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章节1 ------------ 章节2 1.是谁中了男人的“毒” 那是一张夜总会的账单,上面抄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男人的名字。笔迹潦草随意,透着一个男人漫不经心的骄傲和自信。 在静谧的夜里,安琴将起了褶皱的账单,一点一点地抚平。这个爱泡夜总会的男人,竟用账单给她电话号码,他是故意的么?心里忽地升起一阵惶乱不安。她快速将那账单压于书本下,像扑灭一团火。 那男人就如一个纵火的人,而那串电话号码,正不断地向她发出劈里啪啦的火焰的信号,已让她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了。 为什么不让自己靠近那个纵火的人? 为什么不? 一转身,她在镜子里照见自己,一头松散的头发,几根短发漫不经心地直刺到眼睛里。眼角的鱼尾纹因为熬夜而加深了……年轻的日子飞一样地过去。都说女人在三十以后,便只有被选择的份了。眼看着自己的年龄也直奔三十,还能大把大把地扔掉青春么? 她毫不犹豫地和小路分了手。在情感之路上,要让自己往前迈进一步,就必须得结束、抛弃一段感情。 小路是个助教,一个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人。在他身上可以收敛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别出心裁和浪漫想像。和他分手后,安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她以为,对于小路来说会是个硬生生的伤害。但是,小路却极其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如他非常平静地爱上她一样。 “你不会幸福,因为你写小说。” 她一直搞不懂,小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没想着非得去弄懂它。反正他们已经分手了。 而母亲却为此痛惜不已,追着她问:“他哪点不好?” “他哪点都好,就是会把我闷死。” 母亲叹息着:“平安的日子都是很闷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不想要什么。莫名地一阵心烦,她从家里逃出去,逃离母亲的一堆恬躁。 一切,都是从那张账单开始的么? 谁知道呢?在这阳光照耀的初春,万物躺在暖昧不清的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没有尽头,各怀心事,谁知道哪是开头,哪是结束呢? 这天是周日,是安琴和三个姐妹相聚的日子,每一星期她们都会在“娘家”相聚一次。她们称之为“回娘家”。 “娘家”是个咖啡吧。是她们的情感释放地。女人的天空有时会被感情遮蔽着,平时很难看见理智和合理的晴朗。所以,她们会定时出现在这儿,聆听和倾诉,是她们相聚的全部内容。她们从中得到喘息和微笑,她们总能让一切一笑而过,重新投入生活。 时间还早,安琴绕道去了旧货市场。 她是个迷恋旧物,又喜欢探知的女人。在旧货市场的入口,挂了很多落满灰尘的旧画报。她在那些画报中,突然撞见一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三十年代的眼睛。 白宜,这个生于宜城成名于上海的女人,带着一个沉寂几十年的谜团,如生了根一样一直活在她心里。今天,这份不期然的撞见,再一次以最强劲的力量激起了她的探知欲。 当安琴背个大包赶到“娘家”时,雨荷已坐在老地方等待了。雨荷是个时装模特,她是姐妹中最安静的一个。看到安琴进来,她展颜一笑,那份自然的亲热就像见到了家里人。 安琴放下包招呼服务生:“来两杯卡布其诺!” “来三杯吧!”此时,紫玉正微笑着进来。紫玉的情感故事是最贫乏的,她聊的大都是关于工作方面的话题,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是,最近的她却俨然换了个人,她看上去如沐春风,热情洋溢,那感觉只有坠入爱河的女人身上才有。莫不是—— “你恋爱了?”安琴帮她的外套往沙发靠背上一搭,随口问道。 “为什么这样问?”紫玉反问道。 “你这模样,就像个恋爱中的女人嘛!” “我怎么了?我可是很深藏不露的!” “还深藏不露!看你那得意劲儿,早出卖你了!还是招了吧,是谁?”安琴紧逼着紫玉。 雨荷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紫玉,你就告诉我们吧,是谁呀?” “还是等嫣然来了再说吧。不然,我还得重说一回。”紫玉作投降状,赶紧找出手机给嫣然打电话。 嫣然在电话里说让她们再等十分钟,事实上,她是在半小时以后才赶到的。在这半小时里,紫玉又打电话催过她三次。 嫣然风驰电掣般跨进“娘家”,她一只手拎着大包,另一手臂下挟着一本鼓囊囊的大号记事本,足登一双危险至极的细高跟皮鞋。一进门,便急着挥舞手臂打招呼,记事本里的收据,名片,纸条,一下子散了一地。几个客人自觉地让出一些空间,好让这个身着迷你裙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这一地的秘密。 “我们的嫣然,总是这样风风火火,改不掉!”紫玉笑着调侃。 嫣然将东西统统往空座位上一扔,冲着紫玉道:“你还说我,都是你害的,没命地催!要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再去走一回,看我如何优雅地走过来。” “算了吧,谁让你总是迟到。”紫玉笑着拉她一下,她才精疲力竭地倒进沙发里,将一双修长的腿塞进桌子底下。 “还不是男人太多了嘛,都应付不过来了!”嫣然颓废地一笑,带些得意。她朝吧台打了个响指,“给我一杯蓝山,加奶不加糖。” 接着她又问:“这么急急招我,是否有谁中了‘毒’?” 安琴和雨荷齐声道:“紫玉!” 嫣然立即嬉笑道:“连我们铁姑娘也中‘毒’了?那人是谁?” 紫玉没命地催嫣然来,本来很想对姐妹们坦白她的恋情的,但现在,她却一点倾诉的欲望也没有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又不好太扫姐妹们的兴,于是,她说:“是一个男人啦,说了你们也不认识,下次带他来见你们吧。雨荷你呢?”紫玉移花接木,将话题引开。 “我也就那样啦,没什么改变。”雨荷只轻描淡写地道。 “前后左右只不过一个男人,还会有什么改变嘛!”嫣然道。 “你呀,总疯疯癫癫的,那么多男人围着你,也挑不出一个来。”安琴道。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想蜜蜂一样东采西抓的,在这个身上找不到,就换一个。我也梦想会遇到一个我期待中的男人,能给我一切的……可这样的男人哪儿去找呢?我又没有耐心守株待兔。这是我的弱点,我永远需要被注意,被吸引,只要在男人的眼光里,看到一点坏的东西,我就准备去爱了。但爱过以后,我又觉得我的付出并不为那男人,而是为那个眼光……我的话说完了,结束!”嫣然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咖啡,突然将话截断。 安琴道:“换一种方式吧,那些男人当中肯定会有你所期待的。只是一不小心被你吓跑了。” “我也想过,到底有没有我最爱的。有天晚上,我不想睡,我便开始数追过我的男人们,我想将他们一个个排出来,比一下,哪个最好?” “然后呢?” “我数到二十六的时候,我就睡着了。” “二十六?” “二十六个男人?!” “是二十六岁啦,笨女人!想来也怪,没男人爱吧,这日子太空虚,可爱过以后,更空虚——” ------------ 章节3 2.春夜痴情种 安琴的心里因为有着特殊的心境,她隐约觉得嫣然的话里有一种绝望,那绝望并不浓烈,但却非常真实。 “空虚!它就像毒药。我们何不做个下毒者?一个真正具有吸引力的女人是要有耐心的,她会让自己去等、去期待,去给人家时间准备、去幻想、去冲动。她永远不显得急躁,她会一直保持优雅,懂得把事情延后,懂得沉默,也就是说,要懂得创造空虚,空虚才能让人产生渴望。” 嫣然大呼道:“这太难了!尤其像我,面对大把的空虚,怎样想着去填补还来不及呢!” “你和男人们混杂在一起,没有泪水,没有委屈,没有责备,没有非难,长此以往,有的只是杀死欲望,让自己麻木。你要激励自己和他人去爱,惟一的办法,就是种植空虚,像种庄稼一样,总会有收获的一天。” 女孩们一阵静默,仿佛需要静下来,好好理一理思路。现代人谁没有过空虚?她们的心情零碎得一塌糊涂。 “我很羡慕你的能屈能伸,所以,你活得比我好。”嫣然耸耸肩道。 “我活得没劲,很没劲!”安琴的声音像发泄。 “你还活得没劲?有疼你的父母,还有一个惜命一般爱你的小路,你又不用去工作,去看人家脸色,只趴在电脑前编编故事就能赚钱,你还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为自己活一把!我已和小路分手了。我想搬出家去住,无拘无束地过上一阵子。”安琴的话如一枚*,在女孩中间轰地一响。她们纷纷问: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这样?” 安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想离开小路,离开家,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嫣然又问。 “我想搬进梅园,静下来写写白宜。”安琴脱口而出,仿佛这是她想了好久才决定的事情。 “白宜?!”女孩们惊呼。她们都知道白宜是三十年代的红歌星,但却从没有人知道红了以后的白宜去了哪里。这个谜团,没有人解得开它。 “你是否疯了?梅园是园林局保护的故居,怎会让你搬进去住?再说那房子那么老旧,你不怕?”紫玉在问这些话的时候,心情莫名地一阵激动,眼里竟充满向往。 “所以,我想和大家商量商量,是否有办法争取租到梅园,最好我们一起搬进去。”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孩们都被这异想天开搅得兴奋莫名,激动不安。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们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汹涌澎湃。 “好,我双手赞成!”嫣然先斩钉截铁道:“园林局局长我倒是认识,明天我就找他说去。” “我也想搬出去呢!我也去求求父亲,兴许他有办法。”紫玉的脸上泛着红晕。 “对了,你父亲一定会有办法的,否则他这个市长白当了!”嫣然道。 安琴看雨荷始终没吭声,便问道:“雨荷,你有什么想法?” “我怕我妈会不同意。” “问你自己想不想?”嫣然不耐烦地打断雨荷。 “我当然想!可是——”雨荷还是拿不定主意。 “别可是了,安琴说的对,我们该为自己活一把!也许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嫣然道。 她们会心地笑了。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相聚。咖啡真是个好东西。是咖啡唤醒了她们的欲望和激情。 离开咖啡吧时,已是半夜了。她们故意绕道经过了梅园。梅园掩映在一片朦胧的灯光之下,半明半暗,若隐若现,似蜃楼。 梅园的门早关了,嫣然提议跳墙进去,说完自己先利索地跳了过去。 女孩们一个一个地攀墙而入。她们的激动是因为突然发现了惯常生活的外面,还有另外样式的生活。虽然这另外样式的生活即使你理解不了,但你会被深深吸引。因为它新奇而刺激。 经过几番周折,女孩们终于如愿以偿,搬进了梅园。沉寂了几十年的梅园,再度热闹了。 “当”地一声,四个酒杯碰撞在一起。 “为我们姐妹四个搬进梅园干一杯!”嫣然道。 “不,搬进梅园的应该是五个人。”安琴坚持。 “去!你不要阴里阴气的,吓唬我们!” “我真的觉得白宜的灵魂,就在我们身边,她还活在这里。” “真是疯了!”嫣然嗔怪着,又去添酒。 夜,如花般悄然盛开。 因为激动,也因为感慨,四个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嫣然的手机突然响起,可她却醉意朦胧地朝沙发看一眼,没有去接。 紫玉却好事地冲过去看手机。而嫣然却挥了挥手:“不用看了,本小姐今晚谁的电话都不接!” 紫玉笑了笑,随手将电话掐断了。 可过了一会,手机又响。紫玉又跑过去把它掐断。 如此反复掐了五六次,当手机再次响起时,嫣然不耐烦地冲口而出:“真是好烦!帮我关机吧!” 握着手机的紫玉挑起一个眉,嬉笑着问:“真关了?” “关了吧!烦!” “真的谁的电话都不接啊?最后那两个电话好像是你家里的号码哦” 嫣然一下跳起来,“为什么不早说呢,真是!” “你不是说都不要接的嘛。”紫玉拢了拢一头短而碎的头发,精干而调皮。 嫣然忙开了手机,向家里回电话—— “什么?今晚他见不到我,就跳楼自杀?!”嫣然惊呼。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 听完电话,嫣然气呼呼地,一脸愠怒:“这个孙子,居然敢打电话骚扰到我父亲头上!他竟敢说没有我睡不着觉,今晚见不到我,就要跳楼了!” 安琴问:“是那个很有钱的江老板吗?” “就是他。” “那,我们过去亲历一起跳楼事件的发生过程,岂不有趣?” “走啊,快走啊!”紫玉早已拿了车钥匙,催着她们。 酒吧里灯光暧昧,人声喧哗。当她们四个人一踏进门口时,氤氖的酒吧似乎一下变亮了。人们停止了笑闹,都将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上。 刚刚还飞扬跋扈的江老板,突然像着了魔似的,痴痴地盯着嫣然。他的眼里只有嫣然。那迷死人的修长的腿;那足以颠倒众生的妩媚的眼;还有那唇,下唇比上唇偏偏就厚了那么一点点,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亲吻的。 嫣然靠近他,看着他发痴的眼神,俯下身轻声细语地说:“我们走吧——” 可江老板动不了。不是动不了,是不知所措。 嫣然用手拍拍他的脸,再一次轻声说:“走吧。”那神情就像母亲在哄着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虽然孩子并没开口认错,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已知道。 此时的江老板就是一个孩子。嫣然的手在他脸上拂过,那嫩滑的温暖的感觉。突然,他笑了,笑得很满足,很幸福。一点都不像喝醉酒的样子。 安琴看着他知足的笑脸,问道:“现在不想跳楼了?” “不,不想了!”江老板诞着口水道,“我见到嫣然了,我感觉生活如此美好!我干嘛还去跳楼?” 他趔趄着站起来,“走——,我们走——!” 江老板的傻样,让在场的人都抿嘴一笑。 “他还没付酒钱呢!”一个浓妆艳抹的吧女不屑地看着江老板。 “我——不是刚刚付了很多吗?怎么——,又要付钱?” “刚才那是小费,我知道你所有的钱都付了小费啦!” 安琴问那吧女:“他欠了多少酒钱?” “六百。” 安琴替他买了单。四位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拖带搀地带走了江老板。 好不容易将江老板塞进车里。四位女孩一路疯笑着。在这个春风荡漾的月夜里,一辆白色的车子向郊外疾驰而去。 翌日凌晨。在郊外的奶牛场里,江老板被一阵寒冷和腥臭味激醒。 眼前的景象几乎令他暴眼。他竟然抱着白花花的奶牛睡了一夜。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几乎*。他狼狈不堪地从奶牛肚子下爬出来。 而在此时,他的妻子美凤正朝他快步走来。他吓得脸发青,腿发软,尴尬得无地自容…… 一夜总算过去。 女孩们一醒来便处于一种紧张的兴奋状态。她们渴望能听到江老板的电话,渴望江老板的破口大骂,或大声抱怨。 她们“心事重重”地等待着,期盼着,一起围着吃早点。嫣然将热好的牛奶递给她们—— 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捧着牛奶,人人笑得东倒西歪。 牛奶溢出杯子,湿了她们一身。 蓦地,手机响了! 她们突地收住了笑,脸上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和激动。 ------------ 章节4 3.倜傥男人最风流 江老板果然给嫣然来了电话,但他并没有破口大骂和大声抱怨。他不敢!他已领教了这帮女孩的厉害了。他只是不想再次惨遭横祸,才打电话来道歉的。他在电话里一再向嫣然保证,今后再也不敢打骚扰电话了。 ——那只是一个活在禁忌中的,偶尔有一点冲动的普通男人吧。 嫣然扔了手机,心里没什么快乐,也没什么不快乐。 次日早晨,安琴的房门挂出了一块“谢绝打扰”的牌子,上面写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告姐妹们:本小姐将自动隔离十天,在这十天里,我需要绝对安静。出门碰到,也请你们不用招呼我。谢谢合作!” “不会吧?写作的人都这样折磨别人?”雨荷很是惊讶。 “谁知道,神经兮兮的!”紫玉道。 “装什么神秘,碰到也不打招呼,梦游啊——”嫣然故意提高声音,冲着房门喊道。 她们当然知道安琴能听见她们的话,她们也知道安琴不可能会出来开门。最后她们都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但内心里的好奇却绞成一团。终于,她们三人六目对视,齐心协力,撞门。可那厚实的木门纹丝不动,总不能拿刀去砍了。 嫣然捡起撞落的木牌,很慎重地挂于门锁上,死心道:“大作家,你就好好写吧,我们去上班了!” 嫣然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她专门做婚姻保险,这是所有险种里最冷门的一种。可她的业绩却是公司里最高的。 同事们表面上羡慕,内心里妒忌。漂亮再加能力的女孩从来都是人们说三道四的对象。对于这些,嫣然大都置若罔闻。 今天,她分别约见了三位女士,并成功地动员她们买了保险。和平日里一样,她没什么快乐,也没什么不快乐,这只是她的工作。 回梅园时,她正遇上远游归来的罗泽。 罗泽留着漂亮的络腮胡,挺直的鼻梁,高颧骨,鲜红而厚实的唇,本来白皙的皮肤现在晒成了古铜色。他的眼睛深邃,敏感。看上去有几分疲惫。破旧的牛仔裤遮住了整个鞋面,几乎拖地。咖啡色的宽松毛衣随意懒散地套着,两个袖子摞得高高的。一副狂放不羁的街头流浪汉的气质。 “你回来了?这次去哪儿流浪了?”嫣然侧着头问。 “女儿国。” “哟,又糟蹋了多少女儿身了?”不知什么原因,嫣然一看到罗泽,总像是冤家对头,话里带刺,句句扎人。 “反正不会糟蹋你老人家,我保证!”罗泽作投降状,他想息事宁人,“告诉我怎样才能见到安琴?她怎么了,连手机也不开。你能不能帮我转告她一下,就说是我回来了,想见她。” “你以为你是谁?她连我们姐妹都不见,难道会见你?” 罗泽笑道:“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想见我?要不,你让我进去,她肯定愿意见我!” “臭美!没有一个男人能走进这个大门,尤其是你!” “喂——,你们也太造新闻了吧!”罗泽一把拉过嫣然的手不放,“没必要将自己搞得那么酸吧,做人还是低调点好!” 嫣然上下左右打量他一遍,道:“还有人像你那样更造新闻的么?非要做出一副金盆洗过手的样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诗歌献身?你看看你这酸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罗泽赔笑道,“我们别争了好么?你就放我进去吧,我叫你姑奶奶了,还不行吗?” “不行!”嫣然“哐当”一声关了院门。 安琴的半个身子从窗口上缩了回去,她早看见楼下的罗泽。有时候,男人的坚持对女人来说也是一种魅力。 如果在这个小城里,非得让她选一个男人去爱。毫无疑问,她会选罗泽。 十年前,罗泽的父亲是宜城最大的房产大户。子承父业,罗泽管理公司整整七年。在他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他毅然将公司转让给了别人。他觉得赚了那么多钱,已足够让他花上一辈子了。 他是诗人,他追求的是一种绝对自由、放纵的生活。这是他想像中的生活极品。 当罗泽做出这样的选择时,曾轰动了整个小城。很多电台报社争相去采访他,可他拒绝所有的采访。一个人流浪去了非洲,一年后回到宜城。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低调而又风流倜傥的男人。 一般来说,诗人的浪漫都带些酸味。罗泽却不同,他有厚实的家底做后盾。金钱使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浪漫和不羁罩上了一层光环。加上他高大洒脱的外形。倾倒了无数女人的心。 安琴不爱诗,也从不写诗。但是,她爱诗人的敏感和痛苦,爱诗人的孤独和寂寞,爱诗人的疯狂和绝望。 可诗人的心灵和情感都是极其脆弱的。喜新厌旧,唯我独尊是诗人与生俱来的品格。 很多时候,让你爱上的那个人,并不一定会成为你的伴侣;而可以成为伴侣的那个人,却不一定是自己所爱的人。 安琴的手里拿着白宜的画报。她和白宜对视着,仿佛在等着白宜能开口说话。告诉她一段逝去的故事,一段消失的爱情。 可白宜不会开口,永远不会。她已化作一缕青烟,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带着三十年代苍凉的底色。 时间总是那么容易过去。几天来,她写了删,删了写,电脑都快敲破了,却还是连一个小说开头都没写成。 安琴显得烦躁不安 “哗啦哐啷!”——奇异的巨响,安琴突地转身,只见一团人影破窗而入,滚落了一身玻璃的碎片! 只见罗泽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袖子,若无其事地,冲安琴一笑。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也能爬得如此潇洒。 一地的玻璃,仿佛心的碎片! 他扎碎过多少女人的心?他站在碎片中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笑着。 “你的手在流血!” “伤了手不要紧,只是不要伤了心。” “你的心,别人伤得着吗?” “别人不能,你能!”罗泽握住安琴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安琴稍一挣扎,反被罗泽抱住。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可她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心跳,一声高过一声,犹如闷雷。 温暖的胸膛,有力的拥抱,给了她瞬间的晕眩。 多么美妙的沉迷! 可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他的情感从来就不会稳定。他的心永远只属于他自己。 一个转身,她从他怀里滑了出来。就像一条鱼。 “梅园不许男人进入,你破了我们姐妹的规矩。”她和他讲理。 他也和她讲理:“你们规定不许男人进梅园的门,可没规定不许男人破窗而入啊!” “贫嘴!”安琴被逗笑。 “你终于笑了?我就知道你也想我。”罗泽再次凑近安琴,“你知道吗?当我一走近这个梅园的时候,只觉得有一股气在向我压来。你知道是什么气吗?——是运气,是桃花运!所以,我当机立断,非进梅园不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对你来说,可是遍地桃花,只要你的脚一踩下去,就能踩出一身桃花运来——你身边的女人还少吗?” “她们怎能和你比?” 安琴生气,转个身,不再理他。 罗泽突然收敛了刚才的轻狂。他颓然地坐在安琴对面。 “为什么你总是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你总是满身的尊严,连温和也显得*无比?为什么你总是把你最清醒最深刻的一面展示给我?从没一个女人如你那样坚定地活在我的心里这么久。现在,你是我情感上惟一的寄托——你就是我的故乡。” 罗泽似乎有意把告白弄成诗朗诵。 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安琴在心中问道。她早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她没有问出口。 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的确沉重又艰难。她不否认,她身上也有着过于敏感和脆弱的地方。他和她个性上不完美的地方是如此相像。 两个在情感上都不堪一击的人,走在一起的结果,除了遍体鳞伤以外,还会怎样呢?没有什么爱情会让人疯狂一辈子。她觉得她的心仿佛是长了茧了。总是无法破茧而出。 要是,有一天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看淡了,或许,她会答应。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相信?” ——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安琴再次在心里问道。 她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她在乎的就是他身边的女人吗?她的自信呢?她能要求他离开别的女人吗?这样的事能求得来吗?更何况,她凭什么去求他?可是,她分明又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固执地问道: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 她不敢问。也不该问。她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他们都一样,对爱情充满幻想。可现实又总是令人失望。他们都是生活在梦境中的人。 他去流浪是一种逃避。 她毅然和小路分手,不顾一切搬进梅园,其实也是一种逃避。可这样的逃避,仿佛又是另一种寻找。 而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他们能逃避得了什么? “跟我去流浪!我带着你,远离这个喧闹的城市。去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古朴的,淡泊的。或去一个杳无人烟的丛林。在那儿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让我们共同去领略最原始的风光,体验最原始的自由……”他陶醉了一般,两眼充满光芒。 诗人的浪漫,从骨子里透出来。和他一起去流浪,要么疯掉,要么死掉!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这样了。 无端地,她恨起自己的理智来。 ------------ 章节5 4.不过是性感而已 “答应我,跟我走——!我一定能给你幸福……”罗泽的声音像梦呓。骤然间,安琴已在他怀里。不顾一切地,他吻住了她,近乎粗暴。 他已把她带到床上,使劲压住她。 她身上的力气似乎已被一个神奇的魔给抽走。她不能动,她动不了。她只能喘息。其实连喘息也是一种困难。他的唇没有离开过她的。 “我要你——!”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狂乱地,迷恋地。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像琴键遇上了知音,那等待已久的激情。终于,他的手在她身体的某处停顿下来。就像音乐的弹奏突然到了*。 她蓦地一惊—— “不!”她本能地抗拒。她的理智忽地回来了,高高地俯视着她,无比尊严。如果此刻将自己交出,必定是一个了结。 在他和她之间。她要的不是瞬间的快乐。 他固执地压住她,不让她躲开。 “为什么?你不要我!你真的不要我?”他很困惑。他明明感觉到了她渴求的身体。他感觉得出一个女人的身体对爱的反应。 “不!现在不要。”她艰难地说。 他僵在一边,手上沾满槐花的气味。他逼视着她,直直地,似欲看进她的心里去。——刚刚她的眼里还是充满扑朔迷离的情欲,而此刻却是冷静。只有冷静。为什么要克制这份最纯粹的欲望? “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嘶哑了。 “等你爱我。” 他失笑——。 “难道你还没感觉到?!你要我怎样做,才肯相信我爱你?” 我能成为你惟一的女人吗?——那个声音又在她心底响起,如阴魂不散。 拒绝是一种痛!她尝到了。 他也察觉到了!但,又是什么阻碍了他们?他们的身体配合得如此默契。他相信,身体是最忠实于灵魂的道具。 “你知道吗?你的拒绝是一种欺骗。你在欺骗感情!” “你根本不懂女人!” “我不懂?!我见过的女人多了,可从没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虚伪成这样!”他丧失理智般吼叫道。 “你给我走——!!你用不着向我炫耀你的女人!”安琴突然被激怒。她猛地推他。 毫不防备地,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地。一地的玻璃扎得他生疼。他艰难地爬起来。双手满是鲜血。 此刻,他知道扎伤的不仅是他的手。 她也知道,她伤了他了。而她自己的伤更重。 她看着他摔门而去。 那厚重的木质大门,发出一阵闷响。 ——在这阵闷响中,三十年代的白宜,也像她一样站在这里,眼里噙满泪水。她看着洛家荣摔门而去! 那是一个梅雪飞舞的日子。 白宜知道,洛家荣爱的是自己。白宜也知道,她成不了他惟一的女人。永远都不能。他的妻他的妾,早在她之前便拥有了这个男人。她充其量也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金屋藏娇于梅园。 “我那么爱你,你却从不相信,这是为什么?”洛家荣一脸困惑。 “你根本不懂女人——”她已泪流满面。 是女人历经心酸以后,一句苍凉的话。 她知道,她伤了他了!而她自己的伤却更重。 十年的辛苦,十年的爱。到头来却不晓得是她负他,还是他负她? 嫣然也不懂眼前这个男人。他将她叫来就是为了看他喝酒么? 他已经烂醉如泥,几次将手中的酒瓶摔落在地。 那种痛苦,她感受到了。 “她不要我……居然把我赶出来……”罗泽苦笑着。 嫣然真想掴他一个耳光,让他好清醒过来。 他痛苦成这样!他居然痛苦成这样?这个风流倜傥,视女人为衣服的男人,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痛苦成这样! 嫣然发出一声笑。那笑仿佛是从鼻子里撞出来的。不知为何,她的心绞痛成一团。 嫣然回到梅园,一阵风地跑上楼。她在门外大声叫嚷,她用脚踢,拿身子撞门。 安琴开了门,红着眼睛—— “不是说了,给我十天时间安静的吗?” 嫣然也红了眼。那块“谢绝打扰”的木牌,忽地在她手中飞出几丈远。她气势汹汹地:“我可不管你这个破规矩!我只想要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真的不要他?” “感情的事,怎能单凭一句话?” “你对他的感情,你自己最清楚。如果你要他,我立马将他弄进来。如果你不要他,你就让他死心啊!你出去看看,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半死不活的,已不成人样了!” “我也不想这样,能叫我怎么办?”有一滴泪滑下来,她一低头,悄然拭去。 “你的果断到哪儿去了?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他?!” 安琴半晌不语。 热血沸腾的嫣然,斜睨着安琴,定心道:“好,你别把门关上,我去带他上来。” “谁答应你了?!”安琴砰地将门带上。 “他的义气,他的好女人都在抢着要呢——!” 夜已拉开帷幕。空气变得沉闷,雨说来就来。 梅园门口,罗泽像一堆烂泥瘫在地上。 嫣然咬着唇搀起他。他的手里竟然还紧握着酒瓶不放。他半睁着醉意朦胧的眼,高举起酒瓶,吟出几句诗来—— 嫣然一把甩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夺下他手中的酒瓶—— “我不是你的椅背,这也不是水壶!” “哐”地一声,酒瓶落地,碎成一片! “不是水壶是什么?那明明就是水壶嘛——!”罗泽不顾一切地扑在地上,用手去扫那一地碎片。 他手上的血在雨水中溶解,化为丝丝流动的粉色。雨淋湿他的衣衫,却淋不醒他的灵魂。 嫣然的头发紧贴着脸,细长的眼睛朦胧着,流淌在脸上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拉了他几次,都没成功,终于无力地,她跪倒在地—— “你以为你是什么?白马王子?大诗人?你什么都不是啊——!你看看你现在,只是堆臭狗屎!是个没人要的萝卜——!你看看,你睁眼看看,连捡你的人也没有啊——” 她忽地站起来,跑回梅园。可没过多久,她又跑出来,手里多了块酒红色大浴巾。她将它披在他头上。终于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叫了辆的士,到了一家宾馆。 开了个房间,嫣然为罗泽擦干了雨水,洗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烫得灼人。像是发烧了! 她将他脱了外套,让他躺进被窝里。 罗泽一直握着她的手,睡不着。他已处于一种不能睡,又醒不了的状态中,真是一种折磨。 嫣然用冷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房间很静。太静了!窗外的雨似乎在此时才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他嚅动嘴唇,又开始念诗。他的声音不大,可在此时突然崩出来,却是一种奇响—— “春天不在。树木在消瘦。 旅店的床单震颤出薄薄的爱情。 雨,滴入内心。如一个走门串户的长舌妇, 一个下午,就消灭了几屋子的耳朵。” 嫣然忽地起身,甩开他的手:“你以为你是李白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真是见了鬼了!” 罗泽继续念道: 在春天,我鼻青眼肿地败下阵来 你,雏鸡般发抖,逃向无穷的雨水 嫣然砰地关门。疯一样冲进夜幕,她仰头看天。那黑乎乎的夜空,只落下无尽的雨水,洗刷她苦涩的泪。 夜深了。夜太深了。雨还在窗外下着。 罗泽终于醒过来。他的烧退了,酒也醒了。 房间里满是烟雾。烟缸里塞满了烟蒂。嫣然坐在地上,她只穿了件紧身衬衣,她的衬衣永远不系上第二粒纽扣,仿佛允许你去想像她那起伏不停的前胸有着怎样的神秘…… “你睡得好沉。”嫣然面无表情地说。 罗泽环视四周,一脸茫然:“我昨晚喝醉了?是你将我弄到这儿?” “别假惺惺了,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罗泽忙掀被,低头,检查自己的裤子。然后讪讪地笑:“我没干坏事吧?” “你敢么?!”嫣然瞟他一眼,尽是挑逗。 “不敢——”罗泽在心里颤了一下,他看着一个空酒瓶问:“你也喝酒了?一个人喝的?” “你睡得像头死猪,我一个人在这房间里还能干什么?!” 罗泽的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歉意。 嫣然此时正在向杯子里倒酒。她侧着身,弯着腰,把那件本来就已很紧的衬衣绷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你很漂亮!”罗泽情不自禁地。 “谈不上漂亮,性感而已。”嫣然端着两个酒杯走过来,“喝几口还魂酒吧。”罗泽忙让出一边床,掖紧了被子。 ------------ 章节7 6.滚滚红尘中男人下的蛊 女人,永远是一个难解的谜。男人永远解不开她们内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以及那些毫无道理的决绝,一不小心便从女人的心里横冲直撞地跑出来,令人瞠目结舌。 灯光下的女人,有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如罂粟。 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落下来。 姜伟英俊的脸上张扬着一种坚毅硬朗的性格,不可冒犯却又散发出一种男人的温情。这条树影下的小路常让他觉得回到了乡下,他在田野里长大,对乡村田园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 可是,他知道乡村生活只可让他亲近,却不是他的归属。他的未来在城市,城市才是实现他梦想的最终的家园。 他帮雨荷拎着包,腾出另一只手任雨荷挎着。 雨荷天生一个单薄的身子,单薄的脸,可却有一双丰富的大眼睛。左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让这张脸显得愈加楚楚可怜、魅力无穷。姜伟称之为“爱情痣”。 由于温暖,雨荷的眼里升腾起一层慵懒的迷雾。她更紧地贴近姜伟,被一种微醉的感觉笼罩着。 这一刻,她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多想就这样永远依着身边这个男人,一直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你想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再过去,就是你的宿舍了 姜伟笑而不答。 “你想对我说什么啊?”雨荷噘着嘴。虽然她猜不透姜伟的心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不管去哪儿。 她觉得姜伟是上苍赐予她的最好的礼物。 母亲曾对她说过:命好的女人,一生只跟一个男人;命不好的女人才一生跟很多男人。母亲的生命里经历了三个男人,当母亲第三次走进婚姻的时候,只是为了生活,并不是为了爱。 有时候注入了爱情的婚姻,反而容易破碎。而没有爱情的婚姻,却是牢固的。 雨荷在这个家里并不快乐。母亲惟一的心愿便是盼望雨荷能找个好男人嫁了,能守着她度过一生一世。 她也希望早日离开这个家,确切地说,她是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可她总不能草草地就将自己给嫁了。 姜伟说过,他一定会在事业成功之时向她求婚。除了爱,他要给她一份物质上的保障。他要她幸福。 这是一个被废弃的厂房,现在做了临时仓库,在仓库的一角隔了一个房间出来,便是姜伟的宿舍。 本来破旧的房子,却被姜伟布置成非常有个性化的寓所。他用整面的墙做了书架,另一面墙上钉满了设计图稿,一些色彩绚烂的布片堆在墙的一角。 窗很大,窗台上几盆吊兰和窗外的爬山虎缠绕在一起,垂挂于书桌边缘,正好遮住大书桌上破损的一角。本来紧靠着床的旧沙发被移到书桌旁边。原来床的位置上多出了一块藕荷色布帘。 那布帘让人觉得有一种家的氛围,一种亲人的感觉。 那淡淡的藕荷色,是雨荷所熟悉的。她从小就喜欢这种颜色。 “怎会选这种布帘,什么时候挂上的?”雨荷问道。 “因为你喜欢这种颜色。” “可这是你的房间,这种阴性色调并不适合你啊。” “只要适合你就行了!”姜伟热烈地看着雨荷。 “又不是给我住的——” 突然,雨荷感觉到了什么,莫非——?她忽地拉开布帘。 ——干净的床,洁白的床单,墙上用同样的藕荷色布幔罩住。床头柜上是一张雨荷送给姜伟的照片…… 雨荷讶异地看着这一切。 “你这是为什么?” 姜伟张了张口,终于说:“雨荷,答应我搬出梅园好吗?让我来照顾你!你看,我都为你准备好了。从今天起,你睡这里,我睡沙发,我向你保证我绝不欺侮你!” 从见面到现在,他在心里一定说了很多,可他张口表达的只剧某些重要的部分。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他们很多时候的语言并不完整,可意图却很明确,至少指向明确。可雨荷却一头雾水。 “为什么?” “我恨不能今天就娶你进门,天天照顾你,守着你!可是……” 雨荷的眼光从那一片藕荷色里收回来,她只觉得那颜色实在太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疼。 “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 “可是——,目前的状况,我们只能这样。”姜伟有些讪讪然。 “我不是刚搬进梅园吗?” “雨荷,梅园并不适合你。”姜伟停顿了一下道,“对不起!雨荷。”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骤然间的沮丧和怨恨,使她重重甩开姜伟的手臂,“那是我的事,怎可由你来说‘对不起’?你这样说,好像一切都是你的不是了。” 姜伟依然去握雨荷的双手,“对不起,雨荷!” 雨荷猛地抽回双手,恨声道:“请不要再说对不起好不好?你们男人只会说对不起!” 姜伟不觉一怔:“雨荷,你怎么了?” “有什么好说的?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我心里想的,你却是不知道。”说着,她转身而去。 雨荷一路奔跑,差几步就到家了。这个家,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但,这个家里,还有她的母亲。她逃不了。 她想起姜伟曾向母亲保证,他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那么长。 “妈——!”她远远地朝着家门喊一声,泣不成声。 和雨荷不同的是,紫玉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也并不快乐。她甚至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爱了,除非奇迹出现。她不相信奇迹。可奇迹却偏偏发生了。 ——卞泽聪,她没想到她竟会遇见这个男人。而且,那么快地跌进爱里。 说起来,他在她的世界里升起得并不十分直接。 卞泽聪自己经营一家服装公司,公司规模不大。紫玉就职的江南服装制业公司,却是宜城实力最雄厚的一家。 江南公司接的大都是外商的订单,那些订单工期紧,量又大,总会找几家小公司合作。卞泽聪来她公司也无非是讨好刘总,想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紫玉做着秘书的工作,有时也做些杂事,她是刘总身边的红人。她经常接待这样的一些人。这些人,在她的情感世界里原本是升不起来的。 可一次突发的事件却让她对他刮目相看,重新认识了他。 那晚,她和一个同事去真锅喝咖啡。正好卞泽聪和一帮朋友也在那里,只隔了一张桌子。当时卞泽聪正背对紫玉,和朋友们似乎又聊得非常起劲。所以,她也便懒得过去打招呼。 后来,她看到那一桌子人,似乎在争着看一个什么东西。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声。 紫玉也禁不住拿眼去看。原来是一块手表,想必那块表一定是什么名牌货了。 最后,那块表轮到了卞泽聪手里,他掂了掂那块表,然后和自己手上戴的那块比了比,说: “确实不错,我的那块才一千块,你至少比我富了百倍——!” 一个精瘦的男人立即又堆起一脸谦虚的得意,哼哼嘿嘿地笑着。而此刻,卞泽聪却出其不意地一把将那块表摔在地上。 众人大惊,那个人更是失色! 卞泽聪却不动声色地道:“这块表不是正好值十万块吗?五年前,你欠我的十万块钱不用还了!我们从此两清。” 在众目睽睽之下,卞泽聪拂袖而去。 他走得如此洒脱!紫玉不禁心里一动。 第二天,卞泽聪又来江南公司。刘总不在,紫玉接待了他。 以前,紫玉总是会匆匆打发掉他。可今天,紫玉倒了杯茶水给他,并主动与他搭讪。 “被你摔掉的那块表是什么牌子的呀?” 卞泽聪一愣:“你怎么知道此事?” “我怎么就不会知道,昨晚上,你那酷劲可真是了不得!” 卞泽聪讪讪地解释:“其实我也不想这样,那人是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五年前做生意亏了,向我借去十万块钱。这几年,倒赚了些钱,可就是从来不提还钱的事。有时候手头上运转不过来,去问他要钱,他却总是推托。大家都是生意场上混的人,讲的就是诚信两字,这样的朋友早就不想要了。” “是啊,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紫玉笑道。 ------------ 章节8 7.已知的诱惑 紫玉开始喜欢上卞泽聪了。她从没认真地打量过眼前这个男人。快到中年的魁梧的身材,方正的脸显得刚强坚毅。 在后来他们的交往中,卞泽聪告诉紫玉,其实他早就暗地里喜欢上她了。只是,她的矜持一直让他觉得难以接近。很多时候,他来公司看刘总还不如说是来看她。 男女之间的感觉,本来就是一点即破的。 紫玉觉得他是那么地与众不同,并且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暗恋她那么久竟然从未对她有过一丁点的轻浮之举。他的深沉,稳健就是她一直以来喜欢的款型。就像他父亲一样。 自从她懂事起,她的父亲便在她心里扎了根。对她来说,父亲是英雄,是不可战胜的神。 父亲原来也只不过是个乡镇干部,走到今天当了市长,那完全是靠了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父亲到宜城上任时,立志要改变小城的经济。 用世界流行,做中国市场,建立宜城人自己的事业。是由父亲带头的小城人的目标。 在父亲的领导下,宜城的服装业惊人的红火,整个小城的经济在服装业的推动下,也都带动了起来。 紫玉是由衷地敬佩父亲的稳健和能干,甚至到了崇拜的程度。在她眼里,几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与她父亲相比。身边的男人在父亲的光辉下黯然失色。从没一个男人走进过她的内心。 在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和她去商场买东西。她在一个内衣*柜台前停了下来。她看到一件无比性感的黑色睡衣,整件睡衣都是用一种柔软的蕾丝做成。她对它爱不释手,回过头问父亲: “爸,你送我这件睡衣好不?” “想要就买下吧。”父亲示意服务员开票,然后去收银台付款。回来后,还见她在镜子前不停地比划着。 “爸,漂亮吗?” “女孩子的东西,爸怎会知道?”父亲搪塞着。 “你说嘛——,漂不漂亮?”她开始撒娇。 父亲慈爱地看着她:“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是啊,她怎么就长不大的呢?是长不大,还是她压根就不想长大?她的脑子里还保留着多少孩子气的东西呢? 大学四年,多少同学都在谈情说爱,惟有她一身清白。身边追求她的男人少说也有一个连,但她竟然一个都看不上。 她不是不想爱,是遇不上。 她将所有的男人都拿去和父亲作比较,结果是没有一个男人能超过他父亲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那一夜,她又从梦中惊醒。她穿着这件性感的睡衣站在父亲面前。自己仿佛是在一片想像的快乐中醒来的。她羞红了脸。她不知道怎会做这样的梦的。 其实,当她慢慢懂事以后,她便常常做这样荒唐的梦。 父亲就像一条藤,总在梦里缠住她。而到了白天,父亲在她眼里又是一个慈父,温情而高大。父亲当然不会知道。那是她永远的秘密。 其实,她也知道,越过她父亲,应该会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可父亲是这样一个不寻常的男人,自己又拥有这样一段不寻常的情感。越过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幸好她还是走过来了。 ——卞泽聪的出现,救活了一个现代女子沉睡的梦幻。 这天是卞泽聪的生日。 紫玉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无领无袖,无样式可言,是华伦天奴的品牌,一种现代而简约的高贵。配了一条苏格兰暗花的披肩,优雅中又添了几分柔美。 更令她满意的是,卞泽聪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装,显得稳重又不失帅气。那一身行头仿佛是为了她专门去搭配来的。 两人坐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般配的一对。 “生日快乐!”紫玉向卞泽聪举杯。 “谢谢!”卞泽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过,活到我们这种年龄,过生日已不会再快乐了。” “为什么?” “三十八岁,已经不再是成长的年龄了。每一次过生日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被人硬是往前推了一把的感觉,而自己又总觉得还没准备好。不过,能和你在一起,我倒真想天天过生日!”一种落落大方的沉着,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沧桑。 他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但那女人却跟一个比他有钱的男人走了。爱情是一场华丽的谎言。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务实的。多年来他一直固守着这样的念头,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情蚀伤过的男人,总是对身边的女子不敢再抱有幻想。 其实紫玉在他的世界里升起得也不是很直接的。他花了很长时间观察和窥探,她的矜持和洁身自好,让很多男人都近她不得。他觉得,在这社会上,这样的女人已很罕见了。如果这样的女人一旦爱起来,将会雷霆万钧,她们的爱将是为爱而爱,绝对不会与名与利缠在一起。 而她则喜欢他的沉着和沧桑,也喜欢他的故事和经历。一个没有故事和经历的男人总是会令人觉得贫乏无味。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是你重新给了我这份温暖和美好,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们俩会走在一起!”他由衷地说道。 “我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一起。今夜,还有一件事是你想不到的。”她带着三分酒意,放肆地看着他。 “哦?会有什么事?”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件最好的礼物,送你一份惊喜。”她兴奋地说。 “嘿!你啊还将我当小孩子,送什么生日礼物呢,你能来陪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不,这不是送给小孩子的,是专门送给你的礼物。如果你能看重,它就是最好的;如果你不看重,它就一点都不重要。” 那晚,紫玉将卞泽聪带进了梅园。 这对卞泽聪来说,实在是一件受宠若惊的事情。他知道梅园是多少男人很想进去的地方。这不能不说是一份太有意义的礼物。他真的没有想到,紫玉竟会为他做出违背众姐妹的意愿,带他进入梅园。 可他没有想到的还远不止这些。 梅园里的白房子,在他的心目中本来就充满神秘感,而现在他站着的那个房间简直就是梦幻中的世界。 浅紫色暗花的窗帘,月白色的床,月白色的帐缦上,绣着几朵浅紫色的特大的荷花。一种古典的浪漫。 高贵的紫,本来是一种让人难以接近极其矜持的颜色,可它与纯净温暖质朴的月白色揉和在一起,显出一份内敛的温情。 房间中央的玻璃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蛋糕,一瓶红酒,两个高脚的水晶玻璃酒杯。 烛光摇曳。紫玉将他一个人置身于房里,她却一转身进了内室。 卞泽聪是真正地懵住了,只觉得内心里一阵一阵的感动,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他真的没想到这个冷艳而美丽的女人,竟会为他布置出如此浪漫的场景。 其实,浪漫是女人的骨髓,只要到了某一火候,浪漫便会像蒸气一样喷发而出,让身边的人最直接地感受到,并带其深入其中。 紫玉出场了。 她穿着那件无比性感的黑色睡衣。略微地一点羞涩,她从内室里款款而出。如远古时代的女神,又有大家闺秀的风韵。 原来她要送给他的竟是这样的一份礼物!他不禁心驰。 这本是一场已知的诱惑! 虽然,他早感觉到今晚要发生点什么,但这样的场面还是令他猝不及防!他的手心灼热了,双眼里燃烧起两堆炽热的火花,那两堆火花在紫玉身上跳跃着,探寻着。 终于,逐渐膨胀起来的欲望超越了他的理智。他走向前,猛地抱住紫玉,这一刻的爆发力,如脱缰的平原跑马,女人怎能抵挡得住! 他将魁梧的身体像被子一样盖住她,寻着她的唇一阵狂吻。 “痛……,你的扣子!”她想挣扎着起来,可一切都是徒劳。 ------------ 章节9 8.拒绝其实是更好的迎接 卞泽聪还穿着笔挺的西装,也许是紫玉的提醒,猝然间,他三下两下除去了身上的衣物。他的体液在继续澎湃着,所有的理智似乎被一种魔给控制住了。他完全不由自主地,来不及准备地就想侵占她的身体。 “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的……”他幸福地呢喃着,寻找着。 一阵钻心的痛,令她尖叫出声。她被压在床脚上了。他猛地停住,如悬崖勒马。此时,他们俩同时听到了一声玻璃的脆响,从房外传来。但此刻他们已没有心情去理会。 有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她胯下流出。 她来例假了!真是女人的麻烦。 她的心思,竞换来这样的沮丧!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很不安。 他可能连她睡衣的款式还未看清楚呢!她从地上无力地爬起来,满腹的委屈和酸楚。 本来她是要穿着这件最漂亮最性感的睡衣,展示给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她要给自己那么多年守着这件睡衣的行为一个完整的解释,证明它存在的意义。她原本以为这件睡衣,能帮自己实现一个完美的梦。 酒未开启,蛋糕还是完整一个。可她的心却已不再完整,碎成一片——这该怪谁呢? 怪自己来例假吗?那本是一件很无奈的事,她自己也忘记上个月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怪他吗?如此猴急,把什么都省略了。 要不是那件睡衣,他也不至于这样吧—— 她又将他甩在一边,一个人逃也似的进入内室。 内室只是一个小小的换衣房,一面偌大的镜子占了整个墙面。室内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心慌。 镜里是她自己,镜外也是她自己。镜里镜外都是一样尴尬、沮丧、不甘的脸。 怎么会这样的?! 那一声玻璃的巨响,是从安琴房里传来的。 罗泽再一次进入梅园,这一次是由嫣然开的门。现在他们是心照不宣的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就得互相帮忙。 安琴开门时,吃了一惊。在这样的晚上,她倒不是惊讶罗泽的到来,而是想不到嫣然竟会同意将他带进来。虽然嫣然只是给了她一瞥,便匆匆离开了。但那一瞥却给了她一种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还要来破坏我们的规矩?”安琴正视着罗泽。 罗泽横抱着一块大玻璃站在安琴面前,样子倒有几分可爱。他向安琴一鞠躬道: “今晚,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至于这规矩嘛,说破早就破了——不过就算我不破,别人也会来破的。” “除了你,没有男人会像你这样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你就这么肯定?”说话问,罗泽已然进入房内。 安琴拦截不住,忙道:“你还是抱回你的玻璃吧,我早叫人装好了!” “那可不一样,别人装的玻璃哪会有我的牢固厚实。”罗泽说着,一把将那块新装的窗玻璃给砸碎了,干脆利落。然后他爬上窗,亲自动手装上自己那块。 她防不到他会来这样一招。索性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忙碌。 她不知道他装完玻璃后,又会干些什么?她一直在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让他尽快离开。 虽然有时候,拒绝比接受更难。但她绝不允许在自己拿不准他的时候,一不小心陷入进去。到头来痛苦的是自己。 终于,他从窗上跳下来:“你看,我的玻璃是否比原先那块厚实?我安装的技术不错吧?” 安琴冷静地一笑:“你玩的哪是技术,分明就是一种技能,用来骗取女人的技能!” “那我的技能就一点都打动不了你?”罗泽拍拍手上的灰尘,“难道你的心是铁打的?就算是铁打的,我也要将它熔化!因为我知道你这颗‘铁心’里,其实有我。” 安琴顿住,她竟然忘记了下逐客令。 可罗泽却在告别:“请给我时间,证明我有多么爱你。我先走了。” 他果然说走就走。并将门也带上。连背影也省了去。 陡然间,一阵莫名的失落! 安琴愣在房里好一会儿。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难道 ——她突地站起,将门打开,却是嫣然。 一股说不清楚的差极了的情绪无端地涌上来。 “你为什么要将他带进来?” “他不是已经走了吗?”嫣然慵懒地答道。 “不是叫你不要带他来的吗?不是说好不带男人进来的吗?为什么一定要破了这份约定?为什么?……”安琴一迭声地说着,说到后来自己也颇觉无趣。她这是为什么?! 而嫣然却已被激怒—— “什么破约定,破规矩!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搬进梅园不就是想引人注目吗?将所有男人拒之门外,难道还不是为了想吸引更多的男人吗?其实我们都渴望着男人进来,好男人坏男人,我们都希望被他们爱着,宠着,不是吗?你可以说我虚荣,可以说我无聊。但你的坚持在我看来,也有聊不到哪儿去!还不是装出一副姿态,假清高。” “你——”安琴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这梅园还哪来的清静?早晚会翻了天。” “哼,都像我一样倒没事了,至少到今晚为止,还没有一个真正找我的男人进入梅园。来这里的人都是找你们的!” “什么意思?还有谁进来吗?” “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安琴默然,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嫣然指了指紫玉的房间说:“我们都说得那么响,不见得她就睡那么沉。如果没有男人,她早就跑出来了!还有雨荷,她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见得她就不会带个男人进来。” 说来也是凑巧,雨荷果然带着姜伟轻手轻脚地走上楼。一见到走道上的安琴和嫣然,她急忙解释:“因为太晚了,所以叫他送我回来——”并示意姜伟回去。 “别装了,都已送上楼来了,就送送到房里吧。”嫣然冲着雨荷道。 雨荷羞红了脸。 而安琴却长吐一口气,解围似的说:“从今天开始,取消这个约定吧。” 嫣然又要出门。巧克力色的吊带衫,紧身牛仔裤,虽然简单随意,但却性感无比。她经过安琴,肆意地笑了笑,显得愈加的春风满面。 “都半夜了,又去约会?”安琴问。 嫣然耸耸肩膀做出无奈之状:“有什么办法,我身边多的是男人,他们天天排着队约我,推也推不掉!” “今晚约了谁?” “码洋呗——” “码洋?” “码洋,就是有钱老板的别名,长知识了吧?”嫣然不屑地丢下一瞥,扬长而去。 ------------ 章节10 9.堕落到底 一家豪华的餐厅里。这个被嫣然称为“码洋”的男人,五十左右,微秃。咖啡色裤子,紫红色尖领体恤直托着他尖锐的下巴。 他的身上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名牌。如果这世上,有一种标签往脸上一贴,便能证明自身的富贵程度,嫣然想,他一定会不惜一切重金去买。他懂得暴发后物质带给他的富贵。可没有人手把手教给他细节——比如衣服颜色的搭配,怎样选对适合自己的款式,才能让人觉得其贵——高贵。 他看嫣然的眼神贪婪如蚂蟥。当一个男人在得到了财富以后,女人便是他进攻的惟一目标。很多男人把搞定多少女人视为抬高自己身价的一种判断,尤其是一夜暴富的男人。他们在生意场上勾心斗角,费尽心机,赚回来的钱,自然嘱咐家里的老婆孩子小心着花。可在外头女人身上,他们却花钱如流水,极尽一个英雄风范。 几杯酒下肚,嫣然推说: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的。” “我还真想看你醉一回呢。” “你想看我醉?是否想乘人之危?”她斜睨着他,微眯起眼,媚媚地浅笑。 他被她的笑搅得混沌不清,索性大着胆子试探: “如果我想乘人之危,你会介意吗?” “那要看你的方式,还有本小姐的心情。”和一个自己看不起的男人,想引他上勾,又不能让其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而这些日子,嫣然的敬业精神似乎压倒了一切。只要对她有利用价值的人,她都一一去对付。 对于男人,她天生就具有一种魔鬼般的直觉。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肯为女人码洋,什么样的男人不会。 酒干了一杯又一杯,白色的泡沫溢出来,是女人心里的烦恼。女人解忧的方式有很多种。被男人所伤,又找男人进攻,这也是一种方式。 半晌,那男人说:“这样喝下去,恐怕醉的不是你,而是我了。如果我醉了,你会送我回去吗?” “送你去哪儿?” “送我回房间,敢不敢?”他开始进攻。 “有什么不敢的——”故意的半推半就。 “那是同意了?”他又追问。 她只微笑,但心里却有几分厌恶——,再继续这个话题,不就像一个乏味的电影对白,索然无味。 “买保险的事,你想好了吗?”嫣然话锋一转。 那男人一拍后脑,“差点忘了。不知嫣然小姐需要我买多少?” “不是我需要你买多少,而是你自己需要买多少,这事该由你自己来做主。” “既然这样,我就买100万,受益人是你。”他的调情和他做生意一样,时有狠招。 要是平时,嫣然定会当其是一种玩笑,甩手而去。可今天,她却破罐子破摔,无所谓地: “既然这样,那就谢了——”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保单,请他签字。 这样爽直,干脆!他一时懵住。 他的假客气被当作真福气了。他似乱了分寸。不知何时,他的手心里已被塞进一支笔。他握笔的手怎么也找不到签字的地方。 嫣然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她的脸几乎贴住他的手。 “喏,签字栏在这儿。”她的手指往下一点。 他已骑虎难下。 如经历一场豪赌。 赢的人高兴。输的人其实也是高兴的。 他毕竟是一个久经商场的男人。岂能败于一个小女子手下?他轻笑,他例来遵循所有的付出必有所得这一理念。既已付出,眼前的女人必定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了。索性大方到底,他直盯着嫣然,那眼光如兽! 他将签了字的保单,折叠起来,并没交给她的意思。 她当然也知道,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只一转念,他便神情昂扬,眼睛更色。他直逼过来,语调变得极尽温柔,“因为,我想做一件很浪漫的事!” 嫣然又为自己斟满了酒。那黄色的液体,如女人的胆汁。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她手托腮,横扫了一个媚眼,夸张了女人的媚态。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她不就是要了他的钱么?要了他的钱就是他的人了。自古以来皆如此。没有一个女人是攻不破的。钱,真是个好东西!他知道接下去的故事会变得缤纷而眩晕……!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他牵动嘴角,一笑而过。 稍顷,她说:“因为,——我想做一件有趣又有意义的事。” 她的语调比他更温柔。 他在心里失笑——这样的男女之事,她竟然觉得很有趣。她竟然用了“有趣”二字!这女人实在太有意思。他哈哈大笑。 白色的宝马像一只棺材,她坐在他身边,闷得没有了声音。路边的树在飞快地往后退着,而她在前行。 人和树的不同之处,就是人永远无法像树那样静止下来。在不断前行的路途中,她知道她得到了很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但她不认为这是一种颓废。她每一天的生活和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 车子驶入一片荒郊野外,戛然停止。 嫣然愕然。 她以为他会带她回房间,可谁知竟会是在这种地方! 男人的呼吸开始急促。她没有正视他,自己开了车门。正待下车,他却一把抓住她,目光如鹰。 她挣扎着。这突如其来的窘迫,竟会是在这样的地方! 两个人滚落在地。杂草荒野,如水的月光泼了他们一身。连个隐藏的地方都没有。天地间尽是窥视者! 她知道她已无处可逃。一种受辱的感觉。 她越觉得受辱,越是抗拒,他便更加觉得自己是一头野兽。和任何男人一样,他喜欢侵略,喜欢征服。 他使出了所有潜藏的兽性,进行最激烈的进攻。他感觉是在强奸。一种无尽的满足和痛快。 终于,他发出一声嚎叫。 一半是痛楚,一半是释放。她也按捺不住,发出复杂的尖叫声。 他满足地递给她那张保单。 她终于又一次得到了。身体的失去又算得了什么?穿回衣服还是她自己。她自嘲地一笑,带着堕落到底的危险的意味。 她叫安琴查清楚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她将那妻子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保单的受益人一栏里。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安琴又告诉她,那个男人的妻子很可怜。虽然丈夫暴发了,但是给她的只是一些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前不久,她听朋友说那个男人的妻子闹离婚,可因为钱的问题,那男人死也不肯离。 安琴说:“你做了一件好事,对那女人而言,你简直成了她的救世主了!” 嫣然苦笑。她救了那女人,可谁又能救得了自己? 不管怎样,拿钱救了一个穷人总是一件好事。 穷人,她以前一直以为没钱的人才算是穷人。可后来,她看到了那些民工,他们做一天吃一天,拿到几个微薄的工资,便兴高采烈地和妻儿买些酒菜庆祝,那温馨和知足的表情让她懂得,他们的精神并不贫穷。因为他们有爱。 相反,那些只懂得埋头赚钱的“码洋”们却穷得只剩下了钱,在他们的眼里,除了钱,精神生活贫乏得可怜。但是,他们在物质上又是富有的。 现在想来,最穷的人应该算是那些暴发户的妻子。她们被“码洋”们养在家里,早已没有了爱,在物质上她们只能得到一些可怜的钱,家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这世上有多少女人,都是背着一个同样坚硬的空壳在无奈地前行着。 ------------ 章节11 10.梅园?施爱 罗泽开了一辆越野车在梅园门口停下。敞开的车斗里全是玫瑰花树,有些已开了花,有些还结着苞,新鲜艳丽。 一个女孩刚好经过梅园,一看是罗泽,便冲过去缠牢他道:“我的大诗人,可想死我了!这么久你躲哪儿去了?电话也没有一个。” 罗泽推开她的手说: “别这样,叫人看见多不好!” 女孩诧异—— “哟,你什么时候学会害羞了?” 罗泽笑而不语。 “你还欠我一首诗呢!上次你说要献一首诗给我的,都忘了?” “有空再说吧,我这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什么事嘛?”女孩探头看一下车斗里的玫瑰,“又耍花样去骗女孩啦?这回又是谁呢?” “你别乱讲,这回可是真的!” “来真的?!你不是说过你永远不会去爱上一个女人的吗?”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 女孩露出妒忌的眼光,死缠着不肯走。 罗泽正想敲门,嫣然从身后走来。她像看到一个热恋中的情人一般,跑上来当着那女孩的面“啪”地亲了罗泽一下。 女孩双眼冒血,“哼”了一声,气呼呼扬长而去。 罗泽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无奈地笑一下,用手摸了摸脸上的吻痕。 “你别以为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是替你解围而已。”嫣然微抬下颏,轻笑道。 罗泽拍拍嫣然的肩膀,说了声:“哥们儿,谢谢。” 嫣然仍不放过他,一脸嘲讽:“我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哥们儿了?你用心良苦,可惜不知是个什么结果!”说着,她帮罗泽将车上的玫瑰搬进梅园。 白房子是流线型的,类似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小洋房。三面用黑色的铸铁雕花栏杆围住。白房子后院处是一堵古老的青砖墙。墙上开了个蝴蝶状的石窗,用青石雕刻而成。梅园在几次重修时,保留了那堵墙的原样,因为有人发现那墙上的砖用的是清朝时期的青砖。梅园四周都是梅树。唯这堵墙下却种了几棵枫树和银杏。 罗泽在青砖墙下种下一棵又一棵的玫瑰。 嫣然不再帮忙,她双手抱臂,远远站着。她看他种下那些玫瑰,神情有些恍然。 此时,安琴下楼。 看着罗泽做这些事情,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可这些花头花脑的事又能说明什么? “你知道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看着罗泽。 “我知道你常在这堵墙下构思你的小说,这些玫瑰也许会带给你一些美好的联想和灵感。” “你的玫瑰只会破坏我的感觉。”安琴冷冷地,“这里是梅园,不是玫瑰园。” 罗泽僵住,他痛苦地看一眼安琴,无比坚定地道:“如果你不喜欢,你来拔掉它们。”他微一侧身,一眼瞥见墙上的蝴蝶石窗,那丰满的双翅,似欲振翅高飞,但它飞不走。那石窗,缘何偏偏是只蝶?只因这是蝴蝶的故乡么? 这个男人没等安琴来拔,他自己动手。九百九十九棵玫瑰,种的时候是温柔地种,拔的时候是疯狂地拔。那茎上的花刺根根扎着他的手,扎在他心里。 安琴知道,她又伤了他了。可她自己的伤却更重。 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伤他? 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伤自己? 洛家荣当年送给白宜这个梅园时,他也亲手种下一院子的梅树,只为讨红颜一笑。可白宜却说: “你这又是何必打呢?你知道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她混在上海一帮娘姨们中间,洛家荣是知道她的,她不同于这些娘姨的庸俗。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再说,宜城是她的故乡。只有梅园才是最适合她的去处。 她知道他对她好,他的心意她也领了。 但是这又能改变她什么? 虽然,他帮她回到了她身体的故乡,可她精神的故乡又在哪儿? 他还得回到上海去,因为上海才是他的家。梅园只不过是他一个金屋藏娇之处,她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女人,其中的一个。 三十年代的一个无助的女孩。当她找不到她的精神家园的时候,她将泪吞回了肚里。 历尽红尘万丈之后,她在心里说:“其实,我要的不是梅园……” 那么,她要的是什么呢? 梅花香了一园,她手攀着枝头,梅花纷纷坠落。 她终于泪下。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份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他会知道吗?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也许他什么都知道。但万丈红尘中的男人,同样也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安琴的眼睛,像玫瑰花瓣,红成一片。 她看着他,在心里痛苦地问自己: “我要的是什么?我到底想要他什么呢?” 嫣然仍然远远站着,双手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可她觉不出疼。她咬着唇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恨。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为什么她要这般对他? 扎伤的手刚好,又被刺得直淌血。他这是何苦? 她的心痛着。 为他的痛而痛。 好几次,她都想冲过去拉开他,又生生忍了回来。 她的双腿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恨他!她恨死了他—— 为什么要去帮他?他甘愿为女人流血关她什么事?!哪怕他去死,也不关她的事! 终于,所有的妒忌,所有的恨意,伴着一阵阵的心酸,泪水夺眶而出。她急步跑出院门。 罗泽没有注意,他已处于一种疯狂状态。玫瑰在他身边撒了一地。 安琴也没有注意。她根本没有看见嫣然。她的心全在罗泽身上。 安琴走近他,依然冷静。但泪水却终于滑落。他抬头,一样的泪流满面—— “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相信我爱你!” 她要他怎样?她到底要他怎样? 她知道她要一份深刻的感情,一份不变的爱。但是,怀疑的品性在她心里也同样的深刻。 摆在她面前的这份感情,接受与拒绝也许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是一种残酷的清醒! ------------ 章节12 11.给你一次爱我的机会 安琴无语泪下。在这样的一份情感面前,她不晓得怎样去面对。 “你还是不相信我?”罗泽痛苦地问。“可是,你流泪了。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流泪?”他逼视着她,“因为你也爱我!不是吗?你的拒绝只是因为你对爱情本身的怀疑。你的怀疑破坏了我们之间美好的感情。我们都是凡人,对于未来谁也把握不准。但是,至少我们都有爱的权力,我们不能因为对将来的未知,而抹杀爱。你可以不相信我,不相信爱情。但你至少得相信这份感觉!我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将用我的一生来证明给你看……” 他在她面前缓缓跪下。他已打算放下一个男人所有的自尊。他要给她一份彻底的爱。 “答应我,给我爱你的机会!” 还要他怎样?从他眼里,她读懂了这份感情,深刻而固执。她的心为之动摇了。 可这样的爱,在一个诗人身上又能延续多久? “不要这样了——”她想扶起他。 可他却不肯起来,反而一把拉过她。她倒进他怀里。泪眼相对,在一大片芳香的玫瑰之上。 他要她跟他走,一起去泸沽湖。他告诉她,在传说中泸沽湖有一块水晶魔石,只要两个相爱的人同时游进水里,便会受到魇石的祝福…… 他的低语如一种催眠。 “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我会用一生来证明这份爱情!” 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一直在渴望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可她深入骨髓的怀疑又总是跑出来,将她的爱情半途截住,让她无法往前走。 而这一次她将决定收藏起她的怀疑,她要去相信他一次。因为她也爱他。 于是,她答应了他,和他一起去泸沽湖。 他高兴得热泪盈眶。顾不得手伤,紧紧地抱住她,眼里尽是感激。 她在他的泪光中,看到了自己。在那一刻,她知道,她将走向一个万劫不复的爱的深渊。 过了这一夜,她和他就要去泸沽湖了,那是她向往已久的女儿国。 本想早早休息,养足精神。可是,越是想早点睡,越是睡不着。她索性起来,踱步到了院子里。 月凉如水。她突然瞥见屋檐上有一道白光闪过。她抬头看,是一个身穿白色旗袍的女人。 白宜! ——她不由大惊! 是自己无数次的呼唤,她才来的吗?她看着白宜的身影。如冥冥中的召唤,她想找个地方爬上去。可她不知该从哪儿往上爬。 “不许你上来!你上来,我就跳楼自杀——”如一盆冷水倾头而至。 她拿眼细看,“嫣然——”她失声叫道。然后她拼命叫雨荷和紫玉。可她们不知野哪儿去了,连个人影也没有。 “你别这样,嫣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先下来慢慢说——”安琴语无伦次,担心得要命。 她突然想起顶层阁楼有一个天窗,可以通往屋顶。于是,她急步进屋,以最快速度跑上楼,到了屋顶。 整个小城灯火灿烂。 安琴气喘吁吁—— “嫣然!你不要吓我,怎会这样的?你喝了多少酒?” “你真以为我会跳楼吗?你真怕我自杀?我嫣然会为一个男人自杀吗?开玩笑——!” 嫣然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后晃着身子,眼泪直挂下来。她对着一片灯海大声喊道: “这城市那么美,我也那么美。可这城市那么热闹,我却那么寂寞!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爱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安琴抱住嫣然,她不知道嫣然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这样? “追你的男人那么多,怎会没人爱你?” “谁爱我了?谁?那些臭男人,一个个都只想着抓我的胸脯,却不知道怎样来抓住我的心……又有谁真正爱过我了?!他们要的只是我的身体啊……” 嫣然大哭着。 嫣然身边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可太多的结果反而是两手空空。那一身洁白美丽的旗袍后面,是一个女人寂寞的灵魂。 安琴好不容易将嫣然半拖半拉地带回房间。 在嫣然的床头柜上,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酒红色大浴巾。安琴认得这块浴巾。 那个雨天,她看着嫣然将这块浴巾披上罗泽的身体。这块曾为罗泽挡过风雨的浴巾,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放进浴室里,原来是被嫣然叠在了床头柜上。 怎会有这种变化? 难道是他使嫣然有了这种变化? 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被爱所伤,又怎会死去活来,痛成这样?! 安琴不由地拿起那块浴巾。稀里糊涂的嫣然却似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抢回浴巾,抱在怀里。她冲安琴大叫:“你别动它——!” 这突兀的举动,不竞使安琴怔住。 她蓦地醒悟:原来嫣然一直在爱他!也许比她爱他更深,更多。 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嫣然以前种种的行为。 她深深地看着嫣然,终于问出口—— “你爱他?你一直在爱他?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 嫣然不语,只是抱着浴巾,失声痛哭。 安琴抱住嫣然,安慰似的,“哭吧,哭出来会痛快一些。” 安琴想起那天晚上,嫣然和罗泽走后,并没回过梅园。他和她在一起?他们两个在一起! 心底蓦地升起委屈,她的心竞痛到了极点! 夜已深。一排夹竹桃倚墙而长,在灯光下闪烁着,舞动着。高墙内是一幢大得出奇的别墅。那是罗泽一个人居住的地方。 院门没关,穿过种满花草的深深庭院。其中一个窗口灯火通明,音乐从窗内震荡而出。 在这样的深夜里,是在开一个人的派对吗?谁知道呢?也许室内有美女相伴呢! 终于听到门铃的声音—— “怎会是你?!”罗泽兴奋加诧异。从来都是他去找她,可现在,她却破天荒地找上门来,竟然是在这样的深夜里。 安琴平静地走进他的房间。 疯狂的音乐几乎能将人的心给震碎。 罗泽忙着去关音响,说: “一想起明天,真想这一夜不要过了。因为太激动,只能让声音来压倒自己。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睡不着?”罗泽手舞足蹈,像个大孩子。 “是的,我也睡不着,但不是因为激动。”安琴冷漠地说。 只一瞬间,他便觉得了,她有点不对劲。也许,是很不对劲。 “怎么了?” “我来找你,只是想给你一个结局。一个你一直想要得到的结局。”她说着,很快解开衣服扣子,里面的肉粉色内衣也应声脱落。那裸露的身体蓦然间横陈在他眼前。 ------------ 章节13 12. 猥亵?爱? 如此完美的女人的身体!如一道惊雷,在罗泽心里炸开。他只觉得两耳发热。他明明在张口说话,可却寻不到一丝声音。 安琴向前移动,在他跟前停住—— “你不是很想要我吗?” 一种本能的反应。他突然将她抱住,俯下身疯狂而热烈地吻她。她回应着,同样的热烈,可却带着更深的失望和决绝。 他觉得了。猛地停住。 他看见一滴清泪正滑下她美丽而苍白的脸庞。 她雾着眼睛问:“为什么不要我?!” “这不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随手拿起床上的一块浴巾披在她身上。那块浴巾是他洗完澡擦过身体后扔在床上的。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不知是痛苦还是冷。 他的浴巾只是一块浴巾。而嫣然床头柜上的那块浴巾,却已是一份纪念,一份回忆。 她重重地将浴巾摔在地上:“为什么你可以要别的女人,却不要我?” “你和她们不一样。我跟她们之间是玩,和你却是爱。你不可以拿自己和她们去比。” “有什么不一样?你玩她们也好,爱我也好,只不过用的手段不同罢了!” 罗泽痛苦地看着她,两眼已充血。他喊道:“我想爱一个人,好好地爱一个人。为什么你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们之间一定会很完美!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破坏它?” “为什么?”她也在心里问自己。 她明明是爱他的。她当然知道他和别的女人之间,只是逢场作戏。在今夜之前,她应该早已说服自己了。她原本不该再去计较这些。可是,当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变得不可理喻的自私起来。 她爱他。她又恨他。 她穿回衣服,欲转身离去。 他一把拽住她,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猛兽。 “你不是想我要你么?既然这样,你来了就不要再走!”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按在床上。一阵狂乱而迷失的吻。她在他身下毫无力气挣扎。她竟然顺从如绵羊。 而她的顺从更是伤了他!他终于停下来,用理智抗拒了奋涌而至的欲念。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和我告别?我不会答应!” 她的上衣领子敞开着。突然,她愤怒地举起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样的告别方式,你该满意了吧!”说完,她摔门而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像动物一样伏在地上,抽泣失声。 梅园的青砖墙下,是一地凄惶的玫瑰。 零落成泥碾作尘。还未来得及美丽便横遭摧残。 安琴经过它们,怵然心惊!那一地冤死的花魂,发出凄凉的声音。似在诉说着它们的不甘和不愿。 她走过一地玫瑰,心已沉入冰点。 物换星移,三十年代的白宜也曾在这堵墙下无数次地徘徊,无数次地思索。 她轻哼着在上海唱红了的“卡门”之歌—— “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叫情?什么叫义? 还不是大家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谜?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 是没有经历过爱情之前的玩世不恭,还是经历爱情之后的绝望? 她抬头看天。这世上,有爱情吗? 苍天无语。 “不!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是一个凄婉的女人的声音。 白宜! 她心里一怔,忙四顾寻找。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说没有爱情。你能告诉我,当年的你是因为爱他而离开,还是因为恨他而离开?” “有时候,爱即是恨,恨即是爱……” “到底有没有爱情?”她仍心有不甘。 “所有的刻骨铭心和爱恨纠缠,在生命的尽头,都是一片空白。” 那个声音突然消失。她得不到答案。 仿佛经历了一场梦。 她握紧双手,手心里全是汗! 雨荷和卞泽聪的恋情仿佛凝固在了一个点上。表面上,他们显然已是一对无法分开的情侣,一天不通个电话或不见个面,仿佛这一天就过不去一样。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二人之间都无法再跨进一步。 *被他们刻意地忽略了。 但他和她都是健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真能超越*吗? 她一直帮卞泽聪接生意,卞泽聪的公司业务量翻了几倍。这其中当然有她父亲的功劳,但她不会说,卞泽聪也永远不会知道。 他只知道紫玉是一个聪明又能干的女人。在感情上,她已是他的恋人;在事业上,她又是他的朋友。对于一个有抱负的男人来说,恋人固然重要,但很多时候,事业上的朋友却远比恋人重要。 紫玉既是他的恋人,又是他的朋友。一个完美的结合。 假如再能跨过这个点,他们便可算得上是神仙眷属了。而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些不如意之事,牵牵绊绊的,留下一路的遗憾。 而她仿佛不在乎这些。和男人相比,女人往往更注重精神上的恋爱。 再往前走,也许会有一个更灿烂的天地。但走到这一步,她已觉得很幸福,很满足。 二十六年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当感情找到了寄托,她的生活也便充满希望。有希望的日子总是令人炫目的。眼前的一点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挣扎着过来! 她好不容易绕过了她父亲。她终于可以将自己双手交出,放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对于卞泽聪,她是再也不肯松手了。虽然在很多时候,他们彼此依然无法安慰。 她很清醒地爱着他。 只要有爱,总有一天会跨过去的吧。她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情是会永远停滞不前的。 她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一回到家里,她便觉得莫名地心烦。她怕见到她父亲,也怕面对她母亲。 母亲得知紫玉已恋爱,可以说是欣喜若狂到了紧张的地步。只要一逮住她便急切地想知道他们的进展如何。可怜天下父母心,要到什么时候,一个母亲才能对女儿做到真正的放手? 母亲本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可在一个比她更强的男人之下,母亲只能让步。为了这个家,母亲辞掉工作,做了家庭主妇,负担起所有的家务,照顾起了她和父亲。时间一长,母亲的牺牲也便变得不足挂齿了。 当父亲常常不屑地说着,你们女人懂什么?一副大男子架子的时候,母亲常被刺伤。可在家呆了几十年的母亲,早已失去了工作能力,她只能靠父亲吃饭,这已成了不可违背的事实。 母亲常向她抱怨:人宁可靠天吃饭,也不可靠官吃饭。尤其是一个女人,万不可嫁给为官的男人。在这样的男人眼里,女人永远是弱者。 可不管怎样地抱怨,父亲在母亲的心里始终是高于一切的。 很多时候,爱与恨就并排放在一起,当女人弄不懂爱与恨的时候,便成了怨。而一个女人在怨一个男人的时候,肯定是有爱的。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竟然偷偷地妒忌过自己的母亲。她觉得,母亲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得到了父亲这样的男人。 如今她也和母亲一样,得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应该说,她是幸福的。 可是,在她品尝这份幸福的同时,心中却总有些憾意在搅乱着她的心情,让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过头去重审自己的幸福。 知女莫若母,她的惶惑最终瞒不过母亲的眼睛。母亲劝她,任何女人都逃不开一个男人,逃不开一个家,家和一个好男人永远是天下女人所追求的最终的幸福。 母亲笑着拉过她的手,抚摸着。 她的心莫名地酸了一下。母亲的脸已爬满了皱纹,在长出皱纹之前,母亲应该也曾有过属于她的青春年华吧。 那个年代的母亲,是否也曾对爱情充满过幻想呢? 可一切都逝去了。不管母亲曾经如何的抱怨和不甘,到如今早已心静如水了。母亲终于认命。 她看着母亲祥和的脸,不知道一个女人学会认命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蓦然间,她的泪冷不提防地便淌下来。她的双手从母亲的掌心滑出。母亲感觉到了,一定有不快乐的事缠住她了。 他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他是她寻找了多年终于等到的男人,他带给了她太多的快乐,太多的幸福。但是,那些快乐和幸福之中,却无奈地掺和了一些怅惘。这样的一种感觉,她又怎能对母亲开口?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其实是一种“寻找”的过程。爱也一样。也许,她还得继续在他身上寻找,寻找那份本应该存在的激情。 是的,她与他之间,少了一些激情。 也许激情会有,但那却是达不到目的的一种激情。男人和女人之间,当激情达到了目的,便是一种浪漫。当激情始终达不到目的,便是一种缺憾。这种缺憾久了,是否是一种病态? 而这些缺憾,他一定意识到的,可他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他是装着无所谓,还是真的不在乎?她不知道。 他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因为身边有她而更加的光彩照人。他处处以她为荣。她也觉得了。他很爱她。 他带她去郊游,去一个小山村里度假。他们坐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山坡上聊天。 她对他说起了梁祝故事。宜城是梁祝的故乡,几乎所有女孩的心里都装有一个梁祝的爱情梦。那是她最向往的一种爱情。浪漫,原始,含蓄,专注。当她在述说一对蝴蝶的前尘故事时,眼里充满对爱情的向往和迷恋。 他以专注的神情聆听。他告诉她:“你已经得到了。这一辈子,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不过,我不能保证,下辈子的我们是否会化为美丽的蝴蝶,说不定,就化了一对毛毛虫呢!” 她最害怕毛毛虫。握起双拳捶他,他就势将她搂进怀里。 四周静极。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他抱着她,温情地俯向她。他的手心放在她的胸前,却不动。仿佛等待着她的动情。 她的脸热起来。空气中有一种特别的香。不知是来自山林间,还是来自他的胸怀,那是一种绵远而古老的香。她闻着它,有一种让人昏沉欲仙的感觉。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整个人绵软地躺在他怀里,恨不能贴得他更紧更深。可却又难为情!虽然他们从未跨过那一步,但,在她身上,却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 他是懂她的。她的一切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他是过来人。尤其是一个大男人,儿女情长之事,只占了他生活中的一小部分,或者说只是一个点缀。他爱她,这个躺于怀里的女人,是那么的美丽多娇。有了事业的男人,身边少不了一个女人。他已得到了,他像一个慈父般疼着她,爱着她。他在心里发誓,他会给她幸福。 而很多时候,男人给予女人的幸福里面,不一定有快乐。 他摸着她的头发说:“梁祝虽美,但他们的爱太短暂。这样的爱是不现实的。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呢,非要以死解决。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依然在他怀里,不动。她闭着眼,离着魂。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寂寞。 在他的怀里,她竟然觉出了寂寞! 他的怀抱分明是一种坚定的温暖。听着他的心跳,让她悸动不已。可不管她百般的向往,她就是得不到他。他和她之间,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阻碍着他们前行,那是什么? “我不怕死。我怕老——” 她想起了她母亲。属于女人的美好日子实在不长,飕一声便转眼逝去。一个女人老了,就会后悔年轻时怎么没去好好把握。母亲的好日子过去了,如何追得回呢? “傻丫头,人人都会老去。等到老得掉光了牙齿,我还会带你来到这里,看看山,看看水,听你说说梁祝的故事。那不也一样是一种幸福吗?” 她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不知不觉间,觉得非常的感动而软弱。美好的日子本就不长,就让那份矜持靠边吧。她双手更紧地环住他的腰,含糊地说: “我不会放过你——” 她的眼里闪着渴求的光芒,气息开始急速。他换了个姿势,更紧地抱住她。 “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吻住她的唇,撩开她的衣服,把手伸进去。她的肌肤在他的揉搓下,热烈而活跃。她的脸刹那间红晕鲜艳,迅速地蔓延至耳背脖间。 她在他怀里若不胜情地颤抖,像一头无法自主的软弱的小动物。他十分怜惜又十分满足地长叹了一下,突然住手。 一切动作停止。 把一个动弹不得的小女人,围困在里头——又乱又热的私欲中。她惶惑地望向他,来自心底的渴求自身体蒸发出来,无奈地荡漾于空气中。 她无声地嗟叹。 山林依然静极,一线泉水在山坡下迂回前行。她的眼里起了雾,无端地生出一些山穷水尽的感觉。 可纵然如此,女人仍是不甘心。她就不信,他们的感情会找不到一个出路。 江南制衣公司又接下了一个单子,是运往法国的一批时装。刘总要求紫玉拿出一份计划表。紫玉按往常的经验,从面料到裁剪到加工,细细一算,至少得花半年时间。 做好计划表时,她对刘总说: “合同上的工期虽然是三个月,我们加加班也能赶制出来。可合同上还有一条,不能按时交货的按每天罚一万元计,如提前交货的,也按每天一万元作为奖励。我们何不将部分单子分给别的公司做,这样,让他们赚一点,对于我们公司来说,既保证了交货日期,又能得到一笔奖励。岂不两全其美?” 刘总笑着表示赞同: “我也正有此意,特别是和国外经销商打交道,他们讲的是效益两字。我会去找一家实力较厚的服装公司和我们合作。” 紫玉趁机推荐了卞泽聪的公司。刘总好几次曾和卞泽聪合作,都很满意,便欣然应允。 ------------ 章节14 13.你的男人我睡了 那晚卞泽聪正想去找紫玉,却在路上遇见了刘总的女儿刘薇薇。 薇薇是个成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疯玩的女人。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太妹。他正想避开她时,她却嬉笑着跑过来,将手插进他的臂弯。 “你想逃?!” 他讪笑着—— “我正想去办点事儿呢。” “什么事那么重要?陪我去喝点吧——”她不由分地拉着他,他无法脱身,只好身不由己地跟了去。 薇薇的酒量大得出奇,想必是天天泡吧练出来的。 她拼命劝酒,他却不敢多喝,惟恐酒醉误事。薇薇显然不太高兴,她噘起粉嫩的小嘴道: “你不给我面子!为什么你总是不给我面子?我哪一点不好?是我长得不够漂亮,还是我不够性感?” 他哑然,继而微笑着看她,这个年轻的女孩!他已心里明白,只要他愿意,他已遇上艳遇了。不过,他又怎会对她动心呢?这样的一个小太妹! “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不,我不回家!为什么要送我回家?”薇薇甩开他的手。 “那你想去哪儿?” “我要去酒店,我要你陪我——” 卞泽聪无奈地笑。 他只得为她开了一间房。 她不顾一切地缠牢他,不许他离开。 酒店的房间永远向人们提供着爱情快餐。可是,他却不是个甘愿享受爱情快餐的人。 身边有那么多男人围着追着,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一直在她心里!薇薇褪去所有的衣服。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她望向他,带着挑战的意味。 如此的诱惑!有几个男人能够逃得过这样一劫? 他转头看她。目光与目光短兵相接。她更加放肆地看他。 而他并不显得慌乱。他将她的衣服捡起来,却并不为其披上。是省得她借机发挥?他将衣服置于床上,如一个长者,他好心地对她说:“你喝醉了,先休息吧,好好睡一觉,醒来便没事了。” 他走了,头也不回。 她的心被搅弄成一团。为什么费尽千般心思,她还是得不到他?她恨得牙痒痒。 失意的女人,茫然地蹲于地上,疲惫而苍白,像个被人冷落了的破落户。她没有哭,只是双眼无端地湿濡了。 第二天,薇薇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紫玉的办公室里。 “卞泽聪现在已是我的男人,我把他给搞定了!”薇薇抚摸着她绿色的指甲,一副漫不经心的胜利的表情。 “是吗?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紫玉嘴角带笑。她看着薇薇的绿指甲,她不知道,把指甲涂成绿色有什么好看的。薇薇三天两头来办公室,向她父亲撒娇,索要大把的零花钱,身边的男人像换袜子一样随意。公司里所有的人一看到薇薇都点头哈腰,一副讨好的模样,惟有她不亢不卑。她打心里看不起薇薇。 “你们两个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薇薇扬眉吐气。 紫玉太了解这个女孩,她被男人宠得太多,就以为自己是公主。久而久之,她便有了一身固执的霸气。青春和权势的霸气。青春是她自己的,而权势则是她父亲给她的。 “你可以走了。”紫玉平静地打发她。 薇薇双手抱臂,将紫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不得不承认紫玉的能干和美丽。但是,她要将她比下去,一定要将她比下去! “难道你一点也不难过?” “难过什么?” “你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睡了,你难道一点也不难过?” 紫玉笑起来,“他果真和你睡了?” “你不信?我和很多男人睡过,可从没一个男人像他那么优秀。” “哦?是吗!他竟会那么优秀——”紫玉觉得好笑,像从未遇到过如此可笑的事情。终于,她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 她太懂卞泽聪了。 薇薇尖声冷笑,转身而去。她本想来赢回些什么,可是她却输了。 紫玉正想准备下班,一抬头便看见卞泽聪推门而入。 “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紫玉看了一眼卞泽聪,熬不住又是大笑。 卞泽聪不知所以:“什么事,这么好笑?” “薇薇刚来过,她来告诉我你和她的事——。” 卞泽聪稍一愣,随即明白紫玉为何大笑了。 “她说什么来着?”卞泽聪也面带微笑。 “她说她和很多男人睡过,惟有你是最优秀的,没想到你居然在那么多男人之中排众而出,真是不简单哦——” 面对紫玉略带调侃的话,卞泽聪一笑而过。他自嘲道: “竟然这样抬举我?!” 紫玉停止了笑。她看着卞泽聪,故意道: “人家女孩子这样对你进攻,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已有最好的女人在我身边了,对别的女孩,我哪还会有兴趣?” 她看着他,羞涩地一笑:“这一次的单子,刘总已答应和你继续合作。” 他看她的眼光更为欣赏更为温情,“谢谢你一直从中帮忙。” “你拿什么谢我?”紫玉调皮地问。 “我用一生来爱你,保护你,够不够?” 此时的薇薇却在父亲那里大闹不休,她非得让父亲辞掉紫玉。 “她做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辞掉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她惹你了?”刘总责问薇薇。 薇薇咬牙切齿:“是卞泽聪惹了我!” 刘总愕然,“他惹你?你不去惹人家,人家会来惹你?!” “爸——”薇薇近乎歇斯底里地叫道,“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扒光了衣服,他都不要我,我哪一点比那个女人差了?为什么他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你疯了?!”刘总气得直打哆嗦,他猛摔了一个杯子,“你真是让我失望!” 薇薇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刘总的心口疼得直打颤。薇薇三岁时妻子病死,扔下他父女二人在人世。他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却不料因为他的溺爱,造成了薇薇的不争气。 他在商场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几乎从未失过手,可在女儿身上他却失手了。他无限痛惜地看着薇薇,长叹一声: “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才不这样胡来?!” “爸,这一次,我真的不是胡来,我就要这个男人。今生今世,我非他莫嫁!” 刘总双眼充血,带着满腹悲痛和愤怒,蓦地猛喝一声:“你给我滚——” 刘总喜欢跳舞。在宜城最豪华的舞厅里,雨荷见到了他。 刘总正是精壮之年。他的个子颇伟岸,眉目之间,隐藏着一股霸气。他被奉为服装界的顶级人物。他总爱纵声大笑,使坐于他对面的人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雨荷坐在他对面,有意无意地,看他一眼。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虽然不发一言,却已交了手。 “能请你跳个舞吗?”他已在她身边,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她含笑点头,第一次和一个父亲般的男人跳舞。 二人共舞时,雨荷很含蓄地,动用她的“本钱”。一身黑缎子的露肩洋装,那凉薄柔滑的料子,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的身材。白瓷般明净的肤色,优雅高贵。 这是一支慢二步舞曲。感受多于运动。如闲庭漫步,阶下低喁。 “雨荷——,好美的名字!” “谢谢!” “你的人和你的名字一样漂亮。” 男人惯用的伎俩。雨荷莞然一笑,以示作答。 “以前去过巴黎吗?” “没有。” “想去吗?” “当然想。” “如果只是我和你两个人去,你愿意吗?” 雨荷稍一愣,便一笑而过。 刘总爽朗地笑了起来,他心里有数,她来的目的,绝不会只是陪他一起跳个舞而已。 “和你开个玩笑啦——!但愿你能在这次大赛中获得名次,到时候,就可和大家一起去巴黎了。” 她的笑变得无比灿烂。 “到时还请刘总多帮忙。” 一曲终了。他请她坐下。这一次她并不是坐在他对面,而是坐在了他身边。他本和几个朋友一起坐着的,可此时,那些人却都识相地找借口走开了。 又一支曲子开始响起,伴着旋转的灯光。那是一只轻快的伦巴。 刘总拍了拍她的肩膀,征询她的意见: “这里太闹了,要不,我们出去兜兜风,怎样?” 除了应允以外,她还能说什么? ------------ 章节15 15.你的裙子太诱惑 车子一路行去,雨荷不知道刘总要带他去哪儿?又不便开口问。于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提到了嗓门眼上。 终于,车子在海边的度假区前停了下来。这里的一排小宾馆,是有钱人用来度假休闲的去处。她猛然醒悟—— 他要带她去开房? 她当然也明白:一个男人对女人最终的目的,不会只是大家在一起跳个舞那么简单。 这些,她原本早该想到的。 虽然,她知道十个男人九个花。更何况像刘总这样有身份的人,女人多得自己都数不清。可她一直心存侥幸,她以为刘总会对她网开一面,会尊重她。 找个理由脱身?如果就这样逃脱,双方定会陷入尴尬境地。而且刘总又会怎样看她? 她心如撞鹿。下车时,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确实很想刘总能伸手帮她一把,可到了果真要她付出自己时,她却又害怕了。她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更白——一种失血的白。 “走,我们去海边透透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在她身边道。 她稍稍缓了一口气,跟着她走向海边。可步伐依然僵硬,极不自然。 此刻,她仿佛有些后悔了。 是哪儿来的勇气,让她义无反顾地只身来找刘总? 难道只是一时冲动? 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害怕。他轻轻一笑。 来找他的女模特很多,但都让人感觉是急功近利的那种,俗不可耐。虽然,身边这个女孩子也是怀着同样的目的而来,但他却分明对她滋生出了另一些好感。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的气质如荷花般恬淡。她的美是一种宁静的美,毫不张扬,需要人去发现去探索。虽然,此刻的她已毫无笑意,但也自有几许楚楚动人的可怜。让人望一眼便生疼惜之情。 他阅人无数,当然看得出她内心的害怕和矛盾。他想尽力使她放松,让她知道,他并无他意。 “这次我们和上海一家大公司合作,准备推出一组有中国特色又和世界流行同步的时装,去巴黎时装节上参赛。模特将在这次全国大奖赛上挑选。真的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刘总的真诚,雨荷的心里除了感激以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稍作停顿,刘总问她: “你住哪儿?” “梅园。”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可是个好地方,其实我早听说了关于你们的传闻。” 她笑笑。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刘总说着,大踏步走回停车的地方。 她的心陡地放下来。脸涨得通红,枉自作多情了一番!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差点错怪了好人! 在梅园门口,他为她开了车门,如一个长者。 “以后少穿这条裙子,尤其在男人面前。这条裙子太诱人!”他依然爽朗地笑着,和她轻松地开着玩笑。 她羞涩地一笑,闪进了梅园。 她在大门后面,看着他上了车,然后潇洒地离去。莫名地,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兴奋。她觉得,像刘总这样的男人,原来也是可以交朋友的。 雨荷突然想到姜伟,她得马上见到他。 这是一组充满古韵又揉和着现代质感的服装。这些花去姜伟半年心血的作品,现在却被退了回来,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雨荷也没想到,姜伟的作品怎会被退回来?她立即想到刘总,她劝姜伟去找刘总说说看,兴许—— 可姜伟却似被突然激怒了:“我相信我的设计作品,还不至于丢脸到要去求人的地步!” “也许,托个人,就不用再折腾了。”雨荷继续劝道。 “我不觉得折腾有什么不好。那至少保持了人的尊严!” 雨荷怔住。这样的话仿佛一拳打在她的鼻子上,让她呼吸困难。 “好啊,你要清高,你要尊严,可在这个社会里,我不懂你守着这份清高和尊严最终能换来什么!” 雨荷一气之下,转身而去。 姜伟颓然坐下,他也不得不承认,要想在物欲世界里,保持尊严,实在太不现实。但是,人总需要为自己保留些什么吧。 在江南公司,刘总正和卞泽聪签合同。 十万套服装,凭江南制衣公司半年都赶不出来,刘总却要求卞泽聪在三个月内统统赶出来。 从商十几年,虽然从经验能力来说,卞泽聪都在刘总之下。但他也不愧为商场老手。他知道,刘总这是在有意为难他。但在强手面前,他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退怯。稍作镇定后,他毅然签了合同。 卞泽聪一回厂里,便想办法联系其他厂家,找人商议合作的事。 罗泽在宜城消失了。 安琴的心里尽是莫名的沉痛和悲伤。她让自己带着这份沉痛和悲伤进入她的小说中。 她在每一个小说里,都会编织一些美好的瞬间,然后安排男女主人公为了这些瞬间的爱,走上疼痛和激情交织的路途。 她知道,在爱的路途上,不管走出多远,到头来终究只是一场空白。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她一直在思考它。她不相信爱情,可她差一点陷进爱情的圈套里。也许出于天性,她的世故和理智使她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态度。但她恰恰又渴望一份真正爱情的到来。 理智的人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而太清醒的人,往往会比常人多一些不快乐。看透风景的人,心里只剩下冷漠。其实,在这样的冷漠下面,蕴藏的疼痛往往更激烈。 她搜集了一些关于白宜生前的资料,还有一些三十年代的旧物。这些东西是她从旧货市场上慢慢淘来的。现在布置在白宜生前的房间里。她们搬进来后,那个房间一直空着,到现在才充实起来。 一张雕花的木床,轻盈的布幔低垂。床头柜上是一盏老旧的玻璃罩子台灯,像一朵倒挂的铃兰花,灯柱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青绿色的铜锈。一只雕花的大衣橱。一个老式的实木壁炉,有一根木条子已断了。一只黄铜的旧式留声机,黑色凝重的密纹唱片,白色喇叭像两朵盛开着的牵牛花。还有一个旧式化汝台,香水瓶就装在镜子上方,只需轻轻一按,香雾就会徐徐洒下。 这是旧上海遗留下来的碎片,带着劫后余生的味道。如今聚集在一起,努力构筑着一个早已逝去的年代。一个淡如轻烟的故事。 物是人非,世事浮沉的烟尘味,从那些旧物里面渗出。安琴手抚化妆台,自心底深处生起感伤和叹息,如在追忆少女时代的那份初恋。 暮色如雾。旧式台灯散发出疲倦而昏黄的光晕。 时光倒流。 她在一片恍惚中,看到了女主人款款而来—— 白宜穿着月白色旗袍在妆台前坐定,悲凉而凄美。像一滴透明的水落在尘埃里。 那套月白色旗袍是洛家荣在老介福定做的。当他亲手为白宜穿上时,不禁神迷。他没想到一件旗袍居然能将一个女人的身体衬托得如此完美。 上乘的面料加上精致的做工,连白宜自己都惊呆了。她看着试衣镜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一只丑小鸭突然间化成了一只无比高贵的天鹅。 楚楚动人的女子!洛家荣无限怜惜地看着她,不知何故,心中倒生出一些担忧。 那时候的白宜已是百乐门歌厅的红歌手。有多少纨绔之弟对她动了心,但白宜却不为所动。 有一段时间,一个上海滩的富家子弟天天为她捧场,每唱一首歌后,必会收到他的一个花篮。可谓煞费苦心!可白宜从未答应和他约会,就连一顿饭都没陪他吃过。 饮水思源。白宜想到的是洛家荣对她的恩情。 初到上海,洛家荣教她褪下一身棉布衣裤,换上了旗袍。 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模样非常可笑。偷偷地,她又换回那身棉布衣衫,虽然旧得褪了色,但穿在身上时,她便能在梦中回到故乡。 后来,她终于习惯了穿旗袍。 那时候,西方服饰和进口面料已成为上海上层妇女的时髦。可白宜却坚决不穿西洋服饰。那些衣领过于敞开,式样怪异的服装,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已习惯了穿中国旗袍。而且她还一直坚持用中国的丝绸做面料。 是洛家荣捧红了她。 大都会对于女人来说,实在是个造梦的场所。 她在上海造就了一个灰姑娘式的梦。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洛家荣给她的。她在心里充满感激。虽然很多时候,她仍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困惑。在上海那么多年,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她的心无法在上海停留下来。 洛家荣一直不肯带她走进他的大家庭。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而是不舍。他觉得她和那些庸俗的娘姨们住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带坏了。 可当红了以后的白宜,终日被男人追着捧着时,他突然想起要带她回家。他要娶她进门,给她一个名分。 虽然没有正房夫人那样明媒正娶,大摆宴席。但白宜进洛公馆那天,洛家荣请来了一大帮亲朋好友,在家里热闹了几天,却也十分的风光。 洛家荣的两个小妾心中早已愤愤不平,同样是妾,她们却享受不到这样的风光。再说,洛家荣对白宜百依百顺。自白宜进门那日,她们才蓦然惊觉自己身边的男人已被人夺了去。 洛家荣的原配夫人洛氏,虽然早已闻知洛家荣在外面带歌女的事,但只要不带到家里来,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心里清静。 但如今既然将这女人娶进门来,她便得摆起原配夫人的架子,给新姨太一个下马威。 按规矩,新姨太刚进门头三天,得为大太太奉茶。 一早,白宜将一杯泡好的碧螺春送至大太太房里,大太太当着佣人的面,故意打翻了茶水,溅了白宜一身。白宜倔强地转身而去,连打碎的杯子也不去捡。 大太太先后制服了两个小妾,没想到竟然制服不了白宜。她气得直打颤,嘴里连声说着: “造反了!真是造反了!” 白宜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已心知肚明,这里并不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 洛公馆里的女人们都非平庸之辈,她们工于心计,明争暗斗。白宜哪是她们的对手? 她们天天联合起来,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那些原本听来糯软圆润的上海话,在白宜听来却是那么的可怕和刺耳。 她的笑容不见了。 那天,白宜拉开水灰色的窗帘,她无力地倚于窗台前,对身边的洛家荣道:“你闻到空气里的梅花香味了吗?好清雅的味道。” 这条街道没有梅花。只有苍白的阳光斜斜地插进木格窗子里,分成几块不同大小的光影,浮在白宜的旗袍上。 洛家荣知道,她又在想家了。在这样的冬天,宜城该是寒梅盛开之际了。 可她的父母早已逝去,她在宜城早已没有家了。 她有了他,被他爱着。但是,他却给不了她一份归属感。他不能给她一份家的感觉。 他只身去了宜城。买下一块地,花重金请人建造了一栋白色小洋房,并在院子里栽满梅花。 他要让她每天清晨起来,一打开窗便能闻到梅花的香味。 她是他心中的宝,他要用心去呵护她。 终于,她踏出了洛公馆的大门,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可是,当她来到梅园时,脸上并无喜悦之色。她对他说:“我要的并不是梅园。” 他的心被冷冷地划开。 他爱她,她不是不知道。她也爱他,因为那份感动。 可在爱的路途中,她逐渐发现,来自心底的那份感动,并非是爱。虽然,她早已将自己交出,但她的灵魂却始终只属于自己。 而他也不会只属于她一个。永远都不能。 不管怎样努力,她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而已。 他们在梅园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然后,他得返回上海去。上海有他的家有他的事业。她也得回到上海去,上海也有她的事业。 当百乐门的霓虹灯重新打在她身上时,她轻轻扭动腰身,歌声随着节拍旋转起来,流进一个个痴男怨女的心里。 一阵阵的掌声流淌着,一声声的喝彩在她耳畔流过。她原本可以拥有这一份事业,展现她的希望,在这舞台上实现她的理想的。 而她的心却充实不起来。 这一年,她已二十六岁。 纯洁的年代已离她而去。 她已有一种成年女子入世渐深的表情。 ------------ 章节16 16.嫣然带回来一个男人 烟馆是最能打发女人寂寞的地方。白宜和一些太太娘姨们一起,斜倚在沙发上,品着茶,抽着烟,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烟雾轻轻地打着圈向上飘起。 在暖昧的灯光下,她们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各种糕点和瓜子,食物的香味融进温暖的空气里,慵倦而无聊。 是谁在茶楼里轻轻地弹起钢琴?琴声也是软洋洋的,一如她们懒洋洋的姿势。是她们将这里的环境改变了,还是这里的环境改变了她们? 她在烟雾里越来越慵倦。 终于,她抽上了瘾。——可怕的鸦片瘾! 洛家荣痛惜不已。他夺下她的烟,踩于脚下。 “为什么要堕落?为什么?!” 他和她大吵。 “我要——”她近乎哀求。 “早知如此——” 是啊,早知如此!…… 世事多变,谁又能料到? 他将她送进梅园。她被隔离。 可是,纵算她戒得掉烟瘾,但戒得掉心中那份几乎没有目标的怨恨吗? 戒得掉吗? ——她终于戒掉了! 是什么样的动力让她将烟戒掉? 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很多时候,女人的毅力往往超过男人。 她本来可以回到上海,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可是,她和洛家荣之间却产生了一条再也无法修复的裂痕。 那年初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雪地上盛开着梅花,梅花上又积满了雪。 说不清是雪中梅,还是梅中雪。洛家荣穿过梅园,惊落了一树梅花。他踏雪而去,从此扔下白宜。 雪光将梅园的夜晚照得惨白雪亮。 白宜身着月白色旗袍,寂然立于青砖墙下。那扇蝴蝶窗,静静地伫立于她身后,伫立于永恒的时光里。 那只蝶,饱满浑厚。仔细看,在丰满的翅膀上竞雕刻了无数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可它们飞不起来,永远都不能! 白宜苍白的手,在那只蝴蝶上轻抚而过。心里涌起阵阵酸楚。她抬头叩问:“你为什么不飞走?” 它不飞走。是因为它根本飞不走。它是一只石蝴蝶。 她的双手,艰难地攀越蝶窗,一种冷硬而结实的疼痛划破她的手心。她无助地缩回手。石蝴蝶,它不懂人的喜怒哀乐,它不会怜香惜玉。它是一个坚硬而美丽的窗,就像华丽却冰冷的冷宫的窗。 一阵风起,骤然间,所有的梅花纷纷坠落!点点梅花混着雪花打在她身上,白色的旗袍上留下了无数淡痕,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梅花的印痕。 “为什么花开之时,已是凋谢之际?” 那一夜,她消失了。如花魂,悄然离去。 雪地上的点点梅花。竟没有了香味。 唱针“噬噬噬”地在密纹唱片上划着圆圈,轧到了细尘上,扑扑地响。三十年代的旋律,三十年代的颓废。那又是一首当年流行的《卡门》—— 什么叫情?什么叫义? 还不是大家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你要是爱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气。 我要是爱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里! 夜已深,安琴在白宜的房间里听到这样的歌曲,不禁怵然:不知谁死在谁的手里? 画报里的白宜忧郁地笑着。她最后到底去了哪里? 越是往深里想,越是一筹莫展。 安琴长叹一声。她想不通的是,任何人都有个结局,难道白宜的结局竟是带走了梅园的花香吗? 洛家荣的结局是在梅园。他在梅园门口寿极而终。 他的命很长,活到八十多岁。临死时,他孤苦一人,手上仍紧握着一把扫帚。 这也是一个结局,人终归要死。而洛家荣的死不是被逼而死。也不是病死。他是老死。一个人能安然无恙直至老死,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时期,他变卖了家产打算举家迁往香港。可临行那日,他突然改变主意,执意留在上海。他是想了却掉一桩心愿,再赴香港的。 谁又知道,他这一留便成结局。 *期间,他回到宜城。那时候,他已近八十了,在宜城已无一个亲人。他向当地政府要求到梅园扫地。 自此,梅园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 一到冬天,满园的梅花竞相开放,身穿灰黑色棉袄的老人在花树下忙碌着。偶尔地,他会将双手合抱起来,抬起混浊不清的眼睛,久久地凝视其中一枝梅花…… 可惜,白宜看不到这一幕。 “砰”一声,门被踢开。安琴一惊。凌晨时分,是谁如此“早归”? 是嫣然,身边居然带着个小男人。 这段日子,嫣然像是迷恋上了夜场电影。在宜城最豪华的影院里,嫣然总是一个人独占一个情侣包厢。 影院的每一部电影都要播好几天,甚至一个星期。可她依然场场必到。 罗泽消失了。对于她来说,一切就像梦。 现在,梦也没有了。 其实,她不是不明白,纵然罗泽天天在宜城,他也不属于她。女人一旦陷入情网,总是那么难以自拔。 她爱他。这是她的劫难。 纵然他不在,她也一样用她无言的行动诉说着她的爱情。 这个凌晨,嫣然在影院里绊了一跤,拎着的皮包打在墙砖上。嫣然心痛地摸着包上的伤疤。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男人走过来问:“小姐,需要我帮你吗?” 她站起来,斜睨着他:“我需要爱情。你能给我吗?” 他竞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能,我能给你!” 于是,嫣然带他进了梅园。 梅园所有的人都被惊醒。 当安琴下楼之时,紫玉和雨荷也从自己的房里相继出来。 那小男人的三角眼倒挂着,脸尖得像钉子,身子薄得像纸片。此时,他被四个女人团团围住,心里这才有些惶惶然。他求助似的瞟了一眼嫣然,而嫣然却漫不经心。 安琴看了看嫣然,然后对那小男人说:“谢谢你送她回家,你可以回去了。” 小男人尽管心有不甘,但知道这些女人不好惹,只好悄声叹息,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嫣然却一把拉住他。 “我带来的男人,关你们屁事?” 安琴一怔:“这是何必?你心里再难过,也不用这样作贱自己!” 嫣然扬眉道:“我贱,我没你高尚,行了吧!” 安琴的脑袋“嗡”地一声。她们之间的裂痕已深! 雨荷劝道:“嫣然!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气呢!” “是啊,一大清早,大家就弄得不开心,何必?”紫玉拉过嫣然的手,并示意那小男人赶快离开。 而那小男人却像粘住了似的,站在嫣然身边,一动不动。毕竟这样的事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况且面对的全是漂亮女人。他不顾一切地想留下来。 姐妹们好心劝说,嫣然却并不卖账。她一把甩开紫玉,再次拉过小男人的手,冲口道:“我没你们正经,高尚,我喜欢带什么样的男人,和你们无关!” 在他们上楼时,安琴却横在楼梯口,挡住他们的去路。 “你这样做,只会更伤你自己。” “我愿意!” 嫣然推开安琴,硬是上了楼。 三个女人站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安琴无奈地长叹一下,罢了!各人管自己的事,还是将自己关进房里,图个安宁。 可她一抬腿,却又停下。 楼上传来阵阵打情骂俏的声音。 蓦地,有人叩击院门。 叩门声在这样的清晨响起,显得尤为突兀。 会有谁在这样的清晨叩门? 雨荷出去开门。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邮差。在这样的科技时代,任何节奏都以非常人所能理解的速度在加快,邮差的出现,实在是一份久违了的温情。 雨荷将信递给安琴。 安琴接过信,那大号的信封,用黄色的牛皮纸做成。 落款处是:泸沽湖畔。 安琴的心突然被什么击中似的,痛了一下。 他只身去了泸沽湖!他终于去了。 久久地,就这么静立着。 她手上的信始终没有拆开。 “为什么不拆?”雨荷问。 为什么不拆? 为什么? 手心里的信,好沉。 如一个美丽的陷阱。她怕拆了封口,自己便会一头扎进去。她怕自己难以自拔。她怕从此万劫不复! 她怕…… 她不敢拆。 许多东西只有懂得将它深藏,才不至于受伤。譬如这封信,不拆开,它永远是完整无缺的。 感情也一样,只有将它深深地埋藏起来,才不至于轻易地被伤害。 不一会,那个小男人却“噔噔噔”地跑下楼来,见三位美女仍站在客厅里,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立马回来。” 安琴她们厌恶地瞪他一眼。 他淫笑着,穿过她们,说:“我去买个套。” “你去死吧——”紫玉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 章节17 17.T台上春光乍泄 而此时的安琴却百感交集。她知道嫣然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罗泽。她该怎样劝说嫣然呢? 紫玉和雨荷闷声不响地坐在沙发里,都替嫣然不值。 那个小男人果然回来了! 她们像见鬼神一样看他。 可她们终于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什么套,而是两大盒香喷喷的小笼包子。 他将一盒包子递给她们:“闹了半天,也该饿了,快吃包子吧!” 可她们只是瞪着他,一个也没有伸手去接。他只好将包子放于沙发上,拿着另一盒非常勤快地跑上楼去。 紫玉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真是个孝顺孩子!” 此时,嫣然出现在楼梯口,接过那盒包子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那批参赛的服装刚赶制出来,便被送到模特队,由二十三位模特轮流出场表演。三十多岁的沈教练和刘总坐在台下,他们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台上那群女孩,个个昂首挺胸、自命不凡,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些鹤立群鸡般的骄傲。 年轻的美貌和高挑的身材,让她们成为这个小城的佼佼者,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她们是被注目惯了的人。她们千辛万苦进入模特队,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像凤凰一样展翅高飞,拥抱成功,并且在成功的光环中赢得更多关注的目光。 此时,红霞迈着夸张的台步出场了。她是这个模特队里最年轻的一位,长得也漂亮。 她穿一件性感十足的礼服,那月白色的拖地长裙,在她过于夸张的动作中,V字形的衣领微微向下展开,那是一份危险的展开。 性感,是现代潮流女装的目标之一。这件礼服是所有参赛服装中最完美的作品,它所要表达的就是女性身上若隐若现、感性十足的效果。而这样的效果,在红霞身上应该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沈教练是个严肃刻板的女人,在平时她很少会展露她的笑容。此时,她的目光跟随着红霞的身影,脸上的肌肤竟柔和明亮起来。她的眼里盛满赞许的笑意。 紧跟着雨荷出场,她穿了一件充满青春活力的桃红色裙装,那艳丽的桃红系列显然是那件月白色礼服的陪衬。但穿在雨荷身上,仍不失一种青春的妩媚的味道。 此时,不动声色的刘总,稍稍倾向沈教练,说:“我觉得刚才那件月白色礼服,由这位模特来穿兴许会更出色。你说呢?” 他的声音很轻柔,他的语调也极其随和,像是一种商量。但沈教练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沈教练虽然保守敬业,但她知道这是一场为企业争名夺利的比赛,身为一个企业之首的刘总,自有他的发言权。 收场后,模特们纷纷换回衣服,从台后出来,嬉笑着走向刘总,纷纷打着招呼。刘总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叠相片,他给每个模特发了一张照片。他对模特们说:“你们辛苦了!希望大家一起努力,为我们企业争光。到时都能去巴黎参加国际服装大赛。” 那是巴黎卢浮宫的照片,刘总将这样的照片送给每个模特,他给了她们一份同样的鼓励和希望。 但是,这样的鼓励和希望对每一位女孩来说,却是不一样的。她们中每一个人都去找过刘总,或通过家人拉过刘总的关系,她们都以为自己才是刘总要捧的那个人。 所以,每一个人手中的照片,虽然都是同样神秘浪漫的卢浮宫,而每一个人心里揣着的却是不一样的隐秘幻想。 今天的红霞特别开心,她接过照片“啪”地亲了一下。她的嘴角浮着梦幻般无比快乐的笑,好像巴黎就隐藏在她那个抑制不住的微笑里。 站在红霞身边的雨荷有些沉静。红霞的过于灿烂反衬出了她的沉静。当她从刘总手里接过照片时,围在一起的人太多,刘总看也没朝她看一眼。 雨荷默默地将照片放进包里。 那天晚上,雨荷和姜伟说了刘总来送照片的事,还让姜伟看了那张照片。姜伟看完照片,嘴角却浮起一个淡淡的讥讽的笑—— “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雨荷还在隐隐地恼着红霞,但这样的心事却是不便说出口的。她漫不经心地应着:“是啊,刘总希望我们努力,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飞往巴黎。” 很多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譬如女孩们内心里那份隐秘的心事和愿望,她们谁都不会说,但谁都知道,她们都在为实现那个梦想,不惜一切地努力着。 她们拼命训练,从不懈怠。 可梦想的实现,向来只发生在少数人身上。 选拔赛终于在这一天开幕了。 评委席上坐着七个评委,沈教练也在场。他们都是刘总请来的知名人士。有几个是江南制衣公司的股东之一。在闹哄哄的观众席中,他们是全场最肃穆的一个小群体。 演出前,在后台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套月白色的礼服穿在了雨荷身上,红霞死活要争夺。服装的灵性是靠人穿出来的,同样,人的气质也是靠服装衬托出来的。她知道这是一件能让人出彩的服装,她怎能让给雨荷来穿呢? 幸好沈教练及时出现,阻止了这场争夺。她喝止道:“哪套服装应由哪个模特来穿,并不是由你们自己来决定的!” 她又说:“红霞年轻活泼,那套桃红的裙装很适合你。穿衣首先要适合才是。” 这样的劝解对于红霞来说,起不了一点安慰。她看着雨荷,在心里恨声道:“走着瞧!” 身着桃红裙装的红霞昂首挺胸地出场,像一朵艳丽的桃花,她脸上隐含着骄狂,那一点点带着表演性质的骄狂是可爱的。 她的出场显然让在场的人觉得眼前一亮。她在舞台前沿摆出一个完美的姿势,然后一个极其洒脱的转身,往回走去。 此时,雨荷出场。她拖着那身长长的礼服缓缓而来。如果说,艳丽的桃红让人们眼前一亮,让人们禁不住要从嘴里发出一片唏嘘之声的话。那么,此时轻柔至极的月白色,却让人们一下屏息了所有的声音,他们的心仿佛让雨荷身上感性却不失优雅的女性魅力给慑住了。 正背对观众的红霞感觉到了。她与刚出场的雨荷擦身而过。她向她微一挑眉,嘴角掠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仿佛是这个微笑倏然间击中了雨荷。她的裙摆被人踩住,她听见裙子分叉处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她同时听见自己脑海里“轰”地一声。她差点趄趔着不能向前,万不得已中,她腰身一扭,摆了个姿势。右手紧紧捏住了大腿上面的裙摆。她不能往身后看,她知道一扭头,什么都完了。 她极力装着没任何事发生过一样,保持着优雅的步姿。可她的右手始终按着大腿处,无法挪开。一挪开,便有春光乍泄的可能。 这突然而至的尴尬和危险,让她慌乱不堪。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陷进一种僵硬的状态中。这样的情形,她又怎能做到从容自如?镁光灯追下来,打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台下所有观众的眼睛都在盯住她的右手。可是,她的手不能动。她全身已紧张得热汗连连,惟有那右手却冰冷如铁。她强忍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委屈和不甘,坚持着走完最后一步。 一回到后台,她颓然在靠在墙上,全身虚软。如生了一场大病。 几个模特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是否身体哪儿不舒服。 她凄然地苦笑。她在人群中搜寻到红霞的身影,怨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的红霞却得意洋洋,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气。那神气更刺痛了雨荷。 评委们的评选名单已被送至主持人手中。所有的模特再次登台。红霞目光带笑,坦然地接受着台下如雷的掌声,站在她身边的雨荷却神情黯然。她知道,这掌声已与她无关。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报名时,却被一个工作人员上台打断。那人对主持人轻轻交待了几句。 此时,所有的模特都看到了刘总突然出现在评委席上,评委们围着刘总听他说了几句话,都轻轻点着头。 不一会,主持人抱歉地对观众说:“不好意思,请大家再等一下。现在让我们请出10号选手,为我们再走一遍。” 雨荷一时怔住。所有的模特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主持人再次请10号选手上场时,雨荷这才醒悟:她竟然获得了重走一遍的机会! 音乐响起。 重新登台的雨荷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她都得把握住这次机会。她优雅地走在台上。无意间,她从评委席上看到了刘总。她心里无比感激。刘总的目光是充满期待的! 他在期待她的成功!她满怀欣喜。如突遇一缕久违的阳光。雨荷的心情陡地变了。她变得无比自信又无比欣慰。 当她复归原位时,心情已豁然开朗。 就算选不上,她也甘心了。 刘总和各位评委交流了最后意见后,慎重登台亮相。由他宣布这次选拔赛的结果。 ------------ 章节18 18.美丽的陷阱 雨荷获得了第一名。当雨荷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百感交集,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而红霞的眼里却妒忌得出血。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然连名次都没有。那意味着她去上海参赛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是去巴黎了。她愣在台上,将艳若桃花的脸,深埋进手心,禁不住痛哭出声。 她不甘心就这样退场,她怎么可以退场? 她的父母为了圆她的梦,几乎打通了所有评委的关系。而她,悄悄瞒着家人去找了刘总,她知道刘总才是大权在握的最重要人物。她一直以为,刘总要捧的人是她。 此时,沈教练出现在她身边,带她走向后台。她对她说: “走吧,路还长着呢!” 雨荷一刻也呆不住了,她飞跑着去找姜伟。她要让姜伟分享她内心的快乐。她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险些被人算计而陷入黑暗,却又被人一把拉起,重获了一片光明。 她暗自庆幸着,无论如何她要找到姜伟。她要他知道这个小小的经历,和她一起领略这份无法言喻的快乐。 她走进那个废弃的厂房,走进姜伟的住所。 室内的摆设简单而仓促。为雨荷布置的床,还是原来那个模样,动也不曾动过。那块淡淡的藕荷色布帘,让雨荷有回到家的感觉。那从小就被自己喜欢的颜色,具有一种极强的亲和力。 在很多年后,当雨荷回忆起这一瞬间时,她才惊觉:这原本就是一幅摆在她面前的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图景。这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丢掉一切生活技巧,守着心爱的男人一直到老。那是一种最真实的生活,一份最简单的浪漫。 而在此刻,这样的生活对于雨荷来说,似乎过于简单了。那不是她所向往的理想生活。 在藕荷色的背景中,姜伟淡定地坐着。他放下手中的画笔,看一眼浑身洋溢着喜气的雨荷。 他的目光仿佛一下节制了她满心的激情。有一些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被生生堵了回去。 她想起姜伟辛苦了半年却被退回来的设计稿;想起那次和姜伟的吵架;想起姜伟对于她参赛的淡然;想起姜伟许诺会给她一份幸福的生活。她不是不相信姜伟的话,她相信他,是因为他们之间那份坚贞不渝的爱。可是,她又很清醒地懂得:很多事情,单凭爱是远远不够的。 她知道姜伟是个有才华的人。但是,在这样的现实生活里,才华一旦得不到赏识和重用,白白拥有一身才华又有何用? 她急速刹住了刚才的激情澎湃。她说:“我来看看你。” 姜伟启嘴一笑,微一起身,指了指对面的破沙发示意她坐下。 “我已取得参赛资格了!”她又忍不住说。她怎么能瞒得住呢?他是她最爱的人,是最有资格分享她快乐和忧愁的人。 只见他微笑一下,虽然没有预期的热烈,但也算是一种祝贺吧。他原本就是一个低调而不喜张扬的人。 于是,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整个事件的发生和劫后重生的快乐。 她摇着姜伟的手说:“如果这次能在上海获奖,我就能去巴黎了!我的梦想就要一步步实现了,我要成功——” 骤然间,她住了口。 姜伟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只是听她叙述。他的神情没有波动,更无兴奋可言。她再去看他的脸,竟然在他脸上看出一些担忧和悲伤来。 在她深深的凝视下,他终于开口:“雨荷——” 他的声音很压抑,显然是克制着。 “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会成功,巴黎迟早会去的。你何必太心急——” “可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以提前去巴黎,早日走向成功,有什么不对吗?”稍顷,她又说:“如果你能现实一点,你的设计兴许就被选用了,可是——”她知道她会刺痛他的,但还是忍不住说了。 她知道,她再也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我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机会,我不想通过拉关系或使用手段获取成功,那多少让人觉得不光彩。” 雨荷倏然一惊! 她果然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屑。他根本就不会为了她的成功而感到一丝丝高兴。她猛然惊觉,他其实早已等在这里,并早已知道事情全部的真相。 她只觉得脸一热,但瞬间稳定了情绪。她虽然去找过刘总,但这次比赛,她全凭自己的实力,她慌什么? “我不觉得我哪儿不光彩了,我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她梗着脖子说。 “对不起——!”姜伟脱口而出。从雨荷一走进来,他便感觉到了她经过压抑的快乐。他实在不忍心去扼杀她的快乐。可是他又怕她跌进一个美丽的陷阱中。他知道,只要她一跳进去,便无法回头。可是,他要怎样说服她呢? 这句对不起又惹闹了雨荷,她烦躁地道:“我最讨厌你说对不起了!为什么你只会说对不起,却不愿意说出真话!我知道你窝着一肚子真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雨荷——”姜伟慌乱地起身,双手拉过雨荷,带着悚然无策的表情。 ------------ 章节19 19.红酒、美女、欲望 几年来都是如此,只要雨荷一生气,姜伟便不知所措。他根本不善言辞,更不会花言巧语哄女人开心,他在这方面的词汇量少得可怜。 可对于雨荷,这已足够。她在平时,能从他随口的一句“吃了吗”之中,听出他对她的疼爱和宠惯,还有那种淡淡的温暖,像从未离散过的小两口般的日常温暖。就像现在,她依然能从他慌乱的声音里,听出他的疼惜和不舍。可是,“对不起”三个字,总像紧箍咒一样令她头痛不堪。那会让她想起母亲的不幸,想起那个离她母女而去的负心的父亲。 平心静气地想想,这是自己的一块心病,也不能只怪姜伟。 她叹息着,抬头嗔怨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瞥,让姜伟知道她已原谅他了。 很多时候,他们之间的一句淡然的话,或仅仅一个眼神,一个举止,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但在他们眼里却是十分私房的,私房得仅有他们才能读懂,才能领会。他们甚至觉得只要静静坐着,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一种很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那晚,他们找了一家很豪华的酒店。姜伟点了好多雨荷爱吃的菜,要了一瓶红酒,最后点了一只大龙虾。他很慎重地告诉服务生——要“龙虾三吃”。 两个人温馨的晚餐竞成了仪式般的大餐。 是送别还是挽留?——雨荷从未看到姜伟如此奢侈过,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解释。 两杯红酒被捧了上来。姜伟举杯与雨荷碰了一下,一口闷下去。 没有任何祝酒词,他知道这不是送别,也不是挽留。他只是想让雨荷明白一些道理。 虽然他的内心里存放着一万个坚决的挽留。但,只要雨荷执迷不悟,纵然他将那一万个挽留串成一条链子,也拽不回雨荷的心。 第一道龙虾生吃,一上来便让人精神一振。 垫了冰块的龙船上,搁着鲜活晶莹的龙虾肉。龙虾的头和尾依然保持着完整的模样,两个上扬的须角垂死挣扎着。看起来有些残忍,但却令人莫名的振奋,食欲倍增。混着芥茉来吃,更觉刺激而过瘾。 那样的一种味觉从嘴里咽下去,又迅速从喉管里冲出来,直冲向脑门,鼻腔。不懂怎么吃的人,会被芥茉的味呛出泪水。 但呛出泪来的人,依然不肯罢休。他会重复体验那样的一种味道和感觉,如体验一种好玩又刺激的爱情游戏。 虽然有时会赔上眼泪,但却欲罢不能。这是一种初恋般的味道。 第二道椒盐龙虾,虽然没有第一道龙虾的鲜美,但却芳香扑鼻,让人陶醉。那浓得化不开的味道,像热恋中的情人。 最后上来的是龙虾泡饭,等了好长时间才熬出来。那清汤寡水的泡饭,没了鲜美的味,也没了扑鼻的香。盛放的器皿也没有像龙船那般奢华和讲究,那只是一个大号的白色瓷碗。 但它却有着家常的实在。 龙虾三吃中,惟有这道龙虾泡饭,才能真正果腹。它是日常而温情的。就像生活中的小两口,离不开这份日常和温情。 姜伟将一碗泡饭递给雨荷,他给她一个温和的笑,终于开口—— “泡饭看起来虽然平淡,但这份平淡才是我们最真实的生活。” 她直视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但她不知道,他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他到底想说明什么?她只是想把握机会,获取一份更好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突然地,感到一阵烦躁。她苦笑一声,那声笑的气流逐渐大起来,带些冲撞的力量,进入姜伟的血管里。 他一阵心疼。他决定必须向她挑明一些事情的真相—— “你应该知道,他对你别有用心。” “这怎么可能!你发什么神经啊?!”姜伟的话似一颗*,倏地在她心里开花,使她的整个身心陡地膨胀了一下。 这样的反应是她始料不及的,而她的反应立刻在姜伟那里形成另一种反应:她甚至不用问他所指的人是谁,指的是哪一桩事,却一下反应到了点子上,给予了他一个全面的回答。那证明,她一刻也没停地和他想着或者担心着同一个人,同一桩事。 姜伟继续说道:“你只要拿出他送你的那张照片,你就会明白了。” “照片?所有模特都有啊!”雨荷缓和着自己,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她原先一直以为姜伟只是反感她去找刘总拉关系走后门,没想到姜伟竟是在吃醋。 “你那张和她们的都不一样。不信,你可拿出来比比。”姜伟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 那张照片,雨荷是认得的,和自己包里的那张一模一样。但姜伟凭什么说得如此肯定? 她嘴里说着:“哪儿不一样呢?会有哪儿不一样呢?”虽然有些不太情愿,可出于好奇,又为了证实,她很快从包里翻找出那张照片来。 在仔细的审视中,果然发现了一个很微妙的不同。雨荷的那张照片中,显然多出了一个身影。那身影如一个浓缩的点留在卢浮宫大柱子的侧影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柱子的侧影突然加深的一点。 那分明是刘总的身影! 雨荷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兴许,刘总自己也没注意呢!” 如一种解释。她马上恨起自己,有必要么?到底紧张什么?她忽又问:“你从哪儿弄来这张照片的?” “这样的照片公司里很多人都有。但这一张,是我从地上捡来的,是红霞扔在地上不要的。她们纷纷在传,是刘总硬让你替代了红霞。红霞虽然在台上踩你一脚,但以她的成绩,也不至于落得连个参赛的资格都没有。你再仔细看看你手中的那张照片,你就应该明白刘总那样的男人,他会对你做出什么。” “就凭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的成绩给否定了,红霞和我谁被选取,那是评委选出来的结果。我能在台上重走一遍,也纯粹是评委们看不惯红霞的行为,所以才再给我一次机会。是沈教练到后台来通知我的。这和刘总又有什么关系?这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她的理直气壮显然已打了折扣。 只要用心去想一想,除了刘总,谁有这个权利让一个在台上失手的模特重新走一遍? 而此刻,她并不想过多地深究或者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她只想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一步步走下去。她要将自己的信念化为足迹本身。梦想就在眼前招手,她有什么理由退却? 但是,当她再次接触到姜伟的目光时,莫名地,心里竞隐隐地有些害怕和惶恐。她不知道他那目光背后隐忍着的是什么? 在这一刻,她不会意识到。就算意识到,也不愿意去相信和承认。 ------------ 章节20 20.男人结下的情网 去上海那天,安琴陪着雨荷来到江南制衣公司。几名模特已在此集合。 当车开出梅城时,窗外飘起了蚕丝般晶亮的细雨,清冷的风将它们带进来,扑在人的脸上,感觉有些腻滑。雨荷关了车窗。从手提包里取出纸巾按了按脸。 她环顾四周,发现刘总并不在这辆车里。 出于礼貌她拨通了刘总的电话。当她将手机贴向自己耳畔时,竟然一阵脸热!她忙挂机。算了,还是到上海再打吧。她不知道自己慌乱什么? 她将车窗摇开,可一阵风又将蚕丝般嫩滑的细雨灌了进来。她再次取出一张纸巾,按了按脸。 那张纸巾被她翻过来覆过去的折叠了无数次,都快成渣了,可她却仍一味把玩着,舍不得扔掉。 安琴手里拿着本小说,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她将雨荷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在雨荷身上突然感觉到了白宜的影子,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实。 当年的白宜第一次离开家乡,也是经过这条通往上海的路,在路途中,她怯怯地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投向不可知的未来。对于即将在她眼前呈现的那个全新的世界,她的内心是充满向往的,可那隐隐的激动,又不时被远离故乡的伤感所淹没。 她不仅在上海这片土地上,过上了和在家乡全然不同的衣食无忧的日子,而且还成了名。这在常人看来,是幸运的,也是成功的。 而身边的雨荷能否也在上海一举成名,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幸运儿呢?如果真能成功,她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白宜为她的成功交出了一生。 而雨荷将付出什么? 如同一版本的故事,只是换了人物和时间,白宜的故事是否会在雨荷身上重演。 成名后的白宜,她隐在梅园的窗口后面,闻着清冷的梅花香味,幽幽地向黑夜眺望。那份望穿天涯路的寂寥和期盼,幽暗而冰冷。她的内心里永远有一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那些与长夜相伴的日子里,她的内心怀抱着的,是一腔无处寄放的怨情。 在梦与生活之间,女人往往会分不清哪儿是生活,哪儿是梦?女人的傻,总是分不清什么是梦想,什么是现实。 她很想将自己的顾虑告诉雨荷。可是,她该说什么?怎么说? 虽然传言还是有些捕风捉影,但她太了解男人。像刘总这样的男人,只要他肯花心思在女人身上,大概没有几个女人会不落网的。她觉得雨荷已在他的网里,她会脱网而出吗?如果刘总用了心,他会肯让她脱网而去吗? 就如洛家荣,他以自己的势力和爱,轻而易举地网住了白宜。能有几个女人能挣脱开这样的一张网? ——这可是一张用财富,名声所织成的网,这种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挣破? 上海,在剧院附近的一家宾馆里,自各地涌来的女孩们开了房,结伴上了电梯。安琴和雨荷拖着行李,走向总台。此时,雨荷却稍稍迟疑了一下,她扫视着酒店大堂,然后将目光落在门外。 “要几个房间?”服务小姐问道。 “两个。”安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两个字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直接从喉咙里蹦出来的。雨荷猛一转身,诧异地看了安琴一眼,意思是你这是什么意思?安琴很抱歉地看着她,她想解释,这决非存心。可是,要怎样曲解释才能够说得出口,才能够让大家都明白? 只要她们动一动口,服务小姐便能将两个房间换成一个。可是,她们谁也没再作声,直到两张房卡捏在她们手心里。雨荷才嗔怪道: “不是说好陪我住一起的?怎又变卦了?” 安琴非常抱歉地笑笑。她说:“都自由惯了,我怕夜里影响你休息,会耽误你比赛嘛!” 雨荷有些默然。她当然知道安琴内心里的解释,并不是这样的。 ------------ 章节21 21.一夜折腾 放好行李后,安琴去雨荷房间。雨荷正在看电视。 电视里在播着一个爱情故事—— 一个是还未成名的诗人,一个是批发水果的平常男人。两个人同时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浪漫的诗人。可在交往过程中,浪漫的诗人并没有她想像的那样完美。她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安全感。经过一番思量,一番权衡,那女孩带着受伤的心,找到了水果男人。那水果男人咧着嘴开导女孩:我早告诉过你,诗歌是不能当饭来吃的。水果才可以吃。说那些话的时候,水果男人正以一双憨憨的手为那女孩削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梨…… 看到这儿,她们俩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的一点没错。” “是啊,很现实。” “如果你是那女孩,会选谁呢?”安琴笑着问。 雨荷噘了噘嘴:“都不要啦!诗人太酸,水果男人又太脏。” 于是,她们都忍俊不禁地大笑。 笑过之后,雨荷突然很认真地问安琴:“你能告诉我,当年白宜是怎么被捧红的吗?” 安琴稍一愣,随即道:“那是我小说里的人物,你关心她干嘛?走,我们先去吃饭吧。” 雨荷没再继续问。 她们在宾馆楼下吃了晚饭,各自回房。 夜幕降临。 安琴在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但那不安来自何处,她却说不出来。 雨荷洗完澡,换上一套黑色丝绸睡衣,感觉一身轻松。她将电视调到点歌台,并将声音调至最低。她关了房里所有的电灯,只剩一些从电视屏幕上散发出来的亮光。可那样的亮光,时不时隐隐闪闪的,极不舒服。 于是,她打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被调得极为柔和。她环顾四周,对于那一室的柔和极为满意。她又去包里翻出一瓶香水。这种夏奈儿的香水,能散发出一种暧昧而温暖的香味。几次和姜伟约会,她偷偷抹过一些,平时从来不用。 她先在耳根背后,轻轻地抹上一滴香水,又在手腕处涂了一些。她将手腕送至鼻子底下,悄悄地闻了闻。怕香味太浓,跑到洗手间,将刚抹上的香水用水冲淡一些。 蓦地,她瞧见镜子里的自己。长发高挽,一袭黑色睡裙紧贴着她滑嫩如绸缎般的肌肤。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看到了一个柔和得令人心碎的自己。 她猛然清醒!她竞在做着这样的准备!——其实,她早在做着这样的准备。 有一份从未有过的一种沉重。 那疼痛的沉重,是一个女人在不得不做出某个重大牺牲时的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她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关了电视,耳朵提着神,留意着门外偶尔经过的脚步声。 在幽暗中,她稍稍开了一些窗,将头伸出窗外。虽然通过十二层的高度去辨认楼下停车场里的车子,是一个可笑幼稚的行为,但她还是凭着感觉去辨认那一辆辆差不多大小的黑色车形。偶尔有一辆车从大门口开进来,她的目光会追着那车灯看,但一样是徒劳的。 直站到腰酸背疼,她才关了窗,倒在床上。 时间像停滞不动似的。四周静极。她也仿佛停止了思想,让自己静止在那儿,一动也不想动。 忽然,手机铃声暴响如雷,如催命似的! 她从床上跳起来,魂飞魄散地接听——原来是教练,通知她明天早上九点去剧院熟悉场地。 她将手机往床上一扔。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有些疲乏似的,颓然倒进床上,没了一点力气。渐渐地,她生出一种恐惧来。她在等待什么?她又在害怕什么? 她冷笑一下,她感到自己的行为,只能使自己的品德受损。她关了手机,熄了灯,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可在黑暗中,她却越来越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到最后,连一点点的疲乏也没有了。她在黑暗中权衡来权衡去,渐渐地,不竟热血沸腾起来。 她摸着黑,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 这种时候,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关机。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雨荷刚想出门,安琴正过来看她。看着她一身打扮,安琴的眼睛一亮。 雨荷穿了套浅绿色小洋装,外披一件米色风衣,脸上的妆容淡雅精致,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安琴明白,这几天的雨荷,必须提着一份精神。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雨荷疲惫的眼神,看来没有休息好。 “昨夜没睡好?”她很随意地问。 “是醒得太早,还没睡够呢!”雨荷说着,很轻快旋转了一下,问道:“你看怎样?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好看——”安琴笑着说,“这么隆重,人家还以为是去相亲呢!” “谁知道?说不定一转身便撞上个王子呢——” “你啊,天天被王子宠着,两天不见,就想着要去瞎撞了?看我不告诉姜伟去!”安琴继续开玩笑。 雨荷的脸上有些绯红。她又问安琴:“你看我的眼影和这套衣服配吗?”她闭起眼睛,让安琴能够看得更清楚。 那浅绿色的眼影,若有若无,恰到好处地衬出雨荷单眼皮的神采,让她的双眼更添了一份女性的妩媚。可安琴却故意说道: “太淡了,像没涂一样,我什么也看不到。” 雨荷一急:“不会啊,我还怕太浓抹去了不少呢!” 安琴“扑哧”一笑:“那你再涂啊,浓到让人过目不忘更好。” “好啊你——,想让我变成个大熊猫!”雨荷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笑过于夸张。就为这样的小事!——总觉得有些无聊。但是,她压抑的东西太多,神经紧张,巴不得什么小事都笑一顿,否则,她会被自己憋死! 想了一夜,折腾了一夜,根本没有好好睡过。 但那一整夜的感觉,那是些没头没脑无人认领的感觉,只要自己不认账,便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告别安琴,和模特们一起去了上海大剧院。 黛海确实是个很容易使人搞错地方,也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的城市。安琴好不容易找到“洛公馆”时,已近黄昏了。 她走进一条深深的弄堂。和外面的商业大街暂时隔绝。也许,看真正的上海人,只有走进弄堂里,才能真正看得到他们的生活。 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是灯红酒绿,丰衣足食,人人都是体面的。进了弄堂就不一样了。平平静静的音乐开着,亭子间的公共厨房传出食物的香味;有阳光的窗台底下,拉出一根钢丝绳,一家人的被子衣服密密地晒出来,五颜六色的在风中飞舞。远远的,就能闻到衣物里阳光的味道。仔细看,可以认出一件今年大街上最时髦的大衣。 在弄堂的尽头,她终于看到一个敞开着的大门。两扇门板倾斜着,显得无用而无望。几十年的风尘,使那大门变得陈旧不堪,斑斑驳驳的差点辨认不出上面的门牌号。 门口的青石板上,一个小姐正弯着腰在那儿洗头,她身边的煤球炉搁着一壶快开的热水,咕咕地冒着热气。湿湿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出海飞丝洗发水的香味。 虽然这个门牌号已确切地告诉安琴,这里就是当年的洛公馆,但她还是小心地上前问了那位小姐。 那小姐用手提着湿淋淋的头发,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安琴,大声说: “现在叫洛家花园了!” 安琴又问:“我可以进去参观吗?” “去看吧,一年到头,总有些人会来看看这些老房子。特别是你们外地人,对上海老房子总是很感兴趣。” 幸好还没拆掉!——惊异之中,安琴的心情竟暗暗有些窃喜。她一跨进那道大门,物是人非,世事浮沉的烟尘味道便扑面而来。 这里至少住了十来户人家。正是下班之时,楼道里炊烟四起。食物气,灰尘气,旧木头气,还有陈年的油气,各种气味充塞在一起。 底层的楼道里,用布帘隔出一块空地,里面随便放了一只马桶,半大的小孩光着屁股坐在马桶上,两只脚晃荡着。稍一走近,就可闻到那一小块地方日久积累下来的尿臊气。 走廊上面高大雕花的天花板早已黑白莫辨,花纹里全是灰尘,有几缕灰尘还像细细的绳子一样,直直地悬垂着。但走来过去的人,没有一个会去注意它。 在一个窗台上,堆放着一些旅馆的小香皂,一次性小梳子,一次性刮须刀。贫穷的人家,总是喜欢占些小便宜,积攒这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小东西,最后,就把它们搁在这儿落灰,增添杂乱。 这里就是如今上海芸芸众生中一个最平民化的地盘。在这里已找不到一丝丝昔日的豪华和精致。 ------------ 章节22 22.艳女 安琴走进一个楼道里,听着脚底下陈年木头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她的眼里出现一种幻觉:她能看到从前这个房子的情形,灯光明亮,人声喧哗,男人穿着挺括的西服,女人们穿着三十年代的旗袍,梳着油亮的爱司髻,在走廊里走进走出。 而那个破旧的大门,原本应该有着高高的门槛,无邪的白宜从那个门槛进来,又经过那个门槛离去。 她的生命曾在这里得到升华还是堕落? 她原本可以在这里度过一生。 不知哪个窗口“咿咿呜呜”地传出二胡的声音,那是一曲“化蝶”,那琴声,如凄怨颤抖的长叹,向人诉说着一个千古爱情的传说。 琴声蓦地断裂。 有一个女人尖着声音在叫男人吃饭。 安琴循着声音去寻找那琴声断裂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你找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安琴猛回头,却不见人影。 她的心提起来,踮起脚往楼道深处探望。 其中一个木格窗,突地开出半扇,探出一张脸来,那张干瘪苍老的脸刻满皱纹,她向安琴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复又关了窗,在模糊陈旧的窗玻璃后面,头一闪就不见了。 安琴愣在那里。她飞快想着,那老太太少说也近百来岁了。如果白宜还活着,是否也差不多这个年龄,或者也就这个模样。 她从那个楼道走回去,依然是那陈旧木头“叽嘎叽嘎”的声音。她听着这个声音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下去。 她知道,时光已不再。 爱恨情仇,流离失所,生死契约。到头来,人都只是同样的一个结局。 生命再热,到头来总要冷却。 就如那百来岁的老妇,不管她曾经拥有过如何辉煌的人生,和如何年轻美丽的容颜,也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暗无天日地等死。 她完全以“局外人”的清明看着这一切。 可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俗人,一样拥有凡俗人的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到生命最后一秒。 在楼道口,安琴遇见那洗头的女孩正提着水壶跑过来。她热情地邀请安琴去她家看看。她自豪地告诉安琴,她们住的地方,原是洛家最华丽的客厅。 这个客厅华丽的气息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它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厨房和餐厅,以及一间一家三口的卧室。 女孩的母亲,梳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市井的发髻,微笑着和安琴打了招呼,并嘱咐女儿,上班别迟到了。而她正赶去隔壁婶娘家打麻将。 那女孩原来是在夜总会里上班的。 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事业不成功的。所以,他们的身后便都有那么一些寂寞,但这样的寂寞,他们早已不在乎了。他们只在相同的人群中,寻找一份日常的快乐,平静地打发着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日子。 女孩已褪下那件缩了水的毛衣,换上了一件时髦的紧身风衣。一头烫过的头发被吹风机一吹,爆炸式地散开在双肩上。她拿了好几条围巾,和衣服搭配着。安琴建议她用米黄色的那条,看上去很般配。那女孩大声说: “这条围巾可是很贵的!但我是从市场上淘来的,那家店倒闭了,于是将积存的东西都拿出来亏本卖。” 女孩得意地说着。这就是地道的上海女孩。只要她有一点点钱的话,就可以做出很有钱的样子出来。她天生懂得使自己气派。她们从来不为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而感到难堪,因为这里是上海。上海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值得骄傲的。上海,有着太多眩目的生活,虽然这样的生活并不属于自己,但机会总在等着你。 这个夜夜泡在夜总会里的女孩,也在向往着能有破壳而出的一天吧。可周围的墙那么厚,弄堂那么深。她能走得出去吗? 安琴傻傻想着。 “我带你从后院出去吧,那边也有一个门的,从那边出去离大街近些,打的方便。” 女孩关了门,带安琴走进后院。 她对安琴说:“要不,你再看看这后院吧,我先走了,不然上班要迟到的。” 安琴道过谢,目送那女孩走出院门。她看着那女孩的背影想:这样的女孩走在上海这个大街上,又会成为一道艳丽的风景。 她又回过身来望一眼那个女孩的家,那曾经是个华丽的洛家客厅。现在的后门口的墙外挂了一条刚刚洗干净的大鱼,想必是女孩的母亲晾来当鱼干的。此时,正散发着一阵阵的鱼腥味。 怎会把房子住成这样?安琴有些神伤。 后院一片荒芜。除了几根零乱的杂草,什么也没有。一堵古老的墙扛着几十年的风尘,静静屹立着。 安琴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在那堵墙下,她看见白宜的身影飘然而至。白宜取出一块松动的青砖,露出一个空洞来,将一件东西放进去,然后小心地将那块砖重新放平。恍惚间,她见到白宜回头朝她笑了一下。那凄凉的带着诡秘的一笑。 仿佛是梦魇。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她怕一开口或稍一动身,就会惊走了她。 以后的日子里,她确信自己看见了白宜。那是一场奇遇。她总怀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视觉异常,或者是出现了一场幻觉。可是,就是这场奇遇,在冥冥中引领她,终于帮助她打开了那个难解的谜团。 ------------ 章节23 23.男女混情 只要想到这里,安琴就坚信这个奇遇绝不可能是毫无来由地闯进她的梦境或者幻觉的。这一定是一场实实在在的遇见。她确信自己遇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白宜。 她从不信邪。但,死只是一个普遍概念。完全可以被否定。 这件事,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她怕人们会用鬼魂之类的名词来给它下定义。对她来说,这是对心中的神圣友人的一种亵渎。 走出后院,天已完全暗了。夜色将老房子的颓败和不堪遮掩住了。雾模糊了许多东西。此时,站在这座古旧的大宅院外,可以想像那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美丽的。只是想像之中,总会伴随着莫名的沧桑。 上海的老房子,以自己凋败的凄美温润着人们的空想,吸引着外地人的好奇。 那种东方式的奇异气氛:如陈旧、隐秘和被遗弃的精致,是通过那些老房子表达出来的。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人们都喜欢在天黑以后出去散步。因为,夜色能掩去白天的杂乱和烟尘。 安琴打的到了外滩。仿佛是毫无意识地,她随口对的士司机报出了外滩这个名字。也许来上海的外地人,都会去外滩走走。 这是中国最西方化的一条江岸。这里也是上海最现代的地方。上海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怀旧与梦想并存,过去和现在对峙。几十年以前,那沿江的堤岸曾是有名的情人墙,一对对情人站满黑暗的堤岸,悄悄而纵情地亲热。在外国人眼里,这里有着中世纪式的浪漫,那是他们想象中的花花世界。 上海曾被人称为东方的巴黎。上海和巴黎同样是浮华璀璨的花花世界。其实,细究起来,对巴黎来说,上海关键的词是“东方”,而对上海来说,关键的词是“巴黎”。 怀着梦想的人,都想方设法地挤向上海或者那个遥远的巴黎。因为这两个地方,是造梦的天堂。 她陪雨荷来到上海,这个城市将成为雨荷的第一个飞跃点。如果成功,她将飞向巴黎。安琴知道,奢华的上海和巴黎,只是向雨荷展开它们眩目的生活的一角,她的人生将被改写。 有很冷的风,可外滩上还是人来人往。有人双手抱臂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靠在长椅上闲坐,外地来的旅游者一脸激动地东张西望,双手紧紧捂着脖子上的相机。他们都是一些有梦想的人,四面八方地来到这里。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地方,它似乎有某种东西,像有生命似的,在暗中无声地蠕动着,不能名状,可毫不陌生,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群。 安琴走在人流中,突然觉得自己像被遗弃了似的。她停了下来。望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她不知道自己怎会感到如此寂寞! 她拿出手机给雨荷打电话。 风呼呼地吹着。手机里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很寂寞。 “雨荷,你在哪儿?”她脱口而问。 “我正忙着排练呢!”雨荷急匆匆接完电话便挂了…… 剧院的后台里,模特们正在紧张地试穿服装,准备最后一次排练。 雨荷坐在化妆镜前,检查脸上的妆容。蓦地,她看见刘总的身影在镜子里一闪而过,她猝然起身,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化妆盒。眉笔、唇膏、粉底、眼影、胭脂,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 她慌乱地俯下身,却差点被拖地的裙摆绊倒。她突然恼起这繁琐的裙摆,牵牵绊绊的,如一团糟的心绪。 内室里传来刘总和教练说话的声音。他们在商量明天参赛前的准备工作。 她将整理好的化妆盒重又理了一遍。她得不断找些事情来做,她此刻的手停不下来。 内室里的谈话内容渐渐变成了一种告别语,她知道刘总就要出来了。她转过身,朝那个门口瞥了一眼。 可是,她突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拿眼看着她,研究着她。她莫名地窘起来。她在刹那间想起那张照片,想起卢浮宫柱影下的那个身影。 她急切地坐回镜台前,佯装补妆。透过镜子眼睛却不放过那条通往内室的通道。 刘总出来了。教练跟在身后送他。 雨荷迟疑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转过身,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极其随意的状态。仔细看,便能察觉出那样的随意里,隐藏着多少的刻意。她的内心紧张得要命。她紧闭着口,她怕一开口便会泄露了心底那份要命的紧张。 刘总一直带着温和鼓励的微笑。他的笑是给在场每一个人的。 可是,当这个微笑独独落到她脸上时,她却如遭电击般一阵羞怯。虽然她的眼睛仍看着刘总,但视线却陡地缩回,寻找着躲藏的地方。 “好好排练,加把劲,争取明天比出个好成绩来!” 这句告别的话,刘总也是说给在场每一个人听的。但是,雨荷听来,却仿佛是独独对她讲的。 其实仔细一想,刘总根本没有一丁点对自己特别关照的地方,甚至连刚才的目光也是一扫而过的。雨荷在心里自嘲地一笑。 也许女人永远不会懂得男人的心绪。当男人在公共场合有意回避某个女人时,其实正在受这个女人的吸引;女人也一样,当她在公共场合对某个男人装出淡漠时,其实她也正在受这个男人的吸引。 那晚,她和安琴早早地吃完晚饭上楼。十二层的电梯刚打开,刘总和教练陪着一群模特正在等电梯,看到她们俩,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今晚刘总请客,正找她们俩呢。 刘总也说:“走吧,辛苦三天了,晚上请你们出去吃一顿。” 雨荷一时愣住。安琴笑着说:“我们刚吃完回来呢,要不再去凑个热闹?”安琴这话是征询雨荷的,雨荷慌忙道:“不了吧,我们都已吃过了。” 其实,只要刘总坚持,兴许,她会和他们一起去。但是,刘总却笑着说:“那你们先回房吧,下次再请你们!” 进房时,安琴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去,反正睡觉还早。”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都吃过了,还去干嘛?” 是啊,她为什么要和她们一起?她干嘛要混在她们中间?她偏不去!小小的妒意细细地涌上心来。可是,她不知道。 而安琴却是明白在心。 安琴给她倒了杯水,两个人懒懒地斜在沙发里看电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走廊上的声音嘈杂起来。是女模特们吃了晚饭回来了。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纷纷说着刘总真是客气,让她们尝了那么多地道的上海菜…… 雨荷突然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一直往上调,直调至将走廊上的声音全压住为止。 安琴微一摇头,笑着看她。 雨荷扔了遥控:“不就一顿饭嘛,亢奋成这样!” 但你又为何愤怒呢?——安琴想道。 雨荷回自己房间时,在走廊上听见一个模特正在跟刘总通电话。她嗲着声说刘总你也早点休息啊,刘总还请你多关照啦,刘总…… 雨荷很不屑地瞪她一眼,加快步伐,将房门关得震天响! 她明明知道,刘总是这次大赛的评委,女孩们当然会对他发嗲! 烦躁铺天盖地而来。一件看不见的事情在乱。她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乱成一团麻。 她冲进浴室,任热水在头上身上流淌,仿佛要驱尽那铺天盖地的烦躁。 而烦躁在增加,在变质,潜于心底的担忧和焦虑在加深。 烦躁成了急躁。 她换了睡衣,从墙上取下吹风机。可那只吹风机,不管你按下哪个开关,就是纹丝不动,它只是挂于墙上的一个摆设。她颓然地将它挂回去。重新找了条浴巾来擦。 一头长发纷纷乱乱,怎么也擦不干。 她推开窗门,索性站在窗口吹风。 夜风吹来,冷得叫人清醒。窗底下有几棵高大的枯树,在黑暗中,横伸着黑暗的指爪,却什么也抓不住。风吹它也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 头发却没干。 ------------ 章节24 24.男女混情(2) 连打了两个喷嚏!她忙关紧窗门,将自己塞进被窝里。明天就要比赛了,可不能感冒啊! 翻来覆去的,却怎么也睡不着。 下一步会怎样呢? 这不可测的“下一步”? 她又起床,从包里找出那瓶夏奈尔香水。不是说,香水有缓解人情绪的功效吗?她的情绪太紧张,真的需要缓解。 她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 如果身边有安眠药,她真想一把吞下去! 也许是这几天太疲倦,也许是香水味真的起到了缓解作用,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迷糊中,有人敲门。 乍醒。 竟不知身在哪儿?纵是在睡眠中,神经也还是崩紧着的。她的灵魂胡乱离散着,如碎片。她得赶紧将魄散魂离收拾好,像是要逃脱。 花了好些时间才摸到电灯开关。又是一阵轻微的礼貌的敲门声,但她却听出了催促的意味。 她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从床上坐起来,轻轻下到地上,光着脚不敢穿鞋。她怕弄出声音来。此刻,任何一种声响对于她都是一种惊吓。 她以最快速度跑进浴室,对着镜子理好头发,又从衣柜里取出外套。她总不能穿着睡衣去开门吧。 一阵心酸的委屈:连个电话也不打,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但是,她还要怎样的准备?她不是早有准备了么?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或更早。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她拼命克制住汹涌而至的恐慌和紧张,她甚至想起走廊上那个嗲着声和刘总通电话的女模特,并以此来壮胆,作一番权衡:嗲着声又怎样?看不上再发嗲也没用! 她飞快地理着心绪,壮着胆。靠近门口时,她的脸上已拥有了一种牺牲前的惨烈和悲壮。 定心,静气,开门——竟然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姐! 她在门外问:“咦?不是1296呀?” 雨荷扬声——“你不识字吗?!” “砰”地关门,她将门上1269的房号指给她看。 “对不起。”小姐在门外道歉。 她一屁股坐回床上。 “对不起?”——她痛苦地呻唤。 这是什么世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黑白不分颠倒是非? 她无声地落泪。 她的泪水交叠着毁灭和新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到最后,她竟然分不清自己哭什么。 雨荷一大早起来,竟然神清气爽。她发现流泪还有一个好处:将眼睛哭酸了,身体哭累了,就会很快进入睡眠。哭过以后,她竟沉睡了一晚。 想起昨晚的一场虚惊,她又自嘲地笑自己,虽然逃过一劫,但心里未免有些空落。为了掩盖时时从心底里窜出来的窘迫,她主动和模特们说笑。 大剧院内,音乐响起,模特大赛终于开始。 雨荷优雅的身姿出现在T形台上。坐于台下的安琴和刘总心中一宽。他们同时感觉到雨荷身上除了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之外,还有一份从容不迫的心态。这样的心态是走在台上的人必须要拥有的。但,他们不知道,雨荷的那份从容来自哪里? 雨荷一出场,便在前排的评委席上看到了刘总。让她欣慰的是,她又一次在刘总眼里读懂那份期待。 于是,她开始自信,更加踏实。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目光更能鼓舞人心? 雨荷终于在上海一举成名,夺得冠军。 当主持人用洪亮的声音报出雨荷的名字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刘总。她急切地想觅得那束充满期待的目光。 可是,人山人海中,哪里去寻得那束目光? 主持人将话筒凑进她问:“请问雨荷小姐,你此刻的心情怎样?” “我很激动!”她的目光仍在人群中搜寻。 “请问,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想找到一个人——!对不起,请允许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一个人——”她语无伦次地,眼泪已在打着转,她一转身向台下跑去。 “祝福你!雨荷小姐——”主持人大声地圆着场。 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响起,久久不息—— 任何美丽的激情都该赢得喝彩! 剧院的后厅里,刘总正和几个人在交谈着什么,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烟,随着手势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度。 她的目光搜寻到他的背影,有某种极柔软的东西,在她心里飘了一下。她冲过去,渴望着他转过身来。她在他身后倏然停住—— 刘总转身,毫无顾忌地,将她抱起,疯狂地旋转着,泪水和笑洒落了一地,周围的掌声不绝…… 她蓦地一愣,暗怪自己怎会陷于这样的想像之中。 她内心的战栗和无限止膨胀着的激动,就在刘总一转身间得到了极好的控制。 刘总转过身,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狂喜。甚至连祝贺的话都没有。只是对她微微一笑,便转身而去! 鼓胀着的激动如潮水般退去。她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走掉,走得如此决然。她陷进一种感觉的僵局中。 但那样的僵局在她心里瞬息间得到消解。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那看似断然的无情,此刻却在她心中升起一种华丽的深邃。 ------------ 章节25 25. 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异性接触 越个夜晚热情洋溢。 媒体,记者,朋友及一些好事者们,都慕名而来。过路的人,还以为梅园在开一场庆祝酒会。 安琴和紫玉张罗着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阿朱更是人来疯似的,不管逮牢谁,就非得让他喝一杯。她一会儿高声唱一会儿大声笑,尽情地挥洒着她泼辣的媚态。仿佛得了冠军的是她。 雨荷一直感动而略带歉意地笑对每一个人,温婉地回答着他们提出来的一些问题,并向祝贺她的人表示感谢。她在不断的祝贺声中,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红酒。 