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卷 醉红尘 ------------ 人生若只如初见(上) 事隔多年,她依然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踏进紫禁城,是康熙四十四年的夏末…… 京城的秋天来得比江南早,夏末便已有了丝丝凉意,天高云淡,北雁南翔。关内塞外走马的客商络绎不绝,棋盘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此后的若干年间,这座皇城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些事那些人,那些难忘的往昔…… 她,江宁织造曹寅的女儿——曹洛灵,跟随父亲进宫,为康熙最喜欢的女儿——十五格格做伴读。传说这位十五格格从小就没了亲娘,被康熙宠惯的顽劣异常,宫里上下都宠着、让着。洛灵很不喜欢这样恃宠生娇的女孩儿,而且还是到千里之外陌生的京城。 至于那座紫禁城,一想到要离开家,她也并不十分向往,心里反而百般的无奈与不悦。但她更清楚,皇上的旨意,是金口玉言,容不得任何人违抗,父亲是满心欢喜的接旨谢恩,而她,只是默默地跟着行礼叩拜,心里却一片茫然。 此时,她一个闺阁弱女,就这样来到了这天子脚下,将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人群,洛灵感觉自己就象是断了线的纸鸢一样,前途未卜。 曹寅自康熙少年时便随其左右,多年不见,两人都苍老了许多,彼此不免感慨万千。御花园中,康熙和曹寅走在前头,一众随远远地跟在后面。洛灵不时的左顾右盼,宫中朱墙璧瓦,古木参天,一切都透着古朴威严,身处这陌生的环境,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难掩满眼的好奇,可心里却又彷徨不知前途是祸是福,紧紧跟着父亲,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心。 “瞧瞧,猴在树上那是谁?”康熙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树丛间,眉头微皱。洛灵听到康熙的话,眼光也不禁随着侍卫的身影望了过去。侍卫奉命上前查看,很快跑了回来禀报:“回皇上,是十五格格。”“不成个体统!”康熙回头看着洛灵乖巧的模样,想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不禁微叹。 十五格格也看到了康熙等人,忙从树上爬下来,跑到康熙面前,道了个万福,“皇阿玛吉祥,我刚把小鸟儿送回窝里去,它掉到草地上了。”“这些事让侍卫太监们去做,你一个格格整天爬上爬下的成何体统。”康熙虽不满,看到她头发被树杈都扯乱了,终不忍深责。 曹寅笑着打圆场,“十五格格小小年纪便怀悲悯之心,爱护万物生灵,实属不易。”康熙闻言不禁笑笑,“这孩子没什么长处,就是心眼儿好。”回头望向十五格格,“来,玉穗儿,这是朕幼年好友曹寅,现任江宁织造。” 曹寅和玉穗儿互相行了礼,康熙又回头看着洛灵,洛灵正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玉穗儿,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是喜欢这孩子的灵秀之气,“这是曹寅的女儿洛灵,朕把她叫进宫来,陪陪你。” 玉穗儿早就看到曹寅身后有个女孩儿,忙上前拉住洛灵的手,上下打量着她道:“呀,真不愧是江南的人物,皇阿玛,八嫂子是京城有名的美女,可我怎么看着没她顺眼啊。”洛灵有些不好意思,浅笑着低下头。 康熙哈哈大笑:“你顺眼了就好。”曹寅望着康熙龙颜大悦,不禁放下心来,会心地一笑。玉穗儿开心地向康熙行了个大礼,“儿臣谢皇阿玛恩典。”洛灵忙随着拜了下去,“请皇上放心,奴婢定会尽心侍奉格格。” “都起来吧。”康熙点了点头,向曹寅投去嘉许的目光,“嗯,是个伶俐的丫头,你教女有方啊。”曹寅忙恭身一礼,“皇上谬赞了。”“呵呵呵呵。”康熙笑着拍了拍曹寅的肩,转向玉穗儿,“去,带着这丫头去见见太后,再到各宫转转,”“是,玉穗儿告退,皇阿玛万福金安。”玉穗儿福了一福拉着洛灵就走。 眼见就要与父亲分离,洛灵两眼望着曹寅,秀眉深锁,满眼的不舍。曹寅欲言又止,但康熙在旁,不好过多叮嘱,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洛灵强忍心中的离别之苦,深深一礼,随着玉穗儿向深宫而去。 曹寅的眼睛一直望着远去的洛灵,康熙看着他轻笑了一下,“放心,玉穗儿那丫头会好好待她,朕也会关照的。”曹寅闻言忙跪倒在地,“微臣惶恐,真不知该说什么。”“起来起来。”康熙拍了拍曹寅的背,“走,去陪朕聊聊。朕有很久没这么说过话了。” 玉穗儿带着洛灵去宁寿宫拜见了太后,便不停歇地带她到各宫游走。玉穗儿道:“我叫玉穗儿,就是老玉米穗子,皇阿玛怕我养不大,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如今皇姐们都嫁了,宫里只剩我一个女孩子。对了,你多大?”“奴婢十六了。”洛灵不知她的脾气,小心地答着话。 “哦,比我大两岁。以后我就叫你灵姐姐好了。”洛灵忙重重地摇摇头:“格格不可,奴婢只是个伴读,格格怎能如此称呼,还是叫我名字吧。”玉穗儿看着她一副紧张的样子,被逗乐了:“好好,那就叫你灵儿吧。”玉穗儿如此和气好说话,洛灵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她俩在御花园中的彩石路上边走边聊,洛灵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只是初入宫闱不免拘谨,幸得玉穗儿爽朗率真,两人初次相交,竟已十分的融洽。 转过回廊,玉穗儿望了望,“前面不远就是南熏殿,我哥哥们在那里读书。等会儿他们散了学,咱们找十三哥玩去。”洛灵道:“阿哥们在那里读书,你怎么不去读?” 玉穗儿撅了撅嘴:“我是女孩儿家啊,当然不用去书房读书了,我自有师父教我六艺和女工。只不过我最不爱做针线活儿。”“依奴婢看啊,格格不是不爱,是没到爱做的时候。”洛灵不禁看着她轻笑。 玉穗儿听了用手指轻点着她秀气气的鼻子,皱了下眉:“原来你也是个淘气的丫头,不过也好,我最不喜欢那些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人了,咱们俩啊,正合适。” 两人说话间,南熏殿里已经有人走出来。玉穗儿拉着洛灵的手,走过去向那几人打招呼。“七八九十哥好,十四哥好。” 其中一个身着藏青暗云纹的长衫,外罩水蓝色的马褂,脸庞方方的人看了她一眼,豪爽的笑道:“我们就是七八九十,他就是十四哥,老十五,你问个好都带偏心眼儿的。”玉穗儿向他笑道:“你们整天粘在一起,形影不离,可不就是七八九十哥。”说完回头指着洛灵道:“这是皇阿玛新给我找的伴读,曹洛灵,是江宁织造曹寅的女儿。” 洛灵忙上前深施了一礼,初入宫门,还未来得及换装,身上仍是汉服的打扮,一身水粉色的衣裙尤如初绽的海棠:“奴婢洛灵给阿哥们请安。”几位阿哥听她是曹寅的女儿,不禁多看了两眼,九阿哥更是多看了好几眼。 “起来吧。”七阿哥点了点头,洛灵缓缓起身,抬头时不经意地与八贝勒胤禩的目光相撞,只见得他目光沉静温和,无比亲切,不禁回以一笑。胤禩见她毫无一般女子的怯懦,微微一愣。七阿哥冲玉穗儿笑着点了下头,招呼着他们离开了。 几个人走后,玉穗儿指着他们的背影告诉洛灵,“最先说话的是十阿哥胤俄,文质彬彬的是八贝勒胤禩,他为人最和气。那个走路有点歪歪斜斜的是七贝勒胤祐,他小时生过病,腿脚不大灵便,但人是极有趣的。个头最高的那位是九阿哥胤禟,都说他长的好,可我看他没有八哥好看。最年轻的那个是十四阿哥胤禵,他年纪和你差不多。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到六七岁还睡在一张炕上。” 玉穗儿四下望了望,又指着东南角一个人的背影,“灵儿你看那个人,那是我三哥胤祉,他学问最好,皇阿玛夸他满腹经纶、博学多才。”提起这些阿哥,她如数家珍,小嘴不停地唠唠叨叨。洛灵看着她丰富的表情,神采飞扬的模样,真是又疼又爱。 “十三哥——十三哥——”她忽然冲一个人频频招手,洛灵抬眼望去,那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罩一件天青色团花纹的马褂,腰间也和刚才那几位阿哥一样系着黄腰带,英气勃发,身形矫健地快步而来,尤如一阵春风。玉穗儿拽了拽洛灵的袖子:“这是我十三哥胤祥,他和我是一个额娘生的,是我亲哥哥。” 胤祥走到她们面前,玉穗儿拉了他的手,指着洛灵道,“哥,这是江宁织造曹寅的女儿洛灵,皇阿玛让她来当我的伴读。”洛灵忙屈膝向胤祥行礼,“十三爷吉祥。”“起来吧。”胤祥打量着她,见她眼光并不回避,而是浅含笑意地望着自己,心中暗暗称奇。 他收回眼光转向玉穗儿:“德妃娘娘今儿晚上留饭,你可别忘了。我得去告诉四哥一声,叫他也早点儿过去。”玉穗儿和胤祥闲扯了几句,就带着洛灵回永和宫了。 曹寅在京城逗留了几天之后,就起程回江宁去了。洛灵在玉穗儿处住下,一对年龄相仿的女孩儿相处越来越融洽,玉穗儿简直当她是知己,什么都不瞒她。洛灵渐渐了解了玉穗儿的身世。康熙先后有十几个女儿,但是活到十二岁的只有八位,玉穗儿排行十五,是年纪最小的格格。她生母敏妃章佳氏很早就去世了,玉穗儿和十三阿哥胤祥一直是德妃在照应。 玉穗儿幼时陪伴德妃住在永和宫,此时已搬到未成年的阿哥、格格们所居的乾西五所。她身边有素绮、紫绡、碧萝、红绫四名宫女照料,还有几位年纪大的嬷嬷、养娘。素绮等四人关系极好,待洛灵也是十分和善。 在宫中住了一段时间,洛灵虽然名为伴读,平日却不过是陪着玉穗儿说说笑笑,哪里真正读过书。她深知康熙对玉穗儿的恩宠有加,自己进宫,不过是一解玉穗儿的深宫寂寞,也就随她去了。玉穗儿为洛灵置备了十多套的旗装,但高高的花盆底子鞋简直要了她的命,一走路就要摔。玉穗儿看着她难受,干脆还让她穿回了平底绣花鞋。 要说这位格格,基本上没有时刻得闲的,每日去给康熙请了安后,就去德妃那儿逛逛,再不就是到阿哥们的书房捣捣乱,没的做了,就开始缠着洛灵陪她去园子里,经常是花样百出,弄得洛灵手足失措。洛灵本就是妙龄,性格率真活泼,跟着玉穗儿时间长了,便不再拘束。每日间,玉穗儿和洛灵日间相伴,形影不离,就是入了夜,也要说上半宿的话,方可个自安置。洛灵曾打趣着说,玉穗儿憋了十几年的心里话,就是专等着她进宫呢。 这一晚,玉穗儿和洛灵又说了半宿话,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宫女碧萝端了洗脸水走进来,“我的格格,我听到动静赶紧进来了。快起吧”。玉穗儿伸了伸懒腰,过去洗了脸,回身做在了妆台前,碧萝忙过来为她梳头,“小灵子呢?” 碧萝挽着她的头发,比量了比量高矮,“灵儿一早过来,见格格还没起身,说自个儿去永和宫后的园子走走,等您收拾好了去找她。”“哦,那快点吧,别误了给娘娘请安。”玉穗儿是个急性子,从妆盒里拿了几枝钗就往头上插,急得碧萝手忙脚乱。 “格格,天气渐渐凉了,奴婢把你的秋衣都整理好了,穿上夹袍再出去吧。”素绮从后室捧着袍子出来,伺候玉穗儿穿上。 永和宫主殿后有个花园,虽然不大,但珍稀树木、假山水池是一应俱全。德妃一向喜好好素雅,所以园中花卉多为兰菊。此时虽还未入秋,一园的菊花却开得正盛,水边的柳枝也微微泛了黄,映在水里,煞是好看。 洛灵一身浅紫色的锦袍,暗绣着银缕兰草,外罩着水银色嫩绿滚边的小夹衣,亭亭立在水边,仰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缓缓伸长双臂,闭起双眼闻着淡淡花香,唇边不禁绽起一丝笑容。 半晌,洛灵才睁开双眼,只觉身心皆舒畅无比,深深吸了口气,在池边坐了下来,眼波流动,瞥见了池边的柳枝,抬手轻轻捻起,歪头打量了一番,想了想,用力折了下来。一连折了四五根柳条,捋去枝上叶子,手指熟练地在柳枝间交错舞动。不大会儿,一个精致小巧地柳篮儿已端在了洛灵的掌中。她又随手取了几枝白菊插在篮子里,举在手中左右端详着:“格格肯定喜欢。”边打量着手中的花蓝洛灵边站起身来,抬头看路时,才发现跟前站着个人。 “天啊!”洛灵被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脸上,一时竟忘了行礼,两眼紧盯在那人脸上。 面前人的服色不是贝勒就是贝子,长身玉立,英挺的鼻子,薄薄的唇,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傲人气魄。来人看了看她手里的花篮,又看了看她,目光清冷,神情淡定,“从没见过你,哪个宫的?”“我也没见过你呀。”洛灵被他吓到,心中不爽,轻撅着嘴,眼光仍迎视着他,“我是十五格格的伴读。” “四哥!”洛灵话音刚落,玉穗儿已经从院子外快步来到了面前,“你来给娘娘请安?”四阿哥胤禛看到玉穗儿,毫无表情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浅笑,“是啊,额娘正在礼佛,我等会儿。”说完望向一旁一脸惊色的洛灵:“这就是皇阿玛替你新找的伴读?”玉穗儿忙把洛灵拉到自己身边:“是啊,四哥消息就是灵通。她是曹寅的女儿,曹洛灵。” 洛灵心中暗暗叫苦,忙向着胤禛福了一福,“四贝勒吉祥。”“江宁织造曹寅?”胤禛点点头,“起来吧。好好侍奉格格。”说完,转身离开了园子。 “哟。”玉穗儿目送胤禛离去回头看向她,一眼瞧见到她手中的花蓝:“哪儿来的?”洛灵这才想起,举起花蓝在她眼前晃了晃:“编给你玩儿的。”玉穗儿接过来,满脸的喜色,轻轻抱了下洛灵,难掩心中的感动:“好灵儿,你真是让人不喜欢都难。” 玉穗儿去了德妃宫里,洛灵在宫外等候,回想着四贝勒胤禛,不禁想起了曹寅的叮嘱:“四阿哥心思缜密,为人清冷,谨慎待之。”洛灵长长了出了口气,缓缓踱到窗边:“宫里的哪个人不是要谨慎待之呢,爹,你送我进宫,孩儿就再也没有轻松的日子了,小心,我以后每日都会活在小心之中啊。” 玉穗儿的书斋是洛灵最喜欢的地方,这里陈设清雅,没有宫中的奢华,与江宁家中自己的闺房有几分相似。前几日她发现书房中的书籍实在散乱不堪,找什么书都要翻半天,这几日正准备拉着玉穗儿把书目重新整理一遍。玉穗儿一听就皱了眉头,说是件无聊的事,怎么劝也不肯干,洛灵无奈,只得自己去整理 ------------ 人生若只如初见(下) 这一日,裕亲王府的馨格格进宫来请玉穗儿,说是她哥哥新近从菏泽移回了十几株上好的牡丹,邀了她一起赏花。玉穗儿想带洛灵一起去,素绮和红绫两个丫头听说玉穗儿要出宫,跑来央告了她半天,洛灵拗不过她们,只好做了个好人,让她们去了。 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洛灵等她们出了宫便一头扎进书房,独自清理着书籍,为所有书籍分类编录。这一整就是两三个时辰,才总算有了点儿眉目。 紫绡推门而入,看她聚精会神的样子,轻手轻脚地靠过来,笑着夺去了她手中的笔,“别写了,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什么?”洛灵斜着眼看着她:“又欠什么呀,你们四个就轮着来敲诈我吧。” “嘿,人大忘性也大啊?”紫绡不依插着纤腰:“那阵子你编了个篮子给格格,格格拿去给德妃娘娘了,娘娘看着喜欢就留下了,还夸你心灵手巧来着。我看着也喜欢得紧,央求你也帮我编一个,你答应了的。”“呀!还真忘了!”洛灵心中歉然,忙笑着冲她眨眨眼:“要不赶春天吧,那时的柳枝嫩绿柔软,更是好看的。”紫绡瞟了她一眼:“这回你可记着了,不许再忘了。”说完,才把笔丢还给她。 洛灵讪笑着提起笔,忽然想起了玉穗儿:“格格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问问她是不是可以回来看看书了。”紫绡笑着拉起她往外走:“看什么书,格格让我来叫你,一会儿让你跟去乾清宫见皇上。” 洛灵有些糊涂,玉穗儿每次去给康熙请安,她只是在殿外候着,叫谁跟着都是一样的,可玉穗儿就非让她跟着,她说不去玉穗儿就撅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今儿却真跟每次不一样,玉穗儿一路拉着她走,到了乾清宫外还拉着她进了殿门。洛灵不禁有些吃惊,虽然进宫就见过皇上,但这个地方还是头一遭进来,心里一紧张,忙拉住了玉穗儿的衣袖:“格格,我就不跟进去了吧。” 玉穗儿瞟了她一眼,反而拽住她欲挣脱的手:“皇阿玛说你进宫后再没见过,还以为我欺侮你了呢。我今天就拉你来给他瞧瞧,让他看看你是不是少了胳膊缺了腿的。”“啊!”洛灵紧盯着玉穗儿,皱着眉:“你说没欺侮我不就得了,干嘛非拉我来见皇上啊。我不去了。”玉穗儿却死拉着洛灵不放:“那不成,皇阿玛都说要见了,你敢抗旨啊?”“你!”洛灵瞪着玉穗儿无计可施,只得耷拉着脑袋随着她往里走。 见玉穗儿进殿,总管太监梁九功忙上前拦住:“唉哟我的格格,皇上正跟八贝勒议事呢,您等会儿吧。”洛灵心中一喜,忙拉着玉穗儿悄声说:“那改天吧啊,今儿咱先回吧。” 玉穗儿不依地摇了下头,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看,大声问:“什么时候才能说完啊。”梁九功吓得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格格您小点儿声儿。” “梁九功。”正说着,康熙的声音从暖阁里传了出来,“谁在外面?”梁九功忙快步进了东暖阁,“回皇上,是十五格格,来给您请安的。”“让她进来吧。”“遮!”玉穗儿得意地冲洛灵眨了眨眼睛,不等梁九功传她就拉着洛灵迈步而进。 进了门,玉穗儿才松开洛灵的手,快步到康熙跟前福下身去,“玉穗儿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如意,我大清江山永固,永享太平。”康熙笑着指了指她:“呵呵,你请个安都跟别人不一样啊。” 玉穗儿故意装出摇摇欲坠的样子,皱着眉看向康熙:“皇阿玛,您不让我起来啊。”康熙哈哈大笑,看着玉穗儿,“不让你起来,看你能支撑多久。”玉穗儿苦着脸看了看一旁的八贝勒胤禩,胤禩也不禁笑出了声。 洛灵眼看着玉穗儿眉毛都拧到一起,十分辛苦的样子,只得忍住笑上前解围:“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康熙方才注意到洛灵,冲玉穗儿抬了抬手,玉穗儿终于轻了口气,站了起来,瞪着胤禩福了一下,站在了康熙的身边 康熙注视着一身淡紫色旗装,神态自若的洛灵,不禁点了点头:“起来吧。这些日子在宫里还住的惯吗?玉穗儿没欺侮你吧?”“谢万岁爷垂询。奴婢住的惯,主子们对奴婢都很好。”洛灵起身,浅笑着回了康熙的话,又向胤禩福了一福。胤禩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洛灵抬起头,与胤禩对望了一眼。 此时的洛灵与那日初见大不相同,目光如水,浅浅含笑,江南女子的娟秀与旗装的贵气相映升辉。胤禩迎视着她的目光,心中一动,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光彩。洛灵没有忽略他眼神的变化,不由微微一怔,胤禩感觉到她眼中的疑惑,忙低垂眼帘,看向地面。 玉穗儿站在康熙的身边,看着胤禩若有所思的样子,打趣地问:“八哥,灵儿是不是比我八嫂子还好看呐?”胤禩闻言没有说话,笑了笑。康熙瞪了玉穗儿一眼,摇了摇头,“胡闹,快去吧,我要跟你八哥说正经事呢。” “儿臣告退。”玉穗儿娇笑着向康熙行了礼,转身又冲胤禩眨了眨眼睛:“八哥,你上次答应给我带六必居的酱菜,可别再忘了。你再忘了,我就去你家吃去。”说完还冲胤禩做了个鬼脸,洛灵跟在玉穗儿身后,听着她的话偷偷地笑,抬头时又碰到了胤禩清亮的目光。 九九重阳,玉穗儿一早陪着太后去西山赏红叶,一直到黄昏时分都没个人影儿,洛灵猜她又去找那群阿哥的麻烦了,乐得清闲,干脆埋头书屋,继续整理书目。 “灵儿,灵儿!”紫绡边叫着边推门而入。洛灵翻了下白眼,放下笔,瞪了她一眼,“什么事大呼小叫的,我又没丢了。”紫绡冲她瞪着眼睛,“格格叫你呢,是不是大事啊,她在娘娘寝宫呢,快去吧。”洛灵闻言忙净了手,出了书房,快步赶往德妃的寝宫。 玉穗儿此时正赖在德妃的身边,不知说些什么,逗得德妃掩口直笑。洛灵进了门恭身一福,“奴婢见过娘娘。”德妃一时竟止不住笑,点了点头,“起来吧。” “快快快。”玉穗儿蹿过来,拉着洛灵到德妃跟前,把手里的一把纸扇交到她手上。洛灵打开扇子不禁吃了一惊:“好扇啊,上等的湘妃竹。只是……”洛灵忽然发现雪白的扇面上,竟有一大滩墨迹,“这扇面怎么污了?”德妃看了一眼玉穗儿,“这是皇上赐给四贝勒的,今天被这丫头不小心给弄污了。她借故拿了回来,正犯愁呢。” 玉穗儿歪头看着洛灵,撅着小嘴,“我可怕四哥骂我,跑来告诉娘娘,娘娘却不管我,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洛灵闻言也学着她的样儿歪着头看她,“还有人敢骂你?”德妃疼爱地把玉穗儿揽到身边,“他四哥虽然宠着她,但她淘气时也会严厉地训斥,也就是胤禛说几句她还听。” 玉穗儿冲德妃嘻嘻一笑,一双美目瞟向洛灵,“好灵儿,我骗他说借来把玩把玩,一会儿娘娘留四哥和十三哥十四哥晚饭,我还要给他的。”洛灵又展开扇子看了看,向德妃行了一礼,“奴婢回房想一想。”“去吧。”德妃点了点头,待洛灵退了出去,回头用手指戳了一下玉穗儿的额头,“你呀。”玉穗儿干脆把头靠在德妃的肩上,撒起娇来。 洛灵手持纸扇再度进入德妃寝宫时,已经是晚膳时分了。见三位阿哥都在,忙恭身施礼,“奴婢给德妃娘娘、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格格请安。”“起来吧。”德妃点了点头。“灵儿,我四哥的扇子取回来了吗?”玉穗儿抻着脖子问。“取来了。” 玉穗儿忙离席到洛灵的跟前,冲她挤了挤眼睛。洛灵笑着把扇子交给她,点了点头。玉穗儿会意,冲她耸了耸鼻子,忙回到席间,把扇子递给了四贝勒,“给,看够了,还你。” 胤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洛灵,并没有展开扇子,而是放在了一旁。玉穗儿暗暗吐了口气,看了一眼德妃。德妃装作没看见,却转向了洛灵,“你去吧。”洛灵恭身而退,出门前不禁又看了一眼胤禛手边的扇子,抬眼时,却接触到了他的目光。洛灵连忙低下头,快步离开。 从德妃房中出来,洛灵没有回宫,抬头看着清冷的月色,慢步去了后院。初秋的晚上阵阵微风拂过,已透着一丝凉意,洛灵在水边的石上坐下,望着水中的月影,冷月高悬,衬着她的纤纤身影。想到往日与家中姐妹相伴赏月的情景,而此时自己在这高墙深宫之中,是何等的孤寂,何等的无倚无靠,洛灵心中不免感慨。 “秋夜风高,不宜久坐。”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竟从头上响起。洛灵不由吃了一惊,迅速起身,转头去看。四贝勒胤禛双手背后,静静地看着她。洛灵心中不禁有气:“在同一个地方吓了我两次了。”想归想,气归气,礼还是不能废,忙恭身福了下去:“四爷吉祥”。 “起来吧。”胤禛举起手中的纸扇,缓缓展开,“是你画的?”听他如此一问,洛灵心知瞒不过他,“恐奴婢拙作不配御赐之物,请四爷不要见笑。”胤禛借着月光看着扇面:“了心了意了生了死,即知了意何不了了。”纸扇上是一副达摩面壁图,那两句正是洛灵随笔提上去的,此时听着他轻声念了出来,不禁微微一怔:“四爷,奴婢唐突了。”胤禛没有说话,慢慢抬眼望她。 一身水绿色衣衫的洛灵,双目盈盈,肌肤如雪,在月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清柔灵动。胤禛缓缓上前一步,清亮的目光中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暖意。素闻这位四贝勒面冷心冷,果敢严厉,行事所为从不讲一丝情面。可眼前迎视着他的双眼,洛灵却感觉不到他是这样的人,而他眼中的变化就更让她疑惑不解。 远处忽然传来玉穗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胤禛眼中的热度迅速冷却了下来,但目光却没有离开她。洛灵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地撅了撅嘴。胤禛不被察觉地浅笑了一下,缓缓退后两步,方转身快步离开。洛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园子,才松了口气。 ------------ 宝马雕车香满路(1) 京城的秋天异常短暂,洛灵还没有淡漠想家的愁绪就迎来了冬季。从年二十八祭灶之后一直到除夕夜,皇宫里多日连摆宴席。康熙知道皇太后爱听戏,特意找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在漱芳斋小戏台搭场唱戏。玉穗儿陪着接连听了两天戏就烦了。除夕夜,她拉着洛灵去看阿哥们和小太监一起放烟花、放炮仗。 御花园中,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各色烟花五彩缤纷。玉穗儿和洛灵站在湖边看对岸放烟花,既看得清楚,又不会被火星儿沾到衣服。不知是谁放了一个火球似的烟花,升入天空后,五彩洒金、如星坠落,煞是好看,引得玉穗儿连连叫好。“紫绡过去看看,刚才那个烟花是谁放的,让他再放一支。”玉穗儿吩咐道。紫绡忙跑到湖对岸去,不一会过来道:“是十三爷从宫外带来的。这会儿小太监们正忙着点呢。”玉穗儿听说是十三阿哥带来的烟花,忙和洛灵一起向湖对岸走去。 烟花爆竹的硝烟弥漫中,胤祥看见她俩手拉手地跑来,忙道:“快闪到一边去,别叫火星儿烧了你们衣服。”玉穗儿笑道:“我才不怕,不过是件衣服。你给我一个炮仗玩玩。”胤祥犹豫了一下,“这东西可响,别吓着你。”玉穗儿不依,冲他伸出手,胤祥只好给了她一串鞭炮。玉穗儿把炮仗放到地上,小心翼翼的拿火信子点着了,飞快的捂着耳朵闪到胤祥身后,炮仗马上噼里啪啦的炸响。 “好家伙,果然够响的。”玉穗儿捂着耳朵,向胤祥笑道,又转脸向洛灵,“你要不要放一个玩儿玩儿?”洛灵瞧着她一脸的兴奋,斜了她一眼,又看向胤祥:“我不要炮仗,往年过节在家里也经常跟着兄弟们一起放着玩儿,我看那烟花有意思,十三爷给我一个烟花。”胤祥笑了笑,命小太监给了洛灵一个烟花。 洛灵拿过玉穗儿手中的香,把烟花放在地上,眯着一只眼点燃了火信,便回身拉着玉穗儿退到一边。银色的火花喷射出来,好似一条银龙,众人连连叫好。 玉穗儿拍手笑道:“太好看了,十三哥,你带来的烟花就是比宫里那些新鲜得多。”胤祥笑笑,“就知道你喜欢这些热闹景儿。”转身又去点燃了一串炮仗。玉穗儿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被另一边的烟花吸引,不禁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洛灵只顾着看小太监们放烟花,等她回过神来向身边看看,已不见玉穗儿人影,“唉哟,这小祖宗跑哪儿去了?”心下着急,忙去找胤祥,“十三爷,看到格格没有?”“没有啊。她自己玩儿去了吧,你别担心。今儿晚上宫里热闹,她又熟门熟路的,不会丢了的。”胤祥正要和十二阿哥一起往漱芳斋去看戏,听说玉穗儿不见了也没在意。 洛灵看着远去的胤祥,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忙跟小太监要了宫灯,向着热闹的地方找了过去。 这边玉穗儿边走边看热闹,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御花园中一处僻静处。此处树大参天,花叶繁茂,是以前玉穗儿幼时和小宫女们捉迷藏、抓蛐蛐儿、爬树摘石榴经常来的地方。此时夜深天黑,灯火又不明,她不禁有些害怕,想着往回走,走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花叶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玉穗儿听到动静,心里更惊,强自镇定,大声道:“谁在那儿?出来!”那声音很快便消失了,玉穗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看。忽然,一只巨大的狸猫向她扑过来,她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一退,却被石头一绊,跌坐在地上。隐约间,一个黑影儿从花丛间出来,向树木后的矮墙上跃去,随即不见了踪影。玉穗儿心中大骇,眼前一黑。 洛灵在御花园中转了一圈,仍不见玉穗儿的半点影子,急得直跺脚,心中没了主意,又不敢去回报给康熙和德妃,只得吩咐红绫、紫绡等人一起悄悄去找。 十四阿哥胤禵从漱芳斋出来,正要去往德妃宫里,远远看到洛灵快步走了过来,还不时左右张望,走近时已是气喘吁吁,不禁好奇上前询问:“什么事儿跑的这么急?”洛灵见到他,真似看到了救星,忙道:“十四爷,格格不见了。奴婢们把御花园都找遍了,也没见她。”一听这话,胤禵就急了,“你们怎么当差的,这么大意。”洛灵心里本来就着急,听了这话心里更委屈得不行,冲他福了一下,转身就走。胤禵见她悻悻而去,也觉得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心里又担心着玉穗儿,忙快步追了上去,跟着她一起寻找。 他俩一直往御花园深处走去,终于在一处假山后面看到倒在地上的玉穗儿。胤禵忙上前把她抱起来,洛灵手忙脚乱地抄起她的头,掐她的人中。“哎呦”了一声,玉穗儿醒转过来。“格格,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晕了?”洛灵见她醒过来,心头大石落地。玉穗儿看了他俩一眼,心有余悸道:“我刚才看到一只好大的狸猫,向我扑过来。还有个人影子。” 胤禵四处望了望,道:“哪有人?一定是你看花眼了。”洛灵扶玉穗儿站起来,又拍拍她袍子上的泥土,玉穗儿向胤禵撇嘴道:“你当我是皇阿玛,眼睛花了,要带西洋眼镜儿。我看得真真儿的,是个人影,没准这里藏了贼。赶明儿叫侍卫过来好好搜搜。说不定是一群贼。”胤禵和洛灵见她神色无异,放下心来。胤禵笑道:“一群贼,好好好,明儿叫九门提督带人来,不够的话把丰台大营的人马都搬来搜查。”玉穗儿听他调侃,不服气道:“别叫我再看见,再看见我一定把那小贼揪出来给你们看看。哼!”洛灵讪笑着推了玉穗儿一下:“你到不如领了兵去平定边疆呢。行了行了,找了你半天,都乏了,回吧?”玉穗儿听了也笑了出来,胤禵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地上提起灯笼。 三人向着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玉穗儿不放心的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扭头向洛灵轻声道:“刚才你们没来时,我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那花树后头有人声儿,是个女人的声音。”洛灵闻言吓了一跳,紧张地拽着玉穗儿的袖子:“真有人藏在里头?”玉穗儿点点头,“我不骗你,真的。狸猫向我扑过来,我没站稳滑倒了。紧跟着一个人影往墙后跃了出去,这才把我吓了一跳。”“会是什么人?”洛灵拉着玉穗儿跟紧胤禵,玉穗儿瞅他并没有在意她和洛灵的对话,才低声向洛灵道:“回去我再跟你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胤禵一直把她俩送回玉穗儿的住处。玉穗儿玩的累了,梳洗过后便拉了洛灵来说悄悄话。“格格,你今儿晚上可是吓坏我了。找了大半个园子也没见你人影儿。”洛灵一边为她盖被子一边埋怨着。玉穗儿呵呵笑着:“是我走的偏了。其实那地方我以前也经常去,那里有棵大石榴树,结的一树好石榴。今儿别处都亮堂堂的,就那里黑,我一时有点找不到出处。” 洛灵重重地出了口气:“没吓着你就好。不然,我罪过可大了。十四爷一听说你不见了,好家伙,跟我急,‘你怎么当差的,这么大意’!”玉穗儿见她把胤禵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起来。洛灵撅着嘴仰着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我也没给他好脸色,他反到跟着我到处找。”“十四哥就是这样,你不理他,他就没脾气了。”洛灵听了也是一笑。 玉穗儿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忙止住笑,“刚才十四哥在,有些话我不好说。皇宫这么大,什么事儿没发生过、什么样人没出过,我看到树后那人影儿听到有人来就急着跳出去,即刻便猜到是怎么回事。去年才为这事儿处死过一个常在,想不到还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洛灵听她说完,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这么说,你是故意昏过去的?” 玉穗儿摇了下头:“也不是,我确实吓了一跳。摔到地上眼前一黑,但迷糊间人事还是知道的。我听到有人跑走的动静,便故意装作不知,总不能逼得人家走投无路、狗急跳墙吧。况且我一个女孩儿家,撞见这种事总归是不好。所以十四哥来了,我也只好打趣搪塞过去。”“所以你说,要让侍卫好好去搜查一番,就是要给那些人提个醒。唉,要说这宫里,事儿可也真够多的。”洛灵低叹了一声,眼中闪过了一丝忧虑。玉穗儿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你进宫不长,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呀,往后千奇百怪的事更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的人大有人在,所以时时处处刻刻都得小心。”洛灵猛然被她的话惊醒,想着进京前父亲吩咐她的那些话,心里对这看似辉煌的宫殿头次生出一阵寒意。 ------------ 宝马雕车香满路(2) 第二天便是春节,一大早玉穗儿就嚷嚷着要去北海看滑冰,素绮和紫绡忙为她穿戴一新。玉穗儿今日没梳辫子,而是挽了个飞燕髻,发髻上别了枝紫玉凤钗、八宝点翠的蝴蝶金钗歪在一旁,吐出一串碎珠坠子。身穿大红色缕金洋缎绣袍,袍子上绣的是百蝶穿花凤,领口袖口的滚边均绣了牡丹、玫瑰,外罩一件五彩刻丝雪青色银鼠夹袄,颈上除了平日挂的一串东珠外,还带了一个明晃晃的赤金盘璃镶璎珞的项圈,项圈下挂的是金灿灿的长命金锁,裙边还系着一只缀着玉色宫绦的莲花荷包。 洛灵斜倚着窗,一副欣赏的表情看她,笑道:“格格今儿穿的真喜庆啊。”她随手从首饰盒拿了一支金步摇插在玉穗儿发间,点点头道:“这回就更美了。”玉穗儿晃了晃脑袋,感觉了下头上的重量,首饰叮当作响,金步摇颤巍巍,笑道:“这一脑袋东西直晃荡,头重脚轻。我一向也不爱穿红着绿,但大年节下又不得不穿,这身红旗袍是德妃娘娘让人给我做的,你看好不好?” 洛灵走过来,细细地端详着她的妆容,赞赏地点了点头:“娘娘选衣料肯定是最好的,穿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玉穗儿抬手抖了抖脖子上的东珠,笑道:“这一身繁琐的不得了,要不是过年,谁爱戴这些东西在身上,脸上也要擦的这么红,倒好像是戏台上唱戏的。”洛灵听了笑出声来:“呵呵,格格,你是身在福中,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玉穗儿笑着用手指戳了她脑门儿一下,“你是说我不知福?谁爱羡慕谁羡慕去,你快点打扮去,咱们一同去北海看滑冰。”站起身,看到紫绡、素绮俩人也是满眼的期待,忙道:“今儿过年,你们也别忙了,都一起去瞧热闹吧。”紫绡和素绮大喜过望,忙应了一声,各自穿戴去了。 洛灵知今天是宫中的大庆之日,也不敢马虎,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袍上滚着金线绣成的散金梅花,罩了件银蓝色的夹袄,领口嵌着雪白的狐狸领子,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右侧插了两枝银枝点翠的蝴蝶,余下的长发直直地垂在身后,用一条珍珠链子勒住,走起路来,蝴蝶明明晃晃,甚是俏皮。门外已传来玉穗儿焦急的声音,洛灵忙取了桃红色的昭君套,出了门。随着玉穗儿给各位长辈拜年请过安后,二人带了紫绡等人一道坐车去了北海。 她们到的早,小太监们正在冰场边换冰鞋。玉穗儿拉着洛灵在岸边寻着人,遥遥望去,一眼看到胤祥在人群中,忙摇着手臂叫他。胤祥闻声回头,雪地上二人都披着昭君套,粉雕玉琢,分外夺目,不禁眼前一亮,忙走过来道:“这会儿还早呢,你们就过来了。快回马车上坐着去,天可冷着呢。”玉穗儿撅着嘴直摇头,“马车送了我们就让他们到门口候着去了,现在回车上岂不要走老远。灵儿,你回去吗?”洛灵第一次看到如此场面,也顾不得天寒地冻,搀着玉穗儿的手臂冲着胤祥摇头,“奴婢还不知道什么叫滑冰呢,今天可要好好瞧瞧。” 胤祥看着她们一副不肯就范的样子,摇了摇头,三人一同走到冰场边上。玉穗儿看到有小太监驾了冰橇,撇开胤祥拉了洛灵一起看:“灵儿,这个狗拉冰橇可好玩了,咱们先坐这个玩吧。你敢不敢?”洛灵满眼的好奇,看着她一个劲地点头:“见都没见过,今天定要试试。“哈哈。”胤祥见玉穗儿如此开心,也不禁玩儿心大动,“好,今天我就陪着你们,让你们玩个够。”胤祥自己先上了车,回手扶她俩上了冰橇后座,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鞭子,亲自驾冰橇前行。 玉穗儿和洛灵分坐两边,只听耳畔风声呼呼,雪橇飞快的行驶在冰面上。洛灵毕竟生于南方,禁不住寒风,心里又有些怕,双手捂着耳朵,看着两边飞快后移的景物,动都不敢动。玉穗儿却兴致正浓,身子前倾着,昭君套的暖帽抛在脑后,一头的首饰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哥,再快点。”玉穗儿怕他听不清,在他耳边喊了一声。胤祥展颜一笑,又加了一鞭子,拉冰橇的狗跑得飞快。 此时康熙和众妃嫔也已入座,大臣们均坐在下首。众人望着冰场上的热闹景象,无不聚精会神,找寻自己熟悉的身影。 冰场上的冰橇渐渐多了,不远处有两个冰橇撞到一起,冰橇上的人叽里咕噜全滚了下来。玉穗儿眼尖,看到不禁哈哈大笑,一时间竟忘了胤祥在驾车,晃着他胳膊道,“哥,你看老十七和七哥他们的冰橇撞到一处了。你快看呀!”胤祥被她这一分神,躲闪不及,正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冰橇。三人只觉眼前天地一晃,玉穗儿和洛灵同时尖叫了一声,车身便向冰面上倒了下去。 洛灵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同时摔出去的两个人,玉穗儿却坐在地上捶着胤祥,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哥,怎么刚说了别人你也翻车呀。”胤祥大笑着躲她的拳头,二人边闹边看向对方的冰橇,这才看清坐在对面冰橇上的人是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众人从地上轱轳着爬起来,见到各自的狼狈模样,都大笑起来。 玉穗儿穿着花盆底鞋,本来在冰面上就站立不稳,还想去拉洛灵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就一趔趄。胤禵忙过去扶着她,“摔疼了没有?”玉穗儿冲他笑着摇了摇头,向胤禟、胤俄道:“你们谁驾的车,怎么撞了我们?”胤禟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膀子道:“明明是你们撞了我们。好家伙,躲都躲不开,吓了我一跳。”胤俄看着他反到笑了:“刚才冰橇翻了时,九哥一直喊,我的娘啊,哈哈哈哈……”一番话逗得众人又笑了起来。洛灵边笑着边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又要摔倒,胤祥忙伸手扶住了她,洛灵一边道谢一边说不敢,说得自己都笑了。一时间冰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皇太后远远看到冰面上笑得东倒西歪的几个人,问康熙:“那两个丫头是谁?”康熙拿望远镜望了一下,道:“是玉穗儿和小灵子。”皇太后点点头,“这冰天雪地里,那红色的昭君套真是鲜亮。”她回身向梁九功道:“去叫他们来,刚才摔了一跤,想必累了。过来陪我坐坐。” 梁九功恭身遵旨,过去把玉穗儿、洛灵、胤祥等人都叫了过来。皇太后见他们都穿了新衣、五颜六色看着心里就喜欢,转脸向康熙笑道:“孩子们都这么大了,看见他们就想起你小时候在北海看滑冰的情景,就跟昨天似的。”康熙叹了口气,“他们大了,我们却老了。”皇太后笑着嗔道:“有我这当额娘的在,你哪里能说个老字。”康熙点点头,“皇额娘说的是。” 玉穗儿脱了昭君套坐在康熙等人下首,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把杏干吃,胤禵向她伸过手来,玉穗儿打了他一下,“你自己不会带?”胤禵笑道:“我才懒得带这些。装在荷包里鼓鼓囊囊的。”玉穗儿道:“懒得带,你也别吃啊。这会儿看见人家吃,你倒想吃了。”胤禵讪讪的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看向冰场。 玉穗儿数落胤禵时,洛灵一直在旁边看热闹,此时见胤禵有些发闷,忙从自己带的荷包里掏了一把蜜饯用帕子托着递给他,“十四爷,吃这个吧,奴婢带的多。”胤禵接过去,抬眼看了一下玉穗儿偷笑的模样,自己也笑了。 冰面上八旗的兵丁已穿了各旗的八色马褂列了一队队表演。玉穗儿向洛灵道:“咱们大清入关以来,每年都要办一场这样的冰山阅兵,也叫冰嬉,各旗都挑了人出来表演,有凤凰展翅啊、蜻蜓点水啊、紫燕穿波等等,还有打冰球和射箭。你待会好好看着,可有趣了。”洛灵点点头,远远看着冰面。 玉穗儿抻着脖子看了看四周,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妙龄女子问胤禵,“那是不是九哥新娶的小福晋啊?今儿怎么把她给带来了?”胤禵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取过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是她。”玉穗儿边看边道:“模样儿是比九嫂子好看多了。”胤禵轻笑道:“那当然,总不能越娶越丑吧。”玉穗儿又瞥了那小福晋一眼,“咳,今儿脸擦的真红,跟猴子抹粉似的。” 胤禵吃了个蜜饯,只顾着看小太监滑冰,也没大在意她的话,随口道:“哪儿像猴子啊,我看挺好的。”玉穗儿撇撇嘴,“猴子看猴子抹粉当然挺好的。”她往嘴里塞了个胡桃,使劲儿一咬。胤禵听到声音,回头正看到她鼓着嘴的样子,失笑道:“小心你的牙。”玉穗儿撅着嘴偏过头去:“你看什么看,我又不是猴子。”胤禵戳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你呀!”洛灵听到这话,不禁呵呵地笑开了,玉穗儿瞪着眼看她,光说话不出声。洛灵猜她的嘴形才看懂了,那意思是,“这死猴子居然跟我打岔。”洛灵看着她滑稽地表情,实在忍不住,干脆把头埋在她肩上,笑个不停。 坐了半晌,刚刚玩笑的热乎气儿渐渐淡了,洛灵初尝北方的冰冷,寒风阵阵,有些招架不住,干脆端着身前的热茶捂手。玉穗儿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冷啊?”洛灵点了点头,看向玉穗儿红红的脸,问:“格格你冷不冷,我去把暖炉拿来。” 玉穗儿想了想道:“让紫绡去吧。”洛灵回头看了看一脸兴奋看着场内的紫绡,笑道:“算了,她看得正欢呢,扫了她的兴,她回去还不骂我。”玉穗儿看了看拽着脖子的紫绡,好笑地点了点头,“好吧,你去吧。路上滑,小心点脚下。”洛灵起身离座,悄悄地退了出去。 此时的北海御园,一边白茫茫,树上冰挂晶莹,洛灵边走边寻着玉穗儿的车驾,出来得急,忘了披上昭君套,一路上只得捂着耳朵,加快脚步。 快到大门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她身边跑过,洛灵抬头看了一眼,看穿着,是个四五岁的小阿哥,穿着一身白色的皮袄,头上戴了顶白狐狸毛的暖帽,活象只小兔子。洛灵看着不禁觉得好笑。 那孩子跑着跑着忽然停了下来,似是掉了什么,低头在地上找着。洛灵看着好奇,忙走过去想帮忙。不经意间眼光越来小阿哥望了他身后一眼,一辆马车正驶了过来。小阿哥的衣服与雪地相同,车夫一时未曾发觉,待发觉时也是吃了一惊,抬手勒马,已经来不及了。马突然受制,不禁扬蹄长嘶,孩子闻声吓得竟不知道闪开,来不及多想,洛灵冲上去一把将孩子拦腰揽向一边,自己也站立不稳,摔了出去。 生生摔了一下,洛灵此时也顾不得自己,忙起身查看怀中的小阿哥:“怎么样?没伤着吧?”孩子怔怔的看着她,此时才猛醒过来,抱着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洛灵一时也不得起身,坐在雪地里抱紧他哄着:“不怕不怕,没事了。” 那辆马车刹住后,车帘掀起一角,看了看这一大一小,见二人无事,车内的人也没下车,悄悄离开了。洛灵只顾哄着孩子,也没有注意。 那辆马车刚走,紧跟着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似是看到刚刚发生的一幕,从车上跳下一人,快步到洛灵身前,蹲下身急切地问着:“伤着没有?” 洛灵闻声抬眼看去,胤禩一身青绿色的锦袍,腰间系着淡黄色的腰带,罩着黑色的斗蓬,满眼关切,上下打量着她:“灵儿,说话,伤着没有?”洛灵急急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少主子,吓得只知道哭。”胤禩见她神色如常,松了口气,看向那孩子道:“这是三哥的儿子,怎么没人跟着他,我先抱他过去。”说着抱过了小阿哥,一边搀洛灵起来。 洛灵就着他的手臂站起来,看着小阿哥泪痕满面,被风吹得小脸通红,忙向胤禩道:“八爷,少主子吓坏了,您先送他过去吧,奴婢去给格格取了暖炉就过去。”胤禩看了看她,有些不放心:“你还能走吗?”洛灵笑了笑:“不怎么疼,只是吓了一跳。八爷快过去吧。” 冰场正响起一阵鼓声,胤禩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冰场方向,又看向一脸轻松洛灵,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抱了小阿哥上车而去。 洛灵看马车走远,转身右腿刚迈了一步,便止住了,手扶着膝盖嘴角一扯,疼得“咝”了一声:“看来得忍一会儿了,还真疼。” 半晌,余光处,扫到一件黑色的袍摆在自己身侧,洛灵一愣,抬眼往上,看到的是似笑非笑的胤禛。洛灵忙直起身子,咬着牙福了福:“四爷吉祥。” “起来吧。”胤禛皱着眉看她疼得裂嘴的样子,摇了摇头:“吉祥,看到你这样真够吉祥的了。大年下头一天,你摔了两回跤,可真行啊。” “摔了两回?难不成冰场上那一回他也看到了?”洛灵心里想着,忙冲他笑了笑,咬牙忍着疼往大门口走,声后传来胤禛冷冷的声音:“一瘸一拐的还想去哪儿,很好看吗?”洛灵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心里直运气:“不走还站着让你取笑啊。”胤禛走过来,淡淡地道:“那边有个亭子,歇一下再走吧,你这个样子回去,皇上看了必然要问的。”“我还要给格格取暖炉。” 胤禛看了她一眼,向左右望了望,远处有个太监正走过来,他招了招手。小太监慌忙跑了过来,打了千儿:“四爷吉祥。”“你去十五格格车上,把暖炉加了炭拿到这儿来。”胤禛冷声吩咐着,太监头都不敢抬“遮”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洛灵看着小太监小心的样子,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谁见了您都那么害怕啊?”胤禛没理她,抬手扶了她向回走。洛灵知道拒绝肯定会被他蹊落一番,所幸就着他的力慢慢走,不经意抬眼看了看前方,才发现他所指的亭子竟高在十几级台阶之上,顿时一脸难色:“那么高啊!”胤禛也不看她,只是扶着她往前走:“刚才那股子劲儿上哪儿去了?现在又怕高了?”洛灵无奈,忍着疼迈步。 台阶都是青石垒就,两人一阶一停地已经上了十阶,洛灵心里正叨念着那小太监怎么还不来,微一走神,脚下忽地一滑,“啊”了一声,本能地就推了胤禛一把。胤禛见她歪倒,手臂用力撑住她,却始料不及地被她推得重心不稳,一下坐在了石阶上。 洛灵微张着嘴,看着一脸薄怒跌坐的胤禛,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年下头一天,四爷也摔跤了。对不住对不住,奴婢扶您起来。”边笑边伸手要拉他起来,胤禛瞪了她一眼,打开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大步上了台阶,坐在亭子里看她。洛灵揉了揉被打得生疼的手,咬了咬嘴唇,心想还是溜吧,刚转过身,上方就传来胤禛极具威慑力的声音:“上来!”洛灵无奈,只得又转过身,慢吞吞地走上去,缓缓站到他跟前,低着头不说话。 “扶你上来,你反到恩将仇报。还想跑,你想跑到哪儿去?一会儿送了暖炉来,你让我去拿给玉穗儿?”胤禛淡淡地道。洛灵这才想到暖炉的事,自知理亏,摇了摇头。 胤禛叹了口气,看向前方:“还疼吗?”洛灵本以为他会责骂自己,却不想他问出这么句话,忙用手揉揉了膝盖,活动了一下,冲他点了点头。 胤禛冷哼了一声:“坐吧。”“奴婢不敢。”洛灵低着头道。胤禛闻言眼中竟有了笑意:“你不敢坐,到敢把我推倒。”洛灵一脸委屈,抬头看向他:“奴婢又不是故意的,只是滑倒时不经意碰了您一下。” “嗯。”胤禛点了点头:“对,你这不经意的力道还真大啊。”“我……”洛灵不服气地瞪着他:“不是说了不是故意的,我也给您赔过不是了。您是堂堂贝勒爷,还跟我计较啊。”胤禛颇为意外地抬头看向她,正对上她瞪着他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胤禛竟然脸色一暖,轻笑了一下:“看来你是真的不怕我。”洛灵被他笑得有点糊涂,收回眼光,看着别处:“您希望别人都怕您?我不怕是因为我从不掩饰什么。” 胤禛闻言神色一冷,缓缓地道:“这宫里还有不会掩饰的人?”“可能奴婢入宫时日尚浅,还没学会。”洛灵撇了下嘴,不以为然地道。“嗯,这到是句真话。不过,该学的学,不该学的还是不要学。”胤禛听了她的话,神色缓和了许多。“什么是该学的,什么又是不该学的?”洛灵有些纳闷。 胤禛动了下嘴角,不被察觉地笑了一下:“该学的我先不说,你慢慢体会吧,无事则以,真有了事再来问我。”说着抬眼看向她:“不该学的就是在你四爷面前永远不要学着掩饰,因为你掩饰了也没用。”洛灵听了有些不服气,微仰着头,有些挑衅地看着胤禛:“四爷的意思是,您一眼就能看穿我心中所想,动什么心思也是妄然?” 胤禛也不回答,沉吟了片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清亮的眼中泛起了一抹淡淡的轻柔。洛灵不禁愣住了,望着他的双眼也被那抹柔色融化得如水般温和。胤禛似是感觉到了她眼中的变化,淡淡一笑,转身步下了石阶,快步走开了。 洛灵看着他傲然的背影,有些恍惚地坐了下来:“是啊,在宫里,除了皇上和娘娘主子们,没有人不怕他,我为什么不怕他呢?他见我不怕他,为什么还如此高兴?”正琢磨着,小太监送了暖炉来。 洛灵方才意识到冷,忙把暖炉抱了过来,搂在怀里让自己缓缓暖和了过来,晃了晃头不再多想,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要快点回到冰场去。小太监很殷勤地扶着她下石阶,洛灵走了两阶觉得疼劲儿已经缓了过来,便吩咐小太监不必跟着,自己向冰场走去。 ------------ 宝马雕车香满路(3) 冰场中,玉穗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见洛灵还没回来,叫了素绮一声,素绮正和几个宫女坐在主子们的后场聊天,听到她召唤,忙走上前:“格格有什么吩咐?”玉穗儿道:“待会儿散了之后,你跟霁月说一声,钟粹宫明天的宴席我就不过去了。”素绮道:“霁月今儿没来。”“哦?她是良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怎么不跟着过来伺候?”玉穗儿侧头看了她一眼。素绮走上前悄悄在她耳边道,“钟粹宫的一个贵人昨儿夜里没了,今早上才发现。”玉穗儿惊了一下,忙问:“皇阿玛知道了吗?”素绮道:“良妃娘娘已经差人回了皇上,只瞒着太后。”玉穗儿点点头,“太后是信佛的人,大节下的出这等事真是不吉利。那个贵人怎么没的?”素绮仍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白绫子。”玉穗儿秀眉一皱,有些疑心。 胤禵见她神色忽然严肃,问:“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给我听听。”玉穗儿推了他一下,道:“我们姑娘家说体己话,爷们别偷听。”胤禵哼了一声,不屑道:“爱说不说,我还不乐意听呢。无非是些鸡零狗碎的琐碎事。”玉穗儿心思飘远了,也没答他的话,想起那个死去的贵人,心里暗叹:也真是个糊涂人。胤禵见她垂首不语,似乎在想心事,转身向紫绡招招手,紫绡会意,忙把玉穗儿的昭君套拿过来披在她身上。 玉穗儿感激地冲他笑了笑,从荷包里抓了一把松子递到胤禵手里,胤禵笑道:“妹妹,你今儿这身穿的倒好看。”玉穗儿晃了下脑袋,金步摇闪闪的颤动着,她笑道:“呵,原来爷们喜欢这样的装扮,可你知道穿这么一身衣裳,戴这一脑袋东西多累人。不过从汉人那里传过来的这金步摇真是俏皮,难怪密嫔娘娘总是戴着。”两人同时向密嫔看了一眼,见她正坐在康熙身侧,穿一件葱绿掐金丝的狐皮大氅,满头珠翠珠光宝气,神色间千娇百媚的样子,不禁对视一笑。 胤禵见她一双白净的小手露在外面剥松子壳,已经冻红了,关切的问:“冷了吧,我给你捂捂手。”玉穗儿嗯了一声,胤禵捂住她双手揉揉,呵了口热气。玉穗儿向他微微一笑。 七贝勒胤祐瞧见这情形,胳膊捅捅胤祥,笑着向他努努嘴。胤祥也笑了,叫了一声,“玉穗儿——过来!”他向妹妹招招手。玉穗儿走过去,胤祥拉她坐下,“德妃娘娘同意今儿晚上让咱们在一处玩了吗?”玉穗儿点点头,“娘娘准了,叫我们在她宫里的西暖阁玩儿,天晚了你和十四哥也不必出宫去,偏殿的暖阁也收拾好了,你俩可以在那里住一夜。”她说完话,刚要起身走,胤祥道:“你就在这儿坐吧。”“不嘛,我要跟十四哥坐。”玉穗儿撅了嘴走开,胤祥无奈,只得随她去。 玉穗儿刚坐下,裕亲王府的馨格格向她走过来,施了个礼。玉穗儿忙拉她坐下:“馨姐姐快别这么客气,咱们是堂姐妹,不必多礼。”“我刚才瞧见你们玩冰橇玩的起劲儿,心里痒痒,十四哥,你也带我玩玩呗。” 康熙的二哥裕亲王福全的女儿馨格格——兰馨,只比玉穗儿大几个月,个性最是爽利,宫里上下都喜欢她。胤禵下意识的看了玉穗儿一眼,玉穗儿回望了他一眼忙向馨格格道:“你们玩去吧,我刚才摔了一跤,到现在胳膊肘还有点疼呢。”胤禵点了下头,带着馨格格走了,玉穗儿望着他俩的背影笑了笑,将身上的昭君套紧了紧。 洛灵回到冰场时,发现胤禛和胤禩都已就座,忙悄悄回到玉穗儿身边,把暖炉交到她手里。玉穗儿把暖炉推还给她,让她自己暖手,又皱着眉看了看她:“怎么去了这么久?”洛灵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大过年的摔了个跟头。” “哟!”玉穗儿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够倒霉的,你快躲我远点吧。”一句话逗得胤祥乐了,“你还怕倒霉啊,要说摔,刚刚两车人都摔了。那得倒多大的霉啊!”他一句话,引得玉穗儿、洛灵和七阿哥、九阿哥都乐了。 此时,梁九功走了过来,恭身对玉穗儿道:“格格,皇上要见小灵子。”玉穗儿听了有些奇怪,看向洛灵:“怎么回事?”“不知道啊。”洛灵也有些奇怪。梁九功催促着:“快走吧,皇上和太后都等着呢。” 洛灵忙离了座,跟了梁九功到康熙面前,恭身行礼:“皇上吉祥,太后吉祥。”“起来吧。”康熙笑着看着她:“抬起头,让太后瞧瞧你。”洛灵起身,缓缓抬起头,却见那位自己救下的小阿哥正被太后搂在怀里,康熙和太后都一脸慈详又不失威严地看向自己,忙垂下了眼帘。 “嗯。”太后看着洛灵点了点头,向康熙道:“真看不出这么个柔柔弱弱的人儿竟有如此勇气,曹寅教女有方啊。她跟着玉穗儿,怪不得皇上放心呢。”“呵呵呵。”康熙轻笑着道:“小灵子,八阿哥说你今天救了三阿哥的儿子,太后感你忠心护主,心中甚悦,要重赏你。”洛灵心里霍然明了,忙恭身道:“奴婢只是恰巧经过,救护少主子只是尽了奴婢的本份,怎敢接受赏赐。” “梁九功。”康熙听了点点头,眼中笑意更深:“去吧江宁进上来的那匹金丝云锦拿来,赏给小灵子。”“遮!”梁九功微微一怔,随即忙应了一声恭身而退。 洛灵出身江宁,曹寅又官任织造,从小便知云锦的妙处,并没有过多欣喜。可她却感觉到,在场的娘娘福晋,亲王贝勒们,甚至大臣都用各种复杂的目光看向她。 康熙看着她忽道:“云锦产自江宁,你应该对云锦了解甚深吧。”“这可问对人了。”洛灵心中暗笑,抬起眼迎视着康熙的目光,道:“圣颜之前,奴婢不敢妄言,但张率的几句词到是很贴切的道出了云锦的妙处。” “哦?”康熙颇感兴趣地问:“哪几句?”“寻造物之巧妙,因饬化于百工,-----若夫观缔缀,与其依放,龟龙为文,神仙成像。总五色而极思,藉罗执而发想,具万物之有状,尽众化之为形。既绵华而稠彩,亦密照而疏朗。”洛灵不急不缓,朗声道来。 康熙边听边点头,眼中颇为赞许,转头向太后笑道:“嗯。不愧是江宁织造的女儿。”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梁九功捧了金丝云锦上前,让康熙过目后,递向洛灵。洛灵双手接过,忙向康熙和太后行礼:“奴婢谢皇上、太后恩赐。”“嗯。”康熙点头道:“去吧。” 洛灵捧着云锦恭身退下,快步走回,将云锦交给素绮,在玉穗儿耳边低声道:“为什么大家都盯着我?”玉穗儿闻言抬眼扫了扫左右的人,冷笑了一下,向洛灵道:“别理他们,回去我再告诉你。” 洛灵点点头,但还是注意到不时有人看向自己,那些眼光中有羡慕、有惊讶、有疑问、有审视、而更多的是嫉妒,不由心中暗暗冷笑:“至于嘛,不就是一块云锦嘛,哪位娘娘、格格没穿过啊。”心里想着,忍不住抬起头向四周瞟了瞟,一眼看到胤禛,他正与三贝勒说着话,看不清表情。目光游动,见胤禩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洛灵忙微一低头向他一笑,权作谢意。胤禩轻轻摇了摇头,回以一笑。收回目光望向别处,却接触到胤禛淡淡的目光,她笑容一僵,瞪了他一眼,坐正了身子。玉穗儿转头看了看她,笑道:“看什么呢,一会儿笑一会儿瞪眼的。”洛灵“哧”得一笑:“回去我再告诉你。”玉穗儿一愣,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晚上,玉穗儿和胤祥等人在畅春园陪康熙和太后用过晚膳后,便结伴去了德妃宫里。德妃因要伴驾,反而不得空回去,这下他们可热闹起来。玉穗儿吩咐红绫去把馨格格和十七阿哥都找来,连同洛灵和素绮、紫绡等人在内,众人不分长幼尊卑,一同在暖阁的炕上坐了,猜谜、联句、掷骰子玩儿。坑桌上搬了精致的小菜,还有德妃给他们送过来的各色瓜果,早有宝璃备了热酒,谁输了便罚酒一杯。 碧萝笑道:“你们读的书多,都会作诗,奴婢们学浅,不会那些,这可不公平。”胤祥想了想,建议道:“不然咱们联现成的句子,也不必自己作诗,就用古人的名句。”玉穗儿忙道:“这个好,我也不爱作诗,就用现成的最妙。” 洛灵举起酒杯,向众人敬了敬:“起句用个应景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坐在她下首的素绮接道:“这个不难,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心清闻妙香,宴坐旃檀林。”十七阿哥脱口而出,玉穗儿不禁赞叹,“不错啊,十七弟出口成章。”她想了想,接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胤禵接了一句。 “城?”碧萝思索了片刻,才想起一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胤祥也不思索,随口联了一句,“津阳门北临通逵,雪风猎猎飘酒旗。”玉穗儿点头,“这句好,意境美。”馨格格“唉”了一声,“你们把难题丢给我了。旗?”洛灵见她皱着眉,在她耳边道:“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馨格格拍了炕桌一下,叫道:“是呀,现成的李贺的诗。算了,我还是认罚吧。”她自饮一杯,洛灵不由为她豪朗性子感染,忙为她又斟满了酒杯。红绫笑笑,抢道:“这个我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说着,她拿起酒杯作了个贵妃醉酒的姿势,众人笑着说好。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去年近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舟行忘故道,屈曲高林间。”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玉穗儿联了这句,不禁对洛灵道:“还好香山先生的诗我常看,否则还真对不出这句了。”洛灵笑道:“《琵琶行》这句再不会,再无会的了。”她顿了顿,接了一句,“难足斜分三道水,蛇腰慢转一条街。”胤祥拍手叫好,“不错,这句你能对上真是才女,难字开头的诗词本就不多。街字我来吧,街前酒薄醉易醒,满眼春愁消不得。”“得过且过。”十七阿哥接了一句,笑道:“我的看妈老说这句话。”众人一阵嬉笑。 联了两轮之后,玉穗儿叫宝璃去拿签筒,“老是联这些,联到明早上也联不完,这会儿我们抽签玩吧。”