹部,下身是宽大的裙式,下摆分开两片,分别在脚踝处用丝带系着,外头各自由下而上裹着一块帛纱,围住了头顶还盖住了大半部分的脸蛋,能看清的便只剩下一双一双的眼睛。 虽然这几名女子用的都是红色披纱,但料子实在轻盈得很,加上每人手上的灯盏,竟把纱里的娇躯都照的如隐若现。刘彻忍着心中的好奇和冲动,细细看着她们的舞蹈,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和轻纱后朦胧的眼神,处处透着娇柔透着妩媚…… 正瞧的出神,琴鼓声戛然而止。喜闹的宫室突然安静下来,连舞动的人儿都全部静止下来。小唐不禁抓紧了拳头,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刘彻默不作声,只是抬脚跨入了室中,一下离着那曼妙轻舞的女子近了不少。 “就在一瞬间我们两人眼前~~一道光出现到了另个世界~~眉中间有个红点~~头纱遮住脸……” 清丽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刘彻笑容立显——这是如假包换小东西的声音。只是心中尚有一丝期待和焦虑,因见不到佳人却躲在哪里。 “咚、咚”的鼓声又响起来,乐声蜿蜒而出,那一排静止的舞伎们重新跃动起来,随着纤手划过,素腰款摆,刘彻竟又听到了“叮铃铃”浅绝清脆的铜铃之声,和着优柔的琴声,歌声再度响起:“好像每个人都有特别气味~~闻了才发现那是咖哩作祟~~恒河水菩提树叶古老的情节……” 袂影翻云,流风回雪……眼前是一花,刘彻感觉自己的手被捉住了,不自主被扯进了舞动的阵营中。小唐也是一眨眼发现身前刘彻的消失,心中一紧,开口便喊,“皇上——”可是话音才落,就感觉自己肩头被人一推一攘。当回过神来时,居然惊讶的发现自己已被拒之门外,“皇……”这回可连喊都不敢了,使劲摸着脑袋,无法确定前一刻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是虚是幻?真真假假? “时间在倒回~~我们俩穿著布纱听着梵乐还想著是幻觉~~奇怪的语言~~催著我快快起舞~~碎碎念啊念……” 那怪异的歌声还在轻吟。 刘彻想也不想,将拉着自己手臂的主人捉入怀,可是娇躯一碰又松了手——刘彻认出并不是子夫。立刻运足目力四处看,明灭闪烁中,移步抛袖,轻纱下的容颜何曾相似,尤其是眉间的红点,映得个个肌肤胜雪、吹弹欲破,刘彻突然有些好笑,以前竟从来没发现,宫里头藏着如此绝色妖娆的女子…… “哎……”身后响起了那熟悉的嗓音,随后纤手层层而上,搭上了肩头,刘彻不着急了,熟悉的感觉让他肯定——一定是她! “时空换换换~~分割的画面~~轮回转转转~~有一样的信念~~你的爱从古代带你归来~~时空换换换~~我回到过去~~轮回转转转~~我经历了悲喜~~好神奇……” 歌声从唇间到耳边,伴着阵阵温热的气息,连宫角的灯火都慢慢亮了起来。莺燕低回,绵软锦绣,刘彻爬上肩头摸到了那纤纤素手,一个转身,便见到了带着笑意的眼眸。 “时空换换换~~轮回转转转~~哎~~时空换换换~~我回到过去~~轮回转转转~~又回到了这里~~好神奇——” 曼舞的人儿拖着刘彻的手,勾住轻纱莲步曳曳,眼神摄人、殷红如血,轻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随着鼓点和乐声的渐渐淡出,纤手抬上顺着刘彻的眼眉划至颈项,身子一展,竟如摆柳般向后下腰仰倒,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刘彻心里一荡,方才浑身的酥软柔情统统泛上心头,手臂使力搂住了软若无骨的娇躯纤腰。 整个宫室突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刘彻也不说话,只是收紧十指,试图将那拱成圆弧的人儿拉回来,可没想到,那外头的轻纱缠的着实古怪,一抓一放居然失去了重心,只听“哎、哎……”的几声惊呼,刘彻同着怀里的人一下跌在了地板上。所幸离的不远,又有刘彻的及时保护,那妙人儿并没有摔坏了。 “你……做什么!”怀中的人恨恨的,抬起手来推。话犹未完,刘彻却轻拨手指撩开了鼻下的面纱,寻到唇来。起先轻柔,渐渐热烈,直到辨不出哭还是笑的声音拼力阻止,“你……你先放开我!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看……” “什么人?”刘彻抬起头来,一边摩挲着光洁滑嫩的脸蛋,一边欣赏着与众不同的妆容,好奇的去摸额间的红点,这才明白过来,竟是未化开的胭脂膏。“子儿、子儿他们都在……咦?人呢?怎么都不见了?”刘彻笑起来,低下头去又封住了那絮絮的小嘴,只感觉她略显紧张的身子放松下来,软若棉絮,气息如喘…… “小东西,打扮成这样……”刘彻又撩起了裹住她一身的轻纱,“这就是你说的‘春晚’?”“本来还有节目的,”子夫一边调整着自己躺倒的姿势,一边撅嘴嘟哝,“可是现在人都跑光了……”“下面的节目……”刘彻笑的有点坏,“我们两个便够了!” “你!”子夫瞧出了他的不良意图,啐声去推,刘彻松开一边,由得她站起来。回眸看,那晕柔的灯色下,将一具曼妙玲珑的身子照的分外诱人和魅惑。几个月的将养调息,小东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连原先骨瘦纤弱的身子也圆润了不少,刘彻笑容明显,看来这好长时间的忍耐和煎熬当真值得! “我这样好看么?”子夫拉扯着身上的红色披纱,又轻轻蒙上了一半的脸孔,“你总是想见识西域风情,这便是了!”说着,单腿直立、单腿半屈搭在直立的膝上,双手翻飞状若兰花,一朵摆在颊处一朵绽于胸前,端的是个妖冶、柔媚的异域女子! 刘彻看的直了眼,瞅了半天,却听到铜铃的叮当声伴着同样悦耳的笑声,将自己拉了过去,“傻瓜,怎么不说话了?真看傻了?”灵动的双眸近在咫尺,“你喜欢这样的西域女子么?” “我喜欢!”刘彻终于蹦出了几个字,手指轻抬触到了柔软的红纱,想也不想,便逆着缠绕的方向解起来。生疏加上心急,一时竟无法完成。子夫吃吃的笑,抬手挂在了肩上,“哈,没见识过西域的皇帝大人,解不开么?” 刘彻抬眼去看,眼中只闪过一丝火焰,指尖用力,就听“嗤嗤”的声音,裂帛断锦,长长的披纱断裂了开来,绵绵絮絮落于地上……“啊!”子夫抽一口气,感觉自己被抱离了地面,略有些粗重的落在了一旁不远处的贵妃榻上。 “我可以这样解……”阴谋得逞的笑容爬上嘴边,刘彻拉下了碍事的面纱,扔向一旁,伸指挑拨起乌黑黝长的麻花辫子——她竟连发辫里都缠着细细的红丝绳。抬了眼,自额头到鼻尖再至下颌,一寸一寸欣赏着奇世珍宝,“如何?”“野蛮!”子夫骂他,可是眼里头全是笑意,握拳去捶,也只是装着样子。 摁住不听话的小手,刘彻又剥去了身上残余的轻纱。于是曼妙胴体立呈眼前,曲线玲珑,艳红小衣称着柔白身躯,平坦小腹上的可爱圆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刘彻口干舌燥、血脉贲张,一股热气自腹中积聚上顶,走遍了全身,呼吸也快了不少。 “嗯……”子夫吐气如兰,伸手勾住颈项,气息渐急。那媚态和姿势分外撩人,刘彻已将手掌紧紧贴着裸露的肌肤,感觉出同自己一般火烫的温度,难以自持。“……彻,”子夫半睁开眼,咬着嘴唇,“我热……”“穿成这样,还说热!”刘彻笑骂,手指却不停,撕开了腰间那裙子的系带。“嗯!”子夫点头,贴身上来,破天荒主动缠住了他,“热、好热……” “……我也热。”刘彻嘶哑着声音。 话音决断,只听“叮铃”一声,腕上的铜铃落在了青石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才停下来,接着,艳红的裙装、小衣落了下来,盖住了铜铃,又是黑色的长袍、深衣落下,盖住了艳红…… ------------ 第五十四章 香艳春晚 下 云开雨歇,激情之后,是温存。宫室内不熄的炉火发出噼噼剥剥的响声,暖融融将尚处严冬的世界烘的春意盎然。 刘彻披上外袍,抱起贵妃榻上瘫软如泥的身子,轻轻放到床中,扯了棉被裹个严实。“……你去哪里?”突然从被缝中伸出一只柔白小手来,捏住了袍子的衣角。刘彻转回身来,弯腰亲了亲濡湿的额头,“我饿了……” 子夫眨了眨眼,仰起头来在他唇上轻啄,“我……也想吃东西。”刘彻笑了,“好,我替你拿过来,你要吃什么?”子夫转头去看看另一端的几案,努起嘴来,“那里的都吃。”又是一阵轻笑,刘彻走过去,拣了几样放在托盘上,走回来。 子夫已经撑着床沿坐起来,可是找不到可以穿的衣衫,瞥眼看到地上被刘彻扯了个七零八落的“纱丽”残骸,脸一下烧起来。伸手拉高了被子,硬把自己给裹结实了。“喝粥吧,好不好?我记得你喜欢喝粥。”刘彻侧身坐下,将托盘放在一边的几上,送来一碗乳白色的粥汤。 “我自己吃。”见刘彻舀了一小口递到嘴边,子夫欲伸手接过。刘彻躲开,一定要她喝了,再舀一勺却送到自己的嘴里。“嗯……味道很好,又是你的新花样么?”“这叫驼骆粥,是把米浆磨细了沥干,再掺上牛奶熬的!”这可是以前看大长今的时候学的御膳!子夫心里暗暗补充。 “加了牛奶,怪不得味道这样特别。”刘彻又喂了子夫一口,自己吃一口,“你很喜欢牛奶么?上回那个什么……布丁的,也是用牛奶做的。”子夫点头,示意还要,“以前在……在家里头,我天天都喝牛奶的。”因嘴里含了粥,略有些含混,“牛奶营养好啊,又能补充钙质,又能美白,味道也好……”看到刘彻略有不解的神情,子夫耸了耸肩,“不过我知道大汉朝的人不太习惯,没关系,没有就少喝点,我可以吃别的……” 突然感觉前胸有些凉嗖嗖的,低头发觉自己得意忘形,被子都快落到腰了。面上一热,连忙拉了起来,掖在颈项处,“你……也不替我拿件衣服……”抬眼嗔怪。若不是手脚都躲在被子里,早上去挖出他色迷迷的眼珠子了! 刘彻不说话,笑嘻嘻的再来喂粥,你一口我一口,直吃到碗中见底,才换了第二样。自夫摇头示意吃不下了,刘彻不强求,掰着夹馍一口一口吃着,期间总是有意无意欣赏着子夫慵懒的姿态,惹得她几次都抬了手要来打。到最后忍将不住,隔着被子扑过来,抓住刘彻手里的面饼,也塞进了嘴里,“看得我又饿,我再吃一点。” 刘彻松手,见她难得露出的好胃口,轻轻拍了两下手指掸去面屑,便去拉她脑后的发辫束绳。因着刚才翻云覆雨的折腾,那打好的麻花辫早已凌乱不堪,只轻轻一扯,绳带落下,瀑布般的黑发哗的散开,竟将面前的娇躯遮去了一大半。 见到红色丝绳飘落在地,子夫噘了噘嘴,却是刘彻抬手来替她抹去嘴角的细屑,“都是你呀,好好的纱丽都被你撕坏了,否则以后还可以再穿……”刘彻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堆小衣,略有威胁,“还穿?你预备穿成那样子,给谁看?”“给……谁都可以看么。”子夫理直气壮! 却被刘彻拍了一下头心,即刻缩回身子,“看!谁敢看,我挖了他的眼珠子!”“你好凶,”子夫皱鼻,“暴君!”“说得好!”刘彻附和,再也忍不住,倾身扑倒了半坐的人,一只手捉着她的下颌,“小妖精,你说你刚才穿成那样子跳舞,是不是存心勾引我?” 子夫瞪大了眼睛,刚才明明就是他*焚身坐怀而乱,居然敢怪到自己的头上!印度、菲律宾、马来西亚……穿纱丽的多的去了,难道东南亚妇女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太污辱人啦,死刘彻! 见到子夫不说话,刘彻也不含糊,上得榻去钻入被中,将这不听话的小妖精一把抱在怀中,棉被底下裸裎相对,温度陡然又高了不少。只是三两下,便完全制住了双手双脚,刘彻满意的看着直喘气的女子,颇有些幸灾乐祸,“说,以后还敢穿成那样子给别人看?” 子夫硬摒着不就范,眨眼睛看他。刘彻低下头来,含住那不服输的小嘴,吮着揉着舔舐着,终和其中的绵软纠缠在了一起。胸口相贴,大家都能感觉到彼此非常强烈的心跳。“嘤……”身子下的人动了一动,带着轻颤睁开眼来。刘彻停下来动作,看着她。 “不要……”子夫声音变得怯弱,略有些可怜兮兮的神情,很是惹人心醉。“怎么?认输了么?”“嗯。”她轻轻地点头。“还说不说穿着那衣裳让别人瞧?”子夫贴上来,俯在胸口,缓缓摇头,“不说了。”她气息吁吁的,“只给……你看,好不好!” “好……”刘彻笑了起来,低下头去,这次吻的温柔吻的缠绵,连制住的手脚也放了开去。子夫似乎还有些害怕,手脚一脱开,立刻掰起刘彻的头来,轻声道,“阿彻,我、我受不住的。”“我知道,”低声轻喃,略使力翻了个身,又抬高少许半靠上后壁,这才将那乏力柔弱的人儿重新搂在怀里。 子夫将背脊完全贴于他的胸膛,头枕在肩窝,热热的空气带着一点点的汗湿味道,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和满足。“刚才……你可感到疼?”子夫的示弱让他意识到对方身子的虚弱——尚在调养期,今日这一番云雨,莫要伤到她。问得轻,心里头却惴惴的。子夫不作声,只是摇头,突然皱了皱眉又点起头来,把刘彻给弄的莫名其妙,“怎么了?” “一开始有一点儿……”子夫嗫嚅,眼睛忽闪忽闪,扁起嘴将头颅埋入了肩颈处,“后来就好了……不过以前每次也都是这样子的,应该不要紧。”“真的没事么?”刘彻又吻上她的额头,“卢太医说你恢复的不错。可是如果不舒服了,你要跟我说,知道么?”说着突然笑了,“小东西,如果不是你今日整弄这样的歌舞,我不会失控……大可以再过些时日……” “唔……三个月已经过了,”子夫扭着身子闷头笑,“其实、其实我……也想你。”说到后面,已经是凑着耳边,轻到听不见。“真的?”刘彻居然听明白了,抬起身子来,看着怀里的人。子夫脸红红的,咬着嘴唇不好说,但是突然很用力的点了点头,随即躲到原处,不敢再看。 刘彻在被下捏紧了柔弱的小手,心头的满足和充实突然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除了紧紧搂着她,一时竟也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良久,都没有人说话。 “……嗯,你说我跳舞好不好?”子夫终于寻了个话题,认真地问。刘彻想了一下,摇头,“不好。几个人里跳的最差的就是你,否则,我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子夫不服气,“你也不能说说好听的么?我跟子儿她们才学了一个月,能跳的那样,已经不错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唱歌,”刘彻道,“你唱的曲子都很特别!”跳舞还是免了的好,刘彻觉得自己要多看几回,非被火烧死不可! “对了,西域的人都是像你刚才那样打扮的?”刘彻问。心里头不敢想象那些惊世骇俗的异邦,会是怎样的一幅风貌。子夫点头,“有些是这样,我的世界里,西边很多地区的人都这样打扮。不过,也不全是,不一样的也有。”“她们……整年都穿这么少?”刘彻始终对那纱丽的裸露程度很是感冒。 “那些地方……很热啊,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所以不需要穿很多。”子夫回答,“反正就和中原的人不一样。”“子夫以前去过西域?”“算去过吧。”其实想说的倒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那句话。 “唉……也不知道,那张骞何时能还朝呢。”刘彻突然提起了一个人来,让子夫一愣,“都去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放心吧,他一定会回来的。”子夫宽慰,“别担心。” “我想,开了春再下一趟旨招贤纳士,”刘彻道,子夫抬起头来,感觉自己居然都快跟不上他跳跃颇大的思维模式了,又听他道,“当初张骞不就是朝廷发榜招贤找到的么。现在朝廷也需要人,应该招贤、大张旗鼓的招贤才是!” “你啊……”见到刘彻一说到朝事那起劲的样子,子夫立马受不了。 “邦邦邦……”外面传来更鼓声,打断了可能继续的宏篇大论。“什么时辰了?”子夫拉着刘彻来问,“夜半①子更三点②。”刘彻说得溜。子夫又一呆,抬头去看,“现在是一月了么?” “嗯,”刘彻点头,垂首来瞧,“怎么了?”“新年了呀,”伸手拍他,子夫略有些兴奋的味道,“快点,跟我说新年快乐!”晃着他的手臂,“快点么!”刘彻扯开嘴角,弯弯的露出了笑,“新年快乐!”子夫满意的很,探头去轻吻一回,“真乖,新年快乐!” 注①:汉代命名十二时辰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又用十二地支来表示,以夜半二十三点至一点为子时,一至三点为丑时,三至五点为寅时,依次递推。 ②:古代把晚上戌时作为一更,亥时作为二更,子时作为三,丑时为四,寅时为五更。把一夜分为五更,按更击鼓报时,又把每更分为五点。每更就是一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两个小时,即120分钟,所以每更里的每点只占24分钟。 ------------ 第五十五章 夫子三策 上 开了春,万物复苏。从二月开始,刘彻便同窦婴开始商量招贤纳士的进程,这回不再有朝廷势力的束缚,可谓风生水起。 “依臣看,此次招贤重在选取于国家社稷江山稳固有益之人,像上一回那般海纳百川的征贤良,虽说也有鼓励名士之意,可毕竟人目繁杂,混淆天听……”宣室里,窦婴很是认真的看着书案前的刘彻,刘彻则瞅着面前摊开的竹简。“陛下,臣以为此次招贤不必心急,陛下可以分两步。首先,赦天下以昭皇恩,鼓励天下向朝廷献书典册,令各州郡令尹寻访孝廉者,可举荐行吏事,亦可奏报朝廷作人才。当天下人都知道朝廷要用人、想用人、乐用人的时候,陛下可趁势推旨,广招贤良、海纳人才,届时将州郡举荐、自荐的各色人等召集入京,亲自策问、考察,如此一来,臣想陛下要找不到中意的人才都难……” “看来太常是对此次招贤深思熟虑颇久了,”刘彻抬眼,带着微笑,合上案上的竹简,“说的这样清楚,朕也不必看奏呈了。”“那陛下的意思是……”窦婴很是谦恭。 “就是卿家的意思,”刘彻点头,“朕没想到将招贤的事情跟你说过一回,你就替朕思虑的如此周到。朕刚才听你说的,很好,就这么去办吧。朕觉得可行……你,就去拟召。” “啊……”窦婴有些愕然,没想到刘彻决定如此之快,“招贤之事滋事体大,陛下是不是还要找丞相大人……”“他想不出这主意,”刘彻听到田蚡,忽然敛了笑容,“这些事朕也不用他办,你一个人便足够了。多个人多张嘴,反倒麻烦了。” “是、是,臣明白。”窦婴点头。“怎么了,魏其侯一向独来独往的,这回居然想起丞相来,”刘彻露出了好奇,“你和他什么时候走的这般近了?”“陛下言重,”窦婴道,“臣不过是认为丞相乃三公之首,朝廷之事理应都有些分数才是。”“他是丞相!”刘彻轻轻哼了一声,“他眼里头除了房宅土地,钱财女人,别的可上不了心。这丞相,说是他的,实际上……” “陛下!”窦婴及时截住了话头,看着刘彻眼神闪烁。刘彻会意,摇了摇头,“行了,田蚡的事情总是朕的事,你不用担心,自办你的差事去。” “臣遵旨。”窦婴起身作揖,“臣告退。”“对了,朕还有件事儿要提醒你,”刘彻喊住了欲离开的人,“朕耳闻田蚡这些日子忙着征地扩宅,朝里头有些人居然还巴巴的将自己的封地双手奉上,实在让朕都意外之极。” 窦婴看着刘彻,不说话。 刘彻笑笑,“朕没有说你,也知道你不会那般趋炎附势。不过,朕知道你当年战功显赫,手里头也有不少土地,别同那些势利之人一般糊涂,朝廷给的东西,虽是你的,也不要随便拱手给了人。田蚡再显贵,都用不着怕……” “……臣明白。”窦婴稽首,瞥到刘彻波澜不惊的面容,心中不禁突突跳了起来。 安乐宫中,满室的奢华和铺陈,一向恭顺节俭的王太后在入住东宫后,一反常态,竟把所有稀奇宝贝的东西都搁了出来,还增添了好几十名宫女,负责打扫、整理、服侍日常起居。此时,喝着江南进贡来的早春茶,一脸愠色看着一旁心不在焉的田蚡。 “丞相大人,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太后将茶盏重重搁在了几案上,“看你这样子,连我跟你说话都心不在焉呢。”“臣……听着,” 田蚡回神来,笑嘻嘻,去拿茶盏。 “啪”的一声,太后打了过去,“这是我的!”“臣失礼、臣失礼。” 田蚡急急脱手。太后火气上来了,“我就说你心不在焉!你倒是给我回过神来,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忙什么?” 田蚡小眼一翻,嘻皮笑脸,“也没什么,开春了,只是家里头的人多管着些田地的事儿。毕竟,大汉朝也需要耕作收成……” “堂堂朝中丞相,居然去管这种事情!”太后瞠圆了眼睛,“你家里的那些人都死光了么?”“姐姐……”田蚡讷讷。太后强压下火,“你可知道最近皇上忙着张榜招贤,天天都和窦婴凑宣室里……” “姐姐,这事臣知道。”田蚡表情放松下来,“皇上下旨‘赦天下,赐丧子者及无子者爵一级。并诏天下献书。命郡国举孝廉者为吏。由此每岁由诸州举秀才,成为常制。’诏书我都瞧见过,才颁下去……十几天吧。至于窦婴,” 田蚡摸着下巴的胡须,“姐姐更不必担心,臣和魏其侯同朝为官,相处还是不错的。” 太后闻言奇了,不能揣测田蚡是真话还是假话,“怎么突然……是了,我听说你前几个月一直在管桩什么案子,那犯事儿的好像是窦婴的儿子……”“正是,”田蚡笑的得意,“姐姐,臣虽然不及窦婴会讨天子欢心,可怎么做官相处,臣毕竟还是有些分数的。” “你啊,能管得住窦婴就等于管住了皇上,”太后瞪他,“也真是弄不懂,自己舅舅他不愿意听,总是喜欢找外人插手,这儿子……”“儿子是您的,”田蚡凑过去,“天下是他的,臣算什么,窦婴算什么,这大汉朝的天下……毕竟不都还是姐姐您的么?” “你这嘴!”太后板起脸来,但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就会哄我!去,有这闲功夫,好好做好你的丞相,给我哄住皇上,比什么都强!” “臣领旨。” 田蚡很是夸张的拱手作揖,“臣这就去管!纳贤征人……姐姐您就放宽心吧,皇上可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再纳贤也不会纳个窦婴出来。一个窦婴就够了,皇上的心思……深着呢。” “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何行可以率先帝之洪业休德?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手捧着诏书,子夫逐字逐句,念着念着,突然笑了,“你说话还真谦虚,什么如涉渊水、未知所济,这定不是你写的——” “我让窦婴拟的旨,”刘彻大大方方,接过绢绸来,“我看这样写也不错,鼓舞人心么。”取了玉玺盖上大印,卷了起来,“小唐小唐,交下去给窦婴……”“奴才明白。”小唐很是小心接过了圣旨,转身走了出去。 “可是上面还说你要亲览,”子夫又想到了一桩,“一下子几百几千的来,你又要一篇一篇的看么?”上回招贤纳士宣室中竹简狼藉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当然要看,”刘彻不以为意,“都昭告天下还能假么?你呀,不用担心,上个月我不是已经颁旨令州郡举荐孝廉为吏?百姓们知道朝廷选拔人才的要求,我想,这一次的招贤应该会象样些。” “提到招贤你就这样,也不怕累着了你自己。”子夫啐他。“可是如果没有贤能之士辅佐身边,我不就更累了么?”刘彻笑呵呵的,伸出手指拨了一下子夫的下颌,“我说的对不对,小东西?”“你……”子夫瞪他,拍开狼爪,“看你的折子去,大色狼!” 子夫的预言在不久之后就兑了现,看到小唐指示着张明等人分批抱着竹简到宣室来,子夫心里除了哀叹还是哀叹。“亲览”——真要刘彻一封一封亲览,非折腾大半年不可!对着小山似的一摞一摞愁眉苦想好多天,子夫突然开了窍! 招贤纳士,这年头招贤纳士能出什么人?如果自己没锈逗,这个“大贤”不就该是名声赫赫的广川儒生董仲舒么!其实这老夫子早在景帝年间就已经是“博士”了,不过当时朝廷推行黄老,他便一直郁郁不得志。此次刘彻大张旗鼓广招贤能,他要还不冒出来,除非……写史书的都是故事大王! 心里有了底,子夫立刻决定耍些手段,替刘彻减轻工作量。当即便吩咐了子儿、小唐等人在竹简里头找“董仲舒”三个字。虽说都有了目标,可是真要在那半人高的山堆里翻册子,不得不说犹如大海捞针。刘彻顾着看自己书案上的文章,没心思管里头热火朝天的人,子夫也不多罗嗦,大家都忙各自的,这么一来两个人居然大半天的时间都没说上一句话。 “太傅、太傅找到了!”小唐颇有些兴奋的举起一封竹简来。子夫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抬起头来,“快拿来……”“太傅,我……”那边的子儿居然也抬起了头,“这个……也是董仲舒。”她手里头同样举着一封竹简。 “啊?”子夫看过来又看过去,愣住了。怎么可能有两个董仲舒?“拿来都拿来。”伸出双手去,接过各自递来的东西,低头去看。“死小唐!你看的是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竹简举起来打上他的脑袋,“字都认不清楚,这是董仲舒么?”再去看子儿的,细细看了两回,心头踏实不少,“这个才是!才是!” ------------ 第五十五章 夫子三策 下 顾不上再教训马虎的小唐,子夫站了起来,跑到刘彻面前,一把抽过了他正在看的东西,将手里的竹简塞上去,“那些别看了,浪费时间,看这个!”刘彻尚未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一花,竹简就调了包,“这是……谁的?”“看了你就知道,”子夫笑嘻嘻的,“这个你一定喜欢,别的……不看也罢,或者等你看完了这个再看也行。”“这个……董仲舒。”刘彻看着竹简上的署名,皱了皱眉,“这算什么人?很有学问?”“看吧看吧,看完了就知道。”子夫将手中缴获的竹简递给了后面的子儿,“反正一定合你的心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你啊……”刘彻无奈,“好好,我先看这个。董仲舒……看看他写些什么。” …… “大哥,吃饭吧。”子夫托着下巴,眼巴巴瞧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刘彻,“我都让子儿热了三回了,再不吃可就不能吃了!你想让御膳房的人陪着你加班么?”子夫一个人嘀嘀咕咕念个不停,可是刘彻恍如不闻不问,只是眼瞅着手中的竹简,双目放光。 “真这样好看么?”子夫嘟哝着,第一百零八次凑过头去看个究竟,可是那上头除了弯弯曲曲的蝇头小字别无其他,再次趴在几上,子夫真恨不得跳起来狠狠拍他一记大脑瓜子!董仲舒,该死的董仲舒,竟把刘彻的心神都摄走了,连自己都不搭理!早知道,就不该把这封竹简找出来交给刘彻,而应该一把火烧了!哼,改天非送双新鞋让这位大儒穿穿,夹死他! …… “好、好极了!”昏昏欲睡的人被静夜里突然传来的呼喝给吓得直起身子,“怎么了……怎么了?”揉着惺忪的眼睛,抬头去看那人。刘彻握着竹简,满脸兴奋,转过头来拉住子夫的手,“子夫,你真是厉害!果然给我找了个奇才!真是奇才啊!这个董仲舒,说得太精妙了……明日,明日就宣他入宫来,我要亲自问他……” “好、好,你问吧问吧。”还是董仲舒,子夫受不了,只想逃,“明天也行,等不及今天也行,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可累了,我要去睡觉!……阿欠。” 翌日一早,子夫在宣室见到了董仲舒其人。头发已经花白,满腮的胡须、眼角的细纹,都显示着年岁的累积,可是……激情不限,见到他同刘彻高谈阔论,侃侃而言的架势,子夫真难以想象这是个埋头研究了几十年《春秋》的老学究!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 “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 “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 “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①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夫子的大条道理,子夫绝不像刘彻似的,如鱼得水,津津有味,好几次脑袋点地,几乎都站不牢。瞧着唾沫横飞的董仲舒,子夫哀叹再哀叹,你要说就说人听得懂的话,这文绉绉酸溜溜的玩意儿,一时半刻谁能明白? ……哦,有人明白,刘彻明白!子夫去看书案前的刘彻,他还果然一幅陶醉其中的模样,合着董仲舒的叙述,不停的点头。 子夫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和董仲舒其人,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之后,子夫缺席,刘彻召董仲舒复问一日,又再问第三日…… 直到好问的孩子终于把肚子里想知道的东西全部都问完了为止。 可是子夫的噩梦并没有自此结束…… “舅舅这几天一直在朝中找儒士入谏,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我倒想着,董夫子所谓除儒学外,‘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并非舅舅所指禁绝百家言论,朝中毕竟臣子众多,要他们一下全改重儒道,似也强人所难……我看应尊儒术为王道学问,倒也不用立刻废百家杂言。”“对啊。” “我想让窦婴负责设立明堂的事情,他官居太常,也算顺利成章……”“好啊。” “你说在民间设学校,选拔贤良,会不会搞乱朝廷纲纪?如果大臣都反对,我该不该继续?”“可以啊。” “你说上天真有天象会预示皇帝的行为么?你不是跟我说过,天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石头和灰尘?”“是啊。” “子夫!”刘彻终于受不了了,走过来夺去了子夫手里头的炭笔,“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有啊。”子夫抬起头来,“当然有。”突然眨了眨眼睛,“你……刚才到底说什么呢?”刘彻几乎绝倒,脸上略有抽筋,“你……”“我什么?”子夫兴致勃勃地将面前的石板挪了过去,“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刘彻过来,“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子夫,你……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子夫斜睨了石板一眼,咬着嘴唇,“不像么?”又端详一遍,“我觉得很像啊。那董夫子……就是这个样子么,大嘴巴,长胡须。阿彻,”招着手要他来,“你说,董夫子吃饭的时候,到底是他的胡子先吃到,还是嘴巴先吃到呢?” 没听到他回答,子夫转头去看,刘彻居然已经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掩嘴笑,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意思啊?”子夫佯装生气,伸脚去踢他。刘彻也不躲,捉住了抬起的脚踝,于是被他一扯,子夫就坐到了他身边。 “我想……董仲舒要看到你画的这个人像,”刘彻好不容易止了笑,但看了一眼石板,又忍不住咧开嘴,“非气得冒烟不可!”“我都没冒烟,他冒什么!”子夫真的有些生气了,“天天拉着你说个没完,我还没说他啰嗦呢!你倒是说说,自从他上了那个什么天人三策,你都说了多少时日了?天天都是董夫子、公羊春秋,我都快爆炸了!” “闷么?”刘彻挑起眉来,“我倒觉得很有趣。”“皇帝大哥,你有趣的人家可不有趣,”子夫翻白眼,“还有,我可不是你的三公九卿,不要你老是跟我提什么新政朝纲!这老夫子,闷死人!”子夫说完,恨恨在石板上的人像画上个叉叉,“讨厌死你!抢我的刘彻!早知道,就不把你的竹简找出来了!” “好了好了,”刘彻忍着笑将人拖回来,“我不说了,不说了,总行了吧!” 子夫扁嘴,斜睨刘彻,想了半天,“我要出宫,你让我出宫去!”“做什么!”刘彻瞪眼,“好端端的突然提这个……”“我要出宫去么!”子夫拉起了刘彻的手臂,使力摇晃着,“我要去看看嘉玥……”刘彻愣了一下,“嘉玥?她怎么了?”皱起眉想想,“你说起来我倒也发现最近仲卿总有些怪怪的,找他说话也心不在焉,难道跟嘉玥……她不好么?” 子夫点头,“的确不好,很不好,公主为了这事儿,都快愁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刘彻问,“皇姐……不是常来宫里请太医,难道都没用?”“我也不知道,”子夫耸肩,“反正就是不好。太医太医,太医不也分三六九等么?公主说不是每个太医都能请的是不是?可嘉玥的情况总不见好,该怎么办?”暗暗瞪了一眼刘彻,子夫噘起嘴,“我都说了好几次要去看看,你总是不准不准的……我已经没事了,你就不能让我出宫一回?还有,开个恩让公主把卢太医带出去看看嘉玥,这不是也坏了宫规吧?” “你啊……”刘彻拉下子夫缠着自己的手去,“卢太医可是三朝重臣,宫里头也不是人人都能请的……”“这个我知道,公主早跟我说过了。”子夫打断他,“可是……规矩也是人定的么,你……是皇帝呀!”“皇帝就能坏规制了?”刘彻好笑,“皇帝受制的才多呢!”“咦!你……”子夫推他,“跟你说那么多,全是废话!浪费感情!”一生气,站了起来,突然又凑过来,“那你答应让我出宫一趟,我要去看看嘉玥!这……不算坏了规制吧?” 看着子夫嘟着小嘴的样子,刘彻泛起笑来。子夫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又要耍太极,心里头气愤稍许,推开他就要走,“不准拉倒,讨厌死你!我不理你了,刘彻!找……找你的董夫子去!”“这样就生气!”刘彻将她一把拖回来,“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不准,你就发脾气!” 注①:出自《汉书•董仲舒传》卷五十六 第二十六 ------------ 第五十六章 仲卿丧妻 上 “啊?”子夫张大了嘴,“你说什么?”“我说我准了!”轻点她的鼻子,刘彻摇头而笑,“去就去吧,去看看也好,毕竟嘉玥嫁到大汉朝,身边没什么体己的人可以说话,病了这许久,心里头总会憋闷。”子夫越听越高兴,眼睛发亮了。“还有,等下去太医处请卢太医,说是传我的话,让他跟你一同去,替嘉玥把把脉,瞧瞧究竟是什么毛病……” “你……”子夫一把搂住他,狠狠在脸上“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你真是太好了!太太好了!”“好了,好了……”刘彻重心不稳,只顾着搂住子夫扑上来的身子,却忘了自己的重心失调,几乎就摔倒在地,“你呀……”软玉温存,娇笑倩兮,心中的满足却是无法形容的。 “哐”的一声,宣室大门敞开,将里头乱成一团的两人吓得一愣。“皇上、皇上不好了……”小唐没头没脑的奔进来,突然愣住了,立刻跪伏在地上,舌头打结,“奴、奴才……该死!奴才不知道……” “咳、咳!”刘彻扶起怀里的子夫,略显尴尬的掩嘴咳了两下,“什么事情?这样没规没矩、莽莽撞撞的!朕看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奴、奴才知罪!”小唐气息急促,“可是皇上,平阳公主她……她急着要见皇上!”“公主?”子夫意外,“她怎么了?”“公主没说……”小唐抬了抬头,又低下去。“那公主人呢?”刘彻皱眉问。 “皇上……”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公主的声音,“皇上,臣见过皇上!”跨进了门,略有些粗糙的行了礼。“皇姐!这是怎么了?”刘彻迎上去,才想寒暄,突然被公主拉住了衣袖。“皇上,您快赐个恩,让卢太医随我出宫一趟……” “啊?”刘彻没听明白。一旁的子夫突然感到心慌,上前拉住了公主,“……是嘉玥不好么?她怎么了?”“她……”公主的表情立刻昭示了一切,“她……快死了!” 这边的两个人同时一震,竟没想到会得到如此的消息,面面相觑的时间都没有,子夫只看了刘彻一眼,刘彻便已开口,“小唐,宣朕的旨意,着太医处请卢太医随公主出宫……”“还有我……”子夫急急道。“子夫同去,跟皇姐一块儿去……让子儿也去。”刘彻颔首,又去拉住子夫的手,“看看嘉玥……还记得,替朕看好仲卿!” 跟着公主赶到卫青府上,没有意想中的忙乱和嘈杂,门口安安静静竟连侍卫都没有。子夫下了车,公主也没有说话,扶着卢太医就往里头去。进了正厅,还是没有人,子夫因不熟悉卫青家里头的情况,只顾跟着公主朝里头去,可是见到公主益发沉重的神色,直觉一切有些不对劲。 “公主!您来了!”一名侍女从内室中出来,见到来人,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但立刻又被一抹哀色占据了脸庞。“府里头怎么了?”公主上前去,“外头的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卫将军呢?还有夫人呢?” “公主,将军……在院子里头。”那侍女好好说着话,突然就止了声,看着公主和子夫,呜呜咽咽起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公主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她,“你倒是说呀!”“夫人她……她……”侍女说不出话。 子夫眼前一黑,心中只感到有什么突然之间失重似的,脑中嗡嗡作响,只得紧紧扶着身旁的子儿,她亦满脸惨白。公主瞪大了眼睛,“你……说夫人什么!” “……公主!奴才见过公主。”又有几名仆人从内室走了出来,见了公主躬身行礼,可是清清楚楚,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大叠的布绫和绸结——素白的! “你……你们……”公主不敢相信的瞅着眼前的一切,“我不是说进宫去找卢太医了么,我不是吩咐了你们好好看着夫人么?怎么会这样?子夫、子夫——”“公主!”一旁的子夫已泪流满面,抓住了公主的手,“我在这里。”“我们……我们得了皇上的旨意了,卢太医,我们快进去,去看看嘉玥……” “公主!”先前那侍女拉住了公主,带着哭声,“夫人她……她已经殁了。”子夫闻言,胸中一恸,若不是子儿相扶,几乎就跌倒在地,侧目去看,她也紧咬着嘴唇,满脸的泪痕。“我……走的时候,嘉玥不是还好好的?还能……说话!”公主道,“怎么可能这一刻的功夫……半个时辰都没有……” “公主走了没多久,夫人就……就喘不过气来,将军一直陪着旁边,可是……可是……”说不下去,哀哀的哭了起来。子儿掩着嘴,缓缓摇头,但仍止不住断裂如珠的眼泪。子夫抓着她,抱成一堆。公主怔怔的,使劲吸着气,“不、不会的,”她转身来拉起卢太医,“太医……你随我去,随我去看看,也许、也许还有机会的……”“公主!”子儿哭着去拉。 “将军——将军——”里头突然传出急促的呼声,打断了正厅里的说话。众人停了下来,不约而同转头而望,只见一个青色的身影风一样从里头出来,擦过所有人的衣肩,匆匆而去,那呼声却响了起来,“将军——” 子夫因眼中含泪没有看清那人的样子,公主和子儿几乎在同时低呼一声“卫青/青儿”!可是根本没机会拉住他,直瞅着人影远去,连忙回头去看里头跟出来的人。那侍卫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将军——,公主,卑职见过公主!” “青儿怎么了?”公主急问。“将军他……他刚才一直坐在花园里,卑职去问,他也不说话,也不交代夫人的后事……突然就冲了出去,卑职想追也来不及。”“他说了去哪里了么?”“没有,将军一句话也没说……”侍卫摇头。 “你……我一直吩咐你们要看好青儿……”公主直跺脚,“你们真是……”“青儿会去哪里?”子儿小声地问。“我……”公主哑然,看看门口又看看内室,几乎团团转。 “舅舅!舅舅!”里头突然又跑出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急急的追到门口,“公主,小姨……”见到人,停了脚步,“舅舅他……”“小虎子,你知道你舅舅去哪儿么?”公主上前拉住他。孩子摇头,“不知道……可是,舅舅他一定会骑马出去……我去追他,我也会骑马。”公主点头,“去吧去吧,一定要找到你舅舅,把他带回来,知道么。” 孩子点了点头,便飞奔而去。公主回转了身,抬手抹了抹眼睛,“卢太医,我们……”“臣听公主吩咐,去看看卫夫人……”卢太医欠身跟着公主而去。 “子儿……”子夫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身边的女子,连自己都对这一切的变故很是意外和无措,“我们……去照顾小伉儿吧,子儿……别伤心。”一边说,自己却一边又落下泪来。 傍晚时分,刘彻来了。见到府里头一片愁云惨雾的悲戚,直蹙眉而不言语。 公主领着府里的侍女仆从替嘉玥净身换衣入殓,子夫则同子儿一起哄着啼哭不止的卫伉。孩子似乎已经意识到母亲的辞世,扁着小嘴不挺闹腾着,跟年节那会儿的乖巧和伶俐不可同日而语,子夫原一直将孩子抱在怀里哄着,可等到刘彻一出现,突然感到身子一软,几乎摔倒。 “子夫~!”刘彻将两人揽入怀里,“你没事吧。”“我……”子夫咬着嘴唇,看着面前的人,摇头,却被孩子的哭声弄碎了心神,“……你怎么来了?”“我让小唐跟着你们过来,有什么意外就来传报……”抹去子夫脸上的泪痕,“居然没想到嘉玥她……”“她死了……”子夫将头埋入刘彻的肩膀,两肩耸动。直到此刻,她仍无法说服自己将刚才见到那个面容枯瘦的女子同当年娇俏温柔的嘉玥联系在一起,“她死了……” “我知道。”刘彻抚着她的头,“应该早些让卢太医来瞧瞧……”“哇!”双臂间的卫伉又嚎哭起来,声音虽大,可却因啼哭已久音色嘶哑,“哇哇……”“小伉儿,”子夫忙抬了头去哄,“乖……不哭不哭。” 将孩子贴着自己的心口,子夫很是心疼,将面颊迎上孩子的小脸,轻轻磨蹭。卫伉伸出了白嫩嫩的小手,抓着子夫的面庞。“伉儿乖……伉儿不哭。”子夫细声安慰,哄得他终于放低了声音,却是抓着自己的衣襟不肯放。 “我听几个仆从说皇姐在替嘉玥入殓,仲卿呢?”刘彻问道,“他怎么不在府里?”“青儿……先前一个人跑了出去,”子夫道,“什么话也没说。”“他去哪里了?”刘彻道。子夫摇头,“青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人冲了出去。公主怕他出事,让他的外甥……小虎去追了。可是,到现在也没回来。” ------------ 第五十六章 仲卿丧妻 下 “仲卿他……”刘彻皱眉,“他就是这样,什么事也不同我说,如果他早些跟我说嘉玥的情况……”“青儿会去哪里?”子夫担心起来,就是有小虎跟着,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能照顾得了卫青么? “……我知道他在哪里。”刘彻突然道,语气之坚定让子夫意外,不由抬起了头。刘彻看看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扶住子夫的肩头,“子夫,等皇姐把嘉玥的事情安排好了,你就和子儿回宫去……伉儿如果没有人照顾,也一起带回宫去。”“可是……”子夫欲言,却被刘彻阻止。“我去找仲卿,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陛下,天都快黑了,真要去上林苑么?”刘彻身后一骑略有些疑惑的去问前头策马狂奔的人,“太阳落山,会有野兽出没……”“以前朕没有去过么?”刘彻不以为然,抽着马鞭,“朕还在上林苑宿过好几宿……”“可是陛下……”那侍从仍旧有些犹豫。刘彻生气,回过了头,“怕就给朕滚!驾!”抬手狠狠一下,赶的跨下的马儿跑得更急。“陛下!陛下,等等卑职!”那侍从连忙也抽了几鞭,急跟上去。 大概又跑了一刻钟,进入一片林子,因道路狭窄,刘彻的速度不得不减缓下来。走了没几步,突然被前面的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吁……”刘彻连忙勒住马缰,身后的几名侍从也连忙止住马匹,一时马嘶阵阵,引得前面的人回过脸来。 刘彻一见,意外更甚,那马儿上的居然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天色渐暗,看不清面貌,只是感觉骨架清瘦。 “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家禁地!”“见了陛下,怎不磕头行礼?”刘彻抬手,“好了,你们统统住嘴!”令下,一片寂静。前面的孩子看着刘彻,竟也不怕,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皇上,小虎子见过皇上。”刘彻一听,想到子夫的话来,“小虎子?你是来找卫青的么?” “嗯,”孩子立刻点头,“我……我追着舅舅到这里,一直跟着,可是进了林子,才一转道,舅舅就没影了。我已经转了一圈,但是找不到他……”刘彻听罢,微微笑了笑,“行了,朕明白了。小虎子,上马吧,朕带你去找!”“真的?”孩子瞪大了眼睛。刘彻点头,“真的。快上马,我们立刻就去!”“是!”孩子立刻站起身,拉过身旁的马儿一个翻身,利落干脆。刘彻一甩缰绳,“我们走!” 穿过林子,又越过了几道小涧,再是一片林子,便是当初期门军训练的大空地。刘彻一刻不停,挥鞭使马横过空地,来到一排木屋前,停了下来。“陛下……”侍从们过来,刘彻挥了挥袖,“你们都呆着这里,没有朕的吩咐,不准过来。” “皇上,我……”小虎子却急切跟过来,看着刘彻。刘彻回头看他,想了一下,“你想进去?”孩子认真地点头,“公主说,要我看着舅舅,带他回去。”刘彻捋了捋他的头,“好,你跟朕进去,可是,不能乱说话,听到么?”“好。”孩子立刻答应。 放脱了马缰,刘彻去推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可是里头昏黑一片,加之天色暗沉,几乎毫无视线可言。刘彻似乎轻车熟路,跨步而入,便朝里拐,一眨眼消失在了侍从们的眼前。小虎子想也没想,跟着刘彻走了进去。 走到了内里,又跨过一道门帘,刘彻停了下来,“小虎子,你暂时留在这里。”“噢。”小虎子很听话,点了点头不再前行。刘彻进去,一扫眼,见到了坐在竹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好像石像。 “仲卿……”刘彻到他跟前,可是那人居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呆呆坐着。许久,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终于意识过来,立起身便要下跪,“臣卫青……”刘彻一把拉住,面对面看着,“在这里,同从前一样,没有君臣,只有伙伴……” “……陛下。”卫青看着刘彻,心中涌上一阵冲动,居然说不出话来。刘彻搭住他肩头,“刚才,我去你府里看过,问了卢太医嘉玥的情况……”刘彻捏着他的手使上了劲,“仲卿,为什么不早同我说嘉玥的病?如果早些知道……”“臣……怎敢烦劳陛下。”卫青轻声道,“臣也以为嘉玥她……”“你糊涂!”刘彻带着斥责。“臣……对不起嘉玥。”卫青低了头,说不下去。 刘彻沉默片刻,看着他,终抬手拍得一拍,“若说对不起,该是大汉朝都对不起嘉玥……”“陛下!”卫青心中一震,抬起了头,“……言重了。”刘彻却摇头,“当初替你们指婚的是我,广武侯将嘉玥留于我大汉,也是希望她可以好好的……”“臣有负陛下所托……”卫青又欲下跪。 刘彻再次拉住他,“我不是来听你认错的!”“陛下……”“仲卿,嘉玥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放开卫青,刘彻走到了一遍的窗格旁,透过窗棱正可以看到当初期门军的训练之地,“……当初在这里,我跟期门军将士一同狩猎栖宿……仲卿,可记得当时我们一块儿割熊胆、取熊汁的情形么?”“臣……铭记于心。”卫青道。 “好,那你可记得我们围着火堆喝酒食肉,快意而言的男儿之志么?”“……开疆拓土、功垂千秋!”卫青怔怔而言。刘彻回头来,“对,就是这几个字!你记得,你还愿意去做么?”“臣……当然愿意!”刘彻回来捏紧他的肩头,“那就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来,我的卫将军!” “陛下,臣……”卫青略显茫然若失,看着刘彻。刘彻却满目精光,“嘉玥的事情,你有责任,我也有!可是,我不允许你再躲到这里……这里!”刘彻拉了他,拖到窗边,“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上林苑,是战场!这里是让你建功立业的地方,不是让你躲起来自怨自艾的!大汉朝需要卫青,需要开疆拓土、能征善战的将军!仲卿,你明白么?” 话语铿锵,将卫青震慑的无语而辩。 刘彻看着他,又看了片刻,“走,跟我回去。府里头需要你,嘉玥也需要你……”卫青抬起头,静默,突然“扑通”跪了下来,“臣……让陛下操心了。臣有愧。”“我说过,这里没有君臣,只有伙伴。”刘彻弯腰扶起他,“走,我们回去。” “舅舅!舅舅我们回去吧。”外头的小虎子突然跑了进来,一把拉住了卫青的衣袍。刘彻虽有些意外,可是并未出声责怪。卫青又看看刘彻,抚了抚小虎子的头去,点头,“好,我们……回去。” 走进挂满白纨素绸的门府,卫青依旧满腹沉重和憋闷。“将军!”“将军!”下人见到入来的人,眼神中是不由自主的安定和踏实。 卫青颔首,默默地朝里头去,跨入正厅穿过走道,发现灵堂都已经布置好了。心中悲切,举步维艰,折了身转回院中。“舅舅!”身后的小虎来拉扯。卫青回了头,“小虎子,不早了,你回房去吧。”“可是舅舅……”“我没事,”卫青勉强笑了笑,“去吧。”推着他离开。 “青儿!”突然角落里传来个声音,让卫青不由自主转过了身,“青儿你回来了!”“……公主!”见清了来人,卫青心头一紧,便要跪地。公主走到跟前,满脸宽慰,“皇上刚才来过,说是去找你……”“陛下亲自来寻臣,臣惭愧。”卫青低头,“让陛下和公主担心了。” “皇上呢?”公主问道,“没同你一块儿回来?”“天色不早,臣让陛下回宫去了,如果过了宫禁……”“嗯,”公主点头,“我也这样想呢,让子夫和子儿都回去了。”看了一眼内室,续道,“嘉玥的事儿,我都安排好了。伉儿也睡下了……子夫原怕府里的人手忙不过来,想把伉儿接到宫里住几天,皇上也说过这个意思……他们的心意是不错,可是我想如果伉儿入了宫,你要见一面毕竟不方便,何况入了宫也说不准以后还能不能回到你身边来,便替你谢了这事儿。”“公主……”卫青听着,为其之细心而感怀。公主点了点头,“我也想过,嘉玥不在了,你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不像话,所以我想不如把伉儿接到我那儿去……既有人可以照料,你真想瞧他也方便,等伉儿大些能走能跑了,便接他回来……” “公主……”卫青突然单膝跪地,“臣……怎担得起公主如此的大恩?”公主低下身去,捏着肩头,便将卫青拉了起来,“什么大恩不大恩的,你同嘉玥的事儿,我……和皇上,怎也不会袖手旁观。” 轻声叹了口气,公主看了一眼院子,缓走几步,“我都还记得……当初你成婚的时候,也是这里,我同你说……要好好的过日子,要替平阳府争气,要为大汉建立功勋……可是,真没想到……嘉玥竟走得这样早!”卫青没有说话,看着公主窈窕的身影,紧抿着嘴。 ------------ 第五十七章 战和大辩 上 回转身来,公主对上卫青的双目,笑了笑,“对了,刚才皇上……同你说了什么?你们还真是君臣同心,他竟那样方便就把你给找到了……”“陛下……把臣给骂醒了。”“啊?”公主瞪大了眼,看着卫青很是认真的神情,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啊……”“臣让陛下操心了,让公主操心了……”卫青又低下头去。 “皇上可没有将你当外人。”公主走近来,“……我也没有。”卫青豁然抬头,四目相对,忙又躲开去。公主垂目,“……对了,嘉玥……安葬在……”“她曾说她很想念父亲、想念东瓯……”卫青道,“臣打算,送她去广武侯那儿……”“可是路途遥远,”公主颇为意外,“难道你要……”“是,嘉玥最后的心愿,臣想替她完成。”公主颔首,“……也对,嘉玥来我大汉,总是寂寞,广武侯那里有她的族人……可是你这一去一返,至少也得有数月光景,还要扶柩上路……” “臣可以照顾嘉玥,照顾自己。”卫青很是坚决,“长安离广武侯封地,道路平坦,臣想三个月内必可返回。”“去吧,”公主点下头来,“毕竟广武侯要知道了,定会伤心。你去也好,替皇上、替大汉朝跟广武侯赔个不是吧。”“臣愧对皇上。”卫青抱拳。 “好了好了,说这些……也没意思。”公主止了话题,“既然已经这般了,自责无济于事。青儿,嘉玥毕竟还替你留下了小伉儿,她该是高兴的①。”抬手摸摸面颊,公主吸了口气,“还是那句话,答应我,好好过,好好争气,好好……为大汉立功建业!” “臣……明白。”卫青抬起眼,看向公主,见到一颗眼泪“扑落”跌了下来,划过纤细的指缝,缓缓而下,直落到……自己的心坎里。 “皇上!”子儿见到月色下的人影,急忙躬身行礼。“你怎么还在这里?”刘彻瞧见子夫寝宫门口的子儿,颇有些意外,“子夫她……”“太傅回来,精神一直不好,奴婢服侍她睡下,可是总不安稳。奴婢有些担心,便想守在外头……”刘彻点头,“行了,朕知道了,朕去看她,你下去吧。” 轻手推开了门,屋里黑黑的,没有点灯,很是压抑和沉闷。“……谁?”那榻上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惊兔般的从床上翻身坐起,瞅着外头,“阿彻……阿彻!”居然连鞋袜都来不及穿,便飞奔过来,躲入怀里,兀自轻轻颤着。 “怎么了?”刘彻搂着温软的身躯,柔声道,“不是好好睡着么……”“我……怕。”子夫嗫嚅,搂住他不肯放手。刘彻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走回榻边,放下,可是子夫死死拽着他,“不要、不要走。”“我不走,不走。”刘彻撇过散落在胸前的长发,发现她整个人都很凉,这在春暖花开的四月里,并不正常,“子夫,你不舒服么?” “我……我不要你走。”子夫固执的嘟哝着,整个人像只小猫般的蜷在刘彻双臂间,“我不许你走,不许……”“好、好,”刘彻无奈,除了鞋,都顾不上脱去外袍,上了榻去,“我陪着你,我不走。” 有了刘彻的一再承诺,子夫稍稍踏实些,终于想到了事情,“你……找到青儿了?”“嗯,”刘彻点头,“他已经回去了。对了,你不是说把小伉儿接回来的么?”“公主说宫里头人多嘴杂,不方便,她说她把小伉儿接回去……”“皇姐,”刘彻轻叹口气,“皇姐为了仲卿和嘉玥,操劳不少。”“公主说晚了宫禁森严,就不方便了,一定要我回来。可是我怎么等你也不在……”说着,又加重了手里的劲道,“阿彻,我见到嘉玥的样子……”突然闭上眼,颤了一下,“有一天,我会变成那样么……” “胡说!”刘彻轻斥,拉开子夫,看着她,神情严肃和郑重,“这样说自己,我不允许。”“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总觉得,”子夫皱着眉,被自己的悲观而吓倒,“嘉玥跟我一样,在这里什么亲人也没有。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 刘彻二话不说,用嘴唇堵住了她冰凉的小嘴,收紧了手臂,仿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去。“……阿彻,”离开了温热的唇齿,子夫靠在刘彻肩头,略有踏实,但那阴影仍有笼罩,“我知道,我是杞人忧天……”“不许再说!”刘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再说我就生气了。”抚着背脊,刘彻狠狠嗅着她身上的芬芳,“你不是嘉玥,你好好的,没有病没有痛。你有我,我不会让你有事!” “难道青儿会希望嘉玥这样么?”子夫问道。刘彻道,“仲卿也不想,可是他一直都没告诉我,嘉玥的病已经这般严重……如果他早些来说……唉,仲卿就是这样,总喜欢把自己的事情藏着掖着。”感到子夫一动,刘彻搂住她,截道,“我不会让你那样,宫里头有那么多太医,我保证你一定健健康康的……好了,不许再胡思乱想。今日累了,身子疲乏精神不济才会这样,好好睡下,我陪着你,一觉醒了,就没事了。”边说边将怀里的人放倒在榻上。 “你……你,”子夫略有惊慌,又伸手来拉。刘彻凑过去吻着她的额头,褪下外袍和深衣,“我说了,我不走,我陪着你。”重新上来,将子夫搂入怀里,拉上盖被,“放心吧,闭上眼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你睁开眼还能看到我,我一直陪着你……” “嗯。”子夫点头,将人贴上去,头颅更是挨着刘彻的脖颈,只感觉到他脉搏一跳一跳的温暖和踏实,还有鼻尖熟悉的气味儿……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下来,“我不要离开你,不要……” 嘉玥的辞世和卫青的离京,虽在未央宫内廷掀起些小波澜,可是对于整个外朝的运作,却并没有多少影响。籍着董仲舒和“天人三策”的出现,又有一拨“贤良之才”从宣室中的竹简堆里冒了出来,在窦婴的建议和安排下,刘彻特地在石渠阁②组织了一场考试,所有参考者所呈的文章,都由他亲自审阅,从中定夺选取朝廷需要的人手。 之后,一系列的朝政改革便大张旗鼓地推行了起来,包括设明堂、易服色、黜黄老、废刑名等等,由此汉宫朝廷里可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此,窦氏家族的宗亲都从关键岗位上撤了下来,除了窦婴——他本就支持儒道——可也因太后的排斥而落在三公之外。于是,朝廷里头原先拥护黄老无为的中流砥柱们几乎都散了场,刘彻和董仲舒所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初具雏形。政令一下,全国推进,史称“元光政策”③。 皇权的集中和加强,令刘彻的工作量又增加了不少,子夫几乎可以天天在宣室看到田蚡、窦婴的身影,还有韩安国——因南越战事的功劳已擢拔成御史大夫。几个人好像行星似的绕着刘彻转个不停,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陛下,朝臣的服饰、衣着问题已经都办妥了,”窦婴手里捧着一叠衣饰状的东西让刘彻过目,“自下月初,群臣上朝便统一穿此朝服……”“哗”的一下抖落开来,子夫见到以青墨色为主的衣袍,镶枣红色滚边,领口处还有些云雀、鸟兽的图样,庄重又不失活泼,的确比从前各自土黄、深红、赭褐的杂七杂八好看多了。 “不错,让所有人就照这个穿。”刘彻也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以后上朝,大殿里头可就齐整多了,顺眼顺心的!”“可是陛下,臣已经同司财计一块儿核算了一下,裁制这般的袍服500余件,需要花费大概百万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窦婴看向刘彻。 “百万……就百万吧,”刘彻稍微想了想,即点头,“花这个钱有必要,你找过桑弘羊么?他年纪小小,可是替朕管钱当真有能耐!”“臣已同他合计过……”窦婴露出了笑容,显然是对刘彻所说情况的肯定,“他给臣的数字便是一百三十万……”“行了,那就一百三十万,”刘彻道,“到时候让桑弘羊把帐目拿过来,你便去领用。”“臣遵旨。”窦婴收起了衣袍。 注①:卫青其实有三子,卫伉、卫不疑、卫登,由于卫青的军功显赫都在很小的时候被封了侯。本故事里头,把卫青的原配写死了,就少了两个儿子,卫青的拥趸们莫气恼! ①:石渠阁是汉代政府的皇家图书馆,也是学术会所,是皇帝召集天下贤才、专家,集中研讨问题的地方。 ③:“元光”乃是“建元”后武帝朝的第二个年号,武帝朝初期每六年更改一次年号,分为建元、元光、元朔、元狩等,本文中因情节需要将时间安排有所缩短,与实际历史有所出入。 ------------ 第五十七章 战和大辩 下 “对了,等一下你替朕去汲黯府里跑一趟,一来把这套新的袍服送过去,二来么……”刘彻捻着手里头的一封奏折,“替朕传句话,跟他说他的病根子已经去了,也该销假上朝了……”稍稍停了一下,刘彻看着窦婴,似笑非笑的,“窦婴,你可替汲黯他们带了个好头,看看!现在动不动就跟朕告病休朝,朕……可拿你们没法子!” “陛下……折煞臣了。”窦婴尴尬极了,差点跪地,“臣惭愧。”“好了,朕也没说什么,”刘彻摆了摆手,“你等下就去跟汲黯说,不管他真病假病,身子不爽快还是心里头不爽快,反正食拿朝廷的俸禄就不该总给朕脸色看吧!让他回来,朕已经把那董仲舒遣到江都去了,汲黯要是还不舒服,那朕可真无奈了……” “臣明白,臣一定将陛下的话带到。”窦婴颔首,“汲黯也是个直性子的人,什么都放在脸上,同陛下感情深厚,才有这番天恩眷顾,只是汲黯身体的确一向不好,这些天气候有些变异,想来卧病也在情理之中。”窦婴打了圆场,“陛下尽管放心,臣这就去汲黯府上一趟,定会将陛下的心意带到……”行了礼就往外去,“臣告退了。” “哎……”看着窦婴的身影消失于门外,刘彻大大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子夫终于上前去,自身后搂住了他,“好好的叹什么气呀?”“……没什么,”刘彻捏着子夫垂下的手掌,“你看看,朝廷里这么多事情,忙也忙不过来,这边的事情才妥当了,那边又有问题……还偏要遇上个汲黯,若不是有窦婴啊……我想着是不是非要我亲自去请才成!” “究竟怎么回事?”子夫始终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刚才同窦婴的话本也没听明白,现在更糊涂,“汲大人又跟我们的皇帝大人闹脾气了么?”“他啊……”刘彻摇头,差点翻白眼,放脱子夫去拿书案上的奏折,便是刚才捻给窦婴看的那封,“这是江都王的折子,说董夫子已经到江都了。” “江都?”子夫有些惊讶,“你……怎么把他弄到江都去了?”刘彻笑笑,“你们不是都不喜欢他?要留在朝廷里,我可有的烦了。”“我……没说过。”子夫嘟起嘴来,撇清关系。刘彻拐过手来捏她的鼻子,“现在抵赖,你啊!当初分明是你说他讲话迂腐,脑筋又直,一身的酸气……是不是你说的?”“嗯,我没有。”子夫使劲摇头,不过脑中浮现出董仲舒在宣室里高谈阔论、唾沫横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刘彻也笑了一下,“你不喜欢他,朝里头好几个臣子也不喜欢。我看董仲舒学问是好,不过……一身酸气,你倒也没说错他。让他临朝几天……”刘彻抚起额头来,“你要是见到当时的情景,一定也会受不了的!尤其是汲黯,跟他简直水火不容……”“他们怎么了?吵架了么?”子夫想到汲黯的火爆脾气,有些理解刘彻的无奈了。 “他们……吵架,差点都闹翻天了!”刘彻想起当时的情景,似乎尚心有余悸,“从朝臣服色、朝廷规制一直辩到大汉立国之本,高祖皇帝的功过……”他摇头了,“再下去,真怕会上房揭瓦……”“可是董仲舒给了你那么多主意,你居然把他赶到江都去了……”子夫笑道,“过河拆桥呢!”“可要是不赶他走,你看看汲黯就称病休朝,”刘彻道,“汲黯虽然脾气不好,又信奉黄老学说,可是毕竟是个贤良有德之人,在朝为官这许多年,为大汉朝做了不少事情,怎么说我也要给他这个面子。” “难得见你这般替汲黯说话的。”“我也没说他不错,我这不是让窦婴把新做的朝服送去他府上么,虽然给了他脸面请他回朝来,可是也要他给我脸面,换了新朝服才是!朝廷里头,有一个汲黯已经够了,要是两个,我……”刘彻很夸张的将五官皱在了一起。 “你啊,总有道理说!”子夫拍他,“把董仲舒弄到江都那么远,也有道理的么?”“小东西,江都可是好地方,从前可是刘濞的封地!皇兄刘非……我当年可小,印象虽淡,但仍记得他不爱上书房,就喜好舞刀弄枪,总挨先帝的骂。不过后来在七国之乱立了军功,先帝赐封江都王,还特例许了他天子仪仗①……”刘彻突然笑得诡异起来,“我看董仲舒那套天人之说很好,带去江都,让皇兄好好学学……董仲舒那说道理的本事,定能治住他!” “你……坏脑筋真多!”子夫轻轻点着他的脑袋。“明明让人家去做开荒牛,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说是肥缺!你可真够坏的!” “我坏么?这叫知人善用!”刘彻又拉上子夫的手,放到肩上,“来,替我捏捏吧,子夫捏得很舒服啊。” “这也是‘知人善用’?”嘴里头啐他,可是手指已经行动起来。刘彻看了整一天的折子,肩膀的肌肉都发硬了。“你呀,怎么不派些事情让丞相去做?样样都自己管,你又不是三头六臂,管得过来么?”“舅舅……”刘彻轻笑一下,“他也忙着呢,你没见他总是宫里宫外的窜个不停……他的事情呀,母后比我清楚。”“可他不是你的丞相么?”“我可真希望他不是!”刘彻冷然。 子夫不语,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默默地看着前头的书案。刘彻意识到子夫的沉默,抬手将身后的人拉到了面前,圈进怀里,“好了,不说这些,看你又憋着嘴……”笑着去捏她的耳朵,“嗯……今年宫里头安生,这样,等我生辰那几日,找个好天气,我带你上林苑走走?” “上林苑?当真?”子夫眼睛亮了起来,“你不是说笑吧。”“君无戏言!”刘彻刮她的鼻子,“六七月里去上林苑最好了,动物多,地气也顺……可惜仲卿不在,否则可以带着你去猎些小兽回来……”“不用不用,”子夫很兴奋的样子,“去看看就可以了,不用捕猎的!你……当真同我去上林苑过生日?” “当真!咱们就去看看,只两个人。”刘彻点头,“对了,玩累了就去皇姐那儿,还能看看小伉儿……”“嗯!”子夫使劲的答应,抬起身子搂住刘彻的颈项,“阿彻,你真好,真好!”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计划永远都赶不及变化。当子夫还兴致勃勃地策划着上林苑之行,朝堂内风云突变,一场意想不到的变故一下便把美好的计划全盘打乱。什么生辰、出行,一切都让了道。 “怎么今天这么晚了皇上还没下朝?”子夫看着子儿把午膳都端来了,颇有些意外,“是不是朝廷里有什么事情?”子夫托着头,搜索着记忆库里的数据,真恨不得脑壳里有个xp,想要什么便能找到什么。 “皇上已经下朝了。”子儿放下食盘,“可是才下了朝就去了宣室,刚刚我遇到小唐,他说大行令和御史大夫跟着皇上去的宣室,从下朝到现在都没出来呢。”“是商量什么事情么?”子夫心里一跳,居然能让王恢盯上刘彻的,莫非…… 完了完了,要是搭上匈奴的边儿,那自己的出游肯定是要泡汤了,心中郁闷起来,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了。匈奴匈奴,不但是刘彻的心病,居然也成了自己的心病了。 宣室里,气氛很是沉重和憋闷。 “两位大人刚才在朝堂里说得还不够么?”刘彻看着面前两个人,脸色不好看,“到宣室来还想说什么?”“陛下,臣刚才不得说完全,现在是特想向陛下讲明为何臣主张和亲而不提倡宣战……”韩安国抢先开口,直奔主题。但话未及说完,王恢已然打断,“韩大人此话差矣,我大汉已跟匈奴和亲了七十余年,其间得失与否世人皆知,何须韩大人再费口舌?” 抱拳对住刘彻,王恢铿锵有力,“臣以为,我大汉同匈奴和亲,一般看来,保持友好的时间不过几年,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而上一次的和亲,更令大汉蒙受奇耻大辱,臣以为与其这般低声下气寻求一时安宁,不如不允许和亲,而且最好是能够派兵以武力反击匈奴。” 刘彻眼角跳了一跳,手指轻点书案,正欲言,韩安国又开口,“皇上,臣以为大行考虑有欠周到。同匈奴开战,不同于东南战事,必须要在千里沙漠中作战。可是骑兵战役是匈奴人的拿手好戏,对汉军来说,却不容易取得胜利。现下匈奴单于依恃他们骑兵的威力,以贪婪心理,四处侵掠。照以前上郡、云谷、直代等戍边将士的回报,匈奴的骑兵移动集结速度迅速,疾来疾往,不是能用武力轻易解决的。” 注①刘非是景帝的第五子,十五岁时以皇子亲王身份主动请缨,率军征讨吴王刘濞之乱,并且大获全胜。景帝将他由汝南王迁为江都王,将他手下败将吴王刘濞的封国送了给他,还特地允许他使用天子级别的仪仗队。 ------------ 第五十八章 二次和亲 上 “韩大人,你这岂非颇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感觉?”王恢嗤笑,“古有代国集结全国民力抗胡,后又有秦将蒙恬以黄河为界,累石为长城,种树为险塞,使得匈奴不敢南下牧马。这些都是以武力换来的。而今陛下神威,四海统一,天下归心,国力与代国不可同日而语,与秦国相比更是国富民强。但匈奴的侵略却是无休无止。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就在于汉朝不为匈奴所害怕的缘故。所以,臣以为反击匈奴,给它一个沉痛的教训为好。” “可是如果派大军反击,我们必须先驰驱数千里的路程,就是不打仗,人马也会很疲惫。而对于匈奴人,如若估计他们能打赢的话,就会调动全部的力量来攻击我们疲惫不堪的远征军。如果他们估计难以取胜,就会逃得无影无踪,大军也是往返徒劳。”韩安国不甘示弱,续道,“臣曾率领大军攻打闽越,千里远征的滋味不是没有尝过,不只粮草、兵马的问题是军队要考虑的,更重要的还有士兵的士气和作战技术,眼下我汉军骑兵本就不足,如果跋涉千里,不但人马劳顿,未及战事就失了战气,这仗的赢面还剩几成?所以依臣之见,还是同匈奴和亲为上策,免得大军远征无功,劳民伤财。” “韩大人,你有作战闽越的经验,难道卑职就少了?”王恢道,“刚才朝堂之上,陛下亲言同匈奴单于和亲,嫁给他公主不算,还赠送给他大量的钱币、丝帛、锦绣,可是,匈奴人不知珍惜,反而更加傲慢无礼,对汉朝侵略不已,使得北部边郡多年来一直受到骚扰。就是为了北部边郡的老百姓,也应该出兵一击。和亲一事,理应作罢。” “陛下,”韩安国这次对住了刘彻,“臣自当明白陛下爱民之心,殷殷圣眷。可是,目前我大汉的兵力于匈奴相比,着实未到可互为一博的时候,现在要发动战争,非但不能使边郡人民摆脱匈奴的侵袭,反而会令他们陷入长期不能耕种纺织的境地,如果全部去支援打仗,更会使得边郡城防空虚,让匈奴人有机可趁。所以臣下坚持认为一定不要轻易与匈奴刀枪相见。” “陛下……”王恢又待再言。 “好了好了,”刘彻终于开口,“两位大人的意见,朕已经都明白了,再明白不过了!毋须再多言。”他抬起头来,“此次匈奴遣使者来要求和亲,朕自有主张,两位……暂且退吧。”“陛下……”王恢似心又不甘,但被刘彻一挥手,嘴里要说的话终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韩安国却不慌不忙,直起来行礼,“臣告退。”王恢见韩安国起身,不得不也跟着起来,“臣告退。”“去吧。”刘彻又摆手,将两个人请了出去。 “小唐、小唐!”刘彻喊了起来。“陛下……”小唐急匆匆的进来,看着刘彻。“去,给朕把窦婴宣来,这就去!”刘彻很是认真急切。“奴才遵旨,这就去。”小唐连忙退了出去。 “姐姐,你可在啊。”田蚡一踏进安乐宫,一屁股就做倒在软榻上。太后见怪不怪的,把侍立一边的宫人都遣了出去,“我不在这里,能去哪里?倒是你,不去皇上身边呆着,又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这阵子……给你的还不够多么?皇上已经睁眼闭眼了。” “姐姐,今天可不是说这些来的,”田蚡招手让太后过来,“我这可是有大事情同姐姐商量呢。”“大事情?这阵子能有什么事情?”太后不以为然。“哎,您过来,听我说嘛!”田蚡又催了一下,太后这才坐下,田蚡立刻倾过身去,耳语了几句。太后脸色突变,退后一步,看着田蚡,“你说……匈奴又来人了?来做什么?和亲?”田蚡很是郑重,点了点头。 太后忿忿,“和亲,又是和亲!我的南宫已经嫁过去十多年了,还跟了两任单于,他们怎么就这样不知足呢!”“姐姐,这话……是不错,可是您可千万别在皇上跟前提啊。”田蚡赔着笑。太后愕然,“怎么说?皇上对和亲是什么说法?” “皇上那性子……”田蚡摇头,“姐姐还需要我来说?朝堂之上,我看到他接了匈奴的奏折,差点就没有给扔出大殿去!还说大汉送去公主、绸缎、粮草、铁器,可是匈奴还年年掠夺,抢我田粮子民……看皇上的意思,这和亲……就是个错!” “他这样说……”太后皱了眉,“可是大臣们的意思呢?”“御史大夫主张和亲,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以逸待劳,没什么不好的。可也有主战的……”田蚡撇了撇嘴,“那王恢就嚷嚷着要出去打,两个人几乎在朝上闹得不可开交。开首还好,大家都看着,后来便不成了,帮韩安国说话的一堆,替王恢撑腰的一堆……” “结果呢……”太后追问。“结果,皇上生气就退了朝,什么也没说。”田蚡见太后愕然的样子,忙道,“可是韩安国和王恢又追了去,想来此刻尚在宣室商议。臣感觉事关重大,便到姐姐这里来透个消息!”“你!”太后噎气,“你就该跟着一起到宣室去,跟我说有什么用!和亲还是宣战,那是我能说了算的么?” “可是臣去也插不上嘴,”田蚡道,“臣在朝上已经同陛下陈述了其中厉害,看皇上的神色,未必就把臣的话放在心上……”“那怎么了?”太后瞪眼,“你是大汉朝堂堂的丞相,三公之首,你说的话就没份量了?”“臣的话……皇上谁的话都不会听,”田蚡眯了眯眼,“皇上的主意……臣劝不了,谁也劝不了。” 入夜,刘彻依旧还留在宣室。子夫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让子儿拿了些膳食,亲自去宣室瞧个究竟。小心的推开半掩的木门,子夫意外只看到刘彻一个人,默然的坐在书案前头,双眉紧蹙,抿唇无言。 书案上,又是南宫公主当年送来的那把匕首,出了牛皮鞘,黑黝黝的很是沉重。 将食物放在了书案上,子夫竭尽平和的看向他,“不管多严重的事情,人总要吃东西才成。”刘彻抬眼来,又放下,摇头,“我不饿。”“我知道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子夫掩饰不住的担忧,“阿彻……”搭上他的手,竟发现凉得吓人。 吸了口气,看着书案上的匕首,子夫心里早有七八分的明白,“匈奴……又来索求物资了么?还是……和亲?”刘彻眼眉一跳,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子夫道,“你不想和亲……”刘彻咬紧了牙,憋出字来,“一个燕儿够了!” “不和亲,就要打仗!”子夫握着他的手。没料到,刘彻突然反了手将子夫紧紧抓住,“打仗!同匈奴打仗就这样可怕?为什么朝廷里那么多人都不愿意打仗?宁愿送女人、送钱财、送粮草!田蚡不愿打仗倒罢了,韩安国竟也不愿意,窦婴也不愿意……” “是不是没有必胜把握的仗,谁都会害怕?”子夫轻轻地说,“大汉朝和匈奴毕竟对峙了七十多年,但一直处于劣势,大人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仗未打,就先言败,还谈什么必胜!”刘彻放开了子夫,一拳按在书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王恢说的对,小小的代国,区区的蒙恬,都可以保家卫国,为什么我堂堂大汉反而不可以?” “可是,韩安国、窦婴为什么都说不能打?”刘彻闻言压着火,沉声道,“他们两个说了半天,就是几句话,一是大军出关找不到匈奴主力,二是找到了也打不过他们的骑兵,三是打赢了都得不偿失……”“他们……说的是道理!”子夫开始佩服韩安国、窦婴的缜密心思了,这三条道理的确让人心悦臣服。 “道理?难道就为了这种道理,我们就该任由匈奴放肆了?”刘彻光火了,低头去书案上,翻了几下,抽出一封又一封的羊皮奏章来,“这是什么?年年勒索,岁岁敲诈,我们为什么就该忍气吞声?” “可是,打仗不是意气,抗击匈奴是整个大汉、整个民族的大事,就算你是皇帝……可只靠你一个人的决心,能成事么?”子夫倾过身去,捧住了刘彻的脸,“你不愿意和亲,我相信所有大汉朝的人都不愿意和亲,可是宣战不是小事……所谓两者皆害取其轻。” “轻?”刘彻嗤之以鼻,“什么是轻?”“我想,一旦宣战的话,就永远也回不到现在的情况了……”“现在的情况就好了?”刘彻盯着子夫看,*裸的质问。子夫咬着嘴唇,“是不好,但不是最不好。比起高皇帝、文皇帝的时候,却强多了……”“那是大汉朝一代一代朝匈奴低头屈服,整整七十年……”刘彻握紧了拳头。 ------------ 第五十八章 二次和亲 下 “七十年都可以熬过来,为什么不再坚持几年?”子夫很是诚恳,“虽然七十年的时间是屈辱,可是毕竟那么多位先帝忍辱负重才将当初剑拔弩张的汉匈关系缓和到眼前的地步,还有南宫公主,为了这一切,她牺牲了十年的时间……”“皇姐!我会接她回来!”“那就更不能打一场无把握的仗了,是不是?”子夫道,“贸然宣战,不但会让大汉朝一下子跌入战争的境地,更会让留在匈奴的大汉子民命悬于线。你是皇帝,要负责所有汉朝百姓的安全的,对不对?” 子夫的话把刘彻说的无法反驳,看着子夫,一时无语以答。 “阿彻,我不懂打仗的事情,可是我想,韩安国、窦婴他们都反对这次跟匈奴开战,一定是有他们的道理。”“我就没道理了?”刘彻闷闷的。子夫劝慰,“当然没说你没道理,只是要多加些考虑……你想,青儿现在也不在,真要出关去打匈奴,你准备派谁领兵呢?程将军、李将军能胜任沙漠奔袭么?何况,我们现在连匈奴单于在哪里也不知道……” “你……”刘彻抬手指着子夫,终又恨恨放下,“难道就该算了?难道又要再送个燕儿给他们?”子夫握住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之气方能报十世之仇!” 刘彻直瞅着面前的人,深深的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匈奴的这笔账,我们记着,不会忘。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子夫点头,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相信我!” 晨曦尚浅,王恢一身青黑的新朝服,站在宣室门口,看到躬身而立的小唐,抱拳相问,“唐公公,早!皇上他……”“皇上在里头等着大人,”小唐客气的回答。“……这么早!”王恢有些意外,原以为刘彻不可能起的这样早。“大人,皇上一晚上都在宣室,”小唐压低了声音,“没睡过。”“啊?”倒抽一口气。小唐摇头,“为了昨日的事儿,皇上在宣室想了一宿……大人,您说话的时候,多顾着些……”“明白,我明白。”王恢连连点头。抬手摸了把脸,跟着小唐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张书案,依旧是几封羊皮折子,依旧是那把锋利的匕首——只是业已上了鞘。刘彻被外头带进来的光线射的眯了眯眼,略伸手挡了一挡,听见小唐的声音,“皇上,大行王大人来了。”“臣王恢叩见陛下。” “大行坐吧。”刘彻挥了挥袖,示意小唐挪出个席位来,“小唐,出去把门带上。”“皇上……您脸色不好,要多注意龙体。”王恢发现刘彻眼神略有暗淡,一脸的疲惫,当真是彻夜未眠的辛劳,“匈奴之事虽然严峻,可是毕竟也已经打了七十年的交道……” “朕就是不想再这样过下一个七十年!”刘彻声音不高,可是语气冷冷的。“陛下的意思是……”王恢颇为意外的抬起头,看着刘彻,听话中的语气,心中突突的跳起来,难道刘彻想了一夜,竟然会…… “朕的大行令,朕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刘彻眼神深邃,虽容颜憔悴,可是并不混沌,“如果朕同意向匈奴宣战,你告诉朕,你预备怎么打?派谁去打?李广么?程不识么?”“两位将军作战经验丰富……”“可是他们两个加起来都要一百岁了!”刘彻冷笑,“守了一辈子的边关,老了还要带着大军远征沙漠……” “臣以为,两位将军决不会因为体弱而怯战,如有必要,臣自己也可领兵……”“可是朕要留脸面!”刘彻打断了他,“偌大的大汉朝,不能只靠一个飞将军,何况飞将军已经为朝廷征战了几十年!”深深吸了口气,刘彻沉声道,“王恢,朕决定了,此次大汉朝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和亲。” “陛下!”王恢很是震惊,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也猜得到你可以说什么,朕在这里坐了一夜,可不是白坐的。”刘彻面无表情,“匈奴要打,开战是迟早的事情……别急,听朕把话说完。只是一经宣战,便是后无退路,如要说服朝廷一心,就要有一场绝对的胜利!”他紧盯住王恢,“大行令,你告诉朕,你有什么计谋或者战略,可以向朕保证,如果朕宣战了,这第一场你一定能替朕赢回来?” 王恢哑然,一时沉默。宣室里静悄悄的。 刘彻又道,“昨日你和御史大夫离开了,朕又找了窦婴来问。朝堂上他没说什么,可是宣室里他跟朕说,不宜开战!王恢,朕同你一样,很想跟匈奴打一场,可是……打仗是劳国伤民的事情。韩安国曾在北地做过都尉,又同你一起参加闽越战事,为人睿智广博;窦婴更是朝中重臣,辅佐先帝平定过七国之乱,朕……同意你的看法,可也不能不听他们的意见。” “臣……明白。”王恢悻悻的。刘彻颔首,“不过你敢于当庭直谏匈奴之事,朕很欣慰,毕竟现在同过去不同了,大汉朝需要有你这样的人敢于说话,说实话,说鼓动民心、臣心、君心的话!所以,朕今天不招别人,就招你到宣室来……是想同你说,朕虽然同意和亲,可是朕心里头站在你这一边!” “陛下!”王恢又振奋起来,张大了双眼。刘彻摆摆手,示意少安毋躁,“朕想了一夜,开战是一时之意,可是打仗却是持久之事。朕打算好好想想我大汉对匈奴的作战计划,必须要在政事、军事上都有相应的部署和调配,这些都是朕的事……至于你,”刘彻非常认真,神情凝聚,“朕给你的任务,便是替朕想出一个计策来,能让我汉军给予匈奴一次狠狠的教训!怎么战、何时战、如何战,都由你去策划,要多少人朕也给,可是一定要确保结果,宣了战,朕就要伊稚斜尝到被人迎头痛击的滋味!” “臣遵旨,臣回去立刻着手安排……”王恢恢复了先前的自信,眼神晶亮。“不用心急,”刘彻道,“朕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以后,等你的好对策!”抓过书案上的羊皮,又扔回去,“一年……大汉朝的女人和钱粮,应该可以让他们太平一年吧。” “陛下,臣决不负陛下所望!”王恢拜地,声音诚恳。“好了,去吧,该上朝了。”刘彻扶着书案站起来,略有些蹒跚,“朕也要上朝了,上朝了便同丞相、御史大夫商量此次和亲的事情……你再做件事,替朕拟封国书,让匈奴使臣带回去。再挑些东西,给南宫皇姐……她在匈奴,都十几年了……” 一个月后,汉廷又一名名义上的公主远嫁匈奴,随着而去的还有几十车的粮草、丝绸、器具,还有刘彻郁郁不得志的委屈和憋闷。 “御史大人,这次能说服皇上不战而和,你的功劳甚大。”归程途中,田蚡、韩安国同辇,田蚡随着轮轴摇晃着微有些发福的身躯,一脸的得意和惬意,“打仗……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丞相大人,微臣只是尽臣子的本分罢了,”韩安国却是一脸木然,“战有战的道理,和有和的说法。匈奴扰我边境百姓,烧杀抢掠,不打他们的确让人寒心了!”“御史大人,”田蚡显出不解,“可是你在皇上面前却不是这般……”“那是因为咱们打不过,”韩安国笑了一下,“明知道肯定会输,鸡蛋碰石头,于国于民于君有何利处?” “识时务!甚好!”田蚡抚掌,“朝廷中若都是御史大人这般的识大局、明大义,皇上也不会总是一意孤行,惹人话柄了……”韩安国看了一眼,笑得深邃,“丞相大人此话差矣,满朝廷里的人都能这般说,唯独丞相有欠妥当……”田蚡看着他,脸颊微微抽了一下。韩安国道,“丞相同皇上乃是甥舅之亲,甥舅甥舅,如果连丞相同皇上都不能一条心,大汉朝可如何安定八方?” “御史大人这话……”田蚡干笑几声,“真是高见啊。”“不敢不敢,”韩安国谦虚低首,“还是那句话,微臣只是尽臣子的本分罢了。大汉安定,皇上才宽心,皇上宽心,人臣才踏实……这话,丞相大人是否同意?”“御史大人字字珠玑,让老夫还能说什么?”田蚡呵呵笑起来,“大汉朝有安国兄在,这定邦安国……自是无虞的!”“抬举,丞相大人抬举了。”韩安国听出田蚡的恭维,连连推辞。 “丞相大人,等下您是否还进宫去?”大概歇了一会儿,韩安国问道。“……无此打算。”田蚡一愣,转头来看,“安国兄的意思是……”“今日送亲,皇上没来,只是派了你我二人……”韩安国捻须,“想来皇上心里头一定不痛快着,丞相大人不进宫去复旨么?也好看看皇上此刻的情况……” ------------ 第五十九章 小虎去病 上 田蚡摇头,“昨日太后便同老夫说了此事,皇上对和亲总是憋着一股子气,谁都知道他嘴上答应了,心里头不痛快。我本打算送了和亲队伍进宫去,可是太后说不必了,皇上既不愿意来便是不愿意看、不愿意管,再巴巴的去提,那可不是……”田蚡笑了一下,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个动作,“皇上这脸面,可不该替他留着?” “对,对。”韩安国点头,“不提就不提,皇上年轻,心气高,脸皮薄……可不似我们这种,老皮老脸的……哪天剥了就剥了。”“安国兄,您可真会说笑!”田蚡哈哈笑了起来。韩安国一顿,立刻,也哈哈的笑了起来。 “食子!”伸手拿过棋格上的一枚黑子,刘彻抬眼来看子夫。子夫嘟着嘴,略略数了一下剩余的黑子,“一、二、三、四……”居然都不到十颗了!托起下颌,瞪眼去看对面的人,“不下了不下了,我认输,认输还不成么!” “这局让了你十六子,”刘彻边说,边将棋子分了收到棋囊中,然后抓出一把黑子来,一颗一颗摆上,“嗯……这次,让你二十子……你要是还输……”“什么二十子,四十子的,”子夫受不了,捉住他的手去,“你就是摆满了,我也是输!”摇晃着他的手臂,“不下了,不下了么,好不好?我哪里是你的对手!”看到刘彻不说话,子夫不管,嘟囔不停,“已经下了四五局了,我的脑细胞全死光了,休息一下吧。” 刘彻看着她扭来扭去,满脸的不情不愿,终于放了手撒了棋子,“好、好,不下就不下吧。”子夫如获大赦,高兴的蹦起来,“解放了!” “笃笃”敲门声,打破了寝宫里的平静。“进来。”子夫心情好,招呼外头的人。“吱呀”一下,探进头来的是小唐。“小唐,什么事?”子夫走过去,心中奇怪小唐不似平时那样进来说话。“太傅,”小唐堆着笑,哈着腰,“奴才是来……通报一声,”他看了眼里头的刘彻,又缩了缩脖子,才道,“送亲的大人们已经回城了。奴才告退。”话一完,立刻躬身退回去,拉了门便溜。 子夫好笑小唐的畏首畏尾,由得他退了,回转身去看刘彻。心中一紧,明白起小唐的小心翼翼,原来送亲两个字犯了忌,刘彻隐忍一日的不忿便由这一刻爆发了出来。“阿彻……”去到面前,拉起刘彻的手来,刚才的温暖已被冰冷覆盖,脸色变得灰暗难看,“你……别这样。人已经走了,便算了。” 刘彻怒目,咬着牙不说话。子夫无奈,拉他回案前,“我……我陪你下棋,我们继续……”抓起棋来,才摆上几颗。却听“噗啦”一声,竟是刘彻挥手来将棋子全盘扫落在地。“阿彻……”子夫面现难色,抬头来看着刘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消解他的这番意气。 刘彻还是不说话,径自喘着气。子夫抬手欲抚平他眉间的褶皱,突然“啊”的一声,竟被刘彻拉入了怀中,便是眼前一黑,攫住了嘴唇。激烈、蛮横和放纵,子夫被刘彻的袭击搅弄的手足无措,直至被刘彻一把扔在了榻上,撕了衣裙,方有些心乱的惶恐。可是面对刘彻的抑郁和心结,子夫不知道此时此刻除了接受和包容,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去安慰。 错过了晚膳,月上中天,白日换成了黑夜,一切皆静悄悄的,折腾不已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偎着温柔的怀抱,刘彻用尽所有的精力,沉沉睡去。子夫见到那两道始终抚不平的褶子,心痛不已。 沉重的呼吸带着残留的激情,让子夫想到了上一次遣燕儿和亲,他也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刘彻——是那样憎恨匈奴,厌恶和亲,可是却不得不一次次屈服于朝臣的主张,他这个皇帝,当的何其辛苦! 子夫微微动了一下身子,让两人贴得跟紧些。熟睡中的刘彻似乎意识到子夫的移动,也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更仰起头来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子夫的下颌,低低发出一声呓语来。子夫忍不住去看他,见到怀中人沉静的面容,弯弯的嘴角,丝毫看不出先前狂野、摄人的模样,却好像母亲怀里的孩子。 两人的头发因先前的纠缠散在一起也结在一起,身子相贴心跳相谐,子夫感觉着他的虚脱和沉静。还有他的手,搭在自己裸露的身上,热热的,有些灼人。是不是男人都喜欢用这样的方法来排遣心头的压力,放松自己的神经?子夫略略笑了,将自己靠近他的头颅,直到脖颈处的肌肤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一下一下呼出的热热的气息,心中顿觉安稳了不少。 刘彻,刘彻……不论多少困难,我陪着你,我的夫…… 整个一夜,刘彻许是心力交瘁,睡的出奇的沉,紧紧搂着子夫的双臂也一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温度。开首只以为是激情后的残留,子夫虽有些奇怪但不曾深究,直至第二日清晨,生物钟一向极准的刘彻竟然在小唐催喊了几次后仍不得起身,身旁的子夫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忙去看他的模样,脸色略有些潮红,呼吸比平时急促了不少,额头和身子都带着温度,轻声喊他也提不起精神理会……子夫恍然,他竟是病了!自昨夜就已经有些发烧了。居然都没想到这一层,子夫一边责怪自己的粗心一边喊着小唐去太医处请太医来问诊。 举朝哗然,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和亲会给年纪轻轻的刘彻带来这样大的压力。停朝在所难免,田蚡作为丞相暂领了朝纲,私下议论便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 子夫无暇顾及这些闲言碎语,光看着刘彻来势汹汹的病症,心头的担忧和焦虑便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不曾想太医来了之后,子夫不但没有安下心来,反而更是头痛,只因太医那一连串一连串的职业术语,子夫卯足了劲也听不明白。 好在太后来了,陈阿娇也来了,生辰背景一样的人沟通起来果然方便,子夫在一旁瞅着她们不停的问这个问那个,还不时连连点头,要求太医做这做那,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不过在太医面前还同声同气的婆媳俩,一等人走了,又差点吵起架来。陈阿娇坚持一定要留在未央宫里照顾刘彻,太后说这不合规制,要她回自己宫去,可是陈阿娇就不答应,还总是看着子夫作假想敌。 子夫生怕惹祸上身,挨得远远的,不敢闯进她俩的视线。只是老人家也说,是祸躲不过,陈阿娇还是指名道姓责怪乃是子夫的照顾疏漏直接导致了刘彻的一病不起,明里暗里都想着要治子夫的欺君之罪。 太后无奈,最终妥协,让陈阿娇暂时留在未央宫。如此一来,子夫始终逃避不愿面对的二女共事一夫局面终于*裸摆在了眼前。 皇后毕竟是皇后,有了皇后的尊贵,子夫不再是未央宫的女主人,大到擦身更衣、小到端茶送水都必须由陈阿娇点头才行。