胃渐渐满了,心却越来越空,越来越寂寞。那感觉里伴随着微微的不踏实。 在这样的场合里,姜伟竟然没有出现。他明明知道她今天回来的,可竟连他身影都见不到,连手机也不开。 酒使她的身体热起来,某些感觉被推向狂热。她突然想疯,想闹,想大声地说出一些话来。于是,她放肆地喊道—— “我要水果!我要诗歌!我两样都要——!水果,诗歌——,我统统都要——!水果啊——诗歌啊——一样都不能少!” 她狂笑着。笑声里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的纵情。 阿朱只管跟着叫,在场的人也更加开怀。 惟有安琴,不动声色地看着疯闹的雨荷,心一直沉下去。她悄然退至楼上,走进房间,将楼下的声音统统挡在门外。 安琴呆地坐在电脑前。白宜在桌上看着她,那落寞的忧郁的眼神。她赫然心惊,她发觉白宜的眼睛湿了。她急着用手去揩,却濡湿了一片。回过神来,才知落下的是自己的泪。 安琴含着泪,开始在键盘上敲打着—— 白宜,原也可以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过尽她平凡的一生。可是命运决定了她不能平凡! 只为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事情却发生了—— 在那一天,父亲终于病倒,是长期劳累所累积起来的病,需要花钱医治和调养。本来就穷的家,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体弱多病的母亲在举步维艰中,只好求人,将白宜给嫁了。 病床上的父亲和母亲在轻轻地争执。 母亲的泪滑下来…… 白宜听到了。她将酸楚的泪吞回了肚里。 洛家荣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眼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给她家里留下一大笔钱,将她带至上海。 洛家荣的恩情,哪怕用她一生一世都报不了了。他是她毕生的靠山,是她一生一世的庇荫…… 就在安琴敲打键盘的同时,雨荷也从梅园的侧门悄然而退,退出一室的喧哗。她走出梅园。走出去她才明白,她是要好好流一会泪,好好吹一吹风。 淡蓝色的月光带着诡秘的心事,铺泻下来。被照得清清白白的巷子,此时却像淡蓝色的谜。 她在这巷子里走着,看起来平静似水,内心却纷乱不堪。她不知道在这样欢愉的时刻,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堪的纷乱。 她试图将自己的思想摊开,摊开在水一样的月光里。那被剥去皮的神经,敏感得令人生疼。她感觉出了那层不妙。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淡淡的男性的烟草味。 怎么会?!——她在内心问自己。 一辆黑色奔驰,悄然出现在巷子尽头,横在她眼前。 思绪混乱起来。她只站在原地不动,凝固了似的。穿过月色,她将目光停在那辆车上。她得证实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车窗下降,一大束洁白的莲花悄然升起。 她的心“怦怦”跳着,她瞅着那束令人心惊的白莲花,又似乎穿过它瞅着远方,一个遥远的不可及的远方。 那个隐于卢浮宫柱旁的身影,此时在她眼前渐渐庞大起来,真实起来。如一整个世界,展现在她面前。 现在,他与她面对面站着了。中间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那样的阻隔,本来是一段可望不可及的距离。但此刻,她却感觉,他和她没了距离。 一半是惶惑,一半是感动,她的眼睛模糊了。体内升起一种战栗,她的感觉陷进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新鲜中。 刘总将莲花双手递给她,并俯下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一股清凉触在她的知觉上。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异性接触。那个吻自然亲切,仿佛不是吻,而是怜香惜玉本身。 这个淡蓝色的吻,如在天罗地网中,陡地向她开启了一扇门,差点让她连人带心一头栽进去,永生永世都不想逃脱。 她走神走得一塌糊涂,低下头,有点招架不住地笑一下。 他得逞了。他要的就是这个。 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终于等来的,不是吗? 刘总却温和地嘱咐她:“我送你回去吧,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呢!今晚你是主人。” 她诧异地看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长者? 他什么时候,在她面前扮演过其他角色了?——她只觉得一阵脸红。 他将她送回梅园后,在黑夜里绝尘而去。 梅园里依旧人声喧哗,笑语不断。 她一转身,骤然看见立于门口的姜伟,她惊吓得跳起来。其实,这样的惊吓,是早已潜伏于心底里的。 ------------ 章节26 26. 用香奈尔伺候激情 雨荷用毛巾擦拭镜面,对着镜子,依稀照出自己的上半身。她穿上黑色睡衣,那凉滑的丝绸面料贴紧肌肤,却滋生出一种孤单的意味。 在上海的三个夜晚,就是这件睡衣陪她度过的。 ——他就在外面等她。他一直在那里。 极自然地,她抹了点香水。那夏奈尔的香水,不仅给她带来美妙的香味,还曾帮她缓解过紧张不安的情绪,以及一种不可名状的期待。 而此刻,夏奈尔香水又以另一种姿势伺候着一场激情的来临。 她走出去,走进他的视线。 他已将灯光调至她习惯的一种幽暗。 他抚摸着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手心里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器。这样轻柔、体己的抚摸,蕴藏着内心的激情和怜惜。 她在他怀里渐渐激动起来。 他的唇贴着她的额,轻轻吻了一下。 一股清凉倏然问在她额上开花,带着一些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眼前的男人瞬息间变成另一个更加宽阔、沉稳的躯体。 她猛然挺身,惊愕中一把推开那具躯体。 因用力过猛,而对方又毫无防备,姜伟竟被推至床下。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香味,那是烟草味和香水味交迭而成的味道。那味道,忽远忽近,若有若无。仿佛是个近不得身的诱惑。 他们似乎被这种味道离间了。 姜伟从地上坐起,眼里的困惑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和疼痛。白莲花隐约在他眼前晃动。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想看透她的灵魂。 她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他站起身,颓然地坐进沙发。把整个人和所有的心事都放弃了一样坐下去。 一切停顿。他和她之间隔着一片空白。 蓝灰色的烟雾在升腾。他们谁也不吱声。 他终于走到床前,他为她擦去泪水,握住她的手,交换了一个衰弱而愧疚的微笑。 他强忍着满心的痛楚,疯狂地吻住她。 她从他的疯狂中体会到了一种绝望。那绝望来自于心底的疼痛。 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抵死缠绵,如哑语般的暗示。这样的美好——只能属于走在末路上的情侣。 但这样的感觉是不能道破的。 谁也不能。 天已破晓。 姜伟对雨荷说:“你休息一会吧。” “你也休息吧。” “我不困。” “我也不困。” 这样的对话,一晚上已重复了很多遍。 姜伟一直在抽烟。 两个人在烟里沉没了一整夜。 整整一夜,就这样提着神,拎着心。 当姜伟再一次叫雨荷休息时,雨荷偎在他怀里轻声道: “除了说休息以外,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啦?” 姜伟吐出一口烟: “我还能说些什么呀?” 雨荷哑然,她听出他话里的苦楚。 原来,真正的心痛是没有语言的。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争吵有时候是多么的需要和美好。因为有争吵就会有解释,有解释就会有机会挽回。 可是,他们之间不会有争吵。也不会有解释。 不过,雨荷不会承认这样的事实。虽然这样的事实已在逐渐临近。她想,只要她不再走漏任何心事,一切都会过去。 昨夜过去,黎明已来临,一切是否可以重来? 姜伟一早就去了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刘总,交出了辞职信——这是他想了一夜的结果。 刘总当即退回辞职信,并十分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辞职?待遇不好,我可以加薪,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会尽力满足你。” 姜伟冷冷一笑: “我没任何要求,我只想辞职!” “理由?” “无需理由。” “那为何突然辞职?” “如果一定要问理由,你刘总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转身之际,他将这里的一切都放下了。 “等等——!”此时,刘总急切出声。 “——是因为雨荷?她得了冠军,我确实从中帮了她。一来,是因为她本身的条件和素质都好;二来,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嘛,雨荷获了奖,能为公司出力,我以为你也该像她一样为公司出力。从公司的利益出发,我这样做,何错之有?公司眼下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设计的那批服装,我已安排在下一次的服装大赛中,我坚信,定能一炮打响!到时候,我们都可名利双收……” 姜伟从喉咙里“哼”了一下,掐断了刘总的话。 刘总轻声叹息:他原本不相信姜伟会离他而去。 人再聪明,也会有失算的时刻。 姜伟买了晚上九点的机票,连夜去北京。 连“再见”也省了。 原来,经过多年的相守,和苦心经营起来的爱,逝去只在瞬息之间。 两个人的分手,也可以这样简单,简单到只需一张机票。 三个月的期限到了,卞泽聪坐在一屋子烟雾里。身边是堆积如山打包好了的成衣。他已在这个离宜城几十里外的小镇上足足苦战了三个月。 刘总明知道凭他厂的实力是无法完成这批服装的,但他却如此爽气地和他签了合同。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但他当时根本没认清在如此的一个意外中,竟暗存着一个天大的差错。 他不知道,他哪儿得罪了刘总,要遭此暗算? 当他拿起电话向别的厂家求援时,居然没有一家肯和他合作。宜城大大小小几十家制衣厂,年年抢生意都红了眼,可这样送上门去的肥肉,他们竟然理也不理。他在电话里的热情全被冷冷拒绝! 在挂断最后一个电话后,他立即清醒:在宜城,是刘总的地盘,既然刘总存了心为难他,谁敢在他的鼻子底下伸出援助之手? 他做了什么了?要惹刘总这般捉弄。难道是为了薇薇? ------------ 章节28 28.是她的身体出卖了她 静默中,突然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又出现了。空气里弥漫起谜一样的气氛。安琴离开那张画报,离开卧室,走下楼。 如冥冥中有人在牵引,她走下楼,在院中的青砖墙下停住。 这是她常常徘徊思索的地方。 夜晚的银杏和梅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偶尔有风吹来,枝问会发出轻微的塞搴声。一切如旧,恍惚如梦。 那堵青色的墙,和齐家花园那堵墙竟是如此相似!只是平空多了个蝴蝶窗。 那墙,那梦魇般的情景,复又在她心里浮现——如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只等她来如何剥茧。 莫名地,竞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 只觉得越来越迷失,她怀疑自己是否不正常?但她感觉这堵墙里,一定隐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并越来越坚定地相信这个感觉。但她的身子却一直僵着,僵在那个感觉里。 她不敢动,怕一动身体,便会将自己立即放置到一个荒唐的世界里。 也不知僵立了多久。 她终于拾起一块石头,开始敲击那堵墙。 都是实实的声音,并无异样。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又可笑,又滑稽。失望中,她举起一条腿,朝那墙狠狠踢去。她竞生生将那块砖踢进去了半寸。 顾不得疼痛,她跪于地上用力搬动那块青砖。四周都是凉滑的青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取出来。 ——原来,那场幻觉般的“遇见”果然成了真实! 松动的砖里,赫然躺着一样黑黑的东西。斗胆取了出来,竟是一本黑色缎面的日记本。 神魂颠倒地,她抱着那本日记本撒腿就跑,像偷了人家东西。 糊里糊涂地上了楼,进入卧室,跌坐进床上,才迫不及待地以颤抖的手,打开这本日记。 因过度惊恐慌乱,生生撕裂了一张纸上的一角。 她一路翻阅,一路心惊。却蓦然发觉:看了半天,竞不知里面写些什么,心惊的只是那一页页横格子上的字。 那娟秀的充满魅惑的字——出自三十年代的白宜之手。 用了整整一夜,终于将日记看完。 ——只不过,一场断梦。 她将日记本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不知看了多少遍。记的都是一些细碎的生活片断,不知该如何整理? 她睁着眼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有时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但一闭上眼睛,眼里心里全是白宜的身影。 白宜似在她的房里款款而坐,眼波顾盼间,轻轻叹息着…… 白宜二十六岁那年,因染了鸦片的毒瘾,被送进梅园。洛家荣为她请了一位医生。那医生叫毕文清。 另一个故事开始了。 也许故事早就开始了。 当白宜第一眼看到毕文清的时候,就被他那双眼睛感动。那是一双敏感的眼睛,带着几分忧郁和空旷的落寞。 只有成熟,而且又有学识的男人,才会懂得这样的忧郁,才会领略望尽天涯路的那份空旷的落寞。 原来,这样的忧郁和落寞,足以让一个男人充满魅力。 有一天,白宜幽幽地对他道:“我一直在找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一阵脸红,嗫嚅着说:“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当然是你要找的人。” 他脸红是因为他已意识到下面将要发生的。在三十年代,一个女人能对男人说出这番话,就是对爱的表白和暗示。 可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受聘于洛家荣的私人医生。三十年的辛苦,三十年的奋斗,远远没能让他拥有足够的权势,去做这样的非分之想。 而面对白宜这样的女人,叫他做到毫不动心,除非心死。 他帮她熬药,坚持着让她喝,她却总是任性地拒绝。 毒瘾发作的时候,她便苦苦哀求他,让她抽上几口。他极力劝她。她吵着闹着,一脸的泪水。不得已,他给她注射镇定剂。 他能感觉到她全身扩展着的痛楚。他扶她卧于床上,她成熟的身体处处在细微地颤抖,处处是疼痛的感知。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她眼泪的成分变了。神秘的欢乐朝她袭来,那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舒展和鲜活。她呻唤着,那声音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欢乐。 是的,她一直都在寻找。 那样的“寻找”,从她感觉心无皈依的时刻开始;从她独自一人凭窗望穿天涯路那一刻开始;从她懂得因恩情而产生的感动,并不是爱的时候开始。 真正让人感动的“感动”,和任何物质无关。就如她第一眼看到毕文清时,那突然生发的感动,才是真正动人心弦的“感动”。 所以,她在面对这样的一份“感动”时,对毕文清说:“我一直在找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其实,那是她对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爱的寻找或者渴望。 鸦片的毒,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 一日,她又无法忍受毒瘾发作的痛苦,悄悄找出偷藏着的鸦片。 毕文清刚从外面赶回来,他一把夺下她的烟。 她的眼里升起雾水,无力地笑一笑:“鸦片不是能给人带来欢乐吗?我怕孤单!” 他拿了药让她喝,她又拒绝。看着涕泪交加的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一把抱住她,逼着她喝下去。 苦汁流进胃里。因为是他逼的,她突然变得顺从。好像这一逼,感情加深了。 也许连她都不知道,这样的自暴自弃,是等着他来痛心和怜爱,然后付诸行动。 果然,他哽咽着,抱紧她道:“答应我,别再这样了!只要再坚持一段日子,你一定能戒掉的,你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他是心疼她的! “从今天开始,我会天天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不,我要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他脱口而出,不顾一切地去吻她。 他爱她,崩溃似的不顾一切地豁出去爱她!她虽涕泪交加,弱不禁风,但那带着泪花的笑,却灿若桃花。 那一刻起,他们已不再是医生和病人的单纯关系了。 获得爱情的刺激,终于让她战胜了身体内的疼痛。 戒烟是一种长期的煎熬。需要硬撑,需要坚持,需要呵护。一份崭新的希望摆在眼前,给了她硬撑和坚持下去的理由。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毒瘾一点点治愈。 她的脸渐渐红润起来。 梅园处处是甜语笑声。 冬天来了。 梅花压遍枝头,香了一园。 洛家荣抽空来看白宜。 他讶异于白宜的毅力,竞在短短几月内戒掉了烟瘾。看着健康起来的白宜。他的心里无比欣慰。 毕文清告诉他:白宜虽已差不多戒了烟瘾,但还需要一段时间调理和休养。洛家荣问他还需要多少时间,他却答不上来。 有洛家荣在梅园的日子里,原先活跃甜蜜的气氛消失了。 白宜整日神思恍惚,毕文清常将药熬出了焦味,却还浑然不觉。四处都弥漫着小心翼翼的紧张和难堪。 洛家荣感觉到了。 他痛惜万分。恨不得杀了他们两个。 可他太爱白宜。他怕失去她。 要下雪前,天总是暖得可疑。 白宜在院子里散步,不时手攀梅枝,闻一闻花香。不知何时,洛家荣已立于她身后—— “今年的梅花盛开得有些异样,花开得太艳太闹,总让人觉得危险。” 她霍地转身!因突然的惊吓,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使她看起来更娇更魅,似一朵艳极的梅。 她定神收心,微一叹息:“花开得最艳最闹之时,便是快要凋谢之际。” “又惹你伤感了。”他低下头吻她,她嗔笑一下,有一个细微的闪身动作,她立即收住,但他已觉得了。 一个女人的心只要另有所属,最先出卖她的必定是她的身体。 他微微一笑,像没事发生一样,更亲热地拉过她的手:“上海有事,我今天得赶回去,就不陪你了。有些事,我要跟文清去交待一下。你陪我一起去?” 她的心怦怦跳着。她没有理由说不去。 在底楼的客房里,毕文清正认真研读着一本厚厚的医科书。这医科书一样谨慎的男人,虽然怀里揣着一个理想。但这样的理想对于一个清贫人家的他来说,只能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他凭什么?!——洛家荣在心里怒道。但这样的愤怒被他及时压住。怎能孤男寡女让他们二人住在一起?当时,也只怪自己太自信,小看了别人。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平时胆小怕事的一个小小的医生,竞能勾走白宜。但凭经验,他又不得不信服自己的感觉。 他给了毕文清多出十倍的酬金。并很客气地表示感谢。 一切,不露痕迹。 毕文清诚惶诚恐地接过酬金,心里忐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他还有没有明天? 洛家荣走了。 一阵风起,天气骤冷。 梅雪飞舞。 白宜松了一口气。 而毕文清却没有。他知道,他松不了这口气。再也松不了了! 他只想早日调治好她的身体,离开此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他冷汗连连。他不敢往下想!再不回头,前面便是万丈深渊。 白宜苦苦哀求:“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们可以离开梅园,离开上海,逃到别的地方去啊。” “我们都非自由之身,逃得掉吗?” 是啊,逃得掉吗?他在上海有父母兄弟,他逃得开亲情的牵连吗? “只要我们逃走,便是自由了——”她仍不死心。 她能“自由”吗?以前,她跟随洛家荣的只是她的身体,虽然洛家荣总在干涉她的自由,但她那无边无际的自由是属于她内心的。而现在,她的心却心甘情愿地被爱奴役了,就算解放了身体,她的心再不会自由了。 “我们逃不开的!”他说。 “为什么你不能带着我逃开这里?如果真正的没处可去了,我们还可以逃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啊……” 女人一旦爱上,总是如此决绝,不顾退路! 而男人,却是没有这份勇气的。 她明明能理解他的无奈,也懂得他的处境。但她却依然在这样的理解和懂得后失去平衡。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肯像她那般为爱逃走? “不是不肯,是不敢。”他一针见血! 带着她逃走不难,只要肯。 但你敢不敢? 二人默然。 思前想后,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他劝她:“还是回头吧。” 都说回头是岸,可岸在哪里? 她长叹一声,却无从开口。 那是最后一夜了。 她铁着心问他,也是最后一次问了—— “你真的不要我啦?” 如果他能够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他就不会让她痛苦了。他开不了口,只是忽地站起来,紧紧搂住她,那么紧,没命地吻她。 她一转身,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狠狠地掴了他一下。拎起身边最后一罐药,砸过去。 “你比鸦片还毒——!你让我拿什么来戒?!”她声泪俱下。 药汁洒了一地,苦味弥漫,沉没了整个世界。 是啊,爱情的“毒”,远比鸦片毒上千倍。它毒的是人的心。 自古红颜多薄命。白宜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却是完整的。因为她经历过爱与被爱。 斗转星移。 不知道几十年以前,也想不到几十年以后。 一切都是宿命。 安琴对着电脑敲击着一行字—— “我最终发现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写作使我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完全负面的关系。”那是凯尔泰斯的一句话。 她突然觉得,她该停止写作。写作令人恐惧。 当她在探知别人的故事时,她自己的生活正与某种空虚联结。写作需要绝对的独立,需要与这个世问保持一定距离,并且要长期面对自己的内心深处。 写作,只能让女人变得更为敏感,并且更快地消耗掉青春。在向这个世界探知的时候,写作的人,必须保持一种绝对的清醒。 安琴感到自己一直都在清醒之中。但她不知道这样的“清醒”,最终是为抵达何处? 想起川端康成曾说过:他一生都在追求美,然而真正的美却总是无声地从身边滑走。 这就是她面对的选择。 一切美的事物在来临。 一切美的事物又在逝去。 她蓦然惊醒:她几乎将一切美好拒绝在自以为是的清醒中了。 ——竟然会有如此的自省! 一股猛烈的思念,油然而生! 十九封未开启的信,整整齐齐地叠着。只要她一拉开抽屉,便能闻到来自远方的清爽的草原气息。在那样的气息中,她闻得到他的思念。 每一次,当她刚升起拆信的欲望时,总会及时地制止住自己。她相信很多事情,只要不去触碰它,它便是完整的。包括感情。 未经触碰的感情,纵然完整,可这样的“完整”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完整的感情。 感情永远存在于不断的失去和拥有之间。 她明明可以拥有的,却因为害怕失去,而拒绝拥有。那样的心态,让她永远独立行走在感情边缘,这种状态其实就是加剧生命浪费的一种过程。 她抽出一封信,这是最后收到的一封,离这天已有两个月之隔。 面对这封信,她沉默许久。 终于拆开。 像开启一道激情之门。 纵然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 期待是刺。永恒是毒。 原来,爱情是所有痛苦的源起。 你拒绝见我,也许是对的。 这次重返泸沽湖,我将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罗,不再让“爱情”二字继续侵扰你的自由。 保重! 简单扼要,连落款也省了。她的心高高悬起,惊讶得瞪大眼睛,复又重头看了一遍。 她拒绝见他? 那么说,他曾回来过?! 可她却不知道!她从未拆过信。 她急切地拆阅上一封。 安琴: 我知道你不会回信。我把对你的思念如数交给这些信件来存放了。 以为自己会忘淡,以为那些疯狂的思念都能渐渐平息。但是,整整一年了,我的眼睛睁开闭上都是你。我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和女孩正当恋爱的心境。 我知道,我病得不轻!我逃到这片草原上来,抱着最后一点理性做着种种挣扎,和种种抢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悲惨!可不管怎样努力,我依然医治不好自己。 我已打算放弃挣扎和抢救,我要回来见你。这次回来。我不会像上次那样鲁莽,我不愿再伤你。我会在家里等你三天。 疯想中的罗泽。 薄薄的纸页如烫了手一般,她握紧双拳,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酸楚。 每一个字都是一份饱满的思念和爱。 她要这该死的“自由”何用?这份曾经以为有多么伟大的自由,其实只是一块虚无的瓦片。现在,它却只能让她独自一人咀嚼它的舌味和坚硬。 她不敢再继续拆信,她怕一下承受不了那么多思念的折磨和温情的训斥。 她在心里一直想要去紧紧抓住或放弃的情感,在此刻统统归零,只剩下心碎的混乱。 那两张铺开的信纸,此刻,恍若挽联,隔世的挽联! ------------ 章节29 29.无法抗拒情人袭来的爱 下午,有薄薄的阳光。 夹竹桃在风中嗦嗦响着,那声音单调而冷清。而那些粉白色的花朵,却相互簇拥,尽情展放,丰盛而浓烈。 但是有人曾告诉安琴,那种花只能远远地欣赏,不能凑近嗅它。因为,它有毒。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攀下一枝。那手心里的花朵,单纯热烈,一往情深,那不留余地的尽情绽放,多像诗人。 一年前的那晚,她就是穿过这排夹竹桃,进入这幢豪华的别墅。她就在这幢别墅里和他“告别”。 他们的相爱,只不过是一场错过,或者是一个告别的过程。 一直在错过。 一直在告别。 她蹲在那冰冷的围墙外,嗅着那带毒的夹竹桃的花香,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思念。——那是怎样的一种思念啊…… 嫣然突然而至,惊讶地看着她:“安琴!你怎会在这里?” 安琴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她并不看嫣然,自言自语地如梦呓一般:“他回来过,我竟然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下午坐飞机走了,我刚从机场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刚飞走。他已将这幢别墅卖掉了,这次是回来办手续的。” 安琴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狠狠地朝嫣然瞥一眼。 她没命似地奔跑起来。 嫣然在身后喊:“你跑什么啊,飞机早起飞了!” 她还是停不下来,此刻的她需要这种剧烈的奔跑,她需要渲泄。 终于被一块石头绊倒,她跪倒在地上。 一架大型客机,正呼啸着穿过她头顶上的蓝天白云。 梅园里,嫣然已为安琴包扎好伤口。 “你早知道他这次要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安琴终于质问道。 “是他不让我告诉你。我答应过他。” “你可真讲义气!” “你不是一直不肯见他吗?” 安琴气得别过脸去,但她又忍不住问:“两个月前他回来,你也是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嫣然悄悄离开了梅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没有了嫣然的晚上,梅园更静了。 连日来,安琴满心满肺里都是碧蓝的草原,以及那一大片蓝色背景中的孤独的男人。 终于,她决定去草原上找回那个男人,找回那份爱。 此时,安琴已站在一片草原上。 风吹草低,五彩缤纷的小花便在草丛中摇曳生辉。几个帐篷,就在草原深处,此刻已展现在她眼前。那帐篷如梦幻中的小屋,在无边的绿色中屹立着。风吹不动它,在偶尔的几阵大风中,它只蠢蠢欲动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 他就在这里。 一种无法遏制的激动油然而生。 对于她的突然而至,他会怎样呢? 这确实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四周阒无声息,恍若进入了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所有的生灵统统酣然大睡。 在一个帐篷前,安琴停下来,她看到正中的一块木牌上,竖写着一行飘逸脱俗的大字:“隐士人俱乐部”。 隐士人俱乐部?——她的心中充满疑惑。 站在门前,好久,她竟没有伸出手去敲门。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份静寂犹如一个无形的容器,任何一种声音都有可能成为一件利器将其击碎。 “你好。” 她吃了一惊,四顾寻找那声音的出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从侧边的帐篷里走出来。他看着安琴的眼神,有一份出奇的随意和无动于衷,俨然是一个饱经沧桑以后看破红尘的人,但也有一种热情。 当二人的目光接上时,他又平静而不乏热情地重复道: “你好——” 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安琴走在他身边,竟然无法辨别出他的大概年龄。他的身材有些瘦削,走路时的姿势充满活力。一张乍看之下年轻的脸,却容纳着老人一般丰富的经历。尤其那过于平静的声音,显然给人一种已苍老的感觉。仔细看,他的脸上已有许多细小的皱纹,这样的皱纹,一般上了三十岁的人都会有,但他的皱纹里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让人感觉他至少已在五十岁以上。 帐篷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也很明亮。她坐在桌子的侧边,而他就正对着桌子而坐。 “你是来找人的吧?”他问。 “是,我找罗泽。”她回答。 他稍一停顿,说:“罗泽已快两个月没回这里来了。” “他去哪了?”她急切地问。 而他却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不知道。” “……”安琴欲言又止,一股空落和茫然的感觉让她显得不知所措。终于下定决心千里迢迢赶来见他,他却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她竟然会面对这样的一种状况! “看来,你很想见他?”男人面无表情,但却能察言观色。他不等安琴回答,又道:“想见他,只有在这里等。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这两天就会回来。他的帐篷还在这里,里面的东西都原封不动,他不可能不回来。” “他会去哪儿呢?”她又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但总要回来的。我先带你去罗泽帐篷,晚饭时间我来叫你。” 还没等安琴道谢,那个男人站起身来,靠近她弯下腰去。对这突然的举动,安琴吃了一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拎起她身边的箱子走在前面,对她刚才的表情变化视若无睹。安琴忽地为自己内心里的龌龊想法感到脸红。 她轻声道了谢,为了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对他心存提防,她加紧了步伐,跟上他,两个人由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 “我叫樊广,他们都叫我阿广。”直至现在他才突然开口介绍自己。 “那我也叫你阿广吧?”安琴尽力想让他们之间的氛围自然活跃一些。而对于她献殷勤般的套近乎,他却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笑一下。 “我叫安琴。” “知道。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了。” “你知道?” “是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琴异常惊讶地,复又追问。 但阿广只是咧嘴一笑,并不作答。 在罗泽帐篷前,阿广开了门,将钥匙和包一起放在桌上。说:“你先休息一会,有事叫我。” 安琴应了一声,看着阿广走出门外。这个奇怪的男人,他究竟知道她多少?难道罗泽将他们的故事全告诉了他?否则他又怎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突然很想叫他留下来,留下来陪她聊聊罗泽。可她只是目送他走远。 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已两个月未住人了,到处都是纸屑和空酒瓶。 她环顾四周,一桌一椅,一张席梦思垫子铺在地上,几个箱子叠在一个角落里,一些书本零乱地散落着。一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原本可以住在那套奢华的别墅里,过一种人人羡慕的富足的生活,而他却宁愿逃到这里,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一年多,他竟在这个帐篷里住了一年多! 她木然地站着,好一会,才开始动手收拾。她将酒瓶一个个地扔进纸箱里,酒瓶之间撞击出一种破碎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将昨日的伤痛感受复又唤醒,推至她眼前。那伤痛仿佛是有形的,它就在这屋里四处弥漫,升腾。她不仅能感受得到,而且能清晰地看见它。 风从门外灌进来,碎纸屑狂乱飞舞,纷纷扬扬的遍地都是。一种找不到出口的伤和痛。 那些飞舞的纸屑,她怎么也扫不出去。她只能关上门,将风挡在门外。碎纸屑才无着无落地缓缓静止下来,颓然地平躺于地上,桌上,床上。 那白白的纸片,如一屋无处寄身的亡魂。 终于清理完毕。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破旧的木椅,“叽叽嘎嘎”地叫起来。她复又起身,陡然地,眼里噙满泪水—— “你这是干嘛呢?”她看着椅子问道。可椅子不会回答。它只安安静静地敞着怀,永远处于等待中。 没过多久,阿广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捧着纸盒进来。纸盒里有袋装咖啡和茶叶,还有一些干果。 他说:“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就将就一些吧。食堂和浴室在隔壁帐篷里,晚饭时间,我会来叫你。顺便带你去看一下浴室。这里的浴室是公用的,没有浴缸,只能淋浴。浴室虽然有门,但却没有锁,因为这里都是男人,大家平时都无所顾忌。你去洗浴时,告诉我一声,我会让他们避开这段时间。” 还没等安琴道谢,他又退出门外,走了。 好半天时间里,安琴一动不动地斜躺在床上,头靠着墙壁。不知为什么,在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帐篷里,她逐渐感受到了一种家的伤感和亲切,因为这是罗泽居住的地方,虽然此时他不在场。 也不知为什么,她一躺在这张床上,过去未曾想起过或被刻意拒绝去想的事情,都纷至沓来,一一浮上脑海。 其实,她早在罗泽爱上她之前便已经爱上了。这是一个深藏心底的秘密。 那一年,宜城的媒体疯了样传播着关于罗泽的奇闻。一个诗人,有着丰厚的家庭背景,再加上他的一些“壮举”,经媒体一炒,他自然便成了名人。 虽然,她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女人,喜欢往有钱又年轻的男人身上粘。但她毕竟也是个女人。罗泽的传闻先引起了她的好奇,后来,当她遇见罗泽后,才真正感觉到这确实是个让很多女人都无法抗拒的男人。 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小路的一群大学同学心血来潮,租了宜城一家舞池开同学会,费用大家分摊。但有一条规定,就是每人必须得带上自己最喜欢的人。那个人可以是配偶、情人、恋人、朋友,反正不能只身参加,否则,那人就得请客负担整个同学会的开销。 为了这条规定,也为了免去独自承担那笔费用,小路当然不惜死缠烂打说服安琴同行。那时候,他们是公开的恋人。 她不知道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遇上他的。那晚,她和小路坐在人群中,他混在另一群人之间谈笑风生。身边不知是谁用手指了指说,那人就是罗泽。 如传说中的人物,突然降临眼前。 她发觉身边的女孩子都渐渐加入到那个群体,那边喧闹声不断。 而她却坐着不动,自始至终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会议开始。组织者发言。然后每一位同学发言,介绍自己目前的工作单位以及一些近况。可这一些,对于安琴来说却置若罔闻。这个同学会和她本来就毫不相干。她只是受小路的邀请,她是他的女朋友。 那么他呢?那个传闻中的男人,他又是受了谁的邀请?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前来?情人,恋人,或是朋友? 他和她更是毫不相干。可那晚,她的心里却只关心他的存在。真是奇怪! 最后一位同学也介绍完毕。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灯光渐暗,音乐响起。大家在一起可以尽情地跳舞,尽情地闲聊,当然,也可以尽情地暖昧。 同学会也安排在舞厅里开,还硬性规定得拽上一位异性同行,真是明摆着叫人暖昧。 小路人缘好,总是被同学拉去东扯一会,西扯一通。 罗泽仿佛一直在舞池里转着,女孩换了一个又一个。也不知哪个女孩才是他今晚真正的搭档。 在舞池里,他显得与众不同,但却说不清到底不同在哪里,反正就像一个异乡人一样,很容易被人一眼认出来。 除了小路,安琴不认识别人,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和身边的人寒暄几句,也立即将目光投入舞池中。仿佛那里才是中心所在。那里本身是个舞台。而她充当的角色只是一位观众。 终于观众被请上了舞台。 她坐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可她依然被他发现了。其实,他早就发现她了。那是他后来才告诉她的。 他就这样悄然降临在她面前,对她发出邀请:“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那个邀请的姿势至今她仍记忆犹新。 她说:“我不太会跳。”但她已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跟着他走进舞池。 他带着她,随着音乐轻柔地旋转着。她离他这么近。离得这么近,她却反而看不清他的脸。一切都只是她的感受。一种来自女人内心最柔软的感受。 她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仿佛是被挑选过的。他的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带着她,从容而自然。尽管有很多人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舞技差的人总要踩着人家的脚,于是不断有一些尖叫和笑骂的声音。但他却不去看别人,也不理会别人,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些喧闹。就像一个唯我独尊的君王,不理会他的臣民一样,显示出一种高贵和沉稳的本性。但他的形象却又显得那样狂放不羁、风流倜傥。 这样一个男人,有着君王般的风度和诗人的敏感。仿佛一个传说。 而她,却离这个传说这么近。他轻柔而不失优雅地拥着她。莫名地,她的心里涌起一些感动。也许,那感动早在他悄然走向她的瞬间就已经开始了。 可她紧抿着嘴,惟恐一不小心泄露了这样的一份感动。 女人最怕的就是在未可知的情况下,泄露了内心的心事。 谁知当她偶尔抬眼时,接到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的深邃、敏感,她只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中,自己浑身上下早已无一幸免。 她知道,她的心事逃不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再也逃不过了。 她大气都不敢喘,空摆着一个洒脱随意的架势,被他搂着,不知可支撑到几时才能逃脱。 一曲终了。她终于逃脱开去。逃出他的目光。逃出一份冥冥中的诱惑。 他却跟过来,向服务员要了一张纸,飞快写下他的名字和电话。 他说:“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你很奇特。” 说完,他便走了。早已翘首以待的女孩们一窝蜂地围住他,将他拖入舞池。他像一个抢手货,根本闲不下来。 感动悄然而退,小小的醋意升上来。但当时她却浑然不觉。 他没有像别人一样,给她一张名片,却给她一张废纸。仔细看,那是一张吧台里的空白账单。如今填了他的名字,像一个冥冥中的暗示: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她欠了他,还是他欠了她? 舞曲在继续。小路被几个老同学缠住,无法脱身。几次挥手示意叫她过去,她却只想一个人静静坐着。 几乎每一个舞曲,罗泽都在舞池里旋转着。仿佛他的生命就是不停地旋转。 突然她觉得好孤单。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的感觉。 醋意在扩散,又加添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细细的妒恨。不知何时,账单在她手心里,缩成一个团。她扔掉它,扔于脚下。 他竟然没要她的电话,甚至连名字也不问。真将自己当成名人?能给人签个名,留个号码,是否已是天大的恩赐?他怎知道,她就一定会给他打电话? 她一直静静坐着。而此刻,她却站起身来。虽然小路一直脱不了身,但他的眼睛却始终关心着她的动静。当她一站起身来,小路便立马脱身而出,义无反顾地奔向她,似受了一种召唤。 她说,她想回去了。 这可使小路左右为难了。一边是女朋友,一边是老同学,两边都放不下。他低声下气地求她:“再坐会吧,都分开那么多年了,也就这样一次聚会。” “我没叫你走。” “可是,天黑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她没再说什么,顾自出门。 小路来不及和同学告别,急急迫出来,追上她。 “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小路战战兢兢地问,不知哪儿得罪了她。 她闷声不响。 她闷声不响的时候,小路便适时闭了嘴。他最怕她不开心。 ------------ 章节30 30.好霸道的爱 沉闷的夏夜,没有一丝风。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始终没有说话。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只要她不想开口,他是不敢先开口说话的。这个男人,什么都让着她,替她着想。 夜已很黑了。如果真让她一个人走回家,确实有些害怕。在这样的黑夜里,女人是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的。 而小路始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突然,她的心里升起一些愧疚。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他的心始终握于她的手心里,安全牢靠。她还奢求什么? 那个用账单随便给出一个号码的男人,他会对一个女人好到这种程度吗?就算能,他也无法做到专一、持久。 所以,这种男人根本不适合她。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但生活中往往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恰恰成了一种可能。 三天后,罗泽竞邀请她共进晚餐。 令她惊讶的是,他不仅叫得出她的名字,居然还知道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仿佛算准了她在家,又算准了是她接的电话。 她本不该去的。但她却答应了。她竟然满口答应了! 下楼时,她看见他就坐在他的“宝马”车里等她。原来,他连她住在哪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又是一阵感动。 他为她开了车门。嘴角上扬,对她微微一笑。一句话都没说,便踩了油门,急驰而去。仿佛他们之间早已熟悉得不再需要任何的问候,和毫无意义的开场白了。在这炎热的夏天,罗泽并没有带安琴走进哪一家豪华的,打着冰冷空调的饭店包厢。他将宝马开进一个郊外的山林里。 一些人在树阴下就餐,那凉爽的山风带着淡淡的植物的清香,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她记得他们就坐在一棵合欢树下。那油绿茂密的树叶,在微风中飘舞飞扬。 点的是农家菜和农民自酿的米酒。那酒的香味闻来便有一种令人的微醺的感觉。 一个卖花的女孩走过来。递给他们一支艳丽的玫瑰:“叔叔,买支玫瑰送给这位漂亮的阿姨吧?” 她有些尴尬,笑看他如何应对。 他很快给了那女孩一些钱,说:“我们是种玫瑰的。现在,我正和这位阿姨商量如何将玫瑰种得更大更好看。顺便请你转告你的同伴们,我们这儿不需要玫瑰。” 果然,一些穿梭在饭桌间的卖花女孩再也没来打扰过他们。 打发那女孩走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他笑着说:“真想送你亲手种的玫瑰。我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但今天,你得接受我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团。他在桌上慎重地将它抚平,然后交还给她。她的脸一阵灼热。 原来,他连她这样的一个小动作都没有放过。那么,那天晚上,她的一系列变化,沮丧和醋意,他也尽收眼底了? 他说:“你得记住我的号码,我很想听到你的电话。” ——想当然的,如此的自信和狂妄!她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账单,以及那串电话号码。这样的狂妄竟也是令女人动心的。 莫非,她真是欠他的? 她的思绪晃悠不定,不得不作着挣扎。 仿佛一个美丽的传说,明知它不真实,但人的精神依然会被左右,被迷惑。 那天开始,他们濒濒约会。他向她求爱。他说遇到她后,他才真正找到了灵魂的故乡。 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他要她! 诱惑摆在眼前。内心却越来越清醒。于是,她不得不拼死抵抗这份诱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她知道,和她约会的同时,他也和别的女孩约会,甚至过夜。他对她解释,那只是逢场作戏,都是一些以前的女人。 以前?以前就是曾经的现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的现在,一不小心也会沦落成他的以前。 终于,她拒绝见面。她不想再陷进去,到难以自拔的地步,苦的是女人。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伤着他,同时也伤着自己。 他去远游,试图逃开心里的困惑和痛。 而她则毅然和小路分手,搬进梅园。并和姐妹们一起下了一道禁令:不许任何男人进入梅园。 搬进梅园,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寻找一份新的生活。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是逃避也好,寻找也好,自从罗泽闯入她生活以后,她再也恢复不了原先那份“庭院静好,岁月无惊”的生活了。 在诱惑和清醒之间的摇摆,是一份酸楚的疼痛。 爱情,已彻底打搅了她的生活。 女人,终究放不下爱情。无论你作怎样的抗拒,都是一样的徒劳。 她一直爱他。无数次的拒绝和抵抗,从没动摇过她对他的爱。 也许,她的拒绝和抵抗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种姿态罢了。她只是想得到他一份专一于她的爱情。 对于他的爱,她从未真正拒绝过。那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不是拒绝,而是逃避,对爱情的逃避。 今天,她来了。终于想通了:她不再逃避。她要给他,完完整整地给他。 她很奇怪,在这个帐篷里,她的每一个细胞都沉浸于记忆和思念之中,如同岩缝间汩汩涌出的泉水,停不下来。 直至阿广敲门,她才从床上一跃而起。人去开门,心却依然留在记忆里,舍不得归来。 “去吃饭吧?还以为你睡着了。”阿广的声音低沉稳重,近在眼前,但不知为何,她却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包括那个笑意,看起来也仿佛是个淡淡的远景。 她的思绪还在记忆里徜徉着。 阿广带她去食堂,没有过多的话语。但此刻,走在阿广身边,她竟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在这陌生的地方,阿广是她目前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食堂里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和设备,但看起来简洁明快,很卫生,给人的感觉不差。 阿广和她一进去,五六个围坐在桌前的男人,都微微地直了直腰,他们像是在等阿广一起进餐。 她以为会有一番介绍,或者询问。但很奇怪这些人只是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开始吃饭。对于一个女人的加入,他们一点好奇都没有,仿佛她的加入是很自然的事。 都是一些家常菜,也不知是谁做的。他们有的喝着酒,有的抽着烟,相互低声交谈着。感觉非常的绅士又非常的随意。 这些人都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皮肤光洁,手指干净。一看,就知是受过城市文化醺染过的人。人长期在城市里闯荡过后,总会留下一些抹不去的痕迹。 他们静静地吃着,静静地交谈着。这是一份奇妙的静寂。这里的气氛仿佛是某个特定的会场,集中了一些具有强烈兴趣和目的特定的人物,交换着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这样的领域,她无法涉足。她只是管自己进食。有时,也会有人友好地推荐她吃些她没吃过的菜,她微笑着道过谢,随即又进入自己的世界。 在此刻,她竞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和喧闹声来。虽然,无休止的嘈杂和喧闹总是令她烦躁,但此时想来,它却是踏实的。 她不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什么才聚集到这里来的。难道都像罗泽一样为了逃避? 不小心在喝汤时,她被呛了一口,很多人同时递了纸巾过来,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宽容的笑。 在她咳嗽时,抽烟的几位男士适时灭了烟。这样的关心并无一点哗众取宠极力讨好的感觉,一切自然而然。 在一张张谦和宽容的笑脸里,她看不见他们的内心世界。虽然她知道在那个世界里,有每个人不堪的经历和传奇式的遭遇。但她走不进去。 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并不想动用好奇的细胞去探究别人的故事。她只想知道罗泽。她若无其事地吃着,若无其事地竖着耳朵听,但却失望。他们谁也没提罗泽,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浴室里的门果然没有锁。在一个陌生男人群聚的地方,让一个女人独自在一个没有锁的浴室里洗澡,那情景不能不令人紧张。 可是经过长途跋涉的疲惫的身体,又是那么迫切需要热水的冲刷。她想起饭桌上那些正经的脸,凭直觉,她想不应该有什么事。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搬了椅子靠在门背上。 浴室不大,简单而干净。三个水龙头高悬在墙上。如果没有女人在场,也许会有三个男人一起站在这里冲洗。她突然想起罗泽也曾站在这个水龙头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他的身体。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异的灼热感。 换好衣服,走出浴室,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身轻快。 此时,天色已暗。 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直直的,像个竹竿。 她的心一缩。那人影是谁?为什么要站在那里?是伺机出击还是为她把门站哨?她抱着一团衣服,拉好浴室的门,只一转身,那人影便不见了。 回到罗泽的帐篷里,关了门,上了锁,方觉安全。但那也只是一个薄薄的木门,万一有人强行入内,就凭那木门,又怎叫安全? 况且,这门的钥匙,是阿广给他的。罗泽的钥匙在他手里有,又怎知别人手里会没有?就算别人没有,也许阿广手里还有一把呢? 越想越担忧,真是,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她一个女人又怎么可以不顾一切地住下来?但不住下来,又能怎样?难道这么远的路叫她再回去? 就算死了,她也不肯回去!不远千里就是为他而来,不见到他,她又怎么舍得回去? 辗转反侧地,回忆之门再次打开。在这张床上,她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已身不由己地飞出去,和思念中的人相见,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竞睡了过去,睡得沉沉的。还做了梦,梦见自己远远地看见了罗泽,拼命地追他喊他,但他却听不见,只顾着往前走,头也不回…… 心缩成一团!睡着了也不安稳。又做了一梦,她梦见罗泽回来了,抱着满怀的鲜花,轻声叩击她的门。那样的感动和伤怀!他等她去开门。但她四处寻找,竟然找不到门!门在哪里?急切而慌乱。不知所措中,她只急得团团转,急出了一身汗。四周一片黑,那可怕的黑,像块幕布压下来,罩住她,令她透不过气来…… 终于猝然而醒。那白亮的天光刺着她的眼。原来,已是中午了。草原的中午,日头当空照,天光要有多亮就有多亮。 真有敲门声,轻微而犹豫。以为梦回到了现实,一阵风似的下床,去开门。 “午饭时间到了,过去吃一点吧?”阿广在门口问。 她对他感激地一笑,说:“我就来,你先过去吧。” 阿广点了一下头,便走开了。 食堂里竟然只有阿广一个人。他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坐着等她。 那是比昨天的晚餐更加寂静的一种静寂。 她显然有些局促。 阿广说,人人都出去了,也许晚上才会回来。 可他并没告诉她,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 她也没问。她发现这里的人,并没有打探别人私秘的习惯。她只是这里的过客,他们的事,于她并不重要。她只想知道罗泽。但眼前的男人好像并不打算和她谈谈罗泽。而她却如此渴望能听到关于罗泽的任何消息。 是的,此时此地,只要有人肯和她聊起罗泽,她的内心将充满感激。 “和我说说罗泽,好吗?我想知道,这一年多来他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他一直在干些什么?为什么这两个月会突然失踪?我很想知道。” 她终于开口问他,用一种祈求的语气!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这样去求一个男人。她极其软弱地,求助似的望向他。 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子,见不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在百般无奈下,只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这样的要求,谁忍拒绝? 阿广却只看她一眼,说:“他这几天应该会回来吧。” 如此漠然!想一句话就打发了她?她仍不依不饶: “那他在这里过得好吗?” “如果他觉得好就好,不好就不好。” “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不知道。” “这几天,他真会回来?” “应该会吧。” 真是隔靴搔痒!她颓然止住。她觉得要从这个死人一般的男人身上探知别人的事,是件太不容易的事。这样的男人,他根本不会有兴趣与人细数家常。 他吃得很少。只要她不再发问,他便绝不开口。只顾自抽烟,像一只独自忙活的动物,那姿势孤单而专注。 她突然觉得,坐在面前的那个人仿佛成了一个空壳,他的灵魂早已死了。从他抽烟的姿势里,她能感知一份宁静背后曾经的伤痛和狂乱的挣扎。但此刻,她只感到他的内心里有一个充满绝望的黑洞,这黑洞是欲望和爱情的死亡。 他的眼神麻木,寂静,毫无欲望。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一个活着的人,他的眼里不可能毫无杂念,一点欲望都没有。 是什么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死人?——她暗自思忖。 她曾在医院里看见过一张垂死老人的脸。所有的后事都已了却,一切的欲念都已终止,只等着合上眼睛,离开人世。那份等待生命完结的从容和自如,只有安于天命的老人才会有。 烟雾缭绕。她不敢再看这张脸。他的灵魂早已抽空。那只是一具空壳,行将就木地活着,此刻就坐在她面前。 他为什么还有热情为她做菜? 吃好饭,她去洗碗。 他却阻止了她:“让我来吧,这样的事,我还能做。” 她插不上手,又不好意思离开。 他又说:“你去休息吧,或者去草原上走走,这里的风景不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遇上罗泽呢。祝你好运!” 她道过谢后,退了出来。她明明感受了他的热情。但那热情却是没有热度的,它并不来自灵魂。而只在于人与人相处时的自然习性。 包括他的祝福,她并不怀疑他的真诚,但听起来总归让人觉得欠缺了一些什么。 ——那是激情的欠缺。一个看破世情的人,从他嘴里道出来的祝福当然是没有激情的温度的。但他仍然为他人祝福。也许,那也只是一个活着的人应该具备的一种自然习性。 安琴独自走在草地上,空旷静寂,飘飘然地,仿佛觉得自己独行于时间与空间之外的悠远之中。 她发现自己竟是在大踏步走着,像是急着赶去赴会。 这么急着赶路,到底为了什么? 难道真会在这片草原中突然遇见他吗? 他到底去了哪里?连寻找的方向都没有。他怎么可以毫无去向地消失?就算远走高飞,沦落天涯,他也该带上她啊。 他曾在梅园告诉她:他要带上她远离喧闹的城市,去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古朴的,淡泊的。或去一个杳无人烟的丛林。在那儿造一个属于他们的家。共同去领略最原始的风光,体验最原始的快乐和自由…… 是她不肯。她不肯冒险。 此刻,她终于下定决心追随他而来,他却消失了。 有人在动情地吹着笛子。顺着那声音举目而望,在远处有几只牦牛悠闲地吃着草,吹笛的男人坐在草丛中,远远望去像一尊雕塑。 她朝着那方向走过去,走得更急更快。 可走了半天,那目标仍然离她很远。原来,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却离得非常远。她仍然大踏步朝那目标走着,丝毫不肯放松。 ------------ 章节31 31.男人,骚动 草原的风将那支忧伤的曲子飘送过来,送进安琴心里,她的感情细胞被调动起来。她想走过去,和那人打招呼。只因为那支忧伤的曲子。 可她怎么也走不到。她大口喘着气,突然鼻子酸胀得气也透不过来。她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子,会流泪。 笛声悠扬。脆弱的人,有时竟连听一听忧伤的歌都会流泪。只因为蓄着太多的伤感和期盼。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笛声悄然消失。那男人赶着牦牛往回走,是一个健壮的康巴汉子。他骑在牛背上,看上去潇洒,英武。他的心里竞也装着忧伤。 他为何忧伤?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上,是否觉得自己只是白白地潇洒着,空枉地英武着? 他赶着牦牛经过她。他的眼里竞有羡慕之意。而她,早已收拾起刚才的忧伤,俨然已是一个散漫的游客模样。一个来自城市有教养的女人,是不允许自己在陌生男人面前轻易流露心事的。 为了那支忧伤的曲子,她一直在朝他走着。而此刻,二人擦身而过时,竟连一个招呼也没有。 他的眼里为什么会有羡慕之意?难道从一个游客身上,他看到了一片外面的天空?他对那片未曾涉足的世界是否充满向往?——她不知道。 她也往回走。异常的空落。 不知道要等多久,罗泽才会出现。如果他长久不回来,一直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她能永远等他么? 永远? 永远到底有多远? 她能坚持么? 能吗? 她无法回答。 ——只因为相爱容易,坚持太难。 不!她不愿意朝不好的地方想。他一定会回来,也许今晚,或者明天。他不应该让她等太久。因为两个相爱着的人,是会息息相通的。他一定会感觉得到她在等他。 ——她期待着,也自欺着。 回到帐篷,已错过了晚饭时间。 黄昏还未到,开灯尚早,可天色已灰。一个非常暧昧的黄昏。人的面容无奈地模糊着。阿广几乎尾随而来。 “回来了?”他问。 她忙客气地回道:“回来了。” 他将一摞衣服平放于桌上——那是她的衣服,昨晚换下来的,他帮她洗了,并晾干了?趁她不在的时候,他进来过,他真的还有一把钥匙? 她惊讶着,不知如何开口,从哪说起? 只见他又将一个饭盒放在桌上,这是他为她留下的。还有一个随身听。他怕她一个人会寂寞。 她的心扑扑跳着,禁不住有些慌乱。 他对她这么好! 莫非——? “你先吃饭吧,有事找我。”他要走了。 而她正一筹莫展,似被惊醒过来,忙应了一声。她扫了他一眼,面容模糊,仿佛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双眸里一片清净、深邃,宛如出家人。 ——那目光是毫无杂念的。他没有企图。 她多心了!不竟暗自愧疚。 将衣服裤子一件件抖开,扔于床上,内衣内裤掉出来,还留着太阳的味道。她傻站着,止不住一阵阵地脸红。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能不叫她脸红。 许久,才觉得肚子在咕咕地叫。 米饭中有一个荷包蛋和一些青菜,简单干脆,却是她喜欢吃的。 一口气吃完,空落的胃才觉踏实。心里却隐隐地不踏实起来。实在太静了!风吹草动,虫鸣声都清晰可辨。只觉得在这样的静寂中,悄然酝酿着某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她不再去浴室。她不敢去。虽然直觉告诉她不会有事,但理智却不断地提醒她,让她不得不提着一颗戒备之心。 黑夜已经来临。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百无聊赖。 开了随身听,整个帐篷立即弥漫起悠扬凄婉的小提琴曲。换曲时偶有琴弓换位时制造出来的声音,如短促的哽咽。 那盘磁带显然是现场录制的,那是谁拉的琴? 那凄婉动听的琴声,如果没有满腔的热情和忧伤是拉不出来的,难道是阿广? 琴声在继续。 在这样一个新奇的地方,听这样新奇的琴声,竞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性。她仿佛被置身于一个遥远的孤岛上。四周灯光迷蒙,混沌,整个人处于一种浮荡的、发晕的状态之中。在这样的时刻,一切的前尘后事俱已模糊。回不到从前,也料不到今后,只陷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里。 百无聊赖的寂寞被驱散,很奇怪她的内心竟没有了寂寞,而是一种生活的安宁。 夜越来越深。她却越来越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走出帐篷,走进草原。身后的帐篷里全熄着灯,没有一点人声。连人的气息也没有。这是怎样的一群人? 难道他们会隐身? 她想起那块木牌上的字:“隐士人俱乐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俱乐部”?没有任何的娱乐,只有无穷无尽的寂静。难道享受寂静就是他们娱乐的全部内容和主题? 远离城市的喧嚣,在此作一生一世的躲隐?所以他们自称为“隐士人”? 在这美丽而神奇的草原中,住着古牦牛夷的后代,他们是充满神奇色彩的摩梭人,最后一个原始的母系社会。这片土地被人们称之为:人间的瑶池,未被污染的净土,这里是真正的精神家园,是灵魂的故乡。而来自城市的,发生过化学反应的人,真能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让自己“隐”一辈子?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是她无法解释的。 长期以来,她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在小说里编造故事情节,任意安排着人物的命运。但生活中最最本质的东西却是她永远无法分解的,也不能用某个特定的语言来表达。 她所掌握的只是一些故事情节,并试图去剖析它。但这样的努力依然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讲得清楚另一个人的故事。 人的灵魂深处,任何人都无法觉察。 包括她自己,她根本阐释不清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是什么?就连她自己的故事,也在此卡了壳,不知怎样去展开?连框架也是模糊的。 草原的夜空清朗旷远,那么多的星光,稠密,晶莹,大地一片朦胧。在远方的村落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游的狗吠。也许是走婚者的脚步声惊扰了睡梦中的狗。 摩梭人的走婚习俗,神秘而充满人性。只要两情相悦,男的便可去女的花房走婚,当二人不再相爱,便自动离开。双方不需负任何责任。不管是哪个阿夏(情人)所生的孩子,一律由女方抚养。相爱和分离,都是绝对的自由。因为是流传千年的习俗,所以,他们在这样的自由面前相安无事。 但她一直觉得,自由是一种危险,绝对的充分的自由,很容易让一个文明人身心失控。 生活在城市文明中的人类,所有的一切都得约制。 包括爱情。婚姻就是文明人用高贵的法律制造出来的一种爱情捆绑。精明的人,都知道爱情稍纵即逝,所以得让两个相爱中的人结婚,让他们在婚姻中过一生一世。 虽然没人能为爱情下一个万分准确的定义,但真正的爱情是不需要任何捆绑的,它不需要任何的名分。 她能不要任何名分地面对一份自由的爱情吗? 在爱情来临时,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质问:她能成为他惟一的爱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使她不得不将爱情一次又一次地从身边推开。 在爱情面前,她是不自由的。她是自私的。 满天星空下,她感到内心深处充满了迷雾。一切关于爱情的是非准则,在此时此刻皆成困惑。 她急切地想见他。她爱他。 爱一个人,到底能爱到什么程度呢? 一颗流星倏然飞过。她情不自禁地合掌许愿:让我见到他! 她只想见他。在此时,在她心里,已没有比见到他更重要的事了。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又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直至第二天,她才昏沉沉地睡去。因已放下所有的担忧,一觉睡得无比踏实,连梦也没有。 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 刚一开门,阿广便适时出现,像个幽灵。他又给她送饭来。 到了今天,是人也好,幽灵也好,她对他早已解除了任何的提防线。 拿着饭盒,莫名地,泪水滚落下来。她还要跟他相处多久?如果罗泽不出现,她是否就这样一直住下去,接受着他的照顾? “我想回去了!”她突然崩出这句话。想都来不及想。 只三天,她便不再坚持了? 不,她还得等下去。那句话,只是表达了内心的委屈。她在被这个男人的悉心照顾中,竟然涌起莫名的委屈。像无助的孩子,任着性子,梗着脖子说违心的话。 他一脸纵容。那神情像个老人。 “我知道等人的滋味。如果有时间,再等等吧。” “可这么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无缘无故地,泪水滑下来。仿佛,她是在跟他赌气。 “这里所有的人都出去找他了,我相信,他们应该能将他找回来。” 她倏然抬头,将朦胧的目光投向他。 原来,他们突然的消隐,是去找人了! 而阿广却留下来照顾她,和她一起等候消息。 百感交集中,委屈成了感动。她以何回报? “如果有时间,再等等吧。”他说完就走了。 她却三下两下擦干泪水,追上去——不管他像死人还是活人,只要他还能开口说话,他就得告诉她罗泽的事。 她截住他去路,倔强地,不顾一切地问他:“他们去哪里找他了?他到底会去哪儿?请你告诉我。” “我真的不知道。” “可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吗?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 “你不肯说?你不肯说,我立即回去,我不等他了,你们也不用去找了——!”话一出口,她才觉得自己的任性实在可笑。她要等待或者回去,关他什么事?她竟拿他撒气! 走,还是不走? 他依然没有开口。 于是,她转身便走。 一阵小跑,只不过跑回帐篷。她不会回去。她当然不会回去。他们都在找他,说不定明天他就能回来。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只为见他。她如此渴望见到他。她怎能回去?又怎忍回去? 她无力地倒进木椅里,立即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仿佛是从自己的体内传出来,烦躁不安,六神无主。 “他有可能在某个草原深处,也有可能躲隐到哪个山林里去了。”阿广悄然从帐篷外进来。“这里只是我们固定的场所,有人心情不好或想独处一段日子,就会带上一个帐篷,找一个绝对宁静的地方住下来。” 这个男人,他终于肯说了。 安琴急着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是最好的一种疗伤方式。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下,是不愿被人打搅的。两个月前,罗泽回来后,天天醺酒,天天疯了般写诗,写完后又统统撕掉。疯狂了几天后,他就消失了。我想,他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和痛苦,才一个人去躲起来了。” 安琴的心被蜇痛。 她想起自己对他的一次次伤害和决绝,以及那些未来得及拆看的信。纵然在他们分离的日子里,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继续伤害着他。她开始懊悔,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拆信,为什么不好好给他回信,以至于错失了两个月前那次相遇的机会。她能想像得到,他最后一次回来见她却见不到她的沮丧情绪。她想,这一次,他一定是对她绝望了。他连别墅都卖掉,像连根拔起的树,将自己迁移到了这片草原上。 他对她绝望了。而她却来了。他还会要她吗?会吗?他现在到底怎样了?他们会找到他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向你说起过我?”她又问,声音虚弱,却充满好奇。 “是,只要他一醉酒,他没完没了地对我们夸耀你的独特和与众不同,还有你的小说。说你的时候,简直着了魔一般。可当他清醒时,对于这些却绝口不提。我很理解他的痛苦,也理解你。爱情的确像个魔,你对它的抗拒能力有多大,说明你的迷恋程度就有多深。”阿广款款而谈,又像是自言自语,“‘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清醒的人于是学会抗拒。可这样的抗拒,有时却比染上恶习更痛苦。” 安琴禁不住侧目而视,她回味着那话里的含义,觉得身边的男人是一位阅尽世事的智者。在他眼里,她的心事和犹豫仿佛早已暴露无遗,没有一样会瞒得过他。如果没有过切身体验,怎会有这样的感悟? 面对安琴的讶异,阿广自嘲般笑道:“这句话不是我的原创,它是披头士乐队的一句著名歌词。” 原来他也会幽默。 安琴一分一秒地熬着,盼着…… 她无数次地去泸沽湖,去附近的山林里转悠,去里务比寺,她坐在那里,听里务比寺庙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许多次,她仿佛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晚上回到帐篷,阿广总会为她留好饭盒。有时候,阿广也会外出,但他从不透露他去哪儿,或干什么去? 有时候,安琴看到他和其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她便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听到罗泽的消息。但却总是失望。 她知道,她总被一种声音控制:“也许再等一天,他就回来了!” 那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让她一分一秒地坚持下来。 这些天,她耳朵总是习惯性地竖着,她的听觉变敏锐了。 可她在草原里听到的就是风。只有风。纵然有风,草原也是那么寂静,那么与世隔绝,那么不可亲近。 无法入睡的长夜,湮灭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常常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听着风声。直到天亮。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聆听过风的声音。风的声音,一如人的心情,千变万化,无从捕捉。 那一夜,一场暴雨骤然而至,将所有的风声全淹没了。 在这暗成一片,连风声也无迹可寻的雨夜,安琴听着雨水“劈里啪啦”落在帐篷上的喧哗,那喧哗却带来一种更为特殊的寂静。 仿佛全世界再也寻觅不到雨打篷布以外的声音了。那么,假如没有这个帐篷,只有天和地的时候,下雨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吧? 大雨从空中飘落,被吸入大地。大地吸收雨水的声音,不是喧哗,真正的喧哗是碰撞。 那鳞次栉比的屋顶,蜿蜒的高架桥,耸然挺立的电线杆,硬朗的水泥路,飞驰而过的汽车,居民区里无数的水箱,遮阳篷,遮阳篷下的空调,空调下的晒衣架……总之是在天与地之间增多了的层次和障碍,制造了大雨的喧哗。所以都市里的大雨才滂沱喧哗,因为它总在经受着猛烈撞击。 说到底,这种喧哗是人为的。太多的人群居在一起,才有了都市。为了生存需要,于是,人们在天与地之间设置了无穷无尽的层次和障碍。 从本质上讲,人是害怕孤独的。所以他们群居,制造拥挤,制造喧哗。在喧哗交织、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孤独得到了暂时的消解。 但是心底深处的那份孤独仍在,永远在。 于是,为了更深地逃避,人们纷涌着奔向另一个逃难所——爱情,那向来被人们视为逃避孤独的最好的避难所。于是,都市里的爱情,泛滥成灾。在这种种美丽的灾难前,真正的爱情反而遁入虚无。 罗泽不顾一切地逃到这片干净得发蓝的草原上,到底是为寻找爱,还是逃避爱? 在这寂静的草原,孤独深刻见底,什么都无从逃避。 可他还是逃了来。因为脆弱。 逃避是脆弱的一种表现。这样的逃避,也许只是另一张门票,它只能带领你通往更深的孤独和更大的困惑。 ------------ 章节32 32.热吻如火 草原的雨夜,确实不同于都市。 安琴推开窗,无色的雨水滔滔不绝地下着,天空涂满了迷蒙的颜色。那不是灰,也不是黑。只是一层飘动的纱。 蓦然地,她被感动了。说不清那感动的情绪来自何处? 恍惚间,雾纱中渐渐飘来一个人影。 是他! 他回来了!回来避雨了! 是这场大雨将他给送回来了! 一个男人孤寂的身影在夜的深处走来,草原成了一块背景——这是经雨水渲染的一幅明暗参差的印象派图景…… 她无缘无故地落泪了。那样的图景,她已想象了千遍万遍。她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它才能变为真实? 纵是一场滂沱大雨,也无法唤回他! 她的眼里全是雨。只有雨。 远处的几点灯光,仿佛是故意点缀上去的,现出雨水的动感。在这么多迫不及待交叠的雨线中,灯光显得恍惚起来。原本的稳定和平静被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如同平常的生活,偶尔地被打破。 雨,终于停了。 但声音仍在延续。那是落于屋顶上的积雨,掉下来,打在窗下那块帆布上。那偶尔的一声,如寺庙里的钟鸣,一声闷响后是无尽的沉寂,异常的空灵。但听着的人,心里总是带着等待,等待着什么时候会再来一声。 整整一夜,安琴就这样趴在窗口,听着雨后的遗响。直至天明。 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在滂沱的雨夜,守着空空的窗,让夜风吹硬了脸,只为等待一个想象中的图景,变为现实。 ——那虚无飘渺的等待啊!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是个将所有的童话都信以为真的单纯而美好的年代。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等待一个男人的出现,等待一段故事的来临,竞与外面那个实实在在的充满活力的世界失去联系。整整十天,惟一所做的事情就是呆在这个寂静的地方,让自己处于等待之中。那等待的状态仿佛也是寂静的。 但处于寂静状态中的心情,却从没静下来过。她的内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沸腾在搅动。她隐隐觉得他不会再回来。 她将等待无期。 那种等待无期的恐惧,几乎扼住她的心脏。可她的恐惧越深,等待的心情却加倍地固执。她总是心存侥幸地将希望寄托于下一天,下一分钟。她隐隐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是在崩溃。 是的,她已处于崩溃边缘。 在这个清晨,大雨骤停。她从窗口收回身体,如收住一个等待的姿态。她木然地站立着,站在寂静里,她的身体疲乏得立即想倒头沉睡,但她的意识却醒着。她无法睡去。 意识强烈地控制了身体,她又和往常一样,走出去。 草地上一片泥泞,阳光破雾而出。夏雨后的晴天,尤为灼热。覃地上一片水汽蒸腾。 整整半天,她在草原上踽踽独行,像个苦行僧。两条腿被雨水濡湿,身子却暴晒在无遮无拦的太阳底下。 等待是残酷的。可等待却是生命的养料,情感的超强需求! 再这样等待下去,她该怎么办? 理智跑出来,截住她的去路,警告她:你该回去了,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再这样疯狂地等下去,你将会和原来的生活彻底失去联系。你在毁灭自己! 怎么办?带着遗憾回去?这可是她生命中最强烈的愿望。是否错过一次,就得错过一生?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太阳射击地面,以最快的速度吸收着脚下的水分,吸收着她身上的水分。汗意上升,整个身子散发着热,心却冰一般的冷。 脸颊绯红,心如死灰。她该怎么办?谁能告诉她? 在一座小山尖上,她颓然盘腿而坐,不动,如坐禅。可人却坍了架,丢着魂。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方。 远方,是一个永远充满幻想的地方。 她仍不肯放下。 昏晕中,她心中的幻景再次出现。她日思夜想的身影自远方翩翩而来,朝着她的方向,渐渐地近了。 他回来了! 他和一个白衣女孩一起,不,那一定是天使,是天使帮她找回了他,将他从遥远的天际带回来…… 这样类同的图景在她幻想中曾反复出现。她鼻子一酸,抹一把急速流下的泪水。她将头埋进双腿之间,身体剧烈抽动,却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夕阳挂在遥远的山尖上,欲沉未沉。蓦然地,泪眼朦胧中,她见到刚才的图景仍在,只是图景扩大了,离她更近了。仔细看,那人骑着马朝她飞奔而来。天使不见了。天使完成了她的任务后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 是他! 真是他!! 原来那不是幻觉!!! 她倏地起身,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仿佛被激情和惊讶呛着了,噎住了。 心脏无缘无故地狂跳。全身血液冲上来,推着她,朝山坡下奔去。 他也骑着马急奔而来。 她带着等待的酸楚,他带着一年多的孤寂,两个人,陶醉一般奔向对方。此时,他们将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千万次的幻想,终成事实。 他狠狠地抱紧她。狠狠抱住! 再也没有比这个拥抱更热烈的了!仿佛要将生命也同时倾注到这个拥抱之中。这样的拥抱,它本身就是一句山盟海誓。它无需挑选字句。它直达主题。 所有的等待和思念,终于落到实处。 她哆嗦一下。重逢竟是刺心的。莫大的幸福和欢乐,直刺人心。 此刻,她就在他怀里。她能听得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可即使这样,也难排除那份恍若隔世之感。 两个人,仿佛隔了一千年,轮回转世之后,按照前世的愿望和诺言又走到了一起!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约会。无法逆转,也无可改变。 他几次推开她,又将她抱紧。他得反复印证眼前的真实性。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他开始吻她,不要命似的。热热的吻,如闪烁的火花,在身前身后不断跳跃。晕眩感汹涌而来。 满心的感动,包容了她和他。两个接吻的身影,旁若无人。在草原的夕阳下,凸现出来,如奇异的浮雕——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问她:“你好么?” “你呢——?” 莫名地,触及别离的酸楚和孤寂。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些什么?都不重要了!疼痛、伤害、思念……一切皆成过去。 一个圆满的拥抱已在眼前。——这,才是最最最最重要的! 当他疯狂追她时,她却千方百计地回避;而如今,当他千方百计说服自己,逃到这里,她却又…… 是啊。千方百计—— 都只为一个爱字。 她来了,带着她的激情和爱。他将从此与孤寂告别。他的生活将绚烂无比,异彩纷呈。惟有眼前这个女人,才能一把将他从孤寂中拯救出来。 罗泽感激地看着她:“想知道,我这辈子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搂得她更紧:“想要你——!” “即使死?” “为真正的爱,死而何憾!”罗泽一字一顿地道。他身上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狂热。那狂热,如火。随时能将她点燃。焚毁。 他再次吻她,突然眼里闪过一丝诡秘的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泸沽湖!” “就现在?天都黑了!”她不可思议地道。 “天黑才好。”他说着,把她轻轻一托,送上了马。 天黑才好?——她知道,那一刻到了。那一刻,无法回避。那是大限。既是地狱,也是天堂。心智再健全的人,也无法逃避。 月光如水。有淡淡的雾,草原的夜晚带着神秘的色彩。 远方的山冈上有一条横向折射出来的幽蓝色光带,在深邃邈远的天穹里绵延起伏。那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她早就听说,这里一山有四季,在炎热的夏天,抬头能看见山顶的积雪。身临其境,才真正体会到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夜空明亮。那蓝色的光从天上飞流而下,与草地上的雾汇合,成了一种半透明的蓝。那蓝色的空气,仿佛是有形的,它可以被掬于手心里。 一切仿佛是梦。 微风送过来一丝柔情,她在马背上依偎着他,两颗心靠得这么近。草原之夜给了她一种永恒的幻觉。 马驮着他们走进草原,走进泸沽湖,走进幻觉中的永恒…… 此时此刻,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走进传说里。 泸沽湖就在眼前。前些天她曾来过多次,但从未这次见到的那样美丽,神秘。清澈的湖水如一面大得出奇的朦胧的镜子,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他拉着她,沿着湖畔疯跑。 终于跑出了一身汗。他脱了T恤长裤,“扑嗵”一声扎进水里。 那纵身一跃的身姿,仿佛不纯粹是一种跳跃,而是一个闪光。热热地在她心里划过。她看着他斜斜地游进水里,如一条住在水里的鱼。一条孤独的,特立独行的鱼。 那是一份与生俱来的纯粹的孤独感。俗世的人,一辈子都不能摆脱。 “下来吧!”他游回来,游至她脚下,将一只手伸向她,似一种生命的邀约。 此情此景,还要什么顾虑? 她脱了衣服,滑入水中,滑进他温热的怀里。 他带着她在水里游过。平静的湖面上,搅起一串波动的涟漪。 在水里,他们紧紧相拥。 天空裸露在外,一览无遗。 “我曾告诉过你,传说中,这个湖里有一块水晶魔石,只要两个相爱的人一起下水寻找,便一定能够找到。今夜,我终于找到了!” “你耍我——!”她嗔笑着转身,却被他抱得更紧。 “不是找到了么?”他不顾一切地吻住她。 在清凉的水里,这个温热的吻显得如此的真切和清晰。她清楚地听见奔涌着的激情在体内响起。 一切声音都在此时消隐,连草原上从不间歇的风声也止息了。 不知何时,她被带回草地。 湿漉漉的身体散发着无穷的热气。她舒展在草地上,那样从容,那样自然,那样无畏,犹如草地本身。 细碎的小花蕾探出头来,又被草丛淹没。 处处是生命,处处都是生命的突跃! 他那样温情,那样真切地贴住她。 在爱的引领下,他带着她尽情驰骋。 一切复归原始…… 这是怎样一个自由的夜晚啊!自由的程度是她做梦都未曾有过的。 天地之间都在爱她!她好像受四面八方攻击。在孤立无援中,被剥去一切,被占领一切。那是一种全新的带着狂野的爱。 蓝色的光华和水雾在无边无际的夜里弥漫着。晕眩感在继续。 在一阵阵的震颤中,她听见他在耳畔反复狂呼:我要你——! 她躺在草原上,仿佛感觉有谁赋予了她一种力量,鼓励她,让她做,再做。 而他竟也停不下来。仿佛一只乍醒过来的狮子,凶狠高傲,盛气凌人,不顾一切地犁耕着她。一遍,又一遍。好像他们错过了停止的机会,再也无法停下来了。 这样的爱,是那么新,那么独特,那么强烈。力量还在增强。激情在延续! ——这哪是平凡人的爱?那是发狂的魔。 她在飞翔。 整个地球在飞翔。 原来,星球还可以是这么旋转的啊! 她清楚,它决不会重复再现。不会再有的。 终于旋转停止,依然柔情缱绻。他严严实实地抱着她,两个身体,都是汗。 他替她抹去额上的汗水,她略一躲闪,刹那间的娇羞暴露无遗。 “摩梭人喜欢在月光下*,我一直非常羡慕和敬重他们,那是一个懂得幸福和自由的民族。我们来到这里,算是随乡入俗。” 她并不接他的话,只是莞然一笑。她懂得他所指的幸福和自由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睡着了。她吃惊地发现,一个人在露天的草原上竞能睡得如此坦然,就像睡在家里床上一样。 他酣睡的模样,像婴儿般宁静。她望着他,悄然升起一股母性的爱意。 她身边的一朵小花探出头来,略弯的身姿显然受了刚才的挤压。此刻,它正从草丛中探身而出。 花开得真像生气一样。那么强烈,那么不管不顾!每一片花瓣都尽情地怒放着,使劲地舒展着。在微风中,尤显得昂扬得意。一种想飞的样子。 莫名地,她竞被这朵小花深深感动了。泪水滑下来,静静地,她跪于这朵小花面前,如得到了某种启示:它们不留余地地绽放,非要把自己完全打开,尽其所能地逍遥美丽。这样的境界,是平凡的人无法追求得到的。 她将衣服盖于他身上,均匀的打呼声此起彼伏,给人一种单纯而热烈的感觉。他的一往情深和不管不顾,多像身边这朵小花。 他本是一个诗人。 花儿怒放,诗人回到诗歌里。一切,自然而然。也许,这就是他所追求的自由和爱。 天地间万籁俱寂。一切都陷于静止中。 不远处的那匹马,仿佛也是一个静物。它纤长柔韧的脖颈伸向前方,浑身线条松弛、拉长,变得柔软含蓄,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 她从未知道,静立于月光下的马,会给人带来如此优美宁静的感觉。 整夜的月光,仿佛照耀着千古。 她偎在他身边,抬头看天空,苍穹瑰丽,繁星似锦。这是彻彻底底属于爱的夜晚。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夜晚是日子,有些夜晚是生活。不是每一个夜晚都能像此刻一样充满激情。 一个启示隐秘地撼动着她。 在这样的月光下,她突然毫无缘由地悲伤起来。 如果现实和幻想确有重合的一刻,那么,她已确切无疑地走近了这一刻。 在此之前,她心中的爱,一直无以名状。现在,她已完全可以由这个具体的月夜来为它命名了。 那幽蓝的光华,是天堂里才有的颜色。那是爱的颜色。 他醒过来,眼里有迷惑的光。当他的目光碰触到她时,那迷惑瞬间消失,变为一种纯粹的兴奋和热情。他用梦魇般极其温柔的话语说: “梦里都是你!搅得我不得安宁——,只好醒来。” “如果不是我搅乱你的梦,你是否还不想醒来?”——虽然她也在温柔地说着,但话一出口,她才觉出话里含有一些责备。 而他竞不察觉。他傻傻地笑着:“不睡了,我要醒着和你在一起。” 她笑了笑——那是一个宽容一切的笑。 他又问她:“累不累?怎不在我身边睡会?” 她哭笑不得地看他,像看着一个孩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还真将这片草地当成自家的床了。 ——其实,她该懂得他的率真。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平常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那是孩子气的行为和任性:为了诗歌,放弃事业;为了自由,不惜将家传祖业卖掉;为了和往事告别,连家也不要,只身逃到这片草原上。 他不懂她笑什么,只跟了她一起笑。 而她却突然觉得心酸,转身紧紧将他抱住——那是个孩子般单纯的男人,是个真正需要女人照顾,需要女人来爱他,给他一个家的男人。 可放任自由和不管不顾是他的天性。家,可能是他要用一生来极尽排斥的地方。 日升月落。 他们将帐篷当成了自由的黑夜。 ------------ 章节33 33. 水*融 整整三天,罗泽和安琴如胶似漆,水*融。两个身体仿佛再也没有分开过,又仿佛一辈子都在做着这件事——似乎想把全身的精力和水分彻底耗尽。 她彻头彻尾地沉溺着,非常的沉静。仿佛什么都不再去想,什么都不必去计较,只想紧紧抓住这几天不放。甚至不敢轻易地站起来,害怕惊扰了眷顾他们的时光…… 她在那样的时光里等着他一遍遍地爱她,要她。她从不知道这世上会有如此激荡人心的爱,也从不知道这爱里会有如此令人悲怆的伤情。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最最完美的爱和性。性,是他们爱的结晶,爱的最终体现。那发生在身体内部的奇妙的战栗和痉挛,就像一个好小说的结尾。它标志着一个篇章的结束,一个主题的终止。 而爱情,将在此留痕。 这是第三天傍晚。两人皆因太疲倦而沉睡过去。他依然搂着她——纵然睡着了,也还是不肯放过。两个身体,仿佛再也不可分割。 三天来,没人打搅过他们。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销魂时刻。 忽被一阵叩门声震醒。 她从他身边醒来,仿佛一下子从美妙的幻境中坠落进现实。 罗泽揉着惺忪的眼睛去开门,嘴里嘟囔着:“谁啊?” 安琴下床,眼睛望向门口——夕阳的余辉中浮现出一位女人的身影,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那身影似曾相识。 罗泽抱回两个土罐,往桌上一放,又一头倒进床上。 接下来的日子,罗泽带着她,几乎游遍了泸沽湖畔的每一个角落。那确实是个世外桃源。那么宁静,那么妩媚,水光云影。湖岸上,古老的木屋,袅袅的炊烟,悠悠的独木舟,翩翩的经幡……那样的图景,只有在经过剪辑的电影镜头里才能看见。 在那几天里,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湖湾,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一遍又一遍地*。根本不去想过去和未来。他们的眼里,只有一个个用瞬间和激情串起来的现在。一切都被定格在被命名为“现在”的这个画面里。 生活洋溢着诗意。 不,他们过的就是诗的生活。 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一切事物都已处于时间之外,都不存在。 可在她心目中,始终还有一个身影存在着。 那个飘然而至送来两个土罐的白衣女人,第一次遥遥相见却被她误认为是“天使”的幻影,其实一刻都不曾在她心头消失过。 当“天使”剥去外衣,在你眼前赤身裸体之后,你还会将她视为天使吗? 无可否认,当幻影似的天使终于接近现实时,她的感觉在变。但天使的形象却依然没变。纵然她在她面前呈现出*的刹那间,她也从未改变过对她的看法。她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天使。 依然是黄昏。也许,在那个将暗未暗的时光里,才最适合故事的诞生,情节的发展。 那个黄昏,罗泽带着她去女神山下洗温泉。 他告诉她生活在泸沽湖畔的摩梭人,常去那里洗温泉。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五日,是摩梭人最盛大的节日——转山节。在那天,所有的摩梭人都要去朝拜山神。传说中女神山周围的小山都是女神的阿夏(情人),他们一个一个山头地拜,最后拜到女神山。然后在女神山下洗温泉。他们将男女共浴看做一种神圣的仪式。这是最后一个纯洁无邪的原始民族。 她不知道,什么叫神圣的浴洗。如果不是和自己相爱的男人,她绝不会毫无保留地*自己。那一刻,当他带着她在温泉中沉浮,她的身体,灵魂,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情欲。那是因为她爱他。因为爱而*,而*却毫无避免地带起一种欲望,那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她以为这样的欲望,发生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是自然而神圣的。 可她以为的这份“神圣”,却在顷刻间被另一个身影的出现所推翻。 那天使般的女人,在温泉另一端悄然出现。她看着他们,眼里充满羡慕、向往。但却没有妒忌。那清澈纯净如山泉的目光,没有一丝丝恶意。她迅速地脱去衣裙—— 安琴的身体本能地缩紧,更深地让自己埋于水里。而罗泽却游过去,大喊: “你不要下来!你给我回去——” 游至一半,那女人已然下水! 两个女人之间,他不知该继续向前,还是退回。他,倏然回首——见安琴已退后至另一岸边。 她离他远了,但看得却更清楚了。她一脸平静,急速调整后,她已将自己置身事外。 她什么都明白了! “对不起!”罗泽退回来,朝安琴游去。 可那女人却紧追着,游了上来,像一条美丽的蛇,缠住他!依然是清澈纯净的目光,她看着罗泽,脸上带着忧伤和无辜,她问他: “你不要我啦?” 是啊,她是无辜的。她只是来讨一个答案。她爱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她羡慕他们,于是,她来问他,是否不要她了?她的忧伤,说明她心中已被爱情侵扰。虽然,她没意识到那男人弃他而去,是对爱情的背叛,是对她的伤害。她的忧伤,是一种本能的表现,那忧伤里藏着人类最原始的信仰和等待。 她等待着他的回答。她要一个答案。 对不起?——那不是答案。她不知道,这个曾和她疯狂交织的男人,为什么要对两个女人同时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此时此刻,她怎知道,他给她的“对不起”已是一种放弃,给另一个女人的“对不起”却是一种挽留。这个男人的心,从来就没有属于过她。可是她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只知道,他显得很慌乱,并且很尴尬。他求助似的看着她,并命令她道:“卓玛,你快回去,你给我马上回去——” 独枝卓玛只能先听他的。他让她先回去,回去等他的答案。 罗泽游回安琴身边。他奇怪于她脸上,怎会有这样一份超然的宁静?在她宁静的脸容下,他更显得恐慌。他急切地认错—— “对不起,我去走婚了,那天,因为——” “不必解释了!”安琴打断他。 可他更急切地解释:“去走婚,是因为空虚寂寞,那与爱无关。你才是我的最爱,我只爱你一个,你应该能懂我的——” 安琴已在岸上。 “我能懂。我能理解你的一切!”她急速地穿回衣服。 罗泽极为不安地——“我已向你解释了,我只爱你一个。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安琴头也不抬:“我要一身衣服,现实中的人,离不开一身衣服。” 两个女人,各自穿回衣服上了岸。只留下他,*在烟雾缭绕的温泉里,浮沉翻腾。刹那间,不知道岸在哪里? 两个土罐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没人动过它。但没人动它,并不表示它不存在。它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们谁也没去碰触它。很多事情,只要你不去碰它,对它视若无睹,它在你的心里便是不存在的。人,都善于自欺。 原来—— 那些天,安琴的沉溺,悲怆,伤情,统统与这白衣女孩有关。那年轻、美丽、天使般纯净的女孩,其实一直存在于她的潜意识里。只是,她不曾发觉。 也许,她早已发觉。是强烈的爱,迫使她将一切都忽略了。 她将两个土罐的盖子,一一掀开。一罐米酒,一罐奶酪。 她拎起酒罐,往嘴里倒进一口酒,呛得她咳个不停,咳出一脸泪水。她抬起满是泪的脸,笑道:“这酒真烈——!” “酒太烈,你还是喝点奶酪吧。”罗泽将奶酪倒进杯子里,递给她。 浓重的奶腥味直冲咽喉,然而,她更猛烈地喝进一口。那比烈酒还难入口的东西!但她却喜欢这种刺激。她身上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情绪,全身紧张,却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爱怨酸痛统统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 罗泽感觉到了。 他一仰脖子,将一大杯米酒倒进胃里。他得将一切说明,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那次回宜城,没见着你,以为你真的铁了心不理我了,我绝望地回到这里。在痛苦无望中,我才去走婚……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你的时候,我确实做了很多疯狂荒唐的事。现在有了你,我再也不会做那些事了。我想你一定会原谅的,你不会计较这些,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只爱你,只要你!永远!请相信我!” 他拉过她的手,似宣誓。 男人,总是喜欢找借口。她愿意相信,人在宣誓的瞬间,都是真的。虽然,任何誓言,时间久了,总会向谎言靠近。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的,她也是真的,不必怀疑。 她异常地平静:“我信。我是为爱而来。你的过去我不会计较。” “我就知道你会原谅我!”罗泽欣喜地,斟满两杯酒,一人一杯。 “当”地一声,酒杯的碰撞,像是对过去的告别。 瞥见桌上的随身听,她忽然想起阿广。又快十天了,她竞没再见他。这些天里,她丝毫未曾想起过他。仿佛他已被彻底遗忘了。 “这只随身听是阿广的,什么时候你替我还给阿广,并谢谢他。”她说。 “随时都可过去的,都住那么近。”突然,他觉得她的话像是在告别,于是试探着问:“你也在这里,干嘛要我转告?” 她却倏然抬头,反问他:“你真不打算回去了?” 他一愣:“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可以在这片干净的草原上,相爱相守一辈子……” 他的脸浮在暮色中,带着意犹未尽的浪漫向往。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她看着他,一时问昏晕莫辨。可那一刻,她却越来越清醒。 奶酪的腥味,飘荡着—— 草原的风断断续续地将歌声吹送进来,强行灌进他们的耳膜,那甜美忧伤的歌声,如一曲挽歌。 他陡地站起身,来回走动,尔后翻箱倒柜,找出一包烟。 ——她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直抽到灰飞烟灭,连烟蒂也不留。他吐出最后一口带火星的烟,突然歇斯底里地抱起她,似威胁,更似哀求:“你永远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走。绝不会!否则,我杀了你——!” 夜更深了。一片静寂。那歌声飘然而去,仿佛根本就没存在过。 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晚。于是,两个人穷凶极恶地,抵死缠绵。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身体内。 那样的绝望,和穷凶极恶,仿佛已在告别! 不!他不甘心。她也不甘心。 两个身体痴缠着,苦苦的,死死的,如两条陡然被搁浅的鱼,枉自一番挣扎。 他是她的。这个赋予她魔一样感觉的男人,已刻进她的生命里,无法抹去。他是她的。她要带回他,带他回去! “跟我回去吧!回到现实中去,我要你!我不能离开你——”似一份哀求。却是一份不可改变的温柔的坚持。 陡然地,他停下来,喘着粗气,脸上有更大的困惑:“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为什么你不能为我留下来?为爱情留下来?只要你肯留下,我会处理好一切!卓玛那里,我会跟她去解释,她不会再来干扰我们。绝不会了!” 她颓然长叹—— 她知道,她改变不了他。她带不回他!他的心中始终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隐匿的路,他坚持不懈,无法回头。也许,他得在这条路上走一辈子,逃避一辈子。那条路,永不可能与现实重合。 这样的男人,只能与他再次擦身而过。永远擦身而过。 魔的感觉,只是一份感觉。它替代不了现实。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只爱你,我和卓玛没有爱……”他仍在解释。 她更深地叹息。这个男人,竟然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因为吃醋。如果仅仅是为独枝卓玛,那么,现实中,有多少形形*的危险的女人在等着他们。 她试图想以最完整最准确的语言,向他表达那份溶化在她灵魂深处的东西。却又无从说起。 再也说不清楚。 耳畔响起流行于都市的一句歌词:“每个爱情都会走到很难交流的局面,如何面对力不从心这种感觉……?” 是啊,一切,力不从心—— 他的身体,明明还在她体内,但她却感觉到,他已抽身而退。 骤然地,他退了出去,如退潮。一切,汹涌而来,汹涌而去。不可回头。但他的两只手仍死死攥着她,攥得好紧,仿佛要握住生命中某项美丽的错失,不肯放。 心中升起最猛烈的不舍,不情不愿! 那又怎样?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任何*,都只为退幕做准备。 辗转反侧的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 他的梦里是否有她?她不知道。 终于,她小心地,急速地,逃避似的,从他身边离开。拿了她的箱子离开帐篷,离开他。 东方发白,细雨灰灰。这不是真正的雨,不过是凝重的雾。给草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雾帐,使它陷入一种被遗忘的状态之中。 她在草原上,整整等了他十天,又守了他十天。现在,她要离开这儿了,离开这片美丽的草原了。 雨丝飘进眼里,她用手一搓,竟然涕泪酸楚,不可收拾。真是,野草闲花满地愁!她怎忍了断?但,不得不了断。 原来了断和开始,都一样的难。 在灰雨纷飞的草原上,她跪着,用两只手扒开泥土,一下,又一下,坚定有力。 她将内衣内裤一古脑儿埋进土里。那是她和罗泽*时穿过的,那上面留有爱情的迹痕,一种永恒的味道。它们属于这儿。 她的手心里,还有一朵鲜花标本。那是他们在泸沽湖畔第一次*时摘下的。那朵小花曾令她感动得双膝下跪。任何美丽的花朵,只要它盛开,便必定走向颓谢。花只在它盛开的瞬间美丽。想让花儿的美丽永恒,除非,在它盛开之际,狠狠地摘下它,将其制作成标本。 惟有标本,才能永恒。爱情也一样,它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和范围内相爱。它不可能永恒。 她含泪将那朵鲜花标本,连同内衣裤一起埋进土里。 一个小小的坟墓,遍插怒放的花朵,那是美丽的“衣冢”。忽然,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蝶!那些五彩缤纷的蝴蝶,是会飞的花朵。它们围着她,绕着“衣冢”,翩然起舞,如参加一场最美丽最隆重的祭奠…… 她被感动了!泪水夺眶而出—— 在泪眼中,她仿佛看见那些翩跹的蝶,一只只悄然沉落,它们带着痛苦的表情挣扎着! 她知道,她已不自觉地完成了一种过渡。她想,她已经老了。 罗泽傻傻地愣在不远处,惊呆了。 他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眼前的一幕更浪漫更令人遐想的了。无尽的诗意在他心中一一涌现。 只有爱着的女人,才会懂得如此的浪漫。只有懂得如此浪漫的女人,才能给他带来如诗般的美妙生活。这样的女人,他不能失去她!不,他绝不能失去她! “我爱你——!”那发自肺腑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响彻云雷,他不颐一切地冲过去,抱紧她。 他不能放她走。不能!绝不能! 他抱紧她。然而,他却分明感觉到,她其实已离他很远,很远。 “我要走了。我已埋葬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已永恒。”她冷静而又残忍地告诉他。 一切陷入无法挽回的局面之中。辉煌的良宵竞变为一份爱情的灵堂,浪漫亦成肃穆。 她竟在祭奠这短短的二十天。 他不会知道,这二十天,对她来说已意味着一种永恒。 ------------ 章节34 34. 颠爱覆情闹激情 罗泽推开安琴,满脸的困惑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离开我?” 她望着他,只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这是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为了让这份爱成为永恒,我只能这样。” “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在一起,永不分开,一生一世。难道这不是永恒吗?为什么非得分开才是永恒?”他咆哮着,痛苦和绝望把他变得陌生。 “不,爱情不可能永恒。如果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爱情便会消失无影。永远的夫妻,维系它的是责任,而非爱情。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的爱情。” “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白蛇娘子和许仙,贾宝玉和林黛玉……永恒的爱情,俯首皆是,他们都在人们心中流传千年,怎说没有永恒的爱情?”他理直气壮地责问她。 她更理直气壮地回答他:“那确实是永恒的爱情经典,可这些爱情之所以被人们传颂千年,都只因他们的爱情都以悲剧作为结局。梁祝化蝶,罗密欧与朱丽叶以自杀告终,白蛇娘子为爱永远被镇于雷峰塔下,林黛玉病死,贾宝玉出家……他们的爱情,只因突然断裂或戛然而止,终成永恒。那只是爱情标本!” “爱情标本?”罗泽愣住。他被这个新鲜的名词困惑了。他见过各种植物标本,动物标本,却从未听说过还有爱情标本。这个女人,她竟如此颠覆爱情! 可他已无法辩驳。 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挽回她了。 再也不能。 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双眼充血,他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 “你好残忍——!”他呻唤道。 其实,她比他更痛。 她的残忍,只是让爱情先回到了现实中。她让她的理性将爱情永远地保护起来。而她知道,作为一个诗人的他,也许一辈子都无法体会这样一份现实中的真相。 ——诗歌的真切,本身在于缺乏真相。诗意永远存在于想象之中。 作为一个女人的她,无法拒绝爱的诱惑——那是致命的诱惑。可作为一个小说家,她更无法将真相拒之门外。 她带着激情而来,可她却越来越清醒。 有时候,一种清醒着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痛楚。而她该拿这份清醒怎么办?她无法做到置它于不顾。 草原上都是风。 蝶儿翩舞,花瓣在“衣冢”上飘扬,如有灵性似的显出各种痛楚的姿态和丰富的表情。 她决绝转身。一路奔跑,不敢回头。 天阴着,雨丝继续飘。草原忽变得清冷,庞大,落寞,并且孤立无援。他感觉得到体内的血液速度缓慢,几近停顿。那处境,令人觉得事事皆休,万念俱灰。 五彩缤纷的“衣冢”在他身前静立。 花瓣在飞扬,保持一种想飞的姿势。可它们不飞走——是因为它们作为一朵花,只能在枝上飞翔。 离开枝头的结局,只会加速颓谢。 他将自己站成一个雕像,像本来就是塑在那儿的,一个侍立于岁月身后的雕像。一个男人,抱着最后一点理性,站在充满古老情欲的草原深处,枉自做着最后的逃窜和挣扎。他不去追赶,只站着不动。任泪水恣意纵横。那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草原的风吹成化石。 她没有回头。 雾气在草原深处彷徨不定。好几次,她都想驻足停下,可她却始终忍住,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 远方的雾霭中,美丽的女神山若隐若现,那高耸的山峰,永恒地向着更加永恒的苍穹。 这神话般的草原,以及这份接近完美的爱情,她将离开它们。她离开了她最想停留的地方,离开了生命中最纯粹的那部分。离开了生命中最潮湿美丽和宽广的幻想。 她离开了他。 离开了这段爱情。 此时,独枝卓玛从另一方向狂奔而来,奔向罗泽…… 安琴拖着行李,回到梅园。打开院门时,她一眼看到地上有一封信,它如一只负了伤飞不动的蝶,静卧在这里。她蹲下身拾起它,是一封特快专递的邮件,它竟先她而至!她的心呻唤一声,握着这封信站在青砖墙下,一路上拼命克制的疼痛哗然而出。草原的气息和爱的狂热,如热浪般在她心里翻滚,带着势不可挡的酸楚和责问。 她擦一把急速流下的泪,颤抖着撕开信封,读信里的诗——《石蝴蝶》: 那只停在日子里的蝴蝶 出生于爱情—— 一段裸露的悲剧。 曾经,它的飞舞 从生活中汲取了多少美的弧线, 又从时间中汲取了多少灵性; 曾经,它在哀怨的旋律里飞舞, 让黎明的清光, 感受到茉莉、桂花、薰衣草的体温, 感受无瑕的希望。 然而,它停止了做梦, 标本一样风干, 成为化石——一只石蝴蝶。 它停在那儿:深渊般的日子里, 没有神恩,也得不到赦免, 它停在失血的季节, 停在枯死的墙上。 在古老的青砖墙下,她的手轻抚过冰凉的蝴蝶窗,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叩问。她曾一再克制,可最后,却义无反顾地奔向草原,寻找她的爱。但她不知道,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她放下一切,立即回头。 因为爱情,他逃向草原;因为爱情,她又从草原逃回来。为什么,面对爱情,他们都像逃难一般? 爱情,如罂粟。它是最美丽的花,但它却有毒。明知它有毒,但人们仍然无法抗拒它的美丽和诱惑,身陷其中。 爱情也一样。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抵抗得了爱情的蛊惑。 她逃回来了。在爱情盛开如罂粟,还来不及产出毒汁的时候,逃了回来。 她清醒地知道,她只能这样被他无法得到地深爱着。 流过泪后,有一种奇怪而澄明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想,她应该会像理解爱那样去理解一些东西。她仿佛陡然间卸下了纠缠不清的沉重,落得一身轻松。 正是傍晚时分,她一个人踱步去了步行街。摆夜摊的人正在忙碌着摆放各色货物,街两旁的小餐馆里,散发出阵阵食物的香味。卖茶叶蛋的老妇人,握一把芭蕉扇使劲地来回摇晃,将茶叶蛋的芳香送出很远,很远…… 她常在这条街上走过,这样的情景她最熟悉不过。此时,她却突然地被感动,她在这份感动中,差点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这情景,给人一种“生活在继续”的安抚感。 她仿佛又回到人间烟火之中。这里的一切虽然俗气,但却那样的生动亲切。 可是,她却又忍不住地去想念草原,想念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知道,她将用一生来回忆她心中的那片草原,那份爱。 走进一家小餐馆,她才觉得胃早已空了。她点了一大碗面条,坐在角落里等。 一个女人哈着嘴,对男的说:“我真服了你,吃那么多辣,不怕你的胃会辣穿?” “这点辣算什么?我吃过比这还辣几倍的呢!”男的说。 安琴侧过头去,原来他们正吃着一大盆沸腾鱼片,看来是加了辣的。那男人也唏哈着,看他的样子,也是怕辣的吧。但他仍吃得津津有味,一副英雄模样。 江南,并不是辣椒产地,江南人也并没有吃辣的习惯。但最近几年,却风一样地流行起吃辣。想来,人们都在追求刺激,追求一种沸腾的感觉。 如那个一看就知道不太会吃辣的男人,却在女孩面前,拼命地往嘴里塞加辣鱼片。也许,他知道这年头,一个不会吃辣的男人,不会给女孩造成一种沸腾和脸红的刺激。 辛辣是能让人感到兴奋和激情的食物。仿佛,爱情没有辛辣,便不能完成爱情。因为,每个女人都有对于辛辣的向往。 他们大口地吃辣,又大口地喝冰啤酒,让火辣辣的感觉升起来,又将火辣辣的感觉压下去。 女的嘀咕了一句什么,男的随随便便在起誓:“你放心,我会待你好的,永远不会变心。” “一生一世,都不变心?” “当然。一生一世!” “那——你爱我吗?”女的开始撒娇。 “嘿,这你还不知道?”男的反问。 “我就是要你说嘛——” “我不是说了嘛,我会永远待你好的。” “我要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女的锲而不舍。 男的将一块鱼片放入口中,显然有些不耐烦。 怎地,一个“爱”字,就这么难以说出口?安琴用超脱的目光看着他们俩。两个人举着酒瓶喝酒的姿态极其相似,但他们不会觉得——只因为旁观者清。 那男人拿起酒瓶,汩汩地喝进几口,眼角一飞,说:“这年头,谁还会张口闭口爱呀爱的,酸不酸呀?” 女的嗔怒道:“就知道你不爱我,说一个爱字,就让你那么为难吗?还订什么婚呢?干脆退了好了!” 如果男的哄哄她,也许就过去了,可那男人偏偏动了气:“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在这儿瞎闹!” “谁瞎闹了?你不是不爱我吗?还缠着我干吗?” “到底谁缠谁呀?你话说得好听点好不好!” 只一会儿,一对恋人,便改颜相向,不欢而散。 刚刚还在说一生一世。 真是,一生一世? 谁能保证一生一世? 服务员将一碗又浓又辣的面条搬上来,安琴问:“我没说要辣的呀!” “可你没告诉我你不要辣的啊!现在大部分人,都要吃辣的。”服务员解释道。 她只得将就。可那辛辣的感觉,真刺人心,呛出了眼泪。她忙从兜里寻找纸巾,却触及了一张软皱皱的纸——那张账单! 她将它展开,一种细碎而冷硬的回响,声音里不带任何喜怒哀乐。那一行电话号码和他的名字,已模糊难辨。冥冥中如有一个古老而诡秘的启示,不知谁给谁还债? 去巴黎前的那晚,刘总带着雨荷一起去上海和其他的模特集合,等待飞赴巴黎。 在国际机场附近的宾馆里,刘总开了两间房。那是紧挨着的两间房。那说明,这一晚她得紧挨着他,二人之间只相隔一堵墙。 他吃晚饭时,在手机里安排好了一切事务。所有的人,都在第二天早上直接去机场门口等,晚上不必集合了。 那个晚上,只属于他们二人。 雨荷知道,有些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它一定会来。今晚,她已无从逃脱,再也不能。原本他们可以先和其他模特集合,并住在一起的。可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这已是个很明确的暗示。 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为这份隐秘的感情,有过任何的命名。但这世上,又有多少情感是可以命名的呢?他们目前的感情是没有任何名目的。她知道,这种秘密的感觉,最终无法保密。它终会被揭穿。 她已作好了被揭穿的准备。 她不由得多喝了两杯——是故意让自己醉,还是借酒壮胆? 他淡定的神态,蕴含着傲岸和自信。仿佛,他能号令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不,他坐在那里,就是号令本身。那是一个得势的中年男人的魅力。那是被多少女孩所敬崇的偶像。 他的魅力,同样也令她折服。虽然,这份感觉,她绝不会认账。她和他之间,不会有“情”,也不要有“情”。他利用她的美貌,而她利用他的权势。或者,他只赏识她的美貌,而她赏识他的权势……一切源于一个“利”字。有利可图,二人才走在一起。他图她的貌,她图他的权势。 她又举起酒杯,可刘总及时阻止了她。他轻轻夺下她手中的酒杯,那神态完全像个长者。 “红酒劲足,不可多喝……我可不喜欢醉酒的女孩!”那半真半假的语调,充满温暖的关爱。 他拿过酒杯,无意间,指背在她掌心一拖而过,她整个人颤抖一下——那最细微的动作,如静夜在门上轻轻一叩的余响,最让人震动。她只觉得脸一热,那灼人的热,蔓延着,自脖间耳背,直至全身……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那分明是一份蓄锐待发的爱欲。 ——她爱他? 一阵莫名的惊慌。这太荒谬!荒谬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想转身而逃,逃出这份太强又太准确的直觉的纠缠里。 她仿佛明白了,一直来,她虽然不要有情,不承认这份感情,但她早已深陷其中——因为在乎。 她早已开始“在乎”他了。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她不可克制心底深处对于这个男人的“在乎”。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心猿意马。 ——而他,不动声色。他满意地笑笑,仿佛他已在她心里,装了一只放风筝的线轱辘,那根线,可以无限地放长,也可以稳稳地收短。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他将她送至房内。自己却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怎么可能? 她斜躺在洁净的床上,仰首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那灯玻璃被磨砂过,昏暗的光从里面透射出来,看上去,如一朵模糊的白莲。 那灯光原本可以很明亮的,可人们非得将它处理成如此暖昧不清。暖昧了,模糊了……才是一种生活的艺术? 她有些激动,是因为酒的缘故——红酒的力量,在于它汹涌的后劲。 蓦地,灯光灭了—— 停电了! 房内一片漆黑空洞。 有一股奇异的灼热,在她体内流淌。此刻,叩门声轻响,如一份感应,在她心里划响一个美妙的音符。 魁梧的身影如号令一般立于门外。黑暗中,她辨不清他的面容,但她感受得到他的关切。她很想借着黑,扑进他怀里。但她只是让过身,让他进来。 “停电了,怕你害怕,过来看看。如果整晚不来电,这里应该会发电的。” 黑暗中,她嘟着嘴,咬着唇,带着一股酒后的蛮劲。但她只是往床沿上一坐。不动。 “哗啦”一声,他魁梧的身影在窗口明显了。窗外的天光照进来。 他是怕她怕黑,所以好心过来帮她拉开窗帘? 他在沙发上坐下,在昏暗中,燃起一根烟。那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那几欲令她心碎的陶醉! 她肆无忌惮地看向他,没有灯,她怕什么?她感受着他的心肠肺腑都化成气体,随着鼻息呼噜而出。在昏暗中,那气体在飘,无穷无尽地飘,没有方向地飘……。 窗外有风,那风声仿佛置身事外,吹得树叶嘶嘶微响,格外分明。 一弯新月在云朵后面悄悄钻出来,放出奇特的光,如半个问号,冷冷地伺候着。 他在等待什么? 如果不停电,他会过来吗?他这样明确的暧昧,是想延长朦胧期,还是欲擒故纵? 寂静主宰了一切。 她诧异于这份静寂。诧异于这个男人的定力! 他和她闲聊,聊的都是些与心灵不相关的话题。她漠不关心地应付着他的关心。如果整晚停电,不发电,他会坐到几时?就这样一直“闲”聊下去?他真的只是为了她怕黑而来?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含笑欠身,酒意犹存。 刹那间,从心底升起一股力量,她忽地站起身——她站起身,经过他,绕了一个弯,走向饮水器。她去倒水!借着月光,她小心地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 她只是做了这些。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胆小的女人。 一切心绪,只要还没付诸于行动,它便不必被认领。她,还得留着一份矜持。 电来了!一室刺眼的光。 发电机轰轰的声音从底楼送上来,驱赶了黑暗。他站起身,说了句来电了。便放心地走了。临走时,他很深地看她一眼,对她笑了一下。 ------------ 章节35 35.情朦胧,爱激荡 雨荷回刘总一笑,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子。幸好,他已转身走了。 他“放心”了。一个老练的男人,他懂得掌握火候。 而她呢?她的心再也无处可放了。 她将所有灯关闭,拉上窗帘,连月光也不要。她要光亮干什么?她不要这份光亮。她的自尊静静地侍立在黑暗之中。 风从窗缝钻进来,那印花窗帘如一缕心绪,一飘而起。无端地,她的双眼濡湿了。 第二天,刘总打电话给雨荷,他说他在上海有事,得缓些天去巴黎,他叫她自己打的去机场。 她原以为,他会陪她一起去巴黎,他会一路照顾她……可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作多情,是自作多情后的绮想。也许,他根本不会独独带着她,出现于人群中。他并不属于她一个人,他是属于大家的。 她像失重一般坐在“的士”上。一时间意兴阑珊。 无穷的委屈直涌上来。他,分明是她崇敬的人,但此时,她却对他怀着不可名状的复杂的怨恨。 突然,她赌气似的,叫司机停车。司机将诧异的目光射向反光镜,看着后座的她:“不是到机场吗?前面就是了。” “不去了!”她赌着气,她要让他心急,让他感到懊悔,让他疯一样去找她…… 而他会为她心急,为她懊悔,为她而疯吗?没有她,他的权势不会削弱一分,而她呢?失去这次机会,一切将前功尽弃。 她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为事业,为前程,她将一切隐忍。 她那么急切地奔向前程,而“前程”是什么? 车子继续前行。风在车窗外奔跑着,拂过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无形的大手。 雨荷终于和其他模特汇合,由一个女翻译带领。 几乎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兴奋和激动,她们将那个翻译团团围住。问东问西,问天问地。一切都是那么好奇。 而雨荷木雕似的,拖着行李立于人群中。她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她瞪一会墙上的那面大钟,却读不出几点来。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上飞机,才能去巴黎? 机场上空终于响起那经过加工的美妙的声音,提示着去往巴黎的旅客该准备检票了。她们一窝蜂似的涌向安检口,奔向一个梦想天堂的入口。 队伍冗长而缓慢。突然,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在机场大厅飞扬—— “前往巴黎的雨荷小姐,请听到广播后,立即来8号窗,有人找。” 当这句话重复至第三遍时,她才回过神来,飞也似的拖着行李,跑出人群。那翻译在后面喊:“不急,还有时间呢,我们会在这里等你。” 可她听不见。 满腹的怨恨,在奔跑中一扫而尽。 肯定是他!他总是出其不意。也许他已将事情处理完毕,赶来机场;也许,他买了下一趟去巴黎的机票,欲单独与她同行…… 她气喘吁吁地找到8号窗。那窗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熟悉的脸孔。她犹疑的,问小姐。那小姐递出一个大礼盒。 ——找她的是这个礼盒? “这是什么?谁送的?” “你拆开看看就知道了,我也不知是谁。”售票小姐冷冰冰地说。 她蹲在地上,异常小心地拆开它,心里充满好奇。那礼盒用藕荷色的包装纸包着。她一层一层地剥开它,心却渐渐地抽紧了! 月白色旗袍!它一尘不染,美轮美奂。不,仔细看,那上面竟有淡淡的蝶印,抖开它,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她心底划过,泪水夺眶而出!月白色在她眼里糊成一片。 姜伟!——无意识地,这个名字从她喉咙里冲撞而出! 售票员惊讶地伸出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优雅的女士,突然间如撞了魔,中了邪,疯了般地喊人。大厅里的人,也都好奇地看着她,看着她抱着一件旗袍,像抱着一个人,看着那张美丽的脸挂满泪水。可他们看不懂,她挂满泪水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分离了这么久,她一直在拼命忘记他,使劲忘记他!可她知道,拼了命想忘记的,却是永远都无法忘怀的。 心底那份尖锐的疼痛,告诉她,他一直在她心里,刻在心里。她没有忘记。她无法忘记! 就如他也没有忘记她一样。他离开她后,竞为她设计了这件旗袍,并在这紧要关头送至机场。他一直在暗中关注她,打听她! 可他人呢?她揩一把泪水,急切地在人群里寻找。可她知道,他不会出现,再也不会!这是他给她的祝福,也是他们之间一个圆满的句号。 广播里再次响起她的名字,催她急速上机。 没有时间了! 她将旗袍放于礼盒内,她抱着它,拖着行李箱,以最快速度向检票口跑去。 她不知道,就在她奔向检票口的时候,从大厅的角落里,走出一个身影。那人于昨天便从北京飞来上海。昨晚,他就住在她和刘总住的同一个宾馆内。因为,这个宾馆离机场最近。 他看着她,通过安检,奔向入口……他年轻的脸上,迅速地滑下一行泪。他那么爱她!而她和他擦身而过! 他们注定擦身而过,一辈子——是理想和追求离间了他们。 在机场上空,一架飞机呼啸而去。他只静静地看它一眼。她飞走了!飞向她的梦想,飞向另一片天空…… 天地澄明起来。一切都过去了。 “小姐,请将东西放于行李架上。”是航空小姐温婉的声音。 她回过神,原来,她还抱着那个礼盒。 她将它塞进行李架,不情不愿地。她重又回到座位,系上安全带。心里一阵空落。 那件旗袍,是她的一个梦幻。记得刚搬进梅园,她看到画像中的白宜,着一件月白色旗袍……那旗袍衬出的女人的美,让她羡慕不已。也不知哪一天,她向姜伟提起白宜,提起白宜主要是为了向他描述那件绝美的旗袍。从颜色到款式,从领子到盘扣,她细细描述,没有放过一个细节。 那是一个女人对于美丽的向往。而所有的女人,总是习惯将美丽的向往寄托于一件衣服上。 那时姜伟曾笑着对她说:“总有一天,我要设计出一件比白宜那件更漂亮的旗袍。” 旗袍终于设计出来了。 他是她最爱的男人! 从那件旗袍上,她能嗅出爱情的味道。他们彼此相爱。可却不得不分开!他们的关系,为什么不能按常理发展?她和他之间明明牵着一根爱情的绳索,却被谁偷偷地解开了绳索,一不小心就滑走了。纵然爱情仍在,但他们已朝不同的方向滑去,越滑越远。 在法国巴黎,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雨荷随着人群走在巴黎街头。离大赛只有两天之隔了,刘总还未出现。那些天里,她跟随模特队去巴士底国家歌剧场走场做准备,余下的时间就是去各处参观。 站在天堂般的巴黎街头,她觉得自己已一脚踏进了现实梦幻之中。不可否认,当她的双脚终于落实于这块梦境般的土地时,她的内心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 长久以来,巴黎给她的感觉就是咖啡、香水、时装、艺术……集所有风情于一身的浪漫幻想地。那几天来,她奇异地感觉到了一种被放逐的快感。 是的,当她置身于这个无边无际的异国陌生中,她的灵魂处于了一种放逐状态。 有人在置身于原始森林中,才可以找到自己的灵魂;有人放逐到荒野沙漠,方能跟自己对话;有人在溪涧山壑,才懂得倾听。而在巴黎的她,却体验到了一份“放逐”的状态。仿佛在最繁华的城里,因为人群太拥挤,相对地心灵变得寂静。不论你在人群里做什么说什么,也只有自己能倾听。在巴黎街头可以大声唱歌,自言自语,别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别人的。她自己的声音在这片陌生的喧嚣里被隐形了,一切变得不重要,无所谓。那是一种新鲜而刺激的自我隐遁的感觉。 而巴黎呈现于她眼前的,更是一席浮动的豪宴。就如一个向往已久的人,竞激动得不知如何开始享用。 在人群之中,她常莫名地发呆,那是一种幸福突然而至后的不可思议的发呆。虽然,比赛还没开始,她能否在这个异国的舞台上为自己争得荣誉,一切都还未知。她走在巴黎这片天空下,仿佛梦想已实现了一半。 这是一个很大的跳蚤市场。导游兼翻译告诉她们,在这个市场里可以买到最具巴黎特色的物品。几个来自中国各地的女模特们,眼里都充满了好奇。仿佛每一个人,都对这样的购物充满了兴致。每个人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显现了物欲的内心秘密。 人总是抵挡不了物的诱惑。 雨荷刚开始走进这个市集,先被许多原始木雕吸引,那些木雕上有古旧的花纹,这些充满艺术感觉的花纹,让她相信肯定是巴黎当地制造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充满艺术的小玩意,仿佛都是有生命的。再往深处走,有奇形怪状的老地毯,象牙制的纺车轮,路易十四的画像,19世纪的油画,精美古旧的家具……当然,也有一些外洋流进来的物品。如中国的神像,这些可触可问的物品,也许都是八国联军从中国搜刮来的。但在这里,更可以看到巴黎人是怎么活在几个美好世纪之中,又是如何地惜物恋旧。那怀旧的气息,比上海更浓。 她在一间有趣的小剧场道具*点停了下来。这里陈列着各色尺寸不一,质材各异的翅膀。还有羽扇、纶巾作陪衬,繁杂富丽,堆满整个店堂。如果谁想扮天使,只要在这里随便找一款自己喜欢的翅膀即可。 她选了一款蓝色的翅膀,走出店门。她将翅膀抱于怀中,似抱着一个蓝色畅想曲,心轻盈得想飞。她不知道,她怎会独独地要了这付翅膀? 有人在用法文唱着情绪激昂的歌。她听不懂内容,但她却感动于它的旋律。是的,此刻,她的心里竞有一份奇异的感动。 每一个来巴黎的人,都揣着一个梦来。 她来了,梦已实现了一半。于是,对于她的“牺牲”,也便心安理得了一半。 在这独特的时空里,有一份幸福感注入她心中。虽然,那份幸福感掺杂了心酸和迷惘的成分。 离开跳蚤市场,接下去参观的是卢浮宫。 她们从广场正中央的玻璃金字塔下走过。很多人聚集在这里。街头浪人在即兴游唱;不远处,一个优雅的竖琴手,从容地制造着一种令人沉醉悠然的音乐;另一个地方,几个黑人在击鼓顿足,那强烈的节奏,足以唤起人类灵魂的原欲…… 似乎任何一种音乐,潜进巴黎,忽然间就会变得诗意迷离。这里的一切,都披着嘉年华的色彩。这是一种梦想中的色彩。想像中,这里可以找到绝对的爱情,可以拥有极致的优雅,有无尽的鸳鸯蝴蝶覆盖着的浪漫场所…… 这里处处是人生小剧场。人在此处,可以散漫着精神,悠闲着心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浸渍在与风景的相遇相知中,呆上一整天,也不会厌倦。 暮色初降,广场上更是传来太平盛世的喧闹音乐。 带领她们的翻译在提醒她们时间不早了,差不多该去用餐了。她们渐渐地聚拢在一起,跟着翻译回去。 忽地,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穿梭而出,他怀抱着一大叔莲花,截住雨荷。他将花往雨荷怀里一塞,喘着气用手指向一个地方。 雨荷的心扑扑跳着,她转身,随着男孩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事情露出了最初的状态:一个模糊但却熟悉的身影,立于卢浮宫柱子的阴影之下……那张照片,竟成为真实的景! 从一开始,他送她那张与众不同的照片,他便已决心走进她。不,是决心让她走进他——他在她身上用了这么大的心!她竞一直朦朦胧胧地,糊涂至今。 她犹豫着,拼命按捺着波动起伏的心情。那善解人意的翻译走过来,拍拍她肩膀,微笑着示意她过去,并替她向一双双充满惊讶的眼睛作了解释: “姑娘们,我们先回去吧,雨荷小姐有事要留下来。” 那些女模特们带着惊讶回去了,她们当然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但那个翻译,她却早已知晓。 她抱着莲花,奔跑过去—— 巴黎的喧嚣突然静默了,只剩喘息。洁白的莲花,在奔跑的风中,如一个恍惚的梦。她被这束莲花击中了,无限的感动涌上来,沉没了整个的她。 只有这个男人,才懂得这样的情调——这是一份濒临灭绝的情调! 她向一份情调奔过去。 而他依然立于原地,不动,像一块磁铁,微笑着等她跑近。 她像一个飞得极高极远的风筝,正被他一点一点地收回。 终于,如风筝翩然落了地,他们之间,没有了一点距离。 一切,都无需说明。一切都已明白不过。 她不顾一切地,投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异地陌生中,是可以放下一切凡事俗念的。那几个击鼓顿足的黑人,走过来,围住他们,即兴地跳起了街舞。她从未发觉,那一张张平板的黑脸,竟如此的生动、可亲!金字塔在旋转,卢浮宫在旋转,美妙的音乐在旋转……她,彻底失去了方向。 这是一份从未体验过的异地温情。她在这样的温情里,将自己交给了他,交给这个能将情调发挥至极致的男人。 他将她带进出租车,将她带到香榭丽舍大道,那车子朝凯旋门急驰而去。 从二十几层高的宾馆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凯旋门和新凯旋门遥遥相对。他和她仿佛站在凯旋门的顶尖上。这个高度,能让人接近飞翔的状态。 这房间也是他早就订好的。一切都是预谋。 这样的预谋,是令人怦然心动的甜蜜,它本身就是生活的艺术。 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他对于女人的满足,不在于获取瞬间的快感,也不在于永恒的相爱,而在于彻底的征服。他已征服了她,彻头彻尾地。 他狂乱地亲着这个心仪已久的女子。她让他等得太久! 很多次,他都可以得到她,只要他稍稍向前一步。但,他都竭尽全力克制了。他的克制,意在加深火候。她呢?每一次,当她在他面前拼命压抑自己时,就会有一些细微的小动作,如脸红,慌乱……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竟是无比的性感。那是一种深深的内向的性感,真正地撩人心怀。 在这个处处讲性感的现代社会里,女人们只懂得向男人展示她们的袒胸露背,或张牙舞爪地,以血盆大口的吻来勾引男人。而这一切,在他眼里看来,都只是一种低级性感。只有眼前这个女子,她以她的清雅脱俗的内向性感,击败了她们。他的身边多的是女人,而真正走进他内心的,只有这个女人。 没有开灯,也没拉窗帘。昏暗中,她暗自奇怪,她的身体竟然打开得这么好,且如此迅速!她惊讶于这份欲望的激烈。它是从哪里来的…… 在这异国的陌生里,一个早已熟悉,却全然陌生的男人进入她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她迷糊的身体迎合着这份感觉,骤然地,她停了下来,她的意识清醒了!她抱着男人的手,变得僵硬无力…… 月白色旗袍飘然而至,像个局外人,开始叩问她。 姜伟!——她竞在心里喊出这个名字,身上有一种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痛在逐渐扩散,半点由不得自主。 她的身体,仍像被一根风筝的线一扯一抽,作着反应。但她的魂却飞走了,在那件旗袍的带领下,延伸出另一根线,如风筝般飞走了…… 一切都瞒不过刘总。 幽黑的静夜中,刘总点燃一根烟,她感觉到他微微的扫兴和失意,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她看着他手上那一点烟火头儿,像心间一个小小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那情景竞和那夜一模一样!姜伟从她身上退去,也是燃起一根烟,两个灵魂在夜的黑暗中,随着一闪一灭的烟火,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 ------------ 章节36 36.身体零距离接触 为什么,总会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想起另一个男人?那是一种很不合时宜的煎熬和折磨。虽然雨荷明白,她和姜伟已经不可能再走在一起,对于今晚发生的事,她也曾有过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但她仍然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也许,她永远都不能心安理得。 第二天下午,在剧院内安排了一个酒会。法国人做东,宴请来自各国的参赛人员。 要是在中国,比赛前的一天,人人都处于紧张的准备之中,哪有心情举行什么酒会?可这里是法国,是巴黎。为了明天的比赛,他们特意举办酒会,让所有的人都好好地放松一下。 她本想穿着那件旗袍去的。但她穿上它只在镜子前照了照,便脱了下来。在那些天里,她无数次地穿上它,一个人静静地伫立于夜色里。每当此时,她心底的思念便会一阵阵袭来,伴随着细微却钻心的疼痛。 其实,她对他的思念从未削减过。只是,她一直在尝试着忘却。 酒会非常的热闹和隆重。侍者向每一位客人送上红色的草莓,红色的甜点,红色的鸡尾酒。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客人们相互点头致意,轻轻地交流着,人人脸上都显得异常的光彩照人,神清气爽……是一个典型的巴黎社交。矫情,做作,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富裕和奢华。 刘总被几名女孩围着,他已恢复了白天的傲岸、高雅的做派。 因为明天一早就得参赛,她和所有的女模特们先回到宾馆里。她原以为刘总会约她,或者给她一个电话,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示,仿佛他们昨夜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临别时,他回过头说:“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比出个好成绩来!” 她身边好多人都一齐响应着。原来,他并不属于她一个。他从来就没有属于过她。他在众人中对她表现出来的矜持,和故意的冷漠,令她反感并且痛恨。 其实,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以前,她对他怀有感激崇敬之情,且有距离感。所以,他的一切行为,在她眼里都能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如今,两个身体之间已没有了距离,而心却怎么也牵扯不到一块,这多少令她感到不适。 如果没有心与心的牢固牵扯,纯粹只是两个肉体冲撞时得到一些满足,那么,这样的满足和嫖妓又有什么区别? 她破破碎碎地想着,一些意识四分五裂着,不知怎样收拢。 那一夜,她不断地回想刘总和姜伟的点点滴滴。但每一次的回想,她的心痛感觉,却总是伴随着姜伟而起。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空中繁星似锦,苍穹瑰丽,忽然,她明白了——为了前程,她已在彻底失去一份纯粹的爱情。她开始品尝失恋的滋味了。 她那么急切地想抓住刘总,原来,除了一份名利之外,也因为心底的那份绝望。那失去爱情的绝望,使一个女人孤单无靠。一个孤单的女人,总会不顾一切地寻求另一份精神依托,刘总自然成了她假想中的对象。 可是,假想的一切终于以最真实的一面暴露于她眼前。她和刘总,永远不可能走在一起,他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那件旗袍挂于衣架上,她久久地凝视着。终于,她哭了。 人想人会想到什么程度,她现在知道了。在这个异国他乡的窗幔下,悲伤的气息,伴随着无言的思念逐渐扩散…… 她终于清楚,在她生命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心里有一个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为什么,人总要在失去以后才晓得珍惜? 有一首歌在空中飘扬。 “星尘已无家可归, 为何总在黎明到来之前, 化为灰烬? 就算爱已消逝, 对你永不忘怀……” 大赛终于拉开帷幕。 比赛的气氛热烈而紧张。 一定要争口气!——雨荷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已为此交出爱情来作筹码,她怎能甘心空手而归? 她的走场和服装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像一个无声无息的结局,悄然结束。 评委们在忙碌着,所有模特在幕后静候。等待裁决的时间是最最难熬的。每一个人都不开口说话,只一个个紧张地竖起耳朵,作好聆听的准备。 那段时间并不很长,但对雨荷来说,却像等待了一个世纪。终于,传来主持人的宣布声—— 雨荷在在等待着。没有她的名字,连个安慰奖都没有。 本来在这卧虎藏龙的国际大赛中,轮不到她一个刚刚出道的模特得奖,也不过是件平常的事。但,她却是舍了爱情来交换的啊! 台前正在举行颁奖仪式,掌声,风光,笑脸,激动……而台后却立着一批失意的女人,她们来不及卸妆。仍一身的繁华,但心却空了。 有人在暗暗哭泣,有人黯然失色……只有黯然地换了衣服离去。 而雨荷却像痴了一般,眼神涣散,但却没有泪。她一件件地取下行头,换了衣服,退场。 可她竞鬼使神差地,朝台前走去—— 大红幕布悄然掀起,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一个身穿月白色旗袍的东方女子,风姿绰约地闯进千万双诧异的目光里。那是一份东方式的神秘和婉约,令在场所有的人屏声静气…… 台上台下,刹那间陷入静默。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这件月白色旗袍上,盯在那个神情忧郁而古典的中国美女脸上! 突然,满场晃荡摇曳的镁光灯全部打在她身上!追着她,似追问一个谜一样美丽神秘的东方故事。那旗袍上梦幻般的蝶印,在灯光下呼之欲出,它们仿佛突然被赋予了生命,在她身上飞翔,低徊,轻轻低诉着东方最美丽的传说——一个梁祝化蝶的故事。空中蓦地飘扬起《化蝶》的小提琴曲,柔肠百转,凄婉动听。如泣如诉。琴声低语中,雨荷的心飞回了东方,飞回到她最心爱的人的身边…… 终于,人们回过神来,有的竟落了泪!掌声一阵响过一阵,如雷贯耳,经久不息,发出一片不可思议的喝彩。 那么黑压压的一群人,仿佛着了魔! 雨荷猛然惊醒:她竟不知不觉地穿了这件旗袍走向前台!她羞红了脸,揣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飞一般逃回去—— 而节目主持人却在此时拦住她。他向她宣布,她已获得这次比赛的“东方女神奖”。 浪漫的法国人居然以最快的速度加添了这个奖项。 一头雾水的雨荷,懵懵然立于台上,她毫无准备地接受了这份惊喜,只喃喃地鞠躬道谢,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那梨花带雨的娇弱更觉楚楚动人,美不胜收。 刘总坐于台下,惊愕着。他的心在遇着这件旗袍时,蓦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被旗袍衬托下的,泛着红晕的脸。他懂得这样的红晕,是因为心中有强烈的爱。而他又知道,这样的一份爱,并非是他给她的。 刹那间,她竞脱胎换骨似的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爱的女神。她的眼睛闪着忧郁但却异常明亮的光彩,如同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原来,思念是有生命的。 是那份强烈的思念,使她变得无比生动,风姿绰约。那样的美,是集绝望和渴望于一身的复杂的美。凄艳中,带着淡定。 雨荷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如冥冥中有谁引领着她,一切都那样的难以置信,像一脚踩进传奇中。 就要回国了。 雨荷默默地整理着衣物,她将旗袍重又放回盒子里,小心地盖好。那个蓝色的天使翅膀,留在桌上,她不想带走它。那只不过是个无法实现的幻想。 此时,巴黎对于她已不重要了。巴黎,只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名字,它只是一个承载或转接人们梦想的场所。对于巴黎,只要留着向往,保持一份臆想就够了。 她拎起箱子,走出房间,竟觉得豁然澄明。那是千帆过尽后的一份淡定和澄明。 刘总将自己的手递过来,不容分辩地将她的箱子拎了过去。一行人,人人手拎一个箱子,惟她两手空空,是因为她陡然间有了个护花的男人。 刘总公然地对她好,仿佛是从这个箱子开始的。 这趟班机,从巴黎飞往北京。 下飞机时,刘总突然对雨荷说:“去看看他吧?”那语调仍然像个长者。 她一惊,脱口而出:“不!” 连一丝丝犹豫都没有。她讶异于这份快速而坚决的回答。 可她在空中飞翔的那十几个小时里,却无数次地幻想着,是否会在北京碰到姜伟?他能暗里知道她出国的航班,也就能打听到她回国的航班。或许,他正在北京的机场等待她呢! 但她又知道,这个希望是渺茫的。既然送她时他不肯露面,又怎会在她回来时露面呢,更何况——她已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凭什么去看他?去告诉他,他的旗袍为她赢回了荣誉?不不——那原本是一个爱的信物,却让她一不小心沾染了名利,这只能让他更瞧不起自己。 现在,她已迈上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不可能回头。 人的一生中有无数条路,无数个岔口,只要你稍一犹豫或稍一挺身,往往一步之差,便注定一生一世,无法回头。 她沉默而坚定地走出机场。她的坚定已让刘总知道:她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了。只要她不往回走,她便是属于他的。 还没有一个女人,不会屈服于金钱、权势、虚荣之下……甚至一份浪漫。这世上,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他甚至被自己一手策划的一幕感动:卢浮宫前,她抱着大束的莲花奔向他……他相信,这个如莲般的女子,在那一刻是爱他的。她让他重新拥有了年轻人的狂热。更让他快乐的,是她自己肯,是她自愿的! 太多的女人在权势面前,都愿意迫不及待地交出自己的身体,这对于他已产生不了任何兴趣。他要女人彻底地爱他,而非爱他的权势和金钱。他要凭一个男人的魅力,去征服一个心仪的女子。 而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的魅力不是靠金钱和权势铺垫出来的? 在这以前,他一次又一次去征服女人,可当女人反过来对他用心时,他的心却淡了。只因为到了手,也便不觉得那么矜贵了。而这一次,他明明已通过自己的手段,得到了她,但他却依然没有满足。是因为仍然有一个比他更强的对手占据着她的心? 他要怎样的处心积虑,才能彻底将她的心占为己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是什么激起了他? 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占有欲? 不,他想他爱上她了!他已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那一次次竭尽所能的克制,一次次处心积虑的“手段”,至今为止,他都无法解释那里面是否早已溶人了爱的成分——他那么在乎她! 一个过来人,怎可如此去“在乎”一个女人?她仿佛已是他心头的肉,掌上的珠。他不能失去她。 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到底也不再年轻了。在时间面前,他的身体再经不起“荒费”…… 至于事业,几乎绑了他一辈子,他也该歇歇了。偶尔腾出点时间,风花雪月一场,也不枉这一世。 何况这个女人,目前已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收入。虽然参赛的那批服装并未得回个国际大奖,但因为那件旗袍,竞使江南制衣公司的知名度一夜之间响遍全国。国内外客商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旗袍乃国货,向世界推销国货,利国利民又扬名,真不知一举几得。 ——只可惜,那旗袍是姜伟所设计,旗袍和女人,原本都是姜伟的,而如今,却两样都归他所有,让他来坐收渔翁之利。得意之时,多少有些愧意。 但这又有什么呢?谁能说,这不是他的高明?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是啊,一切都是天意。 如果不是女儿的这场胡闹,他不会去逼卞泽聪,他没想到这一逼,还真逼来了一个准女婿,逼来了一个事业上的助手。更令人欣慰的是,从小淘气不懂事的女儿,竞突然间成熟了,懂事了。小两口,天天成双成对。是啊,他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她是他惟一的家产继承人。他天天盼着她长大懂事,好掌管他的财产,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迅捷。在卞泽聪的感化下,薇薇掌管了公司的财务,且还做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薇薇的后顾之忧解决了,也便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了。他可以将所有的心思放于女人身上。他要彻底去征服一次,或者用年轻人的说法:就是好好去爱一回。 他带着雨荷,奔赴于全国各大城市。每一场演出,都引起了好评。他请来上海最好的设计师将旗袍再次改良,那经过改良后的各式旗袍,妖娆纷呈。几乎所有爱美的女子,一夜之间都穿上了这种旗袍。 不管长的短的半长半短的,或者是式样古典、怪诞的,只要往雨荷身上一套,那便是一种流行,一种时尚,一种美。仿佛,她的身材本身就是为旗袍而生。 但是,从巴黎回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那件月白色的旗袍了。它被置身于盒子里,盒子被封住了,用透明胶布,严严实实地缠上,粘牢。不容易打开。 但如果一定要打开,也还是容易的。 可她不打开它。仿佛,它已被她渐渐遗忘了。 她的事业蒸蒸日上。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响。她现在是一个“快乐而富裕的明星模特”。纵然那是一种堕落,也是痛快的。她很满足。 如果不是他,也许她还默默躲在宜城某个角落里,做着向往的梦。她的出名,连她母亲的地位也提升了。他的继父对母亲刮目相看,因为她的女儿经常将大笔大笔的钱寄回家去。而她,再回到那个家时,再也不用受气了。事实上,她已很少回家。 刘总和她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如果不是他的“用心”栽植,她不会有今天。这一点,她很清楚。宜城那么多模特,真正跳出来的,也就她一个。 天下没有白吃的美食。她很坦然。 刘总的身体一次次地压向她。她的旗袍落了地,各式各样的旗袍,一次次地,一次次地从她身上散开,像蝴蝶展翅,无声的…… 她一点也不委屈,她是心甘情愿地肯了。她已习惯于在他压过来时,闭上眼睛。她两眼一闭,任自己堕入万丈深渊,一直地下坠,万念俱灰地,全心全意地。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这个男人是她的靠山。她要他,她爱他。真的,他是她的最爱。她像莲藕一般,在他的挤压下一点点地榨出水汁,发出脆嫩的声音。她的身体更紧地贴向他,在榨出水汁的同时,她要汲回另外一种养分。 她与他之间,再也不需要自尊,也没有拖欠。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么? 男人和女人,任何关系,只要落实到身体,便谁也不欠谁。 演出最多、应酬最多的,是在上海。好像只要冲进上海,才能打开更大的场面。 宜城离上海不远,刘总的得势当然也仰仗了上海。上海服装界的很多头面人物,和刘总都是哥们儿。在生意场上翻滚的人,身边肯定会有一帮人在相互支撑相互照应着。 说是“哥们儿”,其实也不过是利益场上的朋友。 只要你得势,身边的“哥们儿”总是不断。 在上海演出做宣传,当然不能少了这些“哥们儿”的捧场和喝彩。 他们经常聚会,吃饭,在一起谈天说地,个个都分外的健谈。喜欢健谈,是因为“底气”足。试想,一个“底气”不足的人怎会健谈?底气不足的人,连发出声音也是困难。 筵席上,当然不能少了女人。 刘总常常带了雨荷赴席。 ------------ 章节37 37.春色暧昧 男人之间明里攀比着财势,暗里攀比着女人。空有财势而没有女人,那不算成功。有财势又有女人,但那女人太平凡,也叫人倒了胃口,失了兴。刘总虽然不能跻身于上海服装界的首富,但他毕竟已“财势、美貌”两不误了。 仿佛,在社交场合中,还没有一个女人的姿色能将雨荷比下去。也许,雨荷真在他心里成了西施了。 男人一得意,便常常会有些小小的惊人之举,意欲讨女人欢心,也令在场的人妒忌。想来,人真是滑稽,都知道“妒忌”不好,但却还那么处心积虑地讨来别人的“妒忌”。 人人红光满面,酒兴正浓。 “刘总,经过这一场一场的宣传,你们公司的业务比往年翻了几翻了吧?”为了表示祝贺,那人向刘总举起了酒杯。 “是啊,是啊,刘总最近飞黄腾达,连交好运,又得佳人,得好好请请我们了!” 好多酒杯碰撞在一起。 刘总站起来,连连点头,因为得意所以极尽谦虚的模样:“该请,该请——,能有今天,实在是靠兄弟们照顾。”他又侧身看雨荷,“还有雨荷她们的辛苦——” “雨荷小姐,你都给刘总带来那么多好处,还不趁机打抽丰?” “是啊,刘老板一定送过你厚礼吧?能否亮亮相,让大家开开眼界?” 又有人推波助澜:“刘总得当着我们的面,对雨荷小姐意思意思,否则,我们今天不放他回去,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众人纷纷响应。 刘总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将一粒钻戒,往雨荷手上套。许是酒醉眼花太激动,他拉过她的中指,怎么也套不进去。这突如其来的举止,让雨荷窘红了脸。 众人哄笑。在座的女士们睁大了眼睛:“哇——那么大颗钻石,几克拉的?”——这是女人们最关心的。 “两克拉的吧?”有人在猜。 “不,至少三克拉以上!”有人肯定地否定着。 惶乱中,雨荷捏住戒指,说:“好了,回去再戴吧?”她原本可以戴进无名指的,但她没有。她觉得很索然。这是何必? “对不起,下次买一个大点的。”刘总讨好地对雨荷说。 “刘总,你要买——多大?” “你们知道,以前人家是怎么称呼刘总的么?” “说来听听!” “铁——柱——!” “啊——”一片惊呼声。 刘总哭笑不得,有些无奈地:“那是我的小名!” “小时候就这么厉害?现在还得了?!”依然不肯放过。 “雨荷小姐,受得了吗——?” 哄然大笑,一阵猛过一阵,停不下来。不依不饶的,不肯停。都喝多了。说来说去,绕来绕去,无非一些男女之欢,调侃揶揄,暗藏春色,人人内心的寂寞排遣了出去。 那暖昧而又强横的笑,笑得雨荷如坐针毡,浑身不安定。 但跟着刘总这么久,类似这样的场面,她也见惯不怪了。人在红尘中混久了,也便学得精乖了。 是的,她变得精乖了。虽然内心仍是不适,但能应付得过去。她只不亢不卑地坐着,不发一句话。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任何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都将被剥开,曲解,套用。 在烟笼酒熏之下,人的荒唐,总是不便于去计较的。 惟有走在天桥上,进入表演状态,她才有无穷无尽的快感,才能弥补她精神上的空虚。 虽然没有大明星的大红大紫,但至少在一群人当中,她已红得发了紫。但是,她却总是感到隐隐的危险。 她很清楚,模特这一行业,一不小心,就过气了。她不知道,在哪一天会走向下坡路。下坡路是必然要走的。到了那一天,她会怎样呢? 上海一家模特公司,看中她,想将她挖过去,派了人来请了好几次,只要她点头,立即可以过去签约。可她犹豫着。要想发展,这是迟早的事,她总不能老呆在这个企业性质的模特队里。 她总有一天要跳出去,跳得更高,更远。但这样一来,她就得负了刘总。 刘总将什么都看在心里。 他们在上海街头散步。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沉默着。 后来,刘总先开了口,他忽然说:“雨荷,那边来要人的事,我已知道了,我看你还是去吧,人总得为前途着想——” 她惊愕地望向他,心像展开的翅膀向前狂飞,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一切都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她早在候着这一天。 路边的法国梧桐,无风自落叶,像人的心情,心魂飘忽,只觉前路茫茫。 梧桐的前生,来自遥远的法国?唉,这世间,树也不得安稳。时间过得真快,飘来飘去的,冬季又到了。 刘总很奇怪,雨荷实际上并未真正成为他的情人。如果一定要耸他俩的关系安置一个名头,或许应该叫“恋人”才适合。他一直恋着她。但他却始终没有彻底征服过她。她心里有一大片自由的空间,永远留着。他知道,那是为爱情留着的。那个空间,他无法涉足。但一年多来,他是她惟一的男人。这多少已让他满足了。他十分诧异地看着她渐渐精练成长,成了一个更诱人的熟透了的女人。他甚至从来不敢怠慢她,他一直尊重她,这里头,也许一定有些神秘的因素,但他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他极力捧红她,难道只为这一天?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早知道的。现在,当她真的要走时,他竟是满怀的惆怅和不舍。他该得到的,都得到了,甚至加倍得到了。 “如果你不想我走,我会留下来。”她说。但谁都听出言不由衷。 “傻丫头,你成功了,你好了,我就开心了。你说,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令我开心的呢?怎好为我一个老头子,停下来?嗯?” 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贴心贴肺的长者。 心里一酸,她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拍拍她的背,哄着她:“好了,好了,傻丫头,你看人家都在看着我们呢!明日,你就给他们打电话,啊?签约时,可得多长个心眼,不能让人家占了便宜……干脆,我陪你一块去吧,啊?” 回到宾馆,促膝长谈了一夜。仿佛,太多太多的话,只积蓄到这一夜来说尽。 他说:“我真舍不得啊——,真怕你从此再也不要我了!” “怎会呢。”她嗔道。 “知道你不会。只是——” “只是什么?” “唉,不说了,不说了。飘来飘去那么久,我也该回公司了。” “不是薇薇和泽聪在管么?” “但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量吧。最近公司业务越来越多,我想回去和泽聪商量一下,索性再扩展,开几家子公司。现在,也实在是忙不过来。” 他又说:“对了,你去那边,记着千万不可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如果做得不顺心,就回来,我企业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啊?” 她突然有些伤感:“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他们赶我回来了,你还会要我么?” “当然!你老了,不做模特了,就回来我身边!我们又不缺钱花。对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子公司,到时,我们一起合作,怎样?”他竟然在打算他们的明天了。好像他自己永远不老似的。 突然,他黯然了。她也没再作声。 他的白发从黑头发里钻出来,在灯光下分外夺目。 他去小吧台上取来红酒,说:“来,为你更上一层楼,庆祝一下!” 殷红的酒液,晃动着。 “叮叮当当”一片庆祝声。他们也在庆祝。在宜城,江南制衣公司的所有管理人员相聚一堂,在庆祝他们的胜利和成功。 卞泽聪当场宣布:“在座的每一位,都辛苦了,我做主每个人的奖金都比去年翻一倍。” 三大桌人,一片踊跃,掌声久久不息。 卞泽聪又转向薇薇:“你不会有意见吧?刘总那里,我去请示,还是你去?” 薇薇双手捶一下他,嗔道:“话都说出去了,照做就是,还请示什么?爸爸那里,我自会去说。” “那——我替大家先谢谢财务经理!”卞泽聪夸张地说。 众人都兴高采烈地笑着,跟着说:“谢谢财务经理!” 薇薇从未像现在这样趾高气扬过。以前,她在人家眼里只不过是个不务正业的小太妹,但如今,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公司主管,而且,是财务主管。公司每一笔账目都经过她的手,每一笔交易都是她签的字。这是一种真正掌控于自己手心里的权力。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份踏踏实实的幸福。 更让她快乐的是,卞泽聪一点也没有让她父亲失望,自从他进公司那天起,仿佛就带了好运来,公司里的业务量惊人地翻倍递增。再多的业务,卞泽聪总有本事将它运转过来。 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脸带光彩,做事比以前更有劲头了。卞泽聪提出为他们加工资,但她父亲在电话里说,等他回来再议。于是,卞泽聪干脆自己出钱垫上。薇薇觉得他这一切都在为公司利益出发,意在提高人们的积极性。于是,她自作主张,从中调出一笔钱来。可卞泽聪却极力阻止,他说,在刘总回来之前,他们不能随便挪用公款。还是先由他垫出,回来再商议,如果刘总不同意加,他也无所谓。他说,大家在一起工作,无非图个开心。 单纯的薇薇又怎知道,卞泽聪这份忠心,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那晚的聚餐,紫玉没有去。她坐在梅园拼命地织毛衣。冬天到了,绒线更温暖,钢针却更凉了。 安琴不忍心看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劝她:“还是出来吧,随便换个公司,哪儿工作不是一样,非得守在那儿?” 她是守着这份工作么?她是在守着一个人啊——终于,她哭了……安琴知道,她是劝不了她了。她的心里依然留有“爱情”。 是啊,“爱情”——也只有爱情,才能置女人于半死不活之地,却不晓得回头。 嫣然和雨荷走了,梅园只留下她们俩,陡然问更惜惜相怜似的。很多时候,她们自己在厨房里烧菜煮饭,极力让日子过得充实一些。 那段时间,紫玉一下班便钻进厨房,竟然到了迷恋的程度。她突然觉得,一个女人进了厨房,自有一份过日子的快乐。那是一份饱满的快乐。她不知道,她其实时时在渴望着一份“家”的温情和快乐。 那天,是星期天,她去菜场。在菜场入口处,有两摊卖螃蟹的,两个男人,喉咙一个比一个胖,喊得人无法不停下来朝他们看一下。他们大声喊着: “刚到的阳澄湖大闸蟹——快来买哕!这可是独家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别家都是假冒的,大家可别上当了!瞧仔细了啊——” 到底哪一个才是正宗,哪一个才是假冒,谁知道呢! 忽地——两个人影飘进来,真是冤家路窄!她在公司强装笑颜,当作没事人一样,可却在这里,陡地撞见他们! 薇薇拽过卞泽聪,说:“我们买几个阳澄湖大闸蟹去吧!”蓦地,她瞥见紫玉,卞泽聪已向她点头打招呼,平静坦然,只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下属——的确,她现在是他的下属。 他怎可以这样的平静和坦然?——她在心里愤愤想道。他真的绝情如此?连对她一丝丝愧意都没有?抑或,是隐藏得好? “到底哪个是正宗的呀?”薇薇借机拽着他,走向另一摊。 紫玉蹲下来,随便挑了两只,管它正宗还是假冒! 她没有继续走进菜场,匆匆地先回去了,像一个被人无缘无故揭穿了的“冒牌”的人,急着退场,以掩人耳目。 冬日的夕阳迷惑而温暖,她像迷失了。朔风在发间回旋,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一切都已明摆着了。他们在买菜,他们一起在过日子,每一餐每一顿,他们都相守在一起。她还等什么?! 阳澄湖大闸蟹,被绳子紧紧绑着,明明还活着,但却一动不动。 她听说,阳澄湖大闸蟹要隔水蒸,而且要翻身,最好抹上一层食用油,那样蒸熟了光泽会更亮更红更诱人。螃蟹她从小吃到大,为什么家乡的螃蟹张牙舞爪,往水里一扔,猛火一烧便可吃,而阳澄湖大闸蟹却被五花大绑,还一个个地贴上了标签。是因为它已是名牌之身?就连蒸煮的程序也得繁复一些?慢慢的守候,慢慢地煎熬,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厨房里蒸气腾腾,透过玻璃锅盖,能看到两只螃蟹慢慢地由青变黄,再由黄变红。她的心扑扑在跳,面颊微微地痉挛着,仿佛正被煎蒸着的,是她自己。 她和安琴的晚餐,就是那两只阳澄湖大闸蟹。安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陪她慢慢吃完。 之后,紫玉坐于沙发上,习惯性地拿起快织完的毛衣。毛衣的形状已完成,是一件宽松的咖啡色立领毛衣,一眼就能看出是件男式毛衣。只剩半个袖子了,拎直看,像个断臂的残缺的身体。 忽然间,一阵疲乏。她将毛衣团起,低着头,泪水挂下来。一滴,又一滴,滴上去,又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咖啡色更深了一重,像还未磨好的苦咖啡,渗进她肺腑五脏,无尽的苦,不着边际…… 一首老歌,传进来,充斥她整个心房——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掠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返回我的心坎。 又听到它了,这是电风琴的悠扬乐韵,十分的渺茫,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老歌了。她低着头,就连她的魂魄也低头了。 突然,她重重地压倒在那团毛衣上,抽噎出声……好像经过一场马拉松长跑,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她苦苦的苦苦的支撑着,等待着——只不过是一场自欺的过程。 她一直相信他有苦衷,他不是这样轻薄的人,她最了解他! 如果不是当初她竭力向刘总推荐他——也许,就不会—— “他不是这样的人——”有一个声音又在重复,无数次的重复,像一个沉冤的魂,飘渺地回到她手上。她手上的他! 蓦地,她跳起来,将毛衣摔于地上。摔死它!摔死他——! 安琴跑过来,抢救起毛衣,将它摞平:“你看,都快完成了,就这样放弃多可惜!一年多都过来了,拆拆织织的,好不容易眼看就织好了,怎么可以放弃?!” 那只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吧,但她却陡地一震。是啊,她怎么可以放弃?不!她还要继续等。她真的不死心。 她不肯死心。 毛衣就快织完了。也许……织完毛衣的那天,说不定—— 她勉强地嘲笑一下,将毛衣收好,姑且留着吧! 可是,越到快要织完的那一天,她却越是恐惧。 如果,毛衣织完了,人还没回来——她该怎么办?到那一天再彻底死心么? 她将编织的速度放慢了,缓慢得几乎丝毫没有进展。有时候,她发觉花纹织的不均匀,便又拆了几行。 ——她故意地,将时间又延长了! 薇薇一头撞进卞泽聪的办公室,她走路总用小跑,这习惯一直都没变。她兴冲冲地跑进来,喘着气。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那发亮的俏脸,如一朵怒放的花。但卞泽聪看来,她的脸却带着邪气。他不动声色地看住她: “什么事,这么开心?” “你猜!”她呶起嘴,动用所有的色相。 一双手,在他眼前招摇着,那化验单晃来晃去,她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终于,等不及他猜,她便先说了: “我有了——!” 她的眼睛更亮,皮肤更光洁,像等待着他的惊喜,或大叫。 “什么有了?”他忽地将头抬高一点——他已然明白了! ------------ 章节38 38. 被“养”的人 薇薇将化验单慎重地呈上来,毕恭毕敬地放于他眼前。那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的,涂了紫红的寇丹,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那双手,在他眼下一闪就不见了!他一阵厌恶。这样的一双手,他被它“掌控”了一年! “我要立即打电话,告诉爸爸,我怀孕了,我们应该马上结婚。还有,我们得开始准备给宝宝买些什么呢?”一个“改邪归正”的女孩,突然走上一条充满光彩夺目的“正道”,竟如此的勇往直前,兴奋莫名! “不!”他沉稳而有力地打断她,“先别急着告诉你爸爸,让我想想——” 虽然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但他又怎么能够为了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委屈自己,成为她柴米油盐的丈夫?不不不!该收场了。 是时候了。 薇薇迷惑地,继而大声怒问:“什么意思?!让你想想?想什么?难道你不想要这孩子?你不想结婚?” 他坚定地看住她,尔后,用一种绝对的态度回答:“是的!” 她愣在那儿,血液陡地凝固,全身僵住。而他,却洒脱地,无比轻松地,大步跨出办公室——他要继续他的第二步计划。 刘总在电话里听完薇薇哭哭啼啼的诉说,大声一吼: “他敢?!” 怎么不敢?! 有些人,只要摔一跤就会致命;而有些人,带着一身伤痕,却顽强活着。不屈不挠! 卞泽聪在他的坎坷人生中,连摔了几次。这一次,摔得最重!于是,捂着伤痕的力气也最狠。他,顽强地挺过来了! 他原来的公司并未倒闭,只是聘请手下的一个人在接管。他知道,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跤之恨。 自他进入江南制衣公司以后,凭他的不断努力,终于赢得刘总的信任。后来,为使刘总更放心,他说服薇薇也进了公司。名义上是要她来掌管财务,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傀儡,是他利用的工具,下的一着棋。 这一年里,他不惜重金买通了公司上下所有管理人员,当然包括财务副经理。反正签字的人是薇薇,很多账目真真假假,也便放胆去做了。 还有,与他接洽的一些国内外客商,他都主动给他们让出几个点,算是给接洽人的回扣。他以“江南制衣公司”的名义承接各方业务,但所签的合同却是以“江南紫玉制衣公司”的名称,所有的客商都认可了这个公司。反正这也是个正规的注册公司,价格便宜,又保质保量,何乐而不为呢? 一切都在悄然进行之中。做得密不透风,瞒过了薇薇,瞒过了紫玉,也瞒过了刘总。 是啊,刘总又怎会想到这些呢?他一世威名,竟也会有一天,悄无声息地,被一把扫了地。 纵然是虎,也有打盹的时刻。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往往在事情发生后,方才大吃一惊。 他正准备赶回宜城那天,薇薇又来电话,说卞泽聪原来的公司现在改名为“江南紫玉制衣公司”公然开张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凭什么如此嚣张?刘总只觉得怒火中烧。好个卞泽聪!他得回去重新收拾他!置他于死地。 他怎料到,卞泽聪正是那种被“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男人。 在事业上,他已死过一次。不,已不止一次了。他死不了。 “江南紫玉制衣公司”的匾牌,赫然立于厂门口。爆竹声声,欢声雷动。宜城各界人士都到了,一片祝贺声。 卞泽聪隐于欢呼的人群中,悄然试去一滴泪,是烟灰飞进了眼。一年多了,他没掉过一滴泪。这一刻,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没有时间,他被人簇拥着,奉承着,称颂着……对于这些,他没有激动。他的细胞仿佛都已作了冷处理,再不会沸腾了。 生活中原没有奇迹,今天的成功,是他掏出全身的精力和卑鄙去换来的。爬上树枝欢鸣几天的蝉,人们只听见它“知了知了知了——”不停地叫,似一种急切地渴望被人知的叫声。但,谁又会懂得,为了那几天的振翅鸣叫,蝉却在泥地下寂寞了十几年,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寂寞! 宜城里,不管喜事丧事,都习惯放鞭炮,放烟火。那一朵朵升上空的礼花,飘忽着,瞬息万变。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明明是大好晴天,阳光灿烂,烟花灿烂,而刘总却只觉得天空中有朵朵乌云朝他压下来,雷电不响,却在他心中闷哼。 虽然,他还是那么沉着,不动声色,但,那气势已然让他感到,那小子真的“造反”了。枉他栽培信任了他!而他却竟然倒戈了,倒戈相向,和自己公然作对! 人多势众,他没过去凑这份热闹。他还得留着点颜面。他叫的士司机开车,直奔公司。那儿原是他一手创下的王宫。 他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到对方已是“铁定”的气势,虽不知对方手里捏了什么牌,先自紧张了。 他走进他的王宫。楼上楼下空无一人,人呢?人都去哪儿了?他重重地咳一声,第一次,他听见自己咳声在空中回荡,那寂寞的,单调的声音。以前,怎从未听到过? 那时候,他又怎么听得到呢?只要他一进门,就那么轻轻咳一下,便有多少人簇拥着他,满心满肺尽是声音。 他沉重的步伐踏进去,像一步步踏碎了无数的希望。冬天了,怎地,室内也是满目的苍凉? 他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可不是关机,便是回说,正在外面有事。 真是岂有此理?那么多年,他就算养的是狗是猫,也总会对他摇一摇尾巴。而这帮人,个个有情有义,贴心贴肺的人,却如此的不讲信用! 他错了,人与人之间,是用来交的,用心用情相交的人,或许会对你讲情讲义。但被“养”的人,当然是不用讲信用的。你养得起,他就留下;你养不起了,他还留下来干吗? 就连最最忠心的狗啊,猫啊,也懂得没饭吃了,便另投他处,何况人? 这世界,谁起来,谁倒下,天天都发生着。 他就这么大势已去了?——不不不!他不相信。 他又试着和兄弟公司的老总打电话,他想他总得搞清事实,哪怕诉诉怨泄泄恨也好。可那些人都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绕着圈,客气地和他套着。 谁愿去得罪一个刚得势的新人? 他颓然坐于地上,只不过想讨一句公正话,一泄心中郁气,又不叫他们替他出头,有这么可怕? 他已沦落到叫人这么可怕的地步? 他明白了,在宜城,他太显赫了,一直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多少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办事,对他早已暗暗因“畏”而生“恨”了,那是“妒恨”。 而如今,有人出头了,整了他,却无意也替他们解了“恨”了。 真是,像一棵大树,还没“倒”呢,他们就急着来拔根了?他不过是遭遇了一记偷袭,会有这么严重? 他嘴角上扬,冷笑着。 过几天,等坐稳后,他要好好清理这笔账,让人太窝心! 卞泽聪进来了。 空荡荡的公司里,只他们两个人。不,还有一群人,在公司大堂。他们没有进来,是卞泽聪叫他们不要进来,还是他们觉得无脸见他?他们真的就这样轻易地被收买,背叛他,坚决地不回头了?卞泽聪到底给了他们多少好处? 他隐隐觉得,已四面楚歌,局势不妙,一切都比他想得要更糟。但他还是不清楚糟到何种地步。 “我已恢复了自己的公司,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再不相关了。”卞泽聪冷静地告诉刘总。将牌摊开。 各走各的路,再不相关?—一说得如此轻巧!刘总咯咯地咬着牙:“薇薇怎么办?那账怎么算?那一大笔账——” “薇薇本来我就不爱他,这你知道。至于那笔账,是你应该还的。我只不过借了你的力,替你还了债,还加了点利息。” “混账——”刘总拍案而起,怒目瞪着卞泽聪。他立在那儿,宽阔的肩膀一挺,意志坚不可摧,威严犹存。但只一会,他便收回眼神,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会有悲哀的一刻。 本来,收拾收拾,卷土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瞬息之间,人陡地觉得老了。 他提起的心,有一阵伤痛。 这就是报应?他一切的作为,就只为博取今天?连本带利地还了他? “真是无法无天,我要告你!”刘总一字一顿地,阴笑了一下。他开始动用法律武器。 卞泽聪只是坚定而又深藏地,还以一笑。一副早已候着的样子。 两个男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忽然轰轰然地进来几个人。那是税务局和检察院的人。 原来早几天,税务局的人突然来查账,查出好几笔都存在着严重的偷税漏税,说要找领导人法办。 他输定了!他完了! 