不一会儿,宝璃拿了个签筒来,向众人道:“这是你们上次玩过的花签,秋婵姐姐已找人换了新签语。”玉穗儿看了一眼,“怎么都是花头签,阿哥们怎么抽啊。”宝璃道:“回格格,不妨事的。虽是花头签,但签语和花无关的也有。”玉穗儿随意抽了一支看,点点头,“也将就了。不过玩玩,你俩别当回事就成。” 胤禵先抽,是个兰花签,他看了看签的反面,上面写着: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玉穗儿凑了头过去看,“是苏轼的《凤栖梧》。捡尽寒枝不肯栖,十四哥,这傲劲儿真有点像你。”洛灵从胤禵手里接过签筒,闭着眼用力晃了一晃,撤出来一支荷花签,“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她自己念了出来,心里不禁一沉。胤禵听了此句,也不禁皱了下眉,看了她一眼。 玉穗儿接过签筒,掷出来一支牡丹签,她看了一眼,似是不解,转头问胤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十三哥,此签何解?”胤祥听了笑笑,逗她道:“只怕你要嫁的远了。”玉穗儿闻言一愣,神色微黯,低头不语。胤祥察觉到她神色有变,暗悔自己失言,忙笑着哄她:“不过是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呀。你倒是看看我的。”说着随手撤了根签,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哈哈哈,看来我要为国捐躯了。”玉穗儿忙啐了一口:“去去,大过节的,童言无忌。你将来定是国之栋梁。”胤祥不以为然地仰头干掉了手中的酒,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碧萝晃了晃签筒,掉出来一只芙蓉花签,素绮凑过去帮她念了出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素绮噗哧一笑,碧萝骂了句,“妈呀,这什么鬼话。”洛灵笑道:“不是鬼话是好话,就是悲凄了一点。”素绮抽出来的签是桂花,“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这签语我喜欢,即超凡脱俗又不失大气。”洛灵听了歪头看着她,无比赞叹。 玉穗儿把签筒放到十七阿哥手里,让他也挑一支签,十七阿哥摇了一摇,掉出来一支蔷薇花签,玉穗儿忙抢过去看:“倚天把剑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天啊,真是好签,我但凡是个男人,也要有此番境界。老十七,你前途无量啊。”十七阿哥胤礼当时还不到十岁,听玉穗儿这么说也是似懂非懂,他笑了笑,把签要过去细细地看了一番。 馨格格最后一个掷,用的劲儿猛了,晃出来两支签,碧萝道:“先落地的算。”她捡起签来递给馨格格。馨格格看了一眼就羞红了脸,把签扔到地上:“这个不算,看另外那个。”玉穗儿看了她一眼,忙捡了地上的签看了看,不由得一笑,递给胤禵看,胤禵也笑了。洛灵看着他们,也抻着脖子看胤禵手中的签,边念边笑,“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这不知是哪朝的登徒子做的诗,呵呵。”馨格格指着她们道:“你们一个个就会打趣我。”众人闻言笑的更厉害。 众人玩到半夜,又喝了酒,都睡的沉了。半夜,玉穗儿从梦中惊醒,洛灵听到动静,忙起身看她,“格格,做梦了?”玉穗儿坐了起来,兀自惊魂未定,“我梦见钟粹宫那位贵人了,披头散发、吐着长舌头,样子好吓人。”洛灵已知晓此事,劝慰道:“就知道你白天听了这话,晚上要睡不着。睡吧,别怕,这宫里供着观音,邪魔歪道进不来的。” 玉穗儿还是有点不大安心,洛灵下床倒了杯茶递给她:“奴婢陪你说说话。”“嗯。”玉穗儿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心绪稍稳。看着洛灵,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今天说回来要告诉我什么?”洛灵取过她手里的杯子,忙钻进被子盖严了,看着她笑道:“你真是睡糊涂了,是你先要告诉我什么。”“对对对。你说那些人干嘛盯着你看。”玉穗儿拍了下脑袋,笑道:“嗨,还不都是为了那块金丝云锦。” “一块云锦有什么稀奇的?”洛灵拿了件衣服披在玉穗儿肩上:“小时候我还去织造局的织锦房看过,进宫来,娘娘们和皇子格格们身着云锦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会对这块云锦如此看重?”玉穗儿倦着腿,把头抵在膝盖上看着洛灵:“你没看看那块云锦?”洛灵摇了摇头:“回来你们就开宴了,哪来得及看啊。”玉穗儿努了努嘴:“现在打开看看。” 洛灵刚暖和过来,实在懒得下床,赖着不动。玉穗儿轻轻踹了她一下:“快去啊。”洛灵斜了她一眼,快速取了云锦回来。玉穗儿缓缓解开了红绫包布,云锦呈现眼前,鲜红的锦缎精细地织出金色的飞凤图案。洛灵也是一惊,失声道:“这是御用库金!”玉穗儿笑着看她:“这回知道为什么了吧?” “天哪!”洛灵轻抚着云锦上的金线惊叹不已,“这种御用的云锦库金是专供皇上和皇后所用,所用金线都是纯金制成的,万岁爷怎会赏给我!”“当时献上来时,娘娘们、阿哥们,还有大臣都在场,也对此物赞叹不以,皇阿玛也是非常喜爱的,今天赏给你,他们都始料不及,就连我也不知道皇阿玛的用意。”玉穗儿看着云锦也是满脸的疑惑。 “格格,我有些担心。”洛灵抓住玉穗儿的手,紧张得手心都冒了汗:“我越想越不对,当时很多人眼里都含着怒意。”玉穗儿皱了皱眉,也有些担心,但怕洛灵生疑,忙笑了笑,把云锦重新包好:“担什么心啊,是皇阿玛御赐的,有谁不服让他们找皇阿玛去,碍不着你的事。再说,救了小世子的命,还不值这块云锦?” 洛灵听了,不安的心稍稍平稳。玉穗儿见她想得出了神,推了她一下,不依地撅着嘴:“我做恶梦,还要宽你的心,你可真行啊。”洛灵听了也笑了,把云锦挪到桌上,看着玉穗儿仰着头一脸的不高兴,忙拉着她的胳膊摇了摇:“我的好格格,说了这半天话了,你能睡着了吧,你的金琐片在枕头底下压着,还有皇上给你玉镯,金玉都可以辟邪。”玉穗儿点点头,“贴身戴着呢。”洛灵拍了拍她,“睡吧。没事儿的。”玉穗儿听她这么一说,才放心睡了。 ------------ 东风夜放花千树 春节过后,便是最热闹的上元灯节,玉穗儿早就央告着胤祥带她出宫去看花灯。胤祥一时犯了难,怕带她出宫康熙会怪罪,一直没答应,可又被她缠的没办法,只得大着胆子,瞒着德妃备了辆马车在东华门外等候。 上灯时分,一身平民打扮的玉穗儿和洛灵偷偷从边门里溜了出来。 胤祥左右望望,“没人看见你们吧?待会儿回来你们怎么进去啊?”玉穗儿笑道:“你放心吧,守城的侍卫是素绮的哥哥,回头他会替我开城门的。”胤祥这才放心,驾车前往东市。 上元灯市繁华无比,万盏花灯奇放异彩,御街两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家家户户都悬挂灯彩,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把京城的夜晚装点的分外美丽,街上的人也都是穿戴一新,满脸的喜气。玉穗儿长这么大才是第二回看花灯。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她都不太有印象了。 “哥,那是什么,我要吃那个!”玉穗儿指着一处小摊上的摆件。胤祥看了看不禁笑出了声,“我的妹子,你不知道就别吱声,让人听见了不笑死才怪。”回头见玉穗儿眨着眼瞪他,才摇了摇头说,“那是兔儿爷,不能吃,泥捏的。”“那咱买一个吧,我没带银子,灵儿你带了吗?”玉穗儿回头看着洛灵,洛灵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摇了摇头。 胤祥扔了几个铜钱给店家,店家忙亲自把兔儿爷送到玉穗儿手里。玉穗儿高高兴兴的往前走,看到什么买什么,胤祥和洛灵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相视苦笑。 “那不是八九十哥吗?他们仨怎么整天黏在一起,十四哥倒没跟着。”玉穗儿走在前头,猛然指着不远处一群人。胤祥仔细看了一眼,道:“还真是他们。”玉穗儿道:“咱们走那边吧,万一给他们看到我出宫,八哥还好,九十哥可不好说,万一跑到皇阿玛那里告发我,那咱们仨都得挨罚。”三人立刻转身往另一方向走去。 一束焰火“嗵”的一声直冲上空,照得夜空恍若白昼,街上人无不惊叹,顿时欢声四起。胤祥三人也忙不迭地回头观望,笑着停下了脚步,洛灵笑看着漫天璀灿的色彩,心头暗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想不到世间真有如此的境界。”目光转处,她的笑容却一下僵住了。随着烟花渐渐坠落的光影中,胤禩正满面惊喜地看向她。洛灵一愣,见九阿哥和十阿哥只顾着看烟花,没有看到自己,忙冲胤禩作了个揖,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胤禩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点了下头,冲她挥了挥手。洛灵吐了下舌头,忙转身去追胤祥他们。胤禩望着她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温柔。 绕着走了大半条街,玉穗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有点累了,找个地方歇歇吧。那家不错,门脸儿大,又华丽。花灯也漂亮。” 她刚要上前去,胤祥忙腾出一只手拉住了她,“大小姐,那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为啥我不能去?”玉穗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着一双大眼看着胤祥。洛灵看了看那家大门脸儿的地方,也是一脸不解地看着胤祥。胤祥看着她俩的模样,不禁翻了下白眼:“傻丫头们,那是爷们消遣的地方。你们姑娘家别问那么多。” 玉穗儿恍然,讪讪笑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呢,那一定是书里写的烟花之地对吧。杜牧曾写过一句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前朝那些文人觉得风雅的很呢。”洛灵听了玉穗儿的话也明白过来,与玉穗儿对望了一眼,歪着头看着胤祥直笑。胤祥被她俩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弹了一下玉穗儿的脑门儿,“笑什么笑,我也没去过。”他此言一出,两个丫头干脆靠在一起笑出了声,胤祥气得一跺脚,拉着她们就走,“是非之地,总之你我都不能去,这条街走到头,是东市最大的戏园子。咱们去那儿歇歇去。”玉穗儿喜欢热闹,一听说有戏园子可以看戏、听说书,便来了兴致,拉着胤祥和洛灵一同前往,也顾不得取笑他了。 这家戏园子不像别家那样人声鼎沸,但雕梁画栋,自有一番富贵派头。胤祥三人到二楼捡了个清静的雅座坐下,戏园子要价高,茶点供应也比别的地方周全,按四时节气不同供应时令蔬果,到这里来看戏的,不是有身份的权贵,便是手里有钱的商贾。二楼落座的则多是些豪门大户的女眷。 “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翔,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皮二黄的曲调一出,戏台上唱的是《西厢》。戏码玉穗儿在宫里都听烂了,便爬在栏杆上四处打量,“那位太太我好像见过。”胤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人,便找茶博士来问。茶博士道:“回爷的话,那是兵部尚书马尔汉的家眷。” 玉穗儿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原来是马尔汉家的,去年太后千秋,她同四嫂一起去拜过太后,我对她有印象。她们都说她和大嫂长的像,就是没大嫂脸那么长。十三哥,你看像不像。”胤祥看了马尔汉夫人一眼,又想起大阿哥福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洛灵还没见过大福晋,听了玉穗儿的话,又看胤祥笑成那样子,也不禁拽着脖子看了看:“难不成比她的脸还长?”胤祥听了,刚喝的一口茶全笑喷了出来:“灵儿,在宫里可别这么口没遮拦的。”洛灵笑着看了他一眼,也不在意,凑到玉穗儿身边喝茶。 玉穗儿没去理会他们,正聚精汇神地打量着马儿汉夫人身边的一位姑娘,“旁边那姑娘一定是马尔汉的女儿小湄。有一年在木兰围场,我跟她同乘一辆马车。她总是笑嘻嘻的,脾气特别好。一转眼她都长这么大了。”胤祥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台上,“你自己才多大啊,还说人家长大了。” 马尔汉夫人也注意到了玉穗儿等人正在打量她们,找来茶博士盘问。茶博士小声道:“回夫人,我悄悄跟您说,那位爷是宫里的皇子十三阿哥,女眷眼生,小人估摸着也是宫里的哪位主子。”马尔汉夫人点点头,打赏了茶博士一吊钱。 茶博士走后,小湄低声告诉她娘,“十三爷身边那个女孩儿长的很像十五格格。”马尔汉夫人心中一动,寻思了片刻,转向小湄:“湄儿,你快去给十五格格请安。”小湄扭捏了一下,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我不去。我和十五格格只见过一次,怎么好意思去请安。”小湄说完,不自禁地抬眼望了玉穗儿一眼,见玉穗儿正微笑着向她招招手。这下她不得不过去请安了。 小湄上前给玉穗儿和胤祥道了万福,玉穗儿瞧着她高兴地道:“果然是你啊,我说瞧着眼熟。”洛灵忙起身向小湄福了一下。小湄向她颌首一笑,又转向胤祥和玉穗儿,“格格好记性,奴婢一早瞧见了格格,只是隔了一两年,有些不敢相认。” 玉穗儿拉她坐在身边,笑着说:“是啊,我刚才也认了好半天,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出挑的越发秀气了。”玉穗儿看着小湄清秀可人的模样,心里甚是喜欢,凑近些道:“我跟十三哥和灵儿一起出来逛逛,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小湄看了胤祥和灵儿一眼,微微一笑,“格格放心,奴婢绝不外说的”。 洛灵给小湄让了坐,自己坐在胤祥旁边,打量着这位名门闺秀,心里也是暗暗喜欢:“真不愧是书香世家,俏丽不失清雅,说话时总是眉眼含笑的,当真让人如沐春风啊。那神态,那气度,真有些象十三爷。”洛灵心中想着,就不经意间转头看了一眼胤祥。胤祥正注视着小湄,含着笑,满眼的欣赏之色,洛灵又转头看了看小湄,心念一动,禁不住抿嘴一笑。 玉穗儿一直关注着小湄,并没有注意胤祥的异样,“改天我请你进宫去玩儿,咱们好好说话。今儿时辰不早了,我们要回了。”洛灵闻言暗暗扯了扯胤祥的衣襟,胤祥才回过神来。玉穗儿恰巧回过头来,见状与洛灵对视了一下,也是抿嘴一笑,“哥,你怎么傻了!”胤祥本来没觉得怎么,被她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唐突了,忙掩饰地笑了笑。小湄悄悄抬眼看向胤祥,见他一身便装,俊逸不失贵气的风度,不禁心中一动,忙垂下了眼帘。洛灵见玉穗儿又要恶作剧,忙推了推胤祥,“十三爷,走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见呢。” 小湄闻言忍不住眼角瞟向胤祥,却正碰上胤祥清亮含笑的目光,顿时娇羞满面,玉穗儿和洛灵见状都是强忍着笑,却又有些忍不住,脸上的表情滑稽极了,胤祥瞪了她们一眼,忙领先下了楼。 夜晚,玉穗儿死活让洛灵陪她,洛灵拗不过,只得陪她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玉穗儿仰头望着幔帐忽然道:“灵儿,你觉得我十三哥怎么样?”洛灵想了想道:“嗯……十三爷呀,为人厚道、仗义,一表人才,对人又宽待,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玉穗儿也拉长声音嗯了一下,忽然眼珠一转,偷眼瞅着洛灵:“你把十三哥说得这么好,干脆嫁给我十三哥好不好,你当了我嫂子,咱们就可以经常在一处了。”洛灵闻言一笑,不以为然地道,“格格,你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取笑我了。能配得上十三爷的只能是满蒙亲贵之女。” 玉穗儿侧过身子,支着头笑着看她,“你怎么就配不起了,我看一点儿都不委屈他。赶明儿我跟皇阿玛说去,把你指给他不就得了。”洛灵以为她当真了,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别——” 玉穗儿见她变了脸色,大笑着坐了起来“别慌别慌,我是说着玩儿的。”看着洛灵长长出了口气,不禁止住了笑,观察着她的表情:“我这些日子发现四哥眼光总瞟着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洛灵闻言脸色一肃,瞪了她一眼道:“四爷看我几眼就对我有意思啊?奴婢可不敢妄想。” 玉穗儿轻哼一声,“有什么敢不敢的,四哥虽然已经娶了福晋,但四嫂那人很大度,不会反对他再娶个侧福晋。四哥那个姓李的侧福晋,我一直瞧着不大顺眼。”洛灵瞧着她一副多事的样子,轻轻一笑:“四爷瞧着顺眼就行了,你还操这个心。”“那可不一样,这些嫂子们我经常要见的,看不顺眼怎么行。十三哥将来的福晋一定得是我瞧着顺眼的人。”看着玉穗儿认真的样子,洛灵摇了摇头,心里却暗忖:是啊,还真得让你顺眼,你不顺眼,受罪的不是他们,是她们。 玉穗儿没有在意洛灵的神情,只是自己想了想,很可爱的皱着眉,“今儿个我看十三哥看小湄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头,他可从来没那样看过姑娘家。起码从来没那样看过我。”洛灵呵呵的笑出声来,“格格,你是十三爷的亲妹妹,他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你呢。”玉穗儿反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吧,灵儿,你也看出来了。十三哥是个实诚人,他的心思都在眼睛里。” 说到这里,玉穗儿坐了起来。“明天我就跟德妃娘娘说,让小湄进宫来玩儿。”说完冲洛灵眨眨眼睛,意思是行不行。洛灵看着她也眨了眨眼,“无缘无故找她进宫,也太奇怪了吧,娘娘未必会准。”洛灵看着帐子想了想:“这样好了,端午节后是你生辰,到时候请她来为你庆生,名正则言顺。”“你这主意好是好,可是离我的生辰还有小半年呢。也罢,不急于一时,到时候我在自己宫里设宴,把哥哥嫂子们都请过来。对,就这么办!”玉穗儿说到高兴处,一巴掌拍在洛灵的腿上,疼得洛灵直裂嘴,玉穗儿忙陪着笑帮她揉,洛灵拍开她的手,哄着她睡下。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虽然没有亲人在身边,进宫后的这些日子里,洛灵无依无靠的寂寥之感渐渐被玉穗儿的热情冲淡了不少,此时的二人形影不离,亲如姐妹一般。德妃看到玉穗儿不再象以前野马般的性子,渐渐变得乖巧了许多,也是十分心慰。 看似平静的日子,却并没有象洛灵想象得那般轻松。不管是宫里还是畅春园,她偶尔会碰到来请安的各位皇子,八贝勒胤禩的母妃良妃所住的地方与玉穗儿相隔不远,有时他也会顺路来看看这个妹子。胤禩为人温和谦逊,举止间颇有文人的气质,玉穗儿对他虽不及胤祥、胤禛和胤禵那般亲厚,却也是性情相投,很是谈得来。洛灵在一旁伺候着,听他与玉穗儿经常谈及汉人的诗风词经,也越发觉得他儒雅不俗。只是,她偶尔会感觉到胤禩的目光会停留在自己身上,开始并没在意,可时间久了,才发现,那目光中似是包含了不同寻常的情绪。 四贝勒胤禛好象总有办不完的事务,来去匆匆。洛灵与他碰面不多,只碰过几次面,可她却能感受到他眼中越来越深的温柔,虽然他从不流于表面,总是冷冷的,但那种眼光却依然触动了她心底最柔弱的一层。可是,洛灵似是顾忌着什么,总是回避着他的目光。玉穗儿也察觉到胤禛异样的眼光,这个机灵丫头经常在他走后会偷偷地看着洛灵窃笑,洛灵虽然心里明白她笑什么,却只当看不见。 ------------ 忽闻河东狮子吼(1) 眼看清明将近,想着玉穗儿的生日也快到了,洛灵已开始动脑筋想着为她准备贺礼,忙得很晚才睡下,起身时已是艳阳高照。 本想着玉穗儿不定跑到哪个宫里串门子去了,可是问过红绫才知道,从早上起就没出房门,闷在自己房里连早膳都没用。洛灵进房去问过她几次,都没问出个所以然,不禁疑惑不解。这丫头在她面前向来是什么都不瞒着的,今儿是怎么了? 下午,更奇怪的是洛灵被康熙召去了乾清宫。东暖阁内,康熙正手支着头,闭目不语。洛灵上前深深行了一礼:“恭请皇上圣安。”康熙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洛灵,直起了身子:“起来吧。”“谢皇上。”洛灵慢慢起身,静候在一旁。 康熙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眼光望着窗外,“你跟玉穗儿相处得还好吗?”洛灵仍垂着头,轻声回道:“格格与奴婢性情相投,相处甚好。”康熙不禁收回眼光,看了看她,“今天她怎么样?”洛灵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今天玉穗儿没有出房门,想来也没有向康熙请安,忙道:“今日格格没出房门,神色不振,想是有不适之处。” “宣太医了吗?”洛灵忙恭身道:“奴婢疏忽了,还没有请过太医。”暖阁里又再度安静了下来。“唉!”过了半晌,康熙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她没病,她是在跟朕生气。” 洛灵闻言不禁抬起头望着康熙。康熙看着洛灵一脸纳闷的表情,不禁轻笑了一下,招了招手,让她近前来。洛灵慢慢踱到康熙榻前,静静等候着。“你顶撞过你父亲吗?”康熙望着她问道。洛灵抬眼望着康熙的眼睛,又低下头,声音很低也很轻,“顶撞过。” “哦?”康熙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为了什么?”洛灵心中一惊,竟不知如何回答。康熙见她面有难色,呵呵笑了笑:“但说无妨。”洛灵咬了咬唇,半响才轻声道:“为了入宫。” “砰!”的一声,康熙将玉如意重重地撂在桌上。洛灵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垂着头不敢看他。良久,康熙都没有动静,洛灵心中直打鼓,怎么就没有忍住呢! 康熙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她,脸上一片愠色,沉声道:“起来回话。”洛灵缓缓起身,却仍不敢抬头。“唉,你跟玉穗儿都是让人头疼的孩子。”康熙叹了口气,又重新拿起来了玉如意,“玉穗儿快十五了,到了出嫁的年龄。” 洛灵恍惚知道了玉穗儿今日为什么不开心了,沉吟了一下,才怯怯地开了口:“格格是舍不得皇上。”康熙似是被点醒了什么,面色一缓,颇为赞许地看着她,“你又如何知道,她说的?”洛灵缓缓摇了摇头,“格格没有告诉奴婢,但奴婢了解格格的心情,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从小相依长大的兄弟,更不愿离开疼爱自己的父亲。” 康熙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奴婢虽跟着格格时间不长,但彼此间甚是了解.格格此时的心情,就如奴婢当年离开江宁进京是一样的,最舍不得的是自己亲人。”康熙忽然轻咳了起来,洛灵忙将桌上的茶递了过去,服侍康熙喝下,又回到原地等待着。 康熙深思了片刻,暗暗点了点,“你说的未偿不是道理。唉!算了,你回去,就说朕说的,她不愿提婚事,暂时就不提了。”洛灵微愣了一下,没成想自己的几句话,竟让康熙消了气。康熙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含笑道:“回去劝劝她,女孩儿家,总是要有个归宿的。” “奴婢遵旨。”洛灵暗暗松了口气。“还有。”康熙忽又脸色肃然,正色道:“今天关于你不愿入宫的事,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要知道这关乎到你全家的祸福。” 洛灵大惊,直觉得一丝寒意从脊背一直冷到头顶,不禁轻晃了一下。康熙见她脸色苍白,眼中惊恐万分地望着自己,想到曹寅,语气也不禁软了下来,“你对朕讲真话,朕很心慰。但这毕竟是在宫里,朕的旨意是不容违背的,你明白吗?”洛灵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正因为明白,才随父亲进宫侍奉格格。奴婢谢皇上体恤之恩。” “去吧。”康熙点了点头,冲她挥了挥手。洛灵深施一礼,小心地退出了东暖阁,出了乾清宫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险啊。” 洛灵一脸的忧虑,慢慢地往回走,心中一直不停地想:“格格又怎么样,谈到终身还不是跟我一样自己做不了主,而我呢?就连什么能出宫都不知道。如果格格嫁了人,我是不是就可以回江宁了呢?”想到出宫,洛灵的脑海里不禁浮出一个人影,淡淡的神情,微皱的双眉,还有那偶尔会出现在他眼底温情。就这么缓缓地走着,她都没有发现不远处走来的八福晋、九福晋和十福晋。 为首的是八贝勒福晋,这位福晋出身名门,是有名的刁钻泼辣人,胤禩对她也是一点儿辙都没有。洛灵走到跟前才发现了她们。忙深施一礼:“奴婢给八福晋、九福晋、十福晋请安。” 八福晋低头看了看她:“这是谁呀,抬起头来。”洛灵起身,抬起头笑了笑,“福晋,我是十五格格身边的洛灵。” 八福晋看着她,一皱眉,仔细地打量着。她看着看着,突然脸色铁青,指着洛灵就骂,“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我可找到了。”洛灵被骂得一愣,还没缓过神儿来,八福晋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好啊,就是这张脸,他天天画的就是这张脸!”洛灵不由心中一惊,八福晋紧紧抓着衣领,她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福晋,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再说!” 九福晋十福晋见八福晋有点过分,赶紧上前拉开。八福晋挣脱她们,仍指着洛灵的鼻子大骂:“你个不知羞的贱婢,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贝勒爷,我告诉你,你要再敢动这个念头,我绝饶不了你!” “福晋!”洛灵又惊又怒,惊在胤禩对自己的在意,怒在这个福晋主子的粗俗行为。“我敬你是个主子,不与你争吵。但你贵为亲王格格,又是八贝勒福晋,竟然如此不知礼数,口出粗秽之言。你把八爷的颜面至于何地!” “什么!”八福晋简直气得快疯了,从她当格格时起,就没人敢这么对她说话,现在一个小小的陪读宫女竟然敢跟她回嘴,甚至还出言教训她,这简直是不想活了:“你个死奴才,你敢教训我?” 洛灵心头火起,蔑视地看着她疯妇般的模样,不禁冷哼了一声,“福晋,皇宫是高贵的地方,福晋也是高贵的身份,奴婢也请福晋的言辞也高贵些。奴婢告退了。”说完转身想走,八福晋哪里容得她走,上前抓住她就是一记耳光。洛灵猛然被打,只觉眼前一黑,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这边已有太监跑去乾西五所告诉了玉穗儿,玉穗儿深知八福晋的脾气,听了消息,也来不及带人,一个人冲出了宫。等她匆匆赶到时,八福晋还在骂骂咧咧,九福晋、十福晋站在一旁冷眼瞧着。 玉穗儿哼了一声,上前站在八福晋眼前:“嫂子们雅兴啊,今儿怎么有空进宫来?来给娘娘们请安的?”八福晋尖叫道:“老十五,我正要找你呢,你的这个丫头太不成体统。居然敢驳我的话。”玉穗儿话中带硬,冷笑着:“我的丫头我自己会**,就不劳八嫂子费心了。灵儿,咱走。”说罢挽过洛灵的胳膊就走。洛灵倔强的站在原地,她一拉竟没拉动,玉穗儿不禁微愣,三位福晋也不禁愣住了。 洛灵一双眼中透着冰冷,看着八福晋一脸傲然之色:“贝勒爷和奴婢清清白白,福晋信也好不信也罢,奴婢就是这句话。” 八福晋闻言脸色铁青,柳眉倒竖,厉声道:“你们都听听,这还象话吗!臭丫头,爷们都是叫你这样的狐媚子给勾引坏的,今天要是不让你知道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你也不知天高地厚。”她作势要打洛灵。 玉穗儿立刻拦在了洛灵面前,举手托住了八福晋胳膊:“够了!我整日跟灵儿在一起,她见了八哥只是请个安罢了,连一句整话都没说过,何来的勾引?你不问清楚了就满口的秽语,不给八哥留半点面子。真是糊涂到家了!” 八福晋见她拦着,气焰更高,杏眼圆睁冲着玉穗儿来了:“怎么着,老十五,你也想教训我?难怪奴才不懂规矩,原来全是主子纵容的。”她仗着个头高,一把推开玉穗儿,劈头盖脸的打在洛灵头上身上。 玉穗儿方才看到洛灵红肿的右脸本压着火没发作。此时见她又动手打人,心中的火顿时烧了起来,冲过去使劲冲八福晋撞了过去。这一下还真把八福晋推了个趔趄。八福晋没站稳,脚下的花盆底一滑,跌坐在地上。她怒火中烧,指着玉穗儿,气的差点说不出话来:“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和我动手……真是没大没小反了天了。哎呦——”她叫了两声,有点吃痛。 玉穗儿回头瞥了八福晋一眼,冷哼了一声:“今儿我还真就没大没小了,怎么着!你要到皇祖母、皇阿玛那里告状随便你,再不然你直接叫八哥来教训我好了。”说完,她回头挽了洛灵的胳膊就走。 她俩走后,八福晋见众人虽不敢言语,但都用嘲讽的眼光看着她,知道这些人平时对她唯唯诺诺,私下里却都想看她的笑话,于是强压怒火,站起来拍了拍绣袍上的土,向宁寿宫的方向走去。 玉穗儿和洛灵刚走到东二长街,迎面遇见十三阿哥胤祥。胤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打量了洛灵一眼,见她半边脸红红的:“我看打得不轻啊。”洛灵含泪摇了摇头:“奴婢没事。” 胤祥叹了口气,轻声问:“究竟为了什么?”洛灵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是因为胤禩画了自己的画像惹得八福晋醋意大发吧,无奈之下只能冲胤祥摇了摇头。“谁知道为了什么呀。”玉穗儿伸手想碰又怕碰疼了洛灵:“你看肿得老高,她也真下得去手。” “你真打了八嫂?”胤祥眉头微皱。 “我没打她,是她自己没站稳。”玉穗儿猜到八福晋一定是恶人先告状,去皇太后那里哭诉,想了一下,向洛灵道:“灵儿,你还是先回宫去,我得去皇阿玛那儿一趟。”洛灵看她的神色,知道肯定有麻烦,点了点头,又向胤祥福了一福,独自回宫去了。 等她走远,胤祥才道:“玉儿,你这回可闯大祸了。八嫂是全京城出名的女霸王,八哥都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 玉穗儿边走边道:“那是八哥自己窝囊,一个大男人整天被个女人挟制着,皇阿玛最看不惯他这一点。她是安亲王府的金枝玉叶又怎么着,咱们还是凤子龙孙呢。到了皇阿玛面前我也这么说。” 胤祥笑了一声,故意调侃道:“这才像我妹子,女中豪杰。假如你是个男孩子,一定可以打虎驱狼。” 玉穗儿也笑,“去去,没得少来打趣我。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这些玩笑话,你留着对在水之湄说去。”她加快步子跑了几步,回头向胤祥扮了个鬼脸。胤祥微怔,随即淡然一笑。 乾清宫里,康熙坐在御案前翻阅着奏折。玉穗儿站在一旁,满不在乎的望天。 康熙眼皮子也不抬,沉声道:“出去,别在这儿给朕添堵。自己到德妃那儿领罚去。”玉穗儿皱了下眉,辩解道:“儿臣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和您说明白了,您怎么还要罚我?”康熙摔下奏折,斥道:“朕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玉穗儿只好跪安,走到门口,回头道:“皇阿玛,您假装生气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康熙忍住笑,望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 入夜,奉先殿里只有几柄残烛,火焰在风里摇摇晃晃。殿顶上不时有乌鸦飞落,鸦声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玉穗儿独自一个人跪在祖先灵位前已经快两个时辰。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靴声,由远及近。玉穗儿幼时听嬷嬷们说起过奉先殿附近时有鬼哭声,不由心里有点害怕,她强自镇定,大声问:“外面是谁?”靴声走到门口渐止,有人推门而入,玉穗儿紧张的刚要叫,看清来人是十三阿哥,这才捂着心口松了口气,道:“十三哥,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胤祥提着食盒进来,笑道:“不是我,难道是鬼?你这丫头也有害怕的时候啊。饿了吧,这是德妃娘娘叫人准备的糕点,快点吃吧。” 玉穗儿忙打开食盒,拿了块松仁桂花糕塞进嘴里。“我就知道还是十三哥你最疼我。”她边吃边揉揉麻木的膝盖。胤祥道:“八嫂去太后那里哭诉,太后被她烦的够呛,只好让娘娘罚你在奉先殿跪一夜。这惩罚已经很轻了,你别不知足啦。”玉穗儿道:“八嫂打人在先,怎么不罚她。灵儿挨了她好几巴掌。”胤祥听了,沉吟不语。 玉穗儿想了想才道:“今天的事你别跟四哥说。”胤祥道:“宫里宫外都传遍了,四哥怎么可能不知道。放心吧,四哥是很有分寸的人,他心内的成算比你我深沉的多。”玉穗儿吃完最后一块桂花糕,笑道:“你猜八哥会不会恨我?我把他老婆推了个仰八叉。”胤祥笑道:“我看他多半会感谢你,可替他出气了。”玉穗儿哈哈一笑,道:“天不早了,你赶快出宫去吧,再晚宫门一关就出不去了。”胤祥点点头,收拾好食盒离开了奉先殿。 玉穗儿又跪了一会儿,实在困得不行,干脆倦在地上,昏昏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白羽缎狐裘披风。她站起来走到奉先殿外,太监们早已在洒扫。又是新的一天。 ------------ 忽闻河东狮子吼(2) 回到自己宫里,玉穗儿径直撞开房门,一头栽倒在床上。她知道这么大动静,丫头们肯定听到了。果然,一阵脚步声响,红绫已端了洗脸水进来。 “灵儿呢?”玉穗儿缓缓坐了起来。 红绫福了一福,噘着嘴:“昨天灵儿一回来就被太后叫到宁寿宫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奴才们去打听了,宁寿宫的人都不敢说,也不知道灵儿怎么样了。”玉穗儿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吓了红绫一跳。“主子,您要去哪儿啊?” 玉穗儿边往外跑边嚷:“去哪儿?还能去哪儿?哼!我今天要不争了这口气,我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玉穗儿几乎是跑到宁寿宫的,跑得急了些,又没用早膳,到了门口不由扶着石狮子直喘气。守门的太监忙行礼,“哟,玉格格来了,您今儿个可真早。皇上爷刚请了安,现在娘娘们正在太后那儿呢。” 玉穗儿知道他的意思,告诉她最好别进去呗。可是一想到洛灵一宿没有消息,心里头更急。她忙把小太监拉到一旁问话,“昨天我宫里的灵儿来过没有?”小太监眼珠转了一下,陪着笑道:“我的格格,灵儿姑娘来没来过,奴才可不知道,奴才是今儿个早上才当的班。” 玉穗儿杏目圆睁,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你个小猴崽子,跟我耍心眼儿是不是,宫里有什么事是你们这些人不爱打听的,还在本格格跟前儿装傻充愣,你是不是欠打呀你!” “玉穗儿——”德妃自宁寿宫内缓缓走了出来,喝住了玉穗儿。玉穗儿回过身,福了一福,“玉穗儿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小太监忙跪在地上,“德主子吉祥!” 德妃皱着眉,看着玉穗儿微嗔:“这一大早的,你也不去给太后请安,就在宫门外大声叫嚷,是不是昨天罚得你还不够啊!” “娘娘,昨儿个的事,我骂也挨了,跪也罚了,怎么灵儿还被太后叫到宁寿宫来?她怎么样了?是不是挨打了?” 德妃哼了一声,并没有去看她,“一个汉女在宫里就得守规矩,顶撞福晋,本就是大罪,你呢,不说息事宁人,还为了她跟你八嫂动了手,这能是罚你跪一宿就能了结的事吗!” “娘娘,八嫂子她出言粗俗无礼在先啊,言语间更是毁我八哥的清誉,难道无事生非就不是过错了?我跟您说,我跟她吵一来是看不惯她飞扬跋扈,二就是为我八哥出口气。” 德妃看着她气得发红的小脸儿,不由“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噢?如此看来,你打这个报不平,不是为曹家那丫头,反而是为老八了?” “也可以这么说。”玉穗儿理直气壮的说。 德妃摇了摇头,将玉穗儿耳边的乱发拢了拢:“唉,这件事不管你是为了谁,或你八嫂有什么错,那丫头都是要罚的,如果你还想让她留在宫里,最好把这爆脾气给我收起来,免得给那丫头招来更多的责罚。” 玉穗儿听她的意思,洛灵确在宁寿宫无疑了,忙拉住德妃的手,“娘娘,那灵儿现在怎么样了?您告诉我,快告诉我。”“她在院子里跪着呢,要跪到明天正午。这已经算从轻了,你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玉穗儿还没听完就已经张大了嘴:“什么!要到明天?我昨天跪了一夜就已经快把腿跪断了,她要到了明天还能走路吗?娘娘,你就不能帮帮她?玉穗儿求您了。”德妃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玉穗儿心知德妃一向疼爱她,如果她真的不答应,那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我去看看她。” “请了安再去,远远看看就好不要搭话。”德妃不放心地嘱咐着。玉穗儿点了点头,福了一福,转身进了宁寿宫。德妃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太象她额娘的脾气了。” 走过宁寿宫的长廊,玉穗儿已经可以看到跪在门外的洛灵了。“灵儿!”玉穗儿不由低喊了出来,但回想着德妃的话,只在洛灵身后站了片刻,决定先去给太后请安。 “玉穗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吉祥。”皇太后抬眼看了看玉穗儿,心知这丫头肯定是来求情的,“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啊,起来吧。”玉穗儿站直了身子,缓缓挪到太后身边,坐在了她的脚凳上,把头枕在她的膝上,嘴里还撒着娇,“皇祖母………”“听说你昨儿个可是威风着呢,怎么今儿倒软成这样了?”太后也不去动她,接了茶,慢慢地品着。 玉穗儿嘴里可是一副哭腔,眼睛里却全是笑,好在太后看不到:“人家跪了一宿了,您老人家还说这些个,什么威风啊,腿都快跪断了。” “哦?”太后垂着眼皮看她:“我怎么听说你今儿个是跑过来的? 玉穗儿“腾”地抬起头来,把太后吓了一跳:“老佛爷,皇阿玛罚我跪了一宿你都不心疼啊!”“心疼,哪能不心疼,可你要老老实实的,你皇阿玛能罚你吗?”太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玉穗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太后有了方才的经验,到是没什么,旁边捧茶的小太监倒被吓了一跳,茶杯都差点掉了,细声细气地叨唠了一句:“唉哟,我的格格主子唉,您可吓着了奴才了。”太后反倒笑了,“不是这毛毛燥燥的脾气,就不是她了。” 玉穗儿瞪了小太监一眼,看向太后时又是一副极委屈的模样,“老佛爷,八嫂那母老虎您又不是不知道,可平日看在八哥的面上,我也不跟她计较。可昨天您没看见呢,她连我八哥都骂了,说出的话粗俗的不堪入耳,八哥平时待我也不错,我怎么能让他受这样的诽谤,一气之下就跟她吵了起来。”太后闻言到是一愣:“哦?她昨天在宫里骂老八了?” 玉穗儿一看有门儿,忙凑上前:“可不,骂得可难听了,什么不清不楚啊,什么暗有私情啊,唉呀,我是女孩儿家,本不该学这些个话,可要是不让您知道,就不会知道我八哥多委屈了。皇阿玛也经常夸他沉稳持重,办事得体,怎么会象八嫂说得那样呢。所以我一个气不过嘛,妹子向着兄长,那是人之常情嘛。” 太后淡淡地笑了笑,沉默了片刻,玉穗儿观察着太后的表情,一时也没敢再出声,半晌,太后叹了口气:“你八嫂平日是有些厉害,那也是因为她是安王爷家的格格,自然娇贵些。”玉穗儿听着太后的话里明显偏着八福晋,不仅有些不服,但还是没敢插嘴。“她身居宫外,竟能听到你八哥与那丫头的传闻,想必也不是无中生有,胡乱猜测。而那丫头又大胆顶撞主子,太没规矩了,不罚一罚,是说不过去的。” “皇祖母………”玉穗儿不依地要插嘴。太后挥手制止了她,“听我说完。宫里最忌讳的就是这样捕风捉影的事儿,更何况闹得皇上都知道了。本来这丫头是不能留在宫里了,可德妃说你素日与她感情甚好,又怜你没有亲娘在身边,才特别开恩,罚她长跪两天两夜。如果你再不知皇祖母和皇上的苦心,就太让我们伤心了。” 玉穗儿一听到没有亲娘在身边这话,不禁鼻子一酸,泪就不停地掉了下来。太后怜爱地把她揽到身边,用手绢为她擦着脸,“好了好了,明儿一早就把她领了去吧,以后你八哥的事,自有你皇阿玛提点,你一个女孩儿家就别去管这档子事了。” 玉穗儿吸了吸鼻子,仍然撅着嘴,“那要是她再惹我呢?“呵呵——”太后笑出了声,“就这一次就她够受的了,还惹你做什么。再说了,你为你八哥想,就不要跟她吵,要不你八哥回得家去,也是不得安宁。” 玉穗儿心知今天这情是求不下来了,跟让洛灵出宫比起来,罚跪真的已经算是轻的了,想了想,只得点了点头,“嗯,玉穗儿听皇祖母的,我想跟灵儿说句话,望您恩准。”太后心慰地点了点头,“好,去吧!”玉穗儿谢恩之后,退了出去。 寝宫外,玉穗儿怔怔地望着被罚的洛灵。衣裳还是昨天被八福晋撕破的那件,头发也被拉扯得有些零乱,可想而知,昨儿个是没进宫门就被带到这儿受罚了。 “灵儿。”玉穗儿见洛灵苍白如雪的面容,唇上也是没有一丝血色,单薄地身子有些摇晃却仍硬掌着跪立着,不禁一脸的愁苦。 “格格?”洛灵抬起一双失神的双目,怜惜地望着玉穗儿,“你怎么来了?被罚了一夜还不快去歇着。 玉穗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真没用,我去求了太后,她只给你减了半天,我明天一早就来接你回去。”洛灵淡淡一笑,用帕子为她擦着泪,“你快回去歇着吧,别在这风口站着了。我心里明白,仅仅是罚跪,这已经是皇太后的恩典了。”“嗯,我这就回去,不过我还得先去个地方见个人。”玉穗儿缓缓站起身,转身走了。洛灵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轻颤,她深知玉穗儿对她的姐妹情谊,这段情谊也是她现在最珍视的。 玉穗儿从宁寿宫出来,远远看见九阿哥和十阿哥往宁寿宫的方向走来,她怕被他俩笑话罚跪的事,便转身藏在角门后,等他俩进了宁寿宫,她才从门口出来。 玉穗儿的离开,又恢复了一片沉寂,洛灵虚弱的抬起头,不由一阵眩晕,忙闭紧了双眼。从昨夜到清晨,饥饿、疲惫、寒冷、委屈、不平、心酸,无数的感觉和情绪包围着她,让她这个从小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彻底困惑了。 汉臣之女!昨天听得最多的四个字。每个人提到这四个字,脸上都溢满了不屑与轻视。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宫里竟是如此被轻贱、被嘲笑,这种羞辱是她从没有经历过的,“爹送我进宫,是我的幸,还是不幸?”洛灵深深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腹中的饥饿之歌也唱了起来。 已是传早膳的时候了,廊子上传膳的宫女款款而过。洛灵懊恼地揉着已经痛到快没有感觉的膝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忍着不去看那些山珍美味,可是却闻得到啊。 “罚跪就罚跪嘛,竟然不让吃东西!”洛灵越想越气,饥饿感竟然把双腿的痛疼都盖过了。 “哟!这不是小灵子吗?”一个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洛灵现在最关心地是有没有人给自己送饭,听到有人说话,猛的抬起头来。待看清楚面前的人,她心里真是郁闷之极。九阿哥和十阿哥正瞪大了双眼看着她,就好象看见铁树开花一样。 洛灵无奈地别过头,“两位阿哥吉祥。”“吉祥,吉祥。”九阿哥乐着点了点头:“我说灵子,老十五一直说你是个伶俐的丫头啊,今儿这是怎么了?都跪到宁寿宫来了?” “就是啊。”十阿哥也忙不颠地凑上前,“能得到我们十五格格夸奖的人,怎么也会受罚?真是怪了。” 洛灵没好气地抬眼看了看他们,“九爷十爷难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九阿哥、十阿哥都忙不迭地摇头,“不知道啊,究竟怎么回事啊?”洛灵心里冷笑了一下,“正没个磨性子的地方,看来是你俩倒霉。”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却已是一片凄然,“奴婢虽然是个笨的,但也听说二位爷平日跟八爷兄弟情深啊,八爷的事两位爷从不会袖手旁观的。所以两位爷说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奴婢还真有点意外啊。” 本来嘛,胤禩的事有什么是老九老十不关心的呢,这是全宫上下都知道的。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九阿哥、十阿哥还真不知道这话怎么往下接了。洛灵看都不看他们,只是低垂着头揉着膝盖,“十五格格对八爷那也是不比二位爷差的,听了委屈八爷的话,也不管自己好不好就上前理论。奴婢虽然受了罚,心里难过的却是格格也被罚了一夜的跪啊。” 九阿哥真后悔有事没事得逗她干吗,眼珠一转,忙上前劝慰,“是啊是啊,玉穗儿的确是我们大家的好妹子。”洛灵看他接了口,更是双眉一皱,红了眼圈,不禁失声哭了出来,“可怜格格一个没娘的人,还这么懂得兄妹情深,怎么九爷十爷反到不关心八爷呢?八爷清誉受辱,九福晋十福晋只是冷眼旁观,连句话都没有。” “这……”十阿哥顿时傻了眼,这可好了,乐子没找着,反而被人家不着痕迹的数落上了。 “格格和我真是太吃惊了,搞不懂九爷十爷平日对八爷的情谊是真是假了。”洛灵用双手盖着眼,哭声却越来越高:“格格不但挨了骂,还险些挨了打,还被皇上罚跪了一夜,格格是彻底寒心了呀!” 九阿哥吓得忙四下里望:“嘿!你怎么还真哭上了,小点声儿行不行,惊了太后是算你的算我们的。”正说着,一名太监已经小跑着到了跟前,一见九阿哥、十阿哥忙恭身打了个千儿,“哟,这是九爷十爷不是,奴才给二位爷请安了。” “嗯,起来吧。”九阿哥点了点头。太监忙起了身,转向跪在地上的洛灵,“你这是干吗呢,太后好好地用着早膳,你可好,哭上了。太后问下来了,敢是你还委屈不成?” 洛灵忙放低了声,哽咽着:“奴婢哪儿敢啊,奴婢也是一时情之所感而发啊。可是,九爷十爷要是不问,奴婢也不会说的,说了心里自然心疼格格,一心疼怎么可能不哭呢。” “得。”十阿哥一翻白眼:“这还是咱们爷们的不是了。我说,你可真不亏是王穗儿的丫头啊。”洛灵鼻子一抽一抽地,眼看又要哭出来了,“十爷,您就别再招奴婢了,奴婢一想格格,就会想到格格受罚,奴婢就忍不住要哭啊!” “别!”九阿哥忙拉开了十阿哥:“别哭别哭,我们走,这就走啊。”两人还真说走就走,可还没迈出两步,刚刚的小太监已经拦住了,“二位爷,别急着走,太后那儿等着二位呢。” “得和。”十阿哥又翻了下白眼,“这才是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呢。”九阿哥苦笑了一下,“错,这才是没事自己找骂呢。走吧!“二人看了洛灵一眼,无奈地跟着太监进了寝宫。 洛灵偷偷瞄着三人走远,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活该!谁让你们出门没挑日子呢。” ------------ 忽闻河东狮子吼(3) 南熏殿西长房,玉穗儿刚转过角门,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脸儿。她刚要发作,看清了跟前是胤禩,心有点儿虚,忙欠了欠身,“八哥——”。胤禩见她满脸有疲倦之色,笑嗔着看她:“皇阿玛罚你了吧。”玉穗儿点点头,道:“我行事毛躁,皇阿玛罚我是应该的。八哥,昨儿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太后已经教训过我了。”她犹豫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胤禩叹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十三弟和十四弟刚才还念叨你呢,过去看看吧。” 玉穗儿走到西长房门外,怕打搅贝勒们读书,只在门口翘首张望。十二阿哥胤祹眼尖,看见她东张西望,笑道:“老十五,怎么不进来呀。跪了一夜,胆子变小了?”“去去,讨厌,四哥在不在?”玉穗儿趴在窗户上往里瞧。“四哥不在,你十四哥在。”十二阿哥笑谑。 玉穗儿戳了他一下,道:“回头我跟定妃娘娘说去,你不好好读书尽走神儿。看她怎么罚你。”房里的几位阿哥一阵哄笑,十四阿哥胤禵走到窗前,道:“刚挨了罚,你怎么还不回去闭门思过?”玉穗儿道:“十四哥,四哥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提起四贝勒,胤禵的脸上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四弟和十三弟去懋勤殿了。”三贝勒胤祉道。玉穗儿微微一笑,道:“还是三哥最厚道。三哥,回头我给你打个最别致的扇坠儿。”十二阿哥又起哄,笑道:“你一年也难得拿一次针线,要等你打的扇坠儿,恐怕三哥自己养鹅做把羽毛扇子都够了。”众人哄堂大笑。玉穗儿原本已经跑远,听到这话,有点来气,跑回来指着胤禵,向十二阿哥气道:“老十二,你尽瞎说损我。你问问十四哥,我给他绣的荷包,不过才绣了三个月。梅花缨络子的那个。”她气呼呼的小脸儿都红了。 众人笑得更加来劲,这回连胤禵也笑了。七贝勒笑道:“不过才绣了三个月?老十五,你真够可以的,我府里的丫头两三天就能绣一个。要是皇阿玛派你去绣一件朝服,估计得要几十年。”玉穗儿啐了一口,道:“去去,拿我和你家的丫头比。谁是天生要做这些活儿的,不过是我高兴了,做几个玩玩,有本事你自己去绣一个,我算服你。再不然,下次木兰秋猎,咱俩比箭。” “去去,快找你四哥去!”七贝勒学玉穗儿的语气。玉穗儿拔下头上一根金钗,用力向七贝勒脸上砸去,七贝勒猝不及防,脸被划了一下。玉穗儿拍手笑道:“不打勤不打懒,只打不长眼的。可别让七嫂子误会了,以为哪个女孩儿给你挠的。”七贝勒捂着半边脸要追出去打她,被三贝勒和十四阿哥拦住了。胤禵向玉穗儿挥手道:“赶快办你的事儿去吧,别在这儿胡闹了。” 懋勤殿后的一间偏房里,四贝勒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正在和张廷玉商议朝政。玉穗儿走到廊子上,听到人声,故意加重了脚步。果然,房间里的人停止了谈话,胤祥打起竹帘,自门里走出来,看见是玉穗儿,颇感意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玉穗儿见房里有外人,冲着胤祥摇了摇头。张廷玉识趣的起身告退,玉穗儿冲他笑了笑,闪身走进房里。 胤禛正在喝茶,玉穗儿矮身道了个安,胤祥也跟了进来,笑着坐在胤禛旁边:“来这儿干嘛?”玉穗儿斜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胤禛。 “十三弟说你跟八弟妹动手了?这么大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胤禛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盖碗放在一边。 玉穗儿撅着嘴老大的不乐意:“好了,你就别责怪我了。这一大早我为了找你,跑了大半个皇城,连口饭还没吃呢。”胤祥知道她要说什么,忍不住笑了一下,起身向外走:“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玉穗儿歪靠在太师椅上,定定地看着胤禛,“四哥啊,我今天一早可是忙坏了。”“哦?”胤禛也不看她,浅笑着翻看着手中的折子,“都忙些什么?说来听听。” 玉穗儿看他一副不关心的样子,斜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的道:“还不是为了灵儿那丫头嘛,昨天得罪了那母夜叉,差点被太后逐出宫去。”胤禛愣了一下,还是没有抬头,“然后呢。” “现在没事了,德妃娘娘求了情,现在跪在宁寿宫呢,太后说了,跪到明天早上才准我去接她。”玉穗儿瞄着胤禛偷笑了一下。 “太后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典了,只是……”胤禛欲言又止,起身踱步到窗下,肃然而立。“只是……”玉穗儿拉长了声音,跟到他身旁,歪着身子瞧他,“我看八哥是真动了灵儿的心了,要不那母老虎怎么会没事儿找茬儿呢,偏偏灵儿又不吃她那套。” 胤禛微微皱了下眉,仍是沉吟不语,玉穗儿没有忽略他这细小的变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装出一副犯愁的样子,“唉,八哥如果真去求了太后,四哥,我可怎么办啊?太后要是发了话,皇阿玛也没辙的。” 胤禛缓缓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转向窗外。玉穗儿不知他是何意思,瞪着眼道:“你别看我,皇阿玛没辙,我就更没辙了。”胤禛神情淡定地望着窗外,仿佛没有听到玉穗儿的话。玉穗儿等了半晌,见他还没动静,不禁有点生气。 胤禛缓缓抬起手,扶着窗棂,看着窗外侍卫被风吹动的衣裳,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自语道:“还没过清明啊……”。玉穗儿体味着他这句话,仍猜不出他心中的想法。她深知胤禛心思缜密,从不轻易向外人道之,此时话已说到,也不好再往多加试探,偷笑了一下,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走到门外又回头望了一眼胤禛,心里暗道:“四哥,你会忍得住不去看她吗?” 胤禛余光过处,察觉到她静静离开,嘴边不由挂着一丝苦:“玉儿,四哥感激你跑这一趟,也明白你的苦心,可是这个时候我去见她,会不会为她再生事端呢?” 走到长街上,玉穗儿正碰上胤祥领着御膳房一个小太监过来:“你不吃了再走吗?”她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食盒,笑道:“我自己回去吃。不耽误你和四哥商量正事。”胤祥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挥手摒退了小太监,独自回了懋勤殿。 九阿哥、十阿哥一脸苦色慢慢走出了宁寿宫,迎面碰上了八贝勒胤禩。“九弟、十弟,怎么样了?”九阿哥沮丧地看了一眼十阿哥,“八哥,我们哥儿俩今天可算是见识那丫头的厉害了,她被罚跪,我俩却挨了一顿骂。”胤禩被他们说得有点糊涂,“怎么说?你们挨骂了?” 十阿哥看着满面疑惑的胤禩,冷哼了一声,“你不是让我们去打听嘛。我们哥儿俩本来想逗逗那丫头,没成想被那丫头耍了,让太后她老人家骂了我们一顿,你明白了吧。”胤禩有点不太相信地摇了摇头,边打量着他们边笑了,“这怎么可能,她一个身有罪责的丫头,还有耍你们的余地,这也太……” 十阿哥牛眼一瞪,冲着胤禩一边摆手一边嚷嚷,“我说八哥,你还真别不信,你也不想想,那是玉穗儿的丫头,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我现在可是相信这句话了。你要不信,自己去试试啊。” “对对对,不信自己试试去。”九阿哥坏笑着看着胤禩,“不过八哥,如果你真把她娶回家,还真够我八嫂一呛。我说,试试?”胤禩不由一愣,看着他们俩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板着脸用手点了点他们,转头进了宁寿宫的宫门。 走过廊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洛灵,不禁止住了脚步。 洛灵单薄的身子在瑟瑟风中微微颤抖,想是双腿的痛疼难忍,双手扶着地面,看不清表情。胤禩忍不住慢慢地踱到她跟前站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洛灵瞥见一双朝靴在身边,吸了口气,抬起头看着跟前的人,不禁吃了一惊“八爷!”胤禩低头注视着,不由心中一凛,平日里清丽如水的女孩儿,如今脸色苍白,憔悴得让人无法不去怜惜,“你跪在这儿多久了?” 听着他急急地问话,与平日大不相同,洛灵有些迟疑,“没多久,八爷还是别问了。”胤禩见她紧咬着下唇,一副隐忍痛楚的模样,知道再问她也不会说,冷哼了一声转身向太后的寝宫而去。 “八爷!”洛灵见他脸色不对,不由失声叫住他。胤禩闻声止步,却没有回头,“说!” 洛灵强忍着疼,直起身子:“请八爷不要再深究了。太后分外开恩,奴婢十分感恩了。如果八爷再去惊动太后,恐怕奴婢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望八爷看在格格的份上,体恤奴婢的苦衷。”洛灵说完就伏身拜了下去,这一低头,只觉天眩地转,“啊”了一声栽倒在地上。 胤禩回头看了一眼,皱了下眉,忙上前扶起她:“灵儿,你怎么样?”洛灵强忍着仍然存在的眩晕,缓缓睁开眼,看到胤禩满眼的焦急和关切,不由愣住了,暗道:“按理说他不是应该替八福晋来训斥我的吗?怎么会……”洛灵有些恍惚胤禩眼中的神色,不知他为何如此在意自己的处境,迎视着他的目光,心中竟泛起一阵酸涩。 可转念又想到八福晋狠狠怒骂和太后轻视的目光,她不得不强制自己不去理会他的关心,狠下心挣开了他的双手:“没事,奴婢没事。”胤禩被挣开的手在半空停留了片刻,神色一黯,望着她凄楚的目光,一脸的隐忍,紧皱着双眉慢慢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宁寿宫。洛灵回头望着胤禩的背影,松了口气。看了看天,已经快到传午膳的时候了,洛灵苦笑了一下,“什么八爷九爷十爷的,爱谁谁吧。明天我什么都不要做,吃饱了,睡觉!” 一大早,玉穗儿已等在宁寿宫门外,宫门一开,她就钻了进去,把开宫门的小太监吓得愣了半天。玉穗儿到时,洛灵已晕倒在地上了,根本喊不醒。玉穗儿急得抓了个太监回自己宫里抬了春凳,将洛灵抬回了宫。洛灵醒过来,已经第二天的晚上了。 红绫惊喜地看着她睁开双眼,就不停地叨念着:“谢天谢地你可醒了,把我们都急坏了。”洛灵抬眼看了看天,想起身,腿上一阵刺痛不由得喊了出来。红绫忙按住她,忙不迭地为她擦着头上疼出的汗,“灵儿别动,现在不能下床,你跪的时间太长了,又是在青石板上,要休息两天才行。格格已经请太医看过了,也留下药了,每日要热敷三次。” 洛灵缓缓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我饿了。”红绫开心地笑了,“知道饿就好,你等着,饭已经凉了,我这就去热了来。”说完眉开眼笑地走了。 洛灵两眼望着幔帐闲呆了片刻,微微转头看到了桌上的茶,觉得好渴。她咬着牙,忍着疼痛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腿,还好,还能弯动,支撑身子,缓缓下了地,才站起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洛灵连喊都没来及喊就软软倒在了地上。 紧皱着眉,直起身子,洛灵强忍着想回到床上,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坐在地上,一脸的无奈,心想只有等红绫回来了,说不准还得挨她的一顿好骂。 正思量着如何装可怜敷衍红绫,身子突然悬空,竟被人抱了起来。洛灵惊呼一声,抬头看时,两眼接触到胤禛隐含怜惜的目光,不禁呆住了:“四爷。”胤禛嘴角微动,竟然轻笑了一下,轻轻将她放回床上,拉过锦被替她盖好,又回到桌边,取来茶递给她。 洛灵忙接过来一仰脖儿喝了个干净,手里握着空杯给他也不是,不给他也不是,浑身的不自在。胤禛就这样站在床前,没有说话,似是在等她先开口。半晌,洛灵僵持不下,只得就范:“四爷怎么会来。” 胤禛取回了她手中杯子放回桌上,折回身坐在了她床边的凳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就不能来?”洛灵听了他这话有些气闷,心说:“爱怎么怎么,谁又管得了你。”心里想到这儿,抬起头正待反唇相讥,却接触到他投来的满眼温柔,心头一跳,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胤禛看她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不由觉得好笑,但还是淡淡地道:“知道八福晋的厉害了吧。”