寝宫里头的活儿,几乎都让陈阿娇和她带来的宫女们包办了,子夫和子儿却被谴去太医处煎药、问案,还有负责处理她们替刘彻更换下的所有亵衣、被褥以及弄湿的帕子、汗巾。 子夫说是侍从女官,其实根本没有干过什么女官的差事,何况一直在刘彻身边,他也不允许子夫真去做什么女官的活儿。可在陈阿娇跟前,子夫一下就得面对数之不尽的体力活儿和苦差事,几乎崩溃。若不是看在躺着人的面子,子夫心中早已造反了几千几万次了! 让人纳闷的是,在陈阿娇率众全程照顾之下,刘彻的情况未得到任何的好转,太医日日来请脉,子夫和子儿不停的在太医处和未央宫之间来回端汤送药,但是刘彻始终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也不见清醒。这让子夫都急坏了,虽说刘彻这病绝不是什么感冒着凉引起的小病症,乃是他心中憋闷引起的身体反应,可是,用了好几天的药,怎么可能就一点效用都没有呢? 好几次被陈阿娇拦在寝宫门口,不让去见里头的刘彻,子夫当真又气又急,几乎就要撕下脸来。可是……老公病着,两个老婆就大吵大闹,这场景实在……子夫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对于陈阿娇——伯仁虽不是我杀,终因我而死——每每气到火冒三丈,子夫便这般安慰自己。怎么说刘彻都有七十年的寿数,断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小病而有所闪失,忍字头上一把刀! 之后,还是子儿想出了个办法,等到陈阿娇去侧殿睡了,才偷偷的到寝宫去探视。原本形影不离的人,突然就搞的做贼似的,还要弄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私下授受,子夫心中着实好气又好笑。 ------------ 第五十九章 小虎去病 下 只是这一切,在真的看到病榻上的刘彻时,什么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已有三日没有见到他了,子夫跪在榻边,小心翼翼的轻抚着他还带着低热的脸庞,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脸色是异样的潮红,不禁心疼极了。 “阿彻,你不能这样子。”子夫低语,一只手伸入了被中,牢牢握着他的,“快好起来,听到么……”面颊贴上他的额头,却感觉不到以往温柔的回应,心中阵恸,几乎就落下泪来。 翌日清晨,陈阿娇半掩着惺忪的睡眼,却见到跪坐在刘彻床榻边的人,不由火气上涌!“卫子夫!”呼喝将瞌睡的人一下惊醒了,“谁让你这样靠着皇上?”陈阿娇过来拉人,“你看看你,被子都被你弄乱了,你存心跟皇上作对是不是?谁让你进来的?”“我只是想看看他……”面对陈阿娇的咄咄,子夫不愿同她冲突,“我只想知道皇上的情况……”“没有你,皇上不会这样!”陈阿娇瞪眼,“给我出去,出去!”“娘娘!”子夫急了,刘彻这样昏睡不醒的,让她怎么放心,“你让我留在这里,行不行?”陈阿娇“哼”的一声,摇头,“不行!”“娘娘!”子夫几乎被她的蛮横激怒了。 “娘娘,太医处送药来了。”外头推门进来一个宫女,见到陈阿娇和子夫对峙着,颇有些意外,“你……怎么……”“端进来,”陈阿娇吩咐,又看了一眼那宫女,“看看你们,放了什么人进来都不知道,回头再找你们算帐!”等她再来看子夫,子夫一脸坚决,“我看了皇上喝了药才行!”陈阿娇冷笑,“好个贤良淑德的女人,他可是我的丈夫,你怕我不给他喝药?”子夫抿唇不语,只是朝着刘彻的床榻又走进了几步。 陈阿娇本还待说,可是宫女已将药汤送来,便一手接了过来,到床榻边,也不让子夫动手,喊了宫女来抚着昏睡的刘彻起身,将手里头的汤药朝刘彻的口中倒去。 子夫眼看陈阿娇满是意气,既不试那汤药的温度也不管刘彻到底能不能喝进去,一股劲倾了碗倒去,简直快气炸了。看到那褐色的药汁滴滴嗒嗒顺着刘彻的下颌落到颈项,弄湿了盖被、衣裳,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几日自己总有处理不完的换洗衣物,还要那么勤快的去太医处请药! “娘娘,你这样不行!”子夫上去拉住了陈阿娇,“皇上根本什么都没喝进去。”陈阿娇没想到子夫竟会来拉扯自己,一时愣住了停下手来,这一停顿的功夫,手中的药碗便被子夫接了过去。“卫子夫,你!”意识过来,怒极,想去推她。可是看到子夫已经坐上了床榻,扶着刘彻,还用衣袖抹去他嘴边的药渍,动作连贯而急切,心中不知怎么,竟没来由的一窒。 “皇上,喝药了,好不好?”听到子夫温柔的细语,陈阿娇没有出声。看着她将刘彻轻扶于自己的肩头,端了碗在手臂上试了温度,这才送到刘彻的嘴边,慢慢倾着。陈阿娇不语,心里头却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刘彻虚弱的样子印入眼帘,陈阿娇恼怒那个搂着他轻声细语的人总不是自己。 “噗”的一下,刘彻将口中的药液咳了出来,陈阿娇忍不住上去,“卫子夫,你这是喂的什么?走开,让我来。”“娘娘,”子夫用衣袖擦干净刘彻的嘴角,将头颅扶好,“请你将其他人都暂时退下。”“什么意思!”陈阿娇瞪起眼睛,“喂个药……你又想搞什么?” 子夫心知商量无门,别转了头,不作理会。将刘彻扶好了,一手托住他的下颌,一手端起药碗来皱眉喝了一口,耳听陈阿娇惊呼一声,“卫子夫,那是给皇上的药!”却也没功夫解释,凑了过去唇对唇哺到刘彻的嘴中。 此起彼落的抽气声,夹杂着陈阿娇既惊且怒的喝骂,“下去,全给我下去,一个也不准留!”声音又近了些许,“卫子夫,你这是在做什么!” 子夫却是充耳不闻,自顾自扶着刘彻的头颅,慢慢将口中的药液送进去,喂完一口再是一口,直到手中的碗盏朝了天,一身的汗,连腰都几乎直不起来。摒着气,替刘彻抹干净嘴边残留的痕迹,子夫轻手轻脚将他扶回了榻上,躺卧平整,掖好盖被,方转过身来。看到陈阿娇双目喷火,咬牙切齿的样子,子夫咬着嘴唇,冷冷的,“娘娘,我只是给皇上喂药……他这几日,药都没喝进肚子里,病怎么会好?” “你……卫子夫你这是在教训我?”陈阿娇看着她。“不敢,奴婢只是跟娘娘陈情。”子夫憋着心中的怨气,可一想到这几日陈阿娇都是那样“照顾”刘彻,不免忿忿,“皇上的健康是大汉朝的国本。娘娘,皇上这样,你不心疼么?” “我……不用你来教训!”陈阿娇反驳,可是居然找不到说辞,有些讷讷。子夫看着她,吸了口气,“奴婢并不想责怪娘娘,奴婢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娘娘,我只希望可以照顾皇上,这个要求很过分么?” “你……好、好,你照顾的好,我做什么就是不好!”陈阿娇满是怨气,怒极反笑,“我喂他喝药,他不喝。你喂他喝药,他就喝,你们……你们好!好!”连说了几个好,陈阿娇似哭似笑,略有些踉跄的退到门边,看着里头的两人,心中那股说不上的悲苦又冒了出来。 子夫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只看着陈阿娇脚步虚浮退出门去,听她从齿缝间蹦出两个字,“我走……”转了身当真一脚跨出了寝宫。突然间,心内五味杂陈,目送着陈阿娇渐远的身影,都不能反应过来这一刻的变故。 自此之后,陈阿娇当真再也没有来过。子夫摸不透这位皇后的心思,也无暇去照顾她的自尊是否在自己身上受到了创伤,单是刘彻进展缓慢的病情,便足以让人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了。 反反复复,在每日按时按量哺了药后,刘彻好坏都有些起色,只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可是低烧依旧,呼吸急促。子夫很是忧虑不安,这样子的情况持续不止,会不会影响他的肺呢?时近八月,长安的风渐有些萧瑟之气,子夫生怕吹到风引起病情的反复,吩咐子儿不可随意开门开窗,并时时监控他身上的盖被是否有易动的痕迹。 抬了手掖好滑落的一角,子夫习惯性的去抚刘彻的额头,结果竟然发现了一双黝黑的眼眸,静静的看着自己。只是多日来疾病的折磨,原先晶亮的眼神黯淡不少,让人心里头酸酸痛痛的。 “子夫……”刘彻微启干涩的嘴唇,却是喊得很清楚。子夫立刻捉住了他的手去,跪在榻边,“你醒了……别动,你身子很虚,别吹到风。”“我很累……”声音总带着嘶哑和疲惫,“我是不是……躺很久了?”“你生病了,”子夫温言,“不躺着怎么行?”使力摁下作势欲起的人,子夫皱起眉来,“你要做什么?才有些力气就要乱动?” “我已经好几天没上朝了吧。”刘彻咧开嘴,伸手去抚额头,“有折子上来么?”子夫心口一酸,差点就落下泪来,“你先管好自己,再管别的,行不行?”凑过去,对着他,清清楚楚道,“你病了,自有丞相、御史大夫替你看着,可是你再不好好养病,他们可抵不过你这个皇帝!”刘彻笑了一下,将头放到枕上,不再追究,只是睁眼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捏紧手中的小掌,“子夫,你精神……不好。”“我哪有你不好,”子夫故意瞪他,“现在你是病人,又来管我!” 刘彻又笑,“我……好像听到你和阿娇……吵架,你很凶啊……”舔了舔嘴唇,“我想喝水。”“我替你去倒。”子夫也不辨驳,起身离开,到矮柜旁拿碗盏。 忽然听到外面一阵人声,依稀是平阳公主。子夫忙去开门,果然便是公主在门口,还带了一个孩子,正和子儿缠着说话。原本有些讶异,但听到孩子口喊“小姨”,子夫想了起来,这正是嘉玥去世当日在卫青府里见到的那个小虎子。 “皇上今天怎么样了?”公主见到开门的子夫,立刻来问,“可有起色了么?”“刚醒,能说话了。”子夫将人让进寝宫内,又想到了刘彻说要喝水,忙去倒了水,到床榻边,“你看,公主来了。”将人扶起来,搬了一副盖被作靠垫,递上碗盏小心的喂着。 刘彻只是抿了几口,便推开不要了。“皇上……觉得好些了么?”公主过来,“天啊,眼眶都凹得这么深,你啊,真是不当心自己……”“皇姐……”刘彻看了一眼公主,牵动嘴角,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 第六十章 屯兵备战 上 公主握了握虚弱的手掌,“行了,别在我跟前逞强!这么多天就这样睡着,可让人心疼……”子夫别过头去,不想让刘彻看到泛红的双眼,却听公主道,“还难为了子夫……”“我没事。”连忙转回来,努力笑笑。刘彻却看到了一颗眼泪,自闪烁的眼眸中落下来,“子夫……”抬了手去,子夫忙弯腰捉住,“……对不起。”“小傻瓜,”刘彻扯着嘴角淡淡的笑,“我没事。” “皇上,您病了……”小虎子突然放开了子儿,走到刘彻跟前来。“……小虎子,”刘彻竟然也认得这个孩子,“你怎么来了?”言语温弱,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公主忙道,“看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青儿去送嘉玥,小伉儿和小虎子便在我那里住着。今日带他来见见子儿,这才一块儿进宫……” “公主说您病了,要我别吵着您,”小虎子看着榻上的刘彻,流露出关切之意,“皇上,您……不舒服么?”“……已经好很多了,”刘彻抬起手来,摸了摸小虎子的头心,笑笑,“怎么?怕我失信么?我答应过你会带你去……上林苑跑马……”“还有舅舅,”小虎子提醒,“是我们一起去……”“对!”刘彻点头。 “看你们,”公主嗔笑,“人还没舒坦呢,就这样子!”刘彻也不反驳,闭了眼轻轻换着气。小虎子有些不解的回过头来,看看公主,又看看子夫,再去看后面站着的子儿。 于是,子夫终于看清楚了小虎子的样貌,年岁不大,可是面容清秀,体魄俊朗,尤其是他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竟透着一种光——不同于刘彻的深邃、卫青的谦厚、窦婴的睿智或者田蚡的狡诈,而是张扬、孤傲的——好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子夫有些惊讶,惑于这孩子的眼神中为什么会有剑刃孑立的锋锐迫人之气? “小虎子,你叫小虎子?”子夫低下身,拉住了孩子的手对着自己,“卫青是你舅舅,子儿是你小姨……”“嗯。”小虎子点头,“我娘和舅舅、小姨一样,以前都在公主家里当差。”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公主。 “是啊,”公主接道,“小虎子的娘是子儿的姐姐,可惜命苦,嫁了人没几年工夫,孩子的爹就去世了,自个儿身子也不好,一年前得病死了。好在皇上圣恩眷顾,小虎子可以跟着青儿安置府上……” 子夫看着孩子,心里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一桩……“小虎子,你可有别的名字么?你爹跟你取过名字么?”“……我不知道我爹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他。”小虎子目光清澈,神色坦然,“我娘便是喊我小虎儿,或者小虎子……”“这孩子父姓霍,”公主道,“不过真是叫小虎子……子夫,怎么了?” 子夫“咯噔”一下,却是只笑不语。再去看那孩子,心中笃定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定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小虎子——父姓霍、母姓卫,年纪八九岁,面容清秀、体魄俊朗,目光如炬——若说他不是那名动四方、震古烁今的冠军侯,谁信? “小虎子,你要跟皇上去上林苑?”子夫问道,“你怎么知道上林苑?”“上回我跟皇上一块儿去找舅舅,”小虎子思路敏捷,口齿伶俐,“去了一片好大的林子,皇上说那儿便是上林苑……皇上答应以后带着我同舅舅一块儿去上林苑骑马。” 子夫听罢,抬头去看刘彻,刘彻靠在床沿,微微带着笑。子夫直觉他看小虎子的眼神,很……欣赏。他竟会这样毫不掩饰的流露对一个孩子的喜爱,子夫微有些意外,但想到眼下这个孩子,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霍骠姚,心里头又很是踏实和欣慰。 “小虎子,你喜欢骑马?”子夫又问,“骑马很好玩么?”“嗯,”小虎子点头,“从前,舅舅就跟我说过好多养马的事儿,后来又教我骑马……我要像舅舅那样,骑着马跟着皇上……打仗杀敌,当个大将军!” 话音一落,屋里的人几乎都会心的笑了。子夫几乎都不再怀疑这孩子的身份,捋着他的头,“打仗……你可知道打仗跟骑马可不一样,打仗很辛苦……”“舅舅不是很会打仗么?”“谁告诉你舅舅会打仗的?” “皇上上回就说过,”小虎子去看刘彻,又去看公主,“公主殿下也说过。”转回来,很是认真,“舅舅说,他一定会替皇上打败……打败匈奴!”刘彻睁着眼睛,安静来看。子夫抿了抿嘴唇,“小虎子,你知道匈奴是什么?大汉朝要对付的匈奴非常厉害,很多会打仗的将军都打不过他们……” “可我不怕!”小虎子眼中那道光亮了起来,如剑出鞘,“匈奴再厉害,我也可以打败他们!”童音不减,可是话语坚决,竟令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所发出的豪言壮语。 “公主,这孩子很好,”子夫将小虎子拉到怀里,“既然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我想……让他留下来。”“啊?”公主愣了一下,后面一直没出声的子儿也愣了一下,“子夫……”“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子夫道,又去看刘彻,“好不好?把小虎子留在宫里头吧,他是个好孩子!”再去看公主,“公主还要替青儿照顾小伉儿,小虎子留在宫里头,还有子儿……”“子夫喜欢,便留下吧。”刘彻发了话,带着嘶哑,但显然是出于赞同的。“小虎子,你愿意留在宫里头么?”子夫再去问怀里的孩子,“让你天天留在皇上身边,跟着皇上学本事、学骑马射箭,将来……替皇上杀匈奴,打江山!”“好!”小虎子很是干脆的点头,答声响亮透彻。 公主笑着,“看看这孩子!那快点,给皇上磕头谢恩啊。”小虎子非常乖巧,立刻下跪去,却被子夫拉住了。“小虎子,这名字不好,不够响亮。”子夫看着刘彻,“重新给他起个名字好不好?”“随你,你想叫他什么?”刘彻温言。子夫眨了眨眼睛,“我可想不出来。还是你想吧……你看,今天你一醒,孩子便来了,我看这算不算个好兆头?嗯……这孩子定对你的病有好处……” “那……就叫他去病,如何?”刘彻略一回神,脱口而出。“霍去病!”一旁的公主念道,“这名字不错,比小虎子强多了!”子夫心中窃喜,霍去病、霍去病,这名字怎么都该是他的,孩子的爹不给,就让刘彻给! “霍去病……”刘彻又闭上眼,轻轻念了一声。子夫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他,心里踏实极了。霍去病——这名字决不是白给的!去病、去病,这孩子可的确能替你去病呢,不但去你身上的病,将来,还能替你去心上的病。 三日后,刘彻能下床了。又三日,朝政恢复,一切照常。未央宫里多了一个小客人,却是热闹了很多。 “太傅,为什么一定要我写字?”霍去病抓着手里的笔杆子,一脸烦躁,“我都认识这些字,为什么还要写?”“认识就认识,为什么不能写?”子夫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没看到皇上天天都写字么?”“皇上答应我,会跟我讲打仗的事情……”“那皇上也没说你可以不写字!”子夫笑眯眯,“你不是说要做皇上的大将军?皇上的大将军……一定要会写字,会看兵书,会战术谋略。”将已经坐歪的身子扶正了,子夫一定要霍去病将笔捏好了,“快,把这几行字写完了,今日就不写了。”“好吧……”霍去病噘着嘴,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听话的写了起来。一旁的子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拉扯不休暗暗好笑。 “怎么了?我的大将军,为什么噘着嘴?”外头传来清朗的声音,“不高兴么?”“你回来了。”子夫回身看到门口一身朝服的刘彻,忙迎上去,“我让去病抄写兵书……”“抄写兵书?”刘彻一边将头上的朝冠摘下,一边很是好奇地去看竹简上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看,他写的这些呀……子夫,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将军也要从娃娃抓起么!”子夫又去拍了一下霍去病的头,“好了,就几个字了,写完便好了。” 刘彻笑着捋过霍去病的脑袋,“好了好了,不用谢了,今儿个我替你在太傅这里讨个人情……”“真的?”霍去病听到刘彻的话,极其兴奋,立刻仰起了脸来。“当然,君无戏言。”刘彻点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去吧去吧,把手洗干净去,我们……有别的事情要做。”“遵旨!”霍去病几乎跳起来,连蹦带跑,“小姨,我们洗手去。” 一旁的子夫忍不住嗔怪,“你什么意思?跟我唱反调!就几个字了,也不让他写完!”“去病还小,哪懂什么兵书谋略!”刘彻将人拖入怀中,故意大叹一声,“看你这一板一眼训人的样子,以后咱们的小太子可真不用找太傅了……有你盯着,还怕不出个旷古明君?”子夫原先没听明白,后来便解了他的话意,一下又羞又急的,“刘彻!你又消遣我!”伸了手去推,“你讨厌啊!” ------------ 第六十章 屯兵备战 中 刘彻也不躲开,笑着拉过她的手来,“好了,等去病弄干净了,你也去换身衣服,咱们……出去走走。”“出去?去哪里?”“上林苑!”刘彻道,“皇姐会在那儿等着我们,还有仲卿……” “青儿?”子夫瞪大了眼,“他回来了?”刘彻点头,“是啊,昨晚上到京。因为过了宫禁,就没来通报。今儿个一早,都上朝了……”子夫扁扁嘴,“人家一回来,你就抓这不放……你要去上林苑?”突然想到了一桩,“你要带着去病一起去骑马么?你的病才好没多久……” “我没事。”刘彻点住唠叨的小嘴,“在宫里头憋了这么久,还躺了那么多天,去松松筋骨有好处!”“可是你这几日还没断药呢!”子夫争辩,“你问过太医没有……”“皇上,我洗干净了。”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子夫,“你看!” “好,”刘彻回过头去,笑嘻嘻的,“去带上你的马鞭和弓箭,咱们去上林苑骑马,好不好?”“真的?”霍去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而过,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喜,“我们……去上林苑么?”“对。”刘彻道,“快去拿东西,要是迟了,你就得留在宫里头……”“就去就去!”等不及刘彻把话说完,霍去病已经扭身朝里室奔了进去,还一边嚷嚷着,“我就回来,皇上,等我、等我哦!” 子夫看着两人,虽仍有些抗拒,但无奈只得接受,“阿彻,你……”“好了好了,”刘彻揽住了她的腰身,“我只是去上林苑转一圈,有你在旁边看着,我能怎么样?” 上林苑里,平阳公主和卫青果然已经在了。大家都知道子夫不识骑马,故到了上林苑,便由公主陪着子夫在当日军士休整留宿的木屋里小歇,其余的男子各占一马扬鞭而去。子夫本担心刘彻大病初愈,经不住这接连不断的折腾劳顿,可是难得见到刘彻多日来的爽朗心情,便不忍拂其心意,虽忐忑难安,终还是由得他们去了。 “仲卿,我好久没有这样快意爽利过了!”绕着空地策马飞奔了好大一圈,刘彻稍稍勒了勒马缰,对身边的人道,“上林苑,果然是个好地方!”“陛下,公主说您龙体未愈,”卫青紧紧跟着身边,“还须多加注意……”“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刘彻摇头而笑,“跑这些路可没什么,”抬起了卷在手肘上的马鞭子,“你忘了,当年我们可曾在这里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就为了逮住一头大黑熊……” “黑熊?”后头追上来的霍去病听到了,立刻来问,“皇上,您和舅舅猎过黑熊么?这里有黑熊?”“当然有,上林苑里什么都有。”刘彻道,“你好好学本事,将来也让你舅舅带着你来狩猎!”“皇上,小虎年纪小,孩子话!”卫青谦和道。 “舅舅,我不叫小虎子了,”霍去病挺胸抬头,朗声纠正,“皇上说了,我叫霍去病!”“霍去病!对!你叫霍去病!”刘彻笑了,抬手指了指霍去病,“去病,告诉我,想不想捕黑熊?”“想!”霍去病答应,又道,“皇上,黑熊厉害还是匈奴厉害?” 问题一出,让刘彻和卫青同时一愣。卫青首先回过神来,“你也知道匈奴!”霍去病扬起头来,“当然知道!匈奴是我们大汉的敌人,是坏人!太傅说,我一定要学好本事,以后跟舅舅一块儿,做大将军、大司马①,替皇上去打匈奴,把他们赶出大汉去!” 刘彻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霍去病豪情壮志的模样,暗叹子夫的“娃娃教育”还真是非常成功。“陛下,去病孩子话,您别……”卫青被霍去病的“嚣张”着实吓了一跳,略有些尴尬的看向刘彻。却不想刘彻抬手指着霍去病,丝毫不见生气的样子,“好,我的霍将军,我可等着看你,将来有什么本事!”说完,放开马鞭,朝霍去病的骑上抽去,“去吧,多跑两圈,好好看看上林苑,下一次,便要猎些东西给我瞧瞧……”“遵旨!”霍去病抓着马缰,利落的策马狂飞而去。 “陛下,您这样宠着去病……”卫青还是有些不安,“他还是个孩子呢!”“孩子才好!”刘彻笑道,“去病是个好孩子,子夫这样说,我也这样说。”看看卫青,刘彻指使胯下的马儿走的近些,“你啊,这次去了南边,觉得如何?”“……广武侯很是悲痛,”卫青提到嘉玥一事,显得落寞而悲哀,“可是他一再感激皇上的隆恩。”“我有什么好让他们感激的,”刘彻苦笑了一回,“一个好端端的公主嫁到大汉来,送回去的却是……” 见到卫青隐忍不发的神情,刘彻及时打住,“好了,不提这个了。说说别的……仲卿,今日找你来上林苑,可不只是来散心骑马的。我有些事情要同你商量……”“陛下言重了!”卫青听到刘彻居然用“商量”两字,心中一惊,“陛下有什么要臣做的,尽管吩咐。” “你啊,”刘彻摇头,“总是这样,我说过很多次了,上林苑里,不分君臣。”他看了一眼卫青,“前些日子,我躺在那里,虽然做不了什么事儿,不过心里头总想着……我大汉跟匈奴这几十年来的关系……”一听是跟匈奴有关系,卫青立刻凝了神。 “大汉立国七十余年,和匈奴并非一直苟安无事,当年那白登之围,几乎毁了我高皇帝一世英名……冒顿、老上、军臣、伊稚斜……个个都对我汉土虎视眈眈,”刘彻神色凝重,看着卫青,“虽然这一次,我答应了他们和亲的要求,可是……仲卿,我希望这是汉匈之间最后一次……和亲。”“陛下……”卫青不敢接话。 刘彻却是牵着嘴角,“当初,我们在上林苑狩猎的时候,就说了有朝一日要像围猎黑熊野兽那样剿灭匈奴……现在我便想这样去做了!”卫青不语,看到刘彻眼中的光,心中突然感到沉沉的。 “我想了很多天,对付匈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想开战,必须要做很多准备……”刘彻勒住走到前头的马匹,回过身来,“我想了很久,想着该如何调整汉军的兵力安排。”“匈奴跟我大汉不同,”卫青终于接话了,“匈奴基本会分成三部分,中央为单于庭,东为左贤王庭,西为右贤王庭。单于庭与左右贤王各有份地。匈奴左王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岁貉、朝鲜。右王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王庭就在直代、云中一带②。” 刘彻听卫青如此详熟的报出了匈奴的军事力量部署,切切点头,“对,所以我想了好些日子……我打算以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以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雁门备边练兵。”“李将军面对匈奴王廷,程将军保卫长安……陛下,此计甚好。”卫青道,“加上原先在代郡、上郡的守军,我汉军一面可有一支正面攻击王庭的中坚军力,一面又可以对匈奴形成左右远出、东西两翼迂回包围的形势,这的确有利于我汉军对匈的宣战之势!”说罢,他忽然抬起了头,“陛下,可是臣……” 刘彻挥手,“你不用心急,只是一些小安排,不需要你去守在匈奴人眼前。”看了一眼面前的广袤之地,隐隐瞧见霍去病一人一骑的驰骋身影,“还是安心留在上林苑里……我要的不只是一枚抵抗匈奴的盾牌,我需要一支利剑——直插入伊稚斜心上的宝剑!” “行了,你啊,从见面到现在,眉头都没松开过!”公主微嗔,“皇上多大的人了,自己会没分寸?”“可是他身子还没好呢,”子夫道,“我才让他喝了药出门的,就这么去颠簸……”“啧啧,还说你是皇上的心尖子呢,我看呀,皇上可也是子夫的心头肉啊!”公主认真瞧着子夫的真担心,忍不住揶揄。 “公主你……取笑我。”子夫脸一下子就红了,起了身走出屋外。公主跟过来,“怎么,我说错了?”子夫只是微侧过头,也不反驳,眼神却被不远处的身影牢牢吸住了。公主瞧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伸出手去晃,“我可真受不了你,天天都看,你也看不腻么?”“公主,我是担心他。”子夫不得不转回了头,“他的病还没完全好呢。” “行了行了,你啊,”公主翻白眼,“你关心皇上,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会不关心?我一早就跟青儿说过了,皇上身子还虚弱着,让他看着皇上,不能太累了!你放心了吧?”“公主,不早说!”子夫终于笑出来,“让我这样担心。” “你啊,早说你也不会听我的。”公主拉着她的手,“皇上这次的病……其实就是他的心病,一直以来压在心上,这才吓人的紧。我看,病一病也好,总得让他想明白些事情。”“可是匈奴的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快解决的。”子夫很是忧心。公主安慰道,“早些晚些,都该他操心去!我这弟弟的脾气,我还不清楚?当年……唉,当年南宫姐姐出嫁的时候,皇上可是追去老远,拉着南宫姐姐的车驾不肯放手。他心里头对匈奴,一直窝火着呢。”拍了拍子夫的手背,“所以,这事情,我就说谁也劝不了,就是怕皇上心急了,意气用事,惹翻了朝廷里的那些臣子,就适得其反了。” 注①:汉武帝时(建元二年)罢太尉,(元狩四年)置大司马,与大将军联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后也加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称大司马骠骑将军、大司马车骑将军。西汉一朝,常用为加官,授与掌权的外戚,也有不兼将军号者。光武帝(刘秀)又废大司马为太尉。明清以大司马为兵部尚书的代称。其时,元光年间,尚无“大司马”的称号。 ②上谷:今河北怀柔;上郡:陕西庸施;直代:今山西大同;云中:内蒙绥远。 ------------ 第六十章 屯兵备战 下 “他……该是有主意的。”子夫望过去,轻轻道,“我相信他。”“你啊……”公主又笑了,“你们俩,总是一条心的!”顺着子夫的目光,也看过去,见到那远远的人影,慢慢踱了过来,前头的刘彻略显清癯和疲惫,后面的卫青却是满脸的凝重,显示出同年龄不相仿的老沉和持重。 “怎么,跑尽兴了么?”公主道,迎上去。“没跑什么,”刘彻翻身下马,卫青也跟着下来,“也就是霍去病跑的痛快些,我们……不过走了几圈,说说话。”刘彻边说边去看一旁的子夫,额间无甚汗渍,却仍旧让子夫递过帕子来抹了两下。 公主很是自然的将手里头的汗巾递给卫青,刘彻撇眼看到卫青顺手接过,心中微感有些诧异,但只是一笑却未挑明。子夫对一切毫不留意,只顾着去看刘彻,“是不是累了?去屋里头坐一会儿,外边风大。”“没事。”刘彻笑笑,回头去又正巧见到公主自卫青手中拿回用过的汗巾,笑意更浓,“不过进屋去也好。皇姐,咱们都进去说话吧。” “你想说什么?”公主看他,“刚才看你和青儿说的高兴,该不会是……”“没什么,”刘彻眨眨眼,“我想过了年节,就去一趟雍城,子夫、仲卿一块儿去!皇姐……你也去吧!” 雍城①离长安不远,航空距离也就三十里而已,不过对于2000年前的交通设施而言,三十里不算是小数字。又是皇帝出巡。于是自未央宫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的队伍和车驾,竟也绵延了数百米。 子夫原以为此番出宫是秋游来着,可等见到那天子仪仗才知道决不至如此简单,当下便向刘彻求证,印证了心理的猜测——刘彻此次乃是有大目的,去雍城的五峙原祭祀上天。虽不用骑马,但是坐在马拉的车辇上一路晃啊晃,等晃到五峙原,子夫几乎都趴在了车里,不但眼睛看什么都叠影,连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终于明白当初公主为什么一听“雍城”两个字,便对刘彻敬谢不敏。看来公主是有经验的,不像自己,大大的菜鸟一只! 好容易熬到回宫,子夫蔫蔫的躲在刘彻的怀里头,都不想说话。刘彻也不强她,便是一路由得她的小折腾和小脾气,还时不时想些小花招逗笑,烦闷的旅途总算有些乐子可循。到了一处村落,队伍停下休整,子夫逮住了机会下车去透透气,一溜烟就拐进了旁边的小树林子。 这里是个山水秀美的地方,小村落挨着小树林,走进去几步便能瞧见细细的水流。子夫一路都闷在一米来宽的车厢里,简直憋坏了。蓦然瞧见这副好山好水的地方,兴奋之情难掩于容。拖着刘彻的手往里头去,后面还跟着亲卫队队长卫青,子夫当然是肆无忌惮,越走越高兴。“看你,一下车就来劲了,”刘彻笑着跟在后头,“刚才还没精打采的。”“我……是在车上休息么。”子夫不停脚步,“你听你听啊,前头有水声……我们快去瞧瞧。” 也不管刘彻答不答应,放脱了手提起裙子就往前奔去,淅淅索索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是布靴踩着落叶的响声,子夫心头一喜,知道刘彻也跟了上来。大概走了百来米,穿过林子,是一座翠绿的小山丘,而依山蜿蜒的正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流,看似从山坡处淌过直深入到林子的那头。子夫弯了腰低头去看,都说水清则无鱼,可眼睛里分明看到有一道道手指长短的银白光窜腾的欢,这小溪流可是一方活水呢。 “阿彻,快来,好漂亮的地方!”子夫一边朝林子里刘彻的方向挥着手,一边已迫不及待除了鞋袜,卷起裙摆,涉下水去。农历十月的气温其实已很凉了,双足刚浸水,是一股彻骨的刺激,不过稍微摒了一下,就适应起来,潺潺溪水顺过双腿的感觉,简直太奇妙了。 “你……怎么都下水了!”刘彻过来,看到子夫鞋袜尽除,赤脚淌在溪水中,简直目瞪口呆。卫青跟在后头,突见子夫鞋也脱了袜也除了,裙子卷过了膝盖,面色一红立刻朝后退去,隐于林中。子夫本想喊住卫青,告诉他这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想到刘彻的脸面,还是生生把话给忍在了口边。 “为什么不可以下水?”子夫双手叉腰,瞅着刘彻板着脸的模样,心念甫动,抬脚就将一大串的水花踢溅过去。刘彻没料到子夫会这般胡闹,压根没有想到躲开,从胸口到脚踝立刻印上了一道长长的水渍。子夫见他狼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小东西!”刘彻抬起手来拂去衣袍上的水印,瞪瞪看着溪水里笑得大声的人。子夫却不买账,挑起眉来,“怎么?”又弯腰将双手浸入水中,轻轻淌起来,“我……可又来啦!”一说完,大力的将掌中的水花泼了过去。 刘彻这回有了防备,朝一旁让开,不过水花四散,衣袍下摆终还是淋湿了泰半。子夫却是兴起,见刘彻躲开,偏生不肯依了,转过身追着他又泼,“你想躲么?我看你躲不躲得了!”脚下鹅卵石光滑,站在上头转来转去,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受。 追逐了两下,因左转右转,有些乏力,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可是一回神,忽然感觉有双手在抓自己,回头去看——竟然是刘彻,他居然已欺到身旁,伸了两臂来揽自己的腰。“像抓我么?”子夫朝一边躲开,咯咯的直笑,“来啊,来抓啊!”因裙子早已系上膝盖,当然比刘彻的长袍曳地灵活了不少,一把推开刘彻便朝溪中间跑,一路逃一路还不忘抬了腿朝后头勾些水花,“来啊你!”“你看我抓不抓得到你!”刘彻狠狠的,让人吃不准是真气还是假气。 子夫才不管真假,只顾自己在水里头左躲右闪,双腿透过凉凉的溪水分外舒爽,还抬着脚丫来来回回踢着踏着,好几次刘彻追到身后只差一指便要捉到,可是扭腰转身跳跃迂回,便又躲了开去,心中得意起来,笑声清朗而恣情,几乎响彻云霄。 “咦,那是什么?”刘彻忽然停了脚步,带着紧张,定定看着子夫的身后。子夫不明所以,停住脚步回头去看,一片空空如也,除了山溪和树林什么都没有。心中明白是被虚晃了一枪,上当了! 连忙把腿欲溜,可惜已然来不及了。刘彻带着阴谋的诡笑,立在子夫面前,不容分说,两手抄过她的腰身和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我说我捉得到你吧!”子夫的得意转移到了刘彻的眼中。“哼,你耍计谋,赖皮!”子夫忿忿。刘彻不理,“兵不厌诈!” 意识到刘彻转身往回去,子夫扭着身子直踢腿,“不去不去,我还没玩够呢!”刘彻却像聋了似的,不搭理不说话,只把人抱离了小溪水二十多步远,才弯身将那闹腾不止的小东西放落在一块大青石上。 “干什么不让我下水?”一脱离他的掌控,子夫立刻直起身子,往下面溜。刘彻一把抓住细弱的肩头,轻而易举将她摁坐在青石上,“不准!”“为什么不准?”子夫瞪眼,嘟起嘴来,踢腾着双脚,故意撂到他业已湿透的衣袍,“我从来没这样玩过的。”刘彻低头看到一双雪白的玉足,从脚踝到小腿肚都滴滴在透着水珠,忽然弯下腰去,单膝跪地,把它们搂进了怀里。 “你……做什么?”子夫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愕然,一时忘了原先的目的,怔怔地看着他。刘彻也不说话,伸手用袖幅来裹住潮湿的双脚,然后细心擦干了水珠,包括小腿、脚踝、脚背、脚掌都擦了个遍,再认真穿上了布袜、鞋子……又是另一只脚,同样的步骤来一遍,才把子夫拉下了青石。 见到刘彻不说话,径自走去溪水边,蹲下身子洗干净双手,子夫俯上后背,将整个身体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嗯,干什么不让我下水么?”腻腻的缠住他,想用柔情攻势,“阿彻,我要……”刘彻拉住了胸前的双臂,站起来,转过身,一脸的认真,“不准下水!你看看你,手脚都这样凉了……”将冰凉的小手包入掌中,“你忘了卢太医的吩咐了?这样小孩子脾气!” 子夫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讪讪笑,“……那么久的事情了,谁记得那许多!”又眼热的去看一边的潺潺溪水,“也不是很凉啊……”“什么时节了,还说不凉?”刘彻板起脸面,“太医说过,最迟越了中秋你就不能碰凉水了,现在连年节都过了……”“哎呀,你好罗嗦,刘彻!”子夫受不了他的道理,噘了嘴转身去不理他,自顾自低头胡乱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生闷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不如不跟你出来呢!一个人呆在宫里头,倒有霍去病可以陪我下棋……”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刘彻上来揽住纤腰,却被一手打开。子夫冷眼瞥他,“没什么!”故意大声吼,“我念经啊,也要你批准……”“生气啦?”刘彻口气软了不少,又来拉,把人给箍在了怀里头,“子夫,你明知道我是为你好……”“我知道,我知道……”子夫嘟哝,“不让我吹风、不让我受凉、不让我担心、不让我操劳,刘彻,我又不是面粉做的,你怕我一碰就碎么……”“当然,”刘彻点头,说的煞有介事,完了便笑,“走吧,回去了,好不好?他们一定都等急了。” 子夫虽不情愿,可眼看天色不早,只能跟着他走,回过了头仍不住又多看了那小溪水几眼,“那……那下次夏天的时候,你带我去上林苑玩,行不行?”“好!”“我要下水的啊,还要捉鱼……”“好!”“你……你答应我的,到时候不许抵赖!”“好!” 注①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 ------------ 第六十一章 外朝内廷 上 回到车队,刘彻颇有些奇怪于将士们的鼓噪和议论,低头吩咐了卫青几句,才拉着子夫上了车辇。整装、换衣完毕,掀开一侧的窗帘,卫青已候在外头。“怎么回事?”刘彻问道。 “陛下,臣去问了几个将士,他们都说这个村子住着个活神仙,本事大得很,能通晓过去未来。刚才,陛下和太傅离开的时候,就巧那神仙人物走过,因见了一面,所以众人纷纷议论其真假。”卫青答得简要,不过条理清楚,一听就懂。 “活神仙?”刘彻很有兴致的挑起眉来,“究竟怎生模样?知道他叫什么么?” “回陛下,叫——李少君。” 一听“李少君”这个名字,身旁的子夫突然提了神,直觉分外耳熟。趁着刘彻和卫青交头接耳的片刻,努力想着该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活神仙……活神仙!江湖术士才是真的!子夫听到刘彻又说,“要真灵验,改天让他进宫来,朕亲自问问。”言毕,放下车帘嘱咐启程。 刘彻的不热络让子夫颇有些意外。史书上说,汉武帝是个狂热的神仙迷,求仙祈福盼望长生之心直逼秦始皇,可是眼下,来了个“活神仙”,他却怎么一点不来劲呢? “阿彻,那李少君算是个什么人?”子夫好奇的去问。刘彻睁开微闭的双目,“怎么?你对他有兴趣么?”“我……好奇呀。”子夫骨碌碌转着眼珠,“为什么说他是活神仙?”刘彻看着子夫,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编了些玩意儿唬人,你啊……”抬起手指轻点她的额头,“我记得你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除非是你!” “咦,什么呀!”子夫皱着鼻子,忍不住笑了,“谁是神仙,胡说八道!我说那李少君……”“那李少君有什么本事,我也没见过,”刘彻接道,“不是让仲卿去看了么,要真有些能耐,就带回宫去为朝廷所用,否则……”他扁了扁嘴,“这儿山清水秀的,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作他的活神仙!” 子夫笑了出来,“你真是……”“我什么?”刘彻也笑。车厢甚小,一个颠簸倒在了他怀中,刘彻便抱个满怀,“神仙都要羡慕我们……”凑着子夫柔柔的发丝,悠悠道。 回到宫里,刘彻将疲惫不堪的子夫送回寝宫去休息,便立即到宣室同卫青议事。 “陛下,雁门、云中已上折子,李将军和程将军已经率军到达驻扎……”卫青看着手里的折子,面露兴奋。“他们可真是行军神速,”刘彻点头,一边翻着书案上堆的老高的竹简,“朕相信有了程、李二人驻守云中、雁门两处,匈奴定不敢随意进犯。” “陛下,现在这样一动,朝廷必然能领会陛下对待匈奴的决心。”卫青合上奏章,看向刘彻。刘彻抬起头来,“就要让他们知道,恭俭清静的日子,到头了。”轻轻吞了口气,刘彻撇起嘴角,“你是没看到,一提起匈奴,那些面色发白的嘴脸……匈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做什么一提到他们个个如丧考妣!” “毕竟大汉朝几十年来的国策……”“国策怎么了?”刘彻瞪眼,“国策也是应时而需。不合时宜的,就要改!”“陛下,”卫青略有些犹豫,“朝廷里的大人们未必都如陛下这般雄心壮志……”“所以,朕要贤人良材!”刘彻捞起了一旁的好几封竹册来,“上一回招贤纳士就有好些朕看着不错,朕这几日想了好几次,这些人……就要用!马上用!召集起来以后便在这里同朕议政决策,定夺国事……” 卫青听罢微张口,被刘彻的建议弄愣了,“议政国事?那不该是丞相、御史大夫……”“他们……以后负责外朝执政,”刘彻露出深邃的笑容来,“朕要召集的这些人,以后只管在建章宫、宣室阁行走,是为——内廷。”“内廷?”卫青不解。 “内廷!”刘彻点头重复,也不多做解释“人来了,你便会明白。”摊开一封封的竹简,刘彻看着上头的名字,“公孙弘、徐乐、严安……这些都不错,即日便可宣他们入宣室来见。嗯,这个公孙弘……朕记得他建元年间就曾经参加过招贤,后来给了官职又辞了不做,这次倒又冒了出来……可有些意思。” 抬眼去突然看到卫青欲言又止的模样,刘彻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仲卿,有话说?”卫青咧开嘴,看着刘彻,“……没有。”刘彻却想了一下,抬起手来,“朕想起来了,你曾跟朕提过一个人……叫做……”刘彻眨眨眼睛,却死活报不上名字。 “陛下,他叫主父偃!”“对……主父偃、主父偃。”刘彻点头,“你也跟朕提了几次了。不过朕总是没时间……”“陛下国事烦劳,臣不敢擅夺。”“说说,那个主父偃,究竟如何?”刘彻低下头去,一边问一边翻看着书案上的册子,“仲卿,朕知道你也是个有眼光的人,能结交些能人、贤人……” “陛下谬赞了,”卫青憨厚的笑了笑,“臣结交的也不过是些布衣、同袍。”“主父偃……朕记得听你说过,该是个饱学之人……”“他是齐人,治学几十年,很有学问和抱负,”卫青道,“只是脾气有些……狂放,所以总感叹不遇明主。”“狂放?”刘彻挑起了眉,“仲卿,想你如此内敛、规矩之人,竟能同主父偃之流有所结交,朕……可小觑你了。” “陛下折煞微臣,”卫青颇有些尴尬,“其实当初臣……也是在酒馆中遇到了主父偃,因相谈了几句便同他喝了一回酒,才发现主父偃满腹经纶,却是投主无门,故向陛下大胆推举此人……陛下、陛下……”说到一半,突然发现刘彻凝了心神,居然聚精会神在看案上的书简,于是住了口。 大概有半盏茶的功夫,刘彻这才抬起了头,翻到竹简的尾端,眼睛瞪圆起来,“——主父偃!”“什么?”卫青有些不明白。刘彻却是举起了那封竹简来,“主父偃,好个主父偃!仲卿,你看看,人家已经等不及你卫将军的举荐无效,自个儿上书自荐来了!” “自荐?”卫青也很是惊讶,“陛下是说,这封奏呈是主父偃……”“就是他的自荐信,”刘彻笑容现出来,“朕果然是疏漏了,这个主父偃,有些能耐!他也懂《司马法》——‘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说得好,把这几句话扔到朝廷里去,看看那些怯战思安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恭喜陛下,又得一贤才良人!”卫青低首,带着笑容。刘彻不掩满意之情,“仲卿,你啊你啊……对了,这个主父偃在哪里,立即召其入宫,朕很有兴趣见见这个狂生,迫不及待!” 当子夫端着几碟精心烹制的小菜到宣室去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当真大出所料。书案上是堆得高高的竹简,倚着墙挂着一大幅西北疆域图,上头的好几处均有红色的墨痕,或划圈或打叉或上杠,,竟还有远远一块上头写着个龙飞凤舞的“霍”字,子夫认出那是刘彻的笔记,只是那地方……心知必是他和霍去病两人搞的什么把戏。 离着窗子的空地上,是用石块圈出的两尺来方的阵地,里头洒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一瞧便知又是小霍将军的杰作!子夫将托盘放下,对着狼藉满地的宣室哭笑不得,自从霍去病进了宫,这样子的“战场”该是见怪不怪了。也真真弄不懂这对君臣,搭在一起还真是能起化学反应的,霍去病小小年纪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赢得刘彻的信任和善待,靠的难道不是“缘分”二字? “小唐、小唐!”子夫提高了声音喊。“太傅?”立刻就有人跑了进来。子夫皱眉,“皇上呢?还有去病呢?怎么宣室弄成这样子?”不过请了一天的病假,刘彻的办公室几乎都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不由不让子夫怪责小唐的偷懒。 “噢……,皇上带着霍少爷去御花园遛马了,这儿……皇上刚才在这儿看折子,说是不让动……”小唐低头哈腰,说的谄媚。子夫却瞪大了眼睛,“遛马?御花园里面遛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小唐点头,“那马儿……还是大行带进宫来的。”子夫又惊讶了,“王恢?”他难道不知道这不符合大汉宫规的么?连忙往外头去,“皇上去了多久了,你呀,也不知道拦着么。”边说边摇头,“小唐,我不是关照过你,给我好好看着皇上么……”“太傅,那、那……可是皇上哎!”小唐跟在后头,苦起脸,“奴才……奴才只能照着皇上说的去做,要看着皇上……奴才可有几颗脑袋?” ------------ 第六十一章 外朝内廷 下 “……皇上,那马儿真好,”突然前面传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令得紧皱双眉的子夫精神一振——不正是霍去病么!“当然好,大行弄来的,怎会差了?”紧接着,便是刘彻的声音。“皇上,那您给我留一匹吧!”霍去病的声音越来越近,“行不行?我要一匹……” 子夫停住脚步,看着门口闪进来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几乎都扭到一起了。“……你呀,”刘彻带着笑,“你要马做什么,原来那匹不好么?”“皇上,奴才叩见皇上!”小唐骨碌跪地,看看子夫,又看看刘彻。 “……平身,子夫?你怎么起来了?”刘彻转过眼来,看清楚宣室门口的两个人,颇有些惊讶,“你睡醒了,终于肯来见我了?”“你……小唐说你去御花园遛马?”子夫迎上去,果然见到霍去病的脑门上全是一颗一颗的汗珠子,刘彻倒没什么汗水,就是整个人也热气腾腾的,衣袖卷了个歪歪斜斜。 “噢,下午王恢弄了几匹好马过来,我便带着霍去病瞧瞧。”刘彻跨进宣室去,见到满室狼藉,连忙解释,“先前在看折子,想着回来还可以继续……”霍去病却是眼尖人快,见到了子夫放下的食盘,几乎是用扑的,“这是什么!好香啊!”转了头对着子夫,“太傅,这是可以吃的么?这样好看!” “这是豆腐羹!”子夫走过去,但是一把将霍去病从食物旁边拉开,“看看你,弄得一身汗,还这样脏……小姨呢?去找小姨,洗干净了,换身衣服再过来吃!”“噢!”霍去病很爽快地点头,然后又飞奔出去,一边大声嚷嚷,“小姨小姨……”子夫忍不住笑了,这样顽劣、调皮的霍去病竟真会是将来横扫千军、逢战必胜的冠军侯么? “先前还让子儿去看你呢,回来说你睡着……”刘彻比霍去病大牌多了,等着小唐和子夫伺候洗手更衣,笑呵呵看着忙碌的人,“一眨眼居然做了这许多东西来……都是你自己做的?”探了头看着碗里头晶莹嫩白的豆腐和菜丝,怔怔的,“这样好看的,怎让人舍得下口?”“有什么舍不得,喜欢我以后再做就是了。”拿过碗盏来替他盛了,送过去,“尝尝味道好不好。这嫩豆腐可花了我不少力气跟御膳房解释,才弄出来的……” “就你的花样多!”刘彻边喝边说,“我看御膳房都快被你折腾死了……”“那你改天多赏他们些东西好了,”子夫又添上半碗,很是满足的看着刘彻的吃相,“到头来总是你最划算呀!”刘彻笑笑,也不反驳,只是呼呼的喝着羹汤。 “王恢为什么要送马匹到宫里来?”子夫想起了刚才的事情,“你居然还带着霍去病去遛马……”刘彻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碗,微微一笑,却是回头看了看墙上的疆域图。子夫一头雾水,跟着他去看,除了一个个红圈圈和密密麻麻的疆域记号,别无其他。仔细想了一下,颇有些不解的去问,“什么意思?难道这也跟匈奴有关系?” 刘彻扁了扁嘴,来个默认。子夫还待问,却听到外头风风火火跑进来个人,“太傅,我洗好了!衣服也换过了。”霍去病腾腾到面前,摊开两手来,“你看你看,我都洗干净了。”“好了,那就去吃,”子夫拍了拍他的头,“我已经盛好了,小心烫嘴,知道么?”霍去病立即端过案上的碗盏来,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倒,含混不清的点头,“好……吃,好吃。”子夫笑起来,将另几样小菜推到刘彻和霍去病的面前,“还有这些,也吃点。” “皇上,您就给我一匹马吧,好不好?”霍去病吃到一半,又去缠着刘彻,“我喜欢那匹黑骢……”“你呀,还真是好的都不肯放过!”刘彻笑着赏他一个爆栗,不过力气甚轻,“王恢都说了,那些马是好不容易从匈奴贩来的,你又要拿去……”“匈奴?”一旁的子夫非常惊讶,看着刘彻,“你说王恢送来的马是匈奴来的?” “太傅,匈奴的马比我们大汉的马强多了!”霍去病插话,“能跑很久很久……”“王恢怎么会有匈奴的马?”子夫去问,“莫不是南宫公主……”说到一半自己先摇头,匈奴人向来爱惜马匹,可不会让南宫公主当礼物送到大汉来,记得有一次南宫公主只是送来一绺马尾都颇费周章的。 刘彻看着大幅的疆域图,缓缓道,“匈奴的马匹比我们大汉的本地马匹的确要好很多,耐跑、耐饥,也不挑食,以前只听前方将士说,俘虏回来的匈奴战马比我们大汉的战马速度更快、劲头更足,现在亲眼见到了,我果然信了……” “那又如何?”子夫道,“王恢这次究竟是怎么得到的?”刘彻笑了笑,一脸神秘状,“你忘了我调动李广、程不识……说是军力调动,其实我还让王恢去做些别的事情。”他抬手指着疆域图上两国长长的交界线,“你看我大汉疆土同匈奴交接甚广,其实除了抵御和防范,有些边境郡县同匈奴一直有贸易往来,匈奴人总是需要粮食、布料和器具……”子夫看着他老谋深算的样子,恍然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用这些去换他们的马?” 刘彻又笑,“朝廷本是禁止汉匈边贸的,不过我想有些贸易有利于对匈的作战安排,既然他们的马好,我们就要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子夫掩嘴。刘彻站起身来,“虽然为了匈奴马匹开这个边贸先例可能引起朝廷的不满,不过我想既可以通过这个办法引进马种改良我大汉的战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所以才让王恢安排偷偷的办。……没想到这样快,王恢这回带来的这些匈奴马,果然不错。我倒要想想,是不是真该鼓励些人干这差事,将匈奴马上缴朝廷……” “你这法子不错,”子夫道,走了过去,看着那疆域图,“可是,这些又是什么?还有这个,为什么写个‘霍’字?”刘彻一看,就呵呵笑了。一旁吃东西的霍去病突然跳了起来,指着那红红的“霍”字,“这是……狼居胥山,这是我的,太傅!”子夫愕然的看看霍去病,又看刘彻,“什么意思?” 刘彻却不答话,只是朝着霍去病努了努嘴。霍去病挥着手,颇有些兴奋的样子,“皇上说,那是匈奴人聚集的地方,我说我以后做了大将军,就要替皇上打到那儿去!”子夫哑然,蹲下身去,“去病,你知道那里离长安有多远?狼居胥山……你以为那里很好玩么?”“打匈奴,再远也不怕。”霍去病很是干脆,挺起小胸膛来,“皇上说了,欺负我们大汉朝的人,就是走到天边,咱也要打败他!是不是皇上?”刘彻点头,笑得舒畅,霍去病却很是伶俐,立刻又缠了上去,“那您就把黑骢送给我吧,皇上,好不好?” 刘彻捋着霍去病的头,终于点头,“好,给你给你……”“谢皇上!”霍去病两眼发亮,非常迅速的跪地磕了个头,随即雀跃起来,“黑骢,我的黑骢!”“好了,你吃饱了没有?”子夫拉住他,“吃饱了就跟小姨去,今儿个晚了放过你,明日还是要写字……”“啊?”霍去病一听要写字,立刻垮了小脸。子夫却不松口,“怎么?想做大将军的人,一定要会写字!要是不听话,我让皇上把黑骢……收回来。” “我写,我写!”霍去病连忙点头,“我听太傅的。” 送走了霍去病,让小唐整理宣室,子夫将刘彻拖回了寝宫。 “你呀,总是这样由着去病,也不怕把孩子教坏了!”子夫替刘彻脱下外袍和深衣,“去病才多大,你就总是跟他说匈奴的事儿,真把他当大将军呀?”“去病可是个好苗子,”刘彻道,“我越来越发现这孩子的天赋,你要是看到他摆的那些兵阵,你就能明白。”转了身,将子夫箍在怀中,“你看着吧,我相信霍去病一定能帮我打到狼居胥山去!”“你啊!”子夫受不了,推他,“好,你们君臣一心,其利断金呢!” 刘彻往后一仰,便拉着怀里的人一同倒在了榻上,软玉温香,说不上的惬意和满足。翻个身,看到刘彻微闭双目,深呼吸的表情,子夫支起身子来,小心伸出两个食指来,在太阳穴缓缓按着。 “嗯……嗯……”刘彻立刻*起来,“好舒服……”“你总是这样。”子夫嗔怪,跪坐在旁边,拉着他垫上靠枕,躺好了,便自头部开始按摩起来,“我听小唐说了,昨日你回来就同青儿一直在宣室说话,后来还召了什么……主父偃入宫来,说到半夜宫禁了都不知道。”刘彻点头,“那主父偃……可是个人才,青儿跟我提过好几次,我都没有留心,这次见了面……我可差点失了个贤人!”“你们说了什么?这样投机?”刘彻一笑,睁开眼睛来,“主父偃是个识法懂法之人,对《司马法》尤其深入。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他说的极好!我已任他为郎中,允许内廷行走……” ------------ 第六十二章 团年火锅 上 “一步登天呢。”子夫道,将刘彻的头扶到自己怀中,捏着他的肩胛和后颈,“不怕朝廷里的大臣们议论么?”“怕什么?”刘彻不以为然,“他们的官职可都比郎中高多了,莫非也想换着做做?”子夫一笑,也不多说。 刘彻看着子夫,抬起了头,“你说,我让王恢弄马的主意,好不好?”“好啊。”子夫点头,“既然匈奴的马匹好过我们,引进良种当然是好事。”刘彻却笑得深邃起来,很是高深莫测的样子。子夫看他,虽然有些感觉他这笑容定有他意,只是清楚他向来主意甚多,也不去点破,只是自顾自拿过了他的手臂,自上而下揉捏起来。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子夫以前可不太懂按摩这个东西。自从来了大汉朝,跟了个工作狂的皇帝,便不得不摸索研究起这些玩意儿来。长久以来,竟也干得有模有样,拿捏甚为得心应手。于是,这便成了刘彻隔三差五就要享受的特殊服务。 “你总是把自己弄得这样累,有什么好处?”换过一侧,发现刘彻两肩的肌肉很是僵硬,子夫带着责备,“就是心急,也要知道,事情永远是忙不完的……就是主父偃,你都可以让他第二天再来……”“我一时高兴呢,听着听着就忘了时间,”刘彻乖乖的,“谁让你也不在,否则可以跟我说……”“你哪次听我的?”抬手让刘彻翻身俯卧,子夫嘟嘴,“到头来还不是要我花力气?”使上力气捏着后背,子夫都有些后悔自己晚膳吃少了。 “嗯……好了好了,我知道就是了,没有下次了,我会注意。”刘彻一边轻声哼哼,一边答应着。“信你我就是傻瓜蛋!”子夫用拳头捶他,“这种话,你说过一百多次了,哪一回都是故技重施,还说什么君无戏言……” “你啊!”刘彻笑着,突然就翻转过来,撩起手将一旁的人儿搁倒了,压在身下,“罗罗嗦嗦,说完了没有?”“没有!”子夫瞪他,不过立刻眼前模糊——便是被他“故技重施”给攫住了双唇。 挣扎、反抗、屈服、缠绵、缱绻、融合…… 百试百灵的一招依然见效,刘彻抽开子夫腰间的束带,顺利剥去她身上的第一层深衣,“小东西,我就是再累,也有制你的力气!”刘彻双手不停,再去褪第二层深衣。“你……恩将仇报,”子夫咬着嘴唇,想凶又凶不起来,手脚都被他制住,子夫暗叹自己为何总是逃不过他的“五指山”! “好说,”刘彻笑得邪魅,手指已经侵入子夫松开的亵衣中,肌肤相触,两人同时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等一下,你可别拉着不让我走……” 转眼又是岁末时节,刘彻必知子夫要在“除夕”夜弄些好节目,有了经验,早早遣了臣子们回家去,便兴冲冲的往寝宫赶。 可是走到门口,差点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弄花了眼——寝宫里原本摆在一旁的几案被挪到了屋中间,上头搁着一个圆形的铜烹锅,冒着袅袅白气,而几案上堆满了一份一份的生菜、生肉。子夫和平阳公主、还有卫青、子儿、霍去病都围着几案坐满一圈,有说有笑朝铜锅里扔着生食材。 “皇……”身后的小唐窜到前头正要开口,被刘彻一个爆栗打闷了声。回头来看,刘彻咧嘴微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去!”“皇上……太傅她们……”小唐压低了声音,带着不情愿的神色。“下去!”刘彻又举手,屈起食指,小唐见状立刻抱头而窜,刺溜没了影。 刘彻忍着笑,转身朝宫内跨步。 “这是什么?是鱼肉么?”公主看着一个盘子里的东西,不解的去看子夫,却见她用双箸轻巧挑起一个乳白色的丸子,扔进了铜锅的沸汤中。“是鱼肉做的,”子夫又扔下一颗去,“叫做鱼丸……这是肉丸,猪肉丸、牛肉丸……这是豆腐丸子……我搞了好久的呢!”一样一样指使过来,子夫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太傅,全扔在一锅汤里面,会好吃么?”子儿也有些犹豫,“您还放了这么多菌磨在汤水里……”“那叫锅底!”子夫纠正,“这样汤头才好么!”“你的花样可真多,”公主笑着。霍去病几乎都爬上桌子去了,“太傅,可以吃了么?”“丸子浮起来,就能吃了么!”子夫探头去看铜锅里的动静,“不用很久,到时候沾着酱料吃,就行了……” 卫青一直没吭声,微带着笑看着几案,突然眼角瞥处望到了门口的身影……身形略起,坐好。举动甚微,可一旁的公主意识到了,子儿意识到了,都抬起了头…… “太傅,这个浮起来了,”一门心思盯着锅子的霍去病浑然不觉变故,兴奋的指着发的胖胖的丸子。而背对门口的子夫也不察觉,听到霍去病的喊声,立刻去捞,“鱼丸好了,我捞给你……” 再探身一个一个戳出来,往各自的碗盏里分,“吃呀吃呀,快尝尝,味道好不好……你们做什么?为什么不吃?”这才意识到大家略有隐晦的笑容,子夫嘟起嘴表示不解。 “……啊!”突然感到腰间一紧,接着眼前一黑,就被人用手蒙住了双眼,“喂!”子夫差点要喊,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和戏谑,又是熟悉之极,“怎么有这样热闹的好事情,也不等我回来?” “阿彻!”子夫拉开那手掌,立刻一百八十度转过去,笑靥如花,“你回来了!”“皇上……”卫青和子儿已然起身。刘彻挥手示意不用多礼,眼睛却不曾离开面前的人,“弄了什么好吃的?这么坐了一圈?” 子夫拉他坐下来,“来嘛来嘛,一起吃,一起吃才热闹!”“卑职/奴婢……”卫青和子儿又要站起来,却被子夫阻止,“坐下坐下,说好一起吃的。”刘彻点头,“行了,今天听子夫的,都坐下。” 两人重新落了座,公主才道,“子夫一定把我们都喊进来,说是一起吃这个……火锅!”“火锅?”刘彻挑起眉来,见到子夫已经从汤里头夹了一颗丸子放到自己面前的碗盏中。“就是火锅,尝尝看,好不好吃。” “好、好吃!”一旁的霍去病连连点头,含混不清一嘴巴都是东西,“皇上,很好吃的。”“你啊,哪次吃你都不放过!”刘彻笑骂,一边拿起了碗盏,“吃、一起吃!……嗯,不错,很好。”连连点头。 公主咬了一小口,嚼了几下,也露出笑意来。卫青和子儿都开始点头。子夫立刻来了劲,夹着一旁的食材朝锅里头放,“好吃就多吃些……”“太傅,我要这个,还有这个!”霍去病嚷嚷的指着锅里头的东西,起劲的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好!”子夫瞪他,阻止他手里捏的乱七八糟的筷子,“让小姨夹给你,不许弄到别人,听到没有?”“噢!”霍去病扁扁嘴,乖乖的坐下,可是不到一秒钟,立刻又去缠旁边的子儿,“小姨,你替我夹那个、还有那个……” 刘彻看着一桌子的人,还有忙忙碌碌烫菜、夹菜的子夫,笑而不语。“豆腐丸子好不好?”子夫捞起一颗白白的东西,“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刘彻点头,接了过来,立刻又发现子夫源源不断送上新东西,“还有这个,这个是牛肉做的,是我盯着御膳房用木棍子打成的肉浆……这是鱼丸子,挑了半天的鱼刺……” “嗯,很好。”刘彻吃的认真,听的仔细。越过淡淡的白气,眼神突然被一幕吸引住了——他分明见到公主将自己碗里的吃食分给了卫青,而卫青很是自然的接受,送入嘴里。 “喂!你怎么了?”突然感到有人在推自己,刘彻连忙回过神来,子夫微带嗔怪的看着自己,“看看,汤水都滴到袖子上了……”“……哦,”刘彻笑笑,“你弄的东西太好吃了……”瞥眼去看那边,刚才私相授受的两人业已抬起头来,瞧着自己。“咳咳……”刘彻转了念头,忙道,“对了,怎么没看到小伉儿?” “小伉儿玩得累了,先前已经睡下了。”卫青没有说话,公主开口。刘彻不答话,抬眼看着自己的皇姐。公主似乎意识到了刘彻目光中的探问,垂头笑了笑,“小伉儿一下午都和去病一起,都玩儿疯了。”“嗯,我教小伉摆小兵阵呢!”霍去病插嘴,“可是他也不明白,我让他喊我他也不会,总是喊娘、喊爹……” “喊娘?”刘彻撇了撇嘴。公主道,“小伉儿才一岁多,当然不会喊人了。”刘彻转向卫青,“仲卿,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像小伉儿这般?”“啊?”卫青显然没有料到刘彻会问到自己,很是怔忡,“臣……”“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怎会知道?”子夫又递来滚热的事物,“你就会欺负卫青老实。” 刘彻一愣,随即笑了,子夫也笑起来,公主、卫青和子儿跟着轻笑。笑声中,一切尴尬和错愕都烟消云散,一时气氛如铜锅上端的白雾,和暖而轻快…… ------------ 第六十二章 团年火锅 下 宁静安谧的福宁宫里,端着食盘的宫女颇有些意外的站在空荡荡的宫室门口,不解该在里头的陈阿娇怎就突然没了影踪。“娘娘,娘娘……”宫女跨进去,四下张望,却依旧没有动静。一圈下来,只得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几上。 “娘娘,该用晚膳了,娘娘……”边喊边往里头去,只见里室的灯火明灭一闪,忙推开木门,“娘娘,奴婢已经……” “……大胆!谁让你进来的!”里头突如其来尖锐的呵斥将女子吓得僵立当场,大气不出。“……奴、奴婢该死,”“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婢不知道、是……来唤娘娘用膳的!” “出去,给我出去!”厉呵之下,宫女连忙提起裙子往外退,直到正厅中守着几案边的食盘,仍兀自感到心口“怦怦”的跳。陈阿娇的喜怒无常说起来并不稀奇,只是对于刚才那一刻的暴躁和尖锐……还是让人不知所措。 大概又有半盏茶的功夫,里室传来一阵衣袂声,“索索”渐响…… “你怎么还在?”陈阿娇看到外头跪着的人,带着惊讶。“奴婢……奴婢该死。”宫女连忙转过身来,匍匐到地,“娘娘……”“行了行了,”陈阿娇不耐打断,坐在了软榻座上。“娘娘……”那宫女小心翼翼抬起头,“奴婢……给你送来晚膳了……” “我看到了。”陈阿娇去掀开盖着的碗碟,“鱼啊、肉啊……除了鱼肉还是鱼肉,”一把推落了食盘,“你们这些奴才,也不知道换换花样来?……这是什么?”打翻在地的碗盏里,突突滚落了几个乳白色的丸子,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方停落下来。陈阿娇有些奇怪,注目去看。 “这是……这是……”宫女连忙将地上的碗盏和菜汤收拾起来,“该是御膳房才做的鱼丸子……”“鱼丸子?那是什么?”“回禀娘娘,那是……用鱼肉去了皮、剔了刺,打成浆后作的丸子,”宫女边说边想,“是新菜式……” “鱼丸子……”陈阿娇显出兴趣来,“照你这么说,的确是以前不曾尝过的。可惜撒了……你给我再去御膳房传一份来。”“啊?”那宫女闻言一愣,没有反应。陈阿娇怒气又来,“怎么着?听不懂我的话?” “奴婢不敢,”宫女连连摇头,“只是这丸子……这丸子,御膳房该是没了。”“那就让他们重新做。”陈阿娇颐指气使,“怎么?我一个六宫皇后,想吃些东西,现在也不成了?”“不是的娘娘,”宫女战战兢兢,“这鱼丸子……是下午未央宫的卫姑娘亲自去做的,说是……晚上同皇上一块儿吃……吃什么锅呢。师傅说卫姑娘这法子好,做的也好,就让她留了一些下来……奴婢刚刚去,师傅同奴婢推荐了这丸子……” “你就端到我福宁宫里来了?”陈阿娇听的怒目圆睁,胸中涌上的闷气几乎把脸都气紫了,“什么丸子不丸子,那个狐媚子的东西你也敢端到我跟前来……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 “啪啦啦”的一阵嘈杂,刚收拾起来的碗盏全部回到了地上,这一回是汤水、碎片、菜渣翻了整整一大块。“滚!给我滚!”陈阿娇恨恨,抬起脚死命踩着那一颗颗鱼丸子,“吃、让你们吃,让你们吃!” “娘娘……”宫女怕极了,缩在一边不敢动弹。陈阿娇闻声,停了下来,凑过身,“你刚才说……皇上和那小贱人一块儿吃饭?”“是!”宫女瑟缩,极轻微的点头,“听说,还有、还有平阳公主、卫将军……” “好、好极了!”陈阿娇哈哈笑起来,“一起吃饭,真是好亲热的一家子……”又用力踩了几下,“吃吧,吃吧,你们就吃吧……”瞥眼看到伏地收拾的宫女,热气上涌,踢过去,“滚,听到没有?给我滚!”将那宫女赶出了室内,兀自愤恨,“都给我滚,皇上不来,你们谁也不用来……” “刘彻,刘彻……你好!”陈阿娇“砰”的一下阖上门,往里室去,边走边喃喃,“你们一起吃饭,一起吃饭……可是你多久没来福宁宫了,多久没来了?” 将自己关入了内里的寝宫中,倚着门柱哀哀而泣起来,“刘彻,我恨你,刘彻!”抽泣渐强,“我……恨你……卫……子夫、卫子夫!”抬手抹了抹眼睛,扶着一旁的柜子站起身,又往床榻边去,在被褥中不停的探手摸寻,终于抓到一个绢绸状的物件攥入怀里,紧紧贴着自己,“卫子夫……” 眼泪自眶中滑落,陈阿娇竟顾不得擦,只是拼命的捏着手里的东西,好像溺水者手里的稻草。不过一眨眼,满室泪痕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带着三分凄惨和七分的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悠然灯火下是不可耳闻的轻喘低吟,隔着朦胧纱帐,刘彻轻手抚着光柔滑腻的透白肩背——那里曾经伤痕遍布、触目惊心,可是眼下却华软如缎、光整似玉,什么印迹都没有留下。刘彻贪恋的吻着她肩头细腻的肌肤,不愿离开。子夫兀自促促的换着气,仿佛仍旧沉溺于一刻前的激烈和柔情中。没法子说话,头颅软软搭在刘彻温暖的肩膀,身子却如无尾熊似的紧紧缠着对方,手指死死扣住后颈。 刘彻伸出手来,勾到一旁的袍子,披上了子夫裸露的后背。稍嫌不够,再拉上榻中耷拉一团的盖被,暖暖裹住两个人。 “嗯……”子夫感觉到刘彻的身动,稍稍挪了挪配合,但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乐意。刘彻会意,轻笑,“这样暖和些,是不是?”一丝丝的气息痒痒的挠着肩窝,子夫缩缩身子,探头轻吻着略有些凉意的耳垂,惹得刘彻身子又一软。 “小东西,都乏成这般,还敢惹我?”刘彻手指往上,扶住了后脑,慢慢捋着细柔顺长的发丝,笑意明显起来,凑着子夫的耳边,语气温热,“不过,今儿个,你的表现……真不错!……啊,啊!”突然变了声,却是子夫龇牙咧嘴狠狠咬在了肩头的皮肉上。 “大色狼,让你说!”刘彻见到子夫“凶恶”的表情,愣怔下又笑起来,按住她的小脑袋重新压上肩头,“我夸你,也不好?”子夫不语,只用行动表明态度——便是再一次口起牙落——刘彻边笑边将她的脑袋拉开,无奈之下,再去拉回褪落一半的盖被,“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轻啄她的脸蛋,说不出的满意和舒畅。 安静片刻,子夫短促的呼吸慢慢平和起来,只是慵懒倦乏依旧,整个身子柔软如棉,又如菟丝子般的缠着刘彻不愿离开。“很乏么?”刘彻温言,作势将怀中的人平放于床榻,却被子夫扭着身子拒绝。“嗯,不好。”加重四肢的力气,摇晃着脑袋不肯就范,“就这样,我喜欢这样。” 刘彻无奈顺着她,“好好,就这样。”“彻……”子夫轻轻唤,撂过鼻尖彼此滑落的发丝,“我觉得……好幸福,……好爱你。”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刘彻心头一荡,忍不住低头轻吻她柔嫩的肩颈,“小东西……我也是。” 沉默片刻,子夫突然抬起了头,“阿彻,你说……我们以后都能这样子么?”“这样子?”刘彻略有不解,“怎样?”“唔……像今天这样,一起吃东西,一起说笑,然后……然后……”原就潮红未褪的脸蓦的又深色起来。在刘彻玩味、挑逗的眼神中,子夫不说了,只是凑过来,吻上了他的双唇。 缱绻温存,子夫眼眸朦胧,脸颊上尽是红晕和妖娆,“讨厌,你老是这样……都让人上瘾了!”刘彻本有些不解,但随即呵呵笑起来,被中的手搂紧纤腰,“你的理由真多!”直起身再偷袭一下,“究竟是谁惹谁上瘾?” “坏蛋!”子夫别过头去,又被刘彻转回来,“坏蛋!”“小东西,你的脑袋里到底有多少使不完的花样?”刘彻捉住子夫的头颅,迫使她对住自己。却见到她瞪大了眼,面现愕然,“什么花样?我哪有你花样多?” 刘彻呵呵而笑,手指轻点她的脑门,暗示她想歪了,“我没说刚才,我说晚上那顿……火锅!”“呀!你——”子夫恍然,明白刘彻嘲笑自己的“歪念”,“噗嗤”笑出声,“火锅怎么了?火锅不好么?一家子聚在一块儿吃东西,才热闹!否则怎么叫做除夕?像你们搞的那个什么傩戏才算热闹么?” 刘彻突然瞪眼,“什么你们我们?”握着纤腰的手作势往下一沉,吓得子夫急急搂住他的背脊,连连讨饶,“不要不要,我错了、错了。”刘彻好笑,松手作罢,“好,说说,为什么要把皇姐和仲卿找来?也不怕宫里头传闲话?” ------------ 第六十三章 上巳祓禊 上 子夫眨眼,“说闲话?为什么说闲话?公主、青儿、子儿、去病都是自己人啊,谁会说闲话?”“自己人?”刘彻挑眉,笑了一下。诡异的神情让子夫感到有文章,捉住他的脸来,“干什么,我说错了么?”刘彻拉下她的手,摇头,“没有。”子夫又伸手去捏住他的脸颊,“笑、笑,你笑什么!”“我……高兴。”刘彻不温不火,不急着去拿子夫的手,却是噘起嘴来吻了一下,子夫便自觉自愿的缩了回去。 “你……先前,有没有看到……”刘彻转着眼珠。“看到……什么?”子夫见到刘彻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好奇起来,“你……看到什么?说呀……”刘彻抿嘴,想了一下,摇头,“没什么。”“刘彻!”子夫扭着身子。刘彻却是微笑,摇头,“没什么,我没看到什么。” 子夫赌气不去理他,可是才一会儿,又忍不住了,“霍去病这小子可真能吃,一晚上就他吃个没停,样样都不放过。”“男孩子么,吃得多挺好的。”刘彻看着面的人,笑得暧昧,“你很喜欢霍去病……”“喜欢啊。”子夫点头,不以为然。 霍去病,冠军侯耶,喜欢有错么? “伉儿我也喜欢!”又补充了一句。刘彻含住她的嘴唇去,嗤嗤笑,“那……我们就生一个,像霍去病、像伉儿样的儿子!”子夫摇头,“不好。”让刘彻倍感奇怪,“为何?”子夫微风般吻着耳垂,紧紧抱住他,“大笨蛋,霍去病是霍去病,卫伉是卫伉,我们的儿子……”抬起头来看着他黝黑的眼眸,一字一句,“要像你!” “小东西!”刘彻单手捉住她尖细的下颌,笑得却分外开心。子夫不语,收紧双臂,要将自己完全糅进他的怀抱里。刘彻立有感应,也不多言语,抬手扶住了秀发轻柔的后脑,爱意温存全部化为一刻间身体发肤的触碰和融合…… 汗水飞激,浓情满室,什么都成了空白,唯有最最原始、最最亲近的交流和融合,贴近的两个人,两个心…… 当子夫虚弱的躺回刘彻柔腻的双臂间,几乎连换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片叶子,除了那双手臂,便不再有任何维系和依托。刘彻轻轻吻着子夫的发际,一次又一次,并小心将滑落的盖被重新拉起,细细包裹住怀中瘫软若泥的身子。 良久,子夫微仰起头,刚想说话,突然听到外头“梆梆”的打更声。刘彻眨眼,非常配合的开口,“新年快乐,小宝贝!”“新年快乐!”子夫哑声回复,努力探了探身,试图抬高稍许,“又一年了……” “怎么?不喜欢么?”刘彻说,“以后还有好多年,好几十年……我年年都陪着你过除夕,迎新年,好不好?”“好。”子夫柔柔的,点头,又抬头,注目瞧着刘彻微笑的脸庞,分外认真。 “想说什么?”刘彻来问。子夫摇头,轻轻拨过散落面前的一绺发丝不吭声。突然停住了,瞪大眼去细细缕出一根捏在手中,顺着丝绺去看,才意识到竟是刘彻的。“怎么了?”刘彻好奇。“白头发,你的。”子夫抬起手指来,挥了一下。 刘彻定睛来看,“居然都有白头发了,拔了它……”来不及举手捏住,却见子夫指尖一撒,银白跳跃虚晃便隐于暗黑中,遍寻不着。“留着它,这才叫做——白头偕老。”子夫慢慢说,慢慢将头靠上那一撮发丝,柔软微蹭,脸上是一种幸福的光芒,“你已经答应我了,年年陪我守岁,我要数着你的白头发,一根两根,一直到满头都是……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刘彻搂紧了她,忍不住又去吻温柔的小脸,“我们当然可以白头偕老!”“还有孩子……”子夫补充。刘彻答应,“对,还有孩子,好多孩子……这样吧,今年上巳,我带你一同去渭河参加祓禊,可以祛邪除病。”“祓禊?”子夫不是很明白,“可是以前你从未带我去过。”“那是因为你身子一向羸弱,受不起渭河水凉之故,”刘彻解释,“今年不同,我看你……”说到一半儿,动了动身子,惹得子夫面红一阵,暗暗啐他。刘彻只当没瞧见,继续说,“你这段时日好多了,我看过卢太医的脉案,他都说调理得不错,那自然就该不错了……当然,我刚夸过你,今天的表现……” “刘彻你住嘴!”子夫按捺不住了,伸手去掩刘彻喋喋的嘴,“你再说……再说……我哪儿也不去,你也不许去,不许去!” 安乐宫里,太后一边闲适的啃着新鲜的果子,一边看着热络不已摆弄着春花的田蚡,无奈而好笑。 “姐姐,你看这样可不错?”田蚡回头来,很是得意的样子,“装点些花草,看上去可就生气多了。”“好看是好看,可是安乐宫再生气,也不需要你这堂堂丞相来布置吧?”太后放下果核,看着终于消停的田蚡,“怎么,最近朝廷又安生了?你就得闲到我这里来打发时间?” “姐姐看你说的,”田蚡坐了下来,“朝廷再忙,弟弟也是该来探望姐姐的。怎么说,姐姐可是大汉朝眼下的祖宗……”“呸,少给我贫嘴,”太后瞪眼,“你这番热络就没好事情,别以为姐姐看不透你肚子那些花样,说吧,进宫来究竟什么事?是不是又要我跟皇上开脱什么?” “姐姐说哪里去了。”田蚡一脸的谄笑。太后笑了,“哟,那你就是来我这里插花的?”“姐姐,”田蚡凑过来,抬手握拳轻轻敲着太后的肩背,“弟弟自然有些事情要同姐姐说,不过……这次绝对不是坏事情!”“我就知道,你的花花肚肠……”太后轻哼着气,拿起个果子放到嘴边,“说吧,我听听,又是什么事情,要我出面呢。” “已经二月了不是?再过些日子,便是上巳了。”田蚡小声说。太后不以为然,“那又怎么了?”“按惯例,上巳皇上不都携宫里的人去渭河举行祓禊?”“年年如此,你……预备怎么?”太后抬起头,嘴角轻轻一咧,田蚡连忙抬手将吐出的果核接住了。 “臣哪敢预备什么呀。臣只是想,借着皇上出宫的机会,让他到臣的府上坐坐……”“到你家去?”太后略有些惊讶,“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皇上去你家里头?”看着田蚡莫名的笑容,太后想了一回,“……是了,老听你说看中了哪块地,不是又要皇上替你开口吧?你呀,说过你几回?上回要地都要到武库去了,也不长记性!” “姐姐,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田蚡尴尬不已,“我……不过是想请皇上赏脸到府上,臣设了个小宴……”“设宴?”太后直起身子来,“你这又是搞哪出?”“臣搞什么?臣这不是为了皇上,为了太后,为了朝廷么……”“少跟我来这一套!”太后截住,冷哼一声。 田蚡也不生气,继续道,“臣近些日子,结识了一位奇人,本事可大得很……”“是么?”太后来了兴致,“倒是怎么个说法?”田蚡微笑,又凑近些来,“这……可是个活神仙呢!”太后忙问,“什么活神仙?”田蚡来了劲儿,“此人说来甚奇,本来臣也不相信,可是后来臣把他找来,亲自验证过,这才信了。果然是个活神仙啊,一点也不假。”“怎么说?”太后又拿果子,非常配合的应道。 “臣那时设宴招待宾客,活神仙当时落座,见到了席上一位白发老翁。臣本以为活神仙与那老者有故交,因此多加注意。却不料道活神仙看了片刻,居然说他曾和老翁的祖父在南山打过猎……”“噗……咳咳,咳咳……”田蚡回过神,见到太后一脸的通红,径自低首掩嘴轻咳,忙上前去拍着后背,但见太后又咳了半天,方将一粒果核给吐了出来,“你说……”太后毫不遮掩的惊异,瞧着田蚡来。 “哦,臣说那活神仙说曾和老翁的祖父在南山打过猎,”田蚡答道,“臣一开始当然不相信,当时在座的诸人也都不信。可是,后来那活神仙详细地描述了狩猎当时的情况,包括路线、行程、环境还有所捕获的猎物……那老翁仔细回忆,想起来他自己尚是顽童的时候,真的和祖父去过南山狩猎,当时的情况和那活神仙说的的确八九不离十。” “当真这样神奇?”太后兀自不信。“自然自然,”田蚡哈腰,“如若不是真的,臣也不敢贸然乱说。本来么,自该让人到宫里来见陛下才是,可是活神仙毕竟不同凡人,臣想了良久,还是请陛下去寒舍颇为妥当,只是也要寻个合适的机会……” ------------ 第六十三章 上巳祓禊 下 “这般考虑倒是应该。”太后点头,“不过就是你说的这个神人……也着实太玄了些。”“姐姐,陛下乃是天子,你说还有什么人能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假装神?我让陛下见见这活神仙,可不正是也想弄个真假明白?”“你啊!”太后点头,“想得也多。”“臣体会陛下求贤之心,”田蚡道,“丞相之责,不也该想陛下所想,求陛下所求?” “你的嘴,留着跟皇上说去。”太后站起来,田蚡立刻后退,哈着腰。“姐姐,那上巳邀皇上去臣府中之事……”“行了,我知道了,我会跟皇上提。”太后摆了摆手,“你呀,便去安排就是……到舅舅家赴个小宴,我看朝廷也不该说什么。……嗯,这些花儿选得好,粉嫩嫩的,好看得很!” 三月三日,上巳,天气明媚,阳光姣好。渭河边,铺着长长的锦罗和棱列的布幡,众多皇亲贵戚三三两两凑在河边,一边说笑,一边取了铜制的钵盂往各自手臂、身体上淋着河水。几名娇弱的女子被河水一激灵,纷纷提着裙子往岸上躲避,笑得清脆。 刘彻被太后拉着一边,凑着耳际窃窃说着话。原先满脸笑意眺望岸边春色的人,慢慢绷起了脸来。太后见微知著,也不点破,只是轻轻拉扯着刘彻的衣袖,又说了起来,面上依旧是暖暖的表情。 刘彻抿着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光始终放在清澈的渭河上,不做动静。 隔着好几丈外的队列旁,停着一架车,立在一边的是子儿,车上却是两个笑语不断的宫装女子。 “怎么,眼热么?”公主看着巴巴趴在窗口的子夫,很是好笑,“才三月,别看天气好,水可凉着呢。”“可是都让我来了,却不让我下水,”子夫嘟着嘴,“还不如留在宫里呢,眼不见为净。”“陛下不是说了?到时候他会亲自替你祓禊,你倒心急呢!”“我才不急!”子夫反驳,“我只是……只是……”支吾了一下,说不出个原因,缩回身子扭起衣袖来。 “看你,”公主笑了,“莫不是皇上陪了别人,你就这样不舒坦……”“公主你说什么呀!”子夫不依,脸上飞霞,“我什么时候说过!编排我!”“我编排你!”公主瞪大了眼,满脸冤枉,“我……我走了,我可不管你了……”说着便作势要下车去。 “公主你……”子夫拉住了她,“你要走了,我可不就一个人了?”苦着脸,“算我错了,算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呀!”公主噗哧笑了,坐定,“看看皇上把你宠的!我哪敢扔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要让皇上知道了,还不数落我的不是?”子夫一听,立刻也笑了,“就知道公主好!”突然想起什么,凑身过来,小声地问,“对了公主,伉儿呢?你今日怎么不把伉儿带来?” “今日是皇室祓禊,怎么能带伉儿来?”公主答得顺溜,回眸看到子夫似笑非笑的样子,心中咯噔一下,“好啊你!你……”“我……可什么都没说。”子夫两手一摊,很是无辜。又凑过去,“公主,你……想说什么?”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公主脸颊上慢慢印出的绯红。 “我……我什么也不想说。”公主瞪她。子夫故意长长的“噢”了一声,“不说……不说就不说。”头转向窗外,自言自语碎碎念,“做人要厚道,我就很厚道,公主不急我不急,大家都不急……” 那边厢,太后抓着刘彻的手,“行了皇上,就走这一趟,看看也不吃亏,真是奇人,也可为朝廷所用嘛!”“……儿臣明白。”刘彻咳了一下,抽回了手,“便去一回。”站起身来,“儿臣先去举行祓禊了,过会儿自会去舅舅府上……母后可要自行回宫了,恕儿臣不能相陪……”“行了,我知道。”太后笑的舒畅,“去吧去吧,别耽搁了时辰……对了,阿娇若总是一个人怪闷的,你可别冷落了她,这不是……长公主今儿也在呢……”“儿臣明白。”刘彻回答的恭顺,侧身离开了太后。 不远处的小唐见到刘彻起了身,忙快步过来,等他离了太后十多步远,方将怀里的一个铜壶拿了出来,“皇上,奴才照着您的吩咐,已让人到渭河上游取了水回来。”“好,”刘彻点头,伸了手去接,一皱眉又缩了回来,“你先拿着,等朕回来,一同去子夫那儿……”“回来?”小唐面露不解,“皇上还要去哪儿?奴才应该跟着伺候……” “你不用去了,”刘彻摆手,朝着渭河那头努了努嘴,“看看,朕的任务多着呢……你不用跟着朕,去子夫那儿候着吧……对了,跟她说,过会儿祓禊形式完了,咱们暂不回宫。”“不回宫,去哪里赏春么?”小唐高兴起来。刘彻闻言,好笑的转回头,抬手就一个爆栗,“就想着乐子!有正事要去,丞相设宴,朕和子夫一块儿去!” 去相府的一路上,子夫一直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只因刘彻不同意她跟公主回宫去,一定要跟着去相府赴宴。 “好了好了,一天都这样搭着脸,”刘彻掰过子夫的小脸蛋来,细声哄着,“好容易出宫一趟,怎连笑也没有?”“你……你什么时候搭理过我?”子夫极其郁闷,“还不让我回去,偏要我跟着去,你舅舅也不是我舅舅……”“又来!”刘彻点她的脑门,“什么你的我的……就是知道方才冷落了你,才要你陪在我身边。”“可是武安侯邀你赴宴,我去凑什么热闹?”子夫扭开头,“你也不是不知道,到了那儿,你们坐在那儿吃,我又得站着伺候……” 刘彻无奈,将人拗回来,“好了,就当我要你陪着,成不成?其实,我原本也不愿走这一回,只是母后一再要求,说是舅舅找了个奇人要我见见……”瞥眼看到子夫高高噘着的小猪嘴,边笑边摇头,“好好,我不说了。等一下到了相府,我便让舅舅安排你去后院歇息,不用跟着伺候酒宴,让子儿陪着你……”子夫眨眨眼睛,“那……你要陪着武安侯……很久么?”刘彻笑了,“自然不会,见了母后说的那位奇人,我便离席,带你回宫去,可好?” 子夫不情不愿的,终还是委委屈屈点了头,想到原先想象中的踏青祓禊竟是如今这副模样,心头不由又气起几分来。 到了相府,田蚡早已在门口迎着。寒暄了两三句,立刻将人引入府中早已准备好的客室,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便开席了。因有了刘彻的特许,子夫无须在旁陪同,拉着子儿到后院走走。 早听说田蚡热衷圈钱圈地,将自己的府宅打造的豪华无比,前几年,他还不闹过“武库”那样的低级笑话?子夫既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满是好奇,定要四处看看瞧瞧。前室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等拐过长廊到了后院,这才吃惊的发现这座相府,就是没有颐和园那么大,却足足抵得上一个恭王府。 沿着回廊慢慢踱到院子里,子夫坐看右看,眼见院子后首的矮墙边露出些青翠欲滴的颜色,心头一动拉着子儿快步过去。“太傅,您这是……”子儿提着裙子,纳闷而问。“你看,那儿一定有好东西看。”子夫边走边说,“咱去瞧瞧。” 说话间,已走到了廊道的底端,子夫趁着一息夕阳的余色,举目而望,顺利找到一个小拱门。立刻钻过去,眼前出现的场景,立刻吸引了两双眼睛,子儿抬手掩嘴,不敢想象相府的后院中竟还有这般的无边春色、繁花似锦。 子夫虽没有子儿那般显露于色的惊奇,可是心底终究是讶异难抑。实在没有想到,田蚡竟然在自己的府中设置了规模如此宏大的一个花圃,虽然天色暗沉难以辨清眼前满树的花朵和枝叶,可是子夫仅凭自己那皮毛的自然科学知识都能瞧出这院子里的花朵,该是品种繁多四季常开的。眼前正值三月春色无边,花园里的花儿开得尤其绚烂多姿,那扑鼻而来的阵阵香气让人止不住流连忘返,贪恋却步。 “太傅,有……有人呢。”子儿突然低声道,拉着子夫的衣袖有些着慌。子夫心头也是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运足稍有近视的目力去看——因临近傍晚,光线并不充足,隐隐见到花丛中的一个深色身影,稍有移动。 “咳咳……”子夫轻轻咳了几下,拉着有些胆怯的子儿慢慢过去,提声问道,“请问……这里是……”“什么人?”那边厢发现了来人,一个略显消瘦的人影直起身子,走了过来。子夫不能确定来者身份,停下脚步,等着他走近。“太傅……”子儿又拽了拽子夫的衣袖,露出离开之意。子夫抓紧她,不动分毫。 ------------ 第六十四章 帝星异星 上 眼看着那人走到面前来,子夫定定看着——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身穿天青色的长袍,高高束着发髻——这副打扮跟常人不同,子夫因身处大汉久了,早已熟悉这个时代的穿着服饰,便对眼前这人的奇异模样产生了好奇。定睛去看他的容貌,发现这男子的五官长得并不出众,充其量也只能形容为普通,可是他的眼睛却让人感到震撼,或者说,诡异…… 刘彻的眼睛是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带着亮光,好像夜空里闪烁的恒星;卫青的眼睛是一蓬朝气,坚定而又充满希望之火;霍去病的眼睛是一把利剑,年纪虽小却带着凛冽和尖锐,仿佛天生的战将和勇士。只是他们,都同面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的眼好像深渊,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泛着褐色带赭的瞳孔,深不见底。他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无法躲避;可是他不看你的时候,竟又会希望他可以转过眼来,对你望上一会。 只是匆匆一照面,这人竟能摄走你的心神,令人上瘾。 “你是……丞相的门客还是家人?”子夫凝神,开口问道。“草民李少君,见过娘娘。”那男子躬身行礼,甚是恭敬。子夫微微瞪眼,“你……叫李少君?”李少君抬头,看看子夫,又看看一旁的子儿,突然脸色一变,嘴角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连泰然自若的眼神也轻轻一震。 子夫更是不解,子儿想来也瞧出了变异,拉着子夫的手更是攥紧了力气。子夫强压心中诧异,只是想着,这李少君的名字怎会恁的熟悉——呀,莫非……莫非刘彻先前说的田蚡要引荐的奇人,就是眼前这个李少君? “你……不是在雍城么?”子夫想起他的来历,立刻问道。李少君敛了眼神,微微一笑,“草民受丞相所邀,暂居相府。”子夫又问,“你是活神仙?”李少君且笑,却不答话,来个默认。 子夫回头看了看来路,突然想到,“李少君,你怎不在席上?”李少君答道,“草民惯于在日月交替之时于露天之处换气……”“换气?”子夫不明白,“是修炼的方法么?”李少君颔首,“可以这样说。”抬头看了一眼子夫两人,道,“两位娘娘也不入席,到这荒僻之处来闲逛?” “我……不是娘娘。”子儿立刻道,只是人依旧站在子夫身侧。李少君闻言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可是……也许草民看错了。”他讪讪的,“只是两位……的面相和命气实在非常相似……” “李少君,”子夫心中一动,“什么是面相、命气?你看出什么了?”李少君停了片刻,又看着子夫半晌,“娘娘,草民不知该当如何解释……娘娘您的来历,同后面这位……姑娘不同,非一言半语能说明白,只是,你们二人的命气却存着非同寻常的纠葛……”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子夫亦不作答,静静看着他。 夜幕降临下的李少君,双眸中闪着令人困惑又深邃的奇异光芒,子夫想到自己本是从小学习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该是大声呵斥这荒谬绝伦的异端邪说才是!可是生生面对如此一番诡异的情形,心中竟无法用辨习多年的哲学定义来说服自己。 “李少君,你究竟看出什么来了?”子夫问道,心中禁不住扑腾跳着。李少君却是默然不语,看看子夫,又自顾自仰头去看渐渐清晰的夜空。“娘娘,何必问草民……”他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有很多事情,您……该比草民更清楚。”