那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真是狠,毒! “我要看账本!”他挣扎着。 但一张张都是薇薇的名字,公司的章。他差点晕过去。这个女儿,这个女儿!一切为了她,一切败在她手里!如果不为她,他又怎会“引狼入室”,犯下这么大的错? 真是兵败如山倒,一切被人算计了去!——他马上想到,公司刚落成的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中,扬言:“这是宜城,最大最好的服装公司——!” 有不绝的踊跃声,犹在耳畔…… 毕生的成就,他竞败在他手里!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出他一手缔造的王国。忍不住 又回头看,再回头看。他长叹一声,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了! 他后面跟着税务局和检察院的人,前面却是一片朝里张望着,等待他走出去的人——他曾经的员工。 在剧变的过程中,他一直强作镇定。他一点一点地放下尊严。一点一点一点地。毕竟,他的尊严,要比平常人多花几倍的力气才能放下。 他颓然地转身,寻着了卞泽聪的脸,看住他,已是强弩之末了,他虚弱地:“纵然你我有多大的仇怨,但不关薇薇,她还小,她那么喜欢你,况且,有了身孕……我想,你就权且——” 还没说明白,他便委顿下来。有一股热泪直往心上窜,他进了全力,将所有的泪生生关押于心里,不让它冒出一点。 此时,卞泽聪自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如一个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扔给他一根木棍,好让他爬回来。 那木棍一棍将他打下去,身上的疼还在,但为了求生,却不得不靠它爬回来!永世难忘的屈辱! 卞泽聪帮他交了税和罚金,并愿意担保。 刘总终可免于“法办”了。 他只觉得心胆俱寒。卞泽聪,这个男人,不得不令他折服,心惊:他比他年轻,却做得比他更狠,更绝,更高明! 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谁说生命中不会有奇迹出现? 奇迹出现了,终于出现了。可紫玉却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门。 毛衣织好了,不早也不晚,刚于这天织完最后一针。像一个预言。它毕恭毕敬地叠在床上,像在候着一个人,候着一段故事或一段岁月。 有敲门声,紫玉的身子,陡地一震,非常的骇人。像有个遥远的孤魂,终于回来,真正地附了体回来。 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没有负她,他真的翻了身,回来找她了! 卞泽聪冲进门,来不及和安琴打招呼,径直冲向紫玉,仿佛他的时间再也浪费不起了。他要将一切赢回来。一切! 如凯旋归来的将军,立于紫玉面前。 一切都过去了。他如释重负,他等待着她一件一件的盘问,一件一件的审诉,也等待着她将所有的委屈化作泪水向他尽情地挥洒…… 但是,没有盘问,也没有审诉,更没有制造出挥泪痛诉的场面。她也如释重负地,看着他。是的,她最爱的男人,日思夜想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其实,在她的意识中,从没失去过他,他只是被人无端地“借”去了一年多。所以,他的回来,是合乎情理,是意料之中的。 她冲他笑一下。什么都不用计较了,回来就好。一切都过去了…… ——这就是他的女人。不同于别的女人,只知道叽叽喳喳地计较不停,争论不休。他的女人就该这样,宽容大度,聪慧贤淑。 他一时感动至极,从怀里掏出一枚钻戒,向她求婚: “嫁给我吧!” 他再也等不及了!是他的,他都得一样一样地到手。永恒的钻石,闪着耀眼的光芒,使人晕眩。他将戒指套住她的无名指,他终于将深藏心中的那份忠贞,淋漓尽致地完完整整地施予了她: “我们明天就结婚!啊?我这就去准备,我要给你一个最最体面的婚礼!” 为了更迫切地对一个女人表白那份爱情的忠贞不一,和她结婚是最有力的回答。 他深深地、狠狠地抱她一下,转身快步离去。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要用最最有力的行动,来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出爱情与忠贞的诠释。 一夜之间,他向人们宣布新公司成立;又在一夜之间,他要向人们宣布他隆重的婚礼? 戴了戒指的手还停地半空中,突然,她笑出声来。那声音怪怪的,仿佛牙疼,忍不住地要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绝对的忧郁,或者说是幻灭。 安琴暗觉不妙。但那不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说不清楚。她走近紫玉,拥住她,两颗心贴得那么近,那么体己。眼看紫玉终于熬出了头,本应陪她开怀庆祝,或者陪她好好哭一顿笑一场,但她的心却被某种东西堵塞着,痛快不起来。她已隐隐懂得那怪笑里的忧郁和幻灭来自何处。 两个女人,相拥而立,随着黑夜的来临,意味着一个明天正在潜移而来。那个隆重而不同凡响的“明天”,她们该如何去面对?以何种姿态去面对? 明天?谁知道明天呢? 她还有明天么? 不,她已没有明天。 薇薇凄寂地立于梅园,没有人发觉她什么时候进来,外面没有一丝风息,但寒意却引领着这位幽灵似的女子,飘然而至。 从小到大,富贵荣华,赞叹奉承,她的身边只有享乐。她只不过爱上一个男人,却要受这般的打击,受这种整治?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爱他,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会心狠手辣到这种程度,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肯放过。那也是他的骨肉啊!他将她骗到医院,强行命令她堕胎。是好心的医生放了她一马,她逃了出来…… 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间改变?竟会变成这样!真的,是怎么开始的?怎么会这样?只不过一眨眼,世界就变了样,一切都是意外。一切无以回头。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长大了。 她原是个刁拧性子,再委屈,她也不会来这里做这种馊事,但她不得不来。她不甘心就这样被一手掏空。她得留下这个孩子。 她一阵阵地恶心,想呕吐。她知道这是她肚里的孩子动了胎气,难道一个还未成形的生命,也懂得世态炎凉? 女人,总会在刹那间进行蜕变,这是一次最最疼痛的蜕变。她勇敢地、无畏地抬起头,在这紧要关头,她要认定目标,命中它。 她像一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早已泥足深陷,仇恨随着这个生命一起滋长,她不认命! 每个人的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温柔而又横蛮的纠缠。每个人都害怕一份突然而至的苍凉悲痛。 夜晚的梅园,带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焦黄的银杏叶,无风自落,如女人飘忽的心事。三个女子,就在风露之中,立了一宵。 说什么好呢?大家都是女人,其实什么都明白。天地笼罩着她们,但这种笼罩却不是保护。在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地保护另一个人。每个人的命运只撑控在自己手里。 久久地默然。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呼吸。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也许,这种均匀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 黎明前,天总是暗沉得可怕。 薇薇走了,带着一份危险的平静。 而紫玉却似变得超然澄明,白天的忧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超然和磊落。那一刻,她想起了母亲。母亲是个很容易认命的女人。其实,所有的女人原也一样,不认命又该怎样?只是每一个女人认命的姿态不同罢了。 她也认命了。 婚礼在宜城惟一的教堂举行,教堂内人头攒动,一派喜气洋洋。紫玉不得不对卞泽聪表示叹服,只不过一天一夜时间,他竞变魔术一般,将一切都办妥了。 一身洁白如云的婚纱,将她烘托得明艳夺目。她如银铃般灿烂地笑着,不停地问安琴: “我这样漂亮么?头纱是否戴歪了?胭脂是否不够艳?再添一点唇彩,好不好?……” 安琴也陪着笑,依着她一会添胭脂,一会儿补唇彩,但心里却被这份奇异的灿烂,搅得满心的凄惶和悲凉。 紫玉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真是奇怪,她和母亲爱上的竟是同一类的男人。面对理想和事业,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姿态,宣布着心中相同的台词:要不让我赢,要不就让我灭亡。 他们都是不甘平凡,输不起的男人。实际上,他们比常人更惧怕灭亡。所以,为一个“赢”字,他们不择手段,甚至心狠手辣。他们的心中,同样也需要爱情,但如果拿爱情和他们的理想事业放在一起取舍,他们会眼都不眨地放弃爱情,放弃女人。他们不会真正地去爱一个人。他们只爱自己。 如果没有意外,她也许早已嫁给卞泽聪。如果永远没有意外,也许她会走上一条与母亲相仿的路,一生一世…… 容不得她多想,新郎亲自驾着婚车速速而来。他风度翩翩,意气风发,像一个现代版的白马王子。 他是她梦想中的王子,她最爱的男人。 在这美妙而神奇的时刻,他们在一片掌声中携手走进结婚礼堂…… 神父问卞泽聪:“你爱她吗?” “我爱她!”他坚定地回答。 神父问紫玉:“你爱他吗?” “我爱他!”同样的坚定。 神父又问卞泽聪:“你是否愿意一生一世呵护她?” “我愿意!” 神父再问紫玉:“你是否愿意嫁给他并陪他共同走过生老病死?” ------------ 章节39 39.熟得能闻见香味的女人 紫玉的眼里充满爱意,她温情地看向卞泽聪,仿佛看到他心里去,他是她最最爱的男人啊——她用尽全身力量,一字一顿地对神父道: “我,不,愿,意——!” 满场愕然,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人人脸上都有一个看热闹的表情。 卞泽聪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相信,她竟要这样砸他的台?她也不相信,自己竟会这么决然地吐出这四个字,怎么会?她这是怎么了?她竟在这个时刻向他告别? 其实,告别早已开始,在她心里,在她的意识里,早已开始向他默默告别。 一年多的分离,他在她心里早已变了,彻底变了。她心目中的他,早在一年前已死去,现在的他,对她来说只是一具躯壳。她只不过借这具躯壳完成了她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她终于和他结婚了,和自己最爱的男人结婚了!但他的灵魂却已死去,另一个灵魂在她体内复活,所以,现在的她,已不再属于他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离得这么近。可两颗心,却离得那么远,遥不可及。他们再也走不到一块。 她拉过他的手,将戒指慎重地放于他的手心里。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两只手都在轻微地抖动。她的另一只手,自然地落于他的胸前,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他听见耳畔响起她轻声细语的话音: “你凶残到连一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都不肯放过,我怎能放心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你?我不愿意!” 说完,她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穿过人们惊愕的目光,离开教堂。 ——卞泽聪面如土色。他的心口上犹留着她手心的余温,那最实在的一刻已经过去,永远过去。她竞这样绝然地走了,将他所有的人生安排全盘推翻。 唉——他无声地叹息,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瞬息间,他已将一切又收藏好了。他是不会认输的。他的脸重新漾出一些笑意,心中的难过,一把被摔到九霄云外。英雄怎可气短?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的难过,如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 他向神父交待了几句,转身退去。转身之际,他听见神父在向大家解释:“新郎新娘之间发生些误会,婚礼到此结束,请大家先回去……” 梅园,安琴默默地陪着紫玉,她隐隐预感到紫玉会临阵逃脱,她果然醒悟了。卞泽聪这样的男人,让所有的女人都感到害怕,都不会有安全感。紫玉幸好适时醒悟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凭一时之爱,是远远不够的。 紫玉的心从未如此清醒澄明过,她已无怨无悔。当洁白的婚纱云雾般托着她悄然退场时,她的灵魂,重生了一次。 那件毛衣,似一个没了魂的空壳,耷拉在床上。 紫玉一下一下地扯着绒线。只一会,织了整整一年的毛衣,就这样三下两下便连影儿也没有了。 上海,在一个单身公寓里,雨荷睡着,昏昏地,梦里不知身是客,回首更是一场梦。好几天了,她都没再回模特队,却又不知道能去哪儿。 那个模特队的头,是个彪形大汉,姓金。上海小姐都嗲着声叫他“金老板”。 有一晚,她刚练完身,只一个人,金老板突然现身,从背后抱住她,涎着脸喘着气:“早就想你了——” 她尖叫着,脱身而逃。 金老板在身后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连这点坏都不会,想红?!” 她只觉得毛骨悚然!她逃了出来。她是再也不会回去的了。一夜间,她便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 那件月白色旗袍,如被埋葬了一年多的灵魂,重新复活了。她咬着牙扯下透明胶布,一层一层的,缠得那么紧,那么密! 终于,盒子打开了。她猛地抖开那件旗袍,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那凉滑的丝绸竟如一双充满温情的手,她的肌肤一阵灼热! 一曲《化蝶》的琴声,凄婉地响起,如泣如诉—— 她在琴声中,缓缓地脱下睡衣,换上旗袍。在褪去睡衣的倏间,她被镜子里的自己,惊吓了一下。一个熟透了的柔软的身体,如一只散发着芬芳的桃子。熟得能闻见香味的水果,总不是件好事。她一遍遍地看镜子里的自己,怎么可以这样?熟得随手一掐便能挤出水来,脱胎换骨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身体,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是啊,她好久都没摸过自己的身体了。无数的夜里,它被一双男人的手抚摸,被一个男人的身体挤压。那个男人,不仅栽植了她的前程,也栽植了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变了。那鼓胀的丰满,令她蒙羞——一个模特的身体,怎可以如此丰满? 她穿上旗袍。旗袍没变,身体变了。穿在身上,贴得更紧了。一种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她竞随着音乐,走出一些细碎而模糊的猫步。在这个小小的方寸地,她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晃荡着。旗袍上分明只是蝶的印痕,但它们却仿佛获取了生命,一只只从她身上飞去,又飞回,那一只只美丽的小精灵,绕过她,翩然飞出窗外,漫天飞舞…… 此时,刘总的车子正朝上海缓缓行去。 他很多天都开着车,或钻在车里,一动不动,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他很怕再见人。他只愿将自己深藏在车内,随时可以逃走。 他从未觉得,长夜竟是如此漫长,长得过不去。 沉沦了几天,逃避了几天,他终于强迫自己抖擞起来。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宜城虽已没有一个朋友,但上海还有一帮“哥们儿”呢,也许,向他们借点钱,辛苦一阵子,也便翻身了。 是啊,日子总得过下去的—— 他在上海转悠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将车子开至一个公寓楼下,疲疲地倒在车座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那一倒,也许因为沉寂,他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筋肉相连,骷髅也就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长叹,抬头看着公寓楼上的一个窗户,那藕荷色的窗帘在灯光下透出一抹温暖。 终于,他下定决心,一步步地走上楼梯。一层又一层,仿佛一生也走不完。以前他常来这里,从来都不觉得爬楼梯竟这样吃力。 刘总的半夜来访,雨荷很惊讶。更让她大吃一惊的是,短短的几天分离,仿佛隔了几个世纪,刘总陡地老了,老得她差点都不敢相认了! 是什么让一个男人陡然间地走向苍老? 刘总一进来,便倒在床上。床,那柔软温暖的床,他已好多天都不曾碰过了。他像一个大病中的老人,憔悴而怪僻。他挥着手,叫雨荷关灯,关了所有的灯。 是怕雨荷的光彩伤了他? 雨荷疑惑地看着他,无奈而顺从地关了灯。 两个人摸着黑,靠在床上。 黑暗令人放松。他在黑暗中叹着气。雨荷刚想问他,他却一把拉过雨荷的手,切切地道: “我问你,你是否爱过我?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他从未这样问过她,雨荷愕然地,闷在那儿,不做声。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再问:“一点点也没有?是不是?说呀,是不是?” “不是。”雨荷轻声道。 “有?你爱过我?”他心头一动,倏地翻转身,黑乎乎地看着她。虽然他老了,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在这全盘皆输前无去路的时刻,他的心里漫天盖地的只一个女人的目光。 有这目光的相伴,他觉得不冤枉。他握着她的手,出着神。他遇见她,偶尔的心动,命中注定。 雨荷默默地依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 虽然,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怎么发生的?但她心里已然明白,他再也不是她的靠山了。 如果她只是要依傍一个“靠山”往上爬,那么,只要她肯回头,去找金老板便是。 “一朝皇帝一朝臣”,英雄豪杰也会改朝换代,有人退了,有人上来。只要跟准了一个,就可狐假虎威,青云直上。 一万个女人中,只一个是模特,一万个模特中,只一个会红。难道她不知道?她在刘总手中红过,为什么不可以在金老板手中再红一把?一个女人被捧红踩黑,都在男人。 说穿了,没有一个女人不为金钱、权势、名利所动,她也是。如果不是为了这些,她会跟着刘总,一步步走到今天? 到底——她不是这路人。她虽身陷泥沼,但本性却还没有消失。女人,最痛苦便是这样了。 寂静中,雨荷听见一声苍凉的叹息,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只是她过于敏感的意识。他老了,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任人无法想像,在这以前,他精神焕发,威严英武。——可终也敌不过岁月,一不小心,便轰然倒塌,一无所有。 再强的生命终究敌不过岁月——雨荷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不语,只默默地抱紧他。 刘总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倒进女人最柔软也最有力量的怀抱之中,像一头蛰伏着的雄性动物。 暗夜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便能浮现出雨荷那性感而诱人的身体。但此刻,他却觉得雨荷的身体仿佛一朵金光闪烁的莲花,发出神圣的母性的光环。他竟然没有一丁点想要侵犯她的念头。他突然觉得,他要失去她了。这感觉一下抓痛了他的心,很痛。 其实在他的意识里早已知道失去她了。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叫他自觉地放下拥有她的特权。 但他还是跑来这里见她,这是为什么?明知已不能再拥有她,却还是忍不住要来。解释只有一种:他内心的孤独。 他非常地惧怕孤独。 在遭受沦落之际,他需要她,需要她的爱。所以,他会迷失一样地追问她,是否爱过他?哪怕一点点?如一个骤然溺水的人,那么急切的想抓住什么,连一根浮于水面的草芥都不放过。 一连几天的困顿和失眠,终于转化为无法再忍的困倦。他又叹息一声,紧闭双眼,真想睡死过去,不愿醒来。 雨荷一夜没睡。 黎明来了,而他的黑夜却还没有过去。不知何时,他睡着了,睡得那么沉,像死了一般。仿佛他一世的显赫和富贵,只不过是为了堆砌这一刻的沉寂。 阳光破窗而入,刘总终于醒来,身边不见了雨荷。立即他听见房外有开水翻滚的声音。他在床上迟疑了片刻,然后起床开门。 餐桌上准备了几个小菜,雨荷围着围裙正将锅里的汤圆盛于碗内。她青葱似的手指还沾有白色的米粉。原来那是她亲手做的汤圆!刘总怔怔地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这一幕,仿佛很不真切。 雨荷端着一大碗汤圆转身走向餐桌,蓦然看见他,脸忽地一红,随即柔声问道:“你醒了?” 刘总“嗯”了一声,他被这扑面而来的温情,弄得有些失措。他一闪身躲进了洗手间,忽觉五内翻腾。水龙头哗哗地流着,他将脸整个儿没入水中,一阵窒息,冰冷的水令他打了个寒颤。抬头间,满脸的水,也不知是水还是泪?他用毛巾一抹,又将一切收藏了。 他走出去,雨荷立即迎上来。她已将沾于手上的面粉洗净,两只手在围裙上来回搓了搓,那动作极像一位贤惠的妻。她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再权重一时。她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可以吃早餐了。” 而他却将双手一缩,仿佛一个略带羞怯的孩子,他说:“不吃了。我得走了。” “你要走了?你去哪儿?”她原想对他说:“你不要走,你留下来吧。”可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词。她脸上的表情尽是挽留的意味。 “去该去的地方。”他装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对她笑笑,但那笑也是带着叹息的。如此一来,雨荷更觉心酸。她满心的不忍, 她很想很想对他说出来:你留下来吧!可是,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先坐下来吃碗汤圆吧,是我亲手做的呀!”她也装得很轻松的样子,硬拉着他在餐桌前坐下。“你看,这几个小菜是我从小跟母亲学来的,你尝尝?很好吃的。”她递给他一双筷子,眼里满是期待。仿佛一个贤惠的妻,只想伺候自己的男人吃好喝好。 刘总接过筷子,不知道先夹哪一样。唉,他怎会心生胆怯呢!他轻声叹息着。 雨荷无奈地笑一下,转身走进厨房。她走进厨房是想来拿两个小碗,用来盛放汤圆。可当她从碗柜里取出两个小碗转身之际,却看到刘总已在闷头吞吃那一大碗的汤圆——那原是他们两个人的早餐。 他如一个饿极了的人,突然遭遇一顿美食,那吃相,简直狼吞虎咽!雨荷悄然退回去,手里紧紧捏着两只小碗,眼里噙满泪水。 不!她不能让他走。她绝不能让他孤单单一个人离去——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要留下他!在他落难之时,她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我走了。” 她蓦地一惊,回过头看着他,犹有泪痕的眼里分明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意,那是她竭力克制的。但他还是感觉到了。男性的自尊心仿佛被一样看不见的利物猛地扎了一下。随即,他朝她坚定地一笑,转过身不再看她,径自离去。 雨荷追出去,直追至楼下,她不停地翕动着嘴唇,可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那句挽留的话,甚至连一句安慰人心的话都没有说。 他也没有回头。两个人就此别过。告别惟有一串搅乱人心的脚步,踢踢蹋蹋地,催人断肠。 他走完最后一个台阶,整个身影沐浴于阳光之中。她看着他的一缕白发从黑发中钻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特别的扎眼。 她在楼梯口站住,不动,目送着他渐渐远去。他的背影苍凉落寞,很快被人流淹没了。只一眨眼,她便再难找寻到他的背影。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复出江湖,或从此销声匿迹? 她只知道,他这一去,再不会回来。 经过那次事件后,紫玉决定一个人去远游。她对安琴说,她想去远方走走,透透气再回来。 毫无疑问,旅行是有限生命中最富有人性的一种方式。生命中最繁琐的一切,可以在旅行中,简化成一只拎在手中的箱子。而那些最为纷乱不堪的时刻,在旅行中也能被化为一片又一片的风景。一个人去旅行,是快速治疗伤痛的最好方式。 对于安琴来说,其实写作,也是一种旅行。每打开一道窗口,打开一个故事,探索一个主题,都是一次新的旅行。 那些天来,她总是开着电脑,对着屏幕,却一个字也写不下来。像是面屏幕而思过。 她发觉,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的感觉,她无法表述,也没有能力讲清它。她甚至怀疑,这世上所有人的日记,都不可能会有真正的隐私。那些深藏心底的私秘,没有人会将它诉诸于文字。真正的私密,是无法言说的。 内心的真实总是秘而不宣,不可言说。无论你有多大的勇气,内心的私密,在落笔之际,往往早已变质。 她看过很多人的自传,她相信那些自传也许会记载下真实的过程,但,那记载的过程中,那份内心的真实性早已在文字里隐藏起来。任何自传,都不会有真正的“真实性”。 她再次打开写了一半的小说《白宜》,白宜的故事,一直在她心中有着似是而非的感觉,那感觉里有充满谜一样的色彩和鸦片般的奇幻。她跟着感觉一直在探索这个故事。但当她决定这样写的时候,它却变成那样了。故事的本身在不断的探索中,已发生了演峦。 探索的本身就是一个使故事演变的过程。那谜一样的色彩和鸦片般的奇幻,终于消逝无痕。故事的结局平凡甚至残忍,破坏了她多年来对白宜这个人物以及那段爱情故事的美好想像。 她觉得,写作的本身就是残忍。如手持冰冷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将人和事物一点点剖析,最终袒露的真相,不管是好是坏,俱是血肉模糊。 这是一种疼痛。 但她必须继续。因为,这是治疗和保持清醒的惟一方式。她在探索的同时,懂得了自我控制。虽然清醒和自我控制,也是一种疼痛。 银杏树下的玫瑰疯开着,每个枝头挂满了几十个花朵。枝条承载不起超负的分量,佝偻着腰身。于是,花朵横里竖里相互牵扯相互缠绕,理不清的纷乱。 玫瑰开成那样,便不是玫瑰了。那是花灾。 她背靠着银杏树,感受着玫瑰的纷乱和墙的寂静。那堵古老的青砖墙,永恒地停驻着那只石蝴蝶,仿佛它已飞翔了一万年,历尽了人世沧桑和爱恨情仇。它冷静,超脱,如一个老者,冥冥中给她以某种启示。 明月的银辉中,浮现出白宜的容颜。那样文静,姣美,仿佛从来就藏在她心中,纹丝不动。那是她创作的偶像。她一直将她当作传奇。 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白宜的一生都在“辛苦的追寻”之中。终于她在梅园里遭遇了爱情,于是,她的生活成了一个幻梦,进入冥想、激情和温柔的境界。最后,她却拒绝真相,拒绝让爱情走向平凡。其实,所有的爱情,走到一定阶段,只能“平凡”。但,她不甘心。 她感觉到白宜微微下垂的双眼,正在凝视着自己。银杏叶子在夜风中舞动,她耳边响起一些断断续续的忧伤的句子,那是声声酸楚的质问,浸透她全身…… 那最后一夜,彻底绝望的白宜,拎起身边最后一罐药,向毕文清砸过去:“这爱情的毒,你要我拿什么来戒?!”她说。 毕文清顾不得一身药汁,反过来抱住她,哀求她:“他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在一起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回头吧?啊?回到最初去……” 回到最初?谁可以单凭一句话,旋身一转回到最初,把一切错失一笔勾销? 他到上海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她在梅园,等洛家荣来接她,也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以吗? 如果他能为她一拍胸脯,将什么都放下,什么都不顾……兴许,她会放过他。 这就是女人。你在爱情面前瞻前顾后,她便怀疑你的爱,怀疑你的真心。她偏偏就教你放下,将一切都放下。永远放下。 那一夜,她心里清楚,再无回转余地。于是,破釜沉舟,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往日的温柔和美丽不见了。心灵空虚的女人一旦歇斯底里,便像魔鬼一般可怕。 ------------ 章节40 40.激情和疼痛 毕文清不可置信地看着白宜。终于,他像逃避似的,退出门外。他迫不及待地去熬药,仿佛为了补偿过错。可这样的“过错”,就算用尽他所有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了。除非他抛开苟安心态,为她,为爱情,不顾一切。可他做不到。他不肯。 这就是男人。在生活面前,爱情永远居后。 他退了出去。他退出去,更使她铁了心。爱情还没有过去。她动用所有爱他的力量来恨他! 她趁他出去时,将红酒开启……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既已回不去,又无法走下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爱的永恒*。她把心一横,从怀里摸出一包鸦片。黄色的粉末流进血红的酒液里,迅速溶化,不留痕迹。 她等他进来,脸上苍凉安宁—— 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个给了她一切,但却无法爱;一个她用了所有的爱,却依然无法得到他。 爱情到底要怎样,才叫真正的赢和真正的输? 理智仿佛在一点点的恢复。不过,来不及了——他已进来,捧着一碗药,颤颤巍巍的,只因太烫手。 “喝药吧——”他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不,这是最后一晚了,陪我喝杯酒吧?”她平静地说。 她放过他了?!他暗自兴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也微仰脖子,让酒液徐徐流入口中。可他却忽然去夺她的酒杯,说:“你还在调养中,不能喝太多……” 他一仰脖子,将她余下的半杯,也一并下了胃。 她惊愕着,看着他去端药。过量的鸦片产生了剧毒,他陡然倒地,痛苦地,痉挛地看向她,向她伸出一只手——他不知道,那只手,一开始伸向她的时候,便已注定伸向死亡,伸向永恒。 药汤洒了一地,加添了空气的变味,变质。 他是她的。她满意了。 可从未有过的孤落,和无限的酸楚一涌而起,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她怎可以这样?她怎会这样? 不——!!! 她尖叫着!她清醒了。可一切太晚了! 终于,她又喝下一杯红酒,加了比刚才多出一倍的鸦片。只为了更快地中止这份凄艳的煎熬。 她的爱恨情仇,因鸦片而起,又因鸦片结束。 其实,只要想得开,那也只不过一场爱的绮梦,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天下多少痴情女子,拼死拼活的,就是跟爱情过不去,跟男人过不去。 她过去了,一切过去。永远过去。而,洛家荣却还没有过去。 第二天,他急匆匆赶回梅园,惊愕地目睹了这出悲剧。他空余一腔妒恨,却无处释放。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 他输了。 在爱情面前,他输得一败涂地。 但,像他这样的男人,纵然输,也要输得不动声色。 他绝不能让人知道此事。任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的外露,都将使他颜面无存。于是,他将一切处理得无声无息…… 于是,没有人知道白宜的去向,没有人知道白宜突然消失的原因。 洛家荣一直活到八十多岁,失去白宜的日子里,他原可以怨恨她的负义、负情。但,只因她死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又得到空前的提升。死去的,总是最好的。他的爱,再也无法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白宜这个名字,连同那段爱,从此永远停驻在他心中,随着日子的逝去得到了不断的升华。 最后的几年里,他独守梅园,直至老死…… 这个不为人知的谜团,却在几十年后,被一堵沉默的墙出卖,再经一个喜欢探索的小说家用文字叙述出来…… 人世浮沉,这一切,谁能料知? ……终于,安琴打完最后一个字。小说写完了。故事结束了。 她闭上眼睛,像心里在叹息一样一动不动。梅园寂静无声,但她却心绪翻滚,再也无法安宁。 她一层一层地将它剥开,只觉得梅园里四处充满爱情的血腥。原来,她想像中的美好爱情,只不过是这样的! 她该将这个故事公诸于众吗? 不!这太残忍!如果将此事宣扬,不管对于善良的人们,还是对于白宜本身都是一种伤害。 她决定将这个故事,如往事一般让它隐去,让它消逝。只轻按一下删除键,所有文字顷刻间消失,了无痕迹。 小说没了。 黄昏来临,外滩的风夹着黄浦江的水汽,将阳光吹凉了。安琴在凉凉的阳光下,走在外滩上。她仿佛在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变弯,总是没有尽头。身边明明有往来不绝的行人,但她觉得路上始终只她独自一人。 有一刹那,她的心里异常地恬静,仿佛已超然于这个城市,置身在一片干净得发蓝的草原之中。 滔滔的黄浦江,屹立的东方明珠塔,还有那些独特的建筑,赋予了这个城市高傲的气质。有些人从这里逃出去,而有些人又千方百计来到这里。有些人一生都在逃避,而有些人却穷尽毕生都在寻找。其实,任何人在任何城市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个路人。 一个路上的人。 她自胸中深处喟然长叹。她记得那一次陪雨荷来上海参赛,也是一个人走在这里,设想着雨荷叵测的前程。只不过转眼间,一切都变了。她忽然很想见到雨荷。原来,她来这里也只不过想见见雨荷吧。 她抱着侥幸的心情拨通了雨荷的手机。风呼呼地吹着,吹走了最后一缕阳光,手机里传来嘟嘟的拨号音,很遥远,很寂寞。 她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雨荷。 雨荷终于接起电话,那边同样有风的声音…… 那情景让安琴恍惚回到一年前的那天。她们又见面了,而一切都变了。 雨荷远远地向她走来,像乱世传奇中的女人:一身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从大风吹摆。如一个飘零的灵魂,又似一片随风的落叶。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为谋生,又为谋爱,而一身沧桑。 两个女人在外滩上,在人群中紧紧相拥。姐妹情深,本该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的,但一下子却无从开口。是啊,一切的一切,又该怎样细诉从头?从何说起? 都怕一不小心触痛了对方。 她们只是亲昵地诉说着彼此的想念和牵挂。她们从外滩的这头走至那头,又从那边走至这边,饿了便在路边买些小吃,边吃边走边聊……为什么她们不找个地方坐下来?面对面地细诉衷肠? 夜色中的外滩流光溢彩。但深夜以后却显得冷清荒芜,满目苍凉。 外滩,是可以让人一直看到天荒地老的地方。 在一片沉寂中,安琴突然问雨荷:“你在上海过得怎样?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雨荷摘下墨镜,她终于肯摘下墨镜。她只是淡然一笑:。“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在南京路上,雨荷开了一家旗袍小作坊。她请了一位老师傅专门为人量身定衣,定做各种款式的旗袍。但很多女人却独独钟情于那件月白色旗袍,雨荷执意不卖,她只肯让人家买了布料来定做。 她笑着说:“我将那件旗袍当成样衣,越是不肯卖,女人们越是贪想。她们一趟趟地来,按那式样做了一件又一件,她们总觉得都不如那件好。唉,女人就那样。” 说那些话的时候,安琴惊愕地发现雨荷已变了很多,她已能坦然面对一切了。 “你倒学会做生意了。”安琴道。 “没办法,人总得谋生吧。” 走进那家小作坊时,已是子夜了。店铺不大,大约百来平米,但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南京路上,却已是万分奢侈。 那件月白色的旗袍被挂于样衣中间,特别的醒目。安琴忍不住取下它在镜前比试。她从镜子里赫然看到雨荷眼里有满眶的温情,这样的目光正穿过她的背影投射在旗袍上。 原来,她守着这个店铺,不仅仅只为“谋生”,还为“谋爱”。她用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守着心底的那份爱。 雨荷淡然地笑着,那笑里隐藏着过尽千帆的淡定。她的事业和爱情,终于在完成和失去后,成为一份永远的留念。虽然那是一个充满辛酸的伤感和隐痛,但一个女人,在完成和失去之间,终于懂得以另一种心态和姿势面对生活。在经受激情和疼痛的蜕变之后,她终于芳香四溢,含笑成莲。 第二天,雨荷将店铺托付给老裁缝,自己跟安琴回宜城。已是年底了,过年总得回家一趟,更重要的是,过了这个年,梅园就得收回。不管怎样,她们都得回梅园好好聚一聚。 安琴、雨荷、紫玉都到了,惟独不见阿朱回来。阿朱离开梅园后,连手机号码也更换了,跟她们断得一干二净。她们只有每天给她家里打电话。 终于,在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阿朱终于在家里接听了电话。安琴兴奋不已,紧握着话筒问:“你终于回来了?!”便噎住了声,再也说不下去。 都说,四个女人一台戏,梅园忽地像炸开一样,闹轰轰地怒笑嗔骂,乱作一团。迟到的阿朱为了表示歉意,她要在梅园为姐妹们再做一次晚餐。 她将准备好的菜从塑料袋里一样样取出来,四个女人乱纷纷地忙开了,一如刚搬进梅园的那天一样。 阿朱在做菜时接了个手机。她神秘地告诉大家:“等一下我要带给大家一份礼物,让你们惊喜一下!” 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事呢?现在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已淡定了。任她们百般猜测,阿朱只诡秘一笑:“暂时保密!” 不一会,一个中年妇女推着推车走进梅园,阿朱的眼里忽地闪过母性的光辉,她穿过一片惊疑的目光,一阵小跑,抱起正嗷嗷待哺的婴儿,她心疼地喃喃着:“宝贝儿子,饿了吧?啊?想妈妈了?……” 她边说着边撩起衣服喂奶。那孩子竟奇异地停止了哭声,柔软而可爱的小手在母亲的怀里欢快地舞动着。 竟是这样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让她们一个个由惊到喜,喜出望外!一开始,她们只惊愕着,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不知谁先欢叫一声,三个人作鸟兽散状,忽地冲出梅园,不见人影。 她们分头去了花店,玩具店,婴儿用品*店,买回来一大堆玩具,奶粉,巧克力,布娃娃,还有鲜艳欲滴的玫瑰,几乎将母子二人团团围住。 她们抢一样地将婴儿传来传去。那婴儿已喂饱了,他满不在乎地任她们抢来夺去,将他当宝。她们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脸,捏捏他胖嘟嘟的小胳膊。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天真,带给人安慰和温暖。 没有人问阿朱那是谁的孩子。 阿朱只告诉她们:“那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不!他是我们大家的孩子!” “是啊,他也是我的孩子!我爱他!”安琴抱过孩子,在他脸上留下深情的一吻。那孩子的眼睛清澈无邪,他居然看着安琴咧嘴笑了。那无知无畏,不管不顾的神态多像诗人!安琴的心里漾起一股温热的疼痛。 阿朱做到了。孩子是爱的纪念。那才是希望,才是不变的爱。 其实遗忘也是一种纪念。 谁说不是呢? 雨荷感动地拥住阿朱:“你好伟大!” 阿朱非常诚恳地微笑道:“真的,女人只有在成为母亲之后,才能真正体会那份‘爱’的意义。” 安琴看着她,心里有些迷惘,她在她的笑里感觉到了一份凄凉的满足与胜利,那份诚恳来自一个过来人的辛酸和沧桑。眼前的阿朱,已一改以前的大大咧咧和马虎。她已改头换面地成为一个充满细节与温情的女人。 安琴清晰记得,她们最后一次在梅园见面的情形。阿朱告诉她,她将离开梅园,去另外一个城市。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将双手反过来托着后腰——只要细心一点,双手托腰其实是一个孕妇的习惯性动作。但那时候,她根本没想到这些。她怎么会将阿朱的离开与此事联想在一起?那一刻,她的肺腑之间全是罗泽的身影,任何的细节都进入不了她的内心,打搅不了她对罗泽的思念。 原来,那一刻,她们的心里都盛载着同一个男人,盛载着同一份思念。阿朱带着这份思念选择了离开,而她却带着这份思念追随她的爱情奔向草原。 原来阿朱是带着这样一个甜蜜却疼痛的秘密,离开梅园的。阿朱的离开,只是不想伤害她。她不知道,一个身处异乡、怀有身孕的女人,她靠什么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支撑下去? ——惟有爱,才能让一个女人有如此迅速的变化。惟有痴心爱着的女人,才有强大的生存力量。 她和阿朱,还有独枝卓玛,她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完整”地得到罗泽。卓玛得到的只是他的躯壳和责任;阿朱让孩子出世,使心中的爱情得到了另一方式的延伸;而她却让爱情戛然而止于最美丽的时刻…… 她们只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共享”了这份爱情。在这份“共享”面前,任何的怨和憾都是毫无意义的。 保姆从紫玉手里抱过孩子,将他放进推车里,准备回去。阿朱叮嘱着:“我会很晚回来。孩子醒了你泡奶粉给他喝,千万别太热,会烫了他……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保姆推着喂饱的孩子走出门去。安琴忽地冲过去,俯下身将那孩子吻了又吻。 有一颗泪从她脸上滑落。那是一颗滴穿爱情的泪。 阿朱哈哈笑着,走过来拍拍安琴的肩膀:“嘿,女人,别抱着不放了,真怕你抢了我儿子!” 阿朱超然的笑,及时化解了她的伤感。她也笑了笑:“用得着抢么?他本来就是我们大家的儿子!” 她们一齐笑着,目送着保姆推着那孩子走远。 这是最后一次在梅园里相聚。因是最后一次,所以格外珍惜。这样的聚餐,让她们对刚搬进梅园的那顿晚餐记忆犹新。而回忆,却让她们想到了失去。她们大声交谈和疯笑,都充满了“失去”。 刚搬进梅园那晚,她们也这样大声交谈,哈哈疯笑,但那时候,人人心里都充满憧憬和向往。 前后只不过两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面,每个人却经过这么多事情,仿佛把一生的喜怒哀乐都经历到了,把一生都过完了。 她们尝着一大桌海鲜,喝着红酒,嘴里聊个不停。仿佛一帮度假的学生一样聊得热情激荡。 随着酒意渐浓,她们的谈话和笑声逐渐高昂。每一双眼睛都布满微醺后的充血的红,仿佛泪水即将呼之欲出,但每个人都克制着。她们看看对方的眼睛,想想自己的心境,谁都知道孤独是不可能共享的。 餐桌上大声的说笑,对安琴来说,仿佛是来自沙漠的凄婉歌唱。什么都可以掩饰,但内心的孤独和迷惘却是货真价实的,它们不可以被言说。 夜渐渐深了,她们围坐于壁炉前,突然地陷于沉寂中,谁也没再吭声。那神情像沉思又仿佛是一种静心聆听。聆听另一种无言的诉说。 突然,雨荷问道:“小说写得怎样了?”她的声音显得过于低沉却充满关切,话一问出口,忽觉眼眶一热,脸上升起一些微妙的伤痛和挫败感,但她使劲克制着。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雨荷自白宜身上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或者说从她自己的经历中联想到了白宜。 辉煌瞬息而逝,原以为一切都已淡定,但女人仍然放不下对于一段完美情感的淡淡寻找。在她的心里,这样的寻找从未浮上来过,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但她脱口而出的问话,却像一枚尖锐的钢针,倏地在她心口划出一道裂痕,疼痛哗然涌出,变成热泪雾了她的眼睛。 安琴动了动胳膊,她原想伸出手去拍拍雨荷的肩膀,或握住她的手,但她什么也没做,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任何安慰的话,只在心里想着都要掉泪,何况说出口。 ------------ 章节41 41.只要床不要家 于是,安琴随意地回答一句:“我不写了。”那神情非常的漫不经心,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不写了?” “因为——”她停顿片刻,扫视大家一眼,仿佛铁了心似的喃喃道:“因为我发现了故事的真相。” “你费那么多时间,不就为了探知一个真相,为什么在发现真相之后,却反而不写了?”阿朱问道。 “因为,一切都非我们想像中的……” 雨荷倏地抬头,她投向安琴的目光里深藏着太多的疑惑和不解,但她却隐忍不问。她什么也不再问。 当安琴取出白宜的日记,雨荷却一声不吭地退出去,走进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自她离开后一直空置着,在今夜,她又回来了,像一缕魂魄。原来,白宜的魂魄和她一样,也是这世上最凄凉、最孤独的。 紫玉和阿朱跟过去,只见雨荷蹲在无着无落的房间中央,埋着脸无声地哽咽。紫玉急步冲过去,抱住雨荷,哽咽成了痛哭…… 极力避免的伤感,如决堤的水,汹涌而至。那局面凌乱不堪,不可收拾。阿朱像是受不了痛苦似的,低声叫道: “别这样了?今天姐妹们能在此相聚,……心里不知多痛快,大家该高兴才对!”说着,两行泪也直流下来,索性别过头,让泪水流个痛快。 安琴听着她们的哭泣,只是叹息一声,悄然下楼。 在青砖墙下,她开始焚烧白宜的日记。她将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下,送进火中。那一张张纸在灼烫中折腾,扭曲,窜起一朵朵火苗,蓝色的。 纸屑升腾而起,如无数只带着疼痛而翩跹的白蝴蝶。它们翩舞着,拥向那堵古老的青砖墙。墙上的石蝴蝶,静静地侍立着,如侍立于时光深处的老者,超然澄明,带着永恒的秘密俯视着一切。 女人们一个个下楼,悄无声息地静立于青砖墙下。 白蝴蝶纷乱地舞着,在她们眼里,那是一种飞翔,是生命中一场不可推却的邀请。 蓦地,她们看到石蝴蝶的翅膀上沾了些许细碎的纸屑,如飞不动的幼蝶终于找到了栖息地,恋着母蝶不肯飞。 安琴的手拂过那只石蝴蝶,沾起一点灰屑,竟有些湿意! 下雪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有雪花飘舞。东方亮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就在昨天,安琴突然又来了,她和罗泽已经有四个多月没见面了。 罗泽从草原早已回来。 安琴因为读懂了白宜凄迷的爱情,又看得太多身边悲剧的爱情故事,想着自己和罗泽的感情,一度情绪低落,自杀被抢救过来以后在家里养了四个多月,人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最近才开始上班,学校又给她安排了课,一个星期两节。 安琴敲门的时候罗泽正在画室里用那种黄黄的元素纸画小幅山水。安琴在外边一喊罗泽的名字,罗泽就紧张起来,他忙把笔放下,轻手轻脚去了卫生间。 “泽泽我知道你在里边,你把门开开好不好?”安琴在外边说。 罗泽其实大可不必躲进卫生间,他在屋里做什么,外边的人不会知道。 “罗泽去单位了。”罗泽这时候在卫生间里听见自己的邻居在外边说了话。 罗泽的这个邻居是个爱说话的老女人,这老女人不但爱说话,还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爱种些花花草草,一到春天就会把花圃里的花草不停地挪来挪去。除了种花草就是卷她的头发,总是弄满头的绿色塑料发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个老女人最近又去上了老年大学,学茶道,学插花,学跳那种大秧歌,日子过得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不会吧?”安琴在外边说罗泽早就不去画院了。 “早上就出去了。”老女人从花圃里站了起来,她刚刚又做了头发,满头是绿色的塑料发卷。她对安琴说她早上亲眼看到罗泽出去了,拿了个大牛皮纸袋子。罗泽出门的时候总是拿个大牛皮纸袋子,从来不用塑料袋子,要装裱的画儿了什么的都放在纸袋子里,连手机都放在纸袋子里。罗泽一共有两部手机,一部是星期一到星期五用,另一部是星期六日用,星期六日用的这部手机号码罗泽只告诉很少的人,安琴算一个,朱小旗也算,北京的黄小石算一个,母亲那边算一个。 “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安琴马上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罗泽很快就听到了厅里的电话铃响,他明白是安琴从门外打进来的。电话铃一响,罗泽的小狗便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看着罗泽。电话铃响了一阵停了,紧接着罗泽的手机又响了,手机放在罗泽的画室里。罗泽忙轻手轻脚去了画室,在画案上摸到了手机,关了,但手机的声音还是被外边的安琴听到了。 “泽泽,泽泽,你怎么搞的?我知道你没去单位。”安琴在外边说。 罗泽从去年秋天从草原回来后开始就不去单位了,当了两年青年画院的院长就写了辞职信。一开始当画院院长他还很高兴,但马上他就觉着自己适应不了,主要是适应不了管人和每天坐班。还有就是和书记的关系。当了两年画院院长,罗泽连一幅画都没好好儿画过。 “泽泽,泽泽。”安琴在外边又喊了两声,接下来就没了声音。 停了好一阵,罗泽以为安琴走了,正要行动,想不到安琴又在外边说了话: “我给你买了些吃的,大杏仁和无花果,还有一瓶雀巢,泽泽你听见没?” 罗泽没吭声,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开口,也不开门,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和安琴这样继续下去,坚决不能。 安琴又在外边说话了,说她把东西就放门口了: “泽泽你把东西拿进去,小心让别人拿走了。” 罗泽心里忽然又有些感动,那感动轻微而具体,就像有人用一根羽毛在伤口上划了一下,有些疼,有些痒,还有些浮在上边的薄薄的快感。毕竟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见到安琴了,其间他们通过话,但罗泽和安琴每一次通话总是吵,罗泽说他和安琴之间已经结束了,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安琴却说除了罗泽她绝对不会嫁别人。所以他们在电话里总是吵。罗泽现在多多少少觉着自己有些对不起安琴,对不起她的原因主要是安琴被送到医院里抢救的时候罗泽没敢去看她,但安琴自杀,毕竟是因为他。 罗泽轻轻从卫生间里出来,他要在猫眼里看一下安琴。安琴正弯下腰把一个大食品袋放在门口,放完食品袋朝门这边凑了过来。猫眼一下子暗了下来,罗泽明白是安琴扒在猫眼上往里边看,但她注定什么也不会看到。如果从外边都可以看到里边,那还是什么猫眼? 这时候安琴又在外边说话了,说:“泽泽你记住,最近少吃方便面,方便面里的调料袋儿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连电视都报道过了。”为了省事,罗泽经常吃方便面。 “又脏又恶心,姜片都长了绿毛,泽泽你千万别吃。”安琴在外边说。 罗泽心里禁不住又有些难过,自己和安琴的关系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安琴为什么非要结婚?从一开始,罗泽就告诉过安琴自己不会结婚,那时候安琴也同意了,他和安琴之间虽然有过无数次无数次的性欢乐,但性是性,结婚是结婚,罗泽要的不是家庭,要的不是责任,他要的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艺术家的自由生活,他可不愿像一只鸟一样给关到一只笼子里连一点点自由都没有。 罗泽在猫眼里看着安琴从走廊门里走了出去,穿着他去年给她买的牛仔裙,浅蓝色,上边有细细的白道子,清清爽爽,和她那顶蓝白道子相间的凉帽很搭配,罗泽还可以想象到安琴脖子上还戴着自己送她的绿松石吊坠,配着一条很细的皮带儿。 罗泽并没有在安琴离开后马上打开门把放在门外的食品袋拿进来,罗泽返回身,坐在厅里的沙发上,他想让自己好好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把乱糟糟的思路理一下。 罗泽总是习惯坐在靠南边的那个沙发上,那是厅里光线最好的地方。罗泽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本讲宝石的书。胡乱把书翻开,他也只能把书胡乱翻翻,只要安琴一出现,他的心就是乱的,乱得五彩缤纷。 他对自己说,要是翻到讲宝石的地方就看一会儿,要是翻到讲黄金的地方就出去把安琴留下的东西拿进来。他翻到了这一页,这一页上写道: 天然的黄金色泽艳丽,十分罕见,从远古时代就很出名并且为人们所追求,它在立方晶体之中变成结晶状态…… 罗泽不看书了,把书又扔在沙发上。就在昨天,和罗泽关系最要好的季老师又把罗泽找了去,唠哩唠叨和他谈安琴的事,罗泽心里明白肯定是安琴又去找了他,安琴知道自己和季老师的关系。 季老师把罗泽训了一顿,说:“安琴自杀是因为爱你爱得太深,她都把你爱成这样了,你还要什么?她为了你都敢自杀,你还要什么?” 季老师这么一说,罗泽当时就忍不住激动起来,罗泽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安琴,他这一辈子根本就不会结婚,上床是上床。结婚是结婚,性是性,婚姻是婚姻,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性早就和爱情分离了,谁还讲这些?话虽这么说,但罗泽现在对安琴是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是只能尽量回避,尽量不见面,尽量不接电话,但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接安琴的电话,安琴总是用陌生的电话号码给他把电话打过来。或者就在外边敲一阵子门,喊一阵,留下一些东西,这真让他受不了。那种让人怎么也摆脱不掉的感觉真不好受,罗泽的生活现在简直是乱了套。 罗泽的日子其实一直过得都很规律,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小画案前画一阵子画儿,或者是写字,然后就是去遛他的小狗,一边还跑跑步,穿着他最喜欢的阿迪达斯牌子的白色运动衫。罗泽的那只小公狗已经十岁了。遛完小狗,在以前,就该去后边父亲那里了,自从罗泽的父亲和姜小兰同居在一起后,罗泽就没再去过,他和父亲不说话已经有一年多了。 罗泽的母亲现在是一个人过,住在师院,身体也不太好,每星期还有四节课,她讲课总是很认真,每次讲课都要带一大摞书气喘吁吁奔赴讲台,但一上讲台她又总是想不起自己要讲的东西。罗泽的父亲和姜小兰同居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很大,所以记忆力一下子就不行了,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让罗泽和罗泽母亲最痛心的是罗泽的父亲勾引了老朋友姜秋生的女儿。 为了安慰母亲,罗泽现在倒是经常去师院那边去看望母亲,安琴喝安眠药自杀那一阵,罗泽甚至还在母亲家里住了将近有半个月,罗泽长这么大,上美院附中住校,上美院又住校,大多数时间在外边,很少和母亲住在一起。罗泽的母亲还奇怪罗泽这一阵子怎么会突然和自己住在一起?她担心罗泽是不是又和他父亲吵了架? “因为什么又吵?你别总是和他吵。”罗泽的母亲对罗泽说父亲怎么说都是父亲。 “没人说他不是父亲!”罗泽对他母亲说要吵就让他和那个姜小兰吵去吧,吵他们乱搞的事,最好能把他们的丑事吵成国际新闻才好。 “你别总是这么说你爸爸,好说不好听。”罗泽的母亲看着罗泽,停停又对罗泽说:“最了解你父亲的你说是谁?说到底还是我!你父亲是在寻找激情,他寻找了一辈子的激情,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你以为他会真爱上那个姜小兰?会爱上那个小烂货?他会爱上那个小烂货?” “要真是爱情我倒还能接受,可惜他们之间只有乱搞!”罗泽说。 罗泽的母亲突然很寒冷的笑了笑,她弯下腰,要罗泽看她床下的那个小保险柜。罗泽知道那个小保险柜里放的都是些存折和金条,还有他父亲收藏的一些古代金银器,都是十分值钱的东西。罗泽的母亲说这些东西都是前不久罗泽的父亲背着姜小兰拿过来的。 “你说你爸爸是什么意思?都是前不久才拿过来的,都在这里了,姜小兰别以为她年轻就能把你爸爸的心偷走!在这个世界上,说到底最知道你爸爸的还是我!你爸爸追求的是激情和新潮,他一辈子都是这样。”罗泽的母亲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也就是母亲让他看保险柜里的东西的时候,罗泽觉得父亲真不是个东西。 “乱?伦怎么说也不能算是新潮吧?!”罗泽说。 “别说了,别说了,说你吧,你为什么住妈这儿?为什么?”罗泽母亲说。 “因为我是您儿子。”罗泽笑着说:“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不行吗?”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罗泽的母亲还是了解儿子的,罗泽的母亲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英语讲得十分好,讲外国文学可以用英语整章整章诵读原著。 罗泽看着母亲两鬓的白发,想了想,还是没把安琴吃安眠药自杀的事对母亲说。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想和您在一起多住几天。”罗泽说。 “你和你父亲在这方面都一样,都只会对我说谎。”罗泽母亲对自己儿子说。 罗泽不看书了,也不想继续画画儿了,他想自己应该出去遛遛小狗了,小狗这几天有点拉肚子,总要隔一阵子出去一下子。安琴放在外边的食品袋也要拿进来,总不能把她买来的东西扔掉。罗泽换了那双很舒服的黑色小牛皮轻便鞋,他换鞋的时候小狗就开始低声欢叫,围着他跳来跳去。 罗泽开了门,把门口的食品袋先拿了进来,他顺便把食品袋打开看看,发现里边还有酒,是那种小瓶的竹叶青酒,这种酒甜甜的,罗泽和安琴都很喜欢,他俩儿在*的时候总是爱喝点儿这种酒,这样可以让情绪先飘飘然一下。 这时小狗已经跑了出去,在院子里突然兴奋地尖叫了起来。 罗泽马上跟了出去,出了楼门,他突然吃了一惊。 安琴坐在外边花圃旁的石凳上,正直盯盯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家。”安琴已经站了起来。 罗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真是令人尴尬。 “你是不是不准备让我进家?”安琴又说。 罗泽张张嘴,他还有什么办法,只好又返回身。 “我们四个月没见面了!”跟在他身后的安琴已经激动了起来。 进家之后,安琴没马上坐下来,她站在沙发后边,盯着泽泽,眼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她又开始重复在电话里不知讲了多少次的那句话: “我死都不怕,就怕离开你,我就是要嫁给你……” “你怎么这样!”罗泽说,他没坐,也站在那里。 “泽泽,我要和你结婚!”安琴说,是不容分说。 “我这辈子不会跟任何女人结婚!不会!”罗泽要自己别太冲动。 “我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了!四个月!泽泽!”安琴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四个月又怎么样,这和我不想结婚没任何关系?”罗泽说。 “我都为你自杀过一次了!”安琴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泽说。 “你说是什么意思?”安琴说。 。 “什么意思?说明白了你是想用自杀换一场婚姻?”罗泽说。 “泽泽!你怎么可以这样!”安琴尖叫起来。 安琴和罗泽认识其实没有多少年,那次是朱小旗请客,在阿尔卑斯山餐馆。他们那天要了一间朝南的小雅间,雅间里既有鲜花,又有红蜡烛。安琴那天从外边一进来就让罗泽吃了一惊,安琴是那种猛看不怎么出色,却让人越看越觉得漂亮的女人,真正的漂亮都是这样,都经得住看,世上的极品美人都是让人越看越好。 罗泽在美院上学的时候画过多少模特儿,那些模特儿都很漂亮,但那些模特儿的美都是摆在外边,是故意要张扬出来给人看。而安琴的美却是一种内敛,是一种需要时间来慢慢慢慢品味的美。 安琴那天穿得很朴素,上边是着一件纯棉半袖衫,布料上有细碎的浅蓝色的条纹,下边是条浅蓝色的牛仔裙。这服装再普通不过,但穿在安琴身上就是让人觉着得体而漂亮,而且显得特别干净宜人。那天安琴还戴了一枚西藏德银的指环,另一只手上戴着一块金属牛仔表,带盖子的那种。 朱小旗要罗泽点菜,罗泽忙摇摇手说他不会点,他把朱小旗递过来的菜谱推开,却把安琴的牛仔表要过来,他想打开表的盖子却找不到机关。 安琴在一边把手伸过来,用细细的食指告诉罗泽开表盖的那个小按钮。安琴的手指上涂了透明指甲油,亮亮的。 罗泽把表打开看了一下,抬起脸对安琴说:“这表虽然一般,但戴在你身上倒是挺有格调,有格调就好。” 罗泽把表还给安琴,说他自己一直想戴一只耳钉,但一直找不到一只合适的,别人要小,他要大,而且要不经打磨的那种绿松石,栗子那么大,罗泽还说他的学生顿珠答应他很长时间了,说要替他找一块颜色和形状都好的老松耳石,这种石头据说只有在西藏才能够找到。 “顿珠?不像是汉族名字吧!”安琴问。 “怎么可能是汉族?”罗泽说顿珠是他唯一的藏族学生,又说无论男女,身上戴饰物要的就是格调,有格调才好,没有格调的东西戴在身上只能是累赘。 “除了格调我们也不会有别的,我们是无产阶级,不像罗老师。”安琴说她想要看看罗老师戴什么表。 “你说的我们都包括谁?”罗泽笑了笑,把胳膊伸了伸,说自己除了外出从来都不戴表,要戴就是欧米茄,有编号的那种。 “戴欧米茄能不能也算是一种格调?或者是情调?”安琴笑着说。 “精神方面才是情调,衣饰方面是格调,真正的漂亮从来都是要格调做底,就像我们画油画先要打底,底打对了,画儿才能画好。”罗泽纠正了一下。 “罗老师您再说一遍,什么是情调什么是格调?我没听清。”安琴笑着又问了一句。 “情调是精神方面的事,格调是衣饰方面的事。”罗泽重复了一遍。 “这次记住了。”安琴说她的记性不太好,而当老师的人必须要有个好记性。 “我早就不当老师了,你千万别叫我罗老师,也别叫我‘您’。”罗泽说。 “那叫您什么才好?”安琴笑了。 “就叫‘你’,叫‘你’最亲切,是朋友的叫法。”罗泽说。 “朋友的叫法?”安琴看着罗泽的那双眼睛。 “对,朋友的叫法。”罗泽说。 “这样是不是可以一下子就把关系拉近了?”安琴笑着说。 罗泽忽然不好意思了,脸红了。 ------------ 章节42 42.欲恋 “一个会害羞的男人是不是挺可爱?”朱小旗在旁边调侃了一句,问安琴。 罗泽的脸就更红了,他有时候会为一点点事情就害起羞来。 “我不知道。”安琴用调羹慢慢慢慢喝了一下汤,对朱小旗笑着说。 “那你就敬泽泽一杯。”朱小旗坏坏地笑着。 罗泽就是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和安琴之间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罗泽虽然有时候显得很腼腆,但他在行动上却是十分勇敢,罗泽的女朋友实在是太多了,上美院的时候,罗泽的性生活已经异彩纷呈,美院的学生总是情爱至上,奇葩突放,有时候连一点点准备都没有爱情就突然来了,有时候连一点点准备都没有,爱情忽然就又无影无踪了。 安琴笑盈盈地站起来,把一只手伸向罗泽,要给罗泽倒酒。 “服务员,来冰块儿。”罗泽把杯子递过去,侧身喊了一声服务员。 安琴倒酒的姿势很好看,她倒得很慢,瓶口离杯口保持着一点点距离,她在学校里是教旅游和餐饮专业的,经常要给学生做示范,她的动作很标准,是上学的时候在五星级饭店实习的时候练出来的。 罗泽以为安琴只敬一杯,便把安琴递过来的酒一下子干了,刚刚干完。想不到安琴又把他的杯子要了过去,又满了一杯。 “好家伙!”罗泽叫了一声。 这时候那个男服务员把亮闪闪的冰桶拿过来了,安琴给罗泽杯子里加了一些冰块儿。 “行不行?”安琴看着罗泽,问。 “再加几块儿。”罗泽说。 “行不行?”安琴又加了几块儿。 “还可以再加几块儿。”罗泽把杯里的啤酒喝了两口,让安琴再加冰块儿。 罗泽把这杯酒喝完,安琴马上又给他倒了一杯,而且把自己那一杯也一下子干了,也就是说罗泽干一杯安琴干一杯。 “好家伙!”罗泽又叫了一声。 罗泽的酒量很小,这天晚上安琴一共和罗泽碰了十多杯啤酒,每一次罗泽都说自己“好家伙!好家伙!” 他想要坐在旁边的朱小旗帮帮忙,朱小旗就说:“你问问安琴会不会同意?她同意我就替你喝,问题是你喝几杯人家安琴也喝了几杯,你个大男人好意思让人替?” “你同意不同意?”罗泽看着安琴。 “你说我会不会同意?”安琴笑眯眯地看着罗泽的眼睛。 “你的酒量真是可以。”罗泽对安琴说。 “什么是可以?”安琴说。 “可以,就是——可以的意思!”朱小旗又在一边马上坏坏地笑着说。 “可以,我高兴可以这两个字!”罗泽真是有点喝多了,笑着拍拍朱小旗。 “我觉得可以。”朱小旗看了一眼安琴,对罗泽说。 “我也希望我们可以。”罗泽也看了一眼安琴,对朱小旗说。 “你们男人都不要太自信。”安琴说,看看罗泽,又看看朱小旗,又把自己的酒干了。 酒喝到后来,安琴也受不住了,一趟趟地去洗手间。上水果的时候,罗泽的肚子也让啤酒搞得十分难受,他连一点点水果都没动,他觉得自己时时要吐,他忍着,不敢再吃一点点东西。安琴给他用牙签挑了一小块西瓜,刚一挑起来那块瓜就又掉到盘子里,安琴干脆用手把那块西瓜给罗泽递了过来。 “请罗老师慢用,学生给你敬上了。”安琴笑着说。 “你怎么又改口了,又叫我罗老师?”罗泽说。 “虽然去了洗手间,但我保证你没洗手。”朱小旗对安琴说。 安琴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就是不洗手我们女人也比你们臭男人干净,《红楼梦》里都这么说。 “那当然,女人去洗手间一般来说不只是为了洗手。”罗泽笑着说。 “那二般呢?”朱小旗笑嘻嘻地开始摆弄他的烟斗。 “二般我就不说了。”罗泽笑着,他刚才也忍不住去了一趟洗手间,吐了,现在觉得好得多了,他又要酒,这就是罗泽,虽然没酒量,却还敢再喝。 “只要兴趣在,不用去想结果,不就是一点点酒。”罗泽说。 服务员又用托盘上酒,这回是五瓶,安琴站起来,把酒一瓶一瓶给大家分开,她请服务员再上一瓶。 “公公平平,一人两瓶。”安琴说。 “好家伙,我怀疑你不是女儿身。”罗泽说。 “我其实不喝啤酒,我最喜欢喝竹叶青。”安琴对罗泽说。 “那就上竹叶青。”罗泽马上转过身对服务员说。 “哪天吧,今天不行了,哪天罗老师请我喝竹叶青好不好?”安琴笑着说。 “那没问题。”罗泽说:“到时候就怕请不来你。” “这种事你不要早下结论。”安琴开始吃她的水果,安琴吃水果的样子很好看。 “再说一次,不要叫我罗老师。”罗泽笑眯眯地看着安琴一点一点吃水果,她把自己盘子里的水果吃了还不算,又一点一点把罗泽盘子里的水果都吃了。罗泽看看旁边朱小旗的果盘,里边还有火龙果和橙子。 “罗老师你看什么?”安琴把一片橙子放在嘴边。 “我很爱看你吃东西。”罗泽说。 “是不是嫌我吃了你的水果?”安琴说。 “过几天我送你个榴莲好不好?就怕你受不了那味道?”罗泽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忧郁已经无影无踪。 罗泽很喜欢吃榴莲,总是买回一个放在那里慢慢吃,味道越浓越好。罗泽总是喜欢反常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也喜欢榴莲。”安琴说。 “问题是许多人都不喜欢。”罗泽说。 “问题是我喜欢。”安琴说。 “你喜欢就好,真是难得。”罗泽说。 “要送榴莲,罗老师你最好是一个月送一次。”安琴说。 “一个月一次算什么?不行不行,这话说得不好听,罚酒。”朱小旗在一旁马上说。 安琴看看左右,不好意思了。 为了给安琴解围,罗泽把朱小旗的烟斗拿过去抽了两口,烟丝很香。 “这烟香不香?”罗泽侧着脸问安琴。 “安琴你闻闻泽泽吐出的烟香不香?”朱小旗在一边说。 安琴显得更不好意思了,开始喝她的水,看着罗泽。 “你看他做什么?他又不会抽烟。”朱小旗对安琴说:“烟斗实际上是给不抽烟的人准备的,抽着没闻着香。” “水果也这样,好看的不好吃,不好看的往往好吃,就像这火龙果。”罗泽忽然说起他的母亲怎么才五十多就眼花了,那次把切开的火龙果当成了点心,说:“这是什么点心啊,没什么味儿,里边怎么放了这么多黑芝麻,是什么点心?外边用这么多的色素?” “他是在编故事,别听他的。”朱小旗说。 “你爸爸的眼没花吧,他眼花了怎么画工笔?”安琴侧过脸问罗泽,人们差不多都知道罗泽的父亲罗寒松是国内外有名的工笔花鸟画家。 “别提他别提他。”罗泽忙摆摆手。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朱小旗也忙把话岔开,问安琴。 “怪哉,你还没结婚?”罗泽这回真吃了一惊,看定了安琴。 “我看上去没那么老吧?罗老师。”安琴眼睛亮亮的。 “和大学生待在一起的人就是年轻。”朱小旗说青春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 罗泽这才知道安琴是大学教师,她父亲是同光公司的工程师,母亲是东北人,不上班已经有十多年了,身体一直不好。安琴还有一个妹妹叫安梅,在工厂医院里当护士。安琴还有一个奶奶,对安琴最好,安琴是她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安琴就说起她奶奶的鱼做得最好,哪天要请罗泽吃一次她奶奶做的河豚。 “河豚我当然要吃。”罗泽说他还没吃过河豚。 “你敢?”安琴说。 “当然敢,我喜欢刺激。”罗泽把身子往后一靠,对安琴说没做过的事他都想做一做。 “你没做过的事恐怕也太多了吧?说说看。”朱小旗笑着说。 “对,我还没画过安琴,我什么时候专门给你画一幅。”罗泽忽然把脸靠近了安琴。 “说清楚,你是想画水里长的还是画在地上行走的?”朱小旗笑着问罗泽。 “这要问问安琴。”罗泽笑眯眯在看着安琴。 “我不知道。”安琴说。 “但你记好了,哪天我要请你吃榴莲!”罗泽说。 就在那次聚餐后不久,罗泽试着给安琴打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那个大榴莲就在罗泽手里托着,像个大篮球,有些扎手。 罗泽在电话里问安琴是不是可以赶过来吃榴莲?想不到安琴那边很爽快,说她正好没课可以来。安琴来之前,罗泽的一个美术朋友却突然出现了,罗泽这个学美术的朋友近几年去云南待了几年,想去挣钱,钱没挣到人却一下子老了许多,胡子留得很长。 罗泽的这个美术朋友的画总是满纸黑气,所以总是卖不出去,生活过得很落魄。罗泽没有留这个朋友多坐,也没像往常那样把厅里的灯打开请他坐在厅里,而是请这个朋友在餐厅里小坐了一会儿。 罗泽的餐厅里有一张很大的椭圆形的餐桌,配了六把欧式古典椅子。罗泽因为经常不在家里吃饭,餐桌上总是放满了各种读物和报纸,罗泽比较爱看的杂志是《时尚先生》和《时尚健康》,这张餐桌上还放着一个大青花笔洗,笔洗里总是放很香的瓜,春天的时候还会放一些鲜红的樱桃,罗泽从来不爱吃琐琐碎碎的水果,也从不爱嗑瓜子儿,那些水果放在那里也只是看看闻闻而已。 “我这几天特别忙,我只能请你稍待一会儿。”罗泽就对他的这个朋友说他现在正在赶着写一个东西,忙得晕头转向。 罗泽的朋友掉过脸朝电脑那边看了看,电脑那边是黑屏。 “最近我什么活动也不参加,什么人都不见。”罗泽也朝那边看看。 “你好好把时间调节一下,坚持游泳最好。”罗泽的朋友问罗泽:“现在是不是还天天游泳?” “我今天必须要把一篇稿子赶完,必须。”罗泽又说。 “我也不多待,北京或上海都可以,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画廊。”罗泽的这个朋友想让罗泽给他介绍个画廊,哪怕价位低一点都可以。 “我给你问问大使馆的朋友,也许可以在大使馆里卖些画儿。”罗泽说。 “我的东西怕不合适老外吧?”罗泽的朋友问多大的尺寸比较合适? “我问完了再说,今天咱们好不好就到这里。”罗泽已经站了起来,说他要马上赶稿子了,他最近的时间实在是不够用。 放在青花笔洗里的榴莲已经开裂了,散发着一股很难让人接受的味道。 “什么东西这么臭?是不是下水道又堵了?”罗泽的朋友往外走的时候又返过身来。 “榴莲。”罗泽说:“榴莲就是这么个味儿。” “我还没有吃过榴莲。”罗泽的朋友说。 “闻着臭,吃着挺香。”罗泽说。 “比臭豆腐都臭。”罗泽的朋友说。 “问题是有的人喜欢。”罗泽说,在心里担心安琴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安琴的出现是那个朋友走后的事,她给罗泽带来了一束紫罗兰,是那种紫色的,迎着光又要透出些微蓝的那种紫,很明艳,很异国情调,蓝色的花总是让罗泽在心里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惆怅,罗泽最喜欢这种颜色,那次去草原,罗泽下车小便,对面就是满坡满坡蓝色的胡麻花,那么有气势,那么好看,一大片连着一大片,是那么让人感动,罗泽站在那里忽然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当时朱小旗正站在罗泽的旁边。 “你怎么回事?”朱小旗说。 “这种蓝色我就受不了。”罗泽说。 “这蓝颜色是好看。”朱小旗说。 “一看这蓝颜色我就想掉泪。”罗泽又说。 “如果只有一点点蓝我想你不会这么感动。”朱小旗说。 罗泽想想也对,那种一大片一大片纯蓝真是有气势,真是让人感动,但因此落泪的人也许只有他,罗泽当时还问朱小旗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 “你当然是神经过敏,这还用说。”朱小旗说画家有几个不是神经病,正常人都当不了画家和艺术家。 也许是第一次在罗泽家见面,那天罗泽和安琴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吃完榴莲,罗泽和安琴又喝了功夫茶,喝的是罗泽的朋友小温送过来的“观音王”。他俩从五点一直喝到将近晚上七点,两壶开水都被喝光了。 其间罗泽去了好几次洗手间,去洗手间的时候,罗泽笑着对安琴说:“你千万可别看,我的洗手间可是透明的。” 安琴说她偏要看,真还往那边探探头,她想不到罗泽的洗手间果真是透明的,坐在客厅里可以看到卫生间里的一切。 罗泽装潢现在这套房子的时候,一开始在客厅和卫生间之间打了道木墙,朱小旗过来看了看,说:“泽泽你又不准备开公共桑拿浴室,打木头的做什么?傻×!要打玻璃的,在客厅里能让人看到卫生间里的一切活动才算时尚。” 罗泽家的客厅与卫生间现在就只隔了一堵玻璃墙,这真是很特殊,有那么一点点色情的味道。 那天喝完茶,罗泽让安琴看他的画儿,随后他又忍不住去了一次洗手间。 “你怎么没动静?喝了这么多的茶?”从卫生间出来,罗泽说。 “要什么动静?我不会有任何动静。”安琴红着脸说。 “我倒有动静了。”罗泽笑着说。 “什么动静?”安琴还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罗泽这么一说,他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又取出一轴工笔草虫让安琴看,画上是萝卜蚂蚱,红萝卜上落着一只枯草色的蚂蚱。 “送给你,好不好?枯草色的蚂蚱最好看。”罗泽对安琴说。 “希望以后罗老师能多送我几幅。”安琴说她不懂画儿,却喜欢。 那天,安琴只是在吃完榴莲的时候去罗泽的卫生间洗了一下手,洗手的时候,她探头看了一下浴缸对面墙上的壁挂式电视机,她不明白罗泽在这地方挂个电视机做什么,但她后来很快就明白了它的用途。 在浴缸对面的墙上安一个壁挂式电视真是妙不可言,安琴后来也很快就领略到了这妙处,那就是躺在浴缸里一边*一边看A片。罗泽的怪癖就是总爱长时间地躺在他的浴缸里,一躺就是半天,在里边看书和听音乐,或者放A片给自己看,罗泽有时候甚至在里边喝茶吃饭。最长的时候,罗泽可以在浴缸里一连躺半天。 在真正的情人之间,那怕还没有太深的接触,也一眼就会明白对方的心里想什么,这全凭一种感觉,那天罗泽送安琴出去,和安琴对视了一下,就是这种感觉。分手的时候,罗泽和安琴握手,手和手接触的时候,罗泽能感觉出安琴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我明白你。”罗泽笑着对安琴说。 “明白什么?”安琴说。 “你真不明白?”罗泽说。 “不明白。”安琴的脸慢慢慢慢红起来。 “你不应该给我带一束紫罗兰。”罗泽说。 “为什么?”安琴说。 “你应该送我一朵荷花,这么大的荷花。”罗泽松开了安琴的手,比了一下,马上又把安琴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安琴的脸更红了,罗泽看着安琴的眼睛,又补了一句: “我以前是喜欢白荷,从现在开始,倒要喜欢红的了!” “不好意思,我红吗?我恐怕只能是粉荷。”安琴摸着自己的脸说。 “你太聪明了,聪明只有碰到了聪明才是聪明。”罗泽说。 “我可没说自己聪明,聪明人从来都不会说自己聪明。”安琴说。 “怎么样?要不就给你画幅大红的?”罗泽说。 安琴的脸就更红了,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看着罗泽: “罗老师你要说话算数。” 罗泽把身子歪着,头也歪着,笑着: “当然算数,但你以后只能叫我‘泽泽’,我的朋友都这么叫,别叫我罗老师。” 安琴忽然又想起了那天的事,说自己那天喝多了,说话有点太随便:“请罗老师原谅,我不能喝啤酒,竹叶青还能喝一点。” “你那天说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你记住,以后只能叫我乐乐。”罗泽说。 “这么叫不好吧。”安琴说。 “就叫泽泽,叫泽泽!叫。”罗泽说。 安琴笑着,不开口,罗泽又把手伸了出去。 “来,再握一下!” 两个人握着手,罗泽对安琴说:“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我想你的脸一定也很烫?”罗泽又说。 罗泽靠近了安琴,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安琴的脸。 安琴自杀的事让罗泽觉着恐怖,而且是恐怖的了不得,罗泽从小胆子特别小,又特别怕事。所以那天罗泽不得已请安琴进到家里后,只稍待了一下,出走的主意就已经在他心里定了,他觉得自己也只能出走了。 罗泽对安琴说他必须要先去遛一下狗,要不狗就要拉到家里了,这几天小狗的肚子不好,总是在不停地拉。 “早晨还没遛狗呢。”罗泽对安琴说。 “现在是几点?”安琴看了一下表,她知道罗泽一般都是在早上七点到八点之间遛狗。 “先遛,然后咱们再说话,行不行?”罗泽看着安琴。 “你把钥匙留下。”安琴要罗泽留下钥匙。 “你要留钥匙?”罗泽看了看安琴。 “我现在谁也不敢再相信了,我不相信,一点点也不相信!”安琴说。 罗泽想了想,还是把钥匙从裤袋里掏出来,轻轻撂在玻璃茶几上。牵着小狗出门之前,罗泽去了一下自己的画室,动作很轻,把另一串放在枕头下的钥匙和手机悄悄放在了裤袋里,他又从床头的褥子下取了些钱,那是他最近卖了一幅大画儿的收入,有两万多,他一直准备把这笔钱去银行存了,但一直没有时间,这种事,以前都是安琴替他做。做这些事的时候,罗泽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罗泽牵着小狗出门的时候,还从安琴带来的食品袋里抓了一大把美国大杏仁,还往嘴里放了一颗。他这么做是给安琴看,让她觉得自己出去就是为了遛遛狗。罗泽出门的时候下边是一条白色牛仔裤,上边是一件圆领体恤,体恤外边又是一件淡黄色的细条绒衬衣。 安琴把身子慢慢朝右边侧了一下,看着罗泽带小狗出去,她想让自己把情绪平下来,待会儿要好好和罗泽谈谈,她妹妹安梅在她来之前已经给她分析过了,安梅认为罗泽肯定现在又有了新的女人。 “是男人哪有不想结婚的?是猫儿哪有不吃腥的?”安琴的母亲却更实际一些,这个东北老女人,因为女儿的事,现在是既伤心又愤怒,她实际上是很喜欢罗泽,而且还一直想方设法想让罗泽高兴,她的想法是想让安琴和罗泽赶快结婚。出事之后她把所有对罗泽的喜欢都变成了愤怒,她让安琴一定要死死抓住罗泽。 “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幸福就是要抓住一个好丈夫。”安琴的母亲一句千钧地说,她还给女儿分析了一下,首先说到罗泽的收入,每年光卖画儿的收入就在几十万,这还不用说是工资,只这一点,你就不能放了罗泽。”安琴的母亲也认为罗泽是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他才有可能这样做的。 安琴自杀被抢救过来之后,安琴的家简直就像是一窝蜂,亲戚和朋友在这个蜂巢里嗡嗡嗡嗡飞进飞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的结果是这些蜂都想一下子全部飞出去去给安琴作主,去对付罗泽。 安琴的妹妹安梅虽然比安琴小三岁,却已经早早结了婚,婚姻生活让她提前成熟,她现在是事事都要从柴米油盐出发,没有一点点浪漫与虚幻,她的田野里是只要果实而不要扬花授粉。安梅现在比她姐姐好像还要痛苦,她男人顾焱开了一家澡堂自己却不去打理,整天在麻将桌上绿天红地,安梅的痛苦是琐碎的,家庭的事都是琐碎,安梅和安琴不一样,个子太低,不到一米五。 但安梅多的是心计,她早早就自己作主把自己嫁了出去,这让她暗自窃喜。她自己的家庭一筹莫展,但她却从姐姐这里看到了桃花源,往里走,会风光无限.那无限的风景便是罗泽。 安琴出事之前,安梅没事总是拉着姐姐一道去画店,安琴是看画,是感动,而安梅不是看画,她只看标价,在心里打算盘。她明白了,自己的前途就在这里,以她姐姐的性格和脑子是当不了经纪人的,安梅已经想好了,她就来做这个经纪人。 但想不到的是,姐姐这边居然出了事,居然愚蠢无比地自杀了一回,这说明什么?说明罗泽这只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这让安梅十分愤怒,她的愤怒比她的姐姐来得还要来势凶猛。安梅替姐姐分析了又分析,每一次的分析都得出一个答案,那就是罗泽肯定有了新欢! 安梅给她姐姐出的主意是先要稳住罗泽,再把那个女的找出来,她已经认定了有一个女人已经在罗泽的身边。若不是这样,罗泽怎么会不结婚?男人还会有不想结婚的,猫还有不吃腥的? ------------ 章节43 43.有欲无爱 “这种事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安梅说。 “罗泽有自己想法,你不会理解。”安琴还这样说。 “你理解?你说说什么是流氓。”妹妹安梅说。 “不许你这么说罗泽!他和别人不一样!”安琴说。 “他的不一样就是和人家上床却不和人家结婚!”妹妹安梅说。 “你根本就不了解罗泽,他和你男人顾焱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安琴说。 “谁说他和顾焱一样?也许他还比不上顾焱!”安梅说。 “人和人不一样,所以想法就不一样?”安琴要自己别和妹妹怄气。 “不一样就是他不想结婚,他想什么你知道?我看你并不知道!”妹妹安梅说。 安琴说不上话来了,盯盯地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球,上边满是刺,她忽然拿起窗台上的鞋刷子来,把仙人球上的刺一下子弄得东倒西歪。 安琴坐在厅里,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觉着玻璃茶几上的百合花头太多了,该剪一剪了,要是不剪这些小花头,那些大花也会开不好,还有花头下边的叶子也应该剪一剪。安琴找来了剪子,给百合剪花头,又把叶子也剪了剪。 罗泽的家,几乎就是她的家,她甘心当这个家的奴仆,收拾家,浇花,擦玻璃,给罗泽做饭,她什么时候做过饭? 居然为了爱情而无师自通了,而且做得还很好,她看了许多营养学方面的书,她规定罗泽早上必须吃什么,中午必须吃什么,晚上必须吃什么?菜谱都一一拉了出来,就贴在小餐厅的墙上,她还要罗泽晚上必须喝一袋奶,而那奶又必须是“蒙牛”牌子的。她把对罗泽的爱情都化作了生活中的琐琐碎碎,这种感情实际上太接近母性,有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罗泽的小母亲。 她还跟着罗泽一道痛恨罗泽的父亲,虽然她还没有见到过罗泽的父亲,虽然罗泽的父亲就住在罗泽的后边,但这痛恨是虚无的,缥缈的,没有目标的。她陪着罗泽去过师院,去和罗泽的母亲一道吃过饭。她和罗泽的母亲很谈得来,在一起谈谈教学,谈谈学生方面的事,更重要的是谈罗泽,谈罗泽的吃,谈罗泽的穿。 安琴把剪下的花头用手撕开了,闻了闻。粉色的百合花的味道太浓烈,有点和擦手的那种棒棒油相似。安琴要自己把心气平下来,待会儿和罗泽好好谈谈,她相信罗泽就是有了新的女朋友也会跟自己说。这一点安琴还是拿得很准,罗泽恰是这种人。 “待会儿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一定。”安琴对自己说。 罗泽去了前边,他多少有点儿紧张,他的汽车停在前边的库里,他把车库的卷门轻轻打开,把车从库里轻轻倒出来,然后再把车库的卷门轻轻拉下来,把车启动后,他才把小狗抱上车,从出家门到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罗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这一切,坐在家里的安琴当然不会知道。罗泽开车出了院子,往西拐了弯,直接去了朱小旗那里。朱小旗的广告公司在水门路那一带,那座写字楼太高,楼体四面都是玻璃墙,把太阳的光芒夸张着,朝四面八方反射出去,弄得周围的建筑都不知太阳到底在哪个方向悬着。 车开到了朱小旗的写字楼,罗泽把车停下来,想了想,还是坐在车里用手机给朱小旗打电话要他下来。罗泽想好了,要朱小旗帮他照顾几天小狗,也只能是朱小旗,朱小旗帮罗泽照顾小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罗泽在车里用手机打过电话,好一会儿朱小旗才从上边下来,嘴里叼着烟斗出了楼门,左看右看,又朝这边看,看到了,走了过来。 “你怎么不上来?”朱小旗扒在车门上说河南的老冯在上边。 “下下下。”罗泽从车上先跨下一条腿,又跨下一条,把小狗从车里拖了出来。 “你看它还不愿下。”朱小旗说。 “它就是这样,就是怕离开我,它什么都知道,就是不会说话。”罗泽说。 “上来吧,有好茶,新龙井。”朱小旗又说。 “不了,我马上就要走。”罗泽说。 “什么事这么急?”朱小旗看着罗泽。 “多则十多天,少则四五天,它只认你,我没别的办法。”罗泽对朱小旗说。 “不会是又把哪个女孩儿搞大了?”朱小旗拍拍罗泽的肚子。 “我可能要获狗操的诺贝尔奖了,狗操的诺贝尔奖,只有狗才会获!”罗泽说,他昨天看了一张报纸,报纸上大谈诺贝尔奖,罗泽这会儿突然想起这事来了,罗泽的思维总是跳来跳去,没有准定的路数。 “你这么激动,不可能是因为诺贝尔吧?是不是安琴又有什么事?”朱小旗看着罗泽。 “妈的!你是什么嘴?”罗泽说。 朱小旗看着罗泽,他想弄明白罗泽是不是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我头真疼。”罗泽拍拍自己的脑门儿,说这几天他总是吃安眠药,吃三粒安定都睡不着,不知是怎么搞的,看样子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你没事吧?”朱小旗说:“你是不是又碰到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罗泽牵着小狗的狗链儿,不让它往一边跑,他开始告诉朱小旗怎么给狗喂食,要一份儿肝子,一份儿蔬菜,一份儿米饭,都弄得碎一点儿,再放些鸡精和盐就行了,早上喂一次,晚上再喂一次。 “你怎么这么唠叨。”朱小旗说他早知道怎么喂这只小狗,又不是第一回了。 罗泽又拍拍小狗的头,叹了口气,说自己只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去北京买几件衣服:“夏天马上就要来了,我连件合适的衣服都没有。” “要不要,上来帮李永挑挑作品?一本集子二十四页,作品倒拿了够五百页的,你帮着挑挑?每个人的眼光都不一样。”朱小旗对罗泽说。 李永是朱小旗的朋友也是罗泽的朋友,小楷写得十分漂亮。 “算算算,我一看字就头晕。”罗泽说自己哪有这种心情,失眠的人什么心情都不会有。 “没事你会失眠?”朱小旗不放心地看着罗泽。 罗泽也看着朱小旗,心想是不是应该把安琴出现在他家的事告诉朱小旗,告诉朱小旗自己突然跑出来是为了躲安琴,如果安琴真是一下子又想不开,在自己家里自杀,比如打开煤气,比如割腕,比如喝药,如果真出了事,自己的麻烦会不会更大? “没事,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罗泽心里犹豫着,看着朱小旗。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朱小旗问罗泽。 “说没事就没事。”罗泽打消了把实话告诉朱小旗的念头,身子一侧上了车。 “夏天快到了,你也应该出去走走。”罗泽把头从车里探出来,对朱小旗说。 朱小旗站在那里,牵着那条小狗,看着罗泽把车开了出去。 罗泽的车上了京大高速公路,等待交费的时候,想法才算清晰起来。 罗泽决定先去一下北京通县,这么想的时候罗泽突然想到了通县的玉兰花,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罗泽想好了,先去通县他的好朋友黄小石那里待几天,让心情平静一下再说,安琴要是再出事就让她出事吧,管她呢,再这么下去自己也受不了。她总不会死在自己家里吧?这么一想,罗泽心里又有些害怕,又有些犹豫,心里又有点儿动摇,要真是出了事也不好,安琴也很难,要是自己是个女的,可能也不会接受这种现实,接受不了男方不结婚的现实。 但罗泽就是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罗泽就是不要结婚,这一点,罗泽早就和安琴说清了,说清了她还这么闹,说明她不通情理,而且还自杀,这让罗泽十分恼火,要是安琴在自己家里再次自杀呢?一路上,罗泽一直在心里问自己,不再吃手里的美国大杏仁了。 罗泽是在车里和黄小石联系上的,他一手抓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和黄小石对话。黄小石和罗泽是同学,他们一起在杭州上过半年的进修。 那已经是十月底了,天气开始凉了下来,但蚊子还是很多,还有蝴蝶,那种拖着长尾的蓝蝴蝶,宝蓝色,那颜色让罗泽想到北美,他总觉得那宝蓝色的蝴蝶是从遥远的北美飞来的。 罗泽当时和黄小石住在一个宿舍,因为蚊子,罗泽晚上总是睡不好,后来黄小石对他说:“蚊子是嗜血而不抽烟,要是不想让蚊子会餐你,你最好钻到我的臭被子里来。” 黄小石的话还真是有效,那天晚上,罗泽洗过了脚,黄小石也洗过了脚,关了灯,罗泽就钻到了黄小石的被子里。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罗泽和黄小石一旦钻在一个被子里,发生的事情就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那天夜里,罗泽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但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行为陷入了迷惘,罗泽知道自己不是同性恋,但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行为? 性是什么?性总是无边无际迷迷茫茫让人不分东南西北,人类永远无法把性解释得清清楚楚。弗洛伊德不行,性学家刘达临更不行,李银河也只是皮毛,这种事谁也解释不清,连每个人自己也解释不清自己。 概括一下说,性就是快乐,性不单单只针对人,一个人的性可以针对某些物体,比如一条丝袜或者一朵牡丹花,有时候一只贝壳的裂缝也可能让人怦然心动,在这方面,不管对方是什么,只要快乐就行。 从很小的时候起性就让罗泽感到快乐而迷惘。从小到大,罗泽总是不停地问自己性是什么?他现在好像清楚了,性是生命的平台,古人最聪明,也最清楚汉字的真正含义,占人说的“性命”二字,性在前而命只能随其后。罗泽和黄小石仔细探讨过这个问题,讨论来讨论去,得出的结果是:性在人类的生活里所占据的地位是最最重要的,性是生命的基础。 “只要是人,谁也摆脱不了性的支使。”罗泽对黄小石说。 “对。”黄小石看着罗泽,说。 “但我不清楚是性支使人,还是人支使性?”罗泽说。 “我看只能是性在支使人。”黄小石又说。 “只要是人,谁也不能不受性的支使?除了白痴,或假装白痴的人。”罗泽说。 “问题我们不是白痴。”黄小石说。 车快开到北京的时候,路边的色彩越来越缤纷,罗泽是从北向南,从他住的那个城市到北京,罗泽只用了四个钟头,接近北京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白玉兰,罗泽把车速放慢了,不想让白玉兰一下子从车窗外忽闪而过。 快到中午的时候,罗泽停车休息了一下,在生活站给车加了一些油,然后进了餐厅。餐厅里真是很凉快,里边一排排蛋黄颜色的塑料椅子很刺激人的食欲。 罗泽给自己要了一份快餐,胖胖的女服务员一边用一张餐巾纸擦手一边问他要不要鱼的时候,罗泽朝放菜的盘子里看了看,马上打消了吃鱼的念头,他只要了一份儿油菜香菇,还要了一些鸡蛋炒西红柿。要了一碗清汤,清汤上只飘了一些紫菜,他还要了一份儿米饭,他把米饭放在嘴里嚼了嚼,米饭有些硬,像是夹生。 罗泽找了个可以看到外边白玉兰的座位开始吃他的午餐。罗泽吃东西总是很有样儿,米饭虽然不好,但他还是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吃完米饭,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没有加糖,就站在那里喝,一边看着外边的白玉兰,他觉得咖啡的味道还凑乎,就又给自己来了一杯。 喝咖啡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这让他紧张了一下,他一手拿着纸杯,另一只手忙把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号码显示电话是从自己家里打来的。不用说是安琴打过来的,也就是说,安琴已经察觉到他不在了,罗泽觉着自己离那种危险是越来越近了。 罗泽把手机收了起来,没去接,让它响着。手机的铃声一直跟着罗泽响到车里才停下,上了车,罗泽马上又接到了信息,他想应该也是安琴的,但他还是没看。 罗泽把汽车开出了生活站,还是在高速公路的停车带上停了下来,他也只是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没看那条信息,他不想让自己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时候心里太乱,再说,就是不看,他也知道上边会讲一些什么,安琴能在信息里讲些什么?结婚还是自杀?或者是告诉他她再次自杀的方法?是服药?还是割腕?还是用煤气?罗泽心里很害怕。 车前边的挡风玻璃上,有许多虫子撞在上边留下的污浊的液体状东西。罗泽觉得自己这一次要让自己彻底失踪一下,彻底失踪就是要彻底把自己的消息断掉。罗泽觉得自己够烦了,也该让别人烦一烦了,该让别人吓一跳,这里边也包括自己的父亲,自己从小到大也太听话了,总是乖乖地坐在那里画画儿写字,也该让自己那老不要脸的父亲担担心了。 如果安琴这一次真是在自己家里出了事,比如,血流满地的死在那里,比如,煤气中毒死在那里,脸是绿的,要多可怕就有多么可怕!就让自己的父亲来处理好了,总不能让父亲把心全放在那个姜小兰身上,总不能让他变成个精子制造机器。罗泽现在对父亲是充满了仇恨与不屑。那天,季老师劝他不要和自己父亲弄得那么僵,说父亲怎么说都是父亲,最最重要而且让人永远无法摆脱的是他生了你,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罗泽当时是太激动了,从沙发上一下子跳了起来,罗泽对季老师说:“我那父亲还算父亲?别说他怎么对待我母亲,也别说他现在怎么乱`伦,就说他怎么对待我吧。” 罗泽对季老师说起几个小细节,说他十八岁那年,他父亲有一次很认真地把他叫过去,对他说‘在有人的时候,尤其是外边,你不要说你是我的儿子。’罗泽父亲这么说的时候简直把罗泽吓了一跳,罗泽还以为自己不是亲生,到后来才知道父亲是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儿子,罗泽的父亲长得也实在是年轻,猛看上去就是四十刚出头的那个样子,这是现在,罗泽十八岁的时候,罗泽的父亲看上去更年轻,简直就像是个二十八九的年轻人。罗泽的父亲太自私,对母亲的态度,加上对罗泽的态度,再加上,这个老鬼!这个老色鬼! 他搞什么样的女孩不好,偏偏要把自己好朋友的女儿搞到手。姜工程师以前总是喜欢到罗泽他们家来坐坐,说说话,和罗泽父亲喝喝酒,在一起谈谈养梅花的事,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让女儿姜小兰过来学工笔花卉,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就和自己的老朋友学到了床上,现在干脆住到了一起。这事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罗泽觉着性方面的事从来都不好说,说到性,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两个人愿意,别人谁也没权利干涉,但父亲太出格了,是乱`伦!罗泽在性方面说实在的是很解放!同性恋现象他都能够理解,认为那只不过是对一种方式的选择,但他就是接受不了父亲这档子烂事,这事让罗泽从心里觉得恶心。 “如果安琴真是出了事,就让他来处理好了!”罗泽心里忽然有些快感。这一回,罗泽一定要让自己失踪一阵子,让所有的人都着急,让所有的人都害怕,让父亲暂时从姜小兰那里分一下心!这么想的时候,罗泽忽然又很高兴。 说到那个姜小兰,长得也真是漂亮,是妖精,漂亮的女人都只能是妖精,姜小兰长得太像张曼玉了,但她要比张曼玉漂亮,因为她年轻,她光彩,小的时候还不怎么显,到了现在,就像是一朵花突然开了,妖艳的颜色才呈露出来。姜小兰的动作是优雅,是慢,是经过长期打磨的手眼身法步,谁打磨她?并没有人打磨她?是天生! 姜小兰的皮肤偏黑,这更加难得,现在许多人想要这种皮肤得去海边去晒。罗泽总是想象父亲和她在床上缠绵的情景,这么想的时候,罗泽的冲动要比和安琴在一起都要来得厉害。有时候罗泽在院子里会碰见姜小兰,他们从小就认识,大了以后甚至还在一起游过泳。 罗泽在游泳池里教姜小兰游泳,在水里轻轻扶着她的背,看着她的两只脚一下一下把水花踢得到处都是,他若即若离地扶着她柔软的腹部教她自由泳,她一划水,罗泽的手就无法控制了,她的身子已经划了出去,这么一来,罗泽的手就触摸到了她的小肚子,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来,就又触摸到了她的耻骨。 他们游完泳,还会到游泳馆对面的小面馆吃一碗面,那小面馆的女老板脸上有几颗麻子,所以就有了特点,现在有麻子的人毕竟是太少了。 面对着姜小兰,罗泽觉着自己在审美方面绝对和父亲一致,父亲喜欢皮肤黑的女孩子,而自己也从心里喜欢黑皮肤的女孩子,姜小兰总是让罗泽想到他的学生顿珠,顿珠的皮肤比姜小兰好,当然皮肤好还不能算漂亮,还要五官好,姜小兰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一点不宽,一点不窄。 而罗泽的学生顿珠,脸的上部显得有些太开,脸的下半部就相对显得收了一些,但顿珠留的是长发,从额际披下来,正好把额头遮了一下。看到姜小兰的时候,罗泽就总是要想到顿珠,顿珠现在还常常和罗泽通电话,“你答应我的绿松石呢?是不是给了第三者?”通电话的时候罗泽总是要和顿珠开开玩笑。罗泽的学生里边,可以与姜小兰相媲美的也就这个顿珠。 “你长得太像姜小兰了,你爸爸是不是往内地输送过一个女儿?”罗泽还对顿珠这么开过玩笑。 “谁是姜小兰?又是姜又是兰?”顿珠说这是最最难听的名字。 罗泽现在很怕在院子里见到姜小兰,一见到姜小兰,罗泽总会在心里想,父亲和姜小兰的第一次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父亲先开口,怎么开口?怎么示意?是一下子拥抱在一起?还是姜小兰先开口?又会怎么开口?是谁先宽衣解带?或者是互相宽衣解带?做事的时候,姜小兰会不会再叫“罗叔”这两个字,两个人来了*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的时候,罗泽就会一下子冲动起来,那种遏止不住的冲动又让罗泽觉得自己很下流。 “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乱`伦!”罗泽很想大声对姜小兰说这么一句,而同时又为自己身体的强烈生理冲动感到羞耻。 罗泽的车开到了北京通县芳同小区,在约定的路口看到了黄小石。 黄小石穿着一件很宽松的白色T恤,下边是一条泛白的牛仔裤,再下边,是一双橘色的休闲鞋。黄小石的头发剪得很短,肯定是刚刚剪过,好像还打了一些嗜喱水在上边,亮晶晶的,黄小石正叉着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他的白色T恤有些短,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就把小肚子露出了一点,可以让人看到他里边穿着的白色底裤松紧带部位的字母。 黄小石的样子很可爱,男人和女人之中都有这种极品,不漂亮却有魅力,魅力让他们可爱,只有魅力才可能让某些人成为人间极品。罗泽把车在黄小石身边轻轻停下来,把头从车里伸出去,猛地拍拍喇叭。黄小石正望着另一边,吓了一跳,拉了一下后边的门,又“砰”地把后门一关,跳到了前边,坐到了罗泽的旁边。 “妈的,你个狗东西!”黄小石搂了一下罗泽。 “想不到吧?”罗泽说。 “一共开了几个小时?”黄小石说。 “看见你,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罗泽摸了一下脸。 “你还不好意思?你以为你是小姑娘?”黄小石笑着说。 “不是小姑娘就不会害羞了?”罗泽说。 黄小石的家离他们约定的地方不远,黄小石侧着脸对罗泽说晚上就住他家不行:“我老婆马上要回天津,她妹妹要办事了,是离婚。” “不说她,说咱们的,你晚上就在我的画室里搭一个地铺行不行?我家的亲戚来了也都这样,挺舒服的,行不行?要不,我出去和你一起住?听你的,你说怎么就怎么。”黄小石说。 “听你的,有什么好玩儿的?有没有妞儿?”罗泽说。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北京了?”黄小石说他感到有些突然。 “来玩儿玩儿,看看玉兰,买买衣服。”罗泽说,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罗泽看了一下,没去接。 “你怎么不接?”黄小石问罗泽。 “麻烦。”罗泽回答得很简单。 “你碰到麻烦了?”黄小石看着罗泽。 “没,就是想看看你,找找妞儿,不过有你不找妞儿也可以。”罗泽说。 黄小石的家住在十三层,现在的家要比以前他们两个总是挤在一起睡觉的屋子大了不知有多少倍,一进门是卫生间和厨房,厨房在左,卫生间在右。中间是一个正方的大厅子,厅里是一圈儿褐色的粗布沙发,沙发对面是电视。沙发靠背后有一个狭长的几子,上边放着一只很大的豆青花瓶,花瓶边是一只青瓷盘,盘里是菱角、花生、荸荠、莲蓬、核桃,都是紫砂做的,做得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模一样,是罗泽好多年前去宜兴的时候买来送黄小石的,想不到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放在盘里,这让罗泽心里很高兴。 罗泽和黄小石进了屋,两个人同时换了拖鞋。黄小石和罗泽一样,也喜欢穿白色的线袜,而且,黄小石家的男式拖鞋和罗泽家的也一样。 罗泽一边换鞋一边问黄小石: “你老婆呢?总不会现在已经去了天津?” 黄小石在卫生间里一边小便一边回答罗泽,说他老婆出去买菜去了。 “随便吃一口就行了,她心情不好。”罗泽说。 “没事,你不来她也得吃饭。”黄小石又从卫生间里出来,收收小腹,拉上裤链。 “在外边吃最好,她心情不好就别让她做。”罗泽又说。 “她有什么心情不好的,是她妹妹离婚,又不是她离婚。”黄小石说。 ------------ 章节44 44.女人什么时候最可爱 黄小石的话还没落音,外边有了动静,是黄小石的老婆,在外边“哗啦、哗啦”开门。 罗泽忙把地上的鞋用脚拢了拢,跑过去替黄小石老婆从里边把门打开。 “自己开车来的?”黄小石的老婆一手提着菜,一手拿着一束白玉兰从外边进来,用身子把门碰上,问站在门边的罗泽。 “这花是买的?”罗泽把玉兰接过来,闻闻,问是不是从树上折的。 “街上买的。”黄小石的老婆说还有香椿,很鲜的香椿,都是从很远的菜市场买的。 “你也让黄小石学学开车,买东西就方便了。”罗泽说。 “黄小石连电脑都用不好,总是死机。”黄小石的老婆把菜放进了厨房,对跟在后边的罗泽说黄小石实际上是个古人,现代的东西他什么都不会。 “不是不会,是不感兴趣。”黄小石把罗泽手里的玉兰接了过去,也闻了闻。 “黄小石原打算今天出去写生,听说你来又把票退了。”黄小石老婆放好了菜,从厨房出来,说黄小石是个朋友至上的人,工作都可以放在一边。 “一个人去还是带学生去。”罗泽回过头问黄小石准备去什么地方。 “和学生一道去。”黄小石又把玉兰递给他老婆,说原来准备出去半个多月,去黄河,从河曲往南走。 “不过现在还有点早,过几天正好,不去也行,可以让学生就近写生,比如说去龙庆峡,那一带有许多老房子。” 黄小石的老婆把玉兰插到沙发靠背后的青花花瓶里,看了看,又重插了一回,看了看,又重插。 黄小石说:“玉兰没有梅花好,梅花没花也比玉兰好看,罗泽你来晚了,早来几天可以看梅花,就插在这个瓶子里,朱砂梅,这么老大一枝,像棵小树。”黄小石的老婆比划了一下。 “我过年的时候也在家里插了一枝,真是香。”罗泽说。 “玉兰这种花没什么姿态,也就是香。”黄小石说。 “紫玉兰香还是白玉兰香。”罗泽又过去闻了闻,问黄小石。 “紫玉兰不香吧?”黄小石的老婆说她在上海虹口公园见过那种紫玉兰,很高,有那么高。黄小石的老婆又比划了一下。 “那是广玉兰。”黄小石说广玉兰的果实红得怕人,像血饼子。 “今天晚上有好竹笋给你们吃。”黄小石的老婆又去了厨房,在厨房里说买竹笋最好买那种掉在地上就会摔碎的,这种竹笋最嫩也最鲜,今天正好让她碰到了一根,她说她要给罗泽做一个虾籽竹笋。 “虾籽竹笋味道最鲜。”黄小石老婆在厨房里说。 罗泽忽然想起给黄小石老婆买的那一大把鲜龙眼还在车上放着,就又下去。 晚上,罗泽和黄小石喝了一些酒,夹菜的时候黄小石的老婆忽然笑着问罗泽的孩子几岁了,黄小石就大笑了起来,说:“罗泽的老婆还没有出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黄小石的老婆就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撕手里的小龙虾,一边对罗泽说:“你看看黄小石现在连一点点幽默感都没有了。” 黄小石老婆的菜炒得很好,烧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刀鱼,刀鱼在北京很少见,还做了一盘红彤彤的龙虾,还炒了一个苦瓜腊肉,还有一盘茼蒿,都是罗泽喜欢吃的菜,最好的菜就是那盘虾籽竹笋,虾籽先用油炝一下,然后把竹笋入锅,只稍微焖了焖,味道就全在里边了,鲜得很,这让罗泽很感动。吃饭的时候,罗泽把餐桌上方的灯拉下来,拉得低低的,刚好照着罗泽和黄小石脸的下半部,这天晚上,罗泽和黄小石喝得是十年陈酿的古越龙山花雕,稍微热了热。 喝着酒,说着话,罗泽忽然发现黄小石的胡子没有刮,就漫无边际说到刮胡子刀的事,罗泽和黄小石在一起说话总是这样漫无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这让罗泽有一种待在自己家里的感觉。 “那种三层刀片的胡子刀最好用,刮得最干净。”罗泽用手摸了一下下巴,对黄小石说他是昨天才刮的,到现在还是连一点点胡子茬儿都没有,要多光就有多光。 “你摸摸看。”罗泽把下巴探过去对黄小石说。 “你让我老婆摸摸。”黄小石看着他老婆。 “你俩互相摸吧。”黄小石的老婆看看两手,油汪汪的,三个人就同时笑了起来。 “你老婆是不是知道咱们之间的事?”吃完饭,罗泽和黄小石去了厅里,罗泽小声问黄小石。 “她怎么会知道,她只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哥们儿。”黄小石开始弄他的茶。 “未必吧,女人其实最敏感,你听她的话,你听不出来?”罗泽小声说。 “我老婆心里现在只有股票,她这样倒也不错,我还能轻松一些。”黄小石说。 “也好让你乘虚而入,泡妞儿。”罗泽小声说。 “什么乘虚而入?我现在老老实实。”黄小石说:“在这个世界上,没老婆的人想要老婆,有老婆的人十个有九个倒不想要老婆,想要的倒是小姐。” “女人只有*的时候才可爱。”罗泽说。 “应该说她们只有*的时候才存在。”黄小石说。 “在这个世界上最烦人的事就是家庭责任。”罗泽说。 “问题是你还没成家!”黄小石叫了起来。 这天晚上,罗泽睡在黄小石的画室里。 黄小石的画室也不大,左手的一面墙全是书架,栗子色,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大多数是精装画册,油画和国画的画册都有。画案在右手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也是栗子色,也很大,画案上的大汉罐里插着一大枝石榴,大得像棵小树,上边结的十多个石榴早就干枯了,但就是不掉,颜色斑驳古艳,真是好看。 黄小石的画室一进门还放着一个小几,当然还是栗子色,上边放着黄小石从法国带回来的台灯,台灯的造型是青铜男体,台灯的开关就是青铜男体的生殖器,已被人们开开关关弄得很亮。几子上方是罗泽的一幅画,画的是两个古装人物,在那里喝酒赏梅,几上还放着一张琴。 黄小石的老婆很客气,过来亲自蹲在地上给罗泽铺地铺,先把垫子放好,再放褥子,再放蓝格子纯棉床单,又拿过一条蓝格子纯棉毯。 “睡地铺其实挺好,他弟弟来也是睡地铺。”黄小石老婆对罗泽说。 “睡地铺好,掉不到地上。”罗泽蹲下来看黄小石老婆弄地铺。 “你和小石当年不是上下铺吧?”黄小石老婆说。 “我们宿舍没有上下铺。”罗泽说。 “小石说你经常失眠,现在怎么样?”黄小石老婆说。 “很好,好多了。”罗泽说。 “你睡不着就数数羊。”黄小石的老婆说。 罗泽就笑了起来,说:“这方法也太老了吧,老掉牙了。” 睡之前,罗泽去了一下卫生间,让罗泽感动的是他发现自己脱下的袜子已经被黄小石的老婆洗过了。这让罗泽想起安琴,这种事,一般都是安琴替他做,一想到安琴,罗泽的心里就马上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安琴现在正在做什么? 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罗泽闭了一下眼睛,想象安琴现在正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找自杀的工具?自己家的厨房抽屉里有一把刀,水果刀和切菜刀,还有一把切冻肉的那种有齿的刀,还有刮胡子的老式刀片,或者是在找绳子,还有药,这会儿安琴也许已经结束了,割腕流出的血也许已经流了满地,或者是吃了药,又都吐了出来,吐得白花花的到处都是。 罗泽睁开眼,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心不在焉地刷了牙,罗泽一边刷牙一边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刚刚剪过发,镜子里的他倒是显得很精神,但眼神是忧郁的,有些暗淡,最近他一直是这样,也许是冈为睡眠一直不太好。 刷完牙,洗过脚,罗泽和黄小石一起在厅里看了一会儿足球,后来他们就到黄小石的画室里去说话,一直说到很晚,说话的时候,罗泽一直心不在焉。 这期间,罗泽的手机又响了几次,罗泽每听到手机的响声总是一激灵,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告诉罗泽电话是安琴打过来的,这说明安琴还没出事,还活着,还没有自杀。 “你怎么不接?”黄小石问罗泽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了?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朱小旗也打过来一个电话,罗泽想了想也没去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所有认识自己的人都觉着自己失踪了,让他们统统都恐慌一下子,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最最要紧的是安琴不要再自杀。 “你是不是真有事?什么事?”黄小石问罗泽。 “你说自杀过一次的人会不会再次自杀?”罗泽看着黄小石。 “会,也不会,这要看具体情况。”黄小石说。 “会的份儿大,还是不会的份儿大?”罗泽说。 “无论什么事都在转化,不好说。”黄小石说。 罗泽想想,把手机关了,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让黄小石去睡觉。 “是不是安琴又出了什么事?”黄小石问罗泽。 “没事。”罗泽不愿说安琴的事。 “要是睡不着我给你找几张黄碟看看怎么样?”黄小石小声说。 “我看得太多了,都一样,长长短短进进出出。”罗泽说。 “你看看就知道。”黄小石从画案下边把光碟取了出来。 罗泽明白自己注定要失眠了,有点儿事做也好。剩下的时间里,罗泽就一个人盘腿坐在地铺上看黄小石给他找来的盘,罗泽心里很烦,但他马上就被屏幕里的画面吸引了。 让罗泽吃惊的是片子里的内容是长着双阴X的美国男人在*,双阴X对他来说很新鲜。看了一会儿,罗泽觉得自己浑身燥热起来,他索性脱了长裤,只穿着一条白色三角短裤坐在那里看,他不用担心黄小石的老婆这时候会突然闯进来,他知道黄小石会把自己在这边看A片的事告诉他老婆,罗泽想黄小石这时候正和他老婆做什么? 结婚这么多年,黄小石和他老婆一直都坚持不要孩子,都怕对孩子负责,他俩只想轻轻松松过一辈子。罗泽觉得他们的这种想法很正确,简直是十分正确,具有鲜明的当代性。一个人如果难以对孩子负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生,但中国人还是不负责的人居多,孩子是生了又生,没人会去想这些孩子长大后对社会有什么好处。 但罗泽不知道黄小石怎么解决那件事?是吃药还是用安全套? 罗泽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一下,但他没法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屏幕上的画面刺激着罗泽,罗泽忽然很想马上获得那种快感。最近,罗泽的身心两方面都太疲累了,太需要放松了,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得到快感了。上次,和哪一个女友做过他都想不起来了,安琴的事对罗泽刺激太大了,弄得他的记忆力都在减退。对罗泽而言,现在最好的放松就是性,性可以最大限度地让一个男人放松,也可以最大程度地给一个男人快乐。 罗泽低头看看自己,觉得人其实很可怜,想要快感,只有通过它才能得到。 这时门突然开了,罗泽把自己捂了一下,但马上放开了。 黄小石穿着一条短裤从外边进来,黑白条纹直角短裤让黄小石看上去很孩子气。 “我真不行了,我要自己来一下,给我拿点儿卫生纸好不好?”罗泽小声说。 黄小石又返身去了卫生间,再进到画室这边来的时候手里是一大卷卫生纸。 “你老婆是不是睡了?”罗泽低声问黄小石。 “早睡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她快让股票弄疯了。”黄小石说自己当初的想法是错了,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会不让她工作,黄小石现在觉得女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工作好,一般来讲,女人如果有工作,男方可以更加自由,女人要是没工作,男人简直就一点点自由都不会有。 “整天面对老婆,没意思,还是你好,独身真是最好的选择。”黄小石说。 “我糟透了。”罗泽对黄小石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了。 “用手做有许多好处,现在网上到处都在讨论这件事。”黄小石看着罗泽。 “用手做其实挺好。”黄小石又说,说男人用手给自己找快乐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稳定社会秩序,二是有利于身体,这也是一种体育运动,是所有男人必修的体育项目之一。 罗泽差点儿笑出来,黄小石的说法倒很新鲜。 “用手做是吃快餐,和女人做是吃正餐,正餐是先有凉盘,后是大菜,再后来还有汤,太费时间,快餐是随时随地方便快捷。”黄小石说。 “居然有人会认为用手做不好,简直是不可思议。用手做起码不会给国家增加人口,也不会弄出性?病,更不会影响别人,还省时间。”黄小石说。 罗泽笑了一下,手随着屏幕上的*者调整着节奏。 “手真是男人最好的朋友。这么做并不影响任何人,完全是自己的事,所以说这种快乐越多来几次越好,我就是喜欢给自己制造这种快乐,我到老都不会停止这种运动,我给我自己。” “对。”罗泽喘息着,“我们只要自己的快感,不会侵犯任何人的利益。” “我看过一个材料,上边说强奸犯大多都不会这种运动。”黄小石又说。 “用手来对男人而言是聪明之举。”罗泽想起了季老师,季老师当年就鼓励他这么做,说这么做只有好处而不会有什么坏处,别相信书上乱说,什么一滴精十滴血,是中医的说法。 “为什么人们总是不承认这是一件好事?”黄小石说。 “因为人类最虚伪!你见过没见过虚伪的动物?比如一头虚伪的猪或者是狗。”罗泽说。 “现在好多了,杂志上都在谈论这些事。”黄小石说他现在很喜欢看《时尚》杂志,这本杂志真是可以对年轻人有很好的助。 “我也喜欢这本杂志。”罗泽说。 “咱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妞儿。”黄小石一边动一边对罗泽小声说。 “不要,我自己给自己快乐就行。”罗泽说。 做完事,黄小石又轻手轻脚回到他的屋里去了。 罗泽出了一身汗,但他还是没有睡意,没一点点睡意。 “安琴不会死了吧?”罗泽大睁着两眼,窗外的夜色灰蒙蒙的。 安琴想不到罗泽会一下子消失,她一开始还以为罗泽真是去遛狗了,遛完狗就会回来和她坐下来好好儿谈谈,自杀被抢救过来以来,她和罗泽已经整整四个月没在一起了。她想罗泽也许就去了附近的儿童公园,安琴和罗泽一起去那个公园遛过小狗,那是早上的事,公园里人还不是很多,湖面上弥漫着薄薄的雾。 她和罗泽绕着湖慢跑,罗泽穿着那身宽宽松松的阿迪达斯白运动衣。小狗也跟着他们欢跑。罗泽告诉安琴他以前总是在这个湖里游泳。后来突然中断了是阕为看到那个看湖的老头儿在湖里涮痰盂.他看到老头儿的红塑料痰盂里有很多黏稠的痰都给涮到湖里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安琴到阳台上拉开冰箱看了看,冰箱里有一小碗蒸河豚鱼干,罗泽很喜欢吃河豚鱼干儿,因为罗泽喜欢吃河豚鱼干,安琴的奶奶就总是在家里给罗泽做河豚鱼干吃。安琴的奶奶是南通人,她总是把河豚鱼干儿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料酒蒸,罗泽现在也学会了,自己也这么做着吃。冰箱里还有一听打开没吃完的豆豉鲮鱼,这也是罗泽喜欢吃的。还有新鲜的水果黄瓜。水果黄瓜个头都挺小,颜色有一点点黄,罗泽很喜欢吃这种生黄瓜,蘸着酱吃。 安琴又把上边的那一层冰箱打开,里边有些速冻饺子,还有切成一块一块的猪里脊。安琴开始做中午饭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半,她自己一点点胃口都没有,她是做给罗泽吃,只要一看到罗泽,她就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而只是罗泽的一部分,是情人,是爱人,而且同时还是罗泽的母亲,她真有这种感觉,即使她和罗泽*,罗泽在她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她都觉得罗泽像是自己的孩子,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她唯恐自己什么地方对罗泽照顾不周,而且她还不要别人来照顾罗泽,那次妹妹安梅过来吃饭,罗泽想再添点汤的时候碗被妹妹安梅接了过去,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有我在,还用你!”安琴对妹妹说。 “想不到我姐姐会对你感情这么深。”安梅忙把碗放下,笑着对罗泽说。 “我都有些受不了啦。”罗泽看着安琴。 “什么受不了,面对你,只能是我一个人。”安琴说: 罗泽阳台上的窗户挂着竹帘,外边的人看不到安琴在里边做饭。安琴轻手轻脚做着,她化了一块猪里脊,她想给罗泽炒一个糖醋里脊,她又找到了那半袋甜面酱,往小碗里挤了很少一点儿,罗泽和他的母亲一样喜欢吃酱,蘸着蔬菜吃,安琴总是担心罗泽吃得太咸,对血管不好,所以总是不让他吃太咸的东西。 安琴把黄瓜在水龙头下洗了,她很喜欢看罗泽大口大口吃黄瓜的样子。她把那小碗河豚鱼干又放在锅里用汽打了打,她还打了四个鸡蛋,准备炒鸡蛋。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留意外边的动静。 他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了,待会儿他们要好好谈谈,也许还要做别的事,比如*,她和罗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了。她完全忘了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妹妹安梅的话她一句也记不起了,只要一见到罗泽,她什么都忘了。饭菜都弄好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很快就过了一点钟,两点钟也很快就过去了。 安琴想起去车库看看车在不在的时候已经接近三点了,她取了钥匙,出去,到前边,开了车库,猛地愣在了那里,在那一瞬间,安琴听见自己在心里喊: “泽泽!泽泽!好你个泽泽!” 回到屋里后,安琴马上开始坐在罗泽的厅里给罗泽打电话,但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后来,她又坐在厅里给罗泽用自己的手机发短信。短信发出去却没有回应,她在厅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直在等着手机信息发过来的“吱吱”声。 以前她经常和罗泽发短信玩儿,甚至用发信息的方法玩*的游戏: “进了没,车头?”罗泽的短信。 “在感觉。”安琴的短信。 “我在加速,整个世界现在都在加速。”罗泽的短信。 “隧道鲜花怒放。”安琴的短信。 “是我,我让隧道里鲜花怒放?”罗泽的短信。 “你是我的——”安琴的短信。 “手机*万岁!节约体力、节约卫生纸、节药杜蕾丝。”罗泽的短信。 这样的短信安琴一般会过后就马上删掉,但还有许多安琴不舍得删掉,罗泽发给她的短信几乎占满了她手机的收件箱。她和罗泽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来一去地发短信,手机上存着的每一条短信都可以让她想起她和罗泽的每一次情感交流。 有时候她和罗泽甚至在后半夜互发短信,为了收到罗泽的短信,安琴总是让手机整夜开着,以至安琴觉得自己好像患了幻听症。她似乎总是能听到耳边手机有短信发过来的“吱吱吱吱”声。 有时候真是听到了,但把手机拿起来,却没有任何信息,有时候她收到信息了,打开后却不是罗泽的。 安琴的手机里还保存着一条自己发给罗泽的短信。是她上次喝安眠药自杀前发的:我现在就离开,永远离开你,给你自由,我要喝安眠药,半个小时以内! 这条短信安琴一直保存在手机里,发这条短信的时候她的手里就拿着安眠药瓶,那种又轻又软没一点真实感的白塑料药瓶,她在手机里说半小时,她希望罗泽能够在半小时以内赶到,这半个小时的每一秒几乎都是半个小时,她等着罗泽的短信,但罗泽却一直没把短信发过来,她想罗泽这会儿是不是有事?手机不在身边?或者是在游泳?她在自己心里已经给罗泽找出了一万个理由,但现实是,罗泽既没发短信过来,人也没有出现。 那天,安琴是在发过短信三个钟头后才吃的药,先吃了二十多片,随后又吃了三十多片,然后才又喝了半瓶消毒液,消毒液的气味弄得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安琴开始不安地在罗泽的屋子里走动,从厅里走到画室,再从圆室里走到那间卧室。卧室墙上,画家杨春华那幅画上的仕女正在笑眯眯地看一本书。安琴又转过身,看看衣柜上放的那只绿釉汉罐,罐里插着自己给罗泽买的绢花,花和叶子都是古铜色,颜色特别古雅好看。 她转过身,拉开了罗泽的衣柜,里边的衣服放得还算整齐。一层是内衣内裤,一层是外衣,放上衣的那一格放着一件牛仔夹克,一件卡其布夹克,一件条绒衬衣,都叠得整整齐齐。还有裤子,也一条一条叠在那里。 安琴把罗泽放内裤和袜子的抽屉慢慢拉开,里边的内裤和袜子都是白色的,也都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叠放着。安琴把罗泽的袜子拿起一双闻闻。又把罗泽的内裤拿起一条,打开,内裤的前边有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黄色斑点,安琴把这内裤在鼻子上捂了一下,是好闻的肥皂味儿。 再往里翻,她看到了罗泽放在衣服里的男人用的*器,是硅胶的,筒状,还有人体润滑液,是杜蕾丝牌子的那种。 天快黑的时候,安琴又给罗泽发了短信,却还是没有短信发回来。安琴把中午给罗泽准备的饭吃了一点点,她现在的饭量小极了,这倒不是胃的问题,而是情绪。 ------------ 章节45 45. 恋上男人的浴缸 吃饭的时候,安琴用那只罗泽平时用来吃饭的淡黄色木碗。喝茶的时候她用的是罗泽平时最喜欢的那只很浅很大的茶杯。吃过饭喝过茶,她拿不准自己离开还是继续等下去。 但后来她决定还是在屋子里等下去。安琴把罗泽屋子里的灯全部关了,让自己在黑暗中坐着。她就那么一直在厅里坐着。耳朵听着前边车库的动静。夜一点点深下去。接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安琴决定洗一下澡。她先去卫生间里把热水器开了,然后又给朱小旗打了个电话。 “泽泽到现在都没回来,在不在你那里?”安琴问朱小旗。 朱小旗在电话里犹豫了片刻,说他也不知道罗泽在什么地方。 “会不会出事?”安琴说罗泽总不能整天开着车带着狗到处跑? “不会吧?泽泽开车技术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朱小旗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话题一转,马上说起报社王波姑娘试讲的事: “明天就要试讲,托你的事你可千万别忘了。” 安琴说这是小事,她现在只想知道罗泽去了什么地方: “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朱小旗不知道该不该把罗泽的事告诉安琴,想了想还是没说。 “我也好几天没见到罗泽了。”朱小旗说他最近总是忙,连个澡都顾不上洗,手都是黑的,身上都是油墨,天天只能凑合着胡乱吃一碗方便面,再这样下去他都想出家了。 “要不你也出家算了,到时候就不会烦恼了。”朱小旗还和安琴开了句玩笑。 “我更喜欢去教堂。”安琴停了停,说要罗泽跟她一起去教堂。 “让他去教堂,你也不为教堂里的尼姑们担心?”朱小旗开了一个玩笑。 放下电话,安琴开始脱衣服,她慢慢把衣服脱下来,再把衣服一件一件搭在厅里的沙发上,她要洗澡了,她十分喜欢在罗泽的浴缸里洗澡,罗泽喜欢做什么她就会很快喜欢上什么,但不同的是,这一次洗完澡,也许自己就再去自杀,彻底摆脱这种痛苦。安琴猛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医院里那种慌乱的场面马上又出现了,酒精棉球的味道,管子探到喉咙里的感觉,针扎在静脉里的感觉,人影乱晃却谁也看不清的那种感觉。这些场面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晃晃悠悠模糊不清,却让她害怕,简直像是进了一同地狱。为什么自己要死呢?安琴问自己。 “你不是要得到罗泽吗?你死了正好会让另一个女人得到罗泽。”妹妹安梅的声音忽然又在安琴的耳边响了起来。 安琴刚刚躺到浴缸里的时候,厅里的电话却突然响了,安琴忙从浴缸里出来接电话的时候把腿磕了一下。 电话是一个女的打来的,问罗泽在不在?安琴一下子紧张起来,声音有些发颤,很不客气地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对方也一下子变得很不客气起来,说她是画院里的会计,她对罗泽根本就不感兴趣,也不想要他的画儿,她说要让罗泽把职称聘任书明天一定送到单位。 “要换证了,只差他一个人的了,催了好几次!”画院的会计又在电话里说别的单位都已经搞完了。 “我告诉他,马上告诉他。”安琴忙说。 “你是谁?你是不是安琴?”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平和了下来。 安琴想起来了,自己和这个女会计在一起吃过饭,当时还有罗泽,三个人,吃西餐,在钢琴的慢板节奏里和摇曳的蜡光里。罗泽教她们怎么样使用刀叉,怎样切牛排。安琴马上把电话放下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她的事,几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已经从画院女会计的声音里听到了同情。 安琴再次躺回到浴缸里之前,她摸黑去了阳台,她想喝点儿酒,和罗泽在一起她总要喝一点点酒。虽然罗泽的酒量小的可怜,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喝那么一点点。 安琴知道罗泽的酒放在什么地方,自从和罗泽在一起,安琴更加喜欢上了竹叶青,尤其是在*前,总要喝一些,有时候是一瓶,一瓶就是二两,有时候会在罗泽的怂恿下喝两瓶,两瓶加起来就是四两,竹叶青微微有那么点甜,有那么点特殊的味道,罗泽最喜欢在安琴微醉的状态下和安琴*,那种感觉是既在现实之中又在现实之外。 真切的快感之外又加上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安琴摸黑在阳台冰箱旁的箱子里拿了一瓶那种小扁瓶竹叶青,她想了想,又拿了一个。她一只手拿着两瓶酒回到了卫生间,顺便还拿了个玻璃杯子。她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想自己明天是不是应该帮罗泽把这件事办了,是不是应该告诉画院那边罗泽已经失踪了? 安琴知道罗泽的证书都放在电话下边的那个抽屉里,里边还放了不少罗泽的照片,从小到大。安琴都一张一张细看过,罗泽小时候的照片很滑稽,有一张是蹲在那里拉屎的时候照的,笑嘻嘻地蹲在那里,看着镜头,裤子脱着,露着小屁股。她把这张照片偷偷拿了放在自己的钱夹子里。 安琴又躺到浴缸里了,她开始慢慢慢慢喝杯子里的酒,酒的味道很奇妙,只要在口腔里一流动开就变得甜丝丝的。她现在也恋上浴缸了,罗泽的一切癖好迟迟早早都会传染给她。罗泽总是很长时间很长时间地躺在浴缸里,把那个方形的木凳子拉到浴缸边上,在上边放一杯茶水,放一杯竹叶青。罗泽总是躺在浴缸里看书,主要是画册,或者就是躺在浴缸里边看A片。 即使安琴在,罗泽也常常是一躺就是一个上午,这个浴缸里的水是可以随时调温的,水温会自动调节。有时候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罗泽还是赖在浴缸里不肯出来,要安琴把饭端到浴缸旁。 安琴很快就把几乎是三分之二杯的竹叶青喝光了,她用的是那种喝茶用的大玻璃杯。喝酒的时候,她觉得很舒服,微微把眼睛闭着,只要是一躺进浴缸,安琴就总是想自己和罗泽在浴缸里做过的事,这是一种幻觉,到了现在,不仅仅是一种幻觉,而且是幸福,一种伤感的幸福。 安琴又欠起身,把另一瓶竹叶青从浴缸旁的凳子上取了过来,把铝质的瓶慢慢拧开了,又把那淡绿色的液体都倒在了杯子里。安琴闭着眼,想着和罗泽的事,慢慢慢慢喝着,是酒的作用让安琴产生了幻觉。 安琴觉着罗泽站在浴缸旁边了,*着,然后就进来了,先是把一条腿迈进了浴缸靠里边的那地方,这样一来,她只好把两条腿交叉起来,给罗泽让点儿地方,罗泽扶了她一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另一条腿也迈进了浴缸,罗泽的脚和腿都紧挨着她的大腿外侧。后来,罗泽把自己的身子往后挪了挪,抬起腿,把一只脚挪到了她的两条腿之间,罗泽多毛的小腿紧挨着她的小腿肚子,她感觉到罗泽腿上的绒毛。后来她听到浴缸里的水忽然溢了出去,“哗”的一声。 安琴躺在浴缸里,有一阵子,产生了幻觉,好像罗泽就在自己的身上动着。 安琴睁开了眼,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她看看四周,罗泽在什么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自己仅仅是要嫁给罗泽,这又有什么错?罗泽说他不会结婚?他为什么不结婚?这个问题安琴问了自己无数次,也问了别人无数次,就像她小时候做数学题,总有那么一两道做不出来,做了一遍又一遍,做了一遍又一遍,但最后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罗泽不再喜欢自己了,那就是罗泽又有了新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是谁?是谁?是谁?安琴一只手拿着杯子,在浴缸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把浴缸旁边镜子上的水汽擦了擦,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这难道就是自己?她站起来,看镜子里自己的正面,又看自己的侧面,从上到下,她细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把头发往后掠去,靠近了镜子,她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她看着自己把杯子里那点残酒慢慢慢慢倒在了自己的*上,淡绿色的酒一旦被倒在她的皮肤上就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成了淡黄色的东西,顺着*慢慢慢慢流了下来。 安琴从浴缸里出来,摇摇晃晃湿着去了罗泽的小画室,摇摇晃晃躺在了那张床上,酒让她飘飘然,是飘着的感觉。她迷迷糊糊一直等着手机的动静,她一直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耳边一直好像有手机信息发过来的“吱吱吱吱”声。 天快亮的时候,安琴才睡着了一小会儿,而这一小会儿的睡眠中安琴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收拾一个花盆,花盆里忽然掉出一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蝈蝈,蝈蝈的小翅子还没干,但她眼看着这只小蝈蝈转眼就长大了,她把这只小蝈蝈放在一只上下两层长方形的蝈蝈笼子中,这只笼子里的上一层有两只瘦弱的蝈蝈,她只好把这只眼看就长得十分大的蝈蝈放在了笼子的下一层,但这只笼子已经破了,有很大的空隙,她想把这只笼子补起来,以免这只大蝈蝈跑掉,她看着这只大蝈蝈在笼子里吃一棵葱,她看见这只蝈蝈长着人类的牙齿,又白又整齐的人类牙齿,这让她吓了一跳。她把笼子反转过来看了看,笼子背面的空隙更大,根本就无法修补。梦做到这里就停了。 安琴醒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想着这个梦,罗泽难道就是那只大蝈蝈,那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是罗泽的牙齿。而那两只被牢牢关在笼子里的小蝈蝈其中必定有一只是自己,另一只不知道是谁。 而罗泽这只大蝈蝈一定会从笼子里趣逸,那笼子既然已经无法修补。蝈蝈怎么会长了一排人类的牙齿?这让安琴感到害怕。 “罗泽的父亲呢?你必须去见一下罗泽的父亲!”安琴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罗泽醒得很早,他总是能按时醒来,这是那条小狗给他养成的习惯。 罗泽穿着拖鞋站在窗前,他把头从窗里探出去,看到了下边的鸽子,从上边望下去,那些鸽子看上去都小得可怜,有十多只吧,正在下边车库的房顶上走来走去觅食,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罗泽邻居的车库顶下边,那个穿短裤的胖胖的男子在鸽子笼里出出进进忙碌,把玉米撒在房顶上,黄黄的玉米在早晨的阳光下有点耀眼,让人想到凡?高的油画,凡?高的油画更像是浅浮雕,油彩堆得那么厚。 这说明凡?高的一幅画总是要画很长时间,油彩总是在那里一点一点慢慢地堆积。罗泽因为是近视眼,看下边有些模模糊糊,他想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些鸽子的动静。 罗泽一醒来就把手机开了,但没有电话打过来,这很让他担心。安琴出事以来,罗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死是容易的,死的人倒没什么,活着的人其实是最难受,要负责任,责任是最可怕的东西,起码对罗泽是这样。 罗泽想了想,还是用手机给自己母亲打了电话,说这个星期六日就不过去了,他要外出画一阵子写生。罗泽想了想,又说他这一次也许走得很远,也许要在外边多待一些时候。 罗泽的母亲马上说:“昨天安琴也打过电话来,问你是不是在我这里?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罗泽要母亲放心,说这一回不会有什么事,说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出来写生了,所以才要在外边多待一些日子。罗泽告诉母亲他会隔一段就给她打电话的。 “你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罗泽的母亲在电话里焦急地说。 “什么事都不会有,您放心。”罗泽对母亲说。 “外边下雨了,下得很大,你带雨衣没有?”罗泽的母亲在电话里说。 “什么雨衣?”罗泽说。 “你居然没带雨衣?”罗泽的母亲又在电话里说。 “带了带了。”罗泽忙说。 罗泽和黄小石这天早上的早餐是烤面包片和果酱,还有新鲜牛奶。 罗泽和黄小石坐下来开始用早餐,罗泽和黄小石坐面对面,这是个长条餐桌,黄小石的老婆就站在长条餐桌的另一端给他俩儿用烤面包机烤面包,她烤好一片,就会用水果刀在这片面包上抹一些果酱然后递给罗泽或者黄小石,她这么做让罗泽想到托儿所的阿姨,她系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围裙,她侧过脸问罗泽中午想吃些什么? “吃不吃皮皮虾,这几天的皮皮虾个个都有黄儿。”黄小石的老婆说。 “我们从来都不吃孕妇,太残忍。”黄小石笑着说。 “那东西像草履虫,大个儿的草履虫。”罗泽笑着看看黄小石的老婆。 “中午就算了,我带泽泽到街上去吃,你去给你妈买点东西,准备准备,回去帮你妹妹打离婚。”黄小石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你瞎说什么?”黄小石女人马上白了黄小石一眼。 “罗泽又不是别人,离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黄小石说。 “我那个妹夫太坏,什么都干不成。”黄小石老婆说她妹妹现在给那个男的折磨的只剩下八十多斤,人瘦得晃哩晃当。 吃早餐的时候,罗泽的手机又响了一次,是罗泽家里的电话,罗泽看了一下没接,他心里想,如果电话连着想十多次他就要接了,那就说明他家里出事了,但如果真是出事,也不会这么早就被人发现,他明白这个电话是安琴打过来的,这说明安琴现在还没出事。 吃过早饭,黄小石和罗泽坐在厅里说话,找了频道,看了一下足球新闻,马上又换了一个频道。 黄小石的老婆收拾完厨房去了股市,这几天股市情况还是不太好。 罗泽的手机这时又响了,罗泽又看了一下,这是个陌生号码,罗泽分析了一下号码可能是谁打过来的,还是没接。谁的电话呢?安琴妹妹的?还是安琴父亲的?还是画院的?罗泽又看了一下那个号码:6022265。这会是什么人的电话呢?不管是谁的电话,罗泽都不准备接。 “失踪了,失踪了,罗泽失踪了!”罗泽好像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这让他觉着兴奋。 “我看你肯定有事?”黄小石问罗泽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罗泽已经把安琴上次自杀的事告诉过黄小石,在此之前他还带安琴来过北京,他们四个,黄小石和老婆罗泽和安琴,还在一起吃了一次烤鸭,那个爆鸭胗做得真不错,和白色的酸辣椒一起爆,又脆又好。 既然是好朋友,罗泽就把自己这次出来的原因告诉了黄小石,他告诉黄小石自己这次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要摆脱安琴,是逃离,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安琴的关系继续发展下去。罗泽把安琴上次自杀的事又复述了一次: “安琴上次自杀多亏了那半瓶消毒液,人一喝下消毒液第一反应就是呕吐,是呕吐救了安琴一命,把喝下去的安眠药又都给吐了出来。” “喝消毒液这种事很少见。”黄小石说。 “隔了四个月,昨天又到我家闹着嫁给我,我就出来了,我敢肯定她现在还没出事,刚才是她的电话。”罗泽让黄小石看手机上的号码。 “你就想不出个别的办法?”黄小石看着罗泽那双忧郁的眼睛。 “她要结婚,我这个人你知道,我从不结婚。”罗泽说。 “你最好从不*。”黄小石笑了起来。 “你还笑。”罗泽说。 “自杀说实话挺可怕。”黄小石说自杀可不好玩儿。 “她要是真死了你说我怎么办?有多少麻烦?”罗泽说。 “别想这,既然已经出来了。”黄小石想了想,说。 “也对。”罗泽说。 “床上的事。”黄小石说还是美院的妞儿好玩儿,对性的认识也赶得上时代,是快乐主义者,就像在快餐店吃快餐一样,你想让她再回来吃她们也许还不乐意。 “我这次出来也许待几天,也许待一阵子,重要的是安琴最好不要出事。”罗泽说:“这一次要让自己失踪一阵子,这是让自己轻松一下的最好办法,下一步怎么走自己也不知道,但绝不能让自己被捆上婚姻的枷锁,要是再生下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子,那就更可怕!还有我那个父亲,真让我受不了,受不了别人还可以走开,受不了父亲你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你没办法说他不是你父亲,就像一棵树长在山上,它能说自己不在山上长着。” “我父亲和他老朋友的姑娘搞在一起了。”罗泽说。 黄小石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罗泽,这种事,比较少见。 “问题是不是安琴怀上了?”黄小石觉得还是问这个问题比较合适。 “我每次都用套。”罗泽告诉黄小石自己一直坚持用安全套,每一次都用,就怕有了孩子,而且只用杜蕾丝这一种牌子。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黄小石说女人的法宝就是用孩子把男人像系鞋带一样系住。 “要是她死了呢?”罗泽看着黄小石。 “是自杀?你又不在现场?”黄小石看着罗泽。 “但是要死在我的家里怎么办?”罗泽说。 “你能不能找人把她劝回去,最好让她回她自己家?”黄小石说。 “不那么容易。”罗泽说就是这事最让他犯愁。 “真糟糕。”黄小石说能不能让司法部门过问一下。 “那怎么行?”罗泽说,看着黄小石。 中午,黄小石带罗泽去吃饭的地方是个近似于酒吧的地方,里边是桌子挨桌子人挤人,气氛十分火爆,像集市。黄小石挑了一个靠窗的座儿,从窗里可以看到外边的那个砖塔,砖塔上长了一棵树,开着碎碎的紫花。他们旁边的座儿上坐着两个黑鬼在那里喝啤酒,其中一个黑鬼的一只耳朵上戴了六只银耳环,整整一个耳轮,从上到下,闪闪烁烁。 罗泽突然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玩儿过的九连环。 “你会不会玩儿‘九连环’?”罗泽指指那边,摸摸耳朵问黄小石。 黄小石朝黑鬼那边看了一眼,马上也笑了起来。 “我总是解不好那玩意儿。”黄小石说。 “我现在恐怕也解不开了,忘了。”罗泽说。 黄小石把服务员叫了过来,点了一个火锅,天太热,他点了清锅底,又点了两盘肥牛,一盘黑毛肚,一盘腰花,还要了香菇和一些其他蔬菜,要了一盘嘎鱼,嘎鱼滑溜溜的,腹部有些黄颜色,背上的那根刺都立着,这说明它们都很新鲜。罗泽伸出一个中指摸了摸嘎鱼,把中指放在鼻子下闻闻,他又用中指摸了摸嘎鱼,把中指放在黄小石的鼻子下要黄小石闻,两个人都笑了。 罗泽和黄小石先涮肥牛,涮了一会儿,黄小石要往火锅里放鱼的时候罗泽说嘎鱼要最后放才好,要不火锅汤就会不清澈了。黄小石就把鱼又放在了一边。罗泽和黄小石先喝了一个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玻璃瓶的那种,后来接着又要了一个。 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突然从旁边的桌子端着杯横了过来,这是个短头发青年,干净,精神,穿着件浅蓝色格子衬衫,衬衫系在裤子里。 这个年轻人笑着,很客气地问黄小石是不是就是画家黄小石。 “你认识黄小石?”罗泽问这个年轻人。 “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冒昧。”这个年轻人朝黄小石把手里的酒杯扬了扬。 黄小石看着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罗泽一直盯着这个年轻人,也不明白这个年轻人要做什么? “我在那边看着你就像黄小石。”这个年轻人的眼光还挺好,他只是想过来和黄小石喝一杯,原想站着说几句,但他把一把椅子拉了过来坐下。这个年轻人说他特别佩服黄小石,每次有黄小石的画展他都要去,他说黄小石已经把中国的水和墨发挥到了极致: “水和墨的极致。” “不敢当,不敢当,黄宾虹呢?问题是谁也比不上黄宾虹,你这么说不对。”黄小石说。 “一个时代的只能和一个时代的相比,黄宾虹是上一个世纪的人。”年轻人说。 “那赵无极呢,赵无极还活着,他是哪个世纪的?”黄小石说。 “上一次,二月份,刚过春节那一阵,在炎黄美术馆,你的画展我也去了,那幅大画特别让我感动,看上去像山水又不是山水的那幅,就那幅,有些像赵无极的那幅。”年轻人说着,放下杯子比划了一下。 黄小石想不起是哪一幅?去年他画了一年的抽象水墨,想通过笔墨理解一下赵无极。 “噢,是水墨九号那一幅。”黄小石装着想起来了。 “对,是那幅。”年轻人说那幅画特有气势,大自然的千山万水和人类的喜怒哀乐都在里边,都在里边,这就是艺术,艺术就是要在最小的尺寸里表现最大。 “还有人这么夸我。”黄小石看着罗泽,笑起来。 罗泽坐在那里,两腿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看着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可能是喝得多了一点儿,特别的激动,和黄小石碰了一杯,又把酒倒满,自己干了一杯,这个年轻人喝过两杯酒后把服务员招了过来,竖起一个指头,这个指头上戴着一枚骷髅指环,这个年轻人对过来的服务员重复了两次,告诉服务员说罗泽他们这一桌的账一定要由他来结。 回到他自己的桌子之前这个年轻人又对黄小石笑着说了一句: “相见何必曾相识,好鸟名花天下惜,现在无论做什么最好都要取消过程。” “包括*。”罗泽在这个年轻人走开后小声说。 “这是现在,以前可不是这样,在以前,过程最重要。”黄小石说他不是那种直奔主题的人,他喜欢宋代的妓院,先吹拉弹唱,真正的吹拉弹唱,然后再画画兰草,最后才轻解兰裳,*应该是一个完美的过程。 “直奔主题只能是公猪行为。”黄小石说。 “现在的世界上公猪居多!”罗泽说他父亲就是一头公猪! “你别这么说他,父亲就是父亲。”黄小石说。 ------------ 章节46 46. 喜欢雏菊 “你让我怎么说他?”罗泽说:“黄小石你要是有这么个父亲你怎么说?他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硬是不让儿子当别人面说是他的儿子,是不是变态?乱`伦加上变态!” 黄小石看着罗泽,又不知该怎么说了,他把话岔开,问罗泽这里的饭怎么样? “你吃饭别人埋单的事多来几次也不错。”罗泽看看那边。 “这叫不得安宁。”黄小石小声说这顿饭才有几个钱,要是吃谭家鲍翅还差不多。 “你是不是经常和朋友到这个地方来?”罗泽问黄小石。 “朋友?什么朋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情人。”黄小石戏谑地说,他想逗罗泽开心,他觉得罗泽这次来情绪太忧郁了。 罗泽就笑了起来,笑得还是有些忧郁,他用腿在桌子下轻轻碰了碰黄小石的腿。 “老实说,我就你这么一个情人,老情人。”黄小石又说,戏谑地看着罗泽。 “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在最麻烦的时候来找你了。”罗泽很喜欢黄小石这么说。 “你这就对了。”黄小石说。 “要是安琴真出了事呢?”罗泽忧心忡忡地又说这事。 “别说这事。”黄小石说。 “问题是我对她说过我不会结婚,性是性,婚姻是婚姻。”罗泽说。 “你记得不记得咱们在天津的事?记得不记得那盒三五烟?”黄小石想换个轻松的话题,他想起这件事了。 罗泽当然记得他和黄小石在天津吃饭的事,当时是黄小石请的客,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一般都是黄小石请客,黄小石为人生性大方。吃完饭结账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钱带得不够,也就是差三块钱,那天罗泽也正好没带钱。那家饭店的服务员真是不会办事,怎么也不肯通融,结果是黄小石把自己刚打开没抽几根的三五烟压在了那里,隔天又把那三块钱送了过去把烟取了回来,当时罗泽还让黄小石把烟数一数。说到这件事,罗泽和黄小石就又都笑了起来,黄小石说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把烟戒掉。 “这地方还行吧?主要是人气好,大餐馆没人气。”黄小石说。 “有人替你结账当然行,这种事多多益善。”罗泽说。 “下午你准备做什么?”从饭店里出来,黄小石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太阳很猛。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又出现了,年轻人眯着眼从饭店里追了出来,非要和黄小石拥抱一下,拥抱的时候,黄小石用手轻轻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后背。 “祝你成功。”年轻人说。 “好,咱们都成功。”黄小石说。 “我受不了别人太热情。”那个年轻人又回到店里后,黄小石对罗泽说。 “比咱们小也小不了几岁。”罗泽说。 黄小石又问罗泽下午想去什么地方: “想不想轻松轻松?找个妞儿,先洗澡,干完妞儿再洗澡,挺好。” “洗个澡算了。”罗泽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再说他也没心情,他忽然看到路边的花店了,停了车。 “我给你老婆买束花吧?”罗泽说。 罗泽和黄小石进了花店,罗泽说是给黄小石的老婆买花,但最后罗泽还是买了一束黄小石最喜欢的黄色雏菊,黄小石最喜欢雏菊,雏菊里又最喜欢黄颜色的,黄色的雏菊插在青花瓷瓶里确实很好看。 “是中药味儿。”罗泽闻了闻雏菊,把它放在了车的后座上。 黄小石的手里拿着些美国大杏仁,他从车座儿的缝隙里把大杏仁一颗一颗捡出来。 “哪儿的大杏仁?”黄小石问这杏仁能不能吃。 罗泽的手机这时响了,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从早晨起就一直关着,他才把它开了,手机上边一共有十多条信息,都是安琴发过来的,密密麻麻的短信内容都一样,全是安琴的指责之辞: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就是想躲着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就是想躲着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就是想躲着我!对不对? 我出事的时候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出事的时候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出事的时候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一个人在喝酒,在喝竹叶青。 我一个人在喝酒,在喝竹叶青。 我一个人在喝酒,在喝竹叶青。 看完手机上的信息,罗泽放了心,这说明安琴直到现在还没有自杀的想法。 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安琴忽然想起今天要去学校听试讲的事,她现在总是恍恍惚惚,尤其是喝过酒之后。 化妆的时候,安琴有些手忙脚乱,她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肿,她去了阳台,从冰箱里取了两小块冰在眼睑上敷了敷,结果是眼睛给冰块弄得很痛,再看看镜子,眼睛更肿了,很难看。 安琴记着自己有副太阳镜在罗泽这里,就在画室床边的床头柜里,她果然找到了。回到卫生间,她把太阳镜戴上,对着镜子看了看,觉着还可以。弄完这些,安琴去阳台找了袋儿牛奶用微波炉热了,又在牛奶里放了几块饼干,安琴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是在自己家里,实际上,罗泽的家就像是她的家一样。 她太喜欢让自己待在罗泽的家里,收拾收拾这里,收拾收拾那里,给罗泽做做这,再做做那。把罗泽画完画儿的笔洗和毛笔洗一洗;把罗泽散放在沙发扶手上和茶几上的书整理整理;把罗泽胡乱塞在鞋子里的袜子洗了。 做这些事,让安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另一种生活,是一种别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有时候,安琴会把罗泽用过没用过的笔再拿过来洗一洗,或者把罗泽只穿了一两次的衣服找来再洗洗。她是太爱罗泽了,她想不出自己要是离开了罗泽还会去爱什么人?做罗泽的爱人也太幸福了。 那一次,一九九九年那一次,安琴穿得有多么的漂亮,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已,真正的漂亮因为她是罗泽的女朋友,罗泽别出心裁地给她的白缎子长裙上画了荷,裙子上的一朵朱荷,从裙的下摆开始一直上到她的肩部,另一朵乍开的朱荷是从裙的下摆开始到她的腰部转了一下,像是被风吹了一下,吹到了她的腰的后边那个部位。 她穿着这条长裙走到哪里人们就跟到哪里,那么多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但安琴还是听清了,有人在说她真像是当年的菲律宾总统的夫人。 “就凭这长裙,罗泽可以做世界级服装大师。”那天朱小旗还让安琴把身子转了转,说这事就怕罗泽这家伙不肯做,他要是肯做,朱小旗就可以策划一次服装展示,专门展出罗泽手绘的服装,还怕不轰动。 就是那一次搞美展,姜小兰也去了,她紧跟在罗泽父亲的后边,简直是一步不离,那时候她还没有和罗泽的父亲同居,人们只知道姜小兰是罗泽父亲的女弟子。 姜小兰是哪种漂亮?是妖,罗泽说得对,她样子太像张曼玉,眉毛眼睛无一处不妖,说话动作都比一般人慢半拍,从后边看她,看她慢慢慢慢把头转回来那一下,真是妖到骨子里,看她把目光从这幅画儿上转到那一幅画儿上,眼波是脉脉的流转,真是媚到骨子里。 那一次安琴差点因为姜小兰和罗泽在那里说话而动起气来,及至到了后来。姜小兰和罗泽的父亲住在了一起,安琴才放下心来,心里又庆幸。 就是那次,安琴只远远看到了罗泽父亲的一个后影,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勇气过去和罗泽的父亲说话。罗泽的父亲罗寒松气派太大,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着一大帮学生,让你挤都挤不过去。他来看儿子的画展,却戴着墨镜,在每一幅画前都只停一下,他看画儿的速度太快,很快就离开了展厅。 安琴收拾完了自己,把墨镜又戴上对着镜子看了看,她觉得自己这样还可以。 安琴坐出租车去了学校,学校的外边现在开了许多小商店,车一到这里就总是堵车,在车上,安琴看到报社王波的姑娘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了,正站在那里左右张望,这是个大高个儿姑娘,可以看得出为了这次试讲,这姑娘精心打扮了一下。 虽然很用心打扮自己,看上去却一点点也不过分,上衣是浅黄色带淡绿碎花的那种半袖,下边是一条黑牛仔裤,长长的头发不经心是看不出染过,黑之中有紫的光泽,在脑后挽了一下,用深紫色的绸带儿,看上去特别精神。看到从出租车下来的安琴,报社王波的女儿马上朝这边跑了过来,应该是有人教过她,她开口就叫姐,安琴不喜欢别人叫她姨姨。 安琴告诉王波的女儿学校这边自己都已经安排好了,要她放心好好试讲,不要心慌,但是要把握好时间。 这天上午,安琴就一直待在学校里,戴着那幅墨镜在学校北楼听试讲,这天一共是三个准备应聘的大学生试讲。学校旅游系听这次试讲一共是五位教员,因为等待安琴,系里把试讲的时间往后推了推。 人不多,分散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教室里有浓郁的玫瑰的香气,让人觉着晚春毕竟热闹,而且热闹的有些腻,教学楼的外边种了许多玫瑰,都是白玫瑰,是美国品种,正开得如火如荼,白玫瑰的好处就是晚上也可以看,白花花的,红玫瑰就不行,晚上看上去黑乎乎的。试讲的时候,王波的姑娘有些紧张,口齿虽然还可以,但讲话频率太快,四十五分钟的课不到半个小时就讲完了。试讲完,王波的姑娘看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表,吐了一下舌头。 听试讲的时候,安琴打了一会儿盹,虽然戴着太阳镜,还是被旁边的人发现了,轻轻推了一下她。安琴马上让自己装出正在听讲的样子,用手往后捋了捋头发,她的头发长了,她想应该去做一下头发,改变一下发型,把头发弄得短短的,精神一点。 这个夏季,流行那种短发,短发的好处就是会让人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安琴现在总是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像是醒着,醒着的时候又像是睡着。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安琴的手机响了,安琴激灵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从提包里取出了手机。打开却有些失望,电话是朱小旗打过来的,问试讲的事。因为在办公室里,安琴小声告诉朱小旗试讲比较顺利,但试讲实际上不起什么决定作用,第一次讲课谁都不会那么出色,学校接收不接收主要是看校领导那边的意思。 “我这边没问题,系里拿意见我会说话。”安琴对电话那边的朱小旗小声说。 “王波那边想打点打点。”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让她自己定,现在是什么世界,钱的世界。”安琴忙捂着手机去了走廊。 “需要多少个数?多少?”朱小旗说他不清楚学校的行隋,得打点多少? “我怎么会知道?”安琴也不清楚,这种事情她怎么会清楚。 “打听一下好不好?”朱小旗说:“安琴你毕竟是在学校。” “我问谁呢?”安琴真是不知道自己该问一下什么人,这种事又不是公开的。 “到‘永来饭店’吃饭吧,雅间已经订好了,到了饭店再说,好不好?”朱小旗在电话里说:“最好多叫几个人,把有用的人都叫上。” “不行不行。”安琴马上说她中午有事,她轻轻用一个手指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太阳镜被推起来。 “我的车马上就过去了,我在车上,你等着。”朱小旗说。 “不行不行,我说不去就不去。”安琴说。 “你怎么啦?”朱小旗在电话里问。 “你别生气,我真不能去。”安琴说。 朱小旗开着车很快就到了学校,校同里到处是学生,是吃饭的时候了。朱小旗上楼,楼梯上有许多被摘下来扔在那里的白玫瑰,像团在一起的小纸团儿。上了楼,往西拐,朱小旗在中文系找到了安琴。 安琴一夜没休息好,脸色明显很憔悴,听完试讲,这会儿她正忙着系里评职称的事,桌子上很乱,七七八八的材料,她已经把评职称这事给忘了,让校长叫过去说了几句,她的情绪就更不好。系里几个报副高的教员的材料马上要往省里送.但材料总是一下子收不齐。 “我说不去就不去。”安琴小声对朱小旗说自己中午真有事。 “你怎么啦?”朱小旗问安琴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我真担心罗泽开车去了什么地方?还带着那条小狗。”安琴看了一下朱小旗。 “狗在我那里,但我不知道罗泽在什么地方。”朱小旗想了想,还是把话告诉了安琴。 安琴看着朱小旗,一下子张大了嘴,怔住了。 安琴的哭声是突然而至,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朱小旗开着车把安琴送回了家,朱小旗的车后座上堆了不少印刷品,都是书的封面。朱小旗他们做书都是在这里印好了内文,再到别处印封面,这样会省一笔钱,但生意做得很苦。 朱小旗的车里都是印刷品的味道,安琴从小有个怪癖就是喜欢闻印刷品的味道,还爱闻燎鸡毛的味道,肉要是烧焦了她反而更爱吃。 路过肯德基店的时候,朱小旗回头看了看坐在后边的安琴,他把车停到了边上,跳下车给安琴买了一份儿汉堡包,一份炸鸡翅,一份炸薯条儿,还要了一份儿冰激凌,还有一份儿鲜奶,用一个纸托盘托了过来。 “要不,回你们家吧?”朱小旗对安琴说。 “不!回罗泽家。”安琴说。 “他又不在,还是回你们家吧。”朱小旗说。 “我和他四个月没见面了!他对得起谁!”安琴执意要回罗泽家。 “泽泽又不在家。”朱小旗看着安琴。 “我等他!”安琴说。 朱小旗只好又把安琴送到了罗泽的家,天边浮出了大片的黑云。 安琴用钥匙抖抖嗦嗦开门的时候,冰激凌滴滴答答地滴在罗泽门口的那块红颜色的蹭脚毯上。进了家,放下手里的东西,安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她要自己别哭,但还是哭了起来,她开始狠狠地掐自己,掐自己的大腿内侧,掐了一下,又掐了一下,她不停地掐自己,疼痛有时候也是一种快感,但她已经弄不清这疼痛里边的具体内容。 安琴的哭声又猛地停了下来,她把那本书,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书一下子咬在嘴里,是那本罗泽正在看的讲宝石的书,不太厚,书里有很精美的图片,各种宝石的图片,和田玉了,土耳其玉了,石榴石了,蓝宝了,红宝了。安琴把那本书放在嘴里咬着,这是抑制哭声的最好办法。 小时候,安琴哭得厉害的时候,她母亲总是粗暴地把一本书塞到她的嘴里:“叫你哭!叫你哭!叫你哭!” 外面的骤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下了起来,雨下得很大,天上的云很黑,像浓墨,雨把罗泽画室外边窗台上的水果箱子一下子吹了起来。 安琴把那本书从嘴里取出来去了画室,她隔着小画案站在窗子前先是看见了那只鸽子,灰色的鸽子,在窗子对面车库的房顶上立着,在大雨里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这么大的雨,它也不飞,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 安琴回过头,她想把灯开了,因为外边的暴雨,屋子里现在很暗,她过去把灯开了。这样一来,她就站在了一进画室门旁边的那把椅子旁,那把四出头官帽椅子上放了不少书,大多是《收藏》杂志。 椅子旁还放了一个画框,里边是一幅罗泽画的山水,这幅山水画得非常好,上边是重重叠叠的山,这幅画罗泽画了许多天,原来想画好要送市里的田部长,春天的时候,田部长送了他一筒好茶。 装好框子后罗泽又舍不得了,就一直放在那里,说好了要送季老师,季老师要用它给儿子办工作。看到框子里的画,安琴忽然很后悔,后悔那次她和罗泽斗气把罗泽送她的画又都还给了罗泽,罗泽送她的都是花卉,幅幅精彩,最好的是那幅整张四尺红荷,谁看了都说好。 安琴现在很后悔,后悔怎么把画还给了罗泽?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伤了罗泽的心,自己现在手里连一幅罗泽的画都没有。 安琴在放满书的椅子对面的床上坐下来,椅子扶手上搭着罗泽穿过的衣服,一件衬衣,格子的,罗泽很喜欢穿格子衬衣,还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一条裤子,土黄色的,都还没洗。 安琴坐在那里,开始做一件事,她先是把罗泽的衣服拿在鼻子下闻,后来她把罗泽的衣服套在了自己的身上,罗泽的衣服很大,套了上衣,安琴又把罗泽的裤子穿了起来,床下边,还放着罗泽的鞋,一共三双,上边落了不少小狗的毛。 安琴弯腰把那双褐色的休闲鞋从床下拉了出来,她把自己的鞋子脱了,又把袜子脱了,她光脚把罗泽的鞋穿在了脚上。她这么做,就像是梦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安琴穿着罗泽的衣服和鞋子开始在厅里绕着沙发一圈一圈地走。一边走,安琴一边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神经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安琴不再绕着沙发走,她坐了下来,把罗泽的鞋子又脱了,罗泽的鞋子让她闻到了罗泽的气息,她闭起眼睛,眼前便出现了罗泽的那双大脚,罗泽脚的第二个脚趾要比第一个长,她好像又看到罗泽笑眯眯地坐在她对面,两手放在脑袋后边,穿着圆领白T恤,脚就放在她的怀里,她一个一个地给罗泽用指甲刀剪指甲。 剪完指甲她又坚持要给罗泽的脚趾上涂透明的指甲油,那瓶无色透明的指甲油是她专门为罗泽买的。 “只涂一个,只涂一个,不,只能涂一个。”罗泽说他还要穿沙滩鞋,十个脚指头都要露在外边,所以不能都涂上指甲油,透明指甲油也不行,男不男,女不女。 安琴又哭了起来,她忍不住,她一边哭一边又在掐自己,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掐。她想要自己离开罗泽,但自己就是离不开,一个人要想离开自己刻骨铭心爱着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但安琴已经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就不想再死了?她不明白罗泽为什么不和自己结婚?但她明白自己一定要找出那个女人,那个已经替代了自己的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个什么办法?该不该去找一下罗泽的父亲?罗泽的父亲就在后边的那栋二层小楼,安琴还没有见过罗泽的父亲,只见过他的背影。安琴站起来,又去了罗泽的卧室,她开始翻罗泽的东西,从电脑那边翻,电脑下边的抽屉里都是光盘和光碟,然后她又翻画室那边的百宝格,她翻遍了每一个抽屉,后来她又去了厨房,去厨房翻厨房那边的抽屉。 厨房抽屉里能有什么,餐具、酒杯、起瓶塞器,还有刀。罗泽喜欢鸡蛋黄的颜色,厨房的橱柜都被罗泽漆成了黄颜色,安琴一个一个抽屉翻,厨房的一个抽屉里全是药品,除了药品还放了许多杜蕾丝安全套。是罗泽的朋友送的,罗泽的一个好朋友是开药店的,送了罗泽许多杜蕾丝,罗泽也送了他许多幅随手画的小画儿。 有一幅画儿上甚至题了这样的款:“用画儿换杜蕾丝安全套,亦雅亦俗,雅俗均不离一个性字,是为大道也。” 安琴不翻了,她翻累了,在餐桌边坐了下来,餐桌上放了许多书,还有那个青花大笔洗。笔洗里放着一个咬过的苹果,已经干瘪了。笔洗旁边还放着一只古代铺首,上边结满了绿锈,是罗泽走那天早上一个搞古董的朋友送过来的,罗泽还没来得及把它收起来。这个椭圆形的大餐桌,是罗泽的学生送的,这张大餐桌太大了,大的都可以躺得下两个人。 安琴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把桌上的书和朱小旗给买的肯德鸡和汉堡包推开,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印记,那印记是用钥匙划的,划痕很深,是不规则的形状,像一片丁香叶子。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安琴和罗泽知道。那次,罗泽把白菜叶子铺满了餐桌,是夏天,天很热,罗泽对安琴说:“咱们就在餐桌的菜叶子上做一次爱吧,体会一下植物的气息。”罗泽总是这么有创意。后来他们便在餐桌上汹涌澎湃起来。 外边的雨还在下着,但小多了,太阳又出来了。 安琴去了阳台.她从冰箱旁边的纸箱子里取了一瓶竹叶青,她把那小扁瓶子拿起来迎着光看了看,竹叶青的颜色很好看,淡淡的绿。她又回到餐厅里,给自己找了一只喝茶的那种玻璃杯子,把小扁瓶里的酒慢慢慢慢倒在了杯子里。 罗泽去了一下卫生间,叉着腿方便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的尿液有些黄,颜色像啤酒。这说明自己在离开家的这些日子里上火了。离家出走的日子并不好过,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罗泽明白自己需要大量饮水,撒完尿,罗泽把裤子提好,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拍拍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红肿,他想洗一把脸,他记住了那条蓝格子毛巾是洗脸的毛巾,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带自己的毛巾,他把脸凑到龙头下,打开凉水“哗哗哗哗”地冲,直冲得喘不上气来。 “咱们去商店看看怎么样?”从卫生间出来,罗泽的头发湿漉漉的,人显得精神多了,他去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站在饮水机边一口气喝了,然后又倒了一杯,在手里拿着,又到了厅里,对黄小石说他想去看看珠宝首饰。 “打听一下卖那种宝石原石的地方在什么地方。”罗泽说。 “潘家园。”黄小石说他的学生去那里买过和田仔儿玉。 “仔儿玉就是碎石头。”罗泽告诉黄小石仔儿玉都是最小最小的小块儿玉石。 “我知道,这么大,一小颗一小颗。”黄小石说,又开始吃他的炸薯片。 “你这么吃薯片,小心发胖。”罗泽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想胖都胖不了,天凉的时候就觉得手和脚光出冷汗。”黄小石把手在罗泽手上放了一下,黄小石的手果真很凉。 “是不是微循环不太好?”黄小石说。 ------------ 章节47 47.如果品牌不是杜蕾斯的 罗泽把黄小石的手又握了一下: “体温高了倒是坏事,我一热就失眠。” “你要买玉料?做什么?”黄小石说。 “马上就是宝石时代了。”罗泽说。 “宝石时代?”黄小石不看电视了,看着罗泽。 “宝石时代一到,咱们上美院的绝对赶不上上工艺美院的。”罗泽说。 “这几年发了的都是工艺美院的。”黄小石说这个时代是实用时代。 “宝石时代马上就要来了,宝石时代一来工艺美院出来的那帮家伙就会更厉害。”罗泽坐下来:“人类一共经过了几种时代?一、二、三、四,先是石器时代,然后是青铜时代,再后来是铁器时代,铁器之后是瓷器时代,中国就是没有玻璃时代,外国有,两河流域和古罗马都有过,出土过那个时期的玻璃器,漂亮的了不得,因为在地底下埋得时间长,那种玻璃一般都有珍珠贝般的迷人光泽,你想都想不出来会有多么漂亮。” “玻璃时代?”黄小石说。 “对,玻璃时代,中国没有玻璃时代。”罗泽说。 罗泽说自己对宝石这一行实在是太感兴趣了,罗泽说要看一个搞艺术的是不是有生命活力,就要看他是不是能够主宰马上来临的宝石时代,也许人类还会到火星上去开采宝石,那上边的宝石从来还没有被开采过,也许人类的宝石时代就要从火星上开始 “陈逸飞我就挺喜欢,我喜欢东跳西跳的艺术家。”黄小石说。 “毕加索也是东跳西跳,什么都搞。”罗泽说马蒂斯也是这样? “这就是活力,有活力才能东跳西跳。”黄小石也说。 “这说明我那个老爸还没老。”罗泽说。 “你别总说他,问题是,你曾经是他的一粒精?子。”黄小石说。 “难道我还要为曾经是他的一粒精?子负责?”罗泽说。 “是你老爸应该负责,他释放出你。”黄小石说。 罗泽看看黄小石,把话题又转了回来,说下一步他也许就搬到北京来住,如果下一步,还摆脱不开安琴的话,他就到北京来,只做男式首饰,项链、戒指、男式耳钉、男式手镯,只做男式的。罗泽伸出一根手指。 “先给你做一条项链,就这么粗,男式项链一定要粗。”罗泽说。 “我看我还是陪你先买件衬衣吧,你衬衣都脏了。”黄小石说。 “那肯定。”罗泽又去饮水机那边给自己的杯里续了水,也给黄小石的杯里续了水,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忘了哪个杯子是自己的,哪个杯子是黄小石的。 “喝吧,反正是咱们两个人的杯子。”罗泽把一个杯子递给了黄小石,又说他自己现在是名牌主义者,不是名牌不穿,不是名牌不用,不是名牌不吃,活着要的是质量和自由。 “对我而言最低的生活质量就是穿名牌用名牌,最高的生活质量就是享受无限的自由,如果安全套不是杜蕾丝的,我宁肯不*。”罗泽说。 “也算是一种极致。”黄小石说。 “我就是要享受无限的自由。”罗泽又说。 “世界上有没有无限的自由?”黄小石马上说。 “不要家庭,不要孩子,不要责任,对我就是无限的自由。”罗泽说。 “辞典上是不是这么解释?”黄小石说。 “辞典?”罗泽说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要靠他自已的辞典才能够解释得通,无论谁,都要有一本自己的辞典,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本自己的辞典,用自己的辞典解释自己的生活才最合理,不能用别人的辞典解释自己的事情。 “那不太可能。”黄小石说。 “怎么就不可能?”罗泽看着黄小石。 “你不想负责任我理解,但是有人找上门来让你负责任你怎么办?”黄小石说。 罗泽明白黄小石想说什么,忽然没了话,看着黄小石。 “你不想说安琴的事,但你心里不等于没这回事。”黄小石说。 就在这时候罗泽的手机响了,手机放在茶杯旁边,罗泽把手机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罗泽想了好一阵子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号码。 “你是谁?”接电话的时候,罗泽根本就想不起对方是谁?他的脑子最近太乱。 “罗老师你还想不想要绿松石了?”对方在电话里突然笑了起来。 “绿松石?什么绿松石?”罗泽说。 “你连绿松石都想不起了?罗老师。”对方说。 罗泽叫了一声,马上就兴奋了起来,是顿珠。 “想不到吧?”顿珠在电话里说。 “绿松石你都答应我快一个世纪了吧?”罗泽说。 “你是不是都忘了我长什么模样了?”顿珠说。 “我这个人是永远忘不了漂亮女孩子的,当然也忘不了绿松石。”罗泽说。 “罗老师你不许拿我开玩笑。”顿珠在电话里说。 “怎么是开玩笑呢,你答应过我,问题是你答应过我。”罗泽说。 “问题是罗老师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顿珠在电话里说。 “问题是你答应过我。”罗泽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才问顿珠是什么时候换的手机号码,上次还不是这个号码。 “上次是什么时候,我忘了。”顿珠在电话里说。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有人说你去了印度,有人又说你去了台湾,你到底在什么地方?”罗泽这么说话的时候,顿珠的样子渐渐在罗泽的脑子里又清晰了起来。 ------------ 章节48 48.漂亮女学生 罗泽去画院带素描那一阵子,顿珠总是坐在最前边。因为顿珠是藏族,罗泽当时就特别注意她,顿珠的皮肤偏黑,人长得真是漂亮,是那种不经意会让人忽略掉,而越看越好的那种漂亮。顿珠下嘴唇最性感,有点突出,像电影《德伯家的苔丝》里苔丝的嘴唇。讲课的时候,面对着顿珠的脸,罗泽总是没办法不把注意力落在她的嘴唇上。 “说吧,多会儿给我绿松石?多会儿兑现?”罗泽对电话那边的顿珠说。 “罗老师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总是找不上老的,又是大块儿的。”顿珠说。 “我开玩笑呢,但我迟早要戴一块儿,我等着。”罗泽看了一眼旁边的黄小石,把手机捂了一下,掉过脸小声对黄小石说:“打电话的这个女孩儿就是顿珠。”罗泽对黄小石说过顿珠,黄小石知道这个名叫顿珠的藏族女孩儿。 “不知道那个店面,就是画院旁边的那一家,租出去没有?”顿珠在电话里问罗泽画院旁边的那个店面租出去没有,她打电话就是想问问这件事,顿珠说她想开一个小店。 “有什么事我回去再说,我现在在北京。”罗泽说。 “谁在北京?”顿珠在电话里突然笑了起来,说:“罗老师你说谁在北京?” “这几天我正在北京,北京我老来,这你知道。”罗泽说。 “那太好了,中午我请你吃烤鸭?”顿珠在电话里说。 “瞎说。”罗泽说:“你怎么会在北京,你们这帮学生总是爱和你们的老师开玩笑。” “我真在北京,我来北京已经快一年半了。”顿珠在电话里说。 “好啊,那我开车去接你,什么地方?”罗泽还是不相信。 “技术行不行?”顿珠说:“罗老师你那开车技术行不行?” “罗老师技术还有不行的,罗老师什么技术都很好。”罗泽说,又看看旁边的黄小石,黄小石在他旁边笑嘻嘻地竖了一下中指,又竖了一下。 罗泽觉得开心起来,一想起在画院和学生们相处的情景他就总是很开心,罗泽开始拿着手机在黄小石的画室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那幅画儿的前边,看看画下边的那座青铜男体台灯,一会儿走到书柜旁边,看看里边的那面银光闪闪的汉镜,一会儿走到窗前看看外边,对面的楼上有人在擦玻璃。是个女的,把肥胖的身子从窗里探出来,很吃力地要把她够不着的地方努力地擦一擦,人好像要马上就掉下去了,这太惊险,要知道那是十多层的高楼。罗泽贴近了窗子,从下边往上数了数,是第十层。 “你是不是真在北京?别开玩笑。”罗泽说。 “我在亚运村这边。”顿珠说。 “这么说你真在北京了?我去接你好不好,马上去。”罗泽说,心里还是有些不相信。 顿珠在电话里说她要先去买些东西,十一点半在炎黄艺术馆的南边等他。 “别太晚了,北京总是堵车,早点儿好。”顿珠说。 罗泽说用不用他开上车陪她去买东西,可以帮她拉一拉东西。 顿珠在电话里说不用了,最麻烦的事就是看一个女人买东西。 “我没事,我喜欢看漂亮女孩子购物。”罗泽说。 顿珠又说不用了,天这么热,就中午见吧,又说赵波也在北京,用不用把他也拉上?顿珠这么说的时候罗泽就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个头很高,很英俊,说话带些地方口音,专业课很差,画素描总是抓不准形,线条太软。顿珠这么一说,罗泽开始相信顿珠真是在北京了。 “你是不是想叫他?”罗泽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 “罗老师你想不想见他。”顿珠说。 “就咱们吧。”罗泽看了看黄小石,对电话那边的顿珠说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有意思,人一多就乱。 接近中午的时候,罗泽给自己换了身衣服,下边是一条泛白的牛仔裤,上边是件黄绿相间半袖格子衬衫,脚上是沙滩鞋。这都是前几天黄小石陪他出去买的。黄小石有事出去了,罗泽又去卫生间冲了澡,仔细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 夏天的时候,罗泽的脚总是容易皲裂,他又在脚上抹了些护肤液,这样一来,他的脚就很好看,很润泽,湿漉漉的感觉。罗泽开车去了亚运村那边,车在立交桥上绕了好几个圈才绕到炎黄艺术馆那边。 