洛灵看了他一眼,撇了下嘴:“嗯,泼得厉害。” 她的话到是出乎胤禛的意料,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洛灵吃惊地望着他:“有这么好笑吗?”胤禛没有回答,看着她仍然有些微肿的脸颊,渐渐收敛了笑容:“以后要多留心些,不要只为一时之气伤了自己。”洛灵微微一愣,眼中有了一丝笑意,手里摆弄着发辫,故意不去看他。胤禛看着她微皱着双眉,又沉思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没有去宁寿宫……” “我明白。”洛灵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歪着头看他。胤禛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含笑俏皮的样子,眼中温柔更浓。半晌,他才轻叹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去:“我走了。”洛灵点了点头,胤禛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方转身出了房门。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缓缓回过神来。 ------------ 赏心乐事谁家院 端午节一过,紧接着便是玉穗儿的生辰。玉穗儿征得德妃同意后,在自己宫里设宴招待哥哥嫂子们和她邀请的几位亲贵女眷。头天她去西山的碧云寺给生母敏妃上了香,归途特意去马尔汉家把他女儿小湄接进宫。生日当天,送礼问安的人不断,宫里各位娘娘也都送上了贺礼。 宾客们先后而至,紫绡、红绫在门口迎接,洛灵和素绮、碧萝则在屋里照应。八贝勒胤禩来得晚,玉穗儿迎上去道:“八哥来啦,嫂子呢?”胤禩解释道:“她这两日身子不舒服。”玉穗儿点点头,引他入席,“八哥这边坐,特地给你留了位子,和大哥大嫂一起坐。” 洛灵为胤禩上了茶,却接触到他满含关切的目光,“都好了?”洛灵看了他一眼,轻声回道:“已大好了,谢八爷惦记。”胤禩含笑点了点头,洛灵忙恭身退下了。 胤禩刚转过身,梁九功拿着康熙的圣旨就来了。梁九功先向玉穗儿请安,“奴才恭贺格格千秋,愿格格福寿绵长。格格,皇上有道旨给你,赶快接旨吧。”他眉开眼笑的说。玉穗儿忙跪下接旨,众人也停止谈话,都注视着梁九功。康熙为爱女庆生,特意在她生日这一日册封她为和硕格格。玉穗儿谢恩之后,亲自给梁九功斟了杯酒。梁九功不敢接,三阿哥胤祉道:“喝了吧,十五格格亲自斟的酒不喝才是不敬。”梁九功这才放心的喝酒。 这时太子妃石氏带着侍女从外面进来,玉穗儿忙行礼,太子妃笑道:“十五妹不必多礼。太子爷惦记你,让我过来为你庆生。他说他来了,你们必定拘束,他就不过来打扰你们了。”她叫侍女把两坛美酒放到桌上,笑吟吟的说:“太子差我给你送酒来,说这酒是四川的贡酒梨花白,窖藏了十五年,当时共有十坛,喝的只剩这两坛,今儿送给妹妹宴客了。”玉穗儿命宫女打开酒坛,一股扑鼻的酒香传出来,“谢谢太子了。”她向洛灵看了一眼,洛灵会意,忙把太子妃引到女眷的首席坐下。 玉穗儿亲自给众人斟酒,“今儿在我宫里,你们可都别藏着,咱们都是自家人,酒逢知己,一醉方休。”七贝勒笑道:“我妹妹的酒怎么能不喝,只是你别跟前年似的,醉了在花下睡觉。”众人哄笑。 四福晋向身边的五福晋笑道:“七爷就喜欢说笑话。”“可不是,哪儿有了他都热闹。”五福晋附和道。她看了眼坐在她旁边的小湄,问道:“呦,这位是哪家的姑娘,好俊俏的模样儿。”小湄忙道:“回福晋的话,奴婢是兵部尚书马尔汉的女儿,兆佳氏小湄。”五福晋赞许的打量着她。玉穗儿走过来道:“五嫂,你也看着她面善吧。”说话间,她有意无意看了十三阿哥一眼,恰好和胤祥的目光相触,胤祥笑笑垂下眼帘,转移了目光。 洛灵一直在席间伺候着,忙着给各位阿哥福晋安席。十四阿哥胤禵扫了她一眼,余光注意到胤禛正瞧着她的背影,眼中不禁泛起了一丝笑意。太子妃看了看席间的几个丫头,转头悄悄向四福晋耳语,“玉穗儿那个惹了老八的丫头是哪一个?”四福晋四下寻了一下,向洛灵的背影努努嘴。太子妃美目仔细地打量了打量,不禁一笑,仍是低声道:“真是个不俗的人物。我看啊,玉穗儿这里恐怕留不住这丫头,不多久就会有人来求了。”四福晋闻言不禁多看了两眼,含笑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胤禛,却见他正望着洛灵,不禁愣了一下。他低头想着太子妃方才的话,眼光再瞟向胤禛时,见他正和胤祥、胤祉说话,四福晋不动声色的含笑看向玉穗儿。 玉穗儿正在给十阿哥倒酒,十阿哥故意道:“今天你才是东道,把我们都灌醉了可不行。玉儿,你也得喝一杯。”玉穗儿笑道:“我已经喝了好几杯了。头有点晕。十哥,你饶我这一遭。”十阿哥故意不依不饶,“那可不成,你喝的那几杯都是跟别人喝的,不能记在我账上。我这杯你非喝不可。”玉穗儿求救的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胤禵刚要站起来,九阿哥按住他,笑道:“今儿偏不许你代她喝。十五妹每次喝酒都找你代,你又不能代她一辈子。玉儿,九哥这杯你也得自己喝。”玉穗儿故意摇摇欲倒,老九老十哈哈大笑。 两杯酒喝下去,玉穗儿道:“我可不能再喝了。”十二阿哥从另一桌过来,道:“还有我和十四弟呢,十五妹,你得一碗水端平。”玉穗儿没辙,扭了扭身子撒娇道:“不成啦,你们这么多人喝我一个。”十二阿哥笑道:“你和我们斗嘴可是以一敌七啊,拿出那种架势出来,千杯不醉。” “十三哥——”她只得去喊胤祥,胤祥笑笑却没有动。“四哥——”她又叫胤禛,胤禛望着玉穗儿微红的俏脸,与四福晋相视一笑,“你刚才不是还说一醉方休吗?”玉穗儿见没人帮她,只得撅着嘴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十二阿哥瞧她脸色微醺,怕她真醉了,也没有再调侃她。玉穗儿端起酒杯皱着眉闷头就喝,酒一沾唇,不由一顿,可眼里已含着笑意,一仰头,干掉了手中的酒,扬着下巴把空酒杯给众人看,九阿哥十阿哥鼓掌道,“真是好酒量。不愧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子。” 四阿哥没有忽略玉穗儿眼中的得意,看了洛灵一眼,已心中了然,眼中也有了笑意。玉穗儿走到胤禵身边,给他倒满杯,又给自己到了半杯,道:“玉穗儿敬十四哥。”胤禵看她喝的脸红红的,有点担心,“不能喝就别勉强了。”玉穗儿笑道:“不妨事,都喝了这么多了,再多一杯也无妨。” 洛灵怕玉穗儿真的喝醉,忙让红绫端来醒酒汤,给玉穗儿喝下去。玉穗儿喝了醒酒汤后又漱漱口,才道:“二哥这酒真不错。”洛灵道:“梨花白后劲儿才足呢。要是不舒服,就去后堂歇歇。”玉穗儿道:“不啦,客人们都还没走,哪有我先退场的道理。红绫,等会儿席散了叫碧萝多准备点醒酒汤。”红绫依言而去。 宴席散后,玉穗儿让洛灵陪她去看众人送来的贺礼。康熙循例送了四样礼:金锭子一百锞、东珠十串、各色锦缎五十匹、宫制新书十部。今年多了一样,一瓶法兰西国进贡的香水。“皇阿玛记性真好,我那次在惠妃娘娘那里看到她有这么一瓶香水,说了句好香,他就知道我也想要一瓶。”玉穗儿拿着香水瓶,爱不释手。德妃的贺礼是金玉如意一对,太子的贺礼是粉彩瓷花瓶一对,三阿哥的是田黄石印章两方。洛灵特别留意四贝勒的贺礼,她打开锦盒一看,不由眼前一亮,盒子里是和田玉、碧玉蝴蝶一对,雕工精美、浑然天成。和田玉通体清透、莹洁如雪,碧玉碧绿无暇,闪着柔和的光。 “呀,这对玉蝴蝶好看。”玉穗儿不禁赞叹。她拿起那和田玉的把玩片刻,向洛灵道:“灵儿,这只送给你。”洛灵微微一惊,“给我?不不,这太贵重了,奴婢受不起。况且这是四贝勒送给你的生日贺礼。”玉穗儿笑道:“这本来就是四哥给你的。他知道我一向不佩戴白玉,巴巴的送了来,难道不是让我借花献佛、赠与佳人。你收下吧,别枉了四哥一片心意。”她把玉蝴蝶塞到洛灵手里,洛灵松开手看着掌心里的玉蝴蝶,珍爱不已。 十三阿哥的贺礼的是俄国的复活节彩蛋,玉穗儿轻轻按下机关,将彩蛋展开,一辆精巧的小马车模型展现在两人眼前。马车身用纯金所制,与真马车结构完全一样,巧夺天工、非常精美。玉穗儿笑道:“十三哥和四哥一样,喜欢捣鼓这些西洋器物,尤其喜欢俄国的复活节彩蛋。他一年送我一个,每年里面的东西都不一样。待会儿让紫绡摆到我屋里的架子上。” “格格你看,这是小湄姑娘绣的。她真是心灵手巧。”洛灵拿出一幅绣品,展开给玉穗儿看。玉穗儿看到那细密匀称的针脚、恰到好处的配色,不禁赞叹,“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绣活,比绣作的那些绣娘绣的好多了。倒像是苏杭呈上来的贡品。她人在哪里?”洛灵道:“小湄姑娘和四福晋去德妃娘娘那里请安了。”玉穗儿拿着刺绣,微微点头。 玉穗儿扫视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式贺礼,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很大的西洋珐琅音乐盒上,形状像个舞台,随着乐曲声,舞台上的小人跳起舞来。“这是谁送的,真是有趣。这个礼物我最喜欢了。”玉穗儿饶有兴致的摆弄着舞台上那些小人儿。洛灵道:“是十四爷。”“我就猜到是他,十四哥每次送的礼物总是与众不同。”玉穗儿笑道。洛灵轻轻点头,道:“十四爷花了心思。造办处做这种复杂精巧的西洋玩物,少则三个月,多则要半年。”玉穗儿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洛灵轻笑,“你以为我想说什么?”玉穗儿转过脸去,呐呐道:“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格格,十七爷醒了,要找你玩呢。”紫绡从另一个房间进来。玉穗儿道:“我看看他去,你们把这些都收了吧,十三爷和十四爷的那两件儿别收,摆到我房里去。对了,那五十匹锦缎,你们每人挑两匹做衣裳去。” 宴席散后十七阿哥胤礼一直在玉穗儿宫里的东暖阁午睡,看妈正伺候他穿衣。看见玉穗儿,他忙道:“我想去园子里喂金鱼。十五姐,你带我去吧。”他从炕上跳下来。“好啊。”玉穗儿过去搀着他的小手。 玉穗儿叫小太监备了鱼食,领着十七阿哥站在湖边的水榭亭子里。湖里的鱼看到有人靠近,纷纷游过来抢食,把水面染的红艳艳的一片。一张张鱼嘴挤在一起,不时有心急的鱼扑腾起来,拍出无数水花。玉穗儿和十七阿哥玩的高兴,顾不得水珠儿溅湿裙角。十七阿哥忽然指着对岸道:“十五姐,你看那是谁?”玉穗儿远远望去,花树丛里有个人影躺在那里。“咱们过去瞧瞧。”他俩走近一看,十四阿哥胤禵正斜躺在一块大青石板上。 “十四哥怎么睡在这里?”十七阿哥压低声音问玉穗儿。玉穗儿轻声道:“大概是喝多醉了。”他俩悄悄走近,胤禵居然还没有醒。玉穗儿指指胤禵的辫子,十七阿哥会意,轻手轻脚的拿起胤禵的辫梢轻轻在他鼻子下扫了一扫。“睡的真够沉的。”玉穗儿嗔道。她眼珠转了转,有了主意,向十七阿哥耳语几句,十七阿哥抿嘴一笑,连连点头。 小太监取来笔墨,玉穗儿轻轻的胤禵的左脸上画了只老鼠,十七阿哥扑哧一笑,玉穗儿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十七阿哥小心翼翼的在他右脸上画了只乌龟。玉穗儿拼命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十七阿哥又在胤禵额头上画了个元宝,下巴上画了胡子。胤禵动了一下,两人均是一惊,忙扔了笔躲进树丛里。 胤禵伸了下懒腰坐起来,搔了搔头发。他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站起来只整了整袍子。玉穗儿和十七阿哥一直藏在树丛里,悄悄跟在他身后。大概觉得脸上有点干,他拿手抹了下脸,结果却发现手背上黑了一块。他赶忙又抹抹脸,结果两只手上全沾上了墨汁。他这才意识到有人捉弄他,四处望望,周围并没有人。玉穗儿和十七阿哥躲在一棵巨大的海棠树后头,看到胤禵愣神的样子,笑的直不起腰。 胤禵边拿袖口擦脸,边往永和宫跑去。结果在宫门口撞到了四贝勒胤禛身上。胤禛见他捂着脸,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他脸上的墨迹,实在忍俊不住。胤禵看到老四的神色,心中气恼至极。这时玉穗儿和十七阿哥已经跟着转到永和宫外的长街上,看到胤禵和胤禛对视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胤禵回望着玉穗儿,英俊的脸气的变形,愤恨的伸手指着她,用力一甩,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跑进德妃宫里。胤禛想叫住恼羞成怒的胤禵已是来不及了,目光转处,却发现丁香树下,洛灵怔怔地望着自己,眼中有几许惊讶,几许欣喜,清丽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一丝浅笑,胤禛不禁愣住了。 玉穗儿忍住笑,走上前问洛灵,“你怎么过来了?”洛灵道:“十七阿哥的看妈找我说,陈贵人要找十七阿哥去她宫里说话。我不知道你俩去了哪里,便到德妃娘娘这里来看看。”玉穗儿道:“我和十七弟去喂鱼了。”她忙吩咐宫女带十七阿哥去见他额娘陈贵人。 洛灵看了胤禛一眼,见他已经出了宫门,转向玉穗儿,“你怎么把十四爷给惹了,我看他真的恼了。”玉穗儿嘟嘟嘴道:“只是个玩笑嘛,十四哥难道当真会生气?”洛灵略点下头,道:“我看有点儿。” 德妃宫里的宫女秋婵打起竹帘,向玉穗儿道:“格格,娘娘请你进来。”玉穗儿忙走进屋里。德妃正攥着手绢儿来回踱步,看到玉穗儿,忙问:“你十四哥不知道怎么回事,气呼呼的跑进来,脸上抹的跟花猫似的,我不过问了一声,他就摔门进里屋去,什么话也不说。这会儿生着闷气,我让宫女端盆水给他洗脸,他把盆给打翻了不说,还把桌上的器物扔了一地。”玉穗儿走到门边往里瞧瞧,见胤禵背对着门坐在那里不动,肩膀不停地起伏,显然正在气头上。 她悄悄把德妃拉到一边,坦白了刚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惹十四哥不高兴了。”“这么说,他脸上那是你画的。”德妃秀眉一扬。玉穗儿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德妃哭笑不得,“你们这些孩子啊。玩着玩着怎么就恼了。你哄哄他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玉穗儿摇头,“我怕他骂我。”洛灵走近,在她耳边道:“你去给十四爷赔个不是。别闹僵了。”玉穗儿只得硬着头皮去找胤禵赔礼。 “十四哥——”她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他不理会,仍是气呼呼的坐着。玉穗儿征询的看了洛灵一眼,洛灵做了个无可奈何状,又指了指她,耸了耸肩。玉穗儿走近胤禵,又低声叫了他一声。洛灵微微一笑,放下竹帘转身而去。 “你真生气啦?”玉穗儿歪着脑袋看胤禵。胤禵侧过脸去不看她。“你知道你现在像谁吗?”看他没反应,玉穗儿只好自言自语道:“你这样子特别像戏台上的包公,就差额头上有个月牙儿。”胤禵眉头一皱,气的嘴角一撇。玉穗儿和他极熟惯,知道他一生气就是这副神情,心里不免有点愧责。她摆弄着衣角,低声道:“我知道错啦,你别生气了。脸上这么脏,我替你擦了吧。”她取出手绢儿放在水盆里绞湿了,轻轻往胤禵脸上擦去。胤禵想起四阿哥胤禛忍笑的神情,想起自己在众人面前的狼狈样子,一时难以消气。他挡开玉穗儿的手,玉穗儿没站稳,向后踉跄了一下。 玉穗儿心里委屈万分,小嘴一撇,似要哭泣,“我不是已经跟你赔不是了,你怎么还恼我?”胤禵见她欲哭,心下又有些懊悔,碍于面子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不语。玉穗儿偷看他神色稍和,知道他已经心软,心里一喜,“你自己不愿动,我替你擦好了。”这回胤禵没有挡,玉穗儿拿手绢仔仔细细把他的脸擦干净,拿来镜子给他照,“你看看,一点儿墨迹也没了。”她向他笑着,目光如水般清澈。胤禵瞥了镜子一眼,看玉穗儿正瞧着他,刚要说话。只听玉穗儿咯咯一笑,道:“你没看到太可惜了,我觉得我画的老鼠比十七弟画的乌龟好看多了。”说完这话,她飞快的跑出去,仿佛怕胤禵追出来打他。胤禵听到她的话开始有点恼火,走了两步,想想也就不气了,暗自叹了口气。 胤禵从房里走出来。德妃坐在软榻上,玉穗儿躲在她身后看他。德妃向他招招手,“过来坐。”胤禵坐下后,德妃道:“你弟弟妹妹他们是小孩子胡闹,你怎么真跟他们生气。”胤禵见玉穗儿坐在德妃身后,露出半边雪白的瓜子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想起她幼时每次闯了祸便是这样躲在大人身后,不禁有些好笑。 德妃又道:“今儿是玉穗儿的生辰,你俩就别恼着了。晚上都在这里吃饭,我吩咐御膳房做几样精致的小菜。”她说着问秋婵,“四福晋和马尔汉家那姑娘还没回来吗?”秋婵回道:“回主子的话,还没呢。四福晋说,她和小湄姑娘还要去太子妃那里坐坐。”德妃点点头,“你去叫她们过来吃饭。”“把十三哥也叫来。”玉穗儿忙插话。德妃回望她一眼,笑笑,就走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玉穗儿和胤禵两人。玉穗儿道:“下午你怎么在园子里就睡着了?”“我心里烦。”胤禵冷冷道。玉穗儿一听,有点好奇,追问:“哦,有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胤禵没有正面回答,轻描淡写的说:“说了你也不明白。”玉穗儿撇撇嘴,嗔道:“是啊,爷们有大事操心,我们姑娘家只该待在房里绣花。哼!”胤禵见她撅着小嘴,只好哄着她道:“好好,算我说错了。格格有军国大事、日理万机,我这点小事还不敢劳格格费心。”玉穗儿眨眨眼,笑道:“你损我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思之念之,寤寐思服呢。你说给我,我跟皇阿玛去提,让他给你做主。”胤禵闻言不禁笑着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得了吧。”“我是说真的,你说说,是哪一家的,我认识不认识?”玉穗儿饶有兴致的看他。胤禵见她有趣,故意道:“玉皇大帝的女儿、王母娘娘的千金。”玉穗儿“哧”的一笑,“你好大的口气。看将来你能不能找到这样的福晋。” 胤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支金钗给玉穗儿,“这是你的吧,拿去。我装在身上好些天,总是想不起来还你。”玉穗儿接过去,仔细一看,果然是自己那只八宝攒珠凤金钗,惊喜道:“咦,果然是我的,怎么在你那儿?”胤禵哼了一声,“你也真健忘。那次你去南熏殿找四哥和十三哥,跟七哥拌嘴,不是拿这支钗去砸他,把他脸上划了一道。”玉穗儿这才咯咯一笑,连忙道谢,“还是你细心。改天我再给你绣个荷包。”“你答应给三哥打的扇坠儿打好了?”胤禵怀疑的问,玉穗儿摇摇头,“还没做好呢。”“那你还乱许愿。”胤禵双眉一挑。玉穗儿见他好像不大相信自己,忙道:“我让灵儿帮我打三哥扇坠儿不就行了,她的绣活儿比我强。你是没看到马尔汉的女儿小湄绣的屏风,那才叫心灵手巧呢。”提起小湄,玉穗儿总忍不住要夸她几句。胤禵见她秀美的侧脸笑容微绽,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美目神采飞扬,不禁心神一荡。 洛灵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不禁轻笑,向二人道:“格格,十四爷,娘娘叫你们去吃饭呢。四爷十三爷他们都到了。”玉穗儿应了一声,从炕上下来,走了出去。胤禵也站起来,整整衣装。洛灵瞧着他俩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担心是不必要的。 玉穗儿看到四福晋和小湄坐在一处,走过去坐在小湄身侧,向她道:“今儿你就别回去了,去我宫里睡,明儿一早我打发人送你出宫。”小湄点点头,“多谢格格!”她一抬眼恰好遇到胤祥的目光,玉颊一红,赶忙侧过脸去。胤祥不禁心中一动,如此明艳动人的小湄让他无法不去注意,可他也看到了躲在小湄身后玉穗儿顽皮的笑,这丫头不怀好意的表情竟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忙掩饰地回头要酒。 宫女宝璃正要给十四阿哥倒酒,玉穗儿拦住她道:“别给他倒,回头喝多了又不知道跑哪儿去睡。万一一头栽到湖里,这大晚上可没人瞧得见。”众人皆笑,胤禵也只莞尔,并没有生气。玉穗儿盛了一碗黑米粥给胤禵,“吃这个吧,暖胃。”胤禵嗯了一声。洛灵在边上瞧着他俩,也不禁轻笑了一下,余光过处,好似看到了四福晋审视的目光,心中不禁暗暗一惊,但脸上仍是一片淡定,回身放下手中的酒壶,想抽个空子悄悄离去。 “小灵子。”德妃忽然叫她,洛灵只得顿住身形,德妃没有抬头,手中的银匙搅动着热热的枣蓉粥。“上次你编的柳篮子,四福晋看了一个劲儿的说好,你抽空儿再编一个。”德妃吩咐完了,抬起眼看着洛灵。“是。”洛灵向德妃恭敬地低了低头,又向四福晋福了一下,“谢福晋夸奖。” “哪儿啊。编得确实好。”四福晋笑颜如花,又起身向德妃行了一礼,“瞧我那天一句,额娘竟记住了,媳妇这儿谢过了。”德妃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洛灵此时离去到是显鼻子显眼了,只得悻悻地站在秋婵的身后。 门外一个小公公快步进来禀报:“回娘娘,梁公公传皇上旨意,传四阿哥养心殿晋见。 “那快去吧。”德妃忙站起身来对四阿哥挥了挥手。“是。”胤禛垂手一礼,转身时,洛灵已递过了净口水。胤禛漱了口,将杯子放回托盘时,不禁看了洛灵一眼,却只看到洛灵低垂着眼帘。 胤禛去后,洛灵暗自松了口气。秋婵悄悄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主子们快吃完了,一会儿收拾了桌子,你就跟我们一起吃吧。”洛灵点点头,抬眼看去,玉穗儿正喝着燕窝山药粥,胤禵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眼神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温柔的神情和以往常在他眼里看到的冷漠大不相同,洛灵有些讶异,这样的眼神她在别人的眼中也看过,是那种欲言又止的关切。她下意识的看了德妃一眼,却见她虽和十三阿哥说话,余光却也看着十四阿哥。 ------------ 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一年夏天特别热,玉穗儿怕热,常常脱了外衣只穿一件丝绸中衣躺在摇椅上纳凉,什么事也懒得做。这天午后,她沐浴之后披散着头发躺在暖阁的摇椅上歇午,红绫碧萝一左一右拿扇子替她扇着风。玉穗儿渐渐睡着了。洛灵从外间进来,见碧萝红绫直打盹,吩咐她俩去歇着。又见玉穗儿四仰八叉的躺在摇椅上,穿的单薄,还光着脚,不禁微微一笑,怕她着凉,拿了条薄被子盖在她身上。摇椅动了一动,玉穗儿却没醒。洛灵做了一阵绣活,眼皮子也打架,靠在炕边上也睡了起来。 忽然,素绮从外面跑进来,急道:“格格,格格,十三爷和十四爷来了。”“妈呀!”玉穗儿跳起来,顾不得光着脚,赶快找衣服穿。“不许他们进来,让他们等着。”玉穗儿喊道。红绫碧萝忙拿来外衣和鞋给玉穗儿穿上。 洛灵看殿外日头正毒,两位爷站在外面汗流浃背的样子,好笑起来,向他们道:“十三爷、十四爷请进来吧,格格在里间更衣,不妨事。”胤祥和胤禵这才进屋来。洛灵让素绮端了一大碗酸梅汤过来,盛两碗给他们。冰镇酸梅汤凉飕飕,喝下去透心凉直沁心脾。 玉穗儿闻到酸梅汤味儿,想着也要喝一碗,不等碧萝替她盘发梳好辫子,就从暖阁里走出来。“这么大热天的,你们怎么来了?”她自己盛了一碗酸梅汤喝下去。胤祥道:“我们从南熏殿过来,十四弟有东西要给你。”他看见玉穗儿的样子,扑哧一笑。胤禵也看见了,忍俊不禁。玉穗儿正纳闷,洛灵向她示意,玉穗儿低头一看,才发现外衣的扣子扣错了,领子整个儿歪了。她转过身去,扣好之后,才转身向那两人道:“谁叫你们来的仓促,人家刚洗了头正歇中觉呢。” 紫绡端来一盘西瓜,在场的人都吃了。玉穗儿吃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扑扑”向外吐着西瓜子。胤祥笑道:“吃个西瓜都没正形儿,吐的到处都是。”“我跟老十七学的。”她哈哈大笑,瞥见胤禵身侧有个锦盒,随口问:“你拿了什么来?”素绮递过手巾,胤禵擦了手之后,道:“八哥送给你和灵儿的宫扇,我借花献佛。” 玉穗儿瞧了洛灵一眼,笑嘻嘻道:“我不是佛,她才是。”她拉了灵儿走上前,打开那盒子一看,两把精致的双面绣团扇映入眼帘。一把绣的是江南山水,一把绣的是仕女。洛灵久居江南,见了这扇子也不十分稀奇,但胤禩送来的这两把团扇确实是双面绣里的精品,细密的看不见针脚,色彩也素淡匀实,湘妃竹骨的手柄,连扇坠的穗子都结的精致。 玉穗儿拿起其中一把,念道:“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好一首《梦江南》,意境真美,我要这把。美人儿配你。”她向洛灵眨眨眼,洛灵淡淡一笑。“十四哥,你替我们谢谢八哥。难为他费心。”她向胤禵一笑,又侧目向素绮道:“皇阿玛今早差人送来的那些果子,这会儿吊在井里也凉的差不多了,你去端来,正好两位爷在,大家一起吃了。”素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端着一个大琉璃盏进来,满满的装了一大碗果子。众人吃了一会儿,直到日暮西斜,稍微有了丝凉意,胤祥和胤禵才一道离开。 晚上,玉穗儿拿着胤禩送的扇子坐在碧纱窗下扇着风,看洛灵反复看着手里扇子上绣的仕女,忍不住笑道:“我知道这把是送我的,我手里这把才是送你的。但八哥的物件,你未必想要,所以我就挑了我喜欢的。不过一把扇子,你也别放在心上,收下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洛灵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仍是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故意道:“十三爷十四爷又来了。”“啊?”玉穗儿猛然坐起来,指着洛灵咯咯娇笑,“你骗不了我。” 几天后,德妃把洛灵叫到宫里说话。“十五格格这几日功课做的可好?”德妃品着茶,慢悠悠的问。“回娘娘,师傅们对格格很满意。”洛灵恭敬的回答。“她爱玩儿,你要多劝进,让她收收心。”德妃把茶碗放到炕桌上,扫了秋婵一眼,秋婵会意,带领众宫女退了出去。洛灵注意到这一细节,心里有些忐忑,猜到德妃有正事儿要跟她说了。 果然,德妃开始步入正题,“马尔汉家那姑娘是怎么和格格认识的?”“格格说有一年自猎场回京,她和小湄姑娘曾同乘一辆马车。”洛灵如实答道,听德妃问起这个,她倒放了一半的心。德妃点点头,“四福晋也跟我面前夸她,说她举止有度、敦厚乖巧,是个极伶俐的丫头。玉穗儿盘什么心思,你们也不用瞒我。这事儿,我看不错。”洛灵闻言,心中一喜。德妃又道:“那天在桌上,我瞧着胤祥的神情,心里也有了七八分。他年纪也到了,该娶个嫡福晋掌家。虽说娶妻求贤,可家世也得配的上才行。马尔汉家我着人打听过了,还不错。今儿我跟你说这事,也没别的意思,你回去让玉穗儿放心,这事儿我会酌情去办。她一个姑娘家,做些女红才是份内。”洛灵听德妃这话,大有深意,不禁抬眼看了德妃一眼。 德妃仍是轻垂眼帘,不动声色的样子,只听她幽幽叹口气,道:“孩子们都大了,不久都要飞了。他们小时候在我膝下玩闹的情形仿佛就是昨天,一转眼好些年过去了。办完胤祥的婚事,胤禵的事也就紧跟着了。过不了两年,玉穗儿嫁了之后,我这宫里就冷清了。”她看了洛灵一眼,洛灵看她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凛。“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吧。好好伺候格格。”德妃淡然说了这话之后,洛灵松了口气。 一路上,洛灵心中不停地思忖:“过两年,该去的都去了,我又何去何从呢?”心里想着,抬手推开了玉穗儿的房门。玉穗儿见她回宫来,忙放下书,问道:“娘娘找你去是什么事?”洛灵故意逗她,“娘娘叫你多看书多做女红,不要老想着玩儿。”玉穗儿撇撇嘴,眉头一皱,“又是这一套。娘娘就差送我一套《列女传》了。” 她看了洛灵一眼,又问:“还有呢?娘娘找你去不会只说这个,必定还有下文。”洛灵浅笑,“还真给你说对了,娘娘说,马尔汉家的小湄姑娘不错,她看着很喜欢,指给十三爷很合适。”玉穗儿闻言大喜,“真的?这可太好了。十三哥也很喜欢她呢。我这就告诉十三哥去。”玉穗儿还没走到门边,洛灵拦住她道:“明天吧,这会儿十三爷一定已经出宫回府去了。”玉穗儿回头看看架子上的西洋座钟,点了下头。 洛灵边给玉穗儿磨墨,边有意无意的说:“娘娘说,她亲自操办十三爷的婚事。格格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办完十三爷的婚事,也就该到十四爷了。”玉穗儿正提着笔写字,听到这话不禁微怔,心里说了句:这么快!洛灵悄悄打量她,见她神情并无异状,也就放了心。玉穗儿瞧着自己写下的一行簪花小楷发了会儿呆,随即轻叹一声。 从那以后,玉穗儿仿佛变了一个人,德妃那里也不大去了。每天不是跟着师傅读书写字、研习六艺,就是安静在房里做女红。洛灵见她很用心的绣一对荷包,随口问道:“这荷包绣的真好,是要送人的吧?”玉穗儿也不抬头,道:“这是对如意荷包,送给十三哥当贺礼。”洛灵道:“怪不得你这么用心呢。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十四爷也绣一个,绣好了?”玉穗儿停了一下,望着她道:“我要赶着绣这个,答应十四哥的只好拖拖,要不灵儿你帮我绣一个给十四哥吧。”洛灵回望她,摇摇头,“这事儿我不能代的。荷包本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一针一线里的心意。你这阵子总不去德妃娘娘那里,秋婵姐姐说十四爷问起你好几回。”玉穗儿低头不语。 德妃宫里,胤禵正要进去请安,听秋婵说德妃正在礼佛,也就没进去。在门口站了会儿。秋婵道:“十四爷进暖阁坐坐吧。”胤禵瞧了小佛堂一眼,“不了,你跟娘娘说,我晚上再过来,这会儿我还有点事。”秋婵应了一声,想起什么才又道:“昨天十五格格来给娘娘请安,娘娘留她吃饭,她推辞了,说要去十三阿哥府上照看一下。”胤禵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他走后不久,德妃就从佛堂出来。秋婵告诉她十四阿哥来过又走了。德妃道:“这两天他总是来去匆匆的,一会儿也不愿多待。我就不信前朝有多大要紧的事儿。”秋婵道:“十四爷说晚上再过来请安。”秋婵取过铜镜给德妃照照,德妃理了理鬓角,问:“我瞧他这几日总有点失魂落魄的,你瞧着呢?”秋婵微微一笑,道:“奴婢倒没瞧出什么来。”德妃瞥了她一眼,道:“你也别哄我,他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他的脾性?高兴不高兴都摆在脸上,皱皱眉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秋婵笑道:“十四爷也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德妃扑哧一笑,道:“你才多大啊,说话倒像个小老人儿,我记得你生辰八字,你比胤禛只小一岁。”秋婵道:“难为娘娘记得奴婢生辰。”德妃赞赏的看着她,道:“我这些丫头里就属你可心,总不舍得放你出去。算一算,你也快二十八了,也该给你找个人家,不然就耽误了你。”秋婵闻言一惊,忙跪下道:“奴婢愿永远服侍娘娘。奴婢有不周到的地方,娘娘尽管责罚。”德妃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撵你。我和你主仆一场,给你安排好日后的生活,是当主子的福德。你性格模样出身都好,就算给哪位爷当侧福晋都绰绰有余。” 她见秋婵有点羞涩,知道说中她的心事,便道:“改天我跟太子妃提一提,让她在亲贵里挑一个合适的人选。要不,你自己可有中意的人选?”秋婵忸怩不语。德妃慈爱的笑笑,道:“你们富察家在我们满人里也算得书香门第,你学问也不错,找个只会骑马打猎的武夫你肯定不中意。我看三贝勒胤祉不错,学问好、人也老实,皇上老夸他。他福晋董鄂氏贤良敦厚,就是身子不大好,你嫁过去之后倒可以帮她理家。”秋婵低着头替德妃捶腿,并不答话。德妃也就不言语了。 胤禵刚走到南熏殿西长房门外,就听到十阿哥的笑声。只听十阿哥道:“今年的秀女比往年都好,上次有个秀女胖的跟猪似的,也好意思来选秀女;还有个麻脸的,好家伙,吓我一跳。”“又轮不到你来选。”九阿哥笑道。十阿哥抻着脖子,笑道:“我就看看不行吗。你们哪个没去看过。十四弟,你来得正好,今年的秀女你看到没有?”胤禵摇摇头,没好气的说:“有什么看头,一个个长的跟夜叉似的。”八贝勒胤禩扑哧一笑。十阿哥有点讷讷看了他们一眼,调侃道:“那是,在十四弟眼里,女人都跟夜叉似的。看你将来娶个金刚还是菩萨。” 十七阿哥见他哥哥们说的热闹,也忍不住插话道:“我看见有个秀女长的跟玉姐姐好像。”“哪一个?”十阿哥疑惑的问。十七阿哥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哪一家的,十二哥也看到了。十二哥,你说那个穿绿衣裳的秀女是不是跟玉姐姐有点像。”众人看向十二阿哥,十二阿哥想了想道:“是有点儿像,但是玉儿笑起来脸上有笑涡,她没有。” “说起来这些秀女哪个也没有玉穗儿的丫头灵儿长的好,是吧,八哥?”十阿哥笑着看了眼胤禩。胤禩笑而不答,胤禵注意到每次提到洛灵,胤禩眼中总有一丝柔情闪过,而这种柔情他在另一个人眼里看到过。“也没有玉姐姐好看!”十七阿哥插话道。十阿哥斜了十七阿哥一眼,打趣道:“得,你才多大的人,知道什么好看难看?嘿,我说你小子脑袋瓜里整天想什么呢?”十七阿哥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好看难看,总不会把夜叉当成观音。”众阿哥笑起来。 十阿哥忍住笑,趁师傅们都不在,信口开河道:“女人的美不仅在脸蛋儿,身段也很要紧。细条条的才好看。像惠妃娘娘宫里的宫女海棠那样水桶腰的,也好意思起名字叫海棠,没见过那么粗的海棠树。”十七阿哥叹了口气,众人不禁看向他,只听他道:“我每次看到海棠姐姐,都忍不住想起柳宗元的一首诗。”“哦?她都配得上唐诗了?”十阿哥好奇的问。十七阿哥摇头晃脑道:“说起海棠姐姐的美,那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众人听了这话,笑得直捶桌子,十阿哥更是差点笑出了眼泪。十二阿哥指着十七阿哥笑道:“老十七,你这张嘴损不损啊,这么点孩子一肚子鬼心眼儿。”十七阿哥向他扮了个鬼脸。 十阿哥又道,“我喜欢十七这性子,从不装模作样,不像某些人,一副道学先生派头。美女谁不喜欢,是不是?”见众人并没有反驳,反而饶有兴趣的听他瞎扯,更来了兴致,“要说长的美,长一辈的人里要数密嫔娘娘和宜妃娘娘。”十二阿哥笑道:“密嫔娘娘那是大家公认的美人,宜妃娘娘么,看九哥就知道了。”九阿哥胤禟是美男子,皇太后曾夸他比康熙小时候漂亮的多。 九阿哥道:“别说我额娘,要说说别人。”十阿哥撇撇嘴道,“我是夸你额娘呢,你别不识好呀。好了,不说长辈,就说说咱们这一辈。咱们这一辈里,八嫂自不必说,京城有名的美人。十妹长的也不错,但我看,她没有十五妹漂亮,不过玉穗儿现在还是个黄毛丫头,不说也罢。”他说完有意无意的看了胤禵一眼,见胤禵似笑非笑的样子,笑谑:“十四弟,你说是不是?”胤禵没有答话。 十七阿哥歪着小脑袋,抢白道:“玉姐姐最好看。”十阿哥扫了他一眼,“得啦,谁也没说她难看。只不过她还是小丫头一个,没啥好说的。小猴崽子,你今儿怎么这么多话?”“我要是猴崽子,你把皇阿玛置于何地,再不然你们也是一窝猴。”十七阿哥不甘示弱的说,他口齿伶俐,一时竟把十阿哥说愣了。众人狂笑不止,十二阿哥笑道:“行啊,十七弟的伶牙俐齿尽得玉穗儿真传,将来只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说不是,他就是老玉米的跟班儿,画乌龟画老鼠最在行。”十阿哥一时说的忘形,竟忘了十四阿哥也在场。胤禵心情本就不佳,听他这么一句,不禁怒从心中起,“砰”的一声站起来。八贝勒胤禩见情况不妙,忙拉了老十,嗔道:“行啦,你演说的够了,宫里上下被你说了个遍。”他回望了胤禵一眼,示意他不要和十阿哥计较,胤禵这才悻悻的坐下。 众人见气氛有点紧张,也就不再说笑了,坐了一会儿就各自散了。 ------------ 雪晴云淡日光寒(上) 康熙四十六年春节刚过,天气还是异常的寒冷,刚过十五还降了一场瑞雪。 这一日,洛灵手捧着德妃赏给玉穗儿的一盒新制的八宝蜜饯,早春的冷意,还是让她感觉到有些冻手,不禁腾出一支手放在唇边呵着热气,加快脚步往回走。前方不远处正有两人并肩而行,洛灵举目望去,正是胤祥和玉穗儿,忙快步赶了上去,“格格,你不是说今天懒懒得嘛,怎么出来了。” 玉穗儿见洛灵手冷的样子,忙把蜜饯命子拿过来往胤祥手中一放,拉着洛灵的手一个劲儿的呵热气,“看你冷的样子,也不多穿点儿。”“再多穿也一样,江南从没有这么冷的天。”洛灵跟玉穗儿一块呵着热气,没忘向胤祥感激地笑了笑。 玉穗儿松开她的手,笑着瞧她,“明儿我们要去南苑春猎,你怕冷就别去了。”说完跟胤祥相视一笑转身就走。“那不成!”洛灵一听要出宫去忙跟上去,不依地看着玉穗儿,“你要不带我,下次皇上那儿我再不帮你了。”“嘿!”玉穗儿一听瞪了眼睛,抬头戳了一下洛灵的脑门儿,“你这丫头越来越大胆了,敢拿皇阿玛来压我。你看我打不打你。” 洛灵忙躲在胤祥的身后,两人绕着他追打笑闹着,胤祥无奈地举起蜜饯盒子,怕被她们撞散了,“行了行了,你们俩个疯丫头还有完没完了。别绕了,我头都晕了。”洛灵边笑边躲着玉穗儿,“您先让格格停下来,我就停。”玉穗儿笑着插着腰站在胤祥跟前,“你晕什么晕啊,我又不是小湄。”说完又开始追洛灵。 胤祥也不理她,只是小心地护着手里的盒子,洛灵已经被玉穗儿追得有些累了,看了空当从胤祥的胳膊下钻了过去,不妨脚下却被玉穗儿的脚一勾,“唉呀”一声就坐在了地上。玉穗儿笑着上前拉她起来,却卒不及防被洛灵用力一带倒在了洛灵身边。 胤祥先被洛灵吓了一跳,见玉穗儿也摔倒忙上前察看,却见玉穗儿二人坐在地上还不停地嘻笑,在放下心来,蹲下身看着这一对生动的人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快起来,被人看见了还不定怎么传呢。快快……” 玉穗儿与洛灵笑着对视一眼,两人突然一起上手推了他一把,胤祥重心不稳一下坐在了地上,两个丫头看着他一脸愕然,笑得越发灿烂。胤祥愣了一下,也不禁笑出了声,抬起手赏了她们一人一个暴栗。 突然身后有人轻咳了两声,三人不禁都止住了笑,玉穗儿和洛灵回头看时,胤禛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们身后,神色淡定地看着他们。 三人忙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四哥好。”“四爷吉祥。”三人见了礼,就忙站在一旁,等着胤禛发话。胤祥和玉穗儿看了看洛灵低着头强忍笑容的样子,又笑出了声。胤禛眼里也有了笑意,沉声道:“行了,想笑就笑吧,看再憋出个好歹来。”此言一出,胤祥和玉穗儿已经互相扶着笑得不行了。洛灵也实在忍不住了,“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胤禛摇了摇头看向胤祥,“你也不管着她们,还跟着一块儿闹,成什么样子。”胤祥好不容易收住笑,指这玉穗儿和洛灵大喊冤枉,“四哥,我可是被这两个丫头暗算的。”玉穗儿立刻指着洛灵,“我是被灵儿暗算的。” 洛灵看胤禛正含着一丝浅笑看着她,立刻笑指玉穗儿的鼻子,“我是被格格暗算的。”“哈!”玉穗儿插着腰向左向右看了看胤祥和洛灵。 胤禛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行了行了,都快回去吧。十三弟,我来找你有正事。”胤祥听了忙把蜜饯盒子往洛灵手里一塞,“这回不冷了吧?”洛灵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胤祥又拍了拍玉穗儿的头,转身跟着胤禛离开了。 玉穗儿和洛灵缓步往回走,忽地想起明日南苑之行,不禁问:“格格,明天都谁去南苑啊?”玉穗儿看了她一眼,坏笑着,“你希望谁去啊?”洛灵被她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捧着盒子快走往前走,“爱谁去谁去,谁去都一样。”玉穗儿笑呵呵地跟上来,搂着她的肩悄声道:“你还恼了,告诉你,四哥也去。”洛灵轻哼着冲她做了鬼脸,挣开她小跑着往宫里去了,玉穗儿忙紧跟着她,留下一路的笑声。 玉穗儿和洛灵同乘一辆马车前往南苑,两人边聊边看着车外热闹的街道。上次进京时,洛灵根本无心看这些,现在可是看着什么都新鲜。玉穗儿看着她一脸愉快,也不禁跟着高兴,“江南的街上也这样热闹吗,你平日都去哪里玩儿?”洛灵放下车帘不禁摇了摇头,眼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我虽生在江南,但真正能够出府的时候不多,只是在清明时才跟着父兄们去游览一些江南的名胜。”“哦?”玉穗儿心想官宦之家原来也跟自己一样不自由,可是想想康熙对她描述的江南景色仍然神往不已。 “那你去过的地方景色如何?真如皇阿玛所说的,美不胜收吗?”洛灵认真地点了点头,“江南的景色如诗如画,尤其是在薄雾轻雨中,让人心旷神怡。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样的境界确实不假呢。”玉穗儿靠在洛灵的肩上,一脸的神往,“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一趟江南啊,身为大清的格格,居然没有去过这样美的地方,唉。”洛灵听了不禁一笑,“大清版图辽阔,格格没去过的地方又何止江南呢?随缘吧。” 南苑此时仍是一片积雪覆盖,银树冰挂处处可见。玉穗儿抢先跳下车来,就看到兆佳小湄正站在苑门外等候,忙迎了上去拉住她的手,“你早来了,也不进去等,看冻着了。”小湄欣喜地握着玉穗儿的手,“奴婢也想早点见到格格啊。” 洛灵一下车就感到一阵寒冷,忙将身上的斗蓬裹紧。正要跟上去找玉穗儿,余光处却看到胤禛和胤祥翻身下马走了过来,忙恭身一礼,“四爷十三爷吉祥。”胤祥点了点,看了看她紧裹着斗蓬的样子,轻笑了一下:“让你别来你偏来,冷了吧?”洛灵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总要习惯一下,慢慢就好了。”胤禛打量她一下,没有说话,转身向玉穗儿她们走去。胤祥忙拉了洛灵追了上去。 小湄见他们过来,忙矮身福了下去,“四爷十三爷吉祥。”抬眼正看到洛灵,微一颌首,打个招呼,洛灵忙还了一礼。五人一起进了苑子。 苑中已准备好了马,胤祥见小湄正犹豫地看着马群,走了过去替她选了一匹,小湄笑着接过缰绳,二人翻身上马,胤祥朗声道:“四哥,我们在前边等你们了啊。”胤禛微一点头,看着胤祥和小湄两人离去。 玉穗儿看着二人背影,撅着嘴冲胤禛道:“四哥,十三哥是不是有点重色轻友啊,现在眼睛里都是小湄,连我都不管了。”胤禛抬眼看了看她身后,淡淡一笑,“管你的人来了。”玉穗儿闻言不解,看胤禛看着她身后,赶紧转头,远处胤禵正快步走过来。 玉穗儿面色一沉,随意选了一匹翻身上马,看都没看他就绝尘而去。胤禵跑到近前,只看到了她一个背影。胤禛看着他焦急的神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去追她,这丫头到了这里还不跟个野马一样,摔了就不好了。”胤禵看了他一眼,重重点了点头,驭马追了上去。 胤禛叹了口气,回身去牵自己的马,才发现洛灵望着远方的四个人,愣在那儿不动。“还不上马?”胤禛翻身上马,等着她一起走。洛灵怯怯地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求助地望向胤禛,“四爷,奴婢不会骑。”胤禛双眉一皱:“不会骑马跟着来干嘛?”洛灵委屈地看向远处,“格格说要教我的,可她……”胤禛看了看她,不再说话,猛一挥鞭也打马而去。 洛灵看着他的背影直跺脚:“还不如不来呢!”可现在又回不去了,看着四下无人,一片白雪茫茫,一阵寒风吹来,洛灵又紧了紧斗蓬缓缓坐在一棵树下,随手拽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盼着他们能早些回来,否则自己非冻坏了不可。 半晌,一阵马蹄声起,洛灵听到猛地回过头,胤禛骑着马缓缓走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下了马。洛灵站起来看着他,心想:你又回来干嘛,难不成是看我哭没哭?胤禛走近她,向她伸出了手。洛灵微微一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满心欢喜可又些犹豫,手伸出一半又停住了。胤禛哼了一声上前拉住她,把她带到马前,让她踩着马蹬轻托她上马。 洛灵上了马才知道这马有多高,心里已有些害怕,忽然马身一动,洛灵更是骇然,失声喊着胤禛:“四爷,四爷!”一阵衣袂声响,胤禛已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带住了马缰。洛灵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胤禛就在身后让她安心不少,但马儿奔跑起来的速度又让洛灵着实吃了一惊:“四爷!” “别怕!”胤禛柔声安抚着她,洛灵惊魂未定地看着前方景物不停地闪动,耳边冷风呼呼作响,身上被冻得又是一颤,不自禁向后躲了躲。胤禛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单手一挥将她裹在了自己的斗蓬中。洛灵不禁抬头看向他,他却全神贯注着前方,但唇边却挂着一丝浅笑。 前方的林子里,隐隐可见四人的身影,胤禛将马慢了下来,慢慢地进入林中,他们的到来惊动了林中的鸟兽,胤禛勒住马,四下里瞧看着。远处时时传来小湄银铃般的笑声,想是胤祥射中了猎物。 果然,胤祥已经猎到了一对山鸡,一箭双雕,喜得小湄不停地拍手叫好。胤祥驭马上前,人不离鞍地拾回了猎物,递给了她。看着胤祥眼中满载的柔情,小湄心中甜甜地,接过了猎物放在鞍前,回身抽出了自己的一枝翎箭双手递给了他。 胤祥单手接过,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湄忙抬眼看他,胤祥凑过来悄声道:“礼部的大臣不日就要去你家过文定了。”小湄又惊又喜,含羞望着胤祥。“过些日子,咱们便不能再私下见面,一直要到大婚之后。”胤祥望着小湄明媚动人的模样,动情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小湄娇羞不已,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些天,德妃娘娘派嬷嬷来教我宫里的规矩,额娘也不大放我出府。上次我为了见你一面,跟额娘撒了谎,说是十五格格叫我拿绣花样子给她,额娘知道真相以后对我好一通教训,说要是给外人知道了不好。今儿我好说歹说她才松了口。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要咱们永远这么真心。”胤祥大喜,忍不住拉过她,在她脸颊上印了一吻,小湄羞得不敢看他,催马向前而去,胤祥望着她俏丽的身影,大笑着跟了上去。 洛灵闻声好奇,也忘记了害怕,兴奋地趴在马脖子上朝前看。身后的胤禛把她拉了回来,把她紧裹在自己斗蓬里,在她耳边轻声责备着:“不会骑还不安生坐着,以后穿得这么单薄不许出来。”洛灵仍然耐不住好奇的性子,催促着他,“爷,那就过去瞧瞧吧,不知十三爷猎到了什么,小湄姑娘笑得这么开心。” 胤禛叹了口气,带马向前,却不是胤祥他们的方向,而是朝着无人的地方而去。洛灵不明所以,还不停地回头找他们,胤禛抬手将她的头摆正:“别找了,人家高高兴兴地何必去打扰。”洛灵抬手拍了自己脑门一下,也不禁笑了,“是啊,我真笨啊。”身后传来胤禛的轻笑。洛灵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噤声!”胤禛忽然拍了一下她的头,洛灵忙收了笑声。身后的胤禛已弯弓搭上了箭,洛灵顺着箭指的方向望去,一对儿野兔正在雪地里一蹦一蹦地,甚是可爱。 洛灵惊喜地捂住了嘴,两眼瞥向他,胤禛手上加力将弓拉满。洛灵见他眼中的冷意徒升,又回头望向那对野兔,不由心中一寒,抬手按住了他欲放箭的手。 胤禛不禁一愣,不解地望着她。洛灵望着那对儿野兔悠闲地在雪地中相互嗅了嗅,片刻间跑得无影无踪,方回过头。见胤禛面含微怒,看着他的眼中有一丝乞求,一丝哀伤:“四爷别恼,就让它们自在地去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不过如此吧。” 胤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神色一缓,静静注视着她。春寒俏立,洛灵的柔嫩的脸颊被冻得通红,耳边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双目含忧地凝望着他,那份柔弱,那份悲悯深深地触动了他。胤禛点了点头,道:“好,让它们去吧,还它们自在。今儿,什么都不猎了。”洛灵惊喜万分:“奴婢谢谢四爷。” 胤禛微一皱眉,一扬手丢掉了手中的佩弓,抬手抚摸着她冻红的脸颊,怜惜地将她揽入怀里,洛灵身子一僵,抗拒着想挣开他的怀抱。“别动!”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手臂将她揽得更紧,“我们回去,你已经浑身冰冷了。”说完他一带马缰转身向林外走去。 放眼一片晶莹天地,一马双骑,洛灵不禁有些恍惚,抬头看向胤禛,他似是感觉到,也低头看她,两两相望,胤禛深深一叹:“以后不许用这种眼光看别人。”“啊?”洛灵忙眨了眨眼睛,又看他。胤禛轻笑着看向前方:“除了我。” 出了林子,远处跑来一名兵俑,见到胤禛忙打千道:“奴才给四贝勒请安。”“什么事?”“回爷的话,八爷正急着找十四爷。”胤禛微一皱眉,松开了洛灵,回身向林中喝了一声:“十四弟,八弟有急事找你。” 片刻,胤禵驭马出了林子,看到胤禛与洛灵同乘一骑,不禁愣了一下,眼中满是惊讶。“八弟找你有急事,快去吧。”胤禛又恢复了漠然的表情,冲他点了点头。胤禵在马上欠了下身,忍不住向林中望了一眼,眼中似些不甘,重重地叹了口气,打马而去。 胤禛见他走远,低头向兵俑吩咐:“去林子里看看十三爷和十五格格,差不多就让他们出来吧。别冻坏了。”“遮!”兵俑奔跑进了林子。胤禛转回身,看了低头不请的洛灵一眼,翻身下了马。 洛灵正自发呆,忽觉身后一冷,转身去看,身后已没了胤禛,立时吓得身子僵直。胤禛在马前淡淡地看着她:“怎么也得自己试试吧,不能白来一遭啊。”说完,牵着马就走。马身一动,洛灵惊呼着立刻抱住了马脖子,央求着胤禛:“四爷,停下,快停下!” 胤禛看着她不争气的样子,把马停了下来,却不上马。洛灵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好样儿,呆了片刻不见动静,胤禛又拉马要走。“四爷!”洛灵立刻叫住了他,胤禛回头看她,似是在等待什么。洛灵看着他皱了皱鼻子,终于低声道:“请您上马。” 看着她一脸受气的样子,半晌,胤禛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洛灵从没见他如此笑过,那是一种开心的笑,由衷的笑,那一笑迷惑了她所有的神经。胤禛翻身上马,驭动着马慢速奔跑,见她沉思不语,抬手拍了拍她的头:“吓着了?”洛灵缓缓摇了摇头,胤禛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记住,以后不许跟别人同乘一骑!”洛灵歪头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那格格可以吗?”胤禛微愣了一下,然后轻笑着轻轻挥了一鞭,让马加速奔跑,却没有回答她。 ------------ 雪晴云淡日光寒(下) 从南苑回来,胤祥要送小湄回府,胤禛送玉穗儿回宫,给德妃请了安便回府了。 晚上,玉穗儿仍拉着洛灵与她同睡。两人躺在床上却谁都没说话。“唉!”玉穗儿轻轻叹着,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幔帐。“哧!”洛灵轻笑着翻身看她,“格格,你已经叹了一个晚上了,到底怎么了?”玉穗儿看也没看她,沉着脸道:“你今天从回来就一直笑,你是怎么了?” 洛灵挑了下眉,重新躺好,“我能怎么着。身子冻僵了,气也吓短了呗。”玉穗儿“腾”地一下翻身而起,皱着眉看她,洛灵被她吓了一跳,也愣愣地看着她。玉穗儿突然阴阴地坏笑着,“是啊,冻僵了有人给暖着,吓着了有人安抚着,是不是?” 洛灵以为在林中一直没遇到她跟十四阿哥,她并没有看到什么,此时听她说起,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玉穗儿见她不语,不禁咯咯地笑开了,“行了行了,看把你吓的,连句话都没了。”说着歪在洛灵身旁,推了推她的胳膊,“我可久没见四哥那么开心了,灵儿,说不定你真会当我的四嫂子呢。” 洛灵用力搡了她一下,一脸薄怒地道:“格格今天是怪了,老寻我的开心,睡吧睡吧。明儿个请安又要误了。”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理她。玉穗儿扶着她的肩又磨叽了半天,看洛灵真不理她,也只好悻悻地躺下。 从南苑回来的第三日,玉穗儿差洛灵把新抄的《金刚经》给德妃送过去,洛灵问玉穗儿经文她抄了很久,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玉穗儿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洛灵看着她脸上展不开的轻愁,心中一阵叹息:真的连面都不愿见了吗?洛灵无奈,净了手,将经文用黄绢包好送去永和宫。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笛声,洛灵脚步慢了下来,那笛声如歌如泣,如怨如诉,令闻者不禁也随之神伤。洛灵寻声而去,从石路向高处望去,只见十四阿哥正靠凉亭的柱子,那笛声,是他的。 洛灵微愣了一下,平日的十四阿哥是那么潇洒不羁,对什么都是轻蔑一笑,他的笛声怎么会如此的悲凉。走近他,洛灵没有打扰,而是悄悄地在亭子边站定。 半响,笛声突止,胤禵微皱着双眉放下笛子,回头看她。洛灵轻轻福了一福,“十四爷。”胤禵深深叹了口气,“玉穗儿,最近好吗?”洛灵本想说不好,但看了看他满眼的担忧,还是挤出一丝笑,“好,格格很好。” 胤禵眼光一黯,苦笑着点了点头,抬眼看到她手中被包裹的金钢经,向洛灵投去询问的眼光。洛灵忙道:“这是格格为娘娘新抄的经文,奴婢正要给娘娘送过去。”“她为什么自己不送?”洛灵一怔,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心中暗忖:总不能说不愿见你吧。胤禵见她不答,心中似是了然,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算了,我不想听了。”低头看了一眼洛灵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南苑春猎,你收获不小吧?” 洛灵淡淡看了他一眼,知他是指与胤禛同乘一马的事,神色不禁微嗔:“是啊,奴婢生来第一次骑马就是在南苑,格格本来说要教奴婢的,可十四爷一来,她就跑开了,害得奴婢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要不是四爷体恤,奴婢只有在雪地里冻着的份儿了。” 胤禵听了冷笑了一下,懒懒地靠着柱子歪头看她,“是啊,四哥体恤你,换来的是一马双乘,春猎成双;而八哥对你体恤,换来的却是家宅不安。小灵子,你心里究竟向着谁可要想清楚。”洛灵心中一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坡上有冰,这一退险些栽下高坡,胤禵忙拉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摔倒。洛灵挣开他的手,神色一冷,“十四爷,八爷家宅不安与我何干?” 胤禵看她淡漠的表情,心中怒火徒升:“这么长时间,难道八哥对你的心你还没看清楚吗?上次玉穗儿为你与八嫂发生争执是为了什么?你被罚当日八哥家里就闹翻了天,他无暇去管,立刻就进宫想去宁寿宫为你求情,是被你拒绝的。这个当口,四哥又在干什么?你回宫后病了几日,八哥曾不止一次地想去看你,又怕为你带来猜疑,只得隐忍,每日神色黯然。玉穗儿总说你心有惠智,如果你敢说你感觉不到,那你简直就是个傻瓜。” 洛灵想着胤禩那日焦急的神色,怜惜的目光,心中不禁一酸,抬头看向胤禵时,已是泪眼盈盈,“十四爷,也许奴婢就是傻瓜,为我这样的傻瓜根本不值得八爷如此,十四爷为八爷不值也是应该。但奴婢心中却从未有过攀龙附凤之想,奴婢进宫前是为了皇上的旨意,进宫后是为了格格的一片厚爱,从不敢奢望哪位皇子的错爱。言尽于此,奴婢若有言语得罪之处,请十四爷责罚。”“你!”胤禵紧紧攥住手中的笛子,冷冷地盯着她看了片刻,愤然而去。 洛灵看着他僵直的背影,仰头看天,生生地把眼泪忍了回去,扶着柱子坐了下来,想着胤禛眼中的温柔,胤禩失落的神情,心一阵阵地刺痛。闭起眼缓缓摇了摇头,想把心中的影子都摇干净,她不想再去回味十四阿哥的话,虽然她很明白心中向着谁,但每每想起胤禩仍然会心存不忍。 下了高坡,洛灵的脚步已不那么轻快,而是带着些许的疲惫。 永和宫内,秋婵引着洛灵进入寝宫,德妃正在看书,宝璃坐在矮榻上给她捶腿。洛灵福下身,轻声道:“奴婢给娘娘请安。”德妃抬眼看她,淡淡地道:“起来吧。”“谢娘娘。”洛灵起身,将《金刚经》捧起,“这是格格新抄好的经文,供娘娘诵读。” 德妃闻言不禁微怔,淡淡一笑:“秋婵,接过来供到佛堂。”转头看向洛灵,“玉穗儿这丫头这么辛苦地为本宫抄写经文,怎么不自己送来?” 洛灵微低着头回着话,“格格本想亲自送来给娘娘的,前几日不小心着了凉,请大医把了脉,说要静心调养两日,格格又恐误了娘娘这边读经,因此遣奴婢送来。”德妃垂目听着她回完话,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大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你经常陪着她,要多留心才是。”洛灵忙道:“娘娘所言,奴婢谨记。” 德妃点了点头,端了茶到唇边又止住,抬眼看了一眼洛灵,“是不是去南苑冻着了?”洛灵闻言心中一动,抬眼看向德妃,德妃已低头饮茶,洛灵低垂双目道:“那日回宫,格格未有不适之处,只是夜间微有轻咳,想是夜里着了凉。” 德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秋婵和宝璃退了出去。洛灵不知德妃为何摒退左右,一时心中一阵忐忑。德妃向洛灵招了下手,洛灵忙上前两步,站在德妃身侧。德妃仍是双目低垂,淡淡地道:“听说四贝勒什么猎物都没有猎到,反而心情甚佳。本来想等玉穗儿来问的,现在问你也是一样的。” 洛灵心中一惊,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谁的嘴这么快!”猛然想到凉亭的十四阿哥,会是他吗?洛灵心中实在拿捏不准。德妃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秀眉微锁,面带犹豫之色,淡淡笑了一下,“有什么就说什么,但说无妨。” 洛灵心中暗道:“皇上那次也是一个但说无妨,结果还是恼了。”可听她的话风明明是已有人当了耳报神,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回娘娘,奴婢自小生在江南,从没有骑过马。南苑春猎格格兴致甚好,把要教奴婢骑马的事忘了,四爷见奴婢胆怯不敢上马,便带上奴婢同乘一骑进林猎兽。可能是奴婢笨手笨脚甚是狼狈,让四爷看了只当是个笑话,所以……”洛灵说到此咬了咬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是啊,把自己都说成笑话。 德妃听了没有说话,洛灵暗暗观察她的神情,竟一点看不出喜怒。半响,德妃轻哼了一声,面上仍看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虽说是外出游猎,主仆的身份还是要顾的,与主子同乘一骑,就相当于与主子同起同坐,这是尊卑的大忌。” 洛灵闻言忙委身跪下,“请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未想得周全。”德妃微仰着头,声音仍是淡淡的,“就是这句话,有时玩儿的高兴了,主子兴许不会在意,但身为奴婢一定随时记得自己的本份。”洛灵低着头,紧紧闭着双目,清清楚楚地答道:“奴婢谨遵娘娘教诲。” 德妃闻言淡淡一笑,“话说回来,眼瞅着一个柔弱的姑娘站在雪里,不管是你四爷、十三爷,还是十四爷都不会放着不管的。算了,以后要记住我今天的嘱咐,在宫里没有比记住自己的本份再重要的。” “是!”洛灵清清楚楚吐出了这个字,心中却一阵酸楚。“去吧。”德妃端起茶来,不再看她。洛灵忙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永和宫,洛灵仿佛得了一场病,浑身无力地靠在路边的树上,用力地呼吸。德妃的话声声在耳,使她清楚了一件事,暗暗告诉自己,无论是胤禛还是胤禩,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奢望,在这座禁城里,自己永远不可能有梦。 她满腹心事的回到玉穗儿宫里,玉穗儿正歪在贵妃软榻上看书,见她进来,随手搁下书,“娘娘没说什么吧。”洛灵定了定神,回道:“娘娘看了那经文很高兴,问起你怎么不去,我只说你身体不适。”玉穗儿点点头不再多问,重新拿起了书。