“什么意思?”子夫抿嘴,“我不是活神仙……”“可是娘娘心中的乾坤,大得很。”李少君眼眸里掠过一丝光,“草民妄称仙道,所知至多不过秦汉百年,娘娘该是尽知千年,抑或更远……” 子夫一听,霎时面色泛白。 “李道兄,在谈什么千年之观?”田蚡的声音突然从廊道传来,随即便是索索靴革之声。原本相对的三个人同时转过身子对住来人——果是田蚡,携着刘彻和另外几个儒士模样的人物朝这边走来。李少君躬身作揖,子夫同子儿则朝一旁退了一步。 “哟,两位女官也在这儿。”田蚡见到子夫,颇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草民李少君叩见陛下,见过丞相大人。”李少君等人行近了,弯腰下跪。刘彻挥手,“平身。”径自走过来,却是和颜悦色拉起了子夫的手,低低道,“你竟也在这儿,难怪刚才一路都没瞧见人。”子夫只笑不语,站在了刘彻的身后,子儿更是乖巧,立在更后头。 “舅舅,这个……就是你跟朕说的活神仙?”刘彻回头去看田蚡,脸上带着玩味和好奇之色。田蚡上前来,恭恭敬敬,“正是。”“草民不过痴长几年,多见识了些人事,”李少君道,“神仙二字……怎能随意相加。”“说的倒谦虚,”刘彻点头,“不过,听丞相说,你的确有些能耐,是不是?”“陛下言重了。”李少君低首。 刘彻嘴角一牵,见到了一旁子夫的神色,心念甫动,转首来低声问,“刚才,明明瞧见你们说得起劲,都说什么了?”子夫抬眼,又抿起嘴来,不吭声。刘彻一笑,看了看周遭的那一大圈人,忽然朗声道,“除李少君,其余人皆给朕退下。”一旁的田蚡首先就是愕然,抬头看刘彻,才想开口就被截了话头,“丞相毋须多言,都退下吧。”那些人终于明白刘彻不是说笑,纷纷躬身退了离开。 “陛下……”李少君又垂头。刘彻抬手打断,语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严肃,“李少君……朕听过你的名字。朕也很好奇,究竟……世人为何皆称你为活神仙?”“陛下,请恕草民死罪,”李少君看了一眼子夫,“在娘娘面前,草民怎敢以‘仙’字自居?”“什么意思?”刘彻颇为惊讶。 李少君淡淡一笑,转过了身,重新仰起头去。刘彻蹙眉,才想问,李少君却已然开口,“陛下,草民略懂星象之说,数十年来夜观天象,我大汉帝星光芒四射,分外耀眼……”他突然停了下来,稍顿片刻,才又续道,“不过草民在三年前偶然发现有一颗异星伴随我帝星而闪耀,异星来的奇特但与帝星相携相伴,草民本不明其中道理,今日得见娘娘,方然醒悟。”“你……你说我是异星?”子夫瞪大了眼,忍不住开口,“胡说……”“胡不胡说,眼见为实。”李少君很是正经,“娘娘自当是陪伴陛下的异星,正因为有这颗异星的衬托,帝星才能当空闪耀,越发光亮。” “那你指给我看看,”子夫较上了劲,放脱刘彻,走了过来,很是不服气的看着言之凿凿的李少君。若说刘彻是帝星倒也罢了,古人崇尚天人合一的学说,子夫入乡随俗听之任之,可是突然扯到自己的头上,却当真让人发噱了。 星星,什么星星,火星木星还是天王星海王星? “陛下、娘娘请看,帝星位于中天东南,乃是最亮的那一颗。”李少君抬手指着一处。此刻夜幕当空,早已不复子夫初入花圃时的昏黄,暗黑的天幕中,李少君手指方向,果然有一点极亮的光芒,在纯白银光中竟还透着一点点紫色的晕圈,子夫眨了几次眼,担心不是自己眼花出了幻视——莫非这便是小说书中常常提起的紫微星?果然有! “紫气东来,陛下可以见到这颗星光芒白中透紫,正是象征着大汉的帝*威浩大、如日中天。”李少君喋喋,马屁不断。“那你说的异星何在?”刘彻替子夫问道。“陛下请看仔细了,就在帝星之边,有一点星光,需要仔细看,因为异星几乎和帝星紧贴在一起,不仔细也许很难发现……” 子夫运足目力去看,可是偏生有一点点的近视,半眯着眼睛,看得真是辛苦。哪里有什么异星,两颗星星要真贴在一起,照万有引力定律,还不撞上完蛋?突然想到以前物理老师的循循教导,子夫放下业已酸紧的脖子,瞪眼去看李少君——胡诌,江湖术士就知道整弄点玄乎异常的东西骗人呢。 “……是啊,”正当子夫酝酿情绪准备驳斥歪论的时候,刘彻突然来拉住她的手,“子夫,真的有,我看到了。”子夫“啊”的张大嘴,抬了头拼命去看,“哪里有?”“就在那颗星星的旁边,很小可是也很亮,贴得很近。”刘彻指着方向,努力引导子夫的视线,“不仔细真的看不出来,因为实在很近,而且颜色也差不多。” “是啊是啊,奴婢也看到了。”后面的子儿突然也喊起来,“太傅,真的有。” 子夫倒抽口气,经几个人这么一番解释,要再看不到可就是睁眼瞎了。贴着帝星的左上方,当真有颗闪亮的小光点,因为靠得近又差不多颜色,还真的不容易分辨。不过静静的看仔细了,会发现这个小光点跟帝星有些不同,它的光芒不似帝星那般稳定而持久,似乎略有些忽闪,好像人的呼吸,很轻柔的一收一放。帝星旁边亦有好几颗夜星,闪烁着夺目的光,只是都不似这一颗,贴着这般近,光泽这般美。 ------------ 第六十四章 帝星异星 下 “你说,那个是我?”子夫笑得不太自然了。地球上的生命可以和宇宙天体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太过荒谬了?“正是如此,娘娘。”李少君一点不像开玩笑,工工整整地点头。“为什么朕觉得那颗异星有些闪烁之色,”刘彻忽然开口问,他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呢。 “因帝星的光芒过于强烈,”李少君道,“世上又岂有哪个人的光彩可以盖过陛下呢?”又一顶高帽!“不过异星的光彩已经十分耀目,可以和帝星融合在一起,已非凡人所及。况且,有这颗异星的拱托,三年来帝星的气势可谓日盛一日……可以说,这是一颗福星。”“说得好!”刘彻听得非常满意了,朗声道,“李少君,虽然朕不知道你和丞相所说的是否真有其事,不过就从今日这星象一说上,朕相信你的确有些本事啊。” “陛下……”忽然田蚡从外面走了进来。“什么事?”刘彻回身去,问道。“宫里来人,说是太后……”田蚡走到他身边,越说越低声。刘彻皱起眉,看了看田蚡,只等他说完,才道,“朕就过去……”刘彻来看子夫,子夫笑了笑,说,“我还有些话想跟李少君说,皇上先行,奴婢随后就到。”刘彻略点了点头,跟着田蚡进了内里。 “子儿,你也先去前头,候着吧。”子夫将人都打发了,这才看向李少君。“怎么,娘娘还是不信么?”李少君很是敏锐,瞧出了子夫眼中的疑问。子夫淡然,“既然你能看出来,何必又问。”李少君呵呵的点头,“草民这是……言多必失啊。” 子夫道,“其实,我有很多不明白,李少君,你能一一告知么?”见到李少君开口欲言,子夫又道,“即使我知道千年乾坤又如何,知天命却不知我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少君想了一会,点头,“娘娘……说的是。” “刚才,你说我的来历不同寻常,”子夫凝视他,“我承认。可是,为什么你说我同子儿的命数纠缠甚深?既说了我同子儿命数相似,又何以咬定我就是异星?”李少君并不差异,一抹微笑始终挂在嘴边,“娘娘,心思果然缜密,草民的话,都记在心上了。”“为什么?”子夫也不多言,加重语气重复着问题。 李少君点头,“娘娘的来历,草民毋须多言,单说两位娘娘的面相……”“两位……娘娘,”子夫忍不住插口,“你说……子儿也会是娘娘?”李少君微愣,抬眼来看,突然摸了摸脸颊,表情失笑,“草民糊涂了,刚才那姑娘已经说了,她不是娘娘……” “可是,她会成为娘娘的,是不是?”子夫追问。李少君的表情又是一怔,看着子夫,不急着回答。子夫咬着嘴唇,专注去看,“我说的是对的,子儿会成为娘娘……”李少君忽然摇头,“未必……”子夫眼神一震,“为什么?” “因为娘娘……”“因为我?”“正是。”李少君答道,“娘娘既是异星,有异星相携,帝星的眼中,不会再有别的人……”子夫咀嚼着话语,想得深了面色突变,“你……莫不是说,我的出现,夺走了原属于子儿的一切,是不是?如果没有我,皇上眼里头的,就该是她……”话未说完,却被自己的判断击得透不过气来。 李少君抬眼看向子夫,摄人的眼神中冒出一点点坦然,“娘娘果然是聪慧之人。”子夫闻言,摇摇欲坠,差点站不住,幸得伸手扶着一旁的廊柱,方缓过气来,“真的是这样……我的一切,原都是子儿的。……卫子夫,她才是卫子夫。”心中是说不出的惶恐和酸涩,差点落下泪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出现,只是个意外……我的出现,夺走了子儿的一切。” “意外……又何来意外,”李少君摇头,“天命之数,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子夫笑了,“只要我在,子儿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李少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草民什么都不曾说过啊,”李少君且笑,“是娘娘心思聪颖,一点即透。” “你这是夸我?”子夫笑容越发勉强,“李少君,让我再猜一次,我……是不是应该把别人的东西,还给她?”李少君抬起头来,面露异色。子夫道,“我说的不对么?” 李少君也不急着说话,抬头去看天空,“娘娘,您看异星所发的光芒,虽然同样耀目,但却有些断续和闪烁……”“那代表了什么?”子夫有些走神,“你刚才也说,因为帝星的光芒无人可挡。”“的确如此,帝星强烈,越靠近它,也越容易为他所伤。” 子夫没有出声。 “古来帝星均为孤家寡人,”李少君道,“能和帝星相伴的,若长久必暗淡,若光耀必短暂,只因一颗强大的帝星是不可能允许身边人的力量强过自身。如果不然,必有血腥和动荡出现,仿如当年高皇帝同楚王之争。”“什么项羽,谁是项羽?”子夫嗤笑反驳,“皇上更不是刘邦!” 李少君也不生气,“正因如此,眼下这颗异星才能和帝星和谐而处,互透光泽。”他指着天边,“三年前,我发现帝星的旁边突然出现了这颗异星,非常惊讶。那时帝星并不如今日闪耀,而带着些云雾的遮挡,可是异星的出现竟替帝星拨开了重重阻隔,两者相吸越来越紧密,而光芒也互相渗透,直到今日这般耀眼闪目。我看帝星尚处在上升之势,今后几年乃至几十年必将更光辉夺目。” “这是必然,”子夫喃喃,“秦皇汉武,几十年算得什么?那是几百几千年的盛世……”李少君瞪大了眼,怔忡瞧着子夫。意识到话说得露骨,子夫笑笑,转回眼眸,“我只是随口一说,听过便罢了。”又想到什么,“对了,帝星这般闪耀,那异星呢?在帝星身边,也能闪耀几十年么?” 李少君道,“娘娘,您已经瞧见,异星业已受到帝星光芒的压迫显出乏力之势而明灭闪烁……”看着子夫,一字一句,“如今两颗星已贴近到无法分割的地步,再继续,异星虽芒,终将被日益强烈的帝星吞噬。” “吞噬?”子夫这回连笑容也挤不出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少君很是坦然,“不瞒娘娘,按照草民多年的观星之见,异星与帝星这般密不可分,恐怕相聚之日……无法长远……”“你说我会死?”子夫心头清冷,感觉好笑,却也笑不出来。“娘娘,草民没有这样……” “你没有这样说,是我说的。”子夫冷冷道,“可是,我说的,也不是不对。李少君,既然你被人称为活神仙,你懂得在日月交替之时练气修道,你该不会只有识命说命的本事!”子夫攥紧了拳头,走近两步,“李少君,既然告诉我我同皇上的命数,那你就该告诉我,我想化解,用什么方法?” 李少君突然跪在了地上,几近匍匐。子夫低头,“怎么,我为难你了?”转身走开,对这一丛花束,子夫伸手去触摸,“好,不说也罢,我只当你是江湖术士之言……”“娘娘,天意怎可随意泄露?”李少君道。子夫看他,“不说就不说吧,我不问了。” 话毕,朝廊道处走去。 “娘娘……”李少君起身,喊住了子夫,“要想化解,只有一个办法,”看着子夫慢慢转身,清楚道,“离开帝星!”子夫听得明白,却是浑身抖震,“离开……”李少君点头,“是!异星之所以气数日促,乃是因为帝星的光芒逐日增强,且势头与日俱增,所以越靠近它越容易引来自身之祸。如要避祸,惟有远离。”“可你明知道,异星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帝星……”离开刘彻,还要留在这个大汉朝做什么? 李少君叹气,“娘娘,您的来历……因帝星而来,也因帝星而去。离开了帝星,或许是生机,或许仍旧是无路。只是要一切回归正位,唯有离开而已……”“我是多余的?”子夫轻言。 “娘娘,人生之命数不在你我手中,而在天定。”李少君道,“您既然可以来到这里,必是因为您同皇上有着宿世之缘。其实很多事情,您该比草民看的更透,既知结果何谓前因而烦恼?”“可是……你爱过一个人么?”子夫悠悠问,“离开,谈何容易?” “爱之为物,皆因心中所念,”李少君道,“草民终身不娶,自不明白其中玄机。只是娘娘,照草民判断,异星之气至少尚有两年有余……两年之后的事,谁又能真的说清楚?您自来处而来,便可往去处而去。心中存念,在哪里都可以爱。要知道,那帝星可是千百年都更古不变的星宿。” ------------ 第六十五章 匈奴扰边 上 子夫勉强笑了一下,扶着廊柱,突然弯下腰去,抚住绞痛难已的心口。李少君吓了一跳,急急问道,“娘娘,您怎么了?草民去喊人来……”“不用,”子夫直起身子,面色颇为惨淡,可是咬着牙不愿意让刘彻知晓,“我没事,没事。” “娘娘……”李少君兀自不放心,看着子夫。眼神转到子夫胸口,竟然一滞,“蟠龙玉……娘娘竟然有这枚神器?”“什么蟠龙玉?”子夫却很是惊奇,摸到了胸口的物件,才恍然,“你说这个?这是皇上给的。”“难怪,难怪……” 见到子夫的不解,李少君解释,“草民这几年一直不解,为何异星同帝星那般融合相笃。要知道,当年异星突然出现时,光芒并不耀目,甚至曾有灭失之险……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这蟠龙玉的护佑。” “你说这玉能庇护我?”子夫捏着那玉,感觉胸口的抽疼竟也轻了。“蟠龙玉乃是帝王之物,护佑的自是一代一代的帝王,玉不离身乃是帝王戒训。”李少君道,“皇上竟然给了娘娘,那便是将自身之瑞气也给了娘娘,所以……两星相携之奇观便能解释的通了。”“你说,是皇上用他的帝气保护我?”“是。”李少君这次不闪烁了,非常肯定而认真,“娘娘,草民原不知道这般因由。现下来看,这蟠龙玉若在娘娘身上,异星之气该是可以延续……” “什么意思?”子夫颇有些紧张,“有这个玉,那两年之期便可以化解么?”“也许可以。”李少君道,“草民虽然多知些天道命理之说,可是对于帝王之业,毕竟有限。这蟠龙玉是神器,凝聚着我大汉历代天子的气息和精脉,我想,娘娘如果可以一直带着它,当保无虞。气息相同,娘娘同皇上的恩情,也当保绵延不断……” “当真?”子夫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你不是说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子儿的……”“娘娘,世事岂能全然如心所愿,想得越多,岂非越为自扰?”“也许……”子夫将玉佩放回了衣襟中,“代替了也未必是好,我知道别人的命数,那不是我想要的。” “要抑或不要,不是你我可以说了算的。即使真的夺了别人的,也未必会如您想象那般……毕竟,天所定的一切,世人无知,谁可以当真参透了?娘娘本身的经历,不正是个最好的说明么?” “李少君……”子夫茫然若失,“你究竟是人是仙?”“是人是仙又有何差别?人自有人之乐,仙当有仙之苦,还是人间好,娘娘。”李少君忽然作揖,“天意可望不可言,可揣不可说,草民说得太多,恐怕不多时会有性命之虞。”他拍拍袖子,“天意之玄妙,就在于知者善用,可说得过多,也许会引起伦常颠倒、世间征伐。草民今日多言了……看来,草民还是不适合在这凡尘中流连,该当回到乡野之处,安享几天日子……”见到子夫欲言,李少君微微而笑,“娘娘想说的,草民已经明白。只求娘娘在皇上面前开脱几句,草民力微识浅,无法替皇上效劳……就此别过了。” 回宫的途中,子夫闷闷的坐在车辇上,也不说话,也听不到刘彻说些什么。唯一有印象的,便是紧紧抓着刘彻温暖的手掌,不愿意放开。心中隐隐觉得,只要自己一松手,刘彻便会蒸发不见了。 刘彻并没有发觉子夫的异样,只当她一天奔波有些劳累不爱说话,轻轻搂着怀里的人,想到李少君所言的“帝星、福星”一说,很是欢喜,禁不住屡屡去吻她的发鬓。 进了宫门,便有宦官来报,说太后业已等了整个晚上。刘彻无奈,放开了子夫。“你……去哪里?”怀里的人略显惊慌,紧紧抓着手。刘彻吻着她的额头,“母后有些事情要同我说,我去去便回来。”“我不要你离开我。”子夫说的小声,整个头颅都埋到了刘彻的怀中。“好,”刘彻轻言安抚,“只一会儿,马上就回来。”打开了车帘,“子儿,你送子夫回寝宫去,我这就来。”放开手,下得车去,回转身来带着笑,“等一下我还有安排,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皇上,那这个……”一边的小唐急急跑来,手里提着个铜壶。“好好收着,带回去……”说到后头,俯了首在小唐耳边嘀嘀咕咕好一阵,终搓着双手大步离开。 到了寝宫,子夫仍旧有些魂不守舍,直到子儿说已经放好了热水,上前来宽衣解带,这才意识过来,自己似乎失态离谱了。 热水蒸腾,将自己满满实实浸在冒着白烟的大木桶里,向来怕水的子夫,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竟将自己完全没入50度的热水里,到憋闷的透不过气来,方抬起了头。身周是袅袅的白气,意识有些模糊和涣散,可是很舒服,放松到瘫软,没有力气再去庸人自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子夫泡在热水中,闭目养神,仿佛中听到木门推开的声音,然后意识有人走了进来。“子儿,别忙了,我就起来。”娇弱的说着,手离开水面去撑桶壁,试图起身。 却听到“哗啦”一阵水响,接着便是感到自肩头、后脊有一股温温的水流滑过,一双微带凉意的手抚上了肩头……也许手并不凉,只因已把自己给泡得热了,才会有这样的温差感觉。 立即睁开眼仰起头,看到近在咫尺的是带着笑意的刘彻。他看着自己,也不急着说话,只是双手慢慢抚过滑腻锁骨,向下一点一点游走……子夫略有酥麻的感觉过电,不由自主抬高了身躯,刘彻也低下头来,双唇触碰,一双小手从水中抬起,反手揽住了低垂的颈项。 “阿彻……”离了唇边,子夫低声而唤,眼见他将身上的袍服随手一脱,扔在一旁的木架上,仿如一幅墨色的帷帐。身子只一退,便瞅着刘彻跨入桶内。舒适浸坐之下,水面跟着漾升,热气袅袅更重,水波一漾一漾的晃到了桶外的青石地上,氤氲之气弥漫整个空间。 “你这样……真美。”刘彻将人搂入怀里,一手提起桶外的一个铜壶,又倒出些水来,自手掌淅淅沥沥的淋在子夫的身上……“这是渭河最洁净的水,我让小唐特地取了,亲自为你驱灾祈福……”说完话,便将人扳过,再次吻住了柔软小嘴,直到脸颊、耳珠、后颈……听着子夫“嗯唔”娇喘不已,一时媚眼如丝,身软似棉,除了抬手搂着他的肩背,却是根本说不出话。 “小东西,怎知我要替你祓禊?这般好,等着我……”刘彻的双唇在耳边徘徊不停,声音都异常性感起来。“彻,别……别离开我。”子夫说的断断续续,气息颇为急促,眼神婉转,流露一派不胜娇态。刘彻心动,将人贴近自己,温言道,“我说了,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你……会永远陪着我么?”子夫看着他的眼睛,在黝黑的瞳孔中,如愿见到了自己,抬手抚住他的脸庞,“这样一辈子?”“当然,”刘彻亲吻嘴边的手指,“我们就这样……”“白头到老?”“是,白头到老。”刘彻笑,“我们要一起,活到儿孙满堂、活到一百岁、一千岁。”“可是,如果我活不到呢?万一……我比你先死了,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或者……只有两年。”“不许你说这种话。”刘彻眼里露出些许不快,“你敢这样咒自己,我会生气。”“可是……”子夫咬着嘴唇,凑上去紧紧搂着他,“阿彻,我好怕啊,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长的时间……” “你是我的福星呀,傻丫头!”刘彻捋过浸润的长发,“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好不好?”“一生一世……”子夫虚弱的看着他,“这样长……”“不长,我还嫌短呢。”刘彻将手游到两人的胸前,“该是生生世世……”“阿彻……”子夫的回应被刘彻的动作打断了,微仰起头,轻轻*开。只是一下,微微张开的檀口又被刘彻含住,竟连“唔唔”之声也难以溢出,眼神迷蒙,嚅声细腻,只有水波一荡又一荡,泼湿了一大片的地面…… 湿漉漉的两个人自水桶移到贵妃榻上,刘彻披着寝袍,很是细致的抹擦着滴滴垂着水珠的乌黑长发……子夫半掩着薄被于胸口,怔怔瞧着动作温柔的刘彻,着了魔。 “怎么?刚才我弄疼你了?原想水中浮暖,竟也会痛?”刘彻微笑着轻拍手中裹着长发的干净帕子,抬头来问,手亦顺着发丝爬上来轻揉乖巧的小脑袋,“再这般看,我又要……”出乎意料,子夫不似往常那般用薄被盖住脸蛋,而是探身来一把搂住了刘彻的颈项,仿如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将二人贴在一起。“怎么了?”刘彻问道。 ------------ 第六十五章 匈奴扰边 下 “阿彻,我觉得……我的幸福,好像偷来的。”子夫悠悠道,鼻尖泛起酸气,竟不敢退开让刘彻瞧见,“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嗯……”刘彻想了一下,“喜欢你漂亮、喜欢你聪明、喜欢你温柔……”低首吻着肩头,不但吮吸,还轻轻用牙啃着,“你的所有我都喜欢。”“可是……你是皇帝啊,”子夫道,“天下漂亮、温柔的女子多的是,宫里头也有……”“又来!”刘彻生气了,抬起手来扳过子夫的脸,却瞧见上头的泪光,“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子夫忙摇头,“我……”一时气促,也说不过来。“今日怎么了?怪我没陪着你?生气了么?”刘彻好言相慰,“我知道今日事儿多了,原也想让你去瞧瞧祓禊,只是人一多,倒不方便了。”“不是,”子夫摇头,兀自将自己投入怀中,趴在肩头呜呜咽咽,“我……我只要你,陪着我……”“好好,我不是陪着你么?”刘彻将人整个儿拥入怀里,半倚上软榻,轻拍背脊,被子夫这莫名其妙的伤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 不停的哄着劝着,终于等到那哽咽声音小下去,气息平了,才敢将人拉开,对住自己。红通通的眼睑和虚浮的眼皮,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刘彻抬手去,细细抹干了泪痕,扁着嘴,“哭够了没有?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没,”子夫半晌,才蚊子似的哼哼,人始终蜷在刘彻怀里头,手抓着薄被掩住身子。 “那还发脾气!”刘彻笑了。“彻,你说,如果我拿了别人的东西,我却又舍不得还,该怎么办?”子夫抬起脸来,很是期盼的等待着答案。刘彻一想,“什么东西?你要喜欢,我便给你,何须要问别人拿?”“可是……我已经拿了。”子夫低下头去,“我……却不能还。我……很坏吧。”“拿了便拿了,”刘彻用手指将小脸抬拨起来,“我说了,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最多,拿了谁的,我寻别的补给他……”“能补么?”子夫的眼中燃起希望来,“能用别的补给她?”“当然可以,”刘彻忍不住又去亲啄那方嫣红,“要什么,我都替你给。”“……除了你,”子夫直起身子来,浑然不觉身上盖着的薄被落到了地上,却是手脚并用缠住了刘彻逐渐发烫的身子,“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补给她……” “唔……”轮到刘彻喘气了,将火一样的娇躯搂实了,“……好。”从喉间翻滚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情愫,感受到她前所未有的婉转承受、竭力逢迎……心中激荡,竟难以自持。“我……好爱你。”耳畔传来温柔表白,满目皆是楚楚之态,惹人怜惜又引火焚身。 “我也是。”刘彻喘息低语,终于溃不成军,深深陷入了这难描难画的温柔仙境中…… 宣室中,刘彻坐在书案前看着边塞递来的折子,卫青陪在对面,专注的看着刘彻,霍去病则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摆布着自己大大小小的一堆石子儿。 瞧完了一封,又是一封,刘彻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喜怒。卫青也不出声,只是慢慢将目光从刘彻的身上移到了书案前。那些慢慢堆积起来的折子,自己是清楚个中内容的,只是刘彻的反应,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皇上、皇上,”一旁的霍去病突然奔了过来,几乎扑到刘彻手中的竹简,“您看完折子了么?带我去骑马吧,我已经好多天没瞧到黑骢了。”“去病,不许闹。”卫青有些尴尬,忙将趴在书案上的人拉下来,“不可以打扰陛下……” 话没完,刘彻抬手,卫青即住了口。“皇上……”被卫青拉下的霍去病,扑闪着眼睛瞧着刘彻,虽然被卫青的说话镇住不敢再言,可是心里的念头却丝毫没有压下。“你想骑马?”刘彻脸色从容,甚至带着笑,抬起的手抚上霍去病的脑袋,“才几天,就这样想你的黑骢?”“嗯!”霍去病使劲点头,“这几日一直下雨,我听太傅的话,留在这儿写字……”小嘴一憋,甚是委屈的模样。 卫青笑了,撇眼去看一边的石阵子,“还写字?我看你到现在,连书桌都没碰过,尽是玩小石子儿……”“舅舅,”霍去病臊红了脸,“我前日也写,昨日也写……太傅都看过。”“好了好了,子夫不在,你就少糊弄你舅舅了。”刘彻屈指轻轻敲了他的脑门子,“不写便不写吧,多学学你舅舅,也没错。”转了头回来,看着卫青,“对了仲卿,霍去病已经同黑骢混熟了,你呢?前些日子,王恢弄来的那批马,不是特地给挑了一匹紫骝给你……你是爱马之人,说说,这几日相处如何?” “臣……这几日,一直在看各地方边郡上呈的折子,又同主父偃、严安等人商量对匈策略,臣……根本没有空闲去瞧过紫骝。”卫青答的平和,却不住偷眼去看刘彻,“陛下,这段时间,匈奴甚为猖狂,已经数次扰我边境,抢我财物,李广将军在云中都同匈奴骑兵打过好几回了……” “是七回!”刘彻突然严肃起来,“云中七回,雁门尚好,可是代郡、上郡几处加起来,超过三十回!”突然沉默了,刘彻缓缓拨着书案上的竹简…… “去,自个儿去玩,找你小姨去……”卫青低声吩咐一边的霍去病。孩子很是明白,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卫青抬眼看着刘彻,也不再说话。 “掠了三十几回,还不包括那些没有驻军的小郡县;抢了数千户人家,还不包括偷偷营生关贸的商人;杀了八千七百多人,还不包括在汉境以外的牧户;还有那些烧掉的房子,荒芜的田地,还有从边郡逃来躲灾的饥民……”刘彻一口气说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几近深思。卫青仍旧缄默,看着刘彻。 一时间,宣室里静得连根针掉了都能听见。 “匈奴……”从齿缝间蹦出的两个字,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刺耳之音,随即便是“啪”的一声响,卫青心头一震——眼睁睁看着刘彻,将书案上的一封竹简,狠狠扔到了对面的墙上。丝线断裂,竹简如同残破的枯叶,散落到青石地上,遍是狼藉。 可是,预想中的爆发没有发生,刘彻只是喘着粗气,紧紧抓住桌上又一封折子,抓到指节发白,甲面泛青……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王恢还是颇费心思的,马都是好马。”刘彻恢复了平静,静静瞧着卫青,“紫骝不似黑骢年幼,会是你的好伙伴……”“臣谢陛下天恩,”卫青抱拳,“只是臣以为,眼下匈奴的屡犯边境……” “朕心里明白,”刘彻打断了他,“一笔一桩,每一条人命都跟他们记着……”“可是陛下,诸守城郡守和将军,没有出战的允旨和兵符,只能被动抵抗,才助长了匈奴侵入汉境的气焰……”卫青紧蹙双眉。 刘彻定定看着他,“你以为他们个个都是你卫青,不用虎符便可出兵平定兵乱?”“臣不敢,”卫青连忙低头,“臣从不曾这般想。当初闽越之乱,也靠陛下的英明决断和料事如神。”“少拿这种话敷衍朕,”刘彻不耐摆手,“当初闽越之胜,自有你卫青的当机立断,可是……运气不得不说也是原因之一。可是,运气……不会每次都那样巧。匈奴同闽越完全是两码子事……” “陛下,臣和期门羽林将士亦非当日初生小儿……”卫青急急辩驳。刘彻嘴角一牵,“攻打匈奴,不是朕一人可以说了算,也不是靠你卫青和期门军能说了算……”见到卫青又欲说话,刘彻举手阻止,“朕自有分寸。朕……让大行令办的事,并不只是贩马这般简单……” “陛下的意思是……”卫青见微知著,脸上露出了期盼的光。刘彻却不见热络,反而露出一丝的冷然,“仲卿,朕已不是当初那个援助东瓯的初生牛犊了,你……”他手指抬起,指向卫青脸面,“想什么朕清楚,朕到时候自会同你说明……只是眼下,朕还需要等……” “等?等什么?”卫青急问。刘彻很是神秘的一笑,“等一个期限,一个机会……”“陛下!”卫青振奋了。刘彻只是一摇头,“不到时候,朕只能说到这里。不过仲卿,朕却能明明白白告诉你,那八千多条人命,决不会白死,不会!” “臣相信陛下。”卫青铿锵有力,“臣和期门军随时等待陛下的召唤。”刘彻点头,“行了。”将岸上的竹简一一拢起,塞入一旁的柜子里,“匈奴要了解,对策要考虑,那紫骝……你可也得驯熟摸透了。” “臣遵旨。”卫青俯首。刘彻挥了挥手,“朕有些乏了,就不同霍去病骑马了,你陪他吧。下了几天雨,他都憋坏了。你陪他去上林苑逛逛……带着他的黑骢,还有你的紫骝!”“臣……领旨。”卫青笑笑,想说又咽了回去。 ------------ 第六十六章 少君离世 上 刘彻见状,支着额头,“怎么,想说什么?”卫青讪讪,“陛下,您……太宠着去病了。什么都顺着他,别人……会说闲话。”“谁?”刘彻不以为然,“朕喜欢去病,管别人说什么。”“可是去病才九岁,又在未央宫里陛下跟前,这样乱闯乱嚷的……” “你呀!”刘彻无奈而笑,“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霍去病么?”“……”虽是无语,可是眼神露出的不明白,谁都看得到。刘彻道,“因为霍去病真,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似你……老是这般战战兢兢,瞻前顾后,能把人给憋恼了,冒出火来!” “臣……”被刘彻点中,卫青更为尴尬。刘彻却是点到即止,“行了,朕不是存心说你,不过,你什么时候也能改改你这脾气?朕的太中大夫!”卫青抬起头来,微微张嘴,但还是闭上不语,只是憨憨一笑。 刘彻咧咧嘴,“去吧去吧,朕不留你了,时辰晚了,就赶不上回宫了。去吧,带着霍去病到上林苑遛遛……” …… 送走卫青,刘彻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忍不住轻轻按着两旁的太阳穴。心中所想的,便是用了晚膳,让子夫好好替自己揉揉捏捏。一念到子夫那双小手的灵巧,心头顿时舒爽不少,期盼更重。 “皇上,”小唐突然推门进来,看到刘彻正展着双臂伸懒腰,立刻低垂了头。“怎么了?”刘彻摆了摆酸涩的脖子,不以为意,“来得正好,摆驾回宫。” “皇上,丞相大人在外求见呢。”小唐扁着嘴,苦苦来报。“丞相?他这个时候来?”刘彻皱了眉,“说了什么事么?”“没说,可是就说,挺紧要的,要立刻跟陛下报。”“这样……行了,让他进来吧。”刘彻一屁股坐下,揉着额头,“朕见了他,再回去。” “吱呀——” 子夫听到推门声,忙回身去看,“你……回来了,都忙完了么?我原想过来看看,可是听说武安侯跟你谈事儿,就……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我替你准备了一壶早春茶。”将人引到了案前,弯腰去拿茶盏,却瞧见他手中的一卷绢帛,“这是……什么?” 刘彻将东西扔在了案上,看向子夫,“舅舅刚才跟我说,李少君……死了。” “哐当”一声,子夫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茶水溅了一地。连忙低头去执事,但因心神恍惚,手指被摔裂的碎片划出一道口子。刘彻见状,忙拉了人起来,“怎么这样不小心?别弄了,让子儿他们收拾就是了。” “没事,我没事。”子夫将破损的手指放入口中,眼睛去看向刘彻,“你说……李少君死了?”“嗯。”刘彻点头,“刚才舅舅来,说上次见了面,李少君第二日上便与他辞行,说身染微恙要加调理,舅舅当时也就答应了。却不料到,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出现,舅舅便遣了人去雍城寻访。却没料到,这几天带回来的消息,居然说李少君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刘彻蹙起眉,“活神仙……活了几百年,竟也有寿终之日?” 子夫默不吭声,兀自出了神。脑中突然想到的却是上巳之日田蚡府上他同自己所说的那番话——什么天机可望不可言,什么避世离尘、安享几日,难道他竟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寻个借口躲起来等大限? 莫名的恐惧让人打起寒颤,如果他当真泄漏了天机而遭了祸害,那么他当时所说的命数、异星、期限、两年……竟是真还是假?天象之说居然果有其事么?天命……能化解? 颇为茫然的看着前方,一片模糊和迷蒙,子夫有些天旋地转的失措。 “子夫……子夫你怎么了?”刘彻瞧着子夫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居然连人都摇晃起来,忙扶住了她,“脸色突然这样差,不舒服么?”“我……”意识回来,咫尺间的脸庞这样熟悉又遥远,子夫紧紧抓住了他,“阿彻,我……好怕。”刘彻颇为意外,柔声道,“好端端,怕什么?” “我怕……那李少君。”子夫说不清楚,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竟然……死了。”刘彻捋着发,“死了便死了,你怕什么?李少君说是活了几百岁,也许是成仙而去,倒算功德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活神仙,逃不过身死之命……” “不,不……”子夫轻轻摇着头,“他……不是常人。”眼睛瞧见了案上的那堆绢帛,突然心头一跳,“那是什么?”刘彻顺着目光去看,腾出一只手拾起来,“对了,这是李少君留下的。舅舅到他所住的茅庐,只找到了这些绢帛,用个锦囊袋着,说是呈给朝廷的。” “是什么?”子夫又问了一遍。刘彻展开,递到面前,“我看了,是一些养生长寿之法。”抖落了几下,刘彻颇有些好笑,“人都死了,居然还谈什么延年益寿……”稍微翻看了一下,道,“写的倒挺多,祭祀灶君、烧制丹砂、制金器皿、炼丹制药……你说,这些可信么?” 子夫看向写的甚为工整的绢帛,瞧到上面不但有密密的蝇头小字,还配置了好些器皿、人物的图样,一时哑口。 “子夫……”意识到子夫的走神,刘彻又喊,“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没什么,”子夫强笑,“我只是……没想到那李少君,竟会死了。”刘彻将绢帛扔回了案上,认真看着子夫,“到底怎么了?你不舒服么?”细细瞧着子夫的双眼,里头所露出的迷茫和空洞是从来没有的,“究竟发生什么了……是了,那天在舅舅府上,你同李少君谈了许久,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子夫转开头去,却被刘彻一把捉住,按住了两肩。“你只有在说谎的时候才会不敢看我,”刘彻定定对着那对闪避的眸子,“告诉我,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突然死了,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同你说过他会死?” 子夫微张开嘴,很是惊讶刘彻这番逻辑推理,想说不是,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回答。“子夫!”刘彻严肃起来,拇指轻轻摩挲着子夫柔润的嘴角,仿如千言万语。子夫将手掌拉下,一遍一遍轻揉捏抚,“李少君说我是异星,我……便问了我们的将来……” 刘彻听罢,莞尔轻笑,“他说什么?我记得他不是说了,帝星和异星相携相伴,不会分开么?”“……是,”子夫抬头,刘彻的笑好像一注阳光,“他说,你……是我的保护神,我们不会分开,合二为一……”“真的?合二为一?”刘彻笑容更深,“我和你么?”“真的。”子夫将头紧贴刘彻的胸膛,“他还说,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会好好的。我们……定会好好的。” “本就如此。”刘彻按着她的头颅,“既然他也这样说,你却担心什么?”“我……我只是有些奇怪,”子夫咬着嘴唇,“那日李少君说,天象是可望不可言的,他同我说了这许多,会、会……”“会丧命?”刘彻接道,将子夫扶起,脸色凝重起来。 子夫终是点头,“他……虽没有明说,可是我觉得,是这个意思。……阿彻,在我以前生活的时代里,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的,可是如今……他竟真的死了么?” “泄露天意……”刘彻深思起来,又去看几案上的绢帛,“子夫,你说那李少君真的是个活神仙?”“我不知道,”子夫诚言,“我本不信,可是他所说的……我觉得太奇怪了,眼下他却死了……”子夫突然抬起头去,看着刘彻,“可是如果他真是活神仙,为什么他不能替自己避过这一劫呢?” “也许……他未必真的死了。”刘彻瞧着绢帛,却加重了手臂的力气,将怀中的人搂得紧紧的。 雨后初霁的宫殿,透着一种新鲜而又沉稳的凝滞,许多宦官都执着笤帚低头清扫着宫落走道上的水渍,一边忙活一边就是低声地交耳。 “你说,今日会是哪个大人来?”“管他哪个,反正这几日天天都有,前几日大雨不停还挡不住皇上的劲道呢,今儿个都放晴了,准保是个……”“是什么是呀,两个蠢材!丞相大人都在里头好些时辰了,你们还猜……猜什么劲儿!” “你们几个……窝在那儿干什么?”突然,一个声音高昂的传来,将窃窃私语的几个人吓得忙散了开。“……唐公公。”一见清来人,忙哈腰行礼。 “让你们干些事,尽知道躲懒!”小唐板着脸,身后又现出一个人,手里却是拿着一翎半湿的披风。“快,还不给我扔了那笤帚,替卫将军整衣!”“是、是。”其中一人连忙过来,拿过了卫青手里头的披风。“聊天,居然敢聊天!要是换到卫将军的麾下,我看你们不受军棍呢!”小唐还在数落。 ------------ 第六十六章 少君离世 下 卫青只是一笑,挥手让那几个宦官退了,“陛下呢,已在宣室里头么?其他几位大人可到了?”“您来得最早,”小唐带着往前头去,“其他几个都没来呢,可能都想等雨歇了才出门。陛下用了午膳就在宣室了,不过……正同丞相议事呢。” “丞相?”卫青有些惊讶,但随即又恢复了表情,淡淡“噢”了一声。“奴才替您进去通报一声吧,”小唐边走边说,“皇上同丞相说了有一阵子了,想来该……”“不用了,”卫青阻止,“别的大人都没到,我就在外头等等,陛下和丞相大人也许有重要事儿说。”“这……也好,”小唐点头,“那奴才带您去偏室坐坐?” 卫青摇头,露出了笑容,“不用,我就在这儿走走,好容易雨停了,气儿……新鲜着呢。” “陛下,臣明白,定当回去好好研究这些方子……”田蚡将手中的一叠东西卷了拢入袖中,站了起来。“等有了结果,便来回奏。”刘彻点头,“这些……真假未定,只是李少君其人的确有让人困惑之处,”稍稍停了一下,刘彻续道,“也不用着急,权当……尝试一下。”“臣明白,臣明白。”田蚡点头,“臣……就告退了。” 刘彻微微点头,目送田蚡往外去。走了几步,人又回转来,“陛下,臣竟忘了说了,这阵子匈奴不太老实,屡屡犯我边境……”刘彻抬头,轻笑一声,“舅舅,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臣……臣这不是跟陛下,跟陛下谈的入了神么。”田蚡颇为尴尬,挠头笑着。 刘彻转过头,升起袖子轻掩嘴角,“行了,匈奴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朕……也有安排。舅舅,”他再看田蚡,“不过,既然是丞相,也是该好好担待些朝廷大事。”“臣明白、明白。”田蚡哈腰,“臣这就去找韩安国、王恢他们……” 刘彻“嗯”了一下,“朕想……找个时日,也该廷议一下。照着往年的经验看,匈奴……便是到了不安分的时日了。是战是和……”“战?”田蚡瞪大了眼。刘彻笑笑,敛了眼神,“朕只是这么一说,到时候,看朝廷的决议吧。行了,舅舅,今儿个话说了不少,你……就回吧。” “臣遵旨。”田蚡忙低头,退了出去。 “陛下……”在外逡巡的卫青见到宣室内走出的人,忙迎了过去,“您怎么出来了。”“哟,仲卿已经来了,等了很久了么?”卫青摇头,“刚到了一会儿,才见到丞相大人……”“他啊,”刘彻一笑,信步往台阶下去,“朕让他办些事儿呢。雨停了……”抬起头来,看了看澄清的天空,“空气真好,走,咱到园子里散散步。” “……这,”卫青愣了一下,随即跟上,“陛下不是召了主父大人、严大人一同议事么?”刘彻径自往前走着,摆摆手,“朕改变主意了,不理他们,朕就同你走走,透透气去。” 两个人踱到了御花园里,但见地上的水渍已然扫开,慢慢褪了去。只是四围的树木、花草上均带着一点点的水珠和湿意,东侧的小池塘中,水纹慢慢漪着,间或泛起一个小小的涟纹,一漾一漾的扩大、扩大…… 刘彻走到池边,停了脚步,注目瞧着水面中伸出的莲枝,圆叶……卫青见刘彻一路都不说话,也不搭口,静静站在一旁。 刘彻看了半天,转头对着卫青,“你看这池水,看着平静无波,就这么几个小圈圈,成不了气候……其实,里头该是有动静呢,鱼儿要游窜,枝叶要出水,外头的人看不到罢了。”话才完,就听“扑通”一声,两人同时见着一方一指来宽的灰色鱼影自水中跃起,又落了回去,不由会心而笑。 “陛下,鱼儿这是投网来了,陛下可想捕鱼了?”卫青道。刘彻似乎颇为惊讶卫青的这番探问,侧身看了半晌,笑起来。卫青又道,“臣记得,当初在上林苑的时候,陛下意欲捕猎之前,总是喜欢先瞧一番林子的动静……” 刘彻仰头,笑出了声,抬起手来指着卫青,“你呀你呀,难得揣测圣意……倒准得很。”笑声收起,刘彻严肃起来,“朕……的确想打匈奴了。这段时日,伊稚斜遣人屡犯我边境,拿了不少的好处……朕上回同你算计过……” “这几日,又有好几封折子来报,”卫青又道,“匈奴似乎是得寸进尺……”刘彻抬手阻止,表明了不愿听。卫青垂下眼帘,停了奏报。 刘彻笑了笑,脸色放轻松,“对了,说说那紫骝吧,可带着它跑过没?如何?”卫青这回憨憨笑了,“臣谢陛下,那紫骝却是好马,极好的战马,体格健、脚力佳、耐跑跃,反应也极快,匈奴的马……果然比我们当地的马好些。”“好些?是好太多了。”刘彻道,“别人的好,咱们就得认,不丢脸。只是……认了,便要想法子,怎么改进改进。” “臣已经想过,既然大行弄了好几批马来,咱就挑上好的同本地马配种,臣想应该可以起到改良马种的作用……”卫青非常诚恳。刘彻点头,“便是如此,朕已经同王恢说过,除了留下些先配给统军的将军,其余的都留作配种,只是要想见到大汉的好马,还得有些年岁……”“也就几年光景,”卫青附和,“陛下自不用心急。” 刘彻微笑,“马种的事,朕可不急。”抬起手来,拍了拍心口,“朕这几日,整日想的,可是另一桩……你同朕奏报过好几回了,朕也没同你详谈过,不过这些日子……对了,这几日你有没有注意朝廷的情况?” 卫青被问的突然,抿嘴想了一下,才道,“朝廷里这些日子,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只是……”“只是什么?”刘彻追问。卫青道,“只是有几日,没瞧见大行了。”刘彻一听,连连点头,“朕就知道,你心思细,定能察觉。朕……的确让王恢离朝几日,办些事情。”刘彻想了一下,道,“你说,朕如果提出对匈开战,朝廷里头……有多少人会反对?” “啊?”卫青明显呆滞。刘彻却浑没留意,自顾自看着水池里的莲叶,“自从去年王恢主战,朕却不得不继续和亲。一年以来,朕常常会想起其中因由……和亲,汉匈和亲都超过七十年了。”“所以朝廷里头,大人们将和亲视为两邦安好之策,也是情有可原。”卫青道。 “可是他们难道都忘了,当初大汉朝为什么要同匈奴和亲?”刘彻冷笑,“一个一个公主的送出去,得到的是什么?”卫青见刘彻生了气,低首不便出声。刘彻看了一眼,冷声问道,“仲卿,你知道,我大汉同匈奴和亲的缘由么?”卫青没有抬头,缓缓摇了摇,“臣……不知道。” 刘彻冷哼一声,“朕却知道,朕说给你听……当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尚书署里瞧见过我朝吕太后给冒顿的书函!①当朝国母所写的书函……那是什么?根本就是苟延残喘、奇耻大辱!”“我朝太后……给匈奴单于的书函?”卫青意外了,看向刘彻,见到的是一张铁青的脸。“那是吕后回复冒顿国书的回函……”刘彻道,“两封信现在都在宣室里,朕打算……带到朝堂上,也给那些整日嚷着和亲甚好的人仔细瞧瞧!” 卫青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这次是铁了心决定开战了么?”刘彻闻言,定定看着卫青。卫青眼眉一跳,“陛下,一年来我朝对匈奴的兵力部署和后勤准备可说卓有成效,但是当真宣战……除了要有齐协的人心,也要有完备的策略和战术!” “仲卿,想的周密。”刘彻颔首,又将目光放到了水面上,“你可不要以为,朕是随随便便兴起去翻那两封旧档。拿出来给人看,也不是打算当众剥了脸皮,自取其辱,朕……就是要制人心!”嘴角一牵,“至于战策……自当有人打点。” “陛下……”卫青直了直身子。刘彻挑眉,“怎么?”卫青抱拳,非常郑重,“臣请战。”刘彻一愣,随即呵呵笑起来,拉下了卫青的手,“仲卿啊仲卿,你……这也太早了些吧。”“臣是认真的。”“朕也不开玩笑,”刘彻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往回走,略带叹谓,“朝廷的态度,尚是未知数,这几日主父偃他们不是也说过么,扭转人心不简单……要多几个王恢那样的,才好啊……王恢,王恢……该回来了。回来了,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注①:公元前195年,刘邦死。匈奴冒顿单于下书羞辱吕后,说:“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吕后采纳季布的主张,压住怒火,平心静气复书说:“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坠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 第六十七章 马邑之谋 上 卫青跟在后头,表情明显是不解。刘彻意识到,来看,又笑,“到时候,自然会明白。”“臣愚钝。”卫青挠头微笑。刘彻摆手,表示不赞同,“朕看你倒是大巧藏拙,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怎么看,你都是那一将!” “陛下谬赞,”卫青脸热,“臣到现在,一场仗都没有打过,东瓯那次也是靠着运气……”刘彻打断,“你又忘记了。朕说过,你是朕磨练的一把利剑,轻易可不出鞘,”回头来又瞧了一眼,“一出鞘,就应有不世奇功!所以,朕一直都在等机会……怎么,怕么?” “臣不怕,”卫青道,“只是陛下将如此重大的责任交给臣,臣……”“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刘彻微笑,已然踱步到宣室门口,“就是这样才好嘛!”“啊?”卫青停了步。 刘彻不语,自顾自推开了门,里头立刻传来声音,“臣主父偃、臣严安叩见陛下。”“你们都在,不是让小唐知会你们……也好,来了就来了,正好陪朕说说话。”刘彻跨进去,“仲卿,你也来。” “陛下,臣是特地有要事相告,”里头的人快步过来,手里拿着一封竹简,低声道,“刚来的折子,程、李二将军已经照陛下旨意回来了,大行也已自马邑回来了……” “喂喂喂,你在大殿伺候吧,快说说,刚才怎么了?听说皇上发大脾气了?”“什么脾气呀,简直就是天颜大怒!皇上把底下的人骂的头都不敢抬了。”“怎么回事呢?”“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打仗?打匈奴?”“可不是,皇上还翻了以前的旧档子,说那匈奴的祖宗出言调戏我们的皇太后!”“皇太后?”“是吕太后……” “那就更要打,都这样欺负到我们祖宗头上了,还不打他们呢!那也太孬种了。”“你这是说谁呢?不过我想着要是我能去当兵,一定要跟着卫将军去杀个痛快!”“卫将军?皇上现在器重王将军和李将军呢。”“那也好,哪个将军能打匈奴回老家,就跟哪个!” …… 子夫这才走到宣室外,便听到了几名宦官的小声议论,说的唾沫横飞义愤填膺的模样,让人颇有些意外。不过,众人一见到子夫过来,纷纷住了嘴,低头散开。 “……太傅,您怎么来了?”小唐从宣室门口小跑迎上。“皇上呢?”子夫停下来,抬眼去看紧闭的宣室木门,“在里头么?”小唐点头,“在,刚下了朝就在了,还有田大人、韩大人、窦大人、王大人……都在呢。” “他们……在商量事儿?”子夫立刻想到了刚才那些宦官的议论之辞,心中微微一震,这些日子听闻北边郡塞一直都不太平,看来当真是这问题摆上了台面,那……便是大事情了。小唐答道,“该是有商量呢,皇上才下朝,个个大人都跟了过来,闭了门也不让人进……” 子夫想得一想,“小唐,去,准备些茶水,还有干净的帕子……”“噢。”小唐点头,可是忍不住问,“可是太傅,这些东西……”“我自有用处。”子夫一笑,“快去吧。” “……御史大人若要再提白登之围,颇有些令人汗颜。”宣室里,王恢正在侃侃而谈,“正如皇上在朝所读的那两份国书,这不是我大汉朝的光荣,而是耻辱,是永载史册的羞辱和磨灭不去的污渍。就是当年,高祖皇帝几十年戎马倥偬,他也绝不是不想打击匈奴。而是当时的国力、民力、兵力、财力都不允许,和亲实乃无奈之举,而并非不可更变的国策……” 韩安国打断,“大行所言欠妥。和亲政策并非一时之意,高祖皇帝开立之,后世的文皇帝、景皇帝都效法不断。既然有效,又能使臣民免于战祸之苦,何乐而不为?所谓牺牲一人,而换取全朝的祥和,乃是上上策才是。” 刘彻紧皱眉头,默不作声。 “吱呀——”一声,随着木门推开,是一道明亮的光线。里面的人纷纷转了头看向门口,刘彻抬手,才想喝止这不守规矩的来人,却生生住了口。 “奴婢给皇上、各位大人奉茶。”子夫端着个木盘,袅袅进入宣室。先到了刘彻跟前,将茶碗放下,递上帕子,“皇上,请用茶。”刘彻无奈,接了过来,见到子夫偷偷而露的笑容,终忍不住轻笑一下。 子夫又移到一边的田蚡跟前,奉茶送帕。田蚡一见茶碗连忙拿了过去,喝上一大口,并用帕子急急掩着自己想打哈欠的嘴。子夫不看了,忙转到下一个,窦婴已经直起身子来接…… 一圈下来,刘彻招手,让子夫候到身边来。这道理若不明白,自己可真成傻瓜了。果然,子夫嫣然而笑,乖乖坐到了刘彻的身后。 “……据臣所知匈奴向来都是民智落后、凶悍蛮族,我大汉与其贸然开战有何好处?不但没有好处,还会坏了规制,到时候弄得民不聊生、人财两空,就得悔不当初了。”争论的人并未受奉茶的影响,韩安国仍在长篇大论,“我大汉毕竟是礼仪之邦,对于夷狄落后之人,总还是以仁德、宽恕为上,以德报怨么……” “以德报怨?”王恢冷笑,“我大汉以德报怨了七十年,得到什么了?匈奴臣服了么?北部边塞的人民安生了么?咱们能看到的,只是无休无止的索取和掠夺!韩大人,咱们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去年才刚嫁过去一位公主,送去几百车的财物,可是,匈奴太平了么?这些日子以来的边关奏报,韩大人可看过否?需不需要末将让程将军、李将军当堂说说?以德报怨,这以德报怨的结果是韩大人所乐见的么?” 一番有理有据的陈述让所有人都无法辨驳,刘彻虽仍旧缄默不语,可是眼神饶有兴趣的瞧着韩安国,想知道他又有何理由加以反驳。窦婴亦不抬头,自顾自慢慢小口啜着茶。 “这个……两位大人,所说的都有道理。”开口的居然是始终心不在焉的田蚡,抬眼来看刘彻,挂上招牌微笑,“只是这个……究竟是战是和……臣以为毕竟关系到大汉朝国之根本,轻易论断……未免草率了。” “草率?”刘彻用指关节轻轻敲着书案,似笑非笑,“朕这番同诸位商讨研究,在丞相眼里竟然是草率?”田蚡一听刘彻说话直冲自己,笑容一僵,“臣失言、臣失言。”偷偷去看韩安国,露出个无奈的尴尬笑容。 韩安国见状,轻轻咳了一声,“可是陛下,匈奴从小生于马背之上,骑马射箭对于他们如同吃饭睡觉样平常,而我汉军要进行大规模的作战,必须要进行一系列的整顿编排,贸然深入敌境,实难掌握战机,而长途跋涉之下,更无疑羊入虎口……“ 刘彻好似轻描淡写,“御史大夫的意思,还是不打……”语气软和,但是表情甚为阴冷。田蚡已连头都不敢抬。窦婴看了看刘彻的神色,放下手里的茶碗,微微牵了牵嘴角。 刘彻也不等韩安国答话,续道,“御史大夫意思不打,大行意思打,丞相么……看起来还说不准。”田蚡闻言,低头讪讪而笑。刘彻扫过去,瞅着唯一一个不曾说话的人,“魏其侯……就剩你了。你虽然身居太常,不过当年也是领过兵打过仗,做过丞相的人,”田蚡一听这话,脸面又轻轻抽了一下。刘彻浑没注意,续道,“你说说,这匈奴……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窦婴抬眼,发现矛头直对自己,不由吸了两口气,直起身子,“这个……对匈作战,臣以为,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若开战,没有五年十年绝不可能有个结果,或者,需要二三十年抑或更久……”刘彻颔首,意识到窦婴其实已对战争之事有所研究,示意他继续。 窦婴略点头,“历来我朝对匈奴的态度,始终都以仁恕、宽德为主,不论是多次的和亲还是只防守不进攻,处处都昭显我天朝的威仪和大度,只可惜匈奴之人不但不领情,还数次得寸进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臣以为,这的确让人气愤。” “窦大人的意思,这仗……就是该打了?”田蚡悠悠问。 窦婴一顿,抱拳低首,“丞相大人,我还没有说完呢。”转向刘彻,继续道,“臣因为曾经参加过战争讨伐,知道一场战争的展开和持续需要的各方面因素是非常繁多的,钱粮、人员、装备,还有谋略……前几样,臣以为陛下自不用愁,这几年国库的粮仓、钱仓几乎都是满的,曾经臣还去探视过,那最底层的谷子、精米还有成摞的铜钱串绳,快因为经年不用而霉了烂了……只是说到带兵人选和战术技巧……大汉同匈奴的几次交锋,几乎都是惨痛败北的。” ------------ 第六十七章 马邑之谋 下 “陛下,匈奴行踪不定,终日在马上奔跑游荡,”韩安国立刻跟上,“我汉军如果莽莽撞撞的进入匈奴境地,一来根本没有把握找到匈奴的主力军,二来大部队又不可能长期在境外滞留,三来势必造成京城空虚、腹地虚弱的情况……这样出兵,太过冒险。” “所以说,仗打不打,臣以为这个战术和策略是非常讲究的。”窦婴赞同道,“不论是当年的七国吴楚之乱,还是建元年间的东瓯、闽越之祸,打的不仅仅是国力和兵力的较量,更多应该是战略战术的高低……” “末将完全同意太常大人的说法,”王恢道,“深入匈奴境内当然是我汉军吃亏。可是,真同匈奴开战,未必便要深入敌境……”“王大人,你这是……”韩安国脸色愕然,明显为王恢的说法感到奇怪不解。 王恢却是一脸的笃定,“韩大人,你说到匈奴的地界打战,自然是我们吃亏,可是如果能把匈奴主力引入我大汉境内,那岂非就如大人所言,以逸待劳之上上举?”话语一出,座上的众人皆露出茫然之态,个个看着王恢,想知道他所说的上上举是个什么好计策。 唯独刘彻,一脸的波澜不惊,冷眼看着底下几个人,竟慢吞吞的喝起茶来。子夫忽然有些感觉——王恢的这番“语出惊人”,也许正是刘彻授意的。 “匈奴最近不停对我代郡、云中等地骚扰民生,既然他们如此不安于世,我们当可以诱其入我圈套,利用地势和埋伏进行围捕。韩大人,您以为此计可行否?”王恢边说边看着韩安国。韩安国虽然默不作声,可是两颊的肌肉明显在抽搐,手中捏着子夫刚才送来的帕子,轻轻擦着。 “臣有一计,可以作为此次向匈奴宣战的第一场!”王恢过来,对着刘彻,朗声而奏。刘彻放下茶碗,“大行……有计,甚好,若是那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好计策,就更好。说说,说说吧。”子夫一听刘彻这番说话,心中确定八九十——他们两个果然在唱双簧。 “臣这一年里头,一直在治理边郡地区的关贸问题,”王恢道,“各位大人或许也有耳闻,臣私下自匈奴贩购了一些战马……”“王将军,这可是有违大汉律法的。”田蚡冷言道。王恢一笑,“臣……亦向陛下报备过。”刘彻挥手,示意王恢继续说下去。田蚡弄了个冷脸,只得住嘴。 “臣因贩马的便利,认识了一个马邑的商人,叫做……聂壹。此人长期在汉匈边境走私货营生,不只马匹,尚有丝绸、农器等。此人虽然所作勾当与我大汉律法不符,可是却对朝廷甚是忠心,又挺有胆识。一年以来,不但替朝廷征得百余匹精壮匈奴战马,而且此次还与臣商量出一个绝佳的征匈之计……” 子夫听着王恢的阐述,原本非常认真,可以听到“马邑”这个名字,心中突然犯起了疙瘩——马邑,马邑,这个地方,居然这样耳熟?一怔一缓之间,子夫豁然开朗,真正是当局者迷呀。那马邑,不正是汉朝对匈头一次的伏击战所在地么? 刘彻派兵三十万,命王恢、李广等大将在马邑伏兵偷袭匈奴大军,结果却为敌方识破,无功而返。刘彻为此雷霆大怒,要了王恢的命。 可是此刻,众人皆以此计为绝妙好策! 子夫收了思绪,去看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刘彻。看来这伏击大计是他同王恢筹划已久的成果,他竟已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安排这次的军事征程,可是……再去看座上的几个人,个个都被王恢所说的“天衣无缝”的计划震的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大行这个主意甚好,”刘彻朗声道,“朕以为可以一试。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可对?各位大人,再说说啊,说说意见,赞成还是反对?丞相?御史大夫?太常?”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抱拳,“臣……以陛下为是。” 刘彻呵呵笑了,“那好,王恢,你即刻就办,朕……再好好想想,这就安排人员开拔出征。” 回到寝宫里,刘彻还在对先前廷议的情形感到兴奋难抑,拖着子夫的手兀自喋喋,“痛快,痛快极了!子夫你刚才看到韩安国、窦婴他们的表情没有,愣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子夫?” “啊?”子夫听到自己的名字,忙回过神,“你……说什么?”“又发呆!”刘彻笑着,将人拖入怀里头,“不是你自个儿凑到宣室来听廷议的么?怎么又这样迷迷糊糊的?”摩挲起子夫的手掌,刘彻道,“你说王恢的计策如何?是不是非常好?那伊稚斜断不会怀疑我们会有突然反击的用兵计划。这样我们只要想法子把他们的主力引诱进来,然后布置好陷阱圈套,等他们入了我们的埋伏,就立刻用精壮的伏兵袭击,一定能打它个措手不及!”说的兴起,脸露得色。 子夫却很不是滋味,刘彻此刻沉浸在美好的设想和勃勃的计划中,他的征匈蓝图刚打开了一线,可是自己明知那是个错误,该不该提醒呢?贸贸然说了,他会信么?如果不说,难道又眼睁睁看着他去犯这个愚蠢的错误? “小东西,有没有听我说?”刘彻抬手刮着子夫的鼻梁,露出些不奈。“有有,”子夫抬眼,“我是听你说得出神了么。”“你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么?”刘彻兴奋道,“我觉得这计策就很好,利用匈奴对我汉室的贪婪,引他们入城,然后派遣数十几二十万军士进行围剿,我就不信抓不住那该死的伊稚斜。” “好是好,”子夫点头,“可是战争这件事,一旦发起,就会有很大的变数和情况,你也不能算的太满实了,是不是?毕竟是我们和匈奴的第一次交锋,如果给了将帅太大的压力,未必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子夫很是小心翼翼,历史的东西虽不能明说,但好歹先给王恢留点后路,总是人之常情。 “没错,不过我相信只要部署妥当,应该会有斩获。”刘彻点头,“即使没有办法一举成擒,能给匈奴一些教训,总能办到。”“那你打算用谁?”子夫突然想到了将帅的安排,只要能从中变动少许,例如把韩安国或者李广换成卫青……那情况会不会出现转机呢? 刘彻眼睛晶亮,手指头点住鼻尖,“你是不是想推荐卫青?”“他不行么?”子夫欲擒故纵。刘彻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搂着子夫,轻轻笑。 “喂,说话呀,”子夫故意娇嗔,“轮到你不理我了。”刘彻闻言,低头来,“怎么敢啊!其实用不用仲卿,我想过很多次了……他也跟我请缨过好多次。”“那就用么,”子夫怂恿他,“青儿的期门军都练了那么久了,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为什么还要搁置他们?” 刘彻想了一想,道,“你知道,王恢这次提出的计划,重在伏击,不是奔袭。”子夫一听,心中一凉,还待再说,刘彻却是摇了摇头,“这次毕竟是汉匈第一次正面对峙,若让卫青起了头,朝里那些老将军们自然会心生不满。到时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要不肯听卫青的,不是自乱阵脚?” “可是,你都不给他机会,怎么知道他不行呢?上次东瓯的兵变,青儿不是处理得极好?”子夫不死心。刘彻伸手抚过臂膀,“我知道你对仲卿有期望,我也有,而且今后必将复之大任。但是这一次设圈套伏击匈奴,不在快和狠,而在沉和稳,一定要有相当作战经验和耐心的老将才能担当。我怕卫青年轻气盛,反而害了他。” 子夫哑口了,都没想到刘彻居然已想了如此透彻和周全,如此使力卫青都推不上去,那即使自己现在告诉他,这一次战役会以失败告终,刘彻是否也仍旧会勇往直前呢?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刘彻见子夫不出声,问道。“没有,”子夫连忙摇头,靠在他的身上,轻叹一口气,“我没想到你想得这样周全,”仰头看他,“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十日后,刘彻下旨,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共同赴往马邑进行伏击匈奴之事,前后开拔的部队,整整三十万。 发兵当日,刘彻召了一个人入宣室来。子夫自有别的任务——同子儿一起,看着混世小魔王霍去病。 折子依旧堆在书案上,刘彻却没有心思看,只是瞧着对面沉默不语的人,同样平静而严肃的表情。 “皇上,御膳房传话,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小唐推门进来,小声奏报。刘彻挥了挥手,来人立刻识相退下。 ------------ 第六十八章 无功而返 上 “臣……”始终不吭声的那人终于开口了,话未完,却发现刘彻已经起身,忙也站了起来,低首而立。刘彻过来,拍着肩头,“走,咱们还是去御花园走走,朕知道,你有话想说,朕也有话说……” 景色依旧,阳光也姣好,刘彻在前,慢慢瞧着两旁的枝繁叶茂,偶尔见到路过的宦官宫女,脸色甚佳。 “仲卿,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定是怪责朕不给你出战的机会……”来到当日的池塘边,刘彻停下了脚步。蓦然回首,卫青如青松翠柏屹立不动。“臣……不敢。”说话甚是恭敬,可是木然的脸上,却是带着不甘和委屈。 刘彻瞧着他,原本平和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怒意,紧蹙眉头,转过身去,“……朕就是不喜欢你这样!明明心里头不是这样想,却要这般敷衍朕!朕……想得你一句真心话,就这样难?”“臣不敢。”卫青跪了下来,“臣……的确是为此次不能参战而失望,可是臣……相信陛下,必是有自己的打算。臣听从陛下的一切安排。”话语诚恳,听者动容。 “……起来吧,这样子,像什么话。”刘彻脸色缓和不少,“其实,朕不是不知道你的处境……军里、宫里爱嚼舌根的人很多……朕明白你心里头不痛快,急着用军功和战绩来证明自己。只是……你也要知道,朕这些年作了那么多安排,都是只为了一个目的。”刘彻突然停了下来,回来看着卫青,“仲卿,你可明白,骁骑、车骑营不是你的,期门军不是你的,就是连你卫青自己,也不是你的!” 卫青抬起头来,面露不解。刘彻哼笑一下,“仲卿啊,这宫里头,朕相信你是跟朕说得最多,也了解朕对匈奴之态度最清楚的人了。自从上林苑里,咱们一同捕猎练兵开始,朕就从不曾跟你隐瞒过朕向匈奴开战的决心。所以,仗……是一定会打下去的。”卫青听罢,眼露精光。 刘彻续道,“马邑之战充其量不过是小试牛刀,毕竟是我汉室和匈奴的第一场仗……朕不是不用你,而是这一次不急于用你。”说吧,突然低下头去,伸出了一个足尖,在泥石地上撇开一层土,轻轻划了几下。卫青退开一小步,认真而看。 刘彻边划边说,“你看,这里就是马邑,是朕这次重兵设埋伏的地方,这里三面是山,只有北面露出一条通道,朕派遣韩安国、李广、公孙贺率主力埋伏在马邑这儿的山谷中;王恢、李息率部隐伏在代郡境内,以截击匈奴的辎重……”刘彻点了点自己所划的位置,抬起头来看着专注凝神的人,“这次主要是‘守株待兔’的阻击战,不需要期门军的长途奔袭和骑兵战术,所以朕才不打算让你参与。何况,你年纪尚轻,如若朕让你上任就做了统帅,恐怕老臣们会不服你的指派,可是如若把你编在他们任何一军中,朕又担心把你大材小用了。” 莞尔一笑,又抬起了脚尖,将划出的痕迹抹了去,“仲卿,朕的大任可都在你的身上,担子很重,急不得。这一次只是一场小仗,朕想不见得真可以拿回伊稚斜的人头来,能给他们一个意外的重击,便是不小的收获!”随即又笑了一下,“不用担心,伊稚斜的人头,朕替你留着。” “臣……自当为陛下之命是从。”卫青铿锵有力,满脸的感怀和激动。刘彻很是轻松的样子,抬手挽住了卫青的肩膀,“好了,说这话才让人高兴!走,咱回去……”“臣……”卫青愣了一下,“今日不当值。” “那又如何?”刘彻毫不在意,“不当值正好,回去吃饭,同朕一块儿吃!” 汲黯府中,下人通报魏其侯来探。原本卧在榻上的人,忙直了起来,拿了外袍穿戴整齐走出内室。 “啊呀,汲大人,身子不舒爽,躺着就是了。何必还跟老夫客气?”窦婴见到汲黯颤巍巍的模样,忙迎上去,搀扶住,在软座上坐了。汲黯一笑,让人奉茶,“魏其侯亲来探望,可折煞下官了,怎能不修边幅?倒让侯爷笑话了。” 窦婴忙摆手,“汲大人说哪里去了,你我在朝为官多少年了,何苦还来这些客套之辞?”“礼不可废啊。”汲黯笑道,“魏其侯这几日得闲么,竟有功夫来看我这卧病之人?”“汲大人这嘴啊!”窦婴笑着摇头,“老夫得闲是一桩,皇上这几日……也念叨着汲大人呢。” 汲黯脸色居然一暗,“皇上……不正为匈奴之战忙活么?竟有空暇念及老夫,实在令人汗颜。”“汲大人,皇上待您可一向宽仁厚道,您啊……多顾及些皇上年轻的道理,总是人臣本分。” “侯爷……真是……”汲黯摆手,低低的笑,随即又忍不住咳了起来。窦婴忙来招呼,“汲大人,当心、当心啊。”汲黯顺了气,“老毛病了,无大碍。”又喝了几口茶水,才道,“对了,这几日那匈奴开战的情况如何了?皇上……不找侯爷去商讨国事么?” 窦婴一笑,“老夫现在只是官居太常,本没有份儿去管这档子事,不过是皇上下了旨,要我听听,参合呢。”“皇上这次,可是下了大决心了。”汲黯道,“三十万大军呢,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先帝动用的兵力,有多少?”“那可不一样,”窦婴又饮下茶去,“陛下同先帝……完全是两种人啊。” “可是毕竟三十万大军,”汲黯轻轻摇头,“这匈奴……又是一击便能知难就退的?皇上这回,冒险!”“汲大人啊汲大人,你以为皇上就不知道,这次偷袭是没法子把匈奴给连锅端了,不过就是威慑……”“威慑用三十万大军?”汲黯瞠目结舌,“这是不是……厉害了些?” 窦婴微笑,“不光是给匈奴看,也给朝里头看,给老夫看,给大人们看……是不是?”汲黯听了,默然片刻,方慢慢点头,“皇上这是给咱大家看呢。三十万……该有些收获回来,听说……大行为了这事儿,筹划了一年多?” “是啊……”窦婴道,“除了王恢,谁说咱皇上就不是筹划了一年?要没有皇上的首肯,王恢就是再本事,可也没法子一批一批的贩马入京来,还说什么设套、伏击……”“侯爷真是了然,”汲黯叹道,“不参其政,却深知其谋,难怪皇上……这般器重于你啊。” “知道才担心,”窦婴又摇头,“老夫这几日,可就愁着匈奴的战报呢……”“此话怎讲?”汲黯奇了,“不是说这次的部署万无一失,又是兵强马壮,逮不到匈奴单于,也是狠狠一战,不怕无所获。” “大人……过为乐观了。”窦婴道,“打仗之事,虽说人多军强是很重要,可是过多的兵力,有时候可也能变成掣肘。何况这次不是正面交战,是偷袭、是伏击。人多了,反而容易漏出风声,三十万人,只要其中一个坏了事,那不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问题么!” 汲黯张口,“侯爷这话……可曾同皇上说?”“皇上可在兴头上,怎会听老夫这一面之辞?”窦婴苦笑,“何况汲大人称病休朝,当日没看到皇上廷议的情形,若老夫坚持此次出兵有误,恐怕此刻……就要汲大人到廷尉大狱来瞧老夫了!” 汲黯一愣,随即呵呵笑了起来,“侯爷这话啊,真是……”连连摇头,不住又笑,又咳起来。 子夫第三次进入宣室,心痛的发现,刘彻居然仍在全舆图前呆然不动,几乎同先前自己离开时的样子未动分毫,案上的膳食仍旧同送来时一般,他什么也没吃过。 “太傅,我已经抄完了,您看……”一边的霍去病见到来人,倒是非常兴奋,忙将案头的竹简卷了拿过来。子夫放下手里的食盘,“你今儿个很听话么。”“我……”霍去病吐吐舌头,又撇眼去看那边的刘彻,暗暗咧嘴,“太傅,皇上不高兴么?他今天都没说过话呢。”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都趴到了子夫的肩上。 “皇上一直都那样子?”子夫拉住了孩子的手臂。霍去病点头,“嗯,动也没动,也不说话,就看着那地图……”“你问过皇上他为什么不高兴么?”子夫问。霍去病一听,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我不敢。”又拉住子夫,很是认真的样子,“太傅,皇上是为了匈奴的事情生气么?” “你又知道!”子夫点他的小脑门,“好了,写完了就找你小姨去,让她带你吃东西,然后乖乖回寝宫睡觉。皇上不高兴,别再来吵着皇上了,知不知道?”“噢!”霍去病很配合,随即又搂住了子夫的肩头,“太傅,您等下跟皇上说,让皇上不要生气,他有舅舅呢,还有我,我们都可以替皇上去打匈奴的……” ------------ 第六十八章 无功而返 下 “好。”子夫被霍去病的豪言逗笑了,忍不住探头亲了亲孩子的脸颊,“你是皇上的大将军呢,少不了你的!” 将霍去病哄了出去,子夫直起身子,走向雕塑般屹立不动刘彻。也不说话,也不劝解,子夫绕过书案,上前对着刘彻略显僵硬的脊背,慢慢伸出了双臂,自后圈住了高瘦的身躯,轻轻踮起脚尖,才够到了他的肩窝。 鼻尖便是他熟悉的气味,还有手指间强健有力的心跳,子夫感觉出刘彻的紧张……和迷茫。 相拥许久,子夫几乎到了困倦的程度,手指微微用力,抓着刘彻胸前的衣襟不让自己落下,突然感到之间一阵温暖,随即便是被裹入了整个掌中——刘彻终于有了反应。 “小傻瓜,我没事。”刘彻将手自胸口拨下,欲转身把人拉到面前来,却被子夫拒绝。仍旧趴在他肩窝,凑着耳边,子夫低低道,“你骗我,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我……”刘彻想笑一下表示自己的无恙,可是居然没笑出来,“站这儿……都没觉得饿。” “你……担心王恢他们?”子夫还是问了出口,“前方军报怎么说?”心口不禁怦怦的跳。刘彻浑身线条又绷紧了,半晌没答话,这次双手一用力,却是将子夫强行拉转到了面前。子夫看到他黝黑的瞳孔,焦虑更重,奈何不敢再问。 “……已经五十多天了,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刘彻终还是说了,“王恢曾经跟我说过,他跟聂壹商定的计划,伊稚斜……应该在十天前就入马邑城了。”“十天前?”子夫愣了一下。刘彻蹙起眉头,闷声道,“就是算上鸿翎使的路途耽搁,前两天也该到京了。” “……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子夫胡乱寻着理由,“可能……大军行程晚了几天?毕竟有三十万人了,是不是?也许……匈奴人也被什么耽搁了?”“不可能!”刘彻厉声否决,将子夫吓了一跳——同刘彻相处这许多日子,还从未见过他如此色厉内荏的同自己说话。子夫煞白了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再继续下去。 “怎么了?”刘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来拉子夫的手,“我……”欲言难言,还是抿上嘴转过去对住了大幅的全舆图。 刘彻的一系列举动,让子夫原本就惶惶的心更是跌倒了冰点。这几十天来,刘彻所有的心思,都在马邑之战上,在王恢的妙计上,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唯一能救他的,就是伏击的战果,是王恢、韩安国带回来多少匈奴人的头颅! 可是……这一战的结果,这一场所谓三十万大军的交锋……子夫抬眼看着刘彻森冷的背影,居然控制不住打起了寒颤。他……一定会杀人的。 “陛下,陛下……”静寂的宣室突然响起了奏报声,木门随即被“哗”的推开了,小唐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卫将军带来了……带来了……鸿翎使军报!” 刘彻遽然一震,“快宣!”人已然往门口而去。子夫急急跟过去,便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仲卿,终于来了,”刘彻脸露光芒,“是不是马邑来的军报?王恢怎么说?伊稚斜入埋伏了么?我们伏击了他们多少军力?” 卫青没有吭声,甚至都没有抬头来看刘彻,只从怀中慢慢掏出了一封竹简,递到他的面前。最后面的子夫摒住了呼吸,卫青的表现让她感到,最不希望出现的时刻应该还是来了……刘彻,刘彻看到那封军报,会怎样呢?指甲深深嵌入掌中,亦不感到痛。 刘彻对卫青的沉默见怪不怪,抽过竹简,急急打开—— “陛下!”卫青突然跪地,止住了刘彻的举动。“怎么?”刘彻抬眼,颇为好笑,“刚才问你你又不说,现在想说什么?”“陛下,臣……臣以为,此次战役关系重大,又是我大汉头一次对匈之战,难免……难免……”卫青颇为嗫嚅,可是在子夫耳中,无疑便是昭昭的“死刑宣判书”。 “这话说的……仲卿什么时候说话也拐弯抹角起来了。”刘彻不以为然,“朕当然知道这次情况特殊,能有多少斩获便是多少,”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起了折子的内容,“你以为,就凭这一次谋划,真能拿到伊稚斜的人头么……折损他们几万个兵卒,便是不……” 话音突然没了,子夫发现刘彻看着折子的脸猛然暗沉下去,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阴冷。卫青亦低下头去,定定跪在原处。 “……阿彻!”子夫鼓起勇气,攀上刘彻的手臂。不料刘彻使力一挥,几将子夫推搡在地。 “王恢——”从齿缝间蹦出的名字,随着那封掀起巨澜的竹简,一同没入了宣室外蒙蒙的夜空中…… “臣给太后请安来了。”田蚡跨入安乐宫,立刻笑嘻嘻的朝太后的软榻过去,“姐姐,看弟弟给您带了什么来了。”太后却一脸晦气,支了支眼皮子,也不动,“你怎么又有工夫上我这儿来?不去皇帝那儿……” “我去做什么?”田蚡大喇喇的在太后身旁坐下,“皇上这几日,为了马邑之事火着呢。看看窦婴、汲黯、郑当时他们都不出声呢,我去凑什么热闹,这不是找骂么!”太后立即啐他,“呸!你这东西,明知道皇上生着气,也不去劝劝?怎么就跟窦婴他们比上了?” “姐姐……您哪知道啊!”田蚡一脸的委屈,“当初,我可是竭力反对皇上这次大兵出举马邑的,可是皇上他听我的么?您是没瞧见当初廷议的情景,那王恢信誓旦旦说计划如何完美,部署如何精妙!我要是再多说一句,没准皇上就把我的脑袋都给摘了……” “胡扯!”太后不屑,“你是皇上什么人?他会要你的脑袋?”“我……就是这么说说,”田蚡笑道,“反正当初我是坚决反对这次出兵的。可是皇上他不肯听,非要跟那王恢搞什么伏击战,还动了程不识、李广三十万大军……您看看,您看看,现在这情形……居然连匈奴的影子都没瞧到,原样去原样回……”田蚡掩住了嘴,居然偷偷笑起来。 “你还笑!”太后拍他,“皇上怎么说都是年轻,他哪里打过什么仗了?你这做舅舅的,又是丞相,怎么就不多提点提点他?”“哎……”田蚡故意长叹一口气,随即又宽慰起来,“行了姐姐,怎么说,这回伏击不成,毕竟没损失什么,带去三十万人回来三十万人,也就浪费些军饷粮草的,咱皇上……这些小钱,还是花得起。” “可不是让人白白笑话了去?”太后道,“依着皇上心高气傲的性子,止不准又该怎么闹腾了!”“那也没法子,”田蚡两手一摊,“说来说去,这不是王恢的失策么!先是他提的好计策,结果又是他见着了匈奴憋着不打,伏击伏击……他还真是伏击到九地之下了……” “你啊!”对于田蚡的冷嘲热讽,太后亦无奈,“尽会说!要让你领兵去……”“姐姐这话说的!”田蚡一听要他领兵,连忙打断了去,“弟弟什么时候领过兵?可不会找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背!” “没出息的东西,”太后板了脸,“亏得你还当过太尉呢!”“那算得什么!”田蚡笑,“弟弟重文不崇武,姐姐也是知道的。”“行了,少给我耍嘴皮子!”太后笑道,“你啊,给我好好看着皇上去。这回匈奴的战事,怎么说都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情,皇上年轻脸皮薄,你这个做舅舅的,好好帮着皇上打点,再不准出岔子了!” “臣领旨。”田蚡拖长了音,笑的奸猾。 三十万大军返城。 长安城并未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张灯结彩,万民拥道,而是平静的仿如死水,什么动静都没有,包括窦婴、田蚡都三缄其口,不论朝上朝下绝口不提伏击之事。朝廷大臣们个个马首是瞻,直看着刘彻会如何处理现在这个局面。① 于是,大军入城当日,归来的将领们立刻排排站,全部立在了宣室中,刘彻的面前。 “各位将军,你们已经在朕的宣室里站了半天了,怎么就没有人说话?”刘彻坐在书案前,看着面前的一溜人,脸青得发黑。 注①:马邑之战:马邑人聂壹以走私物品与匈奴交结。佯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万伏马邑旁,韩安国、李广等护军以伏单于。单于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牲畜布野而无人牧者,心怪而攻附近亭堡。亭尉怕死将计划全盘告知,单于因知汉兵谋,大惊,遂引兵还。王恢驻守代郡,因只握三万兵,而不敢贸然与匈奴十万骑对抗,故纵单于返,汉兵无所得。 ------------ 第六十九章 太后说情 上 几位臣子面面相觑,眉宇间均是行军奔波的疲色,但对着刘彻的臭脸,谁也不敢先出声。 “韩大人,你可是这次行动的首领,你倒给朕说两句听听。”刘彻盯着左首的韩安国,神情严肃。韩安国低眉垂首,一言不发。刘彻火了,“嘭”的站起来,手指着他,“现在变哑巴了?不说话了?不说话能过关么?你们都不说,朕就会饶了你们?” “陛下,那匈奴军队来去神速……”李广按奈不住,出列朗声奏报。“来去神速?”刘彻冷笑,“他们十万人马入城又出城,你们还都一个没瞧见?难不成他们有隐身术?”再去看韩安国,“你看见了没有?”韩安国摇头。又看李广,“你也没看见?”“臣没有。”李广摇头。“你呢?”公孙贺也摇头。 刘彻长笑,“很好,很好,朕派去的三十万精兵,居然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伏击、阻截?”“陛下,”韩安国终于出声了,“陛下,您的决策并没有失误错落之处,只是……那聂壹的布置有欠妥当,让匈奴见了底,引起了警惕和防范,这才出了岔子……”“那聂壹可不是你们这等戎马之人,”刘彻摆手,“他作为百姓能以身泛险,诱敌深入,已属不易,现在还殉了国,朕看比你们这些将军强了不少!朕不怪他,朕等下还要重赏他,大汉朝要多出几个聂壹,才有希望!” 说完,转向右边,瞅到一头冷汗的王恢。王恢似感觉到刘彻凛冽的眼神,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这还没问你呢,王将军怎么就腿软了?”刘彻好整以暇,坐下看着前面匍匐在地的人,“据各位将军回报,你好像是唯一一支看清匈奴大兵的队伍,是不是?” “……是。”王恢点头,汗水顺着面颊已经滴落在地。“那你倒还沉得住气啊,”刘彻又泛出了冷笑,“看着人家十万人从眼皮底下过去,你居然动也不动,这伏击得好啊!”“臣有罪。”王恢道。 “你是有罪,罪在不赦!当初是你提出这个诱敌深入的办法,结果临阵退缩的也是你!王恢,临阵怯敌,放弃阻击,违反军令,坐失战机,你罪可大了!”刘彻将几案上的一样东西扔到了王恢的面前——便是先前王恢的任命状。“臣有隐衷,恳请陛下听臣解释。”王恢叩头又叩头。 “还有解释,说!”刘彻瞪着他。王恢顿首,“陛下,臣不敢有违军令。臣和李将军只有三万人马,本乃部属代郡攻击匈奴的辎重运输部队,没想到匈奴单于突然之间十万人马一起回兵。臣的二三万人怎么能敌得过十万精兵呢?如果要打起来,臣恐怕已没命回朝,臣非怕死,只是那三万将士,也枉送了性命!臣实在惭愧。” “贪生怕死,你这还不叫贪生怕死?!”刘彻重重拍着几案,“畏敌如虎,纵敌而去!你现在留着命回来……留着命回来有什么用?当初你在朕面前把匈奴说的不堪一击,说这次的计谋万无一失,现在倒是眼睁睁看着人家从你面前大大咧咧的走过,居然还跟朕说要保着三万人的队?匈奴十万人都过了,朕要你这三万人做什么!” “臣……”王恢汗水涔涔,满脸的愧色,“臣该死。”“你以为一个死就能推脱这次延误军机的罪了?你一条命抵得上这次我汉室受的屈辱?!”刘彻犹不解气,狠狠的瞪他,“朕在未央宫设了宴,留了诏,就等着你们回来论功行赏呢,结果等来的是这种局面,王恢,你可真给朕争面子啊!” 见王恢欲言,他不耐地挥手,“不用说了,说得越多朕越生气。”他抬高了声音,“内禁卫军呢?卫青,给朕进来!将王恢拿下,押入大狱,交廷尉按律处置。”见其他几个人惶惶然的面面相觑,他皱着眉,道,“韩安国、公孙贺、李广、李息等人无罪,各归原职!” 一时,卫青带着几个军士,将地上趴着的王恢架了出去,王恢一脸死灰,默不作声。而韩安国几个人低着头,均偷偷看着被押解出去的王恢,眼中满是噤若寒蝉的沉默,却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退吧,朕烦得很。”刘彻又挥手,将剩下的人赶了出去。 自返城将领们离开了之后,刘彻也不见了,连带着卫青都没了影。子夫明知道刘彻火一样的脾气,心中甚是忧虑他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不过想到卫青应该伺候在旁,稍稍安定。子儿看出了子夫的焦躁,带着霍去病陪在一旁。 看着孩子专心致志的摆弄着小石子,子夫颇为羡慕这个单纯、干净的世界。霍去病,想来刘彻最欣赏的,便是他始终纯粹、清澈的心志吧。站得久了,子夫对霍去病指间的小石子瞧得仔细起来,这一看,竟发觉石子阵很是眼熟—— “去病,你在摆什么呢?”子夫坐到了霍去病身边,“说给我听听。”“我在演习呢。”霍去病也不抬头,很是认真的摆着手上的石子,“太傅您看,这里是马邑,这里是代郡……”他指着地上几个被小石子围住的地方,细心的解释。子夫却是十分愕然,没想到,小小的孩子居然也知道这一次马邑之战,还在这里操练部署。“皇上说派了三路军在这里埋伏,”霍去病指了指三堆石子,“又派了一队在这里伏击。”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石子,“匈奴人应该从这里走到这里……”他沿着一道小沟比划,“可是为什么我们连一个匈奴都没打到就撤兵了呢?”他抬起了脸,很认真地看着子夫。 子夫想了一下,道,“因为我们伏击的计划被匈奴知道了,他们就不肯过来了,”伸手指着两堆石子中间,“他们只走到这里,就不往前了,都往后退,所以我们的埋伏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们。”“那后面的队伍呢?他们不是看到匈奴了么?”霍去病认真地问。“是看到了,可是他们人很少,根本没办法跟匈奴硬拼,”子夫解释,“匈奴有十万人,还有粮草辎重,我们这里只有两三万人……”霍去病一听便摇头,“这样等着,不对。” “什么不对?”子夫颇为惊讶。霍去病却站了起来,“我们让那么多人守着,不对。”“那该怎么样?”子夫抬起头,倒显得谦虚起来。霍去病低头看着地上的几堆石子,忽然抬脚去踢,一下两下,将小石子踢散了,踢得到处都是,“我们为什么要等着匈奴来?我们应该冲出去打啊!”“冲出去?”子夫看着他,惊讶他的勇气和魄力。“对,我们应该冲出去,匈奴不也是冲到我们城里来的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冲到他们的城里?”霍去病理直气壮的,“他们的大部队不是都到我们这里来了么?为什么我们埋伏的人不能冲到他们城里去打呢?我们有伏兵守着,可是匈奴并没有啊。如果埋伏的人能趁匈奴在我们地界的时候,冲到他们那里打,那我们不就可以得胜了,是不是,太傅?” 霍去病一口气说完一大通,便定定看着子夫,看得她说不出话来。子夫来不及细想他所说的是对还是错,但对于这样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却会有如此应变和灵活的战略战术,着实难以置信,“我以后领兵打仗,就要打到匈奴里面去,不让他们再到我们城里来。”霍去病说着,又抬脚踢了几下脚边的石子。 “去病,你跟皇上说过这些没有?”子夫将霍去病拉过来。霍去病摇头,“不过我会跟皇上说的。”他很认真。“好,你是好孩子。”子夫点头,“好好练武学本事,以后要给皇上争气,知道么?”“我知道。”霍去病鼓着小嘴,“皇上常夸舅舅,我要跟舅舅那样,替皇上统军,杀敌。”“你会的,”子夫微微笑道,“一定跟你舅舅一样。” “侯爷,这儿……饮酒,不妥。”卫青再三看着四周的环境,压低了声音,与同桌的便服之人劝解。 这儿是长安大街上的一间小食肆,门面临着街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又因临近申时,食肆里食客众多,各自围着一张张矮桌谈笑戏谑,嘈杂难抑。 卫青跟着刘彻漫无目的走了一个下午,心中当然明白刘彻此刻心中的抑郁之情,可是自知自己不善言辞,好几次想劝解刘彻回宫为上,只是不到开口便让刘彻给瞧出端倪,封了口。无奈之下,便跟着入了这间小食肆,眼看店伙计一封一封搬上的酒坛子,心中的不安渐渐占了上风。 “喝酒……有什么不妥?”刘彻斟满了手中的酒碗,一口饮尽,又斟满了去,还替卫青面前的碗盏也满上。卫青差点站起来,“侯爷……使不得。” ------------ 第六十九章 太后说情 下 “少废话,喝酒。”刘彻不理,自顾自又喝起来,“没想到,长安街坊里,酒也不错。” 静静看着刘彻喝了三四次,几乎倾去了酒坛里一半的酒液,卫青终忍不住,抬手夺过了刘彻手里的酒具,“……侯爷,酒伤身,这般豪饮,实在不妥。”刘彻闻言,停下来,怔怔看着卫青。卫青心如擂鼓,但还是熬着不放手,咬牙对着刘彻的注目。 “嗬……”刘彻叹气,放下眼神,转向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仲卿,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卫青一愣,将手中拿捏的酒具放下。却听刘彻又道,“大概派你去,才是对的。”“臣不认为,”卫青沉声道,“陛下……”“你喊我什么?”刘彻皱眉。卫青连忙改口,“侯爷的决断没有错,……我想这本是振奋朝野的壮烈之举……”“可惜输了。”刘彻冷笑,“现在倒成了笑话了。” “侯爷,”卫青道,“不该这样说。这次我们虽然让匈奴溜走了,不过毕竟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不小的警告,能让伊稚斜仓皇撤退,这毕竟是从未有过的。”“卫青,你在安慰我。”刘彻苦笑。 “臣万万不敢!……不过我想通过这次的伏击,一能让匈奴感觉到我们汉室对其的坚决态度,二能让大汉百姓知道朝廷抗击外敌的信心,三也能让将士实地感受到匈奴骑兵的真实状态,我想其实已经达到了一举三得的效果。”“卫青……当初子夫就同我说,哎……”刘彻看着他,叹道,“我真该让你去,你啊……” “通过这次战役,我其实发现了我对匈奴也想得简单了,”卫青很谦虚,“真让我去,未必能有侯爷希望的斩获……”“你该知道,我要的不是完胜,”刘彻打断他,“我要求的是我汉军的历练、是实战!”“如若这番话,侯爷跟王将军在开始的时候就说明……”“很多事情,是不应该明言的。”刘彻道,“为什么同样的道理,你明白,那王恢就不明白?”“王将军体恤将士……”“体恤不该用在这上面,”刘彻摆手,“王恢是主张之人,但是临阵退缩……你不用替他说情,如果这次不惩治,以后我拿什么来调动下一次的围剿?” “王将军带兵一向克己奉公,赏罚分明……”“那也抵不过这次的疏漏之罪,说到底他还是胆小怕死……”刘彻一提王恢,立刻脸色不佳。卫青见这个问题上,刘彻似乎决不会让步,住了口不再纠缠。 “你听说最近这次朝廷伏击匈奴的事儿么?”邻桌的交谈传了过来,两个人都是一愣,随即谁也不说话,相视会意,细细听着。“当然知道,几十万大军伏击匈奴,可是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就让匈奴给溜了。哎……”是扼腕浩叹的语气。“那也不能这样说,好歹朝廷可对匈奴用兵了,我看就不错,这次不行,我们还有下一次呢!”“不过毕竟可惜,好好的机会,就这样错失了!”“你可惜,皇上不可惜么?一定生大气呢!换成我,我也生气。”“你生气,要换成你,你敢惹那匈奴十万大军?”“这……就是撞破头,也该撞一撞啊。”“撞什么,鸡蛋碰石头么?我看明知这次不讨好,倒是保存实力,下一次再打过,才合道理。”“你是将军,我是小兵……”随即是两个人呵呵的笑声。 刘彻听得入了神,一动不动,直到那桌人离开了都兀自坐着没有出声。 “……侯爷,”卫青终于喊了。“酒……把酒给我。”刘彻突然就清醒过来。卫青这回没有拒绝,斟了一碗过去。刘彻接过,仰头喝了,豁然起身,“仲卿,走,咱们回宫去!”卫青一时没接上意思,抬头看他。 “走,跟朕回去。”