远远的罗泽就在车里看到顿珠了,真是顿珠,顿珠很安静地站在道边,远远就让人看到她那粉粉的颜色,藏式服装黑色底子上那粉色的条纹总是能让人远远看到,粉粉的,那种粉很奇怪,是粉颜色,却很跳,很与众不同。 民间的审美其实最会让颜色跳出来,黑布上绣粉色的花,真是打眼。还有就是顿珠手腕上的那种藏式手镯,又细又多,颜色也很扎视觉,远远的就能让人看到。罗泽的车快要在顿珠身旁停下的时候,顿珠正回过脸来朝这边看,在那一霎间,光线是从她右边过来,正好在她脸上托了一下,真是漂亮,是高原的漂亮,皮肤黑得那么匀净,这种皮肤在北京很少见,是血统所致,而不是阳光所致,更不是化妆品所致。 罗泽把车开到顿珠身旁,停下来,把玻璃往下摇了摇。 “扎西德乐?”罗泽把脸探出去,觉得自己已经激动了起来。 “扎西德乐扎西德乐。”顿珠连说了两个扎西德乐,在车外迟疑了一下。 “上车,等什么?”罗泽说。 “这边?”顿珠指指后座,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前边好还是坐在后边好。 “当然是前边。”罗泽把前边车门打开了,拍拍旁边的座儿。 ------------ 章节49 49.爱上女学生 顿珠一上车,罗泽马上就闻到了那种浓浓的藏香味儿,很热乎的香味。 “是什么香?”罗泽说。 “什么香?没香。”顿珠看看自己。 “那就更是奇迹了,是你自身的芬芳,照这么说你是二十一世纪的香妃?”罗泽说。 罗泽这么一说,那种感觉就回来了,他在画院带课的时候常常和同学们开玩笑,画人体的时候同学们说:“罗老师你真是浪费资源,咱们怎么说也不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罗老师你这么好的条件,要不,就牺牲一下,脱下来,让我们画画?” 罗泽那时简直和这些学生们打成一片,罗泽好像还开过顿珠的玩笑,说:“藏族女孩儿想必和汉族线条不太一样,更硬朗一些,怎么不可以也牺牲一下?” “到底是什么香?麝香?”罗泽又侧了一下脸,问。 “瞎说瞎说。”顿珠很喜欢说这两个汉字,这就是顿珠。 “怎么会是瞎说,真是很香,是什么东西?真是麝香?”罗泽说。 “罗老师你更是瞎说,谁身上戴麝香?麝香是臭的。”顿珠说。 “怎么会是臭的?”罗泽觉得很奇怪。 “腥的。”顿珠又说。 “你还戴这串手镯?是不是原来那串,塑料的?”罗泽看看顿珠的胳膊说。 “瞎说,是印度的……”顿珠说。 “是印度的孟加拉虎须?”罗泽在学校的时候就和顿珠开过这种玩笑。 “我不跟你说。”顿珠笑了起来。 “咱们去什么地方吃饭?”罗泽说。 “听你的。”顿珠说。 “你听我的?”罗泽说。 “你是老师,当然听你的。”顿珠说。 “那我宁肯不愿当老师。”罗泽说。 “那你当什么?”顿珠说。 “当哥哥?”罗泽看了一眼顿珠。 “有点儿大吧,你当哥哥。”顿珠说。 “好啊,当弟弟也可以,我的绿松石呢?在什么地方?”罗泽又把一只手伸过来。 “那你就给我当舅舅。”顿珠捂着脸笑了起来,轻轻打了一下罗泽的手,又把手在脸前摆了摆,说:“罗老师你别见怪,我这是瞎说。” “我不给你当舅舅,这不公平,我其实也比你大不了几岁。”罗泽说。 “学校里的老师数你小。”顿珠说。 “当然没有比我再小的,那年我刚毕业,所以才让我当班主任。”罗泽说。 “当时我们都还以为你也是学生。”顿珠忽然说到了舞会,说学校的舞会。 “罗老师你跳舞真帅,越是慢的舞步你越帅。”顿珠说。 “快了谁都会跳。”罗泽说自己跳舞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音乐里游泳。 “探戈你也跳得好。”顿珠说。 “我什么都好,只是你还不知道,慢慢我会让你知道我什么最好。”罗泽看着倒车镜,他想把车往右边拐,拐进东边的胡同里去。顿珠也看着后边,她看后边的时候,嘴唇张开着,微微突出着,罗泽忽然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顿珠的嘴唇。 罗泽和顿珠先是去了便宜坊,那地方没有停车的车位,罗泽想好了,一旦喝了酒,回去的时候自己只能打出租,所以要找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罗泽便又把车掉回头开到了府右宾馆,这家宾馆虽然不大,却可以吃到许多老北京的小吃,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到旁边的旧书店里翻翻书。虽然罗泽更喜欢便宜坊一些,那地方让他怀旧。还是在十多年前,罗泽的表舅结婚,亲戚们在这家饭店吃过烤鸭,所以罗泽对便宜坊的印象很深。 罗泽和顿珠去了府右宾馆,把车在后边停好,直接去了餐厅,餐厅上边的座儿都已经满了,罗泽和顿珠只好返身下了地下室,地下室还凉快一些。罗泽常来这个餐厅,他没看菜谱也不用看,先点了麻豆腐和豆汁儿,灰乎乎的东西,府右宾馆的好处就是可以在中午时分喝到豆汁儿,罗泽还点了家乡鱼,也就是麻酱炖黄花鱼,这三个菜中午在别处绝对吃不到,罗泽还点了其他一些小吃。 地下室的餐桌是长形的,像是西餐厅的餐桌。罗泽坐桌子这边,顿珠坐桌子那边,服务员上菜的时候顿珠又倒了一下座儿,坐到罗泽身旁来,这样一来他们就是并排坐着,这让罗泽感到很亲切。 “这样好,挨老师近点儿。”罗泽说。 “嫌我挨得太近?”顿珠说。 “那就再挨老师近点儿?”罗泽朝顿珠那边靠了靠。 “这可是你让叫老师的,是你让叫的!”顿珠马上说。 罗泽摸摸自己的耳朵,说自己这地方就等着顿珠的绿松石了: “问题是,别人给我我根本就不会戴。” 罗泽感觉到那种感觉马上就来了,那种说亲切也不是,要比亲切还好的感觉,罗泽那时候经常和顿珠她们这个班上的学生在一起玩儿,说玩儿也不是,主要是经常在一起吃饭,也喝酒,大多是喝啤酒,好几次,罗泽喝多了,都是被学生扶到学生宿舍里去睡一大觉,有一次还吐了,就是顿珠,给罗泽洗了脸,又洗了手,把罗泽的手放在床边凳子上的脸盆里,后来迷迷糊糊中,顿珠还给罗泽洗了一下脚,把盆子端起来,把罗泽的脚放在盆子上,往上撩水,撩一下,洗一下,撩一下,洗一下。 罗泽看着顿珠,不说话,笑着,好像找不出话来了,其实不说话更好,就是这种感觉。 顿珠也看着罗泽,也笑着,罗泽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但两个人觉着心里都是满的。菜上齐了的时候,罗泽和顿珠开始喝酒,喝酒前,罗泽和顿珠都先吃了些蔬菜,是时下到处都有的“大丰收”,也就是一个菜篮,里边萝卜、黄瓜、小葱、青椒什么都有。还有一小碗甜面酱。 ------------ 章节50 50. 你是我的小兔子 “要不你又要醉了。”顿珠要罗泽先多吃一些菜。 “这么吃像不像兔子?”罗泽说。 “你?我?”顿珠指指自己,又指指罗泽。 罗泽正吃着一个粉嫩粉嫩的小杨花萝卜,圆圆的一个小球的那种萝卜,罗泽的吃相很好看,总是张大了嘴,嘴张的幅度要比实际应该张得要大,张大了,再把东西慢慢慢慢送进去,尤其是吃面条,把嘴张大了,把面条送到嘴里去,是男子汉的风范。 “你像兔子,兔子吃萝卜,我不像。”顿珠又说。 “那就让你也做一回兔子。”罗泽拿了一个小萝卜,要顿珠张嘴。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顿珠摆摆两手,笑了起来。 “不,我要亲自喂兔子。”罗泽执意要顿珠张开嘴。 顿珠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看看罗泽,手在脸前摆了摆,笑着,微微张开了嘴。 “张大点儿,太小,我怎么往里搁!”罗泽笑着把这个小杨花萝卜放进顿珠嘴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电影《苔丝》里的那个镜头,只不过电影里是草莓,而这是一个小萝卜。 “你是我的小兔子。”罗泽要顿珠把萝卜缨子也吃了,罗泽说萝卜缨子的味道其实要比萝卜本身好,叶绿素也更多一些。 “吃,我的兔子,给你蘸点酱。”罗泽把萝卜缨子蘸了点酱,拿给顿珠。 “你再说我是兔子我就不喝酒。”顿珠说。 罗泽已经兴奋了起来,他有时候就像是个孩子,他已经拿起了瓶子,往自己杯子里倒下去,一下子就把杯子倒满了,要往外溢了。 顿珠看着罗泽倒酒,笑了起来。 罗泽给自己倒完,然后才给顿珠倒,顿珠那个杯子里只有三分之二。 “罗老师你这是小瞧我。”顿珠说。 “这是怜香惜玉。”罗泽说。 “罗老师也会怜香惜玉?”顿珠说。 “不要叫我罗老师,我再说一次。”罗泽说。 “罗老师。”顿珠说。 “绿松石呢?拿来?”罗泽又说绿松石在什么地方? “算算算,你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顿珠说。 “就叫泽泽。”罗泽说。 罗泽真要端杯喝酒的时候,顿珠却把罗泽那个杯子抢了过去。 “我知道你的酒量。”顿珠把罗泽杯子里的酒先下了一口,也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罗泽问顿珠。 “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也是怜香惜玉。”顿珠又把罗泽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 “你是香,我才是玉,因为我有硬度。”罗泽笑着说,把杯子夺过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喝白酒?”顿珠问罗泽。 “现在。”罗泽又大喝了一口,罗泽没酒量,他只是敢,兴奋起来像个孩子,一瓶子酒也敢一口气干下去。一喝酒,罗泽的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胳膊和胸前的红斑又显了出来。罗泽让顿珠看他的胳膊,胳膊上的红斑很明显,一块一块,界线分明,真是奇怪。 “你不能开车了。”顿珠对罗泽说。 “你开,你是不是以为你能开?”罗泽要把车钥匙给顿珠。 “我会开也不能开,我是不是没喝酒。”顿珠说。 “那你还说什么,谁现在敢喝酒在北京开车?”罗泽说他今年还没有醉过,又说:“想不到顿珠你还敢喝豆汁儿,还能吃麻豆腐?” “这有什么?”顿珠说:“自己从来都不挑食。” “我就喜欢不挑食的姑娘。”罗泽说不挑食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 “我生命力旺盛不旺盛?”顿珠说: “这需要进一步了解。”罗泽的眼睛很亮,他把脸靠近了顿珠。 顿珠忽然又笑了起来,捂着嘴,看着罗泽,笑个不住。 “你笑什么?”罗泽摸摸自己的嘴,又摸摸自己的脸。 “我不说。”顿珠还是笑,就是不说。 “你想起什么,这么好笑?”罗泽也笑,傻笑。 “你知道不知道你喝多酒喜欢做什么?”顿珠说。 “做什么?”罗泽倒想不起来了。 “我不说。”顿珠说,还在笑。 “你想说我也不听了。”罗泽说。 “你不听我非要说。”顿珠说。 “我不听。”罗泽笑着,招招手,叫服务员过来埋单。 服务员过来的时候顿珠把账单抢了。 从饭店里出来,罗泽觉得头有点晕,罗泽的酒量不大,罗泽的父亲酒量也不大,只能喝一点点香槟。 “国画家喝香槟?好像不对吧?”好像有一次罗泽的母亲和罗泽的父亲还开过玩笑,罗泽当时就记住了这句话了,罗泽当时还好像问过父亲国画家应该喝什么酒?父亲当时还想了想,说“国画家应该喝绍兴花雕。” 还是早几年,罗泽去浙江办画展,还专门给父亲带回了花雕,两瓶子,放在大旅行袋里,后来碎了一瓶,车上的人说这是什么酒,说馊不馊的什么味儿。 “罗老师,咱们到冷饮店去坐坐怎么样?”从府右宾馆出来,顿珠对罗泽说。 “最好吹吹风。”罗泽突然想去什刹海。 “罗老师你没事吧?”顿珠说。 “怎么又叫罗老师,要不你就马上给我绿松石。”罗泽说。 “那叫什么?”顿珠说。 “叫哥哥。”罗泽半开玩笑半认真,这已经是第二遍了。 罗泽让顿珠陪他去什刹海,打了出租,车里有空调,很凉快,人就清醒了一下,也舒服了一会儿,汗也收了回去,甚至有点凉。 ------------ 章节51 51.温情回归 罗泽问顿珠:“刚才笑什么?” “我喝多了喜欢做什么?我好像都不知道我自己喝多了喜欢做什么?”罗泽说。 “你想让我告诉你?”顿珠看着罗泽。 “当然你要告诉我?”罗泽也看着顿珠。 “那我就告诉你。”顿珠脸上的笑容慢慢慢慢展开了,终于又笑了起来。 “有那么可笑吗?”罗泽说。 “你喝多了就要和人接吻!无论是什么人!一张桌子,挨着吻一圈儿。”顿珠小声说。 “就这事?”罗泽看了一眼前边的司机,忽然把顿珠抱住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罗泽吻顿珠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前边的司机,这位司机很年轻,看样子才二十左右,他也可以从倒视镜里看到后边的事,但这种事他见多了,这不算什么。 顿珠不说话了,脸慢慢慢慢红了起来。 什刹海到了,下了车,罗泽马上就又热出一身汗来。什刹海里居然有不少人在游泳。罗泽想不到什刹海现在还会让人们游泳。罗泽真是喝多了.忽然想下水游一会儿,他掉过脸,看见附近有卖游泳裤的,红红绿绿挂在那里。 “只游一会儿,行不行,只游给你看。”罗泽对顿珠说,他说他很想让顿珠看看他的泳姿,他说季老师教练出来的泳姿是一流的,当年罗泽和季老师在公园里游泳,规定是必须要游够二十圈儿,那么大个湖,游二十圈儿!还必须是蛙泳二十圈儿,后来又改成了自由泳二十圈儿,但仰泳就不算。 “仰泳很轻松,是休息,你让我在水里休息休息好不好?”罗泽对顿珠说。 “不许!”顿珠说,这种口气很让罗泽喜欢。 “只游一会儿,只游一会儿。”罗泽又说。 “不许,说什么都不行。”顿珠按着罗泽在草皮上坐下来。 “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罗泽说。 “还不到一天,上午到现在。”顿珠就笑了起来。 “上次我给你发的笑话你收到没有?”罗泽说。 “短信还是笑话?”顿珠说。 罗泽想不起来了,酒这会儿涌了上来,他觉得头很晕。 罗泽和顿珠坐在草坪上说话,什刹海的水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后来顿珠扶着罗泽挪到一株树下,那是一株碧桃树,上边的花早就落了,结了些毛毛的小果子在上边。也许是喝了酒,罗泽非要让顿珠给他唱一支藏族歌。 顿珠一开始不肯,到后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给他唱了一首据说是藏族老乡垒墙时才会唱的歌,这首歌的节奏有些单调,反反复复就是那么点旋律,像诵经。到了后来,罗泽的酒涌了上来,罗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在了顿珠的怀里,但只是一会儿,是酒的作用让他迷糊了一下,好像还吐了,吐在了草皮上,因为是躺在顿珠的怀里,他朦朦胧胧看见的只是顿珠的下巴颏,有点尖锐的小下巴颏。 顿珠凝神看着什刹海里游泳的人,空气中水的味道很腥。 ??????????????????????????????????????????????????? 罗泽迷迷糊糊地坐在黄小石电脑旁的那把椅子上,身子有些晃,他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两腿随着身子的摇晃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电脑屏幕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不停幻动的线条图案在黑黑的屏幕上反复转动着,而且一刻不停地变幻着颜色。 罗泽不想让自己再睡,虽然迷迷糊糊的感觉现在还托着他,让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白天是喝多了,只有喝多了才会想给安琴打一个电话,罗泽一喝酒就是这样,酒会把他的神经一下子来个大解放,喝多酒以后,罗泽总是要不停地给朋友打电话。 罗泽想好了,就给安琴打一个电话,就打一个。因为酒的关系,他对安琴眷恋的那种感觉忽然又回来了,这种感觉特别的温情,温情的都想让人掉眼泪,这就是罗泽。外边已经黑了,什么时候开始黑的?罗泽看了一下表,吃了一惊,都快半夜了。 罗泽离开了电脑桌,在地铺上坐下来,开始给安琴拨电话,罗泽拨的是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想知道安琴此刻是不是还在自己家里。 有一点,手机上安琴发来的短信让罗泽不再担心,那就是安琴这一次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起码没有死。罗泽在这边一拨,那边马上就有人接起了电话,罗泽觉得安琴肯定是在厅里看电视,电视离电话距离最近。 电话里,安琴的声音十分兴奋,她想不到罗泽会把电话打过来。 “我已经不在你家里住了。”安琴告诉罗泽说她现在已经回自己家里住了。 “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拨错电话了?”罗泽的脑子清醒了一下。 “我是过来给你收拾收拾家。”安琴说。 “这么晚了,你收拾家?”罗泽说。 “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安琴说。 “跟你说,我真是不想结婚,我不是不爱你。”罗泽想把这话重申一次。 “你怎么就不想有个家?你要是想跟别人成立一个家庭?那你就错了。”安琴说。 罗泽从安琴的声音可以判断安琴被她自己说的话弄得一下子兴奋起来。 “我是这个社会里的病人,但你不能做病人,我是病人。”罗泽把袜子脱下一只,又脱下一只,这样脚就会舒服一些,喝了酒他总是浑身发热,连脚都是热的。 “如果你是病人,那我也是病人,我病得更厉害,比你厉害。”安琴说。 “女人是花,你知道不知道?是花就要插在花瓶里,男人只是个瓶子。”罗泽让自己的口齿尽量清楚一些,慢一些,不要让安琴听出来他是喝过了酒。 “你不结婚我也不结婚,我也不是什么花。”安琴在电话里说。 ------------ 章节52 52.需要我,我就给你 罗泽觉得安琴又要来了,又要来了,便不再说话,他打了一个嗝,他闻见自已很浓重的酒气,他捂了一下嘴,笑了一下,安琴也在电话里静了一下。 “你还是结婚的好,我不结婚是不想负责,跟你们女人不一样,女人是不需要负责的,成立家庭,要负责的是男人,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太累,太累。”罗泽说。 “你是不是又有了别的女人,她是谁?”安琴在电语里说。 “你知道我是离不开性,没有性生活我就和死人一样,我对性的要求太厉害,这个你知道,你也知道我要的是性而不是爱情,爱情太累,有女人也只是性方面的事。”罗泽说。 “我可以给你呀,像以前一样,给你性,一点儿也不会少。”安琴在电话里说。 “一点儿也不会少?”罗泽想笑,忍不住笑了一下,性又不是什么东两。 “你笑我?”安琴说。 “是啊,你说得很可笑。”罗泽马上觉得自己这话又说错了,他把手放在了自己那里,觉得自己那里没有一点点感觉:“当然我还可以把它给你,但我不能把婚姻给你,所以我不能继续拖着你,女人是花,你,听我的话,你结你的婚。,” “你是不是喝酒了?泽泽?”电话里,安琴的语气忽然变得和缓起来,“泽泽你不必因为我有家不回,你回你的家,你不要瞎喝酒,你别瞎喝,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最好马上回来。”安琴说她刚才已经把罗泽家的门窗都关好了,说这边刚刚下过雨,说她已经把罗泽养的三盆兰花的衬盆里都倒了些水在里边,兰花一般来讲十多天浇一次也没问题,虽然已经是夏天了,还有那盆天竹,也不太需要水,水一多就会疯长,盆景实际上就是对植物的一种折磨,就是要让它半死不活,盆景的美丽就在于它们总是不死不活。 罗泽的那盆天竹翁景造型很漂亮,树冠是一个平台,放在罗泽的画案旁边。 “问题是,你赶快回来,你回来不回来?”安琴说。 “我在外边写生。”罗泽说。 “在什么地方?”安琴说。 “在黄山。”罗泽想了想说,笑了起来。 “你在黄山?我看你是瞎说,你就在市里,你躲在哪个朋友家?”安琴说。 “搞国画的人也只能上上黄山,总不能去登珠峰。”罗泽在电话里又说自己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是心理残缺者, “你别在心里总记着一个心理残缺的人,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放在心里,残缺,你知道什么是残缺?残缺?现在残缺的人太多了。” “我昨天又去教堂了。”安琴在电话里忽然转了话题。 罗泽觉得自己又清醒了一下,罗泽明白几乎是所有突然把情感转向宗教的人都在心里痛苦着,得绝症的人,家庭破裂的人,爱情上失意的人,社会上的弱者,最终选择宗教不是一个信仰问题,而是一种需要,像饥饿的人需要粮食,健康的人需要性一样简单明了。 安琴的这种需要,完全是因为自己,一是心里痛苦,二是家庭破裂,三是爱情失意,有这三点不如意的事的人信仰宗教也挺好。罗泽在心里对自己说,停了好一会儿,罗泽才说: “愿你幸福,教堂能给你幸福当然好。” “你也跟我去去教堂好不好?我要你去。”安琴在电话里说。 “我不去。”罗泽说:“安琴你还不知道我,我是不要负任何责任的人,信仰也是要负责的,我要的是自由,什么责任也不负,我不要责任。” “等你回来我送你一本《圣经》好不好?”安琴说。 “我有,书架上就有,你拿去,我的东西你都可以拿,我就是没有婚姻可给你。”罗泽说:“我的身体你都可以随时拿走,全部或部分,都可以。”这话一说出口,罗泽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他们之间还会有性生活?还会重新好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罗泽马上又说。 “说真的,你到底爱过我没爱过我?”安琴终于又来了。 “这个……”罗泽迟疑着,他想应该把电话放下了。 “你要是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做呢?咱们做了多少次?数都数不清,而且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哪一次不听你的?你是不是在欺骗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安琴说:“是不是从阿尔卑斯山餐馆那天开始,朱小旗也是个坏家伙。” 罗泽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性是什么呢?性既然是两个人都享受的事,那就不应该再谈别的什么。 “这种事从远古到现在都有,都只是两个人的事,不,都不是一个人的事?”罗泽的口气有几分像是在给学生分析课文了,只是口齿因喝酒而变得有些笨拙。说到性,安琴可以说是罗泽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教起,现在安琴可以说是本科毕业。罗泽笑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还笑?你笑什么?你笑我?是不是笑我?”安琴在电话里问。 “我没笑,没笑,真没笑。”罗泽说。 “我还不知道你?你笑我自杀?”安琴说。 罗泽想放下电话了,他觉得自己一旦知道安琴没事就可以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他想喝水了,口渴得厉害,他必须要喝水了,他看看桌上,看看旁边。 离家二十多天,罗泽天天都在想安琴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死在自己家里?自杀?用另外一种方法?这下他可以放心了,但罗泽觉着自己是在搬动一个极易碰碎的东两,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么想着,罗泽忽然又说: “信基督是件好事,所有宗教都教人向善。” “我带你去教堂好不好?”安琴在电话那边马上又兴奋了起来。 ------------ 章节53 53.爱情太累只要欢愉 罗泽想要放下电话了,只是不知道该找出一个什么理由,比如说厨房里的水开了,比如说进来人了。罗泽又看了一下表,这时都已经是子夜时分了,罗泽的酒劲在慢慢慢慢消失。 “你是不是又有女人了?就在你旁边?”安琴在电话里忽然问,口气十分凛冽。 “现在没有。”罗泽就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喝完酒躺在顿珠怀里的那种感觉,罗泽这时候又开始头疼。罗泽一般很少喝二锅头,他平时只喝三种酒,茅台、五粮液和汾酒。 “没有,我喝多了。”罗泽说,想想又说:“咱们已经结束了。” “别说这些,你睡觉吧,现在就睡。”安琴在电话里说。 “我的生活离不开性,不会有别的。”罗泽说性这种东两连那个人都说不清,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对,叫弗洛伊德,这种事连弗洛伊德都说不清。 “你是不是又有女人了?她是谁?”安琴又问。 “没有,要是有,也只是性。”罗泽说。 “只有性?就没一点点爱情?”安琴说。 “对,我就是这样,只要性。”罗泽说。 “泽泽,你骗谁?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只有性,就没一点点喜欢,没一点点爱情?”安琴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罗泽可以感觉到安琴激动了。 罗泽语塞了,脑子像是彻底清醒了,想了想,才又对电话那边的安琴说人和人发生那种事当然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十分喜欢对方,不喜欢怎么可以接受她的身体?肯定是喜欢,不喜欢的话也不可能把自己给了对方,是喜欢。 “泽泽你说清楚一点,什么是喜欢?喜欢是不是爱情?”安琴说。 “我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了?但我明自我个人是不要爱情只要性。”罗泽觉得自己应该结束这次谈话了,再谈下去,也许会出什么事,再说自己也太口渴了,实在是太渴了。 “你喜欢过我没有?你说说看。”安琴又说。 “我要喝水。”罗泽说。 “我想你肯定是又有了女人了?她是不是在北京?”安琴口气变了。 “你说谁在北京?”罗泽对电话那边的安琴说:“我在什么地方不重要,但有一点重要的是一个男人一生是离不开性的,而我和其他男人的不同之处是我只要性而不要别的。” “你在北京还是在黄山还是就在咱们市里?”安琴义问。 “你别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即使有了女人也只是性,只是性的欢乐,别的什么都不会有,无论是哪个女的,我给她快乐她给我快乐,大家只是为了快乐,就这些,我不要爱情,爱情太累。”罗泽继续说自己的话: “爱情太累!我不要结婚!不要!” “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了!”安琴又问。 罗泽觉得自己的这个电话打错了,不应该打。 “你说,罗泽!我要你说!”安琴在电话里像是哭了起来。 罗泽忽然对着电话“啊呀”了一声,说厨房里水开了: “我得去厨房了,我要喝水。” “泽泽你是不想说话了,不想说就别说了,别说水开了!”安琴说。 安琴说这话的时候罗泽有些发窘,喝酒的人,脑子一旦清楚过来,就总是发窘。 “水开了,真是厨房里的水开了!”罗泽说。 “让那个女人去做,她就在你旁边,让她去做!”安琴在电话里说。 “哪有女人,就我一个人。”罗泽大声说。 罗泽听到了黄小石在厅里笑,尖声尖气地笑,罗泽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黄小石还在厅里看他的电视,一边吃着白天买回来的筒装薯片,黄小石有吃夜食的习惯。罗泽打电话的时候都能听到黄小石在那边嚼薯片的声音。黄小石的老婆这两天去了天津,去看她的母亲。她对黄小石说趁着有罗泽陪着你,我也得看看我老妈,别让我妹妹离婚的事气坏了。 “水开了!”罗泽说他要喝水。 “你有新的女人了!”安琴在电话里说。 “就这样吧,再见。”罗泽说也许不会再打电话,也许有时问会给她发发短信。 “你连我的声音都不愿听了?我四个月没和你见面了,你见了我就走!你马上回来!”安琴又来了,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你马上同来!你不回来我就死!我现在就死!” 罗泽关了手机,彻底地清醒了,有些气喘吁吁,这很怪,他竟然有些气喘吁吁,他把手机放在地铺上的枕头旁边,这只雪白的枕头个儿真是大,又大又软,没有那种让人讨厌的荷叶边,把脸贴上去很舒服。枕头旁边还有两本书,一本是画册,另一本还是画册。还有一卷卫生纸,白白的立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意思。 罗泽去了厅里,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揉着眼睛问黄小石自己睡了多长时间。 “你还吃不吃东西?”黄小石说:“要不要给你泡碗米线吃?米线不错。” “你给我倒杯水吧,我没一点点胃口,他妈的!”罗泽在沙发上坐下来。 黄小石去厨房给罗泽倒了水,端了过来,关心地问罗泽要不要也吃些薯片。 “你像耗子,天天半夜‘咯嚓,咯嚓’。”罗泽想笑一下,但他笑不起来。 “你又在骗哪个小女孩儿,说水开了?你的水在哪儿呢?在你的身体里边?”黄小石轻轻拍了一下罗泽。 “是安琴打来的电话。”罗泽摆摆头,又拍拍脑门儿,说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喝了酒就想打电话,这是一次严重犯规,这次犯规太严重了。他早就下决心不给安琴打电话了,现在已经后悔了,问题是安琴马上会以为又要开始了。 “这个电话不该打。”罗泽说。 “打电话也是一种发泄,你需要,需要就行。”黄小石说。 ------------ 章节54 54.不是调情 洗完澡,罗泽和黄小石又说了一会儿话。黄小石说罗泽刚才打的电话他都听到了,说罗泽这个电话打得对: “要分手,就不要揪揪扯扯,敢自杀的女人可不能要,坚决不能要。” “一喝酒就容易坏事,这下可好。”罗泽说自己早就下过这个决心。 “一定断掉。”黄小石又说了一句。 “你还不睡?”罗泽说。 黄小石对罗泽说他还不准备睡,要看后半夜两点半播的那场球赛,他又去厨房给自己取了一筒炸薯片,顺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看不看?”黄小石问罗泽。 “我哪有这个心情。”罗泽说。 “睡吧,那你就再好好睡一觉。”黄小石对罗泽说足球是他的第二生命。 黄小石又到厅里去看足球赛,罗泽坐在黄小石画室的地铺上忽然想给顿珠用手机发个手机笑话。罗泽的手机上存了不少手机笑话,有一个笑话好像很合适顿珠,因为顿珠是学美术的。这个手机笑话是上海的朋友前天才发过来的,有一点小机智在里边,已经被罗泽存在了手机里边。 笑话的内容其实很一般,是说一个女画家最擅长画蝴蝶,她的学生总想知道她怎么画,而这个女画家却又总是不好好把画蝴蝶的方法教给学生,有一天她的学生偷看她画蝴蝶,原来是用屁股蘸了墨,然后再在纸上轻轻一坐。这个画家的学生也学着来,也一蘸一坐,画在纸上的却是一只其大无比的蜻蜓——原来这是个男生! 这个笑话其实并不怎么精彩,但有一点点机智在里边,让人动脑子想一下,往那边想,妙在往那边想,往蜻蜓的尾部,人们开玩笑总是离不开性。 罗泽把这个笑话从手机里找了出来,又读了一遍,忍不住笑了起来。罗泽找到了顿珠的手机号码,想了想该不该发这个笑话?但还是发了出去,短信发出去后,罗泽又想顿珠这时候会不会把手机关了,时间不早了,看看表,都已经过了十一点。 罗泽的手机很快就“吱吱吱吱”响了起来,是顿珠的短信。 “是否可以用口画,只只都是红蝴蝶。” 看着这个短信,罗泽忽然兴奋起来。便又给顿珠发了一条: “口红太小儿科!你在哪里飞舞?花丛深处。” 短信发出后,顿珠马上又把短信发了过来: “什么花丛?蝴蝶花丛?花与蝴蝶共飞?” 罗泽笑了起来,又一下一下按着手机的键子马上给顿珠回短信,一边发一边躺在了地铺上,把两只脚都高高地搭在椅子上。他觉得这样子很舒服,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摸了摸自己的胸部,又摸了摸自己下边,他看着自己手机上的字样正在一个字一个字显现出来: “蜻蜓与蝴蝶共飞,什么是夜深?你说!” 这一条信息发出后,罗泽等了好一会儿,手机才又“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响起来。上边的短信是: “蜻哥最好贴吧要在酒后乱飞?” 罗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下子坐起来,一下一下按着手机。 “我乱?我乱飞?我怎么乱飞?拖着条长尾巴?” 这一条信息发出后,顿珠那边马上又把短信发了过来。 “怎么飞?一蘸一蹲?最好蜻哥也用口画?”顿珠的短信。 “你在什么地方?如此夜深人静之时,谁来欣赏蝴蝶的美丽?”罗泽的短信。 “我在店里,还没有回去。”顿珠的短信。 “小店不妨叫蜻蜓店,回家吧,既然已经晚?用不用我去?”罗泽的短信。 “我马上就离开蜻蜓店,你高兴,我就高兴!”顿珠的短信。 “回家吧,我的蝴蝶,是否需要蜻哥护送?”罗泽的短信。 “我已在路上,蝴蝶要飞向印度。”顿珠的短信。 “怎么飞,飞向印度?”罗泽的短信。 “骑电动车,已飞到公安局附近,蜻哥请睡吧,不早了。”顿珠的短信。 罗泽想不到顿珠会骑着一辆电动车,在北京,在这深夜,一个藏族女孩子骑着一辆电动车发短信说自己要飞向印度。罗泽激动起来,不再发短信,他躺下来,马上又跳起来,把内裤又穿上,轻手轻脚去餐厅里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黄小石还在吃他的炸薯条儿。手里的炸薯条儿桶子被电视屏幕照得一亮一亮。足球队赛上半场还没完,正踢得激烈,观众席上有人在敲鼓:“嘭嘭嘭!嘭嘭嘭!” “你刚才干什么呢,我好像听见你又笑了。”黄小石说。 “我和顿珠互发短信聊天。”罗泽说。 “就那个冒牌儿藏族姑娘?”黄小石说。 “谁说是冒牌?”罗泽说。 “我一眼就能看得出她根本就不是藏族,藏族姑娘还戴眼镜?”黄小石说。 “那你肯定是看错了,藏族人就不戴眼镜了,你没看电影电视上藏族人最爱戴墨镜,几乎是每个人都戴,活佛都戴,几乎是所有活佛都是每人一副墨镜。”罗泽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酒意这时候终于消失了,也想说话了。 罗泽拖着拖鞋,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他把脚上的拖鞋脱掉,这样一来就不会“啪哒啪哒”地响了。 罗泽喝光了杯里的水,又去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 黄小石又调了台,这时候是球队半场休息,他又把台调到了《探索与发现》。黄小石现在很喜欢这个节目,喜欢随着电视画面到处旅游,画面上这时候是一片起伏的沙漠,是埃及,金字塔终于出现了,而且来了个金字塔的进口处的特写。有个讲解员在那里说着什么?罗泽都没有听进去,他站在黄小石背后,把一只手放在黄小石的肩上,他想明天应该约一下顿珠,再请她出来喝一次酒,算是同请。罗泽现在是无法不让自己不想顿珠,喝完水,罗泽说这回他要睡了。 “酒这种东西有催眠的作用。”罗泽站在黄小石背后,对着电视屏幕。 罗泽这么一说黄小石就大声笑了起来。 “你都睡了多长时间了,这酒也太厉害了吧,什么酒?” “反正我要睡了,我要脱得光光的好好睡一大觉。”罗泽又进了黄小石的画室。 “你说什么脱得光光的,你身上现在有什么?”黄小石说。 罗泽在地铺上躺了下来,又把内裤也脱了,他喜欢裸睡,这样更舒服一些。罗泽躺下后,又把手机打开仔细看了一遍上边顿珠发过来的每一条短信,手机屏幕上的亮光把罗泽的脸照得一片幽蓝,而且一闪一闪。 看过顿珠发过来的短信,罗泽又把自己发过去的短信也逐条挨着细看了一遍。罗泽觉得顿珠的短信十分有意思,这让罗泽很激动,能让罗泽激动起来的只能是性的气息,性真是太微妙了。 从早上起来,安琴就一直躺在浴缸里。 外边的孩子们在踢球,球被踢动的“嘭嘭”声和孩子们的叫喊声从外边传了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外边喊了,是罗泽的邻居,那个老女人。孩子们把球踢到她的花圃里了,愿意个孩子跳进花圃取球踩了她的菊花,这个老女人开始训斥那些孩子,孩子们踢球的“嘭嘭”声很快就消失了。 安琴刚才躺在浴缸里又给罗泽发了短信,她的短信总是琐琐碎碎,她要用她的琐琐碎碎无时无刻让罗泽感觉到她就在他的身边。 她告诉罗泽她最近做了头发,告诉罗泽她刚刚来了月经,告诉罗泽她喝了酒,不但喝了酒,而且还把咖啡和酒兑在一起喝,告诉罗泽她擦玻璃把手弄破了,她用短信告诉罗泽她现在离不开安眠药,但又得不到,每天她妹妹安梅会送过来两粒,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会离开。 安梅怕她把安眠药积攒起来再做傻事,总是要亲眼看到她把药喝下去。她告诉罗泽她就是要在他的家里一直住下去,一直到他回来那天。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安琴在手机上给罗泽发了许多“不见不散”。发完“不见不散”这四个字,安琴忽然有些后悔,因为罗泽最讨厌那部《不见不散》的影片。 安琴能够判断得出,上次罗泽主动给她打电话一定是喝多了。安琴最清楚罗泽这一点,那就是他一喝多了酒就要不停地给朋友们打电话。许多天了,安琴一直在给罗泽发信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发短信。从上次罗泽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后,她给罗泽打了无数次电话,但罗泽没再接过一次,一次都不接。 安琴试着用罗泽不知道的电话号码给罗泽打,罗泽那边也不接,好像罗泽已经知道了是她在打电话。罗泽这么做无疑是在激怒安琴。安琴打消了回家去住的念头,安琴对好多人都说了,说她就是要这样一直住在罗泽的家里,看看罗泽能坚持多久,能藏多久,只要他回家,她就能等到他,除非他不准备再回来。 罗泽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安琴也弄不清了,她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和要说的话通过短信发出去,她知道罗泽那边肯定能看到。她等待着罗泽给她发短信,但是没有。她又担心罗泽出事,如果罗泽真是在黄山,他会不会从山上滑下来?或者遇到山体滑坡?或者遇到别的什么危险,比如遇到一条毒蛇,安琴知道罗泽最怕蛇,罗泽有恐蛇症,罗泽从不吃蛇肉,一条小蛇也能把他吓个半死。 有一次在粤菜馆吃粤菜,上了一盘黑绿相间的凉拌大王蛇蛇皮,罗泽不知道是什么菜,夹了一筷子,正要往嘴里送,当别人告诉他那是蛇皮的时候,罗泽当时就吓得“哇哇”大叫起来,安琴忙让服务员把罗泽的筷子换了。罗泽是个有怪癖的人,爱干净,却又喜欢吃臭豆腐,有时候会恶作剧点一个臭豆腐炒鸡蛋,鸡蛋是黄黄的,和臭豆腐打在一起,炒好端上来,无论颜色和味道都让人想入非非。 安琴以前不吃臭豆腐,自从和罗泽在一起,她对臭豆腐也能接受了,安琴现在是恨罗泽,但她又没有办法不让自己不为罗泽担心,也没有办法不无时无刻地想着罗泽。安琴现在睡觉的时候必须吃安眠药,或者是喝酒,不吃安眠药不喝酒她就无法入睡。安琴现在也总是躺在浴缸里不愿出来,尤其是休息天,就那么躺着。 安琴在浴缸里躺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这种事,她想把那张碟找出来看看,她想不起来这张碟已经放在什么地方了?好像是在罗泽的画室的百宝格上。安琴这么想的时候,有人在外边敲门了。安琴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是什么人?安琴想了想,忙答应了一声。 安琴从浴缸里出来,匆匆把自己擦干了,这不需要多长时间,安琴干什么都很麻利,然后又把头发擦了擦,安琴的头发很短,所以虽然湿着,看上去也不很乱,安琴把那条白色棉布的套头裙穿了起来,这条裙子现在穿起来有些逛逛荡荡,这说明安琴瘦多了。 穿好了裙子,安琴又把那双白色皮凉鞋换上,好了,她这下可以见客了,她不清楚是谁在外边敲门,但因为很少有人来敲罗泽的门,所以她才会激动,她想是不是罗泽回来了? 她又匆匆给自己涂了些眼影,这很简单,在北京大学旅游系上学的时候,她和同宿舍的同学比赛过涂眼影,也比赛过涂口红,结果发现涂得最快的和涂得最慢的效果差不多,涂得最快的也只用半分钟不到。涂好了眼影,安琴又照了照镜子,然后过去开门,安琴先在猫眼儿里看了一下,没有看清楚,她又看了一下,还是没有看清楚,她只好把防盗门上的小窗子打开朝外看,这下她看清楚了,是和罗泽关系最好的季老师。 “外边没下雨吧?”安琴忙把门打开,请季老师进来。 “预报里有雨,这会儿还没下。”季老师手里拿着把伞。 安琴把厅里的灯开了,这样亮一些,季老师刚才进门的时候,差点儿被地上那儿个空纸箱子绊一下,安琴忙说那是她刚给罗泽买了几套书,虽然是盗版画册,但她觉得不错。 “现在的盗版和正版没什么区别。”安琴说她这么做是想让罗泽把正版和盗版的画册比较一下。 “我儿子也总是买盗版书,便宜,现在的书太贵。”季老师说。 “我刚想把这些纸箱子扔出去。”安琴把那些放书的纸箱子拢到了一起。 季老师对安琴说他没别的事,是来取画儿的,他儿子的事办得差不多了,但因为罗泽不在,画儿迟迟送不到季老师的那个当院长的学生手里,季老师的那个学生现在在矿院当院长,名字怪怪的,叫黄蓝紫。 这个名字当时还让罗泽笑了老半天,说拥有这种名字的人最好去当画家,而且一定要画水粉,是民间水粉,颜色冲得了不得的那种水粉画儿。 安琴去了餐厅,她在餐厅里问季老师喝什么? “出租车还在外边。”季老师说他马上就得走,他把取画儿的事又对安琴说了一遍,说:“就是画室里靠门放着的那幅,已经装好了框子。” “我知道,就是那幅山水。”安琴说。 “上次已经和泽泽说好了。”季老师说。 “我知道,泽泽对我说过。”安琴又说。 “我不喝水,我马上就走。”季老师又说。 安琴还是倒了水,她给季老师沏了杯极品老君眉茶。是报社王波送的,算是对安琴的感谢,安琴把茶拿到了罗泽这里,罗泽的家现在就是她安琴的家。茶很好,冲在杯子里,泡了一会儿,每一片片叶子都立着。安琴给自己泡了一杯六安,她更喜欢六安的味道,六安的颜色也深一些,是深绿。 “罗泽是不是给您打过电话了?”安琴端着杯子站在那里问季老师。 “他走之前,那次在广场上说好的。”季老师说。 “罗泽是不是就在市里,在谁家猫着?”安琴又说,看着季老师。 “不是吧?”季老师说。 “您知道贴吧知道泽泽现在在什么地方?”安琴坐下来,这样季老师就可以多待一会儿,她想让季老师多待一会儿,她在罗泽喜欢的那个沙发上坐下来,光线从她身后照过来。 季老师坐在正面的沙发上,手里还拿着那把伞,看着安琴。 安琴又站起来,把伞接过来放在一进门的鞋柜旁边。 季老师认为没有必要埘安琴说谎话,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罗泽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这种事,不必绕圈子,不绕圈子也许会更好。季老师看着安琴,说他知道罗泽就在北京,住在他朋友那里。接着季老师就开始劝安琴,他觉得即使罗泽不给他打电话他也要劝劝安琴,为罗泽也为了她。再这么下去,对两个人都不好。 “你住在罗泽这里,能说明什么?你住在这里就是不走,他在外边就是不回来,这样会越弄越僵,你得给他一个台阶,起码先让他回来。”季老师说。 “我就要等着他,看他回来不同来。”安琴的眼睛里马上就有了泪,她说罗泽太对不起她。她为了他都死过一次了,她住院的时候他去了什么地方?她四个月没见了他,她来了,给他买了一大堆东两,他却一走了之。 “你给泽泽一个台阶,让他先回来好不好?”季老师又说。 “我怎么说也还不到被人遗弃的地步吧?”安琴说。 “不是遗弃,我认为这只是想法不同。”季老师说。 “我看他到底能走多长时间。”安琴看看季老师说。 “好好解决,无论什么事都要好好解决,不要越弄越僵。”季老师说。 “不会在北京吧,我看他就在市里,就在他朋友家里藏着。”安琴说。 “我说,小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季老师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已经不知道该对安琴怎么说了,他看着安琴,觉得安琴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婚娴是什么?婚姻其实就是缘分,是不可强求的。” “婚姻是缘分。”季老师又说。 “您说我跟泽泽有没有缘?”安琴擦了一把泪,眼影给涂开了。 “我愿你们成,但问题是罗泽不结婚,你知道他的想法是不要家庭。”季老师说。 “您说他是不是真是不想结婚,真不要结婚?一辈子不结婚?”安琴说。 “他想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他喜欢独身主义。”季老师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阵子也是这样,这样过日子会自由一些。季老师不敢怎么往深了说,他怕自己说话不小心伤害了安琴,面对一个真正自杀过一回的女人,几乎是所有的人说话都会谨慎再加上谨慎,一句不谨慎的话也许会导致第二次自杀。 ------------ 章节55 55.男人食肉 “我看他是又有了新的女人。”安琴又激动起来,她努力不让自己流眼泪,她知道流眼泪的效果会很糟糕,会把眼睛弄得一塌糊涂,会很难看,谁敢说罗泽现在就不在外边?也许马上就要出现了,罗泽总是像个孩子,总是让人想不到他马上要做什么?安琴总觉得罗泽也许就在周围什么地方,她不愿意让罗泽看到自己这种样子。安琴站起身,去了卫生间,她要在镜子里看看自己。 “我敢保证泽泽是想过独身生活,他不愿和你结婚就更不会和别的女人结婚。”季老师还在厅里说话,说他还是了解罗泽的。别看他比罗泽大许多。 安琴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给自己把脸收拾了一下,用热毛巾,把脸捂了一下,把刚才涂上去的眼影又都擦了。安琴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她显得好多了,只是脸红红的。 “你给泽泽一个台阶,你先回家去,让他回来。”季老师又说。 季老师没多待,他心里也很矛盾,安琴以前找过他要他劝劝罗泽,罗泽这次打电话又让他劝劝安琴,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出租车还在外边等着,他对安琴说他最近一点点都没时间,有许多事要办,儿子工作的事让他烦死了。 “就这一点而言,人还是不结婚的好,太麻烦,还不完的儿女债。”季老师这个人很直爽,他站在那里想了想,还是把话告诉了安琴,他来之前,确实是和罗泽通了电话,罗泽要他转告安琴,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不想结婚,不想负责任,他只是想过单身生活,罗泽是个不婚主义者,关于这一点,谁也不会把他劝过来,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结婚,罗泽还要季老师顺便看看安琴的情况是不是还正常。季老师把这话都告诉了安琴。 “看我正常不正常?”安琴说。 “不是不是,是说看你过得好不好。”季老师忙说。 “泽泽这么说还差不多。”安琴说。 “我看你挺好,这就好。”季老师说,好像是一种鼓励。 季老师说话的时候,安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亮晶晶的。 “别这样别这样。”季老师忙拍拍安琴的肩。 季老师要离开罗泽家的时候,安琴执意要领着季老师到各个屋子里看看,安琴已经请人把罗泽的家重新粉刷了一次,厅里的大吊灯也换了,换了一种可以随时拆卸的那种,外边是一个筒状透明大罩子,里边是一个橘黄色的筒状小罩子,灯看上去虽然很大,但没多少分量,不是金属制品,是高级塑料制品。 “这种灯就怕罗泽回来不喜欢,问题是他不喜欢塑料制品。”安琴说。 “你帮他把家收拾了他还能不喜欢?”季老师说。 “厅里吊一个金属大吊灯太危险,太重。” 安琴对季老师说罗泽有时候在厅里地上画大幅画儿,灯就在头上悬着她不放心。 “这回好了,掉下来也不会出事,没分量。”安琴说。 “这灯很漂亮,你今天也很漂亮。”季老师说。 安琴这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衬衫,头发在后边用一条手帕挽着,这就让她显得很朴素,更像一个学生,安琴的一切都是按照罗泽的喜欢来,罗泽喜欢什么,安琴就总是马上跟着喜欢什么,安琴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感觉罗泽在自己的身边看着她,走路,吃饭,洗浴,她总觉着罗泽就在旁边看着她,这让她自己品味出一种病态的东西,但她愿意,她愿意让自己的情绪总是紧紧的,是罗泽让她这样,如果她不再爱罗泽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精精神神地打发每一天,也许会一下子松垮下来,不单是精神,连肉体也会很快松垮下来。 “你还是先回家吧,给泽泽个机会,让他先回来,你不回家他怎么回来,你听我的,让他先回来。”临走,季老师又对安琴说。 送走了季老师,安琴想起了给窗台外边的花浇水,罗泽很喜欢那种特别能开花的“太阳花”,这种花的叶子简直就不是叶子,而是一个一个的小绿棍儿,如果说这是叶子的话,但这种花开起花来简直是没完没了,颜色又特别的丰富,这花不能说有多么好看,但罗泽就是喜欢。 罗泽喜欢的花都是他小时候见过的,还有那种醋酱草,叶子和花也都是碎碎的,但罗泽就是喜欢,罗泽经常画牡丹,却不见得就喜欢牡丹。罗泽说后边他父亲的院子里种着五棵牡丹,都是名品。 安琴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她特别想去后边见一下罗泽的父亲,她听罗泽说过他父亲习惯睡懒觉,晚上又总是睡得很晚,总是习惯在灯下做画儿,所以他的画儿才在色彩上呈现一种与众不同的调子。 罗泽父亲的那幢小楼和前边的建筑不太一样,是古典式的小二层楼,前边的院子很大,白墙,墙上有黑瓦,门是仿古的,木门,原色的,粗糙而结实,门上还有两个现代制品的铺首。 这幢小楼是小区特意为罗泽父亲设计的,是江南的风格,白墙黑瓦。安琴浇花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罗泽的家不知是怎么搞的,厅里的信号总是不好,她忙去了阳台,在阳台上她才能听清对方打过来的电话。电话是安琴的妹妹安梅打过来的,声音放得很低,神神秘秘地: “你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他家?” “你说我能在什么地方?我能在美国?”安琴说。 “奶奶问你今天回不回家?”安梅在电话里说,声音更小了。 “你大点儿声,我听不到。”安琴说。 “奶奶问你们是不是又住在一起了?你和那个花花公子。”安梅说。 说到奶奶,安琴觉得十分内疚,出事以来,安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天奶奶唠唠叨叨问她罗泽的事,问罗泽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了,说她要给罗泽做些炖河豚鱼干儿吃吃。又唠唠叨叨问安琴是不是和罗泽闹意见了?是不是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了。是不是罗泽又有了新女朋友了?安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间,整个头好像要爆裂了,她猛地把奶奶推了一下,让她不要再说,想不到,安琴一下子把奶奶推到了沙发上。 安琴是被奶奶从小溺爱大的。安琴奶奶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她想不到自己的孙女会这样对待自己,她不知道安琴吃安眠药自杀的事,家里的人都一直瞒着她。安琴当时也愣了,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这样,这样乱了方寸,也一屁股坐下来,看着奶奶。 “我晚上也许回去一下。”安琴对妹妹安梅说。 “是不是,你现在就在罗泽家?”安梅把声音放的不能再低。 “不是。”安琴想想说。 “姐姐,你不能太迷那个花花公子,太迷他最后摆不脱的总是你,你看了那么多琼瑶小说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妹妹安梅的声音大了起来,她是个琼瑶迷,在文学方面她没有更高的品位,琼瑶的小说简直是她的生活指南。她在电话里又开始说那档子事。 “一定要让他精神赔偿!让这个花花公子精神赔偿!”安梅说。 安琴没说话,外边,丁香树丛亮闪闪的,亮得都有些晃眼,那些小孩又开始在外边跑来跑去“嘭嘭嘭嘭”地踢球了。 “就让他多画几幅画儿,画儿也是钱,罗泽的画现在很能卖钱。”妹妹安梅又在电话里说,说东郊宾馆买罗泽一幅大画就给他七万!就一进宾馆正面的那张山水,一张纸就七万。 “起码让他画十幅大画儿!做人首先不能让自己太亏。”安梅又说。 安琴不便多说什么,因为她站在阳台上,她说什么外边都能听到。 “我晚上就回去。”安琴又对妹妹说。 “你不敢说,那我去对他说。”安梅在电话里义小声说。 “我死都敢,我还有什么不敢。”安琴突然激动起来。 安琴的妹妹那边就没了话,只剩下喘息,是激动,安琴的妹妹更容易激动。 “你懂得什么是爱情,你还不懂爱情。”安琴要自己把口气放平和一些。 “我怎么不懂爱情?我结婚都三年了我还不懂爱情?”安琴的妹妹安梅在电话里马上又激昂起来:“什么是男朋友?男朋友就是那个以后要给你做老公的人,别听罗泽说得那么好听,说他不结婚,他是便宜占够了,哪有男人不想结婚的?他是玩儿你玩腻了。你看看他把你都弄成个什么样子了?你怎么对待奶奶?还不是因为他,人们都说罗泽是个花花公子,就你不信,男人就是这样,吃饱了,剩下的东西都会被倒掉,等待你的是垃圾桶。” 妹妹安梅的话很刺激人,很难听。 安琴一句话也不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对电话那边的妹妹说什么,对自己说什么。 “你不敢找他我去找他!让他赔偿!青春是有价的,他不要以为青春无价!”安梅在电话里又大声说,这句话不知是琼瑶的哪篇小说里的一句话。 安琴还是不说话,摸摸拿手机的这只手,这只手也是凉的,而且在微微颤抖。又用拿手机的手摸摸另一只手,也是凉的。 “姐姐,你知道不知道,罗泽他爸爸就不是个好东西,把自己老婆给甩了,又勾引了朋友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姜小兰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比罗泽他爸小三十多岁!她爸爸就是姜秋生,设计院的姜总。”安梅在电话里说,停停又说,“我看罗泽是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信不信由你。” 安琴的手颤得更厉害了,她把手机猛地关了,不想再听他妹妹说话,隔着阳台上的竹帘,安琴呆呆地望着外边,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是一片空白。眼睛里如果有,也满满的都是惊叹号和问号。这惊叹号和问号都排在这样一个句子之下: “那女的是谁!是谁!” 安琴又时到餐厅,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慢慢坐下来。放在那只大碗里的桃子已经有点儿烂了,但味道还很香。过了一会儿,安琴还是又给妹妹安梅打了电话,说自己刚才是太冲动,要妹妹安梅好不好过来一趟,陪自己去一趟罗泽的父亲家,找个解决的办法: “罗泽怎么说也是他的儿子。” “不合适!”妹妹安梅在电话里说。 “罗泽是他的儿子,有什么不合适?”安琴说。 “这种事应该反过来,是他来问咱们怎么办才对,不应该咱们去问他。”安梅说。 “先去见见他父亲,然后我再去见见他母亲。”安琴说。 “你这么一来就更被动了。”安梅的主意总是比安琴多。 “我想好了,你过来不过来?过来吧。”安琴说。 “最好让他们找咱们,这样咱们还会主动些。”安琴的妹妹说。 安琴说她没有时间再等,每等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问题是她再也不想在煎熬之中度日,再这么下去,她快要支撑不住了,是心里支撑不住。 “那我就明天过去好不好?”安梅说,说现在做人最最重要的是要现实一些:“重要的是要让罗泽补偿,让他画画儿,现实一点,在这个社会里什么都比不上钱,钱最实实在在。” 安琴把手机收了起来,弯腰从冰箱旁边的箱子里拿了一瓶竹叶青,她把洒瓶盖儿拧下来,扔在门后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开始坐在餐厅里喝酒,一点一点地啜饮,酒真是好东西,只要一喝酒,人的身上好像就一下子变轻快了。 安琴现在好像离不开酒了,她总是在喝酒。在这一点上她倒有些像她的母亲,安琴的母亲特别喜欢喝酒,和安琴的父亲正好相反,安琴的父亲是个技术员,脸白白的,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是个十分软弱的男人,一点点酒都不能沾。安琴父亲这大半辈子,总是在母亲和老婆之间跑来跑去不停地劝合、说好话、做调和工作,大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只要老婆和母亲之间不发生口角,对他来说就是幸福。 “罗泽要是有那么一点点像自己父亲就好了。”安琴在心里想。 罗泽和顿珠约好了游完泳在北海东边的一家小饭店见面。 罗泽这几天总是去游泳,他骑着黄小石的那辆旧车子,在北京的街道上慢慢慢慢游逛。游泳的时候,罗泽戴了一个银色的橡胶泳帽,银色的游泳眼镜,银色的泳裤,罗泽的皮肤偏黑,银色和他的肤色很相配。下了水他才知道水里居然会有那么多的水草,很容易把人缠住,所以他也只去游了几次。游泳最容易把一个人的皮肤晒黑,才游了几次,罗泽的脸现在就黑黝黝的。 游完泳,如果时间早,罗泽会提着泳帽泳裤去旁边的旧王府里转悠转悠,他坐在水边的那张长椅上望着隔岸的秋千架发呆。那两只鸭子,在水里游过来,游过去,再游过来,再游过去。罗泽在心里想,这两只鸭子已经多少岁了?是不是这里的主人活着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这里了? 看着那两只鸭子,罗泽想起和安琴一起来这里的事。安琴的鼻子真是敏锐,在屋子里参观的时候,她闻到了旧王府里弥久不散的香水味儿。 安琴小声对罗泽说:“这一定是最高级的香水,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有这种香水,要不怎么这里的主人去世了这么多年这香味居然还在。” “可能这些香气都渗透到每一件家具里去了。”罗泽说。 “你说会不会是法国香水?”当时安琴还问。 “你怎么就认为是法国香水?”罗泽就笑了起来,怎么就不能是德国香水? “德国没有好香水吧?”安琴说。 “二战前好香水都出在德国,二战后德国香水业才一天比一天差。”罗泽说。 “我没听说过德国香水。”安琴说:“现在世界上好像是法国香水最好。” “美国香水好像也不行。”罗泽说香水的配方可能要保密,是世世代代相传。 “中国古时候有没有香水?”安琴问罗泽。 “中国古时候的香水也好像都是从同外进口,好像是叫‘古剌水’。”罗泽说。 “‘古剌水’?”安琴说她从来都没听过这种名字。 “是译音。”罗泽说:“最好的香水其实是要闻着没有,不闻它它倒又有了,若有若无才好,只有有“胡臭”的人才要那种浓烈的不能再浓烈的香水。” “只不过现在的人都把‘胡臭’写成是‘狐臭’了,是错白字。”罗泽说。 “哪个‘胡’字?”安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罗泽在地上给她写了一下,说:“现在的文盲是越来越多了。” “胡人就是外国人?这我知道。”安琴说。 “在古代起码是这样,‘胡萝卜’就是从国外传进来的,还有‘胡琴’。”罗泽说。 罗泽坐在水边的时候想起了这些,那次来北京,罗泽还给安琴买了一瓶法国香水。罗泽要自己不要想这些,想这些事只能让人心里更乱,他更愿多想想自己和顿珠感情的进展。 罗泽开着车从黄小石家出发到北海那家小饭店,整整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路上总是堵车。罗泽终于看到那个故宫的角楼了,那个鎏金宝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点耀眼。那家小饭店就在故宫东角楼的东边,隔着护城河。 罗泽在那家盒子店附近好不容易找了可以昼夜停车的地方,是在盒子店的东边,穿过一条胡同,就是那个停车场,是地下停车场,停完车,罗泽又从那条胡同走回来。胡同里,许多人家的门口都种着那种紫扁豆,颜色可真好看,是接近浓胭脂的那种色。看扁豆的时候罗泽擤了一下鼻涕,他一直拿着擤鼻涕纸走到饭店门口才把它扔在了垃圾桶里。罗泽站在饭店外边朝里边看了看,看到了坐在里边的顿珠。 顿珠早就等在那里了,与前几天不一样的是,顿珠穿了一身罗泽从没见过的藏族服装,褐色的,不知是什么料子,领口和袖口上边有一圈儿各种颜色的小“十”字。这种料子看上去就让人觉着热。 进到店里,罗泽坐下来,他发现顿珠耳朵上戴的耳饰也换了,顿珠现在戴的这副耳饰一眼看上去就特别的特殊,是骨质的,是一个菱形的大骨片,大骨片下缀着四串小骨头珠子,朴素而又十分特殊。罗泽还从来没见过骨头做的耳饰,他把一条胳膊放在桌上,侧过身,问顿珠耳饰是不是象牙的。 “看样子不怎么像象牙?最多是象骨的吧?”罗泽说。 “罗老师你胡说!”顿珠小声说,说:“这个可不能胡说。” “太严重了吧,这么严重,问都不能问?”罗泽看着顿珠。 ------------ 章节56 56. 要一次,只要我一次 顿珠已经点完了菜,服务员离开后,罗泽抬手摸了一下顿珠的耳饰。 “问题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骨头耳环。”罗泽说。 “你肯定不会见过。”顿珠说。 “我真没见过。”罗泽说,看看左右,又摸了一下顿珠的耳垂。 顿珠侧过脸,把骨质耳饰从耳朵上慢慢取了下来,耳饰上边的挂钩有点太长了,她把骨质耳饰递给罗泽,要罗泽好好看看。 顿珠突然笑了起来,说:“好几次了,都忘了给你了,这次我给你带了一条来。”顿珠说着从她的提包里取出了一条哈达,很长的白哈达,她把它打开,给罗泽搭在脖子上。 顿珠这么做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看,邻桌儿的两个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给罗泽把哈达搭好,顿珠用两手支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罗泽笑。 “你笑什么?”罗泽小声问顿珠。 “你很漂亮。”顿珠小声说,又问罗泽皮肤怎么一下子黑了这么多。 “男人不要漂亮,男人要魅力。”罗泽不敢大声说,因为脖子上的哈达。 “你这里是不是有熟人?”顿珠看看左右说。 “戴一下就可以了吧?热乎乎的。”罗泽把哈达从脖子上取了下来。 “别摘。”顿珠看看左右,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顿珠去洗手间的时候,罗泽招招手,把服务员叫了过来,他又看一下顿珠点的菜单,顿珠点了四个牛肉合子,一小汤盆牛肉豆花羹,一个火爆腰花,一个西芹百合,一瓶二锅头。罗泽觉着不太够,又点了半只烤鸭,一个烧二冬。罗泽看到那边有烤鸭,这家盒子店的烤鸭炉就在客座儿的旁边,隔着一道玻璃墙,里边怎么操作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顿珠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又把那条哈达给罗泽搭在了脖子上,这条哈达太长,罗泽只好把哈达的两头塞到了衣服口袋里,衣服口袋给塞得鼓鼓囊囊的,这样就不会摆来摆去。 “这样行吧?”罗泽对顿珠说。 “你喝多少?”顿珠问罗泽,她拿着酒瓶,还是只给罗泽倒了一少半儿,给自己倒了一多半儿。 “都倒一样,男女平等。”罗泽说。 “我不能让你喝多,你一喝就多。”顿珠说。 “你今天就让我多喝一点儿,只多喝一点儿。”罗泽说。 “你喝多就闹事。”顿珠想想,又给罗泽倒了一点儿。 罗泽先吃了一个牛肉合子,他想在喝酒前吃一点东西,然后再喝酒,顿珠说得不错,这家店里的烙合子真还不错。皮很薄,馅儿不但味道很好,还很多,很厚实。 “你再吃一个,先别喝。”顿珠要罗泽再吃一个。 罗泽拍拍肚子,便又开始吃第二个,吃着合子,他看着顿珠突然笑了。 “是不是,这件藏服不好看?”顿珠问罗泽笑什么? “你的脸型不合适戴眼镜。”罗泽想起了那天晚上黄小石说的话。 “我很快就去做一个近视矫正手术,以后不戴眼镜了。”顿珠说。 “动手术?”罗泽把自己的眼睛用两个手指往开拉了拉,做了个怪样子:“动刀?” “不用。”顿珠告诉罗泽做这种手术只要用激光一打就好,但手术费用很贵。 “怎么个贵法儿?”罗泽说。 “做一只眼两千五,两只是五千。”顿珠说。 “一点都不贵,是人眼,又不是脚上的鸡眼。”罗泽说他脚上有个鸡眼。 “你开我的玩笑?斗、鸡、眼。”顿珠猛地大笑了起来,她想起《虎口脱险》那部外国片子里的一个射击手。 “虎口脱险,虎口脱险,虎口脱险。”顿珠笑着说。 罗泽也笑了起来,也想了起来,他也爱看那部片子。 “手术费我给你出怎么样?”罗泽说。 “我不接受。”顿珠说。 “你要是不接受我一口全喝了。”罗泽拿起杯子,看一眼顿珠,马上就下去了一截儿。 “我接受,我接受。”顿珠忙把罗泽的杯子夺下来。 罗泽的脸已经一下子红了起来,酒把他呛了一下: “我出钱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你这双眼睛只许看我一个人。”罗泽说。 “看别人的时候怎么办?”顿珠笑眯眯地看着罗泽。 “当然还可以看女人,但不许看男人。”罗泽说。 “我想想看。”顿珠说罗泽:“你这么一说我倒要想想做不做了,问题是,世界上的漂亮男人太多了,不看太可惜,只看你一个太亏。” “要不,只做一只,用这只做过的看我,用那只没做过的看别人,一个模糊一点,一个清楚一点。”罗泽说。 顿珠掉了一下脸,旁边桌上有人在笑,那个桌上放着一盘红红的西瓜。 “他们怎么有西瓜?”顿珠对罗泽说。 罗泽又招招手,把服务员叫了过来,问他们桌儿上赠送的西瓜怎么没上。西瓜马上就上来了,罗泽和顿珠开始用西瓜就酒。他俩儿喝得很慢,喝到中间,菜都凉了,罗泽又把服务员叫了过来让他把菜再热一下。菜很快就热了过来。顿珠不太喜欢吃味道发甜的菜,结果是罗泽把那一盘烧二冬都吃了。 “甜食容易让人发胖。”顿珠说。 “我是个正常男人,正常男人都不怕胖。”罗泽说。 “怕发胖的男人是不是不正常?”顿珠说。 “待会儿你想让我带你去什么地方?”罗泽说。 “天这么热?”顿珠说她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 罗泽和顿珠每喝一口都要碰一下杯,就像每进一次门都要开一次门一样。 “咱们像不像情侣?”罗泽又说,碰碰顿珠的杯。 “不像。”顿珠说罗泽:“你要是穿上藏服就像了。” “像你们藏族的女婿?”罗泽说。 “我说走嘴了。”顿珠的脸红了起来,她看着罗泽,说:“怪不得同学们说你脑子像陀螺,转得比任何人都快!” “转得快好不好?”罗泽说。 “我怕我跟不上。”顿珠说。 “这么说,咱们是真正的情侣了?”罗泽要顿珠承认。 “你会不会打网球?”顿珠把话岔开了,这时候有人从外边进来,有一个网球从这个人的袋子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着,沾上水了,而且又马上掉出了一个。 “咱们走吧,去你家怎么样?”酒已经喝完了,罗泽不想再在饭店里待下去了,他要去顿珠在北京的临时家。 “真去?”顿珠说。 “真去。”罗泽说。 “我家太乱、”顿珠说 “我最喜欢乱了。”罗泽说:“谁让你告诉我你家里有一尊度母像。” 罗泽和顿珠打了出租车,出租车里很凉爽。顿珠家很快就到了。顿珠吃饭的时候对罗泽说她的父亲还给她留下了一尊铜佛,据说是很古老的度母。顿珠这么一说,罗泽就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尊度母,罗泽对古董特别感兴趣,但罗泽明白自己的兴趣现在并不在佛像上。 说是看佛像,但在进顿珠家换拖鞋的时候,罗泽突然一把把顿珠抱在了怀里,罗泽先是搂住了顿珠的肩,然后把一只手移下去,搭住了顿珠的腰,然后把两只手都往下移,紧紧抱住了顿珠的腰,顿珠的腰很紧凑。 顿珠不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好了,就那么张着。 “你就是我的度母。”罗泽说,因为喝了酒,眼圈那地方特别红。 “瞎说。不能瞎说。”顿珠说。 “我喜欢度母。”罗泽把顿珠抱得紧紧的,满嘴酒气,像个大孩子。 顿珠这才好像明白自己的手应该放在什么地方了,她也紧紧把罗泽抱住。 “泽泽,别瞎说,度母不是瞎说的。”顿珠说。 “你叫我泽泽我很高兴!度母。”罗泽又说。 “不好,你是我老师,我就叫你罗老师!”顿珠马上又说, 罗泽把顿珠抱得更紧了,把脸贴在顿珠脸上,罗泽的脸很烫。 “顿珠,你要不要我?”罗泽说。 顿珠不说话,却把罗泽抱得更紧。 “你要不要我。”罗泽小声说。 顿珠不说话,好像不会说话了。 “行不行?要一次,只要我一次。”罗泽又小声说。 顿珠忽然挣开了罗泽,把头发拢拢跑进了卧室。罗泽也马上跟着进了顿珠的卧室,罗泽脚上的拖鞋太小,罗泽干脆脱了它,光着脚舒服多了。顿珠的卧室里真是很乱,对着门的地方放了个软式衣柜,也就是里边是个钢架子,外边蒙了一层防水大花布,可以用拉链托住的那种,居无定所的人都喜欢用这种临时性的衣柜。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罗泽脸红红地问。 “不说这,不说这。”顿珠说:“你先看看我的家怎么样。”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罗泽又说。 顿珠却又说起别的,说她是和另一个女孩合住这一套屋子,两个人共用一个厨房。顿珠的屋子里充满了藏香的味道,床摆在窗子下,床头一张桌上供着那尊顿珠说的古佛,罗泽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尊密宗的藏佛,这张桌子的对面也放了一张桌子,算是顿珠的梳妆台,上边堆满了各种化妆品和各种各样的首饰。 顿珠把桌子上的抽屉拉开,要罗泽看她的那些假首饰。 罗泽却从后边又把顿珠用力抱住,朝前弯着身子,把脸又贴在顿珠的脸上。 罗泽的脸很烫,嘴唇也很烫,手也很烫。 “你怎么这么烫?”顿珠说。 罗泽的嘴唇终于找到了顿珠的嘴唇上。 “小心让外边的人看到。”顿珠说。 “要不,拉上?把窗帘?”罗泽说。 “不行不行。”顿珠说。 罗泽这时候开始觉得头有点晕,他一喝酒就是这样,先是晕,然后也许就要吐,他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和顿珠拥抱着说话,顿珠要他坐下来,罗泽坐下来以后,顿珠就把窗帘拉了起来。 “我要。”罗泽又说。 “要什么?”顿珠说。 “我要什么你还不知道,我要你。”罗泽说。 “我看你是要吐。”顿珠要罗泽好好儿坐着。 “要不,我给你画幅像吧。”罗泽让自己躺下来,说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画人物肖像了。 “在什么地方画?”顿珠说。 “就在这里。”罗泽拍拍床,笑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顿珠说。 “要不,就给你画山水和花鸟。”罗泽说他的花鸟画得要比山水好。 “我要让你给我画幅肖像。”顿珠说“肖像”两个字说得很生硬。 “那好,说定了就在你这里画,没人打搅。”罗泽站起来,晃了一下,环顾了一下屋子,说光线还可以,又问顿珠和她一起住的另一个女孩总是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就马上去了一趟卫生间。罗泽在卫生间里的时候,顿珠又笑了起来,笑得很亮,罗泽觉着一个女孩子这么笑有些刺耳。 从卫生间出来,罗泽又坐下来,他觉得自己不行了,酒又涌上来了,和顿珠还说着话,罗泽忽然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半睡状态,罗泽总是这样,一旦喝多,就会一下子睡着,没有过渡,一下子就不行了。 罗泽在顿珠的家里一直睡到天黑以后才醒来。 “你以后只许叫我泽泽,记住,叫我泽泽,别叫我罗老师。”离开顿珠家的时候,换好了鞋,罗泽又把顿珠紧紧抱在怀里,他张开嘴,朝顿珠哈了几口气,让顿珠闻闻自己的嘴里还有没有酒气。虽然睡了一下午,罗泽的酒气还没有消。罗泽在顿珠嘴上亲了一下: “顿珠,我把我自己给你,好不好?” 顿珠不说话,紧紧抱着罗泽。 “我一定要把我给你!”罗泽动着,把脚上的鞋一下一下甩了。 “不要。”顿珠从罗泽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问题是,我想要。”罗泽看着顿珠。 “不,不要。”顿珠小声说。 罗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看看顿珠,张开了双臂,很夸张地做了个拥抱的姿势。罗泽觉得自己这时的动作很像是安妮?莱博维茨拍的那张著名的照片《基斯?哈林》中的基斯?哈林。 “基斯?哈林,你知道不知道基斯?哈林?”罗泽说。 “谁是基斯?哈林?”顿珠说。 “我就是“基斯?哈林。”罗泽又一把把顿珠抱在了怀里。 “你怎么没完没了?”顿珠说。 “因为欲望总是没完没了。”罗泽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下了几天连阴雨,屋子里潮湿闷热,罗泽待在屋子里给顿珠画了十多幅素描。罗泽坐在靠窗子的那把椅子上,顿珠坐在一进门那边,这样光线会柔和一些。画素描的时候,罗泽的鼻子总是给弄得很黑,罗泽总是习惯用食指和中指擦画稿,然后再摸鼻子。画一阵子素描,罗泽就会歪着头好好儿把自己的画儿看一阵子,两腿在那里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罗泽的腿很长,因为穿着那种窄腿牛仔裤,衬衣又总是系在裤子里,他的腿就显得很长。更多的时候,罗泽是坐在那里两腿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下边就有了动静。 “我快要受不了啦。”罗泽对顿珠说。 “什么是受不了?”顿珠说。 “你慢慢慢慢会知道的,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会让男人受不了。”罗泽说。 “受不了是什么样?”顿珠耐心地保持着一种姿态。 “受不了就是受不了。”罗泽说。 “什么是受不了?”顿珠说。 “你真想知道?”罗泽把素描笔咬在嘴里站了起来。 “不要不要,你别过来。”顿珠忙说。 罗泽就又笑着坐了下来,继续画他的素描。画素描的时候,罗泽的嘴总是在不停地动,他在嚼口香糖,他还喜欢用口香糖在画纸上蘸来蘸去,用口香糖代替橡皮。他把嚼过的口香糖都一块一块粘在画板边上,一块一块又一块。罗泽给顿珠画素描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后来罗泽要求给顿珠画全身素描时顿珠拒绝了,罗泽笑嘻嘻地说把窗帘拉上没什么?拉上窗帘光线会更柔和一些,罗泽说他画人体画得太多了,根本就没什么感觉了。 “你在学校也画过人体,你以为怎么样?没什么吧?”罗泽说。 “不行不行。”顿珠说。 “要不,让我的朋友黄小石一起来画,你就会有安全感了。”罗泽对顿珠说。 “不行不行,我这儿又不是课堂。”顿珠又说。 “对,因为这里有张床,但床的作用我们都知道。”罗泽笑着说。 罗泽和顿珠现在说话的时候都把声音放得很低。因为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窗子开着,这又是一楼,有许多人在外边说话和走来走去,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虽然激情和欢乐离他们日远,但他们还是在家里待不住,虽然细雨霏霏,他们就坐在院子里的亭子里说话,那黄琉璃顶子的亭子离顿珠的屋子很近,只有几步之遥,他们说什么话在屋子里都能听到,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在那里拉京胡唱京戏。因为下雨,胡琴的声音有些闷声闷气,不再那么亮丽。 有一个老头儿,总是捏尖了嗓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唱《苏三起解》。好像是,这老头儿总觉得他的嗓子不够尖,总在那里努力尖着,这很好笑。罗泽那天扒在窗上朝外看了看,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你别笑,小心让那老头儿听见。”顿珠说。 “男人唱旦角就是让人别扭,让人受不了。”罗泽说。 “你又说受不了。”顿珠说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问题是,我一看你就受不了。”罗泽说。 ------------ 章节57 57. 你来进攻我好不好 顿珠看见那支笔从画架上掉了下来,被罗泽碰得掉了下来。 “我受不了啦,你把你给我行不行?”罗泽从画架旁站了起来,走过来。 “先说你爱不爱我?”顿珠问罗泽。 “爱。”罗泽说。 “你爱不爱我?”顿珠又说。 “爱。”罗泽又说一句说。 “你真爱不爱我?”顿珠把脸抬着,看着罗泽。 “爱!”罗泽觉着顿珠的防线是不是也快要崩溃了,他朝下看着顿珠的眼睛,看着顿珠的嘴唇,看着顿珠的牙齿,顿珠的牙齿上有一点点口红。罗泽用一个手指替顿珠把牙齿上的口红轻轻抹了,看了看,说:“不是牙齿出血。” “你会不会娶我?”顿珠说。 “不会。”罗泽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话清清楚楚告诉顿珠,虽然这么说可能要伤了顿珠的感情,但罗泽还是说了,这就是罗泽。 罗泽说自己不愿结婚,说两个人只要快乐就行了,为什么非要结婚?一但结婚就不快乐了,随着结婚而来的只是没完没了的责任和麻烦,洗尿布喂奶,接孩子送孩子,考虑孩子上学和就业的事,责任两个字就让人麻烦死了: “到时候恐怕连画画儿都画不成了,所以我不会结婚,不会,我是不婚主义者,在这个社会里,最好是独身,一部分人独身对社会也有好处,可以减少人口。”罗泽抱着顿珠说。 “那怎么行。”顿珠也看着罗泽,说如果不结婚在一起就是不正经。 “你说我是不是病态?”罗泽松开了顿珠。 顿珠不说话,看着罗泽。 “问题是我需要性,我就是离不开性。”罗泽看着顿珠,把地上的铅笔捡了起来。 “不结婚在一起就是不正经。”顿珠还是这句话。 罗泽手里拿着铅笔,转了一下身子,又在顿珠旁边坐了下来。他拉拉顿珠,让顿珠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侧过脸看看顿珠的脸,忽然攥住了顿珠的手,把她的手一下子按在了自己的下边,顿珠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能感觉到那地方已经起了变化,她把手一下子又抽开,罗泽又把顿珠的手再一次攥住,再一次按在那里,两眼看着顿珠的脸,罗泽的眼睛让人无法抗拒。罗泽的身体也感觉到了顿珠的手,他从侧面看顿珠,顿珠的下嘴唇朝前微微突出那么一点。 “嘿。”罗泽小声在顿珠耳边说了一声。 “干什么?”顿珠说。 “你真像苔丝,嘴唇真像。”罗泽说。 “是不是不好看?”顿珠说。 “当然是好,是性感。”罗泽说。 “谁?苔丝?”顿珠说。 “对,苔丝,《德伯家的苔丝》,你没看过?”罗泽说。 顿珠不说话了,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想不起来了。 “嘿!”罗泽又嘿了一声。 “干什么?”顿珠说。 “要不,我给你看看?”罗泽说。 “看什么?”顿珠不知道罗泽要她看什么。 “看看它。”罗泽在自己那里摸了一下。 “你这样做,我要生气了。”顿珠说。 “问题是它太可怜了。”罗泽的手在自己下边。 “不!不许!”顿珠把罗泽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你只看一眼,看它有多可怜。”罗泽对顿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我不看。”顿珠说。 “它其实和身体其他地方都一样,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手和脚一样,鼻子和嘴一样,你读一读惠特曼的《草叶集》,你看看那上边怎么说,大腿、胳膊、鼻子、眼睛、二头肌,嘴和牙齿,耳朵和脖子,心和胃,唾液和汗水,人身上的一切东西其实都很可爱。”罗泽说,罗泽很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 “不行。”顿珠说。 “为什么不行?我的东西我都愿意让你看,都愿意给你,我所有的隐秘都向你展开,我是你的,我要把自己全部展示给你,一点点都不保留。”罗泽说。 “不行。”顿珠又说。 罗泽又把顿珠松开,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从后边抱着她。他把顿珠的脸搬过来和顿珠接吻,后来,罗泽把舌头收回来,他想起来一句话:舌头是进攻的武器,嘴唇是守门的将军。 “你想想,奇妙不奇妙?”罗泽对顿珠说。 顿珠不说话,掉过脸看着罗泽,眼睛有点儿红。 “舌头,这样,嘴唇,这样。”罗泽张开嘴,合上,张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顿珠笑了起来,还是不说话,看着罗泽。 “你来进攻我好不好,看看我能不能守住我的疆域?”罗泽又说。 顿珠朝罗泽靠近过来,尖尖的舌头慢慢慢慢接近了罗泽。罗泽一把又抱住了顿珠,这个吻十分深长。吻了一会儿,罗泽让顿珠从自己身上下去,这一次,他让她躺在自己的胳膊上。 “人的身体相像的地方太多,上边是这样,下边其实也一样,男人是进攻,女人是防守,我来进攻你好不好?我要进攻你!我现在就来了。”罗泽说,一翻身,已经伏在了顿珠的身上。顿珠没有动,两只手张着。 “但是,只要你不同意我就永远不会做。”罗泽看着顿珠的眼睛。 顿珠不说话,看着罗泽。 “问题是,我不会强迫任何人。”罗泽说,看着顿珠的眼睛。 顿珠还是不说话,看着罗泽。 “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罗泽看着顿珠,又问。 顿珠不说话,两只手把自己的眼睛捂了起来。 罗泽的手机就是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罗泽吓了一跳,他从顿珠身上跳起来,看了一下手机的来电显示,电话是从画院打过来的,画院那边没事一般不会给罗泽打电话,罗泽想了想,把手机按了一下,想不到里边传来的却是安琴的声音。 罗泽想不到安琴会在这个时候打过电话来,而且是用画院的电话,安琴怎么跑到画院里去了,她去画院做什么?出了什么事?罗泽看着顿珠。 “泽泽,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出事了,你赶快过来一下。”安琴在电话里说。 “出了什么事?你在什么地方?”罗泽说。 “我的手机和捉包都让人抢了。”安琴说她现在就在车站附近,被几个坏人给抢了。 “你说你在车站附近?”罗泽说。 “泽泽你快过来。”安琴在电话里说。 “你说你让人抢了,大白天?”罗泽说。 “你快过来救我,那些人还在,在那边站着。”安琴说。 罗泽愣了愣,他弄不明白安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那些抢劫的人抢了她的东西还不赶快跑,还在那里站着?而安琴现在又是在什么地方站着?她明明是用画院的电话在打这个电话。罗泽有些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泽迟疑的时候安琴又在电话里叫了起来,让罗泽赶快过去,说那些人还在。 “就在不远处站着。”安琴说。 “问题是你在什么地方站着?”罗泽说。 “我知道他们还在。”安琴说。 “钱不多吧?”罗泽问安琴提包里都有些什么? 安琴说有一些钱,还有身份证和几张卡。 “我在外边。”罗泽对安琴说自己不在市里,自己真是在外边。 “我知道你在,你赶快过来,我在车站前边的雕像下边等你。”安琴说:“泽泽你不要哄我了,我知道你在,只是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我待会儿就给你打电话。”罗泽觉得和安琴说不清,劝她先别急。罗泽把手机关了,他发现顿珠正直盯盯地看着自己。 “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顿珠说。 “一个朋友出了点事。”罗泽想了想,转过身,马上给朱小旗拨了电话,他想要朱小旗马上去一趟车站,他也只能让朱小旗去,罗泽对朱小旗说安琴在车站那边让人给抢了,但她人又在画院,在画院打电话,怎么回事? “有人抢她?现在?大白天?”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她说她在车站让人给抢了。”罗泽对朱小旗说。 “她给你打电话了?”朱小旗说。 “她说她就在车站的雕像下边等。”罗泽要朱小旗去看看到底出厂什么事, “孜看她是脑子出了事。”朱小旗说。 “无论怎么样你去一下好不好?”罗泽说。 “我这就去,我看她真是有问题了。”朱小旗答应去了,朱小旗又问了一句罗泽什么时候回来。 罗泽对朱小旗说:“你先别说这些,你先去看看安琴,看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泽刚刚把手机合上,又有电话打了过来,罗泽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安琴的。罗泽接了电话,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跟你说我马上就到!”罗泽大声说,把手机关了。 “谁是安琴?出了什么事?”顿珠问罗泽,她坐在那里,把罗泽紧紧抱住。 罗泽心里乱了,他也坐了下来。 “这个人是谁?”顿珠又问罗泽是谁出了事,事大不大?人受没受伤? “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罗泽说。 “你的女朋友在家里让人抢了?”顿珠说。 “是在车站,车站附近。”罗泽说车站附近最乱,坏人最多。 顿珠就不再问,她松开罗泽。去厨房给罗泽倒了一杯果汁。 罗泽没喝果汁,坐在那里发呆,看看手机,他弄不清安琴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坐在一边的顿珠把电视开了,她想凋个好台,她问罗泽想看哪个台? “看看有没有足球。”罗泽心不在焉地说。 顿珠不停地换台,一边换台一边侧过脸看罗泽,罗泽看着自己的手机。 朱小旗很快就又把电话打了过来,朱小旗的公司离车站只有几步地,和罗泽他们画院都离得很近。手机的声音把罗泽重新召回到现实中来。朱小旗在电话里说安琴那边根本就没什么事。说安琴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提包忘在了售票厅,被乘警收了起来。 “再说,她妹妹安梅也在她的身边。”朱小旗说。 “安梅也在?”罗泽说。 “谁知道她们姐妹在做什么?安琴的手机在手提包里放着,乘警认为不是安琴的,当然不会给她。”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是乘警?不是坏人?”罗泽说。 “当然是乘警,乘警不相信那提包是安琴的,要她拿证明,她又没带身份证。”朱小旗说这纯粹是一场误会,是安琴自己弄出的误会。朱小旗在电话里对罗泽说安琴是喝多了,已经醉了,站都站不稳,满身酒气,安琴以前可不是这样。 “站都站不稳?”罗泽说。 “站都站不稳。”朱小旗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打了出租让人把她和安梅都送回去了。 “她妹妹在她还给我打电话?”罗泽说:“安琴回哪个家了?回谁的家?问题是她回谁的家?她有几个家?我的家可不是她的家!她把我弄得有家难回。” “这一回可真是回她家了,她妹妹把你家钥匙已经给了我。”朱小旗说。 “她回她们家去了?”罗泽忽然激动起来,他看着顿珠,顿珠的注意力好像在电视里,其实她的注意力并不在那里,她只是想让自己表现出这样。 “她真回她们家去了?”罗泽又对电话那边的朱小旗说。 “这回真回她们家了,她妹妹把钥匙给我了。”朱小旗说。 “真把钥匙留下了。”罗泽还是不放心。 “钥匙在我这里。”朱小旗在电话里把钥匙“哗啦,哗啦”摇了摇。 “这么说,我可以回家了?”罗泽说。 “当然。”朱小旗在电话那边说。 “她是不是真喝多了?”罗泽又说。 “问题是你什么时候回来?”朱小旗说。 “她还怎么说?”罗泽说。 “她说你回你的家,她要戒酒了。”朱小旗说。 “钥匙真在你手里?”罗泽说。 “我看她真快要变成酒鬼了。”朱小旗说安琴以前不是这群的人,一个人爱一个人爱得太深就等于是得了病。朱小旗说他达一两天要好好和安琴谈一次,要她最好以后不再喝酒。 “她上次,自杀,是不是也喝了酒?”朱小旗问。 “我哪知道。”罗泽说。 “我看肯定是喝了酒。”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朱小旗这么一说,罗泽也觉着上次出事安琴是不是也喝了酒。 “女人就不该喝酒。”罗泽说。 “你回来吧,这下子你可以回来了。”朱小旗又把钥匙在电话里摇了摇。 “我要回家了。”放下电话,罗泽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他坐下来,要顿珠也在他的身旁坐下来。罗泽对顿珠说自己这次在北京待的时间太长了,终于可以回去了,罗泽说话的时候,顿珠一直看着他,她一直想知道谁是安琴?但罗泽不愿对顿珠说安琴的事,也不愿让顿珠知道安琴是谁。天快黑的时候安乐和顿珠打着伞,去吃了饭、,下雨的时候天总是黑得早,小饭店外边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我这个人是不是太无聊?太那个?”吃着饭,罗泽问顿珠。 “太哪个?”顿珠看着罗泽。 “就是太那个。”罗泽说。 “太哪个?”顿珠还是不清楚罗泽的意思。 “太性。”罗泽说自己性方面的要求总是十分强烈。 顿珠不说话,不知陔说什么。看着罗泽。 “但我真是喜欢你。”罗泽抬手摸着顿珠的耳朵。 “我真是很喜欢你,不骗你。”罗泽又说。顿珠的眼里突然有了眼泪。 “我喜欢你!”罗泽又说,把顿珠搂了一下。 罗泽坐着出租车回到了黄小石的住处,上楼之前,罗泽在下边院子里给黄小石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问黄小石怎么样?那事结束没有?早上黄小石说他要约个女朋友来,老婆不在他实在是打熬不住了,他要释放释放,他要罗泽晚回一会儿。 “要是还没结束我就再在街上遛遛?”罗泽说。 “你以为是诺曼底战役?我在上边看着你了,你赶快上来。”黄小石说。 “你吃过晚饭没,要不你下来,我陪你去吃饭。”罗泽说。 “先说你吃了没?”黄小石说他已经吃过了,和他的“诺曼底”一起吃了些小吃。 “那我就上去了。”罗泽说。 “你不上来也可以,你就在院子里睡一晚上,在雨里体验一下。”黄小石笑着说。 罗泽从外边进来的时候,黄小石去了厨房,正在泡茶,很快把茶端了过来。 “下午过得好不好?”换了拖鞋,罗泽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茶接过来。 “你呢?”黄小石问罗泽的情绪怎么样? “我喝的有点儿多。”罗泽忽然说自己陪顿珠去看了一次电影,下午过得挺高兴,罗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假话。 “现在谁还看电影?”黄小石问罗泽是什么片子。 “外国片子。”罗泽说自己记不起是什么片子了,但他突然又说:“是《简?爱》。” “下星期有德国电影周,我给你找两张票。”黄小石说电影周有时候还有些片子可以看一看,看电影的都是些大学生,和学生在一起看电影挺有意思。 “我明天要回去了。”罗泽站起身,对黄小石说,然后去了一下卫生间,罗泽的习惯是吃了饭就刷牙,刷完牙,他顺便又洗了把脸,然后又光着脚坐到厅里来。 “我老婆还要在天津待一阵子,你急什么?那边一下子完不了。”黄小石说他岳母也打来了电话,想让他也去天津,帮着他小姨子打离婚:“我做女婿的怎么能参与这事?好笑不好笑?” “离婚都是这样,没有哪一场离婚是风平浪静。”罗泽说。 ------------ 章节58 58. 听女婿的房 睡觉前,罗泽又和黄小石说了一会儿话,罗泽说自己主意已定,说什么也要回去了,明天就回,他告诉黄小石安琴让朱小旗打来电话了,说她已经不想在他家住下去了,说她这一次想通了。 “是失望吧?我看不是已经想通,女人很难在爱情上想通。”黄小石说。 “失望也好,有个结束就好。”罗泽说。 “要不,咱们去一趟泸沽湖?”黄小石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罗泽待的地方就是泸沽湖,最适合只要性的欢乐而不要任何责任的地方就是泸沽湖,邡种婚姻方式不是落后而是先进。落后的东两往往在一个轮回后就义会变成先进,这是定理,全世界都应该变成泸沽湖,生下孩子都送到托儿所,也许这就是共产主义。” “去不去?咱们去一趟怎么样?”黄小石跳了起来。 罗泽就又说他的朋友去过沪沽湖,还拍了些录像,风景不错。那种船,两头尖尖,很有特点,像是印第安人的船。 “你不去我去。”黄小石说要是他岳母一定让他去天津,他就去泸沽湖,也要像罗泽失踪一阵子,关掉手机,不接电话,失踪一阵子,自由一阵子。黄小石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罗泽问他笑什么? 黄小石说刚结婚那一阵子他和老婆去天津住岳母家:“那张床,他妈的还是德国雕花橡木床,看上去好,却真不结实,晚上干事的时候忽然就塌了,我快到顶了,床就一下子塌了下来。”黄小石说她岳母当时马上就赶了过来,他刚好来得及把短裤穿起来。 黄小石的岳母对黄小石说: “往后的日子多着呢,别用那么大的劲,怎么用那么大的劲,年轻人,你们这么做最容易受伤。” “你说当医生的是不是都不把性当回事?”黄小石对罗泽说。 “你岳父和岳母谁是医生?”罗泽问黄小石。 “都是。”黄小石说他俩不但都是医生,而且都是一个医学院来的,当年是同学。 罗泽忽然笑了起来,说:“岳父岳母大概都乐于听女婿的房。” “你信不信?你干的时候他们肯定在悄悄听房。”罗泽说。 罗泽的眼里突然有了眼泪,眼泪是突然就涌了上来,眼睛一下子变得亮花花的。 黄小石吃了一惊,不知道罗泽怎么了?会一下子这么激动。 “问题是,我不知道安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要性不要爱情是不是真错了?我不结婚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我惹了谁?”罗泽站了起来,突然哭了,像个孩子,声音很大。 黄小石更吃惊了,他从来都没见过罗泽这样,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罗泽最近喝酒喝得太频繁了。喝酒容易让人激动。黄小石坐过来,拍拍罗泽,要他别哭,罗泽靠在了黄小石身上,身子滑下去,头枕在了黄小石的腿上,这样一来,罗泽觉得舒服了一些。罗泽有时候很像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需要别人爱他,需要别人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娇宠。 哭了一会儿,罗泽又站了起来,在厅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自己其实真是太不幸福,从小到大,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从没给自己太多的关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是吵,母亲现在又是那样,身体一天比一天坏,才五十多,脸色白得怕人,父亲可以说是个真正的花花公子,把自己朋友的女儿都搞上了床。 罗泽说自己母亲的身体就是让父亲给气坏的。 罗泽对黄小石说:“你连想都想不到,我父亲最怕别人知道他有我这么大个儿子,他曾对我说在外边和他碰面最好不要说是我的儿子,他这么说为什么?就为了怕别人知道他的真实岁数,就怕别人知道有我这么大个儿子,如果别人知道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他怎么再有可能做那种风流事。” “他就是这种人,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他怕别人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罗泽说。 黄小石是第一次听罗泽说他们家的事,他看着罗泽。 “不过我父亲的长相真是年轻,他不说,别人会认为他刚刚四十或四十都不到。”罗泽眼睛红红的,“我父亲真帅,现在的腰围还是二尺五,还穿牛仔裤。” 黄小石离近了看了一下罗泽的眼睛,罗泽的眼里有一些血丝。 “你眼睛充血了。”黄小石说。 罗泽举起一个手,又对黄小石说一件事,说有一次他给父亲做饭,他其实不会做什么饭,也就是在那里切香肠,他正在切香肠,他父亲不知道因为一件什么小事就在一旁骂了起来,不停地骂,不停地骂,又没有一点点道理。 罗泽当时简直是气疯了,罗泽说自己当时想一下子用刀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让他父亲不再骂,罗泽当时都准备用刀剁了,在心里说,再骂一句!再骂一句!再骂一句!说来也怪,罗泽的父亲不骂了,走开了。 “你看看。”罗泽让黄小石看自己的手指,说这几个手指差点就没了,“现在想想都害怕,每一次想都觉着害怕,你想,我是他的儿子,我肯定有他的遗传因子,我根本就不敢结婚。我结了婚,生个儿子,我怎么负这个责任?我想想就怕,你想,他和我妈的关系,他一点点都不负责,对我,他更不负责。 有一次他带我到他的一个女朋友家里去,我那时候还小,他把我关在阳台上不准我进家,我当时不知道他和他的女朋友在屋里做什么,我现在明白了,一定是在里边*,他都不想想他儿子要是从阳台上掉下去怎么办,他就是这种人。他还想让我结婚,我不会像他那么缺德,所以,我不结婚。” 罗泽又说他父亲去年到今年一共买了两套房子,他说要把苏州的那一套给我母亲:“你想,就是给我母亲一套房子,我母亲一个人,怎么过下半辈子?所以说,结婚不是什么好事,一开始。就不要结婚,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不要给别人找麻烦。别人就不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了。更不要生孩子。” 黄小石好像被罗泽的话说服了,不再说话。 罗泽不再说了,去了卫生间,用凉水把脸冲了又冲。 “我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你也烦了。”从卫生间里出来,用手巾擦着脸,罗泽又恢复正常了,罗泽对黄小石说, “你对我说实话,我是不是让你烦了。” “是你住烦了吧,或者是你和那个藏族女孩儿说好了要去什么地方?”黄小石说。 “我要回家了,安琴那边终于让步了。”罗泽又对黄小石说。 “我看得出你太受刺激了。”黄小石说。 “我住得时间也太长了。”罗泽又问黄小石,自己这几天是不是太那个了? “太哪个?”黄小石说。 “太重色轻友?”罗泽说。 “当然是藏族女孩更重要。”黄小石马上笑了,看着,说:“其实最了解咱们男人的还是男人,要是这么说有点太那个的话,也可以说同性最了解同性。” 黄小石说完这话又忍不住笑了,说自己把话越说越乱了,应该说是同性之间最了解,黄小石说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和罗泽都不是同性恋。 “咱们当然不可能是同性恋。”罗泽说。 “你就再多住几天,找个小妞,真的,趁我老婆不在咱们找个小妞。”黄小石说。 “住得时间太长了,逼得你诺曼底登陆。”罗泽说他明天一定要走了。 “你他妈是不是多心了,因为今天下午的事?”黄小石站了起来。 “我也许马上还会回来,在北京开一家宝石店,我想做一些新鲜的东西,让自己宽广一些,在其他未知的领域里你也许会更有作为。”罗泽说。 “那我就送你一件T恤。”黄小石说他上次从法国给罗泽带回一件T恤,样子很好,颜色也好,就是不知道罗泽会不会喜欢。 这天晚上,罗泽在黄小石的画案上画了张石榴,就是那枝插在汉罐里的干枯了的石榴。 “这真是最最漂亮的静物。”罗泽指指画案上汉罐里的那枝干石榴,说这些石榴怎么没掉,干了也没掉?是不是用502胶粘上去的? 院门上那个小洞上的铁片终于在里边滑动了一下,有人来开门了。 “请问找谁?”里边的男人声音和罗泽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 安琴马上就紧张了起来,她明白自己就要见到罗泽的父亲了。她知道罗泽和他父亲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他们父子已经有一年多不说话了,他们的对峙不单单是情感上的事,在生活上也对峙着,甚至在绘画上也是这样。 记者在小报上说著名工笔花鸟画家安寒松先生说吴昌硕的花鸟画虽然为一代宗师,但他的画总是有一股浊气在里边,是墨和色彩的浊。而罗泽却偏要在另一次小报记者采访他的时候说吴氏昌硕的嘶好在清新,墨不碍色,色不碍墨,清水挂面,根根爽利。 罗泽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总是你说东他偏要说西,你说西他又偏要说东。安琴虽然知道罗泽和他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但她还是想要见一见罗泽的父亲。她让她妹妹安梅陪她来了。在罗泽的父亲开门那一霎那,安琴有些慌,她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妹妹安梅,在心里问自己找罗泽的父亲做什么?罗泽的父亲又能帮自己什么忙? 院门打开了,罗泽的父亲出现在安琴的面前。罗泽的父亲穿着白色的衬衫,黄麂皮的外衣,外衣也是衬衫的款式,白色的衬衣没有系到裤子里去,和黄色的麂皮外衣都随随便便露在裤子外边。这就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安琴还注意到罗泽的父亲的下巴上长着一个小热疮。让安琴吃惊的是,她想不到罗泽的父亲看上去会这样年轻,真好像比罗泽大不了几岁,罗泽和罗泽的父亲实在是太像了,只不过罗泽的父亲比罗泽稍高一些。罗泽父亲的那两只眼睛,也是忧郁的,戴着一副玳瑁框子的眼镜,这种眼镜现在很少有人戴了,不是不愿戴,而是很少能在眼镜店里看到这种怀旧的眼镜框,这眼镜框让人想到上世纪三十年代,让人想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年代。 罗泽的父亲腰板挺直地站在安琴面前了,罗泽的父亲看人的时候,神情也很忧郁,这又和罗泽一样。安琴忽然感到很亲切。不知道是因为罗泽的父亲长得和罗泽一样而感到亲切还是面前这个人是罗泽的父亲而让她感到亲切。 “你是……”罗泽的父亲还没把话说完,安梅就把话接了过去。 “我是小兰的同学。”安梅说,朝里边看了一眼,她看见后边的姜小兰了。 姜小兰这时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听到了动静,这时已经站在了罗泽父亲的身后,脸已经红了。她奇怪安梅怎么会出现。姜小兰穿着一件橙色的中式衣服,衣服很宽松,上边的扣子是银色的缎子打得那种中式衣服上的桃疙瘩扣子,袖口上也镶着一截儿银色的缎子。这件衣服很漂亮,也许是人漂亮,衣服也随着显得漂亮了,她戴着一个琥珀坠子,是椭圆的那种,很大,很漂亮。 “这就是泽泽的女朋友安琴。”姜小兰给罗泽的父亲介绍了一下安琴。 “那么,请进。”罗泽的父亲说,神情依旧忧郁得很,他特别不喜欢别人到他的家里来,自从姜小兰和他同居在一起,有什么事,他总是请朋友们到外边去,他很少请人到家里。 罗泽父亲的屋子和罗泽那边格调完全不一样,罗泽的父亲住着一幢小二层,前边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靠东边是个水池,不规则的水池,里边种着睡莲养着锦鲤,水池旁边是一块一人半高的太湖石,水池东边是一间玻璃花房,冬天用来养花的,院子北边靠着房子还立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边种着几棵梅树。院子里到处散放着石雕佛像,一进门的地方也放着不少。 罗泽父亲的画室很大,一进门左手是大书架,架上是书和古董,有很大的半圆形瓦当。有大大小小的石雕佛头,还有各种各样的古瓷器,画案靠着窗子,那边光线好一些,画案真是大,画案的右手是一个大笔架,笔架旁边又是一个很大的铁佛头,放在一个方方的大架子上。画案后边又是大书架,书架上也是书和古董。 画室里边还有一间屋子,是罗泽父亲放画的地方。 “你们早认识?”往屋里走的时候,罗泽的父亲小声问姜小兰。 “我和安梅是同班同学。”姜小兰对罗泽的父亲说。 罗泽的父亲这才想起刚才安梅已经说过了,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安琴,只一眼,他就觉着儿子罗泽的眼光很好。罗泽的父亲又侧过脸看了一下安琴,他把身子礼貌地侧了一下,让安琴先走,他碰到了身后的芭蕉,那是两株盆栽芭蕉,因为长得太高,即使现在是夏天,也无法把它搬到院子里去。 罗泽的父亲好像已经习惯了,人来了总是要先领着参观一下他的家。他先领安琴看了他的画室,又领她上了楼,看了他楼上的另一个画室,楼上的画室正好位于楼下那个画室的上边,格局也差不多,只是东西放得更加整齐一些,用安琴的眼光看,放在楼上画室里的那些东西,主要也是些古董,好像是更好一些,更加值钱一些。 楼上的画室里还放着许多画册和摄影集,很大很漂亮那种摄影集,安琴知道罗泽的父亲十分喜爱摄影。一进门的墙上挂着那幅安妮?莱博维茨著名的人体照片,就是那幅《基斯?哈林》,整个画面都是纵纵横横粗放的黑线条,人体和周围的道具上都是粗粗黑黑的线条。这幅照片上的人脱得一丝不挂,他的裸体上和他周围的墙壁包括沙发和茶几还有他背后的画框都事先涂成了一种颜色,是那种淡淡的乳黄色,然后再在这乳黄色画上很粗放的墨线,猛看上去,很像是一幅抽象画儿,细看才能看到这个叫基斯?哈林的小伙子是*地站在茶几上,张开着双臂,他的身上也是对称的黑道子,额头上,脸上,胸部,腿上,大腿上和小腿上,还有脚上,从胸部往下一直到阴?颈那里,阴?颈上是一个黑道,不细看还看不出那是阴?颈,这幅画是人体画中最最让人吃惊也最最漂亮的一幅,照片上的基斯?哈林也戴着一副和罗泽父亲的眼镜差不多的眼镜。 安琴已经在罗泽的画室里见过这张著名的照片,罗泽在画室里挂的这幅照片尺寸都和这幅一模一样。可见罗泽和他的父亲的兴趣是多么接近。 罗泽的父亲领安琴看完了楼上的画室,又领着安琴看了一下他楼上西边放碑石砖瓦的那间小屋,屋子很小,靠墙的架子一直打到天花板上去,一格一格的,古代的碑和砖瓦就放在这一格一格的格子里。看完楼上的房间,下楼的时候,安梅和姜小兰去了画室,安琴跟着罗泽父亲去了楼下两边的那间小客厅。 罗泽父亲的小客厅里靠门那边整整一堵墙又是书,书架下放着很大的青花瓷缸,上边画着凤戏牡丹的传统图案,缸里养着一藤蔓植物,心形的叶子长得重重叠叠。对着书架是摆成“凹”字形的沙发,两边两个单人的,中间一个三人的,沙发后边又是一张大案,案上也放着许多赏玩石,都配着没有漆过的白木座儿,还有玻璃花瓶,里边插着花,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葫芦,插在瓶子里干了的花枝,案子后边的墙上是个长方形的小木匾,匾上是两个字:起堂。 匾的下面有一张全家的彩色照片,照片上边的罗泽露着少有的笑容。 罗泽的父亲要安琴坐,安琴把裙子轻轻拢了拢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坐在一进门的那个沙发上,安琴坐下后,罗泽的父亲忽然欠起身把门轻轻掩了一下。 “你们不要在我这里随便说泽泽的事。”罗泽父亲忽然小声对安琴说。 罗泽的父亲声音很低,但安琴马上就明白了他是怕姜小兰听到。 “我跟你说罗泽不是我亲生的,是他妈带过来的。”罗泽父亲紧接着又小声说。 安琴已经愣在了那里,看着罗泽的父亲。 “你们待会儿千万不要谈罗泽的事,我不愿谈他的事,他已经有一年没和我说话了,再说,我实实在在不了解他,他是他妈带过来的。”罗泽的父亲停停又说虽然是这样,但你们结婚我会负责的。 ------------ 章节59 59.成熟男人 “我们……”安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注意到茶几上放着血压计和听诊器。 “我最近血压有些不稳定,要不早动身出国了。”罗泽的父亲说。 安琴不知道罗泽父亲说的早动身是什么意思?去什么地方?她有点儿太紧张了,面对这样一个应该成熟而又显得不成熟的男人,她有点儿说不出的紧张。 “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有时间我约你好好谈一谈。”罗泽的父亲说。 安琴把自己的名片给了罗泽父亲一张,安琴的名片印得很漂亮,是朱小旗给设计的。 罗泽的父亲看了一下名片,说这名片挺好,他还想说什么,姜小兰已经和安梅进来了。 “罗老师平时只在这间屋里看看电视。”姜小兰一边走一边对安梅说,像个讲解员。 姜小兰和安梅也都坐了下来,姜小兰开始对安梅说罗泽父亲最近要去台湾讲学的事,说台湾那边来了好几次电话,因为罗泽父亲的血压最近一直不太稳定才没走。罗泽的父亲捅了一句,说他血压不会有问题,是最近睡眠不好,又说他还不到得血压病的年龄,又说他这是第三次去台湾了,说台湾的工笔花鸟水平很差,但台湾故宫里都是好东西。 “台湾毕竟地方小。”罗泽的父亲说只有大海里才能出大鱼。 安琴找不出话来说,坐在那里,慢慢把脸掉过去,看窗台上放在镜框里的蝴蝶标本,那是两只蓝蝴蝶,宝蓝色的,窗外落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这两只蝴蝶标本上,那蓝色真是漂亮。 罗泽的父亲马上说:“那是两只台湾阿里山的蝴蝶,是一级保护蝶类,好不容易才带回来。” 安琴又把脸转过去,看另一边墙上挂的那幅罗泽父亲的仕女图,是仿陈老莲的仕女,仕女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好像要扑那只画上的蝴蝶。 “是陈老莲的?”安琴说。 “不是,是仿任伯年的,任伯年又仿的陈老莲。”罗泽父亲纠正了一下,说任伯年无法和陈老莲相比,差得很远。 “我现在正跟着罗老师学工笔,学色彩。”姜小兰对安梅说安老师的色彩最有特点。 “没什么,多画画都能画好。”罗泽的父亲说。 姜小兰又站起身,安琴以为她要取她的画儿让她们看,想不到姜小兰是去拿了一些水果过来,用一个青花盈子,里边是切成一丫儿一丫儿金黄色的小甜瓜。姜小兰又沏了茶,把暖瓶也拿了过来。姜小兰说安老师从来都不喝那种简装的纯净水和矿泉水。 “自来水是最好的水,到了国外,都饮用自来水。”罗泽的父亲说纯净水不好。 姜小兰给安琴和安梅倒了水,又坐下来。 “罗泽画不画工笔?”安梅侧了一下脸,问姜小兰,她想应该开始了,是该谈谈罗泽的事了。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罗泽的父亲马上打断了安梅的话,没头没脑毫不客气地一下子打断,也不知是在问安梅还是在问安琴,结果是安琴和安梅两个人都同时回答,安琴说她是在大学教书。安梅说她是在厂子里当大夫。 “你,在学校教书?”罗泽的父亲指了指安琴。 安琴点了点头,注意力被罗泽父亲的手吸引了,罗泽父亲的手几乎和罗泽的一模一样,手指都很纤细,但显得有力,指端都略显大一些。 “你,在厂里当大夫?”罗泽的父亲又指了指安梅。 “已经五年了,在污水处理厂。”安梅的话总是多一些。 “你在哪个学校教书?”罗泽的父亲问安琴。 安琴说就在云中大学教旅游管理,课不太多,每星期两节。 “罗泽过去在哪个学校教书?”安梅侧过脸又问姜小兰,又想把话题拉扯到罗泽身上。 罗泽父亲又马上打断了安梅的话,问污水处理厂最近动工是不是又挖出了古墓? 安梅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摇了摇头。 “听说出土了不少东西,有鎏金大铺首,这么大。”罗泽的父亲说。 罗泽父亲说铺首的时候安琴想到了罗泽,毕竟是父子,连喜好都差不多。 “铺首是什么?”安梅说。 “就是古代的提手。”姜小兰在一边说。 安琴就想到罗泽放在餐桌上的那只铺首,布满了绿锈。 安琴和安梅离开罗泽父亲家的时候一直没有机会说到罗泽,只要安梅一说到罗泽就总是被罗泽父亲把话岔到一边去,没头没脑地被打断。这让安梅很难堪,后来姜小兰又带着安琴和安梅去另一间屋子里看了一会儿画册,都是罗泽父亲的画册,这完全是解围的意思。 姜小兰把许多画册搬了出来要安琴和安梅看,有新加坡给罗泽父亲出的画册,还有日本方面给罗泽父亲出的画册。但安琴的心已经不在画册上,她完全被罗泽的父亲吸引了,罗泽的父亲站起来给她从书架上拿一件小佛头,又坐下,又站起来给她拿一个小盒子,让她看里边的小件收藏品,都是小佛像。安琴其实一点都没有看进去,她注意的是罗泽的父亲。她想不到五十岁的人还会这样帅气,这样有魅力。 罗泽的父亲送了安琴和安梅每人一本小画册,还在上边签了字,送安琴的那本画册上边写的是:请安琴小妹指正。 安琴和安梅没在罗泽父亲家待太久,只坐了半个多小时。因为罗泽的父亲在画册上签完了字,又盖了印,然后就站了起来,说请她们以后有时间再来。 “有时间再来,你们可以看看我院子里的花,只可惜现在的花都谢了。” 罗泽的父亲送她们出了屋子,说现在可以看的只有睡莲。 “睡莲不好看,没有画意,画家很少有画睡莲的。”罗泽的父亲说。 安琴和妹妹安梅从罗泽父亲家出来,往外走了走,转过了另一座楼,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安梅说。 “咱们一下子都成了罗泽父亲的小妹了。”安琴说。 “怎么这样写?小妹?什么意思?”安梅一边走一边把画册翻开。 “这个世界上病人真是太多。”安琴忽然从心里有些同情罗泽,罗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做父亲的明明是儿子的父亲却偏偏说不是儿子的父亲。安琴其实在罗泽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明白了罗泽的父亲在想什么?那个姜小兰岁数是太小了,和他相比起来是太小了。但这种谎言能维持多久? “罗泽有一点要比他父亲好。”安琴忽然对妹妹安梅说。 “你说他哪一点比他父亲好?”安梅说。 “起码是不说谎。”安琴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说谎,你敢说他没有另外的女人?”安梅说。 “问题是谁也没看到。”安琴说。 “这还要看到,一开始谁能想到姜小兰和罗泽的父亲会搞在一起?”安梅停了停,说:“想不到姜小兰真有办法。” “她有办法?你说她有办法?”安琴看着妹妹。 安梅说找:“男人就是要找一个这样的男人。大三十岁又算什么?男人一死,东西全是姜小兰的,”安梅说:“罗泽父亲家里那么多东西,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还不算罗泽父亲的那些画儿,姜小兰是太有眼光了。” “你也太现实了吧?”安琴看着妹妹安梅。 “人活着就是要现实一些。”安梅说。 “感情呢?”安琴对妹妹安梅说人难造就不要感情?人不要感情是什么?是木头!怎么可以生活在一起? “感情是无形的,只有钱才是实实在在的。”安梅说。 “不过,罗泽的父亲看上去真是年轻。”安琴说。 “就是再老也值,再等二十年,什么都是姜小兰的。”安梅说:“到时候还怕姜小兰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情人?这就是先苦后甜,什么东西都不会少。” 安琴不说话了,妹妹的话让她很惊讶,她看着妹妹。 “姐姐你最好现实一点,你不能白白放掉罗泽。”安梅说:“一个人既然把幸福放掉了,但不能再把金钱放掉,画儿就是钱,罗泽是画家,让他画画儿不是难为他。” “我没想过这些。”安琴说。 “我打听了,罗泽的画儿不比他爸爸价位低!”安梅说。 “一个人不会有多少次机会,机会来了就要死死抓住!”安梅对她姐姐说抓住机会就是抓住了钱,抓住了钱就是抓住了一切,在这个社会里钱就是一切。 “你知道不知道?”安梅告诉她姐姐,“不说别的,光罗泽父亲院子里那两块太湖石,就二十一万!从开封运过来的。”安梅说这是姜小兰刚才悄悄告诉她的。 “如果是你,你也愿意像姜小兰那样?”安琴终于开了口。 “就怕我没那个机会!”安梅看着姐姐,说:“我还会有这种机会吗?” 安梅说:“找罗泽父亲这种岁数的男人更加可靠,前半辈子不会出什么事,后半辈子什么都有了,找有钱的男人就一定要找个老的,有钱的男人越年轻越坏,越无法控制,如果这个男人有钱,八十岁也行。” “那你不会和顾焱离婚,再找个八十岁的?”安琴忽然动了气。 安梅笑了笑,说:“如果罗泽现在是六十岁,他就不会这么闹了。” “问题是他太年轻,三十岁的男几心是花的。”安梅说。 安琴看着妹妹,从小时候开始,安琴就总觉着妹妹在心理上比自己成熟,她想起了她们小时候吃糖的事,母亲给自己和妹妹每人五块巧克力,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吃完了,自己吃自己那份儿的时候妹妹就在那里眼巴巴地看,她只好把自己的巧克力再分给妹妹两块。但后来她发现妹妹的巧克力连一块都还没动。 “这件事,最大的失策就是……”安梅看着姐姐安琴。 “什么?”安琴问妹妹。 “最大的失策就是你怎么没怀上他的孩子?”安梅看着姐姐。 安琴的脸忽然有些红,这真是她最最失策的地方,是啊,怎么就没怀上罗泽的孩子? 安琴不再说话,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脸在发烧,她看着花圃里的蜀葵,这种花总是在开花,总是在长,长得比人都高,下边的叶子早已经黄了,上边的花还在开,而且开得十分婀娜。 安梅看着姐姐,脸也忽然红了起来,她就是结婚前就怀上了顾焱的孩子,她是有意,怀孩子是她谋求婚姻的一个重要步骤,是她获得丈夫的唯一手段,结果说明她是对的,也可以说她是靠孩子完成了她的婚姻。解决了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因难,死死把顾焱攥在了手里。 “就是没怀上他的孩子我也要嫁给他!”安琴忽然说。 “罗泽不愿结婚给钱也行,画儿就是钱。”安梅又说。 罗泽是第二天下午开车回的家,罗泽车的后备箱里,放着那枝小树样的石榴,罗泽离开北京的时候没和顿珠打招呼,他有意这么做,罗泽最明白怎么对待女孩子。 回来的路上一切都很顺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进小区院子门口的时候,罗泽从车里看到小区的保安和几个邻居在灯下打扑克,天实在是太热了,那个门房老郭光着膀子。 罗泽把车先停到了前边的车库里,他没有先回家,他有些不放心,他想看看自己家里有没有灯光,自己家的窗户上,那层最薄的窗帘拉着,屋子里没有一点点亮光,他又到前边看了看,阳台上也是黑乎乎的。这说明安琴不会在家里。 罗泽取出门钥匙开门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门打开了,家里熟悉的气息一下子朝他包围了过来,这气息有点让罗泽激动。罗泽先把厅里的灯开了,节能灯不是一下子就会亮到顶点,而是慢慢慢慢亮起来。 由于反光,他马上看到了放在西面整整一堵墙都是书架上的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幅明代大文学家唐顺之的字,是绢本,字幅不大,却很珍贵,他又看到那个汉代的画,有一尺高,上边画着狩猎纹,但部分图案已经剥落了。 罗泽的厅子,当地是摆成“L”形的沙发,沙发中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边是个玻璃面,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边放着一块墓志。墓志是北朝时期的,十分珍贵。茶几上他走的时候乱放的书籍现在收拾得整整齐齐。 让他吃了一惊的是茶几上的花瓶里的那束粉百合,开得十分好,这说明安琴是刚刚来过,安琴要是不来,这花早就会枯萎了。罗泽把手里的提包放下,走到茶几边闻闻花瓶里的花,粉百合的香气很俗气,味道很接近冬天用来擦手的护肤霜。 罗泽看见茶几上放的那张纸条了。他把条子拿起来,是安琴留的,安琴的字写得很娟秀:“泽泽,我给你买了一束百合,我知道你喜欢白百合,但现在没有白百合,饮水机上的纯净水我也已经给你换了,那一桶已经不能喝了,你回来,我带你去教堂看看好不好?我不会再做傻事了。琴。” 罗泽手里拿着安琴的条子,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想再也不能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了,一个女人,无时不在,像影子一样总是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怎么让人受得了?他把自己的屋子看了看,心情忽然紧张起来,他想安琴此时此刻会不会就在家里,甚至,会不会已经死了?直挺挺躺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罗泽的心“怦怦怦怦、怦怦怦怦”狂跳起来。 罗泽马上去了画室,把灯打开,画室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檀木小条案下边那几盆兰花,一盆兰花已经长出了三个新桩,另一盆抽出了一个小小的花梃。第三盆还是老样子。画案上的书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这边的床上,自己出走的时候脱下来的袜子和短裤已经洗好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罗泽又去了另一间屋,他发现这间屋的变化就是那个精巧的小落地灯被挪在了床头,以前这盏灯在电脑旁边。这说明,安琴在这张床上睡过。罗泽又去了卫生间和阳台,卫生间和阳台也都收拾得很整洁。 在小餐厅里,罗泽发现餐桌上也有一张条子,又是安琴的:“泽泽,冰箱里有蒸好的河豚鱼干儿,上边有馒头,你回来热热就可以吃。琴。” 罗泽拉开冰箱看看,果然就看到了蒸好的河豚鱼干儿,在一只小碗里,白白的鱼干儿在橙黄色的鱼冻里,他把碗拿起来,可以感觉到冰箱的凉气,他把碗闻了闻,淡黄色的鱼冻儿在他的鼻子下颤抖了起来。罗泽的心里忽然很伤感,他明白自己和安琴在内心有更深的东西存在,她太了解自己了,就好像自己太了解自己那部车了。 把所有的屋子都一一看过,罗泽才松了一口气,他在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两腿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他总是这样让自己的身体松弛一下。 罗泽开始给朱小旗打电话,他想要朱小旗把小狗马上送过来,电话一下就拨通了。 “你是不是真回来了?”朱小旗好像不太相信罗泽回来的这么快。 “这还有假,你马上过来,把小狗带过来。”罗泽说。 “你真回来了,妈的。”朱小旗又说。 “真的,我回来了。”罗泽说:“这是我的家,我能不回。“ 朱小旗在电话里马上告诉罗泽他老婆这次真是怀孕了,说他老婆这两天情绪好得不得了,朱小旗说他和罗泽一样,他根本就不想要孩子,要是生个男孩子就更麻烦。 “你过来吧,过来说,但你别告诉安琴我回来的事。”罗泽对朱小旗说。 “你怎么进的家,钥匙在我这里?”朱小旗说。 “我就不能再有一把钥匙?”罗泽笑了起来,说:“朱小旗你这个傻×。“ “我马上就到。”朱小旗说。 在朱小旗来之前,罗泽想先冲一个澡,他去卫生间把电热器开了,找了干净的内裤,他还想给自己找一个关于西藏的片子看看,在北京,罗泽收集了许多关于西藏的片子,这都是因为顿珠。这时候门铃响了,罗泽以为是别的什么人,从猫眼里朝外看看,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朱小旗。 ------------ 章节60 60.爱的疯狂时刻 “怎么这么快?”罗泽有些吃惊。 “我正开着车出来在旁边公园遛狗。”朱小旗解释说。 “你开着车遛狗?怎么遛?”罗泽说。 “把车停在停车线上,然后拉上它遛,还能怎么遛?背着它?”朱小旗笑着说。 罗泽的小狗,一见罗泽就像疯了,狗眼里都是泪。罗泽把小狗抱在沙发上,把一块巧克力剥给它,小狗跳下沙发把那块巧克力吃了,吃得狗嘴两边都是巧克力,罗泽忙抽了纸巾给小狗擦了擦,又顺便把小狗的眼睛擦了擦,狗眼和人眼就是不一样,狗眼可以与卫生纸直接接触,人眼就不行,这很怪。 “这回,你老婆真有了?”罗泽问朱小旗。 “这回没问题了。”朱小旗说。 “你老婆真是该有了,过去是不该有的时候乱有。”罗泽笑着说。 朱小旗没少让自己的女人流产,朋友们都以为朱小旗的女人给流坏了,想不到真怀上了。 “真不容易,问题是不是你的。”罗泽又说。 “最好是别人的!”朱小旗说他不喜欢孩子。朱小旗取出自己的烟斗开始抽烟,他说他不能多坐,只抽一斗烟就走。屋子里很快就弥漫了很好闻的烟味儿,烟丝的味道真是很好闻。罗泽忽然想起自己给朱小旗买的烟斗,便从提包里翻了出来,他和黄小石转商店的时候没忘了给朱小旗买烟斗。是日式的那种,烟斗杆儿太细,细得太让人不相信这是烟斗。 “只有日本人才会想出这种烟斗。”罗泽说样子虽然有点怪,但好使。 “我他妈抵制日货,送人你不在意吧?”朱小旗把烟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日本人的东西做得不错,但我就是反感。“ “送狗我也不会在意,只要狗会抽烟。”罗泽笑着说。 “我坚决不用日本货。”朱小旗说。 “是日本式的,而不是日本货,是中国货。”罗泽对朱小旗说。 “和日本沾边的我都反感。”朱小旗说。 “给你个日本女人你怎么样?”罗泽笑着说。 “那当然干!是爱国。”朱小旗把一口烟吐在茶几上的百合上。 “跟你说,我和日本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当时想的是自己终于在干日本女人了。”罗泽说自己当时十分冲动,冲动的不是性而是民族情绪。 罗泽和日本女人在宾馆里的事,朱小旗早就知道了,那是二零零五年的事,那个日本姑娘是中央美院的学生,特别喜欢罗泽的画儿,毕业论文写罗泽,她专门从北京来看望罗泽,后来便有了那种事,在宾馆里边,罗泽一夜没回,和那个日本姑娘几乎做了一夜,一夜没停,但让罗泽有些倒胃口的是那个日本姑娘一边做事一边总是不停地问他关于美术的问题,石涛啦,八怪啦,虚谷啦,郑板桥啦,陈洪绶啦,白石啦,黄宾虹啦。 罗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那个日本姑娘的问话,所以精力总是不能很好地集中在正在做的事上,后来他干脆取掉了安全套,那天夜里他太累了,*再来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从体内排出。那时候的罗泽还留着头发,是披肩发,牛仔裤,大高勒儿皮鞋,外表脏兮兮的样子,但衬衣和内裤总是很干净。那时候的罗泽见了女孩子总是两眼发直。 “那个日本女人要嫁你你会不会娶她?”朱小旗问罗泽。 “我会做日本人的女婿?操!”罗泽说赵无极活着才像个人,娶法国女人,他的画,北京香山饭店那张,真是好!气派大得了不得。还有北京贵宾楼一进门那张,是真正意义上的水墨。 “我和安琴在贵宾楼的时候细细看过。”罗泽说。 “去年?是不是去年?”朱小旗说。 “安琴怎么样?”罗泽问朱小旗。 “今天我没见她,情绪好像已经平稳了,没给人乱打电话。”朱小旗告诉罗泽安琴已经帮他把王波的女儿弄到了大学,“就在她那个系,过几天请客你去不去?” “我和她最好是一点一点地疏远。”罗泽说他不能去。 “最好还能做朋友。”朱小旗说:“就在前几天,他陪安琴去吃肯德鸡,安琴一直在那里不停地说你,每一句话都是你,每一个念头都是你,说是你喜欢吃肯德鸡她才也喜欢上的,以前她根本就不吃鸡肉,因为她属鸡,甚至还说你们*的细节。” “妈的,她神经真是有问题了,这种事也到处说。”罗泽明白安琴肯定是对朱小旗说了。 “还有在餐桌上,菜叶子。”朱小旗又说,笑着。 “她真是有病了,我和她的这种事她都对别人说。”罗泽很少有脸红的时候。 “一个人爱一个人就是没一点点办法,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就是爱得最发疯的时候。”朱小旗说:“罗泽你也不要怪安琴,一个人到这时候自己都没有办法,你应该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你已经回来了,我看她也真是可怜,让你把一颗心弄得七零八碎。” “问题是,我早就不喜欢吃肯德鸡了。”罗泽说。 “这就是痴情,你不吃了,她倒喜欢上了。”朱小旗说。 “被人喜欢,绝对疲惫不堪!”罗泽说。 “那你就好好疲惫吧。”朱小旗站起来,说他该走了,他老婆一怀孕,他的自由就更加稀薄了,“要是孩子生下来,我的自由可能就一点点都不会再有!” 罗泽把朱小旗送出去,小狗也跟了出去,罗泽忽然想起了车上的那枝大石榴枝,朱小旗便和罗泽又一起去了车库,开了车库门,罗泽把那枝大石榴枝从车上小心翼翼取了下来。就那么举着又回了家,进门的时候,罗泽小心翼翼看着石榴枝不让它被门碰着。进了屋,罗泽早已经想好了,就把它插在正对着走廊门的那堵墙下的大汉罐里。插好了石榴枝,朱小旗离远看了看,又离近了看,说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树枝!罗泽把上边干枯了的石榴数了数,居然一个也没掉。 罗泽站在小区门口,看着朱小旗慢慢慢慢把车倒了出去。 回到家后,罗泽给安琴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罗泽觉得朱小旗说得对,是有必要给安琴打一个电话,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交代,电话一下就打通了,罗泽的语调是不冷不热,说自己已经回来了,谢谢安琴把自己的家找人收拾了,还换了灯,所花的钱他都会一分不少地给她。 还谢谢她帮他洗了袜子和内裤,还谢谢她的百合。罗泽在电话里说今后自己会很好地照顾自己,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他要学会单身生活,过一个人的日子。 “泽泽,你想让咱们之间有一万里的距离是不是?”安琴在电话里说。 “问题是,咱们已经结束了。”罗泽说,想把手机关了。 “我可以不结婚……”安琴说。 “咱们已经结束了。”罗泽不等安琴把话说下去。 “我知道你爱我!”安琴说。 罗泽开始洗澡,放好水,他想让自己好好在浴缸里泡泡,他累了,他想躺在浴缸里好好休息一下,好好看看自己从顿珠那里带回的光碟,罗泽给自己放了一个关于西藏的光碟,是一个西部画家拍的,画面很简单很好看,里边包括几个强壮的西藏汉子在湖里*着洗澡。其中有一个镜头是那个藏族汉子在低头洗自己下边,像是在那里洗一件与他无关的东西,那么专心致志。也不知这个镜头是怎么拍的,但可以肯定是把镜头拉近了拍的。 罗泽一边看着片子,一边想顿珠现在正在做什么?罗泽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自己多想想顿珠,这是医治心灵上伤痛的最好办法,这就是心理学上讲的注意力转移法。总是这么在心里想着顿珠,罗泽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儿病态了?但罗泽对自己说爱情总是病态的,这就是人类的最大弱点,一个人明白是明白,但照样要做感情的俘虏,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性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 罗泽把手机放在浴缸旁边的方凳上,还有一杯泡好的绿茶,罗泽慢慢慢慢跨进了浴缸,蹲下来,慢慢慢慢躺平,他在头下边放了一条叠成了方块儿的浅蓝色浴巾,这样头部会舒服一些。他想喝茶了,一路上他都没好好儿喝水,他刚刚把茶端起来,这时手机响了起来。罗泽忙擦了一下手,拿过手机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罗泽笑了,是顿珠的电话。 罗泽想了想,把手机又放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这个来电。罗泽明白,顿珠此时此刻的内心一定很乱。罗泽想自己应该不应该结束这次游戏,想到游戏二字,罗泽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但罗泽心里马上就平静了下来。因为他把一切都对顿珠讲明了,这是做人的态度,要把话讲明,讲明之后再获得性的欢乐和不讲明大不一样。 罗泽其实在心里首先是让自己把自己和顿珠的关系想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旦发生的话,必须是只有性而没有婚姻。罗泽在心里让自己否认爱情的存在,并且给自己找出不要爱情的原因所在:爱情总是与婚姻链接,性却只与快乐有关。罗泽把手机又放在方凳上,在上边盖了一条干毛巾,以免溅上水。 壁挂电视的屏幕上,这时是一个藏族女孩背着一只很高的木桶从河那边走过来。与此同时,一只草履虫出现在浴缸对面的墙上,正在慢慢慢慢爬着,爬过了一格子的瓷砖,这只草履虫掉了头,又朝另一方向爬去,爬过了那边的一格子瓷砖,这只草履虫又转了方向爬了回来。 这时放在木凳上的手机又响了,罗泽拿开那条干毛巾把手机拿了过来,上边显示的还是顿珠的电话号码,这一次,罗泽还是没有接,“持久的等待只会让爱情的酒酿得更醇。”罗泽在心里对自己说。 罗泽把身子在浴缸里又伸展了一下,把手机高高地举着,把顿珠的手机号码看了又看:13333521972。罗泽忽然想到了那句成语:塞翁失马,罗知非福。罗泽想不到自己为了躲避安琴离家出走,却和顿珠在北京相遇。 和顿珠在一起的时候,罗泽总是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十七八岁,浑身是欲望,浑身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那种躁动,因为在顿珠那里听了一次摇滚歌手郑钧的歌,罗泽现在甚至居然也喜欢是了这个歌手,他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就是郑钧的那支老歌新唱的《阿诗玛》。好歌手的声音里总是有一种疲惫的感觉,或者是罗泽喜欢这种疲惫的美感。 罗泽把手机上顿珠的号码看了又看,还是没有给顿珠把短信发出去。 “再待几天,再待几天,再待几天。”罗泽躺在浴缸里对自己说,他把手机又放在浴缸边的凳子上。他好长时间没有在浴缸里这样享受了,他把放在浴缸边凳子上的四张便笺拿了起来。 ------------ 章节61 61.浴缸里的爱 还是昨天晚上,罗泽在黄小石的画室里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他和顿珠互发的短信用纸抄了下来,因为手机上无法显示自己的短信和顿珠发过来的短信是哪一条接哪一条?罗泽也不知道手机上的短信的顺序应该怎么排,所以他一条一条把自己和顿珠的短信抄在纸上,只有这样才能一条一条对上。罗泽先看顿珠发过来的短信。 罗泽开始看顿珠发给他的短信,这短信他已经在手机上不知道看了有多少遍。一共是2l条: 1.苦苦作蛹的我,总有一天会化蝶,到处飞,自由地飞,谢蜻哥。 2.给我画一幅画,长江万里图,我没见过。 3.我要在你的画里飞舞。 4.下午的诗收到没有? 5.长生不得,可重生否? 6.非行尸走肉,我欲重生。 7.猜什么?迷人?迷我?蜻哥。 8.我想x喜欢x,归底是自恋或虚荣?若存在虚荣? 9.你吃西瓜吐籽吗? 10.我随便问,无他。 11.自信也是虚荣,若有虚荣,定是喜欢造成。 12.是如此。 13.如此幸福。 14.找了一个喜欢你的理由?我虚,我们应平等吗? 15.我看你能看八十岁,加十分。 16.你不是要见到我吗?在意,对不对! 17.不要其他? 18.见到我,一定! 19.老疑? 20.你说的这里是哪儿? 21.只有你?只有你! 罗泽把顿珠的短信看了一遍,然后才看自己发给顿珠的短信,罗泽想把两个人的短信一条一条接起来。让他和顿珠的短信变成美妙的一对一答: 1.我只要你喜欢蜻蜓,只如此。 2.如此便幸福,不必其他。 3.要喜欢我,必须要比我强,在这个世界上,你爱的人未必是,是谁? 4.你若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便不是我的朋友,我要唯一! 5.你不喜我喜谁?问题是我喜欢你。 6.你是否轻视我,我很在意。 7.十分! 8.什么意思?八十岁! 9.我只要唯一。 10.喜欢我的入很多,我只在意你。 11.美丽的蝶居然也吞吞吐吐? 12.我喜欢一个人,全部,在这里! 13.是我,只有我,让你那些朋友都后退,只有我! 14.好! 15.永不变,蜻蜓岂能变做蝴蝶? 16.你有几个精彩朋友?有些人一生下来便已结束,你说! 17.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你的最好! 18.我喜欢你,便是重生,你为什么不与我同…… 19.你,不要猜我,我是你的最好。 20.我不杰出,但我努力进取,我爱谁? 21.非!你说!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为什么? 22.蝶,x不x你都是我的好朋友,你相信,我与你友谊千古绝唱。 23.喜欢是什么?回答,但并不是结婚,婚姻只会让爱情死亡,记住。 24.士为悦己者抖擞,仅此,你以为如何? 25.我只要你喜欢蜻蜓,只如此! 26.如此,便是幸福,不必其他,当然也要其他。 罗泽躺在浴缸里,把自己发给顿珠的短信和顿珠发过来的短信看了又看,他已经把短信初步理出了一个眉目。 顿珠的短信中的这一条:“我看能看你八十岁,加十分。”特别的让罗泽不解而又特别地让他感动,这么说,顿珠是爱自己的,加十分什么?是不是十分的爱?罗泽把这一条分析明白了。 还有这一条“自信也是虚荣,若有虚荣,定是喜欢造成。”这一条也让罗泽从心里兴奋,一个人因为罗泽而觉着虚荣,而这虚荣是因为喜欢他而产生。这让罗泽有些感动。顿珠毕竟是藏族人,使用汉语的习惯总是与别人不太一样,这不太一样的汉语用法却更显出顿珠的与众不同。 罗泽让自己想象着顿珠,人的思维就是奇怪,画面和颜色还有声音都存在于思维之中,思维之中什么都有,甚至有味道,快感更不用说。一个人明明是躺在这里,却可以看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床上,床上铺着什么料子的床单都好像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罗泽总是对自己有如此清晰的想象感到惊奇。 人类是什么?人类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罗泽甚至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是用身体在感觉着顿珠的存在,好像不是用思维,而思维中又好像看着自己正和顿珠*。罗泽奇怪这种想象和快感是怎么链接的?通过什么完成的?居然会这么完美和快感。这就是梦幻。梦幻中的动作实际上并不存在,但实实在在又是这样真切地让人感觉着。 罗泽在浴缸里坐了起来,看了看浴缸里的水,水上都是浴液的泡沫,一点点都看不到别的什么,罗泽又躺下来,休息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冲干净了,想睡觉了。他从浴缸里出来,就那么*着在屋里走来走去,让身上的水滴在走动中慢慢慢慢干掉。 然后,他去了画室,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罗妮。莱博维茨的那幅某种名照片《基斯?哈林》,罗泽学着照片上的人做了一下动作。把身子微微蹲了一下,叉开腿,张开胳膊,罗泽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一点点也不比照片上的基斯?哈林逊色,很壮,很好。这都是坚持游泳的好处。 罗泽刚睡了一会儿,突然被开门声吓醒了,确确实实是有人在开门。罗泽从床上跳下地,他有些迷糊,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光着脚,摸着黑,仓促之中摸到了内裤,还没等他把内裤穿好,厅里的灯已经亮了。罗泽探头看了一下,竟然是安琴,笑着,站在厅里,黑色的衣服上,领口那地方,有个其大无比的别针,亮闪闪的。 “这么晚?”罗泽说。 “不晚吧?”安琴站在那里,说:“我以前可是经常这时候来。” 罗泽有些恼火,但他没说话,他想问一声她怎么还有一把钥匙?怎么想来就来了? “你上次太不礼貌了,这次你也不让我坐?”安琴说。 “坐吧,随便坐,我累了,我想睡觉。”罗泽说。 两个人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罗泽坐在南边的沙发上,安琴坐在中间的沙发上。 这天晚上,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从安琴进家开始,罗泽只说了几句话,基本是安琴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她说她就是不和罗泽结婚也不能让罗泽和别的女人结婚,如果让她发现罗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会把那个女人杀掉。安琴说这话的时候,罗泽又闻到了酒味儿,罗泽坐在那里。 后来他不再看安琴,看着对面书架上的那块鱼化石,那块化石有三十二开书本那么大,上边有很多小鱼,这种小鱼不知是什么鱼种,鱼吻都很长,很尖锐,后来罗泽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那样坐着打了一会儿瞌睡。罗泽打瞌睡的时候,安琴不知从什么地方取了一瓶竹叶青,随后又去厨房拿了一个玻璃杯子,开始一边喝一边又说基督教的事,要罗泽信基督,说基督可以把人的一切苦难都解决了。就这样,两个人一直坐到天亮。 “你不喝一点儿,你喝点儿就不会瞌睡了。”安琴对罗泽说。 “我不喝。”罗泽说: “我现在离不开酒了。”安琴说。 “我是不喝,我劝你也别喝。”罗泽说。 “你是不跟我喝,还是跟谁都不喝?”安琴说。 “我跟谁都不喝。”罗泽说。 “我见到你父亲了。”安琴忽然笑了一下,说。 “你见我父亲?”罗泽说。 “你父亲居然说你不是他的儿子,你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安琴说。 “你不要说他!”罗泽说,不再说话。 天亮以后,安琴很无奈地离开了罗泽的家,安琴有些摇晃,她把另外一串钥匙给罗泽留了下来,她说她是来送钥匙的,这是最后一套钥匙了。安琴还说她顺便给他还带来几瓶竹叶青酒,罗泽这才看到她进门的时候提来一个食品袋,就放在一进门那里,里边是那种小扁瓶的竹叶青,还有一些干果。安琴说她以后不再来烦他了,有什么事让她妹妹安梅来对他说好了。 “我妹妹说她要跟你好好儿谈一下。”安琴对罗泽说。 “跟我谈什么?”罗泽看着安琴。 “她要跟你好好儿谈一下。”安琴说,身子晃了一下。 “我不想跟她谈,有什么好谈。”罗泽站起来,睡衣的带子在前边垂着。 安琴在门口站住了,看着罗泽,把手伸出来。 “泽泽,握一下手。”安琴眼里突然有了眼泪。 罗泽伸手的时候很勉强,安琴忽然一下子扑在了罗泽的怀里。 “我们已经结束了,不要这样!”罗泽用力把安琴推开。 罗泽去他母亲家里住了几天,只有在母亲家里住的时候,罗泽才能休息过来。罗泽住在母亲家里的时候也是罗泽母亲最高兴的时候,她总是做罗泽最喜欢的菜给罗泽吃,也就是淡菜炖肉,放在那个有白色斑点的黑色搪瓷缸子里端上来要罗泽吃,只要一看到那个扁扁的有白色斑点的黑色搪瓷缸罗泽就有些激动,这个搪瓷缸子总是让他想起小的时候。 罗泽总是吃不厌母亲炖的这道菜,罗泽的母亲总是在那里仔细地择淡菜,一边择一边告诉罗泽淡菜就是紫贝,这话罗泽不知道听过有多少次了。罗泽的母亲还怂恿罗泽睡懒觉,说想睡就多睡一会儿吧。罗泽有时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中午,然后就先去学校的澡堂去洗一个澡,罗泽很喜欢和那些体型大多都还是瘦瘦的学生们混在一起洗澡,这让他想起自己上学时的许多事。 罗泽在母亲家住的时候,罗泽的母亲好像已经忘了给罗泽看过那个保险柜的事了,那天夜里又让罗泽看床下那个保险柜,把保险柜打开让罗泽看那一摞存折,看那些金条,一根一根地拿出来,在手上掂掂,又说到姜小兰,说姜小兰想得美,说她将什么也得不到,说罗泽的父亲已经有点回心转意了,也许外界的压力太大了。 “你爸爸还没把良心坏透,我对你说过他只是在寻找激情。”罗泽的母亲说那个姜小兰也真有些可怜,崇拜名人的人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罗泽的母亲说着就把那一大沓美金拿了出来,说这也是他父亲前不久拿过来的。 “姜小兰可怜?她可怜个屁!她爸爸才可怜!”罗泽说。 “这都是你爸爸缺德!”罗泽的母亲说。 “您不要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家里。”罗泽认为母亲应该在银行里开个个人保险柜,把金条放在那里最放心。 “别放在家里。”罗泽说把金条放在家里他有些不放心。 “又没人知道。”罗泽的母亲说。 “不认识的人敲门千万不要开。”罗泽对母亲说。 ------------ 第六十二章 62. 罗泽的母亲就笑了起来,说她并不老,才五十二岁,再说这又是学校。 “你以为我老了?”罗泽母亲对罗泽说。 罗泽嘴上不说,但他觉得母亲真是老了,说过的话总是马上又说一遍,说一遍还不行,还要再说,再说,说来说去。罗泽觉着母亲以前并不是这样。 罗泽的母亲又说到罗泽父亲的血压,说罗泽父亲的血压总是忽高忽低。 罗泽奇怪母亲是怎么知道父亲的血压这种事: “我爸爸是不是来过?或者是常来?” “他当然常给我打电话。”罗泽的母亲居然面有得意之色,她对罗泽说:“你必须和你爸爸说话,他是你爸爸,他又不是别人,我最了解他,他总是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过了五十岁,他的心理是二十多岁,或者是三十岁。他其实是个大孩子,你别在意他,你爸爸比我大三岁,他属牛我属龙,可他到处说我比他大五岁,他这么说的意思也是想让自己年轻一些,他就是这么个人,其实他心里不坏。” 罗泽的母亲看着罗泽,好半天才说: “要说可怜是姜小兰可怜,她能得到什么?” 罗泽想想也是,姜小兰能得到什么?爱情还是美好的性生活?罗泽想不出来一个五十五岁的人能够在床上有多么出色的表现?再说到虚荣心,父亲照样满足不了姜小兰,因为她毕竟不是罗寒松的妻子。 “说来说去是我爸爸一点点都不负责!”罗泽用十个手指把桌子上那厚厚的茶色玻璃弄得“吱吱”响。 “你爸爸是在寻找激情,寻找够了一切也就会结束了。”罗泽的母亲说。 “寻找吧,看他能不能再找到。”罗泽说就怕他激情找不到倒会把亲情都丢了。 “到最后他需要的还是亲情,你等着看吧。”罗泽的母亲说。 从母亲那里回来后,罗泽开始打一个山水长卷的草图,他答应朱小旗好长时间了,要给朱小旗画一幅长卷,画长卷和画小画儿不一样,是要个草图的。罗泽就躺在浴缸里用一张纸画来画去。构图的一开一合他心里已经想好了,他不太喜欢自己的画上着色太多,他准备把这幅长卷画成是浅绛山水。 罗泽最近晚上看书看得也很晚,他最近看那本《黄宾虹画语解》看得很投入。罗泽看书有一个习惯就是要把想到的都一一记下来。所以他在床头柜上的那摞书上还有一个记事簿,一支铅笔,铅笔记事的好处是可以擦掉,天气已经凉了下来,罗泽的鼻炎又犯了,罗泽不愿意使用加湿器的道理是,加湿器喷出的气体总是把家具上弄一层不太好擦拭的白色粉末状东西。为了让鼻子舒服一些,罗泽总是在床头柜上放一杯水,时不时用水把鼻子润一下。即使这样,早晨起来鼻子还是干,罗泽有时候也会吃一些维B。天气开始凉了下来,中午睡觉的时候罗泽会在身上加盖一条毛毯。 为了让屋子里的榴莲的味儿走一走,罗泽这天从早上就一直开着窗子,朱小旗这天早上来过,让罗泽看李永那本书法集,书出得很漂亮,是那种小开本,可以放在口袋里,里边有横的长幅,可以打开,朱小旗让罗泽看看这本书做的质量怎么样,顺便给罗泽带过一个榴莲。 朱小旗知道罗泽和自己有同好,都最喜欢吃榴莲。整整一上午,两个人一边吃榴莲一边喝茶,后来又把李永叫来一起喝茶,先喝大红袍,然后又喝观音王。罗泽更加喜欢用闻香杯不停地闻观音王的茶香。 罗泽说李永和朱小旗真是不懂茶,怎么能不闻?怎么只能闻一下?乌龙茶系列就是要嘴巴和鼻子一齐上。三个人喝完茶,中午又一起去包子铺吃了包子,罗泽说他好久没有吃老孙家的芹菜牛肉馅儿包子了。吃包子的时候,罗泽忽然想到了顿珠,就说起北京北海东边的那家烙合子店,罗泽说话总是东一下西一下,不熟悉他的人很难适应他。 “在北京,你和顿珠这样没有?”朱小旗做了个手势。 “没那事。”罗泽说。 “不可能吧?你下边的那个家伙是吃素的?”朱小旗说。 “顿珠还是个姑娘。”罗泽说。 “当然你最喜欢姑娘。”朱小旗坏坏地笑着说。 从饭店里出来,罗泽就回了家,他想睡一会儿,中午这一觉他总是习惯泡在浴缸里,一直要在浴缸里待到晚上。往浴缸里放水的时候,他听到了电话响,他把水关了一下,去厅里接电话。罗泽在电话里一下子还没听出来对方是安梅,安琴和安梅姐妹两个人的声音太相像了,简直像是一个人。安梅问罗泽在家里做什么? “看足球赛。”罗泽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安梅在电话里说。 “看足球赛。”罗泽又说,用很大的声音说。 安梅那边的电话就停顿了一下。 “我不会信基督?我跟你说我不信。”罗泽把电话拿近一些,说。 电话里就老半天没声音,这让罗泽好烦,罗泽最烦安琴在电话里总是慢条斯理,每说一句话都要等老半天时间,出事以来,安琴的脑子好像不如以前了,但医生说受影响的应该是胃,怎么会是脑子?这很令人不解。 “信仰也是责任,你知道我什么责任都不要,所以我不会信基督。”罗泽又说。 安琴最近一来电话就总是要罗泽信基督,要他去教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纠缠。 “谁让你信基督?”安梅在电话里说。 “说吧,什么事?”罗泽还没听出电话里是安梅。 “你不能和我姐姐就这么说完就完了吧?我姐姐也太好打发了吧?”安梅在电话里说。 罗泽这才明白过来打电话的是安梅,刚才还好像脑子有些闷,好像没睡醒,一下子,罗泽清醒了,心想是不是安琴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马上又紧张起来。 “是不是你姐姐又有什么事?”罗泽说。 “我姐姐对你也无所谓,上次她出事你在什么地方?上次! 我姐姐在医院里抢救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安梅说,这句话安家不知重复了有多少遍,这好像是个把柄,重复的效果是让罗乐自己也好像觉得自己做得不好。那次安琴出事,罗泽躲在师院母亲那里半个多月,一直没敢露面,一直等到安琴没了事他才敢回家。 罗泽从小就很怕事,一旦有了事,他第一反应就是逃避, 第二反应还是逃避,他很少有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就是罗泽。 “你别说这事,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我没那么多时间。”罗乐说。 “当然有事。”安梅在电话里迟疑起来,罗泽和她姐姐的事让她很失望,更让她失望的是她和她姐姐那次去罗泽父亲家,她希望姐姐和罗泽能够顺利办成,想不到罗泽却不结婚,男人还有不结婚的?姐姐安琴总不能白白跟罗泽一场。安梅可不是安琴,她要实施她的计划。她不管她姐姐同意不同意。 “有什么事,你说吧。”罗泽说。 安梅在电话那边想了想,然后就把要让罗泽赔偿她姐姐精神损失的话说了出来。 “赔偿?”罗泽愣了愣,他想不到安梅会说出“赔偿”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罗泽又问了一句。 “精神赔偿。”安梅说。 “赔偿什么?谁也没许诺要和她结婚?”罗泽说,突然有些结巴。 “这只是你的话,你最好也听听别人怎么说。”安梅说。 罗泽手里玩儿着一支笔,电话旁边的台历上有一支笔,罗泽平时用它来记记电话号码。他在电话边上的一张纸上画来画去,画了个三角,又画了个圆,又涂了。 “我姐和你认识之前和现在是不是两样?”安梅说,这是一种暗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变。”罗泽觉得自己的这句话也说得很幽默。 “那要看怎么变,我姐姐以前可是姑娘。”安梅说,进了一步。 “女人迟早都会不是姑娘,只要她自己愿意。”罗泽说这种话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愿意,你也得赔偿。”安梅在电话里停了一下,口气变了。安琴曾经对罗泽说过,说她妹妹安梅和她母亲的性格一样,暴烈,容易激动,特别容易和别人起争执,这一点和安琴很不一样,安琴像她奶奶,性格特别的平和,遇到什么事,首先是问自己对不对。 “你说吧?”罗泽在电话里说。 “你怎么也得给我姐姐画十幅大画儿。”安梅说。 罗泽马上笑了起来,他想不到这件事忽然又变得有那么几分风雅。 “你姐姐可不是这样。”罗泽说她要是这么说也是酒后的话。 “你说呢?”安梅说。 “不过我现在也不太清楚了?”罗泽说:“自己现在也弄不清酒鬼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酒鬼?你说谁是酒鬼?”安梅说。 “你不知道?那你就问问你姐姐。”罗泽开心地说。 “好不好请我到你家?”安梅在电话里说她不想在手机里说了,这样太费话费。她要进家和罗泽细谈,安梅说她就在院子外边,在罗泽他们小区的对面超市门口。 “好,那你就进来。”罗泽对安梅说:“你大可不必站在外边说话。” 安梅到来之前罗泽换了一下鞋,罗泽把拖鞋脱掉,他没穿袜子,光脚穿了鞋,然后又把拖鞋放进了鞋柜。换完鞋,又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把上午别人送来的水果拿到了阳台上,把水杯里的茶水倒了,又把画室里的花瓶摆到厅里的玻璃茶几上,花瓶里是金百合,已经快开败了,金黄色已经变成了浅赭色,是朱小旗上个星期送过来的。罗泽是个喜欢情调的人,他想应该去买花了。这时他听到了门铃声。 罗泽从猫眼里看了看,是安梅。 “我就不用换鞋了,我不多待。”安梅一进来就这么说,站在沙发后边。安梅就这么站在那里跟罗泽说话。她说她过来只是想要让罗泽就画画儿的事写一份东西,再签一个字,也算是合同。 “现在无论做什么都要有个合同。”安梅站在那里说。 “没这个必要吧?”罗泽说:“这么做有些好笑,不就是画几幅东西。” “不是东西,是画儿。”安梅说。 “对我而言就是画几幅东西?”罗泽又重复一遍,轻轻在茶几上拍了一下,又把手指竖起来看了看指甲,早上他刚刚剪过指甲,指甲显得很干净。 “画十幅,最大的。”安梅说。 “那你一定是知道价格了。”罗泽说你知道哪个画廊的画价。 “尺幅最大就行。”安梅又说。 “多大?天罗门广场那么大?”罗泽觉得可笑,看了一眼安梅。 安梅这天穿了一件浅赭色的上衣,下边是黑裤子,手里的提包也是浅赭石色的,粗帆布的那种,提襻儿是皮的,很好看。安梅的皮肤特别白,简直有些像是婴儿的皮肤,让人看了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怎么,安梅让罗泽想到了电影演员葛优,很不舒服。 “你坐下说。”罗泽再次请安梅坐。 ------------ 第六十三章 63. 安梅站在那里没动,罗泽侧过身子看着安梅。 “就是没现在的事,我也可以给你姐画。”罗泽对安梅说。 安梅一直站着,站在一进门沙发的后边,沙发后边是一张清代的春凳,上边放满了书,大部分是字帖,还有一本《辞海》,一套《康熙字典》。《康熙字典》是罗泽父亲送罗泽的一套旧版书,上边放着一只很大的蜘蛛螺,蜘蛛螺是反过来放在那里,粉颜色的狭长裂口很低容易让人想到女性某个器官。海螺绝对是大自然的奇迹,世界上还很少有人能做出海螺的赝品,即使是美丽的鹦鹉螺也如此。安梅把蜘蛛螺翻了一下,这样就看不到那条裂缝了。 “写个条子好不好。”安梅说。 罗泽已经明白了安梅的意思,他站起来去了他的小画室,从那里取来了纸和笔。罗泽又返回到厅里,问安梅是不是有这个必要?还要合同?是不是还需要公证?是不是太正式了?不需要这些吧?厅里的光线太暗。罗泽又站起来,到门那边把厅里的灯开了。 让罗泽想不到的是,安梅早就准备好了,这时已经把事先打印好的那张纸取了出来。竟然是那种很正规的文件,标准的四号字,标准的格式,上边打得是甲方乙方,“甲方乙方”这四个字让罗泽想起一个很让人恶心的电影。罗泽想笑,却又笑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和安琴之间的事简直就是一场游戏,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场游戏竟是要自己画画儿来结束。 罗泽其实没看那上边都写出了些什么,就在上边签了字。 罗泽把两张相同的纸签好后又都给了安梅,安梅看了一下,又把两张都递还给他。 “还要盖个章吧?”安梅说。 罗泽在心里马上就不舒服起来,他又去了画室,取了章过来,把章盖了。 “你也得留一张。”安梅说。 “不用去公证一下?”罗泽觉得这件事是越来越好笑。 “我想不用吧。”安梅说。 “用不用找个证人?”罗泽又说,觉得这事越来越滑稽了。 “我想也不用吧,我看你不会是那种人吧?”安梅说。 “我当然不是那种人,我只是不要结婚,我没别的意思。”罗泽说。 “看在你和我姐姐过去的感情上,你别敷衍我们,最好画得好一些。”安梅说。 罗泽看了一眼安梅,忽然动起气来,这就是他孩子气的地方,罗泽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把下巴几乎抵在了胸上,隔着沙发看着个子很矮的安梅,安梅的个子比她的姐姐矮得多,罗泽这么看着安梅的时候,黑眼球就靠近了上眼睑,下边就露出了白眼球。这倒让罗泽的样子显得很可爱,一个忧郁而愤怒的男人是可爱的。 “人怎么能不结婚呢?”安梅说。 “我没有必要对你解释。”罗泽看着安梅,安梅那两只大得出奇的眼睛简直有些像是儿童的眼睛,这种眼睛怎么会长在安梅脸上,是病态?罗泽在心里想,是什么病?是不是青光眼,据说青光眼病人的眼睛在发病前十分的清澈好看。 “人都应该有个伴儿。”安梅觉出罗泽是生了气了,她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我从来都不缺性伙伴。”罗泽想刺激一下安梅,“问题是我只要性伙伴,不要老婆。” 安梅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觉得她该马上离开了。 “我和谁过性生活是我自己的自由,我还可以去歌厅找。”罗泽又说。 安梅还是想不出来该说一句什么话。 “对我来说性生活和吃饭一样,离不开。”罗泽又说,他真是有点儿过火了。 安梅说她该走了,罗泽看着她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安梅离开后,罗泽把那张纸看了又看,决定不洗澡了,晚上回来再洗吧。罗泽对自己说。他有些说不出的兴奋,简直是如释重负,怎么说也是完成了一件事,或者可以说自己和安琴的事终于有了了结。这难道就是安琴说的她妹妹安梅要和他好好谈谈的事? “太好了,妈的!”罗泽忽然想去买几枝花,便开了车去了花店,花店在罗泽家南边的德佑医院旁边,罗泽去那里买了五枝金百合,一束粉颜色的多丁儿,一束深蓝色的勿忘我。买完花,罗泽开车又去了画院,罗泽他们画院在这个城市的北边。他想去画院看看自己的信件,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去画院了。 下午画院里一般不会有人,有人也是在那里打打扑克。罗泽把车停在画院的后门,从后门上了楼,前边正在装修,搭了一些架子,地上到处是从墙上铲下来的白灰。画院的房子是那种四泼水的老式楼房,房顶上是让人怀旧的红瓦,这幢房子的年龄恐怕要比罗泽的父亲都大。办公室里,有几个同事们在那里打牌,围着那个玻璃茶桌。 罗泽把自己的信件从桌上那一大堆的信件报纸里找了出来,然后去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罗泽好长时间没来办公室了,办公室里到处是灰尘,那张三人沙发上,和那两张单人沙发和玻璃茶几上,还有自己的办公桌和转椅上都是灰尘。罗泽觉得自己应该把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一下了,便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那里接了一桶水,开始擦地板,又用湿毛巾把沙发和桌子都擦了一擦。擦书柜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只其大无比的葫芦。 罗泽把书柜上那只奇大无比的葫芦取下来看了看,这只葫芦实在是太大,但还没熟到时候就被摘了下来,所以水分一旦干掉,葫芦便变得皱皱巴巴。罗泽一直很喜欢这只葫芦,这葫芦是安琴给拿过来的。 那天,安琴从下边上来,就抱着这个奇大的葫芦,当时这葫芦是碧绿的,真是好看,罗泽当时还说准备用这只葫芦做一只鸟巢,在下边开一个洞在里边养一只虎皮小鹦鹉。罗泽打开了窗子,把这只葫芦从窗口扔了出去,葫芦被扔出去后,罗泽又探出头朝下边看了看,那个葫芦掉在了草丛里。 罗泽坐在转椅上,发现电话还没有擦,就把电话也擦了擦。然后开始打电话,他先给黄小石打,黄小石家里没人接。他又给黄小石的手机打。这一次打通了,黄小石说他还在天津,今年的外出写生计划可能要完蛋了,他现在正陪着老婆转商店,他那个小姨子,又和她男人和好了。黄小石在电话里说。 “他要以为街上的女人到处都是他老婆就糟了。”罗泽笑了起来。 “看样子你挺高兴?”黄小石在电话里问罗泽。 “我很高兴。”罗泽说:“你是不是也挺高兴,为你那小姨子?” 黄小石在那边就又笑了起来,又问罗泽:“有什么高兴事?那件事怎么样了,了结没有。” “所以我高兴,刚刚了结,条件是要十幅大画儿。” 罗泽说自己打电话就是想把这事告诉黄小石。 “还挺风雅的,这种结局不错。”黄小石说。 “你还去不去你的泸沽湖了?”罗泽说。 黄小石说:“今年怕是不行了,明年再说。明年你来了再说,咱们一起去。” 给黄小石打完电话,罗泽忍不住了,想了想,最终决定给顿珠打电话,罗泽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是到了给顿珠打电话的时候了。罗泽用手机给顿珠打了电话,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 “你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没一点点音信,你是不是回家了?”电话里顿珠的声音充满了欣喜和激动。 罗泽就笑了起来,说:“自己现在是在日本箱根。“ “在日本箱根?这是国际长途?你到底在干什么?”顿珠在电话里问。 “我在想你。”罗泽说,随手把电话旁的电脑开了,这台电脑有好长时间没动了,罗泽觉着应该给它充充电了,电脑旁边的饮水机也好长时间没有用了,里边的水已经长满了绿色的小球藻,也应该换换水了。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一杯茶,茶水干得只剩下里边一点点水,不是水,而是发酵了的茶饼子,上边长满了白毛,罗泽把它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你观在干什么呢?”罗泽又问顿珠。 “我在接你的电话。”顿珠说。 罗泽就笑了起来,他让顿珠猜猜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顿珠在电话里说。 “我在电话里亲你。”罗泽说。 “那你再猜猜我在电话里做什么?”顿珠说。 “不知道?”罗泽说。 顿珠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说:“泽泽你现在是不是挺高兴?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我高兴?”罗泽说。 “我听得出来。”顿珠说。 “我要画大东西了,白天关机,你晚上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罗泽说自己前不久真是出了趟远门儿,所以无法要电话。罗泽觉得自己有必要说这个谎。 “这么说你真是去日本了?”顿珠问是不是要在那边搞画展? “对,爱情展览。”罗泽说。 “瞎说,又瞎说,爱情还能展览?”顿珠说。 “不骗你,我真要画大东西了,你晚上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好不好?”罗泽说。 “我也许会过去看你,你信不信?”顿珠说。 “看我画画儿?”罗泽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画,也许真要找个地方?也许就在家里的地上画。” “就是没人给我打打下手,你知道画大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真给你找了一块大绿松石,栗子那么大个儿。”顿珠忽然说起这事,说:“终于找到了。” “开玩笑?”罗泽说。 “真给你找到了。”顿珠说。 “那你就赶快给我带过来。”罗泽问顿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过了,也不看看老同学? “你和谁在一起?现在?”顿珠在电话里突然问:“是不是和那个安琴?” “既然你不愿和我那个那个那个那个……”罗泽笑着说。 顿珠那边又没了声音。 “你说话呀。”罗泽说。 “那我就祝你们幸福。”顿珠说。 “我哪有一点点幸福!”罗泽马上叫了起来,他不再想把玩笑开下去了,对电话那头的顿珠忧郁地说自己连一点点幸福都没有,“你听过没听过一个人独处会有幸福?” “我现在连正常的性生活都没有了!”罗泽说。 “那你最好就结婚。”顿珠说。 “问题是我不愿结。”罗泽说。 从画院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罗泽没忘了把那一大盒西泠印社的颜料带上了车,在车上,罗泽又给朱小旗打了电话,告诉他安梅来找他的事,说自己和安琴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好笑不好笑,居然还签了个合同。”罗泽说。 “要十张大画儿?”朱小旗说这十张画儿可是不少钱。 “只要了结,我给她画六张接拼的山水,四张对开的梅花也可以。”罗泽说。 ------------ 第六十四章 64. “出一本你的写真集怎么样?趁这次你画大画儿的机会,又有画儿又有你的工作照,你也难得画大画儿,你说呢?”朱小旗的脑子转得十分快,几乎是所有的人,一旦开始搞活经济生意,脑子就会变得特别的灵活。朱小旗几乎不假思索,马上就想好了。 “这事我要来做,不能让别人做,好好儿做一本你的写真集。”朱小旗说。 “做吧,我要是女人也喜欢让你做。”罗泽开玩笑说。 “你说的是*?”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对,如果能的话,也一定让你做。”罗泽的心情是越来越好。 “我一定把这本书做得漂漂亮亮,现在连那些臭电视主持人都在出个人写真集,趁这个机会,你出一本,怎么样?每一本集子都要有花梨木的套子,要有许多幅你的照片,穿中式衣服,穿和尚的衣服,还可以戴那种五四时期的黑边圆眼镜,也可以戴项链,穿牛仔。” 朱小旗:“说你的写真集可以多种多样,百姿百态。” “你以为我是演员?”罗泽开心地笑了,突然放低了声音,说起*的事,罗泽对朱小旗说自己实在是受不了,要解决一下了,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不会有一点点感情方面的纠缠,也许以后只*。 “其实*最好。”罗泽说。 “我就是不太习惯戴安全套。”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当然我也不喜欢那样做。”罗泽说。 罗泽开始在厅里的地板上画大画儿,他把厅里的沙发都推到了一边,厅子的地上铺了很大块儿的嘲毡,是六张画毡拼在一起。为了在纸上走来走去,罗泽工作的时候会穿一条黑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卡其布夹克,脚上是一双深蓝色的袜子,体育用品商店卖得那种高级纯棉线袜。如果穿白袜子,会被墨和颜色染了,如果不穿袜子,脚又会被墨染得洗都洗不干净,尤其是指甲缝的那个部位,怎么洗都洗不下去。 罗泽早晨出去跑步也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只不过会在黑夹克衫里穿一件白T恤,下边换一双白线袜,通身上下黑白分明,看上去格外精神。跑完步,吃过他最简单不过的早餐,一份牛奶和一个两红柿,再加上两片馒头干儿。 八点半他就开始工作,工作之前他会再把白T恤和白袜子换掉,穿上那件灰T恤和那双蓝袜子,罗泽在细节上从来都十分讲究。 “你烦不烦?出去跑步穿双白袜子,回来又换双蓝袜子,出去跑步穿件白T恤,回来再换件灰T恤。”朱小旗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烟斗,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罗泽换衣服。 自从罗泽开始画大画儿,朱小旗简直是言必行,行必果,天天都会按时过来,拿着他的数码相机给罗泽拍照,朱小旗做事从来都很认真。 “你懂不懂?生活本身就是艺术。”罗泽坐在沙发上穿好了一只袜子,再穿另一只。 “是行为艺术?”朱小旗说。 “当然是行为艺术,你把这些画毡,宣纸,乱哄哄的乱纸,墨盆儿,还有我脱在这里的袜子和内裤原封不动搬到展览厅去,就是行为艺术。”罗泽说。 “*场面呢?如果你和安琴在床上天翻地覆,是不是顶尖行为艺术?”朱小旗说。 “又说安琴!”罗泽说:“朱小旗你不要再提她。” “你否认历史,这不好。”朱小旗说。 “我和她没关系了。”罗泽说:“自己也许以后只*,花钱解决性的需要真是更好,更加简单。”他需要把性关系简单化,需要一点点情感都没有的性生活。 “你真和安琴一下子就完了?关系就这么简单?”朱小旗说。 “对,一下就完了。”罗泽说:“这还要两下,根本就不需要两下子,这一回是彻底解决。” “想不到你的画儿还能做这种事?居然能解决情感纠纷。”朱小旗笑着说。 “少扯淡。”罗泽让朱小旗看一支笔,要朱小旗说出这是什么笔? 朱小旗把这支很粗很短的笔放在手心里试试,笔头特别的肉,弹性特别好。 “写篆隶的笔吧,这种笔也只好写篆隶。”朱小旗说。 罗泽就笑了起来,说:“这是刷子,是在茶庄里买的。” “刷子?”朱小旗又把笔在手心里试试。 “茶庄用来养壶的。点大苔特别顺手。”罗泽说。 “用这东西养壶本身也是行为艺术。”朱小旗说。 “所有的人类行为一旦离开了行为本身的环境,独立地出现在展厅就都是行为艺术。”罗泽说。 “我认为最伟大的行为艺术就是*,可以诞生新的作品——孩子。”朱小旗说。 朱小旗把笔放在一边,又开始说他的行为艺术,说行为艺术没有不是狗屎的,尤其是中国的行为艺术,我都看不上,还有用纸剪那种小人的行为艺术家,叫什么名字?叫吕胜中吧?什么意思,满屋子贴满了纸剪的小人就是艺术?是妖术吧? “你的胸怀不要太狭隘了,宽广一点。”罗泽说他就觉得那些小人挺好,让人心里一颤,现代艺术能让人心里一颤就不错了。罗泽说他最近看的那本《艺术巨商》就很不错,说着话,罗泽马上就去了画室,把耶本利奥?卡斯蒂里的《艺术巨商》取了过来要朱小旗看。 “用不用我给你卷一支?”朱小旗正在卷烟。 罗泽有时候也偶尔抽一支用朱小旗烟丝卷的烟,软软瘪瘪的自卷烟。 “现在不想来。”罗泽说他要工作了,把他的蓝布袖套戴上了。 “你画吧,我看。”朱小旗说看罗泽画画儿要比看A级片有意思。 “不可能吧?还是A级片好看,你是不是阳痿了?”罗泽说。 “问题是A级片太容易看到了,看你画这么大的画儿可不容易。”朱小旗说。 罗泽画画儿的时候,朱小旗除了看,就是不停地给罗泽拍照。罗泽的厅子现在几乎是空的,能推到一边去的家具都推到了一边,整个屋子里散发着好闻的墨香,厅里只在靠一进门那块地方放了两把外出写生用的折叠椅,深蓝色的一把,橙黄色的一把。 朱小旗穿着灰色的上衣,里边是白色衬衣,他现在成了罗泽的下手,帮罗泽端着墨盆,或者是调好了色的大盘,画国画总是要画画停停,等纸上的水分产生变化后再画下一笔。等待的时候,罗泽和朱小旗就说会儿话,到餐厅里去喝茶。 “高度不够。”罗泽说买房子的时候怎么会忽略了这个问题?当时想不到要画这么大的东西? “搞一个旧车间就好了,改造一下,那高度足够。”朱小旗说。 “这主意不错。”罗泽马上停止了画画儿,站起来,和朱小旗说起这档子事来,说搞那么一个大车间,把里边分隔一下,既要有客厅又要有画室,卫生间什么的样样都不能缺,最重要的是,可以画大幅作品,可以从上边往下看画的效果。也可以把画挂起来看。 “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搞到这种车间?买或租。”朱小旗说。 “咱们每人买一套。”罗泽说。 “车间的好处不单单是有高度,主要是有纵深感,从光线上讲就是有纵深感。”朱小旗说现在要想买一个车间不是件好办事,城里的厂房差不多都拆光了,房地产开发商恨不得把市政府都拆了盖商业用房。 “咱们的想法总是落后一步,搞艺术的都是这样。”罗泽说。 “遗憾也是一种美,完美才是不美。”朱小旗说。 朱小旗说古代的许多东西就美在残缺,美在让人感到遗憾,比如许多名画和法帖。 “感情也一样。太完美了就不美了。”罗泽皱着眉头说。 画大画儿给了罗泽前所未有的冲动,笔触和墨的效果是小画儿无法可比的,墨这种东西就是奇怪,一旦遇到水,一旦泼洒开,就是有让人想象不到的效果。 罗泽现在才知道了什么是铺张,铺张就是使用大量的纸和墨汁,罗泽已经用光了十多瓶墨汁和十多刀纸,罗泽总是用装日木清酒的那种大玻璃瓶装墨汁,和朋友在日本料理做得最好的“洪来饭店”吃完饭,罗泽总是把这种大瓶子带回来放墨汁。罗泽的画案下边,一瓶一瓶放的都是这种大瓶子,罗泽画画儿只用北京特制的“一得阁”墨汁,他有一盒清代的好墨,黄小石送他的,有二百多年了,墨已经裂成了一小块儿一小块儿,让人不知道该怎么用它。 “要是真能买间工厂车间该有多好,改造一下,外边看是一个车间,里边是既有画室又有卫生间又有客厅和卧室有多好。”这几天,罗泽几乎对每一个来看他画大画儿的朋友都说起车间改画室的事。说画大画儿对房间的要求必须是要有高度。必须可以从上边往下看画儿的效果,必须可以把大画儿挂起来看。 “要不,借一个礼堂用用。”朱小旗对罗泽说。 “那不行,离开我的画室我的灵感就没了,到了陌生环境我一般都不行。”罗泽说。 “包括*?”朱小旗说。 “不包括,*凭冲动,你别把岂术和*往一块儿混。”罗泽说。 “搞艺术也离不开冲动。”朱小旗说。 “冲动和冲动不同。”罗泽说。 “冲动还有什么不同,冲动就是想上。”朱小旗说他最近总是很冲动,他老婆一怀孕就不准他再碰她,他想不到女人身上的母性会那么厉害。 罗泽现在的心思都在画儿上,他对性的兴趣暂时被转移到了画儿上,罗泽把和朱小旗对性的探讨转到绘画上来,虽然他们一起去找过几次小姐,罗泽说冲动和冲动当然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有大有小,罗泽说画小幅画儿的时候冲动就小一些,只是一种欣赏,对自己笔墨的欣赏,这一笔好,或那一笔好,或者是这一片的水墨效果好,或者是那一片的水墨效果不好,而画大画儿才是冲动,罗泽现在苦于无法看到自己大画儿的整体效果。 “问题是,画儿这种东西平放在面前是一个样,挂起来又是一个样。”罗泽说。 “书法也一样,平放着看是圆的,挂起来有时候就是扁的。”朱小旗说。 罗泽现在整天都在画画儿,从早晨一直画到晚上,中午有时候和朱小旗到院子对面的面馆里去吃碗面,中午稍休息一下,下午一点就又开始工作,一直画到晚上八点多再吃饭。罗泽总是在吃饭前把笔和放颜料的碟碟盘盘都洗了,然后再去吃饭。吃完饭接着是洗澡,在浴缸里泡到晚上十点多再起来吃点小点心什么的,十点以后有时候还会看一会儿电视,有时候就和顿珠互相发发短信或者打打电话。 ------------ 第六十五章 65. 这一阵子,安琴忽然很少打电话过来。罗泽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又安稳了下来。 那天,朱小旗告诉罗泽,安琴是出去旅游了,她妹妹安梅陪着她去了湘西。 “去湘西?去湘西剿匪?让安梅把全湘西的流氓都剿死。”罗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罗泽又和顿珠通了电话。 “你现在在做什么?”罗泽问顿珠。 “没事。”顿珠说,从声音听可以听出顿珠闷闷不乐。 “你知道不知道我在手机上亲你。”罗泽说。 “亲哪儿?”顿珠说。 “亲眼睛,”罗泽说。 “还亲哪儿?”顿珠说。 “亲鼻子。”罗泽说。 “还亲哪儿?”顿珠说。 “亲谁也看不到你也不让人看到的地方!”罗泽笑了起来。 “我现在才知道你真是个花花公子!”顿珠在电话里说。 “这怎么说?”罗泽说。 “我不说。”顿珠在电话说。 “你怎么啦?”罗泽说。 顿珠不说话了,一直不说话,罗泽不知道顿珠在想什么? “你到底和谁在一起?”好一会儿,顿珠才又说了话。 “我一个人,告诉你我现在是一个人,一个人!”罗泽说。 九月底,顿珠的突然出现让罗泽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又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天快接近中午的时候,有人在外边按门铃,罗泽正在画一幅山水,是一张小画儿,这幅画又是给季老师画的,季老师说还是为了儿子调工作的事,上次那幅画儿给了院长,书记那边也张口想讨一幅,只好求罗泽再给画一幅。 罗泽说给那个书记画儿可以,但要给他落个款,以免他们把画儿拿去到处卖。罗泽的画儿总是随着季节变化而在画面上也有变化,比如现在是秋天,罗泽的画面上就总是秋山秋水红叶黄草。要想知道罗泽的画是在什么季节画的也很简单,一般看画面就能分析出来。 听见有人敲门,罗泽忙去开了门,手里还拿着那支毛笔。罗泽吃了一惊,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顿珠,头发披得很长,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皮肤黑黑的印度留学生,这个留学生皮肤真是黑,十分黑,但人很漂亮。 罗泽忙把顿珠让进屋里,最近罗泽已经把厅子收拾了出来,他的大画儿已经画完了,罗泽是个喜欢整洁的人,厅里现在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光线太暗,即使是中午也很暗,罗泽把厅里的灯打开,请那个印度留学生在厅里坐下,然后说还要趁画上的笔墨没太干要补一遍。 “要是完全十了就不能画了,一张画就废了。”罗泽说。 罗泽手里拿着笔去了画室,顿珠也跟了过去。 “想不到你的画室这么小。”顿珠说,跟在罗泽的后边。 “我喜欢小,大了不自在。”罗泽说。 “画大画儿怎么办?”顿珠说。 “就在地上。”罗泽指指地板,说前几天刚刚画完那些大画儿,在地上画可以蹲下画画站起来看看,效果比在画案上都好。 “这次送我一幅好不好?”顿珠把罗泽画案上的一摞小画儿轻轻翻了翻。 “没问题,你随便拿。”罗泽掉过脸,忽然小声问顿珠:“怎么会想起来带个印度留学生过来? ” “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和他谈恋爱?”罗泽说,想让自己的表情正常一些。 “哪有这回事!”帧珠说她只不过是带他过来看看,让他熟悉一下中国的民间生活。 “你?你为什么陪他?”罗泽说。 “你忘了,我的身上有印度血液。”顿珠说。 “你,印度血液?什么印度血液?”罗泽记不起顿珠说过的事了。 “有什么好吃的。”顿珠问中午罗泽给他们吃什么饭? “你们,你和他,不是你和我?这么快都‘你们’‘你们’了?”罗泽刚笔指指外边,忍不住了,顿珠一进画室他就忍着,他歪过身子看看外边,那个印度留学生正在看画册,看得很投入。罗泽转回身,猛地把顿珠抱住,但马上又放开,又歪过身子看看外边。 “这是赭石,这是化青,这是藤黄,这是一绿。”罗泽说。 顿珠就捂着嘴笑了起来,把那块很大的绿松石放在了罗泽的画案上。 “你是不是想拿这东西来安慰我?”罗泽把那块绿松石在耳朵边比了一下。 “我怕你不敢戴。”顿珠说。 罗泽这才发现顿珠已经不戴眼镜了,罗泽说:“我说话算话,手术费我马上兑现。” “别说这些。”顿珠说。 “你到底带他来干什么?”罗泽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带他来是啥意思?” “我是你的学生,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顿珠说。 “难道你是他的女学生?”罗泽用手里的笔指指厅子那边,靠近了顿珠,罗泽觉得自己的欲望一下子就来了,欲望有时候也是很快感的,罗泽的两眼亮亮的,他早上刚刚洗过澡,头发很干净很蓬乱,因为打了些“维纳斯”特硬嗜喱水,罗泽的头发亮亮的,好像还没干。罗泽穿着条苹果牌牛仔裤,下边光着脚,穿着日式木拖鞋,上边穿了件纯白色的薄毛衣。 “你真是小气,就不能交个朋友?”顿珠说这个德尼加是尼赫鲁国际大学的讲师,在尼赫鲁大学任教,教东方美术史。 “以后通过他的关系你也许可以当一回访问学者。” “是访问画家吧?我还能是学者。”罗泽说。 “不管怎么说,多认识一个外国人,你就多一个可以出国的机会。”顿珠说。 “这我倒看不出,我还以为他是留学生。”罗泽说。 顿珠从画室里出来的时候,这个名叫德尼加的印度小伙子还在翻看放在茶几上的画册,沙发中间摆放的茶几上的那只宝蓝色的花瓶插着黄色的雏菊,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的大均瓷碗里放着七八个青苹果,青苹果不大,颜色很漂亮。 顿珠坐下来,坐在德尼加旁边的沙发上,对德尼加说今天中午可以吃到好东西,可以吃到一种鱼,一种可以要人命的鱼。 “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吃?”顿珠对德尼加说。 “鱼?什么鱼?”德尼加说。 “河豚,知道吗?河——豚——。”顿珠说。 “不知道。”德尼加说。 罗泽这时也从两室里走了出来,他把画室收拾了一下,主要是把一些乱放着的小古董收拾了一下。前几天,罗泽玩儿古董的朋友给罗泽拿来许多明代的金银饰件,放得到处都是。 他把这些东西一一收了起来,罗泽从画室走出来的时候,顿珠竖起一个大拇指,对德尼加说罗泽是这个:“别看他年轻,画儿可不年轻。” “是画儿年轻人不年轻吧?”罗泽说,他很喜欢顿珠这么说他。 “我可没那么说。”顿珠马上说。 “请你过画室来看看?你既然是研究东方美术史的。”罗泽对德尼加做了个手势。 罗泽的画室总是十分干净,东西总是放得有条有理,罗泽把平时画的画一张一张展开给这个印度小伙子看。看完画。罗泽从百宝格的抽屉里取出一把新疆刀送给了德尼加,算做是见面礼。这把刀是朱小旗从新疆给他带回来的。刀的侧面有做刀人的姓名,这个人据说在新疆十分有名。罗泽还送了德尼加一本画册,是去年出的。德尼加要罗泽给他一张纸,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他印度家的地址留给了罗泽。 “你是不是住在亚运村附近?”罗泽问德尼加。 德尼加说他就住在中国艺术研究院附近,离炎黄艺术馆不远,请罗泽一定去做客,德尼加还说要是罗泽去了北京,他可以请他到印度餐馆吃印度饭。 “印度饭稀里糊涂,全是糨糊。”顿珠马上在旁边说。 中午,顿珠执意要包饺子吃,罗泽只好又换了鞋子出去了一趟,到小区对面的超市买了肉馅儿和大白菜,还买了两瓶酒,一瓶白酒,一瓶红酒。顿珠和罗泽在厅里包饺子的时候,德尼加还在厅里看罗泽去年出的画册,看完了画册,德尼加突然跑到厨房里提了一个问题,问罗泽他们旁边的城墙是不是长城的一部分。德尼加已经从窗子里看到窗外的城墙了,城墙上的枸杞子已经红了。罗泽和顿珠当下就互相看着笑了起来。罗泽告诉德尼加外边紧靠着他住的这幢楼的城墙只不过是明代城墙。 “是明代的。”罗泽说。 “我知道是长城。”德尼加的中国话说得很僵硬,他分不清长城和城墙的意思。 后来德尼加不再看画册,也过来帮着包饺子,包饺子的时候,罗泽知道了德尼加是刹帝力种姓。罗泽很注意他的手指,德尼加手指的颜色让罗泽很不习惯,不是黑,是接近棕色。 “在印度,佛教怎么样?”罗泽问德尼加。 “印度,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信仰佛教,都信印度教。”德尼加说。 “印度教是佛教的一个分支?”罗泽说。 “印度教不吃牛肉,这,不是牛肉吧?”德尼加说。 罗泽告诉德尼加这是猪肉,他也很少用牛肉来包饺子,主要是太老。 就这个德尼加,只会一些很简单的中国话,这让罗泽放心,他可以和顿珠当着德尼加的面谈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这让罗泽很开心。 罗泽问顿珠:“他是蝴蝶还是蜻蜓?或者是,只是一只臭蜜蜂!” 