洛灵走过去轻轻从她手里把书抽了过去,“《侧帽集》?格格爱读纳兰公子的词?”玉穗儿淡淡一笑,“这集子是惠妃娘娘送给我的。纳兰容若的词真是好,宫里谁不爱读,皇阿玛曾说他是满清第一才子。”洛灵翻了翻道:“纳兰公子曾和我父亲有诗文往来,父亲对他也是赞赏有加。可惜才子早逝。”玉穗儿叹口气道:“惠妃娘娘曾说起过他的事,也是个时运不济的人,难怪词里字字血泪、情真意切。”洛灵听她这话,不禁看了她一眼,劝道:“纳兰词多是伤感之作,格格还是不要多看了。”玉穗儿淡笑不语。 “我去永和宫的路上见着十四爷了。”她拨了拨炭盆子里的火,见玉穗儿不答话,抬眼看她。“他怎么样?”玉穗儿随口问。“没什么,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人也清减了。”说了这话,她不再多说。玉穗儿的目光停留在书上的某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从那日起,洛灵再没去过永和宫,玉穗儿请安她也不跟,在宫中偶遇八贝勒也只是请个安便调头走开,对四贝勒更是连见都不见,看到他的身影就远远避开。两次胤禛在身后叫她“站住”,她都充耳不闻,慌忙跑开。 玉穗儿见她对胤禛如此,问了几次她都只是摇头,搞得玉穗儿都气了两日不理她。不理就不理,她就躲在房里写字、绣花、看书。最后还是玉穗儿熬不住过来找她,见洛灵日渐消瘦,垂头落泪,玉穗儿也不忍心再逼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 无边丝雨细如愁(上) 春分后一日是馨格格的生辰,玉穗儿出宫去给她庆生。裕亲王福全是康熙的兄长,他的府邸在京城亲贵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气派。福全在康熙四十二年去世之后,他的长子保泰继承王位。馨格格待字闺中,此时依长兄而居。王府在花厅摆了酒,招待贵客。玉穗儿只和胤祥匆匆见了一面,说几句话,就被馨格格和其他公主、格格拉到一桌去说话。令玉穗儿颇感意外的是,小湄也坐在席间。 玉穗儿走过去,亲热的拉着她的手,“上回在南苑见到你,也没机会跟你说话。没想到今儿你也来了。”她见小湄穿了一件银紫色绣袍,外罩紫红色掐金线半臂夹袍,黑金线的滚边,鬓边两缕秀发轻垂,衬上白皙的肤色,真是粉雕玉琢般可爱,忍不住赞了一句,“回回见你都不一样,真是越看越好看。瓷娃娃似的。”小湄被她看的不好意思,脸上一红,“格格过誉了。奴婢也没想到馨格格会下帖子,怕怠慢了王府的规矩,,一早便收拾了过来,今儿这府里人又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玉穗儿扑哧一笑,“没事儿,馨姐姐最是随意,不必拘束。何况你这样知礼的人还怕怠慢规矩?嘿,横竖有我十三哥教你,错不了。”小湄脸上又一红,玉穗儿打量她一眼,浅浅一笑。 宴席后,馨格格因要陪着女眷们各处转转、赏花,不得空和玉穗儿一处玩。玉穗儿便和小湄两人手拉手在王府的后花园里散步。“刚才我还看见十三哥呢,这会儿一转眼就不见了。多半是找其他阿哥、贝勒们骑马去了。你要不要见见他?”玉穗儿笑问。小湄想起胤祥,心中一甜,忽又摇摇头,轻声道:“十三爷上次说,大婚前不能再私下见面的。”“你还真听他的,他不知道多想见你呢。见就见了,谁会知道,别人要是问起,就说你俩偶然碰到的呗。”玉穗儿笑着拍了她的肩。小湄秀眉一扬,“算了,来日方长,咱们自己玩儿去。” 她俩走着走着,看到一座秋千。玉穗儿提议两人荡秋千,小湄连声说好。四下里并没有什么人经过,玉穗儿索性站在秋千上,小湄在秋千架下推她荡高起来。秋千荡的高了,玉穗儿的视线已可越过王府的围墙。“我看见十三哥他们了,哈哈,他们和皇叔家的四哥五哥在玩鹰呢。呵,好大的海东青。”小湄听到这话,不禁跷了脚仰望,可惜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玉穗儿站在秋千上荡的更高,向胤祥喊道:“十三哥——” 胤祥他们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看到玉穗儿站在秋千上,一晃就不见了。再一会,又看见她在招手,胤祥知道她的意思,拍了拍手臂上停着的一只年幼的小海东青,那小海东青机灵的很,扑扇了几下翅膀,向玉穗儿飞过去。玉穗儿从秋千上下来,海东青飞过来在她附近盘旋,她也学胤祥等人伸出手臂去,海东青便落在她手臂上。小湄起初有点怕,不敢靠前,见那海东青身形很小,也不凶猛,也凑过去和玉穗儿一起玩。 她们玩的起劲,连胤禵走到身后都没看到。小湄的余光瞥见他,忙屈膝行礼,“十四爷吉祥。”胤禵知道她是未来的十三福晋,不知道称呼她什么好,叫十三嫂太早,又不能没有称呼,含糊说了一句,“不必多礼,呃……你也吉祥。”他想着按礼数也该向小湄问安,拱手作揖。小湄又回了一个礼,却和胤禵的头碰了一下。玉穗儿见状,忍不住偷笑,但遇到胤禵的目光,她又转回冷冰冰的神情。 胤祥和几个亲贵子弟走过来,那海东青看到主人来了,飞到其中一人肩上站定。胤祥看了小湄一眼,碍于旁人在场,没和她说话,向着玉穗儿说了一句:“你胆子真大,站在秋千上荡那么高,我都替你捏汗。”“怕什么,我在宫里也是这样。你们玩鹰,也不带我去。哼。”玉穗儿从胤禵面前经过,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径直向胤祥走去。胤禵瞥了她的背影一眼,生气的哼了一声。胤祥瞧见了他的表情,又看了眼玉穗儿,不禁有些好笑。 玉穗儿和裕王府的贝勒们说了问候的话,那几个贝勒站了一会就走了。玉穗儿看到小湄始终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想上前又不好意思的样子,忙道:“我去找馨姐姐玩儿去,你帮我好好照顾小湄。别让她走丢了。”她边说边走,也不等胤祥说话,就跑开了。胤祥向小湄笑了一笑,“我早看见你跟玉儿坐一处。”“我也看见你了。”小湄含羞一笑,余光瞥见胤禵走远了,她才上前跟他说话。胤祥握着她的手,“走,我陪你玩秋千去。”两人走到秋千架旁,小湄坐了,胤祥在后面推了她一把,秋千飞起来。 玉穗儿回头望望,没看见胤禵跟来,不禁有点失望,撅了嘴闷闷不乐。她百无聊赖的坐在王府的水池边,看水中的鱼儿争食。忽然水面上一团黑影飘过来,她心里一惊,回头一看是胤禵,没好气的嗔道:“怎么走路也不带声儿,倒吓人一跳。”胤禵哼了一声,“那是你心里有鬼。”玉穗儿白了他一眼,没理他。“上次在南苑,你见我来了就骑马跑远了,我一直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胤禵见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虽恼火,仍然耐住了性子问。 “你上次在宫里见到灵儿,跟她说什么了?她回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玉穗儿岔开话题。胤禵皱眉片刻,“我……我没说什么呀。”他稍一思量,立即想到了德妃,想来是德妃暗示了洛灵,洛灵因此不乐。“你肯定说了什么,不然她怎么……她怎么不理四哥了。”玉穗儿侧着脸看他,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我说没说就没说,你爱信不信。”胤禵对她质问的语气有点怒了。玉穗儿见他不悦,心中老大没意思,垂着头不语。 胤禵见她闷声不响的坐在那里玩着手里的碧玉蝴蝶,心里软了一半,手放在她肩上。“这碧玉蝴蝶的成色不错,谁给你的?”胤禵没话找话的问。玉穗儿心里一笑,“你猜猜。”她望了他一眼,眼神特别清亮。胤禵笑道:“我猜不出,反正不是皇阿玛赏的。给我看看。”他伸出手去,玉穗儿把蝴蝶放到他手上。他见那玉蝴蝶甚是灵动、栩栩如生,不禁赞叹。“是四哥给我的。”玉穗儿告诉他。胤禵本想再夸几句,听说是胤禛给的,心念一转,把蝴蝶还给玉穗儿。 风吹落花,花瓣雨纷纷,有几瓣杏花落在玉穗儿头发上,胤禵轻轻替她拂去花瓣。玉穗儿想起洛灵转述德妃的那些话,心下不禁凄然。花瓣落在衣襟上,她拾起一瓣托在手心里,那一抹如霞的粉红令人心醉。恻恻清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她望着湖面,落花飘在水面上,流向远方,轻叹了一声。胤禵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见她坐在水边沉思的模样,宛若画中人,只想伴在她身边,一刻也不愿离开。 远远的传来一阵箫声,曲调高洁,意境清远,很是悦耳。玉穗儿不禁站起来向着箫声的方向望去,“这定是保泰哥家那个有名的乐师吹的,果然好洞箫。一直听到他的名头,一回没见过,咱们这便瞧瞧他去。”她见胤禵愣在那里不动,转身拉了他手,胤禵这才跟上她的步伐。 两人走到假山后一处凉亭,看到那乐师站在亭外,箫声清丽宛转,令人如痴如醉。玉穗儿和胤禵悄悄走过去,听他一曲吹完,才走上前。乐师见到他俩,忙行礼,“给阿哥、格格请安。”玉穗儿见那乐师不过二十多岁,身材颀长、剑眉星目、神采奕然、飘逸脱俗,不禁心想:这位先生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先生的萧吹的真好,十四哥,比你吹的好多了。”玉穗儿看了胤禵一眼笑道。胤禵笑着点点头。 “这位小爷也喜欢吹笛洞箫?”乐师仿佛遇到知音似的,眼前一亮。胤禵道:“吹不好,不敢和先生比。”玉穗儿道:“十四哥笛子吹的好,太后都说好,但萧没有先生你吹得好。先生,你吹得比宫里那些丝竹班子的乐师好得多。”“两位不嫌弃,我再吹一曲好了。”乐师难得遇到真正精通音律之人,也来了兴致。玉穗儿忙说好。 这曲比上一曲缠绵忧伤,曲中满是思乡之情,听到后来,玉穗儿竟是清泪满腮。“这曲子听着叫人想哭,想起亲人。”她轻轻拭泪。乐师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皇家的小格格竟能听懂他萧中凄然的思乡情结。“这确是一曲《思乡曲》,是我师傅写的曲子。”玉穗儿这才注意到,他眼角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皱纹,不仔细看发现不了。“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王府里当乐师?”玉穗儿不禁好奇。乐师淡淡一笑,“我是漂泊之人,四海为家。”他望着远方,始终有一丝惆怅。玉穗儿正要再问,胤禵按住她手,摇了摇头。 两人在亭中听那乐师吹了一曲又一曲,从亭中下来,已是日向西斜。玉穗儿向胤禵道:“那个人肯定有很多故事。”胤禵道:“别人的事,人家不爱说,你就不要问了。”玉穗儿撅了嘴,“我随口问问罢了。要你管。”她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见那乐师在高处正望着他们,看到玉穗儿目光,向她微微一笑。原来男人的笑容也可以那么好看,玉穗儿心里这么想着。一抬眼看到胤禵挑着眉看自己的神情,不禁笑道:“你干嘛这副表情。”胤禵也不答话,只拉了她快步向前走。 “哎呀——”玉穗儿一声惊叫,胤禵回头一看,她一脸痛苦的表情。玉穗儿甩开他的手,靠在路边的石头山坐着,揉着脚踝,“你也不看看这是鹅卵石地,就只顾着往前走,我穿这鞋怎么走快。好痛……”“那怎么办?不能走了吗?”胤禵俯身看了她的脚。“我背你吧。”“不要,你去找十三哥来,让他背我。”胤禵瞄了玉穗儿一眼,哼道:“十三哥和那个……和马尔汉的女儿在一起,还能顾得上你?好吧,你不要我背,我先走了。”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玉穗儿一眼。玉穗儿撅着嘴倔强的坐在那里,他叹了口气又转回来。 两人正僵持着,馨格格在不远处看见他俩,走过来,笑道:“你俩干嘛呢,玉穗儿扭了脚?”玉穗儿如遇救星,忙向她招手:“馨姐姐,我走不动了。你找人来背我吧。”馨格格看了胤禵一眼,笑眼弯弯,打趣道:“这不是现成的人在吗,十四哥,你俩还见外呀。”胤禵撇撇嘴,“是玉儿不让我背她。”玉穗儿看着馨格格一脸的笑意,忸怩了一下。馨格格道:“走吧,大家等你们去吃饭呢。兄妹俩怕什么,见外反倒让人奇怪了。玉儿,你总不能叫我背你吧。”玉穗儿这才笑了一笑。 胤禵背了玉穗儿,和馨格格一前一后走着。玉穗儿揪着胤禵的耳朵,笑道:“这可比骑马舒服多了。”胤禵听到这话,故意闪了她一下,“你再说这话,我把你扔出去。”玉穗儿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别生气嘛,我是夸你步伐稳健。”馨格格向玉穗儿眨眨眼,玉穗儿耸耸鼻子。 看到远方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玉穗儿在胤禵耳边轻声道:“放我下来吧,给那么多人看到要笑话。”胤禵嗯了一声,玉穗儿忍痛在馨格格的搀扶下艰难的向前走着。胤祥从暖阁出来,看到玉穗儿的样子,忙上前扶了她。 当晚,裕亲王保泰差人禀报德妃说玉穗儿扭伤了脚,留她在裕王府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回宫去。德妃准了,还差了御医来看,御医仔细检查了玉穗儿伤势并无大碍,众人这才放心。 玉穗儿和馨格格难得相聚,一床睡下说悄悄话。玉穗儿想起白天那个乐师,好奇的问:“今儿我在园子里遇到你家乐师了。真是一等的人物啊。”馨格格想了一下,才道:“你说的是林先生吧,他并不是乐师,是我哥在江南结交的士子,算是门人幕僚吧。只不过他精通音律,常去指点府里的丝竹班子。” 玉穗儿眼珠转转,望着帐顶,想起那人风度翩翩的样子,“怪不得呢,我还奇怪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当个乐师。”馨格格悄悄在她耳边道:“我说给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林先生留在我家,是为了我哥的一个小福晋。我哥的这个小福晋是苏州人,她父亲是个小官吏,我哥那时随皇上南巡,她家把她送给我哥当妾室,我哥也很喜欢她。林先生正是这位小福晋的表哥。” 玉穗儿叹了口气,很感慨的说:“唉,你别说了,这就跟那戏文里唱的一样,叫做有缘无分。”馨格格抿嘴一笑,“还有缘无分呢,你知道什么叫缘分?”玉穗儿撇撇嘴,“我怎么不知道呀,又不是傻子。” 馨格格侧脸枕在手臂上,点了下她的脑袋,笑谑:“你怎么不傻,今儿下午你扭伤了脚坐在石头上,十四哥在一旁看着你,我就看你俩有点傻。”玉穗儿心里一窘,捶了她一下。“你捶我我也要说。”馨格格边躲闪边道:“君子坦荡荡,这话你肯定听说过。有些事儿,你心里越避嫌,越容易惹嫌,坦坦荡荡的别人反而说不出什么来,你说是不是。”玉穗儿一愣神,闭了目不语。馨格格笑着瞧了她一眼,也闭目睡去。 ------------ 无边丝雨细如愁(下) 已是清明过后,又是个细雨蒙蒙的天气,心中的轻愁也随着浓烈起来,洛灵闷在自己房中,将前日碧萝交给她的茶叶细细挑选。前次玉穗儿经过精心挑拣的嫩茶奉给康熙,康熙饮过后便说与往日的味道不同,味道甚佳。玉穗儿见康熙喜欢,便让洛灵将自己的茶都挑了嫩芯,以备康熙饮用。 “吱”的一声,红绫推门而进,轻轻推了推她:“乾清宫来人传话,格格让你将前日绣好的九龙盘珠带给皇上送过去。”“格格呢?”洛灵一边净手一边问。“格格在乾清宫。” 洛灵去玉穗儿房中取了珠带,又将刚刚选好的茶盛在珊蝴红瓷罐中,撑了伞前往乾清宫。 乾清宫外,洛灵收了伞交于小太监,轻声进了大殿,东暖阁外,梁九功见她忙上前接了东西送了进去,洛灵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玉穗儿吩咐。 半响,梁九功快步出来,轻声道:“皇上留了格格一起晚膳,吩咐你先回去。”“是。”洛灵福了一福,转身出了乾清宫。 撑着伞缓缓往回走,低头看着彩石彻成的路面。身旁的树木挂着雨滴,都显得分外清爽,泥土湿润的味道,阵阵水气带着凉意,不禁让她想起了江南。清明前后的江南,总是笼罩在一片雨雾中,与此时的景致竟有几分相象。江南,洛灵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竟徒升一阵寒意。 忽然不想回宫,不想回到房中把自己闷起来,洛灵提着袍角,慢慢往高处的凉亭走。走近了,才发现亭子里有人。她记得当日十四阿哥也是心情索然时,在这亭子里吹笛,难道又是他?心中想着当日他对自己怒目相向的样子,忽然冒出吓他一跳的恶念。 洛灵放慢脚步进了亭子,轻轻收了伞靠在柱子边,蹑手蹑脚地到他身后,此时他竟还未察觉,似是想事想得入了神。洛灵坏笑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喷嚏。他吓了一跳,猛得回过头。洛灵本来得意的笑瞬间僵住了,天!不是十四阿哥,是四贝勒胤禛! 洛灵愣了片刻,见胤禛起身才想到转身逃跑。胤禛哪容得她逃,一抬手将她拉了回来,神色冰冷地盯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洛灵一边挣扎着想摆脱他,一边转过头不去看他。“看着我!”他冷冷地命令着。洛灵仍是固执地别着头不看他,心中只求赶快脱身。胤禛抬起另一只手生生将她的头扳向自己,厉声道:“我让你看着我!”洛灵被动地抬起头看他,眼光中有委屈、有哀求。“洛灵!”胤禛仍是冷冷地看她,“为什么躲着我?你在怕什么?” 洛灵总觉得自己能够狠下心对他,直到此时见到他才明白这件事的难度,胤禛满眼的怒意下,隐着一丝受伤,看得她心中一阵酸楚:“四爷……”胤禛似是明白了几分,脸上的怒意已平静了下来,看着她无助的样子,微微一叹,“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或是警告过你什么?” “没有,没有人。”洛灵在他的注视下竟没有说谎的勇气,眼光闪躲着不敢与他对视。胤禛缓缓点了点头,她失措又让他懂了几分,不禁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轻轻揽在怀里,柔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能应付。” 靠在他怀里,那种温暖再次包裹着她,但她脑中立时闪现出德妃淡淡的眼光和胤禩失落的神情。洛灵浑身一颤,挣开了他的手臂,退到了柱子边,“四爷,什么都不要说了,奴婢只是奴婢,不敢有任何奢望。”说完连伞也顾不得拿,疾步离开了亭子。 胤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中,缓缓闭上双眼,那句奴婢只是奴婢让他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睁开眼时闪过一丝隐恨,轻轻点了点头,“额娘!” 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玉穗儿一直没有出门。这一日,宝璃过来找她,“格格几天没去主子那里,主子想您了,差奴婢来请呢。”玉穗儿忙道:“我见这几天总是下雨,便偷了懒没去请安。我这就过去。”素绮给玉穗儿拿来披风,紫绡撑着伞在前头引路。春寒料峭,玉穗儿被风一吹,不禁咳嗽两声。紫绡回过头来,关切的问:“格格,您没事吧?”碧萝也问:“奴婢再给您拿件夹袍去。”玉穗儿摆摆手,道:“没事儿。咱们走吧,别让娘娘等急了。” 德妃看到玉穗儿,关心的问:“怎么才几日不见,好像瘦了一圈儿。”玉穗儿道:“每年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总是不大容易睡得着。今年倒是好的,没怎么生病。”德妃叹了口气道:“都怪你小时候那个看妈不小心,你两岁的时候,有天天凉她夜里睡的沉了,没有及时给你添铺盖,让你生了一回大病。此后每年春天你总要咳嗽好一阵。”玉穗儿道:“皇阿玛吩咐太医院配药方帮我调理,您也总是照顾我饮食起居,已经不碍事了。”德妃道:“前些天天气回暖,这两日又忽冷,好些人身子不舒服。原本我想找你陪我去看你十四哥,我瞧你身子也不大好似的,先回去歇着吧。”玉穗儿抬眼看着德妃,“十四哥病了吗?”德妃道:“前儿他来就说有点头晕,今天一早便有他府里的嬷嬷来说,他昨天夜里发烧了,下不得床。”德妃看着玉穗儿的神色,玉穗儿嗯了一声,道:“多半是受了风寒。娘娘,咱们这便看看他去?”德妃吩咐秋婵去安排车驾。 胤禵听说德妃和玉穗儿来了,忙要起身迎接。德妃已经走进来,打量了他一下,道:“你还是别起来了,就这样躺着吧。”转脸向伺候胤禵的嬷嬷吴氏道:“去给十四爷拿个靠垫来。”她亲自给十四阿哥摆好靠垫,坐在他床边,心疼的瞅着儿子道:“早起吃了什么没有?”胤禵摇摇头,说什么都不想吃。 德妃看了吴嬷嬷和两个丫鬟一眼,责备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十四爷的,他不吃你们就不做吗。”吴嬷嬷委屈道:“回娘娘的话,我们早备好了清淡的米粥。”德妃道:“快去盛一碗过来。”胤禵忙道:“额娘,您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不想吃。”他和德妃说话,余光瞥了瞥玉穗儿。德妃注意到这一细节,却假装没看到,“受了风寒本不算大病症,但自己不注意调理,就可能加重。太医开的药一定要按时喝。”她摸了摸胤禵的额头,“还有点热。等会儿喝完药发发汗就好了。” 一个小丫鬟把米粥端来,玉穗儿接过去,端到床前,德妃道:“给我吧,他小时候一生病嚷嚷吃不下饭,就是我亲自喂饭。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胤禵见玉穗儿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有点窘,对德妃道:“我自己吃。”硬着头皮喝下半碗,那半碗怎么也喝不下去了。德妃吩咐完丫鬟们去煎药,就示意她们全退了出去。 胤禵见玉穗儿一直站在德妃身后,既不上前也不和他说话,但眼中满是关切,趁德妃不注意向她眨眨眼。玉穗儿抿嘴一笑,胤禵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清秀的笑颜,几乎忘了德妃就坐在床边。玉穗儿的视线轻轻落在德妃身上,又看了胤禵一眼,胤禵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收敛了目光。 德妃见胤禵的目光不时痴痴的看向她身后,心里一沉,转身对玉穗儿说:“你也坐着吧。”玉穗儿摇头道:“我站着就行。”德妃对胤禵道:“今儿我和你妹妹过来,一来是为了探病,给你带几样你爱吃的糕点,二来是跟你说件事儿。皇上和我在今年的秀女里看中了一个女孩子,侍郎罗察的女儿完颜氏。这女孩子在今年的秀女里品貌皆属上乘,德容言工也都拔尖儿,家世也很不错,指给你做嫡福晋再合适不过了。” 她说了半天,见胤禵只是懒洋洋的瞧着床沿,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嗔道:“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听到啦,我耳朵又不聋,侍郎罗察的女儿嘛,姓什么完颜的。”胤禵不屑道。玉穗儿闻言不禁轻笑,德妃也忍不住笑了,点了点胤禵的额头道:“听到就好。最好也给我记在心里。”她起身喊吴嬷嬷进来,嘱咐了几句,又向胤禵道:“这几日你好好休养,也不用进宫请安了。我们出来有些时候了,玉穗儿,咱们走吧。” 玉穗儿应了一声,正欲跟着德妃走出去。胤禵故意逗她,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她心中一惊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她,眼中有一丝笑意,似乎在说:额娘就在前头,一回头就能看见,看你敢不敢叫。玉穗儿眼珠转了转,忽道:“十四哥,不成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德妃好奇的回头去看。玉穗儿站在胤禵床边,大惊小怪的说:“十四哥说他想吃耗子肉,我听我宫里的红绫说,广东人爱吃耗子肉。那东西脏死了,十四哥,你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吧。”德妃又好气又好笑,“十四哥跟你说着玩呢。快来吧,别耽误了去给皇上请安。”玉穗儿这才跟着德妃走出去。胤禵想起她刚才吃惊的样子,不禁一笑。 马车上,玉穗儿正有点神思不属,德妃见她低头不语,嘴角微挑有一抹笑意,一副小儿女情态,心里不禁叹气,“玉穗儿……”她叫了玉穗儿一声,玉穗儿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唉,娘娘有什么吩咐?”德妃慈爱的拍拍她的手,道:“没什么,刚想着要去你十三哥府上看看婚礼筹备的如何,这会儿天色有点晚,还是改日再去吧。”“嗯!”玉穗儿仍是心不在焉的想着心事。 “上回你们去南苑春猎,是谁把小湄叫去的?”德妃深不可测的望着她的眼睛问。玉穗儿犹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十三哥自己告诉她的吧。”她瞧了德妃一眼,见她神情严肃,心里一凛。“你们这些孩子,玩起来太不知道分寸。小湄和胤祥还没有成婚,这样私底下见面传出去可不好,大家闺秀去哪儿都得有嬷嬷、丫头跟着,就是防着闲话。宫里人多嘴杂,怀着哪样儿心思的人都有,姑娘家最重要的就是名节,万不能在这事上出岔子。”玉穗儿听她话里有话,心里凄楚,却也不便明言,只得附和着点点头。德妃知道她聪明剔透,也不忍再深说,长出了口气。 回到宫里,洛灵见玉穗儿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她她也不肯说。傍晚时分,雨势渐紧,雨点打在暖阁外一片茂密的竹林子上,沙沙声不绝于耳。玉穗儿呆呆坐在窗前看了会雨,吩咐红绫去南熏殿找胤祥过来。 胤祥来之后,玉穗儿打发众人都出去,洛灵虽然担心,但知道他们兄妹有话说,也跟着紫绡她们退了出去。 “急着找我来,有什么事儿?”胤祥见她神色郁郁,满腹心事的样子,关切的问。玉穗儿见他衣衫湿了半边,知道他听说她找他有事,顾不得风急雨大,急着赶来,亲自倒了热茶给他,“给,身上都湿了,喝点热茶暖一暖。”胤祥接过茶,喝了一口。“这两日不咳了吧?”“好多了。”玉穗儿坐到炕桌旁。 “额娘的忌日快到了,你大婚前别忘了去她墓前祭拜。”玉穗儿沉默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来。“我正打算这两天就去。玉儿,你有什么心事,别瞒我。”胤祥对玉穗儿相知甚深,一眼就看出她心事重重。玉穗儿小嘴一撇,“没什么,就是看着别人都有额娘,就咱们没有,心里难过。我都快想不起额娘长什么样子了。”她忍不住眼角湿润。胤祥心里一痛,想起她小时候每次生病时总是哭着要额娘,他总是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此时他也只好劝她,“别这么想,没有额娘,不是还有我吗。”玉穗儿抬起泪眼望着唯一的亲哥哥,又想起德妃的那番话,凄苦不已。 胤祥看着她忧伤的神情,回想起自己十三岁时目睹母亲去世时的面容,也是这样缠绵凄苦的神情。玉穗儿和敏妃的模样本来就非常相像,此时悲哀的表情竟和敏妃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想起早逝的母亲,看着妹妹,胤祥满怀伤感。 洛灵在暖阁的窗外廊下独自抱膝坐着,听到暖阁里传来玉穗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禁不住也落下泪来。素绮打着伞走近她,拍拍她的肩,“大雨天的你也不怕淋湿了,格格哭,你也跟着哭,你俩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洛灵摇摇头,仍是把脸埋在膝间抽泣。 素绮见她不说话,悄悄在她耳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宝璃姐姐说德主子找格格去看十四爷,格格回来就哭的那么伤心,肯定是和十四爷有关。还有你,你是为了……嗨,你把我当外人,我也不跟你说了。”洛灵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素绮一眼,擦了眼泪,“好妹妹,你可别外说。”素绮撅了下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等爱嚼舌头的人么。在宫里当差,就得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只能往里进,不能往外出。” 洛灵叹息一声,“这宫里别看着表面富贵,谁没有一肚子苦经。格格心里的苦,你我都明白,可偏偏说不得。”素绮点点头,“这都是命,怪就怪他俩小时候太好了,长大了也分不开。秋婵姐姐前两天跟我说,德主子要给十四爷指婚。”洛灵和素绮望了一眼窗棂上玉穗儿的影子,心中皆叹息。 ------------ 直道相思了无益(上) 十三阿哥胤祥的婚事在礼部的操持下,进行的很顺利。春分后便到了吉日。清宫的婚礼都是安排在晚上,胤祥大婚那天,府里宾客如云。玉穗儿带着洛灵和四福晋一道去道贺。众人在大厅里喝酒,女眷们则在新房里跟新娘说话。 玉穗儿看着新娘装扮的小湄,笑吟吟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十三嫂子啦。我十三哥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待他。”小湄羞涩的一笑,“好妹妹,你别取笑我。”五福晋笑道:“十五妹这话说的有趣,倒像是十三弟嫁人而不是娶媳妇。”众人哈哈大笑。玉穗儿握着小湄的手,仔细打量着她,越发觉得美人如玉。七福晋在一旁连声称赞:“新娘子可真漂亮。”其他人也纷纷赞许的点头。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娘身上,玉穗儿悄悄走到一旁,向洛灵道:“你去看看三福晋在不在,跟她说德妃娘娘请她明儿进宫去。”“三福晋若问起是什么事儿呢?”洛灵猜到德妃找三福晋进宫可能是为了秋婵的事,这事玉穗儿早先曾跟她提过。玉穗儿想想道:“她问起,你就说不知道。”洛灵依言而去。 到前厅转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三福晋的影子,问了人才知道她已经回府去了。洛灵正踌躇着,被一声震天笑声吓了一跳,“这个冒失的十爷,不定又谁倒霉了呢。”她想着也不禁失笑,快步走出前厅,转入后院。 后院拐角处有个不大的园子,洛灵看着好奇,缓缓走过去。园中立着兵刃箭靶,似乎是十三阿哥平日习武射箭的场所。箭靶的红心已被射得凹陷得很深,洛灵不禁抬手摸了摸,又看了看自己,猜测着红心在身上的位置。 “没有人愿意当箭靶子。”一个人声从身后转来。“啊!”洛灵吓得转过身来,胤禛站在五步开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受惊的样子。洛灵看清面前的人,才重重地吐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带着几分埋怨地看着他,“四爷,您真吓到我了。” 胤禛不禁挑了一下眉,缓缓跨前两步:“看来真是吓着了。”洛灵猛然醒悟,忙恭身福了下去,“奴婢失态了,四爷恕罪。”胤禛上前一把将她拽了起来,眼光也随之黯然。“四爷!”两人僵持着,她看得出他凝重的脸色含着一丝怒意。洛灵心里一阵悸动,月色下他苍白的脸让她莫名地心中一紧,就这样迎视着他冷冷的目光,暗想:这是我的本份,不是吗? 夜色中,洛灵一双如水的眼睛亮得让胤禛有些眩目,而那里面包含更多的是无奈、是隐忍。胤禛闭了闭眼睛缓缓放开了她,似有几分不舍,但更多的也是无奈,“我们之间会有怎样的结果?” 洛灵有些恍惚,每当面对胤禛时,她心中总是会不自禁柔情暗生,但想着德妃的字字警告,不禁用力咬了下唇,血腥连带着一阵痛楚,让她清醒了不少:“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胤禛猛然转过头,不敢相信地望着她。洛灵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四爷方才说过,没有人愿意当箭靶子。” “洛灵!”胤禛望着她的笑容,不禁上前一步,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了,快步出了园子。胤禛无力地垂下手,回过身,半仰着头,瞟着对面的箭靶,良久,唇边竟然泛起了一丝微笑,但他眼里却冷得可以杀人,“没有结果的结果。” 洛灵几乎跑着回到了新房的院外,她靠在墙角,稳定着自己混乱的情绪和思维,以至于一个人从身边经过,她都没有看到。那人经过她面前,却顿住了脚步:“是灵儿吗?” 洛灵猛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慌忙抬起头,抬起头的同时她都快哭了,今天是怎么了呀。想到这儿,她不禁冲着胤禩苦笑了一下。她面前的是八贝勒胤禩。胤禩显然不知她心中的苦闷,见她笑了,心情是格外的好,“怎么一个人猫在这儿了?” 洛灵忙站正了身子,深施一礼:“奴婢给八爷请安。回八爷,格格刚刚交代了奴婢一件事,可奴婢忙别的给忘了,正在想着是什么事呢。”洛灵心中迅速编了个谎,深知这位爷也不会去管这些闲事。 胤禩不禁轻笑了一下,“你这么聪明的丫头还会忘事情,真是怪了。想起来没有。”洛灵轻轻摇了摇头,“奴婢还是去问问格格吧,再想怕真误了事了。”洛灵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想办法离开。“好,去吧。”胤禩也不为难她。洛灵心中一松,福了一福转身就走。 “灵儿。”胤禩转过身突然想到什么,忙叫住她。洛灵顿住身形,等着他说话。胤禩走到她跟前,却并没有说话。洛灵满脸疑问地望着他,心里却一个劲儿地再嚷:“我的爷,你什么都不要问我,你再难为我,我可真要跳河了。”“前儿个我看四哥扇子上画的画儿意境不错,想跟他求了去,可他爱似珍宝,一口拒绝了。后来听十四弟说,是你画的?”胤禩说到这儿,猛然抬起眼看着洛灵。 洛灵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却淡淡一笑,“回八爷,格格不小心把皇上御赐给四爷的扇子弄脏了,让我想办法描补描补。这事还请您千万别声张啊,万一让四爷知道了,格格岂不是要讨一顿教训了。” 胤禩听她说完,不禁点了点头,“难怪,原来是皇阿玛御赐,怪我怪我。那么……”胤禩仰头想了想,“哪天我要得了把好扇子,你愿不愿再辛苦一下?”洛灵忙低下头,“八爷笑话了,素闻八爷丹青妙笔,奴婢的拙作怎敢在您面前卖弄啊。” “别的不说了,愿不愿意吧?”胤禩竟一点都不放松。洛灵低着头轻轻咬了下嘴唇,“奴婢尊命,谢八爷抬举。”胤禩胜利地笑了笑,竟抬手拍了拍洛灵的肩,轻声道:“快去吧,不是还要给玉穗儿办事嘛。”洛灵抬起头看到胤禩眼中的温柔,心中一惊,忙恭身一礼,转身进了新房的院子。可她仍然感觉到,胤禩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好容易摆脱了这二位爷,洛灵匆匆走过新房门前的一片竹林。胤禵在新房院外向她招手,“灵儿——”。自那日在亭中遇到他,两人为八贝勒之事起了争执,胤禵便很少再主动和洛灵说话。洛灵心中气闷本不想理他,可看着他面带焦急,还是走了过去,无声地向他福了福,心想:这些爷们不去喝喜酒都在院子里干嘛呢。胤禵走上前,向她道:“玉儿在新房里吧,你去叫她一下。”见洛灵有点疑惑,他又道:“我跟格格有话说,快去吧。”洛灵嗯了一声,依言而去。 玉穗儿听说胤禵找她,心里有点不安,但还是去了。胤禵倚在回廊转角的一棵月桂树旁,看见玉穗儿过来,微一挑眉,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玉穗儿屈膝福了一福,“十四哥好呀。”胤禵见玉穗儿对他的态度比平时冷淡多了,不禁疑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礼数了?”玉穗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见到哥哥本就该行礼呀。”胤禵瞧了她一眼,才又道:“这些日子在额娘那里总见不到你,你不会是不想见到我吧。”玉穗儿见他目光中有一丝寒意,也不介意,淡淡一笑:“十四哥想哪儿去了,这些日子我忙着呢。”“你有什么可忙的!以前也不见你念书这么用功。”胤禵怀疑的看着她。玉穗儿嗔道:“那还不许人家长进啊。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找我有什么话快讲吧,今儿这府里人多眼杂。”胤禵瞥了她一眼,冷哼道:“没话,我就是闷了出来透口气儿。” 玉穗儿知道他心中不快,只得道:“十四哥,如今你我都大了,也不可能再如小时候那般嬉闹。赶明儿你娶了福晋,我嫁到科尔沁去,咱们早晚要山水相隔,这样能经常见到面的日子也不多了,多想想以前的趣事吧。”听她这话,胤禵心中一痛,斑驳的桂影下,她雪白的脸上带着凄楚之色。玉穗儿见他凝思不语,暗自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话,转身欲走。胤禵伤感不已,愣在那里。玉穗儿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拔下头上那根金钗,放到胤禵手里,“就当你没还给我。将来你要送给十四嫂子,那也随你。”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跑了。胤禵垂首看着手中的金钗,怅然苦笑一声。 洛灵见玉穗儿回来后神色间有一丝隐忧,心中猜个大概,也不多语。玉穗儿向众人道:“各位嫂子,我有点乏了,先行告退。”和众人打过招呼后,她带着洛灵乘车回宫。玉穗儿挑起帘子回望着胤祥的府第,泪盈于睫,自语道:“十三哥也终于成家了,下一个是谁?”洛灵劝解道:“人生无不散之宴席,格格何必伤感。”玉穗儿拿手绢儿擦擦眼睛,强笑道:“是啊,我这是怎么了。今天是十三哥的好日子。他日子过得舒心,我也跟着高兴呀。”洛灵望着她眼中不断有泪水涌出来,心里不禁怜惜,想起四贝勒才刚说的话,伤感溢满心头。这一路两人各怀心事,均是默默。 夜里,洛灵梦见年迈的双亲,心抽痛不已。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玉穗儿不知去向。她忙披了件衣服起身去找。到外间一看,玉穗儿披着外衣,独自坐在灯下做针线活儿。她悄悄走过去,见她绣的是只荷包,荷包上用金线栩栩如生的绣着一只蝴蝶。玉穗儿绣了几针忽然轻轻咳嗽起来,洛灵忙上前倒了杯热茶给她。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着,仔细明天眼睛疼。”洛灵又点起一盏灯放到她面前,才注意到她眼睛有点红红的。“我把这点绣完就睡。”玉穗儿仰起脖子,缓了缓劲儿。洛灵知道她的心意,劝道:“你这是何苦,他心里不痛快,你也整日郁郁不乐。”玉穗儿低头不语,仍是忙着手里的活儿。洛灵道:“你和十四爷虽非一母所生,但自幼亲厚,这么多年的情分儿,因旁人的几句话,起了这样的嫌隙倒是生分了。”玉穗儿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这么做,对他对我都是好的。十四哥心怀大志,我不想因为这些琐事分了他的神。”洛灵点点头,道:“此事两难全,格格的心意我懂,只是,忘记或是不想,都是不容易的事。”玉穗儿低头看着荷包上的蝴蝶,淡淡叹了口气,道:“时间久了,一切就会淡了。” ------------ 直道相思了无益(下) 秀女大选过后,被选中的秀女按品级被分到各个宫里或者指婚给皇子皇孙。没有入选的,不是出宫回家就是被各宫的主子选中当宫女。宫里宫外都在议论此事,洛灵很少到宫中走动,只是听玉穗儿和碧萝、紫绡她们说起,哪家的姑娘样貌标致,哪家的女孩儿品性端正,九阿哥和十阿哥又看上哪个秀女云云。每次听完,洛灵只是轻轻一笑,并不在意。 今日回来玉穗儿却不说这些后宫琐事,而是静静地看着洛灵,一句话都不说。洛灵正在描着花样子,抬眼看着她撅嘴的样子,抿嘴笑了:“怎么了,今天这么安静啊,有心事?” 玉穗儿摇了摇头,头上的首饰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灵儿,听说黄河暴涨,多省告急,皇阿玛今日在朝上发了好大的火。”“啊!”洛灵猛然抬起头,毛笔跌落在纸样上:“康熙四十三年发过一次大水,灾民遍野,饿死无数!” “皇阿玛已经召集大臣们在商议救济灾民的事了。”玉穗儿握着洛灵的手安抚着:“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洛灵秀眉微颦,看着玉穗儿:“还有是你担心的,皇上为什么发火了?”玉穗儿刚要说话,素绮推门而进:“格格,十三爷来了。” “哟!”玉穗儿忙拉了洛灵的手准备迎出去,胤祥已迈步进了门。“哥。”玉穗儿见了个礼,就拉着胤祥坐下。洛灵忙上前一福,“十三爷吉祥!”“起来吧。”胤祥笑着看了看她。 玉穗儿在他身旁坐下,一副担心的样子,“黄河大水的事怎么样了,前天皇阿玛发那么大火,气消了没有?”胤祥摇了摇头,正欲说话,洛灵递了茶过来:“十三爷先喝口茶。”胤祥接了茶抿了一口,不禁点了点头,“嗯,好茶!” 玉穗儿等得不耐烦,拉着胤祥的胳膊直晃,“快点说啊,茶也喝了,快点说。”“嘿!”胤祥慌忙把茶放在桌上才没洒在自己身上:“好好,我说。这几日每每告急,皇阿玛忧心如焚。”“啊!”玉穗儿听完掉头就往外走,洛灵忙把她拉住:“干嘛去?”“我去看看皇阿玛啊。”玉穗儿瞪着眼道。 “行了吧你。”胤祥笑着看她:“这时候皇阿玛正烦着,你还是少去找麻烦,乖乖给我坐下。”玉穗儿听了他的话,瞪着胤祥不说话,洛灵忙拉着她坐下,“看你这个火爆性子,坐下来,十三爷今天来肯定是有事找你的。” 胤祥摇摇头淡淡一笑:“没什么,我也是顺道进宫来看看你们,过两天,我就要去江南了。”玉穗儿和洛灵都吃了一惊:“哥,皇阿玛派了你去?”胤祥点了点头,又看向洛灵,“还有四哥。”玉穗儿不禁也回头看着洛灵。洛灵一脸惊骇地看向胤祥,满眼的担忧:“是去难区吗?” 胤祥看着她摇了摇头:“四哥和我要先去筹集赈灾银两,修堤、买粮都要钱啊。”洛灵松了口气,点头笑了一笑。胤祥见她如此神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此次我只是随行,四哥身上的担子不轻啊,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小灵子,临行前,你就不想见见四哥?” 洛灵闻言秀眉一拧,心中两难又岂是他们能够了解的,两只手不安地紧握在一起。玉穗儿见洛灵面露难色,低头不语,心中急得不行,“见,为什么不见。”转头向胤祥道:“哥,你去请四哥来。”胤祥按住有些急躁地的玉穗儿,冲她摇了摇头:“让她自己决定。”说完转头静静地看着洛灵。 洛灵抬起头望着淡然不语的胤祥,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玉穗儿,柔肠百转,终于点了点头。玉穗儿高兴地笑看胤祥:“你还不快去。”胤祥深吸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拍了拍玉穗儿的肩,转身走了出去。 洛灵推开玉穗儿书房的门,缓缓走进去。抬眼一望,天青色的袍子配着宝蓝色的外衫,胤禛背着双手,长身而立看向窗外。洛灵轻步上前,在他身后站定,轻轻福了下去:“奴婢见过四爷。”胤禛深深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洛灵抬头看向他,挤出一丝微笑,“四爷。” 胤禛紧锁着双眉,眼光清冷,淡淡地道:“如果不想见我,不必勉强。”他投来的目光让洛灵心中一颤,这些日子的忍耐和不舍,此时在他面前根本无法掩饰。洛灵笑容一僵,泪已冲满了眼眶,微仰着头,满眼凄楚和委屈地望向窗外,“没有人勉强我,我是自己愿意的。” 想起春猎时令他怦然心动的笑容,御园内她惊慌无措的闪避以及十三阿哥婚宴时满眼不舍的注视,一丝怜惜取待了胤禛眼中的冰冷,再也无法坚持那份冷漠,抬手将她拉向自己,轻轻地拥在怀里。洛灵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肩上,渲泻着多日的思念和委屈。 胤禛抚动着她鸟黑的秀发,由心底发出一声轻叹,柔声地问:“为什么这么难为自己?为什么就不跟我说呢?嗯?”洛灵埋着脸摇着头,仍不停地低泣。“好,你不想说就不说。”胤禛怜爱地拥紧她,就这样让她依着自己:“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良久,洛灵终于停止了低泣,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悄悄抬眼看他,胤禛察觉到,仰头轻笑着:“黄河发大水,你这儿也发大水。”洛灵低头看去,宝蓝色的袍子上一大片的泪迹,脸上即时升起一片红晕。胤禛笑着摇了摇头,拉她在书案后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替她擦去了未干的泪痕:“此行我是去赈灾治水,你最好把你这两眼的水也治好了。别让我回来再忙活儿。” 洛灵被他说得破涕为笑,接过帕子拿在手中,抬起头一脸娇嗔地看他:“要是治不好呢?”胤禛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她:“我此去先到江宁,你放心吧。”洛灵惊喜地站起身来:“四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胤禛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那个谢字就免了吧。” “嗯。”洛灵浅浅一笑,但脸上还是挂着忧虑之色:“此行深入难区,灾民无数,多有抢夺病患,要当心啊。”胤禛眼中温柔渐浓,点了点头:“你放心。” 胤禛和胤祥这一去就两三个月,洛灵和玉穗儿都十分挂念。入夏之初,康熙移驾畅春园,玉穗儿和洛灵随驾前往。此一来,玉穗儿就有办法知道胤禛快报中的内容。康熙有玉穗儿的陪伴,到也是开心不少。 玉穗儿抽了个空子,拉了洛灵去鱼池边,早有太监捧了鱼食上前。玉穗儿挥手让他退下,望着水面深深叹了口气。洛灵见她眼中一片忧郁,轻笑着,“人家都道各位皇子日日忧心国事,哪里知道格格也正忧国忧民呢。”玉穗儿白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边走边道:“我忧心的不是国,也不是民,是我那些哥哥们。”“他们?这些爷们又怎么让你烦心了?” 玉穗儿摇头看着她,“那日我跟你说了一句,可你只顾伤心根本没听进去。”洛灵低头想了想,恍然道:“记起来了,你那日说的是你担心的不是这个,那你担心什么?” “唉!”玉穗儿拉着她继续走,“当日朝堂上,四哥查出户部银两缺乏,不足救济灾民,而户部一直是八哥管着的,皇阿玛当时就训斥了八哥。可四哥也是为了给皇阿玛分忧,他没有错。但八哥那儿……”洛灵闻言一惊:“八爷素来理事谨慎,怎么会……”“这是朝庭上的事,咱们也不用去懂,但我担心的是他们之间会因为生出心结来,坏了兄弟间的情谊。”玉穗儿越想心里越愁。 洛灵缓缓点了点头,“四爷、八爷都是深沉内敛的人,虽心中不和,面子上是过得去的,但这里必定牵扯着十三爷和十四爷,依这二位爷的脾气是肯定忍不住的,果真如此,最为难的还是格格你了。”玉穗儿越听越烦,用力地甩着手里的帕子,“没个让人省心的。”“呵呵呵!”康熙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信步走了过来:“谁不让你省心了?” 玉穗儿和洛灵忙恭身施礼,“皇阿玛吉祥。”“皇上吉祥。”“起来吧。”康熙背着手看着玉穗儿:“你让朕省点心就行了,谁还能让你操心。”“没谁。”玉穗儿搀着康熙慢步向前,边回头冲洛灵挤挤眼睛。洛灵笑看了她一眼,与梁九功并行在他们爷儿俩身后。 “你四哥他们此行干得不错,虽说手段严厉了些,但民心稳定,总算是对付过去了。”康熙目视前方,脸上挂着笑容。玉穗儿见康熙龙心大悦也不禁心情大好,歪头看向他,“皇阿玛,那我四哥和十三哥就快回来了?”“朕已经传旨让他们回京了。”康熙点了点头。 玉穗儿忙回头冲洛灵一笑,洛灵只是低头看路,并没有看她。玉穗儿不禁撅了撅嘴,回过头看向康熙,“皇阿玛,既然四哥和十三哥差事办得好,您赏他们什么呀?”“嗯,这个朕自有分寸。”康熙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轻笑了起来,“明儿你和小灵子先回宫吧。”玉穗儿忙拦在康熙面前,轻皱着眉头,“皇阿玛,您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康熙微微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要跟你八哥他们商议,你们先回去吧。玉穗儿点了点头,挽着康熙的手臂继续向前。 玉穗儿回宫当天便去给德妃请安。德妃正在礼佛,让她等一会儿。玉穗儿觉得无聊,便信步去永和宫后小花园逛逛。远远看见一丛花树下两个人影闪动,猜到是秋婵和宝璃,有心要捉弄她们一下,便悄悄走到她们身后。正待吓唬她俩,却听到她们提到十四阿哥,不由一愣。 只听秋婵道:“主子的眼光就是好,完颜家那姑娘在这次的秀女里长的最漂亮了。”宝璃道:“是啊,我远远瞧了她一眼,神仙似的人物。难怪十四爷一口便答应了。”秋婵道:“主子最疼十四爷,当然什么好的都紧着他,儿媳妇也得称心如意才美满。”宝璃轻轻笑了一声,道:“主子对你也不错啊,奴婢给三福晋请安,三福晋吉祥!”“要死,你消遣我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秋婵打了宝璃一下,宝璃站起来躲。两人嬉闹着,一转身看到玉穗儿站在那里,忙屈膝请安。 玉穗儿淡淡笑道:“你俩躲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宝璃看了秋婵一眼,笑道:“奴婢在恭喜秋婵姐姐,三福晋已经同意她进门了。”秋婵瞪了宝璃一眼,宝璃也不理会,仍是笑。玉穗儿嗯了一声,“这是件好事儿呀,三哥三嫂都是和善人,你嫁过去必定享福。”秋婵脸上一红。玉穗儿回望小佛堂一眼,思忖道:“娘娘应该念完经了,我瞧瞧去。”秋婵望着她的背影,暗叹一声。 ------------ 未妨惆怅是清狂(上) 几日后,宫里宫外盛传康熙因户部的事在乾清宫怒斥胤禩。玉穗儿忍不住,叫了洛灵去乾清宫,洛灵劝了半天还是没劝住。 “格格,还是别去了,此时皇上正烦着呢。”洛灵走到一半儿又拉住了玉穗儿。玉穗儿反拉住她的手继续走,皱着眉,“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去,皇阿玛一定伤心呢,我得去看看他。”“就不能等四爷他们回来商量商量吗?皇上正在气头上,你的安慰能解决什么?皇上该烦还得烦。”洛灵一边走还是一边劝着。玉穗儿边走边回头瞪了她一眼,“敢说我的安慰没用!” 洛灵见玉穗儿薄怒的样子,不禁一笑,眼光过处正看到前方站着看她们说话的十四阿哥,惊呼了一声:“十四爷。”玉穗儿还没来及回头,已经一头撞在了胤禵身上。 “唉哟!”玉穗儿手捂着头仰脸刚要发作,见是胤禵,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胤禵怕碰疼了她,刚要伸手去摸摸她头,见她避到一旁,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也有些恼。洛灵忙上前打圆场,“十四爷刚从乾清宫过来?”胤禵点点头,“你们这是要去乾清宫?”洛灵看了玉穗儿一眼,道:“格格听说八爷被皇上斥责,心里放不下,要去看看皇上。”“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哦,出了什么事吗?”洛灵察觉到他神色间的异样,不禁也担心起来。胤禵瞥了玉穗儿一眼,见她向着墙角站着,侧着脸不看他,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向洛灵道:“八哥因户部的事已经辞了差事,皇阿玛也准了,现在拿追缴欠款的事出来让众皇子们去办,可又没人接手,皇阿玛心里正恼着呢,你们去了,也帮不上忙。” 玉穗儿忽然冷笑了一声,“我要是皇阿玛的儿子我就接了这差事。”“哼,你想得到好。”胤禵面容一肃,“就算你是皇阿玛的儿子,这满朝的官员,你挨家去要,挨家去讨?”“我!”玉穗儿一时情急才说了方才的话,此时听了他的话竟无言以对。她和胤禵都倔强的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先开口。 洛灵听了胤禵的话不禁暗暗心惊,又见他和玉穗儿针锋相对的神色,心想:这两人真是一样的脾气。她怕他俩一直僵着,只得岔开话题,“如十四爷所说,难不成朝里的官员都跟国库借银子?”胤禵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苦笑了一下,“总之,你们不要管,这件事没人能办得成。”说完,默默看了玉穗儿片刻,又冲洛灵点了下头,“带她回去。”说完转身就走,洛灵忙施礼相送。 玉穗儿见他要走,咬了咬嘴唇,满眼的愁色,追问道:“八哥怎么样了?皇阿玛训斥了他,他没事吧?”胤禵回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道:“亏你想着他。”“废话,他也是我哥哥啊。”玉穗儿瞪了他一眼。“八哥心情不佳,八嫂也不知宽慰他,这几日一直闭门谢客。”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洛灵,“小灵子,有件事想拜托你。” “奴婢不敢,十四爷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奴婢尽力就是。”洛灵听他的话,心里有些疑惑。玉穗儿也好奇地看着他。胤禵沉吟了一下,道:“八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日里有半日看着你的画像沉思,他现在心情索然,你能不能写封信给他,宽宽他的心?” 洛灵听了心中一惊,紧锁着双眉低头不语。胤禵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忍着轻声道:“只是几句宽慰的话。”洛灵抬头看向玉穗儿,“唉!”玉穗儿叹了口气,也是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洛灵想着回绝胤禵,但脑子里闪现着胤禩苍白的脸,含着轻愁的目光,心里不禁为之一痛。凝立了半晌,咬了咬唇,转身离开。 胤禵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愣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啊?”玉穗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胤禵想跟她去看看,但想起她对自己的态度,傲气浮上心头,甩甩袖子转身和她们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当天下午,玉穗儿亲自去八贝勒府探望胤禩。胤禩正躺在摇椅上看书,见玉穗儿进来,忙站起来,“今天得空儿,来看你八哥了?”他吩咐家人上茶。玉穗儿也不客套,打量着他,只见他身着汉人文士常穿的素色麻纱常服,没穿靴,也没系腰带,不禁赞道:“八哥好清雅,倒像汉人里那些有学问的先生一般。” 她四处看看,见胤禩的书房陈设简单,墙上有几幅他自己画的水墨山水,架子上堆满书籍,书案上散放着大小不一的各色笔筒,毛笔也都随意的插在笔筒中,案前陈列着一盆萱草、几株兰花,唯有那一对和田玉狮子镇纸显示出主人身份不凡。 家人送来上好的铁观音茶,玉穗儿看了一眼,道:“八哥真细心,总是记得我爱喝什么茶。”她接过茶碗,品了一口,“好茶。”胤禩也端起茶笑笑,“你不嫌粗陋就好。”“八哥说哪儿的话,玉穗儿也不是那等轻狂人,这茶不好,只怕京城里再无好茶了。”玉穗儿边说边坐下。 “八嫂呢?怎么我回回来都不见她,是不是记仇不肯见我?”玉穗儿笑问。胤禩轻笑道:“你别多心,她昨儿就回娘家去了。”玉穗儿不禁抬眼看他,沉吟不语,心想:也难为八哥了,整天对着这么个女人。胤禩看向她,却见玉穗儿正望着自己,猜到她心里所想,忙转开话题,问了句,“今天怎么你一个人来了,灵儿那丫头不是从不离你左右的吗?”玉穗儿看他垂目望着地面,一脸地寂寥,便道:“她原也想来的,但不得空,太子妃请她抄一卷《莲华经》。”胤禩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玉穗儿微微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纸素笺,在胤禩面前晃了晃:“想看吗?” 胤禩险些被晃动的素笺扫了鼻子,不禁向后一躲,“这是?”刚要伸手去拿,玉穗儿手往后一闪,撅着嘴望他,“灵儿人没到,问候可是到了。”胤禩微微一怔,不相信地看向玉穗儿。玉穗儿扬了扬眉,把信笺交给了他。 胤禩轻轻展开,水绿色的纸上暗撒着浅浅的梅花,没有多余的寒喧,只有娟秀的“珍重”两字。他凝望着那两个字,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竟平添了一层光彩。玉穗儿掰着他胳膊,伸头凑过去看,笑道:“八哥,纸上有什么玄机?看了这么久。”胤禩沉思半晌,才终于缓缓将信笺折了放入袖内。 胤禩看向她笑了笑,拍了下她脑袋,玉穗儿心中一振,此时他的眼光竟如此明亮,面容又恢复了以前的温润可亲,与方才进门时判若两人。“你这脸变的可真够快的。”玉穗儿摸摸脑袋笑道。看见书架上有一幅画卷,她走过去展开看,见是洛灵的画像,瞅着胤禩又是一笑。 胤禩审视了玉穗儿片刻,轻吁了口气,道:“你今儿来的正好,我恰有一件事要问你。”玉穗儿疑惑的嗯了一声。胤禩招招手,玉穗儿绕过书案站在他跟前。 “十四弟又得罪你了?”胤禩望着她。玉穗儿一愣,低声道:“没有啊。”胤禩见她表情有点不自然,莞尔笑道:“没得罪,你干嘛又给他气受。你来之前,他刚走。好像没头苍蝇似的,闷闷不乐。问他什么也不说。”玉穗儿秀丽的小脸一皱,嗔道:“他心情不好,就一定是我给他气受了?没准是在哪儿碰了一鼻子灰呢,我都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这事与我何干。”“你俩真是一样的性子,都是犟脾气。十四弟我还不了解吗,他对什么事都不大放在眼里,最是心高气傲,大家知道他性子都不去惹他,就是你,从不会让他一分,他偏又拿你没辙。”胤禩轻轻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让他。”玉穗儿嘟囔了一句。 胤禩见她连生气的样子都和胤禵有几分相像,不禁笑了。玉穗儿气咻咻道:“你还笑,你们兄弟情深,便总是偏帮他。这会儿倒忘了我也是你妹子。下回我再不帮你当信差了。”胤禩仍是笑,“我何曾偏帮他,你平白给我扣这么大罪名。”玉穗儿吹了下头发,秀发飘动,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胤禩收起笑容,认真的说:“咱们生在帝王家,兄弟姐妹虽有几十个,但感情好、合得来的不过几个,这是大缘分,也是造化。如今都在京里,咱们还可以得见,将来天南海北的远了,只怕见一面也难。那些远嫁的公主格格,和娘家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面的大有人在。”玉穗儿听了这话,心里难过,眼圈一红,低声道:“就是这话。早前我就跟他说过了。”胤禩道:“有句话,我这当哥哥的本不该说,可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今儿又没旁人,我也不得不劝你一句。十四弟心里在意你,对你比对一母所生的亲姐妹还近些。你又何必这样和他恼着。他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凡事由着性子来,嘴硬的很,最是不会服软的。你俩这样犟下去,只怕两下里都免不了伤心。”玉穗儿咬着嘴唇不语。胤禩则长出了口气。 玉穗儿从八贝勒府出来,马车夫问她,“格格这就回宫去?”玉穗儿嗯了一声,坐上车去。马车在道上徐行,她沉思良久。想起前年冬天她病了一场,住在德妃宫里,胤禵一连半个月日日散学之后都会去暖阁看她、陪她说话。 有一日,雪下了近半尺厚,众人都说他不会来了,玉穗儿心里也以为他不会来,却仍叫宫女把炭盆放在门边,自己裹了厚厚的狐裘大氅坐在门口张望。胤禵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只见他身上沾满了雪,见玉穗儿坐在门口,也不得掸去身上的雪,忙拉她进暖阁,“病还没好利索,你怎么就坐在这风口里,快回去躺着吧。”玉穗儿问:“我以为你今儿不会来呢,怎么身上这么多雪?”“今儿散的晚,我怕你等急了,跑着过来的。道上太滑,我摔了一跤。”胤禵笑道。 秋婵见状忍不住笑,“十四爷这么着往外面一站,就是个雪人儿啦。”怕他着凉,忙吩咐小丫鬟去拿衣服给他换了,又捧了热奶茶给他。玉穗儿见他头上、眉毛上、脸上都沾了雪花,边拿手绢儿替他擦,边笑道:“你这一跤摔的够重的,倒像一头栽到雪堆里,狗啃泥。”胤禵点了她脑袋一下,“好啊,你这小东西变着法的骂我是狗。” 玉穗儿想到这里,嘴角有一丝笑意,但很快即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愁。她定了定心神,掀开帘子吩咐道:“先不回宫,去十四爷府上。”到了十四阿哥府,门房告诉她,十四阿哥去了兵部,要晚上才能回来。她在府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宫去了。 十四阿哥回府之后,听到家人说起玉穗儿来探他的事,心里微怔。“她说了什么没有?”胤禵皱眉而问。管家道:“格格说,从八爷府过来,顺道来探望您。爷不在,格格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胤禵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一下,心想:这顺道顺的也太远了吧,我这里在城西,八哥家在城东。