刘彻放开了声音,抬步就走,卫青慌忙站起来,跟着他去。“陛下——”卫青情急,喊出口。四下的食客听到卫青的呼喊,全都回转了头,瞠目结舌的看过来。 刘彻也不理会,径往外面去,步履坚定,毫无来时的滞卸。“陛下,等等臣。”卫青快步跟了上去,声音渐大。浑然不觉食肆里刚才还高谈阔论的众人,已鸦雀无声,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皇上,皇上回来了。”一踏入宫门,刘彻便被等候已久的几名宦官拦住了去路。“什么事?”刘彻冷着脸,瞧出了那几名宦官,来自安乐宫。“皇上,太后吩咐奴才在这里等候皇上,说是有要事同皇上商量。” “母后……”刘彻蹙眉,转了头去,“仲卿,你就自去吧。”回过身来,“引路。” 跨入了安乐宫,刘彻颇为意外的看着端坐从容的太后。照着往常,这时辰,太后早就该上床歇息了。“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安好。”刘彻行礼,太后很是热情的起来拉住了他。“我好,皇帝……可好?”将人拉到案前坐了,上看下看,“听宫人说,皇帝在宣室发了一通脾气,下午一个人跑出宫去了……让人担心呢。” 刘彻讪讪一笑,“儿臣……不是一个人,还有卫青呢。不过是上街走走,没什么了不得的。宫里头就那么点地方,看多了气闷……倒让母后担心了。”太后将案上的茶水斟了,递过去,“闻着酒气重,你在外头喝酒了是不是?先喝些茶吧,解解去。”“谢母后。”刘彻顺从接过,浅浅啜着。 “今儿个……打仗的将军们,都回来了。”太后看着刘彻,慢吞吞的,“你发了大脾气了……”刘彻一听,脸色发暗,手里的茶盏“噗”的一下扣在了案上。太后一惊,想说的话就缩了回去。 “母后……这又是听宫里人说的?”刘彻展平了脸上的表情,故作平和。“能听谁说,还不就是你舅舅……”太后直言不讳。刘彻眉头一跳,“舅舅……又入宫来了,他可真勤快。”重新端起茶碗来,佯装吹着白气,“他同母后又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太后带着笑,好似轻描淡写,“不过是说了王恢的事儿,此次伏击原就是他的主张,当初大家都说这是好计不是?眼下计败了,虽说可惜,不过毕竟也是匈奴人狡猾,要怨不能全怨在王恢一人身上……” “母后,您这是……”刘彻打断了她,“替王恢求情么?儿臣……可还没说要怎么处置他呢。”“我是你娘,”太后道,“自己的儿子,会不清楚?你把别的人都赦了罪,唯独押了王恢,难道还会轻饶他?为娘可说错了?” “母后,毕竟是母后。”刘彻一笑,又喝了一口茶水,“不过,母后从来不过问这等刑罪之事,今日特地遣人到宫门口召唤儿臣,实在难得。莫不是……舅舅央着母后来当说客?”太后一噎,连忙笑道,“看你,跟你舅舅两个人啊……他是丞相,自当对朝堂之事多担待些。” “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同儿臣讲?”刘彻道,“偏要母后来传话?”“他还不是怕你不肯听么!”太后道,“皇帝大过天啊!就是你舅舅,也得顾忌几分……”“舅舅……到底说了什么?”刘彻冷冷笑。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跟为娘的讲了一讲这一次马邑的情况,说那王恢计策甚好,不过是天有疏漏,让别人给识破了,这才无功而返。不过,好歹替皇帝完完整整带回了几万兵马,无功……这也无罪吧。” “无罪?”刘彻哼了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按在了几案上,“他要无罪,谁有罪?为国捐躯的聂壹有罪么?跟着去埋伏几夜的李广、韩安国有罪么?眼巴巴得不到机会的卫青有罪么?还是朕有罪?朕这个听信王恢妙计,白白驱使了三十万兵马的皇帝有罪?” “皇帝,你……失言了。”刘彻的激动令太后失措,拉住了他的胳臂,“为娘的……不懂打仗兵法,只是一说。”刘彻见太后口气软了,深深换了几口气,终冷静下来,“母后,儿臣也是……也是说说罢了。王恢之事,并非母后想象那么简单……”停了一下,才续道,“儿臣不是心冷无情之人,王恢的难处,不是不能体会……可是此次攻击之策乃是他提,临阵退缩又是他做,如若没有处罚,那……今后大汉的国策,还有什么威信而言?” 看到太后略显茫然的神情,刘彻咧了咧嘴,“母后,有些东西您不一定明白,儿臣也不多言,总之,儿臣办事总有自己的想法和道理,决不会为了一己之情,坏了朝纲。”面色一冷,“说到一己之情……倒是要母后多多提醒提醒舅舅,身为丞相,也多该为朝廷考虑考虑,做什么都记得自己的身份,莫为了些钱财田地就缩了手脚,倒让人笑话了去!” ------------ 第七十章 大行自裁 上 月上中天,子夫一人独自留在宣室里头,先是理去了霍去病撒了一地的小石子,接着便替刘彻将书案上凌乱繁杂的奏折一一归类入档。因想着要撑到刘彻回来,子夫渐渐从简单的整理分类演变成了阅读留看。 这一看,终于明白了刘彻大发雷霆的根由——马邑战败只算是导火索,各地各郡来的这些奏章,才真正能让人火冒三丈。有些老臣上折来,“好言”规劝刘彻不该贪功冒进、武断用兵;有些诸侯报奏刘彻该事先通知,好派兵参与围剿;更有甚者居然恭喜刘彻,此次用兵未失分毫,大幸大喜…… 子夫卷了所有了竹简,细细的塞到一边的木柜中。想来刘彻该是瞧过这些东西了,还是别让他再看到第二回的好,否则,难保他不活剥了王恢的皮! “吱呀”,静夜里的一声轻响非常刺耳,原就昏暗的灯火随着门口迎面来的风摇曳闪动,突然“嗤”的一下就暗灭了去。子夫忙起了身,注目去看。门口月光下拉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略带落寞和萧瑟,是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彷徨。 “阿彻,你……回来了。”子夫心头一喜,迎了上去,可触到刘彻冰冷的手掌,又惊悸而颤,几乎缩回手来。刘彻停了步,只是抬脚阖上了门,便将子夫拉入怀中,“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冰凉的手指抚上子夫温热的脸庞,是说不出的怪异。 子夫将手拉下,看不清表情,唯有灼灼的双目。轻叹,将冰凉的双手覆于怀中,子夫柔声道,“等你……”刘彻静默了,细细摸索着掌间的皓腕,低下头去,吻上了柔润的双唇。气息轻促,心跳相碰,交握的双手分了开,一双移上了颈项,一双搂住了纤腰。 “我好累。”刘彻在耳边悠悠道,带着前所未有的苍白和无助。“我知道,”子夫道,搂住了刘彻的头颅,“我……陪你去睡。”刘彻沉默,突然摇头,拉开了子夫的手,踉跄朝里头去,“不、不行,不行,朕不能睡,还不能睡,朕……” “阿彻,你怎么了?”子夫吓了一跳,忙去拉他。刘彻却又安静下来,转过身看着子夫,“没事,我没事,我没事。”边说边退,差点撞倒了身后的书案。“阿彻!”子夫忙扯住他的衣袖,“你……” “我……”刘彻摆手坐下来,双手抱住头。子夫见状,心头难过,说不出话安慰,上前张手搂住。 许久,刘彻方抬起了头,“我要去个地方,还得去个地方……”“哪里?”子夫看着他,“我也去。”刘彻起身,牵住了子夫的手,“咱们走。” 夜半的廷尉署大狱,分外的阴森和清冷,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只有惨白的月光、高耸的木栏,还有镣铐、卫兵、戈戟。 站在门口,子夫终于明白了,刘彻想见的是何人。 “王恢,快起来!”狱卒入内,便是喝斥。刘彻绷着脸抬手,狱卒立刻住了嘴,朝来路退去。子夫侧身让过,再去看刘彻,他已矗在一座木栅栏似的牢门前,静静的不作声。 “陛……陛下?”唏嗦一阵轻响,里头的人似乎见清了来人的样貌,磕磕巴巴,不敢相信,“陛下,真是您?”“来人,开锁。”刘彻回头来喊。 刚才那狱卒忙跑了过来,手里提落着一大串铜匙,子夫拿了过来,再递给刘彻。开了门,刘彻一躬身,便走进了牢房里。“陛下……这,这使不得。”王恢非常局促,刘彻只一挥手,不再言语。子夫不愿入内,站在了刚才刘彻所站的位置。 “王恢,知道朕为什么会来么?”刘彻道,“你可知道,如果朕今晚不来这一趟,朕就根本无法合眼安睡。”“臣……惭愧,”王恢非常沮丧,“臣……自知罪孽深重,让陛下为难了。”“你知道朕为难,知道满朝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朕、看着你王恢,你居然还要去找田蚡,还让他找太后……王恢,你就这样胆怯!见到匈奴胆怯,见到伊稚斜胆怯,现在见到大汉律法都成了缩头乌龟?” 刘彻一番色厉内荏的责骂让所有人都摒了气,子夫原不知道下午刘彻发生的事情,而王恢,更是满脸的惨淡和绝望。“臣死罪……臣不知,不知有关丞相、太后的事情,”王恢连忙解释,“臣在廷尉大牢,尚未见过任何人,除了陛下……也许,是小儿情急,去求了丞相大人……陛下恕罪,犬子不懂事,不懂事啊!” 一番推论合情合理,刘彻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朕……相信你,相信你不是如此糊涂之人。”“臣……臣是糊涂啊,”王恢带着懊悔和泣声,“臣在这里想了一晚上,臣才知道自己的糊涂……那马邑之围,臣万不该为了保存军力,眼看匈奴来去而不出击……臣是应该为陛下战死疆场的……” 刘彻抬手阻止了他的继续,“王恢,朕的确生气,气你的大局不顾,为自保舍弃战机,白白瞧着匈奴来了又走!你原知道,这次伏击计划,朕同你精心策划布局了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还有三十万兵马,朕是等着你给朕带来好消息的,可是你带回来的是什么?”刘彻吸了口气,“宣室里各大臣诸侯王爷上的奏折,你看过……就知道朕有多窝囊,多羞耻了!朕的征匈大计还要不要继续,要不要继续?!” “臣死罪!”王恢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大行令,朕并不想杀你,杀了你,便是折了自己对抗匈奴的一翼!”刘彻努力将语气放平了,“朕刚才到街上去走了一走,在酒肆里也听到了一些百姓的议论。朕明白,一个武将,在明知敌我实力不均,势必会输的情况下,不会贸然开战……原是朕轻敌了,小觑了伊稚斜的本事,高估了自己,大意……”刘彻说着,突然抱拳,向王恢一揖,“王恢,朕在这里向你道歉!” “陛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王恢目瞪口呆,连连磕头。“朕有错,朕也要认。”刘彻道,“只是……王恢,朕这错,除了你,再也不会跟第二人提。你可知道……”“臣……”王恢看向刘彻,“臣想,陛下是不愿意坏了今后对匈奴的作战计划……”刘彻深叹口气,“王恢,毕竟你还是了解朕的。” “可是臣终究犯了大错,”王恢摇头,“臣其实看着匈奴主力离开的时候,就在想,臣的这条命定是保不住了,只是臣……希望可以替陛下带回三万儿郎的性命,他们毕竟还年轻,是将来征匈讨伐的主力……” “朕明白你的考虑。”刘彻点头,终于承认了王恢的想法。“只是臣……却实在疏忽了,陛下这一战的另一层意义,臣让陛下蒙羞了,臣实在汗颜、汗颜啊!” “王恢……”刘彻喊了一声。“陛下……”王恢即刻应道。刘彻再叹气,“朕……不想再送公主去匈奴了,朕也不希望再见到朝堂上劝朕收手的人……”他突然笑了一下,“王恢,其实朕听到有人来替你求情,朕心里挺宽慰的,最起码你是从头到底支持朕开战的人,而如今又有那么多人来替你说好话……可是朕这次如果松了手,那这马邑之围就会出现第二次、第三次……” “皇上!”外面的子夫听得刘彻这般说话,心中万分惊讶,忍不住开口。刘彻却是一抬手,示意她不许多言。王恢见微知著,哀哀笑了起来,“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臣明白。” “王恢,朕当初不甚明白,为什么说一宣战,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刘彻道,“可是如今,朕明白了……朕不能再回头,决不能。朕也不允许别的人反对,打退堂鼓!朕必须要所有人跟着朕走下去!这条路,朕不会回头。下一次……下一次朕决不会再像这回‘守株待兔’,坐等伊稚斜来去……朕会打出去,朕要大汉的军队踏过草原,打到伊稚斜的老家去!” “臣……臣却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王恢低首,“壮志未酬啊!”突然打起了精神,直盯盯看着刘彻,“陛下,您的雄心壮志会实现的,一定会实现的。” “王恢……”刘彻转过身来,对着牢门,低低道,“朕……是不是很残忍?无情吧。”“陛下,臣……是忠心耿耿,心甘情愿的。”王恢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坚定。 “朕也舍不得啊,”刘彻定着身子,想转回去,又止了住,终还是跨出了牢房,“朕舍不得,可是,不舍……就没有得。”子夫上前去,拉住了刘彻的手掌,刘彻用力捏住,静静看着子夫业已泪流满面地脸容。 “臣……恭送陛下。”王恢再次跪地,带着哀泣,哽噎难语。 “王恢,朕……在这里谢过你了。” ------------ 第七十章 大行自裁 下 王恢没有应声,子夫亦不敢多言,一时寂静。 刘彻望着面前的牢壁,幽暗灯光透过木栅牢门将他的面容映的明暗昏然,看不出冷暖和喜怒。只听一声轻不可闻的轻叹后,刘彻缓缓道,“他日,取了伊稚斜的首级,朕当会再来谢你。” 子夫一震,透过泪眼望向他,却听刘彻寡淡续道,“朕要说的就这么多,大行,朕……走了。” 言罢,拉过子夫的手,便快步朝外面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王恢断断续续的应声,“臣……叩谢陛下……天恩。” 漫长的一夜,随着微露曙光的东方,而终于宣告了终结。 子夫看着坐在书案前的刘彻,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自廷尉署大狱回来,他便这样一动不动坐在宣室里头,也不说话,也不吃喝,好像老僧入了定,又好像看透一切,疲惫不堪。 “皇上,廷尉上折子来了。”小唐推门进来,看着静默的刘彻,小声禀告。刘彻闻言,立刻抬头,“拿进来。”声音却因一夜的不眠不休而显得嘶哑。“就在这里。”小唐递了过来,又退下去。 刘彻取过,随即展开,认真地读了起来。子夫忙过去,站在身后一起看。 “……畏敌不进,按律当斩……”刘彻轻声念着上头的判案词,显得深沉。可是“啪”的一下,却是子夫探过身来按下了折子,刘彻有些意外,抬头去看。 “王恢一定要死么?”子夫道,憋了一夜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为什么?他那样忠心待你,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刘彻看着子夫,看了半天,突然道,“子夫,你知道我心里头的不痛快么?”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才想问。”子夫道,“如果你愿意王恢死,你不会在这里坐整晚上!我就是知道你不愿意,我才希望你……网开一面。”子夫抓住了落在案上的奏折,满是希望的看着刘彻。 “你昨日,听到我同王恢的说话了。”刘彻缓缓道。子夫却很急,“我就是听到,才知道你不愿意。杀了王恢,你有什么好处?只是白白损失了抗击匈奴的一员大将!” “可是,不杀他,我拿什么向朝廷交待?”刘彻爆发了,“马邑失事,难道就是几句话便可以搪塞过去的?整整三十万大军,去了又回,毫无斩获,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朕,你明不明白?”狠狠吸了口气,“当初这计划是王恢提出来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朕在背后撑他的腰!眼下失败了,需要人为战争失利来承担责任,谁来担这个责?王恢不承担,难道朕来承担?” 子夫怔怔,被刘彻的怒气吓得退到了墙角。 刘彻却兀自不觉,看着整齐的书案,突然转身去,朝柜子里翻出了一封封卷好的竹简,“刷啦啦”全部扔到了地上,“你看,你看!这些是什么?都是朝廷里的奏呈,明说的暗嘲的,都是责怪朕不应该轻易出兵,嘲笑朕闹了个大笑话!……朕要是认了错,以后还谈什么开战?”转头一见瑟缩在角落的子夫,刘彻猛地冲过来,将人拖到面前,“看,看啊,你告诉朕,朕可以怎么做?朕要打匈奴,朕就不能认输!可是朕不认输,谁来承担?除了王恢,除了拿他的命,如何可以封住朝廷里几百张嘴巴?你教教朕,教教朕啊!” “我……我不知道。”子夫被这从未遇见过的雷霆之怒吓懵了,愣愣看着一脸愤恨的刘彻,连被抓青的手腕都不觉得疼。 刘彻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人惊惶的眼神,随即两道泪光慢慢滑落到脸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了手去抹,“子夫……对不起,我……”松开手去,却见到子夫好像受惊小兔似的,慌忙朝一边躲去。 “子夫……”还想伸手去捉。可是那人忙不迭躲开,低垂着头,“我……不懂朝廷的事情,你觉得什么是对……便就是对的。”朝墙壁别过脸去,不想让刘彻见到自己忍耐不住的泪光。 刘彻也不再逼迫,叹口气,回到了书案边,执笔便欲写上“准奏”二字。突然“哐当”一声推门响,又是小唐的声音,“皇……皇上,廷尉署大狱刚来的奏报。”“怎么了?”刘彻转过脸,停了手里的笔墨。小唐非常小心,悄悄看着刘彻,“廷尉署大狱奏报说,刚才狱卒巡视牢房,发现大行大人……大人他……投缳自尽了……” “啵哆”的一下,刘彻手中的笔杆落在了摊开的奏折上,一大片墨团染上了数片文字,恰将“按律当斩”给抹了去……子夫已然站不住脚,软软倒在了石地板上,只是双手紧紧掩住嘴唇,生怕自己露了泣声。 “你说什么?”刘彻问了一遍。“皇上,王恢王大人他……投缳自尽了。”小唐重复,看着刘彻。刘彻喃喃,“自尽……他竟自尽了。他自尽了……王恢,好个王恢……”“皇上,廷尉署特来请示陛下,如何安排……”小唐道。 “他们不懂么?”刘彻突然抬高了声音,“怎么处理,还要朕说?朕说什么!人已经死了,难道还要灭族株连?”“奴才……奴……”小唐被刘彻的怒意吓呆了,跪伏在地,说不出话。 “滚,给朕滚!”刘彻见到书案上的折子,拎了起来就朝门口扔,“带着廷尉的折子,滚!”“奴才遵旨,遵旨!”小唐拾掇起东西,连滚带爬退了下去。 刘彻扶着书案,慢慢站了起来,可是体力疲乏,几乎又摔落回座上。子夫看着他摇晃的身子,本有冲动上前去扶,可是心念划过,人却未动分毫。 刘彻扶上一旁的矮柜,站好了,来看子夫。子夫咬着嘴唇,别开了头。刘彻默然不语,将目光移到门口,“小唐、小唐……”“奴才在。”刚才消失的小唐又骨碌出现,“皇上……有何吩咐?” 刘彻走到门口去,远远看着外头渐亮的曙光,牵着嘴角,“上朝吧——” 王恢毙,马邑一战失利的风波暂告一段落。朝廷中原本主张和亲的那些臣子,想着蠢蠢欲动借机弹劾讨伐匈奴的政策失误,但因王恢的伏法而失去了最有力的依据,不得不偃旗息鼓,闭上嘴巴。 只是,汉境内的反对势力可以用皇权压制,汉境外的……却着实难以令人开颜。马邑之后,汉匈的和亲可以说是完全断绝了,伊稚斜单于大光其火,数次派遣小股人马对边境城镇进行洗劫,牛马、财物掳掠无数,似乎是硬生生要将马邑之耻切割成一块一块的还给大汉国民。 “母亲,您可来了,我等着您都等出病来了。”站在福宁宫门口的陈阿娇,见到了走来的人,满脸的嗔怒。馆陶长公主拉着陈阿娇快步朝里头去,“不是让人捎信儿给你,说了用过午膳才来,你倒急得!” “怎么不急了?”陈阿娇皱着眉,“我跟你说了七八回了,您总是推搪我……母亲,我可是您的女儿,这宫里头没人待见我,到了母亲这里,竟也要这样左等又等的……”“看你这丫头!”长公主抬手点着陈阿娇的脑门,“见了面就数落我的不是,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局面?还是你皇祖母当朝么,母亲入宫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又要带个人……” “母亲寻到了?”陈阿娇眼睛亮了,“人呢?”“不就在么,”长公主看着阿娇,一脸的无奈,回过身去冲着同来的一个宫女道,“这就是皇后娘娘啊!” “就是她么!”陈阿娇已然迫不及待,上前去一把拉住,细细看着,“上回听母亲说是位神人,瞧人瞧命尤其的准,还能替人转运、得子是不是?”“那是当然,长安城里多多少少的人受了恩惠呢,”长公主笑道,“如若没有那些事迹可循,也不可能被大家称道了。阿娇,我可是费了好翻唇舌才劝动大仙人的……没想到入宫来也不容易,这几日怎么宫门口的侍卫多了那么多?还一个一个的盘查审问,皇上他……又搞什么呢?” “还不是匈奴作怪么!”陈阿娇扁着嘴,“听说最近匈奴袭了几回,皇上不高兴呢。”随即翻了翻白眼,“不过他也想不到上我这儿来,侍卫是多是少,我管不着。”“你啊,就是这脾气不好,皇上吃软不吃硬,你这丫头,怎么就永远学不会呢!”长公主略有些气恼,“你再这样,就眼睁睁看着那卫子夫爬到你头上来吧!” “母亲——”陈阿娇也气了,扭着身子,“卫子夫……,我可不会让她好过!对了,不是有神人来了么,女儿这回一定会有转机的。是不是,大仙?” 陈阿娇满怀期待看着那宫女,等着回答。宫女微微一笑,抬手拉开了披在身上的外袍,立刻——露出了里头一身黑色绣红彩的奇异长服来。陈阿娇瞧着她脸上始终平静的笑容,浑身竟然一颤。 “楚服向娘娘保证,”那宫女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嗞嗞声,“娘娘想要得到的,一定会实现。” (卷三毕) ------------ 卷四: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 第七十一章 无为制衡 上 御花园凉亭内,刘彻同主父偃、严安、徐乐几个人正看着案上的竹简,讨论得十分盎然。 “陛下,依臣所看,这些日子匈奴的扰边虽然让人心烦窝火,可是也到底看出了我朝在对匈防御上的虚空。”严安话一落,徐乐立刻接上,“是的,上一回马邑之围,我朝派遣了三十万大军征伐,原本没什么问题,可是后来大军回朝来,便出现了路途军粮不济,略有断档的情况。臣为此特意想过,如果今后发动对匈的大举进攻,几十万大军分了几路而行,还要远出边境,到达匈奴草原……这万一粮草又出了问题,那错漏不是大哉?” “卿家……说得甚有道理,”刘彻颔首,“这些的确需要考虑,看来马邑之战虽然不能成事,但毕竟让人看到了一些东西,挺好,说明这一仗也是没白去。”看着众人点头,刘彻揉了揉耳垂,“众位卿家,问题提了不少,可想到对策没有?”话一出口,便见几个人都瞧向一直没出声的主父偃,刘彻心中一笑,指了指他,“原来都看你,那就说说吧。” “臣遵旨。”主父偃自怀中掏出了一封竹简来,递到刘彻面前,“陛下,臣和诸位大人讨论过这些问题,所以也想了些主意……这就跟陛下禀报。” 刘彻取过竹简,展开看了,示意主父偃继续说。 “匈奴之所以屡屡对我朝边境进犯,乃是因为我朝历年来无为自治,因此在防御上实在欠缺良多,所以,臣以为必须尽量调动劳动壮力,垒石为墙,栽树为栅,依山势险阻在雁门一带修建连片的防御工事,从而达到限制匈奴骑兵的活动范围的功用,同时也可为日后北伐匈奴的军事据点做伏笔。” “甚好!可行。”刘彻点头。 “征伐匈奴是年深日久的事情,虽然目前国库充盈,可是毕竟不能保证十几年的军事费用,臣想着目前百姓安居,商贾赢利甚多,那么就可以适度增加对商贾的车辆税收,按商人拥有运输工具的多少收取税费,以扩充作为军事经费之用。” “可行可行。”刘彻再次点头。 “至于此次军粮不济的情况,臣想着如若今后大举北伐,光靠增加辎重人数是不够的,而是应该修建水利粮道,方为上策。臣建议陛下颁旨征调劳力开凿漕渠,自长安到黄河的距离长约三百余里,虽然工程浩大,可是如果建成,沟渠不但可以供军队运输粮草之用,兼有灌溉农田等多方面的用处。这样一来,如今关东地区的粮食就能通过水路运入关中地区,那么陛下今后便可以关中地区作为出击匈奴的军事基地。” “好主意!绝了!”刘彻听得两眼放光,不停抚掌,“主父偃,你果然是个奇才!” “陛下夸奖了!”主父偃低首而笑,旁边的两人也轻声笑着。 “臣卫青叩见陛下。”一声铿锵的奏报打断了众人的说笑,“臣来晚了,陛下恕罪。”“仲卿啊,”刘彻抬头,招手让他过来,“你啊,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倒是白白错过了主父偃的绝妙好计啊!” “臣刚在宫门处巡视,所以耽搁了。”卫青坐下,微微而笑。“怎么?有什么事么?”刘彻问。“也没什么,”卫青道,“见到几个侍卫盘查来人,臣便去看看,后来见是长公主,就让侍卫们放人了。”“长公主?”刘彻一愣,“她进宫来,看阿娇么。”“该是吧。”卫青轻应,不再搭话。 刘彻哼了声气,抬眼瞧见主父偃他们,立刻又换上了笑容,“好了,咱还是说刚才的。主父偃所说的几条甚好,你回去好好写成条陈,明日就到朝上去,朕让丞相他们着手去办。” “什么好计?”卫青有些奇了,探头来问。刘彻一见,将手中的竹简塞了过去,“说你错过了吧,看看,快看看……”突然,瞧着卫青,心头一热,脱口而出,“主父偃,替朕在明日的条陈上再加一桩——全国征集身强力壮、敢于征战的男儿,扩充期门军,朕全权交由卫青负责进行骑兵战的训练和长途奔袭的战术技巧!” “臣遵旨!”主父偃微笑接旨。 “臣……谢陛下。”卫青只是一愣,连忙也原地叩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和感激。 电闪雷鸣,倾盆不停,哗啦啦的雨声将整个未央宫都笼在一片灰暗中。来回走动的宫人们都没了踪影,连原先立在石柱、走道上的内禁卫都移到了屋檐下,静静看着天上如倾如注的水流铺满整个宫群。 “好大的雨啊!陛下。”小唐瞅着宣室滂沱的雨水,探头又缩头,“这般下下去,可不知哪里又要遭灾了……” 伏案的刘彻闻言,立刻抬了头,轻轻一笑,“哟,你什么时候也知道忧国忧民了?能说出这么番话来,长进了!”“皇上这话说的,”小唐凑过来,“跟着皇上,还有太傅这么多年,就是个傻子,也能长出些智慧来,皇上心里头惦记的,总是百姓……” “真甜嘴!”刘彻屈指敲他脑袋,“先前让你去请太医给子夫瞧瞧,可办了?”小唐捣米似的点头,“当然去了,皇上一吩咐奴才半分不敢耽搁,就去太医处请了……不过,刚才到寝宫去,太傅正午睡着呢,奴才……就让太医等等,让太傅睡醒了,再唤子儿通知太医。” “机灵!”刘彻颔首,“子夫这几日一直不太舒爽,偏生她又不喜欢问脉,这小东西……”“皇上,这些天天气不好,太傅身子乏些,也说不准。”小唐劝解,“等过阵子,雨停了,您抽空陪太傅出宫去走走,奴才想,太傅一定高兴呢!”“多嘴!”刘彻笑骂,“什么时候竟学会教朕做事了!”“奴才不敢,奴才这是……替皇上出出……馊主意……”小唐谄媚笑着。刘彻一把将人推落出去,“滚,知道是馊主意,就给朕闭嘴!” “滚,奴才滚。”小唐嘀咕着,窃笑着开门出去了。刘彻见状,揉了揉鼻子,止住笑继续去看刚才的竹简。 “皇上,皇上……”才出去的小唐又冒了回来。“你个死东西!回来讨打?”刘彻“嗖”的将手中的笔扔过去,砸中小唐的脸面,立刻笑起来,“活该!”“皇上,”小唐一下就苦了脸,抹了抹一塌糊涂的脸颊,“奴才这是来传报的,丞相在外头求见呢!” 刘彻一愣,“舅舅?”见到小唐满腹委屈的样子,又笑起来,“行了行了,朕错怪你了,快滚下去把脸洗干净了,再来伺候!”“奴才遵旨。”小唐骨碌起来,“那丞相他……”“宣!”刘彻瞪他,憋不住再笑。 “颖水清,灌氏宁;颖水浊,灌氏族……” 刘彻已经把案上的奏折都卷了起来,扔在一边,貌似专心的看着面前半身湿漉漉却兴致昂扬、引亢高歌的田蚡。手指头数次爬上耳边,却实在不好意思去挠。 “颖水清,灌氏宁……”田蚡兀自不觉,唱的起劲,几乎都手舞足蹈起来。 刘彻叹气,终于侧过了头,佯装看着窗外的天气,却是将指尖送入了耳道,“这雨……下的可真大!”憋出了一句话,换了个手,看着田蚡,笑得勉强,“舅舅,您……这么个大雨天,就来给朕唱这个?” “陛下,这可是现下很多百姓都会唱的曲子……”田蚡煞有介事,摇头晃脑,“这歌谣,可是有来历的。陛下眼下不正在整治豪强,杜绝越礼乱制奢靡之风么?还下令各地方的豪强迁移到茂陵。臣身为丞相,深感陛下良苦用心。今日臣就是来跟陛下检举一个土豪,绝对是横行乡里的一方恶霸!” 刘彻看着半湿的人,一时找不到借口,弹了弹手指,“恶霸……说,那就说吧。”田蚡马上来了劲,“便是那灌夫一家,他们家家属横行颖川,鱼肉乡民,为害一方,以致颖川盛传这样的歌谣:颖水清,灌氏宁;颖水浊,灌氏族……”说罢,又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舅舅!”刘彻几乎翻白眼,立刻敲着书案示意他停下,“行了,不用唱了。”“可是陛下……”刘彻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灌夫……这名字耳熟,朕要是没记错,他当年可有战功不少啊,先帝的中郎将,又当过朕的淮阳太守……为人是鲁莽粗鄙了些,可是……不至于成了舅舅口中的恶霸了吧?” “陛下,您可别被这家伙的表面功夫给骗了,”田蚡道,“他要是真清廉为善,怎么可能数次都保不住自己的官位?民间传说他教唆家属逞强为恶,人人厌之,否则也不会传出这样的歌谣,是不是,陛下?”眼见刘彻并不答话,田蚡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封竹简,拿过来放到刘彻面前的书案上,续道,“这是臣近日来花费不少心力调查的事实情况,还有多方百姓的证明,以证实那灌夫一家的为恶多端,臣在此恳请陛下为民做主!” ------------ 第七十一章 无为制衡 下 刘彻也不打开,只是皱眉瞧着眼神不定的田蚡,“舅舅……那灌夫……近来是不是常出入魏其侯府?”“啊?”田蚡似没料到刘彻会有此一问,很是一惊,随即略有抽筋,“这个……臣可不曾留意。”“舅舅搜罗了灌夫这许多罪状,居然不知道他现在出入之处?”刘彻笑的古怪,轻轻撂起那竹简来,“是不是……颇有疏漏?” “臣……臣就是来向陛下请旨的,”田蚡低了头,“只要陛下吩咐,臣这就去把灌夫的一家一当都摸熟了,进出来往也查透了,看他还敢不敢鱼肉乡里、为非作歹……” 刘彻哼了一下,暂未作声。 “陛下,内史大人请见,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奏报。”小唐的报声插了进来,让颇为难做的刘彻心头一松。抬眼去瞧,满是污渍的脸已经整弄得干干净净。“郑当时,他又有什么事情?”刘彻问。 “奴才不是很清楚,”小唐道,“不过看来很急,郑大人几乎都湿透了。”“快传快传。”刘彻挥手。里头的田蚡听罢,略有些尴尬的看着刘彻,“陛下,那臣……”“舅舅既然在,就留下来听听,朝廷的事情,丞相不该多管管么?”“臣遵旨。”田蚡低头去,慢慢让到了里侧。 “臣郑当时叩见陛下。”进来的人果然浑身湿透,头发鬓边的水珠滴滴嗒嗒落个不停,连带胡子上都是水渍,衣炮鞋袜更是像水里头捞起来似的。这么一比,先前看似狼狈的田蚡竟然无比衣冠楚楚起来。 “这是怎么了?”刘彻皱眉,“内史大人,你怎也不穿件蓑衣避雨?这样一身雨水,容易着凉啊。”“臣谢陛下关心,”郑当时拿袖子抹了抹脸,“只是事情实在紧急,臣顾不上许多,便来请奏陛下了。” “到底什么事情?”“濮阳来的折子,黄河……黄河决口了!” 话音才落,座上的刘彻“腾”的站了起来,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臣说……臣说,黄河决口了!”郑当时递上了怀中的折子,“这十几天来持续的大雨,加重了黄河的水流,河道在顿丘改了方向,据报已经有八九个郡县被淹了,濮阳都成湖泽了……”“怎会这样?”刘彻拿了折子立刻去看,脸色发白,“这雨……竟会如此厉害!” “陛下,这是濮阳送到的折子,臣一见便立刻进宫来,一刻都不敢耽搁。”郑当时很是忧急,“水患一甚,百姓们可就要遭殃了……臣请示陛下,是否援救?” “救,当然要救!”刘彻抬了头,“马上救、马上……”“陛下,黄河之患虽险恶,可是也不是头一次,”田蚡突然道,“臣以为,陛下还是慎重些好,让人查清楚了受灾情况,再救也不迟!”“丞相大人,洪险岂是能拖的?”郑当时道,“拖的一天,可能就是一个郡……” “行了,给朕住嘴!”刘彻喝止,“朕说了,马上救!”“是,陛下,那派谁去……”郑当时问。刘彻瞥了一眼田蚡,见他眼神不自主的瑟缩一下,心头又怒又气,“郑当时,就你了,你……还有汲黯,即刻抽调军内十万人,上决口处封堵救险……现在就去,一刻不准耽搁!” “臣领旨。”郑当时叩了首,便即刻退了出去。 “决口……”刘彻目送着人出去,恨恨道,“自上次黄河水患,朝廷花在河道修堵的钱,都能用亿万记了,怎么一碰上大雨,又决口了呢?”“陛下,所谓天灾……”田蚡小心凑过来,“这天灾啊,有时就是再防范,也避免不了。” 刘彻冷冷看了一眼,没有搭话。 “陛下……”田蚡似乎意犹未尽,“这个……臣刚才提的灌夫横行之事……”刘彻脸一虎,将田蚡呈上的那封折子扔了过来,“琐碎小事,不必摆到御前来商议,自是丞相的权责所在……”“啊?”田蚡呆住,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刘彻已经朝门口走,甩下话来,“这种事情,该丞相管的,就自行处理,不必再来奏请!”丢下反应不过来的田蚡一人,径自去了。 “呀,你竟睡着么?那我可来的不巧了。”踏进寝宫,见到慵懒惺忪的人,来人止不住笑了起来。“我都起了,”子夫笑着套上外袍,却止不住脸上的两朵绯红,“公主怎么有心思入宫来?这几天一直下这样大的雨……” “下雨天憋闷,母后让我进宫来说说话。”公主脱下了带着水渍的外袍,拉着子夫坐了下来,“听说,你这阵子身子一直不舒爽呢,是不是?”“只是有些头晕罢了,”子夫笑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听人乱说。”“你呀,先前会儿受了不少苦,身子就弱,”公主却很认真,“都说这阴湿的天气与人不好,我看你就得找个太医好好瞧瞧……” “才不要。”子夫吐舌头,凑着公主的耳边,悄悄说,“阿彻刚还安排了一个来呢,被我假装午睡给打发了,你……可千万别再提。”“这小妮子!”公主受不了,“怎么让你看太医,就像要你命似的!居然连皇上都能骗了!” “我没事!”子夫笑着,“公主,难得进宫,可要多留一阵子,用了晚膳才许走。对了,小伉儿怎么样了?都许久没见到了。”“他呀,好得很!”公主道,“胖嘟嘟的,都会跑了。”“看来还是公主养得好,”子夫窃窃笑了,“听说青儿最近一直在训练期门新军……”“下这样大的雨,还训练呢!”公主啐她。子夫仰头做恍然状,“噢,是啊,我竟忘了!” “你!”公主意识过来,伸手拍她,“又来消遣我!” “哐当”一记推门声,随即便是一个人影闪进来,两个吵闹的人连忙转头去看。“阿彻!”子夫见清来人,迎了上去,见到他头上身上散落的雨珠子,半张脸几乎都打湿了,连忙抬手去抹,“没有打伞么?都湿了。”“没事,也就几步路,”刘彻伸手捋了捋头发,“倒不想雨这样大,弄得这般湿……哟,皇姐也在啊。” “哼,我还当你看不见我呢。”公主过来,手里提着一方帕子,“快擦擦吧,可别着了凉。”“皇姐怎么有空过来?是母后……召你?”刘彻笑笑。公主点头,“可不是,你忙,母后这不就想到得闲的我了?”“皇姐啊!”刘彻无奈,摇头笑了。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子夫问道,“今日无事么?”“事情多着呢,”刘彻坐下,突然看着子夫,“我……是特地来看,你问脉的情况。我让太医来的,说说,太医怎么说呢?”“啊?”子夫去看公主,公主则一脸好戏的样子。子夫一急,悄悄去拉公主的衣袖。 “皇上,你就这么盼着子夫有什么呀!”公主终于还是开口了,“你看看,原本脸色挺好的,被你一说,倒发白了。你呀,有心思,可管管大事情去,看看这雨……什么时候能停才对。” 刘彻支着脸,“雨停不停,我能说了算?”子夫又拉了拉公主,以表谢意。刘彻突然叹口气,“不过说到这雨水,还真是让人头疼。”“怎么了?”公主问。“郑当时刚刚来报,黄河决口了……”“呀!”子夫吓一跳,“那会淹了百姓的,是不是?”刘彻道,“我已经让郑当时和汲黯带了十万军队去抢救洪险,希望可以降低灾害程度。” “对了,我刚才入宫来,还见到舅舅了。”公主道,“莫非他也是为了黄河水患的事情?”刘彻一听,几乎歪倒,“我们这个舅舅……他怎么可能……刚才听到我跟郑当时说派人去治水患,差点没躲到桌底下……” “噗嗤”一下,子夫没忍住,笑了出来。公主很是奇怪,“那……他这大雨天来找你做什么?”“他……是来找碴儿的。”刘彻一脸的郁闷,想笑又笑不出来,“真弄不懂,堂堂的三公丞相,该管的事情不见他管,倒老是跟些无关紧要的人过不去……那灌夫又怎么了?好端端的,竟要弹劾他……” “灌夫?”子夫听到这名字,感觉很耳熟,就是一时半刻没法想起他的典故来。公主倒是不作声,只是蹙紧了眉头。刘彻还在说,“这么大的雨天,他倒有好心思,去查来一箩筐灌夫的罪状……让他去治水,又躲得快!” “他说灌夫什么了?”公主来问。刘彻颇有些烦躁,“便是纵容家眷,横行乡里之类的。我也知道灌夫为人粗鲁,行为举止的确有些乖张,否则也不会几次得罪同僚,连我给他的淮阳太守都丢了……不过自从他跟了窦婴,已然收敛不少,真不明白舅舅怎么又忽然咬着不放!” “舅舅哪是跟灌夫较真啊!”公主瞪了他一眼,“他那是跟窦婴过不去呢!”“窦婴?”刘彻奇了,“窦婴又怎么得罪他了?我记得……记得上回他们还挺亲近的,舅舅为了窦婴儿子犯事儿的事情,还来求过情……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 ------------ 第七十二章 天灾人祸 上 “你呀,说你在宫里头,竟都不知道这事儿!”公主有些好笑,“最近长安城里,都闹的沸沸扬扬,你还莫名其妙呢。”“究竟怎么回事?”刘彻道。一旁的子夫也好奇起来,拉着公主的衣袖,“公主,说嘛!” “我也没说不说呀,”公主笑了笑,“还不是我们那舅舅为了扩地的缘故!”“扩地?他又要扩地?”刘彻一听这份,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子夫也是一讶,都没想到田蚡上回被刘彻顶了一句“你把朕的武库也一起拿去算了”之后,竟还不肯收手,脑筋又动到魏其侯头上去了。 “你忘记了,当年皇祖母在世的时候,不是赏赐了一大块田地给窦氏宗亲,有一片城南临着城郭的耕地,就是赏给窦婴的。”“我知道,那是因为窦婴在七国之乱中立了大功,皇祖母才把最好那张地给了他。”刘彻点头,“怎么了?这跟舅舅有什么干系?”“干系?”公主咂嘴,“还不就是咱这好舅舅,看上了这块地么!派了几拨人到窦婴府上去游说,想要窦婴把地让给他……” “丞相……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子夫瞧着刘彻,小声嘟哝。“过分?简直就是离谱!”刘彻竟丝毫不给面子,“我可不知道有这一桩,要不,刚才就给他驳回去了!” “窦婴可没答应呢,”公主道,“据说是推脱了好几次,到最后实在烦了,就把舅舅派去的家仆给赶了出去……对了,好像就是灌夫,有人亲眼瞧见灌夫把上门的那说客给丢出了侯府……”公主说着,便忍不住掩嘴笑了,子夫也笑。唯独刘彻,绷着脸。 “田蚡他也太不像样子了,上次问我要没要到,这次主意打到窦婴身上去了!人家那地是怎么来的?就该给了他了?我也真弄不懂他的心思,有那么多闲功夫,不好好想想朝廷的事情,尽挖空了心思弄房弄地,他要那么多宅子作什么?他一个人睡得下来么?” “哎,还不是母后向着舅舅么,”公主道,“你也别这样生气,何苦来的?”“他要不闹到我跟前来,我就不管,”刘彻兀自气闷,“可是现在这样……都递状子来了,明摆着要我插手替他夺田!” “那你怎么回他的?”公主问。子夫想了一想,“武安侯和魏其侯,这两边……都是亲戚呢,是不是?”刘彻摇头道,“我刚才可不知道这么多,又碰上郑当时来报黄河决口的事情,就把舅舅给回了,告诉他这事请我不管,让他自个儿处理去!” “啊?”子夫一愣,“那不是……纵容了武安侯?”“纵容什么,”刘彻面露不屑,“要是我插了手,才是纵容。到时候什么话,都是我说的,那窦婴才麻烦呢。”轻轻哼了一声,“刚才我是懒得管,现在……倒还真是不能管。”“可是你不怕……” 公主笑了,拉住了子夫,“皇上这法子好,不管,舅舅才不敢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皇上?”刘彻点头,泛出笑来,忍不住伸手去捏子夫的鼻尖,“他要有胆子动窦婴,就不会巴巴地到我这里来请旨了……皇姐,现在我明白了,有时候,‘无为’也是极好的制衡之道……” 依旧是滂沱不绝的大雨,灰蒙蒙的天,把什么都笼的雾气腾腾的,很是压抑。安乐宫里,太后颇有些烦躁的看着拍袖甩水的田蚡,手里的茶盏拿起又放下。 “这雨啊……怎么就不停呢。”田蚡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细心擦着脸颊,“都下了快一个月了,让人烦心。”“不是说黄河决口了么?”太后道,“皇帝派了十万人去堵,堵了半个月,都没堵上?” “是啊,”田蚡坐下来,又喝起茶来,“据汲黯他们的奏报说,已经有十六个郡受淹了,濮阳瓠子都成了湖泽,情况……麻烦得很啊。”“那你还有心思到我这里来喝茶?”太后瞪大了眼,“你这个丞相,倒不去替皇帝分担些?难怪了,这几天皇帝过来都是急匆匆的,连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 “姐姐,你当我是神仙啊?我也就一双手,一张嘴,就是凑上去也不能堵了那黄河的口子!”田蚡很是笃定,“朝廷里有的是热心肠,还有那么多熟悉河务的……你想想,黄河决口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一次不都是那回事情?” “说得倒轻巧!”太后冷哼,“照你这么说,事情都有别人做,那要你这丞相做什么?就没事儿跑我这里来唠嗑?”“姐姐!”田蚡讪笑,“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谁说我不做事儿了?我……这几日可也忙着呢。” “好啊,你倒是说说,你都在忙什么?”“我……我帮着陛下整治那些京城豪强呢!”田蚡连忙道,“像那个灌夫……证据确凿,恶行累累啊……”“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么,”太后不以为意,“惩治豪强,原就是皇帝主张的……”“是啊是啊,”田蚡接口,“臣也是这样想的,这才张罗了好些证据,呈给皇上,可是皇上……他居然不管。” “为何?”太后不解。田蚡想了一想,“这个……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皇上不管,臣……这不就难办了么。臣虽说是丞相,可是丞相也不能代替皇上,是不是?”“我想……必是最近黄河水患弄的皇帝心神不宁呢,”太后寻到了理由,“这雨又下个没完没了,让人头疼。皇帝既烦着,你就缓一缓,等这阵子的事情过去了,再说也成!” “臣想……也只能这样了。”田蚡点头,“就让那灌夫多逍遥几天就是了。”“你给我多放点心思,”太后又叮嘱,“黄河水患现在是朝廷头等大事,你这丞相要是不管,像什么样子!”“臣明白臣明白,”田蚡忙不迭应声,“臣也没说不管啊,臣已经同皇上举荐过一个治河务的好人选了……他可是很有经验的老臣子,又是皇上信任之人。” “谁?”太后好奇了。 “魏其侯——窦婴!” 隔着窗格和四周的布幔,外面的雨声小了很多。子夫剥了刘彻半湿的衣裳,散开滴着水珠的头发,将整个人都摁到了满是热水的木桶里。 “你呀,怎么老是这样偷懒?”一边将热水扑在他背脊上,一边小声嗔怪,“就是几步路,也要打伞呀,总把自己弄得这样湿,会生病的!等会儿,我就去罚小唐,他也不知道照看着你!”“好了,一进门到现在,你就说个没完,”刘彻却笑,“我知道错了,成不成?下次不敢了。” “贫嘴!”子夫将落下的袖子再捞起系好了,去拢刘彻披散的长发,“这几天来消息了么?黄河的决口怎么样了?可堵上了?”“哎……哪有那么容易!”一提到黄河,刘彻立刻垮了脸,“已经有十六个郡遭了殃了,汲黯和郑当时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十万人去了,也没成效!” “这样严重!”子夫暗自吃了一惊,联想到从前也听过新闻报道说是洪峰季节中国的水灾就很凶猛,每年都靠国家派遣解放军抗洪救灾。可是2000年前的汉代,遇到同样的问题,采取的是相同的办法,却依旧难以平缓灾情。“照理来说,应该在平日里加固河堤才是的,对不对?” “谁说不是!”刘彻道,“每年花在河堤上的钱,那还数的尽么?你不记得,当年皇祖母在世的时候,山东也有过一次黄河水灾,就用了好几百万!加上这几年一直不断的修补固堤,我已经让桑弘羊查验过了,用了上亿钱啊……实在不明白,怎么还有决口的事情发生,这下头的人究竟在办什么事呢!” “我看一层层的指派下去,总是有错漏的。”子夫道,俯下身子来,凑着刘彻的肩头,“咱们还是要找熟悉河务的人才好,水患是大事情,可不能拖……我记得以前见过报道,说是水灾过后一定就是饥荒和瘟疫,如果处理的不好了,百姓们可要受苦了。被水淹过的地方,可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呢。要是灾民都无家可归,那可就大大不好了。” “报道?”刘彻转过了头,“那是什么?”“就是……就是专管这些东西的人写的……折子么,”子夫吐吐舌头,“反正是我以前瞧见的东西。你就别管这个了,快想想,能找谁来管管这当务之急!” “谁说我不急呢,”刘彻抬起手来,捏着子夫尖细的下颌,“我刚才已经找过好些臣子议过这事儿了。田蚡这回倒是提了个不错的人选……”“谁?”“窦婴!”刘彻道,“我差点都忘了,当初先帝的时候,便是窦婴管过一阵子水务之事……他呀,也总是这样,人家不提,他自个儿也不肯说,藏得好呢。” ------------ 第七十二章 天灾人祸 下 “丞相……怎么就突然提到窦婴了?”子夫却有些奇怪了。这才多久之前,田蚡不还在刘彻面前参灌夫整治窦婴么?刘彻却见怪不怪,“还不是田蚡怕自己担了这责任,每次问他,他就同我打官腔,好歹逼急了,倒说了窦婴的名字。其实,我也没打算让他插手这次的黄河之灾,真让他管了,出了纰漏,我还没办法治他。” “这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吧,”子夫道,“对了,上回你还说什么‘无为’呢,现在他们又参合在一起了……”刘彻呵呵笑了,“这不就是‘无为’的好处了?皇祖母说过,在数股势力无法完全控制的情况下,‘无为’是最好的君王之道。我就料着,田蚡他搞不出什么东西来,自个儿闹上一阵子,也就歇了。” “没准,武安侯就是看准了黄河水患难治,让窦婴挑这重担子!”子夫将揉洗干净的头发放开了去,伸到水中过了一过,不料竟被刘彻一把抓了牢。“你这小脑瓜子,有时候倒想的多!” “我这是说实话,”子夫老老实实,见到袖子又落下,几乎浸没到水里头,连忙往回缩手,偏生刘彻抓牢了不肯放,“我总觉得魏其侯挺倒霉的,也没招谁惹谁,倒惹了一身的臊。要换成我呀,非气死不可!……呀,你快放手,衣服都湿了。” “湿了就湿了,”刘彻回转手来,笑着凑过头,对着子夫的脸庞,“这身衣裳不好看,怎么不穿上回我拿来的那匹软缎子?你喜欢吴越上贡的东西,我不是让子儿拿来给你裁衣了?倒不见你穿过几次。”“那件……”子夫想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果然有一阵没瞧见那件月白色的绸衣了,“天天下雨呢,换下了也没那么快整弄干净的。”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行了你,快放手……你看看,水印都漫到我身上了。” “那就脱了,”刘彻使坏,竟“哗啦”一声站了起来。子夫被迫也跟着站直了身子,一下便被他箍入了怀里,“还是那件穿着好看,这颜色我不喜欢……脱了它……”一边说,便一边来解子夫的腰带。 “你……现在可是大白天!”子夫红了脸,死抓着衣襟不松手,“不害臊!”“臊什么?”刘彻凑过头来,轻舐着耳珠,“又没旁人,你怕什么!”子夫身子一软,几乎就站不住了,幸好刘彻揽住了腰。 “想我么?”刘彻又来问,热热的鼻息伴着袅袅的水雾,让人晕眩神迷。“呃……”子夫说不上话,只记得攀上双手,死死搂住他的颈项。湿漉漉的长发,和滴淌不止的水珠,很是温暖、滑腻……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刘彻呢哝着,手指轻绕打开了业已湿透的薄衫,将人拦腰抱起,入了内室。 一时间,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春色袭人…… 同一时,福宁宫内,陈阿娇站在寝宫窗边,兀自恼怒着。 “这雨怎么就没完没了的,让人心烦!”回首看了一红衣女子进来,“大仙,你都看了快两个多月了,可看出什么来了?”“当然有,这两个月,奴婢可一直没闲着。”嗞嗞的破音之声,让人忍不住皱眉头,自是那混入宫来的巫人——楚服,“娘娘,奴婢可以告诉您,这后宫里头……有妖孽!” “什么?”陈阿娇瞪大了眼,伸手捂着嘴不敢相信,“你说什么?宫里头有、有……”“是妖孽!”楚服道,“娘娘,奴婢可是瞧了很久,奴婢可以确定,宫里头有一股奇异之气笼着,就在未央宫方向……奴婢看得出,那不是我大汉世间的气息,必来自异处……” “异处?”陈阿娇眼也不眨,小心翼翼,“你说……那不是常人?那是……”“奴婢虽不敢肯定究竟是什么,可是未央宫的那股异气……当真不同寻常。”“可是,未央宫是皇上的住处……”“奴婢自是说皇上身边儿的……” “啊?”陈阿娇倒抽一口气去,“难道是……卫子夫?” 楚服不语了,只是看着陈阿娇,眼中露着奇怪的光。 “卫子夫……”陈阿娇怔怔退了几步,突然就神气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就是妖孽,是狐媚子!她一定用妖术迷了皇上的心,她把皇上从我身边给抢走了,她就是那妖孽,是妖孽!” “娘娘,可是这股异气,并不容易消除啊!”楚服道。陈阿娇一怔,随即笑起来,“大仙,你不是神人么,你会有办法的,你必有办法的,是不是?我,我做个小人儿,我做过小人儿……” “娘娘,您那办法不行,”楚服摇头,“光用小人儿可没用,那小人要沾着妖气才有用,奴婢才能作法,除灾!”“我想到了,我已经想到了!”陈阿娇高兴起来,凑到床榻上,摸了半天,抽出一件月白色的绸衣来,“你看,这是我让人到未央宫里偷来的,就是那狐狸精穿过的。用这个,行不行?” “这个……”楚服接过,翻来翻去看了许久,突然阴恻恻的笑了,“娘娘当真是个心细之人,只要是沾了气的,当然可以!娘娘,您放心吧,奴婢这就布置行法,奴婢一定将那妖气给除了……” “好,好极了!”陈阿娇畅快的笑了起来,“卫子夫——” 翌日大雨依旧,铺天盖地,从宣室望出去,整个天地都是灰蒙蒙的。巍峨磅礴的正殿在漫天的风雨中都显得有些落寞和单薄。刘彻看着全舆图,身后是卫青在奏报。 “……大雨不停,雁门的防御工程都停了,运粮的水道工程也停了……”“停了便停了,”刘彻有些烦躁,“这雨也不可能一直下个没完,等雨停了,再复工就是了。”“可是陛下,那水道工程,由于前几个时日还想赶工挖些,没料竟遇到了暴雨,有好几个工人被水给冲走了,都找不到人!” “怎么这样!”刘彻转身来,一脸的怒意,“又是哪个贪功的不顾人死活……冲走了几个?”“七个!”“去司财计让桑弘羊拨了抚恤纷发,”刘彻摆手,“还有,那个让人冒雨开工的管事,给朕革了他,交廷尉审!就是这些人,坏了朝廷的名声!” “臣遵旨。”卫青抱拳,“陛下,还有一事呢……”“说,一块儿说了。”“边境来的奏报,匈奴……又来扰边了,陇西、代郡又遭了劫,说是有难民想往内地来,可是大雨把人都给堵住了……” “嘭”的一下,刘彻挥拳打在了一旁的木柱上,“匈奴,又是匈奴,趁人之危,他们还真会挑时候!”“陛下,臣以为,虽然匈奴趁火打劫,可是眼下,该还是黄河水患至关重要。”卫青悄眼看着脸色发青的刘彻。 “是啊,知道我没工夫管他们,就来逞凶了。”刘彻缓过口气来,拿回了手揉着额头,“黄河水患,要不解决可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国家之大,千头万绪……” “臣愿意率期门军士去协助汲大人救灾!”卫青请命了。刘彻连连摆手,“都去了十万人也没用,你去有什么益处?朕已经让人传窦婴来了,他治过水务,也许有法子……” “魏其侯窦婴到。”小唐略带尖细的嗓音在震耳的雨声中,很是突兀。里头的人一愣,随即轻笑。刘彻忙向门口去看,“看看,说他呢,人就来了。”“陛下,那臣……”“你也留下,一起听听。”刘彻示意他不用离开。 “臣窦婴见过陛下。”说话间,外头已有人影跨入。小唐在门外拾掇着蓑衣笠帽,可是窦婴依旧满脸的水珠,颇为狼狈。“大人快拿帕子擦擦。”卫青自一旁的架子上,抽过了一方帕子,递过去。窦婴忙接过,“哟,卫将军也在啊。” “魏其侯,今天朕让你来,可有大事相商。”刘彻终于开口了。“臣愧不敢当。”窦婴低首,“但为陛下分忧。”“你说,这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呢?”刘彻开始绕弯子。“这……为臣不懂天象之说,”窦婴犯难,“可说不准。不过这雨已经下了快一个月了,该……不会再有一个月吧。”“再一个月?”刘彻哼气了,“那整个大汉朝可都要变泽国了。”“臣失言。” “朕不怪你,”刘彻挥手,“不过眼下,雨这样不停,黄河的情况可不好啊,”稍稍顿了一下,看着窦婴,“魏其侯,先帝在的时候你管过一阵的河务,朕特地看过尚书署的档案,先帝都你赞赏有加啊。这回,可又要劳烦你了。”“臣……愧不敢,”窦婴摇头,“陛下谬赞了。” “不用谦虚,太谦虚就不诚心了。”刘彻摇头,走到他面前,“这些日子,你该知道朕一直在治河,汲黯和郑当时也已经去了大半个月了,不过成效不大,朕实在不明白这决口之处为何就是堵不上呢?” ------------ 第七十三章 儿女情态 上 窦婴抬起头来,看向刘彻,稍稍张了张嘴,但终还是没说话。 刘彻带着审视看着他,“窦卿家,朕知道你有办法的,藏在肚子里可不好……”“臣愚顿,”窦婴又低下头去,“这天灾……人祸的事情,凭一己之力,是很难回天的。”“朕是要你帮朕出出主意,之后自有下面的人去配合,魏其侯,你大可放心。”刘彻的手搭上了窦婴的肩膀,“朕可的确倚重卿家。”“臣……”窦婴沉吟,却没说下去。 一旁的卫青,一直听着不出声,这会儿突然觉着有些不对,“窦大人,水患若说天灾乃是合情合理,何又来人祸一说呢?” 窦婴闻言,颇为惊讶的转头来看。刘彻也是一怔,随即颇为深意的看向窦婴。 “这个……”窦婴拱了拱手,“自然之害,无法避免,是为天灾;可是治理不当,避之不免,便是人祸了……”刘彻皱眉,看看窦婴,他却是不再说话。便走回了全舆图前,静静看着…… 半晌,刘彻指着图上一块,那是已用朱墨划过一道的,“决口这里,黄河南岸,洪水从决口处流入巨野,通过淮泗,泛滥下游十六郡县,再从顿丘东南处入海……”“正是如此,陛下。”窦婴道。“这要你说?”刘彻愕然,“朕早就知道了。朕就是要问你,治河的办法。” “办法,就在图上。”窦婴道。“图上?什么意思?”刘彻不能理解。“陛下,臣……看出来了,”后面的卫青突然又出了声音。刘彻立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卫青上前,指着刘彻所画出的各个朱红记号,“陛下请看,上报的这几处决口,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卫青一一点着。刘彻突然恍然,“是了,决口都在南岸,淹没的田地也都在南岸?”他立刻问,“难道……这和‘人祸’有关?” 卫青仔细看着,又道,“陛下,河两岸都是上好的田地,这被淹的南岸是朝廷的地,让百姓耕种,北岸……”“北岸是列侯王公的封地,”刘彻冷冷接道,“可是朕平常派去治河的兵士并非只对北岸河堤修葺加固……” “但是陛下,到了地方,难道将士还听得到远在皇城中的陛下的号令么?何况,诸王列侯们可以用自己的家臣、奴仆进行劳作,遇上了洪灾,他们在那里的一句话可抵得上皇上的十道圣旨啊!皇上只说护堤,没指明护哪边的堤,臣想着,眼下皇上的十万大军,至少有八万是在北岸护着堤呢。” “岂有此理!”刘彻光火了,“这岂非是拿朝廷和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么?朕现在明白,这人祸可远远比天灾厉害啊!”他略想了一想,“魏其侯,你马上回去,给朕查明这一块沿岸的封地,究竟是哪些诸侯王公名下的?朕倒要弄弄清楚,究竟什么人胆子这样大,敢跟朕的江山子民过不去!” 窦婴听刘彻这样一说,明显脸色一僵,也不接旨,只抬眼看着刘彻。 卫青见状,凑了过去,对着刘彻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刘彻闻言,原就难看的脸色更差了。窦婴也不说话,只是低垂下头。 刘彻终叹了口气,“行了,魏其侯,朕请你过来,果然没有请错人,你还是给了朕很大的帮助,这次黄河之灾,该是有救了。”走回书案前,“好了,朕既然明白了,就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你也累了,退吧。”“臣遵旨,臣告退。”窦婴慢慢朝外面退去,外头候着的小唐立刻送上了蓑衣笠帽。 “仲卿啊,朕可真是……”看着窦婴走远了,刘彻颓然坐倒在座上,“人祸,果然比天灾更恐怖。”“陛下,臣想毕竟是自己的产业,心里头着急……也是情有可原的。” “废话!”刘彻拍案了,“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就了不起了?那不是朝廷赏的?怎么,朝廷的东西,就不该急不该管了,任由着河水泡着也不心疼!三公啊,居然这样以一己私利妄顾朝廷百姓!”刘彻冷笑,“难怪我说这次河患严重,他倒一点不急,天天跟我打官腔,原来安的这个心呢!他好,管着自家的地不管朝廷的,我现在就偏偏不让他好过。” 抬手拿过了笔,取过一封空白竹简来,“我这就给汲黯下旨,让他专心修筑南岸堤坝,北边儿的要想修,可以!让他们自己掏钱去!” 安乐宫门口,太后心情甚好的悠闲散步,享受着两个月来难得的太阳天儿。 “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了,感情可舒爽了。”太后伸着双臂,笑呵呵的对着一旁的宫女儿。“太后娘娘,您可当心,地上还有些湿滑呢,”宫女小心翼翼搀着太后的手臂,“雨停了,宫里头的人都忙着清扫,一时半刻的来不及……”“我也不上哪儿多溜达,”太后点头,“不过就门口走走。” “皇上驾到——” “母后,怎么到外头来了!”刘彻见到门口的人,略有意外,只是眉宇间的轻松喜悦之色,分外耀眼。“哟,皇帝来了。”太后见到来人,也是眉开眼笑,“我见雨停了,就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皇帝心情不错,这样神气!” “儿臣……这是特地来报告母后好消息的!”刘彻遣了那宫女,自个儿上前搀扶住了太后,“快两个月了,刚才收到汲黯的奏报,黄河之患……终于是治理好了。决口给堵上了,被淹的农田也快退水了,不想……这雨也停了。” “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太后连连点头,“我看你为这些事儿,忙了好一阵子,眼下都解决了,让人宽心、宽心啊。”“正是,”刘彻道,“不过水就是退了,善后的事情也挺多的,汲黯身子不好,儿臣就让他先带着军队回京来复命,郑当时暂时还留在濮阳那儿,整顿灾情,抚恤灾民……” “是该如此,”太后赞同,“皇帝想的周到,百姓之福。”“母后,说起来此次治河有功,儿臣……可要感谢一个人呢。”刘彻说的隐晦又奇怪。太后立刻露出了不解,“感谢?谁啊?”刘彻抿嘴一笑,凑过头来,“舅舅田蚡呐!” “他?”太后愕然更重,“怎么又扯上他了?” 刘彻轻放开太后,慢慢踱了两步,看着远处的晴空,“舅舅这回……虽然没有亲身治河,可是,他给儿臣举荐了个好人选,儿臣就是靠了舅舅举荐之人,一下找准了要害,这河患……自就迎刃而解了!” “噢!”太后了然了,“我知道你说的,田蚡向你推荐了窦婴是不是?他之前也跟我提过,说那窦婴以前管过这档子事,该是驾轻就熟的。现在看来,倒还真是说得没错了。皇帝,你看看,别老说你舅舅不管事儿,他有时候看人……不也挺准的。” 刘彻微笑,“当然,舅舅……总是朝廷肱骨之臣,要不是他,儿臣怕这黄河……未必能这样快就给治下了。” “丞相大人到——”台阶下,突然想起了通报声。接着,便是田蚡气急败坏的出现了,“姐姐,姐姐……臣这次真是完了……呀,陛、陛下……您也在啊。”突然停了步,瞅着立定的刘彻,发了傻。 “舅舅,朕这才提到您,您就来了,可巧。”刘彻好整以暇,定定看着来人,“您怎么这时候跑来看母后?”“看看你,又什么事情心急火燎的!”太后来解围,“今儿个倒巧了,皇帝也来我这儿,都碰上了。” “臣参见陛下。”田蚡回过神,忙躬身作揖。“舅舅毋须多礼,”刘彻让了,“舅舅来的真是时候,朕正在夸您,您就出现了。”“夸……夸臣?”田蚡颇有些受宠若惊,“臣有什么值得陛下夸赞的?” “皇帝刚刚跟我夸你这回治河有功呢!”太后解释。田蚡瞪大了眼睛,“啊?什么?治河?”“是啊,”太后很是高兴的样子,“皇帝同我说了,此次黄河水患,虽然不是你亲自去办,但是你向皇帝推举的人却不错。” “啊?太后莫不是指……”“就是窦婴么,”太后道,“皇帝这就是夸你举荐之功……”“是、是这样,”田蚡呵呵发笑,只是笑得让人觉得勉强而难看,“臣……愧不敢当啊。”“舅舅谦了,”刘彻却是心情极好,瞅着田蚡抽搐的表情心中爽利无比,“要不是舅舅推荐了个好人选,朕……只怕现在还千丝万缕摸不着头绪呢。对了,朕要是没记错,舅舅也有些封地在黄河沿岸,这次可受了灾?情况如何?” “还……还好。”田蚡伸手摸了摸额头,“臣那么点儿封地,算得什么,当然是陛下……陛下,啊不,是朝廷的重要了。臣没什么,没什么……”“舅舅这份忠心,当真难得,”刘彻又笑,转身去扶住了太后,“母后啊,要是朝廷里的臣子……都能有舅舅一半的体恤之心,儿臣看这黄河水患呀,早几天就该解了……” ------------ 第七十三章 儿女情态 下 “傻孩子,你舅舅那是什么人?”太后浑然不觉,“甥舅一家亲,他跟咱们可是最亲的……那能跟别人比么!”“是啊是啊,”刘彻附和,“儿臣……失言了。舅舅,”转了头笑眯眯去看,“您可担待……” “哪里哪里……”田蚡跟在后头,扯着脸皮兀自在笑,“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对了,正好你们都在呢,我这阵子倒想着一桩好事,”太后拉着刘彻,边往里头走,边喋喋起来,“这就同你们说说,看看成不成事……” “太傅,太傅……”霍去病一路挥着马鞭,嚷嚷着从外头跑进来。 子夫一听这小子的高声呼喝,忙起身走了出去,立刻瞧见个泥猴子似的东西手舞足蹈朝这边来。 “去病,你给我安分些。”后头又有人过来,一脸的严肃,正是期门将军卫青呢,“再这样,我就把你带到军里头,好好管教管教!”“舅舅,我可不怕你!”霍去病一边跑着,一边回头朝着卫青连作鬼脸。 “又怎么了?”子夫笑了,一把捉住了前头的霍去病,“怎么跟你舅舅闹起来?”“太傅,去病太不像话了!”卫青过来,伸手去抓子夫身旁的孩子,“你给我过来!”“不过来,就不过来!”霍去病扯着子夫当轴心,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卫青铁青了脸,探身子来抓,可惜几次都被小家伙给溜了去。 “好了好了,一大一小累不累啊?”子夫受不住了,拉住了霍去病,笼在身后,见他还要对着卫青使眼色,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下,“不许闹了,到底是怎么了?” “这小崽子,顽皮的都没有分寸了!”卫青在石阶上坐下,“刚才我带他去上林苑遛马,原本好好的,没想到这小崽子……又弄出些花样来!”“舅舅,分明是那些军士不济,骑马比不上我,怎说我惹事了?”霍去病不依,从子夫的肩膀处探出头来,可一见卫青举手来打,忙又缩了回去。 “要不是你逞能,拉着你的黑骢去跟他们比什么跃马,怎会害的别人摔下来?”卫青气不打一处来,站了起来又来捉人。霍去病早跳开去,“分明就是他骑术不好,还赖我!”“人家哪有你的黑骢,就知道拿皇上的恩赐去炫耀,成什么话!给我站住,再跑,我也不饶你!”卫青大步过去,当真一把提溜住了霍去病的衣领,“我看你还跑!” “好了好了,青儿,”子夫总算是明白了事情始末,上前去拉开两人,“去病那是小孩子性子,你怎么就跟他认真了。”“可是太傅,他都弄得人家受了伤……”卫青很是惋惜。 “那人怎么样了?可找大夫瞧了?”“瞧了,说是腿骨裂了,”卫青又恨恨给了霍去病一下,“准了他两个月的假。”“那就好了。”子夫点头。“可是人家毕竟是新军,才入营来没几日,就被这孩子给……” “行了,都已经发生了,回头我跟皇上说,赐他些钱粮,把伤养好了再回来么。”子夫安抚着卫青,再去拉过霍去病,“你呀,闯祸了还不知道错!人家刚入训呢,你倒知道拿黑骢去整弄……看再有下回,我让皇上把黑骢给收回去!” “不行不行,”霍去病连忙摇头,“我……我可没想到他一点儿都不会,我是见他跟我差不多大,只想跟他玩玩……”“跟你差不多大?”子夫奇了,去看卫青。 “什么呀,太傅您听他乱说呢!”卫青解释,“期门军招募的都是16岁以上的男子,哪有他这么点儿大的!去病在宫里头吃的好住的好,人长得高,才看着差不多……”“是么?”子夫笑着回过来,打量着身边的孩子,这才发现霍去病已快到自己的下颌了,一年多,竟长得这般快。 “你啊,听太傅的,等明日,跟你舅舅一块儿上人家那儿去,好好赔礼道歉……”“要我道歉啊?”霍去病噘了嘴,“说好输赢自负……”“再胡说,看我不教训你!”卫青瞪眼了。子夫不语,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矗了半天,终于点头,“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太傅,那您……可不许跟皇上收了我的黑骢!”“好,我答应你。”子夫笑了,撸着孩子的脑袋,“呀,弄得这样脏,快些,让你小姨带你去洗洗干净,换身衣服,御膳房送了点心过来……” “有好吃的!”霍去病雀跃了,一把扔了手里头的马鞭,“我就去我就去!”“子儿……”子夫唤了一声,让人把孩子给领了进去。 “这孩子!”卫青却摇头了,“太傅,您这样会把他惯坏的。老是这样纵容着他,以后要是再大些,可真是……”“不怕,去病……将来可有大用处呢。”子夫笑笑,不以为然。“太傅,去病总是这样在宫里头,我觉得不好。”卫青沉吟了片刻,还是说了。 “怎么说呢?”子夫问。卫青道,“一来去病并非皇亲贵戚,常年留在宫里头,会让人说闲话,其二去病年岁也大了,他又那样喜欢兵法骑术,我想……找时间同皇上请命,把去病带到期门军去历练历练……” “你刚才还说,期门军里的军士,都要超过16岁的。”子夫眨眼,“怎么又这样急着要去病去受训?”“他都能把人家给摔下马来,还怕什么!”卫青笑了。子夫摇头,“可是毕竟他年纪还小呢,何况你也说了,他是靠着黑骢才取胜,并非骑术真的精湛。”想得一想,“你担心的头一桩问题,我看倒没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皇上的地盘,放心,没人敢嚼舌头的。” “可是去病这脾气,我就怕他会闯祸。”卫青挠头。“有我看着,有皇上看着,不用担心。”子夫笑了,“倒是你啊,好长时日没看到你,听皇上说,你一直在训练期门新军,还管着修建河道的事情?” “只是替皇上留心着,”卫青道,“期门军一直是我的差事,管好了,就等着皇上哪天能用呢!”“不用急。我信你一定有出头的日子……”“太傅,”卫青欲言又止了。 “怎么?想说什么?”子夫看着他,“在我面前,你还忌讳什么?想说就说!”“我……其实我也知道,皇上的心意,”卫青道,“可是毕竟这么多日子……期门军除了东瓯那次,什么都没轮上过。我知道,汉军的将领都是靠着战功论资排辈的,像李广将军、程不识将军……可是我……” 子夫听出了端倪来,“是不是有人指指戳戳了?说你什么了么?”卫青一愣,随即摇头,“没有,没有。”子夫轻轻叹口气,“青儿,这点,你真该跟去病学学……”卫青抬起头来,很是不解。 子夫一笑,“他只听皇上的,别人说的,他都不管。”卫青听罢,脸色一呆。子夫又道,“打仗谋略我不懂,可是我相信皇上,你……也相信他么?”卫青点头。子夫很是宽慰,“那便是了。” “太傅太傅,”霍去病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过略有些含混不清,一听便知是嘴里头塞满了东西,“您看啊,公主殿下来了!” “哟,子夫怎么坐在外头了,”果然是平阳公主的声音,“呀,青儿也在呢。”“臣卫青见过公主。”卫青已经站起了身。“可有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公主盈盈瞧着,脸上飞着一抹笑容,“在期门军可好么?这几日,你也没时间回府去看看伉儿吧。” 卫青一愣,随即露出了招牌憨笑,“臣……的确有好长时间没回去了,多亏公主时常照顾……”“跟我客套,”公主掩嘴笑了,“当了将军,就生分了。”“臣……不敢。”卫青低头去,不觉耳根发热。 “你们是怎么回事?”子夫一旁吃不消了,“刚才说话还好好的,现在倒打起官腔来了。”拉着卫青,“臣什么臣,这里不分君臣……公主,你说是不是?”“自然是,”公主点头,“本就是一家人……” “对对,”子夫猛点头,“一家人!”公主一听,觉察出口误,脸上立刻飞霞,别过了头去。卫青居然也面上发红,转了脸。两个人偏巧不巧对了眼,竟然面红耳赤,好不尴尬。子夫在一旁切切看着,几乎掩了嘴狂笑。 “太傅,你笑什么呀?”霍去病过来拉住子夫的衣袖,嚷嚷起来。公主闻言,转了回来,一脸的佯怒,“子夫,你笑什么?”子夫两手一摊,“没什么,我没笑啊。”可是,嘴边的肌肉就是控制不了。“你……”公主啐她。 “公主殿下、太傅,我……我先告退了。”卫青有些尴尬,躬身作揖,“我还是回期门去了,还有事儿……”“好好的就要走么。”子夫想挽留。“既有事,你就去吧。”公主同时开声,不过正唱反调。卫青看看子夫,又看看公主。 ------------ 第七十四章 灌夫骂座 上 “你们是怎么回事?”子夫一旁吃不消了,“刚才说话还好好的,现在倒打起官腔来了。”拉着卫青,“臣什么臣,这里不分君臣……公主,你说是不是?”“自然是,”公主点头,“本就是一家人……” “对对,”子夫猛点头,“一家人!”公主一听,觉察出口误,脸上立刻飞霞,别过了头去。卫青居然也面上发红,转了脸。两个人偏巧不巧对了眼,竟然面红耳赤,好不尴尬。子夫在一旁切切看着,几乎掩了嘴狂笑。 “太傅,你笑什么呀?”霍去病过来拉住子夫的衣袖,嚷嚷起来。公主闻言,转了回来,一脸的佯怒,“子夫,你笑什么?”子夫两手一摊,“没什么,我没笑啊。”可是,嘴边的肌肉就是控制不了。“你……”公主啐她。 “公主殿下、太傅,我……我先告退了。”卫青有些尴尬,躬身作揖,“我还是回期门去了,还有事儿……”“好好的就要走么。”子夫想挽留。“既有事,你就去吧。”公主同时开声,不过正唱反调。卫青看看子夫,又看看公主。 子夫差点忍不住又想笑,“好吧,既然公主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又指了指搞不清状况的霍去病,“把他也带走,明儿个带他去道歉!”“我明白。”卫青一笑,拖着扭捏不停的霍去病朝外面去了。 “公主怎么有空进宫来?”拉着公主到里头坐下,子夫一脸的好奇,“不会是……来看卫青的吧?”子夫的直接把公主吓一跳,伸手来推搡,“死妮子这嘴!定是皇帝把你给教坏了!” “噢,那不是来看他的,却这般巧!”子夫故意点头,“公主,你们倒是挺有默契的。”“你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公主恼羞成怒了,站起来就拉人。“啊……我不说了,不说了。”子夫连忙投降,双手抱头做球状。 “公主,那你想不想知道,青儿刚才跟我说了什么……”子夫又探出头来。“你!”公主瞪她,随即落落整理起自己的衣裳来,“爱说不说。”子夫笑了,也不打算再折腾,“青儿有些不自在呢,宫里头没准有人不服他,说了些什么……” “说他什么?”“说他没带过军、没立过功,就带着整个期门军。加上子儿、去病都留在皇上身边,总有闲言闲语的。”“又是什么人乱嚼舌根呢,”公主果真动气了,“青儿这般本分之人,怎就让他们胡乱说话了。” “看来,还是公主了解卫青。”子夫点头。“你……又扯到我!”公主来推,子夫立刻躲开,“真没想到,你跟皇帝这些时间,嘴巴变得这样坏了!”“我说事实啊,”子夫侧身过去,凑着她的耳朵,轻轻问,“公主,我一直想问呢,你……不许骗我,你说你对卫青……”话没说完,感觉她的耳朵都热了。“呀,小妮子,你……”公主作势来打。“好啊,”子夫笑得舒畅,立起身来就溜,“看来被我说准了。公主,好眼光!”“还说!”公主站起来,追着子夫就来打。 一时嬉笑满室,等两个人累了,才终于重新坐下。子夫本想再消遣两句,忽然见一旁的公主略有忧色的神情,不由怪了,“怎么了?”公主转头来,轻叹口气,“可是子夫,你说青儿他……”向来世故端庄的人,此刻却弥漫起一股从不曾流露的小女儿憨态,让人十分意外。 “我想……青儿心里头,有人。”子夫说了,倒不看着当事人。公主立刻就上钩了,“有人?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子夫揭示谜底,把公主闹了个大红脸,“你……又胡说。”“我怎么胡说了?”子夫不服气,“看你们刚才那样子啊,你见他脸红,他见你不也脸红不自在么?要说心里没你,才是假的呢。怎么他看我不脸红啊?”“呀,你这嘴。”公主嗔怪,“可他对我总很客气,他把我当主子呢。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皇帝看你的,不一样。” 子夫笑了,“那当然不一样,他和阿彻分明就是两种人么。” “其实,我也挺……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公主放低了声音,“当初青儿在府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同别人不一样……后来进了宫,皇上竟也喜欢他,我心里头挺高兴的,可是……总有些不舍得。”公主笑了笑,看着子夫,“你知道么,我听到皇上说给青儿和嘉玥赐婚,我……我想想,青儿这样也挺好的,嘉玥是个很好的女子,跟青儿挺般配的,只是没想到她……” “青儿为了嘉玥的事情,难过了好一阵子。”子夫点头,“阿彻还特地去劝过。”“嗯,我知道他是真心对嘉玥好。”公主道,“我也挺希望他们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不过,天难从愿,”子夫宽慰,“当初,谁也料不到嘉玥她……可是公主,也许是老天爷要给青儿再一个机会……也给公主……” “我……”公主没说话。“公主,你介意?”子夫问,“介意青儿的身份,还是介意他和嘉玥……”“我……”公主看着子夫,“我就是不介意,却有别人会介意。母后要介意,皇帝要介意,朝廷中的三公九卿都会介意。”说着,她便拿手支住了下颌,“你可知道,历来公主的婚嫁,可是非侯不许的。” “公主,只要你不介意,那一切都不是问题。”子夫拍胸脯了,“卫青的前途一片光明,皇上不会亏待他的。封侯拜将那是迟早的事!”“你……就这样哄我!”“不是哄你,我说真的!”子夫非常笃定,尤其在确信了公主和卫青之间千丝万缕,欲语还休的情愫后,“刚才我跟卫青说,不用急,自有他的用武之地。现在一样跟你说,不用急,自有他功成名就的一天。到时候,你就不用担心别人说三道四啦!直接跟阿彻请婚就是!” “呀,你这没遮没拦的嘴!”公主又红了脸,伸手来拍。“我……说真的,你又不信我!”子夫一下跳起来,绕道柱子后头,“你别打,别打我,否则我这就告诉阿彻去……”“你去呀!”公主笑骂,“我倒要看看,我那皇帝弟弟究竟帮你这小妮子多点,还是帮我这姐姐多点!” “好了好了,我不闹了,”子夫喘着气,轻抚胸口,“对了公主,说了半天,我都不知道,今儿个为什么进宫来呀?真不是单单来看青……”“你呀,又没正经。”公主瞪她,“我是被母后喊进宫来的,说是一同商量,舅舅娶亲的事情。” “娶亲?”子夫下巴落地,“丞相娶亲?娶谁?” “燕王刘泽子康王刘嘉之女。” “去病、去病!”刘彻一回到宣室,便大声喊起来,“人呢?”“我在这儿呢!”霍去病的小脑袋从一排布幔后面探了出来,“皇上您回来了。” “躲那里头去做什么?”刘彻很是好笑,“怎么,怕太傅又捉你写字么?”“他呀,躲的可不是我。”一旁的子夫翻白眼,“你让他自己说。” “……舅舅,果真走了么?”霍去病探头探脑到门口去看,又不敢太明显,样子实在很好笑。“怎么了?”刘彻奇怪,“仲卿又怎么他了?这副模样,老鼠见猫似的!”“他啊……”子夫一说,霍去病立刻扭股糖似的来磨人,子夫住了嘴,两手一摊,看着刘彻。 刘彻来了劲,提着衣领把霍去病给拖了过去,“自己说,说给我听。”“皇上……”霍去病兀自扭捏,来看子夫,子夫耸肩告诉他自己无能为力。“快说,”刘彻将他拉回去,“再不说,我就去……把你舅舅召回来!” “不要不要,”霍去病忙拉住刘彻,“千万不要喊舅舅回来,他回来非……非揍我不可,我说就是了。可是皇上,您可不能罚我……也不能要了我的黑骢去!”“哟,跟我谈条件!”刘彻伸出手指,狠狠点了他的小脑门,“一定是闯祸了,是不是?否则,你舅舅不会罚你!” “我……”霍去病扁着小嘴,又来看子夫。“好了,你就自己说给皇上听。”子夫摇摇头,“皇上要是说算了,你就算躲过一劫,否则……看你舅舅不整治你!” “我……我上回跟舅舅去上林苑遛马,碰到了新入训的期门军士。”霍去病终于说了,不过满脸的不情愿。刘彻一听,倒是来了兴致,“怎么了?”“他呀,仗着黑骢灵便矫捷,跟人家才入伍的小军士比赛跃马,结果害的人家从马上摔下来了!”子夫见霍去病死活不肯好好说,只得自己来说。 “嗬,就你!还把人家弄下马了?”刘彻非常意外,看着霍去病一脸不相信。“人家都摔断腿了,还是假的么!”子夫道,“那天卫青就生气要罚他了,我想想去病也是孩子心性,就让卫青算了。不过,叫去病跟着卫青跟人家赔礼认错,再送些钱财食粮过去……” ------------ 第七十四章 灌夫骂座 下 “你去了没有?”刘彻问霍去病了。“我去了,我跟着舅舅,还当着好多人,认错呢!”霍去病受了天大委屈似的。“那不就结了?”刘彻道,“这又怎么了?”“呵,怎么了?”子夫抚着额头,“你让他自己说吧,听听看,卫青为什么会生气!” “去病!”刘彻板起了脸。“皇上……我……我只是跟着舅舅去上林苑……学习射猎。”刘彻瞪大眼,“什么?你去射猎?你什么时候会使箭了?”“我跟舅舅在学呢,”霍去病道,“舅舅说宫里头有规矩不能随便使用箭簇,所以带我去上林苑学。”“仲卿说得没错,”刘彻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霍去病还是看着子夫。子夫无奈,接口,“他呀,才学会射箭,就嚷着要跟卫青去捕动物,青儿当然不同意,让他好好练熟了箭靶。结果,他偷偷骑着黑骢,一个人跑进树林子里……”“我认识路的,”霍去病来纠正,“不是瞎跑!” “好啊,那你是存心的?”子夫拍他的脑袋,再对着刘彻,“他骑着黑骢,闯到你圈禁的御马场去了,没见到别的活物,就拿箭射了一匹……”“朕的御马?”刘彻几乎跳起来,瞪眼看着霍去病,“你……”“皇上,我不是故意的,”霍去病连忙抱住了刘彻的衣袍,“我只看到那儿都是马,也没人管……” “要不然,青儿哪会生那么大的气!”子夫道,“那些马匹可都是千辛万苦挑出来的,你知道,青儿素来又是爱马之人……还不追着要打他么!”“你啊,该打!”刘彻给了霍去病一个暴栗,霍去病也不躲开,噘着嘴不出声。 “那匹马怎么样了?”“青儿说,还好没有射到要害,也幸亏去病力气还小。不过,似乎是伤了什么经脉的,青儿可心疼死了。”子夫拉过霍去病来,“去病,每次皇上都帮着你,可是,你不能总是胡闹啊,舅舅没跟你说,上林苑是什么地方么?总是这样,可不好。”“我……我下次不敢了。”霍去病终于抬起手来,揉着刘彻刚才敲打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的……御马,”说着,竟满脸的委屈,小声哭起来,“我……舅舅说以后再也不带我去上林苑了,还说,还说要皇上把黑骢给收了去,我……我不要舅舅这样,我……” 霍去病一哭,子夫原先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一边替他揉着脑袋,一边劝慰起来,“好了好了,现在知道怕了……怎么以前舅舅说话,你都不肯听呢。现在可好,知道皇上也会生气吧!快,擦干眼泪,去跟皇上认错!” “皇上——”霍去病乖乖过来,看着刘彻说不出是气还是恼的神情,“我……我知道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皇上!”轻轻扯着刘彻的袖幅,“我再也不闯祸了,我……要黑骢的,您别把它收走!”扁着小嘴,眨着眼睛,分外可怜。 刘彻看了半天,终于摇起头来,将人拉过来,“你这小子,在我跟前倒会讨饶,见了你舅舅又像老鼠见了猫,还哭鼻子……”点了点他的额头,“还说要做大汉将军呢,我可从来没见过会哭鼻子的大将军!”“皇上,您不生气了?”霍去病问。 “生气,怎么不生气!”刘彻道,“你知不知道,大汉朝打仗、征伐都需要马的,什么动物都可以射,可是马不可以!就像黑骢,要是有人要射黑骢,你愿不愿意?”“当然不行!”霍去病这次很干脆。刘彻点头,“这就是了,你也知道爱护黑骢,那么别人就会爱护他们的黑骢,即使上林苑的马儿现在没给了人,可是以后终究会给替大汉朝打仗的将士们的,明白么?” “我……明白了。”霍去病认真地点头,“我以后真的不会了。”“这就好,明白了就没事了。”“可是皇上,舅舅他……”“行了,你舅舅那里,我会去同他说。”刘彻道,“不过,可绝对不准有下一次了,听到没?”“听到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子夫笑,打发霍去病,“去病,洗洗手,再洗洗脸,咱们准备开饭了。”“开饭开饭,”刘彻立刻附和,“我可有些饿了。” “你……”子夫看着他,突然有些奇了,“对了,我听公主说过,今天该是丞相的大喜日子,太后要所有宗室、列侯都出席的,你怎么……”“我才不去呢,”刘彻坐到了几案前,“舅舅结亲,朝廷里那么多人去了,够给他面子的了,还要我去凑什么热闹!” “不是啊,”子夫道,“太后分明就要你去,丞相最巴望的,我看也是你这个外甥!”“他就喜欢这一套,”刘彻不以为然,“可是我偏偏不喜欢,让小唐准备了贺礼就够了,我一去,他还不尾巴翘上天!你别忘了,上一次他在我面前参那灌夫,我可一直没搭理他。要是去了,又怕他拿我做文章。” “你呀……”子夫受不了了,“你跟丞相怎么……还说霍去病和卫青,我看你们两个倒是猫捉老鼠似的!”刘彻闻言一瞪眼,扑过来把子夫给捉了个结实,“你说我什么?你说我是猫还是老鼠?” “我……我说什么了!”子夫被他压住,几乎透不过气,“你……你自己要对号入座,怪谁呢!”“让你还说!”刘彻擒住了子夫的手脚,便泰山压顶的吻了过来,吓的子夫又笑又跳,“你……你,做什么!去病、去病就来了……” “来就来,”刘彻兴起,“我可不怕他看见了!” “咣当”的一声,接着便是一迭声的呼喊,“皇、皇上,不好了……” 不是霍去病,却是小唐。不过呼声立止,又往外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子夫推开了刘彻,急急坐起来,一脸的通红。刘彻好整以暇,“行了,小唐,又是你!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皇上,不好了,出大事情了!”小唐再跑进来,一脸的惊慌,“刚刚来人奏报,说是……丞相喜筵上,有人闹事,闹……得不可开交,丞相发火了,差点把整个喜筵都给砸了!” 室内的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田蚡的婚宴,怎么又突然传出这么条爆炸性新闻来。“谁那么大胆子?”刘彻站了起来,颇有些头疼的样子,“居然还敢在丞相府里闹事?”小唐看了一眼,“听说,听说是灌夫……灌夫在宴上出口骂了丞相,魏其侯想劝可没劝住,结果,丞相把人给关了起来。” 刘彻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脸都快抽筋了。好端端的一场婚宴,怎么又突然闹成这样子,还是这对老冤家!好半晌,终于又问了一句: “他们还说什么了么?”“没有,”小唐道,“不过,丞相大人似乎是进宫来了。”“行了行了,”刘彻挥手,“准是找母后去了……这灌夫,还真跟田蚡耗上了。不管他,等明天人来报了再说。” “奴才告退!”小唐退了出去。 刘彻牵嘴一笑,看着子夫,“看看,麻烦又找上门来了,不是?” 子夫却是说不出话来,脸色有些泛白。要是自己没记错,田蚡酒宴,灌夫骂座……这桩公案,这桩公案要是弄不好,魏其侯窦婴他……可就麻烦了!这么一想,手心都冒出了冷汗来。 “皇上,太傅,我洗好了,我们吃饭吧。”霍去病蹦蹦跳跳的跑了回来,却是看着两个面色有异的人,莫名其妙。 蒙蒙亮的天,除了早起寻食的鸟儿,偌大的宫殿前,什么动静都没有。 “吱呀”一声木门的转轴声,随即是小唐半掩着嘴巴,打着呵欠,从里头跨步出来。突然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急匆匆的奔过来,弯腰去扶门前的人,“天,窦大人,您怎么……一大清早的……快起来快起来!” “唐公公,”窦婴避开,手中紧紧攥着一封竹简,“我这是……陛下起了么?”“这才卯时都不曾到呢,皇上还没起,”小唐很是无措,瞧着窦婴直挺挺的模样,“您要见皇上……奴才这就给您通报去!”“不用不用,”窦婴摇头,“不打紧,莫要惊扰了陛下的歇息,不打紧……”“那……您随奴才去里头坐着等?”小唐又去搀扶,“您跪在这儿,可……难为奴才了。” “没事的,没事的,”窦婴摇头,“别管我,你去忙你的吧……” “小唐,怎么了?”一侧的门打开,走出了本就没睡好的子夫,定睛看到殿外的人,几乎也呆住了,“魏其侯?呀……”急急走了过去,“您怎么在这儿……跪了很久么?” “老夫……”窦婴带着无奈,却说不出话来。子夫弯腰去,又向一边的小唐使眼色,“魏其侯快起来,就是要见皇上,也该去屋里头……”不由窦婴分说,硬是两人四臂的架了起来,“您这样,让皇上看见了,他心里不好受……” ------------ 第七十五章 田窦廷辩 上 窦婴推托不得,终站了起来,“这位女官……”“我姓卫,侯爷喊我子夫便是。”子夫引着窦婴入室内,“皇上……也许已经起了。”“莫要惊扰皇上,”窦婴连忙劝止,“卫姑娘,您的心意老夫领了,可是……莫要惊扰皇上,老夫……已经万分惭愧,就在这里等着皇上便是。” “小唐,去准备些茶点来。”子夫拉着小唐到门口去,又悄悄说了几句,这才转回来,“侯爷,暂时先坐坐,您脸色这样差……恕子夫多嘴了,侯爷可是为了昨日丞相喜筵之事……”窦婴脸色一白,瞧着子夫,“卫姑娘……竟已然知晓,哎……老夫该想到,这宫里头……怎有不透风的。” “昨日晚些,丞相便入安乐宫寻太后去了。”子夫温言道,“皇上……其实是知道些的,只是碍于……”“老夫明白,老夫明白,”窦婴一边叹气,一边拿衣袖抹着额头,“老夫料得到皇上的难处,只是……只是灌夫之祸,实在因老夫而起,眼下他遭了罪,老夫实不能独善其身啊……卫姑娘,老夫……老夫真是汗颜。” “侯爷乃是大汉肱骨之臣,”子夫宽慰,“此次……只是小事,相信皇上会理解侯爷的苦衷,太后她……也该理解……”说不下去了,子夫觉得自己很是心虚。“承卫姑娘的情,”窦婴连连作揖,“老夫……承卫姑娘的情了。” “先喝些茶吧。”子夫见到小汤端来了茶水,又冲自己微微颔首,当下安心不少,想必,寝宫内的刘彻该是知道有客来访了。“喝茶,侯爷。”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 不曾想当刘彻出现的时候,子夫已经让小唐换过两次茶碗了。 “臣窦婴……臣窦婴叩见陛下!”窦婴一看到入来的人,急忙离座叩拜,几乎都弄翻了几案上的茶盏。“魏其侯,可真早。”刘彻带着些笑容,看不出气怒,却是慢悠悠到了自己座前,又施施然坐下。 “臣……叨扰了陛下的休息,臣……有罪。”窦婴带着局促,低垂下头不敢看刘彻。“没什么,”刘彻看他,“起来吧,起来说话。”手指轻轻绕上了耳垂,却看到一旁的子夫悄悄比了个手势,“魏其侯,朕听说你有折子给朕?” “噢,是啊。”窦婴回过神,忙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折子掏了出来,“在这里,在这里……陛下,请过目。”子夫接过去,送到刘彻的面前,想说几句,可是一眼见到刘彻眼中的严肃,又闭了口。 “陛下,臣大清早的闯宫,自知有违规制,只是……”窦婴还待说,却见刘彻挥了挥手,皱眉只是认真在读奏折上的文字,也住了口。 良久,偌大的宫室中,毫无声响,除了几个强自隐忍的呼吸声略有些此起彼伏。子夫又悄悄跟小唐说了几句,才静静立在刘彻身边。窦婴倒是果真不说话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分外安静。 “陛下,奴才……呈了些点心来……”小唐携着一名宦官端着食盘,跨进来。子夫立刻过去,接过了食盘,“皇上,您和魏其侯都没有进过食,就……用一些?”送到了刘彻的面前,“一边吃一边说,好不好?” 刘彻抬眼来,放下了手里的奏折,暗暗瞪她,“放下吧。”“谢皇上。”子夫笑笑,回到了原先的位子上。“魏其侯,既然点心送来了,就用些。”刘彻去看窦婴,“你这折子……朕已经明白了,朕明白……动筷呀,边吃边说……” “臣……”窦婴作揖,举起手中的双箸,夹了一样放到面前,又放下了手。“怎么?不合胃口么?”刘彻略带关切。“臣……臣无胃口,”窦婴放下双箸,“陛下见谅。”他抬起头来,“臣深知这次臣是鲁莽了,可是灌夫对陛下历来忠心耿耿,丞相挟私愤断以死罪,将‘违诏’之词强加于灌夫……” 刘彻抬起了头,示意他毋须再说下去,“窦卿家,你要知道,你和田蚡,可都是朕的贵戚啊……”“臣明白,臣……”窦婴强自笑了一下,“臣刚才进宫前已经同家中交代,臣甘愿用臣的侯位来保灌夫的性命。这个侯爵本是我得来的,在我手里把它葬送掉,也没有什么遗恨的。灌夫真心待臣,臣怎能见他独死而不施以援手?何况,他根本就罪不致死。” “魏其侯言重了,”刘彻也放下了手中的双箸,“你的侯位可跟这次的事情没关系,就是看不过也不能意气用事。”“可是陛下,事情乃因为臣而起……”“也算沾点边,”刘彻道,“朕知道灌夫的为人,虽说行事不拘小节,可是轮到大恶,自是不该的,何况他当年在七国治乱时也是为我大汉立下战功的。昨日之事……单单是喝酒闹事算不上什么大错,只是这时候选得不好,明知是丞相婚宴……”“是臣疏忽,没能看好他。” “窦卿家的心情,朕可以体会……”刘彻叹气,“只是……” “皇上,皇上,丞相在外求见呢。”小唐跨了进来,看看刘彻,又看看窦婴。刘彻面无表情,窦婴却是一脸惨白,带着抽搐来看刘彻。 “……跟丞相说,朕……暂时没闲,让他先回府吧。”“奴才遵旨。”小唐退了出去。 “陛下……”窦婴脸上的感激无法形容,“臣真是……”“窦卿家,不是朕不想帮你,”刘彻道,“你也看得出来,朕在这件事情上,的确非常为难……”略想了一想,“这样吧,就明日,朕召集几个臣子,你和丞相两人也当面说说清楚,孰是孰非自让众卿家判断。朕一个人不好说,大家一起来讨论,该公正些了。”看着略有发呆的窦婴,刘彻拿起箸来,“先吃东西吧,明日再说。朕保证,谁也不偏帮,等待公论。” 窦婴唯唯诺诺,也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巍巍举起双箸。“吃吧吃吧,”刘彻又道。窦婴连点头,却是满面神色沉重,夹了几次都落下,味同嚼蜡。 是日,未央宫中,一片冷清,谁也没有再提两侯相争的事情,是夜,人人无眠。刘彻是猜不出第二天廷辩可能出现的局面,子夫却是太清楚窦婴面临的困境。 