顿珠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德尼加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罗泽问顿珠。 “你问他?”顿珠指指德尼加,说起德尼加洗澡的事。 德尼加也笑了,说中国人洗澡怎么可以脱得那么光,一点点都不穿,他真是不习惯,那天他去公共澡堂洗澡,大家都脱得那样光,就这个德尼加,穿着一条运动裤在那里洗澡。弄得满澡堂人笑个不止。 罗泽大声笑了起来,说:“穿着裤子洗澡?穿裤子怎么洗澡?问题是,怎么可以洗到?” 罗泽看了一眼德尼加:“在你们印度,洗澡是不是都不把自己脱光?”罗泽比划了一下。手势是最好的国际语言。 “必须要穿着裤子,不能暴露。”德尼加说。 “那太困难了,要彻底清洗每个角落就太困难了?”罗泽笑着,看着顿珠,有些话不是当着顿珠不能说,而是当着德尼加不能说。 中午这顿饭,罗泽请顿珠吃了蒸河豚鱼干儿,河豚鱼干儿很细腻,吃鱼干儿的时候,罗泽和顿珠还是怎么也给德尼加解释不清河豚鱼是哪一个种类的鱼,德尼加来中国当访问学者是不久前的事,他对中国的新文人画很感兴趣,说新文人画他能看懂,传统的中国画他往往不懂。 德尼加问罗泽算不算是新文人画画家? “性闻银滑佳?”德尼加的汉语说得怪声怪气,他在说“新文人画家”。 罗泽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又碰杯,和德尼加喝了几杯,又和顿珠喝一口,喝了酒洒,罗泽的注意力慢慢慢慢就都在顿珠的身上了,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德尼加的问话,罗泽问顿珠要住儿天,顿珠说晚上她就要回北京。 “晚上七点半的车。”顿珠说。 罗泽怔了一下,停下筷子,把另一只手里的调羹也放下。罗泽吃饭从来都是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拿调羹。罗泽问顿珠怎么可以这样急? “多住几天,还可以看看你的那些同学。”罗泽说。 “他的机票都已经买好了。”顿珠说德尼加明天从北京飞新德里。 “他不是才来中国当访问学者?”罗泽看了一眼德尼加。 “他回去办一下事,马上再回来。”顿珠说她带德尼加来也是想让罗泽认识一下德尼加,没别的意思.如果罗泽对印度感兴趣还可以通过德尼加去印度,或者就让德尼加把罗泽的作品介绍到印度。 “我对印度,不太那个,印度女人,这么肥。”罗泽比划了一下,看了一眼德尼加。 “你去尼赫鲁国际大学看一看也不错,也算是出国。”顿珠说。 “你让他先走,你在我这里住几天,我们保证互不乱飞,蜻蜓蝴蝶各是各。”罗泽说。 德尼加这时去了卫生间,罗泽忙用一个胳膊紧紧搂了一下顿珠,又放开。 “别,小心他看见。”顿珠忙说。 “他看见算什么?他是谁?他是印度人,你是谁?你是我的女朋友。”罗泽不高兴了。 “你娶我?”顿珠很认真地说。 “你又来了,离了婚姻你就不谈点别的?”罗泽说。 “你要是个女的呢?”顿珠说。 “我怎么会是女的!”罗泽说。 吃完饭,德尼加提出来想上到城墙上看一看,正是中午,罗泽带着顿珠和德尼加,从小区外边油库那边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城墙。这座明代的城墙已经很荒败了,站在城墙上,兴奋的是德尼加这个印度人。罗泽却有些闷闷不乐,但他还是给德尼加讲了讲这个城墙的故事,就是这座明代城墙,在清朝的时候,因为一个姓姜的明朝官员抗清,城被清军攻破之后,清朝政府不但屠了城,而且还把这座城墙铲低了三尺。 “所以这座明代城墙要比一般城墙都低,也没有城堞。”罗泽用手对德尼加比划一下: “城堞,知道吗?城堞,射箭用的。”罗泽做了个射箭的动作,又蹲下来,用树枝给德尼加在地上画了城堞。 “锯齿?”德尼加问。 “不是锯齿。”罗泽说这是城堞,小是锯齿。 “为什么要铲低,把城铲低?”顿珠问。 “为了发泄对这座城市的愤怒。”罗泽扔掉树枝,想了想,觉得这么说好像是准确一些。 “为了发泄愤怒为什么要把城墙铲低?”顿珠又问。 ------------ 第六十六章 66. 罗泽一下子又说不清了,说不清他就不再说,他一直陪着顿珠和德尼加在城墙上走得很远,罗泽穿着沙滩鞋,这让他很怕碰到蛇,所以在草丛里走的时候加倍小心,用根小棍子打来打去,他们顺着城墙走得很远了,都可以看到城中心的独乐寺了。 远远望去,独乐寺那个白塔白得真是耀眼。这让德尼加兴奋起来,白塔的塔身上不知长着一棵什么树。因为这棵树,那个白塔实际上早已裂成两半了,只不过离远了什么都看不清。城墙上到处开放着的是一种香气扑来让人头疼的白花,还有枸杞,果实已经红了。 罗泽在后边拉拉顿珠,示意她走慢一些,这时候德尼加已经走到很前边去了,他要看看前边城墙上残破的箭楼。罗泽和顿珠并排走,但他们是在城墙上,他们不敢有什么亲热的动作。人有时候的无奈就是你无论怎样冲动,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在这一点,人又比不上动物,动物是只要欲望一来就没有环境这一说,而人总是考虚到环境却又无休无止。 “你要不就别来。”罗泽侧过脸,看着顿珠,说:“你这个蝴蝶是怎么搞的,一下子飞来,让人看都没来得及看就又飞走?毛阿敏那首歌叫什么?” 罗泽把顿珠的腰迅速揽了一下,又放开。顿珠把罗泽的手拉起来,罗泽的指甲剪得很整齐,亮亮的。 “哪一首?”顿珠说。 “又要离开我的窗口?”罗泽说。 顿珠就笑了起来,说:“谁在你的窗口,在你的窗口做什么?” 德尼加从箭楼里出来后又朝前边走去了,前边是城墙的拐角儿。 罗泽和顿珠随后进了箭楼。一进箭楼,罗泽就面对面紧紧把顿珠抱住了。 “我不许你走,不许。”罗泽又来了孩子气。 “小心外边有人。”顿珠指指外边。 “你为什么带他来?为什么?”罗泽看着顿珠。 “蝴蝶只想看看蜻蜓。”顿珠笑着说。 “看我?想学习飞翔技术?”罗泽说。 “当然是看你。”顿珠说,她现在和印度大使馆的人很熟,德尼加提出要来这边看看,她就跟上来了,顺便看一下画院那边的房子租出去没有。 “下午有时间没有?”顿珠问罗泽。 “我打个电话问问就是。”罗泽说:“真没别的事?” “你离开北京的时候也不给我打个电话。”顿珠动了一下头,摆开罗泽的手。 “你这不是来了?”罗泽笑嘻嘻地又摸顿珠耳朵。 接近黄昏的时候,罗泽开着车把顿珠和德尼加送到了车站,他们是七点十分的车。车进站之前,罗泽请顿珠和德尼加先去了红顶餐厅,红顶餐厅是罗泽居住的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饭店,就在车站附近,饭店的顶子是红的,尖的,像教堂但不是教堂,是新建筑。 里边的男式洗手间设计的最有特点,陌生人进到洗手间里会找不到小便的地方,小便的地方就是那堵碧绿的玻璃墙,墙上的水*淫不断。来这个饭店的男客十人有八九个都会找服务员问他们的小便该到什么地方解决。 以前罗泽常常和安琴来这个饭店吃饭,安琴十分喜欢这家饭店的法式煽蜗牛,安琴用小叉子和小式夹子夹着吃蜗牛的动作十分好看,她总是先把蜗牛夹住,把蜗牛肉一点一点全弄出来送到嘴边,然后把下巴仰起来,再把蜗牛壳里的汁吸了。 罗泽要了一个四人的小包间,三个人坐在里边很宽敞,罗泽情绪不是很好,但他要自己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他点了一个蟹黄鱼翅,这道菜价格不菲,又点了一道蟹腿芦笋,一道冰镇鲜干贝,鸡汁浸京白。四道菜道道精彩,主食点了锅贴,罗泽特意给顿珠要了两个牛肉锅贴。最后是一盆芦笋清汤,是白芦笋。罗泽想了想,还是没有点那道法式煽蜗牛。 “一定是要白芦笋才行。”罗泽对服务小姐说。 吃饭的时候,罗泽陪顿珠和德尼加喝了一点古越龙山,里边泡了话梅,虽然喝了酒,罗泽的情绪还是一直好不起来,只有顿珠兴致勃勃一个人在那里说个不停。罗泽和德尼加的话都不多,德尼加特别喜欢鸡汁浸京白,说这道菜有点像印度菜。顿珠马上在一边说印度菜总是稀糊糊加薄饼。 “所以印度人胖子才居多。”顿珠说。 吃过饭,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罗泽送顿珠和德尼加上车,德尼加上了车,顿珠却没上。罗泽看着顿珠,不知道她和自己还会有什么事?顿珠站在月台上,却和上了车的德尼加招起手来。 “咦?你怎么不上?”罗泽看着顿珠。 “谁说我要上车?我又不走。”顿珠忽然笑了起来。 火车徐徐开动后,罗泽和顿珠才离开了月台。罗泽和顿珠下了地下通道,地下通道很暗,罗泽用一只胳膊从后边把顿珠的腰紧紧搂住,在黑暗的过道里,他俩不停地接吻,慢慢又从另一头钻上来。外边的阳光变得柔和了,金黄金黄的。 “这可真是油画的傍晚。”罗泽对顿珠说。 罗泽已经想好了,先带顿珠去喝茶,喝完茶再回家,罗泽开着车子,从火车站那一带往南开,开到了市区以后又往西拐了一个弯,罗泽带着顿珠去了一个叫“唐朝传奇”的酒吧,酒吧的设计很怪异,全是黑色调,黑色调的酒吧里,桌椅都是红色的,红黑二色,很刺激人。 罗泽在地下室要了一间房,房间有些太大,坐他们两个人显得有些空旷,里边一共有两排沙发,都是灰布活面的沙发,沙发架子是红色的,茶几是红色的。过了一会儿,有人给他们送来了茶,茶具是红的,给他们送茶的姑娘真是很胖,不怎么会穿衣服,显得肉鼓鼓的。 “你看她像不像印度人?”罗泽对顿珠说。 顿珠马上就不高兴了,说:“罗泽你不要这么说印度人。” “我怎么了,我还送了德尼加一把刀。”罗泽说。 顿珠一个人在那里唱起歌来,顿珠的每一支歌都唱得有些走调,这让罗泽很开心。罗泽很少到酒吧这种地方,后来他去了一下洗手间,洗手间一共两个小间,都开着门,罗泽进了男洗手间,小便池是红色的,很刺激人,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了,也是一个男的,这个男的发现男洗手间里有人便进了女洗手间,两个人都没关门,就那么站在那里小便。 小便完,罗泽去酒吧吧台那边看了看,想看看都有些什么酒?他在那里站着的时候有人过来买烟,要买津巴布韦的雪茄,那种盒装细雪茄。罗泽不抽烟,但他也想买两盒,好送给朱小旗。也就是这会儿,罗泽的手机响了,罗泽看了一下电话号码,是朱小旗的。 他把接听按钮按下去,从里边传出来的却是安琴的声音。这让罗泽很吃惊,怎么回事?怎么会是安琴?安琴从湘两回来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泽泽你想不到吧?”安琴在电话里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罗泽说。 “刚回来,大家在饭店里吃点饭。”安琴说朱小旗也在,就在旁边。 罗泽看了一下手表,都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别的人,都是些什么人?”罗泽离开吧台到一边去打电话。 “都是些这次出去新认识的朋友。”安琴的语气有些兴奋。 “都十一点多了,你们还在吃饭。”罗泽说。 “你也不问问我走了多长时间?”安琴说。 “二十多天吧?”罗泽说。 “差三天一个月,我快两个多月没见你了。”安琴说。 罗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他想不出要说什么。 “我给你买回来一件牛皮做的衣服,黑紫颜色的,不,是用牛皮煮的衣服,是绸子衣服,和牛皮放在一起煮过的衣服,还给你带回一个十字架,纯银的十字架,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结束了,基督会拯救这个世界的,只要你带上这个银十字架。”安琴的话很快就乱了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都好像不是安琴,这让罗泽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害怕,罗泽其实是那种胆子十分小的男人,有时候太像是孩子,安琴出事以来,他一直都很怕安琴得了神经病,变成一个疯子,而他在心里又希望安琴变成一个真正的宗教徒,把世俗的事情全部忘掉,但安琴有时候会一下子激烈起来,这说明她离真正的宗教徒很远,根本就没有教徒的那种平和的心境。让罗泽觉得害怕的另一点就是安琴总是再三再四地说他们的关系。 安琴又开始了,说她和罗泽的关系。 “我在外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我已经,把什么都给了你了。”安琴说。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别说这些。”罗泽说。 “这种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我的处女膜呢,我把它给了谁?”安琴突然说。 罗泽几乎是吓了一跳,安琴怎么把这话都说了出来?罗泽马上就想起了坐在安琴旁边的人,都有些什么人?安琴说这种话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像是在问她的袜子呢? “袜子在什么地方?袜子在什么地方?”罗泽有些担心,觉得安琴是不是神经错乱了?要不就是又喝了大量的酒。 “你把我的处女膜还给我。”安琴又在电话里说。 罗泽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你能不能办到,还给我。”安琴说。 “那么,我的精?液呢?”罗泽马上就明白自己这样说话是太笨了,而且十分可笑,他看了看左右。 “你再说一声,我没听清。”安琴在电话那边说。 “我的精?液呢?”罗泽的声音就小多了。 “什么?你说什么?”安琴说。 “精?液。”罗泽的声音就更小了。 “你说精?液!”安琴在电话的另一头就大笑了起来,说:“罗泽你问得真是好,你最好问问自己,问问你自己的精?液都哪里去了?问问你们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损失什么?还会损失什么?” 安琴说:“罗泽你想想,我什么事没给你做过?你以为你的精?液只在我身体的某一个地方?罗泽你好好想想吧,你让我做什么我不给你做?”安琴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哭泣。安琴哭泣的时候罗泽总是没有勇气把手里的电话放下来。 “你让我给你做什么我没给你做过!说到底损失的是我们女人!”安琴又说。 罗泽忽然有了反应,想呕吐,他想起那个令人恶心而恐怖的梦来了,从嘴里生孩子。罗泽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你怎么了,泽泽,你怎么了?”安琴在电话里听到了,忙问。 罗泽又干呕了两声,他很难受。 “泽泽,你怎么了?告诉我?”安琴又问。 “我恶心。”罗泽说。 “你恶心?”安琴在电话里愣了愣。 “我真恶心。”罗泽又说。 “告诉你,你才恶心!”安琴肯定是误会了,在电话里大声说。 “你怎么这样?”罗泽说。 “你让我怎么样?”安琴说。 “什么事都应该有个了结,我只是不结婚,和谁都不结婚,我已经给你画儿了,尺寸最大的画儿,你还要什么?”罗泽说。 “谁要你画画儿?”安琴说她不要画儿,她对画儿从来都不是很感兴趣。 “你放了我好不好?”罗泽突然就说出了这话,这让他自己都觉得绝望,他站了起来,刚才那种干呕的感觉已经过去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罗泽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轻轻拉了一下,他低头发现毛衣下边被椅子上的钉子挂住了,罗泽把毛衣拉了拉,想不到一下子就把针口给拉开了,毛线越拉越长,越拉越长,很快地上就是一堆毛线了。罗泽这件毛衣是深茶叶色的,领口上有一圈橘黄色,很细的一圈儿,很漂亮。领子是竖领儿,要是把拉链拉了,领子可以把半个脸都遮住,这个领子还可以往下翻半截儿。 罗泽很喜欢这件毛衣,因为这件毛衣是安琴给他买的,罗泽总是把这件深茶色的毛衣和一条米黄色的裤子搭配上穿,下边再穿一双原皮色轻便皮鞋。罗泽是很喜欢秋天的,秋天不至于让人太臃肿,可以穿风衣,可以穿夹克,可以到郊外去看看树林。 罗泽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着安琴在里边喋喋不休,一边用另一只手揪着毛线不停地拉,穿在身上的那件毛衣很快就一点一点小下去,这忽然让罗泽觉得很快乐,毛衣正在一点一点消失,罗泽不停地在旋转自己的身体,毛衣很快就拆到了胸部,地上已经是一大堆拆开的毛线,不但是地上,罗泽身上也缠了不少,罗泽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是不是笑我?”安琴在电话里问他笑什么? 罗泽没有回答,他想说自己不是笑她。 安琴又说话了,说她是在洗手间里打电话,用朱小旗的手机,没人会听见她在说什么。 “所以你别担心别人会听到。” “咱们就是不再有关系我也要劝你不要喝酒。”罗泽说。 “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安琴说。 “你回家吧,这么晚了。”罗泽想把手机关掉了。 “你再听我说,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安琴说。 “你让朱小旗把你送回家。”罗泽能感觉到安琴是喝多了。 “我的处女膜呢?”安琴又来了。 罗泽不再听安琴说话,把手机关了,拖着满地的毛线又去了地下室。有人在酒吧的走廊里看到罗泽了,笑了起来,他们想不到会有个小伙子拖着一地的毛线出现在酒吧地下室的走廊里边,是不是喝醉了?罗泽站在走廊尽头的大镜子旁,也笑了起来。 “行为艺术,你这是在搞行为艺术。”罗泽对自己说,他把身上的毛衣脱了,把地上的毛线收拾了一下,他想找个垃圾桶,左右看看,后来他把这些毛线和那半截毛衣给了那个女服务员,说:“你随便处理吧。”然后罗泽又去买了烟。罗泽要了两盒津巴布韦的雪茄,罗泽把烟闻了闻。 “烟很地道。”吧台后边的男人三十多岁了,胖胖的,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说。 ------------ 第六十七章 67. 回到地下室那间屋子后,顿珠还在那里唱歌。罗泽建议和顿珠唱一支《甜蜜蜜》,点了好几次,却没有这支歌。后来罗泽把一盒烟拆开,抽出来一支,罗泽忽然想抽一下烟,就又喊来了服务员,要了打火机。烟抽在嘴里没什么味儿,闻着却很好闻。 “晚上就住我家吧?”罗泽对顿珠说。 “不行,我还是去学校住。”顿珠说她有事。 “你住一间我住一间,不会有事。”罗泽看着顿珠,又低声笑着说,“但我真想把我自己全部给你,全部给你,我把我自己全部给你!” “你不好。”顿珠说。 “你真不在我家住?”罗泽说。 “真不住。”顿珠说。 看着顿珠,罗泽忽然把顿珠用一条胳膊搂住,他这时候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决定就和顿珠在酒吧过一夜,这里的酒吧是彻夜开放的,一小时二三十元。接下来,罗泽和顿珠唱起歌来。后来罗泽又让服务员拿来一打啤酒和两条红色的毯子。罗泽告诉服务员不要打扰他们。 “有事会叫你们。”罗泽说。 啤酒喝到后半夜,罗泽开始一趟一趟地去洗手间,他实在忍不住。 罗泽再次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过道上拦住了他,问要不要安全套? “安全套。”那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竖起一个手指,是中指,又说了一句。罗泽想了想才明白过来,问酒吧里都有什么牌子的?那大学生模样的人便从裤袋里取出几只来,是最普通的那种,国产的那种,罗泽想了想,还是要了两只。罗泽把套子放在裤袋里要离开的时候,那大学生样子的人却喊住了他,说:“你还没给钱呢?” “从茶钱里扣吧。”罗泽说,手操在裤兜里。 那大学生模样的人凑过来,小声说他和这里是两回事,要是有零钱,最好现在就给吧。 “一个安全套是两元,两只是四元。”大学生模样的人说。 罗泽给了这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五元。罗泽的手在裤袋里搓着那两个套子,很滑很滑,他好像都能听见安全套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这让他很兴奋,他没有马上下到地下室里去,他在上边走来走去,样子像是在找人。 他想看看坐在上边散座的都是些什么人,可以看得出,待在这里的大多是情侣,当然还有鸡,这可以从她们说话的样子看出来,大多的桌上都点着蜡烛,蜡烛的光闪闪烁烁。罗泽再下到地下室时,进门的时候,他想了想,把套子还是扔到了一进门的痰盂里,套子没有马上沉下去,就那么飘着,罗泽看了一会儿,觉得它好像永远沉不下去了。 这天夜里在酒吧什么也没有发生,罗泽带着顿珠离开那家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都快天亮了,就去我家吧。”罗泽开着车,对顿珠说。 “你的毛衣呢?”顿珠忽然发现罗泽的毛衣不在了。 罗泽就开心地笑了起来,看看自己,也想起那件毛衣了。 “这只是一次行为艺术。”罗泽笑着说。 顿珠随着罗泽去了罗泽家,罗泽动作很轻地开了车库门,又动作很轻地把车放进了车库。罗泽动作很轻地开家门的时候,小狗在里边低声叫了起来,罗泽马上止住了它不让它叫,罗泽想起整整一天没有喂小狗了。 罗泽怕惊动了邻居,马上去阳台在冰箱里给小狗找了两根火腿肠,把塑料肠衣剥了,把肠掰成几截扔给小狗。 再回到客厅的时候,罗泽发现顿珠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蜷着身子,一条胳膊垂下来,手腕上五颜六色的细手镯都滑了下来,遮住了顿珠半个手。顿珠的手指白皙而纤细,指甲上有一点点反光,近似于珠光,是电话旁边那盏落地灯的反光。罗泽过去,把顿珠轻轻抱了起来。 罗泽想了想,还是把顿珠抱进了卧室,卧室的那张床上铺着条纹床单,条纹是三种颜色,蛋黄色,橙黄色和紫罗兰色,很好看。罗泽没把床单撩起来,他把顿珠放在了床上,顿珠的手不小心把床头柜上的那本书碰落了,是那本《艺术巨商》,朱小旗已经看完了,又把它还了回来。罗泽现在又在看这本书,罗泽总是把自己喜欢的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窗子上已经白蒙蒙的了,已经是凌晨了。 罗泽给顿珠脱了鞋,看看她,自己也轻轻脱了鞋,再看看她。然后贴着她躺了下来。罗泽轻轻把身子平躺了下来,他也没有脱衣服,只把袜子脱了,这样舒服一点。罗泽闭着眼,却感觉到顿珠的一条胳膊忽然搂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原来没睡?”罗泽兴奋了起来,小声问顿珠。 顿珠没说话,又把另一条胳膊搂了过来,把罗泽的脖子紧紧搂住了。 “要不,可以不可以?”罗泽把顿珠的胳膊推开,坐了起来。 “你娶我不娶我?”顿珠小声说,闭着眼。 罗泽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 “哪怕你骗一骗我也可以。”顿珠说,闭着眼。 罗泽没动,坐在那里没动。 “你骗一骗我。”顿珠又说,把眼睛睁开了。 “不行。”罗泽看着自己的手,手停在衬衣的第三个扣子那里。 “你只要骗骗我。”顿珠说。 “我怕你像安琴,但我没有骗她。”罗泽说,马上意识到自己走了嘴。 “到底谁是安琴?”顿珠小声说。 有必要对顿珠说吗?罗泽问自己,他刚才还很想,但现在又不想了,那个劲儿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只一闪。安琴对他的刺激是太大了,一提到安琴,那欲望就没了,一下子就没了。罗泽觉得要是有一份儿近似于合同的文书就好了,上边清清楚楚地写明“愿意”,“并不是为了结婚”,甚至再写上“与男方无关”等等的条款。 如果有这种文书就好了,让顿珠一五一十地填了,他就可以开始了。罗泽觉得门牙很冷,他用手捂了一下嘴。 “你怎么了?”顿珠问。 “牙有一点儿疼。”罗泽说。 顿珠坐了起来,把头靠在了罗泽的胸前。 “你告诉我,谁是安琴?”顿珠把头微微抬着,看着罗泽,嘴张着。 罗泽看了一眼顿珠,忽然干呕了一下,又干呕了一下,也许是彻夜没合一眼,也许是喝完白酒又加了些啤酒,但这些都不是他想做呕的原因,罗泽忽然明白了,让他干呕的是顿珠张着的嘴,这让他想到了那个噩梦,在那个噩梦里,他的孩子都是从安琴的嘴里出生的,一张嘴一个孩子,一张嘴一个孩子。 罗泽跳下床去了卫生间,穿过厅子的时候罗泽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鞋。顿珠也跟到了卫生间,小声问罗泽怎么了?她叫罗泽“泽泽”,这忽然让罗泽有些感动. 罗泽蹲在抽水马桶前好一会儿,这会儿又不想吐了,他没有直起身,还蹲着,只是把身子一下子转过来,并且抱住了顿珠的腿,他把脸贴在顿珠的腿上。 顿珠叫他“泽泽”时,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又变小了,变得比顿珠岁数都小,是个小孩子了,这种感觉忽然让他很难受。罗泽突然哭了,他总是这么突然,眼泪止都止不住。 顿珠被吓了一跳,问罗泽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是不是需要上床躺一会儿? 顿珠这么一问,罗泽的眼泪就更多了,眼泪多的让他自己都有些感动。 顿珠这时好像是在照顾一个小孩子,把罗泽扶到了床上。这时候天已经亮了起来,可以听到外边罗泽邻居养得鸽子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热闹的一天又重新开始了。顿珠帮着罗泽脱了衣服,她忽然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母亲,没一点点过渡。她让罗泽坐起来,帮他把衬衣脱了,罗泽只穿着一件衬衣,衬衣一脱里边就什么也没有了。顿珠迟疑了一下,又动手帮着罗泽脱裤子。 罗泽脸上都是泪水,看上去十分让人怜爱。有一滴泪水挂在鼻子上,被从窗外漫进来的光照得亮亮的。 罗泽躺了下去,用手捂着脸,完全像个大孩子。 顿珠在罗泽旁边坐了下来,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罗泽把身子欠了一下,又欠了一下,把白色的SK内裤脱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热起来,他一下子把顿珠抱在了怀里。接下来,罗泽和顿珠不可遏止地做了起来。 屋子里的光线虽然已经白蒙蒙的亮了起来,但一切还都在夜色之中。顿珠先是在罗泽的身边躺平了。 “很好。”罗泽在心里说。 “真是很好。”罗泽又在心里说。 罗泽想不到顿珠有这样的激情,罗泽把身子顺势朝里转了一下。这样一来,顿珠已经压在了罗泽的身上。 在这之后的运动中,罗泽闭着眼,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距被顿珠驾驭的马,耳边生风地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着,顿珠便是驭手,她在马背上颠簸着,时而伏在马的身上,时而把身子直起来,时而她把马的脖子搂住,他完全进入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境界,感觉也是异样的。 “你是不是马骑得很好?”罗泽小声问顿珠。 也就这时,罗泽突然听到了画室那边的动静,画室那边突然发出的动静。 “是谁?是不是进了小偷?”这个念头在罗泽脑子里一闪,但这念头只在罗泽的脑子里一闪,他就不再想了,罗泽又开始动 了,坐在那里动,努力向上,努力向上,像是催马上山,向上向上向上再向上,罗泽觉得自己已经要冲上顶峰了,马上,马上,马上就要冲到顶峰了,但他要自己不要马上冲上去,他想在这之前再停一下,再停一下,他猛地用双手撑住顿珠,要她停一下,必须停下来,让那种感觉延长一下,撑住,一定要撑住。 也就是这时,画室那边又有了响动,而且响了过来,真真切切是脚步声。罗泽马上就看到了,就像是有人用锤子猛地在罗泽头上击了一下,一个人影已经出现在卧室外门口,是安琴,摇摇晃晃出现在他和顿珠的眼前。 顿珠也看到了,看到了摇摇晃晃出现在卧室门口的安琴,安琴喝得太多了,这时却醒了,或者是正在慢慢慢慢醒来,她扶着门框站稳了。 床上,罗泽和顿珠全部*着,他们是大汗淋漓,顿珠是坐在罗泽的怀里,罗泽紧紧搂着顿珠的腰部,顿珠是紧紧搂着罗泽的脖子。他们的脑子在那一霎间都不太好使了,时间像是一下子凝固了,但一下子又快速旋转起来,这快速旋转就是安琴忽然叫着从卧室门边跑开去,罗泽和顿珠都不知道安琴跑开去做什么? 罗泽甚至在想安琴是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是不是自己进来的时候没有把门关好?但罗泽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安琴配了不止一把钥匙?安琴在厅里发出了好大的声音,好像把什么碰了一下。是什么?是把地上的雕像撞倒了?她再出现在罗泽和顿珠的面前时,罗泽和顿珠还没有分开,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人在这时候,脑子会出现暂停,会没有一点点想法。罗泽和顿珠在,床上,他们几乎是惊呆了。 安琴再出现在罗泽和顿珠的视线里时,她手里是一个暖水瓶,里边当然只能是开水,满满的一暖水瓶开水。罗泽和顿珠没想到躲,他们也没有地方躲,他们*着,就像他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们还没有分开。 “不要!”罗泽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要!”罗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安琴,不要!”罗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声音有些颤抖。 ------------ 第六十八章 68. 但让罗泽和顿珠想不到的是,安琴已经打开了暖水瓶的盖子,但她没有把那整整一暖瓶的开水朝他们泼来,安琴迟疑了一下,一下子把暖水瓶在自己的头上举起来,那一暖水瓶的水,那一团腾腾的热汽,一下子从安琴的肩膀上倾倒了下来,热汽马上又从安琴的身上蒸腾上去。安琴怕人的尖叫声和倒地声传得很远,很怕人,很疹人。 罗泽光着身子跳下床把安琴从地上往起扶的时候,看到了安琴那张脸,那张脸是在一刹那间就因为疼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手臂上的皮肤像是一下子被气吹了起来,鼓了起来,是一个一个活泼泼的水泡,罗泽往起扶安琴的时候,不小心碰疼了她,一大绺头发从安琴的头上掉了下去。安琴大声地尖叫,拼命地挣扎。 罗泽的身后,什么东两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是那只放在电视机旁几子上的郎红梅瓶,瓶里养的水竹已经有两年多了,还是安琴在花市里买的,一直养在那里。往起搀扶安琴的时候,罗泽又把沙发靠背后边春凳上的书都带到了地上,精装本的画册散落了一地,那只很大的蜘蛛螺摔在了地上,发出了瓷器碎裂才有的那种十分清脆的声音。 罗泽想让安琴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这时候还是*着,后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了起来,先穿了白色SK内裤,又穿了一条牛仔,上边是一件白色秋衣,秋衣外边是一件黑蓝色小立领的薄毛衣,慌忙之中他没穿袜子,穿了那双黑蓝色的软皮鞋,也来不及系鞋带儿,只匆匆把鞋带往鞋里塞了一下。 季老师和朱小旗赶到医院的时候,医院里还没有上班,医院走廊里,那个瘦瘦的女清洁工正在用拖把擦走廊,整个走廊里的味道很腥,湿漉漉的那种腥气。有一堆零乱的鲜花放在走廊里的垃圾上,颜色黄黄的很脏,还有红色的花,细看是康乃馨。 罗泽在急诊室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安琴躺在急诊室里,大夫还没有到,值班护士已经给大夫打了电话。整个走廊里都能听到安琴不停的尖叫声,烫伤的疼痛现在变得越来越巨大。而那个值班大夫还是迟迟不肯出现。问题是,大夫们并不疼痛。 “出什么事了?”朱小旗紧赶了几步,朝急诊室里看看,他没敢进去。 “不会是又喝药吧?”朱小旗又返回身,小声问罗泽。 罗泽把朱小旗拉到一边,季老师也跟了过来,罗泽的脸色很怕人,他开始激动地小声讲安琴的事,手在头上比划着,罗泽从来都没这么激动过,他的眼里已经没了忧郁,而是充满了惊恐:“她自己把一暖瓶开水,从上到下,一下子就倒在自己手臂上。” “一暖瓶开水从手臂上倒下来?”朱小旗小声说,“她是不是疯了?” “一暖瓶开水?”季老师说,“怎么会?从手臂上倒下来?” “怎么办?”罗泽告诉不告诉安琴的家里人。 “到底为什么?把一暖瓶开水从头上倒下来?”季老师盯着罗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安琴居然会受这么大刺激,出了什么事?什么事?是不是吵了起来?你和她吵了起来?“ “我知道昨天晚上安琴喝多了。”朱小旗在一旁说安琴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她把他的手机拿出去打电话就没再回来,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这种事,是不是,我回避一下的好。”罗泽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季老师说怎么会出这种事.说清楚一些。 罗泽说他怎么也想不到安琴昨天晚上会出现在自己的画室里,他在酒吧里和安琴通话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安琴可能是喝多了,“她要不是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我也许不会接。”罗泽对朱小旗说。 朱小旗说昨天他们是和学校里的人喝的酒,当时安琴在桌上已经就喝了三个小扁瓶竹叶青,后来就要了朱小旗的电话出去打电话,她说她要是用自己的手机给罗泽打电话罗泽总是不接。安琴出去了好长时间,后来他们就找不到她了。他们谁也想不到安琴会去了罗泽那里。 “她怎么进你家?你当时在不在家?不在家?是吧?肯定不在家?”朱小旗说。 “她肯定是配了不止一套钥匙。”罗泽说,谁也说不清安琴到底配了几把他家的钥匙,前不久她已经把一套钥匙还给了罗泽。但罗泽想不到她还有一套钥匙。现在可以肯定的情况是安琴是喝得太多了,然后去了罗泽那里,再然后就是躺在画室的那张床上睡着了,睡之前她还喝了一瓶竹叶青,因为罗泽在画室里看到了一个竹叶青的空瓶。 “怎么会出这种事?”朱小旗说安琴就是醉了也不至于用开水把自己浇成了这样? “到底出了什么事?”季老师看着罗泽,追问罗泽。 到了这种时候,罗泽也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罗泽对朱小旗和季老师说自己当时正和一个女孩在床上,因为他和那个女孩儿也回得太晚了,进家后就没去画室,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安琴会在画室里睡觉。 “因为回来的晚,已经是凌晨了,一回来我就和那女孩上床了。”罗泽说。 “谁?那女孩是谁?”朱小旗说。 “就是顿珠。”罗泽告诉了朱小旗。 “我见过没有?”季老师说。 罗泽告诉季老师这女孩以前是自己带过的学生,比自己小四岁。 “你们当时正在做是不是?”朱小旗小声问。 罗泽点点头,说是,说:“那时候差不多都快结束了。” “可能是顿珠的叫声惊醒了安琴,她就摇摇晃晃过来了。”罗泽说。 “难怪!”朱小旗说这真是戏剧性巧合。 “她看见了?”季老师说。 “是。”罗泽说。 “你们当时正在做?”朱小旗又问了一句。 “是。”罗泽说。 “还开着灯?”朱小旗说。 “我习惯开灯,但那会儿天都快亮了。”罗泽说。 “这种事,妈的!”朱小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说这种刺激谁也受不了。 “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在我家。”罗泽说这种事谁也想不到。 “没把开水浇到你们头上,倒把自己浇了。”朱小旗眉月之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气,说这就是安琴,要是她妹妹安梅绝对不会这样,换一个人也不会这样,这就是安琴,这是安琴的性格,有自残的倾向。上次自杀就可以让人看出来了,她就是这种性格。 罗泽蹲下来,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那一幕又出现了,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现了,那一幕太可怕了: 罗泽光着身子跳下床把安琴从地上往起扶的时候,看到了安琴那张脸,那张脸是在一刹那间就因为疼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手臂上的皮肤像是一下子被气吹了起来,鼓了起来,是一个一个活泼泼的水泡。 罗泽往起扶安琴的时候,不小心碰疼了她,安琴大声地尖叫,拼命地挣扎。罗泽的身后,什么东两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是那只放在电视机旁几子上的郎红梅瓶,瓶里养的水竹已经有两年多了,还是安琴在花市里买的,一直养在那里。 往外搀扶安琴的时候,罗泽又把沙发靠背后边春凳上的书都带到了地上,精装本的画册散落了一地,那只很大的蜘蛛螺摔在了地上,发出了瓷器碎裂才有的那种十分清脆的声音。罗泽感觉是安琴手臂上那一个一个水泡爆裂了,爆裂了,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问题是,该怎么办?现在还没告诉安琴的家里人。”罗泽又站起来。 “你把衣服都穿反了。”朱小旗对罗泽说。 罗泽把薄毛衣脱了,又重新穿了一次。 季老师和朱小旗的意见一样,都认为罗泽最好回避一下,安琴的家里人由他们来通知。 “这种事必须要通知安琴的家里人。”季老师说:“那个叫顿珠的女孩你也要让她回避一下,让她回北京,你不是说她现在在北京开烤肉茶吧?她要是在,情况会更加混乱, 你先把这个顿珠送走再说。” 朱小旗对罗泽说:“季老师说得对,她在这里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 季老师的想法却马上又变了,季老师的意思是顿珠不必马上回北京,“一旦需要她做证呢,我看有这种可能,这要看安琴的伤势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反正这是麻烦事,不是那种简单的麻烦事,是乱七八糟。” “再麻烦也不至于把这个顿珠牵扯进来。”朱小旗的意思还是先让顿珠回去。 罗泽的意思和朱小旗一样,他也想要顿珠马上离开,说这件事最好不要把她牵扯进来。罗泽说就让她马上回北京。需要她的时候让她再来。再说,需要她做什么? “她只不过是在跟我*,只是*。”罗泽说。 “那你就先去送顿珠,然后你在家里等着,我通知安琴的家里人。”朱小旗对罗泽说:“现在你最好回避一下,有事我给你打电话,你看到是我的电话再接。” 顿珠一直坐在罗泽的车里,她的情绪更激动,她是越来越激动,刚才她是吓坏了,现在才稍稍清醒过来。她想不到罗泽家里会有另一个女人,她觉着自己真是不能够原谅罗泽,而且,顿珠真是给吓坏了,在那种时候,她和罗泽就要到达快乐的顶峰了,那种感觉简直接近飞机失事,如果有人体会过飞机失事的话。 人是一下子从云端倒栽下来。她都没来得及看那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女人,她现在才知道了这个女人就是安琴。顿珠觉着如果这个叫安琴的女人把那瓶开水泼向自己和罗泽她的心里还会好受些,在安琴把一瓶开水从自己头上倒下来的时候,顿珠觉着这个世界忽然毁了,紧紧搂着她的罗泽在那一瞬间忽然浑身僵硬了,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不再有力而柔软,忽然变得像石块一样僵硬了,一切都凝固了。 顿珠坐在车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方向盘上,方向盘上包着一层毛茸茸的皮毛,这样会让罗泽的手舒服一些,是让罗泽的手,不是让别人的手。她现在是既不能下车,又不能到急诊室里去,她的东西都还在罗泽的家里,她只有等,等罗泽从医院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罗泽他们在医院里做什么? 罗泽这时从医院里出来了,出了医院门,停了一下,左右看看,他感到身上有些冷,这个季节的早上是有些冷。他的车停在医院门口西边的饭店前边,树木的颜色已经开始转黄了,叶片的边缘部分已经让人感觉到了秋天。罗泽走到车跟前了,他拉开了车门,把一条腿跨进车去,另一条腿也跟了进来。 罗泽把车门关好,他没有马上开动车,他看着顿珠,顿珠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红红的。这让罗泽的内疚更加加深了。罗泽想不到会出这种事,这种事对一个人的伤害绝对不单单是肉体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伤害。 罗泽看着顿珠,顿珠看着外边,罗泽只看见顿珠的一个侧面,顿珠微微突出的嘴唇。 “嘿。”罗泽对顿珠说。 顿珠把脸转了过来,只把脸转了过来。 “我把你送到车站吧,你最好马上回北京。”罗泽说。 “你说我算什么人?”顿珠说。 “没你的事,这事全怪我。”罗泽说。 “你说我算什么人?”顿珠的眼泪慢慢涌了上来,突然流了出来。 “你别哭。”罗泽把车启动了,慢慢慢慢打着方向盘。 “我后悔。”顿珠说。后悔自己怎么会闯进到罗泽和这个叫安琴的女人的生活里来。 “我和她早就没事了。”罗泽说。 “没事她怎么还住在你家?”顿珠看着罗泽,眼里都是泪。 罗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事情现在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她怎么会睡在你的房间里?”顿珠又说。 罗泽又把车停了,他把身子转过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他手一点一点,像是在讲课。罗泽告诉顿珠是安琴自己配了他家的钥匙,而且配了不止一把,他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就是为了躲避她,因为她已经自杀了一回:因为他清清楚楚告诉了她自己不想结婚。不是不想和她结婚,是不和任何人结婚,自己是不要婚姻,要没有一点点责任地生活下去。 罗泽说根本就想不到她会在他们进家之前已经在家里了,而且又喝了那么多酒,罗泽说:“我和她早就结束了,是她不想结束,她不想结束的原因是要想和我结婚,我不会结婚,我和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性方面的关系了,很长时间没有*了,这说明我们早已经断开了。” “很长时间没关系了。”罗泽看着顿珠,发现自己是越解释越乱越复杂。 “你不要再说她。”顿珠说。 “我也没有办法?”罗泽说:“她要那样,她要那样,她就是要那样!” “她是为了你。”顿珠说。 “上次是喝了大半瓶罗眠药,又喝了半瓶消毒液。”罗泽说。 “她是为了你!”顿珠又说,觉得自己在情感上已经倾向于这个叫安琴的女人了,这个女人太可怜了。 “感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你就不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顿珠说。 “怎么改变?”罗泽把车又开动了,往自己家的方向开。 “比如,和她结婚。”顿珠说。 “不会!”罗泽说。 “你为什么?”顿珠说。 “我对你也说过,我就是不想负责任!”顿珠的话好像是激怒了罗泽,这天早上发生的事对他的刺激是太大了,罗泽重复着自己的话:“这话我也对你说过,我就是这种人,我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但别人非要我改变我的生活,这办不到,自杀和自残都不能让我改变我的想法,我要得只是性和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不会欺骗任何人,也包括你。你们愿意我就做,你们不愿意我从来都不会强迫任何人。” ------------ 第六十九 69. 顿珠看着罗泽,罗泽的话激起她心里的阵阵寒意。 “那你说错都在她那面?”顿珠说。 罗泽的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唇,他要自己不要太激动。 “我觉得我对不起她。”顿珠说。 “还有上次喝罗眠药呢?跟你没有关系吧?没吧?”罗泽说。 “我就是对不起她,要不是我在场,她不会那么冲动,她不会用开水从自己头上往下倒。”顿珠忽然哭了起来,男人们为什么都很自私。 “你别这样。”罗泽还是用一只胳膊搂了一下顿珠的腰,但马上被顿珠推开了。 “我现在觉着这么做很恶心。”顿珠说。 “我是怕你太责备自己。”罗泽说。 “不但是我,你也应该责备自己。”顿珠说。 罗泽把车往家里开的时候顿珠一直在流眼泪,她一直都不能把自己的眼泪止住。车开到了罗泽的家院门口的时候,车停了下来,罗泽却没下车,脸朝着另一个方向,好一会儿,罗泽把脸掉过来的时候,顿珠看见了罗泽的眼泪。 “我又做错了什么?”罗泽说。 “人有时候也应该改变的。”顿珠说:“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会改变,才不会改变!” 罗泽把脸伏在方向盘上,不再说话,他想不到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罗泽伏在方向盘上,他想不到安琴会这样,他不知道安琴那张脸以后还能不能看,也不知道安琴会不会有生命危险,罗泽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安琴的家人会做出什么举动。 “你还是回北京吧,我开车送你。”罗泽对顿珠说,他的主意定了。 罗泽把车开进了院子,他让顿珠坐在车上,他觉得这样会更好,他自己先进家收拾一下,他把顿珠放在他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自己也把要带的东西胡乱收拾了一下,把要穿的外衣和内裤内衣放在一个提包里,还把一双鞋子也放在了提包里,又拿了几双袜子。收拾完这些又想起了剃须刀,又想起了茶叶,把茶叶放好又想起了太阳镜。 罗泽在厅里转了转,看了看还铺在地上画了一半儿的那张大画儿,然后又去了画室,画室里的白百合还在开着,花蕊上的褐色花粉已经把白色的花瓣染得一塌糊涂。那雄性花柱上分泌出的黏液好像马上就要滴下来了,是黏黏的一滴。 罗泽把一切都收拾好了,他不明白这一次要走多少天,。会走多少天。罗泽又去了卧室,地上的碎瓷片,差点儿把他滑倒,地上的水还没有干,罗泽蹲下来,看到了安琴的头发。很大的一绺头发,这绺乌黑的头发让罗泽在心里突然感到刺疼。 罗泽犹豫了好一阵,罗泽的主意在那一瞬间突然又变了。罗泽站起来,到了厅里,看到了那一堆东两,放在沙发上的东两,都是安琴从湘西给他带回来的,一大堆,有小包儿,用土纸包着,还有用笋壳包着的东两,还有一些颜色奇异的东西,都是安琴从湘西给他带回来的。 罗泽又从家里出去,他到了车旁,弯下腰,把一条胳膊从车外伸进了车里,搂住了顿珠,随即把头也伸进了车里,把脸贴住了顿珠的脸。 “你说得对,这个时候我不能走。”罗泽说。 顿珠把罗泽的一个手指攥在了手里,她的手很凉。 “是不是全都因为我?”顿珠说。 “和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和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罗泽拍拍顿珠的后背。 “我对不起她,我不知道会出这种事。”顿珠说。 罗泽让顿珠下了车,让她先进屋里去,他要把车先开进车库,他看着她进了家。 “你歇歇,我停好车就来。”罗泽对顿珠说。 罗泽想把车先开到车库里再说。他把车往后倒,往西打方向,再往南,再往东,车便开到了车库。罗泽把车库门开了,然后把车开到了车库里,把车停好,罗泽没有马上下车,他坐在那里不动,想让自己定定神。 他看着车库里的墙,墙上挂着一把锯,一个红色的灭火器,还有一大枝干枯了的树枝,那是一枝曾经插在花瓶里的梅花,梅花早就谢了,但罗泽很喜欢那干枯的树枝,就一直把它放在这里,他想应该找个大汉罐把它插在里边。 罗泽定定地看着车库里的墙。墙上还贴着《时尚》杂志每个月赠送的那种月历,上边都是模特儿,男模特儿和女模特儿,都很漂亮,都很性感,家里没地方贴这种东西,罗泽就把这些月历都贴在了车库里边。罗泽一直那么坐着。 在他的眼睛和墙之间,有一只蜜蜂在飞着,却怎么也飞不出那一片空间,有一阵子,这只蜜蜂落在了车的挡风玻璃上,只落了一下,又马上飞了起来。后来又落在了贴在墙上的印刷品上,然后就不见了。 罗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他一直在问自己一句话:自己要不要为安琴的行为负责任。 罗泽一直坐在车里,后来竟然睡着了。他整整一晚上没有睡觉了,但他只睡了一下,顶多十分钟,或者是更短,他马上又醒了。奇怪的是他的脑子马上就变得十分清醒了。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去一下医院,他想自己应该给朱小旗打电话问一下安琴那边的情况。 罗泽回到家里的时候,顿珠已经不在了,她的东西也不见了,也就是说她走了。 以后的时问里,罗泽重复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给朱小旗打电话,也不停地给顿珠打电话,但总是打不通,连朱小旗的电话都打不通。他从画室里走到阳台上,再从阳台走到画室,从画室走到厅里,再从厅里走到卧室,卧室的床上零乱不堪,上边铺的凉席抽?滀在一起,床旁边的沙发上是罗泽的袜子,还有那两本打开的书,还有罗泽的内裤,沙发扶手上是仓促间放在那里的安全套。罗泽把安全套用两个手指捏着拿到卫生间扔到了便池里冲了。 罗泽在卫生间里的时候,朱小旗终于把电话打了过来。 “问题大不大?她们家的人都来了没?”罗泽去到阳台上接这个电话。 朱小旗在电话里告诉罗泽安琴的烫伤很厉害,医生说是二度烫伤,起码要在医院里住二十多天才能出院。安琴不但整个头部和脸部被烫成了重伤,而且胸部也烫伤了。朱小旗说安琴的家人现在都在医院。 “已经休克两次了。”朱小旗说。 “不会有生命危险吧?”罗泽说。 “我看不会吧?”朱小旗说。 “她拿起暖瓶就往自己头上倒……”罗泽又开始说了。 “你就待在家里,有什么我给你打电话。”朱小旗在电话里对罗泽说。 打电话的时候,罗泽忽然觉得胃疼起来,这也许是一种神经性的反应。罗泽去了卫生间,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想再怎么也要洗洗脸了,他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下,便打开了龙头,用凉水把自己冲了又冲,然后开始刷牙,刷牙的时候他用的力太大了,他发现自己的牙龈出了血,罗泽现在已经打乱了自己的生活次序,他一般是先刮胡子然后再洗脸,刮胡子的时候,他用力太猛了,他发现了自己下巴上已经沁出了一小点一小点的小血珠。 收拾完自己,从卫生间出来,罗泽才想起换衣服,他给自己挑了件深绿色的牛仔衬衫,里边穿了一件白圆领T恤,外边套了那件薄毛衣,换好上衣,他又换了条裤子,他在里边穿了条白色的紧身内裤,外边是条黑色牛仔裤,他又给自己挑了双橘黄色的旅游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换衣服? 把这一切都穿好,他又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看,一切都很合适。弄好了这一切,他又把自己的提箱重新收拾了一下,他找出了他那只大一点的墨绿色的提箱。把袜子和内裤从那个小提箱里又都取了出来,又重新放了一下,又找了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衫,一件红色的运动衣,还有一件牛仔衬衣。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罗泽的脑子一直处在混乱状态?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收拾这些?是在做出发准备? 罗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把画室里的小抽屉都翻了一翻,把那串战国时期的玛瑙环找了出来,这串玛瑙环一共有五十颗,是那种扁扁的圆珠,珠子在地下被埋藏的时代太久了,有三千多年了吧,上边是白白的沁,猛地一看像是一串白色的环子,只有细看才会看出是红色的玛瑙。罗泽很喜欢这串战国时期的玛瑙珠串,总是随身带着他,罗泽总觉着把这串珠子带在身上很吉祥。他就把它顺手放在了提箱里。做完这一切,罗泽坐在了那里,他想让自己好好定定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 “是准备出走?再次逃离?”罗泽问自己。 这时候手机响了。又是朱小旗打过来的。 “安琴的妹妹和她母亲去你们家了。”电话里,朱小旗的声音有些紧张,朱小旗说:“安琴她们家可能已经报了案,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报的案?怎么说的?” “她们刚刚离开医院,”朱小旗在电话里罗慰罗泽,“她们报案也不会有事,这个案件绝对不会成立,是安琴自己把自己弄成了那样,你那方面不会有责任。” “但你最好是暂时躲避一下。”朱小旗在电话里说。 接完电话,罗泽把提箱提在了手里,他决定马上就走。出门前,罗泽连着喝了两杯清凉的矿泉水,罗泽做什么都是和他父亲对着干,他父亲不喝矿泉水和纯净水只喝自来水,而罗泽就偏偏要喝矿泉水。喝完水,罗泽从家里走了出去,去了车库,把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他开得很急,差点儿把旁边邻居车库门前搭的那个灰色铁梯子碰倒,他的那个胖胖的邻居正在梯子上准备上到车库顶上喂他的鸽子,他被罗泽的莽撞吓了一跳。邻居站在梯子上和罗泽打了招呼,说了句什么?做了个什么手势,罗泽什么也没有听清。 罗泽把车开了出去,倒车倒得很猛,倒了车,车就一下子开出了小区的院门。出了小区的院门,罗泽把车往西打了方向,方向打得角度小了,速度又快,他感觉车在门口的灯杆上轻轻擦了一下,罗泽把车停了下来,他想下来看看。 但罗泽没下车,他看见了那辆出租车,在罗泽他们小区的门口停下了,紧接着,罗泽看见了安琴的妹妹和安琴的母亲慌慌张张从出租车上下来,安琴的母亲戴着一副重度近视镜,步履有些蹒跚,像是中过风的人迈的那种步子。 罗泽从安琴母亲身上感到了兴师问罪的气氛,罗泽以为车上只有白梅和她的母亲,想不到跟着下来的还有一个年轻警察,紧跟着又下来一个,是白梅的爱人顾焱。顾焱是那种见人总是笑的男人,他笑的时候总是喜欢用手把嘴捂一下,因为他前边的两颗牙齿间的缝隙很大。他们在进小区的时候被保罗老郭拦了一下。老郭和顾焱说着什么,可能是问他找谁? 老郭忽然朝外边指了指,因为老郭刚才看到了罗泽开车出去,老郭朝这边一指,安琴的妹妹和母亲就都把脸掉过来,他们看到罗泽的车了,他们马上就指手画脚地朝这边跑过来了。 罗泽的车几乎是弹了一下,一下子就射了出去。 罗泽可以从倒车镜里看到白梅和她母亲连跑了几步,还朝这边乱招手,罗泽可以从倒车镜里看到白梅和她母亲已经拦了一辆红色出租车,那辆红色出租车开动的时候,罗泽的车已经汇入了街道上的滚滚车流。一旦汇入了车流,罗泽从倒车镜里就分不清后边哪辆车是白梅和她母亲坐的那辆出租车了。街上的红色出租车很多。 车上了路,罗泽心里完全没有目标,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车开到什么地方才对。有一阵子,他又想到了黄小石,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去黄小石家了,他主要是考虑到黄小石的老婆会怎么看待自己? 她那里也够烦心了,虽然她的妹妹最后还是没离婚。要是自己再去,她虽然嘴上不会说,但在心里一定会说这个罗泽怎么又来了?罗泽想到了顿珠,他觉得顿珠这时候也许正坐在去北京的车上。罗泽是毫无目标地开着车,他把车已经开上了这个城市东边的路上,上了这条路,他就可以去北京,但他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开。 他开着车已经飞快地越过了那座桥,桥下的河里多少年已经没有水了,但市政府为了好看在桥的周围修了橡胶河坝,而且在里边蓄了水,水是碧绿的,这说明水质已经产生了恶性变化,这种毫无意义的假模假式十分让罗泽反感,更让罗泽感到可笑的是居然有旅游团专门来看这里的水。 罗泽的车已经开过了桥,过了桥再走一阵子就是师院了。这让罗泽在心里觉着很奇怪,完全是无意识,自己是开着车朝着母亲的家行进。公路的两边,摆了许多卖瓷器的摊子,那都是些庸俗不堪毫无价值的瓷器。路上的落叶被车轮轻轻地卷起来,又落下去,卷起来又落下去。 罗泽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就去母亲家,自己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母亲。罗泽总是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母亲,从小他就是这样,包括自己的性生活他都会告诉母亲。对于一般人来说这种事好像是难以启齿,但罗泽和母亲谈起这种事很自然。 罗泽十二岁上第一次遗?精的时候就去问母亲,说自己用手弄小鸡鸡的时候有东西流出来了。母亲就告诉他那是精?液,每个男人都有,也都会流出来,是正常的。 ------------ 第七十章 70. 罗泽已经把车开到了师院的门口了,前边因为车太多,罗泽只能把车速放慢,也就是这时候罗泽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拿不准自己会在母亲这里住多长时间。 问题是,他不知道安琴这一次会在医院里待多长时间?虽然朱小旗说他已经问过了烧伤科的大夫,说大约要在医院里住二十多天,罗泽还担心安琴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比如感染或发生了其他并发症。也许不只是二十多天,也许时间会更长。 罗泽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马上把方向盘又朝另一个方向打,又上了刚才那条道,公路上车很多,正是早晨的高峰期,从师院那边过来的车都要经过一个大转盘,转盘中央是个很大的花坛,种满了颜色鲜艳的大丽菊,花坛中央是一头涂成了金色的牛,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搞一个这样的雕塑,为什么是一头牛,而且是公牛,肚子下挺着那么个大家伙。为什么不是一头羊或一匹马?这头牛立在那里看着所有的车在转盘上朝着一个方向转那么一下子,然后各奔东西南北,牛的正西是那座桥。 罗泽倒车的时候速度很快,他想倒一下车,然后把车马上转到东边去,他倒车的时候,根本就想不到一辆重车正从东边急驰过来,他刚刚只来得及看到这辆重车的一部分,车的前脸儿的一部分,他甚至还看到了对方司机那张惊恐的脸,嘴张得很大,脸好像在那一刹那间已经变了形。 罗泽忙把方向盘向左打,再向左打,再向左打,要避开这辆车,罗泽把方向盘猛向左打过去的时候,这辆车是避开了,但更要命的是,迎面又是一辆大车,这辆大车的司机想不到对面会突然出现一辆白色的小车,便马上也朝另一边打方向,这样一来,这辆大车就开到了路基下边。大车的司机跳下车乱骂的时候,罗泽已经把车开出好远了。 “开慢点开慢点。”罗泽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打定了主意,去南京,就去南京,他已经想好了,就在南京艺术学院的小宾馆住一阵子,他太喜欢南京艺术学院的那个小宾馆了,平平的台阶,平平的建筑,没有一点点商业气息,像个美术馆,总是那么安静。 罗泽总是在车上放着一本全国交通图,他在车上把图看了看,算了一下,要是一路顺利的话,把车开到南京要多半天的时间,罗泽决定了,不能把车开得太快,今天先开到扬州,在那里住一夜,明天到南京正好,可以在南京看到许多好朋友。 也许,让顿珠也来一下南京?罗泽在心里想。 罗泽把车开进扬州住进宾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宾馆里很安静,前厅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当然除了总台上的那几个服务员,罗泽先到总台那里登记了一下,然后又把车重新停了一下,停到了后院。 从总台那里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罗泽有些糊涂,他站住了,看了看手里的房间牌儿,他又返身回去,又到总台那边问了一下,问自己是不是地下室的房间,问题是他不愿住地下室。总台的服务员告诉他不是地下室,虽然是要从楼梯下去,但那是一层。 罗泽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了楼梯拐角那个金碧辉煌的大花瓶,瓶里插满了大朵大朵的假花,每一朵都镶着金边,连叶子上也是这样,闪闪发光。 罗泽进到自己的房间里了,他把房间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床上的被褥刚刚换过,洁白的,他甚至俯下身子闻了闻,闻到了刚刚清洗过的味道。他又去卫生间看了看,卫生间里的一切都收拾得很好,浴缸里也很干净,他又把洗浴用的毛巾都看了看,也都是刚刚换过的。 罗泽把脸洗了洗,他准备先出去吃饭,他觉得肚子饿了,从上午到现在他还什么东西都没吃过,只喝了些水。洗完脸,罗泽把自己随身带的钱都存在了宾馆每个客房里都有的密码箱里,他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密码,也就是他母亲的生日:1923614。做完这一切,罗泽用室内电话问了一下餐厅在什么地方,然后就乘电梯上去了。 已经过了就餐的最忙碌的时间。餐厅里很安静,这很合罗泽的心意。罗泽想自己应该好好儿吃一顿晚餐了,一切都不用去想,手机响了几次,他都没有去接,响就让它们去响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好像是,有了上次的经验,罗泽在心理上能够接受了。 无论在什么地方就餐,罗泽总是喜欢把座位选在靠窗子的地方,现在他可以看到对面楼下那一人高的蜀葵,在宾馆院子里的灯光照耀下,在风里摇着,因为这种花总是长得很高,有时候长得要比一个人都高,又特别的爱开花,虽然是晚上了,但是在宾馆照耀下,罗泽依然能分辨出蜀葵花的颜色,粉的,红的,紫的,白的,白的那种的花心是黑的,特别的有水墨的味道。这些蜀葵在风里摇着。 这时候服务员把他点的菜一样一样端了上来。罗泽给自己点了一例狮子头,在扬州必须要吃这道菜,还有一例法式煽蜗牛,这是罗泽喜欢的菜。还有一例香煎银雪鱼,这例香煎银雪鱼一端上来就让罗泽的食欲沸腾了起来,简直是沸腾。方方的一块,红红的,亮亮的,配着两片洋芹叶子。 三个菜够罗泽吃了,罗泽还要了一个清炒芦笋,主食罗泽没要扬州炒饭,他要的是白米饭,罗泽准备明天早上吃一次扬州炒饭,就着那一碗汤。这种吃法,只有在扬州才能吃到,是正宗。 罗泽吃香煎银雪鱼的时候像个孩子,脖子上挂的那个“除盖障菩萨”小铜牌饰总是碰到碟子。那个小铜牌是个狭长的小牌儿,却是四世纪的印度文物,罗泽一直带在脖子上。罗泽把这个牌饰往脖子后边转了转,这样就好多了。 这么做的时候他就又想起了顿珠,顿珠给自己的那块绿松石真是漂亮,颜色好,形状也好,是说圆不圆,有棱有角的那种,做一个耳饰一定十分漂亮。这一次出来,罗泽准备给自己找一个很好的耳饰,罗泽是太喜欢耳饰了。要不就特别大,要不就特别小,小米粒那么一小颗。钉在耳部的上耳轮那里,有点儿闪光,不细看还看不到,很长时间了,罗泽一直想戴个耳饰。 罗泽先吃完了银雪鱼,然后开始吃法式煽蜗牛,他用狭长的面包条儿把蜗牛里的汁一点点一点点都沽了起来。罗泽总是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吃那份儿狮子头。狮子头做得很好,颜色粉粉的很干净的感觉,最后罗泽用狮子头的清汤把米饭泡了一下,就着清炒芦笋慢慢吃掉。 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罗泽觉得自己是吃得有些多了,但他还想回去再喝点茶。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儿。很漂亮的女孩儿,真是苗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罗泽进了电梯,想不到那女孩儿也跟着进了电梯,罗泽以为这女孩儿是宾馆里开电梯的。想不到这女孩问罗泽要不要按摩服务。 罗泽看着这个女孩儿,觉得自己已经冲动了起来,昨天的事情让他从云端一头栽了下去。是应该再把那种感觉马上找回来,要是不找回来,罗泽真是有点为自己担心了,担心自己经过了那么大的刺激会不会留下什么毛病。 罗泽告诉了这个女孩儿自己的房间号。 “现在方便吗?”那女孩儿笑着说。 “现在行吗?”罗泽说。 “可以。”女孩儿说。 “我要全部。”罗泽说,他怕女孩儿没有懂他的意思。 “全部服务,可以吗?”罗泽又问了一声。 “可以。”女孩儿说。 “安全不安全?”罗泽又有点儿不放心了。这时候电梯已经到了,在出电梯的时候女孩小声说这里很安全,不会出任何事。出了电梯之后,那女孩就跟在了罗泽的后边。走廊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 “现在早不早?”罗泽小声问了一下女孩。 “可以。”女孩说。 那个女孩就笑了起来,她从心里已经开始喜欢了罗泽,罗泽的那双眼睛让她喜欢,那么忧郁,那么吸引人。而且从他们接触开始罗泽始终没有讲价,这和别的客人不一样。 进了房间以后,罗泽抱了一下这个女孩儿,又告诉她,他是不要一下,而是要一夜。 “可以不可以?”罗泽说。 “可以。”女孩儿说。 “是一夜,不是一下,你懂不懂?”罗泽又说。 “可以。”女孩儿又说。 罗泽已经冲动了起来,他先去了一下卫生间,他没有关门,没这个必要,他叉开两腿小便了一下,声音很大。他在卫生间里又小声问这个女孩儿她那里有没有安全套,都是些什么样的安全套。 “你放心。”女孩儿在屋里说。 罗泽从卫生间里出来,他不知道女孩儿说得放心是什么意思?是让他放心她没有病?还是让他放心她那里有安全套。 罗泽站在那里开始脱衣服了…… 天快亮的时候,罗泽和女孩儿又来了一次,然后罗泽睡着了,那女孩儿就躺在他的旁边。朦朦胧胧中,罗泽看着背对着自己躺在那里的女孩儿,毛巾被下的身体曲线很好看,这女孩儿很不错,只是在做完第二次的时候她可能是太累了,是后半夜的时候,罗泽再想做一次的时候女孩儿有些不高兴,说“睡觉,睡觉”。罗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早上天快亮的时候可能女孩儿已经休息了过来,这一次罗泽又提出了再做一次,那女孩儿配合的真是好。 女孩离开房间的时候,罗泽把钱给了她。那女孩在门口的灯下把钱数了数,她很高兴罗泽多给了她二百,罗泽给了女孩儿八百。女孩儿离开房间后罗泽又躺了一会儿,然后起来把自己的卫生清理了一下。 上楼吃早餐的时候,罗泽把提包先放在了车上,然后退了房。吃早餐的时候,罗泽很注意其他桌子上的人,他没发现那个女孩儿。早餐让罗泽高兴的是有扬州炒饭,真正的金镶银,黄白二色很能引动罗泽的食欲。 早上这一餐是免费的,罗泽吃了一碗炒饭,喝了一碗汤。罗泽对自己说足够了,但他还是又吃了一个茶蛋,罗泽觉着自己应该补充一下体力了,昨天晚上的支出太大。 吃早餐的时候,罗泽已经能觉出自己的睡眠有点不足了,脑袋有点发懵,去洗手间小便的时候,他低头好好儿看了看自己下边,下边好像没什么异常。 “没事,那是个好女孩儿。”罗泽对自己说。 罗泽开了车从宾馆出来,朝东拐,一直朝东拐,昨天他已经问好了怎么去南京的路,但他还是在路边又问了一下,问怎么往南京走?路边的人告诉他从平山堂那边一直开下去,到了下一个路口再朝南开。罗泽便把车从平山堂那边开下去,这是条弯道特别多的坡路,也可以说是山路,好像往北就是个山,往北那边的路上设着路障,路障上用红油漆写着“正在施工禁止通行”的字样。 罗泽把车慢慢开下去,无意中他加快了速度,前边的急转弯其实角度并不是有多么急。罗泽把车转过弯来,他一直没发现前边的车,突然发现对面的车时,罗泽只能马上把方向盘往左打,猛地往左打,他用力把方向盘猛地往左打,因为他无法把方向朝右打,右边是一个陡坡,方向盘朝左打过去后,对面的车是躲过了,但是对面这辆车的后面还紧跟着一辆车。 后边紧跟着的这辆车已经来不及做任何调整,因为距离太近,罗泽的小车一下子被撞了起来,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车头先是从左边被撞了起来,起来了,起来了,立起来了,然后是再朝右边倒下去,倒下去了,倒下去了,在罗泽的小车朝右边倒下去的时候,又马上被右边上来的车“嘭”的一声又撞了起来,不是撞,而是弹,车与车之间产生的力量居然会那么巨大,罗泽的车像是要被弹得飞起来,真是飞了一下,离开地面了,离开地面了,却又重重地落了下来,落下来的时候,恰恰被一前一后的两辆车又同时撞了一下。 罗泽的小车被撞得弹起来的那一霎那,罗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在车里被猛地转了一个弯儿,身子一下子打横了,那种无形的力量真是太大了,罗泽的头一下子就被挤在方向盘的下边了,手刹的杠子重重把他头碰了一下。然后,罗泽的车就被两辆车死死挤在了一起,是两辆车一下子同时再一次把罗泽的车重重撞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罗泽看到了自己的脚,悬在自己的上方,其中的一只鞋的鞋带儿开了,他已经分不清是哪一只鞋,鞋带怎么会开,而且,一只鞋子也掉了下来。为什么?他还想了一下。也许只是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罗泽从小到大总是被一些很微小的细节吸引。 “啊呀!啊呀!啊呀!啊呀!” 路边的人马上听到了罗泽惊恐凄厉的叫声。 罗泽惊恐的叫声在车与车的碰撞中显得特别的刺耳而且怕人。 “啊呀!啊呀!啊呀!啊呀!” 车的碰撞终于停止后,罗泽的叫声更加刺耳怕人。 路边的人都朝罗泽的车跑过来,还有那两个司机,也都面无人色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首先是看到了车旁边地上的罗泽的一只脚,在地上,这简直不像是一只脚,是血肉模糊的一段肉体,就在车的旁边,车在那里立着,已经是扁扁的了,车里的人被挤在车里,发出不停的凄惨的叫声。 紧接着的是,车外也有人尖声叫了起来,是个小女孩儿,她看到了罗泽的那只脚,不是脚而是连着一段小腿的罗泽身上的一部分,已经是血肉模糊,是一摊血,是一摊肉,是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像是一件孩子们玩儿的恐怖玩具,在那里放着。怎么会是这样?人们又看到了车里边的人的另一只脚,从车门里伸了出来,耷拉着,像是也要马上掉下来,但又不掉下来,就那么耷拉着,血却是不停在从那只脚上滴下来,在地上马上就汇成了一摊。 车外的那个小女孩叫得更厉害了,她好像要被吓死了,但她偏偏又不走开,一直站在那里尖叫。 ------------ 第七十一章 71. 身子给死死挤在车里的罗泽凄厉地叫着,叫着,叫着。 罗泽先是听到了“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刺耳的响声,紧接着又听到了一阵阵的说话声。后来他就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两个工人终于用那种小型切割机把挤在一起的车身切割了开来,动手把挤得变了形的车门和车顶从中间切割开一条缝,他们只是把车门和车顶部分切开了一条缝隙,然后外边的人们就可以把车门和车顶分开了,这样一来,被挤在里边的罗泽就可以被从夹得死死的车身里救了出来。 罗泽是迷迷糊糊,他想睁开眼睛,也许只是想,只是一种飘飘忽忽的意识,也许是灵魂在那里看着自己被从车里抬了出来,抬他的人用扬州话大声说: “放平,放平,一点点都不能让他翻身。一定要放平。” “这边低一点,这边低一点。” 罗泽是被小心翼翼地从被切割开的车里弄了出来,是四个人,都穿着白大褂,然后罗泽就被放在一个担架上了,在罗泽被放到担架上之前,有人在他的身上安放了固定器,把他的颈部和胸部,还有腿的膝盖部位都固定了起来,是用一种蛋黄色的塑料壳子样的东西。罗泽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像是一个蜗牛了,已经钻到一个壳子里了。已经被同定在一个壳子里了,已经安全了。必须要用夹子才能再把他从里边夹出来。就像昨天他吃法式煽蜗牛,用夹子才能把蜗牛肉夹出来。 还有一个人,把罗泽已经被轧断掉在地上的那一部分,血肉模糊的那一部分,脚和一小部分小腿的那一部分也放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拿上了车。 罗泽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五天以前发生的事情是在五天之后才在罗泽的脑子里重新播放,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的意识真是一件令人惊叹而又永远无法说清的东两。种种景象都可以像录像一样在人的意识里被录制,但任何医学家也说不清它被录制在人的脑子里的哪个部位,怎么录制,色彩和声音又是怎么被储存的。 罗泽住的病房真是很大,像这样大的病房在医院里没有几套。病房是里外间,里间的病房甚至有一个卫生间,卫生间也很大,有很大的洗漱台,还有淋浴没施,还有浴缸。病房里还有冰箱,只是这冰箱小一些,可以放一些食品和需要冷藏的药品。病房的外间有一张单人床,床上是医院里的被褥,雪白的,上边有一个十分醒目的红十字。 被子叠着,上边的枕头上蒙着一个颜色极其俗不可耐的粉颜色的枕巾。床旁边是沙发,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张二人沙发,沙发上一律是大绿格子的坐垫和靠垫。沙发对面是电视机,可以让人坐在这里看看电视。电视机放在一个长方形的储物柜上。现在罗泽的病房里放了许多鲜花和水果,因为鲜花太多,只好把一部分放到外边的屋子里来。罗泽画画儿挣的钱让他可以住最好的病房,但这一次却是罗泽的父亲把罗泽安排到这里的。 医院的人从罗泽的手机里查到了一些电话号码,然后很容易就找到了罗泽的熟人,罗泽的家人和朋友们才知道罗泽在扬州出事了。出事的第二天晚上,罗泽的父亲和母亲便急匆匆赶到了扬州。 罗泽的父亲罗寒松既是名满天下也是朋友满天下,他给扬州那边的朋友打了电话,请他们给罗泽罗排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病房。扬州的书画界朋友马上都知道了罗寒松的儿子罗泽出车祸的事。马上有人把罗寒松要来扬州的事报告了喜欢书画的市领导,医院那边的罗排当然错不了。罗泽又从抢救他的那家医院转到了另一家医院。 罗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已经整整五天了,他的残留的双腿已经被石膏局部固定了,在罗泽昏迷的时候,他的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近于抽?畜的那种动弹。罗泽的身上现在搭了一个形状像是半圆形帐篷的东西,他的大半个人几乎都在这半圆形的帐篷里,只有上半身露在外边。 当大夫往罗泽的身体里慢慢慢慢插导尿管的时候,昏迷中的罗泽的两只手不安地动了起来,主治大夫在旁边说了一声,说:“病人很快就会醒过来。” “这只是轻度昏迷。”主治大夫又说。 “这还能算是轻度昏迷?”不知是谁在旁边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已经五天了还会是轻度昏迷?”不知谁又在旁边说。 “医学上的轻度昏迷和你们理解的不是一会事。”是大夫的声音。 “会醒来吗?”有人在低声问。 “上半身没什么问题,以后需要安装假肢,他这个截肢的部位还很好,配假肢配得好的话还会看不出来,可惜两只脚没了。”是大夫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守护在罗泽旁边的人总是看到罗泽的手在重复着一个动作,就是在他的生殖器上方做着一个单调而毫无实际意义的事,手在生殖器上方不罗地动,不停地动,但他又无法接触到自己的生殖器。导尿管刺激着罗泽的神经,所以他的生殖器总是处在半*状态。 主治大夫说:“这没关系,许多病人插导尿管都有这种反应。” “病人很快就会醒来。”主治大夫说他可以保证病人的神经系统没有受到伤害。 第六天的时候,罗泽突然睁开了眼,罗泽睁开眼的时候几乎是被吓了一跳,他看到了两只十分熟悉的东西,很巨大,什么?这是什么?罗泽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离自己那么近,是太近了,是眼睛,罗泽记忆起来了,这是眼睛,或者是这两只眼睛太大了,好半天,罗泽才明白过来这是母亲的眼睛。母亲居然会离自己那么近,为什么这么近,这样一来,好像耶双眼睛已经贴在了他自己的鼻子上,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泽泽,泽泽。”是母亲的声音,很急促。 紧接着罗泽就看到了母亲眼里的泪,一大滴,从眼角里流了出来。 “泽泽,泽泽。”这还是母亲的声音,很急促。 罗泽想动一动,想把脸转一下,却觉得脖子动不了,这样一来他只好把眼睛转了过去,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想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还是看到了花,病房南边的窗台上放着许多鲜花,还有地上,有花篮,花篮里边的花总是一个扇形,扇形的花,衬着大片大片的铁树叶子。罗泽又把眼睛往另一边转,他想看看周围,这一边,他看到了父亲,父亲脸部的表情十分忧郁,罗泽从来都没见过父亲的表情如此忧郁过。 罗泽的眼睛和父亲的眼睛终于对视在一起了。父亲的脸像电影镜头一样慢慢慢慢摇近了过来,近到那两只忧郁的眼睛就像是也要长在罗泽的鼻子上了。这两只眼睛永远是冷漠的,没一点点热情,却真是让人奇怪,居然忽然有眼泪在里边积蓄了起来。 “泽泽。”是父亲的声音,声音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泽泽!”父亲又说了一声。 罗泽的嘴动了动,只是动了动,奇怪的是没有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 “泽泽,你怎么总是做傻事?”这是父亲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却真是悦耳。 罗泽的父亲这么一说罗泽的母亲也跟着马上说了话,罗泽的母亲说:“为什么泽泽一醒过来你就说这种话,你说泽泽是做傻事,是那个安琴做傻事,那个安琴只不过是个酒鬼!她把她自己弄成那样不说,还把泽泽也弄成这样。” 罗泽的母亲已经很长时间不和罗泽的父亲争执了,这时又争执了起来。是这种争执让他们忽然更像是夫妻了,夫妻之间就是这样,不说话是不正常,争执是正常而且显得亲切。 “他明明是在做傻事。”罗泽的父亲又说了一句。 “傻事。”罗泽的嘴里终于发出声音了,他好像是睡了一大觉,现在终于醒过来了。 “你想起来了?”是父亲的声音。 “傻事。”罗泽又重复了一次。 “你想起什么来了?”罗泽的父亲把脸靠罗泽更近了。 “傻事。”罗泽又重复了一句。 “他是想起来了。”罗泽的父亲对罗泽的母亲说, “他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傻事。” “你怎么又说傻事,你做的傻事才是傻事。”罗泽的母亲说。 “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罗泽的父亲又问罗泽。 “什么地方?”罗泽说。 “扬州,这是在扬州。”罗泽的父亲说。 “扬州?”罗泽说。 “对呀,扬州。”罗泽的母亲在另一边说,说:“我们都到扬州来了,但这可不是旅游。”罗泽的母亲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却突然哭了起来,是怎么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她本来可以离开,到外边的屋子里去哭,但她却要自己不要哭,停住哭,这么一想她就哭得更加厉害了。 罗泽的父亲站起来,转到了床的这边,把罗泽的母亲扶起来,要她去外边,要她别哭。另外一个人,也从另一边扶着罗泽的母亲,把她搀到了外边的屋子。 “什么事,自己这不是醒过来了吗?”罗泽在脑子里对自己说,如果一个人可以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说话的话。罗泽是在对自己说话。母亲怎么会哭成个那样,罗泽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母亲哭过。 “那件事,本来就与泽泽没关系,他为什么开车跑,这还不是傻事?”罗泽听到了,听到了的父亲在外边的屋子说。 “这回好了,这回好了,没事了,命保住了就不错了。”是罗泽父亲的声音。 罗泽母亲的哭声已经停了,罗泽又睁开了眼,他看见母亲又进来了,还有父亲。罗泽把脸侧了侧,看见母亲去了卫生间,她准备给罗泽擦一下了。她用盆子接了水,试了试水温,又把毛巾在龙头下先洗了又洗,然后闻了闻。 罗泽忽然觉着自己十分累了,是困倦,是一种阻挡不住的困倦,这种由创伤带来的困倦把罗泽的一半神志留在现实中,另一半谁也说不清留在了什么地方,是迷迷糊糊,但他还是能听见父亲和母亲说话。这时好像有人进来了。是他母亲,端着盆子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焦急地对这个人说她的儿子泽泽怎么只会说这两个字?那个陌生的声音马上插了进来,说病人恢复得很好。 “五天第一次醒来你让他能说多少话?”这个陌生的声音说。 “脑子不会有问题吧?”是父亲的声音,这声音让罗泽很感动。 “脑电图挺好,没伤着脑子。”陌生的声音说。 “下边呢,是不是再拍一个片子?”是父亲的声音。 “可以再拍一下。”陌生的声音说:“你儿子只是腿上的问题,上边都没有问题。” “用不用再导尿?”是父亲的声音,父亲说:“总是这样插着,会不会感染,而且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充血,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对以后的生活产生影响?五天总这样怎么行?他这么年轻,他还没有结婚。” “不会,明天可以把导尿管取下去观察一下。”陌生的声音说。 这些声音,罗泽都能够一句不落地听到耳朵里,但他就是困极了,睁不开眼睛。 他这时感觉到了一双手,在他的身上,他明白是母亲的手,是在用热毛巾给他擦拭胳膊和胸部,从胸部又擦下去,擦到小肚子那里,他又感觉到母亲的手抽了回去,那热毛巾也收了回去,他马上听到了洗毛巾的水的声音,然后那热毛巾叉擦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根插着导尿管部位,毛巾擦到了他的大腿内侧和外侧,擦到这里毛巾就再不往下了。 罗泽的脑子在一点一点清醒过来。母亲手里的毛巾这时候又抽了出去,然后又是“哗哗哗哗”的涮毛巾声音,然后那毛巾又伸了进来。这一回是从他的腰后边把毛巾探了进来,毛巾擦在罗泽的肛?门的那个地方,一种痒的感觉传导了过来。这让他想到他的小时候。小时候每逢这种时候他都要忍不住笑,或者是,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这时有泪水从罗泽的眼里慢慢慢慢流了下来。 罗泽的母亲吃了一惊,她看见罗泽的眼泪了。 罗泽这时候又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笑了一下。 “傻事。”罗泽又说了一声。 “你以后别干傻事。”罗泽的母亲说。 “这可是你说的。”罗泽的父亲马上在一边说了。 病房里这时候又进来了人,是罗泽父亲请来的工人,他要那两个工人给罗泽做一个可以推动的四四方方的类似于凳子的东西,可以让罗泽坐在上边去卫生间,当然现在他还不能够,但他马上就要自己料理自己了。 那两个工人把卫生间的门量了一下,又到罗泽的床这边把床的高度量了一下。他们比划着,说着他们的想法,罗泽的父亲坐在窗户那边的椅子上忧郁地听着这两个工人说话。那两个工人说要把凳子做得比床低一些,这样一来病人就可以从床上直接挪到可以推动的凳子上来,而这个凳子的宽度既要能够穿过卫生间的门,还要能够保证稳稳当当地架在卫生间的便池上。那两个工人已经把尺寸量好了。 那两个工人从病房里走出去的时候,罗泽忽然看到了朱小旗,不会吧?朱小旗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才站在什么地方?朱小旗怎么也来了?现在他过来了,把身子朝罗泽俯了下来,用一只手抓住了罗泽的手,朱小旗凑近了罗泽的耳朵。 “泽泽,这下好了。”朱小旗小声小声地说,声音居然有些颤。 “傻事?”罗泽的声音很微弱。 “没大事,放心,你上边没事,只是腿有一点点麻烦。”朱小旗说。 “傻事?”罗泽说。 “你知道你整整躺了几天?”朱小旗没有说罗泽昏迷了几天,而是说他躺了几天。 罗泽没说话,看着朱小旗。 “你整整躺了五天。”朱小旗伸出一只手,张着:“五天。” “你想吃点什么?”朱小旗靠近了罗泽,问。 “薯片儿。”罗泽突然说。 “薯片儿?你说薯片儿。”朱小旗笑了,他笑罗泽昏迷了五天之后想到了薯片儿,这是怎么回事?罗泽的母亲也听到了,说什么薯片儿,薯片儿?什么薯片儿? “泽泽你说什么?”罗泽的母亲靠近了罗泽。 “炸薯片儿。”罗泽说。 “你说炸薯片儿?”罗泽的母亲说。 罗泽并不是想吃炸薯片儿,他忽然想到了黄小石,黄小石总在那里吃薯片儿的样子。 “炸薯片儿。”罗泽又说。 “他想吃炸薯片儿?”朱小旗说。 这时罗泽的父亲也过来了,看看罗泽,皱着眉头,说:“怎么想吃炸薯片儿?” “是不是想吃肯德基的炸薯片儿。”罗泽的母亲说。 “他怎么想吃薯片儿?”罗泽的父亲说这很难让人理解。 朱小旗把脸靠近罗泽,告诉他黄小石也来了,来了两天了,赶到扬州来了。 “我让他来吧?”朱小旗说。 罗泽点点头,问朱小旗:“黄小石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朱小旗说。 这时候,罗泽的母亲和父亲又在罗泽的病床边坐下来了,这样一来,朱小旗就站到了一旁。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商量了好多次了,可以说是一直在商量。 罗泽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罗泽,这种事只能由他们进行,由他们来把罗泽两只脚已经被截掉的事告诉罗泽。罗泽的父亲已经问过大夫,他问的问题是罗泽的血压和心脏情况,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承受不住?比如说把两只脚的真实情况告诉病人病人会不会出意外。 大夫说:“不会,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有的病人可以迟一天告诉他,有的病人简直就不用别人告诉他,病人能够凭感觉,凭什么感觉连神经科大夫也说不清。有些病人你看他一直昏迷着,人事不省,但一醒来就会问我的腿呢?我的胳膊呢?我的手呢?一般这种病人都会在梦里明白自己的事,人体真是太奇妙了,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 “是不是应该告诉他?”罗泽的父亲想听听医生的意见。 “你迟早都要告诉他。”大夫说。 “现在就告诉他?”罗泽的父亲看着大夫。 “我看他能受得了。”大夫说。 “告诉他吧?”罗泽的父亲又问罗泽的母亲。 “这是迟早的事。”罗泽的母亲就又哭了起来,点点头。 这时候,黄小石也从外边进来了,他和朱小旗一并站在进门那地方。 罗泽的父亲,把罗泽的一只手抓紧了,他还没说话,眼睛里就又有了泪水。坐在另一边的罗泽的母亲,也用一只手抓紧了罗泽的另一只手。奇怪的是她这时倒没了眼泪,她与罗泽父亲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把另一只手按住了罗泽的身子。 罗泽父亲的声音很低,语调很缓慢。他对儿子罗泽从来都没这样说过话,他对罗泽说:“儿子你要坚强些,你是个男人你知道不知道?”罗泽的父亲这么说的时候罗泽就紧张开了,脑子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楚了。他想坐起来。 “你是男人你知道不知道?”罗泽的父亲说。 “知道。”罗泽说。 “你坚强不坚强?”罗泽的父亲说。 “坚强。”罗泽这么说的时候有些滑稽,罗泽从小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能挺住?”罗泽的父亲说。 “能。”罗泽说。 接下来,还没等罗泽的父亲再次开口,倒是罗泽开了口。 他想起出事那一瞬间的事了,那只脚就悬在自己的头上,这几天,他虽然昏迷着,但他总觉着自己在浮起来,浮起来,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在那里玩儿滑板,从学生那里抢了一个滑板就玩儿了起来,他总是看到自己的那两只脚,是那么灵活,在滑板上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双跳一下,单跳一下,滑得是那么好,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罗泽从来都没有碰过滑板。 “我的脚是不是出事了?”罗泽看着父亲,他要自己别看母亲。 “是。”罗泽的父亲点点头。 “哪只脚?”罗泽说。 罗泽的父亲突然觉得难以回答了,但他还是说了,其实他不说,罗泽已经感觉到了,罗泽从父亲和母亲紧紧攥着他的手感到了,母亲的手在抖,简直是“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地抖,父亲的手却像是一把钳子,一把拧螺丝的钳子,把自己的手紧紧紧紧拧住了。 “两只脚都没了。”罗泽的父亲看着罗泽。 罗泽没反应,不动,也不叫喊,很平静,像是没听懂。 “两只脚都没了。”罗泽的父亲又说了一句,既然已经说了,他就要把话清清楚楚告诉给罗泽。 罗泽还是没说话,也没动,很平静,他突然惊叫起来是过了好一会儿后的事。朱小旗和黄小石让罗泽的父母出去,到外边坐一坐,他俩一左一右接替了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坐在了罗泽的旁边,罗泽就是这时候尖叫了起来。 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坐在外边,猛地,听到了儿子罗泽的尖叫,罗泽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这样尖叫过。罗泽尖叫的时候,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非要看看自己的下边,这倒让黄小石和朱小旗觉得有些意外。 他俩一直担心罗泽非要看一下自己被截过肢的腿,他俩在电视里看过太多这样的情节。罗泽只是叫,叫出了一头的汗。 ------------ 第七十二章 72. 在罗泽喊叫的时候,他想到了安琴,想到了安琴的脸和手,还有就是自己放在安琴腿上的两只脚,那天他和她刚刚在浴缸里做过爱,安琴说要给他剪剪指甲了,安琴先给他剪了手指甲,剪得很仔细,一点一点地剪,然后又开始给他剪脚指甲,他的两只大脚就放在安琴并起来的腿上,罗泽的脚很好看,脚的第二个指头要比第一个指头长一些。 罗泽的脚在安琴的手里,安琴的手是那么温暖,安琴给他慢慢地剪着,剪完还要给他的脚指甲上涂一点透明的指甲油,因为罗泽右脚的大拇指指甲总是在干裂,裂那么一点点。 安琴给罗泽涂指甲油的时候,罗泽叫了起来,罗泽说他要穿沙滩鞋,十个脚指头都要露在外边,罗泽对安琴叫了起来: “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罗泽尖叫着,叫得满脸是汗,黄小石和朱小旗一左一右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后来罗泽不再叫,满脸的汗变成了眼泪。罗泽要坐起来,黄小石和朱小旗扶他坐起来,罗泽坐起来后,用胳膊一左一右紧紧地搂住了他的好朋友,把黄小石和朱小旗紧紧搂着,三个人的头紧紧挨着,三个人都泣不成声,满脸是泪。 “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罗泽忽然不哭了,侧过脸问黄小石,问是不是自己正在做梦? 罗泽从扬州回来的时候已经下过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罗泽坐着轮椅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屋子被重新收拾了,堆在那里的大画儿都被收拾了起来,都被放在画室的画案上,厅里的玻璃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百合,卧室也重新收拾过了,床上的床单已经换了,这一切都是季老师帮助收拾的。 罗泽推着轮椅在自己的屋子里转来转去,他去了自己的小画室,画室里的一切也都没有变化,只是那盆天竹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实。果实是橙红色的,还没有变成大红。画室里还放着一盆菊花,是邻居送过来的,那个老女人每年都要种许多菊花。 罗泽也只能在他的家里稍待几天,然后就住到他的母亲那里去,在这边,没有人能够照顾他。罗泽的父亲要去台湾了,罗泽的父亲准备给罗泽雇一个年轻的男保姆。罗泽的父亲现在总是按时按点让饭店那边把饭送来,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像个父亲,后来罗泽的父亲不用再敲门,也不用罗泽再过去开门,罗泽让父亲拿着自己的钥匙去配了一把钥匙。从罗泽长这么大,罗泽从来都没有像现在和父亲的关系这样好,这样融洽。 “咱们是不是更像弟兄。”罗泽的父亲对罗泽说。 “当然是更像弟兄好。”罗泽说,虽然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有些别扭。罗泽在心里说:父亲和儿子怎么能是兄弟?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 父亲这天开了口,说他的主意已经变了,过几天,要给罗泽雇一个男保姆来照看他。 “不用,过几天我去我妈那边。”罗泽说自己已经能推着轮椅走了。 “你妈要随我一起去台湾。”罗泽的父亲很平静地说。 “我妈随你去?”罗泽几乎是吃了一惊。 “你妈随我去,行吧?”罗泽父亲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把手抬了起来,他要扶一下罗泽,让他能够稳稳地把身子,不,把轮椅转一个弯,转过来。 罗泽的父亲很平静地说:“你妈随我去,行不行?她出去的机会不太多。” “真是我妈随你去?”罗泽又问了一句。 “对,你妈随我一起去。”罗泽的父亲说。 罗泽很想问一句姜小兰呢?那个姜小兰呢? 那个姜小兰呢?罗泽心里想,怎么结束的?说结束就结束了? 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饭店那边订的饭已经送了过来,都已经在餐厅里摆好了。 罗泽刚刚洗过一个澡,罗泽的父亲配合着他洗澡,帮他慢慢慢慢进到浴缸里,再帮他慢慢慢慢从浴缸里出来,再帮他慢慢慢慢坐在轮椅上,罗泽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不习惯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裸体,不习惯让父亲抱着他,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罗泽开始坐在轮椅上穿衣服,天气已经很冷了,罗泽先把内裤先穿上,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对自己被截掉的那两条残腿。他坐在椅子上,抬起一条腿,他永远也不会再看到自己的脚,他把这条腿从SK内裤的一侧穿进去,又抬起另一条腿,又把另一条腿从内裤的另一侧穿进去,然后是穿保暖内衣,是纯白色的。 穿完内衣,罗泽又穿了一条纯白色的薄毛裤,上边是浅黄色的毛衣,毛衣的领子是个小开口,拉起来便是立领,拉开便是个小开领。然后罗泽开始穿袜子,白色的厚线袜,他穿了一只,把它套在残腿上,再穿一只,再把它套在另一条残腿上。然后再穿外边的裤子。 罗泽的父亲一直坐在那里看儿子穿衣服,这让他觉得很陌生又很熟悉。他好长时间没有看着罗泽穿衣服了,这让他想起儿子的小时候,他带他去公园,他总是要打滑梯,打了一次又打一次,打了一次又打一次,总是打个没够,这让他很烦。想不到儿子已经三十了。 罗泽已经穿好了衣服,在轮椅上坐正了。 罗泽的父亲还坐在那里,看着罗泽,却突然说起安琴的事,罗泽的父亲告诉罗泽,说安琴早上来过了:“她想见你,又不敢见你,你睡觉的时候。” 罗泽的父亲拍拍浴缸,站了起来,从卫生间出去,去了阳台,他去阳台把一个很大的榴莲拿了过来,这个很大的榴莲已经裂开了,散发出让一般人很难接受的气味。罗泽的父亲看看罗泽,又看看左右,还是这只大榴莲放在了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这样一来,他只好就站在了那里,他对儿子罗泽说: “这是安琴给你拿过来的榴莲。” 罗泽没动,看着那个榴莲,因为这时候外边有了动静,听开门的声音就知道是罗泽的母亲。现在罗泽的家一共有三套钥匙,罗泽一套,罗泽的母亲和父亲各一套,他们都可以自己开门进来。罗泽的母亲一从外边进来,罗泽就听到了厨房里盘盘碟碟磕碰的声音,罗泽知道母亲是在把扣着菜肴的盘子一个一个打开。然后,父亲就把罗泽推到了餐厅里。 饭店送来的饭菜有些凉了,但正好吃。罗泽这是第一次和父母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吃饭。这让罗泽觉得有些陌生,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这种感觉马上就消失了。饭店里一共送来三道主菜,罗泽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三道菜的,肯定是母亲对父亲说过。 罗泽不止一次开车带母亲去饭店吃这三道菜,一道是香煎银雪鱼,这道菜总是做得那么诱人食欲,红红的一块,上边配着洋芹的叶子。一道是狮子头,用那种小小的带盖白瓷盅盛着,还有一道是法式煽蜗牛,是用金属扣盘扣着。这三道菜之外,还有两道蔬菜,一道是清炒芦笋,一道是清炒菜心。这顿饭吃得很正式。 真正的一家人说什么都不需要铺垫。 “妈。你准备给我爸去当一次翻译?”罗泽说。 “我的专业是英语,那边是台湾,还用什么翻泽?”罗泽的母亲笑了起来。 “我的脑子里想到法国了。”罗泽也笑了起来。 “法国我也要去一趟。”罗泽的父亲说。 罗泽的父亲吃饭更讲究,每用一次筷子都要用餐巾纸擦擦,他的筷子上不能有一点点残留物,他还要把吃剩的东西或残屑都放在一个盘子里,桌上一点点残渣都不能有。 “你最好去英国。”罗泽的母亲对罗泽的父亲说,说到时候她就能派上用场了。 “师院那边的家里怎么办?”罗泽侧过脸,问母亲。 “我去扬州之前就已经弄好了,那些东西都放在银行了。”罗泽的母亲说。 “后边呢?”罗泽又问父亲。 “都收拾好了,有学生给看着。”罗泽的父亲在低头喝汤,喝调羹里的汤。 吃完饭,罗泽的父亲和母亲又到后边去了,母亲已经把餐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屋子里,只剩下罗泽一个人的时候,他去了卫生间,他慢慢慢慢把轮椅转进卫生间的门,又慢慢慢慢把轮椅转到浴缸旁,他把身子朝前倾,朝前倾,终于够到了,终于够到了,把那个大榴莲够到了手上。 罗泽把那个大榴莲放在腿上,又把轮椅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又一转一转把轮椅转出了卫生间,罗泽坐着轮椅到了厅里,转动轮椅的时候罗泽很怕榴莲从自己的腿上掉下去,所以他用腿把榴莲夹着。厅里的灯虽然开着,光线很好,但罗泽还是又去了阳台,他想在阳台上坐坐,好好儿看看这只安琴送来的大榴莲。从扬州来,罗泽一直都想给安琴发个短信,罗泽早已经在手机里把那条短信写好了,一直在手机里存着没有发出去。 “我向往的生活,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生活,我不想负任何责任,也不要任何人为我负责任,我爱你,可以把性的欢泽给你,但我没有勇气把爱情给你,爱情太累人,我们已经太累了,我们应该选择轻松的生活,那就让我们只对我们自己负责吧,请原谅我。我会给你画最大幅的荷,红色的荷。” 罗泽转动着轮椅夹着那个大榴莲去了阳台,榴莲的味道越来越浓了,这是那种让一般人很难接受的味道,但一部分人又十分喜欢的味道。问题是你永远不能强求某些人去喜欢它,你也永远不能强求某些人不去喜欢它。 罗泽转过身,把榴莲托起来,再把身子探过去,把它放在了阳台上的大理石台子上,他把身子再探过去,把榴莲慢慢慢慢掰了一下,又掰了一下,终于掰开了,罗泽把乳黄色大橘子瓣儿一样的榴莲瓣儿用两个手指轻轻地取了出来,他把脸微微仰了一下,把软软的榴莲放在嘴里,这时候有眼泪滴在了罗泽的手上。 “你实际上并不伤感,不,并不伤感!你应该快乐!”罗泽对自己说。 罗泽的手机也就是这时候响了起来,罗泽看了看手机来电显示。他弄不清这会是谁的电话,罗泽把手机的绿键按下去,里边却没有声音,但那让他十分熟悉的声音马上在手机里响了起来。是安琴的声音。 安琴在电话里说: “泽泽,我可不可以过去和你一起吃榴莲?” 罗泽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像中了电,颤抖了起来,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 “不行,你别过来。”罗泽说。 “你不请我吃榴莲?不请我?”安琴说。 “我们已经结束了,结束了。”罗泽说。 “我要你请我吃榴莲,请我。”安琴又在电话里说。 “不。”罗泽说,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是太理解安琴了。 “你怎么能不请我吃榴莲呢?”安琴又在电话里说。 “我们已经结束了,结束了。”罗泽说,他让自己马上把手机关上,把手机关上,但他没这个勇气。 “我可以过来和你一起吃榴莲吗?现在?”安琴又在手机里说。 “我们已经结束了。”罗泽又说,竟然有点儿喘,罗泽总是在激动的时候有点儿喘。 罗泽把手机关上了,在关手机那一瞬间,罗泽觉得自己的眼里有泪,而且这泪已经又落了下来,掉在他的手背上,罗泽朝着阳台外边把身子侧过去,用手把玻璃上的霜擦了擦。外边已经是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白杨在冬天的阳光里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明年,那些碧绿的叶子又会长起来,再次开始大自然又一轮美好的重复,大自然总是用它美好的不可思议的重复显示出它的魅力。 安琴落寞的放下电话。或许正如罗泽说的一样,她们真的结束了。 这一次,罗泽的断然决然,使安琴终于从沉浸的幻想爱情中被惊醒过来…… 安琴找到“卡而耐吉”的时候,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半小时,走进大厅,她就看到司马南和一个女人坐在角落的一株棕榈树后面。那女的烫着时新的凌乱式发型,侧面看很是神采飞扬。她正犹豫是否上前,司马南倒是一眼认出她来,站起来很友好地向她招手。女人侧眼看她,从头到脚地审视。安琴马上意识到这是他老婆。 这样的咖啡厅她还是第一次来。音乐分贝很低,若隐若现,制造了一种恬淡的意境,绝不会影响顾客谈话的内容。邻坐的几个中年男子腆着肚子,优雅地举着酒杯,杯子里的红色液体不是装得满满的,只浅浅地淹没了杯底。 整个厅里就只有她和司马南的老婆叶乔两个女性,而只有叶乔一眼就看得出来原本是属于这里的。安琴还穿着上班的工作鞋,一双白色的合成革坡跟皮鞋。安琴现在上班的医院一直不景气,过护士节发的皮鞋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她看到叶乔脚上的鞋子,是黑色小牛皮的,幽幽地泛着亮光,上面有金属条状装饰扣,很美,估计这双鞋子是自己护士鞋的五倍甚至十倍的价格。司马南坐在她们两人中间,叫小姐上了饮料后,他很客气地对安琴欠欠身子,做了个优雅的请的手势。 安琴的电话打给司马南,着实让他吃了惊。他心里把和自己一直有联系的同学理了一遍,暗暗骂道:“×他妈,那个杂种又出卖老子了。” 他从没想过见这个女人——这个过去让他丢尽了脸、差一点失去了情感勇气的女人。 安琴是他高中时代追求过的女生。当时安琴是高一的学生,而司马南已经是高三的大哥了。在学校组织的“芳草文学社”里,司马南是一名不起眼的人物,每次开会都躲在人堆后面咬自己的指甲,唯一上心的就是把几个文学社的女生在心里排过去排过来,按身材站一行,按脸蛋站一行。 当然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叫气质之类的东西,那些丫头片子身上也不存在这些东西。文学社的女生气势都旺,一个个咄咄逼人,处处展现着持宠得骄似的余威,争论个什么的时候叉腰挥手的动作又坚决,又生猛。 只有安琴当时是傻丫头系列的,她宽宽的额头不留刘海儿,好奇的大眼睛经常惊恐地在她的大师姐激动翻飞的口齿间转过去,转过来,神情像一只参加动物大会的小鹿。 司马南以看她的表情作为自己参加文学社最大的享受,并天天在日记里写下对她的神往,后来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受了启发,心血来潮,把平时的日记断章断句地凑了篇情书塞在安琴书包里。这封情书被惊谎失措的安琴交给司马南班主任后,第二天下午就让全班男生当成课文反复背诵。 在班会上,一个男生站起来发言说:“司马南同学其实思想改造还是好的,主要问题是肌体内因发生了变化,你们看他脸上的红豆豆,那是活生生憋出来的。我们应该对这样的男生有点感情嘛!”发言的那个男生是街道双汇冷鲜肉店老板的儿子,老师经常在他爸那儿提点猪蹄子什么的,所有只有他有胆量给司马南定性为非有意性犯罪。 在司马南上厕所的时候,几个使坏的男生把他按在地上,硬要检查他是否真的是内因有问题。 女生更是见他如见色狼。晨间早跑步时遇到班上难看得像非洲河马的“倒数女一号”,居然也惊慌失措地绕道而行。司马南朝着她逃窜的背影比着中指骂道:“我×你妈!”后来又想她妈那个难看样,觉得还是自己吃亏,又紧着更正一句,“我×你老汉!” 安琴的日子也不好过,几个平时和司马南要好的男生,约好放学时等在路边——从学校到金马街那一截是他们使坏的地方——动手是肯定不敢,几个人跟在安琴后面唱情歌:“我愿做一只色狼,跟在你身旁,我愿你用那红红的嘴巴,不断轻轻地吻在我身上。”后来还是安琴的大哥,在路上拦住他们来了好一顿暴打,这件事才完全平息。 高中毕业,司马南考上人民大学新闻系。文学社的那些铁姑娘们还说安琴看走眼了,当初悄悄地答应下来,说不定还是一桩美满婚姻。后来,城市规划大拆迁后,文学社的同学基本失去了联系,只有几个上了大学的同学还有点来往。 一次喝茶的时候,当年的诗人,现在市委当干事的刘宇突然说他在西城区一家医院看到安琴了,穿一身灰不拉叽的工作服,听说生活不是很如意,和一个刻骨铭心的男友分手后就一直单身。 司马南当时就哼了一声,心里骂道:活该,老天罚你找不到男人。 其实,刘宇的信息是不准确的。 准确的是,安琴在和罗泽分手后,彻底的对爱情死了心,不久后就嫁给了一个妇产科医生。 安琴找的这个男人是心理黑暗的角色,他是上海分来的大学生,表面上文质彬彬,戴着深度眼镜,一副书生面孔,背地里却阴阳怪气。他利用工作的机会,几次对女病人图谋不轨。开始有人发现很多女病人进检查室不一会儿红着脸就走,也不以为然,后来有个农村来的丫头抱着孩子找院领导,说是在医院看病看出来的。 但这农村丫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被医院理直气壮地以勒索罪吓跑了。再后来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上门要找安琴老公给损失费,安琴的老公当然不给,状告到院里,院里以无人证、物证为由,不予处理。谁知这次遇上了厉害的主,女孩儿站在门诊部的大厅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高声描述老公私下里的记号,很多医务人员跑到门诊看热闹。安琴躲在人群背后,知道女孩儿绝没说谎,当时也是气得一脸铁青,回家后什么都没说给了丈夫一个耳光,想不到那无赖居然回手还了她两个耳光。 有人说这女孩儿是“鸡”,要不然哪有大姑娘那么不知廉耻的。 从上学校起,安琴就是个活跃分子,走哪里都妙语如珠、有说有笑。从那件事后她在公众场合再不苟言笑。想到自己和农妇、和“鸡”成了睡通铺的,安琴就恶心,两口子再没有了正常的性生活。 老公经常大骂她:“你的水呢,干得像五十岁的老太婆,有逑的搞头。”安琴提出离婚,结果遭遇了无休无止的调解,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就是偷偷避孕。 那一两年安琴整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来文质彬彬的、得理也不会计较的一个人,在和那个死不要脸的男人较量几年后,再也没有了那文弱的面孔。 一张嘴在那么多说客的*下也伶俐起来,到后来还总结了一套劝人离婚的理论,别人没开口,安琴先做起人家家里的策反工作。再也没有人上门当说客了,但安琴却也不占多少便宜,老公在嘴巴上占不了上风,就动真格的,一张结婚证像是合法强奸证一样的被他用得淋漓尽致,好几次安琴都想一刀捅了这恶毒的家伙,甚至想在卫生间里把自己了断了。 后来她向单位领导发誓说:谁不批准他们离婚,谁将来就要为她的犯罪负责任,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开到了那手掌大的离婚介绍信。但还是在答应净身出门后,这个阴暗的男人才在离婚证上签了字。等安琴回去拿自己的衣服和证书的时候,他居然还跳起来撸走了她手腕上的手表。当时她的哥哥正在狱里呆着,知道妹妹受此欺负,发誓出来第一个就是办了那小子。可惜后来这小子被单位开除,也不知道跑哪个地方去了,一场灾难也就就此作罢。 “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打电话去一问,果然是你。”安琴向司马南讲自己找到他的经历。 司马南想,这世道!你要是饿死在路边,就是你的同桌同学在一边围观,也会装出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你要是有点用,那你的三朋四友,甚至幼儿园和你抢过糖的,也会惦记着你。 这个女人真还是有心计,A市几百万人口,叫这个名字的不知有多少,她居然也认出了自己。十几年没见面,司马南不知安琴找自己会是什么事,他便多了个心眼儿,把叶乔叫上了。老婆对他那档子事是早已知道,而且还经常拿出来调侃。听说是要见前精彩故事的女主人公,也就跃跃跃欲试,出门前精心的打扮就像是去参加亚姐竞选。 “你写过一篇散文,讲高中一次体育课的经历,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司马南就是你。” 哦!司马南吐了口烟圈,说:“有心人!聪明人!” 安琴的脸有点红了,因为“有心人”这样的评价可以从几个方面去理解。 “我想请你帮我看点东西!”她从带来的淡黄色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稿子和几张获奖证书来。 司马南仔细一看,都是剧本小品获奖的证书,最高的居然还是省一级的奖。他倒吸一口气说:“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成就!” “嗨!这些都是不惊人的小奖,一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得这样的奖。”安琴摇摇头苦笑着说。 叶乔对司马南的惊愕有明显的不满,她抢过在丈夫手里的证书说:“让我看看。”浏览一遍后又说:“这都是些什么奖呀,我怎么没在电视上看过呀?” 安琴诚恳地说:“问题就在这儿,这些只是比赛作品,还上不了舞台,评委的眼睛和观众的眼睛不一样的。” 司马南对文艺系统的事了解不多,他是新洲报政治经济版的主编,不管什么事他首先想的是和报纸有没有关系,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需要我报道报道吗?” “我现在失业了!”安琴坦诚地望着司马南,脸上没有一点失落和沮丧。 “你们还会失业?”叶乔眉头一挑,半是关心,半是幸灾乐祸地问。 “医院被一家集团收购,床位减了三分之一,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护士统统都得下。” “失业就失业吧,只要有技术那儿不是饭碗?我看现在满街道上都是私营医院,像你这样的人可能人家求之不得呢!”叶乔已经猜到了安琴想说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脸上的亲切,嘴上甜蜜,有意给安琴反着理解。 ------------ 第七十三章 73. “谈何容易!”安琴说,“你不知道每年护校的毕业生铺天盖地,她们的年轻和活力根本不是我们竞争得赢的。再说我已经离开临床好几年了。开头给继续教育班当护理教员,因为自修过法律又被调到医务处负责医疗纠纷处理,业务上早就生疏了。” 安琴坦诚地讲这些,没有一丝的谦卑,她这样反而让司马南有点不好表示慰问了,心想,现在的女人真是不得了,连求人都那么从容不迫,坐在这里到像是在分析他们的困难。 “你看我能帮你点什么?” “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个适合我的工作,我知道你在报社,接触面广。我现在除了护理工作,还能写点东西,你看看那里边,还有我发表的散文。” 司马南说:“你这些剧本类的东西我还真不懂,新闻和剧本是两种不同的体裁,看起来都是拿笔,其实是两个行当呢。我们倒是有综合艺术版,投稿没问题,但那也解决不了你的现实问题,一是稿费太低,几十块钱,面且也不可能天天都登。当编辑吧,可能有点麻烦!你有这方面的文凭吗?” 安琴摇摇头:“我有什么文凭?考过秘书学,也考过法律,都没考完,只有几门课及格。现在记性不好,没办法。”安琴一挥手,一副事情不在自己的样子,“我现在也写一些剧本小品之类的东西,但是我没有舞台,这种东西报纸杂志都不怎么用。”说着她自嘲地笑笑:“写出来的东西自己演给自己看吧,自己又给不起稿费。” 叶乔心里有些不舒服了:这女人求人也不客气点,好像国王在路边讨饭一样的高贵,不知道是真不懂规矩还是装傻。 从一进门,看到这个脸上写满疲惫的女人,叶乔就没有了斗志,这种女人,真的不值得为她设防,再说司马南能把自己叫到一起来,说明他们之间早没有什么私情的,而且丈夫肯定也不想和这种女人有私情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了高高在上的大度,雍容地对安琴说:“没问题的,A市那么多报社,找个打工的地方还不容易!再说你那么聪明,更没问题。” 其实她在心里说的是:这个社会不光是护士职业是吃年轻饭的,所有职业都是吃年轻饭的。这把年龄的女人,要不把男人当成职业,要不就把自己当成男人。 叶乔和安琴差不多的年龄,但是保养得好,看上去至少小安琴三四岁,她修剪姣好涂着乳白色指甲油的十个指头在膝盖上敲打着键盘的指法,更是体现了白领阶层女性的悠闲和从容,她觉得自己有资格对安琴表示同情和大度。 叶乔一客气,司马南反而不好推辞了,用手不断地翻弄着文稿说:“这些东西拿给我吧,我找朋友看看,看什么地方适合你。” 晚上司马南真还把安琴的作品仔细地读了读,他在灯下看的时候,叶乔一改在酒吧里的风度,冷言冷语地说:“上心了啊!我给你说清楚,赶紧给她找个工作,一次搞定,不要一拖再拖。” “你这次可是少有的贤慧,你不是拿我身边的所有女人当天敌吗?” “哼,天敌,也得看看她配不配!那样的女人我没有斗志,你看她穿的衣服,听说你当年还追她,我都为你不好意思!” 司马南觉得她扯远了,而且话里还是永远不变的醋意,这让他烦透了,他觉得女人一到中年就让人讨厌。 “别看这女人貌似老实,其实不然,你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有数得很!你们男人啊,一辈子上几次当都还要寻着去上当的。”叶乔一边叠阳台上收回来的衣服,一边唠叨。 司马南冷冷地说:“你怕什么,不是说我在外边去嫖,你都不会心惊吗?” “嫖算什么,嫖的男人不过是动物的男人,动物总是由人控制的,上心了的男人那就是别人的男人了。你嫖的时候我担心的是——不要带回来性病,你爱的时候,我担心的就是不要给我带回一个女人来,那才是女人最没有面子的事。” 叶乔是《家庭艺术》杂志的编辑,对男女之间的纠葛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很多的悲剧都在她的眼前掠过,拿她的话说:“历尽他人的沧桑,流尽同情的泪滴。” 司马南读完安琴的作品后只有一个感觉——这种东西上不了市场,只有在比赛中比划几下,让几个年老的评委找找艺术的感觉。市场要的艺术,要不就是雅得惊世骇俗,要不就根本来它个俗! 安琴这样简单的女人是没弄懂的,现在的安琴也许和过去那个写点浪漫小诗的安琴不一样了,不要看她今天一副神清气傲的样子,在这个世上她还真的不行,饭碗耍脱了,就是事实的根据。 司马南以他这几十年来的社会阅历断定,安琴是一个还没有成熟的生活在梦中的女人。这不奇怪,现在的生活中这种半梦半醒的人不要说一个女人,有些男人,五六十岁的男人都还是童话世界的热爱者,何况一个社会接触面那么狭小的女人……十年前的债因为安琴的傻样在司马南的心里一笔勾销了。 他想,帮帮她吧!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大度。她的心态倒是可以写儿童剧的,可惜司马南在这方面没有门路,文艺和新闻是两条战线。他想起有个朋友请自己捉刀写报告文学,这种体裁和文学沾边,想来安琴应该吃得下来。 司马南再约安琴的时候是一个人赴约的,他还真的有点同情这个简单和莽撞的女人,他今天要带她去海云南天去见识见识,在那样的环境里给安琴上社会的第一课,让她清醒清醒是要帮她的第一步骤,要想工作介绍成功,必须在适应能力上培养培养她。 下面是安琴关于这第一课写下的日记。 “司马南请我去海云南天,首先这个地方的名字太好了,刚从卫校毕业的时候跟几个同学去过青城山,再远就真的没有走过什么地方,但在电视里却对山山水水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和热爱。海云南天这个名字让我想到天涯海角处的碧蓝天空和云舒云卷的畅然心绪。 到门口才知道这是一个休闲中心,门外停放的小车一辆比一辆漂亮(我不知道它们的牌子,只知道造型漂亮),想得到这里的消费档次不低。 司马南还算是个细心的男子,他耐心地指导我换下鞋子,由服务员指引我去了女宾部。 进去才知道一楼是洗桑拿的地方。当时是下午四点多,这里还没有什么人,看着一排排淋浴的格子,还有泡澡的池子,桑拿的房子,我不知道该去哪个地方才好。管他的,硬着头皮问了问靠在墙边的一个服务小姐,她却像看怪物一样地给我指指桑拿的房子……” 先是安琴一个人坐在土耳其桑拿室里,身上半裹着白毛巾,一会儿就一身热汗,后来进来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可能和她经历一样,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另一个是东道主,口气很大:“我们经常是晚上来,打完麻将管它赢还是输,到这儿一泡,一身舒服。” 被请的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得花不少的钱吧?” “管他的,每次都是他来结账,有时候他一出差走了,我还真不愿意自己掏钱,不是没钱,是不想算那些细账,现在他给我办了卡,每次划卡。” “你就不怕花他的钱多了?”被请的女人似乎在为自己的女友担心。 看样子那个“他”不是丈夫,是情人。 情人这个字眼平时离安琴太远了,今天一下子出现在身边,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女人两眼,也很一般,只是皮肤白皙娇嫩,抬手理头发时,动作里透着媚态。她想男人可能爱的就是这种媚态。 安琴洗完澡,在更衣间换好自己的衣服,按司马南说的那样到二楼与他会合。刚上二楼看到有男人穿着蓝色花纹的短袖睡衣睡裤像梦游神一样地从面前走过,她还以为是别人自己带的衣服进来。想这些人真会享受,连家里的装备都搬到公共场所来了,吃惊的是靠在服务台前打手机的司马南也穿着相似的花睡衣,他看到上楼的安琴友好地打了个手式,要她稍等等。 等司马南打完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换了衣服上来?”安琴环视左右,果然不论男女,这里的人都穿着相似的睡衣睡裤,只不过女士的更显温馨一点。 安琴才知道这里规矩是换了衣服上来的,心里恨那几个服务小姐,没有一个提醒她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到她出洋相。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她倔强地说:“我喜欢穿自己的衣服。” 司马南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肩头说:“去吧,去吧,换换,换换。这里是中央空调,整个大楼衡温,待会儿你就受不了了。再说穿这一身大家都看你,你会不好意思的。” 安琴换了衣服上来,和司马南一起坐在大厅席地的沙发靠垫上,果然感受到了全身放松的舒适。大厅里播放着苏格兰音乐,分贝很低,人们三三两两谈话也是轻声细语,全然没有安琴过去和医院的人经常会餐的那些鸡毛饭馆里的喧哗。 安琴想自己的那些同事都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一辈子忙的是考试和写论文,再就是准备英语答辩,就算一生都用不上,也还得考,还得去写。 他们在街上买菜,眼睛盯着小贩的秤杆,等小贩往塑料袋里装菜的时候,趁机再往里面扒拉一块半根的,然后带着占了便宜的满足回家。 有时候也几个人凑份子到外面吃一顿,吃饭多选在价低分量足的饭馆,全然不理睬环境如何,能够忍受油烟直通饭厅,也能忍受地上七零八落充当餐巾纸的卫生纸团。而且每次聚会大家都很高兴,有的人甚至喝醉了到饭店大门口就开始撒尿。比较而言,今天这样的地方才是有品位的地方,更适合有文化修养的人光顾,但是安琴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看来有文化是不能用物质的实质来定性的,但有钱人就能有文化,至少可以装出很有文化。 司马南做主给安琴要了妙士酸奶,然后开门见山地向安琴提出建议:“你得改头换面,从骨子里改。” 安琴睁大眼睛,不解地问:“我怎么啦?” “你来找我也是逼到这一步了,你要我帮你,怎么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听懂了嘛?” “你放心,我的衣服不时髦,不过人还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说赶潮流,还可以说是不落伍吧?” “好,孺子可教,你今天有胆量赴这个约会,我就放心了许多。” “这两年什么没经过,未必你还敢把我吃了。”原本是一句很具挑逗的话,可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环视周围抿嘴一笑,神情犹如当年的自信和高傲,让司马南心里格登一下,心里暗暗佩服叶乔:女人永远是女人的天敌,知己知彼。 “你们医院怎么就会合并?” “医疗资源过剩,和人家一比设备就比下去了,这几年效益年年递减,撑不下去了,只有让人家集团收购了。”安琴淡淡地一笑说。 司马南向后一仰,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家居装扮的女人,还好,没有修剪的眉毛下那双眼睛还有些许坚定和自信,看得出来,对生活这个女人没有胆怯,再美丽的女人一旦畏畏缩缩,就没有了神采。 “处理那么多纠纷,应该总结了不少经验吧?” “总结的是别人的教训,现在医疗举证倒置,打官司的老百姓还好些,过去啊,只有爱哭的娃娃才有糖吃,但是我还是学不来。你说医院兼并,人家是一家人一家人上领导家哭诉叫苦,我看够了喊冤的人,学也该学会两招了吧,可偏偏自己哭不来。哎!静静地想一下,还是觉得医院那种生活没有意义,天天有人缠着你,连吃饭都跟在你屁股后面,人都老几岁。” 说着她撩撩额前的头发,露出宽阔的额头。原来她在学校扎一个马尾巴,这额头露在外面,一览无余的是女人的聪明。司马南当时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够亲吻这样的一个额头,想想过去,自己真是纯洁啊。要是放在现在,首先想的是如何把她带到床上,想的是如何亲吻她粉嫩的唇和胸,如何让她蔓蛇一样地缠绕自己。 司马南用手掐掐自己的鼻梁,开诚布公地说:“你得先改变改变自己。” 安琴没有出声,用眼神问他:怎么改变? “你现在没法和年轻人比了,她们的简单正是她们年轻的表示,你的简单却是你经验不够、被社会淘汰的表现。我不是说你内在的东西,内在的东西需要时间让人慢慢发掘,外在的东西却是人家几分钟之内就下结论的东西。下了结论要推翻,费的功夫就大了。我是男人,说句男人内心的话,如果一个女人让男人连坐下来听你说话的兴趣都没有,那这个女人首先就会出局。还有一句话是小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都收拾不利落的女人,肯定干不好细致的工作。” 安琴的脸唰地红了,她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司马南会说出这么不客气的话来,自己才三十岁,在司马南的眼里已不是年轻人了,想想真是后怕。 “你看,脸红了不是?这个社会是不客气的,我们之间这样讲话,是自己人之间的讲话,原本用不着客气,等你真正进入这个社会后,你才知道我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司马南伸出手拍拍安琴的手背,表示他们之间真的是自己人。 “好多优秀的女人就是失败在对自己智慧的过于自信上。女人总归是女人,男人接受你的第一步看的就是你女性的特质,不是智慧。不过等你哪天有了基础,你也可以看男人的特质,而不去理会他的智慧。到时不就打了翻身仗了。” 司马南指指不远处两男两女问安琴:“你猜那两个女人是男人的什么人?” 那两男两女,分两对相向坐在低矮的茶桌旁。两个男人谈得很是火热,两个女人在一边默不作声,脸上是无聊的表情。 司马南哼了一声:“仅仅是女人而已,表示那两个小子还不是同性恋,就像桌上的玫瑰花,点缀点缀气氛。” 安琴注意到自己和司马南的茶桌上也摆着玫瑰花,是两朵黄色的玫瑰。 为了安慰安琴,司马南又说:“你不要生气,我可不希望你像她们一样,倒是希望你哪一天把我们拿来点缀气氛。” 安琴没好气地问他:“教育也该教育够了吧,我想知道你帮我找的事有没有着落?” “给你找出死力气的活,我可不敢,要是过去的同学知道我把我们的文学公主出卖了,非骂死我不可。写报告文学的功底如何?”司马南问。 安琴犹豫了一下,老实地说:“没有试过。写过散文、小说,也就是发表在小报上。再就是剧本。” “这就是你没有经验的表示,你应该说:没问题。我写的报告文学曾经获得过什么什么奖!语气要坚决,要连你自己都相信是真的才行。” “这不是骗人嘛,以后穿帮了怎么办?” “怎么会穿帮,就算你写的报告文学像剧本,你也要让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最新的报告文学结构。你自己都坚信了,永远不会有穿帮一说。” “行!”安琴被司马南的一番话鼓励起了信心,她突然发现当年自己害怕的这个穷追自己的男孩子,其实挺有意思的。在海云南天,两个人基本定下了目标,一是安琴在外形上包装包装自己,二是找几本关于报告文学的书突击学习学习,三是准备一套推销安琴的个人资料,比如:电脑操作一级水平、会办公现代化和电子表格的应用、熟悉机关办公程序、有应用法律知识和谈判的经验、文字功底扎实。 两个人谈得很投机,回去的时候,安琴坚持不要司马南送她,她急急忙忙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边隔着车窗向司马南招手告别,一边催司机快走,车都开出去百多米,才吩咐司机:“到南窑。” A市城区,四个方向居住着四个阶层的市民,南窑这地方一向是盲流杂居的地方,警车出入是经常的事,警报声也不让这里的人大惊小怪。 经司马南这么一指导,安琴对自己增加了不少的信心。奋斗的方向有了,但她还是不甘心放弃儿童剧的写作。回到租住房收拾东西的空档里,又忍不住把自己那么多年来写的几篇儿童剧拿出来反复地看了又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踱着步,嘴里念念有词。 房间的门被悄悄推开,房东太太的女儿又像往常一样不打招呼、不敲门地拱了进来。小家伙只有七岁,小名就叫娃娃,和她妈一样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胆怯,干什么事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比如上安琴房间里来,就像进他们家的厨房一样,见到什么能往嘴里放的东西都会不客气地伸手。 她长一头卷发,扎两条细得像豇豆的半尺长的辫子,人长得倒是漂亮,两个眼睛大大的,可脸像是从来没洗过,头上和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汗酸味,让人不想亲近她。可她偏偏喜欢往安琴屋里凑,只要是安琴这里亮起灯光了,她就要挤进来,一双眼睛像是探照灯一样东瞧西瞧。 不过她有一个优点,就是特别喜欢听安琴读剧本,而且一直以为那就是讲故事。 但是,安琴今天不想“讲故事”。 她苦笑一下捏捏娃娃的花脸说:“阿姨今天不想说话了,你回去吧。” 娃娃并不听她的,身子扭得像牛皮糖,嘴里哼哼叽叽地在墙上蹭来蹭去。安琴刚刚对她才有的一点爱意顿时又没有了,全然不顾娃娃的反应,硬行把她从门缝里推了出去。娃娃在门外还不服气,对门使劲踢了两脚,声音很大,门上可能裂了口子。安琴心里想怎么这么多讨厌的人,包括这个丁点大的娃娃。 她和司马南约好,三天后见自己的老板方骏。这三天之内就是她自己包装自己的时间。临走的时候,她拿到了司马南专门给她带的几本《时尚》杂志,据说最新的潮流、最新新人类的活法在上面都有介绍。 《时尚》杂志确实让安琴开了眼。浪琴手表,白金钻戒,今年流行色,服装款式,男人的衣着品位,女人的休闲方式,职业包装设计……尤其是每期上的丽人风采,那些女人的野性和不拘看得安琴脸热心跳。 安琴想了想,买断工龄后医院给自己的三万多块钱,可以让她从容地包装一下,问题是钱花出去后万一没有效果怎么办?这件事让她着实为难了一阵。 下午她到各大商场转了一阵,后来鼓足勇气去了几个品牌店。看她的装束,品牌店的服务员没有很热情,像是对待敲错门的来客,客气而冷淡。在“哥第”那家名店时,她意外地遇到了医院的院苗小芳。 小芳比她小七八岁,曾是同一所学校的校友,但人却比安琴风光无数,她在医院有一个绰号,叫“接力棒”,指的是一代代领导接力跑中传下去的宝贝。 有的人还为她编了一首歌:上来一个丢翻一个,上来一个丢翻一个,缴获了几支老兵的枪。 医院的女同胞都很反感她,可男人并不这样评价她。办公室的助理,才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就感慨地说:“你们女人要是个个都有人家小芳那样的态度,多好!不要说领导喜欢她,我都喜欢和她一起出差。真是细致周到啊!要是讲服务质量,全院的护士都应该以她为榜样。” 这番话曾经在医院的护理队伍中引起抗议,有个老护士长说:“这些男人是想办医院还是想办迎春院。医院要发展,服务对象首先就要搞清楚,这些男人的价值取向有问题。”不管怎么样,小芳在女人们的不屑中活得很好,很水灵也很有风光。 小芳正在试一套牛仔装的套裙。身材婀娜多姿,她在镜子里发现了进来的安琴,惊喜地转身抱着安琴,好像她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而最近她又一直在找安琴一样:“苏姐,你最近都上那儿去了,想死我们了。” 安琴想,我又不是男人,又不是给你带来怎么利益的男人,想我不是费你的时间吗?她只是淡淡地一笑。 小芳马上给那两个服务员小姐说:“这是才女呢,人家的内秀可是我们比都比不了的。” 可能小芳是这里的常客,也可能是小芳的话引起了两个服务员小姐的敬意,一个小姐给安琴端来一杯水。 “安琴姐,我可是羡慕死了你,你的气质是我们学都学不来的。女人最要紧的是有气质,多大年龄都不怕,光是一张好脸蛋,再好的花也经不起风雨。医院这次改组,你自己提出走人,嗨,那个潇洒劲,心里没底的女人哪个敢有这种勇气,你让我佩服死了。” 她拿着衣服到更衣间去了,随手把脖子上挂的松下小手机和一个黄色的小坤包让安琴拿着。 安琴就真的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小芳刚进去,手机就响了起来。安琴一看上面的号码,正是新院长的手机号。这个号对外是保密的,有时院长不想应付的时候,就关掉对外宣传的那个手机,可能只有他家里人或是很亲的朋友才知道这个号码。 上次因为一个医疗纠纷,病人家属带了上百号的人围攻院办公室。院长自然是不想短兵相接,为了能及时得到现场的消息,他不得不悄悄把这个号码告诉了安琴,当时还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告诉其他人,他说太累了,总得有个个人空间吧。现在看来,小芳又拥有了新院长个人空间的活动权。 安琴把电话递给了小芳,小芳做梦都想不到这个号码安琴会知道,她得意洋洋地在试衣间里撒娇:“你又不亲自来看看,真的很好看呀。我不管,反正我买了,你不喜欢总有人喜欢……” 一会儿她从试衣间里出来,气色很好地问安琴:“怎么样,你看这衣服行吗?”那衣服穿在小芳的身上真的好看,青春的活力透出,尤其是它的肩和胸部的设计,恰到好处地把女人的丰美曲线勾勒出来。 “一分钱一分货,买十件劣质品,远不如一次性投资买一件像样的,什么时候穿都不过时。算算这笔账再贵都不后悔了。”这样的观念正是安琴这几天想确立下来的。 小芳花了一千一百元,买下了那套衣服。 ------------ 第七十四章 74. 小芳又鼓励安琴:“选选吧,这里的衣服质地和式样都是一流的,穿出去见得人,你现在不穿,以后想穿都来不及了,再说这也是女人的一种投资。” 过去安琴不怎么和她搭话的,一直以为她是一个虚伪的女人,属于当*还想立牌坊的人,想不到她那么坦率,公开说道投资。不过安琴又想也许人家说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投资,比如司马南给自己所说的那种。 在小芳的帮助下,安琴选中了一套橙红色的外套,里边是黑色背心裙,两个季节都能穿上。小芳用她的金卡帮她打了折,一共是九百四十元。 小芳又提议她上“南梦”时装店买里面穿的衫子,说那边价钱要合适一点。两个人商商量量好像是老朋友。在试衣间里安琴才发现这个女人确实厉害,一个平时对她有敌意的女同事,居然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成为了“朋友”,至少,貌似朋友。 安琴在小芳的陪同下,花去了两千七百元钱,在美发厅居然用八十元钱剪了个时尚的短发,花十五元钱仅仅是修了修眉毛。花十八元钱,也就是让小姐把指甲修剪了一次,上面涂了叶乔那样的淡乳白色。 花第一笔钱的时候有点难受,钱在手里迟疑不决地递出去,第二笔、第三笔感觉就畅快了,到后来就有了豁出去的感觉。她从心底里感谢小芳,今天要不是遇上她,要不是想在她面前撑起面子,这两千多块钱拿出来肯定是非常困难的。分手的时候两个人相互留了电话号码。 安琴知道小芳现在是新任院长的助理。跟她走这么几个小时,她认为院长是该选这样的女人当助理。可能小芳背后又多了些指指点点的手指,但看她神清气爽的姿态,安琴知道那些手指一点威力都没有,有威力的倒是小芳的风光。 晚上安琴在自己一百五十元钱租来的小窝里试穿衣服,甚至提包都试了试,感觉好极了,环视自己小房间,她发现现在这身打扮的她就像是鸡窝里的凤凰。她在下嘴唇上咬下一排齿印:下一步就是好好干,一定要离开这个居住区。 司马南对安琴的发型和装束露出十二分的满意,他偏着头凝视了安琴好几秒钟才潇洒地在车里对安琴做了个上车的手式。 车往目的地驰去。在市郊南湾乡的城镇边,一个新建的文化用品生产厂里,他们找到了方骏。厂子不大,有三个车间,车间里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厂房外空地上,有两辆小卡车在上货,箱子上画着极眼熟的图案,一个戴草帽有着稻草头发的可爱小丫头的形像,安琴想起电视广告上唱着《赶鸭歌》的小丫头,打的就是这“丫丫牌”刨笔刀广告。 她一直以为那样的产品不是出自深圳,就是出自广州,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灰色厂房里出来的东西。司马南在一个办事员的指引下,带着安琴在一个车间里找到方骏。 方骏穿一件质地很好的黑色短袖套头衫,在那儿指挥人装箱。他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剪一个小平头,不像是企业家的样子,胸前挂个哨子倒有点像体育老师。看到司马南,他热情地想上前握手,又看看自己被弄脏的手,笑笑说:“你他妈的咋就想通了,想通了也该打个电话,我找你去啊!” 他用寻问的眼神看看安琴,看司马南没有介绍的意思,也就没吱声。上前用还不算脏的胳臂围搂着矮他半个头的司马南的脖子说:“走、走、走,找地方吃饭去,这地方乱七八糟的哪是你待的。” 司马南戳戳他的胸大肌说:“这地方待着好啊,哪像我们关在房间里爬格子,肌肉都萎缩了。” 方骏找了个地方洗手,手还是湿的的就点上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他站在那里两腿叉开三十厘米,背笔挺,姿式像稍息中的皇家军人,给安琴一种极好的感觉。 想到要给这个老板打工,安琴觉得看他的形像自己就乐意,但余下来的却是担心,这样的一个老板能够用自己吗? 方骏开出他的“蓝鸟”车,叫司马南把他的“富康”停在厂里,说是带司马南和安琴去见识见识小镇上的稀奇的事。 司马南天生的新闻人,一听说稀奇,就高兴地拍手说:“难怪哥哥我喜欢你,你他妈就知道什么对人胃口。” 在车上司马南说:“就你小子这身打扮,再配上一副墨镜,活脱脱的保镖,要是再露一点腱子肉,保证令无数富婆竞折腰。” “你别说我还真被女人调戏过,前阵子陪一客户去‘玫瑰坊’,上卫生间的时候被一女的拦住,她用手戳戳我的胸口问:捌百,干不干?我以为她是推销自己,一个看长相都奔五十的人了,出来卖就是笑话了,还敢喊这个价,我忍不住骂她一声:‘你以为你是金的啊!’结果,她一招手来了好几个男的围着我。后来老板上来把我们拉开。真的,那天我啤酒瓶都砸了捏在手里,想的是,老子首先戳死那个老妖婆。老板打圆场,说是我不懂规矩,不该在那里穿黑背心。因为那是人家‘鸭子’的职业服装,气得我回来把两件皮尔卡丹的背心都剪了……” 司马南听得哈哈大笑,说:“你小子咋不早告诉我这个,这是一条绝好的新闻呢,你说说是他妈什么坊,老子明天就让它见报。” 方骏认真开着车:“操,我说不能给你讲吧,你小子知道了准会变着法子把哥们卖了,你要登出来了,我野鸭子的名声也就出去了。你敢动这个念头,让我有了这个名声,首先第一个就找你们叶乔去。谁叫她老公逼良为鸭。” 想到严肃的方骏被人误会的场面,坐在后座的安琴也笑了起来。 方骏向后撸撸嘴问司马南:“你也不介绍介绍,美女是何方人氏啊?” 司马南说:“急什么呀,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向她慢慢坦白。” 方骏明白过来,这是请来帮自己写报告文学的老师了,他没有吱声,过了几分钟还是不甘心地问司马南:“我真的请你不动,你说多少钱,一字千金给不起,一篇报告文学万把块总给得起吧。” 安琴在心里吸了口冷气,她平时发表点散文,有时二十块,有时五十块,就是一部小品,最高也就卖到五百块,没想到写个报告文学,万把字的东西,也值万元以上,她从心底里感谢司马南,人家把这么次发财的机会都给了自己,真是难得啊! 司马南说:“不是请不动我,这段时间两会报道的东西,要写的砸手上一大把,县上的,市上的……养兵千日就用在这种政治舞台拉开帷幕的时候,那些东西催得急呀!你这个发是早晚要发出去的,不过不争这一时。” “怎么不争,人大选举前不出来不行啊!” 司马南点支烟塞在方骏的嘴里:“你放心,什么时候发稿子我来给你掌握火候,做生意搞实业哥哥不行,捣弄这些哥哥肯定比你强。” 方骏从后车镜里看看安琴问:“哪儿替我请的高手?” “我的同学,人家是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呢!”司马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安琴在后面先是脸唰地红了,接着背上沁出了冷汗。 司马南坐在前面还在吹:“西安那位人民的好医生——XXX的报道你看过没有?” 方骏摇摇头,他一个办实业的,怎么会去关心什么人民的好医生。 “就是她吹红的。写报告文学她是腕儿,写新闻嘛,我还是比你强点,是不是?”司马南转过头来冲安琴笑笑。 他在心里希望安琴:什么都别说啊,千万不要站出来谦虚啊,脸千万再不要红了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真还为这个女人上心。男人真他妈贱! “算你小子运气,人家都封笔了,准备回四川来写西部扶贫题材的电视剧,这不,正好被我逮住。她的水平你自己去鉴别吧,润笔反正不能比我低,要不我们高材生会拿出去当我的笑话讲了。” 司马南撒这样的谎一点都无所谓,他在心里说:十个老板,九个的家里除了电视报是有字的,再找不到其它有字的东西了。鉴别,鉴别个屁。文字上的鉴别比鉴别真钞假钞难多了,他才不怕在这样的人面前信口雌黄。 安琴坐在后面,不敢露声色,第一次感受到了沉默是金。她听了司马南一番话,内心里第一不舒服的是他太自作主张,一点没有征求自己意见的意思,第二是觉得写新闻的人太可怕,难怪有人说写新闻的人自己就是制造新闻的名家。如果哪天方骏真相大白,其愤怒程度说不定和他被人家当鸭子点杀是一样的。 安琴的沉默在方骏的眼里是矜持,是高傲。他再次从后车镜里看了看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有种敬畏的感觉,他客气地说:“请问贵姓?” 方骏说带他们去看的是一户离奇的人家。在车上他告诉他们俩,这里有一家堂而皇之娶两房老婆的饭店老板,大老婆离了婚,让丈夫娶了第二个女人进门,但她在家里还是居长者的地位。小老婆年轻十来岁,领有正式的结婚证书,但却也心甘情愿地位居第二,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大老婆管,两姐妹还相亲相敬。 方骏说:“如果不是和法规唱反调,这家还真该评五好家庭。” 司马南说:“你龟儿是羡慕人家妻妾成群吧?” 方骏说:“我是佩服那老板的领导能力。我可以带一个连的人打冲锋,但收拾不了一个以上的女人。” 司马南说:“现在还没有进入采访期间,你娃少在那儿唱高调,说得自己像朵荷花似的。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子,吃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还盯着人家筷子上的。安琴,你小心点啊,这家伙是钻石王老五,女人都喜欢在他身上下功夫。我看不要说一个以上的女人,叫你当娘子军连的连长都没问题。” 方骏哈哈大笑说:“安老师,叶主编又在编了。哎!待会儿带你们去的地方,只是去看看,不在那里吃饭,在那里请你们吃饭我的脸都没地方搁。咱们先说好了,想个法看看就走。” 汽车在小镇的一家门厅挺干净的小饭店前停下来,这时是下午四点钟,饭店里根本没人。方骏走进去,东张西望的,然后高声喊:“老板,老板,老板出来!” 一个四十岁左右、矮个子的黄胖男子小跑着出来,脸上是生意人标准的微笑。安琴和司马南都没想到这会是男主人公,按理一个能把两个女人都摆平的男人,要不风流倜傥,要不腰缠万贯,这个男人普通得让人不敢相信。 “老板娘呢?”方骏坐在桌子边上,用手敲打着桌子说:“把桌子擦擦呀,你这桌布都可以下锅煮成汤了。” 这时从后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拿了装瓜子的盘子和三个小茶杯。司马南和安琴知道这就是那个忍辱负重的老大,不知她是以怎样的心怀从容地坐在现在的位置上的。 “老板娘呢,我带客人来就是想吃她炒的辣子鸡。” “她上街上买菜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坐,点点儿其他的什么东西,我马上叫人去喊她。”那大老婆俨然是这个家的正经当家,她向男人使个眼色:“你骑车跑一趟呀,人家方老板是常客,喊她快点回来。” 男人点头说好,从后面推了自行车出来。 安琴挡住他说:“不用跑了。”她转头对方骏笑笑说:“方老板,我不喜欢吃鸡,刚才没好意思给你讲。”安琴这个时候突然觉得看不看这个老二都没意思,两个男人看在眼里也许觉得是他们男性的骄傲,可以在心里感叹一声“憨人有憨福”,而女人看了后首先不明白的是,这个男人有什么呀? 其实这样的问句都是错误的,到底要有什么资本男人才配拥有一个以上的女人?三个要看稀奇的人,一女两男,心各有所见。 因为安琴的一句“我不喜欢吃鸡”,方骏得以理直气壮地带着两个客人离开了饭店,瓜子也吃了,水也喝了,稀奇事中的三个主人公见了两个,一路上还有谈资,他和司马南都很高兴。 司马南对安琴说:“安琴啊,这就是生活,你一天到晚躲在屋里编写你的崇高爱情,你看人家崇高不崇高,用最实际的牺牲换来爱人的满足。” “你就是拿命来,也未必换得了一个男人的满足。男人的霸占和独裁是天生在骨子里的,这是女人的可悲。”安琴轻蔑地说。 “安老师,这个可不该是你说的,你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呀。我们在此论是非,其实是非的尺度掌握在那两个女人自己的心里。这个世界呀,是非本无界限,得利益者说‘是’,不得利益者说‘非’,结果你能说谁‘是’谁‘非’吗?”方骏开着车,在后车镜里和安琴对视着说。 他这一番是非论,让安琴着实对他有点刮目相看,她想自己现在充的是人民大学高材生,人家才不知就里地对自己尊重,要是知道原本不过是一个护士该是怎样的鄙夷。还是少说话为佳。遂眼望了窗外不作声。 方骏最后把车开到城里。选了个他认为对得起司马南和安琴的饭店请了客。在桌子上两方说好,安琴从明天起到方骏公司上班,时间长短不限,几天也行,几周也行,只要安琴收集到满意的资料,能动笔开工了就可以不到公司。 在前期写作期间,方骏将支付她每天五十元的生活费,四十元钱的打的钱,电话费实报实销。安琴觉得这些条件对方骏而言非常无理,本想客气几句,但司马南用眼神制止了她。安琴简直搞不懂方骏为什么这么在乎这篇报告文学,为什么又这么顺从于司马南。 方骏在方家河科技新村那里有一层楼,专门做设计和对外营销业务,他给安琴在这里腾出一间办公室,第一天就叫人拿来一堆建厂的资料。 安琴首先是把他的个人简历看了一遍:方骏,男,三十二岁,一九八六年一月生,二零零四年入伍,三年后退伍,什么兵种没有讲,婚姻状况也没有讲。 安琴心想怎么一来就想看的是人家的简历,其实要反映方骏的创业史,首先应该了解的是工厂的发展状况。这种窥视别人隐私的习惯是下意识的探究心理在作怪。安琴平时很是注意自己心理调整,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举止和行为有了不同寻常的变化,她都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进行自我的心理调整,尤其是离婚后,她在一段时间的众议中更是有过难言的痛苦。 阉割心理严重,总觉得自己有问题,连丈夫都不喜欢自己,宁愿在别的女人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干那么铤而走险的事。这些是谁都不会讲的痛苦,正是靠她自己在多少次黑夜里的自我对话中得到解脱。 安琴审视自己的行为不再看方骏的个人资料,专心读起文化用品厂的厂史和产品介绍来。产品介绍最有意思,把很多文化用品的功能和性能,国内外同类产品的比较都作了详细的说明。看得出来隔壁那些只有二十一二的小伙子们,还真的干得很细致,管理也很到位。 在安琴处的这层楼的几个办公室,除了财务室有个五十多的阿姨外,都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他们上班很规矩的,偶尔听到有人叫人接听电话外,没有谁打打闹闹的。安琴想这就是私营企业,不养闲人,这样的管理机制才能促进企业的发展。 想到这些,她要求自己不能让人小看了,一定要把这篇报告文学写好。她这几天看了很多报告文学名篇,心中大概有了底。 靠走廊的窗口走过一个女人,都走过去了她又回转身子,好奇地审视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安琴,嘴里咦了一声,好像是非常奇怪。 这女人年龄和安琴相仿,一头时髦的卷发,卷发上架着一副墨镜,细长的眼睛,眉毛在靠近额头的地方高挑,很有点大上海美人的风范。她穿着白色带帽休闲短袖衬衣,黑色缕空花的九分裤。 安琴以为是来联系业务的人员,就站起来礼貌地指指隔壁的营销科,张张嘴,却也说不出什么。 女人趴在窗口,挑战的眼神看着她,傲慢地问:“你们厂长呢?” 安琴也不知道方骏在什么地方,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走廊的那一边就听到方骏的声音:“詹大小姐,晚生在这里。” “我的车快没油了,叫你的人给我满上。”女人转身向走廊那头走去,她的衬衣背面是几只水墨画样的黑色蝴蝶。听她的口气,像是方骏的夫人。 安琴刚坐下,方骏就带这个女人进来了,他向安琴说:“安老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宠儿’玩具公司的董事长詹湛。我现在在开会,你们先聊一会儿,我的根根底底她都知道,让她先告诉你一些,可能会客观一点。”说完他就抽身要走。 詹湛在他的背后喊到:“方骏,你个资本家,连我的时间都要剥削,我给你记着账呢。” 方骏边走边说:“没事,中午饭算我的,到时随便你剥削。” 安琴赶紧去给詹湛到水。詹湛随和地说:“安老师,你不用客气,在这里你是客人,该我给你到水才是。” 安琴说:“我哪里是客人,我是方老板的打工仔。” 詹湛说:“安老师,你这样的打工仔应该让人敬着,一个女人当文化人是最让人羡慕的,身上飘的都是书香。我们是什么?铜臭和着什么高级香水,都不会有高雅的味道。” “你叫我安琴吧。其实创造不光是文字上的东西,它的存在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文字只能对创造进行总结,这都是后期工作了,你们这些创业者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安琴把自己在杂志上看的一段精彩对话用上了。 果然詹湛高兴地说:“你看你多会说,要是叫我谦虚都只能是老一套,什么‘那里那里、不过如此、刚刚起步’之类的,听着都假。” 她坐在那里翻看方骏的资料,神秘地笑着说:“你知道为什么方骏这么热衷于为自己树碑立传吗?” 安琴摇摇头。 詹湛说:“不讲了不讲了,他有他的难处。不过他能请你,我可是想都想不到。他不和女人共事的,一生中好多事都栽在女人身上,算命的说他命犯女煞。” 安琴吃惊地半张嘴:“噢?” “不是男女问题,现而今男女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杀伤力了,玩女人损失的不过是钱。钱能摆平的问题算什么问题。你见过他的前妻吗?” 安琴说:“我今天才来,先是了解一下方老板的基本情况,主要是他的创业史,家庭生活也许会提及一点,但不是主要内容,而且还要看方老板自己的意思。” “对,你们这样的写作称为捉刀,老板的意思第一重要。不过,写都好说,关键是发不容易。” 安琴想到司马南一定会安排这些的,就有信心地说:“写不容易,我的水平有限,发倒是容易得很。” 詹湛想这个女人看样子有点来路,脸上有点讪讪地说:“那就好。” 虽然安琴在这样的一个阶层没有处过,但这几年来处理医院的医疗纠纷,对付各种各样的人有了不少的经验,察言观色是绝对行的,她一下子看出詹湛对方骏的个人推销并不热心,料定詹湛不会是方骏的贴心朋友。 现在自己是方骏雇的打工仔,对主人的忠诚肯定是首要的。她信守那天总结出来的信条:“沉默是金。” 中午方骏邀请安琴和他们一起进餐,安琴看到詹湛站在方骏的后面,一句客气话都没有,料定人家有私事要说,就知趣地回避,借口今天中午有个约会推辞了。两个人下楼去了,詹湛很自然地用手臂搂着方骏的腰,亲热地靠在他的身边。 方骏潇洒地边走边给营销办公室里的人打招呼:“要是韦经理来了,无论何时都赶快给我打电话。记住先不要和他谈任何条件。” 安琴在外面一家小餐厅里吃了盒饭,又返回办公室准备看资料,司马南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她这一天的情况如何,安琴老实告诉他,基本还没什么情况,方骏今天一天都没时间和自己对话,采访当事人肯定是最重要的前期工作。 司马南说:“他不急,你急什么?每天五十块钱的补助先拿着再说。” 安琴说:“那不成了磨洋工的了?再叫我在这儿待几天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要不你催催他,找个机会让我采访采访,几下子写完了事。” 司马南说:“是不是急着拿润笔费了?” 安琴急红了脸:“那里,那里!” 司马南在电话里说:“哎!你还是那么可爱!” 安琴没有吱声,想起过去干过的事,很觉得有必要向司马南说声对不起,就小声地说:“你这辈子恨死我了吧?” “恨什么?要恨,我见都不见你,都是哪个年代的事了。你当时的惊惶失措多有意思,像树上的小鸟。现在的女人就像守在刑场上的老鹫,追着吃人呢。” “有那么可怕吗?在我的眼里可尽看见男人在打猎。” “那你小心着点,当心我哪天又把枪口瞄准你了。” “你要再敢,这次我可不会把什么证据交给领导,我也才知道现今的领导是没心思管这样的私事,但交给你们叶乔,你就死定了。”安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司马南在后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提醒安琴:“听说方骏最近有一个大的项目,他们公司要投产一种新型的钢笔,投入市场一定引起轰动,你留心一点,说不定这就是最能表现他成就的地方。”然后司马南告诉安琴如果这次她写好了,以后这样的机会还会有很多。 和司马南通过电话后,安琴的信心更大了。 第二天刚到公司方骏正在擦他的蓝鸟。看到安琴就说:“安老师,今天我的任务就是接受你的采访,你看你需要带点什么洗漱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 ------------ 第七十五章 75. 看到安琴略有迟疑,他又说:“你不会怕单独和我一起出去吧?”他举起双手像投降的俘虏一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从头到尾都会唱的。” “我怕什么,倒是你不怕和我单独出去吗?你放心,三大纪律九项注意我也会唱的。” “九项注意?” “第九项是我们妇联增补的,第九不许调戏男人们,放荡行为一定要除掉。”安琴开玩笑说。 这一说让方骏哈哈大笑:“佩服佩服,我才觉得论起幽默,谁说女子不如男啊!走吧,今天我们去一个忆苦思甜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怎么样?” “你是老板,你指到那儿,咱们打到那儿。不过我身上除了采访本和笔,什么都没带。” “其实带着你的脑子就够了,走吧!” 两个人上路了,方骏才说:“我想请你跟我回一次老家,可能有三个小时的路程,在城市里待惯了,说不定你还会喜欢。我平时真的没那个时间,这次是回家看老母亲,顺带让你看看方骏其人是什么田地里长出来的苗,百闻不如一见。” 安琴说:“你这点坦诚还真不容易,现在好多人巴不得在自己头上戴上王冠,姓李的就说是李世民八十一代孙。姓朱的说朱元章和他们老祖宗同在一个桌上吃过流水宴。” “你们作家真的有意思,安老师该不会出身显贵吧?” “A市大杂院里的孩子,市井子弟,照你们农村的级别套,相当于下中农。”安琴说。 方骏哈哈大笑说:“难怪安老师这么朴素大方。” 安琴有些脸红,身上的衣服已经是她非常破费的装束了,想不到也仅仅算是朴素。她想昨天詹湛的衣服一定是很贵的,这是方骏眼里的常规女人,自己是另类,有一点别扭,但很快无动于衷地说:“任何投入总是因为需要产出,我确实不知道美丽能让我产出什么,也就满足于现在这样样子了。” “不错,挺好!安老师,你没觉得你说话挺有意思。”方骏用这样一个肯定给了安琴另一个安慰。 “你不要叫我安老师好不好,我觉得我像找你家访似的,一下子找不到对话的感觉,怎么坐下来就想告诉你:你的孩子是怎么的调皮不懂事,上课的时候摸了前排女生的辫子。” 方骏很高兴,说:“行,我叫你安琴,作为交换条件请你也不要叫我方老板吧,那样一叫,我可是把你当生意对手了,讲的话可能就只有70%的真话了。”接着他又问:“我真的什么都得告诉你吗?” 安琴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不然你讲的话将成为公堂供词。” 方骏再次哈哈大笑:“难怪我的那些哥们儿,都以有个文化女友为荣,有意思,有意思。” 车开到一个小镇上,方骏把车停在一家红旗连锁店门口:“走,我们买点洗漱用品,你想吃什么零食就买什么。” 安琴在前面挑选东西,方骏跟在后面提着个大篮子,像个听话的家庭妇男。他高出安琴半个头,结结实实地站在后面,让安琴第一次感觉到了身后有靠山的温暖。 她选东西时,只说这样不错,还未动手方骏就会主动伸手把它捡在篮子里,让方骏越过自己的肩头去拿那东西时,安琴就能感受到亲密的接触。 有一次转身的时候,她闻到了方骏身上好闻的味道,男士霜和着男人特有的汗味,心里感到特别的舒服。安琴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无聊?一转念,没干错什么呀,女人喜欢闻男人味道,就像男人喜欢站在街头无聊地看美女一样。 有一则笑话讲的,说一个女儿回家向老父亲诉苦,讲自己的丈夫一上街就喜欢盯着美女看不够,老父亲劝她说:“这是男人的通病,你压根不用理睬,就像我养的小狗,一天到晚看见汽车就想追,其实它并不一定想开车呀。” 现在安琴用这个笑话安慰自己,有什么呀,其实自己并不想“开车”。 东西选得差不多了,方骏在篮子里放了一个黄颜色的小镜子,低声说:“我妈是瞎子,家里没有镜子。” 安琴心里格登一下,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感动。有人说安琴写剧本的感觉好,经常把一个小情节写得入丝入扣,但他们不知道在生活中的安琴对每一个感动都很精心。一个没有镜子的家,眼睛长在老人的心里,每一触摸都将是相望。 安琴眼睛有点红了,咬咬下嘴唇轻声说:“我们给你妈妈选点东西吧!” 方骏摸摸胸脯,左右环顾一下,肯定地点点头,平时他总是给老母亲留下足够的钱,米啊,油啊的都买齐备。其它的东西都是随大嫂的意了。 母亲和大哥两口子住在相隔十多米的两个院子里,大嫂是一个十足的农村泼妇,因为看在方骏没完没了的经济资助份上,对母亲还算客气,有时候她的彪悍还成了镇家的法宝,至少家里不养大狼狗也没人敢上门有所觊觎。 在那样一个穷山村,有钱本身就意味着对周围贫穷的挑战。这种挑战是危险的,就像是九尾狐对一群野狼的挑战。 一边是美丽和富贵,一边是饥饿导致的凶残。 安琴和方骏来到乡上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他把车开到乡政府的院子里,告诉安琴:“对不起了,再往下的路只有坐摩托车了,要不就得走路。车必须放在乡政府。” 他们的车在狭窄的乡镇上穿行,安琴看到路边也有几个小旅店,门前挂着油糊满了的红纸灯笼,门前写着的招牌:内可停拖拉机。 旧门板里狭小的过道,让安琴想起艾芜写的《南行记》。 乡场外的路坑坑洼洼,蓝鸟艰难地拐过一个弯后,前面出现了一幢与这样一个乡镇极不协调的建筑。方骏把车开进去。一个看院子的女人惊慌失措地向里面跑去,看样子是进去报信去了。一间房间里拱出几个披着外衣的男人,其中一个明显是众人的主心骨。 看见方骏高兴地喊:“狗日的龙娃,又兴风作浪了,也不先打个电话,吓得老子这把牌都没合成,清一色三个叫呢。”说着回头吼身后的人:“便宜你们狗日的几个了。走,再摆起,龙娃回来了,咋说也得丢给我们兄弟几张是不是。走……”他向方骏一挥手。 方骏说:“你们几个在赌什么,赌衣服还是赌裤子?” 其中有个麻着胆子说:“龙哥,洗刷我们了是不。我们现在不兴比钱了,比钱我们比不过龙哥,我们兴赌老婆,龙哥敢下注吗?” 那个领头的回手打了他一巴掌:“你龟儿也敢拿龙哥开心,就你那老婆,脱了裤子老子都不想上,你还指望冲出望玉乡走向省城呢。” 方骏冷笑一下:“我是没老婆给你们赌的,没有你们的福气好啊!” 他回身冲着安琴说:“给你们介绍一下,省城新洲报的记者安老师,要不要她报道报道你们的政绩啊!” 那个当头的惊愕地说:“狗日的龙娃又整老子呢。咋先不介绍。” 他冲过来以安琴想象不到的热情握住她的手上下摇晃:“狗日的龙娃,不知道轻重呢!”身后的那一班人也是很有眼色的,立即有人回去收拾房间,稀里哗啦的,一定是在收麻将。 当头的人说安记者请请,他对安琴的礼貌让安琴都不好意思起来。方骏朝安琴努努嘴,安琴也就不客气地跟他们进去了,会客厅的宽畅显不了这里土地的富足,金黄色的窗帘、桌上粉红牡丹花的盆景又显不出这里是喜欢热热闹闹色彩的农村。 那个当头的人一直掇着让方骏介绍自己,方骏漫不经心地对安琴说:“安记者,这位是乡长贾大富,我的高中同学,当年的劳动委员。” “我一辈子劳动,就是当年这个委员当的。龙娃当初在班上什么也不是,还好了,虽然不当官带长的,人家出息啊,有钱啊。这个命啊,从小看到大,劳动委员从小就是人民的公仆。现在也是啊!”贾大富一看就是嘴头子油的那种农村干部。 安琴想逗贾大富玩玩,就有意说:“胡乡长,刚才看你们挺忙,都在干些什么呀?” 贾大富哈哈一笑:“你是龙娃带回来的朋友,也就是我贾大富的朋友,不怕给你说实话,刚完成了这次的计划生育任务。人家城里的单位,工作成绩出来了,不是到新、马、泰,就是到深圳、香港。我们能去哪儿?下村里去吧,人家说你鬼子进村了,在家里呆着能干什么?我们这儿有句顺口溜:交通基本靠走,取暖基本靠抖,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 贾大富张罗着留方骏和安琴在乡里吃饭,但方骏再三推辞说必须要赶回家里去,这样才作罢。 安琴跟在方骏后面,想不到方骏走路是那么快,她只有开玩笑说:“要是跟你走二万五千里长征,可能我才走了五里路就找不着队伍了。” 方骏回过神来,抱歉地说:“我怎么忘了你是女的,平时一个人回来,这段路也就走二三十分钟,今天我们当是出来旅游吧。慢慢走。” 他这一提醒,倒真的让安琴感到这里的山景真是很美丽的,路是依着山开的,上前辅满了细碎的石子,路面不宽,弯弯曲曲,但坡度很大,靠右是山,满山是绿而湿润的树,这湿润从何而来让人不能思议,使安琴想起了王维观“蓝田烟雨图”写下的那一句: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树中深绿里夹着紫红,不是花,是一种树的叶子。 时而有粉白的小花在半山腰里像星星在夜空里闪烁一样,露一点点来。靠左是山涧,远远望去刚才两人走过的摩托车道像一条蜿蜒的灰白色带子,仿佛是形象派画家在一片翠色中加的一条冷色线。这时路边有滴滴哒哒的水声,是树中叶间落下的。 安琴问:“这是雨留下的吗?” 方骏说:“山上的泉水从上面流在树上,再这么流下来,下面的树上就总是这么湿着,等于是长在水中的一样。” “难怪这里的空气那么湿润,有句形容词叫沁人心脾,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就是路不好,这路还是我捐资修的,没办法只能修成这样。我真怕把你累着了。” “哪里,这样的旅游有意思极了,包括刚才见的贾乡长都有意思。我给你说,他保证不会要你办学校的地皮钱了,不过今天他不会表态,等我们回去时再去看他,你到时看他的态度。” 方骏惊奇地看了看安琴。 安琴说:“我这是有科学根据的,你不要像看巫婆一样看我,处理纠纷、化解矛盾、察言观色、识人断事,我肯定比你有经验。” 方骏停下来,上下打量安琴,打量得安琴都不好意思起来:“你看什么,没看过美女啊!” 这句话把方骏逗笑了:“你不自我介绍我真还没发现你额头真美。”他把手伸给安琴,安琴犹豫了一下,勇敢地握着了方骏的手。 这后来的路上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安琴想把手缩回来,又不好意思太小气,再说让方骏握着的手是那么的温暖,这一路走来不觉得累还真多亏了这样让他牵着走。 而方骏这辈子牵过和搂过多少女人,自己也没个数,但是一个聪明、智慧的女人陪他这么走却还真是第一次,他这一牵心里并没有多少杂念,有的只是尊重。 晚上八点多,他们就到了家。一片暮色中的小山村,如深绿色中的乳白暖玉,流淌着一种田园似的温馨。有人牵牛走身边过,含着烟袋慢慢回头看方骏和安琴,没有理会他们自己往前走了。 有一个小伙子风风火火从院子里出来,看到方骏大叫一声“龙娃”,上前提了东西,大步流星地先到家报信去了。有三个女人站在一个低矮的土石砖门前纳鞋底,看到他们先是半张着嘴谁都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由正面到背影,等他们俩都走出十几米远后,其中一个却又大胆地喊到:“龙娃,又有新媳妇了!” 安琴的脸红了:“你看你看……” 想把手从方骏手里抽出来,方骏不回头,偏用劲把她的小手握得紧紧的。要依安琴平时待人接物的应变能力,完全有办法对付方骏的自作主张,但她偏偏不!她感到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山村里的另类。 在方骏母亲一个人的院子里,大嫂和大哥都过来了。 方骏给安琴端来一盆水,新买的毛巾浸在里面,大嫂说:“龙娃懂事了,晓得疼女人了。”说得安琴脸绯红。 方骏皱着眉头说:“大嫂你不要让人家难为情好不好,人家安老师是帮我干事的能人。” 方骏瞎眼的妈妈问:“是不是教你中学的安老师,上我们家看过我的。” 安琴赶紧说:“不是,我是给方老板工作的,你们家方骏才是个大能人呢。” 大嫂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端一大盆煮的玉米和烤的土豆上桌子来,还用盐和辣椒面炒了调料。 她把吃的往桌子上一顿,大声武气地说:“安妹子,也没往场上买肉,就吃点家里的现成货,锅里有热热的玉米水,我给你添一碗来。” 可能只有十五瓦的灯泡发着灰暗的灯光,大嫂胖胖的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在灯光左右制造出东一块西一块的影子。安琴发自内心地夸奖土豆和玉米香,惹得大嫂很是开心。 她斜着眼睛看一眼坐在一边深沉地和大哥说话的方骏,有意说:“文的不成说是心眼儿忒多,武的也不成,像我,嫌给人吵嘴打架丢面子了。前面的妹子离了,嫌不刷牙不洗澡。后面的狐狸精又嫌我妈了。这辈子嫌过去嫌过来,都快四十的人了,屁都没留下一个。有人说我们家虎娃和牛娃将来可以搬他幺爸的家产了,呸!我早就盼着龙娃自己留个种,堵堵那些臭嘴。” 方骏在一边生气地吼大嫂:“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人家来是有工作的,谁管你这些家长里短。”大哥握着烟管一声不吭。 方骏的妈妈,一直面带微笑地坐在桌子边,听大嫂叨叨这个就插嘴问:“安老师几个娃娃了?” 安琴回答:“我没有小孩儿。” “那你屋里的在哪个地方挣钱?” 安琴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想想也回避不了,就玩笑说:“出国了,到尼加拉瓜当上门女婿去了。” 大嫂听不懂这话还给瞎眼的妈妈翻译说:“人家安老师家里挣钱的是外国人呢!”只有方骏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安琴笑。 晚上安琴和瞎妈妈住一个屋,床很宽,但有股谷草和汗酸味。因为安琴表扬了她,大嫂今天特别高兴,跑前跑后,不知她从哪儿拿了个粉红色的确良的花枕头来,安琴一摸里面窸窸窣窣地像是谷草。 大嫂悄悄告诉安琴:“我准备给虎娃结婚用的,你先将就用上。”末了她又倒回来叮嘱安琴:“安老师,晚上老人摸你,你不要怕,我待会儿给她把手洗干净。”胖胖的大嫂带着汗酸味走了,安琴不知怎么的还有点喜欢她。 晚上就安琴和瞎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老人家脸朝里躺着,安琴小心地和衣睡下,拿出一本书就着蜡烛翻开来。这个房间因为瞎妈妈不需要灯而没有牵电线。 躺了一小会儿后,老人窸窸窣窣摸索着坐起来,小声地问:“安老师还不睡啊!” 安琴说:“我看一下书。” “哎!你那么和气,人一定长得好啊!” 安琴知道老人是好奇,想摸摸自己,就轻声说:“我长得丑呢,不信你摸摸。” 老人兴奋地用手在安琴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搜寻着,她的手掌很是粗糙,粗糙得像是老虎的舌头,皮肤表面带着小毛刺,指甲也很长,差点在安琴的脸上留下划痕。老人的手在安琴的额际和眉宇间停留了很一阵。 她的眼固定地望着安琴头顶后墙壁,无目的地带着微笑:“安老师,我高兴呢,你不是女人,你是福人。你给我们龙娃当老师是福他的呢。” 安琴好奇地问:“方妈妈,你会看相?” “不会,不过我这么大年龄的人了,看人不走相的,你眉毛中间的地方容得下三个指头,老人们都说这眉头之间是识人度量的。没有哪个女人有这样的气量。你给龙娃当老师我高兴呢。” 方妈妈头发半是银白,漫无目的的眼睛在黑暗里面也是带笑的样子。安琴有些激动,坐起来摸索着她的手说:“我给你剪剪指甲吧。” 方妈妈把手伸给安琴让她给自己剪指甲,另一只手还伸出去摸索安琴的头发,嘴里唠叨着她最心爱的龙娃:“他命苦啊,几岁里就死了爹,那时我喂猪、喂鸭子都是他在前面引路,打草鞋的草都是他一抱抱给我抱来。娃娃没享过福,好容易当兵进城说是出息了,可自家屋里的事,咋说咋不成。早先我还问几句,一问他就发火生气,他孝顺是孝顺,可那驴脾气和他爹一样改不了。安老师你是在他身边教他的,要是有合适的人给他提提咋样?” 安琴笑笑说:“方妈妈我不是方骏的老师,只是一个帮他写文章的工作人员。” “他管你,还是你管他?” “他管着我呢!” “我不信。要是他管着你,早就听他吆喝你了。我的儿子啥德性我最知道。龙娃和他爹一样心好,就是不知道痛人。”方妈妈坚持认为安琴是方骏的老师,所以这一夜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一直是以一个家长和老师的对话来讨论如何帮助批评那个叫龙娃的快四十岁的孩子。 第二天天气很好,才早上九点过,太阳就照在了房檐下。安琴和大嫂商量后,在院子里摆上所有能盛水的用具,中午的时候这些水就该热了,两个人要给方妈妈洗洗澡。 水还要晒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方骏要安琴陪他去看看那个月亮小学,这也是安琴一直想的事,司马南提醒安琴那个新产品是写方骏的一个立足点,安琴想这个月亮小学却是写方骏内心世界的另一个立足点。方骏之所以带她走这一趟可能也是希望安琴贴近他的生活,认识真正的方骏。 月亮小学是什么小学啊,真是枉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琴和方骏走过村里的晒场,在田埂上的时候听到前面传来的钟声,安琴还说好美,这么空旷的田野里回荡着仿佛是古老的音调,但是当她真正走近这学校的时候,心却说不出地难受。 五间房子一并排着,有两间门上上了大门杠子,塑料纸糊的窗户灰蒙蒙的,有的还在风中忽闪着。余下的两间教室里有孩子们读书的声音,音调拖得长长的,没有抑扬顿挫,像是唱诗班的在为上帝而唱。 有十几个孩子在房子前上体育课,一个穿旧红色运动衣的女人,长辫子盘在头,带着他们在一个木桩上绑着铁丝圈的篮球架前打篮球。篮球架一看就不正规,不知道该属于那个年龄层次的孩子用才合适。 早就有孩子看见从田间走过来的方骏和安琴,他们一说,那女老师停下来抱着篮球,身边围一群孩子,远远地注视他们过来。快走近时,那女老师把篮球往地上重重一拍,一转身就回教室去了。有的孩子跟着她往回跑,有的停下脚回头看方骏和安琴。 方骏冲着那女人的后背大声喊:“岳倩你跑什么跑呀?” 岳倩停下来,回身看看两人,脸上全没有好表情,很泼辣地回一句:“龙娃,你是又回来看风景来了,还是回来忆苦思甜来了?” 方骏说:“你的火气咋就那么大,我该你们的?” “咋个了,未必看到你一定要眉开眼笑,我又不找你投资。”这个叫岳倩的老师抄着手,站在那儿脸冷冷的,身后围一群娃娃。 她突然回身对那些小孩儿吼道:“看什么看,你们不都认识吗?!好生读书,出息了好回来参观。”岳倩一转身带一帮孩子们打篮球去了。 方骏一点都不难受的样子,他自嘲地对安琴说:“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骨气,敢于把一切权势和金钱踩在脚下,不过是在他们求权势和求金钱求不到之后。”方骏冷笑两声让安琴非常的不舒服。 方骏带着安琴在两间教室外看了看,指给安琴说:“那两间上了大门杠子的是村里的卫生所,现在医生跑了,但房子还不能给学校用。两间教室里有一间很奇怪,坐着三十几个孩子。十几个大的坐在左侧,正在做作业,十几个明显很小的坐在右侧,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拿一本书边走边给孩子们听写。 方骏深吸一口烟:“他妈的老周,当初带我们跳蛙跳一蹦老高,现在可能是跳不起来了。”他把烟往地上一扔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这排破房子。 两人在月亮小学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没趣地走了。刚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周老师,他在田埂上跑得风快,一点不像五十几的人。 老远就喊:“龙娃、龙娃,咋逑不打个招呼,水都不喝一口?” 方骏脸上有了笑容:“老周,升官了,听说你当校长了?” “你拿我开心呢,这个校长啥当头,一共三个人,还有一个连民办的名额都挣不到。”田埂上不好并排站,周老师一脚下插在地里,这样好像他是在仰望方骏一样,方骏赶紧也站在田里去了。 两个人拉着手不像是过去的师生,倒像是同桌的同学。周老师说:“听说有人要回来赞助我们了,我想一定是你,这里走出去的人只有你还有良心。” “我有啥良心,刚才岳倩见我像见鬼一样呢,我这一身除了钱可能就没有什么值得人敬重的了。”方骏尴尬地笑笑说。 “你想哪儿去了,她那是见你……见你,嗨!你和她姐的事,记仇呢,乡下的女人就这点心眼。” 安琴心里知道方骏可能和这个岳倩的姐姐之间有点什么。 她想自己走近他也就几天的时间,就有这么几个女人出来了,方妈妈到底为他的儿子愁什么。 方骏望着远处笑笑,问周老师:“还教体育不?” “除了女生的生理卫生,啥都教。”安琴知道方骏是想起周老师的蛙跳了。觉得这里的人真是纯朴,就连方骏在城里一个样,回来又一个样。 他拉司马南和安琴去看什么人家里养两个老婆的事,和现在这样和自己的老师站在地里,简直是两个方骏,安琴更喜欢这个。周老师不断地用眼睛打量安琴,可能以为她是方骏的老婆,安琴站在田埂上面带着微笑,她情不自禁地扮演着一个贤慧妻子的角色。 ------------ 第七十六章 76. 周老师一个劲地拉方骏,要他无论如何回学校去坐,嘴里不停地说:“哪有一口水都不喝的道理,走、走、走,带上家里的回去坐坐。” 最终两个人还是没有去,方骏只是留给周老师一句话,今夏一定让月亮村小学从新扩建翻盖过。 中午两个女人再烧了一点水,关着门把方妈妈好生地洗了个干净。安琴到大嫂那边帮她做一家人的饭去了,方骏和老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方妈妈手里编着一个竹子拖鞋的面子,脸上洋溢着永远的微笑:“你要听人家的劝啊,人家是个福人呢,她的眉头容得下三个指头,这种女人不是女人是福人。” 方骏使劲抽烟,他陪老母亲的一个办法就是坐在一边抽烟,闻着这股子烟味,方妈妈就知道儿子坐在身边,坐在身边这就够了。 傍晚方骏陪安琴到晒场去看月亮,他们家最美的就是这月亮了,方骏说:“安老师,昨天可是委屈你了,这乡下人,身上咋都有股味,你可能闻不习惯,我可是闻不习惯女人的香水味,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喜欢闻猪圈里那种味,一走到那里就想起小时候我妈藏在潲水里的煮鸡蛋。我比我哥多吃了好多煮鸡蛋,自己都不清楚。你们文化人简直想象不到在潲水里煮个鸡蛋能吃出啥味来。” 安琴笑笑说:“詹湛可能不习惯这些,可我没有那么高贵。” 方骏没有作声。安琴想自己不该说人家的私事,自己怎么在乎起人家身边的女人来了?一个星期或许是两个星期后,她和方骏就会因为合同的结束而结束这样的关系,还能有什么?但安琴就是在乎了那个女人,她脑子里有詹湛围着方骏的那只白皙的手臂,挥都挥不去。 “我是不会带她们这种人到家里来的,在女人那里你不能得到尊重,得到的就是鄙夷,我才不会自找没趣。” 方骏走过去,抓下一些谷草,辅平了坐在上面,他向安琴示意,安琴犹豫了下,挨着他坐下。 方骏坐下来深吸一口烟:“你看这月亮村就指望这个月亮了。进城了有时候心烦想看个月亮,他妈的,抬头是水泥森林,霓虹灯强加给你的都是广告。但是想家也就是那么一下子的事。叫我再回来过这样的日子是不可能的事,你昨天不也很难受?” 安琴不解地问:“什么难受?” “我知道我妈身上有味。我倒是习惯了,因为那是母亲身上的东西,咋都是亲切。” 安琴知道方骏误解了她今天的举动,着急地说:“方骏你也太小肚鸡肠了,你想些什么呀,是不是觉得我给你妈洗澡是嫌她脏呀!” “嫌也是正常的,城里来的女人,能这么住下去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你是搞文化工作的,哎!我真的不好意思。” 安琴站起来,在晒场上走过去,走过来,她心里左右为难:想告诉方骏自己的真实身份,又觉得对不起司马南,那等于是当面揭穿司马南的骗局;想不说,这几天又被一种东西憋得难受。 想了半天她说:“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笑话。我有个朋友,他老公在吉林当兵,去年她去探亲,两口子顺道到北京去旅游了一次,她老公是一个吹牛不打草稿的人,在回四川的路上,刚上火车就和同车厢的人侃开了,人家问他在哪儿工作,他抄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是在北京当兵,还介绍她的爱人是地道的北京人。这个谎一撒,害得我那位朋友一路上只好无休止地装睡觉,因为她说不来普通话,更不要说是北京话了。那三天两夜的日子,她只有在餐车上才可以恶狠狠地骂她那位吹大牛的人。你说让一个人因为一个谎憋着难受不?” 方骏说:“这主要是因为你那个朋友太在乎生活的真实性,其实火车上本来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合。就是这样的谎言让人识破了,你以为那个车箱里的听众会去计较什么?哈哈一笑摆了,生活中本来很多事也就是哈哈一笑的事。” “你真那么理解?”安琴问。 “真这么理解。你当我们做生意的人有好多是真话?”方骏真诚地吸口烟,无所谓地讲。 “那我就再让你哈哈一笑吧。”安琴一冲动就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向方骏讲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司马南的。她站起来拿着手机边往前走,边接听。 司马南在电话里说:“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我好几次打电话都说不在服务区。” 安琴老实地回答:“我跟方骏到他老家了。” 电话那边是片刻的沉默:“就你们两个?” “啊!”安琴无所谓地回答。 “好哇!家都不要了。” 安琴说:“我有什么家,我走哪儿,家就是哪儿。” 司马南在电话里半是醋意地说:“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我真想骂你了,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我介绍你认识的方骏,我得对你负责啊!” 安琴说:“你怕他拐卖我了?我自己清楚,就现在的我是卖不出价钱的,再说后面不还站着你嘛。” 这一句让司马南着实找着点安慰,他说:“你是手机,我也不多讲了,本想请你出来吃饭,既然不在市里就算了。提醒你一下,这是一笔生意,千万不要搅和进去感情。说起感情你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安琴没有吱声。司马南像是她的挚亲一样再三叮嘱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机灵点!” 电话挂断了。安琴想这也许是天意,是老天爷叫自己必须把目前的角色扮演下去。她把手机一关就再不想给方骏继续讲什么哈哈一笑的东西了。 她坐下来对方骏说:“司马南打电话来催我赶快动笔了。你知道稿子出来我还要拿给他过目的。” 方骏靠在草垛上,半眯着眼睛说:“那你就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哥哥讲故事吧。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们那位在尼加拉瓜上门的先生还回不回来?” “呸!你搞清楚点,是你采访我还是我采访你?”安琴没有正面回答方骏,又好笑又好气地搡了他一掌。 下面是安琴在月亮村听来的方骏的故事:退伍回乡的方骏,面临人生的另一转折。在部队他是机枪连的战士,除了队列和机械化武器外他没有更多的技能,陆军军事人员是最不好找工作的兵种了,在和平时期哪里有机枪给一个退伍战士操练?工作一直安排不下来。在一次预备役的汇报演习中,方骏结识了过去在部队当营长的领导赵越。 赵越是土生土长的A市人,他父亲曾是民政厅的什么干部,算是高干吧!从部队下来后赵越就办了几家工厂,其中有一家小型的文化用品厂,专门生产钢笔,可生产出来的钢笔却一直滞销。两个人聊天的时候,赵越动员方骏帮自己推销钢笔。正在等待安排工作的方骏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走上了推销文化用品的道路。 当时一个月底薪一千五百元,推销出一支钢笔提成五角。一支十块多钱的钢笔却要费很多口舌才能出手,幸好有个战友的妹妹在A市一个技校读书,就介绍方骏到他们校园里去推销。不知是方骏的长相还是憨厚劲起的作用,那一个夏天他在技校卖的钢笔还不少。 有次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喊住方骏要退前一天买的一支笔,说是一会儿走水,一会不走水。按理来说这样用了几天的笔,是绝不能退的,可那老师厚厚的眼镜片,加上要求退笔的认真劲让他感到这是一个倔强的人,一个节俭的人,不退笔一定不会干休。而那个时候一大群女学生正围着方骏选笔,方骏一时为了面子,二话没说退给了他。 那天的生意也真好,并没有因为有人前来退笔而搅和。下午方骏在学校食堂外买了盒饭,正蹲在地上吃时,有人来拍拍他的肩膀,回头看正是那个下午找着自己退笔的老师。半老头子也端着盒饭,一并和他蹲在一起,用筷子像指点江山一般评论方骏的钢笔。 他说了这钢笔性能问题在哪里,外形问题在哪里,如果要他设计会怎样怎样。方骏把老头子的话带回去给赵越听,赵越那一阵正为文化用品厂焦头烂额,一门子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房地产生意上了,听方骏讲的东西头头是道,就拍着方骏的肩头诚恳地说:“我现在真的不想要这个摊子了,亏下的快六万多,房租水电,员工的工资开销一个月八千多。