玉儿,你又何必跟我转这些心思呢。 直到上灯时分,玉穗儿才回到宫中。洛灵看着烛台发着呆,手中轻轻揉娑着那只白玉蝴蝶,眼中淡淡地含着一丝悔意。玉穗儿揭帘进来,看她此种情景,不禁莞尔一笑,“四哥过两日就回来了,到时见了面就不用这么相思了。” 洛灵斜了玉穗儿一眼,却仍然愁容难解,玉穗儿过来推了推她,“怎么?”洛灵深深叹了口气,凝望着玉蝴蝶,幽幽地道:“我真不知道今天该不该写那两个字。”玉穗儿淡淡一笑,轻轻揽着她的肩,轻声道:“不就两个字嘛,有什么该不该的。” 洛灵闭起眼摇了摇头,“格格,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八爷的心意奴婢心里明白,只是一直躲着避着,如果今日不是十四爷……,唉,我真怕这两个字会让八爷对我有太多期望。” 玉穗儿听了也不禁愣住了,想着今日胤禩眼中的光彩,也不仅担心起来,但脸上仍含着笑,手指轻弹了一下她:“行了,别瞎想了,能有什么。你现在想的应该是四哥,他走了几个月,肯定很想你,等他回来我们好好地为他和十三哥接风洗尘,好不好?”洛灵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道:“但愿是我多想了,但愿八爷只是当作一种问候,只是在他身处凄凉时的一丝暖意。” ------------ 未妨惆怅是清狂(下) 五日后,胤禛携胤祥返京的日子,玉穗儿刚一起身就把洛灵叫了起来,拉着她给自己梳妆。 洛灵仔细地梳理着玉穗儿乌黑浓密的长发,用心地盘着发髻,素绮是平日伺候玉穗儿梳头的宫女,此时也只有在旁站着的份儿,“怪不得格格让灵儿梳头呢,就是跟宫里的样式不一样。”玉穗儿一边挑着簪子一边斜了她一眼,“你啊,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个花样,我早烦了。今天四哥和十三哥回来,我可得好好打扮打扮。” 素绮掩着口呵呵笑了几声,“四爷和十三爷回来,四福晋和十三福晋打扮不新鲜,您打扮给谁看啊。”洛灵接过玉穗儿递过来了金钗为她插在头上,听了素绮的话也笑了。玉穗儿回手打了一下素绮:“怎么就不行了,平日他们在时我不觉得,可这次一走好几个月,还真想他们呢。”素绮笑着出去了。洛灵看了看梳好的头,左右端详着,冲她笑了笑,“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玉穗儿站起身,将洛灵按在妆台前,“你今天也得细细打扮打扮,女为悦己者容,不打扮好了不准见四哥。”洛灵被说得脸色一红,回头时,玉穗儿已经出门去了。洛灵望向镜中的自己,轻轻抚了抚微红的脸颊,抬手取下了环发的簪子,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玉穗儿一早派去打探动静小太监回报,胤禛和胤祥一回京就去见了皇上,现在还在乾清宫。 洛灵梳好妆走出了自己房间,玉穗儿和红绫在院中等她,两人猛得一见,不禁都怔住了。一身水蓝色的轻丝旗装,头上只用两串珍珠束住乌黑的发髻,峨眉淡扫,胭脂轻拂,皓齿肯眸,娇柔如风款步而来。红绫一脸惊喜,上前拉她到玉穗儿跟前,“灵儿,你要是这么出去,肯定会被人抢了去。” 玉穗儿笑眯眯看着一脸娇柔的洛灵,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今天我可是见识到什么是秀色可餐了。”洛灵被她们两个说得扭身就往回走,玉穗儿忙笑着拦住,拉了她的手出了宫。 刚走到半路,却意外地遇到了八阿哥胤禩。玉穗儿忙笑着上前行礼:“八哥吉祥。”洛灵见到胤禩心中不禁一惊,忙恭身下拜,“八爷吉祥。”胤禩也颇感意外,微笑着扶玉穗儿起来,转头看向洛灵,不禁微微一怔,轻声道:“起来吧。”洛灵缓缓起身,闪到玉穗儿身后。 “八哥,这几日还好吧?”玉穗儿看着胤禩清瘦的面容,还是忍不住担心他。胤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挺好。今天什么日子?打扮得这么出众。”“不会吧,我怎么没觉得。”玉穗儿撅着嘴看他,却发现胤禩的眼光瞟向自己身后。 远处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走近看到他们忙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八爷,十五格格请安。”胤禩低头看了一眼,“起来吧。”“谢八爷,四爷、十三爷都已进宫给娘娘请安。奴才奉德妃娘娘命,请十五格格前往永和宫。”太监恭身道。 玉穗儿面带喜色,忙向胤禩告辞,“八哥,我先去看四哥和十三哥。”“去吧。”胤禩微笑着点了点头。玉穗儿向胤禩福了福,回身拉了洛灵跟着小太监就走。洛灵才跟出两步,身后传来胤禩的声音,“玉穗儿,我有话跟灵儿说,让她停一停。”玉穗儿心知无法拒绝,看了一眼灵儿,笑着冲胤禩点了点头,便跟着太监走了。 洛灵眼望着玉穗儿的身影离去,心中已经开始打鼓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胤禩了,有玉穗儿在,还能勉强应付,独自面对他,心理没底,紧张得要命。 “灵儿。”身后胤禩柔声唤着她。洛灵缓缓转过身,紧紧握着手中的帕子,那方帕子正是当日胤禛留下的。胤禩打量着她,眼中难掩赞赏的神色,看她低头不语,轻笑了一声,“怕我?”洛灵摇了摇头。“那为什么不敢看我?”“看就看!”洛灵心里嘀咕着,咬了下唇,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他。 胤禩略显苍白的面容挂着笑容,目光却异常的清亮。洛灵不敢对视他的目光,将头略偏了偏,“奴婢并不是怕八爷,只是……?”下面的话洛灵没再说下去,她根本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能对他说什么。胤禩凝视着她,柔声道:“谢谢你的字。”洛灵不禁歪头看他,“难看吧?”胤禩轻笑了一声,“好看。”洛灵不禁一愣,向后退了一步:“八爷,我……”“我明白。”胤禩眼中暖意渐浓。 洛灵豁然抬头看向他,他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心中一阵叫苦,怕得就是这个,却偏偏就是这个结果。胤禩仰头看天深叹了口气,看向她时满眼的温情,“去吧,玉穗儿要等急了。”“奴婢告退。”洛灵稳了稳心神,缓缓行了礼,一转身,一脸愁苦地暗道:“格格、十四爷,被你们害惨了。” 穿过东二长街的甬道,玉穗儿独自走到永和宫院落里。宝璃正和一个叫馥儿的小宫女争执,见玉穗儿过来,宝璃忙拉住她道:“格格你来的正好,给我们评评理。这小丫头非跟我犟嘴。”玉穗儿看了馥儿一眼,又看看宝璃,笑道:“你多大了,跟她争。”宝璃笑着对馥儿道:“你跟格格说。” 那小宫女馥儿不过六七岁,头发不密,梳着两只小髻,眼珠乌溜溜很是可爱的样子。德妃因膝下没有小儿孙,又喜欢小孩,内务府便从宫外的旗人包衣家找了这么个小宫女来陪她,名为宫女实则看她玩耍解闷。馥儿向玉穗儿道:“刚才宝璃姐姐问我,皇上今儿怎么想起来赏了娘娘一盘藏香。我说,是几个西藏喇叭带来的。”宝璃听到她的话,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不会说吧,你还偏要说,什么西藏喇叭,你当是哇哇叫的唢呐呢,是喇嘛。告诉你多少回了。”玉穗儿也笑起来,馥儿见人笑她,小脸儿一红,眼里含在眼里。玉穗儿忙搀了她手,哄她道:“宝璃自己也是个饶舌子,你别听她的,喇叭就喇叭,反正是那个意思。她那时刚进宫,十阿哥和四阿哥都分不清,四也是十,十也是十。”馥儿这才破涕一笑。 进屋后,玉穗儿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早已坐在炕边上和德妃说话,忙行了礼。德妃看到馥儿,随手抓了两个果子给她。胤祥看到馥儿站在那里吃果子,笑道:“这小丫头的吃相倒有点像玉儿小时候。”众人看了,都点点头。 玉穗儿走到胤祥跟前,端详他,“十三哥,你黑了不少。”胤祥拉她坐在身侧,笑道:“出去一趟,风水日晒的,当然会改了样子。”“黑是黑了,人倒精神不少。”玉穗儿打量他笑道。胤禛看玉穗儿身后并没有洛灵的身影,不禁有点失望。玉穗儿会意,向胤祥道:“我这记性坏的很,早上想好了要把十三嫂借给我的花样子带来还她,一出宫还是忘了,只好差灵儿回去拿。一会儿你带回去还给她。”胤祥点点头。 这时秋婵从外面进来,向德妃道:“娘娘,奴婢才刚去请十四爷,十四爷说,四爷和十三爷刚回京,一路上餐风露宿,必定乏了,他今儿就不过来叨扰,改日备了酒再给二位爷接风。”德妃皱皱眉,嗔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自家兄弟说什么叨扰。你跟他说了是我叫他来的吗?”秋婵道:“说了,奴婢还说四爷、十三爷和十五格格都到齐了,就等他呢。”她说话间,余光看了玉穗儿一眼。德妃哼了一声,道:“老十四这孩子脾气越来越怪,也不知什么事就忙成这样,我这里他也好久才来一回。好像要躲着我似的。”玉穗儿不禁一怔。 胤禛忙道:“额娘别疑心,十四弟定是有要事缠身不得空。玉穗儿,过来,四哥从江南给你带了一套文房四宝。”玉穗儿过去一看,赞道:“这砚台上刻的梅花倒好看。谢谢四哥了。十三哥,你看四哥多好,每次出去都给我带物件回来。哦,我知道了,你都买给小湄了,把我忘了。”胤禛闻言不禁一笑,道:“我买和十三弟买还不都一样,他跟我一道选的。”玉穗儿向胤祥一笑,向他使了个眼色。 玉穗儿回宫时,却发现洛灵怔怔地在自己房里发呆,一脸不高兴地推了她一下:“你去哪儿了,我还眼巴巴的等呢,你可好,一去不回头了。”洛灵微叹了口气,略显疲惫地道:“格格,奴婢累了,真的累了。” 玉穗儿见她双目无神,沉吟了一下,忙道:“怎么了?”洛灵苦笑了一下,瞧了玉穗儿一眼:“格格,被我言中了。”“啊!”玉穗儿低喊了一声,忙凑到洛灵身边:“八哥真的对你……”洛灵摆弄着手中帕子,默默点了点头。 玉穗儿懊悔地一拍桌子:“我只是想让八哥心里好过一点,唉,怎么办啊。”“什么怎么办?”一揭帘,胤祥笑着走了进来。“十三哥?”“十三爷吉祥。”玉穗儿和洛灵忙站了起来,正奇怪怎么没人通禀他就进来了。 胤祥笑着抬了抬手,让洛灵起身:“本来想吓你们一跳的,看来没凑效。呵呵。”“你多大了还跟我们玩儿这套。怎么还没出宫啊?”玉穗儿抬手掐了他一下。胤祥也不在意,看了看站在一侧的洛灵,不禁眼前一亮:“哟,小灵子今天这身装扮可够惹眼的。”玉穗儿白了他一眼:“又不是给你瞧的。”洛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胤祥笑着点了点头:“对对,当然不是给我看的,我说小灵子,玉穗儿宫后有片竹林子,那儿有个人,看了你今天的打扮一定喜欢。”玉穗儿和洛灵闻言都是一愣,随即便都明白过来,玉穗儿忙笑着推了洛灵出去:“快去快去,等了一天了,可来了。”胤祥看着大笑起来,转身向玉穗儿道:“玉穗儿,四哥被封郡王了,这两日朝堂便会下圣旨,哪天咱们可要让他请客了。” 洛灵出了宫门,转向宫后的竹林。这片竹林她早已发现,平日也喜在林中的石凳边看书,竟不想他也知道这里。快步进了林子,声响惊动了他,胤禛一身常服,双手背后,目光投了过来。 “四爷!”洛灵忙上前行礼。胤禛扶起她,浅笑着打量着:“不在人前,别这么多礼。”洛灵抬眼看着他,他不在身边,好象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此时他就在眼前,竟不知说什么好。胤禛看她眼中复杂的神色,摇摇头,轻笑着轻抚她的脸颊:“眼泪治好了?”被他一提,洛灵想着多日的提心吊胆,鼻子一酸,眼中竟一下冲满了泪水,瞬间如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胤禛心中一紧,忙将她揽入怀里:“怎么了?刚刚不是好好的?嗯?” 洛灵将头靠在他肩上,撅着嘴道:“没怎么,就是被你一提,泪就落下来了。治水治水,你惹得我发水。”“呵呵呵。”胤禛轻笑着低头看她:“我这一次可是见了不少水,遇险时还在水里泡了一夜,你这点小阵仗我可是不怕。”“啊?”洛灵不禁轻颤了一下:“在水里泡了一夜!” 胤禛感觉到她的颤抖,拍了拍她的头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可想着后怕啊。”洛灵抬起头,眼神幽怨地看他。胤禛深深叹了口气,将她按回到肩上:“别动,也别再想那些后怕的事,就这么呆着。”洛灵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乖乖地被他拥着。 过了很久,胤禛才轻轻推开她,深深叹了口气:“在宫里这么打扮,你知道你要惹多少是非。”洛灵微微仰着头,看向一边的竹子:“我又不是给他们看的。”胤禛嗔笑地看她:“你无心给他们看,他们可是有心看你。以后不许这样。”“不好看吗?” 胤禛眼中带着笑,点了点头:“不好看。”洛灵瞪了他一眼,撅着嘴不理他。胤禛看着她轻笑了一下:“我不放心。”洛灵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咬着唇忍着笑,歪头看他。胤禛握着她的手,凝望了良久,眼中露出一丝不舍之意,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道:“回去吧,到京后还没回府呢,家里大大小小都等着呢。”洛灵神色一黯,忙笑着掩饰着:“嗯。快回去看看吧。福晋肯定等着急了。” 胤禛怜爱地紧握她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洛灵望着他的背影,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心里想着他回家相聚的暖意融融,竟觉得一阵冷意一直寒到心里,一脸茫然的跌座在石凳上。 ------------ 一弦一柱思华年(上) 果然不出两日,康熙论功行赏,在朝会上封了胤禛为雍郡王。九阿哥胤禟瞥了胤禛一眼,悄悄对十四阿哥胤禵道:“他升的倒快。出了一趟远门,便封了郡王。”胤禵想到八哥胤禩,蔑视的看了一眼老四的后影,“还不是踩着别人的肩。”胤禟的目光又转向胤祥,压低声音:“可不,一同办差,老十三什么封赏也没有。四哥揽功的本事越来越大。”胤禵怒道:“八哥还赋闲在家呢。皇阿玛究竟是什么意思!”胤禟冷哼一声,“什么意思,灭灭咱们的气焰呗。” 出了养心殿,胤禵没有和九阿哥、十阿哥去南熏殿,一个人独自走在皇城里。想起刚才的事,心情烦躁不安。不知不觉中,走到一处熟悉的所在。他停下来四处望望,不远处就是玉穗儿所居的乾西五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往乾西五所的方向走去。 刚拐进宫门,就看到素绮在廊下喂小猫,胤禵有意咳了一声,素绮抬头一看见是他,忙站起来请安。“十四爷吉祥。”胤禵嗯了一声,问:“有些日子不见,你又长高了。”素绮抿嘴一笑,轻抚着小猫金黄色的毛。胤禵四处望了两眼,又问:“格格在不在?”“在,奴婢这就去通传。”素绮刚要引胤禵去玉穗儿的寝宫,胤禵摆摆手,“你下去吧,我自己去。” 他沿着曲折的回廊往玉穗儿的寝宫走去,一阵清朗的古琴声入耳。胤禵听出来玉穗儿弹的正是她经常弹的那曲《潇`湘水云》,不禁在碧纱窗外站定了,听的出神。“浪卷云飞”后紧接着是“风起云涌”,此为全曲的*,只听玉穗儿的琴声越来越急,似有说不尽的心事,“水天一碧”后本该接的是渐渐转回平缓的“寒江月冷”,她却越弹音越高。胤禵在碧纱窗外隐隐约约看着她的身影,心里一紧,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一声刺耳的杂音过后,琴声戛然而止。琴弦断了,他在心里暗暗一叹,掀开帘子走近屋去,看到玉穗儿正对着断弦发愣。 玉穗儿看到胤禵,先是吃了一惊,即刻便镇定下来,亲自去倒茶给他。胤禵看到古琴的断弦上似有血迹,下意识的看看玉穗儿的手指,却见她指尖微红。“这把琴还是当年皇阿玛去江南时带回来给你的吧,名琴‘玉泉音’。”胤禵轻轻把手按在琴弦上,“改天我找人给你接好这断弦。” “你今儿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玉穗儿注意到他神色间有一丝异样。“你总不肯见我,我只好来看你了。”胤禵坐到炕桌旁,并不看她。玉穗儿没料到他会说的如此直接,讷讷不语,默默的把茶碗放到炕桌上。“十三哥大婚那天你和我说的话,我记在心里。以前你有什么心事,总会跟我说。如今妹妹你人大了,心思也越来越难猜,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上次在乾清宫外见着,你也不理我,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胤禵既关切又忧伤的看着她。 玉穗儿这才回望他一眼,“十四哥,你是多心了。我并没有——”她顿了顿,才又道:“我没有躲着你,也没有怨你什么。”她攥着手帕,不停的绞。胤禵拾起她的手,看着她细嫩的指尖上脱了一层皮,血迹斑驳,冷冷道:“没有心事却把琴弦弹断了,你这是弹琴还是发泄?”玉穗儿有点窘,用力一抽,手却没有抽回去。胤禵深深凝视着她,见她长长的睫毛低垂,随即缓缓的松开了手。两人久久无语,玉穗儿神色凄然,胤禵目光黯淡。 忽然,玉穗儿下了决心似的走到柜子旁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放到炕桌上。胤禵见她郑重的打开木匣,不禁有些好奇。玉穗儿拿出一个绣的辉煌灿烂的荷包,“这是那时我答应你绣的荷包,穗子也是我自己结的。”胤禵看了一眼,那荷包上绣着一只蝴蝶,荷包的穗子配的是玉色丝线。他刚要伸手去接,玉穗儿却不给他,捏了捏那荷包,道:“这里面有我一缕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咱们满人最爱惜头发。我自出生以来从未剪过发,日后你看到它就跟看到我一样。”胤禵接过荷包,慎重的放到怀里。 玉穗儿心中一痛,想说些轻松地话题,打开炕桌上的干果盒,道:“不说这些了,你陪我吃些干果吧。小时候一到了冬天,雪下得大了,咱们便在永和宫的暖阁里剥干果吃,十三哥爱玩,总是找其他人去玩雪,只有你躺在炕上看书,陪我说话。”她拿起夹胡桃的夹子,用力一夹,胡桃没夹碎,倒把自己的手指弄的生疼。胤禵心疼她的手,忙接过夹子替她剥胡桃壳。他把胡桃仁一颗颗放到炕桌上,玉穗儿放到嘴里轻轻的咬着吃。“你怎么不吃?”玉穗儿拿起一颗胡桃仁给胤禵,胤禵并不接,笑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欢吃这些。”“不喜欢吃你小时候干嘛总跟我抢?”玉穗儿侧目问他。“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胤禵随口答道,“咔嚓”又夹碎了一个小胡桃。 “现在是现在……”玉穗儿轻声重复了一句。胤禵怜惜的望着她,“我的心,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和从前一样。”他的语调不高,却异常坚定。玉穗儿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十四哥,你也别紧着剥胡桃啦,吃个桂圆吧。”她剥了个桂圆送到胤禵手边。胤禵仍是把桂圆放到炕桌上,“玉儿,如果你明白我的话,就不要想太多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好多事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没有人能左右我们的心里怎么想。”玉穗儿看着他,点了点头。 寝宫外,素绮怀里抱着小猫,老实的坐在廊子下,轻抚小猫柔软的毛。洛灵见到她的样子,忍不住轻笑道:“你今儿怎么这么老实?格格呢,霁月刚才来跟我说,良妃娘娘要找她呢。”素绮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洛灵道:“十四爷来了,这会子正在暖阁里陪格格说话呢。”洛灵望了一眼,心想:他终于还是来了。 暖阁里,胤禵还在剥胡桃壳,玉穗儿踌躇半晌,鼓起勇气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又怕你不高兴,一直也没有问。”胤禵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和道:“你说吧。”玉穗儿向他身边靠靠,悄声问:“你和四哥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怎么现在却越来越疏远了?”胤禵听她提起老四胤禛,脸色微微发青,额角一紧。这是他心里最深的隐秘,从来没有人敢问,他也只字不提。 玉穗儿见他态度忽然转冷,右手紧紧的握成拳,知道他心里不快,便轻轻抬手覆在他手上。“我和十三哥从小没娘,是德妃娘娘把我们带大的。我心里当她是生母一般,四哥便和我亲哥哥无异,你更是……你们都是我至亲,我希望你们都能和和气气的,谁生了嫌隙,我心里都不好受。四哥面冷心热,做事向来周全妥帖,你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胤禵脸色稍和,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四哥之间裂痕已深,多说无益。”“我一定要你说呢!”玉穗儿加重语气。胤禵知道她脾气,见她秀眉微蹙,似有嗔怒之色,自幼对她百依百顺惯了,此时也不忍拂逆其意,只好道:“四哥自小便送到佟皇后那里抚养,不常和我们在一处,兄弟间嬉戏打闹,他也很少参与,总是一副很深沉的样子。我跟他脾气不投,就是说话也说不到一起去。” 玉穗儿嗯了一声,道:“四哥一向不苟言笑,我小时候有点儿怕他,皇阿玛我都不怕的。”胤禵道:“他对你还好,因为你是女孩子,皇阿玛又疼你,大家也都让着你。”玉穗儿道:“我看四哥和十三哥挺投缘的,你那时和十三哥不是也不错吗,你俩还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呢。”胤禵淡然一笑,“十三哥多听他的话呀。”他看了玉穗儿一眼,见她犹疑的看着自己,忙道:“十三哥敬重他。当然他俩关系好。”玉穗儿道:“也罢,你不肯和我说心里话,我也不勉强你。” 两人正沉默着,自鸣钟忽然响了起来,把两人吓了一跳。玉穗儿扭头去看,头饰叮当作响,甚是悦耳。胤禵皱皱眉,拿出自己的西洋怀表看了一眼,“你这个钟是不是坏了,整慢了两个钟头。”玉穗儿跳下炕去,用手指把钟拨准了,回头向胤禵道:“我上次跟你说,让你去琉璃厂给我找一只西洋怀表,你大概早忘了吧。”胤禵笑道:“没忘,我一直在找呢。想找两只一摸一样的可不容易。”“干吗要两只一样的,我只要一只。”玉穗儿从胤禵手里把怀表拿去,照着指针调整自己桌上的自鸣钟。她把表还给胤禵时,忽然明白了他刚才话里的意思。 “我曾看过四哥戴着一只怀表,镂金嵌贝的壳,珐琅质地,可好看了,我想要来,又怕他不肯给我。嘿嘿。”玉穗儿笑笑。胤禵道:“你问他要,他肯定会给你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个玩物。”“那我让灵儿跟他要。”玉穗儿故意道。果然胤禵眉峰一紧。玉穗儿并不理会,自顾自说道:“灵儿和四哥感情非同一般,她要是开了口,只怕天上的月亮也要得到。”胤禵知道玉穗儿是在暗示他,洛灵和胤禛感情已深,旁人再难插进去,不禁替胤禩叹了口气。 胤禵见外面天色已晚,站起来整整袍子,“我回去了。”玉穗儿也站起来,道:“你不吃了再走?”胤禵道:“不了,今儿晚上九哥府上有宴。”玉穗儿撇撇嘴,“爷们就是好,可以整天大宴宾客,花天酒地。我出次宫还得跟德妃娘娘磨半天。”胤禵笑着拍了下她的脑袋,道:“什么花天酒地,我们说的是正事。”玉穗儿送他到门外,并吩咐嬷嬷提着风灯替他引路。胤禵回头望去,见她还站在宫门口,忙挥手,“快进去吧。” 玉穗儿回屋后,对红绫道:“明儿找人把这钟搬到造办处去修,该快的时候慢,该慢的时候快。”洛灵闻言不禁失笑。玉穗儿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一下午跑哪儿玩去了?”洛灵道:“我遇到良妃娘娘宫的霁月,和她说了会话。对了,良妃娘娘让你有空的时候去她宫里一趟。”玉穗儿嗯了一声。 ------------ 一弦一柱思华年(下) 次日,玉穗儿去了良妃宫里。良妃正在看霁月新画的花样儿,在不同颜色的绸缎上比量着。 “禀娘娘,十五格格求见。”小太监跪地禀告。“哟。”良妃忙放下手里的花样子:“快请进来。”话音刚落,玉穗儿已经笑嘻嘻地进来了,到良妃跟前儿行了礼:“玉穗儿给娘娘请安。” 良妃双手搀起她,拉她在自己的榻上坐下,仔细地打量着:“瞧瞧,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啊,越发水灵了。”玉穗儿不好意思地撅着嘴:“娘娘,我还没赞您越发明艳动人,你倒先发治人了。”良妃掩口笑道:“瞧瞧这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小嘴儿啊。”玉穗儿得意地挑了挑眉:“娘娘,急着叫我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想着我呀?”“可不是,还真叫你猜着了。”良妃看了霁月一眼:“你去叫惜兰把那红漆盒子拿来。”“是。”霁月依言而去。 良妃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玉穗儿:“玉儿啊,十五了。前儿听你皇阿玛说,你的婚事也近了。”玉穗儿听了神色一黯,随即浅浅一笑,没有接话。良妃察觉到她的变化,忙笑着拉过她手:“不提了不提了,知道你一向孝顺,舍不得你皇阿玛。今儿个叫了你来,其实是有件事要跟你商议商议。” “瞧您说的,真是要折死我了。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了。”玉穗儿忙道,良妃听了她的话笑得更加妩媚。 太监上了茶来,良妃取了茶轻轻抿了一口:“前儿个你八哥来过了。”玉穗儿茶到唇边刚要喝,听了她话不禁顿住了。良妃抬眼看了她一下,含着笑将茶搁在身边儿:“你身边有个丫头叫灵儿是吗?” 玉穗儿也搁了茶碗,回过身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良妃叹了口气,看向玉穗儿:“玉儿,你八哥性格温良,待人随和,可偏偏你八嫂是个火爆的性子,唉,我看着他们也是着不完的急。”玉穗儿默不作声地听着良妃说话。 “我也曾提过让他纳侧福晋的事儿,他可到好,一口给我回了。从那时起,我呀,也就不操那个心了。”良妃说到这儿不禁笑了:“可前儿个他自己跑了来,说是想纳个侧福晋,看上的就是你身边的灵儿。我昨日已经跟惠姐姐提了,怎么说你八哥也是她带大的,她也说不错,还说别人看中的再好都不如他自己看上的好。呵呵。” 玉穗儿越听越惊,心里甭提多着急了:这下糟了,可怎么也不能跟娘娘说灵儿心里喜欢的是四哥啊!良妃看她沉思不语,拍了拍她的头道:“怎么?舍不得?”玉穗儿猛醒了过来,忙笑着掩饰着:“没什么,走神儿了,走神儿了。”眼光瞄到桌上的各色绸缎,起身走过去边看边道:“哟,您这是要干嘛呀,这么多的缎子。哟,还有这么多新鲜的花样儿啊。” “嗨,那是前儿个你八哥带进来的,你喜欢,拿了两匹去。”良妃也起身走了过来,拽出一块杏黄色的缎子道:“刚刚瞧上了这个,你看怎么样?”玉穗儿拿过来在良妃身上比量着:“您的眼光还会有错,这颜色衬着您的皮肤又白又嫩。” 良妃听了心里受用,呵呵地笑了起来。正说着,惜兰捧了红漆盒子进来,放在桌上:“娘娘,素绮在外传话,皇上召见十五格格。在乾清宫等着呢。” “哟!那得快着点儿了。”良妃忙打开红漆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碧玉镯子道:“玉儿啊,这是前儿你八哥一块带进宫的,说是孝敬我的。看看这碧玉的颜色,还是你们这些孩子戴着好。拿了去吧。”玉穗儿双手接过来看了看,不禁赞叹:“好玉啊!八哥眼力真是不错。娘娘真舍得啊!” 良妃取过替她戴在腕上,嗔笑道:“好玉也得看什么人戴啊,你戴着好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快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谢娘娘赏赐,玉穗儿告退。”玉穗儿忙笑着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路上,玉穗儿摸着手上的镯子,心里不禁犯愁:“怎么办?八哥竟然真的动了要灵儿的念头,要是良妃娘娘真的去跟皇阿玛说了,那四哥他……唉,都是我哥哥,向着谁不向着谁呀,真是的。”心里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决定先去找胤祥商量商量。 见过康熙,玉穗儿回到宫里就叫了紫绡去候着胤祥,完了事儿让他过来一趟。 洛灵进了屋看着玉穗儿在屋里来回的绕圈儿,就歪在一旁看她:“行了,你都绕了二十几圈了,停停吧。”玉穗儿不看到她进来,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怎么跟个猫一样,一点声儿都没有。”洛灵走过来,拉她坐下:“是你想心事想得入了神儿,能怪我轻步轻嘛。” “格格,十三爷来了。”两人正说着话,紫绡小跑着进来禀告。玉穗儿想了想,推了一下洛灵:“你先去,我跟十三哥说点儿事。”洛灵点了点头,边笑边往外走:“让十三爷替你拿拿主意,省得你一脑门子官司地在屋里转。”紫绡听了也笑了,拉了洛灵出了房门。玉穗儿瞪着她们俩的背影,心里那叫一个气啊:“我一脑门子官司?我还不是为了你!” 胤祥进来,正迎上玉穗儿瞪着的一双大眼,不禁后退了一步:“唉哟嗬,怎么个意思?谁招你了,别回头我成了出气筒。”玉穗儿翻着白眼指着他:“少废话,你给我进来。” 胤祥笑着坐在桌边,把顶戴摘了放在一边儿:“我还远着点儿好,你一气顶了再给我一下。”玉穗儿运着气看他:“你还真说对了,我真是气得不行了,你和四哥都给我小心点,别惹我!”胤祥一听倒乐了:“嘿,还真是我们哥儿俩惹着你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说说。” 玉穗儿也坐了下来,一脸不悦地瞅着胤祥:“四哥到底在干嘛呀,喜欢灵儿就跟皇阿玛说去呀。慎什么呢?”“这不是才回来嘛,紧接着就是追缴户部的事儿,你以为他闲着呢?”胤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灵儿的事,我也听四哥说过了,彼此倾心,纳她作侧福晋是迟早的事儿。再说了,你出嫁前还想让灵儿陪陪你,省得你孤单,这可是四哥的一片好心。” “好心,是啊,他是好心了。”玉穗儿抢过他手里的杯子重重放桌上一放:“我说哥,灵儿的标致、人品是连皇阿玛都夸过的,四哥她以为灵儿板上定钉是他的人了?以为灵儿就没人抢着要啊?告诉你,八哥已经开始要人了,良妃娘娘今儿找了我去,就是跟我说要灵儿的事儿。”“这怎么话儿说的!”胤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皱着眉道:“八哥对灵儿有好感我也曾说过,但一直觉得八嫂那么泼辣,他也只是想想而以,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 “是啊。”玉穗儿瞅着他道:“八哥这么长时间不纳侧福晋,这回倒是急着请良妃娘娘做主,可想而知,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了。”胤祥一下也为了难,取过顶戴边往外走边道:“我得去告诉四哥一声,这事儿真要到了皇阿玛那儿,就没有转还的余地了。” “快去快去。”玉穗儿送他出去,不停地嘱咐着:“良妃娘娘还去请了惠妃娘娘示下,要真得了皇阿玛首肯,就真的没折了。”胤祥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宫门。 养心殿外,玉穗儿正要去给康熙请安,迎面遇上了一脸肃然的胤禛,玉穗儿忙拉着他闪到殿旁的夹道里。 “四哥,十三哥跟你说了没有?”玉穗儿急急地问他。胤禛紧皱着眉,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那你什么意思啊?”玉穗儿满脸疑惑的看他。胤禛重重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屋檐:“我办事不利,刚被皇阿玛训斥了,这个当口提指婚的事,你认为皇阿玛能答应嘛?” “啊!”玉穗儿不禁喊了一声,忙看了看左右,低声道:“那怎么办啊!就眼看着八哥把灵儿纳了去?就八嫂那脾气,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胤禛目光一凛,看向玉穗儿:“你以为就你心疼她嘛?我能这么甘心让她跟着老八?”玉穗儿不由心中一惊,胤禛眼中的寒意让她感觉到一丝不安:“四哥,现在该怎么办?这件事我还没告诉灵儿,要不要我去求皇阿玛?” 胤禛背着双手闭了闭眼,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先不要节外生枝,皇阿玛最近因为户部的事心绪不佳呀。刚刚趁我们几位阿哥都在,皇阿玛提起热河秋围的事,估计这几日就要动身,你每年随驾,今年也不会例外。我想良妃娘娘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向皇阿玛提起,我先去请额娘的示下,额娘会找机会去跟皇阿玛说的。” “嗯。”玉穗儿终于展颜一笑,笑着连连点头:“德妃娘娘去求,皇阿玛一定会答应的。”胤禛见玉穗儿一脸欢愉,神色一缓,浅笑着看她:“难为你总是为我操心。”玉穗儿哼了一声道:“嗯,我可都给你记着呢,以后让你笼总的还我。”“行。”胤禛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想你也不会难为我,你就记着吧。”玉穗儿冲他耸了下鼻子转身要走,胤禛似想到什么,忙拦住她:“这件事不要告诉她,不想让她太担心。” “知道了。”玉穗儿笑着斜了他一眼:“这么心疼她,就赶紧把她娶回家去,放得你跟前儿,不就踏实了。”“还不是为了你,怕你一个人在宫里冷清。”胤禛抬手弹了下她的脑袋,笑骂道:“还是十三弟说得对,你这丫头,真的不会领情。”玉穗儿可爱地吐了下舌头,向胤禛福了福:“领,当然领。”胤禛笑着拉起她,把她送到养心殿外才出了宫。 ------------ 多情总被无情恼(上) 康熙四十七年,刚过五月,京城的天气就非常炎热。像往年一样,康熙带着诸王贝勒、亲贵大臣和八旗护卫官兵浩浩荡荡离开京城,前往热河行宫避暑和行围打猎。 去往避暑山庄的马车上,玉穗儿向洛灵道:“咱们满人早先生活在关外,过惯了凉爽的天气。我虽然出生在京城里,但打小就特别怕热。这避暑山庄建成后,每年皇阿玛都要带我们来这里住上一阵,等夏天的暑气散了再回京。可惜今年四哥没有来,每年都是他和十三哥带我去打围,其他那些阿哥嫌我骑马骑的太慢,都不带我。”洛灵听说胤禛没来,心里一阵失落,见玉穗儿望着她,掩饰道:“十四爷呢,他也不带你?”玉穗儿笑笑,“十四哥精于骑射,一到了围场,他总是乐意跟亲贵里那些好猎手在一块儿。我跟不上他们,所以也不愿意跟在他们后面。”洛灵挑起马车的帘子,望着窗外的山水风景和湛蓝天空,不禁想起了自己进京那年路上的所见所闻,一晃快三年了。 她思绪正纷飞,有个人骑马从她们马车旁经过。玉穗儿见是八贝勒胤禩,忙探过头去,向胤禩道:“八哥,还有多远才到热河?”胤禩向附近看了看,道:“快了,顶多还有二十里。怎么,你累了?”玉穗儿伸伸懒腰,笑道:“嗯,马车这一路颠簸,坐的我骨头都要散架了。灵儿,你累不累?”“奴婢还好。”洛灵摇摇头。胤禩看了她们一眼,沉吟道:“刚才十八弟也说累,不然到前面的驿馆咱们歇歇便是。”他打马向前而去。玉穗儿望着他的背影,赞道:“八哥人最细心,有他在,总让人心里踏实。” 队伍很快在附近的驿馆停下休整。玉穗儿小心的跳下马车,去康熙的銮驾旁搀扶他下马车。康熙慈爱的看着小女儿,笑道:“你八哥说你嚷嚷累了,这才行了多少里,你就累了?”玉穗儿扶着康熙在休息的地方坐下,“天气这么热,咱们坐车的不累,他们骑马的一定又热又渴了,就算骑马的不累,马也累了。”康熙爽朗一笑,“敢情你是惦记那些马。”“可不,要是把马儿累坏了,到了木兰围场,咱们骑什么。”玉穗儿亲自端茶给康熙。 十八阿哥胤衸的看妈抱着十八阿哥进来,康熙看到幼子,忙向他招手,“老十八,过来过来。”十八阿哥很懂事的跑过去,向康熙行了个礼,又叫了玉穗儿一声,“玉姐姐。”康熙随手拿了个果子给胤衸,问:“头回出远门,坐车累不累?”胤衸点点头,忽又摇摇头。康熙道:“这又点头又摇头的,是什么意思?”胤衸啃了一口果子,笑道:“本来是有点累,但是看到皇阿玛和玉姐姐就不累了。”玉穗儿和康熙听到这话,不禁失笑。玉穗儿道:“十八弟这张小嘴真会说话。来,我带你去后面洗洗脸,小脸儿都抹脏了。” 玉穗儿搀着十八阿哥的手走到另一间屋,早有丫鬟打来一盆清水。玉穗儿对着铜镜整整妆容,又拿手绢儿替十八阿哥洗了脸。她想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丫头道:“看到我身边的灵儿了吗?”“回格格,奴婢没看见。”玉穗儿一皱眉,忙拉着十八阿哥出了房门,把他送回康熙处。 洛灵并没有进驿馆,她发现了驿馆外有一处不小的草场,这几日坐车也坐得浑身不自在,想去散散步,舒展一下筋骨。 眼前碧草蓝天,青山如画,云雾似蒸,虽然太阳晒着还是会微微出些汗,但草原上微风吹过,摇拽着青草,隐约间有金黄色的野花盛放,清香扑鼻。洛灵第一次感受到了北方草原粗犷的美丽,心情也随之舒畅了少。 目光转处,瞧见不远处有一匹黄马正在信步遛达,吃着嫩草,洛灵不禁好奇地走了过去。马上有鞍,而且十分考究,想是宫中侍卫的马,不知怎么没看住,跑了出来。洛灵拉住马缰,用力拽了拽,可那马却始终站着不动。 洛灵杏目圆睁插着腰瞪它,僵持了一会儿,黄马打了响鼻,用头蹭了蹭洛灵的胳膊,洛灵瞅着新鲜,不禁轻笑了一下,摸了摸马脖子,见马儿格外温驯,便转身到马的身侧,大着胆子想试着骑上去。可这匹马实在太高了,脚踩上马蹬却怎么用力也骑不上去,时间一长,马也不耐烦了,直在原地转圈。洛灵此时还在鞍上悬着,马一动吓得她忙松了手。 忽觉腰间一紧,一只手已经拦腰抱住了她,让她稳稳落在了地上。洛灵惊魂未定,回过头看到胤禩正含笑望着她:“八爷!”胤禩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的乱发,上下打量着:“没伤着吧?”“没有!”洛灵惊愕于他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胤禩冲她摇了摇头,重重地拍了拍马脖子:“敢摔了她,我就不要你了!”洛灵惊讶地看着他跟马说话,当真觉得有趣极了,“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胤禩听到笑声回过头,艳阳映照下的洛灵娇媚动人,夺目的笑容令他心中一暖:“不会骑马?”洛灵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胤禩想了一下,转到马的侧面向她伸出手:“我扶你上去。”洛灵看看马又看向他伸出的手,心中却不自禁地想起了胤禛说过的话,她知道自己心有所系,不应该再与胤禩有过多的接触,但此时面对他一脸的温柔,满眼的期待,却又不忍心令他难堪。 胤禩见她不语,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缓缓垂下了手,眼光随之一黯:“原来十四弟说的是真的。”洛灵立刻明白十四必是跟他提过与胤禛共骑一马的事,心中一阵不安。胤禩凝视着她微拧秀眉的神情,苦笑了一下:“骑上吧,我替你牵马。”洛灵面色微红,还是站着未动:“您是贝勒爷,怎么能为奴婢牵马,奴婢自己走回去便是。八爷请上马吧。” 胤禩满眼的挫败,双眉紧皱地凝视着她,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难道连我的马你都不愿骑吗?”洛灵见他的神情索然,忙急急地摇着头:“不,不是的。奴婢只是不敢坏了规矩。”胤禩不再听她解释,上前握住她的手命令着:“上去!” 洛灵从没见过如此严厉地胤禩,见他双眉未展,目光坚定不容回绝,只得踩上马蹬,就着他手臂的力量骑上了马背。“两脚踩好,双腿不要去夹马肚子。”胤禩嘱咐着她,然后转身拉了马缰向前走。马身一动,洛灵习惯性地抱住了马脖子,胤禩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有我在,没事的,坐直身子。” 洛灵苦着脸勉强的坐了起来,胤禩拉马缓缓前行,边走边回头观察她的脸色。见她苍白着脸,一头的薄汗,紧张地死死攥着马鞍,胤禩叹了口气道:“马感觉到你不会骑,就会欺负你,不听你的话,成心和你作对,你只管放松,不必去管其他。” 洛灵低头看着他鼓励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马的步子很慢,渐渐地洛灵已适应了马身晃动的幅度,只觉一摇一摇地格外有趣,心里高兴不禁轻笑了起来:“八爷,我不害怕了。”胤禩回过头,见她巧笑盈盈一副享受的表情,本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轻笑了两声,继续拉马向前。 两个人回到驿馆时,玉穗儿已焦急地等在车旁,远远见胤禩拉马过来,马上坐着的竟是洛灵,瞪着眼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们俩。 洛灵也看到了玉穗儿,忙道:“八爷!停下!”胤禩拉住马,看了她一眼:“怕玉穗儿告诉四哥?”洛灵不语,只是为难地看着他。胤禩看着她的眼神叹了口气,走过去扶她下马,“去吧。” “谢贝勒爷。”洛灵福了一下,转身要走,胤禩猛一回身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不要躲着我,我要时时能见到你。”洛灵紧张地看他,只觉他手上的力度渐渐加重,隐隐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胤禩深深地看了她片刻,缓缓放开了手:“去吧。”洛灵看着他退后两步,一转身向玉穗儿跑去。 热河行宫,背山面湖,山峦起伏,宫殿亭榭掩映,湖沼洲岛错落。此时一片秋色美景,水面浮萍点点,泛起阵阵清香,珍禽在水中自在游动,湖中荷花与满园秋菊同放异彩,草木蓊郁,藻绿水清,碧水涟畸,风光滴旋,景色幽绝。 玉穗儿随着洛灵和紫绡、素绮把东西安置好,重新梳洗一番,换了衣服,便拉了洛灵去见康熙。 康熙此时正在澹泊敬诚殿召见蒙古各旗的王公,玉穗儿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看几位阿哥都肃立在旁,只得作罢,转向烟波致爽殿候驾。 等了很久,仍不见康熙回来,玉穗儿觉得无趣,只得跟洛灵先回住处。洛灵紧跟着玉穗儿,一脸兴奋地看着各色景致:“这里好象江南的景色啊。”玉穗儿连连点头:“可不,皇阿玛可是对江南美景情有独钟,多一半儿的景致都是仿着江南建造的。”洛灵看她一副夫子样儿,挽过她的手臂,笑着听她将三十六景一一道来。 不远处的水榭里,宜妃正在赏着荷花,见玉穗儿她们过来,不禁多看了几眼:“哟,玉穗儿身边的丫头猛得一看,倒与密嫔有几分相像呢。”贴身宫女听雨闻言忙也看了过去,道:“那是小灵子,九爷也说过,小灵子与密嫔娘娘有几分神似。” “哼!”宜妃冷哼了一声:“再象也不过是个奴才。”听雨忙笑道:“那是,这样的人,放在民间尚可,在宫里就显得小家子气了。”宜妃神色一缓,将眼光转向湖中的荷花,随手接过听雨递过的茶喝了一口道:“记得你九爷还跟我说过,胤禩好象对这丫头有点意思,还惹得八福晋大闹一场。” “那会儿宫里都传遍了。最后还不是小灵子被罚了,连十五格格都没逃过责罚。”听雨接过宜妃的茶碗,扶宜妃坐下。“嗨,那也叫罚呀。”宜妃瞟了她一眼:“不痛不痒的。唉,皇上也是碍着玉穗儿,老十五一向得皇上的宠爱。”听雨笑着点了点头。 “只不过……”宜妃似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下:“她父亲是江宁织造,那可是个财神爷呀,你九爷到是应该打打这丫头的主意。”听雨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前九爷曾跟您说过,曹寅似是跟太子走得很近,而且又碍着八爷,依奴婢看,九爷不好打她的主意。” “哼!”宜妃轻哼了一声,笑看着听雨:“你放心,你九爷迟早会收你做侧福晋的。”听雨闻言脸色一红,但仍难掩满眼的喜色。宜妃看了她一眼,道:“至于小灵子嘛,既然老八有意……也不错,你九爷一向跟老八亲厚,也不吃亏。” “娘娘思事总是如此缜密,奴婢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雨边给宜妃捶着背边奉承着。宜妃斜了她一眼,一双美目又转向了湖中的荷花。 ------------ 多情总被无情恼(下) 玉穗儿刚回来,胤祥就到了。素绮捧了茶进来,胤祥和玉穗儿接了,便让她退下了,洛灵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要走,反到被胤祥叫住了:“小灵子你等等。”洛灵回身看了胤祥一眼,站着没动:“十三爷有事?” 胤祥抬眼看她,似乎又有些犹豫,玉穗儿等了半晌,见他还不说话,皱着眉抬手推了他一把。胤祥忙冲她笑了一下,看向洛灵:“今天太子把我叫了去,突然问起了你。小灵子,你应该明白太子为何有此一问吧?”玉穗儿听了一愣,满脸疑问地看向洛灵。 洛灵脸色刷地一下煞白,看着胤祥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恐。玉穗儿看她神情有异,起身拉了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有什么说什么,跟十三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胤祥点了点头道:“他注意你,缘故很多,搁开你的容貌不说,我还想到了一层,就是曹寅。”洛灵眉头微蹙,凝视着胤祥道:“太子与家父的关系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对于朝庭里的上下纠错复杂的关系,玉穗儿身为格格平日并不关心,也就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此时听了他二人的话,才惊觉到阿哥们间的关系已经比自己想象的复杂了。胤祥垂目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不错,这层关系,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是太子今日猛得一问,难道另有深意?” 洛灵知道胤祥不继续说下去是怕他自己推敲不准会令她难堪,心中十分感激:“即然十三爷问了,奴婢也不隐瞒了,那是家父为奴婢安排的下一步棋。”“怎么说?”胤祥抬眼直视着洛灵。 洛灵错开眼光,紧紧咬住了下唇,似在思忖如何启齿。玉穗儿心中不忍见她为难,推了推胤祥。胤祥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灵儿,有什么话就告诉你十三爷,凡事有我。”“我知道,如果有事,十三爷和格格一定会为奴婢担代,只是,奴婢担心的是四爷。”洛灵双目望着窗外,幽幽地道。 “四哥?”玉穗儿大惑不解,一脸茫然,胤祥不动声色,眼光没有离开洛灵。“进京前,家父对我说过,格格自小订亲,我在宫里陪伴的日子不会太久,等格格大婚之后,也不必回到江宁,我的去处他自有安排。” “太子?”胤祥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是。”洛灵迎视着他的目光,情绪平伏了许多,冷静地让胤祥都有些吃惊:“十三爷,四爷深沉内敛,表面上任何事都看得淡泊如水,如果四爷知道了,他会怎么办?”胤祥紧锁着双眉,深吟不语。他无法回答,他不能替胤真做这个决定。 洛灵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苦笑了一下:“奴婢在宫里三年,虽不算久,却深知四爷和您都是心系朝庭,胸怀大志的人,对太子更是内有兄弟之情,外有君臣之义。所以,奴婢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会有什么结果。” 胤祥心中所想正如她所说的,想到胤禛对她用情已深,可又不能违逆太子的处境,心中忿然,神情冷峻地看向洛灵,冷声道:“你既早知道这里的厉害,那你为什么还要惹得四哥动了心,你究竟是何居心?!” 洛灵万没想到胤祥会如此问她,猛得愣住了。玉穗儿看着洛灵满眼的委屈,心里也似火烧一般的难受,用力地搡了一把胤祥,瞪了眼:“你说她干嘛,她何曾主动惹过四哥?就是去江南那回,还不是你跑来当的说客。”“我……”胤祥一时情急说出了那番话,看着洛灵惊痛交加的神情已有些后悔,听了玉穗儿的话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格格,不要怪十三爷,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克制住自己。”洛灵看了一眼胤祥,深深叹了口气.玉穗儿心疼地一把抱住了洛灵:“灵儿,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他们这些爷们看上一个又一个,没半点真心。”胤祥被她的话说得一愣:“你这一番话连我都骂进去了,碍着我什么事儿了?”“那你说灵儿是何居心又什么意思?是替太子不平呢?还是为四哥委屈?告诉你,最委屈的是她,不是他们。”玉穗儿瞪着他,气鼓鼓的。 “嘿!”胤祥听了直嘬牙花子:“我是想弄个明白,找小灵子问问。你可好,把我当什么了。”“你这是问啊,整个一个审案呢。”玉穗儿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安慰洛灵:“别急,太子怎么了,他也不能随便要我的人啊,再不行,我去求了皇阿玛,带着你一块儿嫁。”“行了吧你。”胤祥乐了:“你带着小灵子一块儿嫁,四哥非跟你急了不可。”“急?”玉穗儿冲他翻了个白眼:“太子爷真要把小灵子要了去,我看他急不急。” 胤祥闻言收敛了笑容:“真格的,正事差点忘了,太子今日一问,莫不是真的想要小灵子了?”“啊!”玉穗儿和洛灵惊呼了一声,玉穗儿上前捶着他,不依地嚷着:“不管,你快想办法,四哥再拖拖拉拉的,我才不管他急不急呢。” 胤祥被她搅得头有点晕,站起来看了看洛灵,长出了口气:“行了,我想办法还不行。你们说说,姑娘家长得标志有什么好?还不够操心的呢。”说完,摇了摇头出了房门。 洛灵满眼愁色地看着胤祥的背影,预感到一场风雨将至,玉穗儿见她神色凝重,忙拉她坐下:“别急,十三哥说想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的。”洛灵沉吟不语,对方毕竟是太子,事情绝不会象玉穗儿说得这么简单,虽然心知他们都会帮自己,可如果事与愿违,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玉穗儿一早去烟波致爽殿给康熙请安,洛灵没有随进去,要去花园里等她,玉穗儿知她为了太子的事心里烦闷,只嘱咐她不要走远,一会儿便来寻她,洛灵应了,玉穗儿才放了她。 转向烟波致爽殿后,顺着一条彩石小径缓缓走着,微风拂动,带起她的衣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洛灵茫然抬起头,眼前菊花满园,已不知了方向,心中暗道:“这彩石路就象自己的人生,早就被人安排好,只知顺着这条路走,却不知这条路去向哪里,路的尽头会有怎么的结果。” 想到此不禁低叹一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满园的金色,恍惚间似是回到了自家的园中,想起当年母亲也是甚爱菊花,面容微缓,浅笑着捧起一朵金菊,闭目闻着花香。 “这是谁呀?”一个男人的声音惊醒了洛灵。五步外,站着黄袍加身的太子胤礽,面容清瘦,神态高傲。洛灵忙恭身拜倒:“奴婢给太子爷请安。” 胤礽踱步到她跟前,抬了抬手。洛灵起身,向一旁让开路。胤礽看她低垂着头,牵动了一下嘴角,谑笑道:“曹家的?”洛灵微惊,轻声应着:“是。” 胤礽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象看一件东西一样,左右打量着,洛灵轻皱着眉,眼中微含愠怒。“模样还算周正。”胤礽点了点头,松开了手:“不过还得等等,怎么也得等回了京再说了。” 洛灵大吃一惊,忙道:“奴婢不懂太子爷的意思,奴婢只知尽心侍奉格格。”“哈哈哈哈!”胤礽大笑着走近她:“曹寅把你当宝一样献给我,看来还真是不错,你这样欲拒还迎的,到真让本宫有些心动了。” “太子爷。”洛灵闭了下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格格在等奴婢,奴婢告退。”胤礽跨前一步,拦住洛灵的去路:“本宫不准,你哪儿都甭去。” 洛灵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惊慌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急急地想着对策。胤礽见她面色微红,一双眼中惊慌失措,活象只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怕什么,你迟早是我的人。”洛灵吓了一跳,用力甩开他转身就走。胤礽何时受过如此冷遇,双目一凛,上前一步拉住她用力带进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啊!”洛灵低喊了一声,仿佛掉进了冰窑,浑身僵硬,双手用力推着他:“太子爷,请你自重。”“什么!”胤礽闻言一愣,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喝道:“本宫看得上你是你的造化,你居然胆敢教训本宫!” 洛灵心里发急,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冷声道:“太子爷所说的话,奴婢根本听不懂,太子爷所谓的造化更不见得就是奴婢的造化。这是宫里,请太子爷自尊礼仪。”“你放肆!”胤礽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奴婢敢这样对他说话,更想不到一个宫女竟会如此拒绝自己的垂青,扬手就打。洛灵看他抬起手,心里一横,不闪不避,反而扬脸等着挨这一记耳光。 这一耳光并没有落下,胤礽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才缓缓放下手,惊讶地盯着她看。洛灵见他收回了手,也是颇感意外,扭动着手腕想摆脱他的控制。胤礽双眉一挑,讥笑地看着她徒劳的挣扎:“不管你乐不乐意,你迟早是我的人。” “不管太子乐不乐意,奴婢就是听不懂,听不懂!”洛灵用力摇着头,满眼的惊怒。胤礽冷哼了一声,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去吻她的唇。“啊!来人啊!”洛灵何曾见过如此轻薄之人,一阵寒意从脚跟一直凉到了背心,吓得浑身颤抖,尽力闪躲着他,一边呼喊求助,心知就算来人也不见得管得了当今太子,但毕竟也是一线希望。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洛灵余光过处,目光掠过胤禩的身影,见他四处寻视,心中一喜,忙高声喊着“救命!”胤禩顺着喊声看了过来,一眼瞥见洛灵投过来的目光,双目一凛,快步赶了过来,喝道:“太子!” 胤礽闻声愣了一下,洛灵趁他手劲一松,奋力挣脱了他的双手,躲到了胤禩的身后,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浑身仍不停地轻颤。胤礽转过身,见身后胤禩一脸肃然,冷冷地看着自己,忙掩饰地笑了一下:“哟,八弟呀。” “二哥!”胤禩缓了一下神色,轻笑了一下:“刚刚皇阿玛正找您,各旗王公有厚礼晋献太子,正等着您呢。”胤礽听了得意地点了点头,呵呵笑了两声:“好,那我赶紧去,你先回吧。” 胤禩忙恭身道:“臣弟恭送太子。”胤礽冷眼向他身后扫了一眼,转身离开了。胤禩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平静的眼中隐隐含着令人骇然的寒意。回过身,接触到洛灵仍满含惊惧的目光,胤禩神色一缓,怜惜地看着她:“没事了。” “八爷。”太子离去时的目光仍让洛灵仍心有余悸,轻颤着吐出了这两个字,泪水就冲出了眼眶,胤禩望着她,心中一阵刺痛,长出了口气,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洛灵只觉一阵温暖包围着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僵直的身子也慢慢松驰,低泣着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在他跟前,洛灵总是清雅不失灵俐,恭敬中隐含着刁钻,可眼前呢?竟然如此惊慌失措,惹人心疼,胤禩闭了闭眼,心中不禁一热,柔声道:“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 洛灵微微一怔,抬头看他。胤禩垂目看着她,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拭去了点点泪痕,凝视着她泪眼中一片疑虑,嘴角含笑:“不信我?”洛灵猛然惊醒,想挣扎着离开他,却反被他抱得更紧,耳边传来他柔得象风一样的声音:“别动。” 洛灵被动地靠在他肩上,眼前却不停闪显着胤禛冷冷的目光,不禁浑身一颤。胤禩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眼光一黯,双眉轻蹩:“不要想四哥。”洛灵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暗道:“他竟能看透我?能感觉到我在想什么?”胤禩幽幽一笑,闭着睛,脸颊轻轻地摩擦着她的秀发:“谁都不要想。” 那是一种足以溺毙任何女人的温柔,令人无法挣扎,无法抗拒。但洛灵脑中胤真的面容象生了根一般,眼神时而温柔时而冷漠,令她异常清醒。想伸手推开他,抬眼看着他沉静的笑容,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对不起,八爷,不去想他,谈何容易。” 洛灵没有把当日发生的事告诉玉穗儿,甚至请求胤禩保守秘密。胤禩虽然不知她为何要隐瞒,却还是答应了她。 ------------ 天阶夜色凉如水(上) 玉穗儿见洛灵这两日总是闷闷不乐,以为是胤祥的话勾起了她的心事,想着要劝解她,却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 七夕节,玉穗儿向洛灵道:“今儿是乞巧节,又没人管着,今夜不睡了,咱们玩个痛快。”洛灵笑道:“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穿针引线,剪纸吃巧果,真没意思,比我家乡那些玩儿的,差远了。”玉穗儿听她这么一说,倒来了兴致,“这么说,你们那里有好玩儿的,你说说,咱们可以照着玩儿。”洛灵想了想,对素绮紫绡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素绮拿来各色彩纸,紫绡则拿来许多根竹篾子。洛灵指着这些对她们道:“我教你们做河灯,待会儿,咱们放灯去。”玉穗儿点头,“原来你是要放河灯,这个不错。还可以许愿呢。” 三人在洛灵的指导下,很快做好了几盏荷花型的河灯。趁着月色,四人悄悄来到湖边坐下。玉穗儿道:“照规矩,还是先得对着月亮穿针呀。”紫绡拿来针线,分给众人。 玉穗儿举起针线,对着月亮,仔细的将线穿到针眼儿里去,刚要得意,线忽然掉了下来。她把针线一扔,没好气道:“没意思,大晚上的,谁看得清楚。”洛灵轻轻一笑,也借着月光穿针引线,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怎么穿也穿不进去。素绮道:“别急,慢慢来。”玉穗儿嘿嘿一笑,“你这巧手,今儿怎么了?”洛灵没理会,仍是细心的穿线,费了半天力气才穿了进去。她眉头一皱,道:“还真是不好穿,针眼儿小。” 素绮、紫绡各自穿了针线后,众人就开始放河灯。四人一同把荷花灯放到湖里,默默祝祷。玉穗儿眯着眼睛,悄悄瞧那河灯随波逐流远去,站起来望了一会儿。平静的湖面上,几点河灯的烛火闪烁,在莲花和叶间,恰似星光从天而落,煞是好看。 洛灵睁开眼看见她站在那里,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许愿?”“我许过了。”“许了什么愿?”“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玉穗儿咯咯一笑。 洛灵道:“我恳求上苍,保佑我家人丁兴旺,我爹娘福寿安康。”玉穗儿点头,“我也是,求上天保佑皇阿玛龙体康健,一家人和睦。”“还有呢?”洛灵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没了啊。”玉穗儿略一迟疑。她回首看着洛灵,见她的神情,忽然有点明白,笑道:“你别调侃我,倒是先求上天保佑你。我八哥和四哥可别打起来,打起来你得遭殃。”素绮和紫绡在一旁听着,直发笑。 洛灵轻轻拍了素绮紫绡的背,笑道:“坏丫头,不许笑。”素绮道:“我们没笑,天生就是这样一张笑脸。”紫绡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呀叫了一声。众人看向她,她道:“咱们出来的匆忙,忘记灭了蜡烛。万一一阵大风吹过去,走水了怎么办?”洛灵忙道:“呦,这可得赶快回去。”她刚要走,玉穗儿拉了她一把,“让她俩去,咱们还在这里玩儿。你俩收拾好以后,就过来啊。”素绮和紫绡依言手牵手而去。 见她二人走了,玉穗儿又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童心大起。