刘彻的袖手旁观,让她当真感到一种很不祥、很不祥的错觉,如果可以,是不是应该帮帮这个为大汉朝尽心大半辈子的魏其侯呢?可是单凭一己之力,真的可以救他出生天么? 直到月落日升,心中仍旧找不到答案。 辰时钟鼓刚过,宣室里已经站满了人。子夫因迫切想知道廷辩的结果,央着刘彻答应换了太监服色,立在一角。 田蚡和窦婴是差不多时间到的,都是没到时辰就来了,两个人谁也不理会谁,各当透明。御史大夫韩安国、主爵都尉汲黯、内史郑当时依次而入,站在田、窦二人之后。子夫偷偷看了几次,突然觉得眼前这景象——一个被告、一个原告、一个法官、一群陪审员,不禁暗忖原来2000年前的“司法程序”跟自己知道的“庭审”还真挺相似的。 “朕知道,最近魏其侯和武安侯闹得不愉快。”刘彻道,“你们都要朕主持公道,可是朕……毕竟都是三公九卿的,闹得大了不象话!朕想还是请几个重臣来,当着大家的面,各自说个清楚明白。各位听听,给些意见……”刘彻看了看田蚡,又看了看窦婴,“魏其侯,还是你先说吧。” “陛下,其实本没什么大不了,实乃小事。臣和灌夫去参加丞相的喜宴。灌夫为人粗鄙,多喝了两杯酒后失言,便得罪了丞相。虽有不对之处,但算不上什么大错,怎么说灌夫也为我大汉朝立过功勋。臣以为,此次纠纷根本就是私人之间的小问题,可是丞相借题发挥,偏要小事做大……”窦婴低头禀告。 田蚡听了,立刻上前来,“陛下,魏其侯这话说得实在有失公道啊!臣之所以拘押灌夫,可不仅仅因为他对臣的态度。他不仅在酒宴上辱骂程不识、李广两位将军,还当堂撒泼……这酒宴,这酒宴可是太后下的召,陛下虽然因事忙没出席,可是怎么说也代表着皇家的尊严!灌夫竟这样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还有、还有灌夫此人一向蛮横,都到了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的地步。那颖川的歌谣,陛下可要臣再唱一遍?”田蚡此言一出,刘彻立刻脸部一抽,抬手摸了摸耳朵,“歌就不用唱了,丞相还是继续说吧。” “是,陛下。”田蚡作揖,“那灌夫的劣行,不用臣一一道来,官府里自可以查个清楚。他平时结交的那些黑道豪强,还纵容家属,横行乡里,家中资产亿万,他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呀?上次民众投告到臣这儿,还被臣按住了……陛下都可以作证。” ------------ 第七十五章 田窦廷辩 下 “丞相,”刘彻听到他居然扯了自己下水,咳嗽一下,“这暂且不用说。” “陛下明鉴,”窦婴道,“丞相口口声声说灌夫劣迹斑斑,可臣斗胆问丞相,丞相自己是不是平素都坐得稳站得直?”“窦婴,你什么意思?”田蚡横眉。“没什么意思,”窦婴道,“丞相说灌夫横行乡里,家产来路不正,老夫倒要问问丞相,当年您和淮南王过从甚密,他进京来那些日子,您和他究竟在商议些什么?怎么淮南王一走,您的家宅田产突然就多了无数呢?” 这一揭老底,田蚡原本红红白白的脸变得铁青。刘彻默然无语,看着田蚡。而几名大臣,也直直看着田蚡,一霎那,安静异常。子夫摒着气,非常好奇田蚡如何替自己辩解。 “臣有罪!”田蚡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众人皆愕然。 “什么意思?”刘彻皱眉,看着趴在地上的田蚡。“臣有罪。”田蚡重复,“陛下,当今天下太平,作为肺腑之臣,所好非权力,只好音乐、狗马、田宅、倡优巧匠之属。而窦婴、灌夫则招聚天下勇士、豪强,日夜讲论政局,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即俯画于地,睥睨东西两宫之间,希图天下有变,而欲以废立大功。臣乃不知窦婴究欲何为!” “田蚡,你简直就是不知所谓,血口喷人!”窦婴气急,指着田蚡说不顺话,“陛下,臣……臣对朝廷一片忠心,天地可表。”“臣才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田蚡不示弱,要喊口号一起喊。 刘彻抚着额头,皱眉不悦,“两位卿家,朕让你们说说灌夫的事情,怎么好端端的扯到自己身上了?实在有失体统……” 窦婴、田蚡默然无语,两两相望,眼睛里都冒得出火来。刘彻略摇头,挥手道,“算了,你们两个都说过了,暂休息吧。让各位臣工说两句,朕听听他们的想法。”刘彻抬头去看田、窦二人身后,个个面无表情、噤若寒蝉。 “御史大夫,还是你先说吧。”刘彻指着站中间的人,召他出列。“陛下,”韩安国低着头,看了一眼窦婴,又看了一眼田蚡。“行了,有什么直说,朕都赦无罪。” “灌夫旧有军功,若非有大罪,仅争杯酒不足诛也。”韩安国说的慢,听上去像帮窦婴的,不过话锋一转,“但丞相言灌夫通奸猾,侵小民,家资亿万,横行颖川,凌犯宗室,侵欺皇家骨肉,此乃枝大于本,不折必劈。”一顿之下,“唯明主裁断之!”闭了嘴。 “废话!”刘彻冷哼,捏着案上的笔杆子,“说了等于没说,换人!”话音刚落,列中走出了一个人,子夫心头一喜,此人是那一根直肠子到底的“汲直”。 “臣以为该当就事论事处理妥当,”汲黯朗声,也不看窦婴也不看田蚡,只看着自己身前一米的地板,“此次事件起因乃是灌夫酒醉闹了丞相的酒宴,虽说是失节失礼,但毕竟乃是小事,不该无故牵扯到别的地方。如果丞相认为灌夫平素劣行颇多,自该让廷尉衙门查办,何故以酒宴之事进行座连?若单以酒后失言而定死罪,不但小题大做,更是妄顾了朝廷法纪!”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刘彻的脸上明显松了一下,再去看一直躬身而立的窦婴,也喘了一口气来。不过旁边的田蚡就不太好了,身子微微在发抖,似乎很有火气却无从发泄。 “郑当时,你说说。”刘彻又指了一个人。“臣以为……若以酒醉失言就作死罪论,的确有些草率了,那灌夫是粗鄙之人,结党营私……”“咳咳”的声音,打断了说话,所有人都怔了一下,注目去看,竟是田蚡,脸色暗沉得很,躬着身掩嘴轻咳。 郑当时戛然而止,偷眼看了看田蚡,“却也不能妄下判断,但他以下犯上,置丞相颜面于不顾,还是当罚……”话说一半,他又停了。还是田蚡,脸孔抽筋似的瞟着郑当时,全然不顾在场其他人包括刘彻。 “呃……”郑当时沉吟,“当然如果查明勾结暗党乃属实,是该严惩不贷!” 话音落下,全场又是一片肃静,不过个个面容奇特——韩安国蹙着眉,汲黯已是一脸的不屑,田蚡略有得意之色,而窦婴则满脸失望。 刘彻瞅着郑当时,瞅的他几乎双腿发软,开口了,“郑当时,你……好啊!平日在朕面前你数言窦、田长短,今日给了机会让你到朝廷公论其是非,倒学着说官话了!还说什么忠心不二?要斩灌夫,你信不信朕先斩了你?!”说到后面,已经是拍案而起,怒目相视。 郑当时冷汗淋漓,几乎就跪了下来。 “罢了罢了,再让你们说,也无非那几句官话!武安侯会说,魏其侯会说,你们个个都会说。不过朕没心思听,散了吧。”刘彻起身离座,愤愤走了出去。“皇上起驾!”小唐在门口喊,子夫连忙从御案后跟上,快步到他身后。 一场原以为轰轰烈烈的廷辩就这样蓦地偃旗息鼓了。 “阿彻……皇上,皇上,”子夫急急跟在刘彻的后头,差点就用小跑的了,“你……你到底帮不帮魏其侯?”快步而走的刘彻一听,立刻停了下来,冷脸过来,抿着嘴。子夫也止步,“你……刚才也听到他们说了,窦婴他是无辜的。”“无不无辜,不是你说了算的。”刘彻开口了,看了看后面,小唐已拉开了十步远。“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为什么?”子夫不解,“刚才你也听见了,武安侯分明就是小题大做……他不但说灌夫横行,他竟还说窦婴谋反……”“子夫,这不是你可以说的!”刘彻突然板起了脸,子夫噎住了后面的话。 刘彻转回身去,往前走,“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设今日的廷辩……”子夫跟了过去,走在刘彻身边,却是摇头。“你忘记了,出事的当日田蚡便去过安乐宫了……”子夫心头一凛。刘彻又道,“他毕竟是我的舅舅,昨日母后她……”“太后她……一定要整治……”子夫急切来问,可是看到刘彻的眼神,又说不下去了,心中很是惴惴难安。 “……我原想借臣子之口……可是,”刘彻欲言又止,“除了汲黯,竟没有人肯替他说话……这朝廷,这朝廷!”“没有别的办法么?”子夫看出刘彻的心思,又燃起了希望,“皇上,你……你是皇上啊!” “皇上上头还有……” “太后娘娘等见陛下……”寝宫门口,一个宦官迎了上来,打断了刘彻的说话。 “母后……”刘彻一愣,看了一眼子夫,快步入内。子夫虽心中焦虑,却是放慢了步子,只因生怕自己假扮宦官的模样,被太后给识破了。 “母后今天怎么过来了?”刘彻小心问道。“来看我的宝贝儿子啊,”太后语气不善,“现在儿子大了,翅膀硬了,都快不把我这个娘放眼里了。”“母后说哪里的话。”刘彻赔笑。“怎么不是?”太后劈头劈脸的,“我还没死呢,我弟弟就被人欺负成那样!等我两腿一蹬,还不知会被怎么样呢!” “舅舅……”刘彻支吾,“那也是朝廷的事,母后何必费神。”“他可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我不费神?”太后忿忿,“你是我儿子,我该不该费神啊?”“这是两回事。”“两回事?皇帝,你可不能这样忘本啊,你忘了你舅舅曾替你出了多少力,才让先帝废了刘荣,封你为太子……想那窦家,倒出过什么力气没有?不拿刀拿剑来对付你,就谢天谢地了。” 听到太后居然连老账都翻出来,刘彻很尴尬,“窦婴不一样,他还是忠于儿臣的。”“他忠?他们姓窦的忠,我们姓王、姓田的就不忠不义了?你倒给我说说,你舅舅哪里对不起你了?”“母后,儿臣不过是让他们俩当面辩解一下,如是误会也就可以解决了,何况有朝中众臣参与……” “呸!那些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倒有资格来数落你舅舅的不是?想当年落魄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像你舅舅一样用性命来保你的皇位?堂堂丞相,也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这要不是窦婴……”刘彻道,“儿臣也不会出此对策,毕竟两边都是沾亲带故的……” “谁跟他们姓窦的沾亲带故?”太后异常坚决,“你倒是皇帝做得好啊,现在听你的呢,就是亲戚了?当初老太太在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对你这么亲热啊?那时候你怎么不说他们沾亲带故了?也不想想,他们心里服你这皇帝么?真心待见你这皇帝么?说得倒好听,都是亲戚,谁能惹得上他们?还勾结黑道强匪,简直就是目无法纪,那灌夫是什么好人了?就凭他立过点功劳居然连你舅舅也不放眼里了?那朝廷还要三公九卿的干什么?你就是年轻,不懂人心险恶,不知道人家表面对你好,其实暗地里不知怎么算计呢!” ------------ 第七十六章 致命遗诏 上 “母后,照您看,该如何办呢?”刘彻低头。“怎么办?杀了那灌夫,灭族都够了!谋逆造反啊,你当是小罪过么。”太后话一出口,门外的子夫几乎瘫倒,却听刘彻道,“好,好,就听母后的,儿臣这就下旨。”“还有那窦婴呢?”太后又问。 “他……他可跟这事情无关啊。”“什么无关?”太后厉声,“他袒护罪犯,也要罚!”“罚、罚!”刘彻依言,“窦婴为灌夫辩护的理由不当,将其关入宗正所属的都司空监狱,予以追究!” “这还像话!”太后满意了。“那儿臣送母后回宫吧,”刘彻变得恭敬起来,“今天陪母后用膳。” 子夫倚着墙角,瞧着两人慢慢走了出来。刘彻手扶一脸盛怒的太后,默不作声。走过子夫,只是抬眼看了一回,黝黑的眼瞳里头是说不尽的无奈和惆怅,随即又收了回去,恭顺而木然。 子夫心口好像被狠狠击了一下,闷闷得透不过气来,直到人都走的没影了,仍兀自烦乱、困顿。终于一屁股坐倒在寝宫门口,揽臂抱住了头,却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小唐,小唐,你打听到什么了么?”子夫望眼欲穿的看着从外头跑进来的小唐,慌忙去问。“太傅,奴才问到了……”小唐凑过来,“灌夫被判了死罪,诛灭全族……本人已经被禁卫军拖出去执刑了……” “啊?”子夫倒抽一口气,捂住了心口。小唐又道,“灭族之刑,定在秋后……”“那魏其侯呢?”“魏其侯被押解去了宗正府监狱,丞相史张汤负责查纠事实……”“这是什么意思?”子夫不明白。小唐苦着脸摇头,“奴才……奴才也不清楚,只是还听说,魏其侯夫人和长公主都为了这事儿,进宫来了。” “她们……定是来替侯爷求情的。”子夫勉力笑了。 “卫子夫,卫子夫在么?”门外头,一个不太熟悉的嗓音高声唤着。小唐转了头,“哟,李公公,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皇后娘娘那里……竟得闲么?” 子夫听得“皇后”二字,打起了精神。 “唐公公啊,说哪里的话。”来人笑着作揖,“奴才这是替皇后娘娘带话来了,特地来请卫子夫卫姑娘……上福宁宫一趟。”子夫所有的细胞都警觉起来,看着来人,不及反应。 “李公公,您……是不是弄错了?”小唐很是机灵,“要是没记错,我可记得皇上他说过,若无皇上的允许,卫姑娘她……毋须前往福宁宫……” “这……”来人愣在当场,看着小唐,接不下话去。“李公公,请回吧。”小唐举起了手,做送客状。“唐公公,可是唐公公,奴才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吩咐,来请卫姑娘去福宁宫……议事,”来人急切起来,“皇后娘娘和长公主说了,一定要卫姑娘帮这个忙……” “李公公,”小唐显得愕然了,“这……皇后和长公主若解决不了的事,卫姑娘怎么可能办到?”“奴才怎么会知道,”来人苦着脸,“奴才只是负责传话的,究竟什么事情,奴才又怎能窥探?” “我去!”子夫从里头走了出来,看着那人,“我是卫子夫,我跟你去。”“太傅……”小唐看着子夫,“这不妥,皇上分明关照过……”“没事,没事的,”子夫拢起了长长的裙摆,“娘娘也许只是有话同我说,我去去就回来的。” 走到来人跟前,子夫摆了摆手,“李公公,我们走吧。” 福宁宫,还是同往常一般豪华、辉煌。子夫跟着那李公公往里头走,却意外看不到什么宫人,偌大的福宁宫,透着一股莫名的萧肃低迷之气。行至内室门外,听到了里面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因心有顾忌,子夫不免脚步慢了些许。 “啊……”肩头是不轻不重的一下,子夫踉跄朝一边退,却被一双手给及时拉住了。“奴婢……该死,撞到了娘娘,”那声音非常恭敬,可是却和那双手一样的冰冷。子夫看着陌生的脸孔,笑了笑,“不要紧。” “皇后娘娘、长公主已经在内室等着娘娘了。”那宫女退后去,没入门柱的阴影中。“卫子夫,是卫子夫到了么?”里头的声音打断了子夫的追究。 “奴婢卫子夫见过皇后娘娘。”子夫入内便屈膝行礼,余光见到陈阿娇扶着一个贵妇样的女子坐在榻上,果然长公主也在,“奴婢见过长公主。”稍转身对住馆陶公主又行礼。“起来吧。”长公主抬手,“卫子夫,坐吧。”言语的客气让子夫又是个意外,看着一向高高在上长公主所显露的客套,愣是没想明白其中的究竟。 “……长公主,您和皇后娘娘救救我们家侯爷吧!怎么说,你们也是咱窦家的血亲呀,”那哭泣原来从陈阿娇身边的妇人口中传出,“劝劝皇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呀……”子夫明白过来,原来她竟是窦婴的妻子。“母亲……”陈阿娇轻轻拍着那夫人的肩背,蹙眉看着长公主。 子夫瞥眼见到皇后榻上的被褥底下露出一丝月白色的东西,跟暗红的床褥在一起,略有突兀的感觉,不过也不及细想,听到这边的长公主已经出声了。 “哎,我说嫂子啊,”长公主摇头,“你可别以为现在还是当年老太太在的时候,我们窦家的话现在谁还会听?别说我了,就是皇后又能见得皇上几次?”陈阿娇默然,转过脸来看过一眼,子夫没瞧见以往的忌恨,只是冷漠。低了头,不吭声。 “要是我们窦家人去说话,没准皇上还下手狠些呢。现在才知道人情冷暖啊。”长公主无奈,眼神瞟过来,“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这不是替你找了个人来么,她也许可以在皇上面前说上话。” 子夫风闻长公主这样一说,立刻心下一紧,她……在说谁?抬起头的一刹那,看到长公主正瞅着自己看呢,那窦妻顺着她的目光过来,同样落到自己身上。子夫吓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 “娘娘,是这位娘娘么?”窦妻立刻来了劲,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露的欣喜,从榻上下地就直扑过来。子夫连连往后让,却还是被她抓住了裙摆,“娘娘,求求您,救救我家侯爷吧。” “我……不是娘娘,”子夫又要拉人,又要解释,颇为狼狈,“我……哪有办法救魏其侯啊。”“您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啊,”窦妻只管扯着子夫的衣袍,“您求求皇上吧,求求他放了我家侯爷吧。” “皇上没说要魏其侯的命啊,”子夫无奈,“只是灌夫的事情涉及魏其侯,所以才……要魏其侯协助调查。”“可是侯爷被御林军带走了,是关在都司空监狱,那地方,任谁都是有去无回的呀!”窦妻哭泣着,子夫却着实愣住了。 什么意思?都司空监狱是死牢么?刘彻为什么要把窦婴送去死牢?真是吓唬他,还是存了心要他的命?心底的凉意就这么涌了上来。 “我家侯爷只是意气用事,他从来没有包庇过乱党,更不会谋逆啊。”窦妻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人都乱了,“娘娘,您想想办法跟皇上求求情吧。我们家会感谢您一世的。”“卫子夫啊,”却是长公主开口了。子夫闻声而去,连忙福了福身子,“我知道,我和阿娇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长公主说得缓缓地,似乎在斟酌,“不过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况你现在也没事,还得着皇帝的宠。可是我们阿娇……”她又去看皇后,陈阿娇不响,转开头去,她续道,“虽然名为皇后,可自从老太太不在了,皇上到这福宁宫的次数,你心里也清楚,别说一个月两次了,就是一年两次我看也不见得凑得上。我知道,你是个明理的人,知道好歹。我今天让阿娇请你过来,并不是难为你,只是……眼下我们窦家遭了大难,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只能求你了。” 子夫咬着唇,看着长公主说不出是落寞还是忧心的脸、或者是感叹今昔的失望。“卫子夫,我们都是女人,将心比心吧,谁不关心、担心自己的丈夫呢?”她显得诚恳,显得无助,“如果换成以前,我自会跟皇上去说,只是现在……除了你,我想还有谁的话,我那女婿的耳朵是能听进的?”“可是长公主,”子夫心中落落,“并非子夫有意推托,而是皇上是个决断、严明的主儿,他决定的事情并非奴婢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何况这一次,魏其侯和武安侯……” “我知道这次的事情很棘手,”长公主点头,“若不棘手,我和阿娇也不会拉下脸请你过来。只是,事关侯爷的性命,无论如何总得试试。”“长公主,您究竟要奴婢帮什么呢?”子夫还是心软了。“侯爷午时被关进了都司空监狱,几次要求见皇上一面,都被拒绝了。”她道,“皇上连辩白的机会不肯给,这不是存心要侯爷的命么?” ------------ 第七十六章 致命遗诏 下 子夫立刻想了一下,刘彻其实一天都在皇太后那里,他未必知道窦婴要见他吧,即使知道,太后面前,他又敢怎么样?太后早上发的那顿脾气,长公主她们可是没看见。 “长公主是想让奴婢劝解皇上去见魏其侯一面,是不是?”子夫揣测这该不是很难办到,这点面子,刘彻断不会不给窦婴的。“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公主点头,“我也说了,不会让你太为难,只是希望你能给皇上传个话,有你说两句,让窦婴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诉一诉,便是尽心了。至于他的命数……也不是我们几个能说的算的。” “长公主,”子夫点头,“奴婢答应您。”“你……”她可能很意外子夫的干脆。“奴婢答应了,”子夫重复,“奴婢一定会想办法让皇上去见魏其侯一面的。”“好,好极了!”长公主连连点头,“卫子夫,这个情我一定记下了。” “如果只是这事情,奴婢便记下了,奴婢告退。”子夫行了礼,待要出去。“娘娘,侯爷说他手里有密诏的……”窦妻忽然拉住了人,只因带着哭声,未免有些含混。“……什么?”子夫去问。 “嫂子,这档子事,留给侯爷自己跟皇上说吧。”长公主拦出了话头。子夫看了一眼莫测高深的长公主,当下也不做细想,“奴婢告退了。”“去吧。”她点头,“送卫姑娘出去。” 踏出福宁宫,子夫慢慢朝来路回去。可是临走时,那窦妻迫切的一句话,却总让人感到突兀和怪异,那样焦灼和期盼的神情,该是很重要的相告才对,但却是什么呢? 子夫想的头痛,只怪那窦妻哭个不停,硬是把自己的舌头给弄短了几分,否则,要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用这样被动了。 无奈只得自己从头至尾盘算整个事件的始末,灌夫因得罪了田蚡,被太后下诏灭族,窦婴受到牵连才入的狱。要说想置窦婴于死地的决不是刘彻,而是太后和田蚡,可是自己分明记得,下死诏的却仍旧是刘彻……因为窦婴矫诏! 子夫一下停住了脚步,密诏,景帝曾留下一封遗诏给窦婴的!那么刚才窦妻跟自己说的,必是这件事!她该是说窦婴手里有一份密诏! 额头的冷汗呼呼的冒了出来,史书上说,这份遗诏,只在窦婴手中找到一份,宫中尚书大行中却未见存档,因此窦婴被判了“矫诏”的罪名,弃市。这份遗诏,难道窦婴真的要拿出这份遗诏来救命么?他可知道,这救命药才是最最致命的毒药呢? 往未央宫去的心停了下来,子夫翻想着这几年来所认识的魏其侯其人,以他的资历和见识,绝不可能作伪造圣旨这样愚蠢的行径,而先帝……更不可能不留诏书存档让窦婴往火坑里跳!那份密诏的原本一定是该在原处的,只是看谁要治他于死地,而把存档的密诏给毁了! 子夫手脚冰凉,有一个人,他不是千方百计想着要窦婴不得好日子过么?让太后绊着刘彻,是不是就是可以趁机行事? 刘彻,刘彻你在哪里?子夫当真心急火燎,寻人必然来不及,要救窦婴,只有一个办法!子夫不再多虑,转了方向,直奔尚书署。 “侯爷,有人来看你了。”都司空监狱的阴冷牢房中,露出了一小盏灯火。窦婴闻声,迟缓的抬头来看,没有吭声。“侯爷……真有人来看你了。”那狱卒举着一小盏火把过来,又喊了一回。“这时候,怎会有人来瞧我这阶下之囚?”窦婴笑了笑,靠着墙角坐的直了些,“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莫要拿人寻开心了……” “是朕,魏其侯。”一个声音传来,清晰异常,角落的人遽然一震,瞪大了眼朝外头看,“是朕!”声音又起,火把也已搁到了外头的木架上,看得分明,竟真的是——刘彻。 “陛、陛下……”窦婴站起来,扑到了木栏前,“陛下,真是您!您……您不该来这儿啊,不该来,不该来……”老泪纵横,语声哽咽。“朕……朕若不来,朕就愧对你,太多了。”刘彻一把握住了木栏上的双手,紧紧捏着不松开。 “陛下……灌夫冤枉,臣……冤枉。”窦婴很是忿忿。却见刘彻满目无奈,“灌夫已于一个时辰前伏法……”窦婴一听,身子便软,朝着地上倒去。刘彻忙蹲身去扶,只是隔着栅栏,却是有心无力。 “表舅,表舅!”刘彻喊了几声,窦婴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一向孤傲的刘彻为何突然对自己改了口。“你可知道,那个……是朕的亲舅舅。”五雷轰顶,窦婴万念俱灰。 “下一个,就是臣了吧。”窦婴慢慢地说,放脱了刘彻的手,转身朝里踉跄而去。“你怨朕吧……”刘彻眼瞅着背影,站起身来。“臣不怨,臣谁也不怨,臣……臣明白陛下的难处,臣……”话断了,窦婴深深吸了口气,“臣知道,陛下是我大汉朝的明主……” “表舅这是在讥讽朕么?”刘彻颓然。“不、不!”窦婴激动起来,转回来伸手一把拉住了刘彻的衣袍,“臣说的是实话,臣知道,臣很早就知道,在……陛下,还是胶东王的时候,就知道。” “表舅……”刘彻如鲠在喉,弯身再次抓住了窦婴冰凉的双手,“你……竟还记得。”“臣当然记得,”窦婴垂泪,带笑,“臣怎么会忘记,当年陛下……总是趴在窗子口,听臣给临江王授课!”“是朕的荣哥哥,”刘彻纠正了一下,两人于是相视而笑。“对、对。”窦婴点头,“可惜啊……废太子。所以说这人啊,谁又说得准?昨日、今日……谁又能料得到呢。” “朕记得,你当年讲的孔孟之道,你讲的礼义春秋,还有你讲的诗,都好极了……”刘彻忍不住追忆往事,“为了在太子书房外偷听,朕没少挨母后的骂……”话甫出口,又住了嘴,尴尬瞬时蔓延开了整个囚室。 还是窦婴打破了沉默,“都过去了,过去了,臣倒是遗憾,没有机会亲自为陛下解惑……”“不,”刘彻摇头,“如果没有你,也许朕这几年……更辛苦。”看着窦婴,刘彻很是诚恳,“窦婴,朕不是个忘本的人,你相信么?”“臣相信,臣当然相信陛下,”窦婴点头,眼前又糊了一片,“臣明白,陛下现在,就同当年……的更化改制一样,身不由己。只可惜……”长叹一口气,“这次臣却无法抽身。” 刘彻默然,看着涕泪纵横的老人,无言相对。 “陛下,恕臣斗胆问一句,”窦婴带着乞怜来看,“……太后……和丞相,就真的要置臣于死地么?”刘彻几乎坐倒在地,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窦婴幡然醒悟,笑了起来,“臣……这是多余,多余啊!” “表舅,你听朕说,”刘彻拉住了他,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一定要想,要想个理由,想个朕可以赦免你的理由!只要一个,朕就可以!”窦婴安静了,定定瞧着刘彻。刘彻非常认真地点头,“朕保证,朕可以!” “可是臣……”窦婴道,“臣本就冤枉……”“灌夫已经定了罪,伏了法,”刘彻道,“你的罪便是勾结奸人,结党营私……轻则贬谪,重则弃市!”窦婴闻言,呵呵冷笑不止。刘彻急了,“表舅!朕恳求你,想一想,就是替朕想一想……朕要保住我大汉的一位良臣,表舅!” 窦婴满面泪痕,抬头看着火光明灭下的刘彻,凄凄无语。刘彻捏紧了他的手去,“朕要救你,你也要自救,明白么?” “臣、臣……”窦婴扶着木柱站起来,颤巍巍走到内里,浑然不理刘彻的言语。 刘彻心口凉下半截,指甲几乎都嵌进了木缝中,却盼不到窦婴的回复。“噗嗤”一声,火把燃尽,爆亮了一下便隐灭了去,带着刘彻心中的希望一同变成了黑暗。刘彻无奈,怔怔转了身,朝门口走去。 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好像千斤压顶,刘彻再也想不出回天之法,胸中抑郁难奈,几乎就落下泪来。 “……陛下,”突然,身后传来了一身呼喊,刘彻当即回头,以为自己听错,“陛下……”喊声又起,刘彻这次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连忙走回去,不顾几次撞到一旁的铁掣和木柱,“你说……” “臣……臣手里,有先帝的密诏!” 尚书署位于禁宫的深处,相当于汉代的国家档案馆,所以没有皇帝或者太后的允许,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子夫因带着刘彻所赐的腰牌,竟然畅通无阻。笑容可掬的告诉执事官自己是来替刘彻翻阅前些日子黄河水务的档案,子夫暗暗庆幸刚才小唐塞给自己这块稀奇古怪的铜牌子。原是用来防备陈阿娇的,如今却阴差阳错的进了尚书署,子夫不由觉得这是老天在为蒙冤的窦婴伸张正义呢。 ------------ 第七十七章 两败俱伤 上 入到里面,光线很暗,因为存放的都是竹简、绢帛之类的易燃物品,尚书署常年严禁火烛,只靠屋檐下一排矮矮的隔窗透着亮光,如若是雨天或者夜里,想必里头都能伸手不见五指了。 转了两个拐,子夫站在保存档案的大殿中,仰首看到面前一排一排硕大无比的木柜和成摞成摞的竹简、绢帛,差点就背过气去!没有条目,没有引导,没有电脑,要查一份文档,该用什么办法?不仅要准,还要快! 拣了一个木柜,凑近去仔细看,子夫终于发现柜子的侧壁上刻着一排小字,写着一系列天干地支的排序号,心下猜测这文档该是按着年月归序的。于是运足了脑子去想窦婴的那封遗诏会是什么时候入的库——遗诏,遗诏的话,就该是景帝后三年,庚子年的事情。 子夫一边摸一边瞧,因光线很暗,那柜子上的又全是难识难辨的小篆,速度非常慢。建元三年、建元两年、建元元年……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庚子年的柜子。 可是好大一柜子的档案啊!子夫抬起头看着足有两米高的木柜,心中又是漏跳一拍。一份一份看,照着自己认字的速度,就是十天也未必看得完。忧急之下,拼命动着脑筋,该如何才能最快捷的找到那份遗诏呢? 一定不是竹简,圣旨必是绢帛制的,而且必然会上封保存,会有火漆封口。子夫几乎在一分钟内理了很多条思路出来。既是遗诏,就不会放在最顶层,应该在景帝崩驾之前不久,就该在下层柜里。 身随心动,子夫跪伏在地,伸手就去摸,凡是封了口的软绢袋都取来看。抽出一封来,看上面的标示,不是,赶快原处放好,又抽另一封,还不是,再放好。子夫边找边竭力记住每一份绢袋的位置,一定要哪里拿出来就到哪里放好,否则让人知道了自己私翻档案,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摸了大概有十五六封,累到两眼发花,心里却是越来越急,难道窦婴的那封遗诏当真是没有存档的?莫不是景帝故意整他?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不由快昏倒了。 晕眩间,手指触摸到了一个很里面的东西,使劲绕着上面的丝带,抽出来,又好像跟什么缠在一起,费了半天劲才成功。子夫换口气瞅着手里的这个绢袋,火漆上封,颜色为黑色镶红边,正是皇家的象征,急忙定睛看上头所绣的小字——景帝庚子年,诏于窦婴! 这几个字,让劳苦半天的人吃了好大一颗定心丸!一定是了,一定就是它了!果然是有存档的,不是窦婴骗人,景帝是有密诏给他的!窦婴这下有救了,疲劳、晕眩瞬间就烟消云散,子夫兴奋得连忙把绢袋收入怀中,放好了柜子前面遮盖的布帘,站起身来。只要把这密诏收好,到时候交给刘彻,窦婴的命一定就能保住了! “丞相,您怎么来了?”耳边突然听到门口细微的声音。“我……来找些东西,太后让我过来的。”果然是田蚡的声音。子夫一怔,手里的东西差点落地。田蚡竟真的来了,他必是知道密诏的事情,来探究竟的。当下便朝四处看了看,猫腰闪到了木柜后头——要是被田蚡发现了行踪,相信手中的密诏还没送到刘彻手中救窦婴的命,自己的小命都难说了。 黑影憧憧,子夫发现有个人慢慢往这里过来,方向感非常之好。心想田蚡对尚书署可真是轻车熟路,连忙控制呼吸,小心翼翼的隔着几排柜子,往他反方向移动。幸好殿中柜子众多,其间不少缝隙和空间,子夫在两个柜子的中间行走游刃有余。 摒气碎步走了大概二三十米远,终于见到刚才入内的隔间,子夫松了口气,又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吓得几乎一蹦三丈高。 “您找到了么?”是门口那执事官,非常客气。子夫心头怦怦跳,只略略点点头,便快步离开。 小心翼翼揣着怀里的绢袋,几乎一路小跑回到了寝宫。跨进门,子儿便迎了上来,见到子夫脸色通红,还不停的大喘,分外不解,忙来这是怎么了。子夫摇头,也不多说,想的片刻,让子儿退了,自己提了口气一刻不停跑去刘彻的寝宫。 小唐守在门口,见到子夫,满脸的宽慰。子夫摆摆手,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刘彻居然还没回来,太后真拉着他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么?进去关上门,子夫愣愣的紧捏着手里的东西发呆,不管怎么样,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呢? 紧张和忐忑互相交织着在心头打着对垒,子夫瞅着书案上的烛火明灭跳动,心下十分疲累,而刘彻又一直没见到人,惶惶然的合了双眼,朦胧欲睡。 “咣当”一声推门响,瞌睡虫立刻被赶走了泰半,子夫睁眼去看,竟是刘彻,脸色有些潮红,紧抿着双唇不吭一声。子夫慌忙扶着案边站起来,“阿彻,你回来了。”“怎么在这里?”刘彻显得惊讶,“不去休息?”“我……等你有事呢。”子夫道,看着刘彻的异样神色,“怎么了?太后还对魏其侯发脾气么?” “母后她不肯放手,”刘彻道,“我从母后宫里出来,就去了都司空监狱……”“你去看魏其侯了?”子夫这才想起了长公主的嘱托,“他……说什么?”脑中蓦然想到窦婴可能跟他说的话,心中猛地一搐。 “他……”刘彻看了看面前的人,欲言又止。子夫不得要领,不好再问。难言的静默,忽然在空旷的房间里晕开来。 “禀皇上,丞相史张汤奏见皇上!”小唐的声音自外头传来,很是吓人。“宣。”刘彻却丝毫不惊讶,高声回复。一面容消瘦、身材高挑的文官模样跨了进来,子夫因没想过刘彻会在寝宫召见臣子,朝后退去,立于木柱旁。 “怎么样?去过尚书署了么?”刘彻问。“陛下,臣去了。”“怎么样?”“陛下,没有找到魏其侯所说的密诏档案……”子夫一听这几个字,心中“咯嘣”一下,窦婴果然跟刘彻说了!刘彻竟也真是快速,这就遣人到尚书署查档案了。不过,档案却在自己的怀中,自然是找不到的。 “没有?”刘彻的表情一下僵住了。“什么意思?”“臣的确没有找到。”那张汤低言,又凑近了头,在刘彻面前说了几句。隔的远了,子夫听不见张汤在说什么,但是却发现张汤言语期间,几次瞟过这边,心上又怦怦跳得厉害,不敢作声。 “行了,朕知道了。”刘彻抬头,“挥了挥手,你暂时退下,到外头去候着,朕自会传你。”“臣领旨。”张汤作揖,退了下去,带上了寝宫的木门。 子夫靠着木柱,突然觉得书案前的刘彻,陌生的有点怕人。 “子夫,”刘彻回身来喊,声音温柔软绵。子夫又见他伸出手来,便配合的走了上去,“你……去过尚书署了?”依旧温柔,却平白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子夫想过千万种坦白情形,不过就是没料到刘彻会如此开门见山,愣怔中很是听话的点头,“嗯。”“去做什么?”刘彻好整以暇,摩挲着子夫纤长的手指,“真奇怪,今天怎么都这样有兴致?你也去了尚书署,舅舅也去了?你们……说好的么?” 跟田蚡?脱线哦要么! 子夫连忙摇头,“我自己去的,出来的时候,才听到丞相也去了。”“听到?”刘彻挑眉来看,“他没有见到你么?”“没有!”子夫认认真真,想着刘彻会不会生气? “告诉我,你去做什么?”刘彻又问。“我去找东西。”“什么东西?” 子夫不及多虑,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一直小心保护的绢袋——揣在身上,温温的都热了,“拿这个……”将绢袋递过去。刘彻只是看着,没有伸手来接。子夫道,“就是你让那个张汤去尚书署找的东西。” 刘彻突然一震,急切抽了过去,拆开封口的火漆印,从袋子里抽出了黄底白面的一方绢帛。 绢帛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字迹略显绵薄无力,跟刘彻的笔迹完全不同,子夫原就揣测这是景帝病重时所写的遗诏,此刻一看字迹空阔乏劲,还有好几处余了墨渍,料想不错。因看小篆的速度比较慢,逐字看下来,口中轻念—— 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钦此。 “真的有。”刘彻喃喃,手中紧紧抓着那方绢帛,脸上是看不出是喜是惊还是愁,读了好几遍,反反复复,“父皇……真的留下遗诏……” 子夫眼看一切,心中暗喜,真的是那道密诏,辛苦没有白费,可让刘彻见到了。这样来说,窦婴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历史……原来可以改写的。 “子夫,你怎么知道这道密诏?”刘彻突然抬眼来看,认真严肃。子夫一时嗫嚅,暗忖自己总不能说是因为从史书上看来,知道窦婴会因为“矫诏”的罪名而送命,所以这是故意去救他的? ------------ 第七十七章 两败俱伤 下 “子夫……”刘彻追问。子夫回过神来,“下午……下午皇后找我过去,窦夫人也在福宁宫,她们求我……”“替窦婴求情么?”刘彻皱眉,“阿娇怎么会找你呢。” “她们知道见不到你,所以来求我。”子夫道,“你别生气,她们也没说什么,只是求我,让我跟你说,到狱里见魏其侯一面。没想到,不用我说,你不也自己去了么?”“可是这密诏……”“我听到窦夫人当时哭着,提了一句。” “那你跑去尚书署……”“我就是想到丞相万一知道了,可能会有所行动,所以我才想着一定要快一步,”子夫毫不避忌对田蚡的堤防。“没有人看到你么?”刘彻再问。 “没有,我没有说是去拿诏书的。”子夫道,“只说去找整治河务的档案。”看到刘彻始终绷着脸,忽然有些担心起来,“怎么了?很严重么?我从尚书署把诏书拿出来,是不是不合规制了?可是,如果我不拿出来,让丞相拿走,魏其侯的命不就难保了么?” “你想的真多。”刘彻来捏子夫的下颌,忽然笑了。这一笑,令原先尴尬的气氛得以缓解,子夫感觉自己先前那没来由的担心真是多余的。“那没事了,是不是?”很认真的去问。 刘彻扁嘴,掂了掂手中的遗诏,“既然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我自然会处理。”起了身,把子夫拉起来,“看你这样子,很倦么?”子夫揉了揉眼睛,“还好……”可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刘彻笑道,“还逞强!走,我带你去睡下……”“嗯,不好,我还是回去睡。”子夫搂着刘彻的颈项,转着眼珠,“我替你立了大功,你要赏我!”“好,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刘彻揽着纤腰,轻啄了一下濡湿的小嘴。 子夫放开他,“等我想到了,再说吧。”又去推他,“别送了,我又不是不认识。”“那你乖乖的。”刘彻坐了回去,目送子夫离开。 “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打开手中紧攥的黄绢,刘彻轻念一遍,再轻念一遍,“窦婴……窦婴真的有遗诏,父皇……”突然,身子轻轻一颤,手中的黄绸一角落下,堪堪擦过摇曳的烛火。 心头一紧,忙缩了手回来,瞧清并没有被火焰筵到,这才定了心。 “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上头的字迹跳跃入眼,分化扭曲,仿如一个一个舞动的镣铐,又好像一把一把鸦鸦的箭镞,刘彻窒息了,闷声透不过气,捏着黄绸的手兀自颤个不停。 “陛下,也许这封密诏,臣应该永远留在手里,”窦婴的话响于耳边,“臣是希望它用不上的。” 烛火闪烁,刘彻不敢再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举目来看——黄绢上的墨字被一滩湿渍浸润了,慢慢的渗开,慢慢的……同一片金黄溶到了一处。 “小唐,传张汤……”刘彻喊了一声,却是站起来,面朝内里,背对住门口。 “臣张汤见过陛下。”张汤进来,便立即匍匐在地。“张汤,你刚才跟朕说了什么?”刘彻声音空空荡荡。“臣……说,在尚书署没有找到窦婴所说的遗诏存档……陛下,没有存档,窦婴就是……”“就是什么?” “——矫诏!”张汤虽然还在奏报,可是声音居然在打颤。 “矫诏,是什么罪?该怎么罚?”刘彻依旧在问,听不出喜怒。“矫诏以大不敬论,形同欺君,弃世、灭三族……”张汤越说越小声。 刘彻喃喃,“灭族?这……太重了。”“可是陛下……”张汤欲言。刘彻抬手阻止,“窦婴有大功于我大汉,即使有罪也可免一等,只追究他,莫再累及族人……” “臣遵旨,臣……这就去办。”张汤俯首。 “明日吧,明日不迟。”刘彻摆了摆手,“朕累了,你去吧,明日早朝定议。”直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又阖上,终于常常吐出了一口气。 “表舅,你……说的总是对的。” “娘娘,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呢?”“是你?”陈阿娇见到来人,带着怒意的脸稍稍平和,“有什么事么?”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身上褶皱的深衣。 “娘娘,今日下午,来的可是娘娘常提及的……”“不就是那小妖精?”陈阿娇冷笑,看着面前的宫女,“你……不是神人么?怎么,她都到福宁宫来了,你竟还瞧不出?”“奴婢……就是瞧出了她身上的异气……”说话的便是神人楚服。“是妖气!”陈阿娇接了话头,突然又聚了神,“你说……你真的看到她身上的妖气了?” “是,”楚服点头,“她一进来,奴婢便立即感受到了。”“那你……怎么?”陈阿娇恨恨的,“也是该这狐媚子得恩宠的时候,谁让……窦家现在需仰仗她……”捏起了拳,很是不甘,“若是当初,母亲便是一言九鼎的,何须今日这般低声下气……” “娘娘,现在可是妖气横行的时日,”楚服道,“娘娘还是暂忍些……”“为什么就该我忍气吞声?”陈阿娇坐倒在榻上,“福宁宫是我的,皇后是我的,皇上……却是那狐狸精的!” “娘娘……”楚服又住了口。“说,有话就说,”陈阿娇很是不高兴,“吞吞吐吐的……”“娘娘,奴婢特意寻机会触过那卫子夫,她……不好对付。”“什么意思?”陈阿娇颇为惊讶,抬头来看着楚服,“那卫子夫难道是千年道行的精怪不成了?” “非也,”楚服摇头,阴恻恻的脸上莫测高深,“奴婢特意同那卫子夫碰触过一番,原想取些她身上的头发、饰物之类的,好加强道法的功用,却没料到,奴婢竟发觉她身上……有祥瑞之物庇佑。” 陈阿娇立刻就站了起来,瞪着楚服,“祥瑞之物?什么祥瑞之物?”“奴婢……就不清楚了,”楚服摇头,“仓促之间,看不真切。”“那……她有了祥瑞庇护,难道我们就没法做法了么?”“也不尽然,”楚服道,“法子总是有的,只是……奴婢未见那祥瑞的底细,就不能拿捏道法的轻重……如若厉害了,奴婢想……也许要用猛药!” “什么叫猛药?”陈阿娇不明白,想了想,转身去从一铜质器皿中拿出了一个绢人,“我听你的,已经压了这小人三十、三十三天了,不够么?”“……也许,”楚服沉吟了一下,自陈阿娇手中拿过了绢人,细细看着上头的小字,“娘娘,要想克制那祥瑞之气,我看……还得再添法器……”说着,指间多出了一枚细细的银针,便朝那淡蓝色的小人心口扎去。 “慢、慢着……”陈阿娇上来抓住了楚服,瞅着那枚冰冷细针,“这样……她会死么。”“看她的道行了,”楚服冷冷道,“可是娘娘,要想破除那祥瑞的庇护,只有这个法子,九日一针,扎满九针方才见效。” “九针……”陈阿娇捏着楚服的手不敢放松,“这……不,不要扎,你不要扎。”“娘娘?”楚服不解。陈阿娇取过了绢人,放回到器皿中,“不要扎,先不要扎,我和母亲……我们还求她救人呢,不能扎,不能扎。” “娘娘,您怎能这般心慈手软?”楚服道,“仁义,不该用在妖媚身上……”“不,不,”陈阿娇摇头,“我说了不要扎,就先不要扎。”走到榻前,慢慢坐了下来,“你出去吧,出去吧。” “娘娘……”楚服还待说。陈阿娇却扭开了头,“出去,出去啊!” 清早,寒风凛冽。子夫才推开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冰冷给冻得一怔,于是又乖乖退回屋里,披上了一件袍子。 刘彻该在早朝,该在替窦婴平反,子夫一想到凭着一己之力,竟真的可以改变历史上的一桩冤案,心头便愉悦得意起来。 “太傅,您起的真早。”子儿过来,见到站在门口伸腰转体的子夫,颇有些意外,“今日挺冷的,您倒不呆在屋子里了。”“我睡不着,”子夫笑笑,“就想出来走走,”看了四周一下,忽然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少了些人呢。” “少了人?”子儿听不懂,也去看旁边,“谁啊?”“呃……”子夫一时说不上来,却瞧见了前方的戎装军士很是眼熟,“卫青!你怎么在这儿?”“太傅,”果然是他,走了过来躬身作揖,“今天禁卫军被调去都司空监狱不少,所以人手有些调配不过来……” “都司空监狱?”子夫看着他,“为什么要去都司空监狱?”卫青眼神闪烁,犹豫片刻,道,“魏其侯矫诏欺君,皇上定罪弃市……太傅,太傅您怎么了?” 子夫分不清搀扶自己的手究竟是子儿的还是卫青的,只知道紧紧一把拉住了冰冷如铁的皮甲,“你……你说什么?魏其侯矫诏?他矫什么诏?谁说他矫诏?”“皇上一早下的旨意,说魏其侯伪造先帝诏书,罪当杀头弃市。” ------------ 第七十八章 帝王之术 上 “皇上……说的?”子夫几乎有天旋地转的震惊和不思议,一时间脑中闪过千头万绪——自己分明已将诏书交给了刘彻,分明听他说什么都可以解决。怎么突然之间,又说窦婴矫诏呢? “不可能,你一定听错了。”子夫看着卫青,“绝对不可能的。”“太傅,千真万确。”卫青道,“皇上在朝堂上说,魏其侯是病急乱投医,为了逃脱死罪竟然矫诏欺君,把自个儿往死路上送。朝堂上所有的大臣们都听到了,谁也不敢说话。”“那他人呢?”子夫急切道,“皇上人呢,魏其侯人呢?”“皇上还在朝上议事,不过已经下旨让禁卫军到都司空监狱提人,押赴城中菜市刑场。另外,还让禁卫军请了丞相、御史大夫、左右内史、主爵都尉等好些大人,一同赴往刑场观刑问斩。” “……什么。”子夫哑口了,脑袋里突然就一片空白,什么思绪都没有。“太傅,您没事吧?”身边的子儿非常紧张。子夫摇了摇头,推开搀扶自己的子儿,转身往来处去。 “太傅——”卫青和子儿的声音同时响起,子夫却茫然不觉,好像聋了一般,一步一趋,走得木然。 刘彻——心头在滴血——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是怎么了?今天什么日子,居然要杀人么?”“谁管什么日子,皇上要杀人,还选日子么?”热闹的菜市刑场周围,好多民众聚在一块儿,偷偷看着那忙活不停布置起来的断头台和观刑座席。“我看不寻常,最近可没放过榜,怎么就要杀人呢?往常都会先放榜呀……”“你懂个屁,皇上兴致起了,要砍人脑袋,凭什么就该通知你?”“不会是江洋大盗吧?”“我看是乱臣贼子!” “来了来了,快看,那是御林军呢!”人群骚动起来,直瞪瞪瞅着一大队披甲执械的军士慢慢过来,“哟,快看,犯人在囚车上呢!” “是窦侯爷啊!”眼尖的人突然就喊了出来。旁边的人立刻附和,“是啊,是魏其侯窦大人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斩的是窦大人?”窃窃议论不绝于耳,随即又有人发出了异声,“快看,这不是田大人么?”“还有韩大人!”“哟,郑大人也在,汲大人也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奉大汉皇帝诏——”凌乱的猜测在高亮的宣诏声中止了下来,人群的注意力完全移到了手持诏书的执事官身上面,“兹有窦婴,妄顾圣恩,矫诏欺君。今以大不敬,判其弃市,即行,不怠……” “矫诏?那是什么意思?”又有人低低问了起来。“你这蠢货,矫诏就是假传圣旨……”“天啊,魏其侯怎会假传圣旨?”“杀头的罪啊……”惋惜声慢慢响了起来。 “韩大人,这天好冷啊!”已坐席上的田蚡突然低头抱起双臂。“冷,真冷。”一旁的韩安国脸色发白,轻轻的点头。 “皇上这是……为什么?”汲黯眼瞅着窦婴被架下囚车,拖到了行刑台上,满目悲伤。“皇上这是让咱们记着呢……”韩安国强笑。 “记……记着什么?”田蚡来问,唇齿打架。“记着,这大汉朝,谁才是皇上!”韩安国悠悠道,“他看得清,看得透,什么都看得见!”话完了,人慢慢站了起来,跨出了席座,哀哀瞅着行刑台上,单薄萧瑟的窦婴。 汲黯也站了起来,郑当时亦站起来。唯独田蚡,软软瘫倒在座上,目光空洞,双手微颤。 “时辰到,行刑——”执事官高声喊着。 人群不由全体倒抽了口气,一动不动直直看着行刑台上刽子手高高扬起的铡刀。 “快看,下雪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于是,人群纷纷仰起头来,“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我窦婴……何故遭今日之罪?”台上的人仰天而问,蓦然又笑,“也罢也罢,陛下……您是明白臣的。” 笑容中,但见飞花般的雪片慢慢落下,随着那寒光凌厉的铡刀一同到了眼前…… “汲大人,好……好大的雪啊!”郑当时喃喃。“好大的雪。”汲黯缓缓点头,闭上了双目。韩安国长叹一声,“这……才叫干净!”“干净,干净……”最旁边的田蚡轻轻合着,眼神直愣愣的很是怕人。“丞相,您这是……”韩安国感觉不对劲,忙来搀扶。“没事,我没事,”田蚡摆手,意欲立起来,可是睁眼见到行刑台上血淋淋的一大片,胸口一郁,低首喷涌出殷红淋漓—— “丞相、丞相您这是——”坐上的人都急了,全都围过来。 “我没事……”田蚡仍在逞强,可只是一句之后,便又涌出一口殷红来,两眼一翻晕眩摔倒。 “哐”的一声响,寝宫的门被重重的推开了。强烈的寒风和飞雪就这么涌了进来,把里头半跪在案边的人震的一愣,转头来看,却硬是瞧不清来人的样貌。 “你……”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欲坠。却是毫无预兆“啪”的一记,左脸颊上立即热辣辣的疼痛,耳边嗡嗡不绝。 “卫子夫,你这个贱人,我母亲好心好意,求你在皇上面前说情,可是你还真识好歹啊!”子夫这才意识到,来的不是刘彻,竟然是陈阿娇,“你说,你在皇上面前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皇上竟会判死罪?” “我……不知道。”子夫伸手捂住了脸,那种热辣辣的疼痛自脸颊蔓延到了身体,好累,累得连眼泪都没有,无从辩驳。“什么叫做你不知道?”陈阿娇看着眼前的人,浑身是火。“娘娘,如果我知道,我不会坐在这里挨你这个巴掌!”子夫不怒反笑,“皇上是什么人,他会听你的?听我的?” 说完,居然真的笑出了声,起先只是呵呵的笑,随即笑得大声放肆起来,“娘娘,你不觉得好笑么?”陈阿娇没有搭话,子夫却无法停止,几乎笑出了眼泪,“你和长公主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帮魏其侯说话?为什么要我去救他?皇上想杀的人,你见过谁能救得了?”站起来,走到满是风雪的门口去,“娘娘,你来看看,这宫里头,谁是主人,谁说得算?若你以为有人可以左右得了皇上,那你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奴婢,也许连奴婢都算不上,我有什么本事?” “你、你狡辩,”陈阿娇走过来,“昨天你分明答应了我母亲……”“我答应了长公主什么,我说了我能救到魏其侯么?”子夫放开手,让冰冷的雪片覆盖着自己火烫的面颊,“娘娘,寄希望于一个同你一样的后宫女子身上,是不是天真了?你没有办法劝皇上,我一样也没办法。我是个傻子,你也是,我们都是,知道么?” “我不知道,”陈阿娇火冒三丈,“我只知道你辜负了窦家,你在我们面前一套,背后又是一套,你明知道窦家现在只剩下了魏其侯,可是你还是让皇上处死了他……”一把拉过了面朝门外的卫子夫,“你可知道母亲和舅母听到魏其侯的获罪,有多伤心难过?卫子夫,你口口声声替人着想,不去伤害别人,可是你分明就是伤害了窦家那么多人的期盼!”“我知道我辜负了你们,”子夫苦笑,“可是娘娘,我真的做不到,生杀大权不在我手上,你该知道,连丞相、御史大夫都被皇上架去了刑场观刑,这大汉朝除了皇上,还有别人可以说得上话么?” 陈阿娇哑了,愣视半晌,突然像斗败了的公鸡,颓然靠在身边的门栏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子夫笑了,悠然看着外头的白茫茫,“除了皇上,没有人知道。” “娘娘,您回来了?”楚服一看到落落跨进来的陈阿娇,忙迎了上去,“您这是怎么了?”“走开!”陈阿娇不耐的呵斥,径自往里头去。 “娘娘心情不好么?”楚服却跟上来,“娘娘不是说去找那妖孽……”陈阿娇突然停下了步子,“卫子夫……她是妖孽,她是妖孽。”“娘娘,她不但克您,她会克跟您有关的所有人……”陈阿娇遽然转身,“你说什么?她……竟然……” “奴婢曾说,此妖道行颇高深,否则无法这般横行于后宫……”楚服说的肯定。陈阿娇又起了步,缓缓往里去,“不该找她,本就不该找她……她是妖孽,是祸害啊!”“娘娘,奴婢昨日跟您说的……” “那绢人呢?”陈阿娇起了精神,“那绢人,那绢人,我要那绢人!”“娘娘想明白了?”楚服脸上窃喜,“奴婢这就为娘娘启法!” “卫子夫……我要除了你。”陈阿娇取了银针,自器皿中掏出小绢人,冲着心口,便是狠狠扎了上去,“卫子夫……妖孽,我要你天火焚烧,我要你不得翻身!” ------------ 第七十八章 帝王之术 下 “你……你终于是来了。”安乐宫里,太后摇摇立于榻边,看着一声不吭的刘彻,怒得几乎就背过气去,“你说,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刘彻!” 面前的人紧抿着唇,不置一词。 “刘彻!”太后近乎咆哮,“你……你知不知道,你让你舅舅去观刑,你让他去观刑,他……竟然看到呕血不止,昏迷不醒……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呀?”“儿臣……不知道,”刘彻淡淡的,“儿臣一接到韩安国的奏报,立即派了太医去丞相府中……”“你、你!”太后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榻上。刘彻见状,忙上前去扶。 “你别碰我!”太后甩开他,“我同你舅舅一样,我们只是草芥,只是砖瓦,经不得你皇帝的金手!”“母后为何这样说?”“你问我为何?我还要问你为何呢!”太后抬头,看向他,“窦婴他不该死?窦婴他没有罪?他勾结奸人在前,矫诏欺君在后,他死一百次、他灭九族都够了!你让韩安国、汲黯去监斩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拖上你舅舅?” “母后,当初要置窦婴于死地的……难道不是舅舅?”刘彻放开了手,“巴望着窦家倒台的……难道不是舅舅?窦婴既然犯了死罪,舅舅该是高兴才是,儿臣让他亲眼看着窦婴伏法,难道不是遂了他的愿?”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听出了刘彻的话中深意,一时不敢反驳,“难道你竟说,窦婴的罪都是你舅舅害的?”“不是,”刘彻一字一句,“窦婴的死罪,是因为他矫诏!”“矫诏……”太后看着刘彻冰冷的面孔,突然放低了声音,“矫诏,窦婴他真的……矫诏了?” “他……就错在这封遗诏上。”刘彻道,“母后,您可知道父皇的这封遗诏?”“我……我当然不知道。”“这就是了,”刘彻敛起目光中的凛冽,“既然你我都不知道,这封遗诏,怎会是真的?” “皇帝你……”太后愣怔了。 “母后,舅舅这病……也许并不是因为窦婴引起的,”刘彻声音柔和起来,“也许是他忙于国事,操劳所至,今日天气又突然凉了,下这样大的雪,舅舅突犯不适……既有太医伺候,会没事的。” “可是他呕了血,”太后焦虑立现,“我只有这一个弟弟,这许多年,我一直靠的谁去?想当初,呆在这后宫里头,除了能见见他,我又跟谁说话去?”一把拉住了刘彻的手,“皇帝,他是你的亲舅舅,你可知道,当初若不是他用性命相保,怎会有你我的今日?” “母后,舅舅的功德,儿臣自不会忘记。”刘彻轻轻脱开了太后的手掌,全然不顾她惊讶失措的表情,“可是您要明白,这大汉朝的天下,不姓田,不姓窦。这天下,是姓刘的。”“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刘彻直着身子,“儿臣这几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这世上的东西,本都是有名分的,该谁的,就是谁的。若不该谁的,就是抢也没用,争了半天,最后丢掉的,倒有可能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慢慢的往门口走去,太后直看着刘彻冷硬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母后,这道理很简单,您该懂的。”刘彻突然转过身来,看向太后,“舅舅身子不适,便让他歇息一阵,朝廷的事情,自有儿臣担待,让他不用操心。”嘴角一笑,“儿臣不打扰母后了,儿臣告退。” 转身,大踏步的走出了宫门。 风雪终于在傍晚时分停歇了下来,子夫愣怔坐在寝宫的青石地上,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呆呆看着外头慢慢暗黑下去的天空,心里头什么感觉都没有。 子儿来过几次,都被子夫的样子吓坏了,可是几次带来的祛瘀活血的药粉,都被子夫毫不犹豫的撒了。子夫告诉自己,自己脸上这一点点的痛,远比斩首弃市要轻的多了。 暗夜中,一个身影缓缓踏进了门口,见到里头石像般的人,连忙去扶,“怎么坐在地上?今日这样冷……”点了灯火,影影憧憧之下,看到了发红发肿的脸蛋,“你的脸……怎会这样?”子夫避开去,却又被他捉回来,手指触到红肿处,痛的几乎落泪,“到底怎么回事?” 铁了心不说,任由泪水落在他冰冷的手指上。 “是不是阿娇?”刘彻阴沉着脸,“刚才,内禁卫军跟我说,下午阿娇来过这里,还跟你起了冲突?”紧蹙起眉,“她打你了么?”得不到答复,转身要走,“我去找阿娇……”“找她做什么?”子夫开口了,“她打了我,你也能定她一条欺君不敬的死罪么?” 话一出口,刘彻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不敢想到向来温柔、顺从的子夫,竟会说出这样咄咄逼人的挑衅之辞。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可是很快又偃了下去,细细去抚过红痕狼藉的脸颊,“我替你宣太医。” “我不需要!”子夫甩脱他的手,死盯住他的眼眸,“告诉我,为什么?”刘彻沉默了,转开头去,不说话。子夫却更是愤怒,将人拉回来,对着自己,“为什么?”“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刘彻来问。 “矫诏?你说魏其侯矫诏?他矫诏了么?”子夫不敢相信刘彻此刻居然还在装傻。“张汤在尚书署并没有查到遗诏的存档……”刘彻慢慢地说,眼中竟无丝毫愧疚。“你明知道,遗诏是我拿的!”子夫大声道,“就在这里,我交到你手里,是不是?”刘彻再次沉默了,片刻之后,点头,“是!”“那你说魏其侯矫诏?”子夫不敢想象他的回答竟然这样——坦然! “那遗诏呢?”子夫拉住他的衣袖,刘彻看着她,没有反应。“遗诏呢?”子夫又问。刘彻仍旧不言语,但子夫看到他的眼睛,越过自己,越到了身后……立刻转身,视线中不是木柜,不是书案,而是灯火——昏黄的火光在暗夜中摇曳明灭,是说不出的妖娆。 指尖的衣袖倏然滑落了下去,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子夫再也支撑不了,缓缓软下去,跌落到冰冷石地上。“子夫——”刘彻急忙来扶,却被子夫一把推开,不自主的朝后头躲。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这样怕人?为什么这样陌生? “子夫,你知道那张遗诏写的是什么么?”刘彻捉住了她,硬是从地上拖起来,“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如果窦婴手握兵权,他可以随时发动政变,你明不明白?”“可那是先帝给的。”子夫看着他,不自觉已经泪流满面。“魏其侯,他有兵权么?他会发动政变么?刘彻,你竟这样猜忌他?”伸手去抹泪,但还是止不住地掉下来,“如果不是性命堪虞,魏其侯拿过这份诏书来威胁你么?他被贬在家那么多日子,他什么时候抱怨过?太皇太后请他出山来帮你,得不到三公的位子,没有实际的权力,他跟你诉过苦么?可到头来,你这样对他!” “我是逼不得已,我原是想救他的”刘彻苦笑,“可是我万没料到,他竟可以拿出这样的诏书来!我不能够,我不能够让一封这样的诏书捏在一个臣子的手里,我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推翻我所建立起来的一切,子夫,你懂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子夫摇头,“我只知道做人不可以忘恩负义,魏其侯这样帮你,忠心耿耿,可到头来……我好怕啊,”子夫看着他,“我好怕。” “子夫,你应该明白我的。”刘彻上前来搂住了轻颤的身躯,“你相信我,我并不是存心要杀他,我是迫不得已……没有一个皇帝,会允许一封这样的诏书流转在外……” 刘彻絮絮说着,子夫却是周身的寒意——皇帝,这个人是皇帝,是高高在上的、大汉朝的皇帝。什么时候,自己竟忘记了这点? 闭上了眼,想到很远很远的过去,心中搐痛难当。原来当初那个会为赵绾、王臧痛苦浇愁的人只是刘彻;那个为燕儿、为南宫自闭绝食的也是刘彻;而杀王恢、灭窦婴的,却是皇帝!赫赫于世的汉武大帝! “子夫……你会明白么?”刘彻低头来,轻轻抬起了子夫的下颌,细声轻语,温柔辗转,“除了你,我……不会再告诉别的人。”话音落下,子夫便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他轻柔的覆住了,不自主的微微张口,便引来了一方湿腻的舌尖,在自己的口腔中窜来窜去,肆意游走。 第一次,子夫第一次对刘彻的这番温存举动而泛出麻木,低垂的双手始终灌了铅,无法抬上去,身子也好像僵了一般,什么感觉都没有。 刘彻浑然不觉,吻着柔软的双唇,吻着细腻的脸庞,吻着冰凉的耳垂,吻着纤细的颈项,吻着消瘦的锁骨……衣袍一件一件脱落在地上,直至两人未着寸缕,轻轻倒在锦被铺垫的床榻上。 ------------ 第七十九章 偶人咒怨 上 子夫闭上了眼,不察觉湿湿的泪痕顺着眼角,划过肿胀的脸颊,落到枕边,隐于发间。 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的双手,始终紧紧握着身底的锦被,几乎快揪出了印痕,快拧出一个洞来。 …… 事毕。刘彻凑过来,借着灯光看到那道泪痕,立刻细细吻上去,自眼角一直到鬓边,“我……又弄疼你了?”他轻轻问着,手穿过身子,将子夫紧拽着被褥的手握住,十指交缠。“没有。”子夫转开头去,看向里头锦帐的纹饰。 “还生我的气?”刘彻将头掰回来,认真地看着。子夫同样认真,“没有。”刘彻的另一只手,插进了子夫披散的发间,“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这样……我知道你会生气,我知道,”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才不告诉你……但是我从来没打算骗你。” 诚恳是一贴良药,子夫被刘彻的诚恳稍稍打动了,他纯粹的眼神中真的没有欺骗,“为什么还要丞相他们去观刑?”子夫问。 四目相对,刘彻缓缓道,“我要田蚡知道,杀窦婴并不是因为他。让他观刑,是叫他有所警惕,他远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干净!” 静默……弥漫整个床铺间,刘彻的气定神闲和子夫的震惊讶异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虽在怀抱,咫尺天涯。 “子夫,你会明白的。”刘彻翻身上来,再次侵住了已被润泽到娇艳欲滴的红唇,并不断磨蹭着柔软、水样的身躯,辗转缠绵,缱绻难分…… “跟着我喊……子夫,跟着我喊……”空白的脑袋里,突然听到了他的指令,子夫机械的跟着做,他说什么,她也说什么,他喊什么,她也喊什么……身体不是她的,思想不是她的,快乐不是她的,痛苦也不是她的…… ——这就是“宠幸”。 一个从来都不曾念到的词,突然,就这样冒了出来,毫不商量的,狠狠刺进了那麻木的胸膛。 一日之间,相斗甚欢的田、窦两家外戚,就在朝堂上突然销声匿迹了。刘彻下诏让田蚡安心在家养病,令韩安国代行丞相之职。于是,所有的人都见识到了刘彻的手段,这个年轻的皇帝,终于彻底摆脱了来自宫廷内部的种种掣肘,他长大了…… “子夫究竟是怎么了?”刘彻下了朝,就往寝宫去,看到守在榻边的子儿,立刻便问,“太医来过了么?怎么说?”“皇上!”子儿慌忙站起来,手中的帕子却是被刘彻一把夺过,眼瞅瞅他连袍服都不及脱下,就坐到了榻上。 “朕问你话呢,”刘彻加重了语气,“太医究竟怎么说的?”“噢,太医说,太傅这是心中郁积难消,气急攻心,才会这样昏睡不醒的。”子儿吓得声音好像蚊蝇叫,低垂着头也不敢去看刘彻的怒容,“太医说,该是……该是没有大碍的。” 听到后面,刘彻脸色稍缓,“用药了么?子夫可服下?”凑过去看到依旧红肿的脸颊,剑眉深锁,“脸上的瘀肿没退,可跟太医说过?”“说过了,才敷过的药散,就是时间不能太久,太医说,见到干了起了缝,就要擦去的,奴婢……刚刚替太傅擦了。”子儿道,“汤药也服了……” “咽下去了?”“咽下去了,”子儿点头,“先前太傅含含糊糊还说了些话,可是,奴婢没听明白。”“她这是……”刘彻看看榻上紧闭双目的人儿,心中忧虑难消,“已经睡了三天了,还要睡多久?” “太医说,太傅会醒过来的。”子儿道,“只要将她心里头的那份结气化了,便能醒过来。”刘彻低了头,手指轻轻抚着略烫而潮红的脸蛋,欲辩忘言。 “你说什么?你要去参加时空穿越?”“怎么了?为什么不可以?”紫芾噘着嘴,看着眉头都快打结的刘智,“我真的已经跟Doctor Lee很认真地谈过了,他说我可以。”“为什么要去?”“不为什么,好奇啊,”紫芾缠上了刘智的手臂和肩头,“你不好奇么?如果可以亲身到2000年前的世界看一看,亲眼看看……看看当时的古人,你说多好玩?……喂,你说话呀,刘智啊,说话呀!” …… “你是……刘彻?”放脱了手,子夫几乎被自己的脚绊倒,这才意识到身上所穿的是长长窄窄的深衣,“你走开,别碰我,别碰我,我不是你要的人,我不是、不是卫子夫,我不是!”眼见果然刘彻转身就走,子夫突然又惊慌起来,“不不,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在这里,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地方都不记得,除了你……彻,你不要走。” …… “你为什么拉住皇上?”又一双手过来,捉住了臂膀,“皇上是我的,是我的!”竟是衣着华丽的陈阿娇。再是一双手,“太傅,皇上是我的。”却是子儿。“不,是我的。”这次又成了李娃。“走开,皇上是我的。”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两个,三个,竟是一群! 子夫吓得连连后退,退到角落,“请你们走开,走开……我……我……”泣泪俱下,惶恐无依。 …… “太傅,太傅您怎么了?”抬起头,居然是霍去病晶亮的眼眸。“太傅,你怎么在这里?”还有卫青,带着关切。子夫如抓稻草,“去病、青儿,你们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带我去找阿彻……”“谁是阿彻?”“就是皇上啊!” “……不行。”子夫被推倒在地,万分惊讶得看着面无表情的甥舅二人。“皇上……是我小姨的!”“是我姐姐的。”“是我们卫家的。”“太傅,你抢了我们卫家的东西!”“太傅,你还给我们!” …… 子夫死死抱着自己的头,那种针扎刀绞似的痛,携着狂风骤雨般的窒息之感,突如其来,竟令人喊不出,哭不出,挣脱不出,便是满天的茧丝和捆缚,将人给活活憋在其中。 “不、不要……” 身体在烧着,思绪在烧着,什么都是热的,烫的,子夫只知道自己在火中煎熬、焚烧,如果可以成灰,好希望摆脱…… “小懒猪,你已经睡了好久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传入了耳中,“已经1500多天了……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1500多天?为什么会是1500多天? 混沌的思绪带着一种抽搐的阵痛,将子夫从黑暗中剥离开,热没有了,烫也没有了,成不了灰,依旧是皮囊内焦灼的灵魂。 “我……我在哪里?”缓缓睁开双眼,刺亮的光几乎伤到了瞳孔,子夫抬起灌铅的手臂,挡着额前,“这是哪里?”“你醒了?你醒了?”那声音又响起,却是带着不同于前的兴奋,“子夫你醒了。”“你……是谁?”子夫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是觉得很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小傻瓜,我是刘彻,”伸臂去揽住瘫软如泥的身子,狠狠地攥进怀里,“这里是未央宫啊,你竟不认得?”“未央宫……”子夫缓慢的转过头,看着四周的东西,看到薄纱轻罩的床榻,看到粗壮矗立的木柱,看到玄服深衣的刘彻……心头那股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的气息,压得憋闷异常。 “我是不是病了?”子夫怔怔来问,抬手抚到他青茬满颊的脸孔,微微的刺痛令人清醒,“我……睡了很久了?……1500多天么?”这个数字,令自己都感到诧异。“什么?”刘彻果然非常奇怪,看着子夫虚弱的模样,低头来吻着她凉腻的额头,“你是病了,也睡了很久,可是还不到十日呢,哪有一千五百多天!”将人又贴着自己,“好了,醒了就好了,太医说,你醒了便没事了。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做。” “不,什么也不要。”子夫静静的,蜷在他双臂间,“就这样,抱着我,就好了。” 刘彻自后除了早朝,便是日夜守着病榻上的子夫,看着她喝药,陪着她说话,还亲自喂她吃东西,片刻皆是软语温存、神色嫣然。子夫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殷勤和关怀,笑着喝药,笑着吃饭,笑着说话,笑着入睡…… 夜深人静,看着刘彻孤高而又茕茕的背影,子夫突然感到心慌。为什么,这些日子来,自己看到他,不复以往坦然的贴心和亲近?什么时候起,开始养成了习惯,喜欢默默猜测他笑容背后的内容? 天明,公主进宫,一踏进屋子,便看到半躺着的子夫,立即瞪大了眼睛。 “子夫,怎么竟病的这样厉害?”仔细来看愈发尖细的下巴,储满了震惊和心疼,“皇帝说你一直不好,我竟不知道,会这样严重?”“哪有皇上说得厉害,”子夫笑笑,“我已经好多了。” “你这样子……还好多了?”公主皱眉,“子儿告诉我,你睡了十来天,才醒的,是不是?这几日,倒吃什么了?太医下的什么方子?我看你,脸色这样难看,这脸上,除了眼睛鼻子,什么都没了……” ------------ 第七十九章 偶人咒怨 下 “公主真会说笑,”子夫摇头,“我好好的,能吃能动,若不是这几天外头下着雪,我还打算出去走走呢。”“少逞强!”公主瞪了一眼,随即表情认真起来,“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是不是?” 子夫脸上的笑容立刻一僵,但很快就恢复上来,“我……会有什么心事?”“你这样子还不叫有心事?子儿说,太医诊你郁结难消,你……是跟皇帝不好么?”“没有,皇上他……好极了。”子夫矢口否认。 “那真是让人奇怪了!”公主嘟了嘴。子夫又笑,“我……大概有些憋闷,这宫里头,憋人的东西太多了。”看了一眼公主,“昨日皇上说,他让青儿把去病给带到期门军去了……多好,能到宫外头去!” “到宫外头?”公主看她,“你……也想到宫外头去么?”“我……”子夫回答不上来。 “喂,你听没听到,这几天,皇后宫里神神怪怪的。”“不知道啊?”“居然不知道,你没看到一个穿着奇装的女子总在皇后宫里开坛么?还总是招人每天清晨在御花园采集露水……”“采集露水做什么?”“做法呀。” 突然,外头隔着窗子,传来了两个宫女细声的交谈,内里的公主和子夫同时脸色一变。 “做法?为什么要做法?”“呀,你真是笨啊。皇后娘娘和皇上成婚这么多年了,都不见有喜,皇后娘娘让那楚服姑娘求子呢。” 乍听得“楚服”两个字,更让子夫皱了眉。楚服,这不是个吉祥的名字——尤其对于大汉宫廷而言。 “什么求子?”公主低声嘟哝了一句,“这个阿娇,又在搞什么了呢!”子夫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公主,原就郁积难消的心头更是沉重。 公主不清楚,宫女不清楚,可是福宁宫的主人怎会不清楚?刘彻已有多少日子没有踏足过皇后寝宫了?要说靠那巫女能有胎兆,不是自欺欺人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有另外的目的需要靠做法来实现。子夫靠着床头,手扶额头,仍止不住脑袋里抽痛。 “田窦相争”才过去了多久?难道这宫里头又要经历一番皇后废黜的风波么? “子儿!”子夫直起身子去喊了。却被公主拉住,“你躺着,我去。”说完,就跨步走了出去。子夫微微出了口气,颇为感谢公主替自己做了这个恶人。望着房梁愣怔出神,子夫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为了帮助陈阿娇掩饰什么,而是未央宫里,禁不起再一次的折腾和风暴了。 “子夫,你起了?”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子夫浑身激灵,差点喊出声——竟是刘彻。“你……怎么来了?”心中张皇,不知道公主是否已赶走了那两个嚼舌的宫女,若被他碰见了……不堪设想。 “我听说皇姐进宫了,还到这儿来探你,就连忙过来瞧瞧。”刘彻说得很是轻松,看样子不像遇到什么。子夫笑,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你……今日朝事不忙么?”“哎,这事情啊……”刘彻大叹一口气,站了起来,“昨日接到奏报,说是辽东高庙,长陵高园殿起火,我本想让韩安国负责处理这事情的,居然没想到,他今日来告了病假……”“病假?”子夫不解,“他怎么了?” “他嫌车夫在雪地里走得慢了,偏要自己赶,结果好了,车子翻了,人摔断了腿……”刘彻又好气又好笑,“堂堂御史大夫,兼丞相……他就这样儿戏!我差点想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你要打断谁的腿?”公主的声音从抬头传了进来,随即便是清脆的笑声,“又是谁得罪了咱们的大皇帝?”“皇姐,我可找你呢!”刘彻转身,将人迎了进来,“就听子儿说你到这里来了,却没看到人……”“我……我刚才跟子儿说话呢。”公主搪塞过去,悄悄给了子夫一个眼神,示意没事。子夫悬着心,算是放下了。 “你刚才说谁呢,居然摔断了腿?”公主引导着刘彻的话头。“还不是那韩安国!首辅大臣,居然自己赶车,还摔了腿,你说该不该骂?”公主翻白眼,“你的首辅大臣,可不是我的,我管不着。”又笑了一下,“那……现在,你的御史大夫和丞相,不是都没了么?” “我这才烦呢。”刘彻道,“刚才早朝议了一下,打算让薛泽当丞相,中尉张欧担任御史大夫,韩安国么,等腿好了再说。”公主点头,“我说么,朝里头不缺人,那么多君君侯侯的,只怕你挑也挑不过来。” “皇姐,又取笑我!”刘彻无奈而笑,瞥眼看到了榻上朦胧萎靡的人,走了近去,“怎么了?我们说话,你乏了么?”子夫摇头,“没有,你说就是,我听着。”“对了,今日吃了什么?”刘彻温言,“服药了么?”子夫浅笑,“吃了些粥汤,药也服了,我没事。” “可是你总是这样,”刘彻捏着她很是软绵的手掌,“这几天用了药,都不见好。”“我看,子夫这病光靠药可不行。”后面的公主插话了,“呆在这里,病好不了。”“皇姐,”刘彻扭了头过去,“什么意思?” “子夫啊,一半是病出来的,另一半……是给憋出来的。”“憋出来的?”刘彻不明所以。公主又白他一眼,“你看看宫里头,就这么点地方,躺着看也是这样子,下了床看也是这样子,还有许多的规矩、礼数,还不把人给憋坏了?”“皇姐的意思是?”“我看啊,子夫总是这样,也不好,要不,皇帝你就恩准她出宫一段时间,到我那里去小住些时日?” 话一出口,这边的两个人都很是惊讶,刘彻看看公主,又看看子夫,不置可否。子夫却突然好像黑暗中抓到了一束光,心中居然雀跃起来。 “怎么,我这主意不好么?”公主见两人都不说话,颇为意外。“皇姐的意思是,让子夫住到平阳府去?”刘彻问了。公主挑眉,“怎么?你嫌我府上不好么?你可别忘了,当初我那侧园还专门为子夫养过伤呢!宫里有的,我可是样样不缺。还没有那么多规矩,等子夫好些了,又可以随我到外头去走走。” “可是……”刘彻仍有些犹豫。子夫拉住了刘彻的手,“让我去吧。”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让我去住几日,我不会乱跑的,我保证。” 刘彻笑了,伸手抚着全是期盼的脸庞,“我也没说不行。皇姐既然这般说了,便去住几日也无妨。等你病养好了,我再接你回来。” 说好了翌日出宫,公主会派马车来接,当日用了晚膳,子儿便替子夫整理包裹和行囊。 看着忙上忙下,短短半个钟头的时间,子儿竟然理出了好大几个包袱来,子夫啼笑皆非,“子儿,我又不是出远门,只是去公主那儿小住几日,你怎么弄出这许多东西来?”“太傅,这些可是您平时常穿的衣裳,”子儿还在里头翻箱倒柜,“还有些您爱用的茶叶、器具,奴婢怕您换了东西,用不顺手……” “你把我当什么了呀!”子夫靠着床头,忍不住笑了,“衣裳拿几样就是了,别的不用带那么多,我也不是什么皇帝公主的,还有用不顺手用得顺手的?有什么便用什么了。”“太傅,真奇怪,我怎么就找不到那件软绸的衣裳呢?”子儿嘟哝起来,再去翻墙角的木柜子,“我明明记得当初洗干净了,放在这儿的,可是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找不到就算了,”子夫道,“一件衣裳么,没了就少穿几日,没什么了不得的。”“可是,那是皇上赐的绸子,真的没有了,皇上会生气的!”“不怕,他生气了,就说我……弄脏了,丢了便是。……子儿,子儿,”意识到没人答话了,“子儿?”子夫扶着榻沿,掀被下地。 “太傅,您看……您看这个!”子儿走了过来,脸色惨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绸布包,连声音都带着颤,“奴婢……”“到底怎么了?”子夫一脸的不解,取过那绸布包。 “太傅小心!”子儿喊了一下,可是已经来不及,子夫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手来,便见到中指尖沁出一点殷红,异常鲜艳夺目。“这是什么?”管不了小小的伤口,子夫蹲下去捡步包,可是头晕目眩几乎立不稳。“太傅,您……”“我没事,”子夫这回留了神,小心挑开布包外头的绸子,立刻感到眼前一阵亮晃晃——布包里,是一团月白色的东西,极亮的颜色在略显暗黑的宫里是很招眼的。子夫屏息定睛去看,竟是个小布偶似的娃娃,可是并不可爱,却略有些——可怕。 那娃娃做的并不细致,好像内里是软软的棉絮,外面用月白色的绸缎扎着,没有五官,只能略见脑袋、手脚的形状。不过让人心惊的并不是它制作的粗糙,而是它身上在心口、小腹、四肢、和头顶分别插着细细的银针,布偶背后更写着清楚三个字——卫子夫。 ------------ 第八十章 脱离是非 上 子夫心口如遭重击,看着这偶人说不话来。这是什么——巫蛊——闻名遐迩的东西,原来,真的有。子儿脸色惨白,不敢看那娃娃。“太傅……”她说的磕磕巴巴,“这缎子……就是皇上赐给您的那匹吴越软缎,奴婢……奴婢疏忽,奴婢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竟然、竟然成了这个……”子夫却是心思澄清,这衣裳不是谁弄丢了,而是有人故意拿了去搞这些小动作呢! 那个人……果真想置自己于死地么? “太傅,怎么办?”子儿胆战心惊,“这东西……这东西……怎么办?”子夫看了又看,拾起了偶人,重新包上绸布,“把它收起来吧,找个地方藏好了,别再让被人看到,知道么。”又笑了一下,“放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会有问题。”“可是太傅……”子儿接着布偶,嘴唇哆嗦,“这个……” “没事的,”子夫安慰她,“有什么问题,我来担待。对了,千万要藏好,别让皇上看见了,知不知道?”“奴婢……知、知道了。”子儿点头,连忙收起布偶在袖中,转身往里面去。 “子儿,还是不要了。”子夫突然又喊。子儿闻声转回来,“太傅,您说……”“把它给我吧。”子夫点头,伸出手来。“太傅,您这是……”子夫打开脑后的发辫,做到铜鉴前,“来,替我把头发绾起来,我要出去……” “出去?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子儿惊讶了,“您的身子……”“我有分寸,”子夫取了篦子,慢慢篦着,“我只去一会儿,把东西……处理了,就好。” 夜幕中的福宁宫,一片宁静和静谧,丝毫没有宫女口中那氤氲、诡异的场面,走进去,也没有什么开坛做法的器具,更找不到奇装异服的巫女。子夫因身子虚亏,没有法子长久站立,等看到通报的宫女进了内室,便忍不住扶着正殿的柱子,轻轻换着气。 “哟,我当是谁呢,竟真的是你,”陈阿娇从里头走出来,见到脸色发白的子夫,一脸的好笑,“真是稀客啊。快,来人,给卫娘娘奉茶。”“不用了,娘娘。”子夫看着来人,“奴婢今日来这里,只想问皇后娘娘一些话。问完,便走。” “我这里是殿小,容不得你这大人吧。”陈阿娇拣了软榻坐下,“问我话?好啊,说说看,你想问什么?”子夫看着她,“皇后娘娘,你当真如此憎恨奴婢?巴不得我死么?”声音不高,却很是坚定和执著。 陈阿娇一时愕然,随即笑起来,“卫娘娘真是聪明人啊,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你死呢?”“皇上给我的那匹吴越软缎所做的衣袍,不是被娘娘拿来做成小衣小裤了么?”子夫淡淡地笑,“一个布偶可以弄死人的话,这世上该死的人就会少很多的。”“你……怎么知道?”陈阿娇突然就瞪大了眼睛,“你凭什么……” “凭这个!”子夫掏出了绸布包,扔到陈阿娇的跟前,“娘娘,不要说这不是你做的,如果没有这个把握,我不会站在这里。”陈阿娇看了看布包,又看看子夫,站起身来笑了,“卫子夫,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主儿!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你打算到皇上那里告状么?” “如果我要告状,我就不会把东西带到这儿来,”子夫道,“我可以等着皇上回来,交给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我想知道,为什么?”子夫沉声道,“娘娘,你一定要我死?”“卫子夫——”陈阿娇几乎咬牙切齿。 子夫却是满心的疲累和不解,“娘娘,要一个人死,可以用刀、用毒、用药,为什么要搞这些?您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大汉朝最忌讳的么?”子夫述说着自己的不理解,“这东西即使真能杀人,可被皇上知道了,还有你什么?这福宁宫是铜墙铁壁么?那楚服,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不被皇上抓出来么?” “你都知道?”陈阿娇满目惊异,几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我知道,所以我才来这一趟。”子夫没有力气吵架,“娘娘,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因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跟皇上……我们对不起你,可是,你一定要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 “对不起我……”陈阿娇突然敛起了气焰,“你们对不起我……不,你是妖孽,你是狐狸精!是你抢走了皇上,是你……”又高声叫嚣,“你把皇上给迷住了,你让他把什么都忘了,忘了当初我和母亲是如何替他说尽好话、争得皇位,忘了金屋藏娇……” “娘娘,皇上的名分不是你给的!”子夫出声纠正,不管事实到底如何,她却是知道,这向来都是刘彻最最忌讳的,“立太子、传大统的是先帝,不是当初的太皇太后,更不是你的母亲长公主……”“卫子夫,你胡说!”“我没有,”子夫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陈阿娇被子夫的语气怔住了,没说出话来,只是踉跄而退,颓然坐倒。子夫缓步上前,搭住了她的肩,“娘娘,收手吧,还来得及。你把那些东西都扔了,都烧了,把巫女赶出宫去。”“卫子夫……”陈阿娇侧头来看,“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是怕了,你是怕了,对不对?”忽然哈哈的就笑起来,“我知道,你这些日子病的不轻,是仙人的法术灵验了!你怕了,所以你来求我,求我饶了你……” “我如果怕,我就不会来这里,还是一个人!”子夫弯腰,瞪瞪瞅着陈阿娇,“我说过了,这些东西杀不了人,我也不信这个!可是娘娘,你应该知道,这东西如果被宫里别的人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即使你和长公主真的帮着皇上登了帝位,他……会饶过你么?” “卫子夫,你吓我?”“我不是吓你。”子夫道,“娘娘莫非忘记了魏其侯?他替大汉朝立的功劳可少了?平定七国治乱,劝阻先帝不可兄终弟及,帮着皇上更化改制,收币权、治黄河……他做了那么多功绩,可是矫诏一罪,把一切都抹杀了,娘娘,你难道都看不明白?” “别跟我提表舅父!”陈阿娇愤恨的冒出火来,“当初你做了什么?母亲厚着脸面来求你,你却还是让皇上斩了窦婴,你是存心要我们跟窦家有关的人都不得好死,是不是?”陈阿娇一把抓住了子夫的衣襟,不停的晃着,“我……不会让你得逞,要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我就是要你死,我要你也遭天谴,被天火焚烧……” 子夫两眼发花,陈阿娇一松手,便扑倒在地上,“娘娘……魏其侯的事情我尽过力……你该知道!”“我不知道,”阿娇恨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皇上迟早视我们为后宫祸水!什么有恩于他?当年要不是靠着母亲,他何以君临一切?还不是踏了我的身体、头颅……到头来,他眼里却只有你这个小妖精!我……我什么都不怕,死又如何,有你陪葬,我死也甘愿!我就是要看看,刘彻他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 “娘娘,我明日就出宫了。”子夫好容易坐起来,再扶着柱子,慢慢的站直了。陈阿娇立时愣住了,“出宫?你出宫?”“是,出宫去。”子夫点头,“我很累,我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娘娘,您是皇后娘娘,您是属于这个地方的,可我不是……我想离开,好好想一想……”见到陈阿娇不答话,子夫轻轻去问,“娘娘,你爱皇上么?如果你爱他,为什么偏要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是希望他开心么?” “你是在教训我?”“不是,我只是不懂,这里,很多东西我都不懂。以前我不明白,可是现在明白了。”子夫看着陈阿娇,“娘娘,如果我们爱的是同一个人,那么,请你收手,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皇上有很多烦心的问题,别再为他添加一个……” “爱他……”陈阿娇沉默了,眼中的伤痛就这样涌了出来,“爱他又如何,他心里头不曾有我啊!从来不曾有过。我是他的皇后,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和颜悦色,躺在我的身边,都会喊着别人的名字!卫子夫,你尝过这种滋味么?” “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子夫被陈阿娇的痛而刺痛,“除了命,我可以给你什么?”“你这是在施舍我?”陈阿娇咯咯笑了,“你想给我什么?皇上么?他的人,还是他的心?如果我愿意接受他一半的真心,卫子夫,你愿意接受那另一半么?你了解的刘彻,到底有多少?” 子夫意外了,震撼了,看着面前的阿娇,不敢相信,这个生在深宫、长在深宫的女子,却同自己这个2000年后的灵魂一样,拥有与这个世道格格难容的爱情观——她要的不是部分,而是全部,刘彻的全部! ------------ 第八十章 脱离是非 下 子夫扶着柱子,深刻体会着陈阿娇的悲哀和伤痛,果真无言。 “卫子夫,我恨你,我恨刘彻,我恨你们……不管那布偶有没有用,我要让你知道,我永远诅咒你,我永远诅咒你和刘彻的恩情,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陈阿娇说的决绝,说的恶毒,说的子夫连眼泪都留不下来。 转了身,子夫一步一步往外头走。 “慢着!”陈阿娇突然过来,拉住了子夫,几乎将她拉倒,“这是……你怎么会有这个?”子夫见到陈阿轿扯着自己脖子上的丝绳,“这是……皇上给的。”“是他,又是他!”陈阿娇眼中露出了光,“他竟然把这个都给你了!”“这个……很重要么?”子夫并不清楚这块玉佩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当初,李少君见到的时候,也是狠狠地一怔。 “我要这个。”陈阿娇看着子夫,“你说你要补偿我,把这个给我。”“这个?”子夫却吃惊了,这是刘彻亲自为自己挂上去的,自己是答应过他绝不离身的,可是自己也说过……补偿的话。“把这个给我,”陈阿娇定定的,“你把这个给我,我保证,我会把一切都扔了,我不会再碰那些东西……”“娘娘……”子夫犹豫了。 “卫子夫,你说你欠我的,”陈阿娇不肯让步,“区区一个玉佩,你就舍不得了么?” 思虑片刻,子夫咬紧了嘴唇,“好,我给你。可是娘娘,你答应我,那些东西,该烧的烧了,该毁的毁了,尤其是那件月白的袍子,皇上认识。”子夫非常诚恳,“我不是想施舍你什么,也不是想教你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这宫里的不安宁。难道这些年,那么多事情,还看不够么?” “我答应。”陈阿娇非常平静,认认真真的点下头来。 “娘娘,那卫子夫走了?”从内室闪出一个人影来,正是巫人楚服。“她走了。”陈阿娇坐下来,攥着那蟠龙玉佩出神,“她明日就出宫去了。”“当真么?”楚服有些惊喜,“娘娘,妖孽走了,那我们的法坛可就是见效了。” 陈阿娇道,“楚服,我不想做了。你……把那些绢人都烧了吧。”“为什么娘娘?”楚服非常惊讶,“半途而废,娘娘,这是法坛大忌!”“可是她说了,皇上不喜欢。”陈阿娇怔怔的,“我不能做皇上不喜欢的事。” “可是娘娘,我们这么做,可以让皇上喜欢您啊!”楚服道,“除了卫子夫,皇上就会回到娘娘身边的。”“可是皇上要知道了……”“皇上不会知道的。”楚服道,“我们做的这样隐秘,皇上怎会知道?何况,我们要除的是卫子夫这妖孽,是对皇上有利的事儿。” “我……我已经答应她了。”陈阿娇捏着玉佩,贴近胸口,“我已经答应她了。”