你要是有兴趣,这个摊子哥哥拿给你练手,弄好了,把六万多的亏空给我补上,这里就都算你的了。半年内弄不好,咱们就彻底撒手。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方骏就这样捡了个厂长当。他到技校等了好几天才遇见那个给他出主意的老师,好说歹说让老师来当顾问,结果这个老古板答应帮忙却坚持一个钱都不要,他说不想背下海的名。 方骏真是好命啊,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天厚待。”这就是方骏最初的发迹史。后来的文化用品厂因产品的革新带来的效益不仅帮赵越还了那笔欠资,还让方骏有了在城里的立足之地。 人不能全了,全了可怕。安琴邻居家有个弟弟,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材,人品又好,见谁都是笑嘻嘻的。弹一手好钢琴,偏偏人成绩又好,高考下来是全市的冠军,人都说这小伙子全了,全了。人家都羡慕不已,只有孩子的奶奶叹气。 后来体检说小伙子是色盲,老太太一下子来了精神,连连拍手说:“好、好、好,人不能全了,全了可怕。”后来有人暗地里讲城外算命的倪师傅专门讲过,这小伙子必须得缺一点东西,花未开全月未圆,那才是最高境界,要不然就有外难等着。外难,谁知道会是什么? 色盲免了小伙子的外难。方骏的婚姻不利却让他在事业上扯了顺风船。第一个妻子是老家的,就是王秀的姐姐,高中时的同学,退伍回乡后确定了关系,方骏当初在文化用品厂创业的时候,她也跟着在厂里做包装工。 人长得不赖,可农村的习惯一辈子都是改不了的。一是不喜欢洗澡,没条件的时候不洗,有了条件也不洗,刷牙得盯着她,有时候方骏一发现牙刷干着,就冒火。她就想办法把牙刷打湿了骗方骏。两口子结婚四年了,没个孩子,到医院一检查,夫妻俩都有炎症,霉菌性阴?道炎和外?阴炎。难怪经常不舒服。 医生在那儿讲了一大通卫生常识,听得方骏脸红脖子粗。在部队养成的一个最好的习惯就是卫生习惯,回来治疗的那段时间他再不想碰她了,心里像憋了口气。后来离婚是艰苦曲折的,这之间的其他故事那天方骏没讲,安琴也不敢深究。就现在的资料写一个锐意进取、富有爱心、不屈不挠的年轻企业家是足够了。 安琴在月亮村的时候就开始动笔了,她用自己的写抒情小品的手法从月亮村的月亮开始,写下了一个清凉美丽世界中走出的倔强男人的故事。安琴很用心,用心的程度超过了任何一个对当事人负责的捉刀人。 第一次坐在省艺术学校的排练厅里,听导演给自己指导修改剧本时,留着大络腮胡的导演就激昂地教育她:“你要拿出写情书的感情来写剧本,才能让你的剧本像打动你的情人一样打动观众。” 那天他们俩说得很晚,草垛上不好靠,安琴有点累的时候,方骏向她展开了臂膀,后来的一些故事,她靠着方骏是在心跳一百八十下的情况下听完的。她一直想追问的一件事就是詹湛,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晚上方骏把她从草垛的地上拉起来,两个人慢慢走着回村。安琴看方骏的脸上全没有一丝的暖昧,就像让詹湛绕着腰肢的那般从容。 心里想:这样的亲切也许是这样的圈子里最正常不过的亲密吧。她反而为自己的心跳责怪自己多情。想通了,在方骏的面前也就自然大方多了。 在方骏和安琴走的那天早上,安琴端着水杯出来漱口,看到四合院门前坐着个人,那人一回头是周老师。 周老师哈着腰对安琴笑笑说:“听说你们今天就走,我带些东西给你们。”他拿出一个篮子,全是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几十个鸡蛋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同,梨、杏、核桃一看都出自不同的家里。这么各色各样的一大篮子东西方骏推都没推,点头直答应一定带走。 周老师走了,他坐在周老师刚才坐的地方,把东西全拿出来一个个摆在地上,摊开还真是不少。安琴觉得有意思,也蹲在地上挨个看这些大小不一的玩意儿。 方骏说:“小时候过节,我们就是这样全班一人拿点给老师凑礼,想不到今天我也摊上了。” 安琴说:“那不是人家看你准备赞助的份上。我看你这次一定是赖不掉了,就是贾大富要你的地皮钱你也得出啊!周老师这一手真绝!” 大嫂过来看了说:“狗日的周酸酸又打算盘了,几个烂瓜烂枣也想换几万块钱呢,呸!把东西搁这儿,待会儿我还他去。” 方骏说:“管你啥事,这东西我要带回去的。” 安琴看看方骏,他手里捏着两个核桃,搓过去搓过来并不说话。他的左边面颊上有一条浅浅的*,安琴伸手摸摸那黑里透红的面颊问:“这是咋回事?” 方骏自己也伸手摸了一下说:“小时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摔的。”安琴眯着眼看着那浅浅的沟纹,突然好想亲亲它。 爱一个人的感觉来得那么突然。就和方骏待在一起的这几天里,安琴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他。这个男人那么深沉的情感,表现在他对母亲、对过去的留恋中,一个恋旧的男人,情感当然是非常的细腻。但安琴知道在他的背后有詹湛,那绕在方骏腰间的白皙手臂还是挥都挥不去。 安琴问自己:你有什么?没有詹湛的美丽,没有詹湛的风度,更重要的是没有詹湛的财富,现在方骏对自己的尊重,可能全来自那人民大学高材生的招牌上。 她很知趣地退后一步,自觉地和方骏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牢记着司马南对自己的忠告,不要和人家玩感情,这份感情是另一个世界的,司马南之所以提醒自己,正是因为司马南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回去的路上他们到乡政府开那辆蓝鸟。那个叫四娃的人看到他们就小跑着过来:“龙哥,我们胡乡长叫你们别走,他有事和你商量呢。” 方骏和安琴对视了一下,方骏想到安琴说贾大富一定会改变主意的事,就一口答应了他,四娃带着他们去了那个称着“留满香”的酒楼。想不到在这样一个乡镇上还有一家和乡政府相媲美的地方。 “留满香”是一楼一底,后面是一个大葡萄园子,楼下是餐厅,楼上是住宿的。贾大富陪着几个人正在葡萄架下打麻将,看到他们两个进来,远远地就喊:“龙娃,过来,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李副县长。” 一个穿黑夹克衫的人,瞟了一眼龙娃和安琴,还算客气地点头打招呼。 贾大富正准备介绍安琴,方骏向他使了个眼色,一手搂过安琴说:“这是我爱人。” 贾大富张张嘴明白过来,笑笑说:“我的同班同学,兄弟一样,现在是企业家了。专门喊他来陪李副县长,我们给你玩这个不过瘾,来大点的。”那把牌一完,有一个人马上知趣地下桌了。方骏把手里的包递给安琴,当仁不让地坐在桌上去了,那李副县长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些傲慢。 安琴一个人坐在一边看方骏打牌,看他好多次都不和李副县长的牌,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工作麻将,心里觉得太没有意思,就想自己一个人走出去转转。 方骏肯定是这里的常客,他对安琴亲切地说:“走后门出去,那边的景致美得很呢。” “留满香”的后门是一条河,河上有一座五孔石桥,桥下却没有水,整个河滩上有不甘心的农民种的各种蔬菜,甚至有马上要挂果了的番茄。河中心的地带没有种菜,有三条小水牛被三根木 桩钉在那儿幽闲地吃草。太阳照在小水牛身上,泛着古铜色的光亮,有点罗马雕塑的感觉。安琴一直在心中梦想着有这样的一个地方,随意而有诗意,觉得能有机会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小坐,也不错,逐拿出带的本子坐在一丛茅草边写起报告文学的结尾部分了。 临近六点钟的时候,那个叫四娃的过来喊安琴回去吃饭,他陪着安琴往回走的路上,讨好地责怪方骏没有让胡乡长介绍安琴的身份。 安琴说:“你这就不懂了,胡乡长请李副县长玩麻将,要是又引出个记者,你们李副县长还有玩兴吗?” 四娃连连点头夸方骏考虑问题周到,但他又说李副县长是这个乡出去的人,和胡乡长关系好得很,经常到这儿来度周末,他不会介意的。 安琴心里想,其实也真不用介意,反正一切都是假的。从司马南介绍自己是人民大学的高材生就开始假,后来不容分说又 充当了新洲报的记者,今天又变成了方骏的爱人,这一切都是假的,自己干脆不用姓安了,直接改姓贾算了。 吃晚饭的时候,安琴看得出来,方骏和李副县长已经是很熟了,他们吃过晚饭还要开战。 方骏把安琴拉到一边小声说:“今天我们可能走不了了。你看,先叫他们给你开了房间,你休息去,我还不知道这一打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安琴说:“没事,你们玩吧,我在房间里写写东西。” 都是晚上十二点过了。安琴躺在床上看电视,门被轻轻地敲击。安琴穿上衣服打开门,方骏尴尬地站在门前。 安琴把他让进来,方骏说:“你看现在才收场,还算早的了。” 安琴关切地问他:“输了多少?” 方骏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输?” “我坐在一边看了几圈就知道你今天来上税了。” 方骏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不多,输了几百块而已,不过事情办好了。” “贾大富同意地皮不要你钱了?”安琴站在写字台前,撩一撩头发笑着问。 “0K,你猜得真准。”他走上前用手撩开安琴的额前的头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真如我妈说的,你是福人,是来福我的。” 安琴用手轻轻推开他的手:“这些都是你自己的运气。” 方骏退后几步,看着安琴说:“还有点问题,我没有住房了,这个二楼只有四间房间,因为撒了那个谎,我们两个就只有这个房间了。” 这是一套标准间,两张中人床,带洗漱间卫生间。安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一下子没有吭声。方骏知趣地说:“我到车上去,你先休息吧!” 他礼貌地拉开门要走,安琴一把上前拉住他。两个人在门前僵持住了,安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四目对视,安琴是写满问号的眼睛,方骏是一双带省略号的眼神。最后方骏说:“走,干脆我们出去走走。” 两个人在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走出了“留满香”的后门。安琴有些犹豫:“这么晚安全不安全?” 方骏说:“你放心,什么丢了,也不会把你丢了。要是遇上三五个强盗你就别走,站一边看拳击比赛,要是人家在五个以上,那你就赶紧撒腿跑吧!” “为什么?” “你跑了我才好边打边撤啊!” 月亮和星光加上“留满香”二楼照过来的灯光,这围墙外的碎石子小路也还清清楚楚。不远处五孔桥的轮廓模模糊糊的,桥下的野草和蔬菜倒是看不清楚了。安琴给方骏描述着她今天下午在这里看到的景致。 方骏说:“你真是个作家呢,听你讲的,比我亲眼看的还要有意思。” “本来我的梦想就是写话剧或者是电视剧,报告文学真还不是我喜欢的文学创作形式。” 方骏问:“这个有什么不同?” “当然大不相同,戏剧是结构的艺术,是最难的一种写作形式,舞台对时间、空间、人物的变化都给予了限制,不像报告文学、小说可以跳跃式地去表达。” “那么新闻呢?” “你不要提新闻好不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新闻,不喜欢的原因是我不会写那样的文体。你不知道有一次上面的领导到我们单位剪彩,我们办公室主任要我代他写一份发言稿。结果我是声情并茂,人家领导下台后就生气,说:‘一念就知道是女人写的东西,哪来那么多的抒情语调。你当我是妇女主任啊! ’” “那你这次可千万不要把我写成了妇女主任了。” 安琴想起詹湛问的那个问题,就问方骏说:“你怎么愿意化这么大的本钱给自己树碑立传呀?” 方骏望着深黛色的远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嘿,有些事你们女人是不能理解的。男人命中就喜欢搏,你看我的处境可能觉得不错,周老师看我可能更不错,但我自己知道,我他妈的太失败了。有些事本可以更好的。” 安琴知道方骏肯定不愿意多讲,也就不问了。方骏越走越快,安琴快跟不上了,忍不住喊到:“喂,你是出来散步还是跑马拉松呀?” 方骏停下来,让安琴挽着自己的胳膊。安琴默默无语地跟着他走,心里却想着另一个马上要摆在面前的问题。 待会回去怎么办?让他去睡车箱里?不行,这样太没有人情味! 让他和自己住一个房间,一男一女,瓜田李下怎么说得清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 转过来又想,就是有了那样的结局又怎么样,难道自己还是立贞节牌坊的烈女,立贞节牌坊又是为谁立? 很久没有和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了,过去的一些时月里,性生活对于自己是一种灾难,为了一张结婚证,履行职责一样地做女人,哪里会有幸福和愉悦的感觉。和方骏在一起自己会找到那久违的幸福吗? 方骏揽过她的头问她:“喂,想些什么?” 安琴吓了一跳,浑身一抖说:“没想什么。”脑子里却又是两个安琴的对话。 ------------ 第七十七章 77. 一个安琴说:也许人家什么都没想呢,也许人家压根碰都不会碰你呢,你在这里的自作多情只能说明你心底里在企盼一个结局。呸!也许你真的就是小人之心呢! 另一个安琴说:不!你太幼稚了,男人和女人在没有条件的时候都会创造条件去犯那上帝也制止不了的错误。 前一个安琴又说:为什么要说那是错误?说不定它是一件最具人性的美好事物。 安琴有个好朋友,离婚五年了,遇到自己初恋的情人,两个人都是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一次她前去看望她的这位前情人,晚上太晚就住在了他的宿舍里,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相拥了一夜,却什么都没发生。给安琴讲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无不带着遗憾。 她照着镜子,一次一次地对安琴讲:“你看我是不是太瘦了。我想不通,他抱了我一晚上,却连抚摸一下我的兴趣都没有。如果他抚摸我一下,我想他一定会要我的。” 如果方骏今天晚上也像那位先生一样连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我会不会也像我的那位朋友一样,一遍遍地、不甘心地问自己:“我真的就没有一点吸引男人的地方了吗?” 到底是渴望对他产生吸引力,还是害怕这样的吸引力带来不堪的后果?安琴的脑子里混乱极了。为什么这样问题要摆在面前,要摆在今天晚上。她只希望再走一走,多走一走。理出一个头绪来,毕竟这是离开那个令人厌恶的丈夫后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 但是方骏却坦然得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走,我们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开一天的车呢,他搂着安琴向“留满香”走去。这一路好长! 安琴先去洗澡,她对方骏说:“我没有带睡衣,你先背过头去,等我上床后,你才准转过头来。” 方骏老实地点点头。安琴心咚咚咚地跳。很久以来和男人的接触仅仅是大众场合下的吵吵闹闹,处理医疗纠纷中面对的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会是有绅士风度的,他们要不像疯子一样地大吼大叫,要不像律师一样地振振有词。 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反感方骏,也应该和一个男人、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建立良好的男女之间应该建立的关系,但这关系好像不应该这样开头。詹湛那绕着方骏腰的白皙手臂又在眼前晃动…… 安琴像在家里的习惯一样只穿了胸罩和短裤,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电视里放着时装表演赛,一个个魔鬼身材的女人穿着晚装在T字台上走着猫步,美妙的身姿一步一颠地引导着男人的目光。 方骏洗完澡赤着上身,身上的肌肉是标准军人型的,他腰里围着白色的浴巾,站在电视前看了一下时装表演,把频道换到动物世界去了。他在自己的床上躺下,转过头半是开玩笑地对安琴说:“要是冷了,我可要到你那儿打挤了。” 安琴没有作声,脸上的笑容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害怕。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你最后一次和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起了,不想记那些时候。” “我也记不起我和女人最后在一起的时候了。” “我可是帮你记着在,一个星期前吧。你的那位詹大小姐。” “你说詹湛?哈哈,她老公是我最好的朋友。” “赵越?” “你怎么知道,司马南告诉你的?” “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讲了那么多你的事情,我发觉只有这个赵越还配得上称为你的朋友,至少他带你走出了山村。” “你真像一只狐狸,一只银色狐狸。不过我和詹湛只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再没有其他的关系,我不可能和我的朋友的妻子有任何关系,心理上受不了。你是看她挽着我的样子就想多了吧?其实这太平常了。” “那还要怎样?”安琴说这些的时候,表现出的简直是气愤,这气愤给方骏太好的感觉了,一个注意自己言行的女人,一个言谈中带着嫉妒的女人,她不为了爱,还会为了什么。 他自信地说:“把电视关了,让我们在一起好好聊聊。” 方骏走过去关掉电视,房间里只留下床头灯光,他从容不迫地揭开安琴的被子,轻轻地拥住了这个一身正在颤抖的女人。 安琴被方骏的双臂有力地拥抱着,她面朝天,一动不动,一身颤抖不止。方骏温暖的双唇亲吻着她的面颊,就像一个孩子捧着心爱的红苹果舍不得吃掉前的亲吻。一股好闻的烟草味和着男士霜的味道沁入安琴的心脾,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慢慢地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方骏那结实的腰背。 两个嘴唇在寻找中,寻找中胶合在一起,安琴闭上眼睛,只听着方骏微微的喘息,只让自己渴望中的每一寸肌肤去感受这男人的亲近。方骏轻轻地解开安琴的胸罩,那在幽静中期待的荷花整个地开放在他的掌心中。男人轻轻地吸吮着粉嫩的荷苞,舌尖的触及处拨动的是荷花的神经,花瓣自然地舒展,花枝向上挺立,努力地向着太阳舒展,安琴这朵久违了的花开在方骏温暖的怀抱中。 她这时才明白自己对男人的需要是什么道德、美德之类的东西抵抗不了的。身体里涌动的渴望是真切的感受。 ------------ 第七十八章 78. 这种渴望原始而壮美,方骏的抚摸和亲吻激起的不仅仅是安琴对男人身体的渴求,而是一个女人又一次生命的复安。她在迷茫的颤抖中喘息,呻唤。先是拒绝着方骏对自己身体幽秘处的再深入,后来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肢,想让他把强壮直抵自己一触即发的欢愉神经。 她不顾一切地 呢喃看:“我要……” 方骏没有想到安琴会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的有力像是五月麦田里的农妇,她的细软像是香闺里的娇媚,她的热烈像是主宰男女地位的贵妇。方骏要在花中寻找那蜜的源头,雄性的占有欲,让他进发出勃勃生气,他每一次冲击都带着男子汉的强劲。 安琴在这雄性的征服中反抗和拼搏,她不让他离去,除非缴械留下滋润的甘露。一个想冲进那美妙的宫殿,一个想诱敌深入再深入,在战斗中他们终于达到了共同的目的。 在冲刺的最后时刻方骏带给她的无比快感让安琴在幸福的呻唤中大叫一声:“天哪!” 安琴带给他的闪电般奔放的畅意,让方骏紧紧地把安琴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松。 战争在双方疲惫不堪的情况下终止。安琴还是闭着眼睛,任方骏一次次地抚摸她的头发,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啊流。方骏不知道她哭什么,这如处女般的眼泪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是那么不合时宜。他感觉到自己是安琴除丈夫之外第一次走近的男人,这让人不能相信,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因为你不知道而不存在。 方骏为安琴的单纯感到难得,也为她的眼泪感到内疚。他轻轻在安琴的耳边说:“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呢!” 在安琴的内心里却盼望方骏有一句给自己交待的话,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所在,男人对性的渴望可以是美丽的身姿,可以是放荡的艳笑,而女人则有情才有性。 一个令你厌恶的男人,他的一个触摸都让你觉得是不可忍受,可以让最柔顺的花顷刻间长出野玫瑰般的刺来。而一个让你心仪的男人,却让你盼望他对你哪怕是一个赞许的目光。但像安琴这样一个内心里并不非常自信的人来说,是不会去要求这样的赞许,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求得到的,只有眼泪可以说一切不想说出来的话。 安琴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听司马南的话。他毕竟是男人,了解他们的同类,他毕竟是这个圈子里的男人,了解这里的最基本感情走向。 回去的路上方骏一手开车,一手紧紧地握着安琴的手,而安琴一路上没有多说话,为昨天晚上的放纵而说不出滋味来。零零年她在川医进修,同寝室有个女孩儿,是个恋爱高手,每天都有一个以上的男孩儿上门送花或是送其它的东西,像走马灯似的热闹。 大家都惊奇她的组织和管理能力,居然能在一定的空间和时间里,让那些男孩儿们都对她大献殷勤,就是知道她脚踩好多船也不会气愤和恼怒。女孩儿在寝室里自豪地啃着黄瓜,无不得意地传授秘诀:对男人啊,你只要把好一个关,不要让他突破最后的防线,那么你在心中就一直是高傲的公主了。 虽然时间跨度是十几年,现今人们的生活节奏也飞速发展了,什么都用零距离来形容,零距离是什么,不就是说没有距离吗?和方骏的零距离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尽管自己不要他喊那声安老师,但那种尊重是多么的难得啊。她想现在自己在方骏的心目中是什么人了,司马南知道这样的结局,会不会认为自己在短短的几天内和他的朋友跨越式的发展而再次另眼看待自己。 安琴他们回城里的当天,她就给司马南打了电话,说报告文学基本写完了,在交给方骏之前,想先请司马南看一看,她害怕直接拿给方骏,万一写得不好,会让方骏失望。 司马南说:“你是真老实啊,写作期间每天有补助,咋也得熬它个十天半月。”放下电话的时候司马南说:“今天晚上你不要安排饭局,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啊!要是方骏问起就说有个同学聚会。” 想到人家司马南为自己的事出了不少的力,安琴一口答应下来。临下班前方骏到她办公室来,双手撑着桌子,歪着头看她并笑着说:“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安琴关上电脑,客气地说:“司马南通知我了,今天晚上有个同学聚会,有哪些人我也不知道呢。”她眼睛看着电脑,根本不敢和方骏的眼睛对视。 方骏用手敲敲桌面说:“那就改天。” 果然不一会儿,司马南的电话就打来了,要安琴在楼下等他。 在车上司马南说:“请你帮我挡挡驾,报社要进两台复印机,社长不在,朋友介绍一家公司的产品,经理是女的,缠人得很,一个个电话一定要请我和办公室主任吃饭,说一定要让我们满意。猜都猜得到准备给我们下蛊呢。” 安琴问:“什么是下蛊?” 司马南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让女人出场,喝酒灌死你,跳舞贴死你。妈的,傻瓜才上那个当,给点好处请十个八个的小姐也不止。那些女人说是商海中人,使的绊子还是最原始的,也不看对手是谁。” 安琴问:“那我去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吃你的,只要不理睬她们就是了。有你在一边坐阵,她们就不会来缠我了。” 安琴明白了自己今天要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了,有点没好气地说:“那你该叫上叶乔啊,她们不是更不敢缠你了。” ------------ 第七十九章 79. “叫了她一次,她就会以为我次次的应酬都是脂粉味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最不能告诉的,恰恰是你身边的人。”司马南显然是把安琴当贴心的朋友来看了。以她的经验,这个在最难的时候能找自己帮忙的人,是最靠得住的人。 安琴想想问:“你的同事怎么办,他也带人吗?” “那个家伙的毛病就在这里,哪个女人的便宜都想占。今天我还真盼他去占呢,好戏在后头。” “你聪明!可你就没想到他会怎么看你带着我去的事儿?”安琴冷笑着问。 “你是我的同学,既然老子敢在他面前磊落,说明这样的关系光明得像早上的太阳。你不是喜欢编剧吗,今天自编自演吧,去了你就知道了,演戏是很有意思的。”司马南说着,车子拐进了一条灯火辉煌的街道。 安琴从来没来过这里,看两边饭店的装饰,每个饭店门口门童的装束,还有门前的停车就知道这里是高消费的地方。在一家名叫“金色池塘”的饭店前他们下车。下车前安琴在小车遮阳板的镜子里,把自己的头发好生整理了整理。 一间包间里,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早在那里候着了。司马南一进去,里面一片激动的寒暄声,但在他后面几步进去的安琴却又让温度下降了好几度,尤其是那个四十五六岁的秃头男人,惊愕中有点遗憾。看样子他本来准备和司马南平分今夜的春色,一看到司马南的准备就有些不知所措。 司马南合着手打恭说:“抱歉抱歉,同学从北京来,刚刚接了她,安排住下才过来。两位小姐失礼了,失礼了。” 安琴心里想这一个月来,自己的来路去向都由不得自己了,今天又从北京刚回来,其实飞机场的方向都不清楚。演戏吧!剧情要求该角色一定是因为司马南今天在这里的高傲而高深莫测。她只是微微点点头,一点没有客气的笑容。 小姐斟酒的时候,安琴一手盖住自己的高脚杯子,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是滴酒不沾的。” 司马南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忘了介绍,我的这位同学什么能力都有,就是不胜酒力。这样吧,我们尊重远道来的女士,特许她不喝酒。”说完他不等其他人的表态,对服务员小姐招呼到:“把你们所有的饮料都端上来。”这样的一个开始奠定了安琴今天在这个桌子上的特殊地位,后来那两个小姐,果然不敢在司马南的面前放肆和挑逗,到是那位办公室主任成了整个桌上的进攻对像。 另一位男士是对方的什么主任,一度客气地端着杯子敬安琴的酒,敬酒前先声明,他喝白的,安琴随意,他不经意地问安琴:“在哪里高就啊?” 安琴笑笑说:“我是无政府主义者,自由撰稿人。” 那位经理又不甘心地问安琴贵姓。司马南代她回答:“报上是看不到她的名字的,人家是替大家作嫁衣裳的裁缝呢。” 那位报社的办公室主任这时也站起来一定要敬安琴的酒。两个小姐姐在桌上也收敛了很多,显然在这样一个让男人们敬着的女人面前,她们的那点自信被扫得一干二净。 酒席散过,司马南说要送安琴回宾馆,这几个人象征性地留了一下,就放他们走人了。安琴和司马南坐在车里,看他们毕恭毕敬地在那里招手送行。司马南嘴里骂道:“狗日的刘万能,今天要一比二了。” 安琴说:“你把人也想得太坏了,我看那两个女的,都还是有文化的人,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下贱吧!” 司马南说:“这个世界上想不到的事多了,越是正经的,越背地里谋大事,你看那嘴上说得热闹的,不一定是干龌龊事的,那不哼不哈的人,你背在背上,说不定她还在给人家眨眼睛呢。” 司马南开着车,没发现身边的安琴脸绯红起来。 城市的夜晚,这时才刚刚拉开消闲的帷幕,人们从工作的环境中把自己拉回到生活的圈子中来,路边闪闪烁烁的红绿黄灯光,把城市的水泥成分掩饰了起来,城市只有在这样装扮下才有和乡村比美的资格。 司马南的车开得很慢,安琴懂事地说:“送我回去吧,你也该回家了。” 司马南说:“回去干什么,叶乔这会儿正在麻将桌上摆长城呢,他妈的,瘾太大了,都成了正宗的麻婆了。”他又问安琴:“你打不打麻将?” 安琴说:“打,不过打得小,要是叫你和我打,你都会打瞌睡的。” 司马南理解地笑笑:“女人还是少打麻将的好,熬夜人老得快。” “可你们叶乔不显老啊,倒是我,这额头上都有皱纹了。” “你不知道她在那张脸上,投进去多少钱,一天到晚像粉刷匠一样,什么东西都吃,就是不吃饭,什么化妆品都用,就是不用心。这女人一看见卖化妆品的就成了弱智,对付男人的心思劲要是拿来对付化妆品推销商,家里不知要省多少钱。” “有条件享受就该享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安琴望着窗外,想这几年自己的寒碜,心里边酸酸的。平时自己攒下点钱想买件像样的衣服,可每走到品牌店门口就打退堂鼓。穿上那样的衣服,第一个过不了的就是丈夫那一关,钱从哪儿来的得交待清楚吧,为什么不征求意见又得闹上一阵,其实如果征求了意见,这衣服就不会成为买的计划中的一项,要是买双鞋子,那也只得说一只鞋的价。 有次委屈地给一个老同事讲了这样的经济管制,想不到老同事非常支持丈夫的举动,也说穿什么不是穿,干净利落不就行了。这么些年来俭朴的生活是她唯一可以选择的。想来叶乔有那样的经济基础,才能去乱吃,乱买,要自己想犯那样的错误还没有资格。遂只是笑笑并不附和司马南的指责。 ------------ 第八十章 80. 司马南说:“反正也是闲着,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安琴想起上次去的海云南天的事就说:“你不要又让我出洋相,还是送我回去吧!” 司马南说:“怎么,有男朋友了?” 安琴一下子想到方骏,赶紧掩饰着说:“不、不、不。” 司马南皱着眉头说:“那你回去干什么?今天啥也不想,跟我痛痛快快玩去。” 安琴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他。 司马南开着车,无不得意地说:“汽车的发明在于它缩短了距离,空间不再是人们考虑的问题,我现在开车,体型都发富了,但就是离不开它,花多少钱养着都值得。”他开车的时候,俩手握着方向盘的下端,不急不乱,很有些绅士风度。 安琴说:“今天干什么,你可得先告诉我,不要叫我进去了又傻乎乎的。”说着讲了自己那天在海云南天的遭遇。 司马南听了后哈哈大笑,用手拍拍安琴的后脑勺说:“娃娃,你真还是那么本色,要换了其他的女人,再不懂,这面子上也得绷着。哎呀!你就不能装腔作势一下。” 安琴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有病,我装腔作势懵得了你吗?一天到晚听不到你们一句真话,有人说真话了,反而还成了笑话。我都觉得你们可怕,你们的话中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啊?!”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行不行?我悔过行不行?” 车在一个路口的红灯下停下,马上有拿着茉莉花串的小女孩儿上前兜售。 司马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小女孩儿说:“给太太两串花。” “谁是你太太,你太太在麻将桌上呢!连个卖花的,你们也要撒谎。”小女孩儿把花递进来,安琴攥在手上,并不把它戴在胸前。 “那么认真干什么,生活嘛,本来就是演戏,亏你还是编剧呢!你说我骗一个卖花的有什么用,说你是我太太也不会真让你干太太的活呢。你的本事我十几年前就领教过的,我怕你成不成?真正怕你成不成?”司马南把花从她手上拿过来,替她戴在脖子上。想到自己当年让司马南在众人面前像过街的老鼠,安琴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了。 他们在城外几十公里的一处地方停下来,这里像是一个别墅区,房屋和建筑的风格都是欧式的。在小区的深处有一座叫“天堂”的休闲村。门前的待应生个子都在一米八左右,小姐也都在一米六五以上,身材个个像模特。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按照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定的。 司马南小声地给安琴介绍这位是太阳神,那位是掌管五谷的什么神。安琴好奇地想,这些神们会给人们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呀?司马南说:“今天咱们享受一下欧式按摩怎么样?” 安琴惊奇地挑着眉头问:“你一天到晚怎么这么多花样玩呀,你还干不干活了?” “小姐,今天是周末呀,你怎么比资本家还会剥削人。”司马南指指自己带日历的手表对安琴说。 安琴自己也笑了:“又得花不少钱吧?” “这个你别管,我看你是真太老实了,像我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猪仔,你不宰还心痛个什么呀!走,我帮你挑一个天使去。” “天使”,真是好听的称呼。司马南带着安琴往二楼走去。二楼上楼一拐弯是一堵大的玻璃门,里面像是一间大的体操房,有很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清一色古希腊的白色装束,腰间挂着一个园形的号码牌,个个黝黑健美,胳膊上的肌肉充分显示着男性的伟岸。他们基本是半裸地在里面活动,有的在健身器上运动,有的躺在红木的躺椅上假眠,有的坐在一起看电视。 司马南拍拍安琴的肩膀说:“自己选,喜欢什么样的为你服务。” 安琴惊奇地说:“我选他们,我选他们干什么?” “给你按摩啊!” 安琴的嘴半张着,脑袋摇得快掉下来了:“你整我呀,你坏死了。不、不、不,我不要这些男人碰我!” 司马南说:“这有什么,不过是按摩按摩,他们有劲得很,A市好多女人专门约起到这里来享受。你不要想歪了,很健康的。” “我吃多了呀,自己花钱让人家来摸我,我不,你要选你自己选,我不要!”安琴赌气要走。 司马南自作主张地对一直耐心跟在一边的雅典娜女神说:“你给我叫一下十一号吧。” 雅典娜一比手势,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就活泼地从人群里往玻璃墙走来。 安琴脸绯红,对司马南说:“这个你用吧,我不按了。” 司马南说:“你不要开玩笑啊,你以为我是同性恋呀,我到那边去选的。安琴知道他选的原来是小姐。 “那我到楼下茶座去等你,你自己消受吧。”安琴仍然很固执地说。这时前边的拐角处有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尖叫和大声的笑。 司马南突然把安琴拉着就往楼下走。他对雅典娜摆摆手,那女神以为是因为安琴的不适应,非常理解地点点头笑着向十一号挥挥手,带着他们下去了。 在楼下的茶座处,司马南用手示意安琴不要出声,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号码:“贝萱啊,我又喝多了,你快点回家吧!”他一个人像演谐剧一样对着电话表演:“我头痛得厉害……哎呀!算了算了,等会儿三缺一,你的那些姐们又该说我成天不放过你了……好吧,你玩吧,我要先回去睡觉了。” 司马南收起电话机,冲安琴眨眨眼睛:“她在楼上呢,老子想都想得到今天她要点几号。” 安琴看司马南表情里有酸酸的表情,解恨地说:“这下好了吧,你们家的玩上了你又不开心了,这家里的是不一样啊!” “男人嘛,是这样的,巴不得天下的女人都是*,就剩下家里的那个在立贞节牌坊。”司马南边说边朝安琴挤了下眼睛,神情中半是暧昧。 安琴一听火了,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站起来就往外走。司马南知道她多心了,上前一把拉住她说:“哎呀,亲爱的,你怎么又生气了。” ------------ 第八十一章 81. 安琴回手一个耳光给他摔去,司马南一让,这巴掌只有指头尖在他脸上碰了一下。安琴大声地说:“谁是你亲爱的,司马南,你不要欺人太甚了。我是求你了,但也不是让你随便玩的。你看你还是文化人呢,心里边怎么黑暗得像月全食。你不是爱你们贝萱吗,走啊!咱们上去见见她,让她看看你身边的*!”安琴指着楼上大声地对司马南吼叫着。 司马南对安琴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他小声说:“我的姑奶奶,你怎么那么认真,妈哟,你是哪个世界来的啊,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对天发誓,我没有说你,你在我心中像女神一样的神圣啊!” “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这几天站在你边上,看你发表了那么多伪新闻。弱智都要被你培养成清华大学生了,你以为我就那么天真,那么笨?”她抓起放在椅子上的皮包,拔腿就往外走。司马南在桌上放了一张二十元的票子,跟着她就追。 安琴要出去,司马南拉都拉不住。他生气跑前几步挡着她的路说:“你闹够了没有?你也太小气了,说你小肚鸡肠吧,你还不服气。我怎么你了。我说的是天下男人的心头话。你听不得人说真话啊!你怪我假话连篇,你懂什么呀,你给人说鬼话,人听不懂,你给鬼说人话鬼又要害你,这世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你要我骗你啊,骗你还不容易?把你骗去卖了你可能还帮我点钱,小心翼翼地怕遇着假钞呢!一个人的真和善是几句话定得了性的吗?几十年了,你咋还是当初的那个傻样?。咋个还是不分青红皂白?” 安琴想司马南说得有道理,但面子上她是决不会服这个输的,眼睛望着一边不作声。 司马南说:“站在这儿别动,我开了车过来,送你回去好不好?我这辈子欠你的还是怎么的。” 安琴站在那儿没动,眼泪一个劲地流,自己活个什么劲啊,三十好几的人了,浮萍一样没有根基,所有的家当就是天天带在身上的一张卡和租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小窝。 过去每天上班,尽管工作烦乱,但按部就班的,生活是那么有规律,现在一只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看起来衣着光鲜,人也风光,但这些东西都是那么不可靠。虽然也见识了一下,但什么“海云南天”,什么“金色池塘”,哦!还有这“天堂”,那是人家的天堂,自己只是站在门外的看客。 有车子在她身边停下,一辆白色的高级轿车,开车的男人靠在车窗边吹了声口哨。安琴回过头去。那男人借着路灯看了她一眼,吹了声更长的口哨,一踩油门,车子唰地溜了过去。安琴想:就是想坏,自己都是过了时辰了。 回去的路上,安琴没有作声,司马南也不说话。安琴遂拿了自己的手机把玩,发现上面有四个未接电话,一查看全是方骏的电话。上面还有一条信息,也是方骏发的,打开一看:你失踪到哪里去了,找死我了。 看到方骏还惦记着自己,安琴心里一股暖流涌过。她默默地给方骏发去一个信息:“我喝多了,有什么事吗?” 几分钟后方骏的信息又来了:“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一个地方,看千年古寺,你一定喜欢的。” 安琴想只要离开这繁华的都市,只要不再有这咄咄逼人的富贵,走哪儿都行。她马上给方骏回信息说:“好,明天我等你。” 司马南说:“难怪不得火气这么大,早点告诉我你有约会嘛!不过我还是给你说句鬼话,不要轻信人啊!要找就找个靠得住的,别上了花鸡公的当啊!” 安琴生气地说:“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你找花鸡婆就不允许我找花鸡公啊!” “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只知道我陪的是圣母玛丽亚,可不是什么花鸡婆呀!” 安琴噗地笑出声来了,她一拳打在司马南的背上:“想当年我整你真是一点没错,你就是个怪物,彻头彻脑的怪物。” 安琴回家的时候都是晚上十一点过了。她看见自己住的那栋灰色的门楼前围了不少的人,林阿莲的声音呼天喊地的,边上还有人在叽叽喳喳。倒是娃娃,一副与己无干的样子,站在一边挖着鼻孔。 这两口子就像是拳击运动员,女的彪悍,男的弱些,减去男女之间的天然差别,正好是一个级别的。所以不管是当着人的面散打,还是背着人半夜练柔道,都是势均力敌。 两个人是半路凑在一起的夫妻。原来是邻居,一个死了男人,一个跑了女人,生活都拮据,慢慢地搬到一起住了,腾出一套房子来隔成两小间租给人用。像这样扯场子半夜里闹也不是第一次了,安琴不以为然。自己掏了包里的钥匙挤进各种怪味的人堆里,准备回房去,可是这次真的不同,那房东老曹倒在地上,头上血呼啦吸的,太太林阿莲跪在一边,像喜儿死了爹一般地伤心痛哭。 周围的人也和安琴一样,是他们两口子的长期观众,见怪不怪地只是看热闹。这里大多是外来户,做小生意的人居多,南腔北调的什么声音都有。 有人说:“快送医院吧,眼瞅着快没气了吧。” 有人说:“老曹在装呢,你下个好话求他,他就说话了。” 林阿莲看到挤进来的安琴,一把抓住她说:“安医生,救命啊,你快看看我是不是出人命了?”安琴蹲下身子摸摸男人的脉搏,除了有点快以外,没有什么异常,贴近他的时候,她闻到了股浓烈的酒味。她又伸手要手电筒,人群里马上有人递上了电筒,因为这里的公共厕所没有灯,手里拿个电筒出来看热闹的人,一定是前面那几排平房的住客,人家准备着上厕所的。 安琴用电筒照了男人的瞳孔,光反射正常。她转身对林阿莲说:“没事,可能是喝多了,现在他醉着,没事。” 林阿莲泪眼婆娑地说:“还有这头上呢,都流血了。” ------------ 第八十二章 82. 安琴说:“把他扶起来,我看看。”几个人上前帮忙,把房东老曹扶进了家门,安琴要过剪刀,在火上烤烤剪去了老曹又脏又乱的头发,在头皮上一排四个很整齐有序的洞。血是流了不少,但伤得并不凶,只是一点皮肉,稍加包扎就没事的。 安琴没好气地笑起来。林阿莲看她一笑,知道事情不严重,脸上也有了生气,一个劲问安琴:“安医生,没大碍吧?” 安琴忍着笑说:“我是奇怪,你的作案工具是什么呀,怎么就挖了这么整齐的四个洞来。” 林阿莲破涕为笑,她一手抹了鼻涕在裤腿上擦擦:“狗日的,好好的我们正打麻将,他回来了,提了水瓶说是没有开水喝,我叫他自己烧去,他就日妈捣娘地骂开了,那时我正手气好,不想理他,他提着凳子,喏,就是这个凳子。” 林阿莲提起一个小方凳要安琴看,“他拿这个凳子砸我的背,你看你看。”林阿莲又让安琴看自己的背,她肥厚的腰背像是一个大厨用的菜墩,围在一边的看客发出了笑声。林阿莲想起这些看热闹人的可恶,刚才可是一个都没有出来拉架的。 她动作迅速地端起一盆水,作出要泼的样子:“滚,滚,都给老子滚,看你妈个尿啊!看,你在这儿看,你屋里头正在屋里偷呢。”娃娃这时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配合她的母亲吐那些看热闹人的口水。 围的人有的走了,有的只是退后了几步,仍然不肯放过这里的热闹。在这样一个贫民杂居的地方,除了电视和家里床上的游戏真还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东西了。林阿莲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打的老公,她在屋里转了一阵,摸出一个掏煤的钩子,自己看了也笑了:“这东西还真厉害……把它捡好。” 安琴一把抢过那钩子,生气地说:“你还想打啊,今天你手要重点会出人命的。” 林阿莲说:“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差别,他先死是他的福气。我还想死在他前头呢。”这时她发现老曹的那个只有十一二岁的丫头,娃娃异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在边上嘤嘤地哭,就发狠地骂道:“哭你妈个脚,你爸没死呢!” 安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房间不大但却让她收拾得很干净,要不是外面没休没止的吵闹声,这里也还像一个刚毕业大学生的寝室。安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这几天因为心情的原因长胖了些,脸上的皮肤有了光泽,她把头发全部梳在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不禁有无限感慨。 一定得从这里搬出去,林阿莲说死了比活着好,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谁会说这样的话,但现在的人们哪里是仅满足于吃饱喝好穿暖就行了的。安琴想,要是叫林阿莲也到外面去走一走,去看看什么“海云南天”,“金色池塘”,然后再回到这里打几毛钱的麻将,为输掉几块钱而心痛不已,为孩子的学费操心,两口子永远心烦意乱没完没了地打架,还不得不选择对方来相依,那么她可能比现在更想快点死、快点死! 为了不让方骏知道自己住在南窑,安琴约他在假日影院门前接自己,具体地点是影院大门左侧一百米的一家音像门市部门口。站在那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现在心头,她望着车水马龙的华南大道,每一辆深蓝色的车子过来心都会悸动。一天没见方骏,怎么会产生害怕见他的感觉?这害怕是害羞又不像,身上的肌肉细微地颤动。 音像门市部正大放还珠格格里的歌曲:“爱到心碎也不后悔,只因为相遇太美,我向你飞,风温柔地吹,像你的拥抱把我包围……”安琴觉得这歌和自己目前的心境差得太远,和方骏之间是什么,说都说不清楚。 无意中回过头正好看到放各种光碟的架子背景是镜子做的,忍不住对着那镜子整理起自己的头发来了。卖光碟的小姑娘开头以为她要选碟子,热情地跑过来了,却发现她关注的是自己的打扮,便没好气地鼻子里一哼走了。 安琴才不在乎她,在大街上抹口红、现场化妆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只不过是理了理头发。她冷眼看看那小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这时肩膀上被重重重地了一下,回头看,方骏正站在身后,不知道他刚才看见自己整理头发的样子没有,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方骏一搂她说:“走!”有了那一次亲密接触,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有了微妙的变化。方骏再没有毕恭毕敬喊安老师的样子了,一副万事由他做主的架势,嘴里叼着烟也不说去哪里只管开车。 安琴试探着问:“这几天没事啊?” 方骏说:“谁说没事,回家看老母亲是正事,见贾大富是正事,向你坦白交待都是正事。” 他一提醒,安想起报告文学的事来,就说报告文学已经写好,问是先给方骏看还是先给司马南看。 方骏想想说:“我相信你写得成功,不过先放放,我不想看,这一看不就是说你该不给我打工了。我可是一下还不想放你。还是过去的条件,再帮帮其它忙行不行?” 安琴的第一个感觉是方骏是在同情她。所以她当机立断地回答:“那可不行,我干不了你的那些活,我看你公司人员紧凑得很,好像没有一个闲人。再说詹湛说你是从来不在公司里用女人的,我这一来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了。” “詹湛算什么?我想我妈说得对,你是福人,是来福我的。贾大富那儿我跑了三四回了,每次都是打干哈欠,这次你跟着,一下子就搞掂了。公司一直想买北京蓝光设计所设计的的新型三用金笔专利,费了不少的心机,那边昨天已点头见面了,我在订货会上接了好几个单。双管齐下,今年赞助学校的钱就像捡来的一样。”方骏不无得意地说。 ------------ 第八十三章 83. 安琴想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说明与福无缘,也只有在一个瞎眼的老太太面前才有那样的无稽之谈,事情本身就很喜剧,想不到这小子还当了真。 在“留满香”他的一番爱意难道也是因为这“福人”的说法所致?心中不免有些悲哀。她是希望方骏哪怕表示一点点对自己的爱意,也不枉那*怀。现在回想当时的行为,就像是两个饥饿男女在为满足本能而狼吞虎咽。 失望的她遂恢复了稳重的表情,说:“我干不了你那里的事呢,再说我又不是没事干的人,无功受禄那个滋味无异于吃嗟来之食,不行!” “你没听詹湛骂我资本家嘛,我早想好了要剥削你,怕就怕你反剥削、反压迫。” 安琴听他说得有趣,便也化了一脸的秋霜问:“想叫我干什么?”心里想别又是叫我冒充什么这样那样的角色,再干几次都不用写什么剧本、当什么编剧了,直接当演员算了。 “这次新产品投入市场前,得先搞一个声势浩大的广告宣传。我想司马南上次介绍你会写儿童电视剧和音乐剧,我们宣传的对像正是娃娃,能不能帮我策划一下广告宣传。我们营销部那天从广告公司拿回来几个方案,我都不喜欢,和其它广告差不多,没有新意。” 安琴说:“我是写过校园音乐剧的,但那和广告不一样,我可不懂人家的套路。” 方骏说:“我就想不跟他们套路一样的。怎么样?价钱问题上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他用手在安琴的头上摸摸。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谈工资,安琴心里酸酸的。压根儿他就把自己当外人,心里禁不住升起点点恨意,但面子上不表现出来,发狠地说:“一个策划案两千,你不会嫌贵吧?” 方骏说:“你就不会要多点,一开口才这个价!你好好向司马南学学吧,都是同学你咋没有他的那种自信呢?” “自信,那也叫自信?那是你们之间有交易!我没有从艺术之外的地方给你带来其它利益的本事,只好开这个价。” 安琴隐隐约约感到方骏对司马南的利用不仅是需要一篇宣传自己的报告文学,这里面更大的图谋,那是一支笔写不出来的。 “我还说你本色呢,原来是大智若愚,难怪长那么个聪明的额头。”两个人的说话没有情人之间的那种随意和亲切,让安琴心里难受得像什么似的,那一夜的倾情给她无限的希望,总认为自己也许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爱人,可是人家的大度从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自己也只有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想到方骏在“玫瑰坊”有八百块钱的身价,就解嘲地安慰自己:去他妈的,当自己省了那八百块钱吧。这一想好像心理上占了上风,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容。 方骏好奇地问:“笑什么?” “笑你坚贞不屈,守身如玉。我给你算了一下,一天八百,一个月你可以挣二万四呢。” 方骏回过神来,猛劲摁着喇叭,又气又好笑地说:“你太恶毒了。你知道男人是靠什么支撑自己的脊梁的吗?是靠自尊!你太不懂男人了。” “那你对女人又懂多少?”安琴反唇相讥地说。 方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女人是最神秘莫测的动物,可爱又可怕。有一首歌不是唱了吗,女人是老虎呢。” “那你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以为你是武松?” “我真的喜欢你呢?”方骏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过来拉着安琴。安琴为这一句,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一个老农民背着背篼,不知怎么的,突然从大件路边的花坛中蹿了出来。幸好方骏回过神来,一踩刹车,车在地上滋出十几米远的白道来,刚好在老农民的身前停住。安琴惊叫着,蒙上眼睛。 方骏跳下车,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找死啊!这是你走的路吗?!” 老农民惊谎失措地小跑着过了马路,方骏上车后坐在方向盘前还心有余悸,安琴想都是因为自己在车上说话引起的,非常抱歉地连声说:“你开车的时候,我不该给你讲话的。” 方骏慢慢发动起车子,告诉安琴说:“他妈的,倪师傅告诫过我,说今年六七月间有祸事,我还真得小心点。” “你真信这个?” “不信这个信什么?” “詹湛说,人家算命的说你命犯女煞。” 方骏冷笑着说:“她一天到晚巴不得天下的男人都以她为中心。我犯女煞,那女煞就是她。” “你不是挺喜欢她的嘛?” “你怎么就那么天真,喜欢算什么!”方骏无所谓的一喜欢算什么呀!方骏话一出口句话给安琴又一个沉重的打击,是啊,自己怎么就那么天真,马上意识到这话伤害了安琴,他赶紧用手再握住安琴的手。 安琴一下子把他的手拿开,冷冷地说:“当心点,不要再有祸事!” 方骏是带安琴去云雾山的清华寺。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几天银行贷款到期,天天有人上公司催账。他已经和好多家推销商签订了合同,预付款也到手了,只是等钱全部凑齐后和蓝光公司签合同购买下专利,只要这次的三星金笔一上马,一个多月就能交货,贷款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这几天内方骏要做的事就是躲。二是倪师傅给他画了一道符,说最好到西方的一座庙宇朝西烧掉,说不定能免灾。方骏和很多商人一样,对前程是很迷惘的,求神已经成了一种精神的需要,有时候简直是一剂镇静药。 但他的这些东西是极不愿在手下面前表现出来的,这几天他只说有业务要外出,一是银行的人找不着自己,二是约一个人一起上云雾山,了还心愿。这个人只有安琴最好! ------------ 第八十四章 84. 云雾山位于城西三十多公里处,据说是五百年前中国最大的佛教圣地。明代,这云雾山前后左右有一百八十多个庙宇,山上的和尚约一万多人,相传当年有位皇帝到这里来朝拜时,和尚们从云雾山顶的清华寺,一直列队站到山下的接王亭,足足站了十几里路远。 后来张献忠剿四川,以为这里是官家藏宝的地方,带领人马上山杀人逼货,顿时,一山冤魂念弥陀,幽谷但闻木鱼声,满山金碧辉煌的庙宇一场大火后成了断垣残壁,这里也就有了“西部圆明园”的称谓。 车到云雾山下的县城内,方骏就说:“我们先去给你买双鞋吧,你这样子能上山。”他开着车在城里漫不经心地逛,路边有很多店却又不停下来,安琴问他为什么不停车,他说你看那门面和牌子,进去也得出来。后来干脆把车掉头往温江开去,最后才在一家耐克鞋店前停下。 店里的鞋子是漂亮,但价钱让安琴不住地抽冷气,她借口颜色不好、式样不好,大小不合适推掉了好几双售货员递上来的鞋。方骏好像明白她的心理,从包里抽出一叠钱来,放在柜台上,对售货员小姐说:“只要有我老婆满意的,这钱就是你们的了。” 立刻有三个小姐都围了上来,地上马上摆了好几双鞋子,有两个丫头热情得亲自跪在地上,要脱安琴的鞋。 安琴觉得方骏太过分了,她唰地站起来,大声吼到:“你干什么!摆阔是不是?钱把你烧得慌啊!我穿的鞋,我自己买!” 安琴挑了一双白色真皮带孔的耐克鞋,一问价钱四百六十元,她硬着头皮价钱都没讲,从包里掏出钱来摔给小姐,心里边疼得像割了自己肉一样的。这四百六十元也就是这几天在方骏这儿的工钱,可人不能只穿鞋子,还得吃饭啊。鞋店送了一双浪沙的白色棉袜,安琴气哼哼地换上鞋子,直后悔不该跟他走这趟。 但穿上这双鞋出来以后,她心情又好多了,这鞋子真的很舒服,软软的,看起来很厚实却并不让人感到脚闷。过去安琴经常在街上看到那些老外,大热天的上身是汗衫,下面是短裤,偏脚上是一双又厚又重的运动鞋,心里还不明白这玩意儿这么穿着舒服吗,因为她也穿过运动鞋,那种七八十元钱一双的,简直是让脚在里边洗桑拿,又闷又热不说,一脱鞋子一股怪味。眼前这鞋子穿上才走了几步,感觉可是真的不同,想自己一辈子都在旁边看人家新潮、时髦,今天终于尝试了一下,搞明白了一件事,这四百多元钱和七八十元的东西是不能比的,价值和价格相去不远,遂心里好过了些。 两人回到车上,方骏说:“再去给你买一套休闲装吧。”他侧身坐在驾驶台前面,又对着安琴用命令的口吻说:“不许给我争着付钱,你是我方骏的女人,花我的钱是天经地义的。” “你搞清楚,我是我自己的,你以为一晚上的行为能说明什么,我的脸上真就为你刻上了红字?”安琴这样说方骏的时候,心底里想:你懂不懂什么叫红字啊! 方骏一把拉住她:“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你在精神上瞧不起我,我认了,钱上也瞧不起我,你想踩死我呀?你让我为你花一点行不行?” 安琴突然觉得这个方骏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强壮,他和普通人一样,内心里有不可抑止的自悲。从他的成就史上就可以看出,他这半生经历中,自己改变命运的成分并不多,相反得到的多是他人的帮助,这像是上天降的福运,并不是谁都能求得来的,但男人骨子里的有些东西是让人着摸不透的,有的人并不以别人的恩赐而庆幸。 为了方骏的坦诚,安琴在“梦娇特”选衣服时咬着牙,下了决心摆谱,她俨然以一个夫人的架势,没有过多地去看那张挂在衣服上的、以往让她不敢面对的价格标签。说句实在话,对金钱的不计较带来的那种雍容,真是让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方骏带着怎样的心情上云雾山,安琴不知道,但她自己一踏进那接王亭之后的山路,立即就被造物主的伟大和人类的残酷震惊了。从接王亭之后上山的每一个阶梯都出自古代的工匠之手,那时的中国农民,其憨厚和朴实可能和现在相去不远。 到处都有大小庙宇的残存基座,四处可见黑褚色的断壁残柱,仿佛让你看到当年的滚滚浓烟,听到了僧人们的惊呼呐喊。在云雾山最高的清华寺,进寺的一堵石壁,是一整块巨石雕就的影壁,镂空的龙凤,镂空的福字,上面布满青苔,这青苔的年龄也比他们两人的年龄老去很多,它使整个石壁看起来像原本就是青色的。 方骏跑过去摸那大大的福字,后悔没有带照相机来。进寺里照样是分不清尊号的菩萨,方骏掏出倪师傅写给他的单子,依单子在庙前买了东西,香烛一对,钱纸一斤,符是倪师傅早就画好了的,还要豆腐、肉和饭。给了在庙门前看热闹的一个小伙子两元钱,他就飞跑着去买,一会儿从庙前的一家农家乐饭店里用塑料袋装了点饭菜过来。 方骏在人家指定的一个香炉前跪定烧纸上香,安琴却挨着观看那庙里柱子上写的东西,有些很有意思,自己又没带笔,就用手机存短信息的方式把它存上去了。 方骏在那儿喊她:“过来求一下吧,来都来了。” 安琴向他摇摇手。他以为安琴在打电话,就开玩笑说:“你在给谁发信息啊,也不管我了。” 安琴远远地笑笑,顺手把手里的信息给方骏发过去。 ------------ 第八十五章 85. 方骏还跪在地上,手机响了,打开看是安琴发来的:“多做善事,何需求我大慈大悲;枉行不义,谁能救你大苦大难。”看了后哈哈大笑,遂拍拍膝盖上的灰,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我说来求求神吧,你闹得我心不静,要是求神不灵,我就把账算在你头上。” 两个人从庙里出来,就到山后去游玩,山后零零散散住的农户,几乎家家都掩没在绿色的林子中,几乎每家都殷实富足。他们大多都从事着两种职业,一是务农,另一个就是旅游,家里的楼房,下面住家人,上面住游客。 方骏说:“要是我家里能有这个 样子就好了。” 安琴说:“修这样的房子对你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在我们那个地方,有这样的房子,日子就不会好过了。小时候我们经常相约着去偷人家地里的瓜果,把人家长得很好的菜地糟蹋了,什么都不为,为的是一种平衡,大家都一样的贫穷,一家不吃过年饭,百家三十都不宁。那也是一种‘共产主义’,一种共同贫穷的主义。”方骏望着远远的山峦说。 “那你还出钱捐助小学?” “我需要创立自己的地位。我这样的生意人,说资金不是最丰厚的,说地位在城里我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政要人物,任何一件事都可能难为死我。我想能得到点庇护,要不花钱买朋友,要不花钱买地位。朋友是靠不住的,哪一个人的任期都是有限的,只有自己红起来才是真正的重要。” “所以你出资为自己立传?你要让自己当选人大代表或是政协委员?你要借这样的光环照耀自己的前程?”安琴望着方骏,一连串的疑问句像是剧本里的台词。 “你怎么像是在演推理片,逻辑还蛮清楚的。我的这份爱心并不单纯,不过我确实这么做了,只要目的达到了,动机是什么并不重要,你说是吧!” 安琴有点意外地说:“我一直想你是个念旧的人。你干吗要把这些告诉我,不告诉我多好。” “我不想瞒你,你和我所接触的女人都不一样,我们之间应该是没有利益冲突的,这一点是我信任你的最根本原因。”方骏毫不隐晦地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他们俩走到一家农户门口,有一个中年的农妇站在蔷微花做成的栅栏前,端着饭碗,像是招呼邻里一样地喊他们:“进来吧,吃点稀饭。”这样的亲切真是有别于城市的商业招揽,让你都不好意思拒绝。他们走进这家小院,一楼一底的建筑和其他农户没有两样,院子里种了挂果的葫芦,大大小小吊在架上,像是童话传说中的景色。 葫芦架下有一辆木头做的童车,安琴上前看是一个七八个月的胖小子,白白净净的,睡得正香。她弯下身子仔细端详小家伙,偏在这个时候小家伙醒了,翘着白胖的小脚丫蹬童车上吊的一个塑料玩具,他盯一眼俯在童车边观察自己的安琴,不惊不诧地冲着她就一笑。 “哎呀!你看你看,他笑了,他笑了……”安琴为小家伙天真无邪的笑脸激动了,上前抱着孩子搂在胸前轻轻拍打着,嘴里自然而然地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她害羞地望了方骏一眼,这一眼望得两个人都不自在了。 因为这个可爱的娃娃,两个人决定在这户农家吃饭,那农妇惊喜地放下碗,围上围裙就开始准备,在旅游淡季,家里能来一个客人都是收获啊。她老老实实的,把鸡呀鱼呀的菜名报了一堆。 两个人只是要她做家常的饭,农妇说:“我们吃的东西哪能拿出来待客呀。” 方骏说:“不!我们就想吃点这地里头新鲜的。”农妇爽快地答应了,麻溜地在院子外扯了菜回来,就着院子里的一池山上引来的泉水择洗。 安琴抱着孩子又惊喜地喊:“这水好舒服……”她在葫芦架下抱着孩子转来转去,高兴得什么似的。方骏从后面搂着她的腰问:“这样的生活你喜欢不喜欢?” 安琴不住地点头:“喜欢!光这空气就了不得,你不要说我是A市市长大的,现在好多地方我都找不着路,到处都一个样,商场里也充满了装修后的味道。你知道不,我们家附近一条街的人,一年之中肺癌发病五六个,因为那条街是卖化工原料的,光气味就杀人呢?” 方骏问:“哪条街,我怎么没听说。” 安琴想说那是自己在医院收集的信息,但哪能说那么多,言多必失,再说司马南说自己是从西安回来的,能说那么清楚吗,还是那句名言管用,沉默是金。 她聪明地让孩子的脸冲着方骏,然后歪着头问方骏:“喜欢不?你看人家的眼睛!知道不,纯真两个字就是从孩子的眼睛里发现的,黑白分明,什么都不藏着、掖着。” 方骏在安琴的耳边悄悄说:“我喜欢你呢!”这个喜形于色的女人表现出的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真还让人感动。方骏感觉到她这份率真胜过了多少矫揉造作。 他的这句话,又一次在安琴的心里激起了浪花,压制的柔情又开始从心间的石缝里滋生。吃过中午饭,两人在山上转了好大一圈,傍晚,方骏没说下山的事,安琴也不问他的安排,像是在期待又像是在等待中。 当暮色掩映的山野由翠绿浓到深黛时,山谷里回荡着鸟儿空灵的叫声,两个人牵着手回到那有葫芦架的农户门口,蔷薇花在黄亮的灯光下依然粉白。农妇的丈夫回来了,一看就是在外打工的老油子,见过世面的人,根本不用他们多说,那男人马上主动地给方骏递烟,吩咐媳妇把最好的客房换上干净的被褥。两口子一起进屋去为这好久没有的生意忙活去了。安琴惦记那胖胖的小子,问那位母亲,说是已经睡了。 ------------ 第八十六章 86. 安琴的脸上讪讪的,不是为见不到那胖娃娃,而是在这等待中尴尬不宁,在这里等待的是什么,又是两人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上次住一起说是没办法了,时势造就的,这次明摆着是两个人的主动靠拢。在没有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在没有明确两人关系的前提下,这样又一次的明铺暗盖,真可以说是纯粹男女性的合作,在安琴的意识中,这是一种犯罪。 但她制止不了自己,自己也拿自己没办法。她完全可以在天快黑的时候就叫方骏下山,不管方骏再怎么自以为是,但他是绝不会强安琴所难的,方向盘看起来握在方骏手里,可制动阀掌握在安琴手里,刹不刹车只要看她的意思就行了。但是方骏的男人气息像一股强劲海风带着野性的不羁,带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是对安琴作为女人欲望的挑战。 安琴拿自己没有办法。她想过结局之类的事,想过感情、爱情之类的事,但这似乎不像她所见识过的感情,她找不到准确的答案,她只知道在一起的欢愉是真切的,期待也是真切的。在这之前她压抑自己,像一棵树苗长在狭小黑暗的木盒子里。现在这木盒子的盖掀开,急切的是那伸向天空的难得舒展,是仰天闭眼的贪婪呼吸。 她真拿自己没办法,就这么由着方骏带自己到这蔷薇花开的地方来了。现在唯一所祈盼的就是让这样的男女欢愉合理一点,而只有爱情能够让它合理起来。她在这一点上得到了些许安慰,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真的爱这个带着田园气息的男人。 和她相比,方骏是那么的自然和自在。他坐在葫芦架下,和男主人品着老白干,吃油炸的花生米、生的黄瓜,时不时用手摸着安琴的后脑勺,关爱和体贴在细微之处。农妇和那位见过点世面的男主人,也定难想象这会是一对临时夫妻。 山里的夜黑起来很快,云雾山在那时刻应该称着黛中山。整个山野只有月影下的墨色轮廓,再就是如老师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点点星火。农妇说这一向来的客人少了,那些有灯火的地方就有客人。只有外来的客人打麻将,才看得到这远远的星星,就农户们自己是舍不得让灯火这么辉煌的。 安琴和方骏理解地说:“天不晚了,你们先歇下吧,我们就在这周围转转再休息。” 男主人劝住他们说:“不能出去了,这晚上的狗不认人的,再说六月蛇爱拦路。” 两个因此没有出去,方骏叫农妇两口子先睡,并叫他们把底楼廓上的灯关了,说他们俩想在月光下的葫芦架下喝茶,待会儿再睡觉。两口子懂事地先睡觉去了。 方骏把椅子拉到安琴的身边,一边拥她在怀里,一手摸索着她光洁的面庞,贴着她的脸问:“你和司马南是同学,那么我应该叫你姐姐了是吧?” 安琴从方骏的履历表上知道他的年龄,就告诉他说:“我比你小四个月呢!我低司马南两个年级,我们是一个文学社的。” “到这个年龄都没有孩子可是不容易遇到一起,当初为什么不要个孩子?”方骏好奇地问。 “你们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安琴反问。 方骏拧拧安琴的鼻子:“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啊,狡猾狡猾的。” “可我从来都听人说‘无商不奸啊’。”安琴和他针尖对上了麦芒。 “我奸不来的,初出道的时候,一笔生意赵越都不敢让我去做,他说我只适合搞实体,因为和人打交道我不行,机会和陷阱常常分不清白的。这对于一个商海中人来说,没有这样的目光和见识,就像是明眼人患上了色盲,一路通行中分不清红绿灯,该停不停,该行却还在等待。” “这么说赵越是你的恩人了?”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免费的午餐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的。不过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方骏。”方骏低下头想想,又仰头望着什么都看不清的夜空,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在思索答案。 “那么你和詹湛的交情赵越会怎么看?” “有什么怎么看的,正常交情。詹湛是当时我们营里的卫生员,我们一年退役的,她还没攻占赵越的时候就认识我的。” “攻占?她能攻占赵越?” “你太天真了不是?现在女人的战术最拿手的就是抓俘虏。”方骏说着握着安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温柔和细致与他粗犷的外表极不相称。 安琴不想说话了,她从方骏的谈话中大致知道了詹湛是那么个清醒而实际的女人,因为攻占了赵越而拥有了现在的玩具厂,其实她在业务方面是狗屁不通的,赵越给她的这家工厂让她有了充裕的经济补助,这个玩具厂其实就是赵越送她的一个玩具。 二婚的赵越对这个小他十一二岁的妻子宠爱有加,压根儿不指望她能从厂子上赢利。詹湛不是那种只会要钱的女人,学会挣钱才是她最感到稳妥的事,只有一个一无所长的男人才是最忠诚的男人,赵越的成就并没有让她心安,相反得时刻准备着应付其他打猎的女人,谁知道自己优秀得像狮子的丈夫会不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詹湛喜欢方骏的一点,也许就是方骏不如赵越的地方——方骏是詹湛能够控制的,而在赵越面前,她的那点精明简直就是幼儿园的把戏。这是安琴以旁观者的身份在后来经过事实证明的。 ------------ 第八十七章 87. 安琴和方骏在云雾山的夜晚像是一个殷实的庄稼汉新娶了村里结实的姑娘一般实在和激烈。窗外是山风的细腻,竹梢的啸动,秋虫的啾鸣,窗户被风推动呼啦呼啦有声,让方骏想起自己在月亮村的家。十七八岁的时候,跟着村人到人家去闹洞房,夜里很晚了才摸索着回家,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结实而起伏不定的腹肌,愤愤地想那狗屁不是的新郎是怎样的痴狂,为自己家境的不济而用拳头擂打土墙。 青春期旺盛的斗志让他还有和他一样的山村壮小伙子们彻夜地翻腾,直到自己用手逗引出那如罪恶根源的精华,才筋疲力尽地如占山为王的土匪向兄弟们推出自己的压寨夫人一般邪恶地笑着入睡。那样的夜晚有门前的红色灯笼,有窗上的四季丰登的窗花,更有的是这熟悉的山风。 有了第一次的对抗,安琴对方骏的需要就有了初步的掌握,她知道方骏那猛一激灵的颤栗是那一根欢愉神经的跳动,她知道捏住自己的双手一使劲处是那一寸肌肤的碰撞,她从被动的状态出来,表现了一个女人在这方面少有的灵性。 她的双手像是拨弄琴弦的妙指,游蛇一般地弹奏着这雄性的激昂音符。如果说第一次是方骏演唱的主旋律,那么这一次则是两个人一起表演的交响音乐会。 黑夜里的方骏被安琴身上的香味挑动着,那香是今天两个人在山上采过的野玫瑰的淡香,花开在坡下的半间,安琴惊喜地发现时,方骏毫不犹豫地下到那斜坡上去摘取。这对于他来说不是难事,恼火的是他抓上来的不光是一束花,花上的刺还在他的手上留了几个针眼,血顿时就像一颗颗的小红宝石,从手心里依次进出。安琴惊叫一声,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起来。她不接方骏递来的野玫瑰,方骏以为她是怕刺,就自己用手把那刺剔除干净,安琴还是含着眼泪没接。 方骏问:“怎么又不喜欢了?” 安琴说:“因为它把你刺伤了。”那一刻方骏心里想,遭了,这个女人认真起来了。他把花扔在地上,但还是忍不住悄悄摘下一朵,偷偷地别在安琴颈后的钮扣上。这花其实是不香的,但在方骏亲吻安琴的颈和胸的时候,在安琴努力上扬着身肢,盛接他的强劲,情不自禁地用嘴和用身躯饱含他的时候,那香悄悄浮出。 方骏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呀! 司马南和他们不一样,他才没有时间和闲心去那样的荒废之地寻找历史或幽情,他不信神,有时候偏要和神斗。 打麻将手气不好,有的人就闹说有鬼有鬼,有鬼在拍肩膀,怎么就会一摸一张炮牌,这些相信运气的人就会要求重掷骰子,闹着搬庄;或是上厕所撒泡尿,让手上粘点晦气,以毒攻毒;要不就吵着开饭,有句话说“赢家怕吃饭”,意思是吃过饭后手气要转向的。司马南遇到那样的事是输死都不会换位置的,愿赌服输吧,输死当睡着。可他也有怕的时候,不是怕,是觉得难缠。 社里来了个女大学生,自己掏钱走读的那种,应聘的时候因为有人打招呼,司马南出面帮忙,让她在成绩不上线的情况下进了报社。可这女人是个稀泥巴,死活糊不上墙,一年下来工作成绩是社里的倒数第一。 去年开始社里提出了末位淘汰制,这种提案还是司马南一手操作的,当时作为一种了不起的改革上过报,为此表现了他很好的管理能力,可也正是这个制度却让他这次下不了台了。民主测评加各种数据的统计结果一出来,劳资科就在社里内部的局域网里公布了结果。那女大学生成了末位的桂冠获得者,这下事情来了。 先是女大学生请司马南出来喝茶,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出来保一下自己。但这个司马南做不到——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有些人知道他和那女大学生的特殊关系,正端着枪等他出现在射击圈内呢。他是不可能干这样的傻事的,可他却不能一下子回绝女大学生的要求。 去年他们俩一起去云南调查过一件案子,在一家傣家楼上,司马南走进了那女大学生的房间——本来就是在女大学生的盛情之下。一晚上下来,发现人家比自己还有经验,那女大学生是早就被拧过“防盗盖”的那种,那一次无非是老瓶子装新酒,下来他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只不过对她多了点关照。一个月后看她带着新男友在社里进进出出,看自己的眼神也绝没有害羞的意思,想那件事是打过总结了,压根没往心里去。 谁知这丫头贼精,悄悄地留下了两人在西双版纳的一张亲密照片。 在茶楼,这张照片摆在司马南面前他也没有吃惊,坦然地告诉那丫头,这一套很过时的,拿给领导无非也就是说司马南轻浮,但女大学生要想再在本市任何一家报社找事于是不可能的了。女同事会嫌她的狐狸味重,这种女人在同类中是会被赶尽杀绝的。男同事则敬她十万八千里,一是不会有人喝别人的洗脚水,二是谁愿意重蹈复辙? 但想不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女大学生镇静自若地说:“我不会让这事太大,我只想你帮帮忙,今后还想和你相处下去。如果你帮不了,那我还是见见大姐吧,你这么优秀,她肯定很爱你,我想当面和她讨论讨论对你的管理问题。我这是对你好,对你的家庭负责呀!我们曾经是一起快活过的,现在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你也得陪陪我,一个人不快乐那滋味肯定不好受,如果有两个人不快乐,这种不快乐就可以减去百分之五十。” ------------ 第八十八章 88. 司马南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以往他总是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嫖娼,那样的女人是肮脏和不齿的,现在才知道有一种女人比娼妓更可怕,她不收你的钱却能要你的命。但司马南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心里慌乱却表现得镇定自若,向后靠在椅子上,俩手交叉在腹上,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不惊不慌地说:“丫头,你没有经历过婚姻,你不知道婚姻中的女人有怎么样的心态,你见的那些哭哭闹闹的女人是缺少依靠的女人,你大姐可不是那样的人。就凭一张照片你想见她,那只会自取其辱的。” 女大学生本来就不是善茬,冷笑着说:“受辱的也不能是我一个人啊!” 接下来,司马南马上偷偷地掐断家里的坐机电话,幸好叶乔日出夜归,加上有手机,也不在意电话的事。 和叶乔结婚已经十三年了,女儿小潮是他们俩的心肝宝贝,是家庭这条小船的压舱之石,司马南明白叶乔在这些男女之事上是从不会如自己所夸口的那样潇洒。她要闹起来可就比那些不谙世事的家庭妇女更能天翻地覆。 在叶乔的意识里男人的不忠诚是最不可饶恕的,还有就是她的记性特好,一件事、一句话可以记上十几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提起当初谈恋爱时司马南看了谁一眼,请谁吃过冰激凌之类的无聊事情。 司马南深知像叶乔这样的要强女人,你叛党叛国都可以,就是不能背叛她。知道女大学生要打上门来了,司马南心烦意乱,想了断这事的时候,又想起了有过一次表演经验的安琴了。 在从云雾山回来的路上,方骏就开始了对安琴的坦白,他意识到这样的感情不同自己以往和女人的交往。和詹湛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压力,詹湛明摆着根本不会拿他当回事——他不过只有一个工厂,而赵越现在已经是拥有数家企事业的总裁了;就是那家文化用品厂也不过是赵越当时手里的一张废牌、多张,不打出去留在手里也是祸害,说不定到后来会点“大炮”。 这张牌让方骏玩转了是天意,是老天爷的无心之作,成全了方骏只能是方骏自己的运气,和赵越的好心一点关系都没有。詹湛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是赵越给的,在她的女人圈子里谁都以她是赵越的夫人而敬一分,绝不会因她和方骏是挚友另眼多瞧。 她是大家出来的闺秀,与赵越的家庭背景也是相当的,她不会对方骏真正上心。这也是方骏和她相处轻松的一面。方骏也想有个家,有个儿子,但他理想中的妻子是朴实无华的,是唯自己独尊的,这才符合他方骏的性格特点。 安琴没有孩子,人有文化,但她是有主张的那种女人,她过去的婚史可能会像一个影子一样地存留在心。方骏没有打听过她的前任丈夫的消息,想那一定会是一个有文化和品 云雾山夜,安琴自己认为又走近方骏一步,她从肌肤上的亲近进化到了心灵上深入。心里激动不已,没有想到一次就业机会,带给自己的收获却远不止困境的解脱。方骏的单身身份是选择的第一要素,和方骏性生活的和谐她有欢畅的体会,方骏的经济实力是生活最好的保障,这样的男人是难得的,和他相爱是安琴发自内心的向往。 她简直就像是灰姑娘等待着王子前来给自己穿水晶鞋的心情,等待方骏给自己一个明确的问号。如果方骏能画一个问号,她想好了一定还他一个感叹号——不,要还他一百个感叹号!与幸福久违的安琴不会让幸福从门前偷偷溜过,而去假装什么清高和自傲的。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文化人的外衣被剔除后,方骏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两个走路下山,一路上方骏走前边牵着安琴,在半道上两个人都累了,找了个树下歇脚,这树在安琴的记忆里像是《天仙配》里面的槐荫树。树下有一块大石头,足可以坐上四五个人,方骏这个千不该万不该的恶棍偏偏在这样的树下撕裂安琴的梦想。 “我这辈子注定和有文化的人有不解之缘。第一个带我越雷池的是老师,第二个被我带入禁区的是老师,第三个……” “第三个是实业家,对不对?”安琴还以开玩笑的口吻戏说,但声调中已有一些变调的音符。 “你生气了?”方骏明知故问。 “那是你的历史,我来不及加入,没有资格生气。”安琴毕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再说那些真的是历史,两个步入中年的男女,要寻找完全的清纯是不可能的。 方骏一副后悔的样子:“怎么我就不知不觉地露了马脚。” 然而方骏并不以露了马脚而后悔,他把走累了的安琴抱在身上,让她伏在自己的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背,有意无意地讲起了自己过去的婚外恋情,把马脚露了一只、又一只。 他讲怎样因为推销产品而认识一个丈夫是地质队员的老师,讲年轻的自己不可把持的疯狂爱恋,差一点就被那地质队员用地质镐要了命。讲和第二个老师在一次联欢会后的偷情,讲自己的老婆站在宾馆门前,一夜没有走,却也不敲门,就那么呆呆地守在外面。讲他看到第二个老师的丈夫,一个乡村老师憨厚地在家里招待他吃饭,让自己难过得不能下咽,终于在放下碗后就落荒而逃。讲那两个因为他而头冒绿光的男人时,他表现了良心的自责,但是讲自己妻子一夜守候却又那么无动于衷。 不过他把持了一个原则,一直没有提及詹湛,这个安琴知道了的女人是不能提及的,这一点是原则他还是清醒的,不管当时他讲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他都知道,目前还不能让自己陷进爱情的旋涡中。 ------------ 第八十九章 89. 安琴开始还是很有风度的听众,再听下去,简直就是折磨。她的头伏在方骏的肩上,眼泪不住地流,却又无声无息。直到这眼泪流在方骏背上,浸透了他的体恤衫,方骏才猛地一把扳过她的脸问:“你怎么啦?” “你不要讲了好不好!”安琴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想告诉我不要那么认真,在你的生活中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你的女人不止一个,比那个小镇上的老板强多了,他就有两个老婆,而你现在也只不过才给我数到老三老四,再数下去我还不知道自己排到第几是不是?” 方骏没有想到安琴是那么的敏感,自己的目的达到得太快,反而让他觉得没趣了。 他哄安琴说:“你看你,你看你,我这不是对你坦诚吗?怎么反而让你难过起来。你们女人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有时候逼着男人讲真话,像审问犯人一样的。有时候又不让男人讲真话。我只是不想骗你罢了。” 方骏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方法简单,一下子把事情推上了不可逆转的境地。想到安琴跟自己回家时的朴实大方,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可爱女人,想到他们俩在床上的对持,确实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和谐伴侣,但是他真的现在不想把事情弄得严肃紧张。 婚姻这玩意儿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的兴趣就被那冲不出来的烦恼抵消了。他真的没想到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会认真的对待感情,不想误导人家,也是他今天表白自己的原因。 在山下停车场要上车前,安琴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稍加镇定地说:“好了,你不要解释什么了,我给你讲一个笑话,我在短信息上看到的,说一个四岁的男孩吻了一个三岁的女孩儿,小女孩儿说:‘你可得对我负责哦!’你猜那小男孩儿说什么?” 方骏不明白地摇摇头,安琴微微一笑说:“那小男孩儿说呀:‘你开什么玩笑,咱们又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儿了。’” 方骏一愣,稍加思考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哎呀,有意思,有意思。” 安琴说:“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这故事里面正好有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才不会像那小女孩儿一样,要你对我负责。再说,你怎么也不想打听打听我,说不定你在我这里排的名次还要靠后呢,你因为你生命中的女人多,当了班长而忏悔,说不定我还是排长、是连长呢,欠下的情债也许是下山那点路程讲不完的。”一种报复心理、一种自尊的需要使安琴讲了这番话,这话也是司马南提醒她之后心理准备的结果,这时她才感到司马南对自己是很真诚和负责的。 方骏听了再没有说话,心里边突然有点酸酸的。安琴的这样反应是他所不能料及的,头几次的解脱,都是因人之远离而远离,没有这样的坦诚相述,没有今天的尴尬相对。安琴的玩笑并没有让方骏轻松,相反心中却空空落落的。 安琴开始加入营销科的广告设计,她收集了大量的广告资料,特别是国外的一些广告创意让她大开了眼界,有些东西简直就可以用在戏剧的设计中。她发现这次对广告的学习不光是有了挣钱的又一个机会,更打开了了自己在戏剧创作上的新思路,这种收获大于广告挣钱的本身。前几次的小戏得奖,一直没有让她放弃再冲刺的希望。 司马南这次又给了安琴一个编剧的机会。他打电话约安琴出来,说是要看看报告文学的初稿,在电话里他一再申明不要方骏到场。安琴想可能是司马南怕报告文学中有的问题要当面指导,不想让方骏明白自己的实际身份,也就在下班后一个人欣然赴约。 司马南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落入圈套的尴尬,听得安琴脖子伸得老长,一口提子煎饼噎在嗓子眼里咽都咽不下去。两天之间两个男人的坦白,不能让她相信这世上还有“忠诚”两字。上次陪司马南应付那几个下蛊的女人时,还对他有高度的评价,难得的柳下惠呀,想不到柳下惠同志哪里是坐怀不乱的人,应该说是不挑食的主才对,连下属的豆腐也敢吃。 司马南在安琴面前痛悔交加,一再说:“他妈的,当时喝高了,喝高了。酒是色媒人这一点没有想到,以后和狐媚子一样的女人出行,一定不能沾酒。” 安琴鄙视地一哼:“你们这些领导还当什么呀?个个都拿单位当自留地,想摘什么就摘什么!人家组织上信任你们,才让带着女同事出差,怎么想到你们会薅社会主义羊毛。”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又想到那些被小芳同志一个个俘虏的男人们,脑子里浮想着他们排着队提着抽去腰带的裤子,像从宾馆床上被警察提溜出来的嫖客,一个个怕见光似的低着头从面前走过的场景,而那些趾高气扬的警察都是女的,其中有小芳,有女大学生。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 司马南拉过她面前的盘子,急得什么似的说:“姑奶奶,你还有心肠笑呀,同情一下我好不好。我告诉你,我真的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呀。都他妈是我的那些哥们害的,他们经常说送上门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安琴乜斜着眼睛说:“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吃了过后要拉肚子的事吧?背时倒灶的你,活该!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想混吃混喝呀!” 司马南说:“现在你怎么骂都行,但眼前的急你得帮我解了。” 安琴眉毛一挑说:“我能怎么办呀,照片在人家手里,我骗得下来吗?” “你不是经常和打官司的人打交道吗,应付应付总不会有问题吧!” 司马南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安琴不放。 ------------ 第九十章 90. 安琴生气地说:“我恨死了你们这些胡作非为的男人,你还寻着叫我给你帮这种忙,简直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想一想又觉得比喻不合适,在这一事件中那女人也是一个可憎的角色,根本不值得同情,这样反过来又同情起司马南来了,遂像对自己家不听话的儿子说话一样地埋怨他:“人家十次八次的都风平浪静,你咋一伸手就被捉了,笨得屙牛屎啊,怎么就想到和她照相去了。你以为那真是露脸的事?有句骂你们傻男人的话一点没骂错:嫖娼嫖成了老公。我看有个办法不错,你干脆娶了她得了,弄成自己屋里的人了,她还告你个屁啊!” 司马南终于生气地说:“好了好了,我请你出来不是听你指责的。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脸都快被打成猴子屁股了,你不想救我就当今天听了一个笑话,反正我这辈子又不是第一次在你面前闹笑话。” 这句话又戳在了安琴的痛处,她想想说:“你生什么气呀,我又没说不帮你,不过你也得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难道我真的成了演戏高手了手?” 接下来安琴问司马南:“真的只有见那丫头的面才能了结?她不就是想拿碗饭吃,你就不能再在其他地方给她找个工作?” 司马南说:“第一次就不能这么轻松地依了她,依了她一次就有一百次。早晚她会找上贝萱的,你不知道我是不想让小潮受伤害,那孩子平时挺尊重我的,十篇叙事的作文,九篇我都是主人公,你说要是让孩子知道了那不伤心死。” 安琴听他这么声情并茂地一讲,恻隐之心顿起,当场拍板表态,这个忙帮定了。 司马南一听她同意帮忙,感激涕零,吃完饭定要带安琴到九龙的四楼买衣服,说是先预支报酬。这次安琴没有拒绝,要和那丫头见面,充当汪贝萱的替身,那一身装扮是该司马南掏腰包的。 九龙的四楼以上,都是卖品牌衣服的。以前安琴只是约着同事在三楼以下转转,下面的衣服都是批发摊的档次,便宜得像是买贼货,四楼以上她很少来,今天跟着司马南这么一转,心里才知道这楼层和人一样,高一层的就是不一样。 晚上安琴在家里试穿衣服,林阿莲在外面使劲敲门,安琴赤着上身只穿了胸罩,把门开个小缝,悄悄问她有何要事。她定要挤进来找安琴商量事情,说自己几天不来例假了,好像又怀孕了,有没有办法不上医院检查得出来的。安琴向她推荐现在满街都能买到的早孕一测灵,几块钱就知道结果。想到房东老曹和她打架,头上的四个洞都还没长好,两口子又创造了新生命,觉得人真他妈的贱呀! 林阿莲在一边看着安琴试穿衣服,羡慕地说:“安医生,你最近漂亮了,肯定是赚了不少钱吧,我看这衣服值些钱的。” 安琴不敢告诉她衣服的价格,一是怕她又涨房租,二是想起方骏说的九尾狐和狼的故事,就撒谎说:“这衣服便宜得很,看起来精致,但是化纤的,电脑绣花,不值钱。” 听说便宜,林阿莲又扭着要安琴哪天带她去也买上一件,安琴只好推辞说这一向忙,过几天再说。 林阿莲走了,安琴把衣橱打开,看到最近新添置的衣服,很像个样子地排在一起,赏心悦目。因为每一件都是用衣架挂起来的,很占地方,衣橱就显得挤了,她想把一些自己不喜欢穿的拿出来送林阿莲。这一整理真还有很多不喜欢的东西。 一件米黄的风衣,过去是她外出参加重大活动的行头,今天拿出来,发现里边的衬里是活动而暴露的,万一在外面想脱衣服,还真不能让人见了那粗劣的垫肩。一件毛衣的袖口处一眼就见两片缝合在一起的针迹,也不能穿出去。她把有这样那样问题的衣服一理,清出半柜子东西来。想想还是没决定是否就给了林阿莲,都给了,自己心里又没了底,那几套品牌衣服也不能天天穿的,有时候简单和整洁就足够面对外人的。 女大学生和安琴的见面是司马南一手安排的,先是在办公室里他吩咐人打电话通知老婆今天不回家,又得加班,大声武气的吩咐也就是让那丫头留心电话号码,果然中午安琴就接到了邀请自己的电话。在电话里安琴的语调傲慢而冷漠,但那女大学生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坚持说有要事要相告,当时两人说好下午三点在“必然居”茶楼见面。 司马南在安琴去之前一再教她:该这样说,该那样说。 安琴有点恼火地说:“疑人不用,你请我帮忙就信我好不好?我给你说,我见的人多了,把尸体停病房里不抬走的,把医生护士都打了的,把病人扔给医院不管的,还有上百人围攻院办公室的。你放心,我保证让她乖乖地走人,不过你也不要赶尽杀绝,找个地方让她落脚吧,咋说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啊。” 司马南说:“你看你,你看你,怎么也学着不饶人了,行、行、行,我照你指示办。” 安琴见到那女大学生时,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清纯,戴一副无框的眼镜,留着齐肩直发,细眉细眼,一副温顺的学生模样,哪儿像司马南讲的那样诡计多端,心里一下子对付她的念头都快没有了。 那姑娘一开口就叫她阿姨,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同时把自己定在被叔叔骗了的位置上,还没说话眼泪先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我在单位待不下去了,没有办法,求司马主编帮忙,可他又不讲情面。阿姨,我在这里是举目无亲,只好求阿姨你了。”这丫头狡猾得先是什么都不说。 ------------ 第九十一章 91. 安琴也只好装傻:“你这是工作上的事,在单位上找领导去吧。你叶叔叔一不是单位的一把手,二来他的工作也要讲原则的,我可是从来都不干涉他工作的。” 女大学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阿姨我对不起你,去年我跟叶主编去云南的时候,做了错事。本来知道你们家庭很幸福,不想再打扰你们的,可是单位上的人风言风语,都说我是别有用心,印象不好了,办公室几个人合在一起整我。我想不通,两个人干的错事,凭什么就让我一个人担着?我想请叶主编帮我一把,他帮我这一次,过去的事就再不提它了,我保证不再为难他,不再干扰你们的家庭,可……” 安琴一拍桌子,生气地说:“丫头,你说些什么呀,我的丈夫我了解,我们结婚十几年了,他可是从来没干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讲,到底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大学生拿出一张照片来,推到安琴的面前。安琴看了看,又推回给她:“这样的照片我们家多了去了,你叶叔叔就是这个性格,和谁都像亲密战友,连我的好朋友他也是搂着照相呢。你们都是文化人,开明人,总不至于为了这个觉得委屈吧?” “可他,可他,哎!我还是没结婚的姑娘呢,把最宝贵的都给了他,因为我尊重他嘛!”安琴无动于衷的态度,让女大学生有点乱了方寸。 “他是有家室的人啊,姑娘,这点你总该明白。你再小也不至于没满十八岁吧,如果当时他强奸了你,你该马上报案啊!事情都过了一年多了,现在你说司马南骗了你,这算什么一会事!再说这也是你的一面之词,又在工作安排出了问题的时候才说出来,怎么说得清楚?你要拿不出证据,我都要生你的气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就这么毁在你的一句话上了。” 女大学生咬着嘴唇,脸扭在一边,眼泪不住地流,安琴真的心痛起她来了。她拍拍女大学生的手背说:“我支持你去告他,说老实话,你们俩干的那种事,哪个当老婆的能容下!”安琴气冲冲地站起来,背上包准备走人。 临走的时候又指着那女大学生的脸骂道:“你去找报社领导,我明天也去找,有你主动出来作证,我更有信心了,一定要教训教训他。不过有一点,姑娘你别怪我心狠,我连你一起告,你走到哪儿,我告你到哪儿,这个社会都是叫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人搅和乱了!你不要以为你年轻、是女人,就该拥有道德豁免权,你和他一样的下流无耻!” 女大学生终于沉不住气了,她一把拉住安琴近乎哀求地说:“阿姨,我求你了,不要去报社告我们,我找你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和他结婚吗?没那么简单。他司马南是不是嫌我年龄大了,就想换人。你说是不是他叫你来找的我?!”安琴歇斯底里地质问那姑娘。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来找的你,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不能没有工作,我正在谈恋爱呢!” 安琴重新坐下,一副伤心的样子,扭过头并不看那姑娘。戏演到这里,来了个峰回路转,两个女人相互惺惺惜惺惺起来。姑娘流泪,安琴也流泪。 安琴的眼泪倒不是为司马南流的,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哭的是自己的境遇。自己在方骏身上的那一腔爱意,不也是不明不白付之东流?她不也是在人生路上艰难的时候才寻找那样的感情依托吗?她想起《简爱》里头的那几句最精典的对白:“如果上帝赋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也要让你离不开我,就像现在我离不开你一样。”这话早晚她会告诉方骏。 不过那姑娘可没有像安琴那样是动了真正的感情,她只求安琴一件事,让司马南帮忙留下自己。两个人坐了一个多小时,达成这样的协议,就是由安琴出面,让司马南帮她另找一家报社,姑娘要做的就是从此以后再不许提这样的话题。 她后来语重心长地告诫那姑娘:“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救世主的,创造幸福全靠自己。”一句国际歌的歌词成了这次会面的总结性语言,既可笑,又可悲。 两个人出来的时候,都伤心,又都满意。女大学生的满意是没有丢工作,安琴的满意是还了司马南的一个人情。等送那女大学生上出租车后,安琴就立即给司马南打了电话,叮嘱他马上落实人家的工作问题,末了加上一句:“以后干事,自己把屁股揩干净,不要下次弄出个娃娃来,又叫我冒充奶奶。” 司马南在电话里一口答应,还调侃着说要是安琴是他的真老婆那该多好,善解人意的女人太难得了。安琴在电话里只对他这句话还了一个字:“呸!” 安琴和营销科的人一起搞了个三星笔的广告设计,她这次的认真不光是冲着钱来,想到自己能帮上方骏一把,真是全身心地努力。广告用的是一个儿童剧的形式表现,一个小丫头拿着笔在画画,画笔落处是一幅小姑娘自己的电视画面——一个戴草帽的穿背带牛仔裤的胖丫头,提着小桶,拿着钓鱼竿在一潭碧水的池塘边钓鱼,苦苦地等待,蜻蜓落在鱼竿上又飞走,小姑娘把鱼竿插在地上,悄悄跟着蜻蜓追去,身后是鱼儿跳动的水声,一回头满池金色的鲤鱼跳跃,画里画外小女孩儿无邪的笑容。推出“丫丫牌”三星笔。 创意一出来,就让广告公司的人来看,来的人纷纷夸奖安琴有新意。光这个创意就少让方骏化花了五千块,走出公司的会议室时,几个营销科的年轻人自觉地让安琴走在他们前面。方骏边走边大声宣布,让把五千块创作费给安琴。 ------------ 第九十二章 92. 创意一出来,就让广告公司的人来看,来的人纷纷夸奖安琴有新意。光这个创意就少让方骏化花了五千块,走出公司的会议室时,几个营销科的年轻人自觉地让安琴走在他们前面。方骏边走边大声宣布,让把五千块创作费给安琴。 安琴还想推辞,方骏说:“接下来请你到广告公司监督制作,我要请最好的音乐创作人员,最好的摄影,最好的导演,花多少钱也要把牌子打响。”三星笔的专利申报和广告同时进行。 这之后方骏和北京谈判了好几次,都是关于专利买断的事宜,因为方骏的经费总不能一次到位,两家在各自让步的前提下,提出用分期支付的方式。因第一笔钱还未到位,方骏便格外小心,生怕手下的人了解了自己联系上的这条线,所以每次都是避开了营销科的所有人。但他不可能一个人前往,于是就带着安琴,在这个时候安琴的角色是他的女秘书,一个不怎么懂业务的女秘书对于想保住商业秘密的方骏来说正好合适。 连续几天单独和方骏外出完成任务,厂里的人看安琴的眼光大不一样,她每到一个科室或办公室,那些人都会表示出异乎寻常的礼貌和客气,这让安琴心里边非常受用,一时间压抑着的对方骏的感情又开始升温。自从知道自己还未正式列入方骏的生活计划中时,她再没有对他有更多的热情表示,一直是礼貌而又矜持。她的这一表现反而让方骏对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有几次手伸出去想搂一搂她,见她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自己又没趣地把手缩了回来。 他一直暗叹,有文化的女人就像是一本书,当你一页一页翻过,发现其中有很多字你不认识,你就开始有点心慌了,再看下去就觉得该为自己过去没有好好学习写检讨了。安琴出于自尊心对方骏的敬而远之,反而让方骏更觉得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这天两个人一起约着去看了工业广告展览,刚在会展中心餐厅里吃过饭,下楼来准备开车走,方骏就接到詹湛的电话。电话还是她一贯的风格,命令似的口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你马上到怡园来一下,我这里三缺一,救场如救火。” 方骏一边听电话,一边侧脸看安琴的表情,吱吱唔唔地说:“我这儿有客人呢。” 安琴在边上一听就听出是女人的声音,自觉地打开车门,向方骏比了个自己去打的的手势,就下车走了。 方骏一愣,这边给詹湛说马上就到,那边发动车子就去追安琴。在那么一愣的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早就有的念头,为什么不带着安琴去见詹湛呢,这个一贯认为把自己握于掌股之间的女人,其实是需要有人提醒她的可有可无的。 一种报复和游戏的快感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让方骏突然有了兴奋的感觉。他把车倒了个头,正好安琴还没有拦到出租车,她站在路边,牛仔裤,简洁大方的白衬衫、棕色夹克,和那群蝴蝶相比像是一块没有雕凿的香樟木,自然的花纹和芬芳就能胜过她们。 方骏把车停在安琴的面前,拉开车门大声说:“你怎么就跑了,走,咱们去打麻将去啊。” 安琴弯腰趴在车门上对他说:“你去见你的老四或是老五去吧,又不是开群英会,我去干什么。” 方骏说:“小心眼了不是?人家赵越两口子请我去,我一个人去反而不好。算你帮忙给个面子,不要让人家同情我好不好?” 安琴说:“我打麻将不行,我可不敢把自己的米坛子摆在桌上给人家赌。” 方骏下车不由分说地半搂着安琴硬往车里塞:“走吧,走吧,这么早回去也是看电视,今天你过把瘾,赢的归你,输的算我的,好不好?” 安琴无可奈何地跟他去了。这里面有一个好奇心在作怪,她很想看看赵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在怡园门口的停车场,方骏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给安琴,安琴知道这是给她的赌本,就要就着灯光数一数,想今天打下来是输是赢总得给方骏一个交待,方骏压着她的手不让她数,捏那个厚度大概在两三千元左右。方 骏说:“就着这个干,也算你练练胆子,打完了说一声我再给你。” 安琴把一叠钱放在包里,心里不知她们会玩多大的牌,这么一叠子钱难道不够输一晚上的? 服务员小姐把他们带到楼上的一个包间里,这里开了两桌麻将,一共有两个男人六个女人,看方骏进来,里边先是一阵欢呼声,方骏转身用手牵安琴露面,这欢呼声马上又静了下来。 詹湛正背坐在那里,转身看到他们俩,表情马上有些不自在,她上下打量安琴,好像过去从来没见过一样。本来安琴想张嘴招呼她的,可一看她不可一世的表情,也就装作记不得她的样子,淡淡地点点头。安琴环顾一屋的人,发现两个男人一个二十七八岁,一个四十多岁,却唯唯诺诺的样子,都不像是赵越。心里知道方骏骗了自己。 方骏才不管詹湛的表情,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问:“人都是齐的,喊我来干什么?” 有个女人举起手说:“我马上要走,今天我妈过生日,不回去是交不了差的。方骏,你到这儿来坐吧。” 想不到詹湛一手指自己对面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老齐,你下来,让方骏坐这儿。” 那个老齐可能是詹湛公司的下属,反正很是听话,马上站起来要让方骏,方骏给他做个手势说:“下一把吧。” ------------ 第九十三章 93. 下一把的时候,方骏坐在了詹湛的对面,安琴则在另一桌和其他三个女人开战。小心翼翼地一把打下来,和了一把小牌,点炮的人拿了一张伍拾的给安琴,安琴问:“打多大的?” 点炮的人嘴角斜叼着又细又长的女士烟,半眯着眼睛说“五一二!” 安琴以为是伍块、拾块、贰拾,就在包里翻有没有零钱好找人家。那女的好奇地看着她,喷一口烟雾说:“还找什么?”安琴一下子明白了打的是伍拾、壹佰、两佰。她心里倒吸一口气,以前她打麻将伍拾块钱可能是一个下午的玩资,在这里却是几分钟就化为泡沫了,难怪方骏要在进来的时候给自己备下这么一叠钱。 方骏坐在那一边却惦记着安琴,不知是他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那边詹湛上卫生间去了,他就抽空跑过来,看安琴打牌,还扶着安琴的肩膀问输没输。 那个一直不停抽烟的女人高挑着眉毛说:“方骏,你龟儿子也小家把势的,怕我们欺负你女人了,人家牌技比你好。” 这时詹湛进来了,看到这边桌子上的一幕,满脸的不高兴,把牌洗得稀里哗啦的,大声武气地说:“打不打?打不打?不打让老齐上了。” 方骏赶紧过去坐上桌子,还没有把那把打完,就听哗啦一声,一桌的牌被詹湛掀翻了一半在地上,几张牌叮叮当当地都滚到安琴她们几个的脚底下来了。那边詹湛扯着嗓子指着方骏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眼睛瞎了还是咋个的,凭什么说我‘相公’了,老子手里捏了一张,那是老娘高兴,非得给你摆在桌子上吗?” 原来她手里捏了一张牌,方骏无意中数她的牌,以为她“相公”了就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完了。”这一句像是捅了马蜂窝,詹湛正准备发的火终于找到了源头。那边桌子上的两个人赶紧劝詹湛,安琴回头看了一眼方骏,看他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声没吭,最后掏出包里的烟抽了起来。 安琴知道詹湛这无名火是冲自己来的,但事情至此进退都不是,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摸自己的牌。那个抽烟的女人像是非常熟悉詹湛的脾气一样,笑笑大声说:“怒伤肝啊,我们还是趁天下大乱,抢几把钱好走人吧。” 詹湛还在那边骂人:“老子‘相公’管你屁事,‘相公’了你不是正好赢钱吗?八辈子没见过钱才那么激动。” 她骂道这里,安琴心里想方骏肯定受不了了,可没想到方骏却把烟头一扔站起来,笑嘻嘻地离开桌子,过来站在安琴身后,搂着安琴的肩膀说:“亲爱的,我给你给抱膀子,打完这把我们吃烧烤去。”然后他神态自若地问另几个女人说:“怎么样,今天我请客,姐姐们想吃什么吃什么。” 有个女的说:“方骏,你当心自己被人吃了。” 身后詹湛哗地把所有的牌全部扫到地上去了,站起来就冲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没有劝她,只有老齐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出去了,那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说:“哎呀,我第一次见识你们这些太太们,太可怕了,咋个侍候得了。” 其中有个女人显然是这个小伙子的恋人没好气地说:“侍候不了,你就滚!”那小伙子马上闭了嘴,站在一边看安琴出牌再不作声。 这一把安琴做了个清一色,上家已经点炮了,她没和。那小伙子吃惊地说:“你咋不要?” 安琴想到詹湛骂的那句“这辈子没见过钱”的话,就说:“你以为这辈子真没见过钱吗?你们尽管出牌吧,我不和的,我等着*。” 那个抽烟的女人对她翘起大拇指说:“对!要敢赌才会赢。” 果然这把安琴*了,两个看的人都嘘了口气说:“你这个是金张呢,不和可能就白费了一把好牌。” 安琴站起来要让方骏,方骏说:“我们走吧,咱们吃东西去,高兴高兴。” 那几个女的懒洋洋地都推托不去,还是抽烟的女人说:“方骏你娃娃今天就不该来,专门来搞破坏,不好生打牌,把我们赵太太气得吐血。” 方骏耸耸肩膀说:“你们都看到的,是她小气嘛,我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她要当真有什么办法。” 那女的说:“你娃坏得很,让人家面子上下不了台,平时我们都让她三分的,受得了你的气?你看她不叫赵越把你收拾了。” 另一个人笑着说:“没事的,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过两天屁事没有。” 抽烟的女人很给安琴面子地说:“别瞎张着嘴说话,真正让方骏交不了差的人还站在这儿呢。”然后她对安琴笑笑说:“家庭不合,全靠挑拨,这些乌鸦的话不要听。” 她又对方骏说:“这个妹妹一看就不是圈子里的人,还不把人家带走,你气死一个不够本,还要气死一双才过瘾啊?” 方骏开车送安琴回去的路上,安琴问:“那几个女人都是干什么的?” 方骏说:“一群怨妇,有钱、有脾气。” 安琴说:“你喜欢她们些什么呀?” 方骏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说:“什么都不喜欢,一群可怕的女人。男人用钱把她们造就成这个样子,男人又去寻找清纯的,然后再造就成这个样子,然后再寻找……” 安琴说:“不喜欢还得应承着陪她们?你还想把她们再变得清纯?” 方骏沉默了一阵,把车窗打开让风吹了进来,他一脸铁青地说:“那也是生意,你以为我喜欢看她们的脸色?我操,你不知道,今天我真想给她妈的一耳光。”说这话的时候,车正好到了天府广场,才晚上八点多,这里已经是灯火辉煌,四盏炫光探照灯在广场上空交叉扫射,把广场中央的几十组喷泉映照得五光十色。 方骏掏出烟来点上,望着外面的繁华景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安琴:“好看不?” ------------ 第九十四章 94. 安琴也回头望着广场,滑冰场上孩子们穿梭的影子,喷水池前跳健身舞的痴狂,尖叫和动感音乐混杂在一起,并不让她喜欢,就真切地说:“没有月亮村的月亮好……” 一句话下来,两个人是长久的沉默,安琴怕方骏误以为自己在讨好,就赶紧补充说:“我喜欢清静,我动作协调性不好,在学校连舞会都不愿参加,怕踩了人家的脚。再就是怕没人请我。” 方骏用手抹开她额前的头发,笑着端详她说:“你把头发这样梳就有人请你了,如果我在场就曲曲都请你。” 安琴说:“你是变着法说我丑是不是,我当然没有你的詹湛好看了。她会打扮自己嘛!” 方骏一下子不高兴起来:“不许提她,你不觉得我真的喜欢你吗?” 安琴摇摇头,一耸肩膀调侃地说:“开什么玩笑,咱们又不是一两岁的孩子了。”两个人想起那个短信息上的笑话,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了。 方骏把车发动起来,他望着前面的路,轻轻地说:“其实,我也喜欢清静。一到那种热闹的场合,我就觉得身上的猪潲水味出来了,跟我回了趟家,你应该更清楚,那味道不好呀。” 安琴知道他与这个城市的格格不入,正如自己和这个圈子格格不入一样,那与生俱来的界限是划在心上的,再请好多的桑拿小姐也搓不掉,这就是自己和方骏能有一点相通的根本所在。 她想起方骏的那么多次恋情都有个规律,他一直喜欢的是老师,包括他想出资修学校,这里边多多少少都是有点联系的,就为这一点,安琴再一次在方骏身上看到一点幽远清灵的光芒。这光芒吸引着她,如果命运还让她在他身边,她一定静心地等待奇迹的出现。 已经习惯了和方骏同进同出的安琴,在今天下班的时候却没有和方骏谋过面,下午五点过后,就见他开着蓝鸟出去了,出去的时候,甚至没到安琴的工作间打个招呼。安琴心里想,方骏呀方骏,这就是你们所谓白领人的酷吗? 她从公司出来,打的到邮局给在监狱的哥哥寄钱。在她最艰苦的时候,在她经济无论怎么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给哥哥写信和寄钱。尽管哥哥一再告诉她,这钱在里面是一点用都没有,她还是不相信,人不能赤手空拳捏一把风吧?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放心不了的。 当年在云南的一场争斗,欠下一条人命的哥哥要到六十岁才能出狱了,但他刚烈的性格和不畏强势的个性让安琴有了很多胆气,离婚那年哥哥一句“老子出来就要找你算账”,还是让那个可恶的丈夫吓了一阵。就凭这一点,安琴认定哥哥永远是她的保护神。想到他,自己在困难的时候真的不怕。 她坐在邮局给哥哥写信,每次给哥哥写信她都是亲笔而就,为的是让他看到一点真的东西,真的亲情。她今天拿起笔情不自禁地就告诉哥哥,自己恋爱了。她把对方描写得和方骏一模一样,身高、长相、工作情况、家庭情况。 写完后自己读了一篇,豁然心惊,怎么会这样写呢?这不明明是一派胡言吗!她从心底里想:完了!完了!看样子是爱上了方骏。今天看他出公司大门的时候,自己镇定自若,那是一种假象,现在写在纸上的才是下意识里的东西,这样的下意识才是自己真正情感的暴露。 信寄出去了,安琴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想的是怎么让那个谎圆下去,尽管哥哥出来的时间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但是她想让哥哥真正看到自己幸福。她把手机捏在手上,键按在振动的位置,因为街上太闹了,到处是音响店里的歌声、跳楼大减价的叫买声,她怕这个时候方骏来个电话而自己听不到。可是那手机一直静悄悄的,直到她回到南窑自己的灰色楼里。 林阿莲又神秘地挤到她屋里来,先是说她测试过了,没有怀孕,因为这个她很激动。又问安琴能不能帮她在医院里搞点避孕药。安琴没好气地说:“最好的避孕药就是不要和男人在一起。” 林阿莲轻蔑地一憋嘴:“不在一起还结个屁的婚啊。”接着得意地笑着说:“有这个拴住男人,在他头上挖八个洞都没问题。” 今天安琴心情一点都不好,她不客气地打发林阿莲出门,说累了,要早点休息。这一夜她一直在揣想方骏干什么去了,会不会是见詹湛去了? 方骏一天没上班,两天也没上班,打手机又关机。 营销科长在办公室急得大喊:“谁到头儿的家里去看看?”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老板的住址,他不让人知道的。所有人把目光放在安琴身上,安琴一直埋头看新产品资料,她不敢抬头-望这些人,很委屈的是自己也不知道方骏住哪儿。就这一点,她想自己在方骏的心中并没有占多少位置。这么让他们看着,她的耳根子都快红了,幸好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看号码是方骏的,差一点惊喜地叫出声来,但还是冷静地跑到外面接听电话去了。 方骏在电话里声音很虚弱的样子:“安琴,你能不能来我这里一下,我在林楠小区,24号楼3幢19号,不要给他们说。我等你。” 安琴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方骏在那头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出了点事。我要你快点过来。” 安琴冲回办公室,看到一屋的人都看着自己,知道他们听出了点名堂,就沉着地说:“厂长今天在外地和人谈生意,手机没电了,叫你们各部门先自己安排工作。”说完后,她也轻松地说:“我也走了,反正今天这里是没有我的事了。”她拿起自己的包,没有和任何人客气就走了出去。 ------------ 第九十五章 95. 在厂里,方骏没有明确安琴是哪个部门的人员,也就是说她只是方骏请来的一个顾问,除了方骏谁也没权力干涉她的行动。 安琴按方骏的指示找到他的时候,首先自己就吓了一跳。方骏嘴角和右眼睛青紫着,左眼角的地方贴了块小纱布。他把门打开示意安琴进来,自己却歪歪倒倒地进卧室去了。这是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房子装修简单得像是单位的宿舍。除了粉白的墙壁和几扇包过的门外,基本没做其它的变动。 客厅是一套灰色的沙发和一个灰色的电视柜,上面是一台29英寸的彩电。茶几上最突出的是一个直径快一尺的青瓷烟灰缸,烟灰缸里可能有两包烟的烟屁股。卧室里的窗帘和床上用品也是素色的,一眼就看出来这里是没有女主人的。 方骏躺在床上问安琴:“你煮得了稀饭吗?” 安琴马上点头,放下包,脱了外套就到厨房去了,揭开一个又一个锅,锅里都有一股很久没用的霉味,灶台上也有了厚厚的灰尘。安琴第一件事是倒上洗洁精把锅碗灶具洗了一遍,然后才开始找米下锅。她没有到床前慰问方骏,看他的样子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安琴像家庭主妇星期天的大扫除,开始翻出方骏的东西来清洗,这个男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就连放在床头椅子上刚脱下来的也叠得整整齐齐。安琴自己悄悄下楼,在楼下的菜市场上买回来泡生姜、榨菜和肉丝,回来给方骏炒上榨菜肉丝,用红油拌了酸酸辣辣的生姜片。 坐在床边看方骏吃饭的时候,方骏才说:“吓着你没有?”安琴摇摇头。 “我用热水敷过,反而更厉害。” 安琴心痛地摸摸他的眼角说:“傻瓜,二十四小时之内只能用冷水敷,用热水敷加快血液循环,当然肿得更厉害。 “你不要把今天看到的事给司马南说,他又会大惊小怪的,老鼠和猫打架都会是他们追踪的新闻,这个时候我不想让他知道。”方骏默默无语地靠在床头上。 安琴收拾起吃完的碗筷,冷静地问:“是为了詹湛吧?” 方骏吃惊地看着她。 安琴说:“只有为了女人,你才不想解释。你们这些男人啊,吃在碗头,看到锅头,还惦记着别人筷子上头的。让赵越收拾了吧!” 方骏生气地说:“我叫你来煮饭的,不是叫你来幸灾乐祸的。” 安琴把碗在床头柜上一跺:“我不是你的应招女郎,你搞清楚点!想叫我来就叫,想不要我说话就不要我说,你以为我是你的什么?” 方骏把头歪在一边,用手势向安琴表示道歉:“你笑话我吧,我他妈的不是男人,我枉自披了这张男人的皮!詹湛在我的厂里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是她的私房钱,因为这个股份,我不得不重视她的存在。她钱哪里不能去生钱,偏要给我做垫底的,这个情谊我还不起。” “还不起情,你就还人?你还是把你的黑背心穿上吧。那样正大光明地挣钱,我还佩服一些!”安琴退后站在墙边说。 方骏抓起床头柜上的碗猛地摔在对面的墙上,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墙壁上斜画下一道湿湿的痕迹,像耐克鞋的商标。 安琴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在人家最痛苦的时候却来为自己的感情兴师问罪。她赶紧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干净,站在墙边对方骏说:“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你什么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我们大家都一样。” 方骏沉默了片刻说:“我和你们不能比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阶层。我走的每一个脚印都写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并不光彩。接手这个工厂,十有八九是赵越的恩赐,让工厂活起来又靠着詹湛最初的帮助。 我发过誓要彻底地让厂子属于我自己,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啊!我和他们两口子扯不清楚,尤其是詹湛。不要看她风度优雅的样子,骨子里头骄横跋扈。如果说最初我是喜欢她,后来简直是忍无可忍,但还是摆脱不了她。就上次打麻将后,她就一直为你的事向我追根问底。” 安琴听到这些,一下子同情起方骏来了,两个人都静下来不想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安琴有点沮丧地问:“她爱你吗?” “什么叫爱,那是她的需要,是需要我满足她虚荣心。她这样的女人,身边不围上几个男人,心里就空荡荡的。” 安琴又气又恼地说:“那你明白这些,还跟她来往?” “我要工厂再发展下去,我需要她的帮助啊!” 安琴一下子站起来,两眼直视方骏:“我不知道该说你可怜,还是该说你可悲。没有现在的这一切难道就真的不能生活下去?”安琴站起来拿起包就走了。 从方骏家出来,安琴心里烦乱得不得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她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想到方骏说的那个“玫瑰坊”去看看,看看那些穿黑背心的小伙子们,是不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无奈。她坐上出租车,给司机说:“到玫瑰坊。” 司机居然一句话都没问她,看样子这个“玫瑰坊”确实是出名。 车上的广播里正在播出一则新闻,说的是一个泼妇手抱煤气罐在一栋拆迁房里赖着不走,除非人家承认那房子的产权属于她。听起来近乎于可笑,这个女人的幻想能力属于幼儿园小班级。 司机讪笑着和安琴搭话:“这个世界是你们女人的啊,比求解放的人还勇敢。你看这婆娘,为了什么呀?明里是抢银行的手法。待会儿政府还会派人给她做工作,表示关怀,不信你看明天的新闻,保证有说法的。” ------------ 第九十六章 96. 安琴冷冷地一笑:“我看她是有种!谁说女人不能炸碉堡、抢银行?这个世界都让你们男人践踏完了,出来一两个女的横行霸道有什么不行?” 司机开玩笑地说:“你别也是那个特工队的吧。我让你坐在身边,咋个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安琴噗地笑出声,一肚子气泄了一半。 司机进一步套近乎说:“不去“玫瑰坊”了,我们去蹦迪怎么样?门票算我的。” 安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不怕我去投诉你?你这是公开引诱顾客。” 出租车司机说:“你看我们男人苦不苦,这点平等的自由都没有,要是你引诱我,我还不知往哪里投诉呢。” “既然你这么想合法地被引诱,咋又不去穿黑背心干轻松活呢?” 司机说:“我要有那个本钱就好了。女人比男人挑剔多了!男人饿慌了,啥女人都是玛丽莲梦露。女人挑嘴,饿死了都要找阿兰德隆,要不就是杜丘东仁。其实只要肯卖的男人,除了那身骨架子还是男人,心里早就被践踏得不是人了。所以你们女人啊,用那种方法是找不到真正的男人的。” 出租司机的话像是刀子一样地割在安琴的心上:自己爱上了个什么样的人啊,方骏啊方骏,我恨不得再打你几个耳光。她一言不发地沉默着,车到“玫瑰坊”的门口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司机把自己送回南窑。 司机愣了一下,开玩笑说:“你是一会儿天堂一会地狱,大姐你是个谜啊!” 安琴恶恨恨地说:“是谜又怎么样!劝你一句,最好不要随便去猜谜,猜不中会有狮身人面的野兽把你吃了的。” “算了,算了,还是我们家里的黄脸婆好,咋整也不会把我们当下酒菜。”司机把安琴送到南窑,安琴走出去很远了,他还倚着车窗在那儿把她的背影盯着。 安琴想,叫人家不猜谜可能吗,这个世界上好奇的人太多了,看到一扇门就想进去看个究竟,好多人就那么不自觉地走了进去,等待的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机会有时候像陷阱,陷阱有时候又像机会。 一下子要从方骏的影子里挣扎出来是不容易的,回南窑后安琴心里一直没安静过,还盼望着方骏能给自己打电话,或是请自己给他煮饭,或是突然说哪一个地方又不舒服了…… 当了一辈子护士,还没有侍候过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父亲在她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走的时候,她正在读卫校,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舅舅和舅妈操办的,只知道戴着白色小花,在灵前守了三天三夜,再就是在舅舅的监督下,抱着那个不值钱的陶瓷骨灰盒呆呆地跟着大人办放置手续。 方骏这次受伤,让她涌动着想为他做点什么的念头,但自尊心又一次次拉住她的脚。一个并不怎么看重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要为他那么尽心,就因为他给自己那难以忘怀的肌肤之爱? 晚上九点过的时候,房东老曹和太太又开始大战了。先是乒乒乓乓,后来老曹的那个女儿使劲地打安琴的门,安琴赶紧开门出去,娃娃的异父异母姐姐进来就抱着她哭:“安阿姨你去拉他们一下吧,我爸要把妈打死了。” 安琴穿上拖鞋就跑出去,一大堆人围在房东家门口,却没一个人上前拉一下。老曹骑在林阿莲的身上,拿着木屐发狠地在女人身上不分地方地乱砸。 安琴气愤地上前推他,可一点都无济于事。发疯的男人哪里是安琴这样的女人拉得动的。安琴跑出来,喊一个看热闹的小伙子进去拉一拉。 那个赤膊的小伙子,冷漠地笑笑说:“晚上上床一睡觉就好了。” 这时几个110的巡警来了,老曹几分钟后就老实了。安琴进去扶起林阿莲,她头发散乱,像梅超风一样地把脸都遮蔽完了。身上露出来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想到几天前她那么兴奋地说有办法拴住男人,真是心里为她难过。 一个巡警问安琴是干什么的,安琴回答后,巡警用不信任的眼光看了她好几眼。安琴这才发现,在这么一群人中间,自己穿着是那么不协调,幸好她穿的时装都是比较职业化的,要不她想巡警可能会怀疑自己是暗娼了。在这样的地方,打扮入时的,除了干三陪的,真还难得有其他人。就在巡警看她的那刻,她又一次定要换个住处的想法。 她安慰自己:既然已经和方骏走出去了五十步,再走一百步又怎么样,现在他卧病在床,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也该去关心关心,何况自己曾是那么地和他一起痴狂。 门一打开,两个人都愣了。方骏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上前一把把安琴搂在怀里,伤感地说:“我以为你再不会来了,我不想让你瞧不起我啊!”两个人抱在一起,各人心中涌出不同的感情。 安琴说:“前两天,我想给你打电话,想听你说一声‘我没事’,可又紧张得不知电话通了后该给你说什么,电话不通自己道又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打过了,不会自己责备自己了。打电话的时候心跳得咚咚咚的。” 方骏摸着她的脸:“我等你回来看我,只要你来了,我想你就不会再怪我,你就不会瞧不起我。你说、你说,你说爱我。” “我不敢说爱你,因为我在你面前是那么的不真实,我害怕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会不在理我了。” 方骏问:“你是不是和司马南有什么关系?” 安琴摇摇头:“我和司马南是真正的同学,不过不是人民大学的同学,是高中同学,我没有上过大学,只是喜欢写作。司马南介绍我的时候没有事先告诉我,真的,我也是不自觉地骗了你。我原来只是一个护士!” ------------ 第九十七章 97. 安琴讲出这一些的时候,等待着方骏的震惊,想不到方骏把她抱得更紧。 “太好了,太好了,你只是一个护士!我不要什么大学生、名人,我就不配和那样的女人深交。太好了,我就要你是个护士。” 那一晚上安琴把方骏的全身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方骏一个劲地告诉她,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些皮肉上的问题。他也猜那天的事出在赵越身上,先是他陪詹湛在九龙塘喝茶,自从打麻将那天后,詹湛又哭又闹地找过他几次,没办法两个人又走到一起去了。 九龙塘是他们俩经常玩的地方。詹湛说赵越在外面肯定有人了,好几天不回家,打电话经常是不在服务区,她老练地说:只要把手机的电池在开机的状态下摘出,就可以弄出那样效果。詹湛问他的时候,赵越总是说不会关机,因为像他那样的生意人,一般是不会关机的,手机就像是信息通道,哪个生意人会关掉那样的通道。 詹湛第五感觉意识到,自己终于遇到了对手,那女人一定是很优秀的,要不赵越也不过是玩玩,那会三天两头地出现不在服务区的事。詹湛当着方骏的面不断打电话找赵越,可就是不见赵越的音讯。后来詹湛一赌气就要在九龙塘上面的客房部开房。 两个人十一点过出门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却在九龙塘的门口遇到了赵越。他带两个中年男人,看到詹湛和方骏不惊不诧,还主动介绍方骏给两位中年男人。后来,赵越带詹湛走了,方骏一个人开车回家,快到小区的路口处与一辆白面包车撞了一下,那车上下来四五个男子,黄不说白不说地就把他打了,临走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还把方骏的钱包也搜走了。开始方骏还想是因为撞车的事,等他从地上起来想认清对方的车号时,发现车牌号被泥抹得看不清楚,一下子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的,打自己的人只有赵越了。 他没想吭声,一来和朋友妻子不明不白,讲出去谁也不会向着自己,二来他也不是赵越的对手,赵越在外面闯荡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退伍兵,哪里有人家那样深厚的江湖基础。这场打就当是个教训,悄悄认下它算了。 听到方骏讲和詹湛的事情,安琴心里酸溜溜的,但一想这一切就将过去了,方骏必将以事情的公开而结束和詹湛的这层关系,他那么诚心地告诉自己事情的经过,应该原谅他的不是,再说这事之前两人并没有彼此忠诚的承诺。 这一夜方骏像受挫的公牛,终于找到适合自己息养的草场,对安琴的身体眷恋多于攻击,安琴不断的抚摸让他找到了母亲的感觉,这么些天的难受因为有一个能在这个时候守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而抵消。 而安琴因为得到那久违的表示而更加灵活和主动,她不要方骏动,自己每一触摸都是那么温柔,生怕让方骏的伤处被弄痛。她的亲吻激起方骏的欲望,方骏拿过她的手,让它停留在雄性的位置,不让离开,就像现在他对她心灵上的需要一样,要她抚慰,要她挑起斗志。 最美的*都来自于最真的爱情,当安琴感受到爱后,那浑身的血液奔放如江河,一种舒心的感受同时进入她的内心,她略略撑起自己的身子,生怕压痛了受伤的方骏,而这样正好让方骏好好地捧着她的双乳。他孩子般地捧着它们,轻轻地吸吮着,这吸吮牵动安琴的神经,她的花朵因为这神经的牵动,情不自禁地张开……两个人呻`吟,两个人同时被最后来临的舒畅打击,像凤凰涅盘时的壮观、凄美。 安琴蜷缩在方骏的臂弯里甜蜜地闭着眼睛,尽管久久没有入眠,但这是她很么多年来最舒心的夜晚。下半夜安琴醒了几次,都是给方骏盖被子,他睡觉是那么的不老实,好像那堆棉絮是多余的东西。安琴在些微的光线中仔细观察这个心爱的男人,看他的面部轮廓,爱怜地轻轻抚摸那有棱角的下巴,听着他的呼噜声,满足地在黑暗中微笑。 天什么时候亮的,两个人都不知道。大概在上午十点多,安琴才悄悄地起床到厨房里给方骏做早饭。刚把锅架在炉子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安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这时会有谁来造访。想去开门又怕不妥,马上跑到卧室把方骏摇醒。方骏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安琴轻声说:“你到卫生间去一下。” 这句那么轻松的话,让安琴愣住了,她敏感地意识到肯定是詹湛来了,她想不到方骏会是如此处理这样的场面,心一下子沉到海底,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方骏。方骏近似于哀求地小声说:“只一会儿。” 安琴脱下身上的围裙,拿起自己的包就往外走。方骏一把拉住她:“只一会儿,一会儿我就让她走。” 两个人在门边的对持显然让门外的人有所察觉,门外没有了声音,两个人默默地对望着,对望着。 方骏有点责怪意思地说:“你看……” 安琴陵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方骏,眼神里是巨大的问号:到底谁在你心中重要啊?她没有这样问方骏,连问的兴趣都没有了,只是无力地一挥手,给了方骏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没有多少伤害力,伤害的倒是挥手的人,一夜幸福在这无力一挥中消散。 安琴拉开门冲了出去。方骏跟着追了出来,但是走廊拐角处另一个女人冷若冰霜的眼光让他止步了。周围一切寂静,静得只听到他自己的喘气声。 安琴走在已经有些喧嚣的街道上,感觉到的是四周一片寂静,脑子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填满了,脚下的路肯定是平坦的,但她却走得高一脚、低一脚。摸摸包里手机不知道在哪里,很有可能忘在方骏的床上了。 在街道拐角处的一个磁卡电话亭里,安琴一身颤抖地给司马南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这个词她第一次在自己身上体会到了。她要司马南尽快地看一看自己写的报告文学,如果过得去了话就准备给方骏结账。司马南显然从电话里感觉到了什么,马上吩咐安琴在原地等他。 在就近的一个茶楼上,司马南一边翻看着安琴的报告文学,一边打听出了什么事。司马南以为是方骏识破安琴的身份,给了她脸色,但一问,安琴只是摇摇头,司马南再问,被安琴羞红了脸制止道:“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没人伤害你的尊严好不好,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只是告诉你方骏那里我是再也不会去了。”说道这里,安琴想到这一切哪里只是自己的事,司马南的面子也让自己丢了。什么老同学,什么高材生,就那么轻意让人在感情上劫持了! 司马南明白了什么似地嘴里念叨:“狗杂种,老子非收拾他不可!”他对方骏的那种恨恨的态度,像是安琴的家人,安琴一股委屈从心底里涌出,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洪水涮涮地流了下来。 司马南看看左右,俯身过来小声地说:“你总不至于真的动感情吧?” 这一问,安琴更是难受。司马南马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都怪我,都怪我,哎!我怎么就放心你在这样的圈子里混,我给你说过包括我在内,男人没几个好人的,所谓‘好人’就是那些没有本事,好歹算个人的那一类。我不是给你讲过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把鬼当人看了,当然要鬼迷心窍。” 安琴恼羞成怒地端起桌上的茶水,一下子泼到司马南脸上。周围有人马上向他们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隔不远处坐着几个年青小伙子,里面有人吹了声口哨,一个小伙子做女人状在另一个人的背上擂着兰花拳,娇音娇气地说:“我打你,我打你,我打死你……”他扭捏作态的样子,让其它几个桌子上的人隐隐着笑。安琴又羞又怒,站起来抓起包就跑出了茶楼。 司马南结了账,小跑着追上她,气喘嘘嘘地说:“你看你,我都没恼,你倒恼了。你说这个世界谁让我这么低三下四了,不就是你吗!你知道的,上次那个小娘们那么威胁我,我都没下过软话。就凭这一点,你心理上应该好过些了吧。” 他这么说让安琴心里真的好过了些,当司马南把她拉上车的时候,也就稍推辞了一下。司马南一定要送安琴回去。想着自己一败涂地,大可不必再保持什么形象,安琴就没有再躲躲闪闪,任由司马南把车往南窑开去。 司马南可能从来没有亲自到过这样的地方,下车走一路,一会儿是皱眉,一会儿嘴张得像死鱼,一会儿说下次一定要带人来这儿拍一组摄影新闻。 昏黄的路灯下几个赤膊的小伙子正聚在一起用纸牌“斗地主”,个个背上汗浸浸的,看到司马南和安琴走过,都好奇地停下来了,一个当庄家的人吐掉嘴里的烟头,怪声怪气地说:“看个逑,你干一个月当不了人家干一晚上的。”安琴和司马南分明都听到了这话,却又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司马南在安琴的小房间里三百六十度地环视了一圈,断然地说:“你不能住这儿,得帮你整套房子。”安琴听他的口气像是在说买张报纸那样的轻松,心里一点都不相信这会是句真话,就嘲笑地说:“整套房子?用笔还是用电脑?”言下之意,司马南吹牛,像他写新闻一样。 司马南端着安琴刚递给他的茶杯说:“这个世界上,谁他妈骂我不是东西,谁他妈骂我说瞎话都行,你不能再骂我了。不然我会心痛的。”说着他把自己的脸向安琴的脸凑过去,吓得安琴把头往后一仰。 “从二十年前到今天,什么情况下,你打了我左脸我都是心甘情愿地把右脸伸过来。这样的人你一生可遇不着第二个,我提醒你不能伤我啊!”他边说严肃的脸边变成笑脸,让安琴真的不好意思起来。确实司马南从来没要求什么过分的东西,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司马南对于安琴真是防灾棚的掌勺。 安琴关心的是报告文学过得了关不。司马南说;“这个你不用管,明天我就叫方骏把钱给你,另外还有什么要和他清算的,你不好出面,我出面。” 安琴想自己把一切底细都向方骏交代过了,怕司马南还去吹牛会漏出马脚,就提醒他说:“我已经告诉他,我只是你的高中同学了,你不要再吹什么人民大学高材生之类的事了,说起来都脸红。” 司马南说:“这个你不要管,我现在去说你是哈佛毕业的又怎么样,这样的话他听了,信不信是他,敢当面给我揭穿,他小子现在还没有这个底气。” “我就不知道他怕你什么。”安琴有些不解地问。 司马南说:“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嘛,哪个生意人愿意平白无故地生事,他惹我干什么,他是不想惹我们。其实方骏还算是个老实人,背后没有靠的,自己又不入道,这样的生意人很累的。” 安琴说:“我知道,你们是无冕皇帝啊,谁敢惹你们。” 司马南摇摇头;“什么皇帝,还不是看人说话的,你不要看报纸上经常有这样那样的事曝光,这也是可以曝的光才曝。有的事你把稿子都写好了,结果一个电话说不准发就不准发。” 司马南到安琴屋里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告辞了。走的时候说好了,不管是方骏那里,还是有别的就业消息,都会马上通知安琴。 这几夜,安琴都没有睡好觉,整晚在床上不断地变换睡姿,有时候醒来,枕头掉在床下,自己的头倒悬在床缘边上,照照镜子,面目浮肿,心里烦乱不堪。她问自己这是因为失恋还是因为失业,或是因为失恋和失业同时攻占了自己的脑子。 好几天都没有司马南的消息。安琴想方骏的那笔钱是肯定会给自己的,但是光等着司马南给自己找工作也不是个办法。趁着闲暇,她在家里清理了一下衣物,把最糟糕的那些给了林阿莲。 林阿莲以为她就要搬走,除了衣物还顺便把家里的其它家具都视察了一遍,还提醒安琴,要走就提前打招呼,她好找新的客户。安琴心里边苦笑,原本是打算搬出这里的,现在工作没有着落,这个月挣的那一万多块是不敢随便铺派的,也就忍着没有吱声。为了不让林阿莲多心,还专门上街买了好几盆盆景放在家里,一副准备再住下去的架势。 这期间方骏打了两个电话来,一是请安琴去吃饭,说有些事情想解释解释,二是说广告公司那里的业务还让安琴回去了结一下。 想到在一起时的*裸镜头,她就不敢再坐在方骏的面前,她怕自己会在餐馆那样的地方流泪,与其让他解释什么,不如让他去回忆自己愤怒的背影。至于广告的事,她答应方骏就这两天抽空去了结,毕竟这是工作,方骏给她的报酬不低,人要讲点良心。 人家都说女人拿得起放不下,安琴现在却只有自己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和男人一般见识,不要和男人一般见识。 她等了司马南几天,见没有动静也就不对司马南报什么希望。该帮的人家也帮了,再说他也不是能耐非凡的人物,开始还打个电话问问,都遇着司马南在会议室里一样,说话压低了嗓门,让安琴很不自在,后来也就不打电话了。离开方骏后第五天,安琴就走上街头的劳务市场。 找了好几家递上了推荐书,却没一个电话约面试的。中午在一家劳务市场外买了盒饭,边看各种用人广告边吃饭。 身边一个黑皮肤穿白衬衣的农村妇女讨好地问她:“你咋在我们这堆人里挤?”安琴看看周围,大多是些体格健壮、衣着朴素的农村人。就身边的这个农村妇女,健硕的肢体就是安琴不能比的,再就是她那黑红的肤色透着阳光的魅力,衬得那件不值十块钱的白衬衣,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有自己穿得比在办公桌后面发放表格的工作人员还体面,像是来实地采访的记者,根本不像缺饭吃的人,难怪今天来选人的老板们一进来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 可她也想着昨天去的那个高新区劳务市场,登记的人一来就问你:电脑几级?英语几级?会开车吗?问得人心虚。 看身边填表的人个个镇定自若,而且是那么的年轻,首先的感觉是自己走错了门?难道今天又算是走错了门?果然一直到下午,没有一个用人单位是她合适的,有家私营医院来招人,工作人员把他们几个和医学沾边的人叫到一边,来的人坐在桌子后面看了半天简历,最后只通知两个人去面试。忙活了两天。两天都是迎着朝阳去,满怀信心,披着星星回来,满脸沮丧。 司马南的电话终于来了。语气是欢快的,让安琴听了心里一阵激动。约好六点钟会面,五点过她就开始翻箱倒柜地选衣服。 说好在蜀都大酒店见面,一下出租车就有门童来开车门。安琴在车门外伸直身体,迎着习习晚风,在这种没有过多拥挤的地方的一伸一展都是那么惬意,她才感觉到骨子里已经对这样的空间向往和靠拢,刚刚才培养起来的那点艰苦创业的意志又受到了重创。 司马南在门厅里等她,见到她后激动地张了一下胳膊,像是急着上前拥抱。等安琴走近,他一手搂着她的肩头说:“快快快,人家赵总等你好久了。”这话让安琴着实感到云里雾里了。 司马南把安琴带到一个豪华包间。说它豪华是因为安琴第一次在这样一个大的空间就餐,包间足有一百平方米,一排落地窗户飘着淡蓝的窗纱,一端是气派的客厅,红木的沙发和褐色根雕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套功夫茶具,用竹简做的茶牌,全都古香,古色。 包间的另一端是摆好的宴席,席上的餐具是一色象牙白的骨粉瓷器。沙发上早有一个中年的男子在那里看茶经。看到司马南他们进来,这男人站起来,上面是桑丝的黑色改良安装,下面是米白的西裤,米色的皮鞋,微微笑着,满面的儒雅不凡。原来这就是那个安琴心目中的神秘人物赵越。看周围没有别人,司马南又是那么的热情洋溢,安琴真不知道今天这里唱的是那一出。 司马南说:“这是赵总,因为一个技术上的问题,我想你能帮助解决解决,所以今天是请你,我是陪衬。” 安琴惊愕地看着司马南,觉得他简直就是诈骗集团的,技术上的问题,难道要安琴解决护理问题?她还是吸取上次的经验,以不变应万变,沉默是金,遂微笑并不多说任何话。 酒喝下几杯后,赵总才谈到正题上:“听说安老师在广告设计上有独到见解?”安琴以为司马南在为自己找另一份工作,总结上次的经验,她不成不淡地说:“应景之作,其实我的特长是在戏剧的写作,广告是什么套路搞不懂的,赵总开玩笑了。” “要什么套路,这种带创意的东西。原本没有规则的比有规则的好。叶编只讲了你的点子,我就感兴趣。我不会问你的招牌有多大,咱们只看结果,有好结果的人,会再创奇迹。”赵总说话既清晰又有顿挫,看得出来是个极其精明强干的人。 安琴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总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效劳?” 赵总点点头说:“爽快好。请你来,一是叶编的极力推荐,二是我有个同仁是搞文化用品生产的,提起过你们的创意。我也是文化用品商人,这一点感觉是一致的。” 司马南在一边热情地介绍:“赵总是集团产业的老总了,这文化用品生产是小菜一碟,兴之所致而已。” 安琴说:“我给文化用品厂设计的广告,没有什么专业性质在里面,纯粹的广告!这个赵总也会有兴趣?” 赵总说:“我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趣了,但唯有对人感兴趣。有句话你不知听说过没有: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想和人较量较量。” 安琴马上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了,她苦笑一下说:“赵总是军人出身,一辈子可能没有打过败仗。但我是什么,一个连吃饭都当成问题的人,能和谁斗?” 赵越明白了安琴知道自己的身份,索性把事情挑白了说:“我没有看错,方骏很信任你啊,你连我是当兵出身的都知道,看样子方骏是把什么事都向你坦白了。” “我在人家眼里无非一个打工的,知道什么。我倒是劝赵总把心放开些。现在社会,男女苟且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是寂寞中要个宽厚的肩膀,一个是拮据中要个钱包,他们再蹦得山高,在你面前也不会是赢家,还理会那些事干什么!”安琴低头理着餐巾一角,说话时嘴角牵动,透出一股无所谓的劲头。 “豪爽!来,干杯!我想不到今天还看到了一个不和男人一般见识的女人。看样子你是动感情的人啊!方骏不该让你受伤。” “成年人了,各人对各人的行为负责。”安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司马南伸手过来,把她的酒杯倒扣在桌上,言下之意不让她再喝。安琴看他一眼,把酒杯翻过来,又自己斟上酒。司马南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赵越说:“我和叶编导是多年的朋友了,没有我们的交情,哪儿有方骏这小子认识你的这段事。叶编导是个重情谊的人,他告诉我方骏对你多有得罪,我请你吃饭,代他陪个罪,因为他是我介绍给叶编导的。也代我的内人陪个罪,她是一匹野马,一辈子不会安生的,我倒不是驯服不了她,只是还有那份闲心看她奔跑,早晚她会自己累了的。她是个没有多少头脑的人,因此我不计较她。但方骏不同,他犯了江湖上男人的大忌,我饶不了他。” 安琴有点伤感地说:“赵总和方骏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不想掺和进来,也不想听你们提这件事。我自己的事,做得就受得,我不怪任何人,过去心甘情愿,现在也无怨无悔。” 赵越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顿:“好女人!就为这个,今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叶编导说你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是不是?” 安琴略一迟疑:“有,只不过在叶编导的眼里不算地方。” 司马南说:“人家赵总诚心诚意想帮你一把。” 赵越说:“应该是你自己帮你自己,这个世界是没有救世主的。我现在手里的新世纪文化用品厂也需要上新产品,营销科那里对外宣传不行,叶编导向我推荐了你。有兴趣试试吗?” 安琴想赵越是何等精明的人,司马南对付方骏那一类的方法肯定是不能用的,与其不能掩饰倒不如坦诚相向,于是也就直率地说:“我不懂这方面业务的,跟方骏去过几个地方,也没有参与他们的业务谈判。” 赵越说:“我需要的不多,你到营销科只是帮助开发新产品。方骏他们不是搞了一项新专利吗,听说这家设计所的专利项目还有很多,我们不要多了,只要其中一项,大家一起发财就是了。你到时牵条线和我们的营销科长把新产品开发出来,首次赢利多少我都给你5%的红利。” 司马南提醒安琴说:“5%这是个不小的数目,赵总经营的产业就是最小的工厂,一次的赢利都不会下百万,加上每月的固定工资,你该谢谢赵总才是。” 安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犹犹豫豫地举起杯子说:“谢谢赵总,危难之中鼎力相助我会永生不忘的。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你要对付方骏,我可是帮不上什么忙,我不了解他的任何商业秘密。再说知道了也不可能说给你听,因为可以把他的讲给你听,总有一天就会把你的讲给其他的人听,小人养在身边是很可怕的。赵总你不会干这种姑息养奸之事吧。” 赵越哈哈大笑,摆摆手说:“我是性情中人,有时候会为一句话激动,会为一件事改变想了几年的目标。你这么耿直,是男人中也少见的气质,我再和你谈什么谋人之事,倒显得我小人了。我就想让你活好,活出个样子让方骏那小子后悔。这个你不反对吧?” 安琴笑着说:“赵总是想演一出现代版的基度山伯爵了。可惜我永远都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除非我拥有你那样的财富,这不可能吧!” 司马南在一边打岔说:“赵总因为介绍我认识方骏;又因为我介绍你认识方骏而过意不去,就想帮你一把,分析那么多原因干什么?你这个人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怕把你卖了不成。” 赵越幽幽地说:“现在这个世界,什么事情先弄清楚来龙去脉好些。其实我什么都没给你,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不过说句话,机会对于人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 第九十九章 99. 安琴走进“女人香”,是被店门前的一幅巨型彩色照片吸引住的。照片上是一个古香古色的檀香木屏风,屏风上搭着一件玉白色银线绣花睡衣,睡衣的旁边是一条浅蓝绣花胸罩,屏风后一个松松绾着乌黑发结的女人,肩的圆润,颈的修长,指的纤柔,漂亮的胸罩,屏风上的玉白睡衣…… 安琴觉得自己怦然心动。一个女人的美丽打动男人不奇怪,能打动女人可就不易了,尤其是能唤起女人的向往更是难得。女人多不认同女人的美丽,尤其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容貌和自己镜子里的一比,多少妒嫉都会生出来。这幅招贴画有意思的是让这个女人只留一个背影,让每个看到它的女人都去幻想自己那看不见的后背有如此的优雅。 “女人香”的钢化玻璃门透明而又沉重,推开它时费了一点力,安琴想这样的设计真是不合时宜,但走进门她才知道,原本这道门就不是轻松能推开的。 店面并不大,大约一百平方米,进门正对的是一个不绣钢架上的淡蓝色琉璃香薰炉,白色香雾弥漫整个店里。檀香木的货架以花的名字标示,一个花架是一种价位,有春日牡丹、玉色玫瑰、幽兰、情人草之类的。 走了春日牡丹和玉色玫瑰两排货架安琴吃惊不小,一套小小的胸罩和内裤居然标价一千多,这比她在“南凤”看到的时装更让人不可思议。有一套胸罩和内裤上有细细的动物绒毛绣花,安琴想伸手摸一下,小姐过来介绍说:“这是貂绣的,这里仅有一套。” 安琴看了看价格牌,一千八百多,心里便咚咚地跳。一千八百多,买这样一套穿在里边的东西,除了自己的男人谁去欣赏?再说内衣裤这些东西每天都要换洗的,到底图个什么呀?貂皮大衣她听说过,从来没听说过可以用来绣花,天下的人都在用什么心思!她想起林阿莲一件件翻看自己给她的那些衣服时的兴奋劲就觉得难过,衣服原本不过是用来御寒的,到现在却成了奢侈的一种方式。 过去同事里谁谁谁脖子上戴一条金项链都足以标明自己的富足,现在看来那脖子上挂的不过是人家的一条内裤!说女人穿金戴银是富贵的象征,倒不如说一个女人遮羞布的价格更能说明她的雍容华贵。 小姐从安琴的表情上看出这不是一个高消费的顾客,她把安琴带到写着“情人草”的那一排货架前来,这里的内衣裤明显要平民化一些。安琴在挑选衣物的时候,肩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司马南的老婆叶乔。 叶乔和第一次看她一样,从头到脚地审视后说:“差点认不出你来了。”叶乔的手里拿了一套刚选好的内衣裤,看样子她也只是在“情人草”这样的货架上购物的女人。 叶乔说:“也没听司南讲你的情况,看样子挺不错嘛!” 安琴想真是人靠衣装,就这身衣着就说明不错,感觉自己和叶乔站在一起说话的底气都要足了一些。她装作好久不见司马南的样子问叶乔:“司马南最近在干什么呀,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感谢你们两口子。” 叶乔说:“谢什么呀,方骏这个人挺不错的,当初我就给司南说,不要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介绍给你,你们这样的文化人哪见过尔虞我诈的场合,和男人一起干活呀,就像和狼一起抢食一样。方骏这个人老实,多少还算实诚。” 安琴心里有点躁躁的,想她是有意奚落自己,还是确实不知道自己和方骏的事情,但再怎么着也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一定得阻止她再说下去,再说下去的话她怕自己脸上搁不下,露了马脚,就主动地说:“方厂长那里的事都办完了,我还没有问司马南稿子什么时候能出来。我现在在新文化用品厂做了。” 叶乔脸上露出诧异,安琴马上感觉自己可能说漏嘴了,要是叶乔不知道司马南为自己又寻了新的出路,回去肯定要和司马南说聊斋,立马补一句说:“是方厂长推荐的,还真得感谢他呢。”果然叶乔的脸上好看了些。 叶乔转而说起手上拿的产品:“你看,这个颜色怎么样?我就喜欢穿各种不同颜色的内衣,没有点新鲜感就没有意思了。今天曼仪芬打六折,你也来一套。”叶乔拿起一套黑色绣花的胸罩在安琴胸前比划着,歪着头打量着安琴:“嗯!你穿三十六的就该合适了吧?”用的是给安琴当家做主的语气。 安琴点点头,心里边很有些不受用,想你不过也是这样的消费档次,凭什么居高临下的,有本事怎么不上“春日牡丹”货架上去选两套。叶乔说黑色和一套橙红色的好看,建议安琴选其中一套,安琴偏偏选了米白色和灰色的,而且两套都要。 叶乔回去就没给司马南好脸色,阴着脸把在街上买的东西往床上一扔,抢过司马南正在看的报纸将兴师问罪的架势摆上说:“你的那个老情人现在混得不错嘛!” 司马南抬头看看她,拿过扔在一边的报纸继续看。叶乔再次把报纸从他手上夺走:“我怎么就没听你说她去了赵越手下?!” 司马南淡淡地说:“这个你问赵越去,管我什么事。”, “詹湛最近人都老了一两岁了,该不是这个女人搅和的吧?” “你都想些什么呀,联系得上吗?你不是说对她,你都没有斗志吗?詹湛哪点不比你精明,神经过敏……” 叶乔有点激动地喊着:“我是神经过敏,我的第六感觉灵得很呢!你看过她现在的样子没有,鸟枪换炮了!” 司马南有点生气地放下报纸:“你是不是又要来月经了,怎么说起风就是雨!你都在用*了,人家用一下炮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女人怎么老是和女人过不去?” “我是和你过不去!我给你说,这种女人穷则思变,这种女人要想改变现状是会不择手段的!”叶乔为司马南的态度生硬而大发雷霆。 司马南说:“你在哪儿听到什么了?怎么回来像疯了一样!” “我今天看到她了,人家在‘女人香’两套两套地买衣服呢,一个单身女人,穿给谁看呀?”叶乔尖酸刻薄地说。 “她买她的,管你什么事!‘女人香’你都去得,她为什么去不得?”叶乔平时就经常隔三差五无理取闹一次,司马南原本是习惯当成自然的,今天却偏偏争辩了几句。 这一争辩就像捅马蜂窝一样,叶乔开始吵闹逼供了:“她是你的什么人呀?怎么我说一句你十句都等在那儿了,心疼了?心疼了就把她带到家里来呀,大不了我走就是!”边说还边用手搡着司马南的膀子。 司马南火冒三丈:“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输钱了?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她到赵越那儿打工,你找赵越闹去呀!疯子!” 叶乔把床上的枕头抓起来就向司马南扔去:“我给你说,你要是给我搞什么鬼,我给你没完!你要是再帮这个女人的忙,我也给你没完!” 安琴在新文化用品厂营销科上班,科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大学生,文绉绉的样子,腆着小腹,像个商场小开,一来报到他就对安琴热情备至。营销科有六个人,在家里的只有三个,中午的时候科长带着大家到厂外不远的一家餐厅吃饭,说是给安琴接风。 饭桌上科长讲:“今天这个接风不光是我们全科同事的意思,也是赵总的意思。安副科长是赵总选中的难得人才,在广告创意上有很高的造诣,对于文化用品方面的销售市场也比较了解,这对我们科的工作将起到促进作用,我们想安副科长的加盟将使我们的前景不可限量……” 他的一席话讲得安琴无地自容,怎么副科长之类的事,更是没有想到,咬着牙在心里边骂司马南,肯定他又在外面瞎编排自己了。这次推上台不像上次,滥竽充数的日子也有结束的时候,要到自己单独表演的时候怎么办啊? 她手心里握着一张纸巾,心里边想着怎样讲这个开场白,怎样既告诉大家自己并没有科长说的那么好,又让大家不能小看了自己。全讲真的等于临阵脱逃,全讲假的等于把自己伪装成了地下党,今后要一直伪装下去日子会更难过。一个闪念干脆来它个半真半假,扬长避短,有多少营销宣传方面的知识就用多少,专业上的知识少谈。 等科长话一完,她心里也基本有数,拿出平时应付医疗纠纷的经验,端起酒杯临危不乱地说:“首先不要太迷信赵总,虽然他在商场是身经百战,在用人上未必也是经验丰富,比如用我就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有想到赵总会如此真诚。 事实上我在文化用品方面的工作成绩并不突出,可以说是个新手,不管是在营销上还是广告宣传上没有什么套路,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这一点我很欣赏你们的企业文化,注重结果,不问你从哪里来,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有勇气加入到你们的行列中来。 赵总没有给我谈什么副科长的事,我想我和你们一样在科长的领导下,这个副科长的头衔免了吧!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东西没有实际意义。” 科长马上说:“这个怎么能随便免了,这是赵总亲自关照的。安副科长在开玩笑了,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接下来另外三个人也是一番客套话,吃饭的过程中安排三个人中的小安下午陪安琴参观工厂。小安是广东人,四川大学毕业的,二十五六岁,中等个子,皮肤黝黑而有光泽,眼窝深陷但还有神,剪一个学生一样的小平头,很健康很老实的样子,一看他安琴就有很好的印象。可能他才进公司不久,大家一套一套地说虚情假意的话,他只知道笑,给安琴敬酒的时候也不会劝,安琴说不能喝了,表示表示,他也同意,自己端起杯子一干而尽。 吃饭中科长指使他去加菜、要饮料,俨然是大家的勤务员,他也高高兴兴地跑,每次坐回桌子来都腼腆地笑笑。科长和另两个人都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他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安琴当时就想,这个小安将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一个同事,如果自己做不下的事,可以和他一起商量做,身边有个老实的同事,还算是这次的幸事。 参观了赵越的工厂,安琴才知道方骏的那点事业真的不算什么。厂子占地可能有五六百平方米,车间都有四个,很多生产都上的是流水线,所有工人都穿着灰色的夹克工作服,戴着灰色的有檐工作帽。管理人员穿着蓝色的制服,很有规矩的样子,相比之下方骏那里就像是街道工厂一样。心想难怪方骏不得不买詹湛的账,难怪不得詹湛不会放弃赵越而真心面对方骏。 小安对工厂的业务很熟悉,他在营销科八十平方米大的产品陈列室里一一向安琴介绍产品的时候,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能。安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边却把每一个产品的性能,在国内国外市场的生产和销售情况都牢记在心里。最后小安坐在展示台前,把安琴当作一大客户一样拿出三十多种各式各样的笔来要她试用,是哪里设计的、功能如何等等。看来看去都没有方骏他们厂里的那种新型三星金笔漂亮和实用。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上三星金笔?” 小安惊讶地抬头看看她说:“你是说广州精英设计室的新产品?”安琴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她只知道方骏用的不是这个设计室的专利,就什么也不说地摇摇头。小安聪明地不再问下去。他老实巴交地想用一下午的时间把整个陈列室的产品讲一遍,安琴怕自己记不住,提议说:“除笔之外,其余的明天再讲。我请你喝茶怎么样?” 小安犹豫了一下,安琴问:“是不是晚上有约会?”小安脸红着点点头。 安琴觉得他可爱得像是高中生,就笑笑说:“那就不耽误你了,改天请你们小两口一起。” 当天晚上,安琴把下午记在脑子里的产品和其性能记在了笔记本上,记完后自己又读了一遍,心里把方骏厂里的产品理了一遍,觉得赵越的新文化用品厂确实在规模和实力上都是方骏不能比的,就是质量和外形设计也比方骏强,只是方骏的新产品可能会是赵越意想不到的重榜*。 隐约中安琴感到了赵越请自己到新文化来的目的,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是把方骏的新产品情况主动提供给新文化,还是置之不理装傻装到底?不提吧,人家给你这个位置,让你享受这样高的工资待遇,难道是没有目的的?明知其用心而不迎合,等于是不给脸面。想主动交出来吧,说不定就算这信息很重要,赵越也会装作早就知道的样子,一副不以为然,况且这一行为等于出卖了方骏,置他于死地了。 想到方骏的可恶,觉得对他的报复一点不过分,但把一个男人的事业从高峰推下深渊,这个冤就结深了。到现在为止自己心里还记恨着方骏,说明对他多少还有点爱,安琴心里发出无数个反对的声音,她知道出卖方骏做不到。这一点做不到,倒不是为了爱他,而是怕自己一辈子为罪恶感所折磨。 理了半天理不出头绪,最后想还是请司马南给自己出个主意,加上方骏的报告文学交给他以后一直不见上报,安琴觉得有必要问问他。拿起电话想拨又想起现在是夜里十一点过了,这一个电话不是让人家两口子心里添堵吗?司马南现在是安琴相对来言唯一能依靠的朋友了,如果把他弄得下不了台,以后谁还来帮自己呀。这一夜安琴起来睡下、起来睡下地折腾了好几次。早上边吃早点边往厂里赶的时候,就开始给司马南打电话了。 司马南在电话里说:“我这儿又出了点事,也正想找你呢。明天怎么样,明天是星期天你上班吗?” 安琴说:“我在这里没有正式的工作安排,一切都按行政班处理的,星期天当然休息,只是怕占了你们一家人团聚的时间。” 司马南说:“去他妈的,还说什么一家人团聚,明天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谈吧,不要在城里。叶乔现在疯了,像警犬一样,鼻子长得很,哪个地方她都嗅得到。”安琴知道一定是他家里出了事了,马上联想到上次那个看似清纯的女大学生,略有些迟疑不决,不知道是否该和他见面了。 司马南可能感觉到她的犹豫,补充一句说:“怕什么,你是有自由证书的人还有什么怕的,再说这事也没你的边。” 安琴听说没自己的事,想是和司马南叫自己帮的那个忙不相干的,也就放下心来。后来安琴提议,两个人约好明天去云雾山。 云雾山还是那么的神秘和清幽,司马南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一边问安琴怎么知道这样的地方。他在山路上驾车的技术让安琴心惊,在山脚下的一个分岔路口,安琴又辨不清方向了,心里边突然后悔不该带司马南到这里来。 想到和方骏在云雾山的一夜,觉得自己太荒安,怎么让司马南走上这条路,要是遇到那户农家,人家会用怎么样的眼神看自己?再就是上山花的时间太多,下不了山怎么办,那不是叫司马南误认为自己给他下套?正想叫司马南掉头,车却在狭窄的山路上和另一辆车会车了。 司马南摇下车窗想叫对方倒车让路,可看了看车牌又骂了句:“妈的,真是路窄……” 车上下来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偏后面颈窝处扎一两寸长小拇指粗细的辫子,那个人一下车就取下墨镜冲司马南哈哈大笑:“叶大编辑,你有雅兴啊!” 司马南显然是和他们很熟悉,气恼地说:“还不快给老子让个路。这么宽你叫我咋过去。”那个大络腮胡下来把司马南吆下车,自己坐在车上发动起来顺山路往上开了几十米。 他把车停稳,钻出车来说:“你*也敢开车,这么常识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守三环路转圈吧,在这种地方不遇到我这个救星,你在这儿当山大王吧!”说着眼睛溜安琴一眼,司马南偏不介绍,安琴在一边也不好吭声。 另一个在一边说:“你们上去吗?山上可有点看头,光是汉代的石基我都拍了一卷胶卷。” 司马南接着那人的话头聪明地说:“我这是陪人家安主编上去看石刻的,早知道你们两个人要来,我就叫你们带路了,我们政经版的人什么时候有你们这么勤快就好了。” 络腮胡说:“别表扬我好不好,你这一说我都觉得自己进步了,劳驾你回去不要给我们周铁嘴说,我们这是自己闹着玩的,绝不会用在报上的东西,他知道又会怀疑我的胶卷派了私人用场。得,咱们今天谁也没见着谁,好不好!你也别累着自己了,要不要我帮你把车调了头,跟我们下山玩玩去。” 司马南砸他一拳头说:“你小子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络腮胡陪着他们两人向富康车走去,安琴上了车,他把司马南推进车来,关上车门,在车窗外招手说;“叶大编,上边是佛门圣地呀,溜个弯就下来吧,兄弟在县城请你。”说着他看安琴一眼,像是给安琴解释一样:“保证,精神文明的!” 司马南说:“滚吧,当*还立牌坊干什么,谁不知道你这条菜花蛇。” 司马南把车向云雾山方向开去,边开边给安琴介绍刚才那两个人的情况:“第四版的摄影记者,说话没正形的,今天真还算他讲了次精神文明。” 安琴担心地说:“他不会出去说你闲话吧?” 司马南知道她讲的是看到和女人在一起的事,就说:“嗨!男人谁去说人家这些事。要讲和女人打交道,他都快成娘子军连连长了。” 安琴抿嘴一笑,说:“我们女人可是专门喜欢讲人家这些事,看到一次就发布一次新闻。哥伦布如果和一个女人同时发现新大陆,肯定抢不到头功,女人会赶在他前头召开记者招待会的。” 司马南说:“现在这算什么事,在这种事情上打主意是下策中的下策。有个县计经委的副主任一直想把上司铲除掉,听说人家和下边的一个女职工有私情,就去捉奸。那个女工住的是平房,房前是一百多米的开阔地带,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硬是带着他的司机拿着照相机,匍匐前进到人家门前。倒是当场捉住了人家,相也照了,可主任处理掉了,他自己也下调了。干这事在男人堆里抬不起头,捉奸的人和奸人有什么两样?目的性太强,太阴险,哪个领导敢用?说不定哪天他又会不择手段地搜集领导的资料……” 安琴说:“那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不要提这个了,这个世界谁有胆气可以随心所欲?凯撒大帝死了爱妃的时候,还向苍天求情呢!连帝王都拿一些事无可奈何,我们这些草芥算什么?” “凯撒求什么了,你又在瞎编。” “怎么没求?他不是跪在地上向苍天喊:上帝啊,我凯撒求你了。” 安琴听了心有所动,叹息着说:“这女人死得值啊!哪怕凯撒不是帝王,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能为她喊这么一声都该是天大的幸福。” 司马南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你怎么不上当,这些东西和演戏有什么差别。你要喜欢听这些,我可以组织一大批叫花子跪在地上,为你求老天爷。” 安琴执迷地说:“我就是信这个。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好听的唱腔,感动人的情景就是比你们的那些枯燥无味的新闻好看。” 司马南说:“好了,好了,你喜欢就好,可我的戏最近难演了,后台起火了。” 安琴吃惊地说:“你不是说没有大事吗?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事了?” 司马南说:“哪敢!自从上次上了那丫头的当,再不敢轻举妄动。可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她找到叶乔了,不光说了我和她的事,还说了冒牌老婆的事情。” 安琴一下子心里发起毛来,想到叶乔会误认为自己和司马南有什么就害怕。她一个劲喊:“停车!停车!” 司马南把车停在路边,这里离云雾山顶只有几百米了,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清华寺的红屋顶了。司马南把车停下说:“害怕了?我就说不告诉你嘛,一天到晚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来怕的是这个。” 安琴说:“凭什么不怕!我干吗了?替她当替身,最后成了替罪羊。我干什么了?” 司马南说:“你慌什么,叶乔不是不知道你吗?她现在根本不问那女子的事了,摆在桌面上的东西她不感兴趣,现在天天逼供要的是假老婆的名字。” “她要知道我,会骂死我的,我说帮这样的忙不是好事。呸!都怪你,自己管不住自己才惹这样的祸事,你看,还连累上了我。” 司马南说:“你看你,女人气咋就这么浓,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没在床上捉住我们,让她一个劲瞎猜去。她现在把我们办公室的女的都怀疑了一遍,连清洁工林大姐都想过了,不是还没想到你这儿来吗!就是知道了是你又怎么样?你一个没工作单位的人,她拿你怎么办?她比你还要面子,你要主动找她闹,她可能比你还想把事情捂住呢。” “那她没到你们单位去?” “嗨!你又幼稚了不是,她叶乔会去吗?她是要面子的人,而且她还没有到不想要家的地步。就是瞎闹呗!你看……你看……”司马南把衣服领子拉开叫安琴看,安琴看到他脖子上有很长的一条血痕,已经结了疤了。“还有这儿。”司马南把裤腿拉起来,小腿上也是几处抓伤。 安琴冷冷地说:“活该,自作自受!我还真佩服叶乔,当初我怎么就做不来这些,只是心里恨他、厌恶他、不准他碰我一下,可就是没对他动过手,不过动手也是我吃亏。” 司马南说:“谁叫你不要我,我这个人脾气好得很,打不还手,除非确实弄得太痛。我要动手,她一个女人,能在我身上留下这些伤痕吗?” 安琴噗地笑出声来了,想了想说:“就是,你们男人真是受了虐待也只有哑口无言,总不能到妇联去告老婆吧?活该!想着咱妇女翻身得解放了,我就解气。” ------------ 第一百章 100. 司马南嘴里说不信神、不信神,等到了清华寺却又真的买了青香去拜菩萨去了。安琴又像上次一样在寺庙各处溜达,想到上次和方骏来这里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美好感觉,心里边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地难受。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点爱方骏了,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个东西的奇妙就在这里,一次真心的投入让人就放不下,那肌肤间的亲近仿佛把心都拉近了。但不知方骏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他不光是拥有一个女人,心要近也不知是和谁更近。 这么些天了,他从来没给安琴打过一个电话,这么轻蔑的表示,让女人是难以再涌动爱意的,有的只是伤心和怨恨。 司马南在那里很虔诚地上香,可能是因为一直从事案头工作,运动太少,他的体形透着中年男人的富态,一仰一叩中有些笨拙,用摩丝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更是显得呆板和拘谨。 安琴不想在云雾山上多待,司马南也没有方骏那样的雅兴,两个人找了个离清华寺最近的农家坐了,喝着农家自己采的新茶,除了茶杯有点脏以外,其它都还不错。司马南仰身靠在竹椅上,手枕在头后说:“他妈的,我怎么就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 安琴不知道他说的是叶乔还是那个女大学生,疑问挂在眼里,并不追问下去。司马南说:“你就是太阴了,走这一路了,我要不说,你也不会问我遇到什么麻烦。” 安琴说:“我问了你,你还不会像烦她们一样烦我了吗?再说你还会有什么麻烦,有麻烦也不会是让我帮着解决的吧,除非……” 司马南一摆手制止她说:“不会让你当奶奶的。妈的,一件事还没完呢,哪有心思干第二件事啊!” 事情果然出在那个女大学生身上,她现在在另一家报社工作,但工种并不好,不知怎么的知道了司马南的老婆原本不是上次见的那个样子,打听到叶乔在《家庭艺术》杂志社后,就装作是一个受害人的样子找叶乔去了,说是谈女性职业工作者在工作中面临性骚扰的事。她讲了具体的单位,可怜兮兮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叶乔开始还是正义天使的面孔,后来越听越心里发毛,赶紧把她带出编辑部,自己掏钱在一家小茶楼请她,听她申诉。两个女人,一个早有预谋,一个恍然大悟;一个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一个又气又辱,还得假装镇定。叶乔先是把她稳住,然后就是回家找司马南算账,前期的错误已经不用交待,就是这为虎作伥的人还没抓到手,叶乔这几天哭哭啼啼的,硬说司马南在外面还有人,电话单子也拉出来了,半年的通话情况都做了检查,但司马南通话的人太多,集中通话时间长的还没有发现,叶乔的排查工作一时没有进展,但叶乔不信这一套,坚信这后面还有一人隐藏着,她人一下子瘦了十几斤。 司马南点着烟,在烟雾弥漫里看着安琴说:“怎么办?” 安琴听了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收场,反问司马南怎么办,司马南叼着烟望着她说:“知道怎么办我就不找你了。” “你是想叫我出来应着。那可是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可没什么,你更说不清楚。倒不如,你请你一个好朋友,我当然说的是男的朋友,就让他带着自己的老婆出来应承。他们两口子一起出来帮你干这事,叶乔就不会想那么多了,大不了以后翻脸不理人家,总比家里的火扑不灭好些。” 司马南有些激动:“你真是当编剧的好料,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但他转念一想又否定说:“不行,我上哪儿找这样的朋友去,我那个圈子的人,今天是你的朋友,明天就不知是什么了,大家都有利益之争,蹲那儿想你出错,不知道想了多久,好容易有这个弄翻你的机会了,叫他帮你,可能吗?不行、不行。纯粹的馊主意。不行!” “那找你们家亲戚。比如说你嫂子、你妹子、弟媳妇,这些不会和你有什么情况发生的,叶乔也会相信。”安琴再给他出主意。 司马南说:“你不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子啊?哪儿来的这些女中豪杰。” 安琴说:“你要说我也行,可坦白从宽这句话绝对是不能信的,你可能会更糟糕。” “我知道,我知道。”司马南坐不住,站起来在院子里绕圈子,“要是叫你和方骏一起去怎么样,方骏的稿子还在我的手里,他小子还等着求我呢,再加上他没结婚,说你们在谈恋爱,方骏让你帮我的这个忙,说不定她会相信。” 安琴一听一下子火了:“呸,你想得出来!我是什么了?和你认识才多久,我演了多少戏,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还提方骏,你以为我的脸不是脸啊!要怕老婆,你就别干亏心事,干下了,自己老老实实担一回,干吗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你撑着。恶心!” 司马南抱歉地说:“不提方骏,不提方骏,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他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哎声叹气地搭拉着脑袋在那抽闷烟,后来一扔烟屁股说:“我就问她一句话,想过这日子什么都别追究了,想不过了追究也没用。不管她了,你说说,你有啥麻烦了?” 安琴犹豫地看他一会儿:“给你说吧,你正在气头上,自己的稀饭都没有吹凉。不跟你说吧,我还真找不到个出主意的人。赵越让我到他那儿去,不是为着要方骏的三星笔的资料吧?” “什么笔的资料?”司马南云里雾里地问一句,看样子这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一种新型的钢笔,钛金笔尖,轻而不易变形,关键是他的墨水是压缩型带夜光的,打一次墨水可以比普通钢笔使用时间长五到八倍,而且写出来的字在夜间是能看清楚的。” 司马南倒吸一口气:“这样的技术,方骏这小子发了。” “这是他和蓝光公司单线联系上的,现在只有方骏和我两个人知道这家公司,我怀疑他那里有人向赵越透风了,可赵越不知道怎样给人家接上头,这不,才想着帮我了。” 司马南点点头:“难怪,我还想他赵越怎么这样买我的账,原来这里面有这事情。他妈的,你说有真正帮忙的朋友吗?” “我现在怎么办?方骏把他的全部身家性命投入进去了,订单都签好了,只等订货的钱到位,专利买下来,他就发了。” 司马南点点头:“我知道他玩的是空手套白狼,他没有买这样专利的实力,不这样干是没法的……你还爱他?” 安琴气恼地盯着他说:“说些什么呀?” 司马南说:“对,这个世界不应该说什么爱字,谁爱谁受伤。赵越对你不错,你就尽心帮他吧。” “不!帮他,我这个仇就结大了,我想着都害怕。我怎么办呀,走人,不在赵越那儿干了?” “方骏现在没找你?” “没有,他也没办法找我了。”这时安琴才突然意识到方骏最近一直没找自己的原因,就说:“我想起来了,我一到这边公司,公司就给了我现在的电话卡,里边的电话费是公司充值的,整整五百块电话费啊,我过去的卡没用了。” 司马南冷笑着:“五百块对于赵越算什么呀,他是怕方骏给你联系上封你的口。我可是真佩服他了,尽作大手笔呀!” “那我主动给方骏打电话去。” “你贱啦。他玩了你,你还惦记着他,现在应该是他四处找你的时候,可不一定是因为爱你,是因为你知道的这些东西对他重要。你现在是宝贝,你知道不知道?” “那我怎么办?” “两边谁也不管。首先你不欠任何人的情,再就是你也要生存,要钱,要钱,钱最重要。你看你住的那地方,是一个女人待的地方吗?反正这是一件好事,你不应该愁,应该高兴才是。方骏和我同样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不该在女人面前忘乎所以,也不应该小看女人带来的后果。” “你一口一个女人,一口一个错误,今天约我出来,就没想到这是个错误。” 司马南说:“有些女人是你命中注定要和她缠不清的。二十年前你教训了我,可我就觉得你是我命里的克星,逃不掉的。既然是命里的东西,我逃什么呀,还不如主动地坦白交待,说不定你还怜惜我几分呢。” 安琴忍不住笑了,和司马南在一起,没有羞涩,没有心动,没有掩饰,有的是信心,这信心来自于二十年前自己交给老师的那封情书。男人怕他爱的女人,而女人怕不爱他的男人,在安琴的心里一直认为司马南是爱她的,至少过去真爱过。 安琴把在方骏那里经历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了司马南,司马南要了一张她手上的蓝光公司一个科长的名片。之后司马南胸有成竹地许诺,一切都不用她操心,他会安排好一切的,他告诉安琴:“你就安安心心地还是当一个善良的女人吧,这世界善良成了稀有品,应该珍惜!” 司马南这样的话真还让安琴心里踏实了许多,回去以后她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赵越会怎样对待自己。 下山的时候司马南对自己的事也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了,他说摆一摆心里亮堂多了,其实道理很简单,一切取决于叶乔对这个家的态度。她要想散了,编多大的理由也不会打动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要不想散了,自己不吭声不要去招惹她,过不了多久她就不想闹了——结果对付叶乔的措施就是忍,随她怎么骂,不还口,再就是诚心表示悔改。 司马南说:“叫一个男人嘴上悔过不难的,难的是不再犯。就像是叫一个老烟客谈烟的危害一样,都会说,要叫他戒了,那才难上难啊!” 安琴看了他一眼,司马南赶紧解释:“我这说的是天底下至真的真理,大老实话,不是写新闻。” 安琴突然觉得,司马南的真话也很可怕,倒不如听他说点假的,起码当时面子上还过得去。 回到家安琴把过去的电话卡拿出来,果然有很多未接的电话是方骏打来的,还有信息,最打动她的一条是这样写的:“一生中有很多人与你擦肩而过,而有些人只有离你而去的时候,你才知道她对你有多重要。”安琴翻过去翻过来地想了半天,最后认定这句话是针对三星笔的信息而言的,一狠心把卡扔在抽屉里,决定不为之所动,想到自己要是在同样的地方摔两次,那可就是真的不能原谅自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新文化真还没找安琴的麻烦,她的任务是和一家广告公司起草一个电动刨笔刀的广告方案。天天和图片、音乐打交道,写出一个个的企划案,日子看起来有点轻松。 在新文化没多久,司马南过来看过她一次,给她带来了发表的报告文学,一共占了半版,中间有一幅方骏大的图片。安琴拿着报纸先没有读里面的内容,愣愣地看着方骏的照片,眼睛湿湿的,多少事情又勾起来。 小安那个时候正好进来,站在她身后看着方骏照片说:“听说他有实力,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起家的时候比我还不如。至少我还读了五年这个专业,他会什么呀,现在成了我们老板的眼中钉,这是荣誉啊?” 安琴悄悄地抹抹眼泪:“你就不怕你们老板?” 小安说:“不应该说是怕字,敬重罢了,怕有什么用!现在老板炒你和你炒老板都是意想不到的,不是自己开公司就没有绝对的稳定。” 安琴有些诧异他的讲话,这个看起来是公司最老实的职员,心底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看样子自己也不应该靠着一棵树就满足得不得了,危机就在身边,谁也不知道能笑多久。 小安接着又调侃地说:“可惜这张照片了,笑得那么自信,他可能不知道好戏在后头吧!” 安琴听了一下子警觉起来,回头望着小安问:“什么意思?” 