洛灵见她脱了鞋袜,把脚放到湖水里,道:“你也不怕水里有虫子咬你。”玉穗儿双脚在水面上荡着,笑道:“才不怕呢,这水里好凉快,就是偶尔会有鱼儿在腿边游来游去,可有趣了。你要不要试试啊?”洛灵摇摇头,“万一给人看见,可来不及穿鞋。”玉穗儿“哧”的一笑,“这湖边不会有人来的,我哥哥他们都在烟波致爽斋陪那些蒙古王公喝酒呢。就算有太监过来,见到咱们也不敢上前来呀。”洛灵这才放心,也脱了鞋把脚放到湖水里。 湖水沁凉,玉穗儿指着天边一道浅浅的白雾,道:“那是不是银河?”洛灵遥望过去,点头道:“是,两边的两颗星就是牛郎织女星。”玉穗儿哦了一声,道:“我小时候听嬷嬷讲过这个故事。宫里不让看杂书,你有没有有趣的故事,说给我听听。”洛灵想了想,笑道:“这些故事,我也是小时候听嬷嬷说的。对了,她还说过青蛇和白蛇的故事。”“蛇?怪吓人的。”玉穗儿秀眉一皱。 洛灵故意道:“可不,就是杭州西湖里一青一白两条蛇,修行千年,幻化成人形,遇到了人间的少年。”玉穗儿笑笑,“我知道了,一定是蛇变作绝代佳人,那人间的少年也必是风流俊朗的书生模样。哈哈哈,戏文里都这么唱。”她凝望夜空,想了想又问,“那少年叫什么?”“许仙。”“是做什么的?”“书生,药店里的学徒。”“敢情是个卖药的呀。”“是书生。”“你又说是药店里的学徒。”“那也是书生。”两人搂在一处,咯咯笑了一阵。 忽然,有人从后面扔了块石头,正砸在她俩眼前的湖面上,把她俩吓了一跳。玉穗儿回头,见身后的树丛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忙喊道:“谁躲在那里?滚出来!”只听树丛里传来笑声,有个声音道:“大胆,你皇阿玛来了,还不快起来见驾。” 玉穗儿听了这声音,大笑起来,“你们别装神弄鬼的啦,快出来吧。”说着,她忙拉了洛灵一起穿鞋。等胤禩和胤禵从树丛后走出来,她俩已经整齐的站在湖边。 “你们不去喝酒,跑到湖边来做什么?”玉穗儿偏着脑袋问。胤禩笑着没说话,看向洛灵。胤禵向玉穗儿道:“你们不好好在屋里剪纸、穿针线乞巧,跑到湖边来做什么?”玉穗儿笑笑,“做那些有什么意思,我们来放河灯。”胤禵转头向胤禩笑道:“哦,八哥,原来我们刚才看见那四盏烧糊了的河灯是她们放的。” “什么?烧糊了?八哥,你也看见了?”玉穗儿一听有点着急。她看向胤禩,却见胤禩正和洛灵说话,没趣的撇撇嘴。胤禩听到她的话,笑道:“是糊了,只剩黑乎乎的一个底座。”玉穗儿又看了洛灵一眼,见她眉眼间似有笑意,也就不再多说。 胤禩向洛灵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洛灵忸怩了一下,“不去。”胤禩笑笑,“你不走,他们如何说话。快走吧。”他伸手拉着她衣袖,不容分说将她拽走。洛灵看了玉穗儿一眼,见她正坐在湖边。想了想,还是跟着胤禩走了。 胤禩和洛灵走后,胤禵才坐下。“这一路都没怎么见着你,干嘛去了?”胤禵问。“我倒要问你呢,咱们到热河有些日子了,你也不见人影儿。”玉穗儿嗔了一句。胤禵笑了笑。玉穗儿瞥了他一眼,“你们在树丛里看了多久?”胤禵笑着打趣道:“没多久啊,格格叫我们滚出来,我们就滚出来了。”玉穗儿不信的哼了一声。 “啪——”胤禵忽然拍了自己一下。玉穗儿正要问,他道:“有蚊子。”玉穗儿哈哈一笑,道:“宫里不是有荷包吗,放了驱蚊草,你没戴?”胤禵摇摇头,“一股怪味儿,谁戴那个。”玉穗儿又是一笑,见他不停抓脸,看来是非常痒,忙按住他的手,道:“你别抓了,再抓就把脸抓破了,我给你吹吹吧。”说着,她在胤禵脸上轻轻吹了几下。 她吐气如兰,胤禵却觉得头皮发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忙道:“你别吹啦,我受不了。”“受不了?切,瞧你得瑟的。”玉穗儿站起来,撅着小嘴。她忽然有所领悟,低头看了他一眼,脸顿时红到耳根。 洛灵一路跟着胤禩走了半天,却总也不到他说的地方,不禁有些着急。望望四周,一片昏暗,心里又害怕,忙道:“八爷,到了没有?”胤禩道:“快到了,快到了。”“又是这话,您都说了几次快到了。”洛灵埋怨了一句。“你放心好了,我又不会把你卖了。”胤禩笑着说。 半盏茶工夫之后,胤禩带她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走过幽暗的花丛。洛灵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只见万千萤火虫在那花丛间飞舞,点点萤光,像一个个小灯笼,发出若紫若蓝的光,恍若夜空中的繁星,令人仿佛置身天际。 “我第一次跟皇阿玛到热河来,就发现这里了,从没告诉任何人。每年到这里,我都会一个人过来看看。这些萤火虫,虽然只能活一个月,可至少这一个月里,它们是快乐的。”“子非虫,焉知虫之乐?”洛灵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虫之乐?”胤禩也笑了,笑过之后,他却深深的叹息。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和这萤火虫一样,拼尽所有力气,也不过为了那一瞬间的光亮。”胤禩幽幽说了一句。洛灵听出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忙道:“我在家乡也看过萤火虫,只是没有这里这么多。真像漫天的星光,让人恨不得摘一颗带走。” 胤禩笑了笑,伸手晃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洛灵好奇的看着他的手,他摊开手掌,掌心中有一只萤火虫。那虫儿正吃力的要爬起来,黑暗中萤火一明一灭。胤禩手掌一翻,那虫儿飞了出去,一瞬间消失在众多萤火中。洛灵望着那飞舞的萤光,心里的轻愁一丝丝漾开。 ------------ 天阶夜色凉如水(下) 胤禩见她神色有异,关切地劝慰她:“今儿七夕,本是个易感伤的日子,别想太多。”“只是想起了家人。”洛灵向前走了几步,置身于荧火之中,荧火虫立刻纷纷四散,不远不近地在她周围飞舞着,清丽的容颜笼罩在光晕之中,异常的动人。胤禩仍站在原地,眼中缓缓升起了一抹温柔,唇边绽开了一丝笑容:“你放了河灯,许了什么愿?” 洛灵回头看着他满眼的温和,笑了笑:“说了就不灵验了,八爷难道不晓得?”“那还是不要说了。万一求的是姻缘,不灵验了,我还得赔你个如意郎君。”洛灵脸颊一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是位爷呢,说话这么……”胤禩看着她咬着唇,不好意思说下去的神情,笑出了声:“什么呀?你到是说出来呀。”“说就说,说话这么着三不着两的。”洛灵甩了下帕子,扭头就走。胤禩忙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还真恼了?不过是个玩笑。” 洛灵扭过头撅着嘴看他,不依不饶:“明知人家心里烦,还说这些。”胤禩想起太子的事,看着她的眼中含着歉意:“是我疏忽了,一时高兴得忘形了。”“你高兴什么?”胤禩被她问得一愣,摸了摸额头:“我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就是心情很不错。”洛灵看着他的眼睛,猛然想到那日被他拥在怀里的情景,心头一凛,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八爷真是忘形了,被人看到我还有命吗?” “怕什么?”胤禩双目一凛,神色却十分轻松:“我直接去求皇阿玛指婚,谁又敢怎么样?”洛灵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看着胤禩:“八爷,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胤禩也不生气,看着她笑了笑:“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洛灵一愣,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看着眼前朦胧如梦境的美景,心里不禁想起了胤禛:“八爷,格格想是已经回去了,奴婢告退了。” “想着四哥呢?”胤禩边说边领先走在前面,掠开了遮住花径的树枝,等着她一起走。洛灵跟在他身侧并没有搭他的话,胤禩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这边儿夜里凉,回去提醒玉穗儿睡前别喝凉茶。那丫头什么都随着性子来,从不计较细节。”“嗯。”洛灵只应了一声,还是没有多说一个字。 胤禩歪头看了看她:“咱们不日就要启程去塞北,一路上辗转颠簸,营宿都不会很舒服,你自己留心些,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嗯。”洛灵依然应了一声,胤禩顿住脚步,拉住她微皱着眉道:“一句话就把你吓着了?想着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才跟你说的。这下可好,把你闷住了。”洛灵抬头看他,笑了笑:“那八爷以后就别说,省得把我闷住。” “唉,真是没办法。”胤禩看着她半晌,仰头长出了口气:“走吧,我送你回去。”洛灵福了福,继续跟在她身侧,偷眼看他,见他毫无不悦之色,脚步比刚才轻快多了。 此时,胤禵和玉穗儿正泛舟湖上。烟水蒙蒙的湖面上,船在莲叶间穿行,风中传来阵阵荷花的脉脉清香,令人沉醉。玉穗儿坐在船边,从莲叶间摘了一只莲蓬。胤禵放下手中的桨,腾出一只手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扔给她。她接过去劈开嫩绿的莲房,剥出十几颗青色的莲子,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将雪白的莲子塞到胤禵口中。 “你尝尝,好吃不好吃。”她笑嘻嘻道。胤禵嚼了一口,道:“你这坏丫头,若是我尝了不好吃,你便可以不吃,是不是?”玉穗儿抿嘴一笑,拿了一颗莲子放到自己口中,嚼了两口,觉得清香甜涩,显然是还没到时候。“这莲子,必得到了中秋才会好吃。”玉穗儿随手将那剩下的莲蓬扔到水里。 月光下,湖面清幽,荷香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玉穗儿仰脸望着天空,感慨道:“难怪古时那范蠡大夫也不做了,要泛舟五湖。李义山的诗里写‘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真真是好诗。就这么过一生,比做那越国大夫勾心斗角的可强多了。”她低头看着湖面中不时有鱼扑打着水面,激起水花,伸手要去捞。胤禵道:“你当心啊,别掉下去。”玉穗儿笑着不理会,采了一朵荷花拿在手中玩儿。 如水的月光下,胤禵瞧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手臂被荷花映衬的皓腕如玉,笑道:“你拿着这花儿,就跟那画上的何仙姑一样。”“你像那……”玉穗儿听他打趣自己,想着要辩驳一句,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生生的咽了下去。“像什么?”“不知道,八仙里没撑船的,拐子倒有一个。”玉穗儿笑起来,美丽的容颜在月光下分外夺目。她站起来临风而立,衣袂飘飘,仿佛一朵清丽的莲花在翠叶间亭亭玉立。胤禵看着她,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一般浑然物外,竟无法将视线移开。 两人将船划到一处水榭边停下休息。玉穗儿道:“不知道灵儿和八哥去了哪里?”胤禵道:“总不会出这个园子,随他们呗。”玉穗儿坐到胤禵身边,道:“八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灵儿中意的是四哥。”“他当然知道,可这有什么关系,灵儿又没嫁给四哥。”胤禵不屑的哼了一声。“没嫁就可以抢?”玉穗儿偏着脑袋辩驳。胤禵笑了一笑,“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这种事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清风拂过,玉穗儿的发丝扫到胤禵的鼻子,他打了个喷嚏。“嘿,有人惦记你了。”玉穗儿揶揄他。胤禵故意道:“谁啊?”玉穗儿抿嘴一笑,“侍郎罗察的女儿,姓什么完颜的。”胤禵不屑的笑着哼了一声,“我又不认识她,她惦记我干嘛。”玉穗儿也哼了一声,“她是你老丈人的千金,不惦记你惦记谁。”胤禵笑道:“她爱惦记谁就惦记谁好了,谁想当我老丈人就当我老丈人好了。我才不在乎他们是谁。”玉穗儿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要是真不在乎,就不会这么说。” 他俩正说笑,忽然听到头上的亭中传来胤祥的声音。“玉儿——玉儿——你来,我有话跟你说。”玉穗儿向胤禵吐吐舌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唉,十三哥,你也在啊?我这就上来。”玉穗儿站起来要下船,船身晃了两下,胤禵忙扶了她一把。 玉穗儿款步走到亭中,向胤祥拜了一拜。“走吧!”胤祥上前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走。玉穗儿不得不跟着他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胤禵站在船边,向他嫣然一笑。胤禵望着她和胤祥远去,心里有种莫名的担忧。 胤祥送玉穗儿回她的住处。玉穗儿有些诧异,但见他一言不发,却也只得低头默默走路。胤祥吩咐素绮等人都下去,众人很少见他这般严肃,都有些害怕。 玉穗儿纳闷,问:“十三哥,你怎么了?”胤祥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你不在房里待着,跑出去做什么?”玉穗儿知道他的意思,忙道:“我跟灵儿和素绮她们去放河灯。”胤祥道:“她们人呢,人家不是都回来了?”“我不过晚回来一会儿。”玉穗儿委屈的嘀咕了一句。 胤祥沉着声儿,道:“你俩倒不怕给人看见,想过后果没有?十四弟和我一样,是你哥哥。别人会怎么看你,你是快要出嫁的人了。”玉穗儿听他的语气满是责备,心里委屈又伤心,大哭起来,“我做什么丢人的事儿了?别人怎么说关我什么事。”胤祥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不忍,忙上前递了帕子给她,玉穗儿也不接,别过脸去仍是哭泣。 玉穗儿哭道:“你大婚了,娶了福晋,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再也不跟我们玩儿了。我跟别人一处玩儿,你又这样数落我,好坏都是你占着理儿。”胤祥这才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她仍是不理。胤祥只得揽着她肩,道:“我是你亲哥,说轻说重,都是为你好。玉儿,你要是这一步走错了,将来只怕要痛苦一辈子。我怎么能忍心看你作茧自缚。” 玉穗儿抹着眼泪,泣道:“我不管,我宁愿飞蛾扑火,也不要麻木不仁,像个木头人一样,被摆到哪里就是哪里。”胤祥无奈的摇摇头。玉穗儿这才转过脸来看他,抹干了眼泪,道:“十三哥,你别劝我。打小我就是这性子,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就算是皇阿玛,他也拿我没辙。”胤祥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叹息道:“将来你别哭。”“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怎么着?”玉穗儿倔强道。胤祥哭笑不得,只得随她去。 胤祥走后,洛灵进屋来,见玉穗儿眼睛红红的,忙关切的问:“十三爷说什么了?”玉穗儿咬咬嘴唇,道:“十三哥说我这么晚和十四哥跑出去玩儿,给别人看到不好。灵儿,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洛灵淡淡一笑,道:“这个嘛……我可说不好。又不是天天出去玩儿,一年到头也不过这一回两回。”玉穗儿展颜一笑,搂住她脖子,笑道:“还是你最好,什么事儿都向着我。”洛灵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却想,连十三爷也劝不了你,我又怎么好出言相劝呢,你和他,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劝得开了。 玉穗儿打了呵欠,正要去睡,听到有人拍窗户的声音,心里一惊,忙跑到窗边问了一句。“是我。”胤禵在窗外说了一句。玉穗儿推开窗户,见他站在窗根下,奇道:“你不进来,鬼鬼祟祟站在这窗下做什么?”胤禵仰脸望着她道:“你跟着十三哥去,我有点儿担心,过来看看,你没事吧?”玉穗儿摇摇头,“我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胤禵看着她的眼睛,“没事儿你怎么哭了?”很显然,他没有听到胤祥和玉穗儿的对话。 玉穗儿微一沉吟,才道:“我没哭,是被那烛台的烟熏的。”胤禵知道她有事隐瞒,既然她不愿说,也就不多问。玉穗儿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红了一块,还有点肿,问:“你这脸怎么了?又被蚊子叮了?”胤禵笑道:“这回可不是蚊子,是个毒虫。我刚到这窗下来,虫子就跑来咬我,想是你们养来看家护院的。” 玉穗儿咯咯一笑,“听人壁角,就是这待遇。”她伸手轻抚了下他脸颊,关切的问:“还疼吗?”胤禵道:“不疼,就是有点痒,麻酥酥的。这会儿倒有点疼了。嘶——”他抚着半边脸。玉穗儿见状忙道:“这虫子有毒,快点擦药去吧,不然明儿早起,肿起来一块,被皇阿玛看到,要说你有碍观瞻。”“擦药不管用,你再替我吹吹……”胤禵慧黠一笑。“去你的!快滚……不然我喊人打你。”玉穗儿柳眉一竖,左右瞧瞧,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过一个不知什么小瓶子就往胤禵身上砸去。胤禵哎呦了一声,跑远了。玉穗儿哈哈一笑。 ------------ 不是人间富贵花(上) 康熙一行人在热河避暑山庄住了月余,便起程一路往北,越过大漠去往塞外行围打猎。玉穗儿知道康熙心情不好,一路上陪伴他左右。这一日下了一天的雨,队伍行进的非常慢,傍晚才到永安拜昂阿驻地。康熙刚安顿好,十八阿哥的一个看妈匆匆来回报,十八阿哥受了风寒,原本以为喝了药会没事,谁知越发烧的厉害了。康熙闻言,怒斥道:“怎么这时才来回报?赶快把他抱来我瞧瞧!”玉穗儿忙道:“我去看看。” 看妈把十八阿哥抱过来放到炕上,康熙看了看,探了探他额头,“烧得不轻,找太医了吗?”玉穗儿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开了方子,养娘正在煎药呢。”康熙点点头,“喝了药能发汗就好了。不打紧,这两天忽冷忽热,小孩子家一时适应不了也是有的。今儿就让他睡朕这里。”“我看看药去。”玉穗儿转身出去。 一连两天过去,十八阿哥的病情忽好忽坏,康熙忧心不已。总算等到他烧退了,才松了口气。康熙怕十八阿哥经不起沿途颠簸,加重病情,便吩咐他的看妈和养娘留在永安拜昂阿驻地,不随队伍前行。不料康熙一行人没走多久,照看十八阿哥的随从匆匆赶来回报,说十八阿哥病情加重,似乎有生命危险。康熙听到这个消息后心急如焚,立刻命队伍掉头,返回永安拜昂阿驻地。 驻地的十八阿哥大帐内,康熙走近十八阿哥的病榻前一看,情况很不乐观。胤衸两腮肿胀,高烧不退,看妈在一旁抹泪道:“十八爷这两日饭都吃不下。”玉穗儿瞥了那看妈一眼,示意她不要哭哭啼啼,以免令康熙不快。那看妈赶紧收了泪,肃立一旁。康熙有点心烦意乱,向玉穗儿道:“想不到老十八一下子竟病的这么重,这次真不该带他出来。快去叫你二哥过来。”玉穗儿依言去找太子胤礽。 不一会儿,她一个人回来,胤礽并没有跟着。康熙道:“胤礽呢?”玉穗儿面有难色,支支吾吾道:“太子他——”“他怎么了,是不是又喝醉了?这个混账东西!”康熙火冒三丈,正欲出去斥骂胤礽,玉穗儿忙劝解道:“皇阿玛息怒,眼前商量十八弟的病要紧。我把八哥找来了。八哥——”她打起帐帘,八贝勒胤禩走了进来。 康熙想了想只得作罢,向胤禩道:“你来得正好,老十八病的厉害。你赶快替朕拟一道手谕,让胤禛他们赶快派御医过来诊治。越快越好!”胤禩看了眼十八阿哥,向康熙躬身行礼道:“皇阿玛请宽心,儿臣这就去办。同时吩咐太医院送药材过来。”康熙点点头,便挥手示意他下去。 胤禩出了帐外,正跟端茶进帐的洛灵迎面碰上。洛灵一见是他,不禁面上一红:“八爷吉祥。”胤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照顾十八弟,你自己也要当心身子。”“谢八爷体恤。”洛灵忙侧身让开了路。胤禩打量了下左右,转身离开了。 胤禩回到自己的大帐内,与他相得的几位阿哥都在等消息。九阿哥看着胤禩脸色,道:“怎么样?皇阿玛说什么没有?”胤禩走到帐中坐下,见其他人围坐过来,才道:“十八弟病情果然非常凶险,皇阿玛心急如焚,叫我即刻便通知京里的三哥四哥派御医过来。”十阿哥道:“十八弟是皇阿玛的老来子,平时就宠的不得了,这一病倒了,还不跟天塌了一半似的。”胤禩瞪了他一眼,十阿哥讷讷道:“我说错了吗,老十八本来就得宠。他额娘又是那个最得宠的密嫔。”九阿哥打断他道:“得,你别扯这些闲话行不行。八哥,依你看,这事咱们该怎么做?”胤禩尚在思索,一直没说话的十四阿哥胤禵忽然在一旁问:“八哥,皇阿玛为什么叫玉儿来找你商议,而不是太子?”胤禩看了一眼倚在软榻上的胤禵,微笑道:“未必是皇阿玛叫她来找我,而是她去找太子,太子却喝醉了。”几个阿哥哗的笑出声来。 胤禩很快拟好手谕,呈给康熙看过,康熙亲自在手谕的封皮上写道:著降此谕火速乘驿交付三贝勒、四贝勒,不得延误分秒!同时下令让沿途的驿站准备好快马,日夜兼程,以确保御医从速赶来。 连续两日,玉穗儿一直在十八阿哥帐内看护,洛灵带着紫绡进来,见她倦的直打盹,让她去睡会儿。玉穗儿看了看十八阿哥,见他睡着了,稍微宽心,向洛灵道:“让紫绡看着他。你跟我去皇阿玛那里看看。” 俩人刚走到康熙帐殿外,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二人对视了一眼,忙止了步没敢进去。帐殿里,太子胤礽为首的诸贝勒、阿哥都在。康熙怒斥胤礽,“朕为了胤衸的病焦急万分,彻夜不能眠。你不来看望也就罢了,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哪有一点兄弟之情!朕以往对你诸般包容,想不到竟包容出你这么个不仁不孝的东西。”胤礽梗了梗脖子,强辩道:“十八弟病了自有御医和养娘医治照顾,儿臣又帮不上忙。”“混账!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康熙勃然大怒。 玉穗儿在帐殿外听得心惊胆战,她往后退了几步,不愿再听到他们争执。洛灵见她神色惊慌,忙扶着她退到一旁找了个适处让她坐下。不一会,胤礽黑着脸出来,其他阿哥也陆续走了出来。胤祥看到玉穗儿她们,向她努努嘴,示意她进去安慰康熙。玉穗儿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帐。洛灵想了想,没有跟进去,眼光掠处,胤禩走了过来,洛灵忙行了礼。 “这里风大,回帐去吧。”胤禩关切的说了一句。洛灵淡淡一笑:“奴婢等了格格一起回去。”胤禩凝望着她,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张对折的信笺,塞在她手里:“回去看。”洛灵一愣,抬头看他,胤禩已转身离开了。 胤禩等人回到帐中,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十阿哥道:“老爷子这回真怒了。”胤禵嘴角一挑,冷笑道:“这倒是咱们的机会。”胤禩心内最有成算,他细心的听着帐外的动静,“你们听,外面那是谁的声音?”众人一愣,这才安静下来,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太子胤礽打骂侍卫和随从的声音。胤禩向胤禵看了一眼,胤禵会意,向帐外走去。 胤禵走出帐外,看到大阿哥直郡王胤褆也站在自己帐外观望胤礽鞭打侍卫。胤禵走过去,叫了声大哥。胤褆道:“太子又拿下人出气了。他这毛病怎么总不改?”胤禵冷哼一声,“谁叫他是太子呢。”胤褆皱眉,“给皇阿玛知道,岂不是火上浇油。这当口上也不收敛点儿。”胤禵瞧了胤褆一眼,见他神色间对胤礽满是不屑,“脾气上来了收不住吧。”胤褆道:“哼,我看他就是平日骄横惯了。今儿又挨了皇阿玛的骂,心里不忿。”胤禵故意道:“是啊,皇阿玛刚才气得不轻,这会儿要是知道了太子鞭打侍卫,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呢。”胤褆对着太子的背影摇摇头。 玉穗儿等众人都退散之后,才走到康熙帐殿中。康熙看见她,忙问:“胤衸怎么样了?”玉穗儿道:“刚喝了药,睡下了。仍是好一阵歹一阵。”“随朕去看看。”康熙愁眉深锁的走出帐殿。 “谁在那儿喧哗?”他也听到被胤礽鞭打的侍卫惨叫声。玉穗儿寻声望去,见是胤礽,心里一沉,忙扶着康熙的胳膊,劝道:“许是侍卫犯了错,太子正责罚呢。阿玛,先去看十八弟吧。”康熙知道她在宽慰自己,又着实担心十八阿哥,只得隐忍不发。 洛灵正替十八阿哥擦拭额角的汗珠,见康熙进来忙行礼。康熙温和说了句,“平身吧。”他俯身去看幼子的病情,见他表情仍十分痛苦,心疼不已。不一会儿,十八阿哥醒过来,哑着嗓子叫了声,“皇阿玛。”康熙心里一痛,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搂在怀里,喃喃的问:“告诉皇阿玛,今天觉得怎么样?”“痛!”胤衸苦着小脸说。“哪儿痛?”“哪儿都痛,浑身跟火烧似的。”康熙摸了摸他的小脸,怜惜道:“再忍忍,京里的御医很快就来了。”他看向洛灵,吩咐道:“你去把老八叫来,问问他御医们行至何处了,怎么都两天了还没到?”洛灵领命而去。 她走到胤禩等人的大帐外,正好遇到胤禵也要进帐。胤禵迟疑的看了她一眼,“你?你不是跟玉儿一起照看十八弟吗?”洛灵知道他以为玉穗儿有什么事,忙道:“皇上差我来请八爷过去说话。”胤禵点点头,掀起帐帘让她进去。帐内众人看见她,均有点意外。胤禩眼前一亮,站起来。洛灵向众位阿哥福了福,才向胤禩道:“八爷,皇上请你过去说话。” 胤禩不敢耽搁,忙随着洛灵出了行帐。“说了什么事没有?”胤禩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问。洛灵紧跟在他身侧,满眼的忧虑:“皇上问八爷,京里的御医怎么还没到。十八爷的病不能再耽搁了。”胤禩脚下微顿,沉吟了片刻,忙快步向康熙的御帐走去。 九阿哥胤禟等人一直在帐内等胤禩,左等又等不见胤禩回来,众人开始有点心焦。十阿哥不时掀起帐帘向外张望,九阿哥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晃来晃去的,我眼睛都花了。”十阿哥这才坐下,“也怪了,今儿我左眼皮不停地跳,不知道是什么征兆,八哥去了大半天还没回来,我这不是替他担心嘛。”胤禵冷冷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十哥,你担心也没用。一切等八哥回来自有分晓。”他的话音刚落,胤禩就回来了。 胤禩告诉众人,御医已经到了,给十八阿哥把过脉以后,开了方子正在煎药。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御医从京里带了金鸡纳霜来,看样子十八弟的病无大碍了。”胤禩语调和缓的说。胤禟和胤禵对视一眼,胤禵道:“我们也过去瞧瞧十八弟。”胤禩点点头。 胤禟等人到十八阿哥的大帐时,众人都在。胤禵留心看了一下,见太子胤礽并不在场。十八阿哥的看妈正在喂他喝米汤。康熙见爱子胤衸病情好转,心中大慰,激动的向胤祥道:“快,赶快给京里写信,告诉胤禛他们,胤衸的病已有好转,想是没有大碍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唉,朕一把年纪,遇到今天的事,也好像获得新生一样,没有比这更让朕神清气爽的事了。”胤祥嗯了一声,道:“儿臣这就写信给三哥四哥。”众人见十八阿哥病情好转,坐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康熙松了口气,接过洛灵手中的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看得洛灵不禁一愣。“痛快。”康熙哈哈笑了几声,洛灵浅笑着递过帕子,伺候康熙净了手,轻声道:“皇上,您一夜没合眼了,睡会儿吧。”“玉儿呢?”康熙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斜歪在软垫上。洛灵忙转到他身后,抬手轻轻替他揉着头:“奴婢刚劝格格去歇一会儿,这两日,眼睛都熬红了。” 康熙微闭着双目,低低叹了口气。洛灵取了锦被盖在他身上:“皇上,您的喜怒牵着格格的心,只有您宽心了,格格才能放心。”康熙唇角牵动,挂着一丝浅笑,渐渐睡沉了。 众人出帐后,见天已大亮,九阿哥、十阿哥说要骑马出去溜溜,胤禵独自往胤禩的大帐走去。 大帐中只有他两人,胤禩命侍卫在帐外把守。胤禵道:“刚才在大帐里,大家都去看望十八弟,太子没去。”胤禩哼了一声,心想太子刚被康熙责罚,以他的性格能去才怪。“太子心里有根刺。”胤禩在帐中负手而立。“你是说,十八弟?”胤禵知道胤禩话里大有深意,这么猜度着。胤禩回首,似在思索,沉吟片刻道:“十四弟,你有什么看法?”胤禵见胤禩问起,心里一笑,“八哥成竹在胸,又何必问我。依我看,当然是顺水推舟。”“依你之见,目前这种情境下,这事儿该找谁去接茬?”胤禩赞许的看着他,又问了一句。胤禵笑了笑,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叠了起来。胤禩也走过去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和胤禵交换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有笑意。 ------------ 不是人间富贵花(下) 傍晚时分,胤禩牵着他的黄马在离营地不远的山坡上信步而行,草原被染成金色,就象是一块纯金的地毯,他凝望着山坡下营帐,渐渐地看到了一个身影向他而来,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纵身上马,迎了上去。 “上来。”胤禩勒住马缰,将手伸向她。洛灵没有把手伸过去,绕过他的马继续向坡上走。胤禩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下,带马跟了上去,追到她身后翻身下了马,与她并肩而行:“总能并肩同行吧。” 洛灵看了他一眼,脚下却丝毫没有停顿,胤禩随手甩掉了缰绳,拉住她的手快步跑上了山坡。洛灵喘着粗气抽回了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奴婢此来是有话要跟八爷说说清楚。” 胤禩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转身看向即将落山的太阳,神情愉悦:“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你来了就好。”“奴婢本不该来的。”洛灵看着他一脸的轻松,微微皱了下眉,也转头看着山顶上的那一抹金黄。“可你还是来了。” 洛灵暗骂自己不争气:“总是这么不忍心,却平添了多少麻烦,四爷和太子已经够烦恼的了,现在又多了位八爷,不行不行,走为上策吧。”转头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转身就走。胤禩头都没回,一把拽住了她,洛灵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干脆转身瞪着他:“到底要怎么样?” 胤禩低垂着目光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别走,我不想一个人。”“你!”洛灵气歇地仰头出了口气:“为什么你总说出这样让我心软的话,八爷身为皇子,处处芳草可见,为什么要如此为难我?” 胤禩转过身,看着她一脸娇嗔,怒目相向,脸色渐渐严肃了起来,冷声道:“身为皇子又怎样?在别人眼里,我永远是辛者库贱婢的儿子。我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惠妃娘娘身边,一年里难见亲娘一面,还要忍受着别人的冷言冷语和百般嘲笑。在这种环境里,皇子,又算得了什么?” 平日里总是温文平和的八贝勒,此时却满眼的自嘲和痛楚,洛灵被他的话语和神情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胤禩松开了拉住她的手,走开数步,背对着她长出了口气:“想走就走吧,我不会再拦你。” 草原的风卷起他的衣角,肆意飞扬,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淡淡地撒在胤禩的身上,清冷一片。望着他孤寂却傲然而立的背影,洛灵心里似被什么抽动了一下,好疼。时间慢慢滑过,她凝视着他的背影,终于慢慢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后,抬起手拽了下他的衣袖。 胤禩浑身一凛,却没有回头,半晌,才淡淡地道:“你不是要走吗?”洛灵愣了一下,瘪了下嘴,转身就走,胤禩迅速回身将她抱进怀里:“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反悔。” 洛灵惊呼了一声,忙用手推他:“八爷,陪您说说话可以,但不许再这样。”胤禩看着她急得高声叫嚷,一下乐出了声,把她圈在臂弯里笑道:“那你保证不再拔脚就跑。” “我保证!”洛灵用手推着他的胸口,用力点了点头。胤禩看着她极为认真的样子,笑得很开心,边笑边低头看向她的手。洛灵顺着他的眼光也看了过去,不禁脸上一热,连忙缩回了手,一矮身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来。 胤禩笑着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慢慢向山坡下走。“八爷,你放开我,我说了不跑肯定不会跑。”洛灵边走边嚷着。胤禩却自顾地迈步向前:“还是提防些吧。”洛灵甩了两甩,没起作用,也只得作罢,看着他浅笑的侧面道:“你刚刚生气是装的。” “也许,也未必。”“难道是真生气?”“未必,却或许。”“哼!”洛灵撅着嘴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胤禩侧目看了她一眼,道:“象这样毫无顾忌的说话,怒也好,笑也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从小我就知道我跟其他的兄弟不一样,他们都可以指望身份高贵的额娘,而我的额娘却要指望着我。所以,我就暗下了决心,不管是读书还是骑射,都要强过所有人。包括娶亲,我的福晋也要是身份最高贵的格格。” 洛灵想起八福晋骂人的样子,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跟她日夜相对的。洛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巧与他转过的目光相对:“你做这么多,难道只是为了良妃主子吗?”胤禩微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也许我根本没有目标,只是要强过别人这么简单,所以不论办什么事,我都会认真去做,把差事办得圆满。而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在被封为贝勒的阿哥中,我是最年轻的,可见阿皇玛还是注意到我的。” 洛灵轻笑了一下,道:“是啊,认认真真,上次还不是被皇上爷骂了。”他闻言脚步一顿,洛灵只觉手上被攥得一疼,禁不住“唉呀”一声,胤禩站定身形,回头望着她:“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洛灵愣了一下,立刻道:“不知道,不想知道。” 胤禩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你从不会装腔作势,你会以本性待人,透明得象水晶一样。”“那干嘛还弄疼我?”“因为上次挨皇阿玛训斥是因为四哥的参折。”洛灵吐了下舌头,忙咬住嘴唇不再出声。 胤禩看她顽皮的模样,摇了摇头拉着她继续走:“本以为你爱说真话是个优点,看来有时候真话说多了也烦人。”洛灵心里不服,撅着嘴看天:“什么本性啊,透明的,你还不如直说是二百五,缺心眼儿呢。”胤禩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额头道:“好话都被你如此编排,好了好了,当我没说。”洛灵瞥了他一眼,偷笑着把头转向一边。 接近营地时,胤禩停了一下来:“先回吧,看好玉儿,你也别太累着。我还要去找十四弟商量事情。”“嗯。”洛灵点了点头,又向他努了努嘴。胤禩会意,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去吧。”洛灵忙施了一礼,转身轻快地跑进了营地。胤禩看着她的背影,唇边挂着一丝轻笑:“四哥,对不住了。” 当晚,胤禩和胤禵一道去康熙的舅舅佟国维的大帐。佟国维不仅是康熙的亲舅舅,还是康熙第三任皇后佟佳氏的父亲,在朝中不仅位高权重,还颇具威望。在众多皇子里,佟国维最欣赏胤禩的礼贤下士、谦虚宽厚,经常在康熙面前替他说好话,更何况佟国维的哥哥佟国纲的儿子法海还是胤禵的师傅。因此佟国维见这哥俩来了,心知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胤禵把皇太子胤礽近日种种不肖之事添油加醋的告诉佟国维,果然佟国维大为不满。“胤礽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我早就说过他迟早失尽民心。”看佟国维眉头紧锁的样子,胤禩道:“多亏御医来得及时,十八弟的病情才有好转。眼下皇阿玛最忧心的就是十八弟的病,太子不闻不问未免让人寒心。”胤禵也附和道:“是啊,舅公,太子被皇阿玛骂了几句,回去就把侍卫一顿痛打,也不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面。”“唉,这小子是被你们的皇阿玛从小给惯坏了,谁让他是仁孝皇后生的呢,太皇太后当年也疼的不得了。”佟国维捋须一叹。 他闭目思索片刻,半天才睁开眼向胤禩笑笑,很有深意的说:“你俩藏了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没老糊涂。时机未到啊!”胤禩和胤禵对视一眼,心里均想,果然佟国维有这个意思,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胤禩近前一步,恭敬的问佟国维,“舅公,您的意思是?”“当年你们的皇阿玛除鳌拜时,四大辅臣之一的苏克萨哈临死前,曾跟他说过《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他后来跟我提到这件事,说苏克萨哈为人虽然奸诈,倒也不失为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佟国维苍老的面容上忽然闪现出一丝慧黠的微笑。胤禩和胤禵早已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从佟国维的大帐出来,两人没有即刻回自己的大帐,在驻地中信步走着。兵丁的大帐里不时传来一阵阵赌博的吆喝声,胤禩听到之后不禁皱眉,随口吩咐一个站岗的兵卒:“让他们小声点儿,皇上心里正烦着呢。”他看了胤禵一眼,见胤禵正沉思,便道:“十四弟,骑马出去遛遛如何?”胤禵知道他定有要事相商,点了点头。 两人骑马行至一处山崖,不能再前行,胤禵望着天边月朗星稀,远处巍峨的群山连绵起伏,暮色中那片未知的世界好似吞噬一切的妖怪,再低头看苍茫大地上只有驻地的点点灯火,一种登高傲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挥着马鞭直指前方,向胤禩道:“八哥,不能再犹豫了。我可听说大哥和鄂伦岱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胤禩微一颔首,浅笑道:“佟国维的话你当真听明白了?”胤禵点点头,有些不服气,“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意思是,仿效郑伯,待对方怙恶不悛、恶贯满盈时,才大兴问罪之师,如此事半功倍。”“大哥喜欢出风头,咱们便让他出好了。”胤禩插了一句,胤禵疑惑的看了一眼,心中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胤禩淡定的望着远方,低语道:“在这种时候,锋芒太露,只会成为众人的靶子。皇阿玛对太子感情尚深,除非——”“除非有突发事件,让皇阿玛大为震怒。”胤禵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有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八哥看好不好?”他在胤禩耳边低语几句。胤禩脸色一变,惊讶的看着胤禵。胤禵笑笑,“八哥是仁善之人,听不得这些血光之事,这事儿,交给我办好了。”他策马回头,往驻地而去。胤禩忙追过去,低声劝道:“这一计太过凶险,必须谋定而后动。十四弟,稍安勿躁。”胤禵嗯了一声,回望他,“八哥说的是,这事务必要细细商量了,不能草率而行。明儿我请九哥、十哥过来,咱们再商量。” 回到驻地,夜已深,众人皆已睡去,四处悄然无声,只有巡逻的侍卫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胤禵向十八阿哥的大帐看了一眼,“我去看看十八弟。”胤禩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便往自己大帐去了。 十八阿哥的看妈和养娘正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靠近,忙站起来迎接。胤禵悄悄进帐,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你们去睡吧,这样边看着边打盹儿,也没什么用处。”看妈和养娘听到这话,领命退了下去。 胤禵走到十八阿哥床边,看到玉穗儿半靠在毡垫上,似乎已经睡着了。“玉儿——玉儿——”他轻轻叫了她两声,见她依然未醒,显然是多日来连天连夜的看护十八阿哥,休息太少困得深了,熬不住睡熟了。十八阿哥睡的正实,不时像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胤禵替十八阿哥压了压被子,看着他红红的小脸,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之色,心想:十八弟,皇阿玛待你不薄,只可惜你的福份儿太薄,竟生了这么场大病。 他暗叹一声,目光由十八阿哥转向玉穗儿,看到她沉睡的倦容,眼神才温柔起来,不复刚才的冷峻。帐中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一阵风过,蜡烛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青烟一缕。皎洁的月色透过帐篷的缝隙照下来,玉穗儿未施脂粉的脸上发出柔和的清辉,皮肤白的透明,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梳的整齐,掉下来一缕挂在腮边。胤禵轻轻地替她拂去乱发,怜爱的看着她。只见她的嘴角忽然动了一下,像有一丝浅笑挂在唇边。“不知道又梦见什么了。”胤禵心道。他俯身在玉穗儿柔嫩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把她抱到床上,让她睡在十八阿哥旁边,替她盖好毯子之后才转身而去。 ------------ 渔阳鼙鼓卷烟尘(上) 次日,太子胤礽正在帐中借酒浇愁,侍卫来报说佟国维求见。胤礽迟疑片刻,着人请他进来。两人互相行了礼,胤礽一屁股坐在上座上,佟国维心中有一丝不悦,但脸上仍挂着笑容。“舅爷,共饮一杯如何,这是最好的杏花村汾酒。”胤礽举着杯盏笑道。佟国维忙推辞了,称自己年岁已高,早已不饮酒。 瞅了太子一眼,见他似有愁容,佟国维劝道:“太子啊,酒入愁肠愁更愁,你皇阿玛是宽厚之人,你何苦跟他僵持着。”胤礽叹息一声,喝了一口酒,拿袖子抹抹嘴角,“舅爷,我何尝不想当个好太子,可那些人不让,多少只眼睛盯着我,让我日夜不得安定,这滋味简直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说着又喝了一口。 佟国维见他只顾低头灌酒,摇了摇头,半天才道:“十八阿哥病重,你也不去问候一下。到底是你弟弟,皇上又疼他。”胤礽“砰”的拍了下桌子,忿忿道:“一提这个我就火,不就是个小孩子有头疼脑热吗!京里的御医一来,病转眼就好了一半。前些天兴师动众的,搞的到处鸡飞狗跳。” 佟国维冷冷一笑,颇有深意的向胤礽道:“众人都是看着皇上呢,皇上的眼光落在哪儿,哪儿就亮了。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把自己孤立了。尤其你是太子。”胤礽体会着他的话,思绪很纷乱。他走出大帐,看十八阿哥帐前御医、嬷嬷来往不绝,冷冷哼了一声。 此时,胤禩等人也早已聚在一处,胤禵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后,十阿哥胤誐连连称好。九阿哥胤禟踱着步,思索道:“杀手容易找,我府里就养着死士。但皇阿玛未必会相信是太子干的。” 胤禵瞟了胤誐一眼,道:“所以这事得要十哥帮个忙。”“我?”胤誐不解的站了起来。胤禵笑道:“理藩院尚书阿灵阿是十哥的亲舅舅,皇阿玛一向信任他,咱们不妨请他出面把一些话传到皇阿玛耳朵里。”“什么话?”胤誐仍不解。胤禟此时心中已经有数,“太子对皇阿玛宠爱十八弟一直耿耿于怀,心有不忿。”胤誐这才一拍脑袋,“嘿,瞧我这脑子笨的。我这就跟舅舅说去。”他刚要站起来往外走,胤禩忙开口拦了他。 一直没说话的胤禩,此时才缓缓道:“不能让阿灵阿去。”“怎么?八哥有什么顾虑?”胤禵和其余两人都望着胤禩。胤禩道:“阿灵阿是十弟的舅舅,他去说,难免让皇阿玛疑心。”众人点点头。胤禩沉吟片刻,才又道:“让揆叙去。”“这最好,揆叙是明珠的儿子,和大哥一向走得近。如此一来,嘿嘿……”胤禟向众人眨眼。 胤禩看向胤禟,道:“九弟和明珠府的管事安三一向交情不错,这穿针引线的事,少不得要有劳你了。”胤禟自嘲地笑笑,“我那点儿贩私盐的勾当,果然逃不过八哥的法眼。”胤禩笑而不语。胤禵钦佩的看了胤禩一眼,低声问:“八哥想清楚了,真要杀?”他做了个刀劈的手势。“杀!”胤禩抬头望了他一眼,一向温文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少见的阴寒之气,令胤禵心头一震。 康熙的手谕还没有传到胤禛和胤祉手上,十八阿哥的病情又起了反复,这回比前些日子更重,十八阿哥时常陷入昏迷状态无法进食,连喝药都非常困难。到了黄昏,又发起热症来。康熙忙差洛灵去找御医。洛灵去后,竟是好久不回。康熙和玉穗儿正纳闷,忽听帐殿外乱糟糟一阵人声。不一会有侍卫来报,御医被人杀害。玉穗儿忙扶了康熙出去看个究竟。 众人闻声都围到御医的大帐里,只见御医躺在大帐里,地上一大滩血。玉穗儿见洛灵跌坐在角落里,忙过去扶她,“灵儿,你受伤了?”洛灵捂着胳膊上的刀伤,忍痛道:“我和杀手撞了正脸儿。”玉穗儿低头看她伤势,只见血不断涌出来,伤势不轻,忙叫人来。众人这才注意到洛灵,胤禩忙奔过去,查看洛灵伤势。“八哥,你先扶她过去躺着,我得看看皇阿玛去。”玉穗儿无奈,心里惦记康熙,只得把洛灵交给胤禩。 玉穗儿走出帐外,直郡王胤褆和其他几位阿哥正站在外面说话。“大哥,皇阿玛呢?”胤褆转头看了她一眼,道:“侍卫抓到了杀手,皇阿玛回帐殿和大臣们商议去了。外面乱糟糟的,恐怕杀手还有党羽,安全起见你还是快回大帐去,皇阿玛让你照看十八弟。”玉穗儿嗯了一声,向胤禵道:“灵儿受伤了,八哥正照看她。你去看看她伤的要紧不要紧,回头告诉我。”胤禵点点头,嘱咐道:“你别乱跑,一会儿我就过去。” 竟然有人敢在康熙眼皮子地底下杀人,杀的还是赶来救命的御医,这幕后主使者不仅胆大妄为,而且心狠手辣。康熙陷入深深的沉思,坐在帐殿的御案后一言不发,众大臣知道事关重大,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帐殿里静悄悄的。 “怎么都不说话?”康熙扫视众人一眼。众人心中一凛,大学士马齐进言道:“皇上,惟今之计,还是先审犯人要紧。”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附和。康熙冷哼一声,“能审出什么来?御医前脚到,杀手后脚来,幕后主使者必定在这围场里。黄昏的时候下手,分明就是故意落网。”康熙的话掷地有声,令众人哑口无言。马齐道:“话虽如此,人犯毕竟抓到了,就算审不出,也不能不审。”康熙叹息一声,“也罢,派谁去审?”他看了众大臣一眼,见诸皇子一个都不在,心里一沉,向大学士马齐道:“马齐,你即刻传旨,着直郡王胤褆和十三阿哥胤祥主审。”他挥挥手,众人退了出去。 胤褆和胤祥接旨后,把人犯从驻地的大牢里提解上来。阴冷的牢室里,杀害御医的杀手被打得皮开肉绽,仍咬死了不说谁是主谋。胤褆有点不耐烦,向胤祥道:“是不是该来点硬的了?这家伙难道是铁打的不成。咱可没工夫跟他耗。”胤祥看了那犯人一眼,道:“已经打成这样了,再打就要打死了。”胤褆冷哼一声道:“既然他一心护主,那也别怪爷的手段狠。”他向侍卫吩咐几句,不一会,侍卫带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进来。 胤祥奇道:“大哥,这不是你府里的管家么,怎么把他找来了。”胤褆神秘一笑,“十三弟,你不知道,我府里的这个管家钱二早年学过医术,对针灸和穴位很有研究。找他给那人犯扎一针,哪怕他是神仙,也得把舌头捋顺了,乖乖回爷的话。” 直郡王府的管家钱二打开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头晶光闪耀,整整齐齐插着不下上百根银针,几枚豆荚大小的瓷瓶。“王爷,您想留着犯人的命不想?要是给他条活路,那我下手就轻点儿。”胤褆瞧了一眼,“他还不能死。”钱二点点头,用指头轮点那一排瓷瓶,选定其中一个。他扭开瓶盖,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银针,用针头淬满药液。 钱二走到犯人身边,低头看了看,低呼一声:“对不住了,主子的吩咐,不得不从。你认栽吧。”他陡一针插入犯人足底涌泉穴,直没至底。那犯人眼珠几乎爆出,牙龈几乎咬碎,背脊骨往上顶,整个人拱了起来,侍卫们想压都压不住。巨大的疼痛让犯人差点晕过去。胤褆眯着眼,佯装一脸不忍卒睹。胤祥见此惨状,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钱二恭敬的站到一旁,胤祥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干瘦的小老头绝非善类,此种逼供的手段见所未见。 胤褆上前逼问:“告诉爷,谁主使你杀御医?”那犯人直喘气,牙床打战,半天才开口,“求二位爷赐我一个好死……”胤褆点点头,“你说出来,爷赐你全尸。”那犯人几乎晕阙,使尽浑身力气才说出两个字:太子! 胤褆得意的看了胤祥一眼,“十三弟,你可听见了。这家伙虽然嘴硬,到底还是说了。你我和在场的侍卫都是见证。”他又转向钱二,挥手示意他下去,“好了,没你事儿了,你先回去。”胤祥向一名笔帖士吩咐道:“看他这样子,是很难写认罪状了,你去拟好了,让他画押。”笔帖士领命而去。 康熙看到血迹斑斑的供词,气得浑身颤抖。胤祥垂首不语,胤褆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那人犯嘴硬的很,儿臣等费了好大力气,才逼问出主谋来。想不到竟是二弟。”康熙怒不可遏,指着他俩道:“出去,都滚出去!”胤褆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向胤祥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同退了出去。帐殿中只剩下康熙一人。康熙思来想去,头痛欲裂,终于他命梁九功去把他最信任的老臣佟国维和李光地找来商量。 佟国维和李光地看了人犯的供词,面面相觑。李光地沉吟道:“皇上,这一面之词不足信。”佟国维也道:“是啊,皇上,太子虽然顽劣,还不至于雇杀手杀御医。”康熙漠然的看了两人一眼,“朕当然不信,可是这件事太让朕寒心。如果是太子所为,他已经无法无天了。如果不是太子,那这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已然伸到了太子背后。”李光地思忖片刻,向康熙道:“皇上,不妨从源头上想,主使者为什么要杀御医呢。当然不会是和御医本人有仇,而是……”他和康熙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李光地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佟国维似是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康熙道:“佟老,有话但说无妨。”佟国维道:“前天我去看望太子,提到十八阿哥的病,让他得空去探探,好好的说着话,太子就发起火来。”康熙眉头一紧,直视着佟国维的眼睛。佟国维也不畏惧,回望着康熙。李光地见状,忙打岔道:“皇上疼爱十八阿哥,阿哥们心里有点计较也是人之常情。虽说成年了,可在咱们眼里还都是些孩子。”佟国维干笑一声:“谁说不是,都是小孩儿脾气。太子一见我,就问喝酒不喝。皇上都知道老臣二十年前就不饮酒了。”康熙也颓然一叹,“胤礽这孩子着实不争气。难怪二哥福全临终前一直跟朕说胤礽难当大任,怨朕把这孩子惯坏了。” 佟国维和李光地从康熙的帐殿里走出来,心头均十分沉重。佟国维拱手道:“多谢李公解围。”李光地苦笑一声,“佟老何须道谢,你我一殿为臣,皇上面前都是尽本分。”两人正说话,见玉穗儿急急忙忙的跑来,佟国维问:“丫头,又出什么事了?”玉穗儿忙行礼,“舅爷,十八弟又不好了。我要跟皇阿玛说一声。”佟国维忙拦了她,“你皇阿玛正烦着呢。这会儿谁都不会见。你过会儿再去。”玉穗儿向康熙的帐殿望了一眼,只得作罢。 回到十八阿哥的大帐中,看到胤禵坐在床边,玉穗儿走过去,跪坐在毡垫上:“十四哥,灵儿怎么样了?”胤禵挑着嘴角笑了一笑,“有八哥照顾她,你还不放心吗?她伤的不重,只是皮外伤。”玉穗儿这才放下心来。“不知道是谁这么狠,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派了杀手来杀御医。十八弟……” 胤禵见她浑身一哆嗦,凝视着她,见她一双秀目中隐隐有一丝惊惧之色,“害怕吗?”玉穗儿轻轻点头,“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还不怕?幸好那杀手不是存心要杀灵儿,否则就不是轻伤这么简单了。”胤禵的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幸好玉穗儿低着头,没有看到他瞬间表情的变化。 “别怕!”胤禵淡淡的说了一声,轻抚着她的肩。玉穗儿抬头望着他,看到他坚定的眼神,不禁也生出了一股勇气,嗯了一声。胤禵向她温柔的笑笑,抬眼看到十阿哥在帐外徘徊,不时向帐内张望。他知道十阿哥必有要事,站起来往外走,向玉穗儿说了声,“有事儿就去找我。”玉穗儿看到他和等在帐外的十阿哥一同离去,心里隐隐有点不安,但又不知道这种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 胤禵见十阿哥似笑非笑的表情,问了一句,“十哥刚才怎么不进帐?”十阿哥狡黠一笑,胳膊捅捅胤禵,“看你俩正聊着,不好打扰。”胤禵冷冷一笑,“十哥说哪儿的话呀,都是自家兄弟。你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十阿哥这才收敛怪笑,压低声音道:“八哥九哥找你商量,那边有消息了。” ------------ 渔阳鼙鼓卷烟尘(下) 说话间,已经到了胤禩大帐外。进帐前,胤禵留神的张望了一下,见胤祥正往太子的大帐里去,愣了一下,随即向十阿哥道:“十哥,借你的亲兵一用。”十阿哥虽不明就里,仍依他的话照办了,把守护自己大帐的侍卫调来,换掉了胤禩大帐外的侍卫。 “干嘛把侍卫换了?那几个侍卫可都是八哥的亲兵。”十阿哥不解的问。胤禩和九阿哥闻言也是一愣。胤禵知道他们有疑问,忙道:“我看了一下,太子大帐外的侍卫加了一倍,十三哥也去了他的大帐。可见太子应该已经知道这事了,只怕咱们这边很快就会有人来加强守卫。与其用别人的兵,不如加咱们自己的兵。”“嘿,老十四就是心细。”十阿哥调笑了一句。 胤禩点点头,“出来打围,皇阿玛一向不许咱们自己带府里侍卫。我那几个亲兵都是从木兰围场虎枪营里拨过来的,也未必就靠得住,其中说不定就有旁人的眼线,反倒十弟的亲兵是从京师骁骑营直接调过来的。”众人听他这么说,不禁对胤禵的心思缜密大为佩服。 胤禩又道:“大牢那边传来消息,人犯已经画押指认太子,大哥和十三弟也已经把供词呈给皇阿玛。可皇阿玛那边迟迟听不到动静,只听说他召见了佟国维和李光地。”“哦?佟国维也去了?”胤禵插了一句,他这话看似无心,却和胤禩心照不宣。 九阿哥胤禟道:“皇阿玛把消息秘而不宣是何用意,难道想包庇太子?”十阿哥摇摇头,“我看不像,十四弟不是说了,太子的大帐外已经加了侍卫,这说明皇阿玛还是怀疑他,只是暂时没有采取措施。先看住他再说。”胤禩本来在踱步,听到十阿哥的话,忽回头向另外三人道:“十弟这话说的对,皇阿玛就算不全信,也起了疑。否则太子不会急着见十三弟。”十阿哥听到胤禩赞同他,不禁面露喜色。 “那么,咱们是不是可以实施第二步计划了呢?”胤禵斜倚在铺了羊毛毯的软榻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胤禩仿佛没听见,只顾思索。胤禟和十阿哥看了胤禵一眼,胤禵向他们递了眼色,意思是一切听凭胤禩的安排。 他们耐心的等着胤禩发话,胤禩半天才回转过身,向三人道:“听说这次人犯能招供,首功是大哥,咱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三人不解他的话。胤禩诡异的笑笑,“假如你们是太子,现在最怕的是什么?”胤禟道:“皇阿玛。”胤禩点头,但脸上却没有赞同的表情。 他看了胤禵一眼,胤禵道:“最怕的是人犯忽然死于非命。不仅百口莫辩、死无对证,还有杀人灭口之嫌。”胤禟这才恍然大悟,“对啊,如果人犯现在死了。就算皇阿玛怀疑是有人故意陷害太子,也死无对证了。皇阿玛要是心里已经认定是太子所为,那更是雪上加霜。” 胤禵坐起身来,爽朗的笑了笑,“八哥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心里肯定不只这两层意思。”“借刀杀人!齐人晏婴二桃杀三士,咱们未必不能效仿。”胤禩轻轻说出这句话,分量却重的令其余三人心里均一凛。 “这个时候,谁急于表功,谁就是拿刀去戳皇阿玛的心窝子。”想起胤褆,胤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黯。这个细节没有逃过胤禩的眼睛,但他没有立刻点出。 等九阿哥和十阿哥走后,胤禩才问胤禵,“你有什么顾虑?”“没有啊。”胤禵否认。胤禩不信的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眼中分明有一丝忧色,于是直言道:“如今咱们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有什么不好直说的呢。我知道,你是在顾虑会连累一个人,那个人倒也罢了,他身边有个你放不下的人。”胤禵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但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八哥,咱们的这条路既然已经走了,就得不惜一切代价。开弓没有回头箭,必要时没有什么不能放弃,没有什么不能牺牲。” 胤禩知道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着实放不下,拍着他的肩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方是成大事之人。你放心,咱们做事虽然不可能滴水不漏,但会尽量避免节外生枝。毕竟树敌太多反而于己不利。”胤禵嗯了一声,无奈道:“如果她真要怪我,那也只能由得她去。咱们这些弟兄,迟早会有泾渭分明的一天。”他深深叹了口气,情绪低落。胤禩想起洛灵和胤禛,心里也隐约有些不安。 太子大帐里,胤礽招呼胤祥坐到他身侧,“十三弟,到我这里不要拘束。坐呀!”胤祥摇摇头,并没有坐下。胤礽也不勉强,只得道:“皇阿玛看了人犯的认罪状把你和大哥都赶了出去,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胤祥踱着步,视线落得很远,半晌才道:“皇阿玛仍在犹疑中,目前这种情境下,他不会相信任何一方,宁愿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胤礽点点头,思忖道:“唯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怕就怕对方先发制人,皇阿玛真要是把杀御医罪责加到我头上,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呀。”