“这是什么?”楚服发现了玉佩,“娘娘,这东西……” “是皇上的玉佩。”陈阿娇打开了手掌,“这是历代帝王才有的佩饰,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可是这个……”楚服轻轻拿了过来,陈阿娇连忙紧张来看。楚服翻来覆去看得仔细,突然笑起来,“恭喜娘娘,这次,我们的法坛一定有用。”“什么意思?”陈阿娇不解。 楚服举起了玉佩,“娘娘,您忘记了,奴婢曾跟您提过,那狐媚子的身上有祥瑞庇护,这祥瑞……”她晃了一晃。陈阿娇瞪大眼睛,“你说……是这个?”楚服点头,“正是。” 陈阿娇拿过了玉佩,带着不可相信的神情。楚服却非常高兴,“娘娘,祥瑞离身,这妖孽,指日就可除去啊!娘娘……”“可是……可是我已经……”“娘娘,您不能心软的,”楚服非常坚决,“您忘记了,卫子夫不是常人,她的妖气,是祸害皇上,祸害大汉朝的!” “她是祸害……”陈阿娇喃喃。“娘娘,”楚服追着不放,“娘娘,您好好想想,祸害不除,皇上不会太平的……” “不,我要他好好的。”陈阿娇抬起了眼睛。“那就不能放弃,再坚持下去,一定可以成功的。”“再坚持下去……好,坚持下去,我们……可以成功的。” 平阳府里还是那样的安静、温暖。子夫住进了侧园,满目皆是久违的布置和器具,感慨万千。公主非常尽心的安排了所有的饮食起居,简直到了丝丝入微的地步,这更令子夫无语以对。 “你看,你今日气色好多了。”公主笑盈盈的捧着一叠崭新的夹棉衣衫,跨入房里,“来,看看我替你准备的衣裳。”“公主,我够穿了。”子夫已经搞不清楚,这是公主第几次送衣服来了,“你给我的东西,我就是用三五年,都够了。” “怕什么,总有机会穿的。”公主不以为然,拾了一件摊手打开,“今日穿这个好不好?”“这件……”子夫一瞧,居然是一翎镶着白毛的披风,失笑道,“我穿这个做什么?”“穿这个呀……”公主眨了眨眼,凑过来,“跟我出去转转!” “出门?”子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公主你……”“我没说错,咱们今天出门去!”公主将披风围上了子夫的肩头,“你都闷在屋子里一个月了,是该出去透透气呢。今儿个太阳好,风也不大,咱们正好出去转转。”“公主,你……真是太好了。”子夫非常配合的系好丝带,几乎都想抱着她狠狠亲上一口。 “好了,穿好了咱就走吧,”公主去推门,“你呀,这些日子什么都不错,就是吃的太少,老是这样,到时候我可不知道怎么跟皇上交待了!”“我一向吃得少,”子夫笑笑,跟着她走出去,“以前在宫里,吃得也不多,何况……”何况这次病了,自己见到那些食物,总也没胃口。 “看皇帝把你宠的!”公主啐她,拉住了手,“好了好了,咱们走吧,车子都在外头等着了。”“行了……”子夫笑着,跨出了门口。 外头的阳光果然很好,映着院子里未去的残雪,白晃晃的都让人花眼。子夫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着外头的空气,胸口溢满了舒畅和痛快。却没想到,才走了几步,一股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和恶心自胃部涌了上来,直冲头颅。 “子夫,我安排了今日去附近的林子看看,雪化了,那儿可好看了。”公主还在前头愉悦的报备着行程安排,浑然不觉子夫的不适。“公主,公主我……”子夫的脚步沉重异常,再也迈不开步子,可是手却被公主握着,重心不稳,便要摔倒。 “……啊,子夫你怎么了?”公主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回转头,就瞧见子夫脸色惨败,身子晃晃悠悠,即刻搂住了她,“来人,来人啊!” 当意识恢复的时候,子夫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卧室中,半躺于床榻上,手臂却被一个人轻轻按着——睁眼去看,是个胡子长长的大夫。公主立在一边,不掩焦虑,瞅着那大夫,想问也不敢问。 “公主……”子夫轻轻喊了一声。公主探过头来,“子夫,你醒了!你呀,刚才真吓死我了!”转过头,放开声音,“孙太医,子夫究竟怎么样了?” 那太医先是不出声,按着子夫的手腕,听了很久,皱了皱眉,又听了一遍,方抬起了头,“恭喜公主,也恭喜这位……,此脉乃是喜脉!”子夫一愣,没听明白。却不料,公主居然雀跃的冲过来,几乎就把子夫给抱住了,“子夫,你听到没有,你有喜了!你有喜了!”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不停,“太好了,太好了,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他非乐傻了不可!” “什么?”孙太医半张着嘴,看看公主,又看看子夫,“……皇上?”“呀,孙太医,我刚才可不知道,所以没同你说。”公主毫不掩饰她的高兴之情,“子夫可不是普通人,她是娘娘,这孩子,是皇上的骨血……”“娘娘?”孙太医又看过来,几乎就要跪下了,“卑臣不知道……” 公主却依旧沉浸于兴奋中,“子夫,这绝对是好事情,天大的喜事,整个大汉朝的喜事!皇上等着孩子,可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进宫去,跟皇上报喜去!” “公主!”子夫喊住了她,“公主,能不能听我说一句?”“什么,你说啊!”“先别去说,”子夫细细看着孙太医,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轻松,“先别忙着进宫去,好么?”“这是为什么?这样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皇上呢?”公主不解了。 子夫撑着手坐直了些,“我……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太医说。等说完了,我再跟公主谈皇上的事,行么?”“这……”公主看了看太医,见到他居然在擦汗,心中莫名异常。“公主,我求你了。”子夫又恳求道。 “哎,好吧。”公主还是点头了,“那你们说完了,就喊我,我就在外头。” ------------ 第八十一章 祸兮福兮 上 子夫瞅着直冒冷汗的孙太医,故作轻松,“孙太医是么?”“卑臣在,”孙太医抬头,又低头。“别紧张,我只是有些话想问你。”子夫微笑,“不要被公主说的吓到了,这孩子……的确是皇上的,可是,我不是什么娘娘。”“娘娘说笑了,”孙太医道,“皇上的孩子……怎可能不是娘娘,只是臣没想到,娘娘居然不在宫中。” “好了,那是闲话。”子夫悠悠道,“公主不在,只有你跟我,你告诉我真相。”孙太医明显一愣,抬起头来,“什么、什么真相?”子夫看着他,“孙太医,别瞒着我,没有事,你不会这样!” “卑臣……卑臣……”孙太医又提起了袖子,轻轻抹了抹额头。子夫却直起了身子,“孙太医,我等着你的实话。”“娘娘,娘娘的确有喜了。”孙太医道,“虽然脉象不是很明显,可是按照卑臣几十年的行医经验,一定是喜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子夫想了一下,脑中泛出了窦婴被处死的那一晚,心头酸甜难辨,却是点了点头,“该是没错的。”“那就是了,是了。”孙太医亦点头。子夫狐疑,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是孩子不好么?” 孙太医抬起了头,看着子夫。子夫被他的反应弄得心口怦怦跳,“孙太医,到底怎么回事?孩子真的有问题么?”“娘娘……”孙太医摇头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子夫骇的说不出话,怔怔看着那人,“什么意思,究竟什么道理?” “卑臣……卑臣冒死,”太医身子几乎在颤抖,“娘娘,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的。”“你说什么?”子夫差点就从榻上落下地,“什么叫做孩子保不住?” “娘娘,这孩子……这孩子很危险,”太医道。“为什么?”子夫追问。太医抹了一把脸面,“其实,其实不是孩子的问题,是娘娘,是娘娘您……您的身子,根本经不住怀孕……”“我不懂。”子夫拒绝接受。 “娘娘,您的体质同常人不一样,卑臣刚才诊脉来看,您必然是多年来都患有气血不调的病症,卑臣妄言,娘娘时常癸水不准……”“你怎么知道?”子夫没话了。太医长吁一口气,“这就是了。娘娘,您的身子曾经受过重伤,虽经调理养息,可是体质毕竟羸弱,娘娘,卑臣……想问,娘娘曾经也有过喜兆,可是却下过胎……”“是,”子夫已被太医的“诊断”说得五体投地了,“那时候不知道有了孩子,所以疏忽了……” “娘娘,您之所以这般气虚体弱,卑臣以为,同这些磨难分不开,”孙太医渐渐不怕了,声音稳定了很多,“可是您气血亏损的着实厉害,前一阵子又大病了一场……以卑臣的经验来看,实在不是怀胎的好时节。” “可是孩子来了,可以不要么?”子夫道,“它已经在了呀。太医,你可以想法子的,你既然能瞧出那么多,你必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卑臣……卑臣不希望娘娘冒这个险,”孙太医道,“怀胎妇人的消耗很厉害,除了支撑自己的日常起居和行动,还要供给腹中胎儿……娘娘,您现在的情况,连自己的身子都撑不了,怎么还能承担一个胎儿的消损?” “不,我可以的。”子夫道,“孙太医,保住孩子,我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娘娘,这……太危险了。”“危险什么?”“您……您身子虚弱,卑臣可以开方子调理,可是您腹中有胎儿,不是什么药都可以使用,那会对胎儿造成危害……”“你要保住孩子,保住它,才是保住了我。”“可是若用药保胎,娘娘你自个儿的身子……会支持不住。”太医几乎哭丧着脸了,“孩子现在只有一个多月,到了三个月,五个月的时候,您就会受不住的。用药,什么药都不是仙丹,娘娘,您一定要这孩子,可是您也许根本撑不到孩子出世的那天……” “不!”子夫打断了他,“我可以的。我要这个孩子,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我可以等到他出世!”“娘娘,太冒险了。”太医摇头,“这太冒险了。” “孙太医,请你相信我。”子夫侧身来,抓住了太医的手,几乎把人吓了一跳,“我请你帮助我,保住我的孩子,皇上的孩子。”“卑臣、卑臣不是不愿意,卑臣是没有把握……”“可是我相信你,”子夫非常坚决,“孙太医,我会跟公主说,让你做我的专人太医。”“啊?”孙太医惊讶了,忙着摆手,“这不成,这不成,卑臣医术尚浅,宫中还有胡太医……他才是妙手之人。” “可是我相信你。”子夫道,“我相信你,孙太医,我只相信你。”“娘娘,您这是……”“孙太医,就当我求你了。”子夫很是诚心,“你只管替我开方,告诉我必须吃什么,做什么,我一定照着你的吩咐去。只求你,保住这个孩子,让它平平安安的出世。还有,不许告诉任何人,关于孩子以外的任何情况,包括——公主、皇上。” “可是娘娘,这怎么成?您的情况,如果不说,皇上若知道了……”“他不会知道的,”子夫安慰,“一切有我,他不会知道的。你什么也不用说,到时候,我自会同皇上说。” “真是搞不懂你啊,”公主已经不知第N+1次的嗔怪子夫,“天大的喜事,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宫去同皇上说呢?他要是知道你有了孩子,可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孩子已经在了,也不急这几天的,”子夫看着公主,不自觉抚着小腹,“孙太医不是说情况不太稳定么,我也有些担心,等情况好些了……我想自个儿告诉皇上去。” 公主恍然,“哦,小妮子原来怕我抢了你的功啊!你这东西,就这样算计我?不管谁说的,孩子总在你的肚子里,你怕什么?”“公主说哪里去了,”子夫连连摇头笑,“我只是……想孩子好些了,大些了,能看得出来了,再说。要不然,他会以为我蒙他……” “你当他是傻瓜呀!”公主啼笑皆非,“都要做爹的人了,会那样犯傻?什么玩笑都开的,这种玩笑,谁会开?”“可是公主……”子夫照例耍赖。公主却是无奈,“哎,行了行了,每次说,你每次就这样,我不管,我不管。这孩子,也是你跟皇上的,想什么时候说,你就什么时候说!”白她一眼,“改明儿个,我就送你回去。” “不行不行,”子夫不依,“我喜欢这儿,我不回去。”“好、好!”公主投降,“你住着,你住着,我可不赶你走,就是什么不管也不能不看我皇侄的面,乖乖住着,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哎……”她又重重叹气,“只可惜我那可怜的弟弟哦,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就要做爹了呢……” 子夫接到公主的眼色,微微笑道,“该他知道的时候,自然是会知道的。” “娘娘,您这样……”孙太医搭着子夫的脉搏,眉头皱到了一块儿,“卑臣真是……很担心啊。”“没事的,孙太医。”子夫靠着床头,仍旧是淡淡的笑容,却是止不住的头晕和眼花。也只有在太医面前,她才敢毫不掩饰自己的虚弱和辛苦,“你总说有问题有问题,可是你看……我不是一直好好的么,这几天,东西也吃得多了。” “可是娘娘,您吐的也厉害啊。”太医都犯出了心疼的味道来,“公主殿下说您晚上经常惊醒么?”“有时候有,”子夫道,“只是睡得不深,不能说得那么严重。”“娘娘,您……太冒险了,这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不开玩笑,”子夫摇头道,“太医,我从来不同你开玩笑,我很认真的,要这个孩子。” “卑臣失言,”太医又搭上了子夫的脉搏,“卑臣还是再给娘娘……换个方子。娘娘,你得按时服药,还要多进食,就是会吐,也得吃。”“我明白,我会的。”“多休息,切忌快走,行动剧烈,也不能心情激动,悲喜过度……”“好,我知道!” 如此这般的对话和拉扯,不停在子夫和公主、子夫和太医之间交错着、上演着,渡过一天度过一月,子夫日日抚着小腹,期盼着孩子,期盼着自己在这陌生的时代,一个真真正正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出现。 月明星稀,整个未央宫都静悄悄的,唯独宣室的灯火摇曳不停。立在外头的小唐轻轻掩嘴打了个哈欠,随即,又揉揉眼睛,起腰站直了身子。 “啪”的一声响,紧接着又是“噼啦”的一阵嘈杂,将奄奄欲睡的意识一下吊到了半空。顾不得任何思考,立刻转身去推开门,里头一片狼藉,书案前的青石地上,竹简、绢诏、笔杆、墨渍遍处都是。刘彻铁青着脸,坐在书案前,直瞪瞪瞅着入来的人。 ------------ 第八十一章 祸兮福兮 下 “皇……皇上,你怎么了?”小唐的心都悬在嗓子口了,颇为后悔自己的入内,可是不入又不行,“您这是……”“……,”刘彻瞅着他,“出去。”“皇上……”小唐看看又垂下眼来,小心翼翼,“夜已经深了,皇上要看得……不高兴,就别看了……” “你也来教训朕……”“奴才、奴才不敢。”小唐吓得马上跪下,“奴才只是关心皇上,怕皇上累着了……太傅出宫前,特地关照奴才要好好照顾皇上……” 说完话,良久等不到回复,小唐意识到刘彻的沉默,心中略有诧异,又不敢再说,只是低垂着头。又是好一阵,才胆战心惊的偷偷抬眼,却看到刘彻原先盛怒的脸孔已然平和不少,“皇……皇上!” “行了,起来吧,”刘彻开声,“把东西都收拾一下。”“是,奴才这就收拾。”小唐一骨碌起来,赶忙拾掇起来,“皇上……您这几天,都看得这样晚……太傅要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知道刘彻不生气了,小唐的话又多起来。不想抬起头,被刘彻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又闭了嘴。 起身走到门前,刘彻终于见到了满天闪烁的星斗和寂静深沉的宫殿院落,“果然很晚了,几更了?”“三更都过了。”小唐将东西一一摆回书案上,“您连着几日,都看到三更天。奴才可记得,当初太傅再三关照奴才,说不能让您弄得这样晚……”“你个狗东西,”刘彻一转身就见到了已经凑过来的小唐,立马便是一个爆栗,“子夫的话你记得可牢,学会摆弄朕了!” “奴才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摆弄皇上啊!”小唐哭着脸,用手揉着额头,“奴才是知道太傅关心皇上,奴才也关心皇上,这才……这才大胆劝解皇上,这休息……也是挺重要的。” “行了,朕有分寸。”刘彻撇嘴,看着黑幕般的夜空和上头银白色的夜星,“说到子夫,朕可……都快两个月了吧,朕也没时间出宫去看看她。那薛泽把丞相做的……朕就没见过他那样唯唯诺诺的首辅!”“皇上,奴才前几日还听您夸丞相厚道、稳重……”小唐颇为油滑,“怎么今日又数落……” “你懂什么!”刘彻哼笑,“要是再找个田蚡来,那当初朕可就白白牺牲了一个忠勇之人了。只是朕看那薛泽又过于畏首畏尾,毕竟不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要想他一月之间就做的有声有色,也有些难为人,只是这朝里头……玄机多得很,朕现在方明白,当初田蚡即使一无是处,可是在待人接事上头,毕竟还是有些门道的……”回过头去,发现身旁的人露出满脸的困惑和深奥之感,不由笑了,“怎么,不明白朕的意思?” “皇上,您说的这些,太……奴才听不懂。”刘彻闻言,抬起头呵呵笑了起来,“这就对了,你要是听得懂,朕可就不会跟你说了。”跨出了步,往外头去,“走吧走吧,看看,到处都是清锅冷灶的,也该回去歇歇了。” “皇上,什么清锅冷灶?”小唐疾步跟上去,还要问个究竟。刘彻边走边笑,“什么都不是。行了,朕可不说你听不懂的了。明儿个看看,要是没事情,你给朕去准备准备,朕要到平阳府去一趟……”“去探太傅么?”小唐来劲了,“奴才一早就去安排。” 刘彻一笑,想起来什么,脸瞬时阴了阴,“哦,还有,给朕把张汤叫来,薛泽、张欧干这个都不行,让张汤拿着主父偃带回来的那策《灾异之记》给朕去找那董仲舒,别以为自己学问好,就敢这样胡言乱语!君臣之道,他还是要学着些……” 声音渐渐远了,随着夜幕,逝在一片漆黑和静默中。 平阳府里,子夫在孙太医的注视下,闭目吞下一大碗的汤药,才放下碗来,又急急掩着嘴巴,几欲呕吐。 “娘娘,您这是……”孙太医慌忙来看。子夫连连摇手,将头转向内侧,故意避开自己煞白的脸孔,“没事,我没事。” “子夫,子夫,你看我带什么好消息来了?”门外公主的声音分外爽朗,将屋内人的吸引力转移了过去。子夫微笑着看了一眼孙太医,扶着木柱下榻去。孙太医业已站起身来,躬身候到了门口。“哟,太医,这么巧在替子夫诊脉么?”公主入来,很是和善。孙太医应声,“卑臣隔日便来替娘娘问脉……” “子夫可好?孩子可好?”公主问道。子夫闻言,默默看着孙太医略有闪烁的眼睛。“……好,都好,”孙太医颔首,伸袖微微抹了抹脸,“公主,卑臣不打扰公主和娘娘叙话了,卑臣告退。隔日再来。”“太医辛苦了。”公主点头。“孙太医,谢谢你。”子夫也笑着。 太医一走,公主马上拉着子夫,脸上尽是得色,“猜猜,我有什么好消息?”“好消息?”子夫看着公主满是喜色的脸庞,心头一跳,“是不是他……”“你呀,就想着他!”公主立刻猜出了子夫的心思,笑嘻嘻的伸指头戳上子夫的脑门,“让你回去找他,你又不找,原来心里头还是惦着呢!不过……这回是真的,皇上让人传话来,今日下了朝就过府来……” “当真?”子夫有些不敢相信。这些时日来,只不断听说朝廷事多,刘彻必忙得头头转了,不曾想他竟然得空能出宫来。公主又笑了,“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骗我的小皇侄……做什么?”子夫脸热,又止不住笑意,“看你说的。” “你要是今日再不说……”公主瞅着子夫的肚子,故作嗔怪,“我保证,我这小皇侄……也会啊啊的叫,叫你这作娘的……不公平!”“行了行了!”子夫投降,“我也没说我不说!等他来了……便告诉他,就是了。” 颇有些兴奋的等待着,子夫破天荒地在午膳时多吃了几样点心,而有公主在一旁陪着,竟也没吐了多少,这在怀孕以来,却是极为罕见的。可是两人直等到日暮西山,门口依旧没有动静。公主按耐不住,着人去宫里询问。子夫颇为疲累,回到侧园休息片刻。 “公主,人回来了,怎么说?”见到跨门进来的人,子夫忙从榻上直起身子,却见到公主一脸的失望,心头便是一沉。果然,公主叹了口气,做到床沿,“皇上他……又脱不开身了。”“怎么回事?朝廷里的事情拖住了么?”子夫问。 公主摇头道,“是舅舅。”“武安侯?”子夫愕然,“他……怎么了?”“来人回话说,皇上本来下了朝的确都已经准备出宫了,没想到却被母后给喊了去,原是舅舅府上的人到宫里头去通报,说是舅舅病症厉害了不少,今日一早居然偷偷爬到房梁上去了……”“什么!”子夫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公主却点头,“皇上听了,也吓了一跳。何况母后一向同舅舅感情甚笃,一路哭着要出宫去看。皇上当然不放心母后出宫,怕舅舅要真的病入膏肓,母后真见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所以,就决定自己去探了。” “他去武安侯那儿了。”子夫轻轻道,将身子慢慢靠向了后头的扶栏。“该是吧,”公主捏了捏子夫的手,“也是情有可原,你别生他的气,我看他一定也失望呢。过几日……该会有时间过来的。”“公主说笑了,”子夫浅浅笑着,“自然是去探武安侯重要,也是为太后尽孝,我说的对不对?” “你呀,要说我那弟弟怎么眼里头只有你呢!”公主笑了,“贤妇如斯,刘家可有福呢。” “皇上来了,皇上来了!”武安侯府的门僮见到来人,连忙高呼着朝里头通报,“侯爷,夫人,少侯爷,皇上来了!” 刘彻也不理会那门僮的吆喝,自顾自快步往里头走。小唐低着头,紧紧跟着刘彻的步子,亦步亦趋。 “陛下……陛下,恕臣未能迎接,臣该死。”从里屋闻讯而出的田蚡之子田恬奔了出来,跪身在地,只是衣冠有些零乱,胡茬也醒,看来是几日都未曾休息好。刘彻挥手,不停脚步,“起来,起来吧,朕也是才听到消息,特赶来探探舅舅的,朕带了太医,让太医给舅舅诊治诊治……” “臣替父亲叩谢陛下天恩。”田恬起了身,跟上去,“臣也不知请了多少位名医来看,方子换过几十种,可就是不见好,反倒是更严重了,让人担心。”到了里屋门口,田恬连忙去开了门,提高了声音,朝里头喊,“父亲,父亲!陛下来探您了……” 刘彻皱了皱眉,便迈入门槛,跨了进去。 “谁——”里头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唤,将门口的人吓了一跳,小唐连脸都白了,愣愣去看刘彻。刘彻蹙眉更深,缓了脚步。唯独田恬,一脸的无恙,“父亲……父亲便是这样,谁进屋他都如此,陛下莫放心上!” ------------ 第八十二章 巫蛊事发 上 “是谁,到底是谁?”那凄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好像鬼哭的清冷。田恬忙跑了过去,“父亲,是陛下来看您了。”“陛下?”田蚡声音低了不少,“陛下……不,我要见彘儿,彘儿,我要见彘儿……”“父亲!”田恬这回吓得连忙去掩田蚡的口,“您怎能直呼陛下的名讳……” “彘儿,我要见彘儿……”田蚡却兀自不觉,还在低低喃喃着。田恬非常尴尬,回头去看刘彻。刘彻抿了抿嘴,走上前去,终于见清了床榻上田蚡的模样——眼窝凹陷,双颊青灰,神色灰暗,头发散乱的用一幅束带扎着,身上的衣服也是狼狈不堪,丝毫没有了昔日朝堂之上神采跋扈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阵惋惜和哀痛——这人,毕竟是自己的舅舅。 “你们都下去吧,”刘彻缓缓开口,“朕和舅舅想单独呆一会儿……”“陛下!”后面的小唐喊了一声。“陛下,这不妥。”田恬也开口了,“父亲神志一直混沌难明,陛下的圣恩臣代父亲领了,可是毕竟陛下的身子重要……”“行了,朕有分寸,你们暂退吧。”刘彻坚持,将二人逐了出去。 “舅舅……”刘彻来到榻边,将歪斜的人扶正了,盖上薄被。“彘儿,是彘儿么?”田蚡空洞的看着头顶的屋梁,兀自喊着。“是,是彘儿。”刘彻点头,“舅舅,是彘儿。”“彘儿……”田蚡又喊了,“彘儿,舅舅……从来没有要害你啊。舅舅……惭愧,舅舅……无用啊。” “别这样说。”刘彻握住了田蚡枯瘦的手,心中凄然,“舅舅对大汉朝,总是有功的。”“彘儿……如果没有你,舅舅什么都没有。”田蚡道,“除了我,还有谁跟你亲……跟你亲啊!”话音嘎然而止,田蚡空洞的眼神变得呆滞异常。刘彻才觉不对,可是突然又见到他眼放精光,竟是一脸的恐惧和惊慌不安,“别别,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是存心想害你,你莫来找我,莫来找我!” “舅舅,你怎么了?”刘彻急忙去捉田蚡乱舞的双手,“你看到谁了?”“窦婴,你是窦婴!”田蚡眼睛转过来,瞧着刘彻,是说不出的紧张,拼了命挣脱刘彻的束缚,“不要抓着我,不要,我……我不是要害你,我不是要害你!”人从床榻上蜷曲起来,直往里头躲。 刘彻抓不住,松了手,田蚡立刻就蜷到了床榻的里端,还不停的挥手,“不是我害你的,你去找别人,不是我害你的。”“舅舅,这里没有别人。”刘彻沉了声音,“只有你跟朕,窦婴早就死了……” “不不不,他不是我害死的。”田蚡连忙申辩,“我知道我对不起窦婴,我对不起他,我不应该诬赖灌夫……”说到灌夫,田蚡安静了片刻,随即便更为激烈起来,“你走开,我求求你走开,不要缠着我,若不是你逼我,我不会要你的命……你走啊,你们都走啊,我求求你们,我欠你们的,我还,我什么都给你们……” “舅舅!”刘彻说不出的抑郁和失望,可是胸口的苦涩却令眼中泛出了泪光。不可想象,权势逼人的田蚡,有一天竟然到了这样的境地。“有什么,都可好好说,过去的,何必再放在心上,总是治病要紧。” “不是,不是,”田蚡听到了,神神道道爬了过来,拉住刘彻的手,凑过头来,“你不知道,我没有病,我真的没有病,我……”他转着眼珠,细细看起屋内的四周,看门口、看窗格、看布幔、看窗榻、再看房梁,压低了声音,“我是被鬼……缠住了。这屋里头,有鬼,到处都有鬼,他们缠着我,整日守着门口,不让我出去,不让我说话,不让我见我的彘儿……” “舅舅,这是你的府上。”刘彻扶住了倾倒的人,“没有鬼,什么都没有。”“不不不,”田蚡急忙摇头,神色认真,“有的,真的有的。我可以看到他们,看到灌夫,他……被侍卫们捉了去,他说,他会回来找我的,永远缠着我。还有窦婴,他……他的头,就那样——”举起手来,狠狠的划下,“掉了,滚到我的跟前,都是血,溅的我浑身都是血……”说完,又使力的拍着自己的胸口的衣裳,似要掸掉那血腥的一切。 “舅舅,你醒醒!”刘彻捏紧了田蚡的肩头,迫使他看着自己,“没有灌夫,也没有窦婴。舅舅,到了这个份上,你又说那些何用?你只是病了,听朕的,好好养病,好好过日子,你……毕竟是大汉朝的肱骨之人。” 田蚡安静了,看着刘彻,渐渐的,眼神变得混浊,又转为清澈,“……陛下,”声音颤颤巍巍,“陛下……”“是朕。”刘彻点头,“舅舅认得朕了?”“陛下……”田蚡说的含糊,“臣……这一生,是白过了。” “舅舅!”田蚡的话语,让刘彻哽咽了。田蚡急促的唤起气来,很是难受的模样,不等刘彻有反应,已是低头“哇”的一下,喷出一口血红来。 “舅舅!”刘彻震惊,连忙起身高呼,“太医,快给朕传太医来。”“陛下……”田蚡虚弱得抬起了头,“臣……无颜面对陛下,请陛下代臣跟姐姐说……说臣对不住……对不住……”话音未落,人已歪歪斜斜倒落在了床榻上。 “太医呢!”刘彻急忙向门口奔了过去。 “皇上,武安侯的病……可真是不太妙啊。”小唐跟着刘彻在御花园里慢慢的踱着,知道他正为田蚡的病情而发愁,“太医说,武安侯那是心病,抑郁难解,就是疯症了……”“朕知道,”刘彻道,“舅舅这病,朕……也要付点责任,当初朕若不是强要他去……唉,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没想到,舅舅真的被此事激病了。” “皇上,您说的……奴才听不懂。”小唐非常老实。刘彻回头来,看了一眼,“不懂?你不懂的多着呢!要都懂了,岂非也能做这皇帝?”“奴才不敢,奴才有几个脑袋?”小唐吓得连忙摆手,“皇上竟拿这个跟奴才开玩笑!” 刘彻一笑,立在了凉亭里头,轻轻叹气,“舅舅怎么说也算为大汉朝忙碌了一辈子,母后又同舅舅感情甚好……你给朕记着了,明日就去武安侯府里头颁诏,武安侯即使有什么不好了,病……治不了,也按三公之礼治丧,其子田恬嗣侯,至于燕王孙女……嫁入田家连半年都没有,想留便留,若要回去,自由的她回去吧。”“皇上真是圣恩浩荡。”小唐记下了,连连点头。 “毕竟是朕的舅舅,”刘彻苦笑,“朕何尝忘记了当年,舅舅对朕的好处。他同母后……还是做了不少的。”长叹一口气,刘彻挑了挑眉,“好了,便是这样吧,事已至此,只盼母后届时能免于伤怀……看看,今日这一趟,把朕原先的计划给打乱了,皇姐和子夫,定要失望了。” “陛下,那再寻个时候……”“哪是那么容易的!”刘彻瞪他,“你倒是去看看,丞相、御史大夫、廷尉、中尉……宣室里的折子都堆到房顶了,”刘彻回了头看着幽静的院落,“皇帝,才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呢。”“陛下又说笑了。”小唐讪讪。 刘彻没有出声,对着暗夜静默,小唐便也不说话了。 “秀、秀儿,你等等我。”树丛边传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慢一点啊。”“你呀,总是让我慢些。可是娘娘不是说了,这些东西要在酉时前弄好的,否则……回去晚了,看娘娘不打你!” 小唐张大了嘴,抬头来看刘彻。刘彻神色肃然,摇摇头,示意听下去。 “可是秀儿,我怕。”先前第一个声音近了一些,带着颤,“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大仙说,是要人命的!”“可是我们要办不好,娘娘会要了我们的命!”那唤作秀儿的宫女似乎胆大些,“快些吧,快些埋好了,回去复命就完事了。” 便是唏唏索索掘土的声音。小唐伸长了脖子,想找到那两个人的所在,却被刘彻一把拉了回来,恶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安生不少。 “秀儿,你说……你说这样做,真的……会死人么?”还是第一个声音,非常怯怯的,几乎都不成调了,“可是要死了人,到时候,她会来找我们么?我,我还是怕。”“我也怕,可是如果不做,我们就是死人了。”那秀儿声音中带着喘,想来是掘的卖力,“娘娘跟着大仙,都已经作了六十多天大法了,说是今日把小木人埋在此处,再过个十多天,就能成功了。”“可是……可是,那卫姑娘不是已经出宫了么……”“可是娘娘说,只有她死了,才能天下太平,她是妖孽,可不是凡人呢!” ------------ 第八十二章 巫蛊事发 下 后面的声音没有了,只是唏唏的泥土翻掘声。小唐业已听得目瞪口呆,战战兢兢去看身旁的刘彻——他阴沉着脸,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神放在身前,远远的,没有焦点,可是里头闪着光,寒森森阴恻恻,让人浑身起毛。 一阵轻响之后,又是索索的脚步声,良久,才终于恢复了寂静。 刘彻抬步过去,七拐八弯便到了树丛里,小唐跟过来,借着月光见到了泥土地上,果然新刨着一个小堆,用目光探询,刘彻的表情明显告诉他,把东西找出来! 卷了袖子,小唐立马把土堆重新刨开,只是几下子功夫,手里头便多了一样东西,连忙送到刘彻的面前。 一个小包袱,里头是裹着棉絮衬里和月白软绸的桐木小人,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的诡异和恐怖。刘彻举着小人对向月光,被上面一根根细细的银针晃得有些刺目,随即便见到小人身后三个蜿蜒墨字——卫子夫。 “宫里头,来了什么大仙?”刘彻冷若冰霜,“朕怎么不知道?”“奴……奴才也不知道。”小唐磕磕巴巴,“什么大仙……奴才从没听说过。”“可是宫里头,怎么会有这些?”刘彻道,“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人带进来的?”“奴才……也不知道。” “用心歹毒,其心可诛!”刘彻沉声,捏紧了手里的小木人,“不管是谁,用这个,朕就要他的命!”小唐愕然,带着惶恐,不敢应声。刘彻大踏步往回走,“给朕传张汤,立刻传……朕要他即刻进宫来,就是把整个未央宫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人全部找出来!” “公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子夫倚在门口,见到跟着暮色而来的人,有些担心,“都说你一早便入宫去了,怎耽搁的如此晚?”公主进了门,将子夫也扶进来,颇有些研究的看着子夫,看了好半晌,“子夫,你身子如何?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啊?”子夫愕然,不明白公主的意思,“我……一直这样,没什么不好啊。”“这……这就好,这就好。”公主连连点头,可是又不放心的看看子夫,眼神闪烁。 “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子夫觉察出异样,当然不肯放过,“宫里头发生什么了?跟……我有关系?”“没、没有,”公主摇头,“没事的,你好好休息,别多想!”她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是再让孙太医来一次,让他给你好好看看。”“公主!”子夫拉住了她,“一定有事的,对不对?你别瞒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公主的眼神再次避开,子夫几乎敢完全肯定事情一定同意自己有关系,否则公主决不会这样避忌……跟自己有关,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宫里头,会是什么? 子夫努力想了一圈,突然,身子一震,连忙拉住公主去,“皇后,一定是皇后,她……她发生了什么?”子夫的话令公主也是遽然而愣,睁大了双眼,“子夫你……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子夫顾不得答话,只是急切地寻求答案,“公主你先告诉我,是不是皇后出事了?阿彻……阿彻他知道了什么?公主,你说呀!”“我……”公主想了一想,终于开了口,“皇上……昨夜在御花园里撞见了埋木偶的宫女,连夜派命张汤在宫里搜查制造巫蛊的元凶……今日一早,张汤在阿娇寝宫里搜到了偶人形样,上钉有钉、针之类……还在福宁宫正殿,挖出陶罐若干,内装各种妖术之具,还有……找到了一名叫做楚服的巫人。” “怎么会这样?”子夫几乎瘫倒,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她……她答应过我,她会收手的。可是,可是……”“子夫,你知道什么?”公主一听,几乎傻了,“你知道阿娇她……你原就知道?可是她要你死,你知不知道?所有挖出的偶人上,都是你的名字!”“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子夫咬着嘴唇,“我不知道。可是皇后她答应过我,她不会再做,她会收手的。” “子夫,你竟然不告诉皇上?”公主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么?巫蛊,巫蛊这东西,犯谁都是死罪!”“死罪!”子夫瞠目结舌,“你说阿彻会要皇后的命么?”“我不敢猜测皇上会定什么罪,”公主摇头,“可是今日进宫去,他一日都不在宣室,连母后都见不到他。我猜他一定在福宁宫里。自张汤入福宁宫搜查,里头的一百多人,就没有出来过,所有人都被禁卫军给围住了……” “阿彻,我要见他。”子夫站了起来,“我要见他,我要跟他说,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的!”“子夫你疯了,”公主拉住往外去的人,“皇上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不清楚……就是你见了,能说什么?阿娇要害你,你还要替她说话,你这是糊涂了么?”“不,不是这样的。”子夫摇头,心口激动,“公主你相信我,出宫前我见过皇后,她答应我她会收手的,里头一定有误会……” 话未完,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晕眩,随即而来,胸口的积闷席卷上来,便是“咚”的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安乐宫里,馆陶公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抽噎噎一整天,旁边的太后不停咳咳啦啦,叹气不止。 “太后,太后,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长公主红着眼睛,不断抹泪,“阿娇她……阿娇她糊涂啊,当初那楚服……只是为了求子才入宫的,怎么就成这般田地了?是我这做娘的糊涂啊,犯了傻事……”“别这样说,姐姐。”太后捏着绢子,摇摇手,“我知道你那也是好意,我们总希望阿娇和皇帝好好处的……”话未完,又是突突的咳起来。 “太后,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长公主离了座,“这些日子,你为了武安侯的事情,操心操力的,可要不是阿娇这十万火急,我不会到这儿来烦你……阿娇好歹跟皇上从小一块儿大的,当初……也是同皇上的情分好,咱才将他们凑在一块儿……昔日的情分,太后,你同皇上念念,发发恩德!”声泪俱下,双膝一软,就快跪到了太后的跟前。 “姐姐起来,快起来,”太后扶不动,连忙让身旁的宫女去扶,“哎,谁是忘恩之辈啊,可是此次阿娇她……她这犯的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喘了口气,太后兀自揉着心口,“姐姐也该知道我那弟弟的事情……我连弟弟也保不了,这时候,谁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 “可是太后,您毕竟是皇上的亲娘啊!”“亲娘算个什么!皇帝眼睛里头,除了他的江山,除了……”太后叹气,“那卫子夫是皇帝心头肉,这点你我都清楚,阿娇她……她今儿个,实在让人头疼。”“是我惯坏了她,是我的不是。”长公主连连自责,“太后,你也是看着阿娇大的人,你……你就伸伸手,帮咱母女一把。求求你,救救阿娇……” 说着,再也忍耐不了,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刘彻看着陈阿娇,看着几案上越堆越多的偶人、银针、绢绸、木器、封筒,脸上寒霜越结越厚,捏拳也越紧,可是只屏声静气,不吭一声。陈阿娇坐在一旁,直瞅瞅对着来来往往的禁卫军,充耳便是张汤仿如丧钟似的禀告,面容呆滞,神情冷然。 “陛下,福宁宫已全部搜索完毕,在前殿搜到陶罐十六个,其内有刻着咒符的竹片四十九片,在娘娘寝宫搜到偶人五个,银针一百二十余枚,绢绸若干,似是一件衣裳的残余,还有后院土中,翻出桐木人三个……偶人身上都写着——卫子夫的字样……” “够了!”刘彻阴沉着脸,打断了张汤的话,“你们出去,先出去。”“臣遵旨。”张汤躬身,将几名禁卫军一同带离了殿内。 一时寂静无声,陈阿娇面无表情,似乎这一切都跟自己毫无关系。 刘彻站了起来,弯腰取过一个偶人来,对着上头同样泛着银光的细针,布满人形头顶、双眸、人中、咽喉、心口、小腹、手脚,还有清清楚楚的三个字,怒气涌上脸面。“啪”的一下,将偶人摔在地上,看向波澜不惊的陈阿娇,“子夫做过什么?你要这样咒她?” 陈阿娇闻言,缓缓抬起了头,看着面色铁青的刘彻,不怒反笑,呵呵的笑,哈哈的笑,到仰天长笑,“卫子夫……她做了什么?”扶着几案站起来,陈阿娇对住刘彻,目光盈盈,“她做了什么?这需要问我么?该问你啊,皇上!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在哪里?我是皇后,可是皇后的丈夫,却整日都在那妖孽的身边……” “阿娇你住口!”刘彻转过身去,“朕和子夫……” ------------ 第八十三章 恩断义绝 上 “你们怎么?”陈阿娇毫不示弱,转身跟过去,依旧对着刘彻,“你倒是说啊,你说,你在福宁宫里呆过几天?你看过我几眼?”拉住刘彻的手臂,陈阿娇露出了伤痛,“我只是要我的丈夫,回到我身边,我错了么?” “我们之间的问题,跟子夫无关。”“无关?”陈阿娇又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多好笑的故事,“无关……是无关,当初金屋藏娇与她无关,大婚册封与她无关,新婚燕尔与她无关,可是自从她来了……自从她来了,还有什么是与她无关的?为了她,你整日整日的不回宫;为了她,你说再也不来见我了;为了她,连皇祖母都不理我的要求了;——为了她,你竟连躺在我身边,都会喊她的名字!” 刘彻再次避开了身子。陈阿娇怔怔看着刘彻背影,“卫子夫有什么好?我哪一点比不上她?当初,当初还是我和母亲……”见到刘彻突然僵硬的后背,陈阿娇打住了话题。沉默片刻,扑身上去,自后拦住了刘彻。 刘彻一怔,没有想到陈阿娇会有如此举动,刚想放开,却又听到她带着哭声的话语,“皇上,你说,我究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这样讨厌我?”“皇后……”刘彻放软了语气。陈阿娇抽泣着,断断续续,“皇上,相信我,那卫子夫不是好人,她不寻常,她是妖孽!她是九地之下的阴魂,是来缠着皇上、迷惑皇上的……若不是她,我们不会这样,我们还会好好的。对,她是妖孽,她是妖孽,我只是要替皇上除去她,除了她才会天下太平……” “够了!”刘彻才涌起的那一点点柔软突然间就被击的粉碎,一把拉开了陈阿娇的手臂,转过身来,冷冷的,“子夫是不是妖孽,不需要皇后费心,朕心里自然清楚。朕看……玩弄这些巫蛊、邪咒之类的妖物,才是大汉朝真正的妖孽!”说完,伸臂一推,将陈阿娇推落在地上。 “你……说什么?”陈阿娇几乎呆滞,“你说……说我才是妖孽?不、不,我不是,那卫子夫才是!”从地上起来,一把抱住了刘彻的衣袍,“皇上你被那卫子夫迷惑了,你被她骗了,她就是要这样,她要你听她的,什么都听她的,这样她就可以呼风唤雨、要什么得什么了!她是祸害啊,皇上——古有褒姒媚君……” “什么褒姒,什么祸害?”刘彻怒目以对,“你说子夫是妖孽,那朕是什么?是那昏庸无能的周幽王么?”一脚拨开拉着自己的双手,刘彻恨恨走到门口,“子夫从来不跟你争什么,也不计较封号、名声,她什么都以大局为重,她……甚至为了你们窦家的事情,同朕、同朕……总之,你却还要这样诅咒,朕实在太失望了,太失望了!” 说完,便要开门而去。 陈阿娇见状,又从地上起来,一把死死拉住刘彻,“皇上,我说的都是真的!卫子夫不是常人,她不是的,她身上真的有妖邪……”“住口,”刘彻不耐,“朕不会再听你说一个字!”“我……我有证据,我有证据的。” 陈阿娇急切的自怀中掏着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枚红色丝线缕着的玉佩来。刘彻一见,脸色大变,“你……怎么会有这个?你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卫子夫给我的……”“她为什么给你这个?”“我……我知道这玉佩意味着什么,”陈阿娇道,“这是自大汉高祖皇帝以来,传给每位大汉皇帝的信物,皇上,你竟然给了卫子夫……” “这与你无关。”刘彻冷然,“说,子夫为什么把这个给你?”陈阿娇看着刘彻,手掌紧攥着玉佩,呵呵笑了,“为什么……她为什么给我?因为她说这东西代表皇上的恩宠,她知道我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所以她愿意拿一切来交换,她愿意同我分享皇上……” “胡说八道!”刘彻绷着脸,“子夫绝不会说这种话!”“那……这枚玉佩为什么会在我这里?”陈阿娇笑的开心,“她说了,她要什么你都会给,一枚玉佩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可是她竟不知道,这玉佩,却是她的护身符……” 刘彻已没心思继续听下去,越发寒着脸,看着说的兴奋的陈阿娇。 “皇上,你相信我,那卫子夫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的确确是妖孽!”陈阿娇回过身去,举起偶人,仔细端详起来,“我这是为了皇上,除了她,便是天下太平,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卫子夫!”冲着偶人,龇牙咧齿,“你怕么,怕也没用,我就是要你死,要你不得好死!我要你生病不生子,得死不得幸!” “朕……来错这一趟了!”刘彻过去,一把夺过了陈阿娇手中的偶人,再次摔在地上,又自另一手中取过了玉佩,毫无感情地看着略带迷惑的陈阿娇,“朕就不该来。朕也娶错了你这个皇后!” 说完,再无留恋,推开木门,大踏步的朝外头走了出去。 “陛下……”侍立的张汤连忙迎上来,“这福宁宫……” “查,给朕一个一个查,自皇后开始,不准任何相关人员遗漏,全部禁足于此,不得离开寸步!否则,朕拿你是问!” 子夫坐在侧园中,静静看着空中的明月,心中却是焦虑万分。自公主说了宫里头的事情,自己这心就始终悬着,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陈阿娇明明答应了自己,却又会有这巫蛊的风波出现?难道她竟骗了自己?难道她真的这样痛恨自己到非要置之死地的地步? 若不是身子虚弱,孙太医又再三关照,不宜多动,不宜上气上心,子夫早已有冲动回到宫里去看看,至少,至少可以跟刘彻好好说说,告诉他陈阿娇的难处,她的无奈! 伸手抱住了头,连子夫都有些奇怪,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对这个宿世的情敌产生了这样的怜悯和同情。也许,是自福宁宫的那次争吵,让她知道了陈阿娇原来也那般深刻的爱着刘彻,这份不亚于自己的感情令自己渐渐动容。谁说帝王之家就没有感情,夫妻之间的恩情,也许永远都是让人患得患失的。 刘彻,想到刘彻,子夫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阵紧搐。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恢?灌夫?窦婴?还是田蚡?只觉得自己的心底越发模糊和混乱,似乎现在的刘彻已非昔日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 他还会为了一个臣子的逝去而伤神么?他还会为了牺牲一个宫女而痛苦么?想到刘彻在对付田蚡、窦婴时所使用的手腕和计谋,子夫心寒不已。用刀杀了一个、又用压力毁了另一个!是高高的帝位、无上的权力让他变得那样心计深沉么?在他笃定的笑容、稳操胜券的自信背后,究竟又隐藏了多少让人胆战的手段和招数?不为天下了解,不为自己了解,甚至说是除了他自己,不为任何人了解? 为了绝对的权力,他可以牺牲忠心耿耿的窦婴。现下,为了绝对的威信,他会放弃彻底治窦家于不可翻身境地的良机么?陈阿娇,你为什么这样傻? “皇……皇上,子夫可能已经睡了,”外头突然传来噪杂的声音,又是索索的衣袂声,“你这是……”公主急切中带着慌张,却始终没有应答。 子夫站了起来,颇为意外刘彻的到来,这个时候……都已过了宫禁,他竟要在公主府里留夜么? “皇上小心!”又是公主的声音,“你别这样,子夫见了,会吓坏的,宫里头不开心,怎么也不该带到我这里来呀……子夫也许还能让你高兴一下呢!”“皇姐,行了,”刘彻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在暗黑中低沉阴冷,居然没有暖意,让子夫很是惊讶,“你先回去吧,朕自有话同子夫说……单独说。” “这……”公主也是一愣,可是一会儿便道,“好好,你们这么久没见了,要说什么我也不来插嘴。就一样,你可得小心些,子夫现在和以往可不同了……”“行了,朕有分寸。”刘彻道,“皇姐,就回吧。”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门廊就显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一点点挪过来。子夫定睛看着,看到他慢慢过来,穿着一身黑色滚边的长袍,襟口是蟠龙和祥云纹饰,脸庞削力俊朗——正是两个月未曾见面的刘彻。 “你来了。”子夫带着微笑,立在门口迎接。伸手去抓住他的手,却意外发现他的冰冷,一时失了反应,忙抬头去看。刘彻并不说话,而是牵着子夫跨入屋中,转身轻轻一带,将娇躯压在了阖上的门板上。室内墙角点着几盏油灯,跳跃的昏黄色火焰将子夫的脸映照的很是娇弱,却泛着淡淡的光。 伸出手指去,刘彻轻轻抬起了子夫尖细的下颌,只一霎,便是毫无预兆地俯身吻下来。 ------------ 第八十三章 恩断义绝 下 子夫被这不期而至的拥吻愣怔了心思,也没有反抗,任由那方灵巧柔软的舌尖在自己的口腔里娴熟的舔舐和游弋。可是,奇怪的是,心中一点情欲也没有。 这是不是怀孕之后的症状?子夫为自己寻找着理由。却忽然被一样冰冷的接触打断了神思。垂眼去看,是刘彻的手指,自下颌往下,拨开了自己纱衣的领襟,顺着锁骨划入了颈项。随即,他冷冷的问题,令人如坠冰窖。 ——“玉佩呢?” 子夫微张开嘴,想到了当初自己拿下送给陈阿娇的情形,却不敢肯定这样交待,刘彻是否会生气。因拿不定主意,子夫理亏的低下头去。借着灯火,赫然发现刘彻的另一只手掌正摊开在自己眼前,上面竟是那枚状若蛟龙盘云的玉佩!子夫立刻抬头对住他,张了嘴却不知可以说什么,只顾看着刘彻把玉佩又拿起来,轻轻绕上了自己的脖子。 “这是你的,为什么给别人?”刘彻语焉温柔,可是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攀在颈项的手让人冷得打寒颤。子夫抬手去,拉住了刘彻的手臂,“我……我只是想帮帮皇后,我不想她害人,我知道她是糊涂了……” 刘彻沉默了,突然露出怀疑之色,“你知道?你竟然知道阿娇她……你还帮她!”“我……出宫之前,去见过皇后……”子夫咬着嘴唇,慢慢和盘托出,“我把在我宫里找出的偶人,还给她……”“偶人?连你的寝宫里也有偶人?”刘彻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从来不曾同我说!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子夫很是冷静,“巫蛊——”看到刘彻想说话,子夫急急拦了他,“可是我不相信这个!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偶人能有什么用?我不是一直好好的……”“什么好好的?”刘彻抓紧了子夫的手腕,“你忘记了,你是为了什么出宫来这里修养的?你睡了十几天,病的差点没了命!你竟还说这个没用?” “这……”子夫张口结舌,没有想到刘彻竟把自己的病同这场巫蛊联系在一起,可是他要这么一联系,那陈阿娇不是——死定了?“阿彻,我生病跟皇后没有关系,”子夫努力解释,“真的,那些偶人做不了数,什么用处都没有。皇后她……她答应过我的,她不会再做了,她收手了。” “收手?”刘彻很是好笑,“今日在福宁宫里找出偶人数十个,银针一百多枚,还有许多的巫术用器和符咒!子夫,你可怜她,你要帮她,可是她却要你死,要你万劫不复,值得么?”“不……这不可能的。”子夫嗫嚅了,不明白当初信誓旦旦的陈阿娇怎会这样出尔反尔,“她……她答应过我,只要我把玉佩给她,她就收手!” “玉佩!”刘彻听到了这两个字,强压心头的郁闷之气突然又汾涌而来,“为什么把玉佩给她?你就这样轻视这块玉佩的意义?”刘彻捏着子夫的臂膀,力气渐渐加重,浑不觉已令子夫痛到皱眉。 “对不起,我……我当时只想让皇后收手。”子夫解释,“我不希望她一错再错,我答应她,只要她愿意把一切都烧了,把巫女敢出宫去,她要什么我都给……她,便要这块玉佩!”抬起了眼,子夫意外的看到了刘彻眼中的伤,心中十分后悔和痛楚,自己竟然做了令他这般难受的事情。“家和万事兴……”子夫轻轻欲说,却被刘彻打断。 “她要玉佩,你便给她!”刘彻双眸突然冻结,冷冷道,“如果她要朕,你也会给她,是不是?”“我……”子夫被刘彻的假设弄得不知所措,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当时的心情,真的复杂难辨,又怎能三言两语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你就是给,朕也可以拿回来!”刘彻俯身而下,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森森看着子夫的眼睛,“是你的,别人就永远得不到。朕给你那么珍贵的东西,不是让你当恩典给别人的。”他的手摸到了子夫胸前的玉佩,细细摩挲着,“至于什么人该救,什么人不该救,那自有人会处理,你……”刘彻的手指触到了子夫的嘴唇,眼睛也游走于殷红的双唇间,“你把朕让给别人,朕会生气!” 说完,子夫只觉眼前一花,便是一片漆黑,嘴唇上是一阵掠夺和吮吸,激烈而狂野,迫的自己不得不张开嘴去容纳,去迎接……“嘶啦”一下刺耳的破帛声,胸口是一阵凉意,子夫抬手去,触到了被撕开的衣衫,斜斜垂落到腰间。 “不不,不可以。”子夫心上涌起的恐慌让人整个儿都泛起了疙瘩,使力去推身前的人,意欲开口。可是刘彻感觉到子夫的挣扎和抗拒,却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轻轻一扭,便将子夫的双手都反剪到了身后,嘴封着嘴,连带双腿也钳住了踢腾的小腿。 “阿彻,不要!”子夫怕极了,拼命扭着头,想告诉刘彻自己的情况。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呲呲”两下,又是裂帛断衣的声音,几乎将子夫的心冻到了冰点。唇齿间是刘彻的放肆和蛮横,子夫犹如困兽,努力着自己的挣扎……眼泪顺着面颊,一滴又一滴,落到了腮边,落到肩窝…… 眼前一阵金星和闪烁,子夫只感到自己突然被虚脱和空白夺取了所有意识,感受不到痛苦和掠夺,身子一软,便顺着门框滑到了地上。 “朕要的人,谁也夺不走。”刘彻看着被自己抱上床榻,还兀自轻轻喘息的人儿,抚摸着她滑腻的脸庞。一道又一道的泪水令人奇怪,她为什么不高兴?能独享这样的一份尊宠,她为什么还要哭?“子夫……”喉间滚落一声,又将那柔软的躯体包裹入怀中。 “不要,阿彻,不要!”子夫恢复意识的那一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连忙伸手去推压在身上的人,“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为什么?”刘彻瞅着她,全是泪光的双眸,“你是朕的!” “不、不是!”子夫摇头,伸手去拉自己的衣裳,这才发现早已被刘彻扯得七零八落,难以蔽体,又是一惊,就想屈起身子往床外逃。 “哪里也不许去!”刘彻只是一甩手,就将人给拉了回来,重新按在床头,“朕说过,朕想要的,谁也拿不走,逃不了!朕不要的,硬塞上来,也没用!”“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子夫支起手臂,撑着刘彻的肩膀,“阿彻,我求求你,你听我说!” “不许你替阿娇求情,不许你再想别人。”刘彻折过子夫的手臂,凑过来,侵住了她的嘴唇,双手再去拉开子夫身上残留的衣带和衣衫…… 子夫不停的扭着头,可是实在气力全无,被刘彻压在身下,双手成拳拼命去捶去打却是无济于事,渐渐感到精疲力竭的辛苦和绝望……绝望,突然意识中想到了刘彻曾经对自己的许诺——什么时候,他曾信誓旦旦,永远不会对自己用强!可是今日…… 恍惚中,一双已呈灼热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的肌肤,游走于小腹之间。子夫心中倏然一震,不、不,咬着牙使足了浑身的力气,将那失去理智的人狠狠推开—— “刘彻,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有了你的孩子!” 意识中,是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伴着他恍如隔世的脸孔,一同坠入了地狱……“你是不是疯了?这样对待子夫?”公主面对屋内的狼藉和床榻上昏迷的人儿,几乎以自己眼花了,可是却不得不接受一切。一边指示奴婢们替子夫整理好衣装瞅着孙太医问脉,一边痛骂始作俑者。“对不起你的是阿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子夫?她做了什么?她从头到底都是个受害者,你还要这样对她?” 刘彻满是担忧的看着子夫,“可是皇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子夫她……有身孕了。”“子夫想等你来的时候亲口告诉你,”公主道,“她想亲自把好消息告诉孩子的父皇,可是……竟没想到,你会这般……”公主跨出门去,“皇帝,这次我也不帮你,你太过分了!” “皇姐!”刘彻一把拉住了公主,“别这样。我是真的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公主气急,“就是子夫没有怀孕,你就可以这样对她了?”冷冷看着刘彻,“好,我倒真要问问你,子夫究竟做错什么了?她没有害过别人,她还怀了你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子夫多宝贝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她这几个月里,吃了多少苦?你……你要女人,宫里头有的是,何苦来作践她?” “皇姐,我……”刘彻转过了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气昏了。”“我可不管你气不气,”公主啐他,“总之我就是看到你欺负她!” ------------ 第八十四章 相忘江湖 上 “你……给我走,马上走,回宫去,别留在这里,让人见了心烦。子夫等下醒了,一定不愿意见到你!” “皇姐,我不走。”刘彻断然拒绝,“我要陪着子夫,我……要把她接回宫里去。”“呸!”公主虎起脸,“就你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把子夫接回宫去,到时候,你要再做什么,谁还管得了你?” “皇姐我不会。”“不行就不行,”公主坚决不让步。“皇姐——”刘彻又求。看着刘彻诚心的认错和忏悔,公主摇头,语气终于温和下来,“哎,最近宫里头那么多事情,你自己都顾不上来,怎么让子夫回去?阿娇的事情还没解决,何况她那些……”公主顿了顿,“姐姐可没想留着子夫一世,只是这时节,宫里头乱着,人多事多,你就是接了她回去也照顾不过来,没准又徒增些难处和不便。子夫还是暂时住在我这儿,孙太医时常来问脉,还有我日夜看着,错不了!” “可是她刚才……”刘彻忧心去看,“她总是这样晕厥么?”“碰到你这种人,才会出岔子!”公主又瞪他,“子夫向来好好的,只是怀孕的人,胃口不好,精神有些不济,要不是你这番折腾……” “好了皇姐!”刘车见到一直坐着的孙太医,站起了身,连忙过去,“太医,快说子夫怎么样了?孩子……孩子怎么样了?”“皇上,孩子、孩子没事。”孙太医连忙回答,“娘娘她……她身子一向羸弱,刚才又受了惊,引发的一下气血不调才晕厥过去……” “那是什么意思?”刘彻追问,“严不严重?”“卑臣……卑臣等下开个方子,替娘娘熬了药,能安神补气,该当没事的。”“好、好!”刘彻连连点头,重重松出口气来,“去吧去吧。” “皇姐——”待太医离开了,刘彻又去看一边的公主。公主却是大翻白眼,转开身去,“别喊我,我要是子夫,一辈子不原谅你!” “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求求你……”惊惧中,子夫哭着求着,推搡着那个面无表情的人,“求求你……” 啊—— 心头一沉,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没有刘彻,没有强迫,没有恐惧,唯独脸颊上的眼泪,却是真的。 拥被而起,子夫将自己蜷成一团,借着窗格*入的月光,静静的靠着床沿。自从刘彻上一次的暴力一幕,这已经是说不出的第几回噩梦缠身了,每次都是这样的夜深人静,每次都是这样的泪流满面。子夫咬着怀中的被褥,不明白什么时候,那个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人,以为可以呵护自己一辈子、相守一辈子的人,竟然成了梦魇,成了心头最大的伤痛。 下了床去,子夫推开门,倚着门柱,仰头看着满目的繁星。 恒久的星辰,恒久的日月,恒久的天空,子夫看出了神,看得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不停歇的滚落下来,滚落下来…… “异星虽芒,终将被日益强烈的帝星吞噬。” “因帝星而来,也因帝星而去。离开了帝星,或许是生机,或许仍旧是无路。只是要一切回归正位,唯有离开而已……” “爱之为物,皆因心中所念……心中存念,在哪里都可以爱。” 某一日,某一人,那诡异的话语突然就这样钻入了脑中。子夫紧紧抓着一旁的木柱,指甲深深陷入缝隙中,却是抵不过心头那“怦怦”的跃动。不,不,离开,我可以去哪里?子夫嘴唇哆嗦着,指尖哆嗦着,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而感到恐惧。来到这个世界,融入2000年前的生命中,除了刘彻,还是刘彻,假若离开,自己凭何去安身立命? 踉跄走回屋内,子夫找了火煤,掌起灯来。 摇曳灯火下,看着一封空白的绢帛愣愣出了神。 公主说,他答应了,不会要陈阿娇的性命,可是公主说,他也肯定,他会夺了陈阿娇的封号。子夫的手轻轻颤了起来,陈阿娇的贬黜,意味着什么?自己和自己身体里的孩子,又意味着什么? 历史……自己不止一次的去尝试阻止不该发生的错误,嘉玥、王恢、灌夫、窦婴、陈阿娇……可是一切仍旧照着原先的轨迹慢慢前行着,一切都没有改变。子夫前所未有的害怕起来。那个自己熟悉的卫子夫,那个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卫子夫……不,刘彻真的会亲手夺取了这个孩子的生命么? 如果是那样的结局,宁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抬手摘下颈项上的玉佩,子夫拾起一旁的笔墨,在那幅摊开的绢帛上轻轻写了几个字…… 宣室里,刘彻听着张汤的回报,冷冷看着书案上象征皇后的印玺和绶带,缄默无语。 “皇上,娘娘……不,翁主今日一早移居到长门宫了,那里已有奴婢二十人,伺候翁主今后的生活起居,所给的奉金和食禄全按原来的品级。还有,长公主一直在长门宫等着,看见了翁主,抱头直哭……” “行了,安排好了,就是了。”刘彻挥手,蹙着眉,“福宁宫里原先的那些人呢?那楚服?还有……秀儿,灵儿……”“全部照着皇上的意思,在长安菜市口枭首示众!”张汤略想了一想,“对了,全部涉案的有三百一十六人。” “朕知道,”刘彻点头,示意他停止。“阿娇的事情结束了,朕还有别的要办。你先下去吧。”“臣遵旨。”张汤依言而退。 刘彻喊来了小唐,神色已然轻松不少,“小唐,这里有一封诏书,你……等下就拿到公主府去宣昭。”“公主府?”小唐愣了一下,接过诏书去看,“啊?皇上,您要册封太傅为夫人?这……怎么不等太傅回来了,直接给她?” “你懂什么!”刘彻笑了,“有了这诏书,子夫才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要不是时间太急了,等不了一年半载的,朕可想直接把这些都送过去!”抬手指了指案上的东西。小唐低头便笑了,“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 说完,起身就往外头去,却不经意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哟,这是……”小唐抬手扶着差点跌落的头冠,“公主殿下?您这是……”“呀,你快让开!”公主一把将小唐推到一边,急匆匆的跨入宣室,“皇上……皇上不好了!”说的气促,喘极了。 “怎么回事,皇姐?”刘彻站起身来,“这样着急的来见朕?”公主摆手,大换了几口气,随即白眼看着刘彻,“你……你个糊涂的东西,还愣着这里,子夫……子夫她不见了,她走了!” “皇姐你说什么?”原先还没有反应的刘彻,突然瞪大了眼,一把抓住了公主的肩膀,“你说子夫什么?什么不见了?什么走了?什么意思?”一迭声的问询,加上无意识的摇晃,几乎把公主给弄晕了。 “你放手,你先放手!”公主甩开了刘彻的手掌,拍着胸口,不停喘气。“皇姐,你说话呀,子夫怎么了?什么叫做她不见了?她去哪里了?”“我……我怎么会知道!”公主缓过气来,连连摆手,“我今日一早,去她房里探视,可是她人却不在屋里。我原本还以为她是出去散散步就回来,可是等了一个时辰,连孙太医都来了,都没瞧见她人。” “那……她会不会是走远了?”“我也这样想,就派人到附近去寻。可是,我却在房里找到了这个,”公主从怀中取出了一封竹简,递过来。刘彻忙接过,打开去看,上头只是几个篆字,笔迹有些滞涩,刘彻认得却是出自子夫之手。 ——珍重,毋念。 “她……她是去哪里了?”刘彻怔怔后退,差点撞倒了身后的书案。“皇上,小心啊。”公主拉住他,又拿出了一封细长的木匣,“还有这个,跟竹简一起,我不认得上头的字,可是我想,该是给你的。” 刘彻见到木匣用一封绸带扎着,匣面上写着一个字——是子夫那独特的简体字——彻。 “这一定是子夫留给你的,”公主看着刘彻紧紧攥着那木匣子,“她一定留了什么话,是跟你说的,皇上!”“子夫……子夫留的话。”刘彻忙不迭去抽开绸带,移开匣面。 只是那匣面微微动了一下,刘彻突然又停住了手,“不,不看,我不看。”“皇上!”公主急了。刘彻只是摇头,将匣子抱入怀中,对着门口高声喊,“小唐,小唐!” “奴才在。”“快,给我传禁卫军,传中尉,传卫青,传所有侍中、太仆都来,我要找人,我要他们全部给我找人……从长安找起,找遍大汉朝的每一村土地,也要给我把子夫找回来!” 荒袤的土地,是绵延不绝的黄土地,稀稀落落的土建民宅,和零落的牛羊、牧马。 ------------ 第八十四章 相忘江湖 下 子夫慢慢从土炕上起了身,踱到屋门处,静静看着院落里笃笃跑着的鸡群,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奔波了快三个月,来到这个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北地郡,又遇上了丧子无辜的傅姓老夫妇,这才算真正安顿了下来。 “小芾,怎么起来了?”喂鸡的老婆婆看到了门口的人,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笑嘻嘻,“你呀,有孕在身,好好多躺着才是。吃得多,睡得多,这才能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啊!”“婆婆,看您说的。”子夫也笑了,“孕妇也要多活动活动,小宝贝才健康的。” “看看,你知道的哪有我多?”老婆婆摆手,“我可生过两个呢!虽然人都不在了,可是当娘的经验不少,你啊,细皮嫩肉的,以前从来不干粗活,身子骨就是单薄。”说着,便硬是拉着子夫往屋里头去,“听我的,进屋里躺着。上回你说,孩子的父亲遭了变故……这孩子啊,可是唯一的血脉,一定要好好照顾才是。” 子夫听到婆婆提起孩子的父亲,身子不由一僵。这些日子来,自出了平阳府便不敢有一丝的停留,换着雇车、寻道、赶路,几个月的颠沛流离和马不停蹄,才终于离开了刘彻的追寻。 既然选择相忘于江湖,就该彻底一些,决断一些的,是不是? 子夫心中又苦笑了一回,害怕离开,惶恐未来,其实真的离开了,也就是这样的生活——一户普通的农家,两个勤劳朴实的老人家,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小宝宝。离开刘彻的生活,即使是在自己毫不熟悉的2000年前,未尝不可以平平凡凡,安安静静的一辈子啊。 “孩子娘,我回来了。”门外响起了傅老伯的声音。虽然两个孩子都在被匈奴的掠劫中被害了,可是,夫妇间的称谓却是始终没有变。老婆婆听到丈夫的呼喊,忙拍了拍衣襟,转身出门去,“孩子爹,今日可早,带什么回来了?” 子夫听着他们朴素的话语,心头又忍不住凄然了。每次听到老夫妇的相互称呼,自己总会这样神伤,“孩子爹”、“孩子娘”,指尖划过已显山露水的小腹,自己却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温馨称谓了。 “小芾,你看你老伯给你带了什么回来?”老婆婆又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是好些米面和一小块肉,“他今日赶早去了集里,换了些肉回来,等下我就去给你做好吃的泡馍,你等着!”“婆婆,”子夫下炕来,“我不吃。你和傅伯吃就是了,你们都这样大的年纪了,该吃些好的才是。” “我们要吃什么呀!”傅伯已然跨进来,“我和孩子娘都一把岁数了,好东西吃了也是糟蹋。你吃,我特地走了十里路才能换到这肉的,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你吃才合适么!”“是啊,小芾你太瘦了,看看,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婆婆接道,“这样可不行,你不吃难道孩子也不吃么?总是看你吃了要吐,我猜你是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粗食,既然傅伯弄来了好东西,我这就去做。等会儿,看着你全部吃下去!” “婆婆!”子夫还要说,可是婆婆一挑门帘,便走了出去。傅伯拦着子夫,“去躺着,听你婆婆的话,去躺着,可别累到了我们小娃娃哟!” “傅伯,你和婆婆这样,”子夫鼻尖一酸,就要落泪了,“你们这样待我,我都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才好。”“傻妮子啊!”傅伯呵呵笑了,“当初在道上见了你,你婆婆就说这姑娘家生的好,后来听说你竟然是家人失散,流落于此,这才动了心留你下来。我和你婆婆没了儿子,原以为今后就是两个人拉扯着过了,没想到还能遇上你这么个好闺女!小芾啊,孩子娘可真的把你当闺女呢,我也是,也是。” “我就是你们的闺女。”子夫点头,“以后都是。” “皇上,卫将军回来了。”小唐领着身后不及卸下戎装的人,跨进宣室。“卫青、卫青回来了!”刘彻几乎是扔了手中的东西,立刻站起来,将门口的人拉过来,“你、你回来了,快说,快说,情况怎么样了?找到人了没有?” “臣……启秉陛下,”卫青抱拳,脸上却是诸多的无奈,“上次得到长安守城军士的奏报,说是见到一个神似太傅的女子坐着牛车出城往北去,臣便立刻带着百名期门军士沿官道北上寻人。一路经过池阳、频阳、义渠、北地,都要到上郡了,可是始终再没有发现太傅的行踪。”卫青皱着眉,“大汉领土广袤,这样漫无目的的寻一个人,实在……太难了。何况陛下,目前我们都不能肯定,那守城的军士所说见到的那女子,是否真的是太傅……” “朕不管,朕不管!”刘彻心烦意乱,“朕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一个女子,大汉最精锐的期门军竟连个女子都找不到么?卫青,你帮帮朕,你帮帮朕!”刘彻抓牢了卫青胸前的皮甲,“子夫她……她还有朕的孩子啊,她们走不远的,一定走不远的,你帮帮朕,找到她,带她回来,听到没有?” “陛下,”卫青被刘彻的伤痛而揪心,“臣会尽力,臣一定会想法子找到太傅。”“是的,一定会找到她的。”刘彻放脱了手,慢慢往里头走,“三个月了,她躲到哪里去了?她为什么要这般?她真的不原谅朕了么?” “陛……”卫青欲言。却被刘彻挥手制止,“去吧,去吧,朕……朕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除了她的消息……” 出了宫,卫青便即到了平阳府。听到卫青回来了,公主连忙迎出来。 “卫青,怎么样?可回来了。”公主见到风尘仆仆的人,非常心疼,“快进府去,喝口水再说吧。”“没什么,”卫青摇了摇头,“才入了宫跟皇上说了情况,皇上……精神很不好。” “当然不好,自从子夫走了,他就没好过。”公主叹气,“内侍说,他吃得也少,睡得也少,成天睁了眼就是上朝,看折子,人都快傻了。”“可是臣无能,没有把太傅找回来。”卫青很是惭愧,“臣带着期门军一路往北去,沿路不停的打听,挨着一府一郡的问,可是根本没有太傅的消息。” “子夫存心要离开,存心要我们找不到,”公主摇头了,“就靠你这样去撞,怎能撞得到?”“臣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有一丝相像的痕迹,便去看个究竟。可惜,总是不对。皇上失望极了,”想到先前刘彻的表情,卫青都忍不住哀伤起来,“臣从来没有见到皇上这般……伤心。” “哎,也是他当初……冲动鲁莽了。”公主道,“如若两人都好好的,何苦会到今日这般田地?上天,就是这样作弄人。皇上连册封的诏书都准备好了,却硬生生把子夫给逼走了!”“公主,臣奉陛下的旨意,不日还去北地兜一圈,这次走得再远些,到陇西、或者代郡看看……”“这么远?”公主瞪大了眼,“子夫怎么可能走到那里去?皇上,是不是疯了?何况你才回来,又要走?” “臣……就是想来看看伉儿,”卫青腼腆笑了一下,“明日便出发。皇上心内忧急,作为臣子,自当为皇上分忧。”“哎,你啊……”公主无奈,又叹了口气。 “不过,这次臣打算把去病也带上,”卫青道,“没有臣在,这小子一定会闯祸。臣想把他呆在身边,一来免了那些受训军士的辛苦,二来也能带他去见见北地的情况,让他也见识见识,戍边打仗行军巡视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孩子娘,孩子娘!”傅伯这次回来,不似以往的悠闲和高兴,而是带着急促和惊慌。婆婆闻声,连忙探出身去,“孩子爹,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急?”“可不好了,”傅伯放下身上的担子,忙进得屋来,“刚才听道上的几个人说,他们在北面几十里的地方,居然遇见匈奴人了!” “什么?匈奴?”子夫吓了一大跳,直起身子来,“怎么会有匈奴?”“是啊。”婆婆也道,“这儿离匈奴的地界远着呢,我们搬到这里,都已经快五年了,什么时候见过匈奴了?”“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傅伯挠了挠头,“我是没见到,可是听人说的活龙活现的,我也是担心,这才赶快回来。不管是真是假,我们总要小心些!那匈奴人凶残的很,真要遇见了,可真是麻烦了。” “他们都把我们两个儿子都杀了,还能如何?”婆婆气了,“无非也就是我们两条老命,一起拿去了。”“婆婆,不会的。”子夫捏住了婆婆的手。婆婆看着子夫,“小芾,要不你快走吧,你……肚子还有孩子呢,可不能遇上那群禽兽。” ------------ 第八十五章 北地焦土 上 说着便站起身来,“我……这就给你收拾包袱,你今日就走,这就走,走得远远的,千万别让匈奴人遇到了。” “婆婆,我不走。”子夫摇头,“这里是大汉的地界,匈奴人就是再猖獗,也不会到这里来的。放心,没事的,没事的。” 夜凉如水,子夫轻轻起身,揉着小腿无法入眠。出了京城,梦魇无踪,却时常被生理上的痛苦折磨的难以入眠。从一开始的惊醒,到现在一夜数次的肢体痉挛,子夫几乎都没有安睡到天亮的记录。 “宝贝,你就喜欢这样折腾妈妈么?”子夫轻轻抚着圆圆的小腹,只不住苦笑,“你和你爸爸一样,总喜欢折腾人,不让人安生……”想到孩子,总要忍不住想到父亲,想到那个当初令自己爱给心扉的人,他的笑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子夫明知这样不应该,可就是像吸毒上瘾似的,戒也戒不掉,亦不愿戒掉。 他现在好么?他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伤心么?他可曾派人来寻访自己?他……会忘了这个从异空而来的人吧?他会有好多好多的妻妾和嫔妃,好多他希望的孩子……咬着嘴唇,不让自己为失去的而流泪。 一切回归正位,唯有离开而已…… “隆隆”的一阵异响,将暗自哀伤的人提起了注意。子夫轻轻下得榻去,慢慢走到门口,拨开门帘,又轻轻推开了木门,一下就呆怔的掩嘴无语。 ——月色下,是一片高扬的尘土,那“隆隆”的声音随着翻卷的烟尘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如千军万马的驰骋,又似潮水汹涌的勇猛。逼的近了,子夫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是,是匈奴吧!那高大的马匹,自己曾在上林苑见过,同刘彻赐给卫青和霍去病的何其相似!还有马上骑士的装束,决不会是汉军,他们……是匈奴人! “傅伯,婆婆!”子夫撑着起来,朝里头奔去,一边呼喊着,“傅伯,婆婆,快起来,匈奴……匈奴真的来了!” “舅舅,我们都走了十多天了,可是一点没有太傅的影子呢。”霍去病跨在心爱的黑骢上,冲着一旁的卫青,嘀嘀咕咕,“太傅到底去哪里了?她会在这里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儿叫做北地郡!”一旁的卫青道,“再往前就是上郡了,越过上郡便是匈奴人的地界了。”“匈奴人?”霍去病一听到匈奴二字,眼睛立刻亮起来,“舅舅,以后要打匈奴,就是从上郡出去么?”“也许吧,”卫青笑笑,“这要看皇上的意思,匈奴的王庭同我们大汉不同,他们是时常迁移的,所以要打匈奴,得看他们的王庭会在什么地方,上郡、代郡、上谷、雁门,云中,所有边陲重地,都是可以出击匈奴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霍去病不明白,“太傅会到这里来么?”“我也不知道啊,”卫青摇头,“只是听说有人在这里附近见到过像太傅模样的女子,咱们便到这里来瞧瞧,能不能找到,就说不准了。” “舅舅,我很想念太傅的。”霍去病噘着小嘴,“太傅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走呢?”“这……也许她不喜欢宫里头的拘束,她……想一个人自由开心的过日子。”卫青道,“我也不明白。” “卫将军!”说话间,前头有一骑飞奔而来,跑到卫青跟前,连忙拉住缰,“卫将军,不好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卫青蹙眉,看着气喘吁吁的军士,“喘口气,好好说。” “卫将军,末将到前方探路,可是……可是居然发现匈奴的痕迹!”“什么?匈奴?”卫青沉声,强压住心头的惊讶,“你说匈奴?前头怎么会有匈奴?”“是匈奴掠劫的痕迹!”那军士忙道,“前头的几个村落还有农宅,都被火烧了,到处都是焦黑,一定是匈奴干的。末将也察看了附近的泥迹,有好多马蹄的印子,这次匈奴来的人,不少!” “快走,”卫青放开了马缰,“带我去看!”“得令!”那军士连忙调转马头,在前面领路。“舅舅,我也去,等等我!”后面的霍去病,急急抽马鞭,催着黑骢赶上。 跑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卫青终于见到了一方焦土,远远的还冒着稀疏的烟尘,很是荒芜和落寞。 “将军,您看。”带路的军士勒住了马,指着前方,“就是这里。”“真的是匈奴!”卫青无语了,“匈奴,竟有胆子闯到这里!真是可恶!”握紧了拳,无处发泄。一溜眼,看到身边一骑黑色的身影,朝着那焦土疾驰过去,卫青忙喊,“去病,去病你给我回来,回来!” “舅舅,我去看看,就回来!”霍去病不停反扬鞭,速度越快,便消失于烟尘中。 “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即回京去,禀告皇上?”“这个……当然要报,”卫青沉吟,“只是皇上要是知道了匈奴猖獗如此,必定会雷霆大怒!”“那我们就可以请战,去杀个痛快了!”军士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或者,现在就沿着匈奴留下的马蹄印,追过去瞧瞧?” “你懂什么!”卫青喝止,“打仗岂非儿戏。何况皇上的想法,必会从根本从长远考虑。我们不应该参与过多的意见,只要记住,皇上要我们打,我们就打!皇上要我们打哪里,我们便打哪里!” “是,将军。”那军士立刻低头。“好了,赶快传令全军,”卫青勒着马头转向,“等去病一回来,我们就立即回京,向皇上禀告军情!” “舅舅,你看我找到什么了!”卫青话音才落,便听到霍去病的声音,眨眼他就骑着马儿回来,直奔卫青身旁,“你看!”“这是什么?”卫青见到霍去病手中扬着的一块小瓦当,“有什么用了?” “舅舅,你看这上头呀!”霍去病急切的递过来,“上头有字!”“字?什么字?”卫青狐疑的接过,低头一看,果然是写自己不太认得字迹,“这是什么?你懂么?”“我认得!”霍去病强烈的点头,“这些字……是太傅写的!” “什么?”卫青遽然一震,瞅着霍去病,“你说什么?这些字……”“真的,舅舅,这些字一定是太傅写的。”霍去病非常肯定,“我在宫里头,常看太傅写字。这些字,只有太傅才会写。皇上还笑呢,说太傅这些字,全大汉朝认识的没几个人。” “你肯定?”卫青凝了凝神,“去病,这东西是哪里找到的?快带我去看!”“就在那里!”霍去病指了指前头的废墟,“在那里,我在地上捡到的。” “皇上,臣……有负圣恩,没能找到太傅……”对着憔悴不已的刘彻,卫青万分歉疚,“臣和去病在废墟里找寻了整整一天,可是没有找到一个活口,匈奴人……几乎把可以带走的财物都洗劫一空,还有满地的焦炭尸首……” “不、不要说了。”案前的刘彻紧紧捏着那片瓦当,声音虚弱,“子夫……怎会到北地郡去?她为什么要走得那么远?”“是臣疏忽!”卫青跪下,“臣上一次就路过北地郡,可是没有仔细查访,臣失职了,才让太傅……让太傅遇到了这变故。” “你……不是你的错,是朕……”刘彻将头颅连同瓦当都埋入了双臂中,“朕当初要是……要是……朕怎会这么糊涂,这么冲动!”“陛下……”卫青掩面。“朕、朕没事,”刘彻勉强抬起了头,“朕没事。仲卿,一路劳累,赶快回去休息吧。朕……要好好想想匈奴的事情,再作打算。”“臣遵旨。”卫青起身,慢慢的走出了宣室。 刘彻扶着书案,撑了一下,再一下,方站起来。走到矮柜前,轻轻抽出了一方木匣——正是子夫当日留下的那方。“子夫……为什么?”刘彻将木匣贴着脸庞,心痛的说不出任何话来,“你……竟用这样的方法报复我!”伸了手,就去推开匣面的薄板。 可只是轻轻一下,又停住了。 打开了,看到了,也许,就永远失去她了。 想到子夫临走的悲愤和绝望,刘彻缩回了手指,也许这一辈子,都再没有打开这个木匣的勇气了。 未央宫正殿,承明殿前,禁卫林立。宫谒不断的传报声响彻整个宫廷: “卫尉李广奏见皇上——”“宣李广!” “太仆公孙贺奏见皇上——”“宣公孙贺!” “太中大夫公孙敖奏见皇上——”“宣公孙敖!” “太中大夫卫青奏见皇上——”“宣卫青!” 脚步匆匆,人们接踵进殿,见到一脸肃穆的刘彻。不复昔日的颓唐和萎靡,却是双眼炯炯,精光四射,微抿着嘴唇,是说不出的严肃和坚毅。 “各位请坐。” ------------ 第八十五章 北地焦土 下 刘彻一摆手,让四人都坐下。随即便朗声道,“招四位来,大家应该心里有数。这几日,匈奴扰边的军报都听到了,他们竟然多番派人马袭击掠劫了我上郡、上谷等郡守,越过了长城,还深入我大汉纵深二百余里,如入无人之境。”稍稍顿了一顿,刘彻一字一句,“朕决定了,对匈奴开战!” 李广神情为之一振,公孙贺与公孙敖相视一眼,卫青则低垂下了头。 “几位将军,有什么说法?”刘彻看着四人,高声问。 “臣以陛下之命是从。”李广早已按耐不住,第一个表态,“匈奴人就是可恶,早就该打了!陛下,您这个决定是对的,臣早已等急了,迫不及待!”“陛下,这是朝廷第一次对匈奴正面用兵,臣以为需要一些考虑和部署,像上一次马邑之围的孤注一掷,臣以为这一次应当避免。”公孙贺道,“完胜未必,可是也许能取得一部分的成功。”“陛下,臣同意公孙将军的意见,”公孙敖道,“臣甘愿为陛下出征,成为大汉对匈奴开战的第一人!” “仲卿,你说呢?怎么不吭声?”刘彻看着坐在最远的人。“陛下,臣等这个机会,等了快五年了,臣愿意!”卫青道,“只要陛下令下,臣当带着期门军士,直冲匈奴,替陛下……还有……还有所有为匈奴残杀的大汉子民,报仇!” “好!”刘彻击掌,一下站了起来,先指李广,“卫尉李广,封骁骑将军,领兵一万出雁门!”“臣领旨!” 再指公孙敖,“太中大夫公孙敖,封骠骑将军,领兵一万出代郡!”“臣领旨!” 又指公孙贺,“太仆公孙贺,封轻车将军,领兵一万出云中!”“臣领旨!” 最后看着卫青,“太中大夫卫青,封车骑将军,领兵一万出上谷!”“臣领旨!”卫青伏地,答声响亮清澈。 “今日宫中留宴,明日一早,各将军领军开拔!” 浩瀚的大漠草原,一队彪悍的匈奴骑士,拖着一部板车,缓缓的前行着。 “阿齐格,你说,她是不是已经死了?”靠近板车的一骑,对着板车上的人瞅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一边的首领样人物,却是常人听不明白的语言,“我看她都这样一动不动的几天了,也不会睁眼,也不说话,她要是真的死了……” “少胡说,达旦!”唤作阿齐格的人引马走近些,“虽然没吃什么,她却能喝进水。能喝水的人,怎么会死?”“可我们弄这么个娘们回去做什么?”达旦很是不满,“看看她的模样,还怀了孩子,带回去也不能当婆娘用!” “你懂个屁!”阿齐格迎头就是一鞭,幸亏达旦早有预见,策马躲了开去,可是头顶躲过了,身子还是被抽到少许,胳臂上便露出一道红印子。却也不吭声,径自离开了一些。那挥鞭的阿齐格狠狠瞪了达旦一眼,“蠢货,汉人女人到时候有的是,连个大肚婆娘你也这般?” “那我们这样费心费力运个大肚娘们回去做什么?”达旦道,“单于见了,也不会赏我们,难道还要替汉人养孩子?不如带着牛羊、钱财回去才是!” “说你是傻瓜就是傻瓜!”阿齐格指了指板车上的人,“你没见到这娘们身上的东西么?那块玉……一定是有大来历的!没听单于说?汉朝人,只有跟皇帝有关的,才可以带着那个‘龙’的图样,你这蠢才!” “阿齐格,你说真的?”达旦瞪大了眼睛,“你说这个娘们,会跟汉朝皇帝有关?那要是交给大单于……咱们岂非、岂非……” “你可终于明白了!”阿齐格笑起来,“咱们啊,就等着单于放赏,慢慢挑吧!” 皮革和油布所缝制的大帐内,摆着几样非常简单而粗圹的木制矮柜、方台和兽皮裹制的大椅。一名身材高大、体魄威武、面容峻酷的散发男人,正坐在大皮椅上,认真看着帐中间的巫师跳着奇怪而野性十足的舞蹈。离着帐帘的地方,十几个人在吹着骨质的小笛、拨着皮革的弦乐器,还有咚咚的鼓声。 巫师非常忘我,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合着乐声跳到这边又转到那边,散落的发丝随着节拍和动作飞舞着。那椅上的匈奴男人始终沉着脸,阴郁的看着帐内的一切,看着巫师的不停摆动,看着他将金盏中的水喝入又吐出,随即沾着手指泼到帐子前方那个昏睡的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自左都尉的几名百夫长将她带入王庭,居然就这样昏睡了整整七八天了。汉族的女人,都是这样娇俏、这样柔弱。男人稍稍移了移身子,让自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女子的模样。她怀着孩子已经五六个月了,她的身上带着一枚龙型纹饰的玉佩,她却同一对老人住在北地郡,离着汉京长安五六百里的路,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带着什么样的秘密? 男人嘴边泛起了一朵冷笑,离开了座椅。 巫师见到男人离座,立刻停了下来,躬身立于一旁,“大单于……” “到底怎么样了?”被唤作大单于的匈奴男人正是目前匈奴族的最高首领——伊稚斜,冷冷看了一眼那巫师,语气很是生硬,“她到底会不会醒?已经八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单于,应该是会醒的,”巫师非常恭敬,“我看了她几天,呼吸平稳,脉跳也正常,一定可以醒的。” “那就好,”伊稚斜点头,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你们全部出去,我要好好看看这女人……”不再理会鱼贯而出的巫师和乐手,伊稚斜缓步走到皮质的软榻前,静静看着上头紧闭双目的女人,看着她皱着眉、抿着唇,两只手握着拳,小腹微微鼓起。伊稚斜突然皱了皱眉,发现若从身后瞧,竟然都看不出她的孕象。 这般瘦弱的女人,她竟真的会同汉朝皇族有什么瓜葛么? “嘤宁”一声,细微到不足辨,可是伊稚斜却是万分肯定,正是从女子口中发出,忙探过身去看。果真见到女子白皙的眼皮下,眼眸在轻轻的翕动着,随即,便看到了一对琥珀般的瞳仁,自细长的睫毛下,一点一点露出了真容。 “啊!”女子看清面前的人,倒抽一口气,几乎完全蜷缩起来,柔软的眼睛中立刻蒙上深邃的恐慌和不安,小巧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你……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带着颤,却是非常标准而好听的汉语。 伊稚斜微笑,带着草原独有的狂放和爽朗,一字一句说着同样的汉话,“这里是匈奴王庭,我是——伊稚斜!” 子夫来来回回看着不停进进出出大帐的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身处匈奴的王庭中,而那个看上去非常强悍、粗鲁的男人,那个披着毛皮、散着长发、一身野性的男人,竟然会是匈奴的大单于,是刘彻顶顶痛恨的祸首——伊稚斜。 子夫突然有些好笑,自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刘彻、阿娇、卫青、霍去病,现在居然还见到了伊稚斜!老天还真是眷顾,让一个来自异时空的人见识了这许多的历史名流! 可是,子夫仍旧哀痛。因为想到了善良的傅伯和婆婆,还有北地郡好多无辜的汉人百姓,他们就因为眼前这个伊稚斜的侵入和掠夺,失去了一切,包括生命! “伊稚斜……”子夫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保持着平静和冷漠,“为什么要虏劫我回来?为什么要烧掠北地郡?我们没有招惹你!” “哟,好厉害的女人!”伊稚斜被子夫突然的镇定和从容意外了一下,“刚才还像羊羔似的温驯,怎么突然变成了小狼崽?”颇具玩味的靠近来,一伸手就捉住了子夫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睛,“细皮嫩肉的,果然是汉人的女人好!” “你……放开我!”子夫甩头,却是怎么也逃不开他巨大的手掌,“你无耻!”“无耻是什么意思?”伊稚斜的汉语说得比较慢,可是眼睛里却都是危险的火焰,“你们汉人说话太别扭,让人听不明白。