小安说:“安副科长,你不会不知道吧,咱们这儿谁都知道你立了大功了!你刚来的时候,他们几个还不以为然,现在可是心服口服了。今年的公司大奖非你莫属了,到时候别忘了请客。” 安琴腾地站起来,想去问赵越又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没有任何交易,从何问起,突然想起司马南当时的一番话来,明白这一切问题都出在司马南的身上,赶紧跑到走廓里给司马南拨了电话。电话一通,她劈头盖脑就是一句话:“你真的干了那事!” 司马南说:“怎么了,叶乔找上你了?这几天不是好好的嘛!” “我是说方骏的事。” “怎么样,稿子看完了吗?我只做了小部分的修改,不要怪我吹,不吹不行啊。我知道你吹不下去,我替你吹了,方骏他保证高兴,有什么不好。” “我是问你给赵越透露了风声了?” “没什么呀,我们朋友之间喝过一次茶,吹了点闲牛,他还表扬你侠义,难得的人才啊!”司马南在那边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你卑鄙!” 电话里是长久的沉默,然后司马南阴沉的声音传来:“安琴,我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沾着,我算卑鄙吗?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不是示意我为你解决难题吗?为你,这个恶人我做了,我卑鄙也不是对你呀!”那边的电话挂断了,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忙音。 安琴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一身的骨头都软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方骏那里肯定是饶不了我了,司马南这根支柱也没了。赵越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还会再让自己在这里占着位子?这一切都是怎么了?!自己没想把水搅浑,这水自个就是浑的了。洗不清的感觉缠绕着她。 果然不出所料,这天安琴下班出来,边走边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路边停放的蓝鸟车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方骏从车里走出来,一脸冷峻地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安琴惊愕地抬头望着他,拿着报纸的手抖动了一下,很快就镇静下来,她望着方骏,倔强地一声不吭等待着他的发问。方骏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安琴扭头就走,方骏一把拉住她。 安琴激烈地反抗了一下,大声地问:“你想干什么?” 方骏把她的胳膊捏得紧紧的,一边把她往车上拉,一边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要你给我说清楚。” 安琴一把摔开他的手,愤怒地说:“你先给我说清楚。” 方骏好笑地一摇头:“你要我说什么?说我欺骗了你的感情?我没有。我有我的历史,那是抹杀不了的,我那么坦诚地告诉你,不就是不想骗你嘛!” 安琴涨红了脸,看看周围走过的人,幸好这里的人都是有事做、讲效率的人,谁也没有心肠停下来看一对男女吵闹,她气哼哼地说:“你他妈玩弄女人还像屁事没有一样,因为这些事在你那儿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我玩弄你,难道我们在一起你不快活?你们一个二个找我算账,真正玩弄你们的人不像我这个傻瓜,玩弄得你们高高兴兴还感恩戴德。”方骏的话显然是指向赵越。安琴听出其中的意思,但现在她不想评判是非,只想赶紧从方骏身边溜之大吉。但是方骏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急猴猴地问:“你说,你给赵越讲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讲过。” “你骗鬼去吧!他凭什么给你安排工作?他不会用一个多余的人的,这点我比谁都清楚。你把厂里的事拿来交换了什么?你说……你说……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方骏的脸扭曲着,腮帮上的肉扭成了一块肉疙瘩。 安琴坚持说:“我就见了赵越一次,还是他主动找我的,我给他什么话都没说。我对天发誓行不行?”讲这个话的时候,安琴面不改色心不跳,确实自己什么话都没给赵越说,至于司马南干的事,我怎么能料到,这些都是安琴在内心里给自己辩白。 方骏把捏紧的手松开,忧郁地看着她说:“好吧,算我信女人一次。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不能当真的,你不要相信人家的什么好心。和我一起去谈判的事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讲,你会害死我的。” 安琴浑身一哆嗦,心里想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这些,我怎么知道这里边的利害会是那么的可怕,但她面子上未露一点胆怯,就这么冷静地看着他。方骏拉开车门开车走了。天上太阳明亮而耀眼,但安琴却觉得阵阵的寒意。方骏的车在开出去一百多米的地方又停下,他倒转车过来停在安琴的面前,摇开车窗对站在路边发呆的安琴说:“新手机号呢,能不能告诉我?” 安琴摇摇头。 “真的恨我?” 安琴还是摇摇头。 方骏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是你自己从我身边走开的,你就不能等等我,等我把事情料理清楚,我们不就是时间的问题么?” 安琴还是摇摇头,她在内心里说:我们之间哪里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你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可能就是仇恨的问题了。 新文化公司里一派生机的样子,安琴却在这里开始魂不守舍了。好几次她都给广告公司负责策划的小伙子冒火。 那人给小安说:“你们新来的头,没见多出息,脾气倒不小,我他妈受过谁这样的气啊,再这样我不接你们的活了。”小安当面老实巴交的样子,要人家包涵包涵,下来却也给科长说能不能换个人谈广告的事。 有好事的人私下里把这个事给安琴说了,安琴心里又是一阵堵,心里想:看不出来啊,这个社会有什么老实人!再看小安的眼光,多少有点不自在。在公司里原来她只想和他说几句话,现在这几句话的兴头都没有了。 那天下班后她照例到最喜欢去的一家餐厅吃饭,这是开在新区的几家餐厅中价格最公道的一家,平时*新区里蓝领族的钱。安琴在这里很少看到“新文化”的人。就凭吃饭的时候不用给很多熟面孔打招呼,就选中了这家常来。 那天意外地在餐厅里看到了小安带着女朋友,更意外的是他的女朋友居然是小芳。小芳穿着印度红带黑色小花的浪领衫,坐在小安旁边又娇又憨的样子,一手拿着筷子在夹菜,一手却摸着小安的耳朵,嘴里哼哼叽叽的。 安琴看到这个样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退出来,她不想让小芳看到自己。像小芳这样在医院传闻不好的人,只要认识的,谁都可能讲她的坏话,安琴怕自己和她对面后,小安和她之间万一有什么矛盾自己不好开脱。就现在的样子看,小安可能不知道自己会和她是曾经是同事。 偏偏正对的小芳,眼睛尖得很,一眼发现她后又是那种装都不好装的热情。她站起身,大声地招呼安琴:“哎呀,安姐。” 小安转过头来,果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安琴拗不过小芳的热情,坐在他们桌边,小安马上又加菜,嘴里说:“安姐,我还真想请你吃饭,想不到你和小芳还曾经是同事,更应该请你了。” 小芳睁着一双大大的毛毛眼,夸张地说:“安姐,我还真想不到你有那么大的能耐,过去在医院委屈死你了。我就说吗祸兮福兮。” 安琴苦笑着说:“小芳取笑我了不是,我是没办法了,在这里瞎混啊,哪比得上你,什么时候都能稳坐钓鱼台。那才是本事。” 小芳说:“安姐,你不知道,医院变化大了,我都想出来。护理部来了个新主任,是院长从省里请来的,人家享受的是年薪制,一年五万,你想想,五万啊,平均每个月拿我们工资的好几倍,可干的却是一样的活,你说这不是埋汰人吗?我都不想在院办公室里待了,傻大妞一样的。” ------------ 第一百零一章 101. 安琴想小芳是何等风光的人,吃医院的钱是没少吃的,那一身一身的穿戴不都是院里公款上开销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对手,莫不是这人有来头?心里想了医院的事不与自己相干,但忍不住又问一声:“什么样的人啊,会这么风光?” 小芳鼻子里一哼:“哪知道有什么来头,不是人家老子就是人家老公比他范希强能一点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敬到这种程度。”安琴知道小芳在医院不管是靠住那个领导都是她占被动,虽然这些男人满足了她的一些小愿望,但还没有哪位是百分之百地被她指挥得团团转的。 小安在一边说:“现在女的能人多了去了,我跟你们坐在一起经常就想,我们男人啊,真的是颓废了。材料科来了个女的,名字叫杨巍。大伙都笑她,说幸好是个女的,要是个男的叫这个名字,真还在人面前抬不起头。” 两个女的都笑,说现在人取名字真得小心,一不留神就出喜剧效果。 小安叹口气说:“我还真想要这样的名字,他妈的,与其软不拉叽地拿给人不当男人,不如自己先扇自己耳刮子,老子就他妈阳萎了,欺负我你也降格。” “哎呀,你坏,我不许你糟蹋自己,这不是等于糟蹋我嘛!”小芳娇嗔地说。 小安可能早就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不知是兴奋还是酒劲顶着,他毫不顾忌地对安琴说:“安姐,我敢在你面前说这话,真是无所谓了,早晚咱们得走人,今天我走,明天就说不定你走,你不知我们科长那人,阴得很,现在你是赵总罩着的人,他对你殷勤,赶明儿赵总没兴趣了,你再看他那张脸。” 小芳在一边听着,好奇地问:“赵总是谁?就是你常说的那个赵越?”她别过头看安琴一眼,眼里满是羡慕和妒嫉。安琴知道她是误会了,在小芳这样的女人眼里交易只有两种,一是钱,二是人。可惜安琴自己两者都不沾边。 “赵总从来没对我感过兴趣,也就无从谈起没兴趣了。人家是资本家,算的是经济账。” 小安说:“我说的就是这个,安姐你别误会,三星笔上线了,你知道不知道?专利抢先到手在生意场上是大的胜利啊,所以你立了头功,一时半会儿的,赵越是不会动你的,就是养着也不会动你。他这个人江湖气重是有名的,这不是我说的,是科里走的老林讲的。但是一时半会儿后,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安琴心里一下子堵起来,放下筷子没有出声。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小人,一个靠出卖朋友混饭吃的小人。莫名其妙的烦躁像两团灰色的气体,在胸中撞过去撞过来。 方骏现在是什么个样子,拿给两个女人一闹,他真的完了。但自己一点没有报复后的快感,相反是害怕,害怕再看到他——他会杀了自己的! 星期一,科长在科里布置工作,问了广告公司的进度,他把安琴叫到办公室,商量广告价位的事项。现在的两家广告公司价钱都已经定好,但科长并不想和他们签约,说是东城区有家广告公司,喷绘做得特别漂亮,建议安琴把设计的图纸拿给他们试试,先出一个效果图再说。 这家公司安琴也跑过,但觉得价格太离谱,考都没考虑,再说她也没看出它和另两家有什么大的差别,只是墙壁上的几幅招贴很漂亮,电脑出的图却不见得好多少。 科长一再坚持,她想是不是这家和科长私下里有交易,是给科长面子,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打价格战,她犹豫了起来。明摆的,不听科长的,和科长就结下了疙瘩;听了科长的,公司就会损失好几万块钱。在科长办公室,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答应再去那家公司看看,把设计带过去,让他们在电脑上先出一个效果图出来。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安琴想过去,想过来,不想把这件事瞒赵越。下定决心,反正现在这碗饭端着也不稳当,不如破釜沉舟试一试和科长对着来一次。她到那家公司谈了制作意图,拿出当时自己设计、赵越同意过的设计方案,要他们尽快出效果图。 那家公司像是早有准备,满口答应,说好第二天就交图纸。第二天安琴取回那家公司的设计软盘,在自己办公室和另两家反复比较,确实觉得他们没有理由要高价,但还是把三个方案都拿给科长看了。 科长装腔作势地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对安琴说:“我看我们不要在钱上计较了,赵总是大手笔的人,要的是效果而不是节省下来的几张纸,我看就选这家吧。你去列个计划,我们给赵总报,那两家的资料就不要送了,免得赵总说我们哕嗦。这事就这么定了吧。”说着他把所有的资料锁在自己的抽屉里,只留下让安琴往赵总那里报的那家公司。 安琴坐在办公室里,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想一想,哪个当官的不为自己捞一把,几万块钱,换谁都往自己包里拿了,但不服气的是,赵越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办的,会不会想到好处让自己落下了?心里盘算着一定要让赵越知道,这是科长的旨意,而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好在她这次留了个心眼,在向科长交光盘前,把三家的都复制了一份。 正在想着,司马南的电话来了。自从安琴和他发火后,他们俩从来没联系过,安琴知道司马南也是为了自己,但女人的自尊心让她不想对司马南道歉。就这么撑着快半个月了。 司马南在电话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说:“怎么,还生我的气,也不说请我吃顿饭?” 安琴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饭也没少吃,还惦记我们这些穷人的请啊。” 司马南说:“你不穷,你真穷了我请你好不好?叫你请,一定是因为你要进财了。” 安琴苦笑一下说:“我这是上顿饱了,还得惦记下顿有没有的人。不过,也真该请你吃顿饭。” “你请定了,而且你会非常愿意请我的,你信不信?”司马南的话语中满是得意,听那口气,安琴有什么好事让他知道了。 想到他这么几个月来,一直不断地给自己带来好运,安琴真的萌发出想马上请他的念头,就在电话里说:“你说吧,想吃什么?咋整也要让你的嘴满意。我把我这个月的工资都带上,看你想吃什么。” 司马南说:“我要拿样东西给你,但我现在不敢走远了,下午三点有个会。你能不能到我们报社来,在大门口的那家聚圆餐厅请我怎么样?” 安琴说:“你不怕有人看见了,向你们家女掌柜的告密?” 司马南说:“嘿,一直没告诉你,咱们有新想法了,工作思路都发生了变化,现在自由得很了,尽管让他们发现去。我告诉你,不来你可要后悔。” 安琴听他的口气,像是真的有什么好事情,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就往报社去了。 司马南大大方方地在报社门外的餐厅和安琴见面,两人要了张小方桌,安琴要他点菜,他也不客气的样子。不时有报社的人和司马南打招呼,司马南说:“别人肯定又以为是单位的公关在请我了呢,敢在这里吃饭,其实是一种磊落。” 他把一个信封递给安琴,安琴打开看,里面是一张房产证。她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看着司马南,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南说:“不要大惊小怪,你看清没有,这是二手房子。钢管厂家属宿舍区的房子,修了快五年了,我估计是赵越用来给原来厂房拆迁户准备换房用的,现在砸在手上,卖不了高价,不如拿来奖励你,比他出钱合算多了。” 安琴看房子面积是八十平方米,就算是二手也得五六万块钱,有点害怕地把房产证推到司马南面前。 司马南的眼睛鼓起有牛眼那么大:“你是显小了?” 安琴摇摇头:“我是不敢要这东西。凭什么?” “凭什么,凭你的贡献啊!他赵越在我面前拍了胸脯的,一定不让你白帮他。这笔生意对他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笔,我还觉得便宜了他,不过你现在确实需要房子,有自己一个家比你出去租房子合算的。” 安琴低头说:“你把方骏联系的情况都卖给赵越了。” 司马南嘴里含着一筷子菜,紧张地看着安琴的面部表情,半天才点点头:“你不好做恶人,我来做,反正老子求不着他方骏,何况他太过分,一个是我介绍的朋友,一个是赵越的老婆,他都敢伸手,这家伙该教训教训。咋的,你心痛了?” 安琴心里像是翻了五味瓶,特别不是滋味。眼睛望着窗外,眼泪又在眼眶里转过去、转过来。 司马南说:“别别别,你别在这里这样,让人家看了,又以为我招惹良家妇女了。” 他把餐巾纸悄悄递给安琴,安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司马南拍拍她的手背:“明天抽空去看看房子,把该办的手续办了。人家赵越也是会做人,没有在公司里奖励你,这样谁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是你带来的。你不管,就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好了,先给自己找个窝是正事,租房子不是长久的事呀。” 安琴把信封收进自己的包里,抽着嘴角尴尬地笑笑说:“你就不怕和我再做朋友,不怕哪天我把你也卖了?卖了一个,再卖一个,可就是轻车熟路了。” 司马南自己端着酒杯喝一口,说:“你不就说的是在叶乔那里的事嘛,早过了,她上北京出差去了,天天都有电话,要是想和我闹,她不会来电话的。这把年龄了,闹了她吃亏,再说她不是损油的灯。还记得那次我们在‘天堂’遇见她的事吗?她玩的花样还少了?打个平手罢了。再闹,老子也不给她留面子了。” 门外有个穿蓝布衣服的人在往餐厅里探头探脑,有人给他指司马南这边,那人向这边过来,安琴一看心里一紧,那是方骏小学的周老师。在乡下小学见他的时候,还不觉得他有多土,今天他来到这样一个场所,却显得那么地与世隔绝。 他向他们两人走来,脸色难看,土黄中夹着青黑。 他来到桌边,司马南吃惊地仰脸打量他,问:“找我?” 周老师不客气地说:“找你们两个,算我运气,等了好多天,一等就把两个都等着了。” 安琴镇静地给司马南介绍:“这位是方骏老家小学的老师。” 司马南不能把两者联系起来,漠然地说:“噢,是吗?” 安琴要周老师坐,周老师说:“不坐,就问一件事,谁在报上这样宣扬方骏的,我们想问问你们谁对这个事负责。” 司马南轻蔑地一笑:“我还想问你谁让你到这儿来兴师问罪的呢?” 周老师一反安琴所见的那种温顺,把一张报纸往他们桌上一拍:“我是代表全校的同学来问的。你们不能为虎作伥,让有些人立了牌坊还做*,你们这是拿全校六十多个学生当猴耍呢!” 安琴想到那天早上,周老师提来的那一篮各式各样的瓜果,想到在小学校见到他时,他正沙哑着嗓子给孩子们听写,想到他在田埂上追着讨方骏的好,心里为他现在不平和难过。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如果不是逼急了,不会在这儿撒横的。 司马南根本没把周老师的愤怒放在眼里,显然接待这样的人物他们是家常便饭了。他把烟掐灭,冷静地看着周老师,看得周老师由愤怒到胆怯,嘴角不自主地打颤。 安琴心里好生难受,上前拉着周老师的胳膊说:“周老师,你坐,坐下慢慢说。” 司马南两只手捧着啤酒杯,闭着眼睛一副什么都不想听的样子。安琴倒是耐心地要周老师慢慢地讲,周老师青筋暴绽的手在桌上不停地敲打着,嘴唇哆嗦着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安琴把服务员递过来的一杯茶放在他手上,他一口喝尽,才开口说:“地都划给我们了,料也下了不少,那是全村各家各户凑的,方骏原来说给的五万块钱没了,没了。” 安琴张张嘴,没有吭声,提到方骏,她不知该说什么。 “报上写得那么好,说方骏为扶持家乡的教育,投资多少多少,给我们建学校。上次胡乡长说道给我们拨款的事,就把方骏拿来顶缸。这怪不到人家贾乡长,他已经帮过我们了。这报纸白纸黑字地写着方骏捐款。钱呢?钱呢?你们这一搅和,谁都不管我们了,可是钱呢?” 司马南闭着眼睛,用手示意周老师住嘴:“方骏应承给你们投资,可不是人家安记者瞎写,是有那么回事,你们乡里,你自己本人都是听到了的。这方骏不守信用,你找我们干什么呀,你该找方骏去呀。” 周老师急得一双手在胸前比划半天才开口解释:“方骏他早没人影了,厂子里的人都说老板亏损大了,到外面逃债去了。你叫我找谁去!” 司马南说:“那这是意外,谁知道方骏好好一个厂子会倒呢?我们写他的时候,他不是正红火吗?我们总不可能对他的发展都负责吧?” 周老师一下子语塞了,瞪着有血丝的眼睛问司马南:“你说、你说,你是领导你见多识广,你说我找谁去?” 司马南说:“老同志,你不要激动,你这个问题是教育局口子分管的问题,再说过去一点,是你们县、你们乡的行政管理问题,和我们报社有什么关系。” 周老师急得又敲着桌面,嘴打哆嗦,半天才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们的报纸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有投资款了,可事实呢?事实呢?” 司马南望着周老师,心里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他们就是有天大的愤怒也不会持续多长时间,他们就是有天大的哀怨也不敢放声嗥叫。这样的知识分子,常常长篇大论地写控告信,却不敢直视被告的眼睛。 司马南太了解他们了,所以眼前这个人的愤怒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他猛一拍桌子,准备教训教训这个在大庭广众面前责问他的乡村老师。这一拍让周老师往后一退,一下子愣住了,一双眼睛由愤怒到胆怯进而无助。 乡村小学那泥土操场上,周老师穿着衣襟长、袖子短的土蓝布衬衫教孩子们跳蛙跳的身影在安琴面前晃动,四十多岁的年龄,五十多岁人的疲惫,佝偻着的身躯在孩子们的笑声中还是那么灵活。长长的田埂上,他小跑着追赶方骏和自己时,气喘嘘嘘的呼唤,远远的目光是热烈和企盼。 清晨坐在方家院子里那个埋头清理篮子里果子的他,满怀信心地认为那一篮子百家果子会打动曾经的农家子弟——方老板。 安琴的眼睛湿润了,她站起来向司马南吼道:“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你威风个屁,就知道撒谎唬老百姓!” 司马南惊愕地看着安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捉摸不透,这么善变。 他也愤怒了,对安琴吼着:“你有病还是怎么的!这件事的经过你都知道的,怪得到谁,怪我吗?我又为了谁?真是莫名其妙!” 他看着不出声、一味愤怒的两个人,又向着安琴补充一句:“最莫名其妙的是你,我都不知道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有些事是你我管不了的。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翅膀都没有,只有在人家的屋檐下躲雨,你管人家的事管得了吗?” 安琴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好呀!我现在就在你的屋檐下躲雨,是不是?我没有翅膀,可我还有脚,我自己走行不行?” 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就准备冲出去,末了又转回身大声对老板说:“买单!”司马南想站起来追,看看周围早就有报社的人在一边观注这个桌子上的吵闹,就又铁青着脸坐下来,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周老师左右为难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跺脚,跟着安琴出了餐厅的门。 安琴沿着路边急匆匆地走着,脸上的表情难看极了。确实司马南说出了她自己心里明白却不敢承认的现实,直点了她的痛处,拿到房产证的那一点点喜悦完全被冲淡了。 她匆匆走过一个个五花八门的商场门口时,一个小姐冲过来递给她一张美容的邀请卡:“小姐,请到标榜美容院体会体会吧。小姐,我们的服务一流,产品质量值得信赖。小姐……”她粗暴地一把推开了那位小姐的手。 “安老师,安老师……”周老师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他,他们两个在人流中形成了一道有意思的风景线:一个时髦,一个质朴;一个悲戚,一个焦灼。周老师上前拉着安琴的衣袖,马上就有好奇地过路人看他们。 安琴恼火地回身看着他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没听他说吗,我自己都寄人篱下,我管不了你们的事。” “安老师、安老师,你是亲眼看到的啊,那些娃娃们在那样的教室里危险啊!”周老师侧身佝偻着腰,边退着走边向安琴解释着。 安琴突然觉得不想见到眼前这个窝囊废一样的男人。看他穿的什么,浑身上下不值五块钱,头发蓬乱,说话时干瘪的脖子上枣核一样上下滚动的喉结,眼神里的焦灼透着精神病人发作前的绿光,旧胶鞋泥塑的一样……关键是他想解决问题又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他只有跟着一个女人后面哀求,因为这个女人为他说过一句同情的话,他就把这话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安琴甩头不看他,可他就那么挨得紧紧地在安琴的脚跟后面,几次差点踩了安琴的鞋子。他说话时唾沫都溅到了安琴的脸上了,让人恶心。他不顾一切地在安琴身后唠叨,就是想叫安琴在报上重申方骏没有给他们捐款。他说必须把这件事说清楚,不然他再找人求情,人家就会说不是已经有人捐了?他说如果安琴不澄清这件事,他就要想办法澄清了,他不能让学校场院里堆的那些材料在露天放坏了,得赶紧弄一笔钱到手啊。 安琴几次停下来求他不要跟在自己身后,这样一个半疯的男人跟着,哪个女人都会被人上下打量。一直走到租住的小区,安琴才摆脱了周老师的唠叨。她听着周老师和保安大声的解释,声嘶力竭的争辩,恨不得地下有个缝赶紧让自己钻进去。 这么一下午,安琴没敢出去,打电话告诉科长有点不舒服,不能参加下午和广告商的谈判,科长稍有迟疑后就答应了。放下电话她自己才发现其实有些问题处理就是这么简单,本来是准备躲周老师的,却在不经意之间逃避了工作上的难题。今天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司马南的,让他给自己出主意,现在快刀斩乱麻不也就过了,至于后来会是怎么样的,才懒得管它。 四点钟被闹钟闹醒,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望着雪白吊顶的天花板,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是哪里?搬到新家住了一个多月了,却怎么也没有在南窑住的那间破房子熟悉,常常在梦醒时分发愣。 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到这个时候家里是没人的,警觉地起来拉开门缝向外张望,客厅里小秘书正和一个矮胖秃顶的中年男人抱在一起。小秘书的脸正好朝着安琴的房间,可能她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安琴会在家睡觉,两人四目相对时,小秘书一把把男人推开,而安琴也以极快的动作把门碰上。 碰门的声音有点大,安琴的心咚咚直跳,好像偷窥者般的自责。心里边又是一动,想不到在自己心目中荷花一样的小秘书也不过如此,而方骏和自己,尽管没有结果,但在年龄上还算相配,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嘴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对心里的方骏说:“去他妈的,就算你有千个女人,咱们也算打个平手。” ------------ 第一百零二章 102. 想是如此想了,心中并不痛快,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方骏又像阴魂一样出现,不知这家伙伤得有多重,难道真如周老师所说厂子垮掉了?那片开阔的厂房,几个机器轰鸣的车间,难道真的那般不堪一击?詹湛也像自己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他而去?他们好几年的感情,不会那么轻意地毁灭,没有赵越的爱宠,詹湛更应该爱方骏才是。 床上这么滚过去,滚过来,脖子都酸了,还想不出令人愉快的结局。安琴想起床冲澡,又怕打扰了别人的好事,心里怪那个小秘书干吗不把人领自己房间里去,想干什么都是自由,转而又分析门外两个人可能第一次有接触,要不不会在客厅里盘旋,说不定正是从正经八百的谈话中转轨。男女之事如火柴遇磷,不往近里走没事,诱惑往往从促膝谈心那一刻开始,直等到两相摩擦的时候,那火苗挡也挡不住了。是什么原因让清纯如莲的小秘书带中年男子入室谈心?说不定又是一段无可奈何的境遇。 快五点的时候,有人敲安琴的卧室门,开门时,见小秘书秀丽的小脸蛋,安琴以为她想解释什么,摆手说:“没事,没事……” 小秘书脸腾地红了,像富士苹果,她着急地解释:“安姐,楼下边有人找你呢!” 安琴为自己的误会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吗,我马上穿衣服。” 小秘书站在她的门前说:“我刚才送人下去,保安说叫我给你说一声,一个农村来的人,死活不走,非要见你,我不敢带他上来,你自己去看看吧。” 安琴知道是周老师,嘴里唔了一声,拢着自己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低头发愣,一下子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小秘书友好地说:“你叫他上来吧,我马上要出去吃饭。今天真是不好意思,那是我的老同学,来看我。” 安琴友好地朝她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解释,其实安琴从那男人肥胖的后背就估计得到那男人的年龄,说是同学鬼才相信,但也知道人家没必要给自己解释。 安琴无可奈何地向小区大门走去,空旷的庭院里还没有完全绿化好,只有假山上在喷着人工的清泉,草坪上的小草芽刚刚长起,虽说还未到冬天,可这里已经是冬天的景象。 周老师蹲在小区大门不锈钢的推拉门外,和一个显然是农村来的保安聊天,冷不丁地你会以为这是在小区打工的管道工人。远远地周老师看到安琴向小区大门走来,他赶紧站了起来,身体还半佝偻着,脸上已经是笑容可掬。安琴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她当着周老师的面给方骏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都说停机。 她叹了口气对周老师说:“走吧,我亲自陪你找方骏去,反正你守着我也是白白守着。” 周老师有些高兴,抓起地上放着的黄书包,就跟安琴走。还没走出五米,安琴想起什么,就问:“你还没吃饭吧?” 周老师说:“早上吃得晚,十点过才吃早饭。” 安琴知道他没吃中午饭,就把他带到小区外的一个小饭馆。周老师一个劲地声明:“安老师,我请客,今天我请客。” 安琴叹口气说:“在这个地方,还是让我请你吧,我还吃过你送的梨子和杏呢。” 周老师忙说:“这些东西多,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叫全班同学给你准备,让你吃过够。我家里是不种这些东西的,我老婆有病,手脚动不了,我自己只种点小菜,你要喜欢吃菜,我可以给你带最新鲜的来。”这时候他突然口齿伶俐起来,急猴猴地想讨好安琴。安琴苦笑了一下,为这样的友好难堪。 两个人要了几个小菜,周老师一个劲说:“这个客我请,这个客我请。”筷子都还未动,他已好几次伸手在腰包里掏,安琴没办法,抢先到柜台上结了账,回来对愣在那儿的周老师说:“这下可以安生吃饭了吧,几个钱争什么争。” 谁知周老师比刚才更不安生了,坐立不安,后来干脆放下了筷子说:“你打发我吃了饭就是要说不行吧?这个饭我不敢吃了。”边说还真的把碗筷往桌子里面推。 安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求你了好不好,你先吃饭,吃了饭,晚上我陪你去找方骏,我知道他住那儿,你当面找他去。我想他会给你想办法的。” 周老师像孩子一样羞涩地笑了,边笑边不好意思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安琴肯定地点点头。 周老师说:“那下午你咋不开口?你说他在哪里,我找他不就成了。” 安琴说:“我不想提他,我们之间没有来往了。” “吵架啦?我可要劝你一下了,龙娃这个娃娃,我看着长大的,不会有大毛病,从小对他妈可孝敬了。就这一点,我就想这个娃娃不会坏的。”周教师边大口往嘴里刨饭,边侧头看着安琴说。因为知道等会要见到方骏,他对事情有了信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许多。 安琴说:“吵什么,我们是工作意见不统一。” “噢!”周老师似乎理解地点头说:“知道、知道,你们城里的人工作第一,工作第一。” 安琴自己早已吃完,觉得没必要给他解释什么,就只顾给他碗里夹菜。周老师用手捂住碗口说:“使不得,使不得,安老师,你是大文化人,使不得的。” 安琴笑笑,放下筷子却又情不自禁地当着周老师的面摸出包里的粉盒对着检查起自己的化妆来了,突然又觉得自己顾盼间似乎在为方骏,赶紧把粉盒收起来看一下周老师,还好,老头子自己很认真地在收拾碗里的残渣。 安琴表面镇静,心里却不知道待会儿见了了方骏怎么办,要是见不着方骏又拿周老师怎么办。 方骏果然不在屋里,安琴和周老师在门外敲了好一会门都无人答理,安琴松一口气又紧一口气,周老师的脸又变成了苦瓜样。两个人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安琴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要周老师跟她到厂里看看去。周老师说已经看过十几次了,不在就不在。 两个人就这么傻站在方骏的门口,周老师最后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安琴望着他像龙虾一样的后背,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老师看也不看安琴,背对着她说:“哎!都是我没出息,这辈子没于逑一个像样的事,啥都是半拉子。我说我来找龙娃,他们就拉我,说没有用,人家一个城里的大老板,夜里都不沾家的,上哪儿找去。我拿着你写的报纸,想那上面白纸黑字,总有个谱。哎!这报上的东西也靠不住啊!一篇报告文学怎么整得像个广告。” 安琴斜倚着楼梯栏杆,咬着下嘴唇没有作声。有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提着一个垃圾桶下楼来,一看就是谁家的保姆,保姆好奇地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下到三楼还好奇地抬头看他们两个。 周老师还在絮絮叨叨:“我想他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娃娃,他能精到什么程度,他的瞎子老妈还在乡里,他不怕他妈的脸没地方搁?我去过他们家,他嫂子把我骂出来了,说我们是土匪就知道抢人……哼!我真要是土匪就好了,明火执仗地多爽气。” 中年妇女又上楼来了,一双眼睛里满是警觉。她走到三楼楼梯处时,正好周老师抬头看她,周老师的眼里布满血丝,头上的头发脏且蓬乱直立着,像茅草丛中的困兽。那女人一低头,加紧步子上去了。 安琴除了沉默什么办法都没有,她想喊周老师走,可嘴重得像有千斤就是张不开。楼下有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以为是方骏回来了,都伸长脖子望下去。来的人拿着大号手电筒,在明明有路灯的楼道里晃动着,是小区的两个保安,他们站在二楼和三楼交界的拐角处,用电筒光指着周老师问:“找谁呢你们?” 周老师用手遮了自己的眼睛,慌忙回头用求助的眼睛看安琴。安琴探头向两个保安说:“我们找方老板的。他不在,等会儿不行吗?” 两个保安中的一个粗声粗气地说:“方老板好久不在家了,找他的人多了,你们去厂里吧。” 安琴不理他们,眼望着墙角说:“坐会儿不行吗?我们约好了的。” 一个保安鼻子一哼:“你们和鬼约好了的?” 安琴一下子冲在楼道口处,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个保安说:“你说谁呢?会说话吗?” 两个保安看了安琴的装束,一下子不敢言语了。倒是周老师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我们马上就走,我们马上就走。” 周老师拉拉安琴的衣袖,要她走。安琴不情愿地下楼,过两个保安身边的时候,她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保安赶紧侧身让路。安琴和周老师在两个保安的“护送”下离开了小区。安琴在路边拦下一个出租车,周老师站的车门边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安琴没好气地说:“上车啊,我们到厂里看看去。” 周老师上车了,嘴里一直抱歉:“你看麻烦你这么跑,你看麻烦你这么到处跑。” 安琴说:“试试吧,他方骏还会躲地下去了。” 周老师又赶紧纠正她说:“不会的,龙娃这个人,我知道的,可不敢乱说他,有些话说起来不吉利。” 安琴没好气地回敬他一句:“你是不想找他了是不是。” “不、不、不,最好把问题解决了,得给娃娃和家长们交个差啊。我出来的路费学校是要报销的,最好把问题解决了。” 两个人来到厂里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厂里的大门紧紧关上了。摇了半天门,看门的老头才牵了一条大黄狗过来,他借着传达室的光看了看周老师,客气地说:“哎呀,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没有用的,我们方厂长不在,十天半月都没见他了,你回去吧。” 周老师求救地回头看安琴。安琴把着门拦对老头子说:“大爷,你知道方厂长他上哪儿去了吗?” 老头子这才注意到安琴,横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嗓门提高八十度:“你应该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啊,他找女人去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安琴不甘心地在后面喊:“大爷,你知道他现在的电话号码吗?” 老头子在门边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说:“你们滚吧,要不我要放狗了。” 安琴还是继续问他:“大爷,方骏现在上哪儿去了?” 老头子披着衣服,拉着狗转身回到门边指着安琴说:“你还有脸问,他上哪去了,你应该知道啊,这个厂子里的人都觉得你该知道。不是你们两个女人折腾,这车间会关了门?你还有脸回来找他,滚!再不滚我的大黄就不客气了。” 老头子牵的那条狗像是什么都听得懂一样,开始还乖乖的,一下子全身的毛多了起来,轰地一声扑到门栏上,开始大声吠叫。安琴和周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后退。 周老师不明白地问安琴:“你们城里的人变脸变得真快,这两天我来这儿,他都没有这样啊?” “没你的事,都是冲我来的。”安琴转身就走。 郊外的晚上没有城市的灯光,宽阔的马路上过往的汽车就是路灯。这一向日子过得像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一会儿被波涛送上浪尖,满目壮阔,万倾碧波,一会儿又被打入浪底,折断桅杆,击溃船帆。 生活让她就像坐在麻将桌上的赌徒,这一把赢的在手心里还没有攥出温度来,下一把又该把更多的掏出来了。就像人家说的一样,久赌无输赢。今天这一把看样子是赢了,可现在还没有收场,周老师的出现,就像是四方桌上上了个新手,面对他的朴实和善良,还有他身后那岌岌可危的校舍,孩子们天真无邪充满希望的眼睛,安琴不知道该怎么出牌了。 周老师在当天晚上分手的时候告诉安琴,他现在只有想办法让别人来澄清这件事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把钱搞到手,把学校的架子搭起来。原来计划新学期要搬进校舍,现在这个计划他还是不想变。周老师鼓起的眼睛里有血丝,还透着农家人牛一样的执拗。 安琴的这几天是在惶惑中度过的,上班忙起来的时候还没感觉到,只要稍有闲暇,那若隐若现的不畅就涌上心来。有时候静下心把一天所做的事情一条条地清理出来,拿每一件不愉快试问自己,是它吗?是它让你心乱如麻吗?问过去问过来都不是。 而有一件事她从来没敢拿出来问过自己,那就是因为一时怨愤带给方骏的损失。 刨笔刀的广告终于启动,样片制成光碟交给厂里审阅。头天晚上科长在下班的时候专门叫住安琴,说晚上有个工作餐,要安琴出席一下。安琴这一向心里一直不愉快,很少在科长面前笑过,她发现自己的严肃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科长在自己面前的表情总是透着那么点别扭,听过小安的话后她多少对科长有点戒备,不怎么给说工作之外的事,倒显得有很深城府似的。 听说有工作餐,她也只是淡淡地说:“行啊!” 下班后坐进科长的车里才发现这次参加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是很少见的事,往几天科长总是前呼后拥地带着几个特能喝的手下,时刻准备着和对手较劲,而且每次都是神采飞扬,今天却是客客气气的,一上车就夸安琴:“哟!安姐又换新装了,你现在是越来越靓了。” 安琴说:“真不敢当啊,那我只有恭维你风流倜傥了。”两个人都笑,笑里带着言不由衷。 “我可说的是真心话啊,听说现在最新研究,女人美容的秘诀不在美容品上,而在心理上。” “你是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漂亮吧,那你的话就不灵了,我可是与爱绝缘的人。” “不!在自信心上。为什么白领丽人们大都是神采飞扬,根本原因就在自信上。”科长今天的每句话都带着讨好的声调。 安琴心里念着口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心里冷冷地哼一声,表面却也兴味盎然的样子:“科长,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工作又有新突破了?” 科长点点头得意地说:“我这个人好事从来都是和好朋友分享的。宏达公司今天请客,点名只请科领导,我只叫了你。现在人多嘴杂,本来没有什么事都会有人从中挑出问题来,我想就我们两人出席就够了,本来这次广告从开始就是你一手经办的,后期工作我也没让他们参和。艄公多了打烂船,事情没干好,捅出好多娄子来,这个我有经验。我们两个只对赵总负责,赵总满意就行,要让所有的人都拍手是不可能的。” 安琴说:“我可比你还简单,我是你的手下,只要你满意就行了。” 科长眼睛望着前方,一本正经地说:“拿我开心了吧?我们都是给人家打工的,我算什么,我还抵不了安副科长的一根小指头。赵总对你的工作安排和态度是对的,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用的人,资本家嘛,绝不会盲目投资的。这点你说是不是?” 安琴歪着头说:“这点我们大家都明白,资本家的投资不会是长期的,只会就事不会就人。如果你认为赵总是因为我这个人而重视我那就错了,是因为事,但正因为是因为事又让我难过了,我心里并不舒服,没有得意的感觉。” 科长侧头看了安琴一眼,脸上很是严肃,眼神里是凝重:“安姐,你这么直爽,我也说点真心话。你不愉快看得出来,我理解你,但绝不会像你那么在乎感觉,我们男人只在乎结果,不管过程。进入商场就像进入游戏场,它有它的规则,本来是一场战争游戏,你要把感情带进去,输的必然是你。” “什么意思?” “大家都不讲感情,你讲了,结果你会成为所有人害怕的对象。因为你很可能为了感情干出违背规则的事,结果整个游戏都打乱了,最后谁也不会说你好,相反谁都认为你可能会是一个捅娄子的人,谁都不会再招惹你。最后你自己退出游戏,大家再找新的平衡。” 安琴说:“我听不懂!” 科长说:“你听得懂,只是一时半会儿不接受罢了。” 车子在一个大酒店门前停下,有门童过来,接过科长的钥匙代他泊车。” 一个小伙子跑上前热情地说:“哎呀!科长,等你们两位久了,请!” 科长下车后对小伙子说:“在那个厅?” “在流花厅。” 科长对小伙子说:“现在还早嘛,你给你们经理讲,我和安副科长有点事要商量,我们在大厅里待一会儿,麻烦他等一下。” 小伙子知趣地说:“行啊,行啊,你们在大厅茶座里休息,所有的事情我来了结。” 安琴知道他说的事情是指茶钱。两个人到酒店大厅的茶座坐下了,一人点了杯清茶。 科长对安琴说:“安姐,我真没拿你当一般的商场中女人来看。从你平时的为人处事中我就知道,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人,你也没有那么多的什么经验。他们个个都防着你,其实他们也防着我,我也在防着他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信任可谈。给私人老板干活,如果不是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一般都是临时工。” 安琴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有着小肚腩的男人,他没有往日里的那种始终的微笑,一脸严肃,但这时看他比平时见他的微笑更受用一些。她知道讲这样一番话,不知他下了多大的决心,等会儿一定会有什么事情要让自己做决断,科长是害怕自己的憨直会坏了事,才这么煞费苦心地促膝谈心。 能让他这么开诚布公确实不容易,如果他看人不准的话,这一席谈话可能就会让他前功尽弃,会让他后悔不已。但他是把人看准了的,就像小安敢在自己面前说真心话一样,他们都知道自己并不是赵越的心腹,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不,是一张麻将牌,一张在这一局中和牌需要的牌,到下一局时就屁用没有了。安琴倒吸一口冷气,在一群比自己小的男人中,自己的年龄除了显示苍老外,和什么经验,和什么见识一点都挂不上钩。在商场中混,自己和这些人比真是小儿科了。 安琴低头想想也很真诚地说:“确实,我什么都不会,一切都是机缘巧凑罢了。我也没想到要到这个世界和你们抢什么饭吃,完全是为了活着,活得有点质量。现在我的脚步都不是受大脑支配的了,我就这么走,走,不知道该朝那个方向走。” 科长向后一仰,靠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着安琴说:“安姐,你真的是难得。” 安琴问:“难得什么,难得糊涂?” “不,难得幼稚!” “那是因为我才进入你们这个世界。你以为我甘心这样?我会成长的呀!说起来笑人,论年龄我够成熟的了,成熟得无人问津,讲经验我可能是小学,不,是幼儿园水平。但你怎么就敢肯定我就甘心这样?你也太胆大了!不过我赞成你一个观点,那就是我们都是临时工,为了这个,我想我不会难为你,不会给你从中作梗的,有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 第一百零四章 104. 安琴说:“我并不是说财产问题,我是说赵越把我当猴耍呢,这个让詹湛笑话我。再说方骏因为我受的那些损失,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这辈子干的最没有名堂的事就是把一个人的感情拿去换了对自己的污辱。” 司马南说:“你真的那么认为?” 安琴站起来,望着窗外,眼里浸出了泪花。 司马南说:“自尊心太强了,受伤的是自己,至刚无刚你知道不知道!何必和自己过意不去,和钱过意不去。” 安琴说:“我也知道,可有时候夜里躺在床上就睡不着,想想都干了些什么啊!活下去就那么憋屈,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司马南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妹妹,你把生活分成两部分来看就好了,一半是世界的世界,一半是你的世界,两个不要搅和在一起不就行了?世界的世界你遵循大家的规则,你的世界你遵循自己的规则不就行了?比如难受的时候写写你的儿童剧,让世界清凉下来,你还不是一样地静心静气。至于那一半,还是照我说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它能让你实实在在地活着,有饭吃,有漂亮的衣服穿,不就行了。” 安琴苦笑了一下,说:“事情也只能这样,你说让我把房子退给赵越,可能什么都没有了,毕竟这几万块钱要是让我出去打工,得挣好多年,但是我实在不想住那样的房子。幸好我这几天很忙,还没来得及去看房子,要是看了心里有了影子更让自己心堵。” “那你想怎么处理这房子?” “你帮我把它卖了。我只要钱,少点都没有关系。”安琴转身直视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司马南,漆黑的瞳仁里满是倔强。 司马南怜惜地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低声说:“好吧,我去想办法。哎!哪天你找一个能疼你的人就好了。” 这一句话让安琴心里更是一酸,她想起在狱里的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对自己好的男人却是自己的兄弟,对于哪个女人来说这都是失败。 房子很快就脱手了,价钱很低,只卖到四万五。成交前司马南打了几次电话叫安琴考虑清楚再决定,因为在A市用这么点钱要卖一套同样条件的房子是不可能的,司马南一再叫她想想万一卖出去以后自己的住房问题又怎么解决。接电话的那时刻,安琴的脑海里满是詹湛轻蔑的回头一瞥,那斜视的寒光直逼胸膛,回答因此而简单——卖! 这一卖像取掉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虽然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骄傲,但是安琴还是非常高兴。 下午科长看到她,兴高采烈地说:“安姐,下午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我们给老板提的预案通过了,大家这阵子没有白忙活,今天我就做东了。” 科里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安琴想,一笔生意成交可能每个人都会有点面子上的好处费,要不然这些人不会为了一顿饭高兴成这个样子的。 她爽朗地回答:“行啊,反正我一天到晚就愁的是吃饭问题,一个人吃着不香,两个人吃却不知道对方是谁呀!” 有人开玩笑说:“安姐是眼高罢了,要不然都该吃八人大餐了。” 安琴说:“老了,放年轻的时候,说不定有这样的本事。现在学着双手下棋了,自己给自己玩。” 她端了杯子到办公室外的休息室冲咖啡,小安拿着一个杯子紧跟着进来,安琴撕开速溶咖啡的那当儿,他抢先在泡茶,边冲水边自言自语地说:“吃顿饭,拿个红包就高兴成那个样子,我看有些人是太贱了。真正得大头是谁,大家都明白。我才不去吃,人家把鸡肉都啃光了,捡个鸡骨头还值得我欢呼吗?” 在往常听这些,安琴多少有点知遇的感觉,今天却是特别地刺耳,想你小安一个大学生,在社会上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在这儿突发感想,充当正义使者,除了让人感到假惺惺的以外,再有的感觉就是可怕,一个嫉恨在心的人,是常常和阴谋作伴的。 想到第一次见他时,他害羞腼腆的样子,刚才的毋简直就是配错了音。小安在安琴面前骂这些显然有它的原因,他接过安琴手里的咖啡杯,殷勤地替她把咖啡冲好,双手递杯子给她的时候就说:“安姐,那几家广告公司的作品你都存上的吧?” 安琴知道他的用意,不冷不淡地说:“小安又想进步了吧?” 小安的脸腾地红了:“安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都过了,我早都把不用的东西删掉了,你还惦记着比较和学习,不是进步的表现是什么。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我上次看你和小芳在一起,就知道你早晚会懂事起来,会有出息的。” 小安回头看看外头,转脸对安琴说:“安姐不要乱开玩笑啊,我想在这里是干不长的了,说不定出去也干这个,手里头多一点营业户名单,将来工作顺一些呀。再说这些也是你们淘汰下来的。” 安琴皱着眉头说:“你也打这样的主意?你还年轻啊,业务也熟悉,新文化又是一家大厂,还不满足?” 小安说:“咱过去是不知天高地厚,跟小芳出去几次后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们这样的傻帽儿,一个月一千多块钱把什么都给你买了。” 安琴笑笑一语双关地说:“是小芳教你的吧,要卖就卖高价钱?”一句话把两人的话题又从科里的事扯到了小芳的身上。 小安不以为然地说:“哪里,她一个中专生,知道什么?她的事还是我出主意呢!你知道吧,你们院长要下台了。” 安琴一听吃了一惊:“你是说范院长?” 小安说:“不是他是谁!” “因为和女人的问题?” “哪里会是为了这个!因为医院修门诊大楼的事,他和人家谈条件的事被捅出去了。” 安琴不相信地问:“现在谁会有这么傻,这事还会当着人面。” 小安说:“总是身边信得过的人嘛!谁知道他得罪了谁,用 MP3录下的音,你知道现在的MP3录音机小得像支香烟,他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安琴惊奇地半张着嘴,脑子里高速运转了一阵,离开医院半年多了,也不知哪些人是院长最信赖的心腹了。毕竟在那里度过了自己事业中的前半部分,多多少少有点感情,就忍不住又问小安:“那现在谁在台上?” 小安得意地说:“是你们原来的张副院长,我们小芳的干爹。” 安琴像是明白什么了似地点头,抿嘴一笑说:“你们小芳的人缘历来都好,你呀,真该向人家学习。别以为你是本科生,但学校不行啊!”小安没明白安琴的意思,安琴又赶紧解释说:“社会大学才是最高学府。你们小芳就是讨人喜欢,我都是在从医院出来后才和她打交道的,真还后悔认识她晚了呢。” 小安欣喜地说:“是吗?我知道她挺天真的,天真无邪是可爱。” 安琴的心里哼了一声,天真?也不知道小芳怎么会看上了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家伙。不过自己倒是提醒自己,以后和小安在一起的时候得小心点,也许他没什么心眼儿,但后面的那个小狐狸却是不敢小瞧,说不定她会教小安哪天也玩起了什么MP3录音的把戏。 科里的人在皇城坝吃香辣蟹,吃完了,一帮人又到一家数码歌舞厅唱歌。安琴心情不好,也就借酒浇愁,不顾以往的形象,放声高歌。 小安在一曲歌后面,拍拍安琴的肩膀说:“安姐,没想到你其实挺大方的,我们小芳说你是才女,所以在医院里是不大理会其他人的,但我看你大可以出来打天下。” 安琴笑笑说:“我要是有你们家小芳一半的本事,现在可能就不会到处流浪了,在医院里呆着至少能挣个稀饭钱。” 小安说:“你哪里是甘心挣稀饭钱的人,你应该当我们的领导才是。” 安琴知道小安还在惦记那几家公司的资料的事情,想利用自己提供收拾科长的东西。但安琴心里明白,科长在利益问题上还是记着自己的,不管自己得多得少,已和科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打定主意决不能漏一点风声,就装作似醉非醉地拍拍小安的肩膀,大声地说:“小安,这是你们大学生的事,未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哪里是我们女人的天下,不信问科长,看他说你行还是我行。” 原以为这句话会让小安住嘴,哪知道这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面带微笑地伏在安琴的肩膀上说:“安姐,肯定知道兔死狗烹的典故吧,我们的下场都是这样的。只怕安姐是不知道这次包装车间要在科里调人了,那个地方是不会让我去的,多亏咱们有个文凭,但安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说完他阴阳怪气地笑笑说: “不过那里的工作是非常轻松的,只动手就够了。” 安琴脑子里另一条皮带又转动起来,肯定又有什么变更在自己身上发生,只是自己浑然不知。安琴环顾周围的男人们,他们在酒精的催化下,面色紫红而光彩,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小安的话是真的,那他妈的,自己不就成了这堆混账男人眼里的傻大姐了。 她突然觉得刚才感觉味道挺好的剑南春这样让人反胃,她默不作声地跑到卫生间里晕乎乎地吐了一阵,用冷水洗了个脸,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却发现上面有五个未接的电话,都是司马南打来的,就苦笑了笑,想回个电话回去,又怕叶乔再接电话,再骂。 她靠在洗手间的盥洗台上,把司马南的电话号码拨出来,又消掉,拨出来又消掉,这么做了好几次,想想叫他出来干什么。原本想告诉他赵越对自己的不公,但从宏达公司那里拿到两万元后,又觉得这不公算什么,死人住过的房子又怎么样,在医院里死人还见少了? 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还不是死人,倒是那些在你身边打你主意的人。现在告诉她自己的工作可能又有问题了,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凭什么人家像是你命中的杨白劳,一辈子该着要还你的债。 想想,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小安那样的小子,看起来老实得一说话脸就红,可心里想的是把一个又一个挡着自己路能人掀翻,踩在脚下。事情要是换在从前,安琴可能还会觉得这个同志有觉悟,可现在是给私人老板干活,小安无非是想在自己手里掏到向赵越邀赏的筹码,为自己留下打个基础。 如果他因此当上了科长,早晚一天他也会像科长一样,在自己管辖范围内为非作歹。她想起方骏说的这个世界本无是非,得利益者说“是”,不得利益者说“非”,放在现在这个问题上就是那么会事儿,自己得了利益就得说“是”。 这时候想起方骏,她突然心里很不舒服起来。自己从贫困中走出来的这一段路程,和方骏有太大的关系,先是在他那里有了第一笔收获,接下来因为了解他的点滴情况竞成了赵越眼里的有用之人,再因为这一有用得到了和科长平分秋色的机会,自己在短短时间里的所谓运气无不和这个曾让自己心醉、又让自己心碎的男人有关。 得利益者说“是”,从经济学的观点上看,安琴是绝对不认为自己有错的,还可以为每一步找出天经地义的理由;但不得利益者说“非”,难怪詹湛那么恨自己,方骏可能现在也恨死自己了。 这时一个打扮入时、脸色蜡黄的女人钻了进来,看到安琴站在那里,略有些迟疑不决,但还是到卫生间里看了看。卫生间只有两格,两格都有人,那女人想等等,可能又等不及,看了安琴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具一次性注射器,再拿出一支安碚熟练地抽出药来,止血带都不扎就一针扎在手臂弯处的血管里。 安琴吃了一惊,知道是遇到吸毒的人了,想走,又忍不住看着她操作下去。那女人把药全部注射进去后,又抽了抽回血,再往血管里注射进去,安琴知道这是想把药一点都不浪费地全用完。女人注射完毕,把注射器和空安碚扔在垃圾桶里,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从容不迫地化起妆来,她在镜子里狠狠地盯了安琴几眼,是讨厌安琴的不知趣。 化过妆后这女人精神了许多,神采奕奕地走了。安琴望望镜子里的自己,想想也有必要在精神上麻痹麻痹自己,这个世界谁管过我的存在?在詹湛来敲门的时候,方骏不是叫我在到卫生间里躲一躲吗!赵越用过自己后曾经的许诺不也是用低廉的方式来报谢的吗!小安他们明知道自己不是干这一行的料,还假惺惺地要推自己当科长……去你妈的!安琴想想,一口痰涌上来,她把痰啪地一声吐在镜子上,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公司里那一伙人刚唱完一曲,科长热情万分地向安琴挥手说:“快来,快来,安姐过来,咋说都得给我们唱一曲吧。” 安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唱歌不行,就象上祖坟一样,不要唱了半截把客人吓跑一半。” 有个人说:“那不更好,把他们吓跑了,今天这里就是我们的场子了。” 安琴鼻子一酸,觉得这话就像是冲自己说的一样,自己不是把方骏整跑了让赵越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占便宜了吗?她一甩头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端了一杯啤酒咕噜咕噜地倒下肚,大叫一声:“来,放南泥湾!” 这么老掉牙的歌,在这个模仿大自然情调的卡拉OK店里倒也合适,只不过安琴的声音确实不怎么样,把郭兰英的调子降了一度。一曲下来,几个男人假装陶醉地使劲拍手:好呀!好呀! 安琴半醉着笑眼迷离地看着他们问:“好听吧?” “好听!好听!” 安琴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你们这么喜欢听姐姐唱,姐姐就再给你们唱,老板,再给我放南泥湾!” 安琴半喊半叫地再唱了南泥湾,几个人就有点觉得不对了,但是安琴不管他们,就一直这么坚持着唱,完了还是笑眯眯地征求意见:“好不好听?你们说安姐唱得好不好听?”当她第三次点南泥湾的时候,整个场子里的人都有点骚动了。 跑台的小伙子客气地对科长说:“你们这位女士是喝高了。让她休息休息吧。” 安琴脸一沉,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指着小伙子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你他妈才喝高了呢!你没听到吗,我的这些兄弟们都喜欢听我唱!你没听到吗,在鼓掌呢!”说完她不要伴奏地拿着话筒沙声沙气地清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呀,听我来唱一唱呀,唱一呀唱……” 这一晚上安琴是怎么被他们弄到办公室去的,自己也不知道。她身上盖着不知谁的西服,在长沙发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一点过了。 楼里扫大楼的清洁女工坐在一边打磕睡,看她醒了马上站起来说:“安老师,你醒了我就回去了。他们找不到你的家,就让我守你一夜。” 安琴知道很显然这是有代价的,那几个男人不知出了几块钱叫人家守自己。心里有些难过地想,哪天就是自己死在路边了,llO也不知道该叫谁来认尸,这个世上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她偏偏倒倒地起来,想到卫生间去洗个脸。清洁工双眼惺忪地在一边不耐烦地打哈欠,看她走不怎么稳也并不上来帮她,拎了办公室的大串钥匙站在一边,只等她摇摇摆摆地摇出去。 安琴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下楼,在路边走了一程,晚上的冷风一吹,胃里边翻江倒海似地难受,就在一棵树下哇哇地吐了起来,想幸好是半夜里了,要不这一吐又要交出去多少罚款。 A市的夜晚是一些人的清晨,靠高新区处的各小区外几乎都是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从头洗到脚的都有,红绿灯光闪烁,重低音的鼓点像敲在人的心脏上一样,不光是让耳朵受冲击,简直是直接用鼓槌打在人的心尖尖上。 街上的出租车因为坐的人比白天少显得特别多,过去过来都是红色的“空车”信号。安琴一招手,马上有车停在她面前。司机问她好多声,安琴才用僵硬的舌头说清楚去的地方。她现在不是完全地醉了,只是心里鼓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浮躁,想大声说话,想做自己平时绝不敢做的动作。 她坐在驾驶员的侧边,侧过头迷离地注视着开车的这个男人。驾驶员知道她是醉了,警惕地向一边侧着身子。安琴看着他觉得像是方骏,又像是司马南,不过她最后认为还是方骏。她伸手托起司机的下巴问:“八百块钱,你干不干?” 驾驶员有些气恼地一摔下巴,怒吼一声:“坐好!”加大了油门,一个急转弯把安琴的头摔在车门上碰了一下。 安琴哈哈大笑,指点着那人的脑门说:“急了,你看你急了。你放心,你就是四百块,我也要不起,我没钱,我身上没这么多钱。”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把安琴放下,司机拿了她五十块钱,也不找零钱给她,就一把把她推了出来。安琴踉跄着下车,脸上始终在醉笑着,她并不计较司机拿了她多余的钱,倒是高兴看到他毛焦火辣的样子。她向司机挥了挥手,一个人哈哈哈地笑着,向自己的小窝走去。 交了一块钱让守门的保安开门,那个乡下来的小伙子缩着脖子并不要这钱,只是在夜里的风中大声对安琴说:“你们家来亲戚了,在我这里等你呢!” 这时安琴有点清醒了,她脸上古怪地笑笑,凑近保安的脸问:“我的亲戚?是你吗?” 保安往后退了几步,跑进门卫住的小房,一会儿只见周老师头发蓬乱着从小房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藤篮子,疲倦的脸上堆满笑容,也不管安琴脸上迷离的表情就大声地说:“安老师,我等你呢!这个兄弟是我们望玉乡的,所以留我等你呢。” 安琴哈哈大笑,拍着周老师的肩膀,满嘴酒气地说:“哥,你什么时候出来了,你咋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叫出租车接你,我们一路放鞭炮!” 周老师一时没明白安琴这是醉话,还应付着说:“不客气,不客气,我马上就走,我把东西交给你了就走。” 他把那一篮子五色瓜果递给安琴,篮子沉得不得了,安琴一提就是一个趔趄。 周老师就说:“我给你送上去吧,我给你送上去吧,这东西怪沉的。”他提着篮子急步走在安琴的前面,边走边给安琴说:“你得赶紧吃,里面有鸡蛋,是正宗土鸡下的,路太远只怕有摔散黄了的。” 那个保安这时却在后面叫住了他们,不让周老师上楼去。 周老师莫名其妙地急着给他解释:“她认识我的,我们真的认识。我只是给她提进去,我马上就出来。” 保安坚持不让周老师进。一是因为安琴醉了,怕有生人进出宿舍不安全,二是安琴她们是女生宿舍,不能让陌生男人进的。 周老师不解地说:“刚才你不是让我在你那儿住了吗?我们一个乡的你还不信?” 那保安认真地说:“我们这儿有规矩的,你住我这儿我不怕,我就是睡着了也张着眼的,还怕了你!可人家是女人的宿舍,这么三更半夜的,出事咋办!” ------------ 第一百零五章 105. 在一边醉笑着看他们吵的安琴,这时用手拍拍保安的脸说:“管你屁事,我喜欢他上去,管你屁事。” 保安就威胁周老师说:“她是醉的,我不管她,但我得管着你!你要敢进去,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周老师又气又恼地吼到:“你龟儿子,敢咋的我!我是老师,我有教师证的,你当我是贼啊?你龟儿子进城才几天啊,刚才还给称老乡,现在就看我是贼啊!” 安琴在一边高兴地拍着周老师佝偻着的背大声地喊:“哥,你打他啊,哥你打他啊。”她趁周老师冷不防,抓着他的手就往保安的脸上打了一下。这一下应该说没有一点力度,可以说仅仅是挨了挨那张黝黑年轻的脸一下,但这一下把周老师吓了一大跳。 周老师一下子不知所措地往后退,边退边说:“不怪我呀,我只是想帮她把东西拎上去,不怪我呀。” 保安冲着安琴大吼:“你她妈的酒疯子,再闹,老子不给你客气了!” 小区最近的那幢楼有人打开窗子,大声地在喝斥着,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 保安一下子有点慌了,推了周老师说:“你走吧,你走吧,这东西我给你保管,明天她醒了就给她。” 周老师不放心地看看他。那小伙子说:“你这玩意儿也值得我要么,总共不值二十块的,你别害我丢了工作,我求你了。” 周老师点着头,准备走人,安琴上前一把死拽着他的后衣襟,扯着嗓子哭喊着:“哥,你不要走!你咋刚回来就走,哥,我不要你走!” 在寂静的晚上,这哭声凄厉可怕。楼上又有人扔下东西来,大声地骂着,同时另两个窗户上也有人在哇啦啦地抗议。 保安慌了神说:“你是她的哥,是不是?要真是我就不管了,你赶紧带她上楼吧,求你了。” 周老师老实地说:“不是,我不是她哥。我只知道她姓安,安老师,是个记者,我那里有福气是她的哥。” 保安叹了口气说:“你把她带到茶楼里喝杯茶吧,茶醒酒的,你不能让她在这儿给我闹呀。” 厨老师为难地说:“我没那么多钱,你知道的,我……” 保安说:“走吧,我送你去,叫人家把账记她头上,谁叫她烂酒,烂酒的女人没好的。” 两个人把安琴半是挟持地带到小区门外一百多米处的一家茶坊,里面还有几桌在打麻将,热闹得不行。茶坊的掌柜显然和保安很熟,说好了如果安琴明天不来给钱,就找保安,这才给他们两人一人一杯素茶。 安琴不管周老师端给她的茶,拉着他的手,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这个头发乱七八糟、眼神惊慌地乡下男人哭诉着:“哥,你咋出来的,他们都欺负我,你都跑那里去了?他们都欺负我呀,你知道不知道?” 里面有个男人粗声地吼老板:“张春,你他妈什么钱都挣呀,弄个哭丧的来,难怪老子今天手气背呢。” 周老师赶紧把茶端在安琴的嘴边,巴不得用这口醒神汤把她赶快灌醒。安琴喝了两口茶,一阵恶心,哇地一下吐了一地。 那个叫张春的老板娘,皱着眉头跑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韩老三,尽给老子找些烫手生意来。”很显然她骂的是那个保安,边骂她边用拖把把地上的东西拖干净。不过她还算是讲职业道德并没有给周老师做脸色,还找来纸巾,帮安琴把嘴边的残渣擦干净。 幸好安琴早先吐过一次,这次并没有吐个什么名堂。坐在一边的周老师,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早就吓得脸都白了,一双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吐了以后安琴真的安静下来,一个人趴在桌上睡着了。周老师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半个小时后安琴抬起头来要水喝,迷惘地抬起头来东看西看,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似的。 她用手掀掀低垂着头的周老师,端详片刻好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都快睡着的周老师喜出望外,赶紧说:“安老师你醒了,醒了就好。” 安琴头痛得像是刀割一样,印象中刚才不是在这个酒吧里,那里很闹热,分贝至少在八十以上,而这周围只有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她想对眼前这个很面熟的人问个清楚。 周老师说:“我这次来是谢谢你的,你那次那么好心。龙娃的事就不追究了,都是我不好,我坏了人家的名声了,我给他澄清。” 安琴呸地吐一口唾沫:“呸!方骏,你给他澄清!我谁都不会给他们澄清!都是坏东西,都是坏东西!” “我上次来找你们的事在村里都闹开了,龙娃他家里不安生,都是我惹的,他老娘现在是饭都不吃,天天要吵着来城里找他算账。都是我不是东西,人家龙娃又没欠下我们的,不就是一句话嘛,现在说话不算数的人还少了吗?光我这几年的工资,摞起来一厚叠白纸就是例子。” 安琴听说这话,有点清醒了,埋下头一声不吭,她想着那个在自己额头上摸来摸去的粗糙的农妇的手,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隔了半晌才问:“方骏他人呢?” “我不找他了,再不找他了。”周老师的头埋得更低了:“他嫂子一天到晚堵着我们学校的门口骂人呢,说方骏到深圳去了,反正我不指望他来出这个钱了,学校修也行不修也行,人家都说我想给自己立碑,自己逑本事都没有,死了席子一裹了事,学校上还会刻我的名字么?我这辈子没让人撕过脸皮,这次算是把人得罪下了。” 安琴半醉半醒,事情那么复杂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她伸手向坐在吧台里打毛线的老板娘说:“有烟吗?” 老板娘翻翻白眼问:“玉溪、红娇、白娇,要什么?” 周老师赶紧说:“我这儿有,抽我的。”他急巴巴地从身上摸出一包还没开封的红塔山,笨手笨脚地拆开,递给安琴,安琴笨拙地点上一支,吸了一口就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周教师赶紧说:“抽烟不好,太费钱,一支烟就是一斤米呢。” 安琴说:“费钱你还抽?” “我不会这个的,这是出来办事准备的。”周教师皱着眉头说。 安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烟掐灭说:“我这是心烦呢。” 周老师沉静地说:“我再不麻烦你了。我给你带了些山货,娃娃们的意思,原本是求你钱的事,但现在我做主只求你不要难为龙娃了。我从来没骗过娃娃们,现在想来,骗人也是挺简单的事。” 半醒的安琴没有看到那篮山货,但已经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心里面更加不好受。如果没有给赵越透露那点商业秘密,也许方骏真的会履行自己的诺言,把钱给学校捐上。她相信方骏就是不为了那个政协委员的名誉,为了他瞎眼母亲的脸也会这么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坏在了自己手里,现在自己还像救世主一样地充当着主持正义的角色,真是差愧难当。 一时间心血来潮,手向包里伸去,摸着那六万多块的存折硬硬的,四角有点刮手,她就这么不说话地摸索着,神使鬼差地冒了一句:“我见到方骏了,钱他都给你们准备好,只是……” 周教师抬起头来,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突然发出奇异的光来。他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死死地瞪着安琴。 安琴吞吞吐吐地说:“他走得太急了,让我把钱送去,可我最近太忙了,太忙了。” “真的?”周老师一把拿着安琴的手,捏得紧紧的:“是真的么?” 安琴走到这一步,一股英雄气概涌上心来,她迟疑地看看周老师,义无反顾地点点头。这一点头心中空荡荡的,脑子里划出一个个环形轨道,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时空回转,南窑吵吵嚷嚷的灰色小楼,自己在“卡什布南卡”与司马南会面,跟方骏一起回乡下老家,“留满香”美丽的一夜,詹湛充满仇恨的一眼,赵越热情的帮助…… 周老师眼前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当她把那张自己仅有的资本递给周老师的时候,心中一片空白。自己就是那个奇异的圈子上的一个小红点。今天这个小红点就像是时钟上的指针,因为这递出去的一张纸而又回到了圈上它出发的那个地方。 果真如小安讲的,科里吃了饭没几天,安琴就结束了和营销科的关系。管人事的一个女的过来通知她说工作有调动,包装车间里要人,派安琴去当一个小组长,手下是十几个女工,专管铅笔的分装。事情倒是简单得比她预想的还简单。她坐在那儿听那个女的委婉地通知自己,盯着那女人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安排吗?” 那女的说:“这里没有什么工会的,所以也谈不上给哪一位解释,通知就是通知,厂里历来都这样处理调动的。” 她的话很硬但态度却很好,一双好看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安琴,语气也是那种自然柔风型的。说完把人事科的文件夹子轻轻推到安琴面前,旋开黑色钢笔的笔帽,优雅地把笔递给安琴,让她在通知上签字。 安琴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睑下垂把文件扫了一遍,拿起笔就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表示你通知到了就行了吗?” 那女人微笑着退出去,还对安琴说谢谢。 收拾完办公桌上的东西,科长单独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拿了一个信封给她说:“安姐,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兔死狗烹的故事你肯定知道,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我给你下的套子。这是科里的钱,我个人的意思。” 安琴把信封掂了掂,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几张软盘给了科长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不感谢你别的,只感谢你有话给我直说。我知道现在直说也是有风险的,不过幸好你没看错人,这些东西你收起来吧。” 科长说:“我给你这个信封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赵总上周就派人调查过我们这次广告事宜了,结果他还满意?” 安琴摇摇头,她看了看科长又说:“他并没有找我,不过我用人格向你担保,就是找了我结果也会令他满意的。这点科长应该相信吧。” 科长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安姐,这份工作对你有多重要?” 安琴不理解地问:“什么意思?” 科长说:“我是想问你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调整?” 安琴说:“这份工作说重要也重要,至少暂时可以解决我生活上的问题,比如吃饭和住房租金。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放弃它并不会让我一落千丈。” 科长郑重地坐直身子对安琴说:“安姐,我把你当大姐看,我劝你一句:不要为了一时的生计委屈了自己。以心里真实的感受来权衡这份工作吧,愉快或是不在乎就干,有一点别扭就走人。给你说老实话,我姐和你年龄一样大,厂里下岗了,给人家当服装保管员,也挣八九百,但她经常给我哭诉老板娘无理,叫她放弃她又不愿意,她一哭我心里就憋屈得慌。” 安琴说:“谢谢你拿我跟你的姐姐比。我现在也没有主意,不是明天才报到吗,明天早上再说吧。” 她拿起桌上的信封,对科长点头说:“谢了,兄弟!” 科长在她要出门的时候又补充一句:“安姐,晚上我做东,全科请你吃饭。” 安琴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对科长说:“行了,让大家看我难受干什么?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走是应该的,难道真的要让我坐在那儿表现潇洒和从容吗?我做不到,也笑不出来。”她说完这些,几步跨出门去,把门重重地带上,疾步穿过格子间的公用办公室,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她趴在桌上,想哭都没有兴趣,把钱数了又数,什么都不想地呆在那里。手机在包里响个不停,她连看的兴趣都没有,这时候给她打手机的肯定是司马南,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心甘情愿的朋友外,其它的都消失在云天外,接这个电话干什么? 告诉人家我不想干了,不是人家炒我,是我炒了人家,又等着人家帮忙找工作,又听人家老婆大骂“你卖×还要我家男人给你拉皮条”吗?再见司马南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直到所有的人都下班了,有人在那边喊她,说要关门了,她才出来,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装东西的纸箱出来。那站在门边等他的人也不敢吭声,只是友好地伸手过来想帮她一把,她一扭身子表示出拒绝。人家也不说话,让她先走了后,默默地锁了门跟在后边下楼。 楼下的一辆车向她鸣了两声笛,司马南坐在驾驶室里,弯着手指头叫她上车。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开车门要帮安琴拿纸箱子。安琴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司马南把东西放在后车坐上,推推她的后背说:“还愣着干什么,今天我请客啊。” 安琴木讷地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上。司马南上车后也没细看她的表情,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自然地握着安琴冰凉的手,安琴低着头没有反抗。 司马南嘴里自说自话:“方骏那小子又冒头了。” 安琴没有吭声,司马南好奇地回头望望她:“怎么,真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听说那小子不知从哪儿弄了钱,现在又出资建学校了,这个小子还算是有点良心。” 安琴抬起头,看着司马南,司马南双手掌握着方向盘,没有注意到安琴的眼神。 安琴想司马南一定不知道这学校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鼻子里冷冷地哼了声:“良心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男人会有吗?” 司马南说:“现在这个社会,傻瓜才会把手里的钱到处撒,不拿良心解释,拿什么?除非真是脑子里灌水了,让钱烧得慌……拯救世界,他以为他是大爷。” 其实就在周老师走的第二天,清醒过来后的安琴就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行为,拿出那几万块钱到底想买什么?买良心还是买方骏的清白,还是想赎回自己的爱情?今天司马南还在评说此事,勾起她无比的烦恼。 “你不要说了,停车!”安琴大叫一声,猛地一开车门,汽车来了个紧急刹车,两个人的头都碰在了车窗上,尤其是安琴因为车门开了一半,她正撞在车门开处相对的门椽上,血一下子从她额头上流了下来。 司马南赶紧把车顺到路边,看到她额头上的血,也来不及怪她突然开车门,一边说:“你疯了啊?”一边把车上卫生纸掏出来给她捂伤口,哪里捂得住,一会儿浸湿几张纸。 安琴恼火地把捂在额头上的纸抓开,任凭血顺着面颊往下流,司马南一把抓紧她的手冒火地说:“你不要那么任性好不好,你不要命了啊你!” 安琴一只手捂着额头,血从手指缝渗了出来。司马南手忙足乱的,想在自己身上和车里找到更好的止血的东西,嘴里着急地说:“我们上医院去,我们上医院去,把头包扎包扎。” 安琴摇摇头抽泣着说:“在谁的眼里我都是傻瓜,在你的眼里也是。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不就是为活着嘛!我出卖别人的同时,也出卖自己,现在想把卖的赎回来,我又成了脑子里进水的人了……” 司马南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安琴摁在额头上,心痛地说:“说什么卖呀卖的,多难听,卖人家可以,把我卖了都行,你不准说卖,自己,你要卖自己,多高的价我都要把你赎出来,不准卖,知道不知道,你要把我一辈子的梦都卖了的。” “我把卖房子的钱都给周老师了,是以方骏的名义给的。”安琴边哭边把事情告诉了司马南。 司马南一把抓着她的胳膊,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说:“你疯了啊,几万块钱啊?你给他了,你疯了啊?一个破学校管你一个女人屁事啊!” 司马南的指责让安琴一愣,迷离着双眼望着司马南,想不到他是那么不理解自己。她抽泣着把这几天自己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告诉了司马南。赵越过河拆桥的举止,小安和科长的利用,准备调包装车间的事,一一道来,件件都是伤心事。本来把钱给出去让自己心里找到一点平衡,可又成了“疯子”,连最了解自己的朋友也不理解,这个世界难道真的与自己格格不入? 末了她对司马南说:“不知道的人都会骂我傻,可你是清楚的,那钱我拿得住吗?花一分都会让我感到是耻辱。方骏、詹湛,还有那条看门老人放的大黄狗……我心里轻松吗?” 安琴的一番话直听得司马南叹气,他几次用手拍打自己的脸,怪自己没有提醒提醒安琴,未了就是一句话:“你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啊!” 两个人到一家街道医院看急诊,医生护士正在抢救病人,司马南拉着一个路过的护士说:“我们都挂了号的,怎么就没人管呀?” 那护士看看安琴已经没怎么流血的额头说:“你稍等一会儿吧,没看见我们正抢救重病人。” 司马南一把揪着她的衣袖说:“那你不能不管呀,你看都流了那么多的血了。” 护士说:“你急什么呀,我们看的病人多了,你这个等一会儿没事的。” 司马南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没事?!她要是有事,老子给你们没完!” 安琴一把把他拉过来,刚才这一句大吼已经让她心里舒坦了很多,她知道自己的额头上只是皮外伤,最多缝两针了事,人家抢救重病人要紧。司马南把她扶到门诊走廓的椅子上坐好,自己跑到治疗室找医生去了,一会儿过来一个年轻医生,掀开安琴额头上压的手绢,看了看说:“没事,跟我走吧。” 安琴躺在治疗床上,头上蒙了洞巾,虽然自己一辈子没少在人家的身上进针,但想到待会儿会在额头上打麻药她就紧张,手把司马南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护士进来拿了一张单子给司马南说:“你去交钱吧,手术费和药费都必须马上给现的。” 司马南没好气地说:“你们先做手术吧,我跑不了的!这是我老婆!” 护士翻翻白眼,没有任何感情地冷冷地说:“是你的谁也得先交费,你不去交,可不要说我们耽搁你啊。” 司马南只好放下安琴出去了。安琴手里没抓拿,只得把治疗床上的单子抓在手中。护士和那个医生在一道屏风的后面丁丁当当地准备消毒棉球和针线之类的东西,那女护士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老婆,骗鬼去!现在开车的男人个个惦记的恐怕就是死老婆了,要是有哪个这么痛老婆的,我投票选他当总统。” 那医生说:“我就是这样的男人,可你又不愿意嫁我。” 护士又说:“嫁你,你搞清楚前提没有,有车的!你的车呢?一天到晚骑个破凤凰还当驾驶的宝马呢!” 医生投降说:“得了,伤自尊了,求婚不成倒蚀把米。” 两个人东西都准备好了,还不见司马南的交费单子拿进来,女护士不耐烦地说:“这么久了,还交不过来,别是真老婆吧。” 医生制止她说:“你的嘴也把把门吧,人家清醒着呢,你当是上了全麻?乱说当心投诉你。” 护士哼了一声:“口说无凭,她告我什么?你们当医生的快成吓大的了。我说发奖金的时候应该提高给你们医生的比例,多出来的钱拿给你们买‘尿不湿’用。” 医生不解地问:“为什么?” 护士忍着笑说:“我说的是‘尿不湿’。怕你们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把尿吓出来了呀。” 两个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 第一百零七章 107. 安琴疑惑地抬头看看司马南。让司马南左右了那么一段时间,总觉得他一切的一切是为了自己好,也就任凭司马南安排了一切的一切。可司马南再次自作主张地把自己推上风头浪尖,她不能不问个明白了。 安琴红着脸看着司马南问:“你这是怎么啦?” 司马南沉稳地回答:“我就是要方骏出面。你给他买面子,他屁都不放一个,他总得给你有个交待!” 安琴生气地大声说:“我说过,我的事不要你管……” 小公安一把把安琴从坐位上拉开,悄悄说:“安老师,现在不能乱说话呀,安老师,你得为叶编想想呀,他还不是为了你,总不能叫他下不了台呀。” 司马南坐着,阴着脸只管抽烟。反应特敏感的倒是贾大富,到底是当乡干部的,见过多少脸色的人。他几下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由。 现在怎么办?炮竹也放了,刚才激昂的讲话也过足了瘾,事情却又峰回路转了——不是司马暗花明而是突然的暗淡。这个平时在乡里说一不二的乡长大人,今天却让那么几万块钱逼着了。 他站起来冷静地向围着看的人群挥手说:“回吧,回吧,现在该热闹的都热闹了,事情该办的还得办。”他又向惊愕无措的周老师挥挥手嘎嘣嘣地说:“月亮村小学该动工就动工,不就是钱吗。没有人赞助咱就啥事都办不成了?我贾大富就是卖了乡里的房子都给你们盖。大不了下届选举撸了我这个乡长。不做乡长还做逑不成人了?” 他摔出这一串话,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没再给司马南递送讨好的笑容,他可能已经猜到这两个记者并不是什么公派来的,原本不用敬着。 贾大富的一番话和暗示性的动作,让司马南也难堪起来。但事已至此,开弓哪有回头箭,装恶人也罢,装君子也罢,戏只有往下演的份了。 他冲贾大富摇摇手说:“我们都是局外人,真正的话应该让安记者讲,毕竟这是她的钱,她的话才是最有力的。” 众人眼光又一起回到安琴的身上。接下来是全场一分钟的寂静,这是安琴一生中最漫长的寂静。六万块钱,一个说不清来龙去脉的故事,一次说不清理由的慷慨大方,一段道不明爱恨的情感。 方妈妈摸索着过来,抓着安琴的手问:“安老师,龙娃是不是在外面惹啥祸事了?” “没有。”安琴小声地回答。她不敢看司马南的眼睛,一横心大声地对贾大富说:“胡乡长,你也太敏感了,谁要你卖乡里的房子了?这钱不是方骏出了吗!” 全场又是一阵轰动。所有镜头以喜剧的形式倒放,一切的欢颜又再次展现,只有司马南和小公安的面部表情处于定格状态。 安琴笑笑说:“你们没听明白叶主编的意思。他今天来是想采访方骏呢,怕他做了好事不留名。其实方骏本来就觉得这事是他应该干的,什么都不算。” 大嫂接过安琴的话头说:“我说是嘛,我们家龙娃再混也不敢在自己屋檐下耍大刀嘛。” 司马南朝安琴一摆手,止住她的话说:“我只要你老实地讲这钱是谁的。” 安琴大方地说:“没错,这钱是我的,这也是我和叶主编想让大家了解清楚的一件事。几个月前我借了方骏这六万块钱,他叫我直接还给月亮村。可我不放心,借条还在他手中呀。今天来取这个借条,但方骏又不在家。只好让大家等等,就是想叫众乡亲和胡乡长作个证,证明方骏把钱给了月亮村,履行了他的承诺,证明我和他的这笔债两清。” 全场在一片寂静后,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稀稀拉拉,更多的人,特别是那些站在院外的妇女搞不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安琴走到司马南身边生气地拧了他手臂一把,悄悄说:“你害我呀,叫我把吐出来的又吞回去,还是人吗?” 司马南无可奈何地冷笑笑,回头对安琴说:“谁害谁呀,打我的脸你就那么顺手。得,今后你的事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搭舞台,自编自演了吧。” 安琴知道,今天司马南真的生气了。但她还是佩服司马南的演技,并没有因为安琴的突然唱反调而乱了阵脚。他回过头镇静自若地对贾大富说:“胡乡长,讲清楚来龙去脉,对得起方骏,也对得起人家安记者,你说是不是?” 贾大富也立马回到原来的状态中来,笑着点头称是的同时,转脸对还愣着的周老师说:“你还发个逑的神呢,该干啥干啥呢。” 小公安嘴里叼着烟,眼睛瞅着烟头,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本来这钱不管是给学校,还是还安琴,都与他无关。 在方骏家吃过饭,快到下午的时候,安琴他们一行三人和贾大富一起回到望玉镇,贾大富一再挽留他们,要在“留满香”设宴请客。司马南不愿意留下来,安琴知道他是怕回去给叶乔交不了差。安琴也不愿意留下来,她是怕再看到和方骏曾经住过的客房。两个人各怀心事,急急地往回赶。 一路上司马南没有好脸色,安琴也一言不发,倒是小公安不停地安慰司马南说:“安老师今天是机智勇敢呢。叶编,你娃今天也太感情用事,事都这样了,也不灵活点。毕竟今天的事是惊动了一级政府的,再中途变卦,传出去影响多大呀!叶编是写了一辈子新闻,今天也制造起新闻来了,都是想帮安老师的心太切。” 司马南冷笑一声说:“这一级的政府见多了。我看是我自己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哪儿有像我这样寻着来献宝的人。” 安琴知道司马南是真怪自己了。想到自己总不能老让他左右过去左右过来,勇敢地说“不”是早晚的事,也不想再过多地给他解释。 车过双流县的时候,一路上司马南的电话响个不停,是叶乔在追问司马南的去处。幸好车上有小公安,拿过电话解释了又解释,才让叶乔相信了司马南是在帮公安出公差,但她还是又打了几个电话来,要司马南汇报出方位和地址,好像是在前线指挥作战的将军,需要不断地在地图上描出车的方位图来。 小公安开玩笑说:“你老婆不放心你了,肯定你娃在外边出现问题了。现在是‘单规’吧,那天你整成‘双规’了,看你还到处跑不跑。” 司马南说:“你他妈的又不是没结过婚,哪个女人信自己的男人?她今天肯定是没人喊她打麻将了,要是坐在桌子上,心里还会有男人?男人还不如手里的幺鸡。” 小公安说:“你别以为人家找你是惦记你,说不定是她在和人约会,怕你回去早了。了解清楚你的位置才好帮家里的人撤退,不到最后一刻人家还是要战斗到底的。” 几句话引得司马南幽幽地说:“狗日的,你娃家里边肯定是经常有埋伏的,要不哪来这么多经验。” 快到三环路的时候,叶乔的第五个电话打来,司马南一手驾车一手拿手机,烦躁之情流露出来。前面一个大货车过来,都近到十几米的地方了,还在打远光灯,司马南一边在电话里回答她的提问,一边想把车往看不清的路边打,这一打方向盘,车子冲着一个广告牌就刹了过去,轮子擦着路边的石沿,长长的嵫裂声带着一股浓烈的焦味一下子让车上的三个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司马南把电话一扔,忙着往外打方向盘,小公安双手紧抓着坐前的扶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安琴从后坐的右边一下摔到了左边,忍不住尖叫起来。车子停稳后,三个人惊魂未定,小公安说:“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中了,叶哥你心里发慌也不该拿我们的命开玩笑。” 司马南下来检查了一圈汽车的情况,并没有多大的事情,他边开车门边问安琴:“你伤着没有?” 安琴说:“头上又碰着了,我可是再不敢坐你的车了,已经两次了,事不过三,再不敢坐你的车子了。” 这时小公安发现司马南的手机并没有关上,里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叫骂声,慌忙拿起来递给司马南说:“这才是祸事呢!叶哥,看你娃怎么解释。”司马南拿起电话,显然那边听到了安琴的声音,叫骂声不断,说些什么,安琴和小公安是听不到的。 司马南气恼地对着手机吼道:“老子的命都差点掉在你的手上了,还管你离婚,去你妈的!”说完就把手机关上了。 车上的三个人都沉默了。司马南是又气又怕的样子,小公安说:“叶哥,我来开车吧,你情绪不好,坐后边去。” 司马南坐到后边来,手机还不停地响,他干脆一下把手机关掉。安琴担心地看着他,叹口气说:“今天出门就觉得不舒服,你看祸不单行。” 司马南阴沉着脸靠在车座后面一声不吭。这时安琴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叶乔的,开口就是乱骂:“我知道你和司马南在一起,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哪个男人你都要啊?想要男人你就去卖啊……”安琴惊慌失措地关掉手机,心里满是羞辱和愤慨。手机马上又响起来了,她双手发抖地捏着手机不敢接这个疯狂女人的电话。 司马南一把抢过电话,打开来就说:“你他妈个疯婆子,你骂谁呢?人家安琴的老公也在车上呢,你要人家找上门来打你是不是?”说完他把手机递给小公安。 小公安为难地愣了一下,赶紧在电话里说:“嫂子,你误会了,我们安琴怎么会和你们叶哥单独在一起,这儿不是有我吗。”叶乔肯定是不认识这个小公安,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还是不依不饶地又骂开了。 司马南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给叶乔解释着:“我哪里去找她了,是人家有事找我帮忙,你怎么就不信我?我会吗?我会吗?我会我早就做了……” 安琴开始还不为叶乔的大呼小叫多生气,听司马南这样一讲,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自从再次找到司马南以来,她总是自觉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管是言谈还是举止没有轻浮和挑逗,可司马南他怎么了?如果说今天在月亮村自己的行为让他下不了台,那也是因他先斩后奏的结果。但为了在叶乔面前有个交代,他一会儿说自己和方骏谈恋爱,一会儿又说和小公安好上了,现在还说自己一再缠着他办事。 如果他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叶乔对自己的一切谩骂和污辱都是理直气壮的了。她想不到一向表白深深爱慕自己的司马南,会不惜牺牲自己的自尊讨好老婆,一股气和着原本就有的倔劲冲上心头。她抢过手机拨通了叶乔的电话,毫不客气地对叶乔说:“听着,你去查一查你老公的电话号码,看看有多少时候是我找他了。你要有本事就看好自己家的门……这个世界没有抢得走的老公,只有你守不住的男人……你一天到晚骂谁呢?骂你自己去吧!” 汽车在公路上跑着,车里只听得见汽车奔驰的沙沙声,安琴的脑子里却是车轮在高速公路上画出的一个一个句号……高速公路上的冷风吹进车里,安琴的心里寒冷极了。一个没有男人庇护的女人,寒冷会时时这样吹进心里来的。那一刻她就下决心,再不和司马南在一起,除了给自己带来耻辱之外,他还能带来什么?命运不是一两个能给你帮助、给你点滴温情的人左右的,命运可能早就天注定了。 果然,那天回去后,司马南再没来找安琴了。安琴在家里休息了两天,说是休息也就是昏睡,没有一点轻松和愉悦的感受,相反心慌乱得像是地震前那些在泥土中早就预知将发生什么的小动物。她清点了自己的财产,余下的还是离开单位的那几万块钱,这几万块钱一点保障的感觉都没有给她,在城市里没有更好的朋友,没有亲人。 过去医院里有几个要好的同事,但她不想去找她们,估计谁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因为她们的那点能耐她太清楚了。赵越那里她没有去了,递了辞职信,换回了一千八百元的最后的工资。现在面临着的是新的生存方式又是什么。第三天她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整齐,再次走向劳务市场。 时光好像并没有推移,劳务市场的热闹景象让安琴感觉到上次来这里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中间的一段时间是梦幻般的虚无。 她的眼里少了第一次来时的焦躁,多的是冷静和沉着。她不会再去求助司马南这样的男人,他们的怀抱是那么地不可靠,他们的耳边细语是那么地不可信赖,就像*时男女口头的呢喃,只为着那欢愉神经的片刻冲动而来,当*过后,人们甚至不屑去回想那言不由衷的胡言乱语。 爱情这个东西不是一个女人的最后归宿,唯有一日三餐腹中的满足,才是心灵满足的基础,锦衣附体的温暖才是最实在的体贴。高贵的梦毕竟只是梦啊! 因为这次的求职标准不同,安琴第二天就有了工作,到一户人家里为一个六十多岁截瘫的老人做家庭护士。男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边和安琴谈条件的时候,边转动着手里的汽车钥匙。安琴的工作就是白天给老人输液,顺带给老人读读报纸,并不需要做其它的家务活,因为家里还有两个保姆。 男人身边站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从头到尾一直都用手搂着男人的腰,还不时用满头的卷发轻轻擦着男人的耳际。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安琴,等男人给安琴说好每月工资八百后,那女人一口把口香糖吐在地上,撒娇地说:“再加两百吧,叫她住在家里,把两个保姆盯着点。你就不怕我出去打牌的时候,那两个乡巴佬在你爸面前跑慢了。”男人用眼睛盯着安琴,想看她的态度,只要安琴点头,这两百肯定加定了。 安琴想都没想地摇了摇头:“我不住你们家的,晚上我有自己的事。”其实她也算过了,住主人的家里可以省下一笔房租,一进一出就是四百块。但她不想再把自己卖了,一天里总得有自己当家做主人的时间。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后,安琴就回到小区整理自己的东西。小区的房子是住不起了,一个星期后她就准备搬出去,她想好了,要找便宜的房子还是南窑。 因为刚下过小雨,路上还是那么泥泞,七八点钟A市市中心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各种商业广告像春天摇摆的野花,张扬地舒展花瓣,唯恐过路的行人看不到它们按捺不住的情欲。 但南窑却异样的安静,也许是雨后的路灯下不能为那些好赌的小伙子提供干爽的场地,不能让拉客的买卖女子有倚门而望的盼头,看到的只有一两个推着小车的小贩在归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安琴在好几幢楼上看到了划着红圈,里面写着红色“拆”字的标记,才知道这里的时日也不多。但她还得往里走,手里提着给娃娃和她姐姐买的苹果和香蕉。 楼道里也很安静。敲开林阿莲的门,一股熟悉的泡菜味道迎面而来,娃娃两姐妹正在吃饭。姐姐瞪着眼睛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娃娃倒一下子跳起来,冲着厨房里就喊:“妈哎,那个卖×的婆娘回来了!”她跑进去太急,和端着菜碗从厨房出来的林阿莲碰个正着。林阿莲一手端着菜碗,愣愣地看了安琴一眼,一手啪地给了娃娃一个耳光:“你个死女娃子,人家阿姨想着看你,你还张起嘴乱说!” 安琴僵在那里,尴尬得不知该进该退。林阿莲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拉着她就叫吃饭。安琴把手里的水果递给她说:“我回来看看,还能不能租房。” 林阿莲无不遗憾地说:“你没看么,人都跑光了,要拆迁了。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 娃娃看到吃的马上放了饭碗,揪了根大香蕉就开干。林阿莲一边在她手上抢东西,一边愁眉不展地说:“要搬新楼,补差价,我和老曹正心焦呢。谁想住什么新楼房,能住人就行,新的旧的有逑意思。” 安琴无言地站在那里,她想如果这么便宜的地方也不能收留她了,下一步上哪儿再去找地方。 林阿莲嘴里塞了馒头,眼泪噙在眶里,半天才说:“你住吧,住三个月,给她姐交一学期学费。”这是安琴见到她第一次温柔的样子,心中一紧,对娃娃刚才说自己的那话一点都不介意了。 三个月,三个月就三个月吧。过去的三个月中安琴演绎了人生的一段离奇,谁不说三个月是一段长长的时间。 方骏在安琴住下不久找到了南窑,那是司马南给他的信息。司马南在再次报道——方骏一个农民企业家举债资助希望小学之后,给方骏换到了人大代表的名份。方骏请他吃饭的时候,他只给方骏提了一个请求,叫方骏去看看安琴,至少要想办法不让安琴再住在南窑。 那里拆迁的消息是最近报纸上的热点,司马南看到关于拆迁中那些城市平民拼死力争的各种方式和星星点点的奇特新闻,心中多少对那个每天默默走进那片荒芜城区的女人存着内疚。分手后安琴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这让他时时想起那宽阔的额头,现在这额头给他的感觉不光是聪慧,还有倔强。一个少年时代梦中的女人和他擦身而过。 蓝鸟停在南窑的拆迁区里,不管是谁看了都以为是房地产开发视察的人来了。方骏在车窗后看到那个曾经让他尊重、让他、感到扑鼻清新的女人提着一个塑料袋子,疲惫地从昏黄的路灯下向自己走来。他拉开车门迎着她钻出来,两个人就这么在路灯下默默相视了好一阵。 “我来给你欠条,是我欠你的!” “谁欠谁的?我们不是两清了吗!” “跟我回去吧,我不能让你住在这里。” “我住哪里是我自己的事。再说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还不是健康地活着!” “跟我回去吧,我真的喜欢你呢,再也不会让你躲避谁了。”方骏一把抓着安琴的胳膊,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真的喜欢你呢!” 安琴转眼环视四周座座苍凉悲壮的南窑破楼,眼睛掠过一个一个醒目的“拆”字,嘴角一撇笑着说:“难道你忘了,咱们可不是一两岁的孩子!” 说完话,安琴径直走了,留下方俊怔怔的在原地发呆。 其实,要是说起来,林阿莲这一次对待安琴还是很大方的。反正这里就要拆迁了,所以很多租房子的都早早搬走了,林阿莲的方子空了很多,索性就把一个独门的小院子给了安琴住。 鲁辉出现在这个小院门前时并没想到他的命运会由此改变,尽管他知道爱情就像一道可怕的符咒,他应该远离,但他如今的做法却正相反,由此他进入了一个自己无法把握的轨道,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左右他的生活。 他站在小院门前。 门虚掩着,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看上去影子比他矮许多。他有点紧张,他感到自己的心比平时跳得快了一些,心脏的搏击很有力,心脏收缩时甚至隐隐地有点疼痛。这很可笑,他想,为什么要紧张呢? 影子却很从容,这对他多少是个安慰。他抬起手,准备用两个指关节敲门。他的指关节在将要碰到门板时停住了。手擎在那儿,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他听到院内有撩水声。水的声音听起来竟是这么悦耳,仿佛每个水珠中都有一个正在演奏的乐队,他谛听着,用灵敏的耳朵捕捉着每一缕声音。院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声音就来自桂花树下。两只鸟在桂花树上啾啾地叫,他看不到它们,但能根据树叶的抖动判断出它们在哪个位置。 他抬腕看看表,十点十分,比约定的时间早二十分钟。 很好。完全和预想的一样。 他轻轻地叩响了铁门。 他更专心地谛听着。他听到了敲门声的回响,听到了铁门开启的吱钮声,听到了水珠跌落水中的声音。门是自动开的。 ------------ 第一百零八章 108. 鲁辉看到在桂花树下洗头的安琴。脸盆放在一个有靠背的木头凳子上,盆里有大半盆热水,热汽袅袅上升,熏蒸着她乌木一样的秀发和埋在秀发中的脸庞。她的头发很长,扎着辫子的时候正好垂到腰际,此时则垂在水盆里,与她的身子构成小写的“n”字形。 她用手往头上撩水,冲洗头发上的泡沫。他来到她身边。站住。看她洗头。她裸露出来的颈项比细瓷还光滑,比雪还白,比月光还柔和。颈项上沾着一些泡沫,阳光下泡沫呈现出缤纷的色彩。细小的绒毛不规则地贴在颈项上。他盯着她的颈项,他真担心那片轻盈的梦幻般的白色会变成一只蝴蝶飞走。 他移动脚步,他的影子俯在她身体上,头部的影子正好落在她的颈项上,看上去好像影子正在亲吻她的颈子。她也许是感受到了影子的温度,她的手停在半空,手中撩起的水从指缝中漏下去。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没听到她说的什么。她好像也并不想让人听到她说的话。 她又撩了几把水,她颈项上的泡沫不但没冲掉,反而更多了,因为别处的泡沫也跑到了这儿。她伸手摸索着去拽搭在绳子上的干毛巾。他把毛巾拽下递给她。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指。她手指触碰的地方潮湿、温热,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她用毛巾搓擦头发,又把毛巾绕到脑后擦脑后的头发。毛巾擦掉了颈项上的泡沫。 她把头发拢到肩膀的一侧。她抬起胳膊时,他从她张开的袖口处看到了她的蓝格格乳罩和一小片胸脯。她穿的是一件圆领短袖衫,那好像不是她的衣服,因为看上去明显大了一号。 她将水泼于地上。地上是潮湿的,因为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一场仅仅打湿了地皮的小雨。这场小雨使今天的空气清新了许多,也使阳光像锦缎一样闪亮。她在院中的水管下又接了小半盆水,将盆子又放回凳子上。他看到凳子旁边有一个烧水的铁壶,想帮她往盆里加热水。他们的手又碰到了一起。她说:“谢谢,我自己来。”他又站到一边看她洗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洁白光滑的颈项上。 几分钟后,乌木一般的头发遮住了她雪白的颈项。头发纷披在肩上,肩膀上的衣服被濡湿了。发梢还在往下滴水,短袖的下摆被滴湿了几小片。她的面孔红润、洁净,像一件刚出窑的映着朝霞的瓷器。两只眼睛红红的,显然受到了洗发水的刺激。她把毛巾搭回绳子上时,才和他正式打招呼: “想不到你来这么早。” 鲁辉这个时间到来出乎她的意料,她是打算洗罢头迎接他的。他的突然出现使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尤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穿着这件短袖的样子。这件短袖是她刚刚在地摊儿上买的廉价货,她只在屋里穿,从不穿出去。洗头前她已选好今天要穿的衣服……白色蓝领纯棉T恤和红方格短裙,怕洗头时把要穿的衣服弄脏,她才临时穿上这件又旧又大又难看的短袖,裤子也是随便拽一条就穿上的。鲁辉这么早到来使她有一点儿懊恼,也就是一点点儿,她没表现出来。 “对不起,我看天气这么好,就……”鲁辉用不必要的道歉来加深她的尴尬和局促。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慌乱,有些自责,她说,“快请屋里坐,快请屋里坐。” 这个院子共有三间瓦房,安琴租的是最东边一间,中间一间没租出去,西边一间住的是一家三口。西边靠院墙的地方搭有一个小棚子,是那一家三口的厨房。 安琴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每样东西都呆在它该呆的位置上,看上去没有不顺眼的,也没有一样东西给人以多余之感。床很整洁,蓝色床单是新换的,从垂在床帮外的部分可以看出,除了几道折痕,没有一丝褶皱。床上铺着麻将块般的竹凉席,凉席上斜放着枕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被压在枕头上。惟一随意放置的东西是蓝领白T恤和红方格短裙,一看就知道是临时丢在床上的。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既作书桌,又兼梳妆台。上面有一面镜子、一本书、两只空茶杯。桌上就这些东西,别的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粒灰尘。其他东西也一样,都经过整理和擦拂,显得整齐、洁净,赏心悦目。鲁辉打量一下房间,没见到凳子,就坐到了床上,坐在红方格短裙旁边,屁股压住了短裙的一角。 鲁辉是来借书的。书就放在桌子上,安琴早为他准备好了。可他没动。借书只是个借口,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她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还知道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清楚这一点。 安琴想在工作之余学一点知识,一来大发自己多余的时间,二来也可以为以后寻找更好的工作打下基础。 鲁辉和安琴是在师范大学听“卡耐基成功管理系列讲座”时认识的。他们座位相邻,说过几次话,但没有更深的交往。昨天,安琴向他推荐卡耐基的新书《人性的光辉》,他问她有没有这本书,她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向她借书,她答应了。 “明天上午怎么样?” “好吧。” “十点半?” “十点半。”其实北师大对面的小书店里就有这本书。怎么知道那儿有这本书呢?因为鲁辉前天才从那儿买了一本,而且他已经看完了。了解了这些,对他没去动桌上那本书,你还会感到奇怪吗? 安琴忙着为鲁辉倒水。她有点紧张,杯子外边也倒了一些。 她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应该买点饮料的,”她想。 她用抹布擦去桌上的水。这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穿着这身衣服,她有些羞愧。刚才洗头时的喜悦已经消失了,代之的是对自身的懊恼所引起的灰暗情绪。他为什么来这么早,他是不是故意看她难堪的?她这样想着,心中愈发烦恼。再者,她从他眼中看不到她所希望见到的那种亮光,哪怕是情欲的亮光也行。在屋外的时候,她认为他的眼睛是有光的,现在没有了。他失望了吗?她问自己,当然这是不会有答案的。 鲁辉完全看透了这个女人的心思。哼,他只要行动,行动,行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譬如,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吻她,然后……;当然,她会假装挣扎,这是她维护女性尊严的一种表示,也是推卸责任的一种姿态,完成了这个程序,她就会任其摆布,甚至在第一次就会变得主动起来。 然而鲁辉嗅着安琴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昧气息,不为所动。 原因很简单:他不爱她。 并非因为安琴不漂亮,更不是因为她今天穿得俗气。实际上,在他眼里,安琴算得上迷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和下巴,让人一见难忘。她的眼睛那么大,猛一看上去,会认为很天真,如果对视一秒种,你就会改变这种看法,会认为那是天底下最坚定的眼睛。她的尖尖的下巴就是很好的佐证。长着这种下巴的人,往往具有勇往直前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决心。至于她今天穿得俗气嘛,不成其为问题,他可不是个能够被外表所迷惑的人。他不爱她是因为他不爱任何人。 是的,他不爱任何人。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对她没有欲望。爱和欲望是两码事。当在院中盯着她白皙的颈项看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本能的冲动。现在也一样,他能感到某个部位在膨胀。但真正的诱惑者知道在什么时候扳下欲望的制动闸。这有点像猫。猫捉到老鼠后,在确认老鼠不会轻易逃走的情况下,并不急于把老鼠吞下去。猫玩弄老鼠。 他必须掌握主动。 他要让她的期待落空。 他和她谈论天气,谈论城市的变化,谈论讲座的内容……总之,他和她谈论双方都不感兴趣的话题。谈过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因为他心不在焉。他估计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因为她看上去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在为他削苹果,很专心。 安琴觉得一切都不对头。她在院里洗头时,这个提前来访的男人的脚步声让她心跳加快,她心中涌起羞耻的喜悦。她虽然睁不开眼睛,但感到了他目光对她的抚摸,她某些部位的皮肤悄悄地燃烧起来。她脸红了,好在有头发遮着,他看不到。接下来,她为身上穿的衣服感到难过。更让她难过的是,她觉得他离她本来很近,可忽然变得越来越远了,好像他坐在一块浮冰上漂走了,漂进了汪洋大海。她眼睁睁看着他漂走,无能为力。 这个男人,这个不可捉摸的男人,什么时候打动了她的芳心呢?她从来都是高傲的,可在他面前她却自动缴了械,她不愿承认她有过这样的念头:无论他对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让她愤慨和无地自容的是,他竟然什么也不愿对她做。他难道是不开窍的木头? “好吧,好吧,走着瞧……”她相信他如果胆敢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或者哪怕只是爱的表示,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并把难听的话摔到他脸上,恶狠狠地,“你这可恶的家伙!” 她决不再爱他了。如果她在此前爱过他或者爱上了他的话,那么从此刻起,她决不再爱他了,决不!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给他取书本时碰倒了桌子上的水杯,水洒到了他腿上。水还是热的。他跳起来。他的身子几乎与她的身子贴到了一起,她的额头感受到了他呼出的热气,她如果张开嘴,能很方便地咬住他的下巴,她的乳峰好像被他的衣服轻轻地擦了一下。她没有后退。鲁辉对这个距离显得很不适应,慌忙又坐下。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捏住他的裤子抖动着上边的水。她柔软蓬松的长发全部披散在他怀里。她的头偶尔触住了他的胸膛。浓郁的“飘柔”牌洗发香波的气味肆无忌惮地刺激着他的鼻粘膜。水虽然是热的,但顶多四五十度,不至于烫伤皮肤。 他开始的反应显然有点过激。“没关系没关系,”他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另一只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恶作剧般地一只手按着他裤腿儿没湿的那条大腿,另一只手刮着他的湿裤腿儿,好像能把吸人布纹里的水刮掉似的。夏天的裤子是很薄的,他的腿不可能不感受到她手的动作。 “让他难受去吧!”她想。她的手离开他腿的时候,恶作剧般在他腿上用了那么一点点力,一点不容易被觉察而又不可能不被觉察的力。她拉开抽屉想拿纸巾为他吸水,可拿出来的却是卫生巾。她将卫生巾贴到他腿上时,才发现拿错了。她急忙换过来。毫无疑问他已经看见了。 鲁辉抓住她的手。 教训他的机会来了,她想,是生硬地抽出手呢,还是要再加上一个耳光?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他已经从她手里抽出纸巾,并且松开了她的手。 “我自己来。”他说。 好吧,你自己来吧!她直起身来,她的头发撩过他的面孔。她用双手把头发全部捋到脑后。 鲁辉站起来,走到院中太阳下,抖着裤管,很高兴地说:“天气真好,风吹一吹就干了。”他没忘继续吃剩下的半个苹果。 她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怀着满腔怨恨,却面无表情。 桌上的水还在往下流淌,垂在床帮外的蓝色床单被滴湿了一片,书的封底也泡在了水里。 就让这个上午可耻地结束吧,安琴想,一切都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她想让鲁辉尽快离开,她想摆脱他,让他见鬼去吧。一种女性的骄傲开始在她身上觉醒,她看他的眼光冷得像冰。 这个站在明亮的阳光中的人竟然能够若无其事地吃着苹果,脸上的表情还那么轻松,这让她忍无可忍。 她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个男人。她想弄明白他的魅力来自何处,是什么东西让她怦然心动,是什么东西让她感到羞耻。是他一米八的个头吗?似乎不是。是他宽阔的肩膀吗?不是。是他肌肉发达、青筋暴露的胳膊吗?也不是。是他线条粗犷如同刀刻斧凿般的头颅和五官吗?也不是。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吸引着她。她只知道他是火,她是蛾子,她盲目地扑过去,如此而已。 不要扑过去!她告诫自己。 突然,一切都改变了。 只源于鲁辉的一个提议。 鲁辉啃完苹果,随手将苹果核扔到院子里,突兀地说: “走,吃肯德基去,我请客。这么好的天气——” 他就这样做出了决定,没有和她商量,而且压根就没想到要征求她的意见。语气既随和又霸道。 安琴的第一反应是:不去! 拒绝的话到喉咙口时不往外蹦了,就在那儿卡着,让她很难受。她抓住桌上的水杯喝口水。自己为什么这么窝囊,为什么不能直接了当地拒绝他?她重新鼓足勇气,准备坚决地拒绝他。可是,你看——,他走进屋里来,拿起桌上的书,用抹布小心翼翼地蘸去封底的水。 “湿了。”她说。 “不碍事。”他说。 她要再次鼓足勇气拒绝他,这次她不会再退缩了。不,决不退缩!可是话在空气中传播时仿佛被施了魔法,完全走样了,她听到的竟然不是她说出口的,她大吃一惊。因为她感觉说出的是:“对不起,我不想出去。”听到的却是:“哦,我换一下衣服。” 得,既然答应下来,那就只好去了。 他又到院里去晒他的裤子了。安琴关上门,拉上窗帘,心咚咚地跳,如同擂鼓。她站到桌前,看着镜子中的陌生女人,心中骂道:下贱!下贱!!下贱!!!她一点也看不起镜子中的这个女人,她怎么就没点儿骨气呢?她木呆呆地站在那儿,只有几秒钟,也许十几秒钟。 然后,她跳起来,像上足发条的跳舞娃娃,三跳两跳,这身让她蒙羞的衣服就没有踪影了。她穿着蓝方格三角裤头和蓝方格乳罩站在房间中。这才是她。真实的她。肉体是从不会欺骗人的。 她没有马上穿那身她放在床上的衣服。她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感到甜蜜,感到烦恼,同时还感到一丝厌恶,对自己的厌恶。自己这么刻意穿戴,难道就为了看到他眼中闪出一丝亮光吗?顾不了这么多了,她飞快地穿上蓝领白T恤和红方格短裙。 她暗自觉得可笑,因为穿上这身衣服,她自己也觉得她与刚才判若两人。她坐到床上编辫子,头发已经干了,柔软光滑的长发在她灵巧的手指间欢快地扭动。让他等着去吧,她坐在那儿,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 她想,他可以让太阳把裤子晒干嘛。她编得很仔细,并没有因为有人在外边等着而有丝毫的马虎。如今辫子并不时髦,她却不管这些,而是固执地放任辫子生长。可能因为长辫子比较少见吧,她的辫子总是很引人注目,无论到哪儿辫梢上总粘着一些男人或女人的目光。 她喜欢她的辫子,并为她的辫子感到自豪。她编好辫子,扎上辫梢。走过去开门时,她想起了另一道程序。她飞快地拉开中间的抽屉,拿出口红,对着镜子给两片嘴唇涂上了很鲜艳的玫瑰红。嘴唇像小小的火焰,引人注目。 她注视着自己的嘴唇,看着她在镜子中燃起一片大火。她对口红相当满意,因为口红使她靓了许多。然而正是这一点让她在临出门时又很冲动地用纸巾将刚涂上的口红全部擦掉。她擦得很用力,好像这口红不是她自己涂的,而是别人强迫她涂的。她一脸厌恶的表情。 她不需要口红。她不需要化妆。她不需要讨好他。是的,不需要讨好他。她将纸巾团成小球恶狠狠地扔向墙角的垃圾篓。纸球在垃圾篓沿儿上跳一下,落到了地上,在地上滚动,最终又滚回到她脚边。她将纸球踢出去。忽然她感到房间里很寂静。怎么这么寂静,寂静得让人恐慌?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鲁辉还在不在门外。院子里也是寂静的。小鸟在树上呜叫,小鸟的叫声使院子更显寂静。安琴忐忑不安地拉开门,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鲁辉站在那儿,像一个光的影子。 安琴看到鲁辉的眼睛里射出一缕比接近正午的阳光还明亮的光。 “真漂亮!”鲁辉说。 两只鸟儿从桂花树上飞走,飞到了他们前边。 安琴的心如果能长出翅膀的话,此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这一特长,生出两只阔大有力的翅膀,扑噜噜冲出胸腔,飞到空中;因为它跳得如此欢快,胸腔已经盛不下它了。 鲁辉的裤子早就干了,只在左腿膝盖上面留下一圈类似地图上国家边界的渍印。渍印如此之淡,加之裤子是深颜色的,如果不告诉你,你是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在院子里的时候,鲁辉并不是很关心他的裤子,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人的听觉有点类似收音机,收音机在某一时刻只从空中众多的电波中捕捉一个波长的电波,只搜寻一种声音,人的耳朵内好像也有一个调频的玩意儿,能够控制听觉,使其有选择地收听周围的声音。 鲁辉此时就将他的耳朵调整得只收听房间里的声音。尽管房间里的声音比树上的啾啾鸟鸣和远处大街上的喧嚣声弱得多,可他只收听这个声音。这就像一个人固执地把收音机的频道对准一个信号弱的电台一样,其他电台的信号再强,又有什么用呢。 对鲁辉来说,此时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并不存在鸟呜和大街上的喧嚣,只有布料与布料磨擦的声音、布料与皮肤磨擦的声音、脚步声、拉开抽屉和合上抽屉的声音,还有呼吸声和心跳声,不过鲁辉并不能够确定他听到了这后两种声音。如果我们仔细谛听一种声静,就会发现声音中包含着很多东西,有运动、有形象,有情感,等等,甚至其丰富程度远远超越了声音本身,比如它还包含了发散性的想象和梦,它还唤醒记忆,等等。声音带来幸福。 鲁辉此刻就沉浸在幸福之中。他对刚才自己在房间里的表现很满意。他战胜了自我,没有听凭本能行事。也许安琴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鲁辉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忽然,房门打开,安琴像开屏的孔雀骄傲地站在门口。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眼睛仍然为之一亮,不由自主地赞叹道:“真漂亮!”她的不大不小的*像一对高度警觉的小动物,虎视眈眈地躲在棉质T恤后边;小腿有着无与伦比的优美线条,这些线条让人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被短裙遮住的大腿;那双套在皮凉鞋中的粉红的脚啊,让你恨不得把它捧起来放到自己的心上,让它轻轻地踩揉着敏感的心脏。它一定能让你的心脏既痛苦得要死,又幸福得要死。鲁辉不会放任自己成为美色的俘虏,他马上转移注意力,又谈起了天气。他说: “今天天气真是不错——” “这是你第七次赞美天气了。”安琴不无刻薄地说。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是吗?”鲁辉说,“不过,这天气真值得赞美七次。” 安琴锁上院门,他们拐出小巷,又穿过一条两旁满是小百货店、小饭馆、小诊所的不很长的街道,来到三环路上。从这儿往西,再过一条地下通道,就是肯德基快餐店了。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们就感到天气并不像鲁辉赞美的那么好,太阳的威力还是很大的。他们都有些汗浸浸了。但这并没有破坏他们的兴致。 ------------ 第一百一十一章 111. “请问,安琴小姐在吗?” “先生,你好!我就是安琴。”果然接话的是爱开玩笑的大嘴郑潇潇,你看吧,只要经理不在,就都是她的戏,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使气氛活跃起来,她逗周常说:“你要买房吗?找我算找对人了,我会让你买到称心如意的房子的,保证——” “哦——,对不起,我找另一位安琴小姐,长长的辫子——” “啊哈,我昨天刚剪了头,难怪先生——”不得不承认郑潇潇有表演天赋,她随机应变,充满热情。安琴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她此时搔首弄姿的动作和咄咄逼人的姿态。 “不——” “我们这儿还有叫安琴的吗?谁叫安琴?” 这是郑潇潇小姐在问其他几位售楼小姐,听声音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没有。” “没有。” “好像没有。” 随着这些回答,爆发出了一阵难以控制的大笑,笑声非常响亮,听上去像是一个小孩用绳子串着一堆空罐头盒在地上拖着走发出的声音。如果任由他们笑下去,大概一个上午都止不住。事实上笑声很快就止住了,而且是这几位姑娘自己硬生生地噎回去的,为此她们要不把眼泪憋出来才怪呢。原来是经理回来了。经理问怎么回事,郑潇潇说:“没什么,没什么,这位先生给我们说了个笑话,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经理很客气地和周常打了招呼,就到他自己办公室去了。 几个姑娘肯定要吐舌头,这是她们的习惯性动作。 郑潇潇会拽拽周常袖子,小声向他道歉: “先生,对不起,刚才我们是和你开玩笑的,请你原谅。我不是安琴,我叫郑潇潇。安琴嘛?怎么说呢,很不巧,她这会儿不在。如果你想问买房的事——” “她什么时候能在?” “那可说不定,也许一会儿就来了,也许十来天见不着面,都有可能。” “怎么和她联系?” “她有一个电话。” “号码?” “号码,姐妹们,你们谁知道安琴的号码?”安琴好像看到她那帮姐妹们在配合默契地摇头,“对不起,先生——” “谢谢!” 周常走了。 安琴出来时,还来得及看一眼桑塔纳远去的影子。她心情复杂,表情冷漠。这让人误会她和周常的关系决不仅仅局限于业务上。郑潇潇靠近她肩膀讨好似地问她:“他在追你?” 安琴说:“别胡说,没的事! ” 她的语气过于严厉,让郑潇潇有些讪讪的下不来台。要在平常,她会对郑潇潇做些解释,可今天她什么也不想说。郑潇潇赌气地说:“算我狗拿耗子!”瞪安琴一眼,转身而去。安琴仍看着桑塔纳远去的方向。 安琴决定不见周常是一瞬间拿定主意的,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她本来是期待着见周常的,怎么又躲起来了呢?这只能归结于不可知的本能,她那时听到身体内部有个声音对她说:“别见! ”于是就成了这个结果。 第二天上午周常又来,安琴仍然没见他。这两天安琴就像在地狱中度过一般,她精神恍惚,神情忧郁,给客户介绍房子时常常中途停住,嘴半张着,哑了一般,不知道下边该说什么,其效果可想而知:客户会以为她隐瞒了什么。 星期一上午,安琴拎了一保温桶鲫鱼汤来到协和医院。老太太正靠在床头和小保姆说话,见到安琴推开虚掩的门进来,她瞪大眼,张大嘴,仿佛要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额头上的皱纹夸张地堆积起来,表很怪异。好半天她才说出话来,这时安琴已经来到女身边,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蹲下来,把手交给太太,老太太的手早就张开在等着呢。 “闺女,你咋啦?” “我咋了?” “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来,让奶奶好好看看,”安琴听着老太太慈祥白声音,心头一热,差点牵动泪腺神经,她抬起头来迎着老太太的目光,“两天不见,两天,就两天,镅看看你成什么样了,瘦了,瘦了,眼窝都塌下去了眼圈都成了黑的,”老太太的目光中一半是疼爱,一半是责备,“你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别——”老太交停了一会儿,目光变得深沉,面色变得忧戚,语气委得庄重,神情变得更为推心置腑,她问,“出什么李了?” “没有。”安琴答道。 老太太放开安琴的手,用她那双历经沧桑的手捶住安琴的脸,伸出大拇指温柔地擦去安琴脸上的泪水。安琴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泪水是什么时候涌出来的,只是老太太的大拇指在她脸上温柔地滑动时,她才知道自己流泪了,至于为什么流泪,她并不清楚。这时安琴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他失踪了他失踪了他失踪了——” 声音在她身体内如同在大山谷中一样久久叫响。 “没有,”安琴朝老太太笑笑,说,“什么事也没有。”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样子看上去很动人,也很滑稽。她从包里掏出面巾纸,轻轻将老太太手隔开,用面巾纸捂住脸。过一会儿她将面巾纸拿开,说:”好了,好了,我没事。奶奶,鱼汤可能还没凉——” 安琴站起来,要给老太太倒鱼汤,老太太拦住她说:“我这会儿不想喝。” “你尝尝。” “我知道好喝。” “那——”安琴看着老太太,想弄明白她为什么不喝。 老太太猜出了她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说:“拿过来我看看。” 安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香味伴着一股升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满满一桶乳白色的鲫鱼汤,上面漂着几朵焦黄的葱花和几根细细的姜丝,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嗬——,真不少,”老太太说,“我要看着你喝一碗,”老太太扭头吩咐小保姆,“把碗拿去用开水烫烫。” “不,我不喝,这是专门为你熬的,我不能喝。”安琴没想到老太太会让她喝鱼汤,她既感动,又难堪;她知道鱼汤味道不错,可她此时什么也喝不下去,连口水她也不想喝,她就想让胃空着。毕竟肉体的痛苦有时能遮掩精神上的痛苦,尽管一点儿缓解不了这种痛苦。 老太太把脸拉下来。 “你要不喝,你就把鱼汤拎回去。” “我——”安琴知道老太太是关心她,她也不想惹老太太不高兴,可她又确实不想喝,她看着老太太严肃的面容,不知道该怎样拒绝。 “喝不喝?” “我——喝!” 老太太笑了。 安琴在老太太注视下喝了满满一碗鱼汤。她三顿没吃饭了,胃里空荡荡的,刚喝下去时,胃还有些不适应,出现了轻微的痉挛,差点哕出来。后来,她感到一阵温暖的快感,还想再喝。 “再喝一碗吧。”老太太劝道。 “不了。” 安琴说。她不能在病房里继续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怕她会趴到老太太身上哭起来的。她能想象得出自己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双肩耸动,眼泪像小泉一样哗哗流淌;别人不劝还罢,别人一劝她会哭得更加厉害的;在医院里这么莫名其妙地哭泣可不合适,而且很不雅观,过后她一定会倍感羞愧的。 安琴从协和医院出来,没有坐116路车,而是沿着东单北大街步行朝东四走去,这也正是116路车的路线,同时也是她回家的路线。 热浪滚滚。 大街上四排汽车像铁壳甲虫一般缓慢地朝着相反的两方向爬行着,行人和等公交车的人都带着梦游般的神情,意识沉睡,肢体僵硬,表情麻木,目光空洞,看上去使人陡然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安琴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她走在街道右侧的树阴里,对旁边时装店里的鲜艳衣服和性感模特视若无睹,至于旧书店、银行、文化用品商店,等等,对她来说更像是不存在一样。她走着,看上去像个失恋者。可是她还没开始恋爱,怎么会失恋呢?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她正在思考。 一、她自己 毫无疑问,她爱上了鲁辉,她不想否认这一点,特别是现在;虽然她没尝到爱的甜蜜滋味,可她尝到了爱的痛苦滋味,这也许更能说明问题。 鲁辉是一个能让她改变心跳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当然不仅仅是改变她的心跳,还改变其他…… 二、鲁辉 他也爱上了她,她这样猜想,不过并不很确定。 他的那双眼睛,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让她从中看到了爱情,也让她看到了深渊。 三、她自己 爱一个人有错吗? 没错。可是干吗要去爱呢?干吗要自寻烦恼? 四、鲁辉 他爱她吗?这个问题不想倒还明白,越想却越糊涂。 他并没对她说出那神圣的三个字:我爱你,更不用说添加一些诸如“永远”、“非常”之类的副词了。当然,她不能因此而责备他。 五、她自己 爱是盲目的,她承认。 六、鲁辉 他失踪了。她既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他的手机号码,更不知道他住哪儿。他为什么失踪?或者,他为什么要失踪? 七、她自己 痛苦来自哪里?首先,她没失恋,因为她还没恋爱;其次,她没受伤害,因为他并没伤害她;那么痛苦到底来自哪里? ……没伤害她;那么痛苦到底来自哪里? 当安琴梦游般地走在北京街头的时候,鲁辉正在成都的街头上溜达。两地虽然距离十分遥远,这天的天气却惊人地相似,都是热浪滚滚。还有一点也惊人地相似,那就是在同一时间他们都想到了对方。不过,区别也非常明显。安琴想到鲁辉时她的主要情绪是恐惧,对失去鲁辉的恐惧:他失踪了,他会永远失踪吗?她的痛苦,她的迷惘,她的缠绕不清的关于爱的想法,等等,都是由恐惧衍生而来,其结果是她魂不守舍,几至崩溃。鲁辉想到安琴时,他的主要情绪是烦恼,对无法将安琴从头脑中驱除的烦恼,他认为老是想着一个女人有导致爱的危险,而他一点也不想陷人爱的泥淖中;爱情要么使人变得愚蠢,要么使人完全丧失自我,而且往往同时达到这两个效果,他就是这样看待爱情的;他时刻对爱情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随时准备毁掉爱情的幼芽;和女人的关系不应该超出游戏的范畴,这是他为自己定的原则;如今在成都街头想起安琴时,他看到爱情的幼芽拱破了他心中坚硬的地表,而他一时不知如何毁掉这根幼芽,是以感到烦恼;他越烦恼,对自己就越发充满信心(魅力方面),同时,又越发地邈视自己(意志方面),其结果是他越发地倾向于堕落。 还是从头说吧。 一开始鲁辉并没注意安琴,更没想着要诱惑她,因为他看不出她有多漂亮,也看不出她有多特别。直到有一天,他们迎面走过时,他发现她的眼睛很大,于是就盯着她的眼睛看,令他惊讶的是她不回避他的目光,她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对视着,走到一起,又擦肩而过。这个女人!鲁辉心中嘀咕。他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和他对视目光的人,这是其一;其二,她的目光那样傲慢,那样单纯,那样野蛮,看上去既愚蠢又带有挑衅性,同时还暴露了其性格中的偏执。这些不能不刺激鲁辉。哼,走着瞧吧!鲁辉想。由此开始,他一步一步实施着他的诱惑计划。 首先,使用目光,目光能传达比语言更多的东西。书写出来的语言和说出来的话语,作用于视觉和听觉,传达的只是文字和声音中包含的信息,舍此,没有别的。而目光传达的不仅仅是信息,更重要的是信念和力量。目光是一只射向心灵的箭,在此,目光是一支爱之箭。他比谁都清楚,要征服一个女人必须以爱的名义,也就是说游戏要穿上爱的外衣。 其次,借书,这手段虽然缺乏想像力,却往往很凑效。 其三,欲擒故纵。 女人的心性是多么难以捉摸啊,安琴看上去高傲、冰冷、不解风情,想不到她会主动诱惑他。这种角色换位(诱惑者与被诱惑者颠倒过来了)让鲁辉很不适应。在安琴小屋里的时候,老实说,鲁辉真有些心旌摇荡,他甚至还有些暗暗得意。最后之所以没有堕入彀中,及时地实现了战略撤退,完全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女人主导局面。不过,在退缩之前他又抛下了新的诱饵。他趁她不注意,在那只空杯子里放了一支小小的玫瑰;玫瑰是他在路边采的,又小又丑,根本不适合表达爱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也没想着要表达爱情,他只是为了好玩儿;但他知道玫瑰是从来不会被忽略的。还有,在与她告别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非常暖昧地多用了点力,也就是说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是的,捏一下,轻轻地捏了一下;这一下足以让她产生许多联想。最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互相说了“多联系”,却没有互相留下联系办法,他没告诉她自己的手机号,她也没说她的电话号,他们也都没问;他是故意如此,她也许是出于矜持。这对他是有利的,因为他至少知道她住的地方,他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她,再说了,他也有去找她的理由:还书。鲁辉就是靠着这些小小的伎俩控制着事物的进程。 然而,人的情感并不服从数学法则,也就是说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具有逻辑必然性。 鲁辉在地下通道的出口处辞别安琴之后,他的头脑里晃来晃去的全是安琴的影子。起初他并没在意,他认为这是一种享受。是啊,经历过恋爱的人大概都不会否认这点,那就是怀春女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姿势——都是动人的,都具有特别的意味,都光芒四射。被爱情点燃的女人,不但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世界。鲁辉还有意地去回味安琴头发的芬芳,那种洗发香波的味道他是熟悉的,但从她头发上挥发出来,就混合了另外一种气息,对其中的化学反应我们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气息让人迷醉。鲁辉又去回想她的声音,那声音软软的、柔柔的,但却不是沙哑的、魅惑人的,而是柔中有刚,带着金属的颤音,仿佛每一缕声音都是从钢琴的共鸣箱里飘出来的,能够让人耳膜和心尖共同振颤。接着,他又想到她的像蚌肉一样莹白的皮肤,像象牙一般光滑美丽的颈项,等等。这种回想和回味的确是一种享受。后来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所谓物极必反,当他吃饭、睡觉、走路、工作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的时候,享受渐渐化为了痛苦。“莫非我爱上了她?”这个念头让他大吃一惊。 “我会这么愚蠢吗?” 鲁辉自问。 “是的,的确很愚蠢。”鲁辉认为。 一个女人,他轻蔑地想,一个女人,哼! 然而无论他怎样蔑视女人,他都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即:一个女人竟然让他神魂颠倒。 为此,鲁辉尤其蔑视自己。 摆脱女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见她,征服她,把她变成一个下贱的女人,卑微的女人,一钱不值的女人,让她对你死心塌地,像狗一样跟着你,像藤一样缠绕你,像马蝗一样贴紧你。而你则铁石心肠地打她骂她嘲笑她唾弃她,当心,千万不要怜悯,千万不要退缩。 得,经历了这一过程,你就可以弃之如敝屣了。谁也不知道鲁辉是从哪儿获得的这套歪理论,是否可行,显然值得怀疑,不过鲁辉是准备奉行的。 周二傍晚,鲁辉拿着从安琴那儿借来的书来到北太平庄桥,又折向东,到马甸西路路口,该往北拐时,他停了下来。再走就要到安琴那儿了。 为什么停下来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些犹豫,在马甸西路路口和北太平庄桥之间徘徊,后来又到过街天桥上徘徊。在天桥上,他感到桥身在轻微地颤抖,这颤抖毫无疑问来自桥下穿梭般的车辆。他也感到自己的肉体在轻微地颤抖,但他的颤抖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我行事向来果决,从未犹豫过,如今我犹豫了。”这并不是一件小事,“犹豫”显然不属于他,但又显然出现在他身上。许多天以后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他只是感到惊讶,并伴随着肉体的颤栗。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想的吧。 “原计划到下次听课时再见她,我为什么等不及呢?”他认为两性之间是永恒的战争,如今较量的不是别的,而是意志,他去找她,岂不是一种认输的表现。 “不,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他怎么会向一个女人投降呢?当然,他去见安琴并不是要去投降,恰恰相反,他是去征服。 “我要征服她,征服她!”这是他行动的动力,对达到这样的目的他也充满信心。但反过来想一想,他又有些泄气,“焉知不是她想征服我呢?要知道在最近的一次见面中完全是她在采取主动,我所谓的征服,说不定仅仅是她的征服,她对我的征服。” 女人总是惊人的单纯,又总是惊人的复杂,如同硬币的两面,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凡是将女人简单化的男人最终都会吃亏的,这一点好像不需要特意去证明,因为生活中的例子俯拾皆是。“女人,这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动物。”他自信不会犯低估女人的错误,可他又总是在邈视女人,这自然是矛盾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身上没有一些矛盾的东西呢?“见鬼!为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难道不害臊吗?” 他往回走,可走得很慢。 “也许我能在路上碰见她,”他想。 完全有可能。说不定安琴回来晚了,这时刚下车,正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在街头,和所有这个时候回家的人一样面无表情。在迎面走来的这些人中是否有一个大眼睛、尖下巴的面孔? “见到她,我该怎么说呢?——‘嗨,安琴,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你——’装出一副偶然相遇的样子倒不难,可手中的这本书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你看我学习多么用功,出门散步都带着书。’即使这勉强说得过去(鬼才相信),那么又扯出了一个新的谎言——散步,‘你怎么会到这儿散步呢?’是啊,我怎么会到这儿散步呢?” “不能见她!”想到此,鲁辉加快了步子。 走过北太平庄站牌约有二十米的样子,他又停了下来,站在路沿儿上,回过头来看着一辆辆公交车吐出来的人。在这样的距离,他是不会忽视一条大辫子的。 他站了二三十分钟,然后义无反顾地回去了。 他把书扔到桌上,不相信刚才傻乎乎地在街头徘徊的就是他本人。 他在屋里来回地踱步,烦躁得像一只刚被圈进笼中的猴子。他心里反复诅咒着安琴,贬低她,侮辱她,仿佛这样很有快感似的—— 她漂亮吗?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眼睛虽然明亮,可是太大了;下巴虽然很有个性,可是太尖了;鼻子虽然挺拔,可是太不出众了;嘴巴虽然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好像不怎么会笑;牙齿虽然洁白整齐,可是——这与漂亮有什么关系呢?至于身段嘛——,难道女人长一个好身段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还有那条乌黑的辫子,简直丑死了,看看城里谁还留这样的辫子? ------------ 第一百一十三章 113. 那位小姐拎着T恤抖一抖,猛然挥手一扬,T恤划出一道小弧线,从她头顶飞过去,飘向另一张床,顺着床沿儿滑到了红地毯上。她笑笑,不去管那件T恤,开始解他的皮带。鲁辉嗅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气味。烂甜瓜的气味。带着腐败气息的芳香。这种气味让他既迷醉,又厌恶;让他既想把她吞下去,又想把她赶走。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脱他的裤子。 “不!”他说,“你先脱。” 小姐是职业的,一点儿不害羞,三下五去二就将自己脱干净了。 如果说刚才小姐具有十分的诱惑,那么现在只剩五分了。身体没有遮掩了之后,神秘感消失了,魅力也就大打折扣。再者,小姐自己脱衣服剥夺了他为女人脱衣服的乐趣,败坏了他的兴致。接着是更糟糕的事,小姐又变魔术般除掉了裙子和内内。 她一丝不挂了。她站在他面前,展示、炫耀着她的胴体。她不知道在鲁辉眼里,她的身体对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诱惑了。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在悄悄地拿小姐的身体与想象中安琴的身体相比。 安琴的身段无可挑剔,不用脱衣服也能看得出来。这样比较对小姐是不利的,也是有欠公允的。鲁辉可没想这么多。鲁辉本来打算付了钱之后,马上将小姐打发走的,他根本不想碰她,再说了,谁知道她有没有病呢。可当他头脑里又出现安琴的影子时,他改变了主意…… 鲁辉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小宾馆。走在街上,他感到到处都是烂甜瓜的气息,仿佛整个城市就是一个烂甜瓜,而他则是在烂甜瓜中蠕动的一只虫子。他魂不守舍,像影子一般地游走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干什么。身体陌生而又沉重,流着汗,臭烘烘的。更为陌生的是灵魂——如果说有灵魂的话——他感到一些痛苦的东西像种子一样在他身体内发芽、生长,让他吃惊。 他还没有摆脱安琴。 安琴,哈哈,你可没有这个女人漂亮,他恶意地想,你连她也不如,我为什么要想你呢?你这个*!他想把安琴贬低到让他厌恶的程度,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她,不去想她,或者只是仅仅作为一个发泄的对象去想,而不附带任何情感。不,不要情感,什么情感也不要,情感是危险的。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 这一天如同一场梦。 到晚上给经理朴润姬打电话时,他才回到现实中。他想尽量多地说说工作,因为他很为自己这几天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可朴润姬一拿起电话就连珠炮地问他身体如何?饭菜习惯吗?气候适应吗?住的如何?等等,不像是一个领导,倒像是一个亲人。她的汉语说得不是很熟溜,可语气急切,没有停顿,搞得鲁辉心里热乎乎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个资本家!”鲁辉心中甜蜜地嘀咕着。 “工作进展得——”鲁辉说。 “工作上的事,你全权处理。拟好合同,传真过来,我看一下,就行。”朴润姬说,“要多注意身体,钱,你不用担心——” “钱还多着呢。” “花完再回来,给你几天假,你可去看看三峡。” 这个资本家! 鲁辉签了合同之后,就坐当天的364返回北京。他没到三峡去玩,并非他对三峡不感兴趣,一则他不想过分利用朴润姬经理的好意,虽然他完全可以把朴经理的好意看作是对他工作成绩的奖励,但他感到朴经理对他的关心有点超出工作的范畴,目前他不打算接受。以后会不会接受,那是以后的事。二则他要回去上课,大概只剩最后一到两次课了,他不想再缺课。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什么呢?这就是他内心里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安琴!再见不到安琴,他就要发疯了。 “安琴让我变成了一个疯子,”在火车上他的头脑里全是安琴的影子,他对自己说, “其实,我真想变成一个疯子,疯子多好,没有过去,没有负担,没有责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忘掉自己。更重要的是疯子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更别说过去的行为了。从这点来说,疯子就意味着自由。” 他在卧铺上翻个身,不由得向往起疯子来了,“疯子真的就没有过去吗?当他胡言乱语的时候,难道不是过去在支配着他?” 他又想,“疯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需要机缘,”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会有这种机缘,那么,“疯子还是暂时别去想的好,最好想点别的。” 这一念头刚一转动,安琴的形象就马上出现在头脑里,“看来我得喝下这杯毒药,”鲁辉把安琴比喻为毒药,他认为这个比喻太恰当了,只有天才才会有这样的灵感,“带甜味的毒药,是的,带甜味的毒药!” 如果把鲁辉头脑中安琴的影子拽出来,恐怕这一列火车都装不下。 在火车均匀的哐当哐当声中,鲁辉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感觉这列火车上除了他,就是安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火车。 经过两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的颠簸,周五早晨鲁辉回到了北京。他真想背着行囊直接去敲安琴的房门,看看安琴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惊讶还是冷漠?但很快他就否决了这一想法。“真是着魔了不成?为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人,为一个臭*,值得吗?” ------------ 第一百一十四章 114. 如果把鲁辉头脑中安琴的影子拽出来,恐怕这一列火车都装不下。 在火车均匀的哐当哐当声中,他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感觉这列火车上除了他,就是安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火车。 经过两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的颠簸,周五早晨鲁辉回到了北京。他真想背着行囊直接去敲安琴的房门,看看安琴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惊讶还是冷漠?但很快他就否决了这一想法。“真是着魔了不成?为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人,为一个臭*,值得吗?” 安琴早早来到了教室,在她的座位上坐好。她的心跳得太厉害,好像胸腔里拴着一头野驴。她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头野驴。 几天来,她被痛苦煎熬着,整天处于恍惚状态,像个游魂似的。她瘦了许多,看上去眼睛更大了,颧骨更高了,下巴更尖了,头发更长了。她不敢照镜子,害怕吓着自己。如果鲁辉再不回来,她就要去找他,满世界地找,看他往哪儿躲。 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教室。她竭力不去看他们,她谁也不看,只盯着摊开的书本,像泥菩萨一样坐着。然而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每个人的脚步都好像踩在她心上,让她痛苦不堪。她努力回忆鲁辉的脚步声,可是回忆不起来。但她相信只要鲁辉一出现,她马上就能感觉到。果真如此。鲁辉进来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把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很想转过头去,可是她忍住了。 她不想让他看出来她很在意他。她要给他一个这样的印像:那就是他的事与她无关,他死也好、活也好,都与她无关;至于失踪几天嘛,更与她无关。她是他什么人?她凭什么关心他?她有什么资格关心他?她……老师走上讲台,教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吊扇在头顶嗡嗡嗡地旋转着。安琴感到老师的身影很模糊,仿佛没对好焦距就拍下的照片。 接着她感到面颊上有两只小虫子在爬,她摸一下,是凉凉的泪水。她暗暗地骂自己没出息,竟然让眼泪流了出来。这流的是哪门子眼泪呢?她悄悄地擦去泪水,开始听课,可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安琴感到有一片灼热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颈项上。 她的皮肤在燃烧。 她的血液在燃烧。 她的心也在燃烧。 她承认自己确实是爱上了鲁辉,至于为什么会爱上鲁辉,她说不清楚。也许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才让她爱上了他吧。她不了解他,她甚至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看来此话不假。 两个小时的课,安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她好像也没听进去。一阵混乱之后,教室归于寂静。 安琴坐着没动。 教室里还有另一个人也坐着没动,那就是鲁辉。 鲁辉来到安琴跟前,说: “安琴,你好,我忘了带那本书了,下次还你好吗?”安琴身子一抖,猛地回过神来,跳起来就往外跑。她经过的地方,凳子稀里哗啦地往两边躲。 鲁辉追了出去。 他在院子里追上了安琴。 实际是安琴自己站住了。她站在一株小杨树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小杨树在发抖,因为安琴手扶着小杨树。 鲁辉站到安琴身后,他有些感动。只是一种世俗的感动。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只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人罢了。而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可是,为什么他就无法摆脱她呢? 鲁辉不愿爱上任何人。 爱是负担。他这样认为。 但安琴是来自于他观念之外的女人,她是个例外,她让他放弃自己的原则,心甘情愿地做感情的俘虏。 “安琴——” 他拍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感受到了颤栗。 “你走!”她说。 你不是走了很长时间吗,你再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宇宙的深处,即使在有星星的夜晚也看不到你。你像一缕烟一样消失吧,消失得无影无踪,永不出现。不要管别人是否痛苦。她想。 他没有走。 他抓住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他抓得很紧。 他又搂住她的肩膀。她想挣脱,可他搂得很紧。安琴身子一抖,猛地回过神来,跳起来就往外跑。她经过的地方,凳子稀里哗啦地往两边躲。 鲁辉追了出去。 他在院子里追上了安琴。 实际是安琴自己站住了。她站在一株小杨树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小杨树在发抖,因为安琴手扶着小杨树。 鲁辉站到安琴身后,他有些感动。只是一种世俗的感动。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只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人罢了。而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可是,为什么他就无法摆脱她呢? 鲁辉不愿爱上任何人。 爱是负担。他这样认为。 但安琴是来自于他观念之外的女人,她是个例外,她让他放弃自己的原则,心甘情愿地做感情的俘虏。 “安琴——” 他拍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感受到了颤栗。 “你走!”她说。 你不是走了很长时间吗,你再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宇宙的深处,即使在有星星的夜晚也看不到你。你像一缕烟一样消失吧,消失得无影无踪,永不出现。不要管别人是否痛苦。她想。 他没有走。 他抓住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他抓得很紧。 他又搂住她的肩膀。她想挣脱,可他搂得很紧。 他用手擦她的眼泪。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 她突然挣脱出来,跑了。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他有些愕然。 她又在另一棵小杨旁站住了。 他走过去。 他抱住她。 她没有反抗,任他抱着。 她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他的腰,她的头俯在他肩膀上。 她张开嘴,牙抵住他的肩膀,起初是为了止住哭,即把哭声堵回去;后来她用力,牙就嵌入了他的肉里,狠狠地,带着盲目的爱和几近绝望的痛苦。她在报复他。惟有如此,她才感到一丝快意。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锐利的疼痛。 咬吧。 这就是爱情的滋味:疼并快乐着。 疼痛过去之后,他心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知道他心中有块地方失陷了。 她擦干泪水之后,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 路灯的光将树的斑驳的影子投到他们脸上,使他们的脸色既显得神秘,又显得怪诞。’ 他吻了她。 她任他吻,并回应着他。 舌头和牙齿参与了这项运动。 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刚才在他肩膀上留下的牙印。她紧紧依偎着他,仿佛要让他裂开胸膛,好让她进入他身体内部,和他成为一个整体。 一种融合的意志。情感压迫肉体,使之倍感痛苦。 只有在神话中才能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融合。 他们想进入神话,成为神话中的角色。 他们要超越现实。 要飞翔。 当脉管里流动着火焰的时候,语言就被烧成了灰烬。 他们不再说话。这样很好。 语言只会使他们感到羞愧。而他们已经十分羞愧了。 他们相拥着走在大街上。 大街上充满光芒。至少在他们眼中是这样。微风吹着,淡蓝色的色彩在街上飘荡着。就连噪音和喧嚣也蕴含着温情。大地的心脏在地球深处跳动。天空缀满了熠熠生辉的银星。 他们回到安琴的小屋。 鲁辉熟悉这个小屋。虽然他在这个小屋呆的时间不长,可小屋的气息已经渗人他的骨髓。那是一种蛊惑人的气息,是一种要靠意志来抵御的气息。 他又吸入了这种气息。他成为了这气息的俘虏。 他亲吻她白皙的颈项,迷失在那片梦幻般的白色中。 为了这片白色,他可以做一切事。是的,一切事。 他们——安琴和鲁辉——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那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也没想着要避免。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不可思议。 如同宗教仪式。第一次参加的宗教仪式。 激动,新奇,*,神圣。 ------------ 第一百一十五章 115. 对安琴来说尤其如此。他们互相向对方敞开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安琴觉得她同时还向鲁辉敞开自己的心灵,同样毫无保留。她希望鲁辉也向她敞开心灵。对她来说,心灵与肉体是不可分离的。 肉体从本质上来说是动物性的,排斥道德和理性。也不向心灵投降。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像两头互相撕咬的兽那样狂野。他们没有发挥想像觉,而像是刻意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必须做的事。 这件事对他们两人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安琴的眼泪涌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就好像一根刺挑破了泪囊,眼泪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了。她并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对性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想把性看得异常重要,她认为性是纯生理的,与道德无关;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性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必定要影响她的生活。对她来说,性是一道门,打开这道门,不但能进入她的身体,还能进人她的心灵。如今一个一直为自己所独有的空间突然为另一个人打开了。她听到了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她感受到了门另一边的强烈光线,令人目眩的光线,来自于未来的光线。未来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她为此而流泪。过去悄然隐退,无声无息,她也为此而流泪。 鲁辉压在她身上,可他并不了解她,看到她流泪,他停了下来,“疼吗?”他问。她摇摇头。 他想安慰她,因为她在流旧。 “对不起,”他说,“我……” 他清楚自己在说蠢话。即使是蠢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其实是个不需要语言的时刻。 眼泪,只有眼泪是相宜的。他很想陪她掉几滴眼泪,可是他的眼睛连潮都不潮,干燥得近乎冷酷。 安琴坐起来抱住他,把眼泪流到他的胸膛上。她什么也不说,只想流一流泪,这眼泪中也许包含着许多说不清的成分,化学的和情感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眼泪中不包含后悔和怨恨。她是心甘情愿的。她甚至感到轻松和喜悦,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她要把眼泪直接流到他的心田里。要用眼泪淹没他的心脏。 “爱我吧,”她说,“爱我一辈子。” “一辈子太短。”他说。 他突然感到一丝悲怆。过去的经历就像一片黑云压在他心头,遮住了未来的光线。 电扇在他们头顶呼呼地转,渐渐吹干了他们身上的汗水。但没有吹干安琴的泪水。 从窗子透进来凉爽的夜气和梦幻般的月光。他们的皮肤感受到了这些。这是一种享受。 小屋是独一无二的。从喧嚣的城市浮升起来,悬于空中,被风吹着,被月光照着。爱情是神奇的,她赋于恋爱着的人以神奇的感官和异常敏锐的心灵,她使接触她的一切东西都放射光芒。于是现实不知不觉间被神话所取代。于是小屋浮升到了城市的上空。于是他们陶醉于不知所措的痛苦和幸福之中。 手指在皮肤上滑动,所过之处腾起欲望的火焰。 嘴唇在皮肤上滑动,所过之处涌出幸福的甘泉。 他们的身体又结合到了一起。这次比第一次要自然、和谐得多,第一次只是认认路,这次则是登堂人室。他们领略了天堂的风光,不仅仅是像征意义的,也不仅仅是想像的,还是目光和心灵的切实感受。 在*之中,肉体与精神是一对矛盾,肉体表现得较为贪婪,每个细胞都仿佛在呐喊:“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而精神则表现很高尚,在最为颠狂时,她从喉咙里咕噜出来的话竟是:“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而他的回答则是:“我已经不存在了,已经不存在了。” 他的确不存在了。他没有“我”的概念了,代之的是“我们”的概念。 人是女娲抟土造的。爱情将男女两个泥人打碎,将泥混到一起,重新造出两个人来,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来的“你”和“我”都不存在了,新的“你”和“我”其实是“我们”和“我们”。 这就是爱情的奇迹。 爱情就是神。能够创造天地,能够创造人。爱情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爱情的丰饶不亚于神的大地。 他们睡去时已经是黎明了,熹微的晨光代替了朦胧的月光,肉体的轮廓更为清晰,线条更为明朗,所有弯曲的地方都凝固着欲望,所有飞扬的地方都记忆着疯狂。他们沉睡得像婴儿,脸上是平静而又满足的表情。 梦以其伟大的赦免功效将鲁辉从过去的罪过中解放出来,让他享受生命的自由和美丽,让他享受天堂。至于安琴嘛,她梦到一群孩子,好像她是幼儿园老师,这群孩子都围着她转,还喊她“妈妈”,让她既幸福又羞涩。幸福是因为她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羞涩是因为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 中午,安琴首先醒来,她坐起来,打量罢自己,又打量鲁辉。他们就像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没穿衣服,也没有道德的遮羞布,身体如同两株植物一样自然地呆在一起。她想集中思想想一些问题,比如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比如考虑一下将来,比如权衡一下得失,等等,可思维宛如没有发动的机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只是发呆。 窗外阳光泛滥,热浪滚滚。 汗从毛孔中沁出,晶莹闪光。 这些她都不管,她一动不动,只是发呆。她没想到开电扇,尽管电扇是黎明前才关上的。 鲁辉被热醒了。 “你在干吗?”他问。 “我在发呆。”她说。 鲁辉坐起来,看看她发呆的表情,实在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要说他搞不明白,其实,连安琴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发呆,是生命最逼近真实的一种状态,只可体验,难以言说。 鲁辉去将电扇开到三档。扇叶旋转,燠热的空气被搅动,暖昧的气息在房间中扩散。 鲁辉抚摸安琴的身体,安琴没有反应,好像那身体不是她的一样。鲁辉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如同握着一对活泼的鸽子,用力轻了怕它飞走,用力重了怕它感到疼痛。这时候他似乎明白了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需要怎样去呵护。安琴仍然没有反应,于是他松了手,坐在她身边。 “我陪你发发呆。”他说。 两个人坐着发呆。 发呆时思想是停滞的,在头脑中弥漫的、渗透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这种情绪有别于烦恼、忧伤、悲哀、喜悦,等等,它是混沌的一团,如同浓得化不开的雾。雾是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形象,它既是其自身,也是它所包容和遮蔽的一切。 他们的样子很滑稽,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是发呆。鲁辉起初觉得好笑,但他忍住没笑。后来他真正陷人了发呆之中,这时他感到人生是一个大悲哀,尤其是他的人生。他的心沉甸甸的,像坠着一块石头,让他疼痛和难受。 吃饭的时候他们还没从发呆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吃饭。他们也确实饿了,毕竟消耗很多体力,况且还没吃早饭。 沉默并不等于不交流,没有语言的交流也许是更重要的交流。 他们沉默着,如同在交谈着。眼神、表情、吃饭的动作、身体的姿势等等,都在他们之间传递信息,这种传递让语言相形见绌。 他们仿佛在专心致志地吃饭,因为吃饭时不说话给人的往往就是这种假象。事实上,他们后来都没记起这顿饭吃了什么。饭的滋味要么是早被忘了,要么是压根就没被记住。 他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吃饭上。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去思考,去理顺,或者去忘掉。如果真能忘掉的话。 他们喝了一瓶冰镇的啤酒,也碰了杯。 走出饭店,他们分手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安琴向东走。她要独自好好想一想她与鲁辉的这层关系。 可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周常,还有周常的母亲。她仿佛看到了这两个人失望的表情。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两个人呢?一瞬间好像有一缕光照进她的头脑,让她明白了一些东西。 周母已经喝了她不少滋补煲汤。她没有理由不让周母继续喝下去。于是她一直坚持往医院送滋补煲汤。后来她不再考虑周常买不买房子了,因为她与周母已经有了很深的情感,她送煲汤纯粹是出于爱。她把周母当做了自己的母亲。当周母拉着她的手,慈祥地看着她,声音中充满关切地说她瘦了时,她真想趴在周母身上哭一场。 周常仿佛在和她做着游戏。他不可能不知道经常去探望他母亲的人是谁。可她再没见到过他。尽管开始时是她有意回避,后来却不是这样,好像颠倒了过来,即他在回避。 他在暗处,她在明处。 他不会仅仅为了让一个人经常去给他母亲送煲汤而有意躲避吧。他肯定另有用意。 此前她没想到这一层,如今她想到了。 或者说,此前她不愿往这儿想,如今她想了。 有时候从他母亲眼中她看到了他的影子,甚至表情。那双眼睛就像水晶球,她通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躲藏起来的周常。 那双深情的、慈爱的眼睛,里边竟闪烁着爱情的光芒。这是因为周常躲避在里边的缘故。 爱情? 是的,只能用爱情来解释。周常爱上了她。她想:“他爱上我了。” 她既感到欣慰,又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欣慰不用说了,被人爱着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难过从何而来呢?她说不清楚,但感受很强烈。她预感到将要看到两双失望的眼睛,那眼睛中不仅仅是失望,除了失望还会有另外的东西,正是这另外的东西让她感到难过。 当安琴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种东西让她难过时,鲁辉则正在经历无比神奇的事件。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然而又是真实的。下午一点,他走在大街上。人行道左侧是一排槐树,右侧有一道月季花组成的篱笆,篱笆外侧是宽阔的草坪,草坪里有一排高大的银杏树,此时,月季、草和银杏树都显出旺盛的生机,让习惯于污浊空气的他感到陌生和惊喜。天空像刚出窑的上等瓷器,蓝幽幽的,既灼热又冰冷。 太阳从一大团云彩中跳出来,把洁净的光线撒下来,阳光像无数细小的珠子在大地上进溅、跳跃、闪烁。他走着。就在这时,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切都变得极为真实,同时又极为不真实。就是这样:真实与不真实一同呈现于眼前,像两根藤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沐浴于阳光中的一切都异常纯净,看上去全是透明的。所有东西的内部都有光亮,所有东西的外边都有一圈光环。阳光以其极大的威力点燃了一切,点燃了大地,点燃了天空,点燃了宇宙……一切的一切,可见的和不可见的,都化为乌有。然后,无中生有,世界重建,万物复生,秩序得到尊重。一会儿工夫,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 第一百一十六章 116. 鲁辉感到心中装满了喜悦,难以形容的喜悦。就是在这个瞬间,他,鲁辉,一个与过去决裂的人真正诞生了。“鲁辉”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或一个面具,而是一个新人,一个刚刚诞生的新人,一个从阳光的母腹中诞生的新人。 鲁辉惊呆了。他无法解释这种经历,如果他信神的话,可以用神启来解释,可是他不信神。不过,且慢,他现在有点信神了。他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神存在,正是这个神向他显示了奇迹。 神要他做一个新人,看来如此。 这段经历改变了他以后的生活。 鲁辉从一个乞丐身边走过,随手往地上脏兮兮的铁罐头盒里丢了一枚硬币。这是鲁辉做的第一件善事。 硬币落进铁罐头盒里,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乞丐是个瞎子,但他从声音中听出了这是一块钱,而不是没有分量的分币或角币。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惊喜,头像鸡啄米般点着,嘴里咕噜出一串致谢的声音。 鲁辉被这声音“当——”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这声音与他密切相关时,他震惊了。他的脚步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有十分之一秒被定在那儿。要知道,他从来没给乞丐施舍过。他不同情弱者,他相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他干的吗?他不敢肯定。他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鲁辉干的,一个名叫鲁辉的人干的,而从现在起,他就是鲁辉。此前的他并不是鲁辉,而是躲在鲁辉这个名字后面的另一个人。 爱情是所有情感中最无法解释的一种情感,缺少理性,难以捉摸。就鲁辉与安琴来说,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们交往很少,相互之间几乎毫不了解,但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促使他们两人走到一起。他们受这种力量摆布,无法抗拒。虽然他们没有谈恋爱,直接就发生了性关系,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种行为看作轻率,因为在他们的感觉中,他们已经相爱了一千年。对于相爱了一千年的恋人,*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 接下来,他们竟然两天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 鲁辉不是不想与安琴联系,而是他看到了这种关系的危险性,具体地说,是他认为安琴陷进爱情中是危险的,当然他也危险,可他自己的危险是命中注定的,而安琴的危险却是因他而来。这让他心里不安。 他开始替安琴考虑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转变。他以前是只为自己考虑的。 爱情改变人。 “我爱安琴,”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她,可我知道我爱她。为此,我不希望她遭遇任何不幸。” 爱情让他觉得必须牺牲爱情。 这是残酷的。 命运就是这样。如果他不爱她,他可以坦然接受她的爱情。如今他爱上了她,他对接受爱情就存有顾虑。他不想让她因为爱情而受伤害。 要放弃爱情吗? 这是他两天来考虑的问题。 安琴则不同。她相信爱情,正如她相信自己的生命。 “爱情必定是一个奇迹。”她这样想。 今天的太阳不同于昨天的那一轮,看着初升的太阳,她想,不仅仅太阳是新的,太阳照耀下的一切也都是新的。整个世界像刚剥开的熟鸡蛋的二层皮,光洁、纯净、温暖、透明。 树上有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平时她没发现这些鸟,是爱情给了她一双明亮的眼睛。 街上的人们看上去都很和善,每个人都在对她微笑。 她也对他们微笑。 幸福不因与人分享而减少。 