他苦恼的抓着头发。 胤祥瞧了他一眼,见他愁眉不展,宽慰道:“我已经写信给四哥告诉他这件事,在他没回信之前,太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毕竟现在人家在暗你在明。”胤礽深以为然的叹了口气,苦笑道:“如今竟落得这步田地,也怪我平时树敌太多。”胤祥冷冷一笑,“二哥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不是你树敌,而是有人以你为敌。”胤礽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此刻胤祥深邃的目光,和他平时印象里那个沉稳敦厚的十三弟大有不同。 他微愣片刻,目光灼灼的看着胤祥,“我如今心乱如麻,十三弟,你是局外人,依你之见,目前我该怎么做?我估计对方见皇阿玛那里没动静,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了。”胤祥垂着眼帘看着脚下,“你刚才不是也说了,静观其变。既然不能料敌先机,只能以逸待劳。皇阿玛眼皮子底下,任何事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何苦授人以柄。”胤礽对康熙的态度着实担心,但是想想胤祥说的也有道理,任何时候,轻举妄动只会坏事。 “打草惊蛇,远不如引蛇出洞。如今我就是这条蛇。”胤礽笑了一笑。胤祥也笑,“其实目前我还看不出这两者的区别。”胤礽叹息一声,“区别在于,打草惊蛇很可能反而被蛇咬了,引蛇出洞,却有必胜的把握。” 胤祥摇摇头,“未必,如果对方只是投石问路呢。”胤礽眼珠转了转,“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他们杀御医,就是要我自乱阵脚,顺便试探一下皇阿玛的态度。皇阿玛越是按兵不动,我心里越是忐忑不安。”胤祥想起人犯在大牢里受酷刑的样子,心里阵阵寒意。 他俩正相对无言,一个侍卫慌张的赶来回报,人犯在大牢里被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胤祥暗叹一声,忙起身告辞。太子跌坐在毡毯上,预感到一股血腥的气息。 随军的仵作检查了人犯尸体,说是中毒而死。胤褆看了人犯的尸体一眼,不屑道:“此时才杀人灭口,已经晚了。”“人犯中的是什么毒?”胤祥问。仵作道:“回十三爷,就是很普通的砒霜。”“高明。越古老的方法越有效。砒霜遍地皆是,查都没法查。”胤祥哼了一声。 “得,十三弟,咱们还得写折子回给皇阿玛,死了人犯事小,主谋意图杀人灭口事大。”胤褆一脸的幸灾乐祸。胤祥却一脸阴沉,“大哥,人犯死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你说这事小事大?”胤褆道:“你也别慌,到了皇阿玛面前我自有计较。”胤祥摇摇头,只得跟了他去。 康熙此时已经得知人犯死在大牢的事,等胤褆和胤祥到帐殿之后,赫然发现殿中早已站满了人,所有扈从打围的亲贵、大臣都在。胤礽跪在康熙的御案前,声泪俱下的辩解:“皇阿玛,儿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买凶杀人,还望皇阿玛明鉴。”几个大臣也附和,说太子不会做这等蠢事。“人犯的供词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康熙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和之前看到人犯供词时的震怒大不相同,此时的他显得颇为镇定。 胤祥不禁看了胤褆一眼。胤褆倨傲的看着胤礽,视对方为丧家之犬,“太子,不是我要冤枉你,我和十三弟还有在场的侍卫亲耳听到人犯招供。我也不瞒你,你找的那个杀手还真是条汉子,抵死不认。只可惜落到我手里,由不得他不说。”康熙目光如刀的看了胤褆一眼,又看向胤祥,却见他垂首不语。 胤礽仍替自己辩解:“皇阿玛,儿臣真的是冤枉的,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儿臣。”众人都不敢言语,胤禩道:“皇阿玛,此事疑点甚多,单凭人犯的一面之词,恐不足信。况且二哥杀御医的动机也不足,多半是有人嫁祸。”康熙冷峻的看了胤禩一眼,点了点头。 十阿哥诧异的看了胤禩一眼,九阿哥赶忙咳了一声。康熙听到声音,问九阿哥,“胤禟,你有什么话说?”胤禟暗叫一声苦,但听到康熙叫他,也只得道:“儿臣这两天也感染风寒,嗓子不大舒服。”十阿哥听到这话,心里憋着笑。只听胤禟话锋一转,“儿臣不大舒服,所以去御医那里想配一副药喝,结果却叫儿臣听到一件事。”“切,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康熙显然有点不耐烦。 胤禟又假装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儿臣一向最怕死,身子不舒服想找御医讨点儿金鸡纳霜吃,御医说他来得仓促,本来备的就不多。太子差人来配药,搞得到处乱七八糟,金鸡纳霜洒了好几瓶。”“配药?配什么药?”康熙不解的问了一句,众人也都看着胤禟。胤禟抓耳挠腮道:“儿臣说不出,您问太子吧。”康熙看了太子一眼,见他神情萎顿、颇为古怪,心中了然,怒不可遏的猛拍御案,“混账!”胤褆幸灾乐祸的有点得意忘形,“没想到还有这事。我说你怎么回回打围都带三五个丫头福晋呢。” 康熙对胤礽失望之至,但看到胤褆幸灾乐祸的样子,气还是不打一出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众人听到康熙这话,都惊讶的不得了。李光地下意识的看了康熙一眼,康熙也正看着他,李光地低头不语。 康熙宣布此事回京再议,众人也不敢多言语,散去之后,帐殿中只剩下康熙和李光地二人。康熙道:“这些孽障,简直无君无上、寡廉鲜耻。”李光地看出康熙满是失望和愤恨,劝道:“皇上,事已至此,动怒伤身。”康熙颓然道:“当初朕还笑唐太宗不会管教儿子,如今朕这些儿子,个个如狼似虎,叫朕不得安宁。” 李光地叹息一声,“皇上心中既已认定此事不是太子所为,又何必迁怒直郡王呢。”康熙惊讶的看着李光地,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光地虽然深知康熙心事,但很少主动说出来。只听李光地又道:“恕老臣直言,之前皇上心中对御医是否太子派人所杀尚有疑问,此刻人犯被灭口,反而解除了您对太子的怀疑。这恐怕是幕后主使者没有想到的。”康熙苦笑一声,“知朕心者,李光地也。太子固然无德,要害他的这个人更是罪大恶极。”“所以皇上斥责直郡王就是敲山震虎。”李光地看了康熙一眼,见他的目光深邃不可测。 君臣俩正无语对坐,玉穗儿急急站在殿外张望。李光地看到她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起身告退:“十五格格急着来见驾,老臣先告退。”康熙还想和他商议,正要挽留,李光地又道:“格格必有要事,昨天就跑来一次,被佟老挡了回去。”康熙这才让梁九功放玉穗儿进殿来。 玉穗儿走到康熙身边,施了个礼。康熙道:“你不好好看着胤衸,这样慌慌张张的跑来干什么?”玉穗儿撅了小嘴,道:“您不是说,十八弟的情况要时常向您报告。我都来了几回了,他们都不让我进来。” 康熙见到爱女,眉头稍微舒展,拉她坐到身侧,问道:“胤衸醒了吗?”玉穗儿摇摇头,康熙叹息一声,喃喃道:“难道这孩子的命数将尽……”玉穗儿又道:“皇阿玛,前儿那御医被杀,灵儿也受伤了。被杀手伤了胳膊。”“哦?伤得重不重?”康熙惊讶的问。“不算重,八哥差人照顾她呢。可是连死两个人,我……我有点儿怕。”玉穗儿心有余悸望着康熙。康熙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用怕了,该死的都死了。”玉穗儿秀眉一锁。康熙慈爱的拍拍她的背,“快去歇着吧,你和老十八的大帐,皇阿玛已经多派了侍卫守护。”玉穗儿这才点点头,谢恩而去。 在玉穗儿的大帐里,胤祥在帐内来回踱步,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问玉穗儿,“皇阿玛今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往常他对大哥很器重的呀?”玉穗儿坐在那里缝着夹袍,并不言语。胤祥坐到她身侧,打量她一眼,道:“这些活儿有丫鬟、嬷嬷做,你不是一向最不爱做针线活的吗。”玉穗儿道:“心诚则灵,我希望我这袍子做好,十八弟能好转起来。” 胤祥有点感动,道:“也难怪皇阿玛疼你。”玉穗儿这才抬起头,“十三哥,这里就咱兄妹二人。我心里有什么话也从来不瞒你,今儿这话我只说一遍,再不说第二遍的。皇阿玛这些天为太子的事伤透了心,在这节骨眼上你们兄弟可别再闹出事来惹他生气。但凡出了头,必定跟大哥一样,引火烧身。”胤祥听她这话似话里有话,疑惑的看着她,“玉儿,你连我都不信任了?” 玉穗儿道:“如今我也算看透了,你们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可别当我是女孩家什么都不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阿玛是精明着呢。”胤祥闷闷的嗯了一声,半晌才道:“想必大哥和他身边那帮人坐不住了,想趁机落井下石。谁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哼!” “你别管了,成不成?你看四哥,他从来不表态。”玉穗儿拿针扎了他一下他的胳膊,胤祥“哎呦”叫了一声,“你刺我干什么?”玉穗儿笑了一笑道:“我让你记住这疼,这是你亲妹子我扎的,等哪天要是换了别人扎,那就不会这么手下留情了。”胤祥眉头微皱,对她的话心里一紧。 ------------ 夜凉吹笛千山月(上) 众人都看出康熙有心回护太子,没有人再敢提御医被杀的事。胤禩等人虽然失望,却也松了口气。十阿哥乐道:“九哥,我真服了你。昨儿你在皇阿玛面前那一通说辞,真是绝了!”胤禟瞥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信口胡言呢,我额娘这两日身子不大舒服,让听雨去向御医讨药,听到御医说那些话。”“原来是这样,听雨这丫头倒是对九哥你忠心耿耿。”十阿哥仍笑着调侃。 他见众人不理他,又向胤禩道:“八哥,昨儿你怎么帮太子说话了?”胤禩冷笑道:“皇阿玛显然有意维护太子,咱们何不顺水推舟。”“敢情咱们这几天就算白忙活了?”十阿哥颇为失望的说。“当然不是,咱们的计策很成功。皇阿玛只是表面不发作而已。”胤禵胸有成竹的说。 “如今只差一步。”胤禩沉吟着。“九弟,揆叙那边还得你去当说客,让他撺掇大哥上道折子参太子一本。”这回不仅老九老十不解,连胤禵也有些疑惑。“八哥,皇阿玛已经当面数落大哥,大哥怎么肯再上折子。况且咱们要针对的也不是他。”胤禩冷哼一声,“你们太不了解皇阿玛了,昨天皇阿玛其实并没有真的生大哥的气,他是敲山震虎。因为他还不能认定大哥就是陷害太子的主谋。机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胤禟点点头,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 胤禩回到自己的帐中,洛灵已醒了过来,玉穗儿让素绮过来看着她,此时刚换了药。两人见胤禩进来,忙站起来行礼。“八爷吉祥。”胤禩抬了抬手,走过去扶着洛灵坐下,素绮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便识趣地说要回去看看玉穗儿安置没有,行礼退下了。 洛灵冲素绮一个劲儿的使眼色,见她还是自顾退了出去,更不自在了,再加上手臂上的阵阵疼痛,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看着她一脸隐忍的,胤禩轻笑了一声:“疼就喊出来,不要忍着。”洛灵迎视着他,看到是满眼的关切和痛楚,一下子怔住了。胤禩回望着她动人的双眸,笑容渐渐隐去:“你真把我吓着了。” “八爷,您不必如此挂心。”洛灵心中暗暗叫苦,忙错开了眼光。胤禩心知她又在回避自己,看着她虽憔悴不堪,却惹人怜爱的面容,半晌才长出了口气,轻声道:“谈何容易!”洛灵心中一阵牵动,他的关切和温柔深深触动了她,可是每到这样的时刻,她都会感觉胤真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这样的感觉总是能让她迅速地清醒了过来。 突然手上传来一丝暖意,洛灵抬眼去看,见自己的手被胤禩轻轻握在手中,心里一声惊呼,向后一抽,却没有抽动。胤禩紧握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要拒绝我,就算你心里有四哥,也要给我机会。”洛灵直视着胤禩,用力地摇着头:“八爷,我不想卷入是非之中,我只想在这孤身之地寻一栖身之所。”“我明白。”胤禩大声说:“四哥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八爷错了!”洛灵冷笑了一声:“我心里有四爷不假,但我的终身并不一定就是四爷的,我所说的栖身之所,也并不一定是嫁人,这只能看我的造化了。” 胤禩手上一紧,洛灵痛得“咝”了一下,忍住没喊出声来。胤禩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切都在康熙的一句话,不是她的承诺可以兑现的事。低头看向她手臂的伤处,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深夜的大帐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他重重的喘吸声,洛灵不敢注视他,转头看着地面。半晌,胤禩慢慢松了手劲,却仍握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好,我不逼你答应我,但你要答应我另外一个要求。” 洛灵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胤禩轻声道:“别顾意拗着自己的心意,不要心里向着我,嘴上还要说伤我的话,最起码,对我公平些。”想起他那日对自己倾诉的一切,孤寂却傲然的背影,洛灵根本不忍心也无力摇头。低头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沉默无语。胤禩神色一缓,松了口气,见她脸上仍无一丝血色,叹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我还拿这些来烦你,怪我怪我。先安置吧,我去九弟帐里。”“八爷,我还是回格格帐里吧。”洛灵听了心里越发不安。 胤禩忙按住她欲起的身子,道:“玉穗儿忙了一天,也乏得紧了,你回去她岂不又要劳神,我去九弟那里正好有事商量。门外有侍卫,你有事就喊他们,有什么不妥让他们禀报我。”洛灵听了也不好再推,只得点了点。胤禩拉过锦毡替她盖好,转身出了大帐。 果然不出胤禩所料,胤褆经不起揆叙等人的挑唆,当天中午就写了个奏折参了太子,说他骄奢淫逸、目无君上。本来他以为御医事件是扳倒太子的好机会,谁知道康熙竟不信,反而把他给数落了一顿,令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存不说,还背了屈打成招的罪名。胤褆越想越气,对胤礽更加痛恨。 康熙看到他的折子,起初气的七窍生烟,不一会儿心酸的不怒反笑。胤褆看康熙喜怒无常,心里有点儿发毛。“皇阿玛,儿臣——”胤褆刚要说话,康熙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胤褆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康熙看着佟国维,“这定是揆叙和隆科多他们撺掇胤褆干的好事!胤褆也真是蠢到家了。这样没脑子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杀御医的幕后主谋。”佟国维吓了一跳,忙道:“皇上,我那犬子绝无此胆。皇上明鉴。”康熙冷冷一笑,“你看看这奏折,说胤禩亲自动手鞭挞平郡王纳尔苏和贝勒海善,朕记得那时胤褆随裕亲王去征战噶尔丹,如果不是周围人提醒,他能记得这事?”佟国维看了奏折,顿时满身冷汗。 康熙见他颤颤巍巍的样子,叹了口气,“朕不是要责罚揆叙他们,这折子里也没有歪曲事实。只不过,兄弟间同室操戈,叫朕寒心。”佟国维偷偷看了康熙一眼,见康熙苦恼的托着腮支撑在御案上,表情十分怪异,辨不清喜怒,心里暗骂儿子隆科多没脑子,竟撺掇胤褆做出这等蠢事,险些连累全家。 康熙沉思半晌,才向佟国维说了一句,“舅舅,这回出来朕真是累了,你累不累?不然咱们俩个老家伙先班师回朝吧。”康熙几十年没有叫佟国维舅舅了,佟国维不知道康熙这会儿是什么意思,有点不敢言语。康熙辛酸的叹了口气,“朕真的累了,烦了……” 夜晚,康熙的帐殿内,玉穗儿跪在康熙身后替他捶背,“阿玛,您就放心回去吧。我留下来照顾十八弟。这些天您自个儿身子也不大好,不能再跟二哥置气了。”康熙困倦不堪的瞧了眼大阿哥胤褆的折子,“玉儿,依你看,胤褆上这道折子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玉穗儿淡淡的说。 康熙冷哼一声,道:“你这丫头也学老四那一套了,一问摇头三不知。”玉穗儿沉吟半晌,才道:“阿玛,我知道你心疼太子,他从小没娘,性子又软,听不得别人梭摆,他做的十件错事里有八件是别人挑唆的。可他最近的行为也确实反常,我听太子妃说,太子白天昏昏欲睡,等到半夜才想吃饭,连喝几十杯酒也不醉。祭祀的时候,惊恐不安,不能成礼;碰到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时候,还会惊恐万状,不知所措。最近行为越发古怪了,说话颠三倒四不说,时而脾气发作,就像鬼缠身一样。太子妃老去德妃娘娘跟前儿哭,说太子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康熙心里难过,重重叹了口气,“这孩子莫不是要疯了。” 玉穗儿刚要说话,忽然看见帐篷角上有个人影闪过。康熙厉声斥道:“谁在外面!”玉穗儿跑到帐篷外,只看到个后影。“刚才那是谁?”康熙问。玉穗儿摇摇头,“天黑看不清,大概是路过的侍卫吧。阿玛,您早点歇着。我去看看十八弟。”康熙摇摇头,“唉,上上下下没个省心的,你去吧。老十八有看妈和养娘照应,你也别太累着。”玉穗儿起身走出去,掀起帐篷帘子,回头看了康熙一眼,烛光下,头发花白的康熙忧思过度,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她心里一酸,眼睛有点湿。 大帐内,不时传来十八阿哥胤衸粗重的呼吸声,他这场病来势汹汹,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这时刚刚睡着。玉穗儿坐在他床边,轻轻的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儿。见他小脸儿红通通的,嘴上起了大大小小好多水泡,手里仍紧紧的攥着一把小木剑,玉穗儿替他压了压被子,心想:十八弟,你可千万要好起来,不然这场风波就要闹大了。她想起康熙刚才颓唐的样子,不禁忧心忡忡。 这时,十八阿哥的看妈走上前道,“格格,十四爷来了,找您说话儿呢。”“十四爷怎么不进来?”玉穗儿迟疑的问。看妈道:“十四爷说十八爷睡了,他怕吵醒了他。在帐外等着您呢。”玉穗儿这才向帐外走去。 胤禵把玉穗儿拉到一边,才道:“老十八怎么样了?”玉穗儿摇摇头道:“十八弟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胤禵脸上有点莫名的神色,片刻才道:“皇阿玛有没有问起太子的事?”玉穗儿瞥了他一眼,道:“皇阿玛没提,他心里不大痛快,说要回京去。” “哦,何时起程?”胤禵忙追问。玉穗儿道:“也就这一两日。我要跟十八弟到行宫去照顾他,不和你们一道走。对了,刚才有人在皇阿玛帐外鬼鬼祟祟的窥探,我追出去却没瞧清楚是什么人。”她暗暗观察着胤禵的反应,胤禵果然眉峰一皱,似在思索,随即嘴角一挑,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像在幸灾乐祸。 胤禵轻轻拍了下玉穗儿的肩,“你快进帐去吧,这塞外夜深风大。十八弟还要你照顾呢。”玉穗儿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忍不住回头冷冷道:“十四哥,我真没想到第一个来找我问话的人是你。”胤禵心里一惊,玉穗儿冰冷的眼神仿佛一把利刃,直戳到他心里,霎那间,他明白了玉穗儿话里的意思。 胤禵回到自己的大帐,回思着玉穗儿的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连胤禩进帐,他都没有注意到。胤禩见他仰面躺在羊毛毯上,笑道:“想什么心事呢,连我来了都不知道。”胤禵坐起身来,“八哥,我刚得了一个消息。有人在皇阿玛帐殿外窥探。”“哦,知道是谁吗?”胤禩对这个消息大感兴趣,忙追问。“不知道。”胤禵道。胤禩思忖片刻,“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胤禵犹豫片刻,才如实道:“玉儿说的。”胤禩嗯了一声,“玉儿说的,必然不假。但是她未必不知道窥探皇阿玛大帐的人是谁,只是她不愿说。”胤禵垂首不语。“也罢,玉儿不愿说,你也别怪她。她虽然是女孩子,却未必比你我笨。她不告诉你,反而是为你好。”胤禩看他有点儿蔫,心知他和玉穗儿之间必然还有其他事未说,也不细问,适时的把话题一转。 “皇阿玛一向谨慎,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窥探皇阿玛的帐殿呢?”胤禩虽然这么问,心里却早已猜到了。胤禵偏了脑袋,没好气道:“还能有谁,太子呗。现在最想知道皇阿玛情况的就是他。”胤禩道:“这事儿知道的人必不会多,皇阿玛、玉儿、还有你我。玉儿既然不告诉你,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窥探的人是谁。可是又必须有人告密,让皇阿玛知道窥探他帐殿的是太子。”“这等讨嫌的事,咱们又何必去做。大哥难道不是教训……”胤禵话说了一半,忽然猜到了胤禩的意图。 胤禩当然知道胤禵有顾虑,劝道:“这次打围负责护驾的是大哥和十三弟,能知道此事而告密的,也只有他俩。你我都不说,谁会知道。皇阿玛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玉儿的。我知道,十三弟和你都是佟师傅的弟子,他又是玉儿的亲哥哥。我不难为你,这事儿咱们再商议。” 胤禩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大帐中又只剩胤禵一人。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索性走出帐外让夜风吹一吹,或许能让思绪平静下来。他意兴索然的走了一会儿,看到驻地边缘的围栏处有个人影,临风而立。看背影像是胤祥,胤禵微一思量,向他走过去。 “十三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胤禵问了一声。胤祥正心事重重的遥望着苍茫的草原,冷不丁忽听到说话声,愣了一下。他回头见是胤禵,浅笑道:“十四弟不也睡不着吗。”胤禵走上前和他并肩而立。“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谁都搞不清皇阿玛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此时谁能睡的安稳。”胤禵叹了口气。 胤祥没有答话,淡淡的望着天边,暮色沉沉,深夜的草原上风声呼啸,远处的山林翻卷如浪,甚至能听到狼群的嚎叫声。“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想置身事外都不大可能了。”他幽幽开了口。胤禵眉峰一紧,“皇阿玛派你和大哥主审杀害御医的人犯,可是你们递上去的供词,他却没有采信。这样审与不审,又有何分别。” 胤祥心里想的也是这事,听他提起,不禁瞥了他一眼,道:“皇阿玛心里自有想法,这一点我们谁也没揣测出来。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奇怪的是皇阿玛对大哥的态度。”胤禵哼了一声,“你怎么不明白,皇阿玛是敲山震虎,大哥参了太子一本,皇阿玛自然心里不痛快。如果给大哥开了这个头,日后太子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胤祥赞同的点点头,沉吟道:“是这样。不过,我觉得皇阿玛所顾虑的不只是这个,他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胤禵心里有数,却不说破,“你我都明白,迟早会有那一天。大家都在等。十三哥,我和你自幼相得,若不是因为……你想过没有,一旦那天到来,就再也回不了头。如果有人因此而伤心,都不是咱们想看到的。” 胤祥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没有正面回答,玩味的一笑,“在咱们这些子女里,你觉得皇阿玛最疼的是谁?”“太子和玉儿。”胤禵不明白他何故有此一问。“他最信任的呢?”胤祥又问。这回胤禵没有答话,因为隐隐感觉到那个答案有种潜藏的压迫感。 胤祥淡淡一笑,“你以为是我们在保护她,只怕将来是她在保我们。十四弟,会叫她伤心地,永远不会是我。”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胤禵懊恼的看了他一眼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 康熙宣布班师回朝前一天,也宣布由直郡王胤褆领兵扈从圣驾,保护自己的周全。众人前一日还见康熙斥责胤褆,这一日又委以重任,都开始疑惑康熙的真实意图。胤褆以为是自己上奏折参太子起到了作用,不由得笑逐颜开。胤禩和胤禵对视一眼,都有点诧异之色。康熙接着又命胤禩留在驻地照看玉穗儿和十八阿哥,待十八阿哥病势好转,再一同返京。 几个人骑马出去打野兔。十阿哥胤誐猎得一只獐子两只山鸡,兴奋得不得了,“这些天尽是愁云惨雾的,可把我憋坏了。”九阿哥胤禟笑笑,“你还愁?我看最乐呵的就是你。”“你们都板着张脸,我看着也不舒心啊。”说话间,胤誐看到一头野鹿,打马追去。眼看着快追到了,却早有人先他一步射出了箭,他正要吼,看见是胤禵,只得作罢。“我今儿没口福,给你吧。”胤禵在马上回望他,笑了一笑。 胤禟道:“八哥,那日你说借刀杀人,怎么大哥反而得了势?”胤禩苦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皇阿玛更不是凡人。”“那咱们就这样坐视不理?大哥那猖狂劲儿,我可真看不惯。还有太子,背了人命案,居然平安无事。真真叫人着恼。”胤禟想起胤褆志得意满的样子就来气。 胤禩凝视远方胤禵的背影,“这就要看十四弟了。”“他?”胤禟不解,顺着胤禩的视线远眺。“十四弟聪明绝顶,欠的是火候。”胤禩暗暗叹了一声。胤禟虽不甚明白胤禩话里的意思,但对于胤禵的性格,他却是十分了解。“十四弟啊,心高气傲,对他这样的人,请将不如激将。他在意的事儿不多,很容易就能被人抓住他的弱点。”胤禟笑意很深的看着胤禩,胤禩却摇摇头。 四人打了不少猎物,从林子里出来。胤禟和胤誐骑马走在前头,胤禩和胤禵落在后头。胤禩道:“你和老九、老十明天一早便随驾回京。今晚到我那里,咱们一起喝个痛快。”胤禵闷闷的嗯了一声。胤禩看他回答的不痛快,心念一闪,笑道:“别勉强,要是有别的安排尽管去。咱们兄弟相聚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在这一时。” 他见胤禵的视线飘的很远,知道他在想别的事。可是他也知道,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不用,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他诚恳道:“十四弟,咱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必要时不拘小节。你得想清楚,什么最重要。”他见胤禵不动声色,又加了一句,“玉穗儿,她终究不会是你的。” 胤禵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似乎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胤禩嘴里说出来的。胤禩看他一脸窘态,拍了拍他的肩,“其实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倒不是为了让你帮我才这么说。能抓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到却抓不到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你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说这话不是揭你的短,而是为你好。”胤禩说了这话,策马而去,追上了九阿哥和十阿哥。胤禵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对着天空狠狠甩了一鞭子。 ------------ 夜凉吹笛千山月(下) 玉穗儿趁着十八阿哥睡着了,抽空去看望洛灵,见洛灵伤势恢复的很快,也放了心。 胤禩回营时,玉穗儿正替洛灵换伤药。洛灵见胤禩进帐来,吓了一跳,忙披上衣服回避。胤禩也连忙转过身,背对着她们。玉穗儿边笑边埋怨着:“八哥,现在这儿可是洛灵的行帐,您这样冒冒失失的,可不成啊。”胤禩笑着摇了摇头:“是啊,下次让他们禀报一声。”“行了,转过来吧。” 胤禩上前点了点玉穗儿的鼻子,转身问洛灵:“伤口还疼吗?”洛灵摇了摇头:“不疼了,就是有点儿痒。”“那就快好了。”胤禩边说着边坐到她床边:“今天打了几只野兔和獐子,不过你身上有伤,可不能多吃。”洛灵翻了下白眼,一脸的不乐意。 胤禩边接过侍卫送上的手巾擦着手,边笑着看她,玉穗儿看着他二人的情景,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借说康熙差她办事,退了大帐。 她刚走出大帐,就看到胤禵往自己的大帐走去,脸色难看的很。玉穗儿有点纳闷,便跟了他去。胤禵把马鞭子重重的摔在地上,溅起来的尘土沾了玉穗儿一脚。“呀!”玉穗儿叫了一声。胤禵没听出她的声音,以为是丫鬟,正要发怒,转脸看到是玉穗儿,才没有发作。 “谁惹了你,发这么大的火。土地爷都要让你这一鞭子给抽出来了。”玉穗儿笑问。胤禵心情不佳,但见了玉穗儿梨涡浅笑,气消了一半,只是心情仍郁郁。“得,你不说我走了。离你十四爷远点儿,万一惹恼了你,那鞭子可不长眼睛。”她作势要走。胤禵这才说了一句,“没人惹我,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可傻了,好好的,干吗跟自己较劲儿。”玉穗儿瞧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怔怔的落在前方,眼神却空洞无物。 “十三哥教训我,八哥也教训我。我……”胤禵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太小,玉穗儿没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她歪着脑袋凝望着胤禵的眼睛。胤禵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在她下巴上戳了一下,“都是你。”“哎呦,你戳我干什么?爪子痒痒了?讨厌!”玉穗儿揉揉下巴。 “你这大半天干吗去了?”玉穗儿见他一身猎装,随口问了一句。“和八哥他们去林子里打猎了。怎么,你找我?”胤禵漫不经心的答道,往羊毛毯上一倚。玉穗儿撇撇嘴,“亏你们还有心情去打猎。皇阿玛为十八弟的病愁得什么似的。”胤禵不在乎的看了眼帐顶,“不是有你和嬷嬷们在吗,我们又帮不上忙。整天憋在这里,气闷得很。”玉穗儿忙嗔道:“你可别说这话,明知道皇阿玛不爱听这个。二哥吃亏就吃亏在这事上。”“那又怎样,皇阿玛还是疼他,出了御医被杀这么大的事儿也没处置他。”他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 玉穗儿正要说话,胤禵却不想继续说这个令他头疼的话题,见她白净的手上戴着一个绿莹莹的碧玉镯子,映得手腕尤其白皙,随手拉了她衣袖闻了闻,一脸坏笑道:“好香啊!”玉穗儿瞪了他一眼,把手抽回去,转过脸啐道:“怎么学的跟九哥似的,轻狂样子。”胤禵讨了个没趣,讪讪的看了她一眼,不再碰她。 玉穗儿这才回过头看着他,“太子的事儿,你少掺和为妙。皇阿玛今儿跟我说,一个个上蹿下跳的,安上尾巴就是猴。”胤禵见她表情严肃的学康熙说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一扫殆尽。 玉穗儿见他笑颜,抿嘴一笑,“气消了?不跟自己较劲儿了?”胤禵脑袋一耷拉,满眼无奈的向玉穗儿道:“你真是我的克星。”玉穗儿向他撇撇嘴。“你不是爱吃烤鹿肉吗,我才刚猎了一头野鹿,让他们剥洗干净了,烤了给你吃。”胤禵心结已解,精神也爽利起来。玉穗儿想了想,“那不如我们出去遛遛,只是你别跟小时候似的,把林子给点着了。” 玉穗儿想起八岁那年,胤禛猎了一头鹿回来,胤祥和胤禵偷偷带她去御膳房烤鹿肉,结果不小心把柴堆点着了,三人非但没吃成鹿肉,还挨了罚。胤禵闻言不禁开怀一笑,“那我们走的远点儿。”“你先去吧,我要回大帐收拾一下,还要去看看十八弟。咱们在那小溪边见,好不好?”玉穗儿站起来理了理鬓边的秀发。“好妹妹,你说什么都好。”胤禵笑嘻嘻的看她。玉穗儿秀眉一皱,“又来了,油嘴滑舌的。难怪人家说物以类聚。” 树枝被火烧的噼里啪啦响,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玉穗儿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穿着掐金丝墨绿色的鹿皮小靴,她站立起来踏了几步,“这多舒服,不用穿花盆底儿。”胤禵坐在一边烤着鹿腿,玉穗儿像个男人似的大大咧咧的插着腰望着远方漆黑的天幕。星垂平野阔,草原的夏夜月亮如水。“我要是个男人多好,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也比整天圈在宫里强。”她望着远山,豪情顿生。 “哎呀,好大一只老鼠。”胤禵一惊一乍的指着玉穗儿脚下。玉穗儿下意识的顿足一跳,发现胤禵是在捉弄他,跑过去揪他耳朵,“你敢骗我。”“反了你。”胤禵反手一剪,把玉穗儿的手臂别在她身后。玉穗儿倔强的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用的力大了,自己反而摔倒了。“你干吗?你干吗?摔了不是。”胤禵忙扶她一把。玉穗儿推开他,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胤禵看着她倔强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 鹿肉烤好了,一阵肉香弥漫,玉穗儿嗅了一嗅,“好香。”她从胤禵手里接过一块鹿肉,挨着他坐下,两人背靠着背。“有酒吗?”她吃了几口鹿肉,忽然问。胤禵递了一个酒囊给她。玉穗儿喝了一口,呼了一声:“好酒。”她咕噜咕噜又喝了两口,胤禵忙道:“这酒后劲足,你别喝那么多,给我留点儿。”玉穗儿这才把酒囊还给他。 胤禵拿火棍子拨了拨火,火苗窜的很高。鹿肉上的油滴到火里,不时发出咝咝声。“还要吗?”他问。“不要了。”玉穗儿拿帕子擦擦手。她仰望着天空,指着远方一颗星道:“十四哥,你认得那颗星吗?”胤禵回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说了句不知道。 玉穗儿道:“那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商宿。杜甫有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宿和商宿一东一西,永不得见。”“永不得见……”胤禵心里一沉。玉穗儿又道:“咱们能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将来只怕与这星宿一样,遥遥相望,却没有相见之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有机会像今夜这样月下喝酒吃肉。”她颇为伤感的叹息一声。 胤禵想起胤禩的那句:她终究不会是你的,心里怅然若失,闷闷的喝了一口酒。“不说这些了,心里怪难过的。明儿一早你们回京去,我不送你们了。我最不喜欢看离别的场面。”玉穗儿转身看着火堆,见胤禵半天不说话,回望他一眼,“怎么了,心里又不痛快了?”她拿火棍子在胤禵眼前晃了晃。胤禵淡淡一笑,“别闹了。当心烧了衣服。”玉穗儿笑道:“想让我不闹也行,你吹笛子给我听。”胤禵从怀里摸出短笛,问她想听什么,玉穗儿想了想,“还是《梅花引》吧,从小我就爱听这曲子。” 胤禵缓缓吹笛,玉穗儿依偎在他身侧。“溪山夜月”的曲调初起,平缓清丽,在徵位一弄叫月,笛声渐紧,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 玉穗儿听的沉迷,清风明月和着笛声,尤其萧索冷清。她站起来望着远方,月亮似玉盘挂在空中,月光如银洒满山野,又近中秋。“风荡梅花”过后听到最后一段“欲罢不能”,她的眼角微湿。松间明月长如此,君再游兮复何时。良辰美景总会有,只是身边不再是这个人,彼时也未必再有此刻的心情。 胤禵的笛声渐近,玉穗儿回脸一看,他已走到身旁。“该来的迟早会来,该结束的也迟早会结束。玉儿,我们该回去了……”胤禵放下笛子,看见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早已泪光闪烁,淡淡说了一句。 当天夜里,胤禵连夜写了一道密折,写好之后,天边已经泛白。他从怀中拿出玉穗儿所赠的荷包,幽幽看了一眼,慢慢的长出一口气,把心一横,将密折合上。他走到胤禩的大帐里,把密折丢给胤禩,一言不发就转身走了。胤禩低头细看,眼中渐渐有了一丝喜色。 康熙一行人一早便起程回京,玉穗儿坐在大帐中怔怔的望着帐外。半晌,她才跑到帐外遥望,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消失在烟尘里,心里一阵迷惘。 当日,康熙在军中收到了一道密折,举报太子在康熙帐殿的缝隙外往内窥视,意图不轨。 密折言之凿凿,指太子素行不端、包藏祸心,妄图加害康熙。对有人窥视帐殿一事,康熙本就非常震怒,看到这道密折更是气怒攻心,差点就要找胤礽来当面对质。他将密折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才将怒火强压下去。 在行营的大帐里,康熙来回踱着步,“梁九功,去把胤祥叫来。”梁九功赶忙上前,眼睛偷偷瞟了折子一眼,“遮!”不一会儿,胤祥独自进大帐来。康熙负手而立,问:“写信给胤禛了吗?”“写了,三哥四哥已经下令前锋营出城护驾。”胤祥恭敬的垂手而立。 康熙瞥了他一眼,坐到御案后,“太子这两天怎么样?”胤祥心头一震,不明白康熙问这话的意思,他思忖片刻,“儿臣没听到什么动静,想必是一切安好。”康熙嗯了一声,脸色稍缓,但眉宇间仍有一层竣然之色。胤祥瞧他目光深邃的看着自己,大气也不敢出。 康熙支颐不语,胤祥越发觉得气氛紧张,心下惴惴不安。终于,康熙再次开了口,表情虽不甚明朗,语气却和缓,“你师傅法海一直夸你书法不错,来,写几个字给皇阿玛瞧瞧。看看比你三哥如何?”“儿臣的字哪敢和三哥相比。”胤祥上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首康熙的诗,写完后递给康熙。康熙看过之后,不由得点点头,“不错,柳体字。你下去吧。”胤祥如蒙大赦,心情也轻快了许多,行礼告退。 胤祥走后,康熙又召见了李光地。李光地看到密折和胤祥的字惊讶的看了康熙一眼。“皇上,这……”李光地似有口难言。康熙摆了摆手,“朕没说一定就是他,找你来是跟你商量,密折里写的事,你相信吗?胤礽会不会如此忤逆?”李光地看了康熙一眼,见他锐利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忙道:“此为皇上家事,微臣惶恐,不敢妄下断语。”康熙叹了一声,“你就算心里有数,也不会明言的。李光地一向以谨慎出名,朕怎么忘了。”他说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李光地说话。李光地惊的直冒冷汗。 康熙见他惶恐的样子,诚挚道:“晋卿啊,你我君臣相识数十载,一向相知甚深,朕的想法总是不会瞒你。你当过胤礽的师傅,他是什么脾气你最了解。窥探朕帐殿的事,除了他别人没这么大胆子。”李光地叹息一声,“皇上,其他人不是不敢,而是没有必要。如坐针毡的,惟有太子一人而已。”康熙揉揉太阳穴,痛心的说:“是啊,杀人他们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窥探帐殿这件事朕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李光地沉吟片刻,忽问:“老臣记得皇上说过,十五格格看到了窥伺的人,皇上怎么不去问她?”康熙举目遥望,眉头一皱,“朕这个女儿心眼儿最多,她说她没看清楚是谁,就算看清楚了,她也不会说,也不敢说。”“小小年纪就知道明哲保身,确实聪明。”李光地赞许的说。 康熙又拿起那道密折细看,越看越感到痛心。李光地知道这场风波已经到了风口浪尖,想挽回也挽回不了,只待一个火星,瞬间就是一场燎原大火。 果然,康熙丢下那道折子,让梁九功去把这次扈从围猎的所有皇子、亲贵大臣全部召集到他的行营大帐来。胤禩等人知道东窗事发的时候快到了,心情既兴奋又忐忑。 康熙扫视众人一眼,吩咐侍卫:把人带上来!不一会,侍卫押着一个军官进帐来,众人一看,那人正是胤礽手下的一个汉军旗甲喇额真梁顺儿。梁顺儿见了胤礽嘴角一动,似乎想说话。胤礽脸色一变,神色慌张的看了康熙一眼。 康熙冷冷道:“就是这个人,经常深夜在朕的帐殿外窥探,让朕日夜不得安宁。胤礽,你是不是急着想看朕死了没有?”“皇阿玛,儿臣并不知情。这个狗奴才并不是儿臣派来的。狗奴才,你少含血喷人。”当着康熙的面,胤礽失态的踢了梁顺儿一脚。康熙大为震怒,敲着御案,“大胆!你平日里目无法度,到了朕面前还这样放肆。”胤礽这才悻悻的站立一旁。 康熙当众宣布,将窥探他帐殿的汉军旗甲喇额真梁顺儿依军法处死,主使者胤礽杖责二十。胤礽被带出去受刑后,康熙目光颓然的看着各怀心思的诸皇子,胤褆面有得色,胤禟不以为然,胤誐目瞪口呆,胤祥眉头紧锁,胤禵表情如霜,心情愈加烦躁,“滚!滚,都滚出去,朕看见你们就烦。”大臣们惧不敢言,皇子们悻悻而去。众人都预感到一场宫闱风暴即将上演。 十八阿哥胤衸到底年幼,虽有众人的精心照顾,还是无力回天,几天后就死了。胤禩和玉穗儿等人日夜兼程,赶去和康熙的大队人马汇合,并把胤衸的死讯通报给康熙。康熙正在返京途中,听到幼子死讯十分悲痛,气怒攻心,刚到布尔哈苏台,就召集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至行宫前,垂泪宣布皇太子胤礽的罪状: 第一,专擅威权,肆恶虐众,将诸王、贝勒、大臣、官员恣行捶挞; 第二,穷奢极欲,吃穿所用,远过皇帝,犹不以为足,恣取国帑,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 第三,对亲兄弟,无情无义,有将诸皇子不遗噍类之势; 第四,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 第五,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礽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 罗列罪状之后,康熙老泪纵横,“胤礽两岁立为皇太子,朕一直对他疼爱有加,希望他能不辜负朕的期望,成为栋梁之才,谁知他不孝不仁,结党营私,其心昭然若揭。这样的人,朕怎么能把天下放心交给他,再一味纵容他,朕愧对列祖列宗。” 九阿哥和十阿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偷偷一笑。胤禩恭敬的立于康熙身侧,低头不语,胤禵看了胤祥一眼,似在观察他的神色。 康熙止住泪,对身后侍卫说,“去找十五格格来。”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玉穗儿走进来,见众人神色怪异,只有康熙悲痛不已,以为他在为十八阿哥的死伤心,劝解道:“皇阿玛,十八弟的事您别太难过了。是我不好,您罚我吧,我没照顾好他。”她说着流下眼泪。 康熙见她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心痛更甚,怒斥诸皇子道:“你们一个个怀着什么心思,别以为朕不知道。但凡还有一丝孝心,就别再生事了。”他停了停又向众人道:“从今天起,十五格格册封为固伦公主。”玉穗儿及众人惊诧的看着康熙,康熙也不理会,搀着玉穗儿的手就往外走。玉穗儿轻轻瞄了胤祥一眼,胤祥垂下眼帘。 康熙和玉穗儿走后,众人四散而去。回到自己房里,胤誐向胤禟道:“咱们还只是贝勒贝子,老十五从格格一下子册封为亲王品级的固伦公主,皇阿玛是不是老……太偏心了?”他想说康熙老糊涂,可当着众人还是不敢说出口,忙改了口。胤禟道:“玉穗儿一向嘴甜,是皇阿玛的心头肉,封公主是迟早的事。你何必跟她争这个。” 胤誐道:“呸,你也太小瞧我了,她一个丫头片子,我和她争什么!你也不看看她身后站的是谁,老四和老十三。皇阿玛宠她,对谁最有利啊,还不是那两位。”胤禟向胤誐递了个眼色,胤誐才想来来胤禵也在场,便不多言。胤禟道:“皇阿玛要对太子下狠手了。咱们瞧好儿吧。这场热闹还在后头呢。”胤禵漠然的说了一句,“咎由自取。” ------------ 第二卷 千堆雪 ------------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康熙一行回到北京。十八日便昭告天下,宣布废太子,并将废太子囚禁于上驷院,由直郡王胤褆、雍郡王胤禛和九阿哥胤禟共同看管。为了肃清胤礽党羽,康熙下令由八贝勒胤禩署理内务府总管,查办内务府原总管凌普贪赃枉法的罪行。 太子被废后,诸皇子心里都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一时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希望在此非常时期捞一点政治资本。直郡王胤褆更是沾沾自喜,以为皇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他故意将废太子的告天文书拿给废太子胤礽看。 胤褆得意道:“二弟,皇阿玛已经下了告天文书。你看看,这文书是大学士马齐亲自撰写。”胤礽一向看不起胤褆的愚昧懵懂,不屑一顾的冷冷道:“那真要恭喜大哥,看来你要顺利接我的位子了。我的太子地位本就是皇阿玛给的,他想废就废,我绝不说半个不字,何必告天,又何必给我看。”说罢轻蔑的将文书扔到一边。胤褆见他傲慢的样子,气得拂袖而去。 胤禟见状,忍不住呼哧笑出声来。胤禛瞥了他一眼,胤禟低声道:“大哥真是自讨没趣。如今他倒得了志,拽的什么似的。”胤禛沉吟片刻,向胤禟道:“你我奉皇命而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想怎么着,随他。”胤禟嗯了一声。 在乾清宫,胤褆添油加醋的向康熙汇报了此事,康熙听后火冒三丈,“自古皇帝称天子,受之于天命,怎么能不告天。胤礽冥顽不灵,满嘴胡言乱语,以后他的话不必回报给我。”胤褆得意洋洋的应了一声。 康熙哼了一声,见胤褆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厌恶不已,当着众大臣的面斥责他,“胤礽不忠不孝,朕下令废了他,是胤礽自己不争气。朕命你保卫朕的安全,是你为人子理所当然应尽的孝心,并不是朕想立你当皇太子。你一贯急躁顽愚,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哪里堪当大任。”胤褆被康熙数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被霜打的茄子般,一下子耷拉下来。十阿哥偷看他一眼,向胤禵撇撇嘴。胤禵面色凝重,眉头轻锁。 胤褆本想彻底打击一下胤礽,谁知竟被康熙看出心思,数落的一无是处,垂头丧气的走出乾清宫,越想越生气。他来到上驷院,见胤礽躺在炕上,心想他倒有心思睡觉。胤褆提着气,把康熙的话向胤礽一一转述,只隐瞒了自己被斥责的事。 胤礽闻言一愣,辩解道:“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皇阿玛说的那些我的罪证,所言皆不虚。但是大逆不道的弑君忤逆之事,我实无此心,也没这个胆。你们务必将这一条告诉皇阿玛。胤礽虽然不孝,却不敢犯上作乱。”胤褆听后,冷哼一声,想起康熙的话,火不住往头顶上窜,“皇阿玛的命令谁敢不从,你的话以后不必转奏给他了。我看你消停点,别再想什么好心思,妄图皇阿玛能回心转意。” 这时,九阿哥胤禟在一旁听了这话,心念一转,进言道:“二哥这话关系重大,咱们还是转奏给皇阿玛比较妥当。”“切!”胤褆不屑的白了胤禟一眼,心想老九你别落井下石,以为皇阿玛数落了我,你就可以趁机踩我一脚。他怒道:“刚才你们也在场,皇阿玛说的那些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不是我信口胡扯。皇命难违,你们想捅娄子,可别连累我。” 胤禛一直在一旁听着两人争执,此时插了一句:“九弟说得对,此事关系重大,务必奏报给皇阿玛。二哥纵有不是,也不能枉担了谋逆的罪名。这话你不去说,我去说好了。皇阿玛要怪罪,大不了我担着。”胤褆听他这话,心中大怒,拍案而起,“老四,你是什么意思!” 胤禛冷哼一声,“抱歉,职责所在,就算得罪大哥,今儿这话我也得转奏给皇阿玛。”说完,胤禛扭头便走。 胤褆知道胤禛一向谨慎,虽不多言语,却绝对是个难惹的人物。这节骨眼上,要是给老四在康熙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反显得自己不是,忙软了声上前拦住胤禛,“也罢,还是我去好了。”他悻悻的看了胤礽一眼,夺门而去。胤礽感激的向胤禛道:“老四,还是你最仗义。”胤禟看着胤禛,也觉得他的态度与往日不同,不由得心里疑窦顿生。 当日,朝会散后,康熙在南书房单独召见胤禩,询问凌普的案子进展如何。胤禩思忖着,凌普是胤礽乳母的丈夫,和胤礽关系一向亲厚,康熙对胤礽尚有父子之情,自己若是严办了凌普,恐康熙不喜。他心念一动,“回皇阿玛,凌普确有贪赃枉法、徇私行为,但多证据不足,且一些证人的说辞也难以自圆其说。儿臣想,此事恐怕以讹传讹的多。” 康熙冷哼一声,见胤禩低眉恭谨的样子,忍不住道:“证据不足?举报凌普贪得无厌、横行不法的折子朕这里有一大摞。朕派你去彻查此事,是要定凌普的罪,不是叫你去收买人心。想不了了之,哼,欺君罔上的罪名你担待的起吗?”胤禩心里一惊,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脚上,不禁暗怪自己一时糊涂,居然没看出康熙是要拿凌普开刀,忙道:“儿臣这就去严查,绝不敢有所疏失。”康熙这才嗯了一声,胤禩偷瞧他一眼,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不由得心里一紧。 晚上,在胤禩府中,九阿哥胤禟将胤禛和胤褆为太子起争执的事原原本本的转述给胤禩。“八哥,四哥为人深沉,凡事深思熟虑,咱们不得不防啊。”胤禟不无担忧的说。胤禩听了他的话,不禁对胤禛加深了一份疑忌。胤禟又道:“皇阿玛今儿那番话是彻底打击了大哥的气焰。” 胤誐闻言插了一句,“八哥,你是没看见,大哥今日在乾清宫被皇阿玛数落之后,在殿外和隆科多说话时的倒霉样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哈哈,我瞧着怎么那么解恨呀。”胤禟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俊不禁,“在别人面前可别把这副嘴脸露出来,幸灾乐祸的跟打了鸡血似的,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可不好听。”胤誐不服气的白了他一眼,啐道:“呸,鸡血上脑的是大哥好不好,自从二哥被废之后,他就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走路也要横着了。” 胤禩没理会十阿哥等人打趣的话,眉头仍紧锁,胤禛的反常举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想到康熙在南书房训斥自己查办凌普不力的那番话。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猜到康熙是想通过严惩胤礽周围的“*”从而保住胤礽,也就是说,康熙对胤礽并未完全绝望。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声。 胤誐见众人皆沉默不语,想打破这种紧张的气氛,没心没肺的插科打诨道:“八哥,说件事儿给你乐一乐,前两天我在顺承郡王府上遇到一个相士,叫张明德,如今这厮名满京城,多少王公亲贵都找他去相面,据说特别的准。我也找他看了相,他说我明年要封郡王,哈哈哈哈,可不是一派胡言,你和九哥都没封王,我最没用的,哪能轮得到我。”胤禟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调侃道:“那也说不准,皇阿玛一向对你不错,说老十心眼实诚,没有那些花花肠子。” 胤誐听了这话,知道胤禟是在打趣他,也跟着笑。胤禩忽然道:“我也听说过这个人,好像真是有些能耐,改天把他找来,给我也算一算。”“八哥,你也信这个?”胤禟不解的问。胤禩淡淡一笑,“他不是去过好多亲贵府上吗,想必各府的人见了不少,也知道不少事,我倒想会一会他。”老九老十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不得不佩服他的用心。 胤禩在京里乃至外省都颇有声望,那相士张明德一看到贝勒府送来的帖子,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当着胤禩等人的面,天地玄黄、五行八卦的乱扯一番,还似模似样的拿出一本泛黄的古书向胤禩献宝,说是太乙玄门的奇书。 胤禵不屑的哼了一声,“皇阿玛当年命钦天监的传教士南怀仁、汤若望和杨光先比试历法,大统历大败而归。如今连《洪范》五行都不足信,你跟我们扯这些玄门左道干嘛。”张明德见在场的几位爷都有点不耐烦,胤禩更是心不在焉的喝着茶,见风使舵的话锋一转,“小人瞧八爷广颐宽额,此面相主富贵,八爷日后必定大贵。” 这本是相士的讨好阿谀之语,谁知在场的人听了竟面露喜色,胤禩的表情虽不甚明朗,态度却比刚才多了关注。张明德最擅察言观色,暗暗观察九爷十爷等人的表情,就知道马屁正中下怀,心想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巴结好这几位爷,日后的富贵指日可待。 存了故意讨好的心,嘴上的话也就不着边际起来。张明德久居京中,来往于各个富贵宅门,对朝中大事小情自以为门儿清。他知道现在什么话最能触动这些天潢贵胄的心思,那就是储位。俗话说,酒壮怂人胆,爷们给了几分薄面,三五杯酒下肚,这位张相士飘飘然忘乎所以,酒桌上跟胤禩等人说话也随意起来。 “八爷,不瞒您说。如今京里都传遍了。太子失德无能,被废那是早晚的事,康熙爷一世英名,能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个败家子?放眼天下,有名望和能力接这个班的,非八爷您莫属。您也别说我这是拍您马屁,小人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别的不敢说,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他饮了一口酒。 胤禟听他说的露骨,忙喝止道:“嘿,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有些话闷在肚子里别人不会知道,喷出来就危险了。”老十听了这话,笑得差点喷出口中的酒。张明德也不介怀,偷觑着胤禩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反感之状,心里便放下一大半。很显然,他看得出来,这一桌人里胤禩是个头儿,只要他不发话,别人不过是牢骚。 张明德喝红了脸,仗着酒劲道:“九爷这话差矣,俗话说得好,大丈夫当建功立业,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此时不发更待何时。几位爷别笑我吹牛,江湖上奇人异士、草莽豪侠我认识不少,只要八爷一句话,便可将他们招致麾下。”胤禩微有些笑意,“我招这些人干什么,又不是四哥那样的礼佛之人,要作道场。” 张明德神秘兮兮的四处扫了几眼,见家人、奴仆都在屋外候着,凑在胤禩耳边道:“太子虽然已经被废了,留着终究是祸患,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小人有法子把这事做的一点痕迹也不留。”胤禩心惊,下意识的看其余的几人,胤禟、胤禵脸色皆变,胤誐更是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胤禩瞥了张明德一眼,见他獐头鼠目、言语粗俗,心里说不出的嫌恶,后悔自己一时欠思量,竟将这跑江湖的骗子召到府里来。这要是传出去什么话,在座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向管家秦福使了个眼色,秦福会意,上前道;“爷,福晋请您过去商量点事。”胤禩站起来向胤禵等人道:“对不住,我去去就来,你们陪张先生先吃着。”胤禵心想:八哥你见状不妙找个借口先走了,剩下我们几个陪这个蠢货,真真令人好生无趣。他坐了一会儿,也推说府里有事先告辞了。 老九老十陪着张明德多坐了一会儿,十阿哥倒好,胤禟早就坐不住,但也只得耐着性子陪坐。张明德酒足饭饱后,抹了抹嘴,起身告辞,胤禟如释重负,忙要将他送出去。 出了堂屋,迎面遇到八福晋。八福晋好奇的胤禟:“九哥,这么快就散了?我们爷呢?”她是胤禟生母宜妃郭络罗氏的侄女,自幼和胤禟极为熟络,嫁给胤禩后仍没有改了称呼,称呼胤禟为九哥。胤禟知道胤禩是借故走开,当着张明德的面不好说破,只得道:“八哥找你去了,你不是说有事儿和他商量。”他向八福晋使眼色,八福晋会意,也就没多说。 张明德眯着醉眼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猜到眼前这位美艳贵妇就是京城有名的美女八贝勒福晋。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忍不住瞥了她好几眼。八福晋自幼美貌,见惯了男人的艳羡目光,可毕竟是大家闺秀,哪里看得惯这种粗俗小人的猥琐样子,嫌恶的柳眉倒竖。若是换了别人,早被她一耳刮子甩过去了,可是这位张相士在京中颇有些名声,又是她府上下帖子请的,八福晋也不便和他一般见识。不然传出去她怒掴张明德,只怕双方脸上都挂不住。 她向胤禟低声道:“那人一副色鬼样子,不知道你们几位爷找他来商量什么国家大事。趁早撵了走,若是再让我瞧见,非挖了他眼珠子喂狗不可。”胤禟也瞧见了张明德色迷迷的看着八福晋,心中正不自在,他八嫂发了话,少不得拿着鸡毛当令箭,呵斥张明德道:“张先生,走吧。喝多了外面吐去。”张明德风闻过八福晋的厉害,也不敢造次,灰溜溜的走了。他走之后,胤禟站在府门口狠狠的啐了一口,“真他妈晦气,竟遇到这么个主儿。” 胤禟往胤禩的书房去,看到胤禵和胤誐早已和胤禩在一处说话。胤誐看到胤禟,忙问:“那厮走了?”胤禟点点头,一脸不情愿道:“可不走了,你们都不愿和他啰嗦,倒叫我去送客,还白搭了一百两银子。”胤禵笑道:“九哥和这些贩夫走卒打交道在行。”“怎么说话儿呢,敢情你们就是主子爷,我就该应付这些倒霉催的。”胤禟撇撇嘴,心疼那一百两银子。 胤禩在一旁笑道:“这事赖我,谁知道会是这么个主儿。”胤禟想起一件事,笑道:“我送他出门,遇到八嫂,那小子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对着八嫂瞅了好几眼,差点把八嫂惹毛了,要抠他眼珠子去喂狗。”他说到一半就笑得不行,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终于,四个男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玉穗儿被封为固伦公主后,迁居至畅春园兰藻斋,和康熙常居的清溪书屋相隔不远。自热河回来,玉穗儿眼见阿哥们为储位虎视眈眈,也没了往日的无忧无忧,平日里安静了许多,最多的是去陪陪康熙爷,要不就在宫里看书抚琴。 太子被废,洛灵轻松了不少,但眼看玉穗儿消沉不悦,也是疼在心里,本来平日就不太在宫里走动,这一来更是连兰藻斋的门都不出,天天陪着她。 