不过……”他侵了过来,“我看的出来,你不喜欢我!” “你……”子夫被伊稚斜的话说得几乎晕厥——鬼才喜欢你!“放开我。”“放开你?”伊稚斜笑了,却偏生不放手,“可以,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什么?”“告诉我,这个玉佩……”他的手自子夫的颈项扯出一根丝绳来,“是怎么回事?你……跟汉朝的那娃娃皇帝,有什么关系?” 翠绿的玉佩在眼前一荡一荡,子夫的心也跟着一荡一荡,豁然明了,原来匈奴人那夜没有杀她,千里迢迢带回王庭来,却是因为这枚玉! “说啊,你说出来,我可以考虑,放了你!”伊稚斜的眼神中满是威胁和恐吓。 ------------ 第八十六章 匈奴王庭 上 “你要我说什么?”子夫咬牙瞪他。伊稚斜挑眉,“这块玉,哪里来的?是不是皇帝给的?你跟皇帝……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什么皇帝!”子夫憋着气,“我和公公、婆婆一直住在北地郡,是你们把我从大汉虏过来,却要说什么皇帝?大汉的皇帝可不在北地,他在长安!”伊稚斜一听,起先皱眉不语,可是忽然又笑起来,“你想骗我?这龙型的图样,在汉朝人里,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用!” “你……”子夫被伊稚斜的理由驳的哑口,可是心里头却绝不愿意承认真相。伊稚斜看出了子夫的避忌,捏着她下颌的手加重了力气,看到她几乎痛到落泪,却是咬着牙不肯说。 “单于,大单于,不好了——”外头突然奔进来一个人,也不顾伊稚斜同子夫的胶着状态,凑着伊稚斜的耳边,就说了起来。子夫见清那也是个身皮裘毛、腰缠革带的匈奴军士,只是他们之间嘀嘀咕咕的交谈却是自己完全不明白的。 讲了几句后,那军士一脸焦急的看着伊稚斜。伊稚斜回转过来,死死看着子夫,突然放开了手,将子夫一把推落回皮榻上,大喝一声,便携着那军士疾步离开。 “伊稚斜!”子夫跟过去,试图掀了帐帘出去,却被两个跨到的武士给阻拦了去路。“我要见伊稚斜,你们放我出去!”叫喊徒劳无功,那两个武士根本不懂汉语。 靠在空无一人的大帐内,子夫掩着嘴,被那些匈奴军士送来的一大叠烧肉和奶酒熏的只想吐。自伊稚斜走后就再也没有人入过帐了,除了送肉来的军士。子夫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遇到了这般离奇的境遇,逃出汉庭,远离了刘彻的生命,可是为什么,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辗转来到了匈奴的王庭,出现在了伊稚斜的跟前……想到刚才伊稚斜咄咄逼人的眼神和不容置疑的口吻,子夫感觉自己的手心都紧张得冒汗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同刘彻的关系,知道自己肚子的这个孩子……不,那会有怎样的后果,会对刘彻造成多大的影响?子夫不敢想象。 就是死,也不能说。 “阏氏!”“阏氏!”静默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几声问安,亦将帐内沉思的人拉回了心神。子夫连忙起身,朝帐口看去,听着声音,该是有人进来了。 可,会是谁? 掀开了皮帘子,入来的并不是下午离开的伊稚斜,竟是一名女子,年纪很轻,皮肤也很白皙,作着雍容的匈奴人打扮,可是那眉眼间的神采和丰韵,子夫总觉得有些眼熟,有些亲切。 “听单于说,你便是阿齐格带回来的汉人女子。”那女子居然说得一口非常好的汉语,声音清澈而透亮,好像这荒漠中难得一见的清柔泉水,让人很是舒服,“不用怕,”她慢慢的走过来,带着和善的笑容,“天啊,你真的怀着孩子!”瞧见了子夫眼中的戒备,她笑容更大,伸出了纤细的手来,握住了子夫,“我是单于的阏氏,我也是汉人。” 子夫静静的看着她,听到她所说的话,脑海中竭力的搜索着可以找寻的线索,看着阏氏秀丽的脸孔,令自己分外眼熟的长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和微笑……天,子夫突然明白过来,半张着嘴,颤颤的开口,“你……是南宫公主?阿彻的姐姐?” 轮到阏氏惊讶了,原先平静如水的双眸中一点一点泛出惊讶和愕然来,瞅着子夫轻轻道,“你……怎会知道?阿彻?是彘儿么?你怎会喊他阿彻?他好么?阳信好么?母后好么?”一连串的问题随之而来,还有晶莹的泪光,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南宫公主!”子夫抑制不住,一把揽住了她,紧紧抱着。多日来的辛苦和折磨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亲人似的全部释放了出来,再不隐忍,失声哭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还是阏氏首先控制了情绪,轻轻拍着子夫的后背,温柔劝道,“别哭了,你有孩子,不能这般激动,对孩子不好。不哭了,乖……”“公主……”子夫抬起了身子,抹抹眼睛,努力顺着气。 “告诉我,你叫什么?你真的是从汉宫中……出来的么?”阏氏好奇地问,“单于说,你身上有一枚龙型的玉佩,是真的么?”“是这个!”子夫自衣襟中拉了出来,拿到眼前,“这是阿彻送给我的。” “这个!”阏氏瞪大了眼睛,看着子夫手里的东西,“彘儿……不,皇帝把这个送给你?”子夫点头,再一次为对方的表情而感到惊讶,为什么所有人看到这枚玉佩,都会露出如此震惊的神色?包括刘彻,他知道自己将玉佩给了陈阿娇,却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这枚小小的玉佩,究竟代表了什么? “公主,请你告诉我,这枚玉佩……为什么你会如此惊讶……”子夫终于决定问了。阏氏抬起头来,不可思议的看着子夫,“你竟真的不明白么?这枚玉佩,是象征大汉皇帝的配饰,自高祖立国以来,只有历代的大汉帝王才可以拥有。”阏氏道,“见玉如见君,拥有它,甚至可以掌握生杀大权……” “怎么……怎么可能?”子夫听得都呆住了,捏着玉佩的手几乎把持不住,“阿彻他……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是真的,我决不会骗你。”阏氏很是肯定,“记得当初,父皇带着它的时候,有个宫人因为要替父皇换洗衣装,只是拿着这枚玉佩把玩了一阵,结果却以大不敬的罪名被格杀了!”阏氏看着子夫震惊的模样,一脸认真,“我当真不骗你。这个玉佩,从来不曾离开过大汉皇帝的身侧,连皇祖母、母亲都不曾拥有过。可是……皇帝居然给了你?” “我……”子夫嗫嚅了,被阏氏所说的那些惊的没有思路,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说过,这个玉佩竟然会有如此重大的意义。难怪……难怪自己把它给了陈阿娇,刘彻会那样生气!他一定是以为自己不重视,自己把玉佩当成了玩物,他……因为误会,才生气,才发狂,才……子夫站不住了,举起手抱着头,去抵触心底里慢慢滋长的悔意和痛苦。 “你能告诉我么?”阏氏蹲下身,搂住了子夫轻轻颤抖的身子,“你和皇帝……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子夫抬起头来,“他……是孩子的父亲。” 阏氏吃了一惊,看着子夫,莫名诚恳的神色和哀哀的伤痛,确信她没有撒谎。可是,大汉皇帝的嫔妃,大汉皇帝的血脉,怎么会出现在被匈奴骑兵掠劫的边境之地?阏氏欲开口询问,子夫却已然明白,勉强笑道,“公主,如果你想知道,我慢慢告诉你,我和阿彻的事情,好么?” …… 搂着子夫单薄的身子,阏氏眼眉始终愁结不开。子夫所说的一切,让她感到非常严重,非常恶劣。在这深入翰漠的匈奴王庭中,该如何保全子夫,如何保全孩子,如何保全大汉朝的珍贵血脉?阏氏一筹莫展。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被掠到这里,”子夫道,“公主,我该怎么办?伊稚斜……就是单于,他认定了我身上的这块玉佩,一定要我说出我同阿彻的关系,我……我好担心孩子。”“的确是很麻烦,”阏氏摇头,“这枚玉佩的确扎眼,既然连阿齐格这种百夫长都能瞧出端倪,单于肯定不会放过你。” “那……”子夫吓一跳。阏氏忙来安慰,“放心,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办法,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是大汉朝的骨血,是我弟弟的骨肉,说什么我也会保住他。” “谢谢你,公主!”子夫不由感激涕零。“傻瓜!”阏氏笑了,“你是我弟弟的妻子,我们就是一家人。” 王帐大营内,伊稚斜正一脸的愤怒,瞅着高悬的羊皮舆图,听着下头都尉的汇报。 “据守留在南边的百夫长所派探人回报,汉朝皇帝这次真的出兵了,而且派了四路军,看情况应该是从雁门、云中、代郡,上谷出发,直指我匈奴东西四方……”“四路军,他倒真是不怕被我们逐一给歼灭了?”伊稚斜冷冷的,瞅着羊皮图上的几个圈圈,“打听清楚没有,四路军都是哪些人领的兵?” “只有雁门一路是李广!”都尉道,“别的三路都是没听过的将领,年轻得很。”“呵呵,”伊稚斜笑了起来,“真没想到,汉朝娃娃皇帝自己年轻,用的将领居然也喜欢年轻的,和他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大单于,那我们这次……”“怕什么,”伊稚斜挥手,“汉朝军队我们不是没有见识过,上一回那马邑的仗,咱们可还没跟他们算完呢!这一次,区区四万人,就想找到我王庭所在了么?马上给我把左右谷蠡王,左右都尉,全部召集起来,我可要好好想想,怎么样让那汉朝的皇帝知道,我们匈奴……绝不是他想象中,这么好惹的!” ------------ 第八十六章 匈奴王庭 下 长城的影迹早已消失于汉军的眼底,往前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但是万人队伍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阵形,没有一丝行军的疲惫和松散。 “快,抓紧,保持速度!”卫青立马于队伍旁,神情肃穆的吆喝着行军的士兵,“全部跟上,跟上……” 鱼贯而行的军士个个脸上是认真朴实的光,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此次背负的重任,紧握缰绳丝毫不得怠懈。卫青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到一个人,想到了出发前宫中赐宴的那个夜晚。 …… 出宫回府,是寂静的一片。因卫青素来不喜欢众多奴仆伺候,总是让府上的下人哄的伉儿睡了就自己去休息,此刻亦不例外。轻声推开了卧室的门,卫青只听得“吱呀”一声,随即眼前一亮,见到了墙角所点起的一盏晕黄灯光。 “……公主,”卫青看清了角落里站着的身影,下意识的口齿木讷。晚宴上并没有饮太多的酒,卫青知道自己耳清目明,看到的不是虚影。只是这个时刻,这个人……“你终于回来了,”平阳公主一点一点走近,幽幽的看着幽幽的说,“我知道,皇帝要派你去打仗了,是不是?”卫青没有动,低垂下眼睫,“是!” “跟李广他们一块儿?”“是!”“明天就走么?”“是!”卫青突然一震,抬起眼睛,见到了先前还在一角的公主已经生生立在了自己的跟前,近的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卫青见到了一双眼睛,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和清晰,水灵灵的全是温柔和关心,“如果我不等着,你……会来告诉我么?”卫青听到,可是抿紧嘴唇没有答话。 公主看着他,“去病已经告诉我了,你们……在北地找到了子夫的踪迹,可是她被匈奴……被匈奴杀了,是不是?皇帝出兵,是为了替她报仇,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匈奴一定要打!我卫青是皇上手中的剑,他的手指向哪里,剑就应该挥向哪里……” “那我是什么?”公主突然抬高了声音,伸手去握住了卫青捏成拳的手掌,牢牢攥在自己的两手间,“我……是什么?”低下头去,将自己的面颊贴在粗燥的大手上,眼睫翕动,珠泪滚落。 “……公主。”卫青看着胸前低垂的头颅,虽然仍不动一动,可是身形已在微颤。公主摇头,语气哽然,“不要喊我公主,我不是公主,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卫青,我……”突然抬起头来,毫不避讳的对上卫青的双眸,任由止不住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衣襟上,“我担心你,你懂么?大汉朝对匈奴开战,还没有胜过……” 卫青手臂一紧,将同样颤抖的人儿猛然拥入了怀里。公主讶然,可是立即被周身的温暖被包围住,心头一下就填满了。“别人会输,我卫青不会。”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公主确信自己没有做梦,自己的确被他搂在怀里了。喜悦和感动,让人忘记了回答。 卫青轻轻捋着顺滑的发丝,前所未有感到踏实和满足,“等着我,我会给皇上带来好消息……会让匈奴知道我们大汉朝的厉害!”“我要你平安,”公主抬起了头,认真道,“我要你平安……” 卫青捉住了她的下颌,将剩余的话融在了绵绵的拥吻和温存中…… 清早天未亮,卫青已然起身。这一次,他乖乖立在卧室中央,看着温柔的人替自己一样一样穿上战袍。亵衣、中衣、外袍、护膝、护肘、背甲、胸甲……公主来不及为自己梳洗,披散着黝黑的长发,套着一件晨袍,分外专心的替卫青扎着系带。 卫青一动不动听凭其动作,定定看着她。纤细的从不曾干过任何家事的青葱玉手在自己的面前摆弄着每一条系带和丝绺,认真而仔细。“我会好好照顾伉儿,你尽管放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得胜回来,”公主系好了所有甲胄的系带,直起身子来看,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可是明亮的双目中突然又掉下泪来,连忙想回头躲开。 卫青捉住了她的双肩,紧紧贴于自己的胸口,隔着冰冷的皮甲,但依旧能触摸到彼此跳动的心。“我保证,我一定会平安回来,一定!”卫青声音始终低低的,可是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坚定。 深深吸了口气,脱手放开,拾起一旁的头盔,转身朝门外去…… 是的,一定会平安回来,带着胜利的捷报回来! …… “将军,将军,我们这是……”一旁的副将看着卫青出神的模样,有些不解。卫青回过神来,皱眉看,“怎么?”“据探子来报,匈奴兵力似乎并没有屯在上谷,”副将连忙道,“照着情形,他们应该在雁门、代郡附近……”“看来,李将军和公孙将军要吃累了,不过匈奴狡诈,向来如此。”卫青点头道,“何况他们全部都是骑兵队伍,真要调动方向,并非难事。我们还是要谨慎些。” “是,将军。”副将道,“可是将军,匈奴尚未着露痕迹,我们这番行军匆匆……却是什么目的?”卫青回首,看了一眼整齐的队伍,突然面露一笑,“为将者,虽要讲究君令慎从,可是……也需要灵活应变。目前来看,有了李将军和公孙将军两路人马对匈奴的阻截,我们这里就应该轻松许多了。……既然匈奴不让我们靠着,那我们就自己去找!” “自己找?”副将愕然,看看前方的茫然和广阔,“这……可怎么找?”“自有本将的道理!”卫青策马往前,心中却还念着一个人的踪影。也许,会有奇迹,也许…… “众将士加紧,”卫青高声喊着,“全给本将听好了,怕死的不要跟着我卫青,怕苦的也不要跟着我卫青!要跟着我,就全部抓紧赶路,天黑之间,必须再走三百里!”“三百里?”那副将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怎么?你怕了?”卫青斜目而视,一脸鄙睨。“不,不是,将军,”副将忙道,“可是再过三百里,便是匈奴的腹地,汉军……从未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就是匈奴的腹地,匈奴的老巢!”卫青厉声道,鞭鞘直指前方,“咱们要打的就是他们的好地方!”“将军——”副将倒抽一口气,“您指的是……” 卫青展颜,豪迈万丈,“圣地——龙城!” 宣室内,刘彻静静坐在书案前,看着散乱摊开的竹简,手中捏笔,却是丝毫不能上心。轻轻扶了扶额头,刘彻强迫自己静心看下去。 江都王刘非上的折子,奏请讨伐匈奴。 刘彻眼眉一跳,再次吐气。匈奴,得到风声知道朝廷征伐匈奴了,居然就这样快转了嘴脸!不过,这皇兄当年也是快意勇猛之人,难怪对打仗如此热情。 刘彻润了润笔尖,朝着折子上写了几个字,“不准,封国王爷诸侯不得擅自干涉朝廷军事!”一写完,便将手中的笔杆扔了出去,刘彻起身立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心浮气躁。 匈奴,又是匈奴……四路大军已经开拔一个月了,战况该来了吧。 刘彻朝着宣室门口走去,带着些希望的看着外面的长廊。这次有卫青……有卫青,就不会再出现马邑之失,绝不! “陛下,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小唐的身影从远处急匆匆的奔过来,手中扬着火漆上封的密报,一脸的焦急。“军报?”刘彻立刻来了精神,“快,快给朕看!” 自小唐手中拿过奏报,刘彻立刻回身走到书案前,一把扫了上头的所有奏折,拆封打开…… “公孙敖出代郡百余里,遇袭顽抗;李广出雁门五十里,与匈奴十万大军交汇……十万……以一当十!”刘彻的手抖了一下,几乎没敢看下去,“李广遇上了匈奴主力,一万对十万……”“陛下!”小唐察觉出刘彻的脸色不对,连忙弯腰探视。 “没……没事,朕没事。”刘彻举手格开,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公孙贺率军出云中,行至二百里,不见匈奴踪迹……卫青,卫青……”刘彻突然举起了奏报,“卫青率军疾出上谷,一日行军逾四百里,概无其所踪。”刘彻抬起了头,“嘭”的站了起来,“无所踪,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无所踪?” “奴才……可不懂。”小唐张口结舌。刘彻大步往宣室外去,“快,给朕去传主父偃、传徐乐……让他们立即到宣室来。卫青跑到哪里去了?一定要给朕找出来,把卫青给朕找出来!” 油脂灯下,子夫掩着嘴,却是阻止不住剧烈的呕吐感。弯了腰,干呕一阵,除了酸水竟是什么也吐不出来。扶着木柱慢慢靠在皮榻上,子夫手捧小腹,腰部却似要断了样的酸痛难耐。 “小芾,你怎么又起来了?” ------------ 第八十七章 龙城大捷 上 掀帘而入的阏氏见到一脸惨白的子夫,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来扶,“巫医说了,你身子太虚,不能再乱动,会影响到腹中胎儿。”“我……我只想喝口水。”子夫拉着阏氏慢慢的坐下,“我没事,没事的。” “若不是单于的命令,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我早就找人来照顾你了。”阏氏非常心疼,“你总是吃得这样少……是不是匈奴的食物让你没有胃口?哎……其实当初我刚才匈奴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愿吃,连水都咽不下。”“不是,”子夫摇头,“我一向吃得少,以前在宫里头……阿彻也总说我。”子夫想笑笑缓解气氛,可是不争气的却惹来了眼泪。 自从知道了玉佩的意义,知道了刘彻发怒的缘由,子夫一想到他,就会抑制不住地掉眼泪。 “我替你熬了份米粥,你喝一点。”阏氏将刚才放下的碗盏又递了过来,“已温了些时辰了,不会烫嘴,你喝一些,好不好?”“我……”子夫看着那一碗黄喳喳的粥汤,勉力端过凑到嘴边。 可是不过两口,那翻天覆地的恶心又泛了上来,几乎才将碗盏放下,就低头呕吐起来。“我……我还是不吃了。”子夫抚着心口,连连摇头。阏氏也吓坏了,轻轻拍着子夫的后背,“算了算了,喝不了就不喝。” “砰”的一声,门帘被什么给重重抽了一下,子夫和阏氏同时抬头,便瞧见了怒气冲冲、面色铁青的伊稚斜。 “单于,你怎么过来了?”阏氏起身,迎过去,“今日……不谈军事么?”“阏氏很有兴趣匈汉战事么?”伊稚斜面露冷笑,斜眼来看榻上的子夫,“哟,大汉朝的小芾姑娘,你今天的气色很不错么。” “托大单于的福了,”子夫不甘示弱,抬眼直视他的眼睛,视其中的怒气为无物,“我一直都很好。”“嘴硬!”伊稚斜冷哼,大步走过来,抬手就把子夫从榻上给拽了起来,牢牢捏着她的肩膀,“我告诉你,你现在是在匈奴的王庭,我是单于,你不该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大单于!”后面的阏氏吓坏了,忙过来劝解,“小芾她有孕在身,你……请你放手。”“哼!”伊稚斜又笑,松开了手。阏氏赶紧抱住子夫,不让她落到榻下。 “单于,尊重是双方面的,”子夫抬眼,竭尽全力的保持着沉静和冷硬,“当你先不尊重别人的时候,也不要认为别人就会尊重你!”“笑话!”伊稚斜眼中冒出了火,“你们汉人说话好听,可是所做的事情,就是卑鄙!汉朝的皇帝,尤其无耻!” “卑鄙?”子夫火了,“汉朝人再卑鄙,不会眼红别人家的田地财物!汉朝的皇帝无耻?他不会纵容朝廷的官员带着士兵去抢劫邻国的牛羊、妇孺!”“小芾!”一旁的阏氏面如土色,不敢想象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敢这样当面同匈奴的单于怒目相斥。 “我告诉你,”伊稚斜过来,盯着子夫的双目,“汉朝皇帝的军队已经越过了边境,到了我们匈奴的地界!”“什么?”子夫大震,说不出来。伊稚斜又冷笑起来,“不信,你就问问你们的公主,我们的阏氏,她的弟弟,是不是派了四路大军袭击匈奴?他是不是要找到我匈奴王庭,来个赶尽杀绝?” 子夫去看阏氏,果然见到她红着眼睛,轻轻的点了下头。 “如果……如果没有你纵容阿齐格他们侵入汉境,掠夺上郡、北地,抢劫无数,阿彻他不会无故挑起战端!”子夫理直气壮,“大汉人民向来遵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国策。单于,没有战争是无缘无故的,大汉从来不喜欢打仗。” “阿彻……”伊稚斜眼中一亮,突然对子夫的称谓产生了兴趣, “你喊什么?你喊汉朝皇帝名字么?”“我……我没有。”子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是,我已经听见了。”伊稚斜非常得意,“汉朝皇帝的名字,叫做刘彻,是不是?你居然喊他阿彻……小芾姑娘,你同汉朝皇帝的关系,果然不一般!”伸出手来,不顾阏氏的惊呼,一把拉出了子夫脖间的丝绳,“这玉佩……当真不是寻常之物。”抬眼去睨着子夫,伊稚斜一心想从子夫的脸上再寻出些许破绽,“告诉我,汉朝皇帝是你什么人?他是你的男人么?你肚子的孩子,是那皇帝的?”说到后面,他的双目居然闪着苍狼般暗绿色的光。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子夫捏着拳,咬牙切齿,“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谁说没有关系?”伊稚斜呵呵笑起来,“如果你果然是汉朝皇帝的女人,你这肚子里果然是汉朝皇帝的种,我明日就把你送到前线战场去,让汉军去看看,他们皇帝的女人和孩子……已经是我匈奴的俘虏!” “单于,不可以!”阏氏拉住了伊稚斜的手,“小芾是无辜的,你不该把她牵扯到战事中去!”“只有懦夫,才会在明知必输的情况下,用这样卑劣的方法去威胁别人!”子夫高昂着头,“伊稚斜,你是什么?”“你!”伊稚斜简直要喷火了,直瞪瞪对住子夫,“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杀就杀,”子夫毫无畏惧,“离开了大汉的疆土的人,死有何惧?”子夫突然见到身旁的阏氏,眼中泛着泪光,可是面容却是异常的平静和坚强。 伊稚斜看着两个神情肃穆的女子,心中的愤恨和怒意猛然升到了极致。阏氏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光,是自己从来不曾得见的。这许多年了,她在匈奴呆了这许多年了,为什么提到汉朝,她还会有这样让人迷惑的光芒? “你……你等着,”伊稚斜强咽喉间的怒气,转身往帐外去,“莫要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人走了,可是声音还是如雷震耳。 “小芾,你怎么样?”阏氏连忙来看脸色惨淡的子夫,知道她始终强撑着精神,此刻竟连自己的手臂也抓不住,就往榻上软去,“小芾,你不要吓我!”“我……我没事。”子夫摇头,大口的喘着气。 “我扶你躺下来,”阏氏试图将子夫的身子放平,“躺一会儿,会好些的。”“我……”子夫咬着嘴唇,“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浑不顾额头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几乎迷蒙住了双眼,“公主,我……”死死抓着阏氏的手去,扭成了一股,“我……” “小芾,你怎么了?不要吓我。”阏氏着慌起来,伸袖去抹子夫头上的汗珠,可是如何也擦不干净,“你要什么,你告诉我!”“我好痛,好痛,”子夫的手抚上了腹部,嘴唇被咬得印出了紫红色的血痕,“我肚子痛,好痛……” 躁动的夜晚,马蹄声声,灯火点点,一向平静安宁的龙城此刻到处都是骑军和旌旗,军帐内充斥着哭喊和吵闹,一处一处的燃火和辉煌,映照着外头迎风而展的黑色旗面——上头威武的绣着红色的大字——“卫”! “将军,末将斩首一名千夫长!”一名军士提着人头,自帐中而来。映着火光,脸上是全部的朝气和热烈。“很好!” “将军,末将斩首两名百夫长!”又是一名年轻的脸庞,一手提着一个人头,重重扔在卫青的跟前。“很好!” “将军,末将抓到副官一名,他愿投降我大汉。”一名汉军扯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匈奴人,一气来到卫青面前。“你愿意降汉?”卫青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人,面无表情。“是,是,我愿意。”那匈奴人夹着半生的音调,连连点头。“很好,编数带入军内!”卫青挥手,让人下去。 “将军,我们找遍了这里所有的匈奴帐营,没有找到您说的女子。”几名军士过来,抱拳相报。“没有……”卫青挑眉,若有所思,“竟也没有……” “将军,您看!”几名军士很是兴奋的抬着好些器物过来,“匈奴人说,这些是他们祭天告祖所用的圣器!我们……要不要带回去,给皇上看?”“这么多?”卫青回过神来,扫了一眼,抬手从中取了几件铜制的小物,掂量了几下,“这些……带回去,别的,太重,有累军队速度……”“那……”“跟这些废弃军帐一起,烧掉!”卫青看着面前几座已经开始燃烧的营帐,“带不走,就烧掉!让匈奴人也知道,不是只有他们,才懂得毁家灭族之道!要烧,我们就烧到他们的祖宗圣地头上!” “得令!”士兵们立刻蜂拥着去了。 卫青静静看着燃起的大火,热气薰着脸颊,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烧去了几年来的等待,举朝憋闷的抑郁,还有……那一丝丝隐于心底的失望和无奈。 “传令官!”卫青又喊道,“传我将令,一个时辰内,全军整顿,开拔回朝!” ------------ 第八十七章 龙城大捷 下 “这算怎么回事?”伊稚斜走到大帐前面,瞅着在帐前不停跃动的巫师,满耳却是凄厉痛苦的喊叫,不由心中烦躁,“那汉朝女人已经喊了快一天了,为什么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单于,那汉朝女人……身子虚得很,”巫师停下来,“生孩子,很困难。” “什么困难?”伊稚斜瞪着眼睛,“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匈奴的女人、汉朝的女人,个个都生孩子,哪一个像她那样的?”“她……她不一样,”巫师有些磕巴,“她……真的不一样。” “我可不管你一样不一样,”伊稚斜怒气冲冲的,“总之,一定要让她给我把孩子生下来,”突然阴恻恻的笑了,“这个孩子……也许对匈奴,有非常非常大的作用!” “小芾,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阏氏不停的擦着子夫额头上的汗水,心痛难耐,“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子夫胡乱的摇着头,想摆脱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徒劳。 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时日,多少个世纪。子夫只觉得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力气和意识都随着那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和撕扯,消耗殆尽。可是那痛,那痛是不会因为自己的坚持而有所减退的,反而愈演愈烈,周而复始、翻江倒海,全身从头到脚、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汗水泛出来,被身下的棉褥所浸润,又出又浸润,直到感觉好像躺在江河中,会死么?忽然,脑中闪现出这个字,会死么? 死亡的出现,让子夫的意识变得飘忽起来,昏暗的眼前忽忽闪出很多很多的场景,从自己的世界闯入这里,遇到刘彻,跟公主进宫去,留在他身边,从太傅做到妻子,陪他招贤纳士,跟他共商匈奴……一段一段的记忆好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着,扩散着,带着无数个涟漪和波纹,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是不是死了就不痛了,就不用再承受这样的苦楚和折磨?脑中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不由开始想,要不就这样死了吧! 蓦然间,撕扯般的痛苦又天旋地转的袭上来,把人硬生生拉了回来!“小芾,不要睡过去,听到没有?”那是阏氏的声音,好像哭了。接着便是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还有人参之类的东西被塞入口里。……腹部的绞痛清晰、清晰、清晰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子夫知道那是孩子的请求,请求自己必须要把它带到这个世界来!“啊……”子夫张大嘴喊,可是嗓子疼极了,“彻,彻……”终于还是喊出了这个名字——你在哪里,谁能告诉我,你在哪里? “小芾,他会听到的。”阏氏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的,“他一定会听到的。你要坚持住,为了他,把孩子生出来,知道么?”话语被抽泣吞噬,阏氏看着床榻上虚弱到如枯叶的人,眼泪早已泛滥,可是却不能放弃,不能退却,“小芾,请你用力,用力!” “我……知道。”子夫含含糊糊,却是使劲的点头,“我会的,我会……”“用力啊,用力!”声音来了,子夫不敢违抗,努力照着去做,“用力!用力!我看到头了,我看到孩子的头了!”那声音忽然带着兴奋,也传染给了虚弱的人,“用力,再用力!” 子夫抓紧了拳头,一次又一次吸气,一次又一次用力,只听的声音不停的在说,“好,好,用力!用力!我抓到头了,抓到头了!” “子夫,加油啊!”阏氏再次鼓励。子夫听到了,虽然看不到人,却很想笑一下,嘴角扯了半天没有法子动,那痛便又拉着整个人绷紧了浑身的神经线,“用力——”子夫努力抬起头,握紧了拳头,“再用力——”指甲嵌入了手掌中,浑然不觉痛。 “怎么样?怎么还有问题么?”阏氏着急的看着身旁的产婆。“只差一点点了,就一点点。”妇人抹了一把汗,又把手伸过去,“孩子的头都快出来了,就是肩膀有些卡住,但应该快了。” “啊——”毫无需料的痛一下袭来,子夫痉挛的几乎要拗起身子,但手脚被捉着,又倒回榻上。“用力啊——”一声命令传入耳朵,子夫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强迫打起精神,凝起全身的精力,放在腹部的一点上—— 随着一阵搜肠刮肚般的剥离,是万斤重压突然之间的抽离,好像被什么一下抽空了身体,子夫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承受的轻盈,似要飘起来…… “生了生了!”接生的妇人将手中血肉模糊的生命裹上了一块软布,便传到旁边的人手中,“恭喜阏氏贺喜阏氏,是个男孩啊,好漂亮的男孩!” 大帐外,一个身着皮甲的匈奴军人自马背飞跃而下,直奔伊稚斜。 “大单于,最新的军报,前方刚来!”伊稚斜一听,忙走了过去,“快说,怎么样了?汉军四路都如何?” “我军在代郡前方的伏击,成功溃败了公孙敖的一万汉军,杀伤其七千有余!”“很好!” “自云中出发的公孙贺越过长城就开始寻找我方踪迹,不过,据悄悄跟随的探人说,公孙贺一支始终徘徊在长城附近,并没有深入我境,所以,我军没有贸然出击。他们找了十来天,没有踪迹,就退了。”“哼,没用的汉人。”伊稚斜淡淡笑了,“李广呢?那些黄口小儿的本事,不说也罢,要是让他们得手了,才是我们匈奴的耻辱。” “李广……出雁门,径直百里与我军主力相逢,厮杀数日,李广军全军覆没了。”“你说什么?”伊稚斜心头一跳,“你说李广全军覆没?那他……”“他本被我军捉拿,押解至王庭,可是……”“可是什么!”伊稚斜一把抓住了那传令官的衣领子,“快说!” “可是后来,李广居然以诈死之计,骗过我军的监令,被他逃脱了!”传令官说的沮丧。伊稚斜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废物,真是废物!捉到的人也可以让人逃脱了,你们……一群废物!”稍稍定了定神,再去问,“四路军,报了三路,还有一路……”斜眼去看地上的人,“那一路……叫作,卫青的,他怎么样了?” “大单于,卫青那一路,那一路……”传令官趴在地上,“自出了上谷,这一路行军极为迅速,我们原先一直派人盯着,可是谁想到,两天后,却没了踪迹。”“没了踪迹?什么意思?”伊稚斜瞪大眼睛,“一万人的汉军骑兵,在我匈奴境内,会没有踪迹?”“的确如此,”传令官道,“他们行军速度极为迅捷,一天大概超过五百里,我们……没有跟上,失去了踪迹。” “你……简直就是蠢货!”伊稚斜提脚去踢了,“这是什么军报,什么军报?根本就是废话,全是废话!马上给我去找,找遍上谷周边千里地界,也要给我把那支汉军找出来!”“是,是。”传令官狼狈的从地上起来,扶着头甲,朝着来路去了。 “单……单于,不好了,单于。”另一边,督尉行色匆匆的过来,见到伊稚斜,又突然沉默了。“什么事?这么着急?”伊稚斜尚未从刚才的噩耗中恢复过来,看着都尉,满脸不耐,“有事情就快说,没事情,给我滚!” “大单于,”都尉又看了一眼,低下头去,“龙城……龙城来报,前几晚被一队突然出现的汉军袭击,龙城……所驻的守军和妇孺,已经全部没了。”“你说什么?”伊稚斜看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龙城?龙城怎么会有汉军?” “这……谁也不知道。”都尉道,“逃回来的人说,夜里大家都已经睡了。可是谁知一路汉军从天而降,突然就出现在了所有的大帐中。领头的是一名极其年轻的将领,但是军队装备精良,人员十分彪悍,不由分说就杀了我们在那儿的千夫长、百夫长,还夺走了祭天告祖的圣物。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精光……” “我……我们在龙城,有多少人?”伊稚斜脸色晦暗。都尉道,“一共一千余人,被汉军斩杀七百余人,俘虏二百余人,能逃回来的,不足五十!”“汉军,这支汉军……”伊稚斜捏紧了拳头,“一定是卫青!四路军唯独少了一路,一定是他,卫青!” “大单于,龙城是我们匈奴的圣地啊!”都尉非常失望。“我知道!”伊稚斜吼了出来,“我们的圣地完了,卫青、刘彻,我会记着!我会跟他们,十倍、百倍的要回来!” “生了生了!恭喜阏氏贺喜阏氏,是个男孩啊,好漂亮的男孩!” 帐内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将外头的人喊的抬起了头。 “大单于,这是……”都尉带着不解,“怎么会有孩子?”“孩子!生了!”伊稚斜突然露出了笑来,“好,好极了,这孩子好极了!” ------------ 第八十八章 日磾王子 大结局 “小芾,你看看,这是个好漂亮的孩子!”阏氏抱着怀里的婴儿,轻轻的送到虚弱的子夫面前,“你看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跟彘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真的……真的么?”子夫转头去,看着那个刚出现的小生命。他闭着眼睛,还在哀哀的哭着,可是声音真的很好听。虽然脸上还带着些母体的血污未净,可是真的是个好可爱、好漂亮的孩子。 “宝宝……”子夫使劲力气抬起手指去,轻轻拨开孩子脸颊上的一块污渍,“你……你认得我么?”“当然认得,”阏氏笑着,哄着孩子,“这是娘啊,是娘亲!”“可是,你的爹……”子夫被突然涌上的酸楚控制了情绪,扭过头去,忍不住落下眼泪。“别这样,小芾。”阏氏凑过了身,轻轻对着子夫的耳边,“别伤心,孩子的父皇……一定能见到的,这孩子大福大贵,一定能遇到他的父皇的。” “单于,您怎么进来了?”一阵嘈杂,打断了两人的低诉。同时抬起头去,便看到伊稚斜满脸无畏,大大咧咧闯了进来,“匈奴王庭,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进的。”边说边到了子夫和阏氏的面前,“哟,恭喜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谢谢你的关心,我承受不起。”子夫的柔弱一下被冷漠包裹起来,静静看着那凶悍的人,“单于怎么不去忙匈奴的大事,总是到妇人帐内来?”“匈奴大事?”伊稚斜果然暴怒起来,一屈膝就倾过身来,“你知道我刚才知道了什么大事?汉朝的皇帝,派遣的卫青军队,居然直入我匈奴圣地,洗劫了龙城,不但杀了所有的人,还把我匈奴祭天告祖的圣物都毁了!” 子夫和阏氏闻言,心中皆是一惊。阏氏忍不住“啊”的喊了出来。子夫却咬着嘴唇,保持着冰冷的神态,“大单于,听过汉人的话么?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以前对大汉朝做过什么,现在大汉朝就还给你!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伊稚斜怒目,扬起手来,就欲掴去。子夫狠狠瞪住他,迎上了头。“你……你!”伊稚斜咬牙切齿半天,终于还是没有打下去。 “哇……”一声嘹亮的儿啼打破了帐内的静默。“乖,不哭不哭。”阏氏连忙哄着孩子。子夫听到孩子哭声,连忙急了,“公主,孩子他……” “孩子,这孩子……”伊稚斜眼神一转,站起身子,就将阏氏拉过来,二话不说,夺过了孩子。子夫一看,心头直坠,“伊稚斜,你要做什么!”“做什么?”伊稚斜笑了,“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这个孩子……是不是刘彻的?” “这……跟你没有关系!”子夫煞白了脸,“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小芾姑娘,也许……”伊稚斜走近来,对住子夫,“也许应该喊你小芾娘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相信,你身上的那个玉佩……呵,这孩子,即使不是刘彻的,也一定是汉朝皇族的。”“那又怎么样!”子夫伸手去夺,但被伊稚斜轻轻一推,便倒开了。 “大单于,”一旁的阏氏也吓坏了,过来劝阻,“不管汉匈战事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可是他已经在我们匈奴了,”伊稚斜回过头去,恶狠狠的看着阏氏,“就跟你一样,来了匈奴,就不再是汉朝人!” “你……放屁!”子夫忍不住骂粗话了。伊稚斜居然不以为意,一脸邪笑,“我告诉你,这孩子,我很喜欢,非常喜欢。我保证,我不会亏待他,我会找最好的奶娘给他,再请最好的骑手、射手、将军教导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为我们匈奴最优秀的人。既然他是皇族血脉,我就会把他教导成我们匈奴最伟大的王子……” “你想干什么?”子夫被伊稚斜的一番话弄糊涂了,刘彻的孩子,伊稚斜为什么要将他培养成王子?“伊稚斜,你疯了!你被卫青的龙城大捷烧糊涂了!” “我疯?什么意思?”伊稚斜再笑,看着怀里的孩子,“这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龙城虽然没了,可是我有这个大汉朝的王子,我可以把他教导成匈奴人!以后,他就是我们匈奴的孩子,吃我们匈奴的东西,穿我们匈奴的衣衫,讲我们匈奴的话,做我们匈奴的事!我要他将来——为我们匈奴而战!” 子夫惊呆了,看着伊稚斜得意的脸孔,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一切!他竟然要刘彻的孩子成为匈奴的战士,成为匈奴的刀戟,成为以后对付大汉的工具!他要刘彻的孩子去对刘彻开战,去掠夺自己父亲的江山、国家么? “你……把孩子还给我!”子夫努力起身去抓,“他是汉人,不是匈奴人,他不会成为你的工具,你把孩子还给我!”“还?休想!”伊稚斜狂笑着,将孩子搂入怀中,大步的离开了帐营。 “不,把孩子还给我!”子夫喊的声嘶力竭,没有力气几乎瘫倒在榻上。“小芾,小芾,你别这样!”阏氏连珠似的掉泪,过来扶着子夫,“我们再想办法,我们再想办法,把孩子找回来。” “不,我不要他成为匈奴人,”子夫抓着阏氏,“他不能和他父亲为敌,他不是大汉的敌人!”“我知道我知道。”阏氏搂着她,“小芾,你别这样,你身子很弱……” 子夫倚在阏氏怀里,感觉胸口有一股气一直憋着,可是孩子的情况让人心慌,好慌……不受控制的,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流慢慢从身体里积蓄而下,一古脑儿泻了出来。子夫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有些畅快淋漓的感觉,可是,又令人异常的虚脱和困乏。 “公主,请你……请你帮我把孩子找回来。”子夫喃喃,“孩子,我要我的孩子,他……不是匈奴人。”“我会的,我一定会的。”阏氏将那头颅紧紧贴着自己,“大单于正在气头上,才会说那样的话。等他过几天,心情好些了,我就跟他说,我把孩子要回来。” “我……好想阿彻啊。”子夫顶着困顿,顶着一丝一丝被剥离身体的冷意,“公主,我好想他。可我见不到他了……”“不会的,小芾,不会的。”阏氏摇头,“你会见到的,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回去。” “不、不,”子夫浅浅笑了,“我回不去了,我和阿彻……回不去了。他……能记得我么?他能么?”笑容凝在嘴边,竟然轻轻的,就静默了过去。 “小芾……你,怎么了?”阏氏不知所措,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突然才意识到自己掌中的温热和滑腻,抽出来看,血红淋淋的滴着浓稠的液体,让人止不住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小芾出了好多血……” “大单于,这孩子……”帐外的一人,见到从内而出的伊稚斜,颇有些惊讶。“休屠王,你也来了,很好。”伊稚斜边走边说,“你是也收到龙城的消息了么?那汉军行军神速,居然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的来又大张旗鼓的去,却丝毫不露痕迹。” “本王听说了。”休屠王点头,“据说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还是第一次领兵打仗!”“是啊,这个卫青,决不简单。”伊稚斜阴沉着脸,“汉朝的皇帝,我们也小觑了。他同以前的皇帝不同,他是会打仗的。用李广、公孙敖牵制了我们的主力,却让卫青一日行军五百里,袭击了圣地……这个皇帝,他很懂打仗!” “大单于,这次虽然汉军得胜,可是也是我们的疏忽。”休屠王道,“我们本就没有料到汉军有这样大的胆子,敢离开汉境五百余里地界,偷袭我们的圣地。如果正面交锋,那一万军士,就是再勇猛,也非我们敌手。” “休屠王,打仗靠的是什么?”伊稚斜轻笑,“除了勇猛,也有计谋和战略。汉人有本册子,叫做——孙子兵法,打仗不是简单的东西。我们再不能掉以轻心了。” “大单于说的是。”休屠王道,“虽然本王不识得汉字,也不知道什么兵法兵字的,不过我知道,大单于说的有道理。”又去看伊稚斜怀里不断啼哭的孩子,“大单于,这孩子是……” “这孩子?”伊稚斜低头,笑的深邃,“这孩子可是我们匈奴的宝贝!对了,休屠王,听说你连找了几个姬妾,都没有孩子,是不是?”“哎,别提了。”休屠王一脸恼怒,“那群女人,中看不中用,个个还不如那羊羔子,都几年了,什么也没给我生下!” “那好!”伊稚斜很是满意,看着怀里的孩子,“这个孩子……爹娘都没了,以后……若你还是无子,等他大些,我就让他到你休屠部来,认你做父亲!”“大单于,你说……”休屠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去看那孩子,“这样漂亮的孩子!大单于你说真的么?”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虚话?”伊稚斜瞅着孩子俊逸的面容,“看看,我都还没给他取个名字呢!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匈奴的孩子,一个真正的匈奴王子!” “单于想喊他什么?”休屠王来问。 ——“日磾!” 宣室内,刘彻站在门栏处,悄然不动。 “捷报,鸿翎急使捷报!”小唐的高呼从老远就传了过来,将入定般的人一下就拉回了人间,“陛下,捷报捷报啊!”“快,快拿来给朕!”刘彻迎过去,小唐早已将怀中的军报抽出,扬到了身前。 刘彻打开,顾不得回进宣室,借着月光便读起来,“……卫青率军疾行五百里,至匈奴龙城,一举歼灭敌方七百余人,俘虏三百人,烧毁帐营百座,匈奴祭天圣器五十六件……得胜还朝,我军未有战亡一人,轻伤五人……卫青,好个卫青,好个卫青!”刘彻举着军报,禁不住手掌轻轻颤抖,却是如何也掩不住心底的狂喜和振奋,“卫青,太给朕争气了,太给大汉朝长脸了!太好、太好了!” “陛下,车骑将军得胜了,是不是?”小唐听得有些糊涂,但是却抓住了重点!“对,对,”刘彻抬头,脸上洋溢着光,“仲卿胜了,他一举歼灭了匈奴的祖宗圣地,一把火烧了龙城!仲卿……是我大汉朝的英雄!” “奴才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小唐跪下来,言语中也是无比的欣喜和开心,“陛下,今夜起,您可该睡个好觉了!” “是,是。”刘彻点头,捏着捷报,快步离开,“你下去吧,歇着去吧,朕……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梆梆梆”的更鼓声,在寂静的宫殿中分外清晰。 寝宫门口,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始终仰头静静看着明月和繁星。 ——匈奴,这只是第一仗,以后,朕会要你们尝到,血的代价! 刘彻默默想着心事,怀中的捷报已经放到了一旁,而此刻握着的,却是一方狭长的木匣。 ——你在什么地方?天上的异星…… 刘彻突然一震,睁大了眼,看到暗黑的东南角有一颗非常漂亮的星辰,好像夺目的宝石,自漆黑的夜幕中,迅速的滑落,向着北方,跌落再跌落,拉出一条长长的绵延不绝的尾线…… 刘彻忍不住举步去追,可是只是几步,却被石栏挡住了去路,眼睁睁看着那颗闪亮的星辰隐没于黑暗中,带着细长的尾部,再也看不见。 一阵微风自身后吹过,将夏日中的人也激出了一身冷意来。 “……子、子夫。”刘彻翕动双唇,轻轻的念着。 “陛下,夜深了,当心着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随即两肩被覆上一件长袍,那突如其来的凉意便消失无踪了。 刘彻回过头去,见到了一个羞涩的脸庞,低垂着头,退在一旁。 “唉……”一声轻叹,溢于唇边,溢满了寝宫周围,久久不绝。 ——正文完 ------------ 番外 ------------ 第一篇 春花秋月之金屋藏娇 上 春末夏至,午后的宫廷内院一片寂静,宫人们偷了闲便站在檐下,倚着树干,轻轻的挥着宽大的袖幅。景帝美人王娡有些恹恹的趴在刚裁好的布料前,琢磨着是不是该小睡一会儿再继续皇儿的这身新袍子。 想到调皮的刘彘,王娡不由得就笑了。这孩子,不但样子长得好,个头也不小,连那机灵劲儿,宫里头谁见了都会夸上几句。看来当日那个“红日入怀”的奇梦,想来是有些缘故的…… 心中微微搐了一下,什么都好,只可惜彘儿不是皇帝的长子,若不然,那刘荣……想到这里,睡意就没了。王娡坐起了身,将手臂压皱的绸布摊平了去,边比划边找剪子。彘儿再讨人喜欢又能如何呢,名分定了的东西,强求也是求不来的,何况那是——离天一步远的宝座! “姐姐,彘儿呢?”外头匆匆的行步声夹着气喘吁吁的询问,打断了王娡的思绪。抬起头来,便见到了风一样冲进宫来的娘家弟弟田蚡。“你这是怎么了?” 王娡皱着眉头,将案上的布收拾起来,吩咐宫女去端些凉水来,“怎么每回来都这么风风火火的?宫门口的禁卫也不说你么?”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啰嗦这个!”拿过了送来的水碗,田蚡仰头便喝了个干净,一抹嘴,凑近来,“你在宫里头,怎么还不知道消息?尽在这里傻坐着。”“什么消息?”王娡奇了,“我一向在宫里头安安分分的,哪像你,总是鱼儿般的瞎蹿乎。你啊,怎么说也是个读书治学的,就不肯好好理些治国之道,有朝一日……也好让皇上多看几眼!” “皇上……”田蚡神秘的笑了,“姐姐,你说,要是我当了国舅……咱还不怕不发达么?”“什么国舅?”王娡瞪他,“我和妹妹两人在宫中伺候皇上多少年了,你算哪门子国舅……”“姐姐,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国舅!”田蚡扁嘴,抬起头去四处看,“彘儿呢,咱们的彘儿呢?有朝一日啊,要是彘儿当了国,那才是我田蚡当大国舅的时候……”“你疯了你!”王娡大惊失色,差点抬手来悟着田蚡没遮没拦的大嘴巴,“居然敢说这话!要是让皇上听见了,让栗姬听见了,我和彘儿可都没好日子过了!” “姐姐!”田蚡伸手去格开,“你啊,就是这样,什么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姐姐,其实我就不信,你还甘心就混这么个美人,让彘儿当个胶东王,便过一辈子了!彘儿聪明,宫里头哪个皇子比得上他?你也不看看,皇上每回看到彘儿那高兴的样子,他见到谁会那样?刘荣、刘荣成么?”“可是名分已经是人家的了!”王娡哀叹一口气,“再聪明又如何了,他毕竟不是长子……” “姐姐,如果我告诉你,有机会……我们有机会,让彘儿……”田蚡压低了声音,举起手来做了个推倒、立起的动作。王娡随即明白,倒抽一口气,“你……你说我们?”田蚡连忙点头,“正是,姐姐,眼下就有机会,看你敢抓还是不敢抓了!”面容严肃,一字一句,“我们家,只要彘儿成功了,便是全都成功了!” 王娡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伸手去握住了摆在一边的布料,紧紧攥着,“好,你说,什么机会?” 田蚡满意地笑了,撑着几案,倾过身子来,低低的说,“刚才,有人跟我说,见到长公主到栗姬寝宫去说亲呢!”王娡瞪大了眼,“说亲,跟谁?”“还有谁,当然是她那个宝贝女儿陈阿娇和太子刘荣了。”“这……”王娡有些愣了,“然……然后呢?” 田蚡顿了一顿,“然后自然是好消息!栗姬不但没有同意,反而数落了一通长公主,竟把这门婚事给回了!”王娡静默,没有出声。田蚡却续道,“姐姐,这长公主可不是普通人,栗姬竟把这门亲事给回了,绝对是自掘坟墓!我看,她就得意不了多久了。所以,我想着,既然长公主在栗姬那儿碰了壁,不如我们……” “你……你是指彘儿?彘儿和阿娇?”王娡咬着嘴唇,“你别忘了,刘荣比阿娇大了几岁,可是彘儿到七月才满七岁,他比阿娇小多了。”“姐姐,这个你担心什么?”田蚡不以为然,“自古娶妻娶什么?年纪无所谓,相貌无所谓,看她能给丈夫带来什么!”又凑近了,将声音压的极低,“姐姐可别小看了阿娇,阿娇的身后是谁?长公主!长公主的身后是谁?皇太后!只要咱家彘儿跟阿娇攀了亲,那攀上的,可不仅仅是个媳妇,是整个……整个大汉的江山啊!” 王娡几乎跌坐在地上,傻傻看着田蚡非常笃定的神情,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姐姐,这节骨眼上,你还犹豫什么!”田蚡有些急了,推了推发愣的人,“彘儿呢,彘儿又跑哪里去了?我要把他找回来,好好教教他,话说对了,以后的一切,就都对了!” 田蚡站起来,“姐姐,彘儿他……” “他一定又跑去太子书房听窦婴讲课去了!” “太子殿下,昨日臣所授的《大学》一篇,您可回去参习了?” 太子书房中,窦婴举着竹册,去看书案后强打精神的刘荣,颇有些无奈,可是却不能半途而废,探了口气,又继续,“这样吧,臣念一段,您接下去说……”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停了下来,窦婴看着面泛茫然的刘荣,几乎就快厥过去了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突然,窗外边响起了一个甚是清朗的声音,童音娇脆,可是口齿清晰,分外流利。 窦婴奇了,推开门去看。可耳听“噗啦”的一声轻响,见到两个矮小的的身影从窗格子边跳到地上,急匆匆的就奔走了。 前头的那个扎着垂髫的女孩子,便是长公主的千金阿娇了,后头那个跑得慢的……窦婴有些惊讶刚才那琅琅上口的文句,竟是从这个还未满七岁的胶东王——刘彘口中而出的么? “是彘儿和阿娇啊!”刘荣业已从窗边探出了头,满是羡慕的看着那两个跑远的身影,“他们真开心,不用像我似的,整日读书!”“太子殿下!”窦婴忍着气,“您可是皇上册封的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您怎么能总想着玩耍、游乐呢?你看看,胶东王殿下,他老是站在窗外头听,都能把臣讲过的文章记下来,他可比您小了好多岁啊!” “彘儿聪明,”刘荣不以为意,坐回了书案前,“这宫里头,谁都知道!父皇不也老夸他么?”“太子殿下,可是您才是该好好听臣讲课的人啊!”“窦太傅,我也没说我不听啊。”刘荣噘了噘嘴,“我可是天天都等在这儿,听您上课呢。只是……只是您总是说些大道理,让我念啊念啊,我都烦了。” “殿下,道理如果不讲不念,您能明白么?”“我母亲还说呢,天下的道理就那么一点点,”刘荣道,“只要当了皇帝,我说的就全变成道理了……”“这……这简直就是,大谬!”窦婴简直都被气晕了,连连摇头。“窦太傅,您今日都说了一早上了,再说下去,我都困了。”刘荣看他,“您就说些别的吧,说些有趣的,有意思的,行不行?这《大学》,我明日再说给您听,成不成?” “这……”窦婴有些犯难,可是想得一想,还是点头,放了手里的竹册子,“好吧,咱们今日就不说《大学》了。说……臣就给殿下说说《诗》吧。”“说诗?”刘荣好奇的托着头。 窦婴点头,“就是《诗》!大学里不就有一句是:《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臣今日就说说这《诗》。”稍稍想了一下,窦婴道,“《诗》中《国风•周南》开篇第一首,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喂,什么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窗外头突然又传出了一个声音,这一次是女孩子的了,故意压低了音,但还是被里头的人发现了。“我……我可不知道。”换成个男孩子作答,正是刚才背诵《大学》的胶东王刘彘的嗓音。 刘荣“噗哧”就笑了。窦婴看了他一眼,举起手指立于唇上示意不要出声,便小心翼翼走到门边,冷不防跨了出去,一手一个把外头的两个孩子给揪了进来。 “窦……窦太傅。”小小的刘彘憋红了脸,都不敢来看窦婴。那女孩子——陈阿娇却是哧溜一下,逃到了刘荣的身边。 窦婴蹲下身去,将刘彘一把抱起来,放在了刘荣的书案上,“胶东王殿下,怎么总是躲在外头听啊?刚刚那么着急的跑出去,可摔跤没?”刘彘摇头,伸出小手来,抹了抹头上的汗。窦婴一见,连忙替他去擦。“我……我想听窦太傅上课,可是母亲说,窦太傅只给荣哥哥上课,旁人不能听的。” “彘儿你想听,改明儿我就同父皇说,”刘荣立刻表态,“咱们一块儿上课。”“真的?”刘彘当真了,很是期盼的看着刘荣。“太子殿下,您这是……”窦婴却很尴尬,转了头再去看刘彘,“胶东王殿下,如果你想听臣上课……这样吧,等您再长大些,臣就去跟皇上请旨,再跟你授课,好不好?” 刘彘看着窦婴,皱着小眉头想着他的话,明白过来自己的希望落空了,扁着嘴点点头。可是才一下,他又拉住了窦婴,“窦太傅,我能问你问题么?”窦婴笑了,“当然可以,殿下想问什么?” 刘彘眨了眨眼睛,“窦太傅,刚才阿娇姐姐问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什么意思啊?”窦婴一听,立刻呵呵的笑起来,抚着刘彘的脑袋,“这句话,就是说,漂亮贤德的女子,君子都会喜爱的。”“噢!”刘彘恍然大悟般的点头,然后去阿娇。却不料,阿娇居然低下头,红着脸蛋绞起了自己的衣袖。 刘荣也笑了,指着阿娇说,“窦太傅,这我可明白了。是不是说,阿娇就是那窈窕淑女,我、彘儿都是君子,咱们都好逑……”窦婴一听,岔了气,咳咳的憋红了耳根。 “窦太傅,这个《关雎》……没有昨日的《大学》好啊。”喧闹中,刘彘的声音又冒了起来。窦婴一愣,去看刘彘很是认真的模样,“殿下,为什么这么说啊?”“我……也不知道,”刘彘却摇头了,“反正,我觉得《大学》说得好。父皇常说,立于世上,要懂得做人的道理,要学会胸怀天下……窦太傅,父皇说的胸怀天下,是不是就是您说的,”他略略想了一想,朗朗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语落,很是认真的扑闪着眼睛等待窦婴的回答。一旁的阿娇不解的看着两个人,刘荣都是带着惊奇和茫然,看着书案上坐着的小东西,说不出话。 “胶东王……”窦婴的手掌在刘彘的头顶摩挲着,“殿下当真聪慧过人,臣……”轻轻的摇摇头,却是掩不住双目中的赞赏和感叹,“臣都没话说了。” “殿下,胶东王殿下!”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宫女的声音。“我在这儿呢!”刘彘闻声,连忙伸长了脖子,“秋灵,娘亲找我么?”窦婴连忙打开了书房的门,那宫女匆匆入来,行了礼,便点头,“是啊,王娘娘到处找您呢,殿下,您怎么跑到太子殿下的书房里来了?”“我……跟窦太傅说话呢。”刘彘笑笑,按着书案要下地,窦婴赶紧扶了一下。“窦太傅,我娘亲找我,我要回去了。”回头来,看着窦婴,颇为恋恋不舍,“以后,我还能找您问问题么?” “当然可以!”窦婴笑道,“臣自当为殿下解答。”“好啊。”刘彘非常满意,转了身朝外头去,“秋灵,我们走吧,别让娘亲等急了。” ------------ 第一篇 春花秋月之金屋藏娇 下 田蚡转了几圈,终于见到了被宫女牵着手的孩子,急忙就过去抱了起来,带到王娡身边。“舅舅,你怎么进宫来了?”刘彘搂着田蚡的颈项,很是亲热,“来看娘的么?”“来看你啊,我的小祖宗!”田蚡将孩子举高了,原地转了一圈,惹的刘彘“咯咯”的笑个不停。一旁的王娡起来挥手,“好了好了,放他下来吧。这样子转,看得人眼花。心跳个不停呢。” “姐姐,怕什么!”田蚡回头来,可还是将刘彘举过了头顶,“我们的彘儿,命里就是高高在上的!”“你啊,口没遮拦!”王娡拉住了他,硬把刘彘给接了下来,“彘儿,用了午膳就不见人,你又跑哪里去了?太子书房么?” “我……”被王娡这么一问,才兴高采烈的人立刻蹋下了脸,偷眼去看田蚡。田蚡做了个鼓励的动作,刘彘抬眼来看,“我去听窦太傅讲课……”“你个孩子!”王娡摇头,拉了他的手,“娘跟你说了多少次,太子书房你不能去,怎么总是不听娘的话呢?” “可是窦太傅说得很好啊。”刘彘噘起小嘴,“昨日他教……《大学》,我今日还背给窦太傅听过呢——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好了,别背了!”王娡打断他,颇有些生气,“你就是背得出有什么用?那也不是教给你听的。” “姐姐!”一旁的田蚡过来,搂过了刘彘去,“彘儿,告诉舅舅,你喜欢太子书房?”“嗯……我喜欢窦太傅,喜欢听他讲道理!”刘彘非常认真,“今日太傅夸我呢!”“你……对了,你今日怎么跟窦婴背文章呢?”王娡想到一个问题,“你跑到书房里去了?”“我……我和阿娇姐姐在外头听,后来窦太傅说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彘细想着,“阿娇姐姐不明白,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就被窦太傅抓住了。” “你!”王娡瞪眼,差点背过气去。田蚡却是来了劲,两眼放光,“彘儿,你说什么?你说阿娇问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边说,一边撇眼去看王娡。果然,王娡会过意来,看着刘彘。 “是窦太傅叫《诗》里的《国风•周南》,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阿娇姐姐听不明白,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后来……后来就问了窦太傅。窦太傅说,那是指善良贤德的女子,君子都会喜欢的意思。舅舅,”他又缠住了田蚡,“你说,是这个意思么。” “是,当然是。”田蚡非常高兴,把刘彘一把抱起来,放在了膝头,“舅舅问你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阿娇?想不想跟她一块儿玩?让她……将来做你的妻子?”刘智听的糊涂,眨着眼睛,“舅舅,什么叫做妻子?为什么要阿娇姐姐做我的妻子?”“傻东西!”田蚡笑道,“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说要娶了那姑娘回家当妻子呀!” “可是……”刘彘急了,憋足了劲想着,“可是荣哥哥说,阿娇姐姐是窈窕淑女,他和我都是君子,难道我们都要阿娇姐姐做妻子么?”“啊?”王娡听的一愣,“刘荣也这么说?”田蚡不以为然,看着刘彘,“彘儿,你听舅舅说。你荣哥哥……是不会娶阿娇的,因为他母亲不同意。所以,阿娇就是你的,明不明白?你娘很喜欢阿娇,打算让你们以后,成亲……” “什么是成亲?”刘彘越发糊涂了,“为什么要我和阿娇姐姐成亲呢?娘……”求助似的转头去看王娡。王娡将人抱了过来,暗暗白了一眼田蚡,示意他太过心急。刘彘抱着王娡,还在问,“娘,为什么要我和阿娇姐姐成亲啊?” “彘儿,娘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王娡语气温柔。刘彘点头。“好,娘问你,你喜不喜欢太子的书房?”“喜欢。”刘彘如小鸡笃米,“我喜欢窦太傅……”“那你想不想也有那样的书房?也有窦太傅来跟你讲课?”王娡又问。刘彘的眼睛里放出了异样的光,“娘,我可以么?我也可以有那样的书房,也可以有窦太傅?您不是说只有荣哥哥,才能有……” “不是荣哥哥,是太子!”田蚡道,又惹来王娡的白眼。将刘彘的脑袋掰回来,王娡道,“彘儿,如果你真的想要你荣哥哥的书房,想要窦太傅,那么,娘和舅舅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就可以了?”“对,一定可以!”田蚡非常肯定。 “好,我听娘的,听舅舅的。”刘彘非常慎重的点头。 安乐宫里,一大群嫔妃围着窦太后,嘻笑热闹着。刘启同馆陶公主凑在一隅,一边看着外头孩子们跑来跑去,一边低低说着话。嫔妃里的王娡始终陪着颇有些落寞的薄皇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却又几次三番偷偷去看那边刘启和馆陶公主的动静。 “皇姐,最近……堂邑侯的身子怎么样了?前阵子,可听说他不太好啊。”刘启说着,就轻轻咳了两下。馆陶公主连忙来拍,“皇上,看看你,还管别人呢,先顾着自己才是。你的身子,比得旁人,可重要多了!”“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刘启摆了摆手,坐端正了身子,转了头去看外面热热闹闹的孩子们。 “看看,这些孩子啊,怎么闹腾,他们也不嫌累!”“是啊,”馆陶公主附和,“孩子们,精力旺着呢。”“朕听说啊,阿娇总是和彘儿一块儿跑去太子书房偷偷听课!”刘启道,目光寻到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孩子——阿娇和刘彘正扭在一起不知在争夺什么东西,各不相让。 “噢,阿娇跟我说了。”馆陶公主忙道,“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居然回来跟我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差点没把我给乐死!”馆陶公主笑起来,“小小年纪,居然都懂这个了,那窦婴,也不知在教什么……”“该是窦婴在调剂呢,”刘启也笑了,“真没想到,阿娇居然和彘儿挺合得来的,我原先还觉得她跟荣儿……” 馆陶公主的脸色立刻一暗,打断了刘启的说话,“皇上,我可喜欢小彘儿,多伶俐的孩子,你不是常夸他?连母后也夸他。”“哟,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居然当真了。”刘启摆了摆手。 “父皇,父皇!”说话间,那边拉扯的两个人居然奔了过来。首先便是刘彘,一气扑到了刘启的怀里,“父皇,阿娇姐姐……阿娇姐姐她非要我的小灵子,那……那是皇奶奶给我的。”阿娇手中提着一个竹篾小笼,欢喜地看着里头一只翠绿色的小虫子,朝着刘彘做鬼脸。 “阿娇,你也太不像话了。”馆陶公主拉住了阿娇,“总是拿彘儿的东西……”“好了好了,孩子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刘启摆手,将刘彘搂入怀里,“阿娇喜欢,就让她拿去。你是男孩子,怎么能这样小家子气!哟,居然还哭了,真是个孩子!” 那边的王娡看到刘彘抽抽搭搭的样子,连忙过来,“呀,陛下,公主,这是怎么回事?”“娘……”刘彘立刻躲到了王娡臂弯里,“我……没事。”抽噎了几下,硬生生给止住了。“哎,都是阿娇,被我给惯的!”馆陶公主连忙解释。王娡笑笑,又听到刘启说,“好了,彘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说哭就哭呢!不就是个小虫子么,让皇奶奶等会儿再给你一个,皇奶奶那儿多的是,等下父皇替你要去!” “真的?”刘彘眨巴眼睛,看到刘启郑重的点头,就破涕而笑了,惹的众人都笑了起来。馆陶公主,将孩子拉了过去,看着他仍旧对阿娇手中的小笼子眷恋有加,心头好笑,弯了腰去问,“彘儿,皇姑姑问你个问题,如何?”王娡看到馆陶公主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怦怦直跳。 刘彘却不疑有他,“问什么?”“嗯……姑姑给你找个媳妇好不好?”馆陶公主一出口,刘启显然一愣。王娡却是捏紧了拳,紧张的几乎渗出汗来。“什么是媳妇?”刘彘的声音很是清脆,“父皇?”“傻孩子,这也要问父皇的?”馆陶公主笑了,“媳妇……就像你娘和你父皇一样,以后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刘彘仍然迷茫,瞅着刘启,又瞅着王娡。王娡笑得一笑,“公主,彘儿还小呢……”“小?可不小了。”馆陶公主笑着,“你不是都会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了么?来,看看,姑姑……让她们做你的媳妇好不好?”抬手指着一旁侍立的几名宫女。刘启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王娡脸上强笑,眼睛却始终看着脑袋转来转去的刘彘。 看了一圈,刘彘嘟嘴,“……不好,我不喜欢。”“哟,还会挑呢。”馆陶公主大笑,去看王娡,“娘娘还说他小,我看他懂着呢。”又俯了头,“那你跟姑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这样吧,阿娇吧,阿娇好不好?” 话音一出,众人愕然。 刘启没有吭声,看着刘彘。王娡连呼吸都快停了,却努力保持着平静的神态。可是馆陶公主的声音实在有些大,连那边说笑的太后和众妃嫔都停止了说话,个个转了头来看。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全落在满脸无辜的刘彘身上。 “阿娇姐姐么?”刘彘开声了,咬着嘴唇,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头,忽而又抬头,“如果是阿娇姐姐的话,那……我就盖间金屋子给她住。”说完了,终于忍不住去看一边的王娡,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刘彘再去看刘启。 “你这小东西!”刘启开声了,竟是哈哈的大笑起来,伸手来轻轻戳了戳刘彘的额头,“小小年纪,可不得了,都知道要盖金屋子了!怎么刚才为了个小虫子,还哭鼻子?”“……是父皇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大方的。”馆陶公主早已一把搂住了刘彘,“看看这孩子,这嘴啊!皇上,我看彘儿以后不得了,可不输给你呢!” “这……彘儿不懂事,胡说着呢。”王娡笑着说,“公主可别介意……”“什么胡说呢,我可是认真的。”馆陶公主看着刘启,“皇上,彘儿都舍得金屋子了,怎么样?你可怎么说?” 刘启仍在笑,“说?朕说什么?既然皇姐都这样说了,朕当然没意见。这金屋子,你便问你这女婿要去!”“那可好,”馆陶公主满意了,“我可就在这里谢过皇上恩典了。”“这……臣妾谢过皇上恩典。”王娡连忙俯身在地。“行了行了,”刘启挥手,“反正,阿娇啊,总是咱刘家的人,难得彘儿一开口,便是一座金屋子……”话没完,又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这就跟母后说去。”馆陶公主起身而立。 “行了行了,还要说什么,我早听见了,咱们都听见了!”那边的窦太后开了声音,把这里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咱们家的小猪啊,真是不得了,娶个媳妇就是金屋子,这以后,该要怎么花钱呢,可怎么得了哦!” ------------ 第一篇 春花秋月之平民皇后 上 宣室中,刘彻好像热锅的蚂蚁,独自在舆地图前走过来走过去,满脸的烦躁和不安,让人见了就心颤。 “陛下,臣卫青叩见陛下。”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健拔的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刘彻一听,连忙迎过去,“仲卿,来了就好,快过来快过来!”“陛下,您这么急召臣回京来……”卫青看着神色异常的刘彻,面露不解,“是出了什么事么?” “看看就知道了。”刘彻转回舆地图前,抬手指指上面画着红圈的几处地方,分别在渔阳、雁门,还有一大片辽西地区。卫青立刻严肃了表情,“是匈奴……他们又来了。”刘彻颔首,指了指代郡一处,“朕让韩安国为将屯将军,守在代郡。可是此次,也受到了匈奴的袭击,返朝的奏报说,死伤超过一千余名。”又滑到别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就不用说了,渔阳、雁门各损失了千余人,至于辽西……不但太守殉了国,被杀害的百姓就超过了三千,还不知道有多少妇孺被匈奴虏了去……” “嘭”的一拳重重打在柱上,“该死的匈奴,他们就这样嚣张,都忘了他们的圣地,是被谁给烧了个精光!”“陛下,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卫青抱拳,“臣请兵一万,北出长城,替陛下一洗这匈奴扰边之耻!” “先不急。”刘彻拉下他的手来,“朕急着找你回来,的确是想派你出征匈奴。不过,还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什么事?”“大汉不同匈奴,”刘彻道,“他们可以在马背上游荡,马走到哪儿就待到哪儿。大汉却不行,打起仗来,除了攻也要守!”刘彻皱起眉来,“朕是想以你为将军正面对抗匈奴,可是……那边陲之地,也需要稳妥的人替朕守营。陇西太守死了,韩安国虽然可以抵挡一阵子,可他毕竟年纪大了,朕……为此发愁呢。戍边之人不定,朕可不敢轻易派你出征。” “陛下考虑周到。”卫青点头,“要说镇守将领……”他想了一想,抬起了头去,“陛下,您为何不考虑李广老将军呢?李将军一世都在刀阵枪箭中过来的,同匈奴也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用他来镇守要塞,一定可以达到陛下想要的结果。” “李广……”刘彻细细斟酌起来,“说起来,他倒的确挺适合的。不过他已被削了职,赋闲很久了。”卫青一听便笑了,“陛下请放心,即使赋闲无事,臣相信,李老将军也是绝对不会荒废了一身的本事的。陛下,您本来就主张唯才是举,连臣这种马奴都可以统帅一军,何况是威名赫赫的飞将军!” “飞将军?”刘彻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匈奴人都怕李广,朕……要是浪费了,的确可惜。上一回,李广带军出征遇到了匈奴主力,也是他遇上了。出击……未必有你的胆略和心思,不过守城……朕也的确相信他。”踱回了书案边,拿起笔来,“好,仲卿,朕就听你的,复用李广!封为——右北平太守,替你扫除后顾之忧。” “替臣?”卫青一愣,“陛下此次的方案是……” “你,卫青!”刘彻抬头,手指他,“带兵三万,出雁门,直对匈奴主力。李息带兵两万,出代郡,作为你的辅助,牵制匈奴。仲卿,这一次不再是搞迂回投机之术,朕要你实实在在同匈奴打一场!也让伊稚斜知道我们汉军的厉害!那龙城,可不是随便烧的,朕……迟早有一天,要把火烧到他们的王庭去!” “皇、皇上!”突然,一个宫女气喘吁吁的闯进了宣室,伏于地上半天都说不出话。刘彻皱眉,很不满意她的这番越轨举动,“这是怎么回事?”“……皇上,太后、太后让奴婢来传话,”宫女说的气急,断断续续的,“太后让奴婢来通知皇上,卫娘娘……她肚子痛呢!可能要生了。” “什么?”刘彻和卫青几乎在同时发问,“你说什么?”“奴婢说,卫娘娘她喊肚子痛,可能是要生了!”“天,居然这么快!”刘彻呆了一呆,去看卫青。卫青竟也很是愣怔。 还是刘彻先回过神来,“你快回去,帮着太后伺候去。朕……朕这就去。”“奴婢遵旨。”那宫女磕了个头,便立刻转身走了。 刘彻难掩兴奋,一把拉过卫青的手去,“走,咱们快走,可别迟了,迎接不到朕的小皇子!”“陛下,臣……一起去,似有不便。”卫青想要推托,虽然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焦虑。 “怕什么,朕准你过去。”刘彻不以为然,拖着他走,“何况子儿是你的姐姐,有什么好避忌的。走,跟朕走,一起去看你的外甥!” “看看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是个好面相。”太后抱着孩子,看了一个上午,却仍旧兴致勃勃,“皇帝,孩子的脸型可不错,是个有福气之人。”刘彻坐在一旁,小口啜着手里的茶汤,“母后,孩子这样小,能看出什么来?”“怎么不能?”太后煞有介事,“你小时候可就不一样,脸蛋有些尖尖的,闹得厉害,可不像我们据儿这么乖!”“行了母后,”刘彻打断了太后的唠叨,“好端端说,怎么说起朕来了?” “陛下,母后高兴呢。”榻上半窝的人许是心疼孩子的哭声,抬起了身子,接过孩子来,“据儿胆子小,动不动就哭的,总让母后烦心。”“不烦,不烦。”太后连连摆手,“据儿可是我刘家第一个皇子,我疼他还来不及呢……小据儿,是不是啊?给皇祖母笑一个!” “陛下,臣妾听宫里的人说,青儿……他又带兵出征了,是不是?”榻上的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刘彻。“噢,是啊,昨日才走的。”刘彻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本想让他等你过了月才走,不过……战事不等人,几万人都等着,朕……也不好因私废公了。” “臣妾只是问问,”那人低垂着头,轻轻哄着怀里的孩子,“陛下的朝政大事,臣妾也不便多嘴。”“是啊,子夫说的有道理。”太后附和了,“我看这宫里头,就属子夫最得宜有分寸了。”故意嗔了一下,“你都多大了,快而立之年才有这样一个孩子,心里头也不乐腾些?老见你换着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这些年了,也就子夫争气,给你生了一个又一个,这次还是我大汉的头一个皇子!” “母后,”刘彻有些不耐了,起身站着,“你……是想说什么吧。”太后一怔,居然笑了,“皇帝倒也聪明,知道娘心里头的话。”刘彻不语,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儿和孩子,她红着脸,含羞带怯。几年来,她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的羞涩和温婉,还是当初那小宫女的战战兢兢和颤颤巍巍,可以……立这样腼腆的皇后么? 刘彻打开了双眉,终是有了决定。 “朕……其实心里头早就在筹划这件事了,不过眼下……仲卿还领兵在外,朕想这件事可能需要拖一拖。”刘彻顿了一顿,“不过时日也不会久,仲卿……最多也就两个月,就能回京来。朕……便定在上巳之前,把册后的典礼,给办了。”“对么,”太后一听就笑了,“我就说,母子连心,这一点,总是相通的。” “册后……”当事人却有些懵了,抬头来看看太后,又看看刘彻,“陛下,臣妾这……怎有这样的福分?”“你没有,谁有?”太后非常高兴,“虽说都是卫子夫,你可比当初那个……”话出口,才意识到刘彻脸色的暗沉,太后连忙转了方向,“不管怎么说,你这手里头抱的可是我们大汉朝的皇子!你要当不得这个皇后,谁又能当得了?放心,母后说的话,绝对不会错的。” “好了,”刘彻终于表示出了去意,“母后再陪着子儿和据儿聊聊,朕还是去宣室,招人准备册后事宜。儿臣告退。”微微躬了躬身,便跨步走了出去。 “娘娘,奴婢要恭喜您呢。”小宫女一边替卫子夫放下发髻,一边满目笑意的小声道喜,“宫里的人都知道了,全都开始准备封后大典……”“月儿,这些话……以后不许说。”卫子夫瞅着铜鉴中眉开眼笑的小脸,却是双眉深锁,“这屋子里别说,踏出了屋子,更不许多嘴,知道么?” “为什么呀娘娘?”唤作月儿的小宫女不明白了,“明明下午皇上都这样说了,难道还有假的么?今儿个,好多个姐妹都到咱们这儿来道喜呢,还羡慕奴婢跟了娘娘……”“月儿!”卫子夫再次制止,“你年纪还小,不懂事。听我的吧,也叫人别来了,我……本不喜欢吵吵闹闹的,何况还会吵了皇子……听明白了么。” ------------ 第一篇 春花秋月之平民皇后 下 “噢,奴婢知道了。”月儿扁着嘴,点点头。发现了她的不快和委屈,卫子夫转身来,和颜悦色,“月儿,我没有怪你。只是……封后不封后的事情……唉,你怎能懂皇上的心思,我也说不清楚。所以,不说才是最好的。”拉了拉女孩子的手,“我不会害你……这宫里头啊,说多了才会害人呢。多少人都是坏在一张嘴上……” 月儿眨巴着眼睛,瞧着卫子夫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模样,很是认真地点头,“娘娘,奴婢明白了,奴婢以后再也不说了。” 卫子夫轻轻叹了口气,扯动嘴角。月儿以为她还想吩咐几句,却没料等了半天竟是一句没有。 “皇上驾到——”外头忽然传来小唐的声音,将里头说话的人惊得心头一跳。“娘娘,皇上来了!”月儿先转过神,笑容满面的对着卫子夫。卫子夫却是一脸的肃穆,连忙起身来,又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已经散了,忙去取丝绳挽起来。 而刘彻,已经推门而入了。 “奴婢给皇上请安。”月儿跪在原地。“臣妾见过皇上。臣妾未能出门迎驾,请陛下恕罪。”卫子夫也弯腰行礼,只是身形才动,竟被一双手给搀住了。“不是跟你说了,这些时日你免跪免拜的,好好修养身子。”刘彻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平和、客气又严肃,“原想着明日才过来说的,但是又怕自己忘了。”将人拉了起来,“……行了,你们都退吧,朕想和夫人单独说几句。”“奴婢告退。”月儿立刻识相的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陛下,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卫子夫有些局促了。自诊出怀孕至生产结束月余,这竟是十多个月来自己第一次同刘彻单独相处,心中那莫名的忐忑便又冒了出来。要知道,打接了那道“册封夫人”的诏书至今,虽然已经快五年了,但是刘彻留宿的时日却并不多……或者,根本就很少。 “朕……等着边关的军报,所以迟了些。”刘彻道,“这么晚了,你也没睡。你……总是这样晚才休息的么?”问话一落,刘彻突然有些凝滞,“还是……你一向都等到这样晚……”卫子夫眼神一闪,抬起头来,恰巧对上了刘彻询问的双眸,脸便红了,立刻垂了下去。 对方的默不作声,令刘彻也说不出话。看着她总是被自己的羞怯所遮掩的面孔,刘彻突然有些心疼的感觉。这个女人,当初是为了自己已颁的诏书不至成笑话,才李代桃僵的成了天下皆知的“夫人”。可是如今,都已为自己诞下了三个公主和唯一的一名皇子,她却仍旧如当初一般,羞涩、胆怯、腼腆、内敛,这许多年,她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是自己对她不够好么? 刘彻被这个问题给问倒了。缓缓的踱步到座前,便是她轻柔的取来靠垫,拉起外袍……所有的动作娴熟又细致,这是几乎在别的女人跟前都不曾有的体贴。刘彻的眼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低垂着臻首的女人,自己……似乎还真是忽略了她的温情,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刘彻破天荒的伸手去拉她的手,立刻就见到她眼睛里头的意外和惊慌,但表情却是温驯的。慢慢的过来,半跪在自己的面前,依旧低目垂首,看不清脸上的模样。 “子儿,你知道朕今日为什么要到你这儿来么?”刘彻抬起了她的下颌,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里头的紧张和慌乱,让人感到好笑而无奈。“你怕朕么?”刘彻又凑近了些,“朕的公主、皇子都是你生的,为什么你还不敢看你儿女的父亲?” “臣妾……臣妾只是不习惯,”卫子夫试图流利的去说,可一开口还是免不了打结,“陛下您……很久没有到臣妾这儿来了。”“怪朕么?”刘彻涌起了好奇。“不、不是,”等到的却是非常焦急的否定,“臣妾……臣妾丝毫没有责怪陛下的意思,臣妾只是……怕自己做得不好,惹陛下生气。” “子儿,你……跟仲卿有时候真的挺像的。”刘彻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玩味着她没有理由的不安和惶恐,“仲卿跟朕说话,也总是喜欢藏着掖着,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好像朕会吃了他。子儿朕问你,朕真的会让人害怕?”“不、不是的,”卫子夫摇头,“陛下……待人极好,臣妾深感陛下的恩德。” “可是你是知道的,你的身份……还有当初那封诏书……”刘彻泛出了愧疚之感,“朕是应该感谢你的。你替朕做了这么大的事,朕……却没什么可以给你。”“陛下,您已经给了。”卫子夫道,“臣妾的孩子,都是陛下恩赐的……何况当初,陛下和公主,谁也没有想到太傅她……” 话没说完,突然见到刘彻抬起手来,卫子夫立刻截住了话头,“臣妾失言了。” “……不,是朕……”刘彻蹙眉,“子儿,你怪朕么?”“啊?”卫子夫露出不解。刘彻浅而一笑,“这些年宫里头添了不少的女子,可是只有你知道,朕心里的那个人……朕的这份心思……”“臣妾明白,”卫子夫幽幽点头,“陛下,臣妾就是明白陛下的心思,才会愿意接受那道诏书。太傅留下的一切,臣妾从来都不曾忘记过。”话语哽咽,垂下泪来,“臣妾跟着太傅这么多年,看着太傅同陛下的一切,臣妾相信,太傅即使已经不在了,可是她一定希望陛下能开心,能同以前一样高兴。陛下心里没有臣妾,不要紧。陛下只想要一个名字,不要紧。只要陛下能高兴,能开心,臣妾就满足了。” “子儿……”刘彻托起了她脸颊,眼中依稀却是另一个俏丽的模样,“你跟她……不一样。”抬起手来,擦去上头的泪痕。“不过,你们一样,都很喜欢哭。” 轻笑一下,刘彻摇了摇头。 “朕……已经同母后商量过了,立你为后。”刘彻站起来,也将卫子夫拉了起来,“上巳过后,就举行册封大典。”“陛下……”犹带泪痕的卫子夫一怔。刘彻却不转身,而是踱步到了窗边,“子儿,你替朕生下了据儿,这本就是最好的功劳。母后觉得立你为后合适,朝中的臣子们也必然会支持。还有一样,朕……今日来,就是特地想同你说的。” 卫子夫心中一跳,见到刘彻转过了身,表情很是认真,“朕……留着这个位置,除了卫子夫,再没有第二个。”卫子夫听罢,控制不住朝后退了两步,脸色发白,却是没有答话。刘彻看着她,“子儿,朕知道朕这样做,对你不公平,可是……朕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你能够明白……朕欠了你,何尝不是欠了她?” “不,陛下,”卫子夫缓缓摇头,携着淡淡的笑,“您没有欠臣妾。”刘彻一听,窒了窒。卫子夫道,“臣妾……原本只是公主府中的奴婢。如果没有太傅,没有陛下,臣妾什么都没有,青儿也不可能有今日的这番成就,还有去病……陛下,卫家的一切都是您和太傅给的,还有卫长、阳石、诸邑和据儿……臣妾永远记得,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您和太傅留下的。要说欠,是臣妾欠了太傅,欠了陛下……因为臣妾……臣妾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像太傅那样,让陛下高兴……臣妾……”话说不下去了,被强行抑制又根本无法抑制的啜泣代替了。卫子夫背过了身,抬手掩着自己的双唇。 片刻的沉默,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别哭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将颤抖的人揽了起来。卫子夫惊愕的抬起头来,看到的一双漆黑的眸子,涌着无奈和怜惜,“陛……陛下。”“朕不许你哭了,”刘彻牵着嘴角,“封后是高兴的事情,朕可不想用你用眼泪来报答朕。”调侃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让卫子夫感动到不知所措。“好了,高高兴兴的,”刘彻伸手去将那小小的头颅轻按在自己的肩窝,“你都是朕四个儿女的母亲……不,马上就是母后了,还这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么?那……以后,天下的百姓都要笑话他们有个爱哭鼻子的国母了……” “陛下……”卫子夫被刘彻说的哭笑不得,很想抬起头来解释几句,却又贪恋这份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臣妾……不哭了,不哭了。”用力吸着鼻子,将那份酸楚压下。 “这……才对。”刘彻轻声喃喃,收紧了双臂。指尖自脑后落下划入细柔软滑的发丝中,禁不住闭了眼,将自己的脸颊都埋入了这份细腻中去。 “子夫,你一定会成为大汉朝最好的皇后……” 癸丑年春,3月,卫青姊子夫母凭子贵,被立皇后位。 ------------ 第一篇 春花秋月之是邪非邪 上 公主府里,众下人纷纷忙碌着打扫、清理、准备食材、酒具,似有贵客到访。公主打从清早就盯着看个不停,一丝不苟的样子几乎让人受不了。头一个开溜的,就是大将军——卫青。 “侯爷,您这是……”见到一身粗布衣服、提着竹篓、钓竿的卫青,执着笤帚的管事以为自己眼花了。“嘘——别嚷嚷。”卫青皱眉,又将竹篓扣紧了腰上的系带,“要让公主听见了,我可就出不去了……”“可是侯爷,今儿下午,不是说宫里头……”“你呀,就是这个,我才要出门去……” “哎,你们两个,在说什么?”一个不满的声音从后头过来,卫青一听,急忙拿着东西就走,管事却慌神了,低下头胡乱的巴拉着地。“人家都在忙,你们还有工夫说闲话!”那声音近了,“还有你……给我停下来!越见我越走,看看侯爷平时对你们客气的……”一把拉住了那长长的竹竿,硬把人给拖了回来,“你……怎么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卫青无奈极了,对着公主怒目圆睁的神情,偷偷推了推一旁呆立的管事。公主也不理会,径自看着一身短装、提着竹篓的卫青,“你这是做什么?”卫青扬起竹篓和钓竿,还有脚上的草鞋,“去渭河钓鱼呀。” “你……”公主差点气厥过去,一把夺下了拿钓竿,扔到一边,又来解竹篓子,“我昨晚上还同你说过呢,今日皇上要来,你居然还去钓鱼……”“就是知道,我才要去。”卫青弯腰去拾那钓竿。 “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公主瞪他,这次不拿东西了,一把拉住了卫青的衣袖,“皇上要来,你就偏要出去,还穿成这样……你到底怎么回事?”抬眼看看公主,又看看一边的钓具,卫青叹了口气,蹲身坐在了一角的大石块上。 公主见状,提着衣摆,坐到了他身边。 “到底什么不痛快?”