她送鸡汤到协和医院,周母拉着她的手,脸上浮现出洞察一切的既宽容又神秘的微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好一会儿,周母才意味深长地说: “气色不错。” 爱情可以将人打入地狱,也可以将人送上天堂。两个地方她都去过,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她呆在后一个地方——天堂。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有种来自天堂的光辉。 爱情中的女人不可能体察到爱情中潜藏的危险。她也不例外。 “真漂亮!”周母由衷地夸她。 走出住院部,周常突然站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如果放在十天前,她肯定会有些尴尬。现在她只是感到吃惊,而且多少还有些释然。她觉得从他看房子以来,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如果说当初她给周母送煲汤确实存有功利之心的话,那么现在她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了,她从内心深处把周母当作自己的亲人。即使周常告诉她,说他不准备从她这儿买房了,她只会感到遗憾,但她不会后悔她对周母所做的一切,她甚至还会继续做下去,只要周常不反对。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周常很严肃地说。周常没等她回答,就转身走向他的车子。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 谈谈就谈谈。安琴想,是到了谈谈的时候了。 安琴钻进周常的车子。 这次她坐在后排,这样便于观察他,也便于回避他的目光。 她已经感到他的目光中有种特别的东西。她不想触碰那东西。 ------------ 第一百一十七章 117. 周常带安琴来到“老舍茶馆”,坐到二楼靠窗的位置。这儿很僻静,虽然玻璃墙外边就是喧嚣的大街,可是从他们的位置看出去,大街只是无声的画面而已。 周常问她喝什么茶,她说随便。于是周常要了铁观音。 服务员为他们沏上茶。 她等着他说话,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品茶,又都扭头看看窗外,千篇一律的街景,没什么好看的。他终于开口了。 “怎么样,习惯吗?” “什么?” “这茶。” “哦——”她说。 她没回过神来,她的思想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当她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惊诧于他的眼睛中怎么会有那么多忧郁。她忘了仅仅就在两天前,她眼睛中的忧郁和痛楚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少。 “其实我更喜欢喝酒。”他说。 这话没头没脑的,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一点儿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他应该就她给他母亲送煲汤这件事说点什么,可是他压根儿不提这件事。 “不过,第一次就拉你去喝酒,会吓着你的。”他说。 “你还不了解我。”她心里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一个真实的故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他是不是在别处喝酒了?她想,他为什么要给我讲故事呢? “男人和女人,”他停下来,点燃一支烟。刚吸一口,服务员就走过来对他说对不起这里不允许吸烟。他猛吸一口,将烟掐灭,扔进痰盂中。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愿意为这个女人做任何事,是的,任何事,只要她喜欢。他知道这个女人很轻浮,也很虚荣,甚至浅薄,可他就是爱她,着了魔一般地爱她。这个女人,怎么说呢,也有点爱他。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他时时处处让着这个女人,无论这个女人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都原谅她。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她坏,而是她本性如此。这个女人和别的男人睡觉,他也原谅,只要她还和他在一起。”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也平静得可怕,安琴感觉他故事中带出来的那种情绪像渐渐上涨的水一样最终要漫过她的头顶。 “这个女人非常坦率,她什么都不隐瞒,她和别的男人睡觉的事就是她自己告诉他的。这个女人也知道自己不好,但她从不请求原谅。每次都是他主动原谅这个女人。他很痛苦。但爱情能让人原谅一切,不仅原谅他人,也原谅自己,原谅自己这种无原则的容忍。后来他们结婚了。”他停下来,喝茶,看窗外,回想,然后接着说,声音还是那么冷漠,“结婚并没有改变她什么,她还是我行我素,还是要胡来。而他想要个孩子,他想女人生了孩子可能就会收心吧。这个女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理,坚决不同意生孩子,她说她不想成为孩子的奴隶。没有什么能拴得住她。后来,她和一个老外好上了,就和男人离婚,跟老外跑美国去了。” 故事讲完了。一个司空见惯的现代都市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一定要找出点特别的,那就是讲故事者的声音和语气。这声音和语气让人倍感压抑。安琴在思考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魅力自何而来?还有,这个故事与周常是什么关系? “你大概已经猜出,这个男人就是我。”他的声音仍然那么低沉,他说,“我从不后悔我对她的爱。其实她本质上一点儿也不坏,她是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也许吧,安琴想,有时候控制自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些日子她就没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一个控制不了自己的女人还能让男人如此爱她,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她不漂亮,也不丑,相貌算个中等吧。可她身上有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人不爱则已,一爱就无法自拔。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总之,与众不同,让人既爱又恨。” 安琴不知道周常说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她能感觉得到,她甚至觉得在自己身上也有这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已经在鲁辉身上发挥了作用。 “我是爱情的牺牲品,同样,她也是爱情的牺牲品。” 周常的观点让安琴非常吃惊。男人的胸怀会如此宽广吗?她有些怀疑,她弄不明白周常是一个圣人呢,还是一个花痴。 她品着茶,默默地看着周常,她的表情和周常一样:冷漠。 安琴的冷漠是旁观者的冷漠。周常的冷漠是曾经沧海的冷漠。 安琴突然感到自己就是一块河里的小石头,命运则是河水。命运是强大的,自己是渺小的。命运裹挟着她前进,左右着她的生活。她为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而伤感着。 她想哭,想像一个突然遭遇幸福的人那样哭泣和流泪。 她为自己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感到羞愧。她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是另一个世界,无声地移动着人和车,像活动的画片,又像是想象中的图景;她想象得快,那图景就活动得快;她想象得慢,那图景就活动得慢;如果她终止想象,那图景将彻底消失。 安琴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比如她坐在这儿,比如爱情的突然转折,比如周常给她讲述的故事等等,这些都是无比真实的,可留给她的感觉却又是那样的不真实,不真实得让她晕眩,让她幸福,让她痛苦,让她担心。 他不会只是要给她讲一个故事吧?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说出他埋藏在心里的话,说出他酝酿已久的话,说出他难以启齿的话。 周常平静地喝着茶。 他的确只是讲了个故事。没有多余的话。如果他继续讲下去,安琴也准备给他讲一个故事。 ------------ 第一百一十八章 118. 安琴想给他讲讲她与鲁辉的故事,她认为她应该讲给他听,仿佛这是一种义务,或者是一种必须的诚实。 然而她没有讲,因为她没有机会。 一阵沉默之后,周常讲起了轻松的话题。 “今天的天气——”他说。 “是啊。”她说。 很快就到了中午,周常请安琴到“九头鸟”吃了一顿湖北菜。饭后,周常将安琴送到公司里。 奇怪的是,周常既没提买房的事,也没提给他母亲送饭的事。安琴认为这两件事都是他应该提的,可他就是没提。绝不会是忘了,安琴想,他肯定是故意如此。 她也不提。 下车之后,周常说: “买房的事下次再谈好吗?” “好的!”她说。 与此同时,鲁辉和老板朴润姬在一家韩国烧烤店里用餐结束,开始喝茶。老板单独请他吃饭这是第一次。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对他开拓四川市场的奖励,还有另外的意思在里边。 “你瘦了。”朴润姬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绵软,目光迷离,让人想人非非。 鲁辉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说: “也许吧。” 他知道自己瘦了,但不明显,她怎么就看出来了呢?女人的眼睛啊,他心里这样感叹道。 朴润姬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或者觉得在这个场合不应该表现内心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说出来的话也吓了鲁辉一跳。她说: “我决定,让你,当市场部经理。” 鲁辉瞪着眼,好像没听明白似的。虽然他认为自己一直做得不错,可他从没想过当市场部经理。乍一听,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热乎乎的。但很快他就清醒了,他马上意识到升职有悖自己的初衷。他喜欢默默无闻地呆着,一点儿也不想出风头。他说: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但是请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再考虑。” “也许有更合适的。” “不,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这下麻烦了,鲁辉想。 一般情况下,直觉是不会出错的。麻烦在后边。鲁辉认为他完全能够应付即将到来的麻烦,因此他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件事。他头脑里塞满了关于安琴的纷乱想法。 傍晚时,鲁辉觉得自己已经快疯了,他给安琴打电话:“我必须见到你,现在!” 她没有说话。 “我在马甸邮局门前等你。” 说完,他挂了电话。 等待是非常折磨人的。他很清楚,她最快二十分钟后才能赶来,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进到邮局的报刊零售厅翻翻杂志。这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问的好办法。可他没有去翻杂志,他朝她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仿佛她在下一分钟就会出现,或者他现在就会在走过来的人群中看到她。除非她插翅飞过来,他想,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看到她的。 等着等着,他感到了一丝恐惧:她会来吗?会的,他对自己说。可是她真的会来吗?他不敢肯定。她并没答应他,或者她有事也说不定。他继续向自己提出这个折磨人的问题:她会来吗?他不再能够回答了,他只是感到焦灼。后来他走进报刊零售厅,拿起一本杂志,书页像自动数钱机上的纸币快速地从一边运动到另一边。 鲁辉什么也没看到。他的耳朵在倾听着脚步声。他的眼睛不时地透过大玻璃窗看向外边。他又换一本杂志,这次他拿起来翻都没翻就放下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紧张,急忙走出报刊零售厅。 他像一个刚谈恋爱的毛头小伙子,昏头昏脑的。 为了安琴,他应该牺牲爱情。同时,安琴也必须牺牲爱情。这就是他想告诉安琴的。 安琴会问为什么? 但,他不会说出原因。 问题并非就这么简单。还必须考虑这件事对心灵的影响或伤害,此外还必须考虑他们的承受能力。如果在以前,他会从自身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并作出行动。现在,他首先考虑的是安琴。安琴是个古怪的女孩,她身上那种极端的东西让他感到害怕。 安琴会牺牲爱情吗?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 如果一定要让她牺牲爱情,她会做出什么举动? 不清楚。 安琴的到来粉碎了鲁辉所有的想法。一切答案都在她身上。看到她那双既清澈又天真的大眼睛,他想到两个字:命运。随后他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力量。此时他只是本能地感到,他什么也改变不了。爱情将继续进行。 他爱安琴。他不能放弃。 安琴也爱他,也不能放弃。 这天晚上,他们做了四次爱,而且每次都很成功。他们四度体验了天堂的滋味。当肉体从紧张中恢复,激情的潮水渐渐消退并为下一次涨潮积聚能量时,他们就慵懒地交谈。交谈的话题主要是家庭和经历,因为他们彼此还不十分了解。其实,只是安琴在说,鲁辉在听。 安琴讲了她许多童年的趣事,也讲了她父亲早逝给家庭带来的灾难,还讲了不幸的少年时代,她说她的性格主要是那时形成的。然后讲了她上学的一些事。再就是讲了她和妹妹的一些故事。最后,她讲了她伟大的母亲。父亲去世后,是母亲撑起了她们头顶的一片天空,为她们遮风挡雨,将她们养育成人。如今,她妹妹也已经上大学了。母亲呢,则老了。 她的声音在夜晚的暧昧空气中飘荡,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有时清晰,有时则如梦呓。这声音让他们的肉体冷却,让他们的欲望凝固,也让夜晚显得更为宽广和博大。声音消失的时候,肉体重新变得灼热,欲望再次燃烧,他们又像两滴融化的糖稀一样粘在一起。 ------------ 第一百一十九章 119. 鲁辉说:“我在体验死亡。” 安琴说:“我在体验复活。” 鲁辉说:“我想变成婴儿,居住到你子?宫里。” 安琴说:“我再把你生出来,让你长大成人。” 鲁辉说:“这是痛苦的。” 安琴说:“也是甜蜜的。” 鲁辉是个悲观主义者,安琴是个乐观主义者。 黎明时,最后一次*风暴过后,安琴不再讲述自己的故事了,她认为她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了。鲁辉应该说说他的故事,这是她所期待的。他应该讲讲,因为她已经讲过了。可是他好像无意去触及这些话题。于是她去触及。她说: “我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他沉默了一阵儿。 她以为他在回想,或者是考虑从何说起。她没想到他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以至于他的身体都变凉了。她的手感到了潮水的退却。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异常陌生,冷入骨髓,令人不寒而栗。她不相信那会是他的声音,然而又确实是他的,没错。他说: “我没有家庭,也没有过去。” 这怎么可能呢?她想,也许他受到过伤害,他不愿回首。 空气快要凝固了。 鲁辉望着天花板,心里翻腾着波涛。但从他僵硬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他怎能解释清楚他的这句话呢?他能对她这样说吗?比如—— “过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是从一片光中诞生的,我诞生刚刚几天,的确没有家庭和历史。” 这样说是不会有人信的。 所以他干脆不说,不解释。 他知道这对安琴是不公平的,可他别无选择。“鲁辉”之前的生活和经历他是永远也不会说的,他甚至连想也不愿去想。该忘却的必须忘却。 安琴没有再追问。 这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鲁辉穿衣前吻了一下安琴。这是一个冰冷的吻。也是一个歉疚的吻。他想对她说对不起,但心里说的却是:“不要试图了解我的过去,这是危险的。” 在他的嘴唇将要移开时,安琴搂住了他的脖子,疯狂地回吻着他。 两颗豆大的眼泪滑下她的面颊。 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以为她触到了他的伤口,让他痛苦。 其实不是这样。 但他无法向她解释。 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仿佛被触动了,眼一热,眼眶中竟然蓄满泪水。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同时心里在说:“我无法自拔,不可救药。” 爱情,让他既感动又愧疚。 爱情就是命运,他想。他突然朦朦胧胧意识到爱情将会对他的命运发生决定性的影响,但他却不知道这种影响意味着什么。 他穿衣服的时候,安琴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眼神热烈、温柔,一往情深。他想对她笑笑,但笑不出来,只是做了一个怪脸。他将T恤塞进裤腰里,扎好皮带,弯过腰去,拍拍她的面颊,说:“我走了。”她点点头,眼神依然如故。 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在院子里停留片刻,回头望一眼安琴的窗子。 “我决不辜负你!”他说。 这是他的誓言。 然后他走出了院子。 城市刚刚苏醒,不少店铺的门还紧闭着,但早餐摊点前已有人在吃早餐了,大街上也有人走动。这些人看上去都平平常常的,毫不起眼,平庸而从容,看不出他们怀有任何梦想或激情。(然而此时鲁辉对他们却非常羡慕,不为别的,只为他们都拥有一个没有罪过的过去。他却不同,他没有过去。如果一定要为他找一个过去的话,那也是一个他不愿要的过去。在叫鲁辉之前他叫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上了某省公安厅通缉令的名字;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不堪回首的罪过的生活。 他不认为他与那个犯过罪的人有什么瓜葛。 那个人已经死了。 然而他们是幸福的,他想,平庸就是幸福。 他也渴望幸福。 他对幸福要求很简单,一份爱情,一个家,足矣。 可简单并不等于容易实现,主要是他感到自己有良心了,而良心正是不安的根源。 记得一位老师说过,人每时每刻都在死亡和诞生。人是由细胞组成的,而细胞每时每刻都有一部分死亡,也每时每刻都有一部分诞生。十年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因为组成那个“我”的细胞早就死完了。如果说一个人的组成成分全部死亡了,我们还能说这个人是活着的吗? 继续推理,十年前的“我”既然已经死了,十年前的“我”的行为就不应该由别人来负责。同理,八年前的“我”或三年前的“我”也已死去,那个“我”的行为也不应该由别人来负责。在此,“别人”指的是现在的我,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不应为过去的“我”的行为负责?作为鲁辉,也即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必要为过去的我(还是不说出“过去的我”的名字的好)的行为负责。 我与过去已经一刀两断,他想,我是鲁辉,我不再是那个通辑令上的人了。那个人已经“死”了,消失了,蒸发了。 他犯的罪与我无关,鲁辉想,真的无关。 两年前他把名字改为鲁辉,如同戴上一张面具。于是人们把他当作鲁辉,没人注意他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家伙。 那天,世界奇异地向他“闪灵”之后,他意识到面具后面的家伙逃之天天了。“面具”独立了。鲁辉诞生了。 鲁辉的世界观、价值观、趣味、人生目的,等等,均与过去那个通缉犯迥然不同。 鲁辉就是鲁辉。 他拒绝为自己(名叫“鲁辉”的自己)编造虚假的历史。不管是面对安琴,还是面对公司的同事。为此,他准备付出代价。 他刚到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王琳就将他叫去,让他尽快把档案弄过来。公司对一般的职员并不建立档案,只有中层以上的才建立档案。看来朴总说的话要兑现了。他明知故问: “为什么?” 王琳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撂过来的一句话——你真不明白?她诡秘地笑了,说:“准备请客吧,你要高升啦。” “不可能。”他说。 “要打赌吗?” “你肯定自己能赢?” “当然!赢不了我和你打什么赌啊。” “那我肯定赢不了!” “想反悔?” “是啊,”他说,此时他已心不在焉。 档案?他想,哪来的档案?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何来档案?即使有档案的话,档案上除了空白只能还是空白。“不过,我可不一定输啊。” 王琳皱皱眉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会明白的。 “做个小职员挺好,”鲁辉说,“我这个人就是贱,喜欢被别人管着,不喜欢管别人,没办法,就是这个命。” 王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升职,一有机会头就会削得像竹签一样往里钻,再说,在外资企业谁还玩温良恭俭让那一套?难道还真有这样的人:天上掉下馅饼他愣是不接? “你可要想好啊,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好的机会的。” “我不会后悔的。” 鲁辉走出王琳办公室,忽然感到很烦恼。虽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新人,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毫无瓜葛了,可是在做决定的时候他却不能不考虑“过去”,因为他要保护自己。他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如果没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会很乐意升职的。只有傻瓜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想,我在别人眼中说不定正是一个傻瓜;至少王琳会把我看成个傻瓜,她的眼睛已泄露了她的狐疑和不信任。 他没有回办公室,让他这会儿去坐到办公桌前,他肯定会烦躁不安的。他上到楼顶。楼顶有五个巨大的水泥“蘑菇”,每个“蘑菇”下有四个像鼓一样的石头凳子。太阳刚升起来,已经显示出了它的威力。 他坐到阴影中的石凳上,望着空旷的天空出神。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像被认真的清洁工刚刚打扫过一样。天空尚可打扫,而人的“过去”却没法打扫。人都是现在进行时的,谁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除非坐上超光速的飞船。因为回不到过去,所以就无法改写过去。人的许多烦恼皆由此而来。一个人如果改变了信仰和价值观,不仅他的行为会改变,而且他也将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 第一百二十章 120. 譬如一个人认为“人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是正确的,他就是一个自私的甚至卑鄙的人;如果他改变了这种价值观,认为“人应当爱他人,在帮助别人中我们会获得幸福”是正确的,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善良的利他主义者。 一个人可以从本质上变成另外一个人。许多时候,所谓的思想改造就是要把一个人从本质上变成另外的人。不管自愿也好,强迫也好,人从本质上是可以改变的。然而肉体无法改变,血型改变不了,指纹改变不了,视网膜改变不了。DNA改变不了。人的行为既然是由其价值观决定的,那么一个人犯罪自然源于他的思想和观念,也就是说与肉体无关,肉体是无辜的。可对一个人的惩罚往往是要由肉体来承担。一个人也许从本质上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可肉体没变,他还必须承担改变之前的一切。这合理吗? 鲁辉认为他从本质上已经变成了一个新人,不仅仅是换了名字而已。可他却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因为这一具肉体(肉体其实也发生了变化,不变的只是那些符号,譬如胎记),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生活。他必须把“过去”隐藏起来。因为“过去”附着在这具肉体上,所以他必须把这具肉体隐藏起来。 从第二天起,他就从同事中间消失了。对那些同事来说,他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导致他消失的因素还需要追溯到上一天。 当他正在楼顶思考一些充满悖论的问题时,王琳找到了他,通知他到朴总办公室去。 他知道朴总为什么叫他,肯定是王琳向朴总汇报了他的决定。 “真够快的。”他笑着说道。 他走到楼梯口时,王琳叫住了他。 他转回身,等着她说话。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暧昧的光芒,让他意识到王琳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谈朋友。他以前从没发现她像今天这么漂亮。 她不说话。 他们之间是意味深长的沉默。 他朝王琳友好地笑笑,但他的眼睛没有对她眼中的光芒作出回应。 “你再想想。” 她的声音那么小,他几乎听不到。多么怯懦的关怀啊! “谢谢!”他点点头,走下楼梯。 如今他把楼顶让给了她,让她面对空旷的天空去思考和命运相关的问题吧。 朴经理的办公室在213,他敲敲门,听到“请进”之后,他推门进去了。进去之后,里边却没人。宽大的办公桌上整齐地摆着几份文件,笔筒里插着一堆各种各样的笔,铅笔、圆珠笔、钢笔、签字笔,等等,应有尽有;一只圆柱形的双层玻璃水杯没有盖盖子。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被挪到了一边。沙发上放着一本《虹》杂志。人呢?他刚才明明听到了“请进”。太奇怪了,她难道会遁术不成。 他正感到疑惑,‘朴润姬从办公桌后面探出头来。她在和我捉迷藏吗? “抽屉的——”她用手做个拉的动作,“坏了,你,来帮助修,好吗?” 她刚才是在修抽屉的拉手吧。 他走过去,说:“我来吧。” 她半跪在地毯上,指给他看坏了的拉手。他等着她站起来,他好蹲下去修理。可她并无站起来的意思。 于是他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一股芬芳的香气袭入他的鼻孔,让他头脑中生出许多幻觉。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赶快把注意力集中到坏了的拉手上。拉手只是螺丝脱落了,只要有工具并不难修。他想问她有没有螺丝刀。抬起头,看到一双放电的眼睛。那双眼睛中进溅出五彩的火花,就像冬天脱衣服时,衣服上进溅出来的静电火花,惟一不同的是,这火花是彩色的,而且持续不断。他惊呆了,甚至不知道移开目光。 朴润姬虽然不漂亮,可在这瞬间她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她不只眼睛放光,整个脸庞都熠熠生辉。 她朱唇半启,像一支刚刚开放的玫瑰。 她离他那么近,呼出的热气吹到他脸上,痒酥酥的,如同栖落着一群蜻蜓。 她的热辣的眼神、暖昧的表情、轻启的朱唇,还有像一团雾似的香水味,以及从激动的胸腔中呼出的热气,无不在向他发出邀请,仿佛在说:“来吧,吻我吧,来呀,犹豫什么。” 他感到脸上像被火烤着一般灼热。这时不响应她的号召也许是不道德的,他想,怎能随便辜负一份热烈的感情呢? 他们四目相对,如同两头相斗的兽,都要把对方吃下肚去似的。 是啊,还犹豫什么?他该采取行动了。 他正要向她靠近,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身子一长,扑人他的怀抱,在他脸上疯狂地吻起来。 他想说你咬疼我嘴唇了,可是没有说话的机会。于是他开始“报复”,他把平时高高在上的朴总紧紧搂在怀中,也拚命地回吻她。朴润姬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脸颊上有一层细密的雀斑,此时一个个雀斑鲜艳欲滴,煞是好看。鲁辉已不再把她看作老总了,只把她看作一个大胆的“疯”女孩。这个女孩在他怀中像一束蓬勃燃烧的火焰,如果任其烧下去的话,不但她自己会烧成灰烬,连他也要烧成灰烬。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吸入肺中的香水味如同致幻剂,使他脱离了现实,仿佛此时不是在老总的办公室里,而是在一个辽阔的草原上,或者是在一个邈无人烟的荒岛上,或者是在一片云彩里,等等;怀中抱着的也不再是他没打算去爱的朴总,而是一接触就让他颤栗的安琴。安琴安琴安琴……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他们在狭窄的地方不舒服地扭动着,那个坏了的拉手(天知道是怎么坏的)好像在嘲笑他们。人有时有脱离社会、道德、理智等等的倾向,听凭本能指使,做出事后自己也难以置信的事情来。如果一个人要放纵本能,他是很容易找到借口的。倘若没有别的借口,本能自身就会成为借口。 他们正要由接吻过渡到下一步时,响起了敲门声。 朴总没理会敲门声。 鲁辉停了下来。 接着朴总也停了下来。 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鲁辉把手从朴总胸前移开,朴总也把手从鲁辉皮带上移开。鲁辉帮朴总理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实在是太蓬乱了,一绺绺像小蛇一样扭曲着、纠缠着。鲁辉用手指代梳子,一下一下为她梳理着,她任他梳理。敲门声早停了。脚步声也已远去。朴总帮鲁辉整理整理领子。他的领子上有几道玫瑰色的口红印迹。朴总指给他看,他们都笑了。 然后朴总坐回老板椅上。她示意鲁辉坐沙发上。 拉手不再修了,可以找修理工修嘛。 朴总突然发问:“你觉得韩国人——含蓄吗?” 她想说什么呢?他笑一下算作回答。 韩国人和中国人一样含蓄,他一贯是这样认为的,不过近来看了韩国人《我的野蛮女友》、《流星花园》等剧后,他不敢确定了。时代在变,风尚也在变。何况韩国受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影响肯定比中国要大。再说了,中国人特别是城里的年轻人又懂得什么是含蓄呢?他不会因此而看轻她。 他感到不解的是自己的行为。鲁辉应该是个感情专一的人,能够自觉地抗拒外界的诱惑。可他刚才的行为如何解释呢? “说说你的想法。”朴总说,开始谈公事了。 “什么想法?”他一下子没转变过来。 “为什么不愿升职?” “哦——,”总算回到了正题上,他毫不含糊地说,“我干不了。” “这好像——不是理由。” , “真的,还是让我继续干原来的活吧。” “这是公司的决定。”她说。 他没想到她打起了官腔,此时的朴总和刚才的朴润姬简直判若两人。一个是大权在握行事果断的老总,一个是情窦初开缠绵悱恻的少女,很难在她们中间划等号。 “不可改变吗?”他试探着问。 “不可改变。”她说,“你尽快把档案弃过来吧。” 离开朴总办公室的时候,他有些迟疑,他想再看朴总一眼,想再和朴总说几句话,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跨出这道门,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朴总岂止是待他很好,简直是要把整个心都掏给他。他感到对不起朴总。朴总以为是他的目光在和她缠绵,或者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她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理一下头发。等他走了之后,她还会拿出镜子再照一照,再梳梳头,再抿一抿口红。她不会就这个样子见员工的。她根本没想到他走出门后就彻底消失了。从此,她再也没见到过他。临下班时王琳转过来一份鲁辉的辞职书。她想她还能挽留他,他不想升职也可以,并不是不可商量。 ------------ 第一百二十一章 121. 朴润姬打鲁辉的手机,传来的永远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第二天,当她想和他联系时,发现整个公司除了少数几个人知道他的手机号外,没有人能提供更多情况,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电话,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更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 他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 鲁辉离开公司之后,就直接回到他在北太平庄的住处。关上手机。他不会再去公司,也不会与公司里的任何人联系。就这样,他从公司里“消失”了。就这么简单。北京这么大,一个人“失踪”起来是如此容易,以至于只要把手机关了就行。 鲁辉就这样放弃了薪水可观的外企工作,为的是不去触及“过去”。确切地说,是不让别人去触及他的“过去”。 当然,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潇洒。 晚上,他失眠了。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独自躲起来舔自己的伤口。只有他自己知道伤口有多深,只有他自己知道血腥的味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腐败的气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疼。他不想伤害朴润姬,但他这种行为已经伤害了她。他不想伤害安琴,但他知道很难。他不想伤害自己,但他知道这由不得他。一切都取决于命运。 从来没有人因思考命运而变得快乐,鲁辉也一样。当他头脑中蹦出“命运”这个词时,他感到命运就像时间一样是生命的组成部分。命运此时就是他租住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就是房子中燠热的气体,就是在房间中飘浮的嗳昧光线,就是他头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 他想,命运还是致命的爱情。本来,爱情这玩意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可是安琴改变了他这种观念。 安琴,这个长辫子女人,让他意识到了生命原来可以是另外一种形态,不同于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形态,甚至也超出了他能够想象的生活形态。爱情给了他一个天堂。他有时在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安琴,而不是别的女孩?他知道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他摸出手机,要给安琴打电话。当他听到电话台小姐那圆润的声音时,他不支声了。从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看,此时是2:32,安琴一定在睡梦中。让她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到大街上去回电话吗?这是不是太自私了?那么留言怎么样?可是留什么呢?他想说:醒醒,宝贝儿,我马上过去。转念一想,这么晚在大街上行走——不,肯定是狂奔——遇到警察盘问可不妙,他对警察的戒备心理根深蒂固,于是他放弃了这一计划。他关了手机。 夜显得格外漫长。 这完全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这个夜晚正好是一年中最短的一个夜晚,想想看,这天是6月21日,夏至,可不是最短的一个夜晚吗?失眠不仅仅是睡不着觉,更重要的是要和头脑中类似梦魇的东西作斗争,头脑就像一个广阔的战场,交战双方或多方纠缠在一起,难辨你我,混乱不堪,这是很累的,也是很折磨人的。这样的状态,一分钟都会显得漫长。 不到五点,天就发白了。鲁辉从床上跳下来,洗把脸,便冲了出去。 早晨凉爽的空气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决定去见安琴。因为他听到了安琴梦中的呼唤。 还没到早班车的发车时间,于是他迈开双腿朝马甸跑去。 他像一个晨跑者。 如果观察仔细一点儿,又很容易将他与晨跑者区别开来,晨跑者毫无例外都穿的是运动鞋,而他穿的是皮凉鞋。再说了,晨跑者一般都很从容,而他看上去却像个被追赶的小偷。好在这时街上没有警察,否则说不定会引起警察的怀疑,有可能拦住他再三盘问,并最终将他带到局子里。 跑着跑着,他兴奋起来了,他感到自己正在远离“过去”,跑向“未来”。几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对新生活充满信心,对爱情充满信心,对曙光充满信心。 半小时后,当朝霞染红了东边的天空时,他叩响了安琴的门。安琴仿佛在门后等着他,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就被安琴拽进了房间。 “我刚才梦到你,梦到我在喊你,梦到你在往这儿跑。” 他很惊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安琴只穿着裤头和乳罩,无与伦比的身段如一捧火焰,照亮人的眼睛和欲望。照亮整个房间。 “我听到了。” “我爱你!”她说,尽管没有用“很”或“非常”这些副词来强调,但她清楚她的爱是无条件的。 “我爱你!”他说,这是他心中的誓言,他知道必要时他可以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誓言。 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时间马车刚刚被抽了一鞭子似的。 “该上班了。”安琴说。 “你走吧,我睡一会儿。” 鲁辉说。他被疲惫压倒了,身体像一段古城墙那样平静和沉重。 若是平常,安琴肯定会给主任打个电话,扯个谎,说要联系一个客户,上午就不用去上班了,然后心安理得地留下来陪鲁辉。可是今天不行,她必须出门,她不是要去售楼处,而是要到协和医院去。周母今天出院,昨天周常打电话过来,说是希望她过去帮帮忙。她答应了。 去协和医院的路上,安琴心情很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当她梦到鲁辉时,鲁辉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令她好一阵惊喜。在公交车上想到这些,她又羞愧又幸福,一丝遮掩不住的笑容像水纹一样从嘴角荡开。 周母出院也让她高兴,至少她不用再经常往医院跑了,她实在不喜欢医院里的那种味道,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各样的病菌、腐烂的气息、福尔马林的气味、绝望的眼神和深沉的叹息,等等,这些没有一样是她喜欢的。再者,她与周常之间的关系可以告一段落了。 至于房子嘛,他买不买无所谓的。周常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她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她只是装傻罢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把她和鲁辉的故事讲给他听,让他趁早死了那条心。如果没有机会,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过去算了。毕竟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无所谓开始,也就无所谓结束。 一踏进医院的大门,安琴心中一震,精神便有些恍惚。她头脑中闪现出鲁辉匆匆行走突然消失于人流中的背影。这个画面一闪即失,电光火石。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她不理解。潜意识中她已经感到有些事情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而且是重要的事情。这是心灵感应,在这一领域人类基本上还处于无知状态,于是便将之归结为偶然的巧合。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人们总是忽略此类现象。安琴也不例外。她想:会有什么事呢?鲁辉十有八九还在床上睡觉呢。她到病房时,周常去办出院手续了。她想帮着收拾一下东西,却发现已经没什么可收拾了。小保姆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我这来是帮的什么忙啊,她想,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来呢。老太太看出她有些心神不宁,她扶着老太太进电梯时,老太太问她有什么心事,她摇摇头。 老太太没再问。周常也看出她有些心神不宁。所以将母亲送回家,周常就以答谢为名,将安琴约到了孔乙己饭店。饭店门脸很小,稍不注意就看不到。里边装修得很是别致,门口陈列着《鲁迅全集》和部分鲁迅手稿的复印件,大厅里横放着一个倾斜的乌蓬船,桌凳都是老式的,服务员清一色都是老戏中跑堂的店小二装束。进到里边仿佛到了二三十年代的鲁镇。音乐也是古筝独奏《高山流水》。 “你有什么心事吧?”周常说。 安琴摇摇头。她确实没什么心事,只是有些许不安罢了。他们为什么都认为我有心事呢,莫非我脸上带有忧虑的表情? ------------ 第一百二十二章 122. 周常很快由饭店的名称谈起,谈到了文学,安琴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安琴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他扯到文学只不过为了掩饰他的窘迫,他越是夸夸其谈,说明他心里越虚。 其实,他的左手已暴露了他的心态,它像假寐的猫一样趴伏在桌子上,随时准备跃起、扑击,去抓住对面的另一只手。他的左手距她的右手只有一本书那么远。中间是空旷地带。 她等待他说出心里话,只是为了拒绝他。她不想在他们之间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她整个的心都在鲁辉身上,她不可能把心切一块给他,尽管他对她一往情深。爱情是不能分割的。她想把她和鲁辉的故事讲给他听,却又怕伤害他,此外,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此时,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非常不安,越来越不安。一种毫无来由的不祥感觉像片乌云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和周常说着话,可她实在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你给我挑一套房子吧。”周常说。 “可以啊。”她说。 “只要你中意就行。” “好啊。” 周常的暗示已是昭然若揭,可她却没听出弦外之音。岂止是没听出弦外之音,可以说周常的话统统没有经过她的大脑,话语好像是从嘴巴到嘴巴之间在交流,如果你此时问她刚才周常说的什么,她会一脸茫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你在听吗?”周常突然问道。 “啊?”她说。 她突然站起来要走。她不能再多呆一分钟,多呆一分钟她会发疯的。她精神恍惚,神志不清。她的心是如此“不安”,以至于让她感到疼痛。 “我得走了。”她说。 “有事吗?”周常感到吃惊。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摇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她的思想已经在另外的时空了。思想与肉体分离,一方面她感到现实的不真实,另一方面她又感到未来的虚无缥缈。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匆匆往家赶。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会固执地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仅别人看起来莫名起妙,他(她)自己也认为莫名其妙。并非他(她)要故意对抗理智,而是他(她)身体内部有一个声音,这声音虽暧昧不清,却很有权威。他(她)觉得应该听从这声音的指引。生活的奥秘往往就隐藏在这暖昧的声音中。 她越来越感到“不安”。 “不安”已经弥漫到空气中了,空气因而变得压抑、沉闷,然而这压抑和沉闷中却蕴藏着变化。公交车不安地抖动着,树和房屋不安地沉默着,行人不安地行走着。透过公交车的车窗,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是不安的。 但愿“不安”仅仅来自于天气的变化,她想,哪怕淋一场雨呢。果然,她在北太平庄下车时,一片云彩迎面飞来,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砸下来,行人像被轰赶的鸭子想擦着地面飞起来。她不跑,尽管雨点打得她面颊生疼。她真想哭一场,她也说不清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不安而产生了这样一种冲动。雨落在脸上很像泪水。眼泪流出来也很像雨水。她感到既痛苦又舒畅,心就像一块干旱的土地被雨水抽打着一样。哦,生活呀,千万别欺骗我!她不安的心仿佛一下子瞥到了生活的底牌,不由自主向上苍发出了吁求。 雨很快停了。 她也淋湿了。 到家后,她没发现房间里有什么异样。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其他东西也都井然有序。鲁辉可能上班去了,她想。 她换上一件蓝底素百合花的连衣裙,用毛巾把头发搓了又搓,搓得差不多半干了,用一个小手绢在脑后松松地扎一下。 她出门给鲁辉打电话。 鲁辉的手机没开。 没什么,他说不定正在忙着,不愿别人打扰;她想,等他下班时再打吧。 等到他下班时,她又打他手机,还是没开机。这时她也没有多想,她想他大概忘记开手机了。 晚上,“不安”又回来了。其实“不安”根本没有离开过她,只是那场雨稍稍缓解了她的“不安”而已。 爱情就是痛苦,她想。 当电话机猝然响起时,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般,这是一只幸福的手,然而攥得她疼痛。 他终于有音信啦!她想。 的确,是鲁辉打来的电话,他的留言是: 我爱你。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要找我。鲁辉。 她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不明白鲁辉是什么意思。其实,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她可以相信天崩地裂,她可以相信海枯石烂,她可以相信六月飞雪,她可以相信哥德巴赫猜想,她惟独不能相信鲁辉又一次失踪了。 她疯狂地拨打鲁辉的手机,可是她一次也没拨通过。 “鲁辉——” 她睡梦中也在呼唤他。与其说是睡梦中,不如说是打盹时。因为她整夜失眠,像釜底游鱼一样被煎熬着。痛苦无法言说。她在暗夜里把心掏出来,嚼嚼,再咽下去。这是怎样的痛苦啊! “鲁辉——” 煎鸡蛋时,她在心里呼唤着,于是鸡蛋煎糊了。 “鲁辉——” 坐车时她在心里呼唤着,于是她坐过站了。 “鲁辉——” 思念时她在心里呼唤着,于是思念变成了一把钝刀子。 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他住哪儿。 她问过他吗? 问过,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怎能连这样的问题都不问呢。 他是怎样回答的呢? 他好像根本没有回答。他巧妙地将话题岔到了别处,滔滔不绝地谈起别的问题,直到她忘了最初的问题为止。 如今她才意识到他是不愿把他的住处告诉她。 他为什么不愿说出他的住处呢? 这是个谜。 正如他不愿谈他的“过去”一样。此时,她想起她提出让他谈谈“过去”时,他的沉默、惶恐、生硬。他说他没有过去。那时她想到的是他可能受过伤害,他不愿回首。现在看来并非那么简单。想到这里,她感到可怕。她的感觉如同在黑暗中行走,突然一道闪电,她看到了眼前裂开的深渊,心中是既惊悚又惶惑,既幸运又后怕。她有些头晕。深渊代表什么呢?一场阴谋,抑或一块心病? 她站在深渊边缘。 她恐惧。 她无所适从。 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往往既愚蠢又坚定,谁也说不清是愚蠢导致了坚定,还是坚定使其显得愚蠢。 安琴冷静下来之后,决定要找到鲁辉。哪怕为此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她也再所不辞。如果他在地狱的最底一层,那我就追到那里;她这样想,也准备这样做。 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对鲁辉的怀疑日甚一日。他是一个强盗?骗子?杀人者?逃犯?等等。要不他为什么不愿谈论“过去”呢?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住处呢?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眼睛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可鲁辉那双眼睛却深不可测,像深渊一样让人看了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记得有一次她看着他的眼睛想,我永远也不能够了解这个人,他太复杂了。正是因为不了解,她才爱他爱得这么深,才爱得无法自拔不可救药。 爱情没有理性可言。她头脑中也曾闪过上当受骗的念头,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立即被另外一个霸道的声音压下去了:我心甘情愿! 如果他是罪犯,我救赎他。 如果他曾经是个卑鄙的人,我原谅他。 可看爱情的力量多么巨大。 至少安琴是相信爱情的,她相信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这种想法让她心中充满了高尚的情怀,这种情怀更坚定了她寻找鲁辉的信心。 爱情就是自我牺牲,她想。 许多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痛苦一阵,愤怒一阵,诅咒一阵,然后自我安慰,竭力忘掉那个负心人。可她不。她要找到他。她要拯救他。对她来说,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她首先要确定他还活着。 她与交通事故中心联系,得知近几日没有恶*通事故,只有两起刮擦,三起追尾,四个人受了轻伤。没有人员死亡。 她又与公安局联系,得知近几日没有人员被杀或被劫持,当然小偷小摸什么时候也根绝不了。 她准备放电话时,对方问她:“你要报案吗?” “不!”她说,“我自己找。” 他活着。 坚定的信念会给人带来灵感。她记得鲁辉告诉过她他供职的公司,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她应该尝试寻找这家公司。该死的是,她记不起公司的名称了。好在她还记得公司是生产除草剂的,此其一;其二,这是一家韩国公司。有了这两条就足够了。 当她终于找到町公司时,她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没有骗我。没有骗我,”她说。 “什么?”电话听筒里传来表示诧异的声音。 “他没有骗我。”她想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觉得这样说好像告诉别人她曾经怀疑过他的诚实似的,她不想让别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尤其不想让鲁辉的同事产生这样的印象。 “那又怎么样?” “什么那又怎么样,我要去找他。”她以为他正在上班。 “找谁?” “鲁辉。” “他已经辞职了。” “你说什么?” “鲁辉已经辞职了。” “这不可能。”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对方的潜台词是:既然不信任我,就拜拜了你呐。或者是:神经病! “别别,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2l号。” 公司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天晚上她接到一个韩国女人的电话,这个女人说要和她谈谈鲁辉。 她们在国际展览中心对面的圣心茶社见面。 “我叫朴润姬。” “我叫安琴。” 安琴始终没将朴润姬与肌公司老板联系起来。朴润姬个子不高,穿着也较随意,看上去像一个初到中国旅游的韩国大学生。朴润姬没说出自己的老板身分,只说她和鲁辉是同事。安琴对她的身分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她与鲁辉的关系。这个女人的出现更让她感到鲁辉的神秘。她们也许在心中都对对方抱有一些敌意,但谈话却出乎意料地坦率。 一开始朴润姬就说她也在寻找鲁辉,她并不掩饰她对鲁辉的好感。而安琴则强调了鲁辉是她的男朋友,她甚至向朴润姬暗示了他们的“那种”关系。朴润姬没有理解安琴说的“那种”关系到底是哪种关系,安琴索性直接告诉她:“我们住在了一起。”朴润姬没有表现出惊讶,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随后她们的谈话就越来越融洽了。两人均有收获。朴润姬从安琴口中知道了鲁辉辞职后的一些行踪,也就是说22号安琴还见到过鲁辉。如果她那时认识安琴,她就能找到鲁辉。可见她认为鲁辉失踪的时候,鲁辉并没失踪,只是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而已。安琴得知鲁辉在失踪的前一天从公司里辞职的消息很惊讶,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为什么?” “因为升职。” “升职?” “是的,公司要提拔他——当部门经理,于是,他辞职了。” “不可理解。” “我们也不理解。” 谈到这里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并不是要利用这沉默再作一次理解的努力,而是让沉默来强调她们的不理解。 安琴分析,鲁辉失踪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要么是遇到突发事件。此前她倾向于后一种可能,因为在鲁辉失踪前她没发现任何征兆。至于生活中出现了什么突发事件,她无从想象,因为任何想象都不可避免地将她引向恐惧;她甚至想,只要他很好地活着,他怎么伤害我我都能原谅。她想对他说,我爱你,我原谅你的不辞而别。她可以承担所有的痛苦,只要他幸福。如今,她倾向于前者。这让她感到更为恐怖。鲁辉头天从公司里失踪,第二天从她这儿失踪,其间难道没有联系?如果有联系,联系是什么?鲁辉,太不可思议了。 她们都不愿把鲁辉看作一个骗子,尽管鲁辉的行为让她们不理解。毫无疑问,她们不了解鲁辉,可这有什么关系?她们一点儿都不怀疑她们的直觉,直觉告诉她们鲁辉是一个正直、善良、能干、稳重、乐观 的人。 她们啜着西湖龙井,在柔和得有些暖昧的光线中 互相打量着,这时她们才开始真正地认识对方。 “你是—个外表很冷,心里着火的女人。”朴润姬说。 安琴点点头,说:“我心里真的着了火,而且是扑不灭的那种火。” “火很大吗?” “能烧着天。” 朴润姬笑了,她大概想到了通天的火焰。 安琴没笑,她即使在说着过分夸张的比喻时也是认真的。安琴本来是准备藐视面前这个女人的,因为在她身上看不出多么女性的魅力,但偶然瞥到朴润姬眼中的一束光芒,让她改变了态度。眼中能闪烁如此光芒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她想,她是一个追求理想的人。 “鲁辉应该感到幸福。”朴润姬豁达地说。 “他会的。”安琴颇为自信地说。 ------------ 第一百二十三章 123. 鲁辉从安琴的房间里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留恋,对房间、房间中的气味和房间中发生的一切的留恋。天气闷热,院中无人,两只叫不上来名的长尾巴鸟在树上啾啾呜叫,嬉闹一阵飞走了。一对幸福的鸟,鲁辉想,它们飞向何方呢?据说鸟儿知道哪里是真正的乐园,因为它们视野开阔;再者,鸟儿距离天堂也比人类距离天堂要近得多。看着鸟儿像两条彩线消失在灰暗的有些压抑的空中,鲁辉心生羡慕,作一只鸟儿多好啊,鸟儿永远是飞向未来的。 鸟儿没有过去,至少鲁辉是这样看的。 出了院子,鲁辉有一点儿迷惘,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已辞了工作,他不会再回到公司里去了。想到工作,他便又想到朴润姬,想到她厚厚的既柔软又灼热的嘴唇,还有她那双喷火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如果一个人胆敢凝视一分钟,他不被点燃才怪呢。对不起啊,朴小姐,我不能爱你。他始终认为离开公司是明智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如此。朴小姐会怎么想呢?她会认为我是一个谜,一个很难猜透的谜。让她去猜吧,他想,她永远也找不到谜底。他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残酷,可转念一想,事实并非如此,导致他离开公司的主要原因是公司要求他提交档案,也就是说,公司要考察他的“过去”,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至于他与朴小姐之间的那一点儿感情戏,倒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没动情,而且以后也不会动情。自从爱上安琴之后,他对来自别的女人的爱情就具有了免疫力。 鲁辉走出马甸西街,还没确定往哪儿去。他在报刊亭前站一会儿,看了看那些时尚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什么也没买。报刊亭里坐着的妇女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也许就是这一小会儿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突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宁。他想这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天气太热了,而且也太闷了,空气一点也不流动,呼出的气体又被重新吸人肺里,如此循环着,让人觉着氧气越来越稀薄。走动起来可能会好些。他往前走,他决定回去,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有些难受。 他感到不安。 他像一头进入猎人射程范围的兽一样,本能地感到不安。 他浑身冒汗。 经过北太平庄地下通道出口时,他听到有人喊:阿明—— 这不可能。他继续往前走。 现实有时比梦境更可怕,尤其是在出现某种幻觉时。比如现在,他仿佛听到有人喊阿明,尽管他认为自己已经与阿明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听到这个名字,他还是哆嗦了一下。 “阿明——” 他又听到一声。 他想拔腿就跑,跑得让这个声音追不上他。此时他又想起了安琴院中那两只长尾巴鸟,它们已经朝着未来飞走了。他也想跑向未来,跑向属于“鲁辉”的未来。但他知道跑是没用的。 “阿明——” 这次他的手被抓住了。他不得不站住。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瘦瘦的汉子,中等个子,瓦刀脸,小眼睛,说话地方口音很重。 “你认错人了。”鲁辉说。 “扒了皮我也能认出你。”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说出的话也不容置疑。 每个生命都面临着许多偶然性。生活就是这样。许多时候偶然性即命运。鲁辉如果不在报刊亭前站那么一小会儿,他就会与这个抓住他手的男人错过。要知道在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两个人邂逅的机率是多么小啊,可以说几近于零。那样,我们的故事就会朝另外的方向发展。 “我不叫阿明。”鲁辉说,他试图挣脱那只手,可是没有成功。 “锝。”那人说,“我们为什么不找个凉快的地方坐会儿。” 于是他们来到了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餐厅。这是鲁辉与安琴第一次吃饭的地方。 “还是这里边凉快。”那人说。 “来点儿什么?” “我没吃早饭。” “我也一样。” 鲁辉要了两份快餐。 他们面对面坐着,一边吃汉堡包,一边用吸管啜饮加冰的可乐。餐厅里人不是很多,因为还不到十点半,不是用餐时间。他们周围没人,他们可以小声交谈,不用担心有人听去他们的谈话。也许他们都饿了,他们各自专心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快餐,吃得很严肃,不说话。这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吧唧吧唧,他们互相能听到对方咀嚼的声音。 吃完汉堡包和薯条,可乐还剩一些,因为纸杯里还有许多冰还没融化。他们端起纸杯,搅着冰块,慢慢地饮。这时他们才互相打量对方。 他们已经有三年没见面了。三年时间说漫长也很漫长,说短暂也很短暂。对鲁辉来说,这是足够漫长的一个过程,因为在此期间,他完全由阿明变成了鲁辉。起初,只是换一个名字,这很简单。后来,鲁辉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也就是说鲁辉不再仅仅是一个化名,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一个与阿明没有任何联系的人了,这却不易。 鲁辉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天突然看到万物透明发光的情景,那一刻他仿佛得到了神启,他意识到生命还可以是另外一种形态,或者说生命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形态,他感到了生命的大欣悦,他把那天作为自己的生日。那时他感到体内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完全陌生,但他清楚这力量完全属于他,现在这股力量好像很弱了,仿佛被时间消耗掉了一般。他有些担心。而三年时间对于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来说,却是短暂的。这个人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三年前的模样,没胖也没瘦。对鲁辉来说,这个人“扒了皮他也认识”,要知道三年前他们几乎是割头换颈的朋友,曾经一起“出生人死”。 让鲁辉备感痛苦的是,他无法忘记过去。 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与阿明割断了联系。 有两个灵魂——阿明和鲁辉——在争夺着同一个躯体。 他认为自己是鲁辉,可在对面这个人眼中他却是阿明。 其实对面这个人的目光很复杂,既坚定又怀疑,既凶狠又怯懦。 “你还好吧?” 鲁辉问道。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声音和腔调这么陌生,不像是他的,倒像是阿明的。这话也应该是阿明问的。“还好。”那个人说。 他们又滋滋滋地吸可乐,没有别的话。 鲁辉托着脑袋,像只呆鸟。 从麦当劳餐厅出来,那人提出到鲁辉住的地方去看看,鲁辉没有异议。鲁辉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住在什么地方,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安琴。也就是说,在北京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由此可见,他给予了那人以怎样的待遇啊。 在路上,鲁辉想他该换窝了。 但他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向这个昔日的朋友解释自己的变化。 下车后,那人提议买点熟食,这样他们中午就不用再出来了。于是,鲁辉买了四个囟猪脚、二斤囟羊头、二斤熟牛肉、一根口条,外加一箱燕京啤酒。 鲁辉抱着啤酒箱子,那人拎着熟食,上了楼,来到鲁辉租住的一室一厅的住房。房间里非常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还有一个小木凳和一个小茶几,别的好像就没什么了。如果真要说漏掉了什么的话,那也只是漏掉了墙角的一堆书而已。至于冰箱、电视机、洗衣机这类现代家庭必备的物件在此则一概不见踪影。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隐居的穷困潦倒的作家的居室,或者一个随时准备搬家的北漂写作者的居室。当然,那些北漂写作者多半会有一台二手电脑,即使吃上顿没下顿。 进了屋,磕上门,那人先巡视一圈,然后歪着头用质疑的眼光看着鲁辉。 “你——就住这儿?” 鲁辉打开电扇,“晤”了一声,进到厨房去洗手。 “太穷酸了吧?” 鲁辉听出他话中有话,便没有接腔。 鲁辉从厨房出来,那人已将熟食放到了小茶几上。电扇在头顶嘎吱嘎吱转动起来了,稍稍送来些凉爽。现在他们面对面,他们都清楚在他们之间有一些东西是必须谈开的。结不解自己不会开。 “阿虫——”鲁辉终于喊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但愿自己能够永远忘掉这个名字。 “你不是不认识我吗?” “我没说过不认识你,我说的是你认错人了。” “不一样吗?” “不一样。”鲁辉指指凳子,让阿虫坐,阿虫不坐,他们都站在电扇下凉快。“我没说过不认识你,因为你还是你,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我说的是你认错人了,因为你叫我阿明,可我已经不是阿明了,我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你不认识,怎么说呢——”鲁辉仰起头看着旋转的电扇,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解释,因为这几乎是一个无法解释清楚的问题。 “得。” “人是可以变的,甚至可以变得很彻底,”鲁辉说,“我指的不是相貌,而是一个人的里边,一个人的心,”他捣捣自己的胸膛,“这儿!” “得。” “我不想过以前那种生活,我想换一种活法。” “得。” “你不会明白的,如果我们对生活的看法改变了,我们就会看到新的道路。” “得。”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得。” “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地活着呢?” “得得得。”阿虫说,“我倒是想好好地活着,像有钱的当官的一样,一顿饭一头牛,屁股下坐幢楼,白天人五人六,晚上搂搂小姐,可是行吗?” “不一定非得那样活着才叫——” “得。我们有什么资本?我们凭什么?如果——” “不,我们应该找到属于我们的位置,我们——” “得得。我看不到有哪个位置是留给我们的,我们命中注定要刀尖上行走,要——” “不,还有另外的——” “得得得。”阿虫摆摆手说,“我们不谈这些,说说那笔钱吧。” “什么钱?” “别装蒜了,还能有什么钱。” “你是说——” “是啊!” 然而,那笔钱当时就没有了。 他们——阿明、阿虫和老大——抢银行是个中午。这是三年前的事。具体日期是7月18日,后来这件案子就被称为“718抢劫案”。 那天的日头真毒,地上就像下火了一般,沥青路面被烤化了,水泥街道像烙铁,没有一丝风,空气又潮又黏,整个武汉三镇像罩得很严实的蒸笼。街上的人都被蒸发了,那些暂时还没有蒸发掉的人也已经被烤炙得失了魂魄,一个个幽灵般在空气中游走。蝉在高声呜叫。整个世界都仿佛在熔化,那些坚硬的建筑物正在失去棱角,正在塌软、收缩,正在化为液体。所有的空调都在高速运转着,满世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很理想的日子。 ------------ 第一百二十四章 124. 突然大祸临头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对生还有着强烈的留 恋。他们不想死。正是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得他们发现了储蓄所的后门。这是一个三层小楼,卫生间在后边,是利用楼梯间剩余的空间建造的。卫生间归银行员工使用。由于银行只租了一层,便无法将卫生间封闭在储蓄所内,因为卫生间和楼梯是连在一起的,而楼是归二楼和三楼使用的。楼上的房客出入又不能穿越储蓄所(这成何体统),所心房东就在一楼的山墙上挖了一个侧门,供楼上的人出入。 侧门正对着菜市场。他们本来想劫持银行员工和警察对峙的,现在既然发现了这个侧门,就没必要和警察硬碰硬地干了。 他们将保安和两个女职员封上嘴捆上手脚之后,警察已经封锁了前门。他们打开通往卫生间和楼梯间的后门,将自制的短枪藏在报纸内(和来时一样),拎着鱼皮袋,若无其事地从侧门走出来。进入警察的视线和射程内。警察没发现他们的腿在发抖。其中一个警察还朝他们摆手,叫道:“无关人员快走开,快走开!” 于是他们进入了菜市场。如果阿虫没有因为害怕突然跑起来的话,他们会很平安地脱离危险。阿虫的逃跑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一个警察让他们站住。 “站住,别跑!” 阿明和老大也拔腿狂奔。警察越是在后边喊,他们越是跑得快。这时警察才怀疑到他们可能就是劫匪,但是又不能肯定,于是分出三个警察来追他们,其他警察仍然封锁储蓄所。本来鱼皮袋是老大在拿着,老大看后边追得紧,就将鱼皮袋塞给了阿明。阿明就拎着鱼皮袋跑。 跑着跑着,阿明发现只剩他一个人了,阿虫和老大在十字口折进另两条街道。警察却不分散,三个警察只追阿明。 在太阳的火光中阿明奔跑着。 在梦境似的街道上阿明奔跑着。 在命运的可怕幻觉中阿明奔跑着。 在生与死的边缘阿明奔跑着。 他奔跑着,感到心堵在嗓子眼,呼吸困难;感到腿像灌满了铅,沉重无比;感到被禁锢的灵魂想飞出肉体的痛苦。巨大的痛苦甚至盖过了巨大的懊悔。此前他把生与死看得很轻,此时他却强烈地希望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地活下去,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他意识到钱是祸根,如果他没有接过袋子,也许警察就不会追他。此时,出于报复和仇恨(报复什么仇恨什么呢,很可能正是金钱本身),他将钱一把把地掏出来,撒向空中。花花绿绿的票子在阳光中上下翻飞,闪闪发光,如一群从魔术师手中神奇般地飞出来的蝴蝶。 那些躲在两边棚子里的卖菜人和买菜人觉得街上有些异常,都引颈张望。他们不期待什么,也不关心什么,只是看热闹。他们看到阿明在跑,看到警察在追。这场面颇像电影中的镜头,紧张,刺激,又饶有趣味。是小伙子跑得快,还是警察跑得快呢?他们发着议论,各自做出判断,并希望事实能验证自己的判断。他们目不交睫地看着,不愿错过哪怕最微小的细节。突然看到空中有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像烟花一样炸开,像蝴蝶一样飞舞,炫耀般地闪烁着骄傲的光芒,他们很是吃惊。当看清那飘飞着的是些什么东西时,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到大街上,扑向那些钞票,又是叫,又是喊,又是争,又是抢,那股兴奋劲就甭提了,简直像是在过狂欢节。 阿明看到场面这等热闹,忽然生出很虚妄的感觉,仿佛此时他就是上帝,他带给人们快乐,带给人们金钱,带给人们疯狂。他加快撒钱的动作,陶醉其中,几乎忘了他这样做的目的。他看不到警察了。他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那些兴奋的脸。那些舞动的手。那些张大的嘴巴。街道喧嚣异常,他却感到失聪般的寂静。 接着他好像失去了知觉,不,应该说是失去了记忆,因为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如何逃出那条街的,他又是如何彻底摆脱警察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也不记得了,那就是:钱。撒钱的情景他知道,可他不知道钱撒完了没有,如果撒完的话,钱袋呢?如果没撒完的话,钱袋呢?钱袋哪儿去了,是被他扔了,还是被别人抢去了?他毫无印象。 他能记得的是,他搭出租车来到了火车站,随便跳上一辆即将离站的火车,告别了武汉。此后他再也没有踏上过这个城市的土地。 此后他再也没有老大与阿虫的消息。 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鲁辉向阿虫解释那笔钱当时就没有了。阿虫将信将疑。 鲁辉觉得“过去”是属于阿明的,而他与阿明早就没什么联系了。他是一个新人。是的,一个新人。一个没有“过去”的新人。 他不想拥有“过去”。 阿虫的出现让他非常尴尬。阿虫毫无疑问是属于“过去”的,按说他与阿虫不应该交往,可事实是他无法摆脱阿虫。他甚至无法向阿虫解释清楚:他现在是鲁辉,而不是阿明,鲁辉与阿明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人,而不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两个名字而已。 阿虫让他意识到他与“过去”的联系并没有剪断。 中午他们喝了很多啤酒。鲁辉想解释清楚他不是阿明。 阿虫也喝得差不多了,不断地打酒嗝,他突然拎起一个空酒瓶敲在茶几上,想将酒瓶敲为两段,可是酒瓶很结实,他没有敲碎,于是他拿着空酒瓶指着鲁辉,声嘶力竭地叫道: “阿明,我算看透你了,你他妈算什么朋友?我和老大当初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个白眼狼。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阿明,是什么狗屁鲁辉,你有种你去给老大这样说,去给老大这样说呀!” 鲁辉吃了一惊。他想,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他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还保持着清醒。他站起来说: “我会给老大说的,我会给老大说的。” “呸!你也配?”阿虫把空酒瓶狠狠地摔在水泥地板上,酒瓶碎裂,玻璃片四处进溅。 他们话不投机。 不要说阿虫是阿明的朋友,就是阿明出现,鲁辉和他也会话不投机的。 阿虫后来喝醉了,居然趴到茶几上哭起来,仿佛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突然见到亲人,不哭不足以宣泄心中的委屈似的。这时他早分不清他今天邂逅的是鲁辉还是阿明了,其实一开始他就没分清,而且始终没有分清。 阿虫边哭边诉说着这几年的惶恐不安和经历的种种磨难。他说他连一只老鼠都不如,连一条丧家狗都不如,连一只蛆都不如。他说这种逃亡的日子其实比坐牢都难受,坐牢至少心里是踏实的,不用每天、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他说他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就像生长在阴沟中的一蓬野草。 阿虫说自从找到老大他才又活得像个人。 鲁辉问他是怎样找到老大的,他说: “我能闻到他的气味。” 鲁辉本来一直忍着没有问老大的情况,他认为他不应该问,因为他是鲁辉,不是阿明。可他终于还是问了。这时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鲁辉呢还是阿明。他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陌生的腔调。 “老大咋样?”鲁辉问。 “管你什么事?你这个奸细,你想去告发是不是?你,你,你——” 他不与这个酒疯子计较。他也不想知道老大更多的情况。他更不想让他们知道他这几年的生活情况。当初抢银行时他们有着单纯的理想,他们指望一次行动一劳永逸地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 老大的理想是做生意,阿虫是娶媳妇,他是读书。如果抢银行成功,老大将成为著名企业家,阿虫将成为天下最幸福的新郎,阿明则会成为名牌学校的大学生。可惜,时运不济,抢银行以失败告终,阿虫自然没娶到媳妇,老大的情况虽不清楚,但估计也不没做成企业家。至于他嘛,由于自己精明大胆,加上冒险精神,以及幸运女神的眷顾,应该说是实现了理想。他曾在北大混了一年,读了不少书,也算是圆了一点儿大学梦;他的这段生活被一位写作者写成了一部书,名叫《隐蔽手记》,只有他能在这本书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别人大概是看不出来的;他知道这是作者依据他遗失的一本日记撰写的(至于日记是怎样到作者手中的,他不得而知),他很佩服作者的想象力,你给他一截绳子,他就能牵出一头大象来;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费里尼有本书叫《我是说谎者》,书名一下子揭开了这个行当的谜底;作家和电影导演没什么两样,也是:说谎者。作者关于北大的描写是否真实,应该由北大去评判;关于我的描写,我最有发言权,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基本上都是谎言。其实所有小说都是谎言。我喜欢那本充满谎言的书,因为谁也不会去认真对待书里所讲的故事,更不会从那上面寻找关于我的线索;我没必要为这本书忐忑不安。有一段时间我还为环球视业公司撰写过“心情电视”脚本,写好后,我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主编,几个短片都拍摄出来并播放很长时间了,整个公司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分,也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他们不知道该把报酬寄到哪儿,因为他们只知道我的e一栅l,既不知道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我的地址。为了隐瞒身分,领报酬还真让我费了一番周折。再后来,我就进了那家韩国公司,又在北师大听关于卡耐基的讲座,然后就遇上了安琴…… 一想到安琴,鲁辉的心就痛。 以前他是个个人主义者,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他认为对自己有利的就干,对自己无利的则回避。现在他成了一个可笑的利他主义者了,行动之前他要考虑此事对安琴是否有利,并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行动。但爱情往往使他失去理智。 爱情使人变得盲目。 他知道这种盲目会带来危险,但爱情使他不计后果。 这个燠热的下午,窗外没有阳光,天空好像压得很低,看上去像生病了一般。室内,电扇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四五只苍蝇围绕着小茶几上的啤酒残液和吃剩的熟食和骨头烦躁地飞来飞去。阿虫趴在茶几上睡着了,苍蝇免不了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兴起,在他嘴角和面颊上寻找着什么。 鲁辉因胃里灌满了啤酒,感到沉重、兴奋和疲惫,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始终一片茫然。 他有一种冲动,想立即走出房间,再不回来。让阿虫在这儿睡去吧,睡醒了他该到哪儿到哪儿,都与他无关。阿虫也不可能再找到他。他会再换一个名字,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也不与安琴联系。 他做不到。 他爱安琴,这种爱已经变得比生命更为重要了。 他厌恶自己的过去,他将这种厌恶发展成为拒绝。拒绝去想,拒绝去回忆,拒绝与过去有联系的人和事。他不可能再变回阿明。那个“辣手阿明”已经不存在了。那时他们三个桃园结义,老大给自己起的外号是“血腥老大”,他为自己起的外号是“辣手阿明”,阿虫为自己起的外号是“毒蛇阿虫”。他们因自己可怕的外号而得意和自豪。那时他们很幼稚,以为可怕的外号能够掩饰心中的胆怯,能够帮助他们成就大事业。后来,他们认为只有抢银行这样的行为才能配得上他们的外号。那就干吧!于是他们抢了银行,于是他们的世界变了。 ------------ 第一百二十五章 125. 鲁辉在北大旁听过法律课,知道持械抢银行不被判死刑,也要判无期徒刑。也就是说,一旦落人警察手中,这辈子就完了。 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变成另一个人,譬如他,就由阿明变成了鲁辉。这就要求割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他们三个伙计更是老死不能往来。 如果他是阿明,他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安全干掉阿虫。 可他现在是鲁辉,而鲁辉没有这样的“辣手”。 算他幸运。 晚上。 鲁辉打开手机,拨通电话台,给安琴留言: 我爱你。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要找我。鲁辉。 留言后他随即关了手机,任何人别想通过手机找到他。他很清楚他这样做对安琴是很残酷的,甚至过于残酷了。可他别无选择。他无法向安琴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更不想把她搅人其中。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决定去见老大了,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过去做个了断。 夜里,一个黑影闯进房间,由于光线太暗,鲁辉看不清闯人者的面孔,他以为是阿虫。别的还会是谁呢?他说,阿虫,你想干吗?难道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候下软蛋的家伙如今出息了,敢于向他下手了。闯入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在向他逼近。阿虫,你——。那黑影突然叫一声:是我!纵身向他扑来,动作敏捷得像一头猝然向梅花鹿发起袭击的豹。他听出那声音好熟悉好熟悉,但却不是阿虫的声音,阿虫的声音像豺狗叫一样又干又尖,那声音却有些浑厚,还带着梦幻般的音调。他来不及在脑海里搜索,黑影已经扑到身上。他本能地伸手推拒,却落了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叫还没叫出来,便看到两只贼亮的眼睛像火苗一样在眼前一闪,接着他看到了一张呲着白牙的大嘴,这决不是人的嘴,而是兽类的嘴,这张嘴向他面门咬来,仿佛要将他的整个头颅一口吞下。他张大嘴,却叫不出来。他惊骇异常,灵魂出窍。更让他惊悚的是,黑影消失不见了,如同进入他的身体里藏了起来…… 他从半睡半醒中猛然醒来,摆脱可怕的梦魇,兀自惊魂不定。房间里一片白光,黑影幢幢。旋即一切如常,恢复了昏暗的状态。他打开灯,看到电扇在呼呼转动。他的有些迷离的目光还在屋里搜索,好像那黑影藏在某个角落里似的。他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池里爬上来一般。 他来到客厅里。阿虫睡在凉席上,凉席铺在地板上。阿虫还是他帮他放倒时的姿势。电扇在呼呼地转,墙上没贴牢的年历像鸟翅膀一样在拍打着,年历上的电影女明星据说已经四十二岁了,那股风骚劲已不再能撩得人心猿意马了。 他这才确信刚才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他到卫生间冲澡。太阳能很好用,即使到这时候水还是热的。 热水冲着皮肤,让他越来越回到了现实中。 梦不会是毫无意义的,那么这个梦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他想,是心灵焦虑的反映呢,还是有所预兆? 一个人在歧路徘徊时,是不会忽略这样的噩梦的。 他想到那浑厚的带着梦幻般音调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熟悉呢?熟悉得让他觉得可怕。当他意识到那是阿明的声音时,他哆嗦了一下。随即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身体内说话: “看看我的胎记吧!” 他吓了一跳。他把脊梁对着镜子,头向后用力扭过去,从镜子反光里赫然看到脊背正中有一个黑色的蝴蝶形胎记。 他体内的声音又说话了: “那是我的胎记!” 这是阿明的胎记。他知道阿明有一块这样的胎记。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块这样的胎记。 他头抵着墙,感到生活是如此严峻,而他又是如此地困惑。 阿虫酒醒后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说他不记得喝醉酒后都说了些什么,如果有什么欠妥的话,他请求阿明——在阿虫眼中他永远是阿明——原谅。“你知道我是个粗人,”他说,“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阿虫的彬彬有礼让鲁辉觉得别拗。更让鲁辉想不到的是,阿虫竟然在为他着想,他说: “我们见面的事,我不会给老大说的,否则你会有麻烦的。那笔钱的事,我信你的,你放心。我从这个门出去之后,我就从没见过你,你也从没见过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想作谁就作谁。” 鲁辉应该感动的,可他就是感动不起来。可能是因为阿虫的声音——,他这样想。 “你的情我领了,”鲁辉说,“不过你还是带我去见老大吧。” “他会杀了你的!” “他得听我解释。”鲁辉说。 “不,我不带你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笔钱还在。” “正因为那笔钱不在了,我才要去见老大。” “不,我不能这样做。” “这不关你的事。” “你最好别去!” “我得去!” 鲁辉其实不用去见老大,凭他的智慧他完全能够摆脱阿虫,重新隐匿起来。可是凭着天生的灵敏嗅觉,他闻到了空气中氤氲的危险气息。直觉告诉他:迎上去!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和血液中流淌着的骄傲也要求他这样做。那就这样做吧。毫无理智可言。 鲁辉平常是警惕的。可今天他放松了警惕,上了阿虫的圈套。人都是脆弱的,当一个人处处为你着想时,你就会抑制自己的怀疑,觉得这是不道德的,然后把自己变成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鲁辉应该明白,阿虫如果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高尚,阿虫就不是阿虫了。 阿虫之所以那样说,目的是为了稳住鲁辉。阿虫夜里就已经酒醒了,他到阳台上给老大拨手机,一直没拨通。鲁辉对那笔钱的解释,他将信将疑,但他知道老大是不会轻易相信的。他们在一起时不止一次地谈起过那笔钱,仿佛那是一笔由朋友替他们暂时保存着的现成的财富。如今突然没了,他们怎么能够接受呢。你骗了我,你能骗得了老大吗?阿虫想,只要稳住他,老大会有办法的。他即使告别鲁辉,他也不会就此离开,而是要在附近跟踪他,直到老大到来为止。他没想到鲁辉自己会提出要去见老大,他心中窃喜,又怕其中有诈,就反复试探他,他想这家伙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否则他怎么会自动去见老大呢。 “好吧,”阿虫装作很无奈地说,“这就走吗?” “等等,”鲁辉在屋里转了一圈,好像有些眷恋,这是怎么了,以前他搬过无数次家,他从来没有眷恋过哪个地方?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放弃的,那些衣服,日常用品,等等,甚至连他喜爱的书籍,他也可以放弃,因为这些都可以再买到。但是,且慢,他知道是什么让他着恋了,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情愫,一种爱;是的,一种爱,正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心中的爱情像一朵开放的花释放出了纯洁的芳香。还有他的甜蜜的感觉从梦中流溢出来,弥漫了这个空间。生活啊,他在这儿发现了生活,一种人的生活,一种爱的生活。尽管安琴没来过这儿,他仍然感到这儿到处弥漫着安琴迷人的气息和窈窕的身影。哪怕仅仅是幻觉,他也感到亲切。 鲁辉的神态像是在梦游。 他简单地将几件衣服、毛巾、牙膏、牙刷、剃须刀之类的东西塞进一个蓝色帆布兜里,“走吧,”他说,他最后特意将他从安琴那儿借来的《人性的光辉》放进包里。 他们出门了。 “我们去哪里?”鲁辉问道。 阿虫看着售票厅里墙上的列车时刻表,没有回答。 “到底去哪里?” “先到石家庄吧。” 老大并没在石家庄,这是到石家庄后鲁辉才知道的。他们在一家不起眼的小旅社里住下来。 “那我们来这儿干吗?”鲁辉有些纳闷。 “手机让我用一下。” “小o“ “那我们就等着吧。” “等什么?” “等着天下雨。” “什么?” “凉快!” 是啊,石家庄和北京一样,空气又湿又热,整个城市像个巨大的桑拿浴室。报纸上称这天气为“桑拿天气”。走在外边,人们恨不得把皮扒下来,如果这样能热得轻一些的话。 这时鲁辉对阿虫已经不信任了,但他认为阿虫之所以神神秘秘,可能和他们干的行当有关系。他不知道他们具体干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一个正当的合法的行当。谨慎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晚上,阿虫悄悄在鲁辉的水杯里放了几粒碾碎的安眼药。由于睡觉前鲁辉才把水喝下去,本来就该睡觉了,加之旅途颠簸,所以他对迅速袭来的睡意并无半点怀疑,像往常一样安心地进入了梦乡。他把右手放在《人性的光辉》上,这本书就在他的枕边。 “等我回去我会向安琴坦白一切的……” 7月2日关于卡耐基的讲座结束了,安琴见到鲁辉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当所有人都离去后,她还长久地坐在座位上,等待鲁辉的出现或者一场飓风的到来,要么鲁辉出现,要么来场飓风将这个没有理性的世界摧毁。她在绝望中等待,在等待中绝望。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原谅。我爱你。你不爱我。别找我。我偏要找,即使下到地狱的最底层我也要找你,我要找到你,我要扒了你的皮,我要吃了你,可是地狱的人口在哪里?这个世界疯了,隐藏起了一切,甚至连地狱也隐藏起来了。她孤零零地坐着,她要一直等到世界末日。 “你说我还能再到哪里去找他?再到哪里去找他?”她将她和鲁辉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周常,她才不管她的话会在周常的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以及会对周常造成怎样的伤害或带来怎样的痛苦,既然你爱我,你就该承受这些,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我爱鲁辉,我命定要承受那么多一样,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也承受一些吧,你就也体验体验吧。她完全蔑视周常的爱情。她蔑视除鲁辉外的一切爱情。 “我不想听你的感受,我不要听!”安琴非常霸道地阻止周常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她知道这种感受,她还知道这种感受无法同她的感受相比。你可以说我不讲理,可以骂我,可以拍拍屁股起来就走,可以不辞而别啊,你还等着干吗?她胃里泛上一股酸水,她强行将它咽回去。你可以嘲笑我痴情,嘲笑我愚蠢,嘲笑我傻,嘲笑我窝囊,你为什么不嘲笑呀?你在显示你男人的宽广胸怀吗?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欺骗我。他为什么要欺骗我?他让他的朋友对我说他很好,让我别操心。我要和他说话,我要和他说话。可是我没听到他的声音。如果他还活着,他,他们应该让我听到他的声音,可是我没听到。他们说他很好。他们说他爱我,我相信。他说过他爱我。他们——也就是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让我别报警,‘你一报警他就死定了,不是我们要他的命,而是警察会要他的命。他现在很好,他只是不想和你联系。他是自由的,没人绑架他。我们是他的朋友。很多事你不会明白,也许过后他会给你解释的。如果你爱他,’他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也爱他,就别与警察打交道。’我不知道他的朋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更不知道他是否活着,他为什么不与我联系呢?现在通讯这么方便,他为什么不联系呢?难道他死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不会相信这样的结局,她不会相信这样的命运。 “但愿他死了,但愿他死了。”她由爱生恨,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但她不允许周常对他说一个不好的字。周常沉默着,为她续着茶,他们在老舍茶馆里,这是个冷清的下午。从二楼的窗子望下去,他们能看到一个真实而冷漠的世界,一个个像剪纸一样没有生命的人,一辆辆疯狂爬行的铁壳甲虫,阳光像火一样耀眼,天空仿佛在燃烧。 说话的时候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不说话时她更是完全被情绪所控制,好像情绪扼住了她的喉咙使她说不出话似的。这时眼泪刷地从面颊上滑下来,砸在茶碗里,又被她喝入肚中。茶是咸的,苦的。 她的嘴唇在抖。茶水在抖。她的手在抖。 她紧紧咬住嘴唇。她的心是酸的。她的胃是酸的。 “你——”周常说。 她知道周常想说什么。说出来吧,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看看你爱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鄙视吧,唾弃吧,没有比这更好的爱的方式了。 “你别太难过,会有办法的。”周常说。这是多么不疼不痒的话啊,多么言不由衷啊!这话可以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但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她也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样的话,也许她这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加上一声斥骂:*!这样她可能会清醒些。 会吗? 或者愤怒些。让愤怒代替悲伤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更坏。 行啊,来吧! 为什么不来呢? 上班时,她坐在那儿,仿佛不是在上班,而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她的目光迷惘、缥缈,固执于虚无和邈远。她的这种状态已经引起了同事姐妹们的注意,她不与她们说笑,不与她们交头接耳分享女孩子问的小秘密,她甚至在她们和她打招呼时不理不睬,这样,那几个姐妹免不了在背后吐舌头,窃窃议论。这个说:“哼,比别人多卖几套房子就神气了。”那个说:“看那样儿,好像谁欠她二百块钱似的。”另一个撇撇嘴说:“说不定啊——” ------------ 第一百二十六章 126. 安琴一边忙着手续方面的事,一边给其他几个客户提供咨询服务,这几个潜在购房者都是周常介绍过来的。安琴虽然知道不应该怠慢他们,可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多多少少让他们感到了不舒服,如果不是看在周常的面子上,他们说不定早就和别的售楼小姐联系了。在领客人看楼时,她会蹲到墙角吐酸水。“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客人问道。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关系。”她知道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 经理将她叫到他的办公室,说: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我会的。” “身体要紧,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知道。” “如果需要钱的话,我让财务先给你预支一些。” “不用。” 她看着经理的眼睛,她的目光甚至穿过了那眼睛,看到了另外的地方。当经理停下来时,她的目光还在另外的地方。经理等着她离开,她没有反应。她的目光让经理感到寒冷和怜悯。 “还有事吗?” “哦——” “我说——” “没有。”她说。 安琴在街上给周常打电话。她听到话筒被拿起来,听到那边周常说:“喂——”她却不说话。 “喂,谁呀?” 她还不说话。 周常也不说话了。 沉默对沉默。她听到了电话线上传递过来的寂静,寂静在电话线上奔跑就像血在脉管中奔跑一样,都是无声的。 她感到自己脆弱而又渺小,一拿起听筒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旋即她为此感到羞愧。她从来都是一个坚强无畏的人,她自小就养成了不认输、不屈服、不乞求帮助的性格,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落过泪,如今这是怎么了,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还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动不动眼泪就流出来。真正陷入困境是没人能帮你的,这是她一贯的信念,凡是别人能帮的就不叫陷入困境。现在没人能帮你没人能帮你没人能帮你,谁也帮不了你,她想,整个世界都破碎了,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她挂上话筒,擦干眼泪。紧走几步,在一棵槐树旁蹲下,吐出几口酸水和胃液,甚至还有一点儿胆汁。她肚里实在没东西可吐了,再吐就只能把胃吐出来了。可看她那架势,不仅要把胃吐出来,简直要把心、肝、脾、肺、胆、肠、胰等五脏六腑一股脑全吐出来。她头勾着,抵着树干,不争气的眼泪、鼻涕也出来了,弄得她很狼狈,引得行人纷纷扭头看她。一位矮个子老大娘用带河南腔的口音对她说:“姑娘,回去嚼点姜,嚼点姜会好些。”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她站起来,定定神,往前走,走过Ic电话亭时她的脚步有些犹豫。 又一个IC电话亭。 她停下来。 她又拨打周常的电话。她已鼓足勇气要听凭自己脆弱一次,的确,对她来说,脆弱比勇敢更需要勇气。 “明天你能陪我去医院吗?”她的声音冷冷的,有些生硬。 “好的。”周常回答得毫不犹豫,那份热情和坚定让她感到温暖,但过于热情和坚定也让她意识到了他的谨慎和怜悯,这又是她不喜欢的,她尤其不喜欢被人怜悯,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想生硬地把电话挂断,让怜悯见鬼去吧!不过最终她克服了这种狭隘的情绪,接受了他的好意,他说:“你等着,明早我去’接你。” 安琴回到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用温水擦擦身上的汗,换上休闲的衣裤,开始张罗着做饭;而是和衣倒在床上,在倒在床上之前她没忘打开电扇,电扇送来的虽然是热风,但减少了空气的窒闷,使人觉得还能够活下去。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像一条被钓上岸很久的大鱼,只有嘴巴在翕动。罐头瓶里的那枝丑陋的玫瑰花瓣早已凋落净尽,只剩下一根带刺的棍。她没有扔掉这根棍,这是旧日生活的一个小小的见证。如今她所拥有的和他相关的东西只有这根棍了。他在哪里呢?这个骗子、刽子手、杀人犯——爱情也能够杀人——到底死哪儿去了?不,她不愿再诅咒他了,尽管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诅咒这个自己既爱着又恨着的人,但她可不想看到任何一个诅咒变成现实。够了,她想,生活会诅咒他的,甚至正在诅咒他,谁说不是呢? 她把自己的痛苦看作是生活对他的诅咒。 自己所爱的人的痛苦难道不比自身的痛苦更具有痛苦的性质吗? 她仍然相信着爱情。 她仍然相信他爱她。 他的眼睛不会欺骗我,我看过他的眼睛,看到过他眼睛深处的光芒。她想,那种光芒让人想到死亡和神圣,想到沧桑和沧桑过后的纯净,也想到苦难和战胜苦难的勇气。 她没想到住在西边的刘嫂会过来看她,显然刘嫂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回来的时候她在大门口碰到刘嫂,她们虽然只是点点头,但她从刘嫂的眼睛中依然看出了善意的同情;走过去后,她感到刘嫂在注视她的背影。刘嫂给她端来了一海碗鸡汤米线,“趁热吃一碗吧,我给你多放了几片姜,”刘嫂小心翼翼地说,“一定要犟着吃一点儿,这时候——”刘嫂停顿了一下,大概意识到了“这时候”这三个字不合适,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便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这时候即使吃了就吐,也要吃,食物在肚里哪怕只停一会儿也比不吃强。”安琴坐在床上,一脸木木的表情,目光呆滞,好像什么也没看,或者虽然看了但都没看见。这时候,这时候,此时此刻,她,一个陷入爱情泥潭而即将没顶的人,一个心情绝望的人,一个痛苦得麻木的人,需要独处,需要安静,需要寂寞,以便她能够更深地陷人,更深地绝望,更深地痛苦,可刘嫂偏偏来看她,来帮助她,来安慰她,来触碰她的敏感神经。她不争气的眼泪婆娑而下,搞得刘嫂手足无措,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才使她变成这样的。刘嫂正局促着,她的四岁的女儿小萌萌进来了。小萌萌很喜欢安琴,安琴也很喜欢小萌萌。小萌萌从幼儿园回来后总喜欢到安琴这儿来玩,她把自己画的画拿给安琴看,把自己学的儿歌唱给安琴听,安琴则给她讲故事,给她巧克力吃,她们俨然一对好朋友。 “阿姨,你哭了。” 安琴用面巾纸蘸去眼泪,勉强笑笑,给小萌萌拿了一块巧克力。小萌萌摇摇头,不接。 “怎么啦?”安琴问。 “阿姨你吃,吃了你别哭。” 安琴笑了,接着刘嫂也笑了。 “好吧,我吃。” 安琴将巧克力填进了嘴里。 小萌萌也笑了。 “趁热吃了吧。”刘嫂说。 安琴在刘嫂注视下吃了几口米线,她把碗里的姜都挑出来嚼嚼吃了。还剩下大半碗她实在吃不了了,因为鸡汤太油腻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刘嫂善解人意地笑笑,“这就不错。”她端上碗,拉上小萌萌,说:“阿姨不舒服,让阿姨好好休息休息。” 小萌萌出门时,回过头来看看安琴,她不想走,她想留下来陪着安琴。但她母亲攥着她胳膊的手很坚定。小萌萌朝安琴招招小手,她的眼神好像在说:“阿姨,你看,我想陪你,可是——” 安琴也朝她招招手,给了她一个表示感谢和理解的笑容。 小萌萌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打个趔趄,但没有摔倒,因为妈妈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 “小心!” 没有人对她说这两个字。医院门诊大楼前边的台阶只有三级,一个穿碎花孕妇裙、剪着齐耳短发、个子不高的孕妇下台阶时,她身边的男人——毫无疑问是她的丈夫——低声叮嘱她:“小心!”他还搀扶着她的胳膊。安琴大胆地看着这个男人,他看上去既平庸又幸福,相貌一点儿也不出众,可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那么,是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呢?对了,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至少看上去如此。这个男人也看到了她,但回避了她的目光。 小心。 他说小心。 第三次说小心。 安琴目送他们走远。她很羡慕那个孕妇。她大概快临盆了,她就要做妈妈了,她脸上已经洋溢着母亲的光辉了。一个女人最高的幸福就是做妈妈,是的,没有比这更能让一个女人变得崇高了。 她身边也有一个男人,但他自始至终都像一个影子。他善意地沉默着,显得很稳重,很成熟,很理解。她不应该挑剔他,她知道她不应该挑剔他。何况他无可挑剔。是的,无可挑剔。可是,正是他的得体的举止、沉稳的气质和正确无误的见解让她感到不舒服,让她感到自己下贱,让她感到自己渺小,让她感到无地自容。更要命的是,他将看到她的屈辱,也将看到她的软弱。 但对她来说,周常只是一个暂时的存在,因为她很快就把周常忘到了一边。她有些恍恍惚惚,就像走在一个不确定的梦境中一般,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前走,更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医院苍白的墙壁、长长的走廊和游魂般的医生及病人都仿佛是从梦里延伸出来的一般。 冷漠的医生用法官的口吻询问她上次月经是什么时间来的,她有生育指标没有,以及她结婚了没有。她一一做了回答。她盯着医生的嘴巴,嘴巴黑洞洞的。“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她想,“何必拐弯抹角呢?” 昨天她看着经理的眼睛时也是这样想的,她知道经理想说什么,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还需要化验吗?可是这个医生给她开了化验单,她就得去化验。周常帮她去交钱。她从化验员那儿领到一个小瓶子,去厕所接了一点尿。又将盛尿的小瓶子递给化验员。她像木偶一样做着这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甚至没有注意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至于化验员,她只看到他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她在想什么呢?说来有些可笑,她在追寻昨夜的梦。她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周常开车去接她时她也能朦胧地想起梦的内容,这时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她惟一能想起的是:她曾经做了一个梦。她很可能觉得这个梦毫无意义,否则她怎么会忘得干干净净呢。 如果她还记得的话,她很可能将这个梦抛到一边,正因为忘得干干净净,她才竭力想将其找回。无论在医生面前,在厕所里,在走廊里,在化验员面前,她都在想着那个被她遗忘了的梦。越是想不起来,她越是觉得那个梦重要。这完全符合生活逻辑:失去的才觉得珍贵。她要想起那个梦。 医生夸她辫子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个男医生。看来这个医生关心她的辫子远胜于关心她的健康。“你的辫子留了很多年了吧?”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从她手里接过化验单,说:“这条辫子真漂亮。” 见鬼去吧,她想,你不是第一个夸这条辫子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夸这条辫子的人,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她将垂在胸前的辫子甩到脑后。她头脑里一片模糊的影子,就像放电影时焦距没调好银幕上出现的画面,她知道她已经开始接近梦了。“你怀孕了。”医生看着化验单说。废话。她并不需要他来告诉她这一点。她往内看,她看到了稍微清晰一点的影像:一个房间。 “做吗?”医生问道。做!不做她来这儿干什么?然后又是开单子,又是交钱。当然钱还是周常帮她交的。 房间里有一张画,画上画的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不是画,而是一面镜子,谁知道呢。当画或镜子移开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另一个房间,也不是开阔的院子,更不是阳光明媚的原野,而是一个黑暗的洞穴。好像这个洞穴通向大地深处。或者通向地狱。那么黑暗,她什么也看不到。 说不定只是黑暗,她误以为是洞穴了。可是,不,的确是洞穴。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像煤碳一样又黑又亮的洞壁,在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星亮光,那么微弱,恍如一只遥远的荧火虫。要进去吗?要进去吗?要进去吗?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让她做出决定。她感到恐惧,洞穴在她面前竖了起来,成为无底深渊。她头晕目眩。她只要答应一声,她就会一直坠落坠落坠落…… “不!”她答道。她逃离了手术台。她不流产啦不流产啦不流产啦—— 她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捂住眼,身体因恐惧而收缩成一团。 周常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一个可怕的梦。”她说。 “什么梦?”周常问道。 “昨天夜里的梦,”她说,“我梦到了深渊。” “深渊?” “是的,深渊!” 他不可能理解的,不可能理解的,男人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感受。只有女人最接近地狱,如果真有地狱的话。如果没有地狱,女人会为自己创造一个地狱出来。许多时候她们宁愿身在地狱,也不愿受某些痛苦。 安琴盯着镜子中的女人。这个女人的眼睛更大,下巴更尖,眼睛中满是痛苦的迷惘,她擦擦镜子,果然看到了她所期待的坚定光芒,这光芒刺破了迷惘的大雾直射进她的生活中;尖下巴暴露了她的消瘦的同时,却更加突出了她固执的性格。她应该为镜中女人的相貌负责,让她摆脱生活的痛苦和过分的自我折磨,让她坚强起来,让她乐观起来,让她自信起来,也就是说,让她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胖一点儿,下巴稍稍圆一点儿,别再像锥子那么尖…… ------------ 第一百二十七章 127. 安琴窥不透命运的秘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窥透命运的秘密呢),但她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选择是她的权利,是她面对现实所采取的态度。当她意识到自己具有这种权利时,她仿佛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那平常被她所忽视的另一面。原来她还可以是另外一种样子。 她对着镜子笑了。 她调整着镜子的角度,镜子中出现了小拳头一般结实的胸脯,然后越过胸脯,镜子的反光停留在她平坦的腹部上。需要说明的是,她又恢复了刚入夏时的做法,下班回来后要关严门窗用温水擦洗身子,然后赤身裸体享受一会儿惬意的凉爽。这会儿她通过镜子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想象着它内部奇妙的变化。就像平坦的大地上,一粒种子在里边悄悄汲取营养,积蓄力量,不断生长。多么平常,又多么神奇啊!她决定接受这个生命。 “你发疯了吗?”周常最近一次约她喝茶时,对她不肯流产表示惊讶, “你想没想过后果?”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周常可没有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那时他说话小心翼翼的,生怕刺伤了她。在车里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周常猜测她是因为恐惧才没有流产的,他说其实没那么可怕,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门诊上就做了,连一天医院都不用住。过几天也可以,但是晚做不如早做,他说,现在的医疗水平,万无一失。她则咬着牙一声不吭。她并没弄清她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她只是听从了自己的直觉而已。或者,就是上帝让她这样做的。 “我没有发疯。别的我不敢确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神智清醒得很。”她把镜子恢复原状,继续回想她与周常最近一次在茶馆里的交流,自从那天从医院里回来,他们已经交流了三次,“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电扇吹着她披散开的头发,肩膀上起伏着黑色的波浪。 她知道他是为她考虑,她甚至知道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完全放弃对她的爱,也许一点儿也不曾放弃对她的爱。“你想过没有,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人们的白眼,一生的负担,被毁了的前途,等等,可能还不止这些,你必须对他负责,你要养活他,要给他很好的教育,你——”他没有开始时那么激动了,这也许是他两只手绞扭着主动控制的结果,但他还是试图劝说她去手术。 “我尽管没有考虑这一切,但我准备接受这一切。”她对着镜子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也许你觉得自己很高尚,”他呷口茶,尽量让自己变得平静,“可是代价会很大,而且没有回头路,我不愿看到你有一天后悔莫及的样子……”周常的形象浮现在镜子里,他对这件事比安琴自己还显得忧虑,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希望他的话能在她身上产生积极的效果。 “我不会后悔,我是一个从不后悔的人!”她看着镜中自己尖锐的下巴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真正的爱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伟大的,都是无私的,”那天他喝了很多茶,说了很多话,而且语气一直在变化,也一直在调整劝说的角度,“但你认为他真的会回来吗?你敢肯定他不是—个骗子吗?如果他只是……只是……那又怎么样呢?你这样做值得吗?要知道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活——”他最后不知是在解释呢,还是在劝说,也许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了,“你不应该放弃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不管他是否回来,我都要这样做。”她梳着头发,奇怪周常为什么一定要把她的生活与鲁辉联系起来呢,其实她并未割断这种联系,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她做出了决定,天真地以为与鲁辉无关,并为此感到轻松与愉悦。她辫好辫子,在辫梢扎了一个小蝴蝶结,然后穿上休闲的衣服,在房间里转两圈,想做些什么,具体地说,是想为她子?宫中的胎儿做些什么,可她发现实在无甚可做。 又一阵恶心。她想,她现在惟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增加营养,让胎儿健康地成长。 好好活着,为了…… 安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阵风吹来,扫净了天空上的乌云,阳光灿烂。这就是她的天地。 换一种心境,就自然开辟了新生活。 全世界都感到了安琴的变化。小萌萌也不例外。前些日子她母亲不让他到安琴这儿来,怕她影响安琴,她自己也觉得在阿姨心情不好时她的出现会让她心烦。她又出现在安琴房间里,是因为他看到了安琴脸上的笑容。 “阿姨,你笑起来真好看。”她说。 “萌萌,又学新歌了没有?” “阿姨,你教我唱歌好吗?” “好啊,不过我会的可都是老掉牙的儿歌。”于是她教了小萌萌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儿歌: 月亮走, 我也走, 我给月亮赶牲口, 赶过苏州到杭州。 喝烧酒, 吃牛肉, 开开后门摘石榴…… 她们坐在院子里纳凉。月亮又大又圆,正如古书上说的“皎皎白玉盘”。月亮自古以来就容易勾起思乡之情,安琴望着月亮,觉得她已经有好几百年没与家里联系了,尽管上个月的五号她还给家里寄了钱。该写封信了,她想,母亲大概早就在盼她的信了,可是写什么呢?她总不能说她准备生一个私生子吧,那样还不把母亲给气死;她也不能说她爱的人突然失踪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她更不能说她爱的人可能是个骗子、小偷、重婚犯,或者干脆是个杀人犯。这些都不能说,凡是与她生活息息相关的都不能说,那么说什么呢?后来她没有写信,只是第二天又给家里寄了一些钱,并简短附言:我很好,勿念。 “阿姨,你在想什么?” “哦——” “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在想——月亮的家在哪儿?” 其实她哪里是在想月亮的家,而是在想鲁辉: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她知道自己想这些很蠢,她不应该去想,干吗要去想他呢?!可是没有办法,她就是想。每当她想过之后,她都下决心要彻底摆脱他。把他忘掉。把他忘掉。把他忘掉。 “阿姨,你脸上怎么了?” 她摸一下脸颊,手指湿湿的。 她没想到,是泪。 一阵凉风,秋天来了。 有人说北京的秋天只有三天,第一天脱下短袖换上长袖,第二天就得穿外套,第三天你最好穿上毛衣,否则非感冒不可,第四天人们就要抱怨供暖公司了:冬天提前来了,为什么暖气不能提前供应呢? 这种说法有些夸张,即使气候反常,北京的秋天也有十天左右,不过,说实话,与其他季节相比还是短了点。正是因为短暂,才显得珍贵和美好。要不,北京人都说秋天是北京最美好的季节呢。 对安琴来说,秋天也是美好的。经过漫长燠热的夏天和精神炼狱的折磨,她蜕了一层皮,她把夏天带给她的激情、痛苦、迷惘、屈辱等等都留给了夏天,留给了那些梦魇一般的日子。一个人一生有一个这样的夏天就足够了。足够了。如果他有九条命——像猫一样——他也许可以设想拥有九个这样的夏天,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勇气。 恶心的感觉消失了。 安琴又恢复了生机。 她甚至还去香山看了火一样的红叶。当然不是独自去的,陪她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周常了。 周常和安琴一样经历了炼狱的折磨,劝安琴流产失败后,他倍感痛苦,好像不是安琴而是他身体里生长着一个不断膨胀无法无天的孽种一样,他曾经想过要摆脱她,但又做不到。他已经中毒了,中了爱情的毒。爱情是一剂毒药,有很大的杀伤力。他知道解药在哪里。爱情的毒还需要爱情来解。一个人一旦脱离了狭隘,他的世界就必然变得广阔。他不去计较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怀孕,他发现她依然是她,安琴还是安琴,他爱她,一如既往地爱她。爱没有变。他爱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表现出来的这一面,或那一面。整个的人,包括优点和缺点,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包括高傲和屈辱,包括长辫子和尖下巴,他都爱。他爱立体的她。他已经经历了人世的许多沧桑,知道了哪是应该珍惜的,哪是应该蔑视的;更重要的是,知道了怎样包容和包容哪些东西。在他的思想中,性不是道德的基石,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会是。 他不明白安琴为什么总是回避他的感情,当他向她倾诉感情时,她总是将话题岔到别处。他决定找一个无法回旋的地方再向她表白心意。 缆车就是一个这样的所在。 在这个明媚的秋日,他们坐在同一个缆车上。香山所谓的缆车就是一个带扶手的双人靠背椅,前边有一个横杠起保护作用。突然被悬吊在高空,视野倒是开阔了,可令人晕眩的高度也给人以提心吊胆的感觉。 ------------ 第一百二十八章 128. 安琴紧紧攥住横杠,手一心出汗,两腿索索发抖。她是第一次坐缆车,几乎是刚升到空中她就后悔了。可是悔之晚矣。 风在耳边呼啸。 阳光像刚磨的刀子一样明亮。 安琴听到说话声,开始她以为是风在呢喃,后来又以为是风将别处的说话声带到了这儿,最后她才弄清是周常在向她倾诉。周常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显然风带走了一些话语。这是在风中说话必须付出的代价。安琴认为在半空中不适宜谈论严肃的话题,因为她在悬空着,她的思想也在悬空着,她没法回答。她想让他闭嘴,可因为恐惧,竟然说不出话来。不能用高度来要挟我,她想。 “……重要,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当心里有团火的时候,血液怎能不沸腾……火的意志就是燃烧……燃烧的结果是成为灰烬……成为灰烬吧……灰烬……” 他到底想说什么?缆车在摇摆,在嘎吱嘎吱地响。他说什么?红叶很漂亮,像一团团绯红的云,在苍翠的绿色中升腾。风啊,你能不能别吹了? “……一切……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接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感到了语言中的火焰,这火焰烧毁了其他词语,只剩下三个字。三个小小的火苗。枫叶像火一样燃烧。内部的激情让每一片叶子燃烧。她听不到他说什么,耳畔都是幻觉,都是火焰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仿佛怀里揣着一只野兔。周常,你这家伙(她对他的称呼已经开始放肆了)在说什么呀?“……嫁给我吧……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我感到害怕,我听不到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呢?你是不是疯了?人被吊在半空中是容易发疯的,人发疯时是会说昏话的。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听到风声,风在呼呼地吹,风在往耳朵里灌。“……我们一同来面对……我们一同来抚养……答应我吧……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前边缆车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显然不害怕这样的高度,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身体的倾斜使缆车晃得更厉害,但他们不怕。在空中接吻是什么感觉?周常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紧紧握着横杠,这时握得更紧了。不,她说。风带走了她的话。他仍抓着她的手。她目光直直地看着远方,看着天空,紧咬着嘴唇。谢天谢地,马上就要到了。缆车到了山顶。总算脚踏实地了。 安琴下了缆车之后,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这个世界也才慢慢恢复正常。山顶人很多,熙来攘往,就像赶庙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正常,是站在山上但比山高的那种自豪的表情。周常也很正常,像一个普通的朋友,微笑着,说着此时应该说的关于风景的废话。他刚才在缆车上说过那些疯话没有?火焰熄灭了,激情消退了,人回到了现实中。 她不会答应他的,除非—— 其实没有除非。 总之,她没往这方面考虑,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大哥哥,当做一个朋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她可以和他聊天,可以向他诉说心事,甚至可以当着他的面哭泣,而他呢?自然是支起温顺的善于倾听的耳朵听她说话,用婉转的声音耐心地和她交谈最琐碎的问题,并让善良、宽厚、会说话的眼睛也参与他们的交谈,而且从来不感到厌烦,永远也不会厌烦,像大象一样好脾气,不,应该是比大象的脾气还要好一千倍。唉,这头大象,你在动什么心思呢?他们是走着下山的。 茂盛的树挡住了外边的风,山道上只有斑驳的阳光在跳动,草丛中偶尔会有一只小松鼠疾如闪电般地蹿去,下山的行人普遍没有了观景的兴致,一个个都脚步匆匆的。安琴没有再听到灼人的语言。她悄悄观察周常,他神态自如,不像发热病的样子。她真怀疑在缆车上听到的话是一种幻觉,人在恐惧的时候是有可能出现幻觉的。是风制造了幻觉,可恶的风! 周常很关心她的生活,愿意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如果她需要的话。 周常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尽管如此,安琴也已经深深地被感动了。 她不是木头人。 她也有一颗滚烫的心。 下辈子我为你做牛做马都行,我要好好地报答你,安琴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她认为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一说出来就变昧。 他总是搀扶她,只要坡度稍微大一点。她尽管不需要,但还是乐意让他搀着。他的手臂很有力,也很温暖,怎么说呢,还很嗳昧。 “老太太很关心你,总在问起你。”周常说。 “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愧疚,自从那次接老太太出院之后,她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一方面她的生活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另一方面,她害怕老太太那既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眼神,在那样的眼神下,她为自己的激情感到羞愧。可她从没想过要遏止自己的激情,不在激情中死亡,就在激情中飞翔。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她不去另有原因:她不想让老太太误会她与周常的关系,或者她不想让老太太因她与周常的这种非爱情的关系而痛苦。 灰色茄克脱下来披到安琴肩上。太阳被山挡住了,凉气从石头中吐出来,在树林中袅袅上升。 安琴停下来看着周常,叹了一口气。 11月11日傍晚。淋淋沥沥的冷雨中渐渐夹杂起一些冰晶似的雪片,雪片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就又化成了水。它作为雪的历程是那么短暂,在空中刚刚由雨变成雪,旋即又还原成了雨滴。天空灰暗。雨和雪主宰着这个傍晚。城市被淋湿了。 人们的心情也都被淋湿了。骑自行车的人们像是一个个湿淋淋的剪影,在苍茫的街道上移动。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们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茫然,他们不约而同地缩着脑袋,夹着膀子,一部分朝便道上跑去,一部分在站牌下幽灵般地走来走去,等待着换乘车辆的到来。想搭车,简直如同做梦,所有出租车挡风玻璃后面正中位置那个表示空车的红灯都不亮。一辆辆出租车变得空前地傲慢。法国梧桐巴掌大的叶片不堪雨雪的重量,纷纷坠落,带着无限的伤感,投入大地冰冷的怀抱。 街灯亮了,灯光湿漉漉的,显得很凄凉。 没有比这个傍晚更凄凉的了。 一个孕妇踩着潮湿的落叶在人行道上走着,瑟瑟发抖,从背面看,她的步子那样沉重,那样缓慢,那样绝望,就像一头受了重伤走向死亡的雌兽;从正面看,她的被雨雪打湿了的面孔苍白如纸,毫无表情,或者说痛苦不堪,因为真正的痛苦看上去总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让人愕然。 这就是安琴。 她刚刚丢掉工作,对于她来说,失去工作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临下班前半小时,经理把她叫去,让她到财务室去结算工资,最后轻声细语地说:“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她站住,用受伤的雌兽的目光看着经理。经理本来准备着应付她的纠缠和愤怒,可他等来的却是这种目光,看到这种目光的一瞬间他的良心颤抖了一下,同时知道她不会发作,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时间凝固了。 目光也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站了多长时间,也许三秒,也许三分钟,或者更长,三个世纪?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向他求情。即使求情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公司一点儿也不想承担她怀孕的责任,她也不能要求公司来承担这种责任。她近来了解了一些计划生育政策,像她这种情况的确会给公司带来一些麻烦。 好吧,我离开。 她从经理室出来,转到财务室,会计和出纳都在等着她,并且已经将账算好了,只等着她过目、认可、签字、领钱、走人。她自始至终是坚强的,没有流露出任何可以让人怜悯的情绪。她从容地过目、签字、数钱,然后转身离开财务室。她面上的表情是傲慢和不屑。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容收拾着东西。 郑潇潇等几个姐妹都躲得不见人影了。也许她们受不了分别的场面。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茶杯、笔记本、资料等,——装进包里,装不下的就塞进塑料袋里。她背着包,提着塑料袋出门时,外边正在下雨,雨不大,但很冷。天也在变暗。云还在从高空往下压。地皮已经湿了。路上行人匆匆。她转过街角,将手里提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继续往前走,在第二个垃圾桶前她又停下来,把包里装的资料(这都属于她个人)掏出来扔进去。她拍拍手,好像手上沾有灰尘似的。现在包里只剩下茶杯了。这她可没打算扔。她用Ic卡给周常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周常来接她。周常很爽快地答应了。 安琴站在站牌的遮雨篷下等待周常。天越来越暗。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每辆公交车都在这儿吐出一些人,再吞下一些人,然后离开。公交车的声音湿漉漉的,增加着这个傍晚的伤感。 她突然忍受不了了。她踩着潮湿的落叶夹着膀儿沿人行道朝前走去。这个世界这么冷,这么陌生,她走着,感到命运在驱使着她,让她去受苦,让她去遭罪。她无力反抗。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朝前走,朝前走,朝前走,哪怕前边是地狱,也要朝前走,哪怕一直走到地狱深处,哪怕不再回来。她失去了工作。 她不仅仅是失去了工作,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体面地做母亲的资格。她将以何为生?如果她没有怀孕,她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在北京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要要求不高。可问题是她怀孕了,糟糕的是她还没有结婚,更要命的是她男朋友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没有人不认为她这是在发疯。 “你有没有为孩子想一想,他会幸福吗?你能够给他幸福吗?”周常曾经这样劝过她。是啊,她无法保证孩子会幸福,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有这样的义务吗?我就是要把他生下来,让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受苦,让他遭受白眼,这是他应得的,谁让他父亲不辞而别呢? 她几乎是怀着怨恨在孕育胎儿,当然,无可否认,她同时也怀着极大的爱在孕育胎儿。她曾经克服过自己的怨恨,在刚刚过去的秋天,她多么希望她能够给胎儿带来幸福啊!她爱着。一切都因为她爱着。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辞退,她本来是应该想到的。如今,她首先要想办法活着,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有尊严地活着。她没有了收入。 可她还要生下胎儿,这一点她是不会动摇的。她走着,走到哪儿是哪儿。黑夜也罢,地狱也罢,她走着。生也罢,死也罢,她走着。惟有走着,是啊,惟有走着,她才不至于崩溃。雨啊,你下吧,雪啊,你下吧,下吧,下吧,大大地下吧,把我淋湿,把我冻僵,把我淹没…… 周常找到她的时候,她简直成了一个女鬼,浑身湿淋淋的,面无人色,目光吓人。她倒在周常怀里,周常把她抱上车,把西服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你个傻瓜,傻瓜,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儿了?”周常把她的脸捧起来,用胸前的毛衣蹭去她脸上的雨雪,“你真是疯了,你不要命了,你不想想你肚里的孩子?” 周常说,“到我家去吧,让我妈给你烧点姜汤。” “不,我要回家!”她可不想这样子进他家门,更不想让老太太看到她这付模样。她缩作一团,这时才感到寒冷。刚才她更多地感到的是绝望。 “好吧!” 周常打开空调,希望吹出来的暖气能减缓她的寒冷。 桑塔纳箭一样射入苍茫夜色中。 “你去换换衣服,咱们出去吃饭。”周常将车停在巷口,打开车门,搀扶安琴下车。安琴比刚才好多了。 安琴将潮湿的西服交给周常,走进院子。 她进屋脱下湿衣服,内衣并没完全湿透,只是潮乎乎的,她也把它脱下来,都换上干衣服。她用毛巾将头顶的头发搓得半干,又将辫子拉到胸前,将辫子外边的水擦干。她从镜子里看到脸上又有了血色。身上也温暖了。她坐床上,忽然想哭一场。这样想着时,眼泪已经滚出来了,于是她就趴被子上哭起来。哭着哭着,她感到舒服了许多,也感到坚强了许多。直到听到敲门声,她才停住不哭。 “马上就好。”她说。 “你没事吧?” “没事。” 她从床上爬起来,擦去眼泪。她变得这样轻松,以至于出门前还对着镜子涂了口红。 雨夹雪还在下着,雪片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的,想要改变世界的颜色。她再次置身雨雪中时,不像刚才那么狼狈了,她甚至体会到了久违的湿润空气带来的舒爽感觉。她的心情变了,世界也变了。 他们来到北太平庄九头鸟饭店。 “喝点酒吧,暖暖身子。” “好的。” 周常点了两瓶啤酒,安琴让换成白酒。于是两瓶啤酒改为一瓶白酒。 “我开车不能喝酒。” “我喝!” 安琴平常是不喝酒的,今天她突然想喝酒了,这样的天气怎能不喝酒呢?这样的心境又怎能不喝酒呢?喝酒,这简直是个充满灵感的提议。来吧,要喝就喝白酒,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她为自己斟上酒。自己举杯。自己饮下辛辣灼热的液体火焰。酒真是好东西,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喝吧! 饭店里人不多,但明亮的暖色调的灯光仍使这里显得很温暖。 “别喝那么多。” “没事,我想喝!”周常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将小半杯酒一口啁了。 “你喝的是酒吗?”她指着周常笑道,“那不是酒,那是我的眼泪。” “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倒是真想醉来着,可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眼泪。”她的舌头有些僵硬,她说,“你不觉得咸吗?” “有点。” “看来我是真醉了,你开始骗我了,这是眼泪吗?这是酒,52度的白酒!” “声音小点儿,服务员都在看我们了。” “让他们看去吧,他们可能没见过女人喝酒。” “你到卫生间去把酒吐出来吧,你不该喝酒的!” “为什么?”安琴看周常说得那么严肃,有点愕然。 ------------ 第一百二十九章 129. 周常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跳起来就往卫生间跑。进到卫生间,锁上门,她把食指和中指探进喉咙里,让自己恶心,呕吐。胃里翻腾的酒液好像早就想冲破喉咙,这时便一发不可收,一股脑地喷涌而出,稀里哗啦,如同胃被翻过来了一样。她边吐边冲,边冲边吐。 眼泪、鼻涕也跟着下来,搞得她七窍生烟。终于没什么可吐了,她才洗洗脸,漱漱口,让自己喘口气。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面若桃花,眼睛红得像鸡血石。周常提醒她说:“孩子,肚里的孩子——” 他为什么不早说呢?她并没喝醉,只是有些醉意罢了,该死的是,她一开始就忘了肚里的孩子,她以为她只是她自己,她糟蹋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她看着墙上的镜子,两滴闪光的眼泪从那双红眼睛中滚了出来。她又撩水冲了冲眼睛,把脸擦干,这才走出卫生间。这时她反而感到自己可耻地醉了,头有些晕,腿也些软,思想也有些混乱。 她让服务员换上热的茶水,她喝了许多茶。 她没有再吃东西,她吃不下去。 出了饭店,她说:“我喝醉了。” 这时落下来的都是雪花,黑车变白车,白车肿起来,北京一模糊,天地一笼统。 “我喝醉了。”路上她这样说,回到她的住处,她还在重复这句话,她希望他能听出弦外之音。 周常扶她进屋,她半倚着门框,半倚着周常,用妖冶的勾魂摄魄的眸子斜睨着他,“我喝醉了,”她的声音与平时大异,带着浪荡的腔调,说,“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她看出周常有些窘迫,他可能吓坏了,他没想到我会变得这样,不但不淑女,而且这么放荡。我要把自己解放了,我要吃了他。 “你喝多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该让你喝酒的……”他像木桩一样僵硬,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你什么都可以做,”她继续挑逗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木头人吗?” 周常越发僵硬了,他的眸子里闪出贼似的光芒。把你心里的“贼”放出来吧,放出来吧,别那么伪道学好不好? 他说她喝醉了,他不能乘人之危。好一个“不能乘人之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并没醉,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你不想吗?”她解开外套的扣子,露出雪白的颈项,她里边穿着红色的毛衣,既鲜艳夺目,又起伏有致。尽管怀孕使她的纤腰不复存在,但她的体形仍然值得骄傲,“不想吗?” 他看上去很矛盾,双目灼灼,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她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好像他在竭力控制而又控制不住一样。他的手从她*上划过,绕到背后,用力地拥抱住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竭力把腰弓起来,不让腹部受到过多的压迫。他的面颊蹭着她的面颊,滚烫的唇在她脖颈上亲吻。她闭上眼睛,仰起头,喃喃地说:“要我吧——” 他说:“你会后悔的。” 她说:“不!” 他说:“你会后悔的。” 他们已经挪到了床边,房间那么小,床那么近,他们只要倒下去就行。就在这时,她感到他的手臂松开了她的腰,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站立不稳,但那双手那样有力,她没有倒下。他晃了晃她,仿佛要让她清醒。她不愿清醒。他痛苦地说:“你会后悔的。我不能!” 说完,他义无反顾地转身走了。他狠心地扔下她逃走了。随着门开门关,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涌进屋里,她打了个寒战。这个畜生!她抓起挎包朝他背影砸去,挎包砸在门上,她听到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包里的茶杯碎了。 她拉开门,看到他钻进小汽车,车灯亮了,车驶入雪夜之中。 “死去吧!”她对着小汽车的背影吼道,挎包的带子绊住腿,她差点摔倒在雪地里。 雪落无声。 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难以人眠。今天当她在雨雪中绝望地行走时,她心中充满了对鲁辉的怨恨和对生命的憎厌。如果他死了我会很难过,如果他没死,我要诅咒他死去;他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他却不见了。她失去了工作,因为她怀孕了,而且是计划外怀孕,加之她不愿流产。 她执拗地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认为她必须这样做,这是冥冥之中的命令,或者说这是她的命运。她的处境莫不与此有关。她咬紧牙关。没人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怨恨; 另外还有一点也是肯定的,即:爱。她恨他,所以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受苦,让他替他父亲赎罪;她爱他,所以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幸福,让他替他父亲来接受她的爱。关键时候,周常给了她温暖。但她想委身于周常,并不是为了要报答他,她没有这样的念头。她真正的动机是想摆脱鲁辉,因为她头脑中全是鲁辉的影子,特别是在困难的时候。性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可惜周常这家伙不理解这一点,所以没有很好地配合她。另一方面,她爱鲁辉,这同样需要一次放纵来清除身体中的欲望,来使爱变得更纯洁,以便与爱的痛苦相匹配。她清楚,无论成与不成,她只会给周常一次这样的机会。周常这个傻瓜却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当圣人,就让他去当吧。可话又说回来了,站在周常的立场上,你不能不说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他避免了成为牺牲品。 夜深似海。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她曾重复做过多次,每次她都是哭着醒来的。梦中母亲拉着她和妹妹的手——她大概有四五岁,妹妹比她小得多,但已经会走路了——走在一条荒凉的道路上,道旁偶尔会有一两棵枯树,除此之外,就全是空旷,道路通向更为荒凉的远方,远远望去比月球还要荒凉,天空是灰暗的,而且总是灰暗的,从地狱吹来的风把她们的衣摆扯得像张开的鸟翅,她说:“妈妈,爸爸呢?”妈妈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安琴说:“有多远?” 妈妈说:“比天边还远。” 她说:“我们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 妈妈说:“我们不去那么远?” 她说:“为什么? ” 妈妈说:“那儿太远了,要一辈子才能走到。” 她说:“那我也要去。” 妈妈说:“不能去。” 她哭了,她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她总是在哭着要爸爸时醒来,醒来后她擦去真实的眼泪,心情异常沉重。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很多次做同样的梦,这个梦到底要告诉她什么,或者是个什么样的结儿没有解开。也许应该找个解梦的人,让他分析分析:梦中的景象为什么那么荒凉?她们要到哪里?爸爸代表什么?风是一种象征吗?枯树又有何意义?梦对她的性格形成有影响吗?梦是预言吗?梦里有秘密吗?梦中的天空为什么总是没有太阳?梦里为什么没有色彩?梦是怎样形成的?怎样才能向这个梦告别?等等。梦是一门神秘的学问,这门学问的钥匙掌握在上帝手中。 是的,上帝知道一切。她睁着眼,情绪还完全沉浸在梦所带来的伤感中,她想,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包括梦。包括命运。包括生活。包括解不开的谜。 夜很静,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没有别的声音,也不应该有别的声音。 可是—— 好像有轻轻的叩门声。 是梦吗? 是风吗? 是挨冻的小鸟在剥啄吗? 是上帝的使者吗? 是魔鬼本人吗? 是幻觉吗? 又响起来了,轻轻的,像小鸟的剥啄声,像风吹动一根小树枝的拍打声,像上帝使者羞涩的叩门声,像魔鬼假装出来的温柔,像鬼—— 她恐惧和颤栗,在被窝里缩作一团,膝盖甚至挤压住了正在变化的腹部,那深藏子?宫的小生命如果有知觉的话,肯定也能感受到恐惧和颤栗。除了鬼,谁会在半夜来叩她的门呢? 她的脊椎冷嗖嗖的,椎骨已经变成了冰条,好像一条冬眠的蛇僵硬地贴在那儿,让她难受和害怕。 那声音——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丢了工作不说,还淋了雨雪,接着那种念头又遭到拒绝,然后是痛苦的失眠和继之而来的伤感之梦……天啊,好像这些还不足以把人打趴下似的,如今鬼也上门了,敲门,敲门,敲门——她用被子蒙住头,她不要听那敲门声,她不要听!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安琴,安琴,安琴”——黑暗中的呼唤,像月亮引起潮汐一样,引起她心潮澎湃。 哪儿来的声音?她把头从被窝里钻出来,支起耳朵,在黑暗中捕捉那既熟悉又神秘的声调。然而什么也没有。没有呼唤声,没有敲门声,只有雪落地的细碎声音,仿佛一群小虫子在一张白纸上爬动。 能听到时间的脚步声。 夜在倾斜。 “谁?”她问。 她声音怯怯的,像初学音乐的少女第一次触碰琴弦而发出的声音:遮掩起来的喜悦、压抑着的激动和因害怕而产生的恐惧混合在一起,听上去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安琴——”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事实,不敢相信命运,不敢相信突然降临的巨大喜悦,总之,她不敢相信一切。她让自己冷静六十分之一秒,以便找回她自己。然后,如同一个压紧的弹簧突然被撤去了压力一样,她从床上弹起来,几乎快弹到了房顶。她一步就冲到门口,一手抓住门锁,一手拉开电灯,心咚咚跳着,心脏像纺锤一样敲击着门板,她颤抖得厉害,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马——” “是我。” “马——” “是我,安琴,我是鲁辉,快开门。” 安琴靠在门上哭了,她因措手不及的喜悦而哭泣。她曾设想过一千种见面的情景,其中之一就是她在房间里他来敲门,而她坚决地把他关在门外,任他怎么求情都不开门,她狠下心来将他赶走,滚吧滚吧,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而他走了之后,她才开始哭泣,一个人伤心欲绝地哭泣,也是靠在门板上。现在,她仿佛将那些都忘了,程序乱了,她一上来就哭泣,然后毫无原则地把门打开了,外边冷,别让他冻着。 一股寒气裹着雪花进入屋里。 他抱住她,在她脸上疯狂地亲吻,像头野兽,几乎要把她吃了。 她昏厥过去。但很快他身上的寒气和冰冷的湿雪就使她清醒了。她穿着秋衣秋裤,冷得发抖,但心里却被一种像火一样的东西灼得生疼。 “别着凉了。”他说。 “你还活着?” 这是事实,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鬼。但对安琴来说,却仿佛一个奇迹。她正准备接受他“不在”的事实时,他突然出现了,这难道还不是奇迹吗? “我来还你书。”鲁辉从怀里掏出《人性的光辉》交给安琴,这本书皱皱巴巴的,书角翻卷,看上去比原来厚了许多,他居然没把这本书丢掉,真是不可思议。 安琴接过带有鲁辉体温的书本,放到桌上。他冒着雨雪夤夜到此,难道只是来还书吗? 鲁辉帮她又钻进被窝里。 她缩作一团,因寒冷和幸福而颤抖。她抓住他冰冷的手,压在脸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鲁辉也什么都不说。 沉默。 鲁辉可以对自己的“过去”保持缄默,但他无法对这几个月的行踪保持缄默。必须有所交待。 夜很漫长。 安琴让鲁辉钻进了被窝,但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她像遇到攻击的刺猬一样绻缩起来,并且生出一身小刺。她甚至不让他抚摸她,顶多只让他的手放在她身上。她的身体里有火焰,可也有冰。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思绪万千,纷乱如麻。灯早已关了,黑暗中她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说出她和周常之间的故事,她想以此争取主动,或者说她想以此来对抗鲁辉的故事——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听到的——有可能对她造成的震撼。 “我变了,我变了,我——”她说不下去,太多的话语在争夺她的舌头,弄得她的舌头打结了。 “不,变了的是我,我在很早就变了,而且变得很彻底,从另一个人变成了现在这个人,从阿明——我过去叫阿明——变成了鲁辉,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过去,是因为我没有过去,所谓的‘过去’是属于阿明的,而我是鲁辉,是一个新人,我能记得我是哪一天出生的,”鲁辉讲了他夏日看到万物发光的那次神秘经历,一切都闪亮,一切都透明,一切都有神性,他说,“我只要记住这些瞬间,便能把握自己,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和自己应该做个什么样的人。我以前做过可怕的事,我很后悔,我这就给你讲我的‘以前’,讲我还叫阿明时做下的事,那时我的身体里好像流的不是血,而是火焰,我无法控制这火焰,只有做些什么才能让火焰熄灭,于是我和另外两个人……我那时的朋友——便商量着要干点什么,他们也一样,对什么都不满,老大只想着钱,阿虫只想着女人,我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每天都躁动不安,好像肚子里有一头野兽,它需要用激情去喂养,需要用青春去喂养。我们仨一拍即合,就去抢银行…….” : 鲁辉的声音中有一种崇高的从容和内在的痛苦,这是一个忏悔者的声音,是从灵魂中流泻出来的声音。声音是一条河流,安琴像河流中的水草一样舒展开来。她转过身来,依偎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手臂绕过他的腰轻轻地搂着他,她有些害怕,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爱你,我爱你,爱现在的你,我不管你过去都干过什么,也不管你过去是谁,就像你说的,你是一个新人,我爱这个新人,我们不要去管那个什么阿明,全当他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我太爱你了,我甚至想干些别的事,我是说想和别的男人睡觉,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发疯。爱情是能让人发疯的。我如果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就会陷入悔恨之中,而悔恨比思念要好受得多,也能够忍受得多。我想使自己下贱一些,这样我才能原谅你不辞而别的可耻行为,这样我才能继续爱你……” ------------ 第一百三十章 130. “别说了,别说了,”鲁辉紧紧地拥抱着安琴,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他痛苦地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爱你,哪怕你是个……不说了,你知道你就是我的生命,是你让我成为新人的,没有你就没有鲁辉,我是说真正的鲁辉。在爱上你之前的那个鲁辉只是个化名而已,是阿明的化名而已。是你赋予了鲁辉以生命。你给了我生命。”鲁辉调整一下情绪,安琴身体的热量让他难受,他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控制着身体不让它颤抖得更厉害,他不想让安琴来迁就他的欲望,他宁愿忍受。 安琴感受到了一切,她挑逗般地紧紧依偎着他,在他停顿的时候,她说: “我并没和他睡觉,可这和睡觉没什么两样,如果他答应的话,我们就会睡在一起,就像我和你在一起一样。你感到恶心吗?说呀,说你觉得恶心,说你……你搂得我喘不过气来……” “别哭,不要说没发生,就是发生了,我也一样爱你,只要你还爱着我,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嫌弃一个罪犯……” 她捂住他的嘴,脸在他脖子上蹭着,蹭着…… 他的嘴从她手下挪开,说: “我不辞而别是因为我遇到一个人,他让我想起过去,想起罪恶,在他眼里我还是原来的阿明。我不想让你卷入我过去的生活,我自己也不想卷入过去的生活。我怕给你带来麻烦和不幸,我怕‘过去’。所以我走了,我消失了,我想你会慢慢把我忘记,慢慢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我不想让你生活在一团阴影中。何况,有些事我还必须向他们解释清楚,也就是从银行抢来的那笔钱的问题,那笔钱已经不存在了,他们还认为那笔钱在我手上。不说清楚,他们不会善罢干休的。再者,我要想彻底告别过去,就必须见见老大,和他们做个了断。就这样,我跟阿虫走了,阿虫就是我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我从前的朋友。我努力想把我与阿明区分开,实际不可能。我们的胎记是一样的。这就决定——” “让我看看你的胎记,好吗?”她说着手就伸出被窝摸索电灯的拉线,随着一声轻响,房间里充满了光明。 鲁辉翻过身去,让安琴看他脊梁。 “像个蝴蝶。” 安琴说。她亲吻着这个“蝴蝶”,然后脱了秋衣,像猫一样蜷伏在鲁辉脊梁上。她又拉灭了电灯。 房间里重又漆黑一团。 对鲁辉来说,这个夜太短了,他甚至没有时间讲完自己的故事。 他终于有勇气说出一切了。如果没有遇到阿虫,没有失踪这几个月,他是永远也不会说的。对安琴来说,他是鲁辉,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你看到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相信你的眼睛和判断吧,要么接受,要么拒绝。我不会承认有“过去”的,也就是说,我不想正视“过去”,也不愿承担“过去”。安琴,我就是我,是你看到的人,你可以选择爱或不爱,但是不要打听我的过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阿虫的出现让我无可回避地面对过去——当我在石家庄沉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蝉在树上响亮地呜叫,阳光像刀子一样咄咄逼人,我浑身是汗,四肢无力,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我怀疑着了阿虫的道儿,因为我从来没有一觉睡那么长时间。但我没发现任何异常。“后来当阿虫拿你来要挟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那天查看了我的手机。我手机上只存了一个号码,那就是你的自动寻呼号。非常对不起,我虽然竭力避免,最终还是让你卷入了我的‘过去’——” “我收到过一个莫名其妙的传呼,一个男子在电话上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打听你的情况,他说你活着,活得很好,只是不愿和我联系,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没办法,我只能信他的。那时我找你都快找疯了。有一次在街上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口音和你很相似,我就打听他是哪儿的人,他说他是湖北襄樊人,我问他认识不认识你,他说不认识,他一定认为我疯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走过去后,还回头看我一眼,心里可能在说:‘有这么找人的吗?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疯子?’襄樊,襄樊,我在地图上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城市,我想到襄樊去找你,有一列到重庆的火车经过襄樊,可以坐那趟车。结果,还没动身,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啥?” “我怀孕了。” 鲁辉非常震惊,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支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安琴,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还是看着她,他捧着她的脸,说: “你受罪了……” 安琴说: “没做,我没做。” 鲁辉再次感到震惊。 “什么?”他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安琴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她稍稍隆起的肚皮。他的手在她丝绸般光滑的肚皮上划动,那种温热,那种弹性,那种起伏,那种神秘的跳动,让他感动……他心中突然一阵难受:她忍受了多少啊,她为我忍受了多少啊!紧接着喜悦就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了,他真想好好地哭一场,只有好好地哭一场才能表达他这种喜悦。他与她额头抵额头,来回地蹭着鼻子。然后他吻她眼睛、鼻子、嘴巴、脖子、*、肚子。他跪在她身旁,将耳朵贴在她肚皮上,感受那种柔软和神圣。感受想象中的新生命。感受血脉的绵延。他还感受到了……抽?搐。他摸到了她的眼泪。 “你哭了?” 她的身体像一片寒风中的树叶抖个不停。 “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 她哭得更厉害了,压抑着的哭声从枕头里渗出来,让人听了心酸。 “都是我不好……” 他说这话是多么没良心啊,她的委屈和伤心岂是用语言能安慰的? “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他没想到的情况。他本来不该来见安琴,这是残忍的,太残忍了。但他来见安琴并不是为了表现他的残忍,而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太思念她了。他对自己说,就见她一次吧,最后一次!岂不知越是最后一次越是最残忍。安琴还不知道他是来向她告别的。 他也痛苦不堪。 他也流泪了。 夜太短了。 鲁辉知道夜的秘密,所以他说夜太短了。 几个月来的经历让他感受到“过去”像胎记一样是无法摆脱的。他已经认识到他要为阿明的行为负责,那是一笔坚硬的债。给安琴打电话的是阿虫。阿虫对他说:“你喜欢那娘儿们,得,我已经掌握了她的情况。”看来阿虫在这一点上没骗他。这成为他们控制他的一种手段。“我和她无关,”他说,“我谁也不喜欢。”“得,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娘儿们,你何必放在心上。”阿虫的脸上是委琐和邪恶的表情。我以前怎么会和他是朋友呢?鲁辉随阿虫从石家庄又到郑州,他们在郑州住了一段时间,房子是以鲁辉的名义租的。在郑州他终于见到了老大。 几年不见,老大变得更为成熟和阴郁了,躁动不安的血液好像平静下来了,但身上的戾气却一点没有减少,鹰眼中射出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他虽然把头发剪得中规中矩,脸上也修炼出一种木木的表情,猛一看上去你会认为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你敢靠近他吗?他的手很有力,关节像金属一般硬,他握紧拳头时关节嘎吧嘎吧响,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暴力和死亡。 鲁辉不知道老大和阿虫靠什么为生,他问过阿虫,阿虫说是做生意。多半是无本生意,他想。他向老大解释那笔钱的事,老大听得很认真。 “如果我不把钱撒了,现在我墓上的草说不定就有半人深了。”他说,“当时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万幸的是我们都还活着。” 老大不置可否。 他说:“老大,我们肯定早就上了通缉令,最好的隐蔽办法——我认为——是金盆洗手。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只有不再做违法的事,过一种平常生活,才能——” 老大用鹰隼般的眼光看着他,他停了下来。阿虫看看老大的表情,嘲讽地说:“得,教训起我们来了,我的大好人!” 老大说:“那笔钱的事不提了,阿明,咱弟兄们先玩一圈再说。”鲁辉本想拒绝,可看到老大那鹰隼般的目光,他改变了主意。然后旅游开始了。 “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旅游,每到一处,我就去租房子,这是我的任务。我们一次旅馆也没住过。他们俩干什么勾当我不知道,至少那时我不知道。否则我不会跟着他们的。什么旅游啊,我们对景点都不感兴趣,可以说我们一个景点也没去过。他们俩神神秘秘的,从来都是分开行动,一个早早出门,一个必定要睡到很晚。一个往东,一个必向西。一个回来,另一个的脚步声就要再等一会儿才会响起。他们各自在街上溜达。他们……你在听吗?” 安琴朝他怀里拱拱,说:“听着呢。” “我们从来是没到退房时间就走人,预付的房租自然要不回来了。这是明摆着的损失。下个城市——他们的目标——一般不会是就近的,要么在北国,要么在南国。就这样,他们满中国做案。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鲁辉说着,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他已看到窗户有些发白。他不可能和她*了,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她怀孕了,他不知道怀孕四五个月的女人能不能*;更主要的是她拒绝和他*,至少刚才是这样,现在他估计她不会再拒绝,可是——,“时间不早了,”他冷酷无情地说,“我得走了,也许——”他喉咙发堵,说不出话。他本来想说:也许我们永远见不着了。他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们肯定永远见不着了。还有比这话更残酷的吗?她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吗?我简直成了一个畜生,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你往哪儿去?” “不知道。” “你要抛下我不管?” “我配不上你,我没有资格爱你,我会害了你的。” “孩子你也不要了?” 他穿上外套,领子往前拉一拉,正要扣扣子,突然一只手捏着扣子,一只手捏着扣鼻,僵那儿了。他蹲下来,头抵着床帮,像受伤的狼一样发出凄厉的叫声。他被刺中了要害。 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如果没有了爱情,如果变成了禽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从这里走出去,就是一个冷漠的世界,一个冷漠的世界,与其在一个冷漠的世界上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干干脆脆死了算了…… 可是,生的意志还是占了上风,他现在是鲁辉,他应该活着,应该爱,他不想作阿明的殉葬品。可是,要想活着,他的心肠就得像石头那么硬。他咬咬牙说: “打掉吧。” “不!” “为什么?” “我要把他生下来,让他像狗一样活着,让他受苦,让他遭受世人的白眼,让他……”她又哭了起来,哭得整个床都在颤抖,“让他饿死。”她痛苦地说,“我和他一起饿死。” “那我先死吧,我不走了。” 从窗子透进来朦胧的光线,听不到落雪的声音,雪很可能已经停了。 “为什么说到死?”她用枕巾擦干眼泪,向他提出疑问。 “我索性全都说了吧。”他说,“近来全城都在传说地下通道有打闷棍的,已经死了几个人。警察局保持沉默,报纸也没有报道,于是人们说这是谣言,其实,哪是什么谣言,每一起都是真的,都是他们干的。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生意’。昨天他们扳指头数着干了几次时,被我偷偷听到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晚上他们又出去找‘生意’时,我报了警……” “警察会抓你吗?” “抓到他们,就会来抓我。”他算着警察抓到他们,突击审讯,他们十有八九会说出安琴。经过一番折腾,警察要到天亮时才能光顾这儿。不过,这时天正在放亮。 “那你还不快走?” “我不走了。” 你走你走,”这时她开始催他走了,“我要你走!”她几乎是在喊叫。 “我——” 他想向安琴提要求,但又说不出口,安琴好像洞察了他的内心,说:“带上我吧,我跟你一起走。” “不!” 安琴急忙从床上爬起来,用嘴咬住长辫子,麻利地穿衣服, “不带我也不行,我跟定你了,”她说,“别想甩掉我。” 她胡乱往包里塞着衣服。 “来不及啦。” 她又将晚上淋湿的衣服塞进包里。 “好了,走吧!” “要不要带本书?”她拿起《人性的光辉》往包里塞。 “留给警察吧。” 但她没听他的,而是将这本书塞进了包里。 鲁辉拉开门。 冷风灌进屋里,他们都打了个寒战。 雪早已停了,落下来的雪也已经融化,到处见不到雪的影子,但空气中有雪的气息。天差不多大亮了。 “我们去哪儿?” “我们上天堂!” 他们走出了小院子,朝三环走去…… “师傅,开快些,我们要赶火车。”鲁辉说。 三环上车很少,师傅加大油门,超过前边一辆夏利,与一辆白色的富康并驾齐驱,渐渐地富康也落到了后边。出租车的轮胎磨擦着地面,发出沙沙沙的悦耳声音,像一堆蚕在吃桑叶。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结局 131. 由于刚下过一场雨雪,空气格外洁净,纤尘不染,虽有些冷冽,却是十分清爽宜人;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还挂着几片顽强的叶子,它们在忽然变得空旷的枝头朝远方望着;雪已经化了,道路湿漉漉的,闪闪发亮;道路的亮光与晨曦纯洁的光芒互相辉映着,如同刚出窑的瓷器那般美丽。鲁辉深吸一口气,拥着安琴靠在靠背上。 安琴依偎着鲁辉,她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可能是昨晚在雨雪中行走时着凉了。她咬紧牙关,忍着没有呻唤。她感到鲁辉的身体突然紧张起来,宛如拉满弦的弓。 “怎么啦?” 鲁辉没有回答她。 他的身体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张,如同弓越拉越满,越拉越满,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后边传来警笛声,而且越来越响。 鲁辉感到心被一把铁钳夹住了,鲜血进溅,痛苦异常。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四肢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死之所以恐怖,是因为死亡会终结爱情。死可以忍受,没有爱情则不能忍受。他已做好准备,全部承担自己该承担的,一切都与安琴无涉。他有些后悔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安琴了。这无疑给她增加了负担。否则她会多么坦然,多么无辜啊! 安琴也听到了警笛声。命运这头怪兽终于又向她逼近了一步,她紧紧地搂着鲁辉,心想:好啊,来吧,该来的都来吧,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活着,那我们就在一起死亡。她为自己有这样崇高而浪漫的念头所感动,巨大的勇气控制住了她,她无所畏惧。 师傅也听到了警笛声,因为他放慢了车速。 两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过来,从他们左侧窜过去,一点儿不减速,像子弹一样呼啸而去。 鲁辉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发现手心里出汗了。 安琴抬头看看鲁辉,她想知道这几秒钟他在想什么。 “我刚才很激动。”安琴说。 “啊?” “想到我们可以死在一起,我就激动。” “啊——”龠师傅在后视镜里偷窥他们,他们怪里怪气的话勾起才他的好奇心。 “什么?” “你想没想到过死?” “我刚死过一次。” “我也死过一次,”师傅接过话头儿说,“去年出车祸,我差点去见马克思了,那是个晚上,路上人也少,车也少,我把计价器扳下来,准备收车回家,走到长虹桥,没想到从路边突然窜出来个醉鬼……你怎么啦?要不要——” 安琴肚子疼,终于忍不住呻唤起来。 鲁辉又紧张起来:“怎么啦?” “我肚子疼。” “师傅,这儿离哪个医院近?” “不,我不去医院。”安琴捂着肚子,额头上已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吃力地说,“师傅你尽管开。” 车速已减了下来。 “快到协和了。” “就去协和。”鲁辉说。 “不,我只是着凉了,坚持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师傅犹豫了。 “去车站!”安琴说。 “你——” “我没事。” “会不会——”鲁辉担心她流产,不能替她承受这种痛苦让他更加痛苦。 “不会!”安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师傅去协和!” “不!你疯了!”安琴无力地喊道,“照直开!” 出租车从协和医院门前经过,没有停。 到北京站时,安琴几乎挺不住了,从出租车上下来,她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出租车师傅收了钱后很疑惑地看看她,那意思是: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鲁辉和安琴没什么反映,他犹豫一下,开上车走了。 安琴咬住辫子,忍受着疼痛,艰难地站起来。 “能行吗?” 安琴点点头,她没有力气说话。 鲁辉扶着安琴一步一步往候车室捱。在检查行李的地方,如今增设了一个身份证检查站,抽查乘客的身份证。鲁辉很远就注意到了这个检查站,并且观察了他们的工作流程。他们对女乘客几乎不查,主要查男乘客,男乘客被查住的机率约百分之四十。带身份证的,检查人员查验一下身份证,将其身份证号码输人电脑就放行了。没带身份证的,则被叫到一边,先不允许走,至于怎么处理,暂时还不清楚。 车站上有很多警察,随时会叫住行人查验身份证,这是他们的权力和职责。他们总是用打量罪犯的目光来打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乘客。 鲁辉有自投罗网之感。但这时不能退缩,这时退缩势必引起怀疑,那会比抽查住更糟。镇定,镇定,他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一个警察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们身上。鲁辉强装镇定,扶着安琴胳膊的手暗中用了点儿力,意思是让安琴也和他一样镇定。安琴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老样子,因为她已经被不堪忍受的痛楚完全控制了,腰都直不起来。鲁辉扶着安琴,迎着这个警察的目光,从他身边走过去。这个警察转个身,又看他们背影。但始终没叫住他们。 经过检查站时,鲁辉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个小眼睛警察用食指捣捣他,示意他过去接受检查。他走出队列,心头一片空茫。 他竭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发抖。 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他想,不过安琴正在肚疼,我怎能扔下她不管,那样,我成了什么了? “身份证——” “我忘了带了。” “站那边去。” “我还要——” “少废话,站那边去!” 安琴呻唤起来,腰弓着,像一个大虾。 “有医务室吗?”鲁辉问他身边的警察。 “什么?” “医务室,”鲁辉指指安琴,焦急地说,“我老婆——” “怎么啦?” “可能要流产。” 警察看看安琴,确信她不是佯装的,就挥挥手,让鲁辉走了。 鲁辉到安琴身边,想扶安琴站起来,安琴却站不起来。他们在警察眼皮底下磨蹭一会儿,直到没有警察注意他们了,他们才艰难地往站里捱。 坐上火车。谢天谢地。 鲁辉想方设法弄到两张硬卧票,一个下铺,一个中铺,否则,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安琴睡下铺。她的肚疼上车后竟然轻了许多,已经可以忍受了。她紧紧抓着鲁辉的手,让鲁辉坐铺边陪她说话。说说话,注意力一转移,她感到好受些了。她说: “我想让火车一直开下去,开下去,开下去……” “直到世界末日?” “对,直到世界末日。” “为什么?” “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只要火车开着,你就不会离开我。” “火车会停站的。” “停站我不许你下去。” “怕我‘飞’了?” “你已经‘飞’过两次了。”安琴说得很伤感和无奈,说完悄悄地叹了口气。 “我再也不会‘飞’了。”鲁辉说。 如果再“飞”,就让我下地狱。我不相信离开安琴还会有幸福可言。地狱的门会为我敞开的,说不定它一直在为我敞开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安琴,我在刀口上生活,是你让我尝到了刀口上的蜜汁,尝到了生活的甜蜜。鲁辉伏在安琴的肩膀旁,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也不会‘飞’了,我再也不会‘飞’了,我再也不会‘飞’了……”他蜷缩着,像只大猫。 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是啊,这样一直开下去多好,开到陌生的城市,开到春天,开到另一个世界,开到天堂…… 火车在原野上奔跑。窗外的天空不断变换着单调的色彩。太阳时隐时现。安琴看着窗外奔跑的天空,渐渐地感到了一丝宁静。白色的光在空中浮动着,跳跃着,嬉戏着,如同小时候舌尖第一次轻触薄荷糖时产生的甜蜜幻觉;那是她父亲带给她的糖块,在一个黄昏,她剥去彩色的塑料糖纸,舌尖朝前伸去,轻轻地,轻轻地,触碰糖块,瞬间,一股电流像焰火一样在体内炸开,她感到陌生的陶醉和迷狂。白色的光中有丰富的色彩,这些色彩奇妙、隐秘、洁净,仿佛刚诞生般那样纯粹。她紧紧攥着鲁辉的手。她想向他喊一声爸爸。她说我喊你一声爸爸好吗,她在心里这样说,并没发出声。她吻他的手,把声音吻进他的手中。爸爸——,她又在心里叫一声。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具有催眠功效。她闭上眼睛,感觉光和影在眼皮上跳动。 她相信冥冥之中有神在保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