公主看着卫青,尽量温言细语,“你就是发脾气,也该冲我发……皇上今日好容易出宫一趟,要知道你故意……你这不是让他难堪么?”“我……”卫青张口,看到公主嗔怪的模样,终于还是摇摇头,闭了嘴。 公主伸手去,一点一点扯着卫青身上的粗布衣服,“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自从去病走了……”“行了,好端端的,提去病做什么。”卫青脸色不好,打断了公主。可是公主伸直了脖子,将卫青别开的脸转回来,“每次你都这样,不提不提,我依着你不提,可是你也不能老给我脸色看啊!去病的事情,谁心里头都不好受,你不好受,我好受?皇后好受?皇上又好受了?”“我……没这样说。”卫青放低了眼神,将公主牵在衣上的手拉下,握住。 “哎……当初你同去病凯旋回朝,两人官封大司马……”公主将头靠上了卫青的肩膀,“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卫青很细声的哂笑一下,却是默默摩挲着手中的纤掌。“那时候,我还说你,连外甥都跟你一样了!你呀,仗打得好,官却做的傻……”“都是大司马了,还要怎样才算好?”卫青低语,抬眼来看自己肩膀处的头颅。公主笑了,“反正就是没有去病那样的风光就是了!”四目相对,温柔溢满胸间,“可是现在才知道,还是你好……去病就是锋芒太露,那样早便没了……” “也怪我,没看顾好他。”卫青叹口气,“从小见他大,看着他带着黑骢,学射猎、学弓弩、学兵法、学打仗……”“皇上何尝不是!”公主攥紧了卫青的手臂,“皇上的心里,多疼这孩子……青,你明明知道皇上的心思,可是这些年来,怎么总是避着躲着……你和皇上,你们两个人……” “我向来就不习惯臣客的那套……你也不是不知道,”卫青平静道,“我书读的不多,皇上要打仗,用得上我,我便跟着皇上……仗打完了……”“仗打完了,就把你搁起来么?”公主不服了,“你同别人可不同,你的姐姐是当今的皇后,我还是皇上的亲姐姐呢!”“那是你们,跟我怎么了?”卫青笑笑,站了起来,将公主也拉起来,“我卫青还是做我卫青该做的事!”看到公主又要说,卫青摇头阻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和皇上没什么,前一阵子皇上还让我准备了一同去上林苑转转呢。我只是不习惯那些声色犬马的东西……我怕吵,也不喜欢男男女女的歌舞酒宴……想出门去钓鱼偷个闲,倒被你给抓住了!” 话说得轻松,终于把公主给逗乐了,“你……不管怎么样,今日不许去!就是不喜欢,也陪着皇上喝点酒,说说话……我今日可准备了一样好东西给皇上瞧!”“就是你前些日子找到的那个……那个姑娘?”卫青剑眉微蹙,“不是我多嘴,这些年,宫里头那么多女子……皇上看中了哪几个了?换的皇后都眼花了,你还这样热心肠……” “皇上是我的亲弟弟,他的心思我怎么不懂?”公主边说,边拖着卫青朝里头去,“他呀……唉,还不是找不到心里头那个,当初子夫啊……咱们都有责任,要是我好好留意照顾好了,她也不会一个人流落到北地,让匈奴给……怎么说,我可再也不愿见到皇上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了。”看到卫青感慨的模样,公主续道,“其实这许多年里,咱们大家心里头都清楚,当初封夫人、立皇后……总是沾了子夫的光。所以,你也克勤克己的,皇后也小心翼翼的……你们心里头有不痛快,那是人之常情。可是皇上心里头……他的不痛快,能跟谁说去?我就是知道,才会想法子替他找……找不到一样的,就是有些相像的,也好过他一个人憋在心里头!你说,我这个做姐姐的,容易么?” “可是皇上就一定会喜欢了?”卫青摇头。公主看了看他的样子,“青,你是不是担心皇后?你放心,送再多的人给皇上,也动不了皇后的位子!不光是个卫子夫的虚名,还有据儿……太子的位置,可不是谁能动摇得了的!你看看,当初那个风光一时的王夫人,还不是一样没声没影了么。那刘闳、刘旦、刘胥,哪个也比不上据儿在皇上心里头的分量!” “你总是这样说,”卫青浅浅笑了,“我说不过你。”“好了,说不过我,就听我的。”到了屋门口,公主将人推了进去,“把这衣裳给换了,好好休息一下,等会儿跟我一块儿迎接皇上!他跟你可是双重亲戚,跟谁家也没这么亲,你倒见了他就要跑,像什么话!”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崭新的衣袍来,递到卫青手里,“好好陪着皇上,多说说话,他要在咱们这里开心了,于谁都有好处!”发现卫青不甚进入状态,公主轻拍他的肩背,“你呀,你跟皇上说的,一句顶过我十句,卫大司马!” “皇姐,朕今日来叨饶,是不是让你忙坏了?”刘彻坐在席上,看着满脸笑容的公主,心情大好。公主低头而笑,“难得皇上来一趟,忙些也是应该的。何况……皇上都多久没出宫来了?” “以前可以在这儿盘桓,现在可不成了。”刘彻口气颇为夸张,“朕要是一离开,据儿一定偷懒!”“太子才多大,还是小孩子呢,”公主道,“你总是看他这样紧,也不好。”“什么小孩子,都十五了吧。”刘彻感叹,“当年朕这个年纪,已经跟着周亚夫到细柳营慰军了。子不类父啊……仲卿,你怎么一直不吭声!”刘彻看向公主身旁的人,“这阵子除了上朝,朕就没见你说话……怎么,除了皇姐,你现在连朕……也不眼见了?” “陛下折煞臣了。”卫青脸皮一热,拱手道,“臣……一直听着陛下和公主的说话呢,只是……没什么好插嘴的。”“我们又没说政事,不过是家事!”刘彻笑道,“今日难得到皇姐府上,到你大将军府里头坐坐,咱们就谈家事,谈家事!不过朕还是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替据儿备了些弓弩、木剑和兵书,朕可真是……对他只有摇头的份儿了!” “陛下言重了,”卫青低眉道,“太子他……生性仁厚温恕,不喜欢刀剑兵家,那也是天性……”“可他是朕的儿子,不也带着你们卫家的血性?朕真是奇怪了,他要有皇后一般的温良是说得过去,可是朕的志向气魄他怎么就没有呢?连你卫青的果断骁勇也是一点影子都没有……整日除了文章还是文章,那文章能当饭吃?真是子不类父……” “哟,你当年不也喜欢看文章?”公主嗔笑,“我看太子跟你挺像的。”“陛下这是望子心切了,”卫青道,“太子年岁小,喜欢读书断字也是正常,要说子不类父,臣看倒是伉儿才真是不成器呢,要文文不行,要武武不能,陛下还老早赐给他宜春侯的封号……臣才要汗颜!”“你……”刘彻被卫青一番话抢得没声儿,看了半天,忍不住又笑又摇头,“都说仲卿不会说话,他一说话,倒能把朕给说哑了!” “还不是你先起的头!”公主轻笑,替刘彻斟满酒,“什么子不类父的,这世上能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像卫青这样的?你们一君一臣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对来!”“说得好!”刘彻抚掌,拿起了酒爵,“虽然朕知道你这是在夸仲卿,不过朕听着高兴!”仰头一饮而尽,“好了好了,不说那些孩子了,你呀不要埋怨你的伉儿,朕也不说据儿……由得他母后去操心。还有你这个舅舅,有空闲就多到宫里走动,据儿就喜欢你跟他讲射箭、骑马……” “臣遵旨。”卫青点头。“这才对,你最近老是躲在府里头,可不好。”刘彻看着他,眼神透着暧昧,“虽说最近仗不打了,那伊稚斜都死了,可是……朕的大将军,老是留连府中,陪妻伴子的……朕也不答应。” “皇上,”公主脸红了,去推刘彻的手臂,“你胡说!”“皇姐生气了,”刘彻乐道,“那朕不说了,喝酒喝酒!仲卿,喝酒!朕好久没跟你一块儿喝酒聊天了,今日可以一醉方休!”“臣遵旨!”卫青笑答,一口喝干了面前的酒爵。 “什么一醉方休?”公主不依了,嗔怪两个人,“你们要是都醉了,那我准备的节目,给谁看去?”“看看,朕差点就忘了。”刘彻抚额,“皇姐,别藏着了,快把节目呈上来吧,真等到咱们喝醉了,可就来不及了……”卫青虽没有答话,可是脸上淡淡的笑意,出卖了心思。 “好好,这就来。”公主起身去,转到后厢的内室去,没了影。“仲卿,皇姐究竟弄了什么花样?”刘彻忍不住问一旁的卫青,“这样神神秘秘的?”“臣……也不清楚,”卫青憨憨的笑,“公主她……心思透,也不是什么都跟臣说的……”“你们两个……”刘彻无奈,“卫家的人遇上刘家的……总是这样,呵呵……”话未完,已经忍不住笑起来。 “叮……叮咚……”一阵悠悠的琴声自内室传来,清扬悠远,带着柔柔的细腻,吸引了说笑的人心。卫青放下了手中的酒爵,抬眼去看琴声来处。刘彻却是明显一震,指尖的酒爵几乎落在案上,这调子……这调子好熟悉。 ------------ 第一篇 春花秋月之是邪非邪 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调子简单而委婉,仿如天边传来的声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一个身材纤瘦的男子走了出来,立于堂前。刘彻眈眈看着他,颇为面熟,却想不到名字来。 “奴才李延年,叩见皇帝陛下。”男人自报家门。刘彻豁然开朗,“李延年……”直瞪瞪瞅着他,“你……”心头涌上一阵怒意,“谁让你唱这首曲子的?”“奴才,奴才只是……”李延年显然没有预计到这般天怒,惶恐的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刘彻却气息难平,这许多年,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唱从前的曲子,尤其是……她唱过的。可是今天…… “你有几个脑袋?敢在朕面前放肆!”刘彻已经站了起来,“倾国倾城……这也是你唱得的?谁敢在朕的面前称倾国倾城?” “皇上,别这样。”公主听到了堂上的变故,连忙出来,“先别生气,再听听……”“皇姐,”刘彻怒气未消,“哪里找来的奴才,简直胆大包天!”“别气别气,”公主一边拉着刘彻坐下,一边朝内室挥了挥手,“听姐姐一句话,再听一曲……” 内里又是一声柔美的调子,这次是女子的嗓音,婉转低吟浅唱,刘彻只是几个音,便认出了那是“桑中”一曲,不由敛了火,慢慢坐了回去。“好了,再喝些酒,消消气,看看这个。”公主好言安抚,将案上的酒爵斟满。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歌音慢慢落下,一室安静。刘彻紧握着酒爵,等待着声音主人的出现。一直没有出声的卫青,默默看着喜怒不辨的刘彻。 随着淡淡的香气,一个身穿红色衫子的女子袅袅婷婷从里面走出来,低垂着臻首,双手交付在小腹,楚楚站在李延年的身边,却是看不清样貌。刘彻冷冷看着,也不出声。 这番阵仗,不是不熟,公主的心意……刘彻早已领教过很多次了。只是找了那许多,却终究不是原来的人。与其这般想念,不如不念。 “愣在那里做什么,快给皇上请安啊。”公主开声催着呆立的人。“奴婢李娃叩见陛下。”女子盈盈拜倒,声音娇媚柔软,恰如春风。刘彻却闻之一震,李娃……这名字怎得如此熟悉?脑中疾转,又看到旁边始终伏地的李延年,刘彻突然有了印象——当初那个垂髫的女孩,竟然如此这般了。当日她还曾夸赞这孩子的聪明和乖巧,不料这李娃却害了她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李娃,你怎么会在这里?”刘彻没有好心情,冷淡而肃穆。“奴婢……奴婢……”李娃嗫嚅了,低垂着头几乎要跪下。“李娃,抬起头来,让皇上好好看看。”公主又说话了,并拉着刘彻。刘彻缓缓呼气,耐着性子去看下头那张脸。卫青也放下了酒爵,抬眼来看。 殿中,李娃起身,抬头,眼眸自下首一点一点怯怯的移了上来,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就出现在了诸人的眼前…… 卫青略有些惊讶,定定看了几眼,立刻去看刘彻和公主。公主满目期待的瞧着身边的刘彻,而刘彻……什么话也没有,只感到胸口毫无预兆的绞了起来,窒到透不过气。 这张脸……这张脸竟然…… “皇上,她是不是很像……”刘彻听到公主在耳边的轻言,胸口如炸开一样,撑着酒案就站了起来,“皇姐,天下相像之人并不稀罕,再像她也不是……”鼻间冷哼,“倾国倾城之貌!”言毕,拂袖就走。 公主似没料到刘彻的反应如此剧烈,一时愣了没反应。可见到刘彻果然走了出去,连忙追过去,“皇……”没有几步,却被人给拉住了。转眼见到,是始终不开一口的卫青,“别去追……” 刘彻面无表情,自匍匐的李延年身边离开,都不曾施舍一眼给咫尺的李娃。李娃看着挺拔的身影倏然离开,怯生生地不敢开口,眼泪自目中滴落,却依旧唤不回那坚冷的背影…… “起驾,回宫……”刘彻抬步出门,告诉外头候立的侍卫。 “皇……”公主有些急了,又欲起身拉住刘彻,手臂却被钳制,还是卫青,“你——”公主瞪他,“别拦我……”“你别去!”卫青声音不大,可以说非常小声,但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制和肯定,“让陛下回去吧。”公主看着他,见到他眼神中的坚决,无奈坐倒在了卫青的身边,不再吭声。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幕与朝朝~~”突然,凄冷的室内响起了悠扬的歌声,带着些许凄凉和悲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回眸,“这一份情永远难了~~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爱一个人如何厮守到老~~怎样面对一切我不知道~~”已在门外的刘彻再也无法迈步,驻足停立。立刻,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如一把利刃,轻轻撕拉着身子,“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爱你怎么能了~~今夜的你应该明了~~缘难了情难了……” 李娃伸手掩口,难以抑制,颓然伏倒在了石地上,兀自啜泣哽咽。一旁的公主也已听得潸然泪下,将头颅埋入了卫青的怀中。 饮泣外寂寞无声,一双黑色镶着黄边的布履出现在了李娃朦胧的视线中。抬起头,见到刘彻竟已岿然站在面前,“陛下……”“谁……教你的这曲子?”刘彻声音带着轻颤,被看到的、听到的迷惑了。虽只是第一次听到,可是这调子这唱词,除了她,偌大的大汉朝,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到!眼前这个人,这张脸,她究竟是谁? “奴婢……当年在宫中学的。”李娃又匍匐,隐忍着啜泣回答。刘彻闭眼,再睁开,“……为什么学这首?”眼中的这背影真的很像。可是……她却从来不会这样俯首在自己跟前。刘彻忆起了那份骄憨、倔强和顽劣,她的视线永远都是和自己相平视的。“奴婢……曾学了很多,”李娃略抬起头来,发现刘彻注视着自己,又低下头去,“只是没有机会唱给皇上……” “你有机会。”刘彻冷言打断,转身朝向门口,“李娃听旨,即日入宫,赐春华殿,免除贱籍,封夫人号。李延年精通乐律,入事乐府官署,执掌协律诸事。”“奴才谢陛下。”“奴婢谢陛下恩。”身后传来兄妹二人的叩谢声。 刘彻充耳不闻,迈开了步子,径直往门口去。 “母后,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刘据跨入门内,见到对着烛火发愣的卫子夫,颇为奇怪。“难道还指望父皇过来么?他这几日,一直都同那个……那个少翁一起,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边说,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拿根小铜枝拨弄起渐暗的灯火。 “少翁……”卫子夫听到这名字,抬起了头,“皇上他……那少翁果然会仙法么?”刘据一听,就嗤鼻,“什么仙法,我才不信,也就是些江湖骗术……只有父皇才会相信!”卫子夫的脸刷的就白了,看着刘据那满不在乎的模样,“据儿,怎能这样说你父皇?要让人听去了……”“母后,也就是您这儿!”刘据低头来笑,“旁人处,我当然不会提。” 卫子夫还是不放心,“据儿,你怎么总是这样……好歹你和你父皇都是流着刘家的血脉,可是你们两个……”“母后,别人这般说,儿臣听过也就算了,怎么连您也这样说?”刘据明显露出了不满,“父皇主张穷兵黩武,对匈奴开战,一战就是几十年……您在宫里头是不知道天下的情形。连年征战倾河般的花钱用物,您去看看现在的国库里头……还剩了多少钱粮?” “那又怎么样了?”卫子夫摇头,“你父皇有丞相、有御史大夫、有大将军、有大农令、有大行令……那么多的朝廷臣子们,总可以解决……”“难道就靠赋税铸币买卖官爵?母后,这些看似增加朝廷税收,可是哪一样不是劳民伤财、盘剥百姓呢!”“据儿,你这样说,太失分寸了。”卫子夫显然生气了,“你父皇的心思,你未必懂……” “父皇想什么,我当真不懂。”刘据嘟哝,看着摇曳的灯火,“你说那个少翁,有什么大能耐呢!父皇还当他上宾留在宫里头,还说可以招魂……”“招魂?”“就是招魂,”刘据扁嘴,“我先前在父皇那里都见到画像了,就摆在延凉室里头。母后,我只见了一眼那画像,可是那……李娃呢!” “李娃?”卫子夫一愣,想到了这两年李娃进宫后所受的恩宠,直至最后临终刘彻的匆匆而去,突然心上涌起一阵酸苦来,却是静默没有出声。刘据见状,搂住了卫子夫的肩膀,“母后,父皇为什么如此在意那李娃呢?想她也不过是倡优之身,父皇这般宠爱,连人死了都寻了方士来招魂……父皇真的如此喜欢那李娃?” “李娃……”卫子夫轻轻的,抬手去抚刘据的脸颊,“那李娃呀……当年也是在宫里头呆过的,只是后来出了变故,才出的宫。她……果然是个生于此死于此的人,太傅的话……”“太傅?什么太傅?”刘据抬起头来。卫子夫一笑,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据儿,你父皇对李娃好,是有道理的。你看的那幅画像……你未必明白那是谁……” “怎么会不知道?”刘据辩解,“虽只是一眼,可我一定认得,就是那李夫人么!”“好了好了,”卫子夫道,“你说是就是了。”“母后,您怎么就这么大度呢!”刘据看着她,“我看父皇都快有一年没来这儿了……”“一年?一年了么?”卫子夫又是一怔,随即拉着刘据的手,“傻孩子,娘有你,就够了!” “天凉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睡?”朦胧中,刘彻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想睁开眼,却异常沉重,“连东西也不盖,大懒虫!”声音又起,近了好多,随即身上便是暖暖的覆着一层薄被来。 “你……你是谁?”刘彻伸手去捉,庆幸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告诉我,你……”“连我都不认识了!”那声音带着诘笑,纤纤手指点到刘彻的额头,“信不信我……不理你。” “……是你!”刘彻脱口而出,眼眸瞬间摆脱了枷锁,一张如花笑靥现于眼前,明眸皓齿,仿如二十多年前的一般青春容颜,“真的是你?”“什么是我不是我?”那笑脸立刻绷起来,“除了我,还有谁?刘彻,你想等谁?” 横眉竖目的样子令刘彻不怒反喜,几乎雀跃,这是他的子夫,一定是的。 “等你,就是你!”刘彻起身去,要将人拉入怀中。可是对方轻轻一挣,便离着自己远了好几步,竟还挡着层层的薄纱和布幔。“……子……”刘彻去追,可是人影全无,徒留一个纤瘦的身影在一旁的灯光下。 “陛下……”一声悠悠的轻叹传来。刘彻浑身一僵,倏然停住了脚步。“臣妾病痛缠身,妄对陛下,无颜见君,陛下见谅。”“你是……”“臣妾是李娃啊。”那薄纱上的人影缓缓作揖,“陛下……您忘了么?”“李娃,朕……没有。”刘彻噎然。“李娃谢过陛下了。”影子立直了,随着一阵风,慢慢的淡去、淡去…… “……别走!”刘彻大惊,举步去捉,可是触手之间除了布幔薄纱,竟是什么也没有!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耳边的呼喊清晰异常,随即是一双手扶住了肩背。刘彻连忙睁眼来看,却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一处墙壁,眼前是轻柔的布幔,还有一幅高高而悬的画像——那上头玲珑俏丽的脸庞,刘彻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而迷惘。 “陛下,刚才……臣听您喊……,喊——李娃的名字。那是……”刘彻转头,见到恭敬异常的一个人,原来是方士少翁。“朕……喊了么?”刘彻起身去,立在画前,“她……来过了?”“该是来过了。”少翁道,“陛下刚才不是瞧见了?” “瞧见?”刘彻一呆,随即移开视线,“你……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呆一会儿。”“这……臣告退。”少翁躬身退了出去。 刘彻终于敢伸手去摸那画像上的容颜,心中起伏难定,被瞬间前那亦真亦幻的人像绞的无处容身。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一滴眼泪,顺着眼眶直眼角,扑簌落在了画像上。刘彻闭目无语,只知道,她……即使来过,终还是走了。 御花园内,几名好事的宫人,偷偷的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听说了么,昨日皇上在延凉室里同少翁做法招魂……果然灵验了!”“什么灵验了?招谁的魂呢?”“呀,当然是……过世的李夫人!”“你怎么会知道?你亲眼见了么?” “我早上当值,见到皇上一个人趴在里头的书案上,皇上的手里还捏着笔呢!”“那又怎么了?” “后来那少翁进来了,见到皇上书案上摊着的竹册子,念什么……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宫女有些眉飞色舞,“还有什么呜呼哀哉,想魂灵兮!我也记不得那么多了。”“那是什么意思啊?”“我也听不明白,不过少翁说,那是皇上……”压低了声音,“思念李夫人所写的文章……” “皇上真的这样喜欢那个李夫人么?都没了大半年了。”“可不是么,延凉室里我亲眼见到一幅画像……可像李夫人了。我偷偷问那少翁,他也说,昨日夜里皇上还喊李夫人的名字……” “你们呀,怎么都在那儿,快过来帮忙……”不远处,一个宦官在招手。宫女们连忙过去,“公公,要我们做什么?”“快跟我去遗芳梦室,皇上要人整理东西呢……”“遗芳梦室?”众人皆讶,“公公,那是……” “就是延凉室!”宦官疾走,“皇上今日一早,已经改了名儿了!” ------------ 第二篇 之子来归之黄门马监 黄门署中,马儿嘶鸣,一个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正在忙碌的为马儿分发着干草,又一次次提了水,灌在湿润的马槽中。汗水自额头渗下,男子只是提起衣袖,轻轻抹了一下,便又专心于手里的活儿。 马儿们好像见到了熟人,纷纷自内里踱了出来,低着头浅浅饮着清水,好几匹更忍不住朝着男子的身上,嘶嘶蹭着。“乖,真乖!”男子奖赏似的捋着马鬃,轻轻拍了几下,惹来马儿嘶磨更甚,仰着脑袋就来撒娇,男子哈哈的笑起来,声音清朗高亮,如同飞翔的雄鹰。 “看看,那个就是金日磾!”“哪个啊?”“就是立在那匹黄马旁边的呀!”“看见了,就是他呀。他是匈奴人么?我看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怎么不是?你看他,这么黑,跟马儿都差不多了!”几名路过的宫人,站住了脚步,偷偷朝这边望着,还兀自说的热烈。 “可是我以前见过皇上招降的匈奴人,长的可凶了!绝不是他那样的。”“呀,我看他就很像,哪有汉人散着发只穿那种短袄的?听宫里的老人家说,他以前还是匈奴的王子呢!”“可是……可是你看他的样貌,我总觉得……觉得他像一个人……”“像一个人?像谁?” “这……我可说不上来。”“呀,别说了,快走吧。你看,大将军过来了。” 霍霍声传来,果然正是卫青,携着一小队侍卫大步朝这边而来。 等到近了,和马儿嘻笑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寻常的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器具,拍了拍衣襟,迎到门口来。“奴才见过大将军。”单膝跪地,低垂着头,散落的发丝自两颊垂落到胸前,将大半张脸都隐了去, “起来吧,”卫青抬手,示意他起身,“皇上想在黄门署选些好马,作为此次上林狩猎的坐骑。你……对了,你叫什么?”卫青看清了对方的脸,稍稍愣了愣神。这张脸,怎么会觉得……卫青以为自己有点走神了。 “奴才受陛下赐姓金,叫做金日磾(mi di)。”“金日磾?”卫青张口,“你不是汉人,你是匈奴人?”“奴才是匈奴人。”金日磾低垂着双眼,可是人却挺得很直,“不过已经归降大汗很多年了。”卫青笑了笑,“你很喜欢马么?我可很少看到匈奴人留在宫里头,喂马的。” “奴才……喜欢留在宫里头。”金日磾道,“也喜欢马。”“很好,那就选你了。你挑几匹好马,等会儿就牵到宫门口去,皇上在那儿等着呢。”“奴才明白,奴才就去。”金日磾略低头,转身朝马厩走了去。 “大将军,这匈奴人,有点怪怪的。”看着金日磾的背影,卫青身旁的一名年轻将领立刻就出了声。“哪儿怪了?”卫青不以为然,转身就走,“我看……”“他不像匈奴人,”副将道,“看他的样子,在汉人里算是高个儿,可是……咱们见到的匈奴人,个个都比他壮多了。”“你小子,见过几个匈奴了?”卫青好笑,“就这样肯定人家不是匈奴人?”笑容犹在,却忍不住停了脚步,转身去看一眼,那个高瘦的背影……卫青回转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会几次出现这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来。 “陛下,马匹来了!”“哇,好漂亮的马啊!”“陛下,我们今日就骑这些马去上林苑么?”等候在刘彻身边的骑郎们早已迫不及待,见到由远而近的彪悍战马,个个赞叹不已。刘彻立于车驾前,很是满意的看着那些马儿。这许多年,从匈奴而来的良马再也不会匮乏,连那嚣张甚久的伊稚斜都已离了人世,王庭北牵千余里。这世上,已没有足以同大汉国力相抗衡的敌人了! “陛下,臣刚才亲自去黄门署挑选的马匹,”卫青走到了面前,“一定没有问题。”“不错,仲卿,你做的事情,朕从来没有不满意的。”刘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眼光却被一匹高头马匹旁的人影给吸引了过去,“仲卿,那个人……是谁?黄门署的么?朕怎么从来没见过。” “噢,那个人,十多年前归降的匈奴人,”卫青道,细细看着刘彻的神情,“叫做金日磾,金还是陛下的赐姓。”“姓金……”刘彻蹙眉想了一想,“金姓该是以匈奴祭天金人而来,他是浑邪王部的?”“这……臣没有细问。”卫青摇头,“陛下想知道,臣这就去问。”“不用,”刘彻抬手拦住了卫青,“你……让他过来,朕觉得他……不寻常,朕想亲自问。”“是,陛下。”卫青起步欲走。 “等一下,”刘彻又喊住了他,“你……先带他去沐浴换衣,梳洗干净了,再带到朕这儿来。”“可是陛下,您……这么多人都等着出发。”卫青看了一眼罗列的军士们。刘彻不耐,“没关系,朕让你去,便去。全部人,都在这儿等!”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卫青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容貌英俊、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若不是他的皮肤比常人黑了些许,穿着汉服扎着高髻的金日磾,根本就看不出与其他汉人的不同——甚至,更出众。 众多等待的将士见到来人,纷纷交头议论起来。 刘彻轻咳了一声,示意卫青把金日磾带上自己的车驾中来,高喊一声,“出发。”队伍便缓缓行进了起来。 “奴才金日磾叩见陛下。”车内空间狭小,金日磾略有些拘束,又无法行礼,很尴尬。“行了,不用拜了,”刘彻笑笑,背倚着车壁,“朕知道,匈奴人是不喜欢跪地的。”金日磾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彻细细端详着面前的这张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刘彻突然非常奇怪,为什么这个匈奴人,自己却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呢?尤其是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那对琥珀色的眸子,让人觉得很温暖。 一个匈奴降虏,竟会让自己产生这样多的感觉,刘彻突然有发懵的迷惑。 “你……叫金日磾,你是匈奴浑邪王的族人么?”刘彻问,“来大汉多少年了?”“奴才本是休屠王部的,休屠王是奴才的养父。奴才跟着浑邪王归汉……十几年了。”“休屠王?”刘彻眼神一闪,“你是休屠王的养子,休屠王没有儿子么?”“只有奴才一个。”“那么你就是休屠部的王子?”“是的。” 刘彻半眯着眼,但心中的惊讶却是毫无顾忌的冒了上来。“你……在大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呆在宫中黄门署?”“是的,”金日磾道,“奴才喜欢和马儿在一起。”“你的汉话说得很好,”刘彻点头,“到宫里头学的?”“不是,奴才从小就会汉话。”“为什么?”刘彻不解,“匈奴王子都学汉话么?”“不是,”金日磾道,“奴才是跟大单于阏氏学的,南宫阏氏从小就教奴才说汉话。” “南宫阏氏?”刘彻一震,坐直了身子,“你居然见过我大汉的南宫公主?”“是的,奴才七岁之前,一直都在阏氏的身边。是阏氏把奴才带大的。”刘彻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那……她好么?过得开不开心?”“奴才离开的时候,阏氏很好,”金日磾抬起了头,“就是阏氏从小都跟奴才讲大汉的东西,大汉的皇帝,大汉的土地,大汉的人民,所以,奴才这些年,才一直留在宫中。” “你……你居然是皇姐带大的孩子。”刘彻浅浅笑了,“朕这么多年,居然都疏忽了。那休屠王呢?他可是当年……为了汉匈之战,而死的。你……休屠部的王子,居然不恨朕么?”金日磾看着刘彻,“奴才从小就听阏氏说,战争是最残忍的东西,不管是汉朝还是匈奴,都有可爱的人民和丰硕的土地,不应该互相残杀,奴才不希望再有战争。奴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恨谁。阏氏曾经跟奴才说过,奴才的父母……奴才的家乡,都是在大汉的。” 刘彻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你是汉人?”金日磾抿了抿嘴,“奴才也不清楚,时间太久了,奴才……记不得了。也许,阏氏当年真的这样说过,也许,是奴才记错了。”刘彻燃亮起的双眸又暗了下来,靠回车壁去,“金日磾,你是个挺奇怪的人,朕……从来没有这样,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奴才放肆了。”金日磾又低垂下头。“没有,你很好。”刘彻抬起手来,突然又停住了,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竟会有抚摸他头颅的冲动,生生将手缩回来,“以后,不要再留在黄门署了,那里委屈了你。” 金日磾颇为愕然,抬起头,看着刘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理解。刘彻一笑,“以后就这样打扮,很好。跟着朕,朕让你随驾伺候,就……先做个侍中吧。”“奴才……谢陛下。”金日磾低首。 刘彻这次不再克制,伸手将交握的双拳揽起,“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喊自己奴才,朕不喜欢。” “大将军,那个和陛下一起的人真的是匈奴人么?”卫青的旁边,凑过来一名军士,偷偷看了眼后面的车驾,好奇来问。“什么意思?”卫青一丝不苟,面无表情。“大将军,这个人……”“他有名字的,他叫金日磾。”“噢,金日磾……这个金日磾一点都不像匈奴人呢。”军士道,“大将军,您一直和匈奴人打交道,您说是不是?” 卫青笑了,勒了勒有些脚快的马儿,“我可说不准,匈奴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没人能说得准。”那军士点了点头,不再作声了。 忽然,车辇中传来了刘彻爽朗的笑声,将外头的人都弄得一愣。 先前那军士看了再看,又扬马赶了上来,“大将军。”“又怎么了?”卫青皱眉,“你今天话还真多。”“大将军,我……”军士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但是立刻打起精神,“我刚才想了一想,我觉得那个匈奴人,不,金日磾,他长的……很像一个人呢。” “谁?”卫青突然一呆,感觉对方居然道出了自己心头一直不敢说的真相。 “我说了,您可要替我保密啊。”那军士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的眼睛,还有鼻子,长得很像陛下!笑起来也像!”“你——”卫青摒着气,半天才回过神,暗暗瞪他,“行了,别胡说了,安分点!” ------------ 第二篇 之子来归之光禄护驾 太子“巫蛊”事发,江充灭族。 林光宫内,静谧安详,刘彻靠在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飞絮扬散,一整天都不曾说过一句话。自从太子的事情……江充、苏文皆已伏法,汉廷里一夜之间就沉默了很多。再没有人在他耳边聒噪,也没有人来为有屈的臣子申冤,没有人在寂寂的深宫内守候,刘彻……数着外头随风飘落的花絮,就这样,皆是安静,皆是冷清了。 “陛下,该时辰用晚膳了。”年轻的内侍进来禀报,声音却不大。因为看不到刘彻对着窗格的脸,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正在歇息。“……哦,都什么时辰了,”刘彻终于将身子转回来,“怎么又要吃饭了?” 自从征和之祸,宫里宫外的人事几乎都有了巨大的变动,望着这个颇有些脸生的面孔,刘彻的兴致并不高。 “陛下,您午膳也没用什么,”内侍看着他,“还是吃些吧。奴才特地让师傅熬了些粥汤……”“朕……不想吃,”刘彻摇了摇头,“你下去吧,呆着这儿,朕心烦。”“陛下……”内侍还待说,可看到刘彻微带愠怒的表情,立刻住了嘴,“奴才领旨。”端着食盘,朝后退了出去。 才到殿外,突然是“砰”的一声,便是碗盏掉落地上,碎裂的声音。 刘彻皱起眉来,许久都不曾有这种嘈杂之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让自己心头非常烦躁,“外头怎么回事?”“陛下,是奴才不小心!”内侍战战兢兢,“奴才、奴才撞到侍中马大人了。” “臣马何罗叩见陛下。”门口闪过了一个人影,声音洪亮,“臣……适才卤莽,走得急了,撞了王公公。”刘彻略略起身,皱眉看着那人,“……马何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朕……这次可没有让你随驾离京啊。”“臣……臣是收到了消息,”被刘彻一问,马何罗有些慌乱,“臣收到消息说是……说是江充的一些残余,可能会伏于林光宫,臣这才赶来……”“江充!别再跟朕提这个名字!”刘彻拂袖,“行了,你下去吧。既然来了,就好好查查。江充——朕灭了他九族,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来衅事?朕倒看看,他们还敢闹腾什么出来!” “臣遵旨。”马何罗起身,脸色煞白,“臣告退。”躬身往后,行至门口,偷眼看了刘彻几次,终于还是离开了。 “哟,小心!。”门口,又一个人几乎撞到了后退的马何罗。不过甚巧,堪堪扶住了差点被门槛绊倒的人,“你是怎么了……马何罗?你怎么在这里?”脸上惊讶的表情让马何罗更是紧张,“你不该留在长安的么?” “金大人,我……我是来巡捕江充余党的。”马何罗站直了身子,连忙道,“刚才已经跟陛下禀告过了。我……走了。”“哎,你……”来人有些狐疑,看着疾步远去的人,却没有摸到头绪。身后却传来了刘彻欣喜的呼喊,“日磾,是日磾来了吧,快进来。” 刘彻自榻上起了身,朝门口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高兴,一把拉住了跨进门来的人,“果然是你,怎么朕唤了你这么多次,才来呢。”“让陛下牵挂了,”金日磾反手扶住了刘彻,带回到榻上,坐好才放开,“臣……这些日子身子不适,才下的床。怕来了,反而给陛下添麻烦,所以……就一直捱到今日。” “你病了,怎么不跟朕说呢,”刘彻细细看着他,“朕好让太医去替你问脉……”“多谢陛下关心,”金日磾笑了笑,“不过是小病,不需要这样,太张扬了,不好。臣明白陛下的心思,可臣始终清楚自己的身份。总是仰仗着陛下的天恩,为己谋私,朝里的大人们,会说话的。” “谁敢说!”刘彻立刻生气,“谁敢说你,朕第一个拿他是问!日磾,朕早说过了,你自来了我大汉,便是汉人了,何况现在官封光禄大夫……谁还敢胡言乱语,朕割了他的舌头!”“陛下。”金日磾知道刘彻这是气头之话,忍不住摇头,笑了。 刘彻也笑了,“好,好,来了就好,陪朕几天吧。” “陛下,您好些日子都没回去了,”金日磾小心扶着刘彻靠在榻上,“林光宫再强,总没有未央宫里舒服啊,何况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需要您去拿主意。”“事情,还有什么事情?”刘彻苦笑,“朝廷的大事……朕很累,很乏,有你和霍光,你们两个替朕看着,朕放心。”“陛下,您这是……折煞臣了。”金日磾摇头,“无论如何,这里可比不上未央宫,陛下的身子,还是我大汉的福祉啊。” “这里……清静。”刘彻将头又转向了窗外,“你看,这里可以看到花、看到树,看到远处的山,看到天空里飞翔的鸟儿,这里……比未央宫好多了。未央宫……朕觉得那儿太冷了,太冷了。”“陛下……”金日磾自刘彻话中听出了落寞,明白他仍旧沉浸于丧子的悲情中,也不再多言。 “陛下,臣……今日就在庐舍中安宿,您要召唤臣,随时都可以。”金日磾抬手朝着窗外指了指近在咫尺的一处。刘彻望了望,“怎么不同朕一块儿?隔壁不就是一间很宽敞的宫室……”转目见到了金日磾眼中的推辞,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喜欢住那儿,就那儿吧。” 金日磾一笑,“那……臣陪陛下用膳吧。臣知道陛下没有用膳,”朝外头努了努嘴,“刚才臣见到他们在擦地呢,陛下又发脾气了吧。”刘彻一怔,呵呵笑起来。金日磾却仍旧带着好看的神色,“臣病了几天,可没好好吃过东西,现下饿了,陛下……容许臣吃顿好的,如何?” “你……你,”刘彻抬手指他,转了头又笑,“随你随你,朕陪你一块儿吃。” 有了金日磾的陪伴,刘彻的心情果然好了很多,连胃口也好了很多。不但吃了一些鱼肉和粥汤,难得竟饮了些酒。一夜安睡。 寅时不到,金日磾自庐舍内起身。常年上朝的习惯,让他的身体都会在这个时间自然苏醒,抬头看了看外面蒙蒙亮的天,金日磾略有些好笑。怎么竟忘了,自己这是在林光宫呢!大病初愈,全身总还有些莫名的乏力,加上昨日又连着赶了一天的路,金日磾伸了伸手臂,觉得自己还有些头晕的困顿之感。 不知道陛下……如何了。金日磾突然想到了内殿里的刘彻,昨晚喝了一些酒,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圣体安康。金日磾取了件外袍披上,便朝内殿去了。 突然,走道上有个黑影晃过,将举步缓行的人怔在原地。“谁?”金日磾当即高声而问,“是谁?在那里乱闯?”“……金大人,是我。”那黑影又闪了一下,随即才走过来。借着不甚透亮的晨曦,金日磾认出了是马何罗。 “怎么又是你?” 金日磾蹙眉,拉紧了身上的袍子,“这时辰,不好好睡去,到陛下内殿来做什么?”“……我,我是来巡视的。”马何罗有些紧张,说话磕巴,“我也睡着,可是……突然见到外头有个人影,这才想出来看看。倒没料到,吓到金大人了。” “是这样。”金日磾点了点头。“金大人,您……这么早,怎么不休息?”马何罗来问。“噢,我……有些内急。”金日磾也不说自己其实是去探刘彻,胡乱找了个理由,“然后,打算走走再回去。”“那……我不打扰大人了。”马何罗起身,“先走了。”立刻便走。 “哎,你……” 金日磾对于马何罗的着急离开有些惊讶,不过却也不说什么,看着他走远了。这马何罗,总是这样莽莽撞撞的。暗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对! 突然拉到了自己搭在身上的袍子,金日磾觉察出了异样。那马何罗如果是像自己一样才起的身,怎么他会那样衣冠整齐,还……佩着一柄短刃呢?回想他见到自己的几番模样,那种藏匿不了的惊慌和紧张。金日磾抓紧了衣裳,快步朝内殿走去。不管如何,还是去亲自守着皇上为上策! 内殿中,平静非常。金日磾为怕弄出声音,脱了鞋袜,悄悄走到了刘彻的榻前。低头去看,刘彻很是好睡的模样,闭着双目拥着盖被,丝毫都没有受到刚才喧哗的影响。金日磾轻轻呼了一口气,将他身上落下的一角塞了回去,这才轻轻走到床榻一旁,坐下和衣靠着墙壁。 抬眼便能看到刘彻安详的睡容,金日磾努力不让自己的出现影响他难得一见的平静。这个叱咤一生,横扫千里,功勋至伟的帝王,其实已被失眠和惊醒折磨了快一年了。从……太子造反,兵戎相见,父子相残,太子兵败,妻儿自尽……到平冤昭雪,灭杀苏文、族灭江充,这一年来大汉朝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太多惨绝人寰的惨剧。作为整个事件最大的胜利者,或者说是失败者,刘彻几乎一下子就自昔日的威风凛凛中垮了下来,不但远离未央,流连于这山间的林光宫中,更是连朝事都不太过问了。 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儿子的吧。金日磾这样想着。当日大将军卫青临终前同刘彻的谈话,仍旧历历在目。“太子敦厚,当可仁治天下。”金日磾拉紧了衣襟,突然有些体会刘彻的痛楚了,一向仁慈的太子,怎么会对自己的父皇举戈相向,造反篡位呢!他当时的心痛,一定也是彻心彻肺的。 “嗯……”刘彻轻轻唤了一下,翻了个身,继续睡着。金日磾放缓了呼吸的速度,确信刘彻并没有惊醒,笑了笑,闭起了眼睛打算小寐些许。 睡意渐起,屋外晨光微亮,屋内却是祥和一片。 “嗦、嗦”一阵细微的声音,带着不和谐的调子,进入内殿。须臾,一个脸蒙黑帕的人慢慢闪了进来,直视榻上熟睡的刘彻,手指一抬,便是一道青白的寒光。这边的两人皆没有动静,各自闭目沉于梦乡,对于眼前的灾祸丝毫没有反应。 蒙面人一步步靠近,眼神闪烁,呼吸也急促起来。 突然“噗啰”一声响,将行到榻前的人吓了一跳,回头来看,几乎魂飞魄散。万没料到,寝宫里竟还有一个人。刚欲拔腿便跑,却意外发现,那人并没有动静,连手指、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蒙面人鼓了胆子去看,原来他也打着盹儿,半吊的心放了下来。低头发现,原来刚才的声响,是他身上的衣袍滑在了地上。 不再顾忌,那蒙面人大吸一口气,高举起手中的短刃,就朝榻上横卧的人刺去。 “啪”——这次是非常响的一声,在静谧的清晨尤为震人。小寐的人立刻睁开了双眼,立即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震呆了。“你……你是何人,竟敢闯宫行刺!”金日磾厉声喝斥,扑过去就抓住了蒙面人的双腿,幸好昨日酒后摆瑟弹奏,那人就是被横放在地上的宝瑟给绊住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金日磾死死纠缠住那人,要把他拖离刘彻的身边。“来人,快来人!”张口高喊着。“你……找死!”蒙面人回身来踹,金日磾却拚力不放,撕扯中,又踩到了地上的宝瑟,蒙面人“嘭”的一声摔倒在地,脸上的帕子也落了。 ——“马何罗,居然是你!”金日磾看清脸孔,惊异非常。一边去夺他手中的短刃,一边高声大呼,“陛下,陛下,马何罗反了!来人,快来人!” “什么?”榻上的人惊坐而起,见到殿前纠缠的两人,几乎懵了。但立刻又反应过来,起身高喊,“侍卫呢,朕的侍卫呢,快护驾,抓刺客!”一时间,平静的宫殿骚动起来,霍霍霍的声音自四面传来,不一刻,便把整个宫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胆叛贼,赶快弃械投降!”禁卫统领指挥全体军士举起了弓箭,全部指向殿内的凶徒。而刘彻,已被一群年轻的侍卫护在当中。“再不投降,我们就要放箭了!”“马何罗,你还想跑到哪里去?”金日磾因病体虚弱,没有能力再抗制魁梧的马何罗,勉力死死捉着他仍高举兵刃的手臂。“我……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马何罗眼露凶光,“皇上把所有的人都杀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皇上为什么会杀你?”金日磾道,“若不是你不忠不孝在前,妄图行刺圣驾,皇上怎会杀你?”“我……我害了他儿子,”马何罗道,“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他已经杀了所有的人了,他要是知道,我和江充……我们是内亲,他不会放过我的!” 金日磾霎时明白了原委,竟是这个原因,让马何罗忐忑不安,居然萌生了行刺的念头,看着他绝望的神情,金日磾暗暗惋惜。 “大胆马何罗,还不投降!”禁卫统领又发话了,“再不扔了刀,我就下令放箭了!”“不准!不准放箭!”是刘彻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带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伤了日磾!” “陛下?”金日磾惊讶之极,不曾料到,刘彻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还考虑到自己的安全。“金大人,您果然是皇上的红人。”马何罗笑起来,“看看,陛下为了你,都不敢放箭。”“我……我心里只有皇上!”金日磾定定看着马何罗,眼睛里同样是坚决和肯定,“大家都知道,我是匈奴降汉之人,以前匈奴同大汉做了多少年的敌人?可是自我归汉以来,我便以皇上为父,以大汉为家。几十年来,我从不曾怀疑过皇上,也从不曾有过丝毫的念头背叛皇上,所以……皇上这样顾及我的性命!马何罗,你呢?你究竟对皇上是什么心?你如何为臣为子的?你是汉人,你竟也要杀你自己的皇帝么?” 一番话,将马何罗说的呆立当场。 “皇上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他既然当初没有杀你,那就说明你罪不该死。”金日磾说着,慢慢将那马何罗的手放下,慢慢顺过了他一直紧抓不放的短刃,“可是你今日的这番行为,太让皇上寒心了,也让所有大汉百姓寒心了。” “我……”马何罗似幡然醒悟,脱开了抓着金日磾的手,踉跄朝后退去,“我……”说不出话,却是被见机而上禁卫军抓了起来。 “呵——”金日磾大吐出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却不曾想,被身后的一个人突然抱住,“日磾,你没事吧?那狗东西有没有伤到你?啊,给朕看看,有没有伤到?”竟是刘彻,按耐不住,冲了过来。 “没事,臣没事。”金日磾回过身去,笑了一下,“承蒙陛下的保护,臣没事……”却是“哐当”一下,人虚虚的就倒在了地上。 “日磾!”刘彻大惊失色,“来人,快来人,给朕传太医、传太医!” ------------ 第二篇 之子来归之君父臣子 刘彻呆坐在床榻边,看着上头睡了快有两个时辰的人,很想喊他,却又不忍心喊他。心中胶着的激动和彷徨,翻江倒海似的折腾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绿色的玉佩,阔别了快四十年的东西,没有想到有一日,竟然会完好的回到自己的手中。 如若不是金日磾未穿整齐衣衫就到内殿来,如若不是他当堂昏倒被人抬到榻上,如若不是自己下令让太医替他诊脉验伤……这枚玉佩,或许自己仍旧看不到。它怎会挂在金日磾的颈项中?金日磾,究竟是谁?匈奴人,汉人?难道竟是她……抑或自己…… 想到了一种绝无可能的猜测,刘彻的手都抖了起来。 定睛细看榻上的人。当年麦色的肌肤已因长年留于汉廷而白净了许多。眼睛是微微有些翘的,鼻子挺直,鼻翼微薄,唇角很深……刘彻忍不住伸手去摸这张看了多年的脸,这样一张熟悉、亲切的脸,打从当初第一眼他牵着马儿过来的时候,自己就该想到了! “告诉朕,你是谁……”轻轻问出了心中的话,刘彻手掌轻颤,落在了微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呃,陛下,”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眼,带着迷茫,“臣这是……” “日磾,你醒了。”刘彻对上琥珀色的眼眸,再一次为心中的这份熟悉而震颤,连忙去扶起他来,“怎么样?感觉好些么?”“陛下,这……使不得,”金日磾意识到居然是刘彻亲自在扶,当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自己撑着榻沿,“臣没事,臣自己来。” “太医说你本来就有病在身,居然还跑到朕的寝宫来守着,也不知道多穿些,着凉又受惊……你怎么这样不当心自己呢。”刘彻怪责,但瞬间又感叹,“不过,要不是你机警的守在身边,也许朕已经被那马何罗给……”“陛下,您洪福齐天,当有神明护佑。”金日磾打断刘彻,“臣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是躺在刘彻的榻上,连忙要起身。 “躺着躺着,别动。”刘彻阻止,“朕让你躺,你就躺着。”“可是陛下……”“行了,别再说了,朕……还有话要问你呢。”“陛下要问什么?”金日磾露出了不解。 刘彻吸了口气,终于将手掌间的玉佩拿了出来,看着金日磾,“告诉朕,这个玉佩……是你的?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玉佩!”金日磾一见,脸色一变,第一时间便去摸自己的颈项,发现果然没有了,看向刘彻,“陛下,这是臣的。臣……从小就戴在身上。” “什么?”刘彻身子一震,几乎就软倒在地,“这玉佩,是你从小就在身上的?不曾拿下来过?”“从不曾。”金日磾非常肯定而认真,“当年,南宫阏氏在臣很小的时候就跟臣说过,这是臣的亲生父母留下给臣的唯一一样信物……陛下,陛下你怎么了?”金日磾没有想到刘彻居然会突然倒下去,吓得探身去扶。 “没事,朕没事。”刘彻抬手抓着金日磾,努力让自己坐好,却仍旧紧紧握着那玉佩,“日磾,你……朕,朕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世,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朕,你的父母,你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刘彻说得急,又说的磕磕绊绊,心头扑腾扑腾的狂跳不止。 “这……”金日磾带着疑惑,“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别管,你……你快说,朕想知道。”刘彻道。金日磾看了一眼略有些狂躁的刘彻,也不明其中深意,想了一想,“臣……其实臣自己并不是很清楚。臣只记得,当年七岁之前,臣都是在匈奴王庭,跟着南宫阏氏长大的。那个时候,南宫阏氏到哪儿都带着我,大单于请了匈奴最好的猎手、箭手教我本事,教我说匈奴话……可是南宫阏氏却总是跟我说,说很多大汉的事情。她要我从小就学会说汉话,学会认汉字,还找了很多汉家的典籍让我看。我记得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别的匈奴孩子都不学这些,我却要学。阏氏说,因为我的父母、我的家乡都是在大汉的,就跟她一样。所以我跟别的匈奴孩子不同,我要知道大汉的东西,要学*汉的情况。这玉佩……就是阏氏同我说的,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信物。”金日磾笑了一下,“时间久了,臣……有些可真的都不太记得了。” “南宫公主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玉佩的来历?”刘彻捏着玉佩追问。“来历?”金日磾一愣,“这……没有,阏氏从来没有说过。不过,倒是有一回,听大单于说过两句,他说在大汉朝,只有皇族的人才能拥有这个龙的图腾,而我有了,所以我在匈奴,就是他们最优秀的王子……”说到这里,金日磾非常腼腆,“陛下,臣……放肆了。” “不、不,”刘彻摆手,“没事的,朕让你说,就没事的。可是,他们当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任何关于你……你生母的事情么?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个玉佩?她在什么地方生的你?她人在哪里?”“我母亲?”金日磾又一愣,“我只听阏氏说过,母亲在生下我的第二日,就因难产失血而死了。” “咚……”的一下,刘彻的手重重落在了床榻上,却浑然不觉得疼痛,“她……她竟死了,真的死了……”“陛下……”刘彻异常的反应让金日磾疑惑不解。“那……那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南宫公主有没有告诉你?”刘彻一把抓住了金日磾的手。 “这……”金日磾似乎在计算着时间,可是看到刘彻焦急的神态,又放弃了,“陛下,臣说不准是元光……几年。臣只记得阏氏曾说过,臣出生的那几日,正是当年大将军领兵攻陷龙城的时日!” 刘彻颓然放手,整个人都靠在了墙壁上,捏着玉佩的手,不停在颤在抖,愈演愈烈。金日磾被刘彻的举动几乎吓傻了,看着刘彻缓缓落下泪来,心中惊诧到极点。“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日磾……朕的、朕的……”刘彻抬眼来,细细看着他的样子,他的眉眼,他的唇鼻,他的一切,心中头一次无比清晰,无比明朗,无比的确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同自己有些千丝万缕,分割不断的联系…… 她……她竟没有将玉佩丢弃,不但带走了一辈子,甚至将它留给了……刘彻眼中已被纷涌的泪水浸没了,喉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她带走了玉佩,那她留下的,是什么?! 突然之间,刘彻惊觉,颤巍巍站起身来,就往角落去。 “陛下,陛下您要找什么?”金日磾被刘彻突然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又见他到木柜里不停的翻找,下榻过去。“您要拿什么,让臣替您拿。”“朕……朕有个木匣子,”刘彻一边比划着,一边急切的翻寻,“那个木匣子,用一块红绸包着,朕……朕向来都带在身边的,从没有离开过。朕要找到它,朕要……” “陛下,小心。”眼见刘彻几乎跌倒,金日磾一把扶住了他,眼睛却顺着那木柜去看,“红绸包的匣子……陛下,是不是这个?”自柜中抽出了一方东西来,送到刘彻面前。刘彻立刻像捡了宝似的,一把搂在怀里头,“是、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陛下,这是什么?”金日磾不明白,将刘彻搀扶回了床榻前,“您精神不好,还是……歇歇吧。”“不,不,朕好得很,”刘彻摇头,将那包裹珍宝似的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上,随即一层一层的打开,露出了里头一方黑色的木匣子。 “陛下,这是……”金日磾又问。刘彻不作声,而是摒气凝神,努力伸出颤抖的手指,将那面上的木板一点一点的推了开去。于是,一方白底泛黄的绢绸展露在两人眼前。刘彻取了几次,都没能拿出来。金日磾见状,抬手去小心拿出了东西,然后轻轻的展开,平铺于床榻之上。 ——虎毒不食子,家和万事兴。 赫然十个简体大字,呈现于白绢之上,只因年代久远,字迹周围,都有些渗开了,白绢的边际也都发了黄。 “这字……”金日磾看着,突然有些气闷之感。明明都不认得,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样熟悉?难道自己曾经见过?迷惑的去看刘彻,他却也来看自己。“你……认得这字么?”刘彻看着他。那神情,告诉自己,他一定知道。 “臣……臣并不认得,”金日磾摇头,“可是,臣……总觉得哪里见过。”很努力的去想,想得有些头疼了,“臣以为这端不是匈奴字,可是……臣却觉得,自己在匈奴见过。臣……啊!臣想起来了,臣小时候在阏氏那里见过,她有一些石板,和一些绢帛,上头就写着这种奇怪的字迹。臣还曾问过阏氏,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可是阏氏说,她也不明白。只有一个人明白,或者两个……”金日磾话停了,脸白得跟这绢一样,表情异常古怪。 “告诉朕,谁明白?”刘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日磾,你告诉朕。”金日磾带着颤,“阏氏说,臣的亲生母亲明白,或者,还有臣的父亲……陛下,陛下!”金日磾慌乱的抱住往下瘫软的刘彻,“陛下你怎么了?” “朕……朕……”刘彻眼神略有涣散,可是却带着笑,一边流泪一边笑,“朕……明白了,真的明白了。”伸手去抓住了那方绢绸,细细看着,轻轻的念,“虎毒不食子,家和万事兴……你,你是在提醒我,是在警告我,你……”绢绸覆于手面,刘彻突然止住了说话,他看一下再看一下,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绢绸的背面一角上,画着一张微笑的小猪脸,噘着嘴瞪着眼睛,分外可爱。 刘彻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将绢绸捏起,手掌握拳塞于口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不停的落下,自指缝间落入那方绢绸。 “陛下,陛下您别这样……”金日磾不知所措,虽然不知道刘彻为何这般悲苦,可是、可是那绢绸上的字,却令自己无端的心慌和疑惑。南宫阏氏曾经说的话,无比清晰的印于脑海中,“日磾,这天下,只有你的生身父母才懂得这些古怪的文字,这是他们之间的标记,你懂么?”当年懵懂的情态此刻都不能跟眼睛看到的一切联系起来,可是……可是皇上真的认识那些字,还有那个小猪脸……金日磾不敢再说,自己曾在阏氏留下的石板和绢绸中,不止一次的见到这个熟悉的标记! 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金日磾越发头痛了。 “……日磾,朕……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吧。”刘彻缓过了神,慢慢地说,却仍将那绢绸贴于胸口,“虎毒不食子,家和万事兴……这话,说得好啊。”“陛下,您别乱想,” 金日磾垂首道,“不管您做什么,都是为了大汉朝,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可是朕……朕辜负了身边的人,”刘彻强笑,“朕……亲手把一个一个都赶走了,走的走,死的死,没有一个会留在朕的身边了。”“不是的陛下。”金日磾忙道,“您还有很多人在的,宫里头还有赵婕妤,还有弗陵小皇子,还有霍大夫,还有……还有臣啊,陛下。” “日磾,”刘彻抬头来,“你……不会离开么?不会离开朕么?”“不会,臣当然不会。” 金日磾道,“自臣来了大汉,臣就没打算离开。臣……这辈子,永远都留在大汉的土地上。”“好,好,”刘彻连连点头,握住金日磾的手,“好,朕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刘彻说着,“朕很高兴,朕……从来没有失去过,从来没有。”又将那绢绸狠狠按于心口,“你……没有离开过,不曾放弃,从不曾……现在,连……”看向金日磾,“连他也回来了,好,很好。” “陛下,您别这样,臣扶您躺一会儿吧。”“不,朕不累,”刘彻拒绝,握着绢绸不再说话。金日磾看出了他眼睛里的沉默,便住了口,只是目光却被那方绢绸吸引着,心中反反复复尽是无数个问号,无数个疑惑,无数个不能解答的探询。 “日磾,给朕……给朕去备笔墨,”刘彻突然说话了,转头看着金日磾,是非常的坚决和从容,“朕想颁诏。”“颁诏?”金日磾一愣,但还是起身去,将刘彻扶到了一边的书案前,取来一方黄绫绢绸,又慢慢研墨、润笔。“陛下,还是您说,臣来替您执笔吧。” “不,这道诏书,朕一定要自己写。”刘彻摇头,将笔杆拿了过来。金日磾不理解,“陛下,什么诏书如此重要?” “罪己诏!”刘彻落笔而下,嘴角是带着咸味淡淡的笑。 ------------ 第二篇 之子来归之临终托孤 “日磾,你……来了。”刘彻支撑着自软榻上,半侧起身来,却因体力不支,几乎又跌了回去。“陛下,小心!”金日磾连忙过来,扶住了他,“您别动,天气凉,会吃风的。”“没事,朕没事。”刘彻摆摆手,但还是顺从的靠了回去,转头去看了看窗格外的宫群,“外头……下雪了吧,朕都好几日没出这门了。” “早上开始下的,一直都没停过。”金日磾站起来,却被刘彻拉住,只得坐在了榻边,“陛下,您身子不适,应该好好休息,过几日天气好了,臣陪你出去散散步。”刘彻一笑,随即“咳咳”的佝偻起身子来,“朕的身子,自己清楚……”“陛下……”金日磾轻轻拍着刘彻的胸口。“没事没事,”刘彻拉开了他,“朕……这几日总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陛下,掖庭狱来报,赵婕妤已奉旨投缳……”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将里头的两个人都震的一呆。刘彻别过了头去,将目光重新放到了窗格子外,金日磾低下头,眼神闪烁,却没有出声。 “陛下,该用何种葬仪安置婕妤……”外头的人跨进来,跪在门口请示。刘彻绷着脸,转回来,“……掖庭狱里还有婕妤之号么?……犯妇之仪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将身子靠回榻上,揉了揉犯疼的额头,“去吧,别再来烦朕了。”“遵旨。”终于得以片刻安静。 金日磾站了起来,“陛下,您……若不舒服,臣改天再来。”“日磾,别走。”刘彻睁开眼来,立刻拉住了转身的金日磾,“别……陪朕说说话……” “陛下……臣留下。”金日磾坐了回去。刘彻看着他,一眼不眨,“告诉朕,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残忍?”见到金日磾不说话,刘彻强笑,“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杀,一个不留,包括弗陵的母亲……”“陛下,赵婕妤没有犯错,”金日磾开口了,“您……不该杀她,何况皇子才八岁。” “朕知道,朕……亏欠了她,”刘彻将手抚了抚脸,“可是,朕不能让她活着……”意识到金日磾的困惑,刘彻看着他同样深邃的双眸,“日磾,朕这话,只跟你说……大汉的江山,不能交给一个女流,她连字都不认识,何况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大汉朝,再也不能有吕后了,一个就够了。”“……陛下!”金日磾的眼中露出了震惊。刘彻叹口气,“日磾,朕这几日,一直在想,在想朕的这一辈子……朕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做的都累了。朕一心想把征伐杀戮的事情都在朕的手里做完了,以后交到太子手中的江山,就是太平盛世……可是朕没想到……朕没想到据儿他……”提起已故的太子,刘彻的眼中明显是一种舔犊的感伤。“都已经过去了,陛下,”金日磾轻声道,“别再想了。” 刘彻静静的笑了,“是啊,都过去了。日磾,如果你、如果你……”没有说下去,金日磾却会意,“陛下,弗陵皇子非常聪明,将来会是个很好的皇帝。”“日磾,你……”刘彻伸出干枯的手来,被金日磾一把握住,“朕……一直想给你改个姓。”“……”金日磾眨了眨眼,笑而摇头,“陛下,金……正是刘的一部分呢,臣永远都是大汉的一分子。”看出刘彻还想说,金日磾加重了手里的力道,“陛下,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 “你……好,好,”刘彻点头,大声的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朕……是真的相信,相信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和你母亲,很像。”“臣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金日磾很是平静,“可是臣相信,她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一个很好的女人。”“是,她很好,她……让人永远也忘不了。” 刘彻看着高耸的房梁,又慢慢卸了劲道,“日磾,你知道司马迁在著一部书叫做《太史公书》么?”“臣……略有耳闻。”“朕都看过了,差点没吐血。”刘彻冷笑,“你知道他写朕什么?‘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他可真敢写,也不怕朕要了他的脑袋!”缓缓看了一眼沉默的金日磾,刘彻续道,“不过,朕也不怕,他想写什么便写吧,朕这一辈子,做了那许多事,连罪己诏都颁了,还怕他那支笔么!” 闭上眼睛,刘彻似想到了往事,“只是……他何尝知道,朕心里头……心里头的那个……唉,谁又能知道。”话没说完,人剧烈的咳起来,几乎到了痉挛的程度。金日磾吓了一大跳,忙去拉住刘彻的双手,将他佝偻的身子打开了,放平在榻上,“陛下,臣替您去传太医……” “不用,不用。”刘彻还是拉住他,兀自大口喘着气,“朕……朕的话还没说完,朕不需要太医,不需要。”“可是陛下,您这个样子,臣担心……”“有你在朕身边,朕……没事。”刘彻紧抓金日磾不放手,稍稍侧了侧头看向榻边的木柜子,“日磾,替朕把柜中的包裹取出来。”“是,陛下。”金日磾依言侧过身去,拿了里头的东西送到刘彻面前。 刘彻连忙接过,打开了外头的丝绸,里头是两个盒子。一个金日磾认识,便是那个装着奇异文字的木匣子,而另各一个,却不曾见过,是个锦盒,很小,不足巴掌大。刘彻将木匣子揣在怀中,打开那锦盒——一枚黑褐色的丹药,泛着暗沉的光泽。 “陛下,这是……”金日磾看到刘彻捏着丹药,端详了半天,居然一仰头,吞了下去,“陛下!”刘彻摆手,扔去了锦盒。 这丹药,除了自己,没人知道——这是很多年前,在武安侯府里查抄出的东西。刘彻无奈,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会如此对待自己,遮着掩着,到死都不愿意说出来李少君的丹药,已经炼成了! 不过,也难怪他,这世上,又有几个是对皇帝坦诚相对,不遮不掩的?除了…… 目光又回到了眼前的人身上,“日磾,你说,这个世界上,有神仙么?”“啊?”金日磾完全没想到刘彻突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一下想到了他这许多年来,不停尝试的问仙、求道和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百转千折下也找不到个合适的说辞来。 “臣……”金日磾鼓着勇气,还是决定说实话,“臣不信。这世上,若有仙迹,为何还会有征伐无数,为何还有数不清的天灾人祸?世人,还是应当自救的。”刘彻愣住了,都没想到金日磾会说出如此奇怪的一番话来。 金日磾低头去,“陛下,臣放肆了。臣是胡言……”“你……你就是敢说!”刘彻丝毫不怒,反而发笑,“你……说你不是,朕还真不相信了。”半眯眼看着金日磾,刘彻突然道,“日磾,朕想问你要一样东西,你能送给朕么?” “陛下,要什么?”“你的那枚……玉佩。” “玉佩?”金日磾僵住了,“可那是……”话到一半,留在了嘴边,缓缓抬起手来,拉出了丝绳,解下玉佩。“日磾,您愿意给朕么?”刘彻摩挲着带着体温的玉佩,很是眷恋,“让朕……将它带走。”“……蟠龙的图腾,原本就是属于陛下的。”金日磾说得坦然,说的平和,“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的。” 刘彻抬起眼来,从心口涌上的酸痛和感动,阻了咽喉,“……朕要带着它!带着它,也许才会有希望……”刘彻自顾自说着,“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神仙,朕……也要试一试。”细细将玉佩放入了怀中,刘彻又攥紧了那方木匣。 “日磾,弗陵还小,需要有人替他看着江山。”刘彻声音有些阻滞,很是吃力,“如果是十八岁行冠礼……最多十六岁,还有八年……八年的时间,谁能替弗陵看顾着大汉的江山……”“陛下,您会没事的。”金日磾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憋闷。 “别跟朕说这个,”刘彻摇头,“朕……自己知道。朕只想替弗陵找个可以信任的人,替大汉朝找个可以信任的人。日磾,你和弗陵,你能替朕看顾着他么?当他是你的……兄弟?”金日磾闻言浑身一震,扶着刘彻的手不免抖振,可努力克制着声音的轻颤,“陛下,臣……怎有这样的担当?”“你可以。”刘彻认真地看过来,是不容置疑的期盼。 金日磾浅然而笑,“可是陛下,臣……毕竟来自匈奴。世人都知道,臣是匈奴降汉之人。陛下若以臣为少帝首辅,一定会有闲话的……尤其是匈奴,他们会看轻了我大汉的威严。”“朕……早该让你归宗……”“陛下!”金日磾毅然打断,“臣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 “可是你……”“臣愿意替陛下做一切,”金日磾道,“可是,臣……只是一名匈奴降臣。弗陵皇子的首辅大臣,陛下还是让霍光大人做吧,他是骠骑将军的异母兄弟,为人仁厚宽德,当是少帝辅政的首选。”慢慢去握住了刘彻的手,“陛下,臣……愿意辅佐霍大人,为弗陵皇子代顾江山!” “你……”刘彻看着他,确信他琥珀色的双眸中没有丝毫的推托和虚假,完全是诚心、认真和承诺,“好,好,朕听你的,朕都听你的。你……等下就去替朕宣……宣霍光,还有上官桀、桑弘羊……把他们都叫来,就说朕有话同他们说。” “臣明白。”金日磾点头,“臣……这就去传旨。陛下,您歇一会儿,等臣回来。”“行,朕等你。”刘彻微笑着颔首,目送着那人起身离去。 窗外的飘雪业已淡了,白云缝隙中,是难得一见的阳光。刘彻眯了眯眼,却舍不得将脸移开。冬日的阳光如此珍贵,如此温暖,好像许多年前,自己所拥有的……那份温柔和爱情。 “如果我有负于你,叫我……骨肉分离、孤独终老!” 刘彻笑了——你不是已经把我最想要的,给我带回来了么? “阿彻,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到茂陵来,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我也会在茂陵等你,这样……就不怕了。” 刘彻望着窗外,心开始飞向那方巍峨的土地——是的,都结束了。 你会等着我么? 等着我,我会再找到你,我会的…… ------------ 第三篇 前世今生 上 千年风习习,茂陵草漫漫。夕阳之下,满目金黄。 这个地方…… 才下的破落小巴士,紫芾抬头便看到了高大巍峨的一方封土陵墓,听刚才邻座大嫂说,这便是汉武帝刘彻的茂陵了。一边沿着黄土小道走向墓陵入处,一边自背包中掏出了手机,拨打号码。 “喂,Sam,你们都死哪里去了!”电话一通,紫芾连珠炮似的发起了飙,“说好等我,居然把我一个人落在车站,还要我转了三趟小巴才到……什么?你们都回旅馆了……你们……你们怎么这样!我好容易才到茂陵的!”听到被朋友放了鸽子,紫芾几乎快炸了肺,“那我现在怎么办么!刚才小巴的司机说已经没有车了……我,难道要我在这里过夜啊?……你们真是!……接,怎么接?我还不是一样要等!” 不等对方说完,紫芾气鼓鼓的挂了电话,“腾”的扔进背包里,一个人往里头去。爱来不来,谁稀罕!大不了……大不了就在这儿,陪着汉武帝过一夜怎么了?紫芾心上嘟哝着,也懒得再去理会时间,走的逾急,眨眼看到了沧桑耸立的石刻墓碑。 ——汉孝武帝茂陵。 黑石灰白的字迹,带着岁月斑驳的陈旧,可是依然清晰可辨,透露着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来。紫芾顺过那碑,抬眼望向了后头的封土堆,又扭了头看看四周,突然有些惊讶、震撼的感觉。第一次来到茂陵,第一次见识到武帝的陵寝,这才意识到偌大的茂陵,竟然连个围墙、连个门楣都没有呢! 如此轻而易举,就是走进了汉家的封土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心中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好笑又无奈。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么?”一个扶着小推车的老人家走过来,笑容满面的看着初来乍到的紫芾,“太阳都落山啦!”紫芾回头去,见到老人家面色红润,一笑之间褶子遍布整个脸庞,脑门上缠着一块布巾,他身旁的小推车玻璃架上还有些卖剩的凉皮、甘蔗段,想来该是个当地的小食卖家。“大爷,我……才来呢,”紫芾道,“看看……也等人。” “等人?”老大爷想想,再点头,“可是天色不早了,路就不好走了。”“我知道,”紫芾笑笑,“放心吧,我不会乱跑的。”回身去看了看那封土堆,紫芾见到了一条小路,“大爷,这条路……能上去么?” 老大爷瞅了一瞅,“这路……本来可不能走,天子的封土呢,哪能有草木,有脚印的……不过,也管不了那许多,现在可不讲究了。”紫芾颇有些意外的听出了老人的感慨,“大爷,您……懂这么多,您一直在这儿的么?”“……祖祖辈辈都在这儿,”老大爷笑了,“托着天子的福,托着那许多……将军的福,做些小买卖,打发日子。”说着弯了腰到小推车上取工具,“姑娘,也给你来碗凉皮吧!” “不……我不吃,”紫芾摆手拒绝,“谢谢您,大爷。”“……姑娘家,挑嘴!”老大爷也不气恼,而是推起了小车,“你不吃啊,我可就要回家去了。”跨上了车,又回身来看那石碑,那封土堆,眼中满是淡定和自然,仿佛看的就是自家后院的假山。“走啦,再见了,姑娘!”“再见,大爷,您走好啊。” 紫芾目送去慢慢远行的一人一车,颇有些感怀当地人的善良和热情。不过仅是几分钟的舒畅罢了,紫芾忽然意识到,随着天色暗沉下去,这荒芜的地方已经只有自己这一个大活人了! 不自主伸出手臂来将自己围住,紫芾行到了那石碑前,细细审视着上头每一个石刻大字来。看了前头,再看后头,有一处是文物局所书写的武帝生平。紫芾其实早已对这段历史了熟于胸,只是此刻蓦然在茂陵跟前见到了有关刘彻的一切,心中难免惆怅。在位五十四年,建树无数、开疆拓土的一代帝王,也不知经过了几千年的岁月和风雨,他若有知,还会对这一片热土有眷恋么?独自一个躺在这冰冷的封土堆里,尚能忆起昔日的叱咤岁月和风光无限么? 紫芾黯然,却又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怎就突然这样悲天悯人起来了?还是对着一个作古千年的帝王!自己这是……发昏了! 瞧了瞧天,看到天边慢慢落下的金黄,紫芾因颠簸一下午的时间,渐有困顿疲乏之态,想着阿Sam就是让人来接自己,可也要些时间的,便四处瞧瞧,终还是找了石碑的台阶,坐下小憩片刻。 “武帝大人,借你贵宝地靠靠,可不要紧吧?”紫芾把脑袋歪歪放在了石碑一侧,轻声嘟哝,“等人来了,我就走。”打完招呼,放心休息,百无禁忌! 暮色中,在明暗相交的天空中,红与黑的色彩在茂陵的四周围出了一丝奇异的庄重和魅惑。一个男人的身影,好像凭空出现似的,就那样静静的站在了通往茂陵封土的黄泥道上。一点一点走近,一点一点临于寂静的墓陵,一切都是停止的,一切都是封存的,仿佛留待千年,无数个世纪,需要一把钥匙去开启时空之门。 “索索”的脚步声并不是很扰人,那男子缓缓地向前,每走一步都好像承载了千斤的分量,越往前头越显得慎重,终于,在巍峨的石碑前停下了脚步——他见到了一个人,蜷坐于台阶上,楚楚靠着石砖,低垂着头颅——这样一个女孩子,居然一个人,在茂陵的跟前,睡去了。 你是谁?心中冒出的声音,令自己都愕然,可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楚,如此迫切!是……你么? 停下脚步,蹲下身去,见到了低垂被发丝遮盖的俏脸。男子看着出了神,黝黑墨玉般的眸子中闪出的是夜星一样的亮光,手指轻颤,居然抚上了对方柔嫩的脸庞。 “……谁?”小憩的人被肌肤的触碰惊醒了,睁眼没有看清人样,却只是一双眼眸,泛着白光泛着说不出的震动,让人心异却不能拒绝,“你……是谁?”紫芾抓着石碑,一时躲不开,心头怦怦跳的厉害!“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紫芾!”男子轻轻的喊出名字,让紫芾更是诧异不止。不自主回头看看,这里是茂陵,这里……自己分明就是第一次来,眼前这个人也从来不曾见过,他为什么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紫芾舌头打结,左看右看,没有第三人,难道碰上妖孽?碰上匪徒?碰上人贩子?无数个假设在脑袋里飞转。紫芾直觉面前这个俊朗、儒雅的男子怎么都不像个坏人么!可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地方是不是有些奇怪的?夜幕已落,昏暗的光线下,风都有些阴冷,紫芾想起来这里可是陵区……天知道自己是不是撞了邪?“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紫芾……你是魏紫芾。”男人笑了,漆黑的双目涌上了说不出的欣喜和快乐,“我知道你是。”“可是,你……”紫芾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你在等,我是来接你的,”男人拾起了被紫芾扔在地上的背包,“我姓刘,我叫刘智。” “智……刘智!”紫芾被这个名字困惑了,头脑中突然是被炸开似的疼痛和抽搐,不由伸手去抱住了脑袋,“智——” 砰—— 眼前漆黑一片,又是耀目的白光,一切在混沌间突然清晰起来。怎么回事?怎么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 紫芾重新睁眼去看,什么茂陵,什么落日,什么石碑,一切都没有,只是一片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铺,一个纯白的世界。 这是什么地方?紫芾虚弱的转着眼珠,想看清周遭的一切,却看到了一个人,一双带着错愕、惊异、狂喜和不置信的眼睛—— “智,你……”微启干涩的双唇,却实在没有力气说出多余的话来,想去抬手捉他,可是连指头也动不了,无奈之下,只能勉励笑笑。 “你醒了!紫芾,你醒了!”他冲过来,一把搂住了紫芾的头颅,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激动都融在了双臂中。刘智啊,你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紫芾心中忽然感到满足,那样的满足。 “智,我……看到你了。”紫芾缓过气,细若蚊吟,“我……在茂陵等你,你……来了。”“是,我知道,”刘智笑,一边点头一边笑,眼泪伴着笑容,落到了紫芾的面颊上,“我……找到你了,是不是?” “嗯。”紫芾点头,身体上的疲乏和虚弱让她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回顾更多的东西,“我……好累,好饿……”“你想吃什么?”“……陈伯的奶茶,还有酥皮蛋塔!”紫芾笑了,“我……想了好久!现在就要!” ------------ 第三篇 前世今生 下 三个月后,陕西茂陵。 依旧是习习的风,依旧是寂寞的封土,依旧是透着金黄光晕的夕阳。 “小傻瓜,看够了没有?”身材修长的男子,搂着怀中的较弱躯体,轻轻在耳边说,“站了一天,不累么?”“嗯~~”那女子摇头,“我喜欢这儿。”回过头来,看着男子,“你忘了,当初我们就是这里遇见的呢,你……过来就喊我的名字,吓死我了。”“为什么?”男子笑了,“我……长得很吓人么?” “你……也不说来历,就喊人,怎么不吓人?”女子笑了,“紫芾、紫芾,就你这么喊我!”“不喊紫芾,喊什么?”男子笑了,“难道喊你……小丫头?”“刘智你!”紫芾气急,伸手推他,可惜力气不及,推不动。刘智将人纳入怀中,“别闹,别闹,你身子不好……” “那你还捉弄我,占我便宜!”紫芾瞪他,脱了双臂,自顾自往前走,“汉——孝——武——帝——茂——陵。”瞧着石碑上的字,轻轻念着,突然想到什么,回首来看,“阿智,你说,这个茂陵里……会不会有什么故事?” “故事?”刘智一愣,随即抿嘴而思,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去,“有,你想听么……”“真的有?”紫芾奇了,“当然想听,可是,是真的还是假的?”“听过你再说真假……”,刘智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茂陵还没有建起来,有一对男女曾到了这里,男子问这世上若无长生之道,该何去何从?那女子回答,若无死何来生,所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胡说!”紫芾掩嘴笑了,“茂陵还没建起来的时候,就有佛谒了?” 刘智也不反驳,而是上前揽住了她,“男子说书中曾有嫦娥盗不死药以飞月宫得永生不死,世间又有秦皇造地宫、遣童男女入海求仙以期长生,但女子却言月宫茫茫空无一物,不过虚幻,天上空旷,惟人间才是乐土,而嬴政之举更属无稽,地宫无用仙迹亦渺茫,皆是一场空罢了。”“然后呢?”紫芾被刘智说的好奇起来,抬头来问。 “所谓人世无常,男子害怕因时间变迁而失去他心爱的人,世间又无长生之道,若不幸分离,他该如何才能找到那聪慧的女子呢?”刘智续道,“于是他们约定,如若两人分离找不到对方了,便在这茂陵相约。有这里,便有他们的永世之期……” “……阿智!”紫芾轻颤了一下。刘智低头去,“怎么了?”“我……不知道,”怀里的人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这个故事……我好像听过。”“你听过?”刘智抬起她的下颌来,静静地看她。“我……说不清楚,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印象,”紫芾想了又想,微蹙眉,“我不知道怎么说。” 抿着嘴唇甩了甩头,“不管了,也许是以前什么书上看到过的吧。那……他们到底找到了没有呢?”“当然找到了,”他轻吻她的额头,“虽然这里很大,可是并不难找啊。何况他们等待了2000年,老天都会开眼的。”“2000年……”她仰头看,随即笑了,“你又哄我!” “你怎知我哄你!”刘智叹气而笑,“我就等你了那么久……”抚过她的脸庞,“幸好,你一点也没变,让我一眼就认到。”“变什么变!”紫芾也抬手去摸自己消瘦的脸蛋,兀自咕哝,“睡了几年,最多也就是瘦些,哪会认不出呢……”眼眸婉转,看向刘智,“你……乖乖的告诉我,不许瞒我,这五年里……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么?你……一直都守着我?你怎能确定我会醒过来?” “小傻瓜!”刘智漆黑的眼珠里是说不出的宠溺,“什么叫做不确定?我只知道,你不会舍得我,一个人离开……”“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情么,”紫芾噘起小嘴,“明明说是进了时空机器,就可以到汉朝去,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会出故障……还白白浪费了我五年时间!”紫芾伸出手来,比划着,“多少天?2000多天的躺着……”“是2136天。”刘智突然说,让紫芾都愣了一回,“不过,已经过去了,你回来了。”刘智道,轻轻揉捏着耳旁的脸颊,“什么也不重要了。” “嗯,我回来了。”紫芾将头埋入了胸膛,“我想我当初应该听你的……”“听我的?我让你不去,你就不去了么?当初你可是吵着要去瞧瞧……”刘智伸手来捏紫芾的鼻尖,“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汉武帝,看见卫皇后,看见大将军,看见冠军侯!”紫芾恶狠狠的,瞪着略显错愕的刘智,“哼,我什么都看见了,你信不信!”“我信!”刘智很认真的点头,“你说的……我都信!”“大傻瓜!”紫芾笑了,“我要是都看到了,怎会像青菜一样的在医院躺五年……” 话语突然停了,紫芾只觉脑中一搐,便像电影胶片似的出现了无数的影像,有个人影在前面晃,还有高而庞大的建筑。那个人影高瘦而孤独,似乎很陌生,但又有点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好像……好像一个人。 他是谁?紫芾努力的去捕捉,但影像实在混乱,无数个影子、模糊的脸孔在半空中飞旋,渐渐搅合在了一起。而那个想看清楚的人影,尤其飘忽虚渺,根本抓不住。紫芾伸手抚头,定神凝目,突然见到那人影一闪之后慢慢清晰起来,竟和眼前的刘智重叠在了一起。 “紫芾……”果然是他的声音,“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没、没有,”紫芾摇头,笑着搂住他,“我想我是做了个梦,梦里头……有个人,”忽而又甩头去,“还是不记得了,未必是别人,或许就是你呢!” “我?”刘智笑了,“我就在你跟前,不用做梦。”“你?”紫芾歪眼瞅他,“臭美!”话音才落,刘智突然倾身,将紫芾整个儿贴近自己。深长的拥吻后,凑着耳边,温言道,“嫁给我,好不好?”“啊……”紫芾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嫁给我!”刘智这次说得清楚,“这句话我足足等了五年,终于能让你清楚地听到。你只要答应我,你愿不愿意?” “我……”紫芾侧头去,目中所现武帝石碑和封土堆,突然心中惆怅,“不好不好,刘智,你……怎么在这里求婚呢!”“啊?这里?”轮到刘智发愣了,“这里……为什么不可以?” “这里是茂陵啊!”紫芾嘟哝,指了指那旧石碑去,“这个刘彻……他是个花心大萝卜!见一个爱一个,还废了自己两任老婆……你在他跟前求婚,你……你居心不良,刘智!我不答应!” 刘智听到紫芾的拒绝理由,哭笑不得,几乎都懵了。半日才道,“傻瓜,你这算什么理由?若不是这茂陵,我还遇不到你……按理,我们应该感谢他才是。”“你……说的也是,”紫芾眨巴眨巴眼睛,“不过,你不许学他!什么皇后、夫人、婕妤……一大堆的女人,可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孤家寡人的躺在茂陵里!2000多年……”“小东西,在天子脚下说人是非……”刘智来轻掩紫芾的嘴,“你可真是大胆!”“怕什么!怕他来找我……报仇么?”紫芾咯咯笑了,“我又没说错他,他是有很多……夫人太太的,你是专家,你说……”“我不说,”刘智摇头笑,“我也不是他,能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茂陵里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人会知道。” “就会帮着说话,男人,一个样!”紫芾啐他,转身不理。可是刚一身动,就被刘智捉了,随即见到他自领口魔术似的掏出了一样东西,朝自己的头上挂。 “什么东西?”紫芾低头去看,他手里头捏着那物件——是一块玉佩,刻着一条蛟龙和一朵云彩,蛟龙成翠绿色,脚下的云彩则略有些青中透白,虽然雕刻工艺不如台北故宫那颗翡翠白菜精致,但透着一种古朴、简约的力量和威严,覆手摸上玉质温润细腻,紫芾立刻明白这是一块具有相当年代的古玉。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这是我一直戴在身上的,”刘智温言,轻轻摩挲着玉佩,“从现在开始是你的了。”他将玉佩贴于她的胸前,“答应我,永远带着它。” 紫芾握着那玉佩,稍稍抚了几下,觉得有些热,青白的古玉居然透出一些温度来,也说不清是本身的玉质还是因为刘智暖了它?将玉佩放入衣内贴身配好,隔着衣衫用手按压,紫芾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仿似一种说不清楚的熟悉和亲切,一时迷惑了心思。 “这是……你给我的信物么?”她问。“嗯,”刘智将她纳入怀,用力搂紧她,“答应我,永远别拿下它,带着它,好么?”“哦。”紫芾点头,玉佩硌着肌肤略有些疼,但非常真切的温暖,“我带着它,永远不拿下来。” “嫁给我……好不好?”刘智又来问。这一次,顶认真,“我保证,我绝不会再……伤你。”“嗯?”紫芾似没听清后头的话,稍稍滞了滞,可是心中异常踏实、温暖,“要是五年前,你就跟我求婚,我想我不会逞强。”悠悠的,坦诚出了心里话。 “对不起,”刘智拢起她散乱的长发,“这五年……让你受了一世的苦,我也以为,差点失去你了……”“我舍不得,”紫芾笑得坦然,“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不听到你跟我求婚,就一个人傻傻去……唔、唔!”话语未了,双唇被他攫住。 纠缠良久,才脸红气喘的挂住了他的颈项,面色润如绯云,双目含笑。“嫁给我……好不好?”刘智再问,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嫁给我……好不好?” “好,好!”紫芾噗哧笑了,抬眼来看他,“你……说过,心里头永远都有我的!我会当真,我当真的!”“本来就是认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知道,”紫芾嘟着嘴,摇头晃脑,“不过这里是茂陵,你自己说的,天子脚下,你要是骗我,那……就是欺君!” “欺谁也不欺你!”刘智拉住了紫芾的手去,十指交缠,状若连理,“天子脚下,君无戏言!”“呸!”紫芾又笑,“什么君不君的,”往来路去,“我才不听你胡言乱语呢!”“我认真的,”刘智上前,搂住紫芾的肩头,“怎么又生气?” “谁生气!”紫芾将手拉下,紧紧握住了,抿嘴抬眼慢慢看,看清了刘智的眼睛,看清了里头的诚心,看清了好长好长的等待,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爱情,“我们……回家吧。” 暮色中,夕阳的余晖沉沉落下,在巍峨的茂陵边拉出了两道身影,一点一点,融成了一体,融入了苍茫大地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