洛灵回京后便小恙未愈,轻咳不断。玉穗儿禀告了康熙请太医诊过脉,无外乎途中疲劳伤神,又加外寒入体,并无大碍。胤禛每日忙于朝政,只能在见过康熙后匆匆赶到兰藻斋见她,见了面也只是匆匆的说上几句话,洛灵见他满眼的不舍,才让她重新体会到那种深沁心肺的丝丝甜意。胤禩差人送来了不少润喉的良药,洛灵心里虽是感激,却还是硬下心肠,让来人把东西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去。玉穗儿冷眼旁观,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已经是第七副药了,因洛灵是玉穗儿的身边人,太医不敢下药过猛,效果也就不甚明显。洛灵皱着眉喊完了药,把空碗递给了素绮,转身就去桌上找糖吃。素绮忙过去拉住她:“我的祖宗,太医说了不能吃太甜的,忍着!”洛灵撅着嘴端起桌上的清水灌了一气。素绮得意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却和冲进门的玉穗儿撞了个满怀。素绮惊呼一声,被撞倒在地,碗也扔了出去,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公主!撞着没有?”素绮忙爬起来,跟洛灵一起扶玉穗儿。玉穗儿顾不得疼,站起来拉了洛灵就往外走。看着玉穗儿一脸焦急,洛灵一把拽住她:“格格,不,公主,出了什么事。”玉穗儿脸色微红,额上微微冒着汗:“快跟我去找四哥。”“怎么了!”洛灵吃了一惊,不等玉穗儿拉她,自己就拉着她往外走 玉穗儿边走边道:“德妃娘娘去向皇阿玛要了你,但她不是为四哥,而是为八哥提的。”“什么!”脚下一软,要不是玉穗儿扶住她,险些栽在回廊的台阶上,洛灵扶着柱子站稳,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刚刚玉穗儿的话,急促地喘着气:“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德妃娘娘不是四爷的亲娘吗?为什么要为八爷说话?” 玉穗儿见她脸色煞白,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忙扶着她在廊子上坐下:“你先别急,我也是刚听到,昨儿个德妃娘娘和良妃娘娘一起去求得皇阿玛,四哥在咱们去热河的时候已经为此事去求了德妃娘娘,可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卦了。” “走!我们走!”洛灵听她提起胤禛,回过神来,拉着玉穗儿就走。玉穗儿边扶着她边劝:“十三哥说四哥得知了此事就一人闷在书房里不跟见人,他明明是求了娘娘的,可娘娘怎么就……”洛灵猛得脚下一顿,望着长长的廊子愣住了神儿。玉穗儿不明所以,望着她也愣住了。半晌,洛灵深深地吸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回走。 “灵儿。你去哪儿?”玉穗儿紧皱着眉看着她的背影。洛灵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幽幽地叹了口气:“回去吧。”“你……”玉穗儿上前拉住她:“要不要我去求皇阿玛?”洛灵摇了摇头,拉着玉穗儿的手慢慢往回走:“回去吧。这个时候?皇上不会答应任何人。”玉穗儿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见她神色索然,双眼如幽深的潭水令人难测,把到嘴这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无奈地跟着她往回走。 果不出洛灵所料,康熙因太子被废之事心情烦燥,将德妃和良妃训斥了一番,胤禩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眼见良妃恼火之极,唯恐她会牵怒洛灵,也不敢再求,洛灵的婚事也就因为搁了下来。玉穗儿得了消息也是松了口气,赶紧回来告诉了洛灵,洛灵听了却只是淡淡的一笑,便再不提了。 良妃在宫里闷了两天,心里一直很纳闷,想着不过是为儿子纳个妾,又不是什么娶福晋的大事,就算太子被废,康熙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火,还害得德妃也跟着挨了一顿数落。她越想越烦,便带了霁月去宜妃处走动走动。 宜妃正在暖阁里用着补汤,听了禀报,微抬了下眼皮,嘴角一动,轻笑了一下:“请她在正厅用茶,我更了衣就出来。”听雨心下了然,冲她一笑,恭身一礼,退了出去。 良妃坐在厅里,闷闷地转着杯盖儿,微皱着眉。宜妃由听雨搀扶着款步出了暖阁,看到她的模样,露出了宛若春风般的笑容:“哟,妹妹,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良妃忙起身上前,她们互相见了礼,便坐下说话。 “有些日子没过来了,今天特意来看看你。”良妃细细地瞧了瞧她细致的妆容,心中一阵微叹。宜妃抿嘴一笑:“真格儿的了,你再慎两天啊,我说不准就过去看你了。老九前几日从瑞德轩得了两只金丝勒凤翠羽钗,说是孝敬我的。我瞅着到活儿还真是不错,本想着你我姐妹俩一人一支的,可巧你就来了。听雨,你带了霁月去取。”宜妃轻声吩咐着,听雨微一低头,便拉着霁月进了暖阁。 良妃心里一喜,忙客套着:“瞧瞧,每次来你都这样,倒象我每回都是讨东西来的。”“哟!”宜妃端了跟前的茶抿了一口:“老八是你儿子,也是我侄儿姑爷不是,我们互相称个亲家都不过份,还老大没意思的说这话。岂不是打我的脸嘛。”“那倒是我见外了。”良妃呵呵笑了两声,忙举起茶来敬了一敬:“那妹妹就先谢谢姐姐了。” 宜妃点了点头,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握着她的手道:“才刚出来看着妹妹愁思锁眉,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啊?”良妃瞧了她一眼,见她满眼的关切,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老八的事。”“老八怎么了?那孩子可是一向沉着稳定,温和谦逊,还有什么事让你操心的。” 良妃想着八福晋是她的亲侄女儿,本来不好向她提起,但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咽不回去了,只得笑笑道:“还不是前阵子给胤禩纳妾的事儿,唉,毓雯是个好孩子,可……”宜妃瞧着她轻笑了一下:“胤禩也是个好孩子,放眼这些阿哥们,别的不说了,就说我们老九,前后娶了多少了。可胤禩成婚七年了,就守着毓雯一个,不易了。” “难为你体谅。”良妃见她如此说,也就放了心:“我本想着洛灵是玉穗儿的丫头,玉穗儿又是德妃从小带大的,便求了她一起去跟皇上提,她也是应承了。可没成想,到了皇上那儿,亲事没提成,反而挨了皇上好一顿训斥。不但我讨了个没脸,也连带了德妃受委屈。” 宜妃满眼的不解,沉吟了片刻才道:“这本是好事啊,怎么会惹皇上不高兴?“谁说不是呢。她曹家是汉人,我们胤禩是皇子,就算她曹家的女儿是个仙女也配得起了。”良妃提到这事儿就是一脸地不悦:“皇上说了,这件事不用你们操心,灵儿那丫头的终身还轮不到你们。你听听,好家伙,公主格格倒都不如她一个丫头了。”宜妃听了她这话,心里也是一惊:“皇上最近为了废太子的事,心里烦。这话兴许是气话。”良妃一开始也是这么想,听了也是点了点头。 谁知宜妃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丫头的爹可是江宁织造,又是皇上多年的知交,身份特殊些也不为过。前阵子听老九说胤禩看上她,我还为胤禩高兴,不但人品模样都是拔尖儿的,就是她的家世也都是一等一的。可没成想是这么个结果,唉!”“怎么说?”良妃被她的话说得一头雾水。 宜妃看了看左右,伸头到良妃耳边悄声道:“你想想,江宁的织造,那可是个财神爷呀。眼下太子被废,储位空虚。如果老八有他相助,也未尝没有机会,可眼下听着皇上的意思,是没得可能了。唉!这么好的一个人物,咱们自家不收了来,可惜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不答应啊。”良妃眼神一空,又没了主意。 宜妃笑笑,端了茶递给她:“要不是老八的心上人,我就让老九去讨了来,也不白便宜给别人,何苦来。”良妃似是被她的话提醒了什么,微微一愣。宜妃瞧她不接手中的茶,摇着头轻叹着推了她一下,良妃忙接了茶杯,掩饰地喝了一口。 一连几天,洛灵与往日无异,偶尔和素绮她们玩笑一阵,多半却是一个人呆在房里,一呆就是一天。玉穗儿几次要去叫胤禛来,都被她拦下了,最后逼得急了,洛灵干脆赌气说就算胤禛来了她也不见,玉穗儿才只得作罢。眼见她久病难逾,容颜消瘦,玉穗儿心里郁闷得甭提多难受了。 门被轻轻推开,素绮端了药进来,告诉她玉穗儿闷在房里一天了,她刚刚去问过,玉穗儿闷闷不乐,理都没理她。洛灵低叹了一声,披了衣服过去看她。“格格。”洛灵刚叫了一声,忙掩了口,笑道:“瞧我,又忘了。”玉穗儿一见是她,脸色缓和了一些,瞟了她一眼:“算了,你还是象以前那样叫我吧,听着顺耳。” 洛灵听了想笑,还没笑已经轻咳了起来。玉穗儿忙起身扶她坐下,用手指戳了她脑门儿一下:“你可真是娇贵啊,去了一趟塞北,回来就病了,真是南方的人,禁不住草原的风,害得我这几日形单影只的,都不愿出门了。”洛灵咳了半晌,才喘了口气笑道:“我又不是额附,岂能跟你出双入对?”“哟!”玉穗儿才觉得自己失言,也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有些日子没去德妃娘娘那边了吧,该去看看了。” 玉穗儿边听边笑着看她:“怎么?是不是想四哥了?”洛灵双眉微皱,苦笑了一下:“去,说的什么呀,人家好心提醒你,你反到取笑我。”“瞧你。”玉穗儿揽着她的肩,撅着嘴不依地摇了摇她:“我说,自上次德妃娘娘和良妃娘娘提指婚的事被皇阿玛回了后,我就在想呢,你这个病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好不起来的?” 提到指婚的事,洛灵眼中一寒,苦笑了一声:“为不为此,有什么意义呢?德妃娘娘也是为四爷好。”玉穗儿听了心里一阵不爽,忙转开话题:“不提这些烦心事,我下午想去见见皇阿玛,你跟不跟我一块去?”“算了吧,我病还没好,哪敢去见皇上。”洛灵摇了摇头:“刚刚素绮说十三爷要过来,你快去快回吧。”玉穗儿听了一喜,想着胤祥自回京后就一直忙着,平日难得过来,忙收拾了一下,去了乾清宫。 康熙正在闭目养神,梁九功拦着玉穗儿让她等等。玉穗儿冲他瞪了瞪眼,就蹑手蹑脚地凑到康熙跟前:“皇阿玛,您睡着了吗?”康熙“哧”的一下笑出了声:“有你这么问的吗?”梁九功听了也是一笑,退了出去。 玉穗儿扶着康熙坐起,也歪在榻旁坐下:“就知道您没睡着,刚刚眼皮儿还动呢。”“呵呵呵。”康熙笑着拍了下她的脑袋:“说吧,来干嘛。”玉穗儿也笑着推了推他:“没事,来看看您,顺便让梁公公晚上给你预备些紫米粥什么的,那东西暖胃的。” “唉,也就是你啊。”康熙听了她的话,心里大为受用,笑着取过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灵子那丫头可大好了?”“没呢。”玉穗儿心里一动,撅着嘴道:“皇阿玛,灵儿……”她还没说出口,梁九功急急地推门而入:“公主,素绮找您有急事。” 康熙见他一脸慌张,心中起疑,皱眉道:“什么事!”“这……”梁九功看了看康熙,心知瞒不了,只得照实禀告:“素绮来报,洛灵姑娘疼痛难忍,看迹象似是中毒了。” 玉穗儿闻言顿时花容失色,忙向康熙道了个安,就匆匆跟着素绮去了。康熙也是无比震惊,忙让梁九功叫人速去太医院宣右院判刘胜芳,同时命梁九功去兰藻斋看着情形,及时回报给他。 ------------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 玉穗儿冲进兰藻斋,素绮、碧萝、红绫和紫绡正围在床前边哭边守着洛灵,不停地喊她的名字。玉穗儿拨开众人,见洛灵双目紧闭,眉心隐隐泛着黑气,不省人事,她只觉一阵寒意从背脊冲上了头顶,转过身冲着四个丫头怒喝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四人从未见玉穗儿如此恼火,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奴婢不知道,公主出去不久灵儿突然觉得肚子疼得厉害,不到半刻功夫,就站都站不稳了。” “太医,快宣太医啊!”玉穗儿此时才缓过神来,转身就向外走,恰与进门的太医刘胜芳撞了个满怀,刘胜芳一见是她,吓得忙恭身行礼,玉穗儿哪里还顾得这些,一把拽起他冲到床前:“快,快救她!”刘胜芳连声称是,忙不迭地替洛灵诊脉。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梁九功也从外面进来。 刘胜芳走到床榻前,看着洛灵脸色一片惨白的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问素绮等人,“今天她都进过什么东西?”素绮忙上前,回道:“服过镇咳的药,还不到一个时辰。”刘胜芳替洛灵号了脉,从药箱中取了金针,为她行针过穴。 玉穗儿注视着又细又长的金针,转过头去不敢再看。素绮上前低声道:“公主,出去等吧,也好让刘太医专心救人。”玉穗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冲素绮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刘胜芳一眼,转身离开。素绮会意,遣退了三个丫头,一个人守在房里,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刘胜芳。 玉穗儿站在廊子上,垂目望着地上的青砖,心中徒升一丝寒意:“是为了指婚的事?灵儿因此成了谁的目中钉肉中刺?得不到,就要毁之?还是上次行刺太医的幕后主使者怕灵儿看到过什么,知道了什么,想杀人灭口?” “玉儿,站门口干嘛。”玉穗儿霍然缓过神来,回头见是胤祥,忍了半天的泪水夺眶而出:“哥!”胤祥吓了一跳,忙快步上前:“这是怎么了?”玉穗儿一头靠在胤祥的肩上,低泣道:“灵儿中毒了,刘太医正在救她,吓死我了。”“什么!”胤祥闻言浑身一激灵,拉着玉穗儿冲了进去。 洛灵的房中,刘胜芳已经收了金针,再次为洛灵诊过脉相,才彻底的松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素绮见他脸色缓和不少,知道洛灵性命无忧,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胤祥和玉穗儿走了进来,刘胜芳忙恭身行礼,胤祥上前扶起他道:“刘太医不必多礼,灵儿怎么样?”“臣已经行过针了,性命应当无忧,一会儿便会醒过来。毒并不深,依臣看,下毒之人并无害人之心,灵儿姑娘只是伤了元气,需好好休养一段时日。”胤祥点了点头,看了玉穗儿一眼,道:“请到外面开方吧。”刘胜芳恭身行礼,随着素绮出去。 玉穗儿坐在床边,握着洛灵的手,轻声唤她:“灵儿,灵儿?”胤祥紧紧皱着双眉,转念想到胤禛这几日为了胤禩提亲一事心绪难安,若知道洛灵出事,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忙低声问玉穗儿:“四哥知道吗?”玉穗儿看着洛灵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急得眼泪直流:“我哪里想得起来。”胤祥欠身,深深看了看紧闭双目的洛灵,心中也是万分担忧,脑中思虑了片刻,拍了拍玉穗儿的肩道:“我去找四哥。” 胤祥话还没说完,房门已被“砰”的一声撞开。胤祥迅速回过头,胤禛沉着脸已快步到了洛灵的床前,他忙向一旁让开。玉穗儿也被吓了一跳,一见是他,也忙起身让他坐在床边。 胤禛轻抚着洛灵的脸颊,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满眼恐惧地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模样,脸色也如同白纸一般。玉穗儿忙轻声道:“四哥宽心,灵儿已无性命之忧了。”胤禛惊怒交加地望向玉穗儿,哑声道:“怎么回事?这宫里到底怎么了……” 玉穗儿看着胤禛的神色竟有些害怕,委屈地道:“有人在灵儿的药里下了毒,皇阿玛已经知道了。太医说伤了元气,需要休养。”胤禛闭了闭眼,重新转头去看洛灵,满眼的痛楚和怜惜,紧抿着双唇似是强压着无限的怒火,眼光死死盯在她脸上。胤祥看着他,十分担心,上前轻声道:“四哥,这件事要不要……”一抹狠意从胤禛眼底闪过,半晌,才哑声道:“你们先去吧,让我们呆一会儿。”胤祥和玉穗儿对望了一眼,无声地退了出去。 胤禛望了她许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握住洛灵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吻着她的手指:“醒醒吧,灵儿,我是胤禛,我是胤禛…………”洛灵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眉心微微动了一下。“胤禛……”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耳边突然响起洛灵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他激灵一下抬起头,看向她。洛灵仍闭着双眼,可嘴里确实在喊着他的名字。胤禛惊喜万分,俯下身双手捧着她的面庞,急切地应着:“是,我是胤禛,灵儿,你睁开眼,睁开眼就能看到我。”洛灵似是在寻找他的声音,过了良久,才费力地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嘴唇轻颤无力地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是我。”胤禛此时才松了口气,低下头,轻吻着她仍毫无血色的唇,无限怜惜地与她脸贴着脸:“你把我吓坏了。”眼泪慢慢滑落,顺着她的脸颊润湿了他的,洛灵无力地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颊,颤声道:“对不起,真的……”胤禛听到那三个字,心中一阵刺痛,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一想到险些与他天人永隔,洛灵心里竟感觉份外豁然,不愿意再去想深埋在心底的顾虑,只想牢牢抓住眼前的人,用力将他揽向自己,柔顺地回应着他。胤禛知她元气受损,身体虚弱,克制住压抑许久的热情,不舍地抬起头,轻吻着她的额头:“快些好起来,我不想再等了。”“我知道。”洛灵低声应着,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唇,柔柔一笑。“老天!”胤禛深吸了口气,将脸埋在她枕边的秀发里,闷声道:“我要想办法尽快把你娶回家去。” 洛灵想笑,却牵动了旧症,带一阵急咳,胤禛忙扶起她,轻拍她的背:“等你好了,随你怎么闹怎么笑,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养病。”洛灵斜靠在他怀里,似是想到了什么,默然不语,胤禛低头看了看她,轻握起她的手:“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放心。”洛灵点了点头,脸颊紧紧贴在他怀里,却不自禁地皱紧了双眉。 一大早,玉穗儿端着药碗推门而入,看着卧床的洛灵叹了口气道:“我还没见过四哥这么紧张过谁呢。”洛灵笑着想接,却被玉穗儿挡了回去,硬要喂她。洛灵无奈,只得随她:“你以为这紧张是好来的?”玉穗儿听了吐了下舌头,笑道:“那到是。可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见识过这位冷面王爷的另一面了,也算放心多了,以后你跟了他,准保不会受气。” 洛灵差点被呛着,扭过头不住轻咳,半天才止住,玉穗儿忙拿了帕子给她擦嘴:“我说得不对嘛?”洛灵看了她一眼:“奴婢求您了,再说我还得呛着。还有,以后药让素绮她们端来,你这样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嘛。”玉穗儿看着她一副气歇的样子,也乐了,忘了手中是药,竟端着喝了一口,药一入口,苦得她直裂嘴,洛灵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屋门响起一阵敲门声,玉穗儿正漱着口,只得冲洛灵挥了挥手,洛灵摇了摇头轻声道:“进来。”房门恍然而开,胤禩走了进来。 二人意外地对视了一眼,玉穗儿忙行礼:“八哥。”洛灵下不得床,只得道了个安:“八爷吉祥。”胤禩向玉穗儿笑了笑,走近床边站定,柔声向洛灵道:“才听说你病了,来看看。”玉穗儿看了他一眼,忙向桌边的座位让了让:“八哥就是细心,快坐。”胤禩看了看她,浅笑道:“玉儿,行个方便如何?”玉穗儿微微一怔,已明了他的意思,也不好回绝,笑着点了点头:“好,那八哥先陪灵儿说说话,我去看看皇阿玛。” 洛灵心知不妥,忙抬头想叫住玉穗儿,却接触到胤禩满含柔情的目光,不由心中一酸,转身歪向床里。“为什么不看我?”耳衅传来胤禩幽幽的问话,洛灵暗暗低叹着,转过头来。胤禩坐在床边,不见了往日的飘逸神采,脸色憔悴无光,双目中隐隐可见密布的血丝,洛灵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不知是什么事会让他如此伤神,自围场回来,这是第一次见他,看着他清瘦的脸上仍倔强地挂着浅笑,洛灵的眼中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怜惜。 胤禩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悲悯的神情,双眼有些微红:“我昨天来过。”洛灵惊讶地微张着嘴,有些不敢相信,他会来,那胤禛是不是见到过他?胤禩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容,抬手到她脸边又停住了,无力地垂下手,自嘲地笑了一下:“远远看见四哥进来。” “八爷!”洛灵紧皱着双眉,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说些让他死心的话,想着草原上他细心的照顾,执着的情义,洛灵对他有着十分的感激和歉意,如果真的就此离去,对他,也会有一丝不舍。望着他,一时无语。 “真怕再见不到你了。”这句话,象一颗刺狠狠地扎在她心,隐隐作痛,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衣襟上,她却浑然不知,胤禩微惊地看着那滴泪,不知该高兴还是心痛,长出了口气,忍不住把她拉入了怀中。 洛灵依在他怀里,猛然想起胤禛承诺和轻柔亲吻,心中一阵不安,挣扎着想推开他,却反被胤禩拥得更紧。“你真的不愿跟我吗?”洛灵一怔,隐隐听出他话中无比的失落,明知回答是肯定的,但想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不会伤害到他。“长痛不如短痛吧。”暗暗叹了口气:“希望你能懂得,这是为你好。”心里决定了,洛灵才轻轻地摇了摇头。胤禩用力将她的头按在肩上,紧皱着双眉闭上睛眼:“为什么偏偏是四哥!” “八爷,不要这样。”洛灵想推开他,却苦于双手无力,只得低声哀求着。“我再问一次,真的不想跟我?”胤禩身子一紧,冷冷的道。洛灵猛地抬头直视着他,十分肯定地用力摇了摇头。胤禩眼底闪过一丝痛意,放开她,缓缓站起身,僵直着身子向外走。走到门口,他手扶着房门站住,却没有回头:“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说完,猛然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洛灵望着大敞的房门,心里又惊又怕,深锁着双眉。 ------------ 当时只道是寻常(下) 玉穗儿到乾清宫时,太医刘胜芳正在向康熙回报洛灵的病情,梁九功肃立一旁。玉穗儿见状,只得在一旁站立等候。康熙看到玉穗儿,问了一句,“那丫头今儿怎么样了?”玉穗儿点点头,“早上刚喝了药。”她不敢把胤禛和胤禩去探望的事告诉康熙,只得道:“我怕您担心,先过来跟您回一声。”康熙让梁九功和刘胜芳退下去,暖阁里只剩下他和玉穗儿父女俩。 康熙招招手让玉穗儿坐到他身侧,“朕已经命你四哥去查这件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此事只能暗访,不能明察,你和你宫里那四个丫头和嬷嬷对外别声张。”玉穗儿嗯了一声,“我理会得。”康熙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发白,知道她心里害怕,安慰道:“朕已经把你宫里素绮那丫头的哥哥从东华门调来守卫兰藻斋,升了二等侍卫。”玉穗儿既诧异又钦佩,“连素绮有个哥哥在东华门当守门侍卫您都知道?”康熙微微一笑。 玉穗儿想起洛灵和胤禛的事,忙问:“皇阿玛,灵儿和四哥的事怎么办?是不是……”康熙料到她要说什么,忙出言阻止,“这事儿以后再议。”玉穗儿便不敢再言语。康熙缓了缓道:“太皇太后当年常说,事缓则圆。这样好了,让她到朕身边来,你舍得不舍得?”玉穗儿撅了嘴,“您把她调走,我身边没人陪我了。”康熙哼了一声,“留着她,老四和老八天天往你哪里跑,这成何体统!”玉穗儿心里微微一惊,万没料到胤禛和胤禩的行踪竟没逃过他的耳目,但一想到不能再和洛灵一处,心里那叫一个别扭,撒娇的扭过身子不看康熙。 康熙只得道:“你想过没有,在你哪儿她已经不安全了。主使者能害到她,就能害到你。”玉穗儿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惊惧的看着康熙。康熙又道:“她到朕这里来,一是断了你四哥和八哥的念头,免得他们起了争执,二是保她的周全。”玉穗儿这才不情愿的点点头。康熙神色微缓,又想了想:“你回去先不要说,等她好些了,朕会跟她说的。”“好啊,先让她在我那儿养养身子,我会小心的。” “唉!”康熙叹了口气,靠在软垫上瞅着玉穗儿:“你四哥的心思朕知道,老八更是急急地让良妃来当说客,只是……这孩子虽然知书达理,表面上看去温柔娴静,骨子里却透着倔强,有时太过率性,她日后不管是跟了老四还是老八,都免不了会伤心。” “皇阿玛!”玉穗儿惊讶地看向他,有些不敢相信:“为什么这样想四哥和八哥呢?他们对灵儿都是有情有义的。”“哼!”康熙冷哼了一声:“再有情有义也不过是儿女私情,在江山皇位面前,儿女私情就不值一提了。自古以来,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又有几人。丫头,记住今天朕的话,为了小灵子,也为了你自己。”玉穗儿听这话,心中一寒,低垂着目光点了点头。 即日起,洛灵的饮食用药都由太医院的人验过才可送到兰藻斋,胤禛和胤祥领了康熙密旨,彻查下毒一事。有了这个理由,两人倒是可以经常出入兰藻斋。玉穗儿对洛灵的药食更是慎之又慎,每种药都要亲自用银针探试,才放心让洛灵服下。 过了两天,玉穗儿回来告诉洛灵,太医院御药房的一个小太监上吊自尽,在他房里搜出了一包草药,正是洛灵药中所下之毒,但苦于线索中断,此事无从下手。胤禛和胤祥将此事禀告了康熙,康熙勃然大怒,将太医院院判罚俸一年,御药房太监各杖二十。洛灵听了心中慌乱不安,想求玉穗儿替自己求个恩典,不要责罚无辜之人,玉穗儿却觉不妥,出了这么大事,已经不是她一人的事了,康熙这么做是为了整个后宫的平安,洛灵听了觉得有理,也不好再求。 然而,康熙果断的罚了太医院的几个人之后,这件事就没了下文。众人纳罕之余,不免对此事产生了怀疑,被罚的都是在这件事上无关痛痒的人物,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没有露出行迹。胤禛和胤祥明白,康熙怕此事越查越深,有所顾虑。胤禩听说了康熙的判决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自良妃处请了安之后回自己家。八福晋所居的厢房里,胤禩的侍妾张氏正抱着儿子弘旺边逗乐边和八福晋说话。八福晋垂着眼帘,似在养神。听到有人掀帘子的声音,她睁眼去看,却见胤禩从外面进来,忙起身相迎。 “今儿回来的倒早,额娘没留饭?”八福晋接过胤禩递过来的貂皮褂子,随手给了张氏,张氏挂好之后,带着弘旺退了出去。胤禩沉着声嗯了一声。丫鬟进来给胤禩倒了一杯热茶,八福晋道:“这是我舅舅的门人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茶,想着让你尝尝,可这两天也不知你忙些什么,总见不到人影。”胤禩品了一口,就把茶碗放到一边。八福晋坐到炕边上,抓起一把杏干吃起来。杏干酸酸的,八福晋特别爱吃。胤禩看到她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给姑姑的寿礼我都备好了,七宝嵌金观音像一尊、珐琅掐丝美人斛一对,到时候你别忘了跟我一起去给她贺寿。”八福晋和胤禩商量了几句给宜妃拜寿的事。她料理家事一向让胤禩很放心,所以她说什么,胤禩也不提出异议。 两人坐了一会儿,八福晋想起一件事,忙道:“莲衣才刚到府里来,说是何先生让她给你带了些书籍,我差人送到你书房了。”莲衣是胤禩的侍读先生、南书房编修何焯的女儿,两年前何焯回故乡丁忧,将莲衣托付给八福晋照料,因此莲衣和八福晋关系最好。 胤禩点点头,“莲衣这姑娘不错,上回何先生托你在亲贵子弟里替她寻个好姻缘,你可别不当回事。”八福晋满眼笑意的瞥了他一眼,“我当她是我妹子,怎么会不当回事,可也得有合适的人啊,总不能道上随便拉一个。不然,说给十四弟好了。”“你可别动这心思,十四弟要跳的。”胤禩听了这话忙推辞。 八福晋捂着嘴轻轻一笑,“我逗你玩儿,哈哈,我当然知道她是汉人,配不上十四弟,配给其他的贝勒贝子倒是绰绰有余。况且德妃替十四弟已经选定了完颜家的姑娘,难道委屈莲衣去做妾?再说了,没事儿我多这嘴干吗,万一惹那一老一小都不高兴,岂不老大没意思。”“一老一小?”胤禩不解的随口问了一句。八福晋笑着瞟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杏干,“你别跟我装傻,明知道我说的是谁。”胤禩这才过量。 八福晋见他不语,故意道:“今儿没去畅春园兰藻斋瞧你妹子去啊?”胤禩听她语气不阴不阳的,心中不悦,“她好好的,我瞧她干吗去。”八福晋一听可来劲了,“前几日你怎么不说这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趟一趟跑去干吗,额娘病了也没见你这么殷勤过,赶上晨昏定省了。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你会这样勤快的跟个跑堂的似的。”胤禩横了她一眼,不屑跟她争执。八福晋为这事憋了好几天,一直找不到机会发作,好不容易得个机会,寻思着和胤禩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伸头探到胤禩跟前,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让额娘替你去要那丫头了?”胤禩冷冷看了她一眼,“这事儿与你无干,你管不着。”八福晋一听就火了,两眼一瞪,掰着胤禩的肩膀说,“我管不着?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福晋,上玉碟受过封,这会儿我倒管不着了?你说出去让大伙儿评评理,你要纳妾的事嚷嚷的天下皆知,就瞒着我一人,你还有理了?” 胤禩甩开她的手,怒道:“你几时好好跟我说过话,总是说不了两句就跳脚。没见过你这样毛躁的女人。”八福晋气得眉毛拧成一团,秀美的脸皱着,向她丈夫吼道:“没见过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嫁到你家都七年了,是你自己总和我拧着。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府里上下我打理的井井有条,你那些门人幕僚、狐朋狗友我好酒好肉招待着。如今你爷一句话,推的一干二净。”她气得胸脯不停起伏。胤禩只瞥了她一眼,也没大理会。 “要说我的错,也就是没给你生个儿子。在你们一大家子面前,抬不起头。”饶她再凶悍,每次说到这事,总是忍不住眼泪流下来。胤禩见她抽泣,心里一软,讪讪道:“你又扯这个干嘛,倒像是我嫌了你什么。”八福晋干抹两把泪,撇嘴道:“还说你没嫌我,你都要纳妾了,还说没嫌我。”胤禩哭笑不得,只得递了帕子给她,她接过去却擤了鼻涕。 胤禩犹豫片刻,才又道:“御药房死了一个太监,院判也被罚了。”八福晋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罚了什么?罢官?”“罚俸一年。”胤禩见她止住泪,没有了悲戚之容,心想这女人表情变换的倒真快。“该罚,差点毒死了八爷和四爷的心上人,没杀头抄家就算是皇恩浩荡了。”八福晋情绪一转之后,嘴上又刻薄起来。 胤禩哼了一声,“才说不了两句,你又来了。”八福晋秀眉一皱,“是你先和我提这事儿的。”胤禩道:“皇阿玛不让再继续追查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他瞧着八福晋的神色,见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八福晋冷冷一笑,心想为个丫头值当兴师动众吗,皇阿玛如今为废太子的事焦头烂额,他管得过来才怪。 “你想替那丫头鸣不平啊?奉劝八爷你死了这条心,宫里的人说没就没的又不是一个两个,额娘宫里那个尤贵人不是前晚好好的,后一晚就吊死了。这种事儿,老爷子不愿深挖,是怕牵连太多。宫里谁没点事儿,你要是上蹿下跳的,反而让人疑心。何况她又没死,不是好好的吗。”她这话若搁在平时,胤禩是深以为然的。可牵扯到洛灵,他就不那么理智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谁上蹿下跳了?”胤禩指着八福晋的鼻子道。“你!”八福晋毫不示弱。 胤禩无名火顿起,恨恨的指着八福晋道:“平日里你撒娇耍泼我都依着你,越发把你惯出毛病来了,人命关天的事在你看来也如草芥。我早想问你了,这事儿是不是你差人做的?”八福晋冷哼一声,反唇相讥:“要是我做的,她那条小命早没了。”她的意思当然是说下毒的不是她,可胤禩听着特别讽刺,怒道:“最毒妇人心,没想到你如此胆大包天……” 他话还没说完,八福晋就委屈的喊起来,“你抽什么风?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丫头是人,你老婆我就不是人,可着你这样践踏,我什么时候做过伤人害命的缺德事?”她随手抓起一把栗子向胤禩砸过去,胤禩没留神,左脸上挨了一下,恼怒的推搡了她一把。 这么一来,是把八福晋彻底惹恼了,她指着胤禩道:“你……你敢打我?看我不告诉额娘去。”“缺德事你干的还少了?我给你念出来,够得上发配充军。你要告便去告,我还怕你不成。下毒你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告诉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你本来就欠揍。”胤禩也是一时气昏了,竟不顾斯文的和老婆对骂。八福晋气得七窍生烟,左看右看,一眼看到墙上悬着一把剑,跑过去要取剑。胤禩见状,忙拦了她。 “你别拦我,今儿我就要歹毒一回,去杀了那小贱人,看谁敢拦我!大不了赔上我一条命。”八福晋推开胤禩,冲动拔出剑要往外走,推搡间尖尖的指甲在胤禩的脸上划了一下。“你今儿要是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你从此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胤禩忍无可忍,摸摸脸上被她划出来的血痕,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 八福晋闻言一怔,回望着他,眼中有泪,“七年夫妻,就换回你这句话。好,胤禩,你狠。我不杀她,我杀我自己。从此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她横起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要自刎。胤禩没想到她能来真的,知道她性子烈脾气燥,一下子着了慌,抢步过去阻止,鲜血已经顺着刀锋滴下来。 八福晋满脸是泪,忍着剧痛恨恨的望着胤禩。胤禩抓着她手中的剑,鲜血也从指缝中渗出来。两人僵持片刻,谁也不肯放手,但终究担心对方的伤势,几乎在同时松了手。八福晋顿足而泣,哭道:“你让我死了算了,死了清净。”“你死了,我还怎么清净啊!”胤禩忍痛捂着手上的伤口,上前去看她的伤。八福晋看他手上鲜血直流,心里的火气也没了,摘下帕子替他包着手。 管家秦福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胤禩瞥见他,吼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秦福这才转身而去,心想:我的爷,你们这是唱哪出啊,别家夫妻哪有你们这样闹的,好好的说着话,竟能打起来,还动家伙,真是冤家。他越想越无奈,走到门口一头撞到胤禵身上。胤禵正要进府,秦福一把拉住他,“十四爷,请回吧,我们爷和福晋又闹上了。”胤禵嘿嘿一乐,转身走了。 看天色还早,胤禵想着去何处溜溜,想起自洛灵中毒后,兰藻斋加强守卫,就没再见过玉穗儿,便想着去看看她。走到兰藻斋门外看到素绮,刚要去问她玉穗儿在不在,素绮主动向他道:“公主去十七爷那里了。”胤禵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找她呀?”素绮抿嘴一笑,“您不找她,难道是来看我们的。奴婢们可受不起。”胤禵又是一笑。素绮望着他的背影,伫立良久才走。 ------------ 柳暗花明又一村(上) 十七阿哥胤礼尚未成年,没有自己的府第,仍住在乾西五所。胤禵到时,看到他正和玉穗儿坐在炕上玩纸牌。胤礼看到胤禵,忙道:“十四哥好。”胤禵摸摸他圆圆的脑袋,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边啃鸡腿边玩牌的样子,笑谑:“已经这么胖了,再吃下去非吃成大胖子不可。” 玉穗儿笑着瞄了胤礼一眼,打趣道:“不是胖,是结实。”胤礼抹了抹嘴上的油,向胤禵道:“你听听,十五姐这才叫会说话的。”胤禵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胤礼吃的满嘴满手的油,忙大呼小叫的喊嬷嬷拿手巾过来给他擦擦。很快一个嬷嬷跑过来拿手巾替他擦着,看他衣服上也抹脏了,又带他去换衣服。 胤禵向玉穗儿道:“洛灵病好了?你得空出来?”玉穗儿妩媚一笑,低声道:“老有人去看她,我杵在那干什么。不如来跟老十七逗逗乐子。你从哪儿来?”胤禵找了一处挨着她坐下,道:“我本想去八哥那里瞧瞧,结果正遇上他和八嫂打架,我就没进去。” “哦,呵呵呵。这热闹没瞧见怪可惜了的。”玉穗儿捂着嘴直乐。胤禵瞧她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莞尔笑道:“人两口子干架,你就这么高兴啊。”玉穗儿撇着嘴,“我哪儿高兴了,就是觉得热闹。”她把手里的纸牌往桌上一扔,随口道:“给十七弄的都是油。”胤禵随手拿了一个帕子给她擦手。 玉穗儿摸了摸鬓角的头发,思忖片刻道:“八哥也真够可怜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怎么就给他摊上八嫂这么个厉害人,一点福没享到不说,成天介招架河东狮吼。”胤禵道:“这也是各人的姻缘和造化。” 玉穗儿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四处望了望,看到窗台上有一副笔墨,她取了来,在纸上随便涂了两笔。胤禵凑过去望,见画的是个女人张着大嘴,好奇的问:“这是什么?”玉穗儿抿嘴一笑,题了几个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吼图引得胤禵一阵笑,她忙将纸团了一团扔掉。 胤禵笑过之后,向玉穗儿道:“其实他们夫妻的事,外人也很难知道。”玉穗儿秀眉一扬,“八哥就不该总是顺着她,好歹他也该拿出爷们的款儿,该教训的时候就不能软。”胤禵淡淡一笑,不以为然道:“照你说的,一言不合揍一顿就是爷们的款儿,这不乱套了。况且你难道看不出,八哥下不去手,他心里有她。” 玉穗儿笑眼弯弯,手托着腮撑在炕桌上,若有所思的看着胤禵道:“我原来也不大信,怎么会有人喜欢八嫂那样的泼辣人,自从去年一次家宴散后,看到八哥小心翼翼扶着她上马车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喜欢才会纵容,不喜欢早就当眼中钉了。”胤禵眼珠一转,道:“九哥说的好,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玉穗儿轻轻打了他一下,笑嗔:“九哥深有体会吧,你别学他这样油腔滑调的。不过照的你的意思,八哥对灵儿又算什么呢?还是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回头我跟灵儿说,让她别再理八哥。” 胤禵不屑的哼了一声,“你别多事,到头来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八哥喜欢灵儿也没什么错。旁人都娶好几个,他就一个嫡福晋,灵儿跟着他也不吃亏。”玉穗儿白了他一眼,“怎么不吃亏了,八嫂那样厉害,眼里容得下谁?再说八哥又老纵容她,到时候两口子一起欺负灵儿。”“不会的,你想太多了。”胤禵向她笑笑。 玉穗儿歪着脑袋闷闷不语,心里却在想:男人都是这样,同时喜欢好几个人,搞得鸡飞狗跳,这个不高兴,那个也伤心,为什么就不能跟女人一样,心里喜欢一个人,就只喜欢那个人。胤禵见她垂首凝思不语,盈盈秀目里有一丝羞怯神态,随手从炕桌上的珐琅果盘里拿起一颗花生轻轻砸了她一下,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玉穗儿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脸上一红,忙拿别的话搪塞了。 玉穗儿回去之后,把此事也告诉洛灵,洛灵开始一愣,也没在意。过了一会,正绣着手帕,忽然格格笑出声。玉穗儿忙问她笑什么,洛灵忍住笑,“我在想,八爷这人着实有趣。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玉穗儿也笑,“谁说不是,我只希望八嫂子给他留点面子,别让他挂了彩给人取笑。” 良妃见胤禩两日没进宫请安,心里不免有些挂念,便让霁月去乾清宫观望着,见了胤禩便请他过来。谁知霁月回来告诉她,胤禩这两日也没上朝,告病在家。良妃心里一阵不安,忙要派人去问个究竟,霁月忙拉住她,告诉了她另外一件事:“皇上连着两日召见了德妃娘娘。” 良妃心中一紧,想着当日她被自己连累一起挨了训斥,心里一直有份歉意,可没想到才一两日功夫,她就能重获康熙的欢心,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夜里躺在床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折腾了一宿。 一大早,良妃在自己宫里的小厨房,亲自下橱炖了补品,又将自己打扮得妩媚动人,穿了康熙最喜欢的衣裳,才带了霁月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魏珠远远看见良妃便迎了上去:“良主子吉祥。”“快起来吧。”良妃笑着点了点头:“皇上这几日身子可好?”“回主子,万岁爷这两日有些乏困,太爷说是体虚,并无大碍。” 良妃听了心想今儿的补汤算是没白炖,自信满满地迈步进殿。魏珠忙抢着进去禀报。不多时,魏珠退了出来,低声道:“万岁爷宣您进去。”良妃满意地点了点头,从霁月手中接了补品,径直进了东暖阁。 康熙正在看奏折,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良妃忙将补品交予梁九功,上前问安:“恭请皇上圣安。”康熙没有抬头,沉声嗯了一声。良妃起身,梁九功忙上前见礼,良妃抬了下手,便踱步到康熙的炕前,柔声道:“皇上,臣妾有多日没见皇上了。” 康熙抬眼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下:“是啊,这几日朕忙,你也没闲着。”“臣妾可是每日闲在宫里。”良妃心里一动。康熙把眼镜摘了,搁在桌上,含笑看着她:“闲着干嘛。”“等皇上啊。”良妃掩口一笑,悄声道。“呵呵呵。”康熙也笑出了声,指了指一旁的凳子,良妃福了一福,坐了下来。 “胤禩这两日没来上朝,告病了。”“臣妾知道了,想着差人去看看。胤禩从小虽很少生病,可病起来就没个轻的。”良妃想起胤禩,心里一阵心疼。“嗯。叫个太医去看看。”康熙重新拿起奏折,边看边道。“谢皇上体恤,臣妾回去就办。”良妃心中一喜,起身指了指梁九功手中的补品道:“这是臣妾一早炖的补品,给您补身的。” 康熙没有抬头,双眼看着奏折,唇边却浮起了一丝冷笑:“朕的膳食自有御膳司伺候,你带回去吧。”梁九功听了这话,看了良妃一眼便垂目看着地面。良妃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看了康熙一眼,却见他正两眼紧盯着自己,吓得忙低下了头。康熙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盯着她看了良久,良妃始终不敢抬头,暖阁里一片寂静。 康熙终于错开了目光,看向窗外,半晌,才冷声道:“御药房死的那个太监,你认识吗?”良妃听了顿时浑身冰冷,低着头答也不说,不答也不是。“他原来在辛者库干过杂役,这回你该认识了吧?”康熙回过头,目光冰冷地望着她:“说!”“臣妾……”良妃双唇颤抖得厉害,竟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臣妾认……认……” “行了!”康熙怒喝了一声,良妃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康熙满眼的怨忿,重重的拍了下御案:“梁九功!”梁九功也被吓得一激灵,忙恭身上前:“万岁爷!”“传旨,从即日起,良妃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入乾清宫。”“皇上!”良妃心如刀割,大睁着双眼看着康熙。康熙满眼的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就别过头去不再看她:“滚出去!” 良妃一下瘫倒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地面,泪就如泉涌般顺着面颊滑了下来。梁九功忙上前扶了她起来,搀了出去。霁月在殿外看着失魂落魄的良妃被扶出来,吓得一把抱住她:“娘娘,娘娘,您说话呀?这是怎么了?”良妃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梁九功叹了口气对霁月道:“快搀回去吧。” ------------ 柳暗花明又一村(下) 自从和胤禩闹过之后,八福晋怕被人耻笑,两口子打架不仅动了家伙还双双挂了彩,一直没有出过家门。她好几天没去看宜妃,宜妃惦记她,差人去请,总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宜妃的生辰当天,八福晋再找不到借口不去,只得穿戴一新和胤禩一道坐马车进宫拜寿。 宜妃所居的翊坤宫里,五贝勒胤祺夫妇带着几个孩子已经先到了,九阿哥胤禟夫妇还没有到。八福晋跟胤祺和五福晋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进暖阁去见宜妃。“五哥五嫂,你们早到了?”胤禩看到他们微有些尴尬。胤祺道:“我们也是刚到。”五福晋瞧见胤禩脸上有浅浅一道血痕,心想肯定是被他媳妇挠的,想笑又拼命忍住。 暖阁里,宜妃看到八福晋来,心中欢喜,“你这孩子现在好大的架子,非得姑姑三催四请的才来。”八福晋走过去向她福了一福,宜妃拉她坐在身侧。“我身子不舒服。”八福晋嘟囔了一句。宜妃打量她一眼,试探的问:“难道是有好消息了?”八福晋忸怩了一下,“不是啦。姑姑您别问了。”“亏你还记得我是谁!我是你姑,难道我问也问不得?”宜妃戳了她脑袋一下。 这一戳不打紧,八福晋脖子一扭牵动伤口,疼的她一激灵。宜妃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缠了纱布,忙掰过她身子要看。“你这是怎么弄的伤?跟老八打架了?”宜妃关切的看着她脖子上的伤。 八福晋瞥见宜妃的宫女听雨正忍笑站在一旁,脸上有点挂不住,忙喝了一声:“鬼丫头,躲在这里偷听,快出去出去。”听雨吐了吐舌头,俏皮道:“奴婢可没躲着。”八福晋瞪了她一眼。 听雨退下之后,宜妃叹口气,拉着八福晋的手,悄声问她:“在我跟前儿,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是不是跟老八打架了?”八福晋忍了半天,才点头默认。“你这脾气总这么爆怎么行,老八是男人,你得让着他。否则他面子上挂不住,你自己还得遭殃不是。”宜妃心疼的轻拢她头发,八福晋是她从小看着长大,视同亲女,但八福晋的脾气,宜妃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没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桌子。”八福晋掩饰他们吵架的真相。宜妃皱眉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玉穗儿宫里那个丫头?”八福晋默然不语,宜妃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宜妃揽了她肩,轻声劝道:“老八算不错了,这些年对你也是一心一意,他要纳妾,便让他纳一个,不过是图个新鲜。横竖你是嫡福晋,他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叫一个丫头骑到你头上。你何苦落一个善妒的恶名。”八福晋撒娇的别过脸哼了一声。 宜妃见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慈爱的嗔了一句,“鬼丫头,一点儿也不可人疼。不知道胤禩当年怎么看上你的。”八福晋这才转过脸撅了嘴,气道:“您也说了,那时是他先看上我,不是我求的他。现在您看看,他又瞧上别人了。要是给他开了这个头,以后还不知要娶进多少女人。”宜妃笑着点了点她脑袋,“不是我向着胤禩,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跟你九哥不一样,你九哥才是馋嘴猫儿似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八福晋撇撇嘴,“我们家锅里没有嫩里脊,只有我这块硬骨头,他爱吃不吃。”宜妃不禁失笑,嗔道:“越说越没形儿了,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性情才是要紧的。你再这样别扭下去。老八嚼不动又咽不下,迟早把你给吐出去。”“他敢!他敢!”八福晋不屑的赌气道。 宜妃刚要说话,听到她儿子九阿哥胤禟的笑声,喜道:“老九一家子也来了,可算齐了。走,毓雯,咱们出去。”宜妃拉着八福晋的手走出暖阁去。 八福晋瞥了胤禩一眼,见他站在众人身后的一个角落里,有点不自在的样子,走过去讪讪的说了一句,“给姑姑磕头拜寿之后,你要是不乐意待着,就找个借口先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胤禩嗯了一声。两人瞧瞧对方的样子,均有些无奈。 “八哥八嫂说什么悄悄话儿呢?也不理咱们?”胤禟打趣道。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胤禩和八福晋,八福晋啐了老九一口,“要你管。”看着他俩都挂了彩的样子,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笑出声来。胤禩尴尬之余,除了心中微叹,也不便有什么表示。 众人给宜妃磕头拜寿之后,胤禩推说内务府还有事就先走了。出了翊坤宫刚走不远,就看到玉穗儿带着两个丫头过来。他来不及回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跟她说话。玉穗儿早看见他,心想要是他装没看到自己,也就不去叫他,免得他尴尬。这会儿胤禩自己先跟她打招呼,玉穗儿便欠身行个福礼。 “八哥,手上的伤不要紧吧。”玉穗儿关切的看了一眼他受伤的手。“没事儿。”胤禩淡淡回了一句。玉穗儿怕他尴尬,忙道:“我给宜妃娘娘拜了寿就走。你跟不跟我一起去看灵儿?”胤禩犹豫片刻,才道:“不了,改天吧,我今儿有事。”玉穗儿点点头,看着他走,才带着丫头转身去往翊坤宫。 胤禩走了片刻,突然止住了脚步,折回来追上玉穗儿。玉穗儿听到脚步回过头看,一看是他也是一愣。“她……”胤禩有些迟疑,但看着玉穗儿似笑非笑的神情,也不禁一笑:“好些了吗?”玉穗儿边笑边摇头:“看看,方才还说有事呢。”胤禩看了看她身边的丫头,冲她皱了皱眉。“你问了我也是不放心,倒不如自己去看个清楚。”说完,领着两个丫头就走了。胤禩愣在那儿,心里苦笑着:“我真是多此一举。” 在去玉穗儿宫里的路上,胤禩还是犹豫了半天,才下决心过去看看她。可还没到门口,却碰到了胤祥。胤祥先看到了他,忙上前打招呼:“八哥。”胤禩微微一怔,抬手扶了一下他:“来给德妃娘娘问安?”“是啊,刚从德妃娘娘那边过来,想着去看看玉儿。八哥这是去哪儿?”胤祥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划痕,但没有多问,笑着点了点头。 胤禩心头一沉,脸上却无比温和地挂着笑,掩饰地看了看左右:“宜妃娘娘今儿寿诞,刚跟你八嫂过去拜寿,想着来园子里走走。”“八哥跟我去玉儿那儿坐坐吧?”“我来时碰到玉儿,她去宜妃娘娘宫里贺寿了。”胤祥听了笑笑:“看我,都没想到,也得亏了是她这么个细心人。那我去看看灵儿,也不知道这两天她身子复原了没有。八哥,一起吧?”“不了。”胤禩拍了拍他的肩:“我出来有些时候了,也该回去了。你快去吧,玉儿说请了安就回。” 胤祥也不再勉强,施了礼,向着玉穗儿宫里去了。胤禩看着他的背影,深深一叹,转身向着出宫的路走去。 过了几日,胤禩去良妃宫里请安,一进宫门就看到霁月愁眉苦脸地守在房外,忙上前询问:“怎么站在这儿?”霁月象是见了救星,忙拉着他的衣袖央求着:“八爷,您可来了。主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凭奴婢怎么说,她都不吃,还不让奴婢进去。”胤禩紧皱着眉,冲她点了下头,霁月面上一喜,忙掀了帘子请他进去。 屋内的地上一片狼籍,良妃闷坐在桌旁,背朝着门。听到脚步声,也没有起身。“额娘。”胤禩上前打了个千儿,笑道:“是不是怪儿子这几日没来请安了?”良妃一见是胤禩,忙掩饰地冲霁月挥了挥手。霁月立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便退了出去。 胤禩见她慌张地擦了擦眼睛,心中疑窦顿生,坐在她对面细细地看着她的神色,良妃闪躲着胤禩的目光,可憔悴的面容却让胤禩倒吸了口冷气:“额娘,出了什么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良妃勉强地笑了笑,看着胤禩眼中溢满了慈爱:“额娘很好,只是这阵子天渐渐冷了,想起了家人,有些伤感。”胤禩不太相信她的话,却又无法否定,看着她强颜欢笑,不想让自己担心,心里一痛:“难道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良妃心里一阵酸楚,可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别瞎猜了。你该知道额娘一向多愁善感,总是会因为点儿事就会忧心忡忡的,过两天就没事儿了。你原也说过我这个毛病,还说让我改。呵呵,人老了,怕是改不了了。”胤禩也想起了自己原先说过的话,不禁一笑:“咱们娘俩,呵呵,谁也别说谁,都是一样的性子。” “你这脸是怎么了?”良妃看到胤禩脸上那道淡淡的血痕:“是不是毓雯弄得?”胤禩忙别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园子里走路,没留神让树枝划了一下。”良妃摆正他的脸,哼了一声:“还想瞒我?这是指甲套划的,树枝能弄成这样?说,又怎么了?”“额娘,说了没事了。毓雯还没这胆子。”胤禩边说着边想移开良妃的手,却忘了手上仍包裹着的剑伤。良妃看到他手上的纱布顿时变了颜色:“你这手也是树枝划的?多大的树枝?” 胤禩忙垂下了手,笑着道:“这当然不是树枝,前几天跟弟弟们去练骑射,一不小心被弓弦崩了手。您可别错会了意思。”良妃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滑下了面颊。胤禩吃了一惊,忙从袖子里取了手帕给她:“不说您生气,解释给您听,您又掉泪,您这不是让儿子为难死吗?” 良妃接了手帕,边擦泪边道:“这都是什么命啊,你这么个文质彬彬的人却配了个母老虎,当时真不该只顾着她家的家世,害得你现在这个样儿。”“额娘,毓雯没您说得那么坏,她平时虽然嘴上刻薄点儿,但心还是好的,对您也孝敬。” 良妃气得把手帕扔给他,一脸的不悦:“我就奇怪了,就她那个性子,说你心里有她,论谁也不信;说你心里没她,你还事事都让着她、护着她,真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胤禩摇了摇头,从桌上倒了茶递给她。良妃接了过来,突然想起洛灵的事,道:“灵儿那丫头,你还是别惦记了,你皇阿玛都说了,将来她的终身是要你皇阿玛亲自作主的。”胤禩一皱眉,随及淡淡一笑:“随缘吧。” 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中,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洛灵身子也慢慢好转了过来,玉穗儿总说幸亏是自己精心,才让她痊愈得如此之快,洛灵想着她天天把自己当药罐子一样的喂,只是苦笑。胤禩自上次后,再没来过兰藻斋,只是偶尔听玉穗儿说起他,也只是康熙对他的褒贬。 玉穗儿去给德妃请安,到中午没回来,洛灵想是德妃留她用膳,便让素绮她们先去用饭了,只留下紫绡和自己整理玉穗儿入冬的衣裳。 “乾清宫魏珠传话。”洛灵一听乾清宫三个字,忙拉着紫绡从屋里出来:“公公何事?”那太监魏珠见了她忙道:“洛灵姑娘,正好你在,皇上传你。”洛灵微微一惊,忙跟着魏珠走了。 魏珠带路,没有回清溪书房,而是直奔园中去了。洛灵紧跟着,也不敢多问。转了两个弯子,已经可以看见康熙和梁九功站在鸢飞鱼跃亭中,梁九功手里捧着玛瑙缸盛着鱼食,康熙顺手撒了把鱼食,便伏身看着水面的动静。 魏珠跪在亭外复旨:“皇上圣安,洛灵已经来了。”洛灵忙上前深深一礼:“洛灵恭请皇上圣安。”康熙没有出声,洛灵抬头看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冲她摇了摇头,洛灵无奈,只得跪着等候。 康熙面向着亭子外,看着水中的鱼不停地争食,手里捻着佛珠,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你说,这些鱼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朕撒了满池的鱼食,它们还争什么呢?”洛灵缓缓抬起头,知道是在问自己,淡淡地道:“天冷了,抢到更多的食,才会吃得更饱,才不会被冻死。”康熙微微侧过头,看着她淡定的神情,点了点头:“对,鱼跟人一样。” 洛灵垂下眼帘,静静等候着。康熙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朕曾答应过曹寅要好好照顾你,可在围场时你被杀手伤了,回宫又被下了毒,险些送了命,唉,朕想了很久,玉穗儿那你是不能再呆了。” 洛灵猛得抬起头,紧张地望了一眼康熙就又赶紧低下头,思量着总不是放自己回江宁吧,如果不是,玉穗儿那里都不安全,别的宫里更不可能了。再不然就是要把自己指给谁了,胤禛还是胤禩?或是别的什么人?她越想越心慌,两只手紧紧地互握着。 康熙凝视了她片刻,眼光又转向鱼池:“惦记你的人多了,算计你的人也就多了。算了,就留在朕身边吧。”洛灵万没想到康熙会这样安排自己,微微吃了一惊,抬头直视着他,愣在那儿竟忘了谢恩。康熙见她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玉穗儿转眼就要嫁了,你留在朕身边,有时间,给朕讲讲那丫头平日淘气的事,让朕也好松松心。”说完,康熙也不等洛灵答话,自顾自地出了亭子。梁九功一个劲儿给洛灵使眼色,洛灵此时才缓过神儿来,一个头忙磕了下去,“奴婢谢皇上隆恩。” 自此,洛灵去了乾清宫,除了玉穗儿外,其他人无不心存疑惑,只是都藏在心里,暗暗揣测,不敢声张。胤禛得了消息,立刻去问玉穗儿,得知康熙是为了洛灵的周全才如此安排,不再疑虑的同时也感觉到康熙对洛灵的怜爱。玉穗儿没有提起康熙对他和胤禩的顾虑,但每每想起,还是忧心不已。 胤禩是在请安时看到的洛灵,但碍于康熙跟前,只是满含忧虑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机会多问。这场小小的风波过后,另一场大的风波席卷而来,让生活在这座皇城里的所有人都无法回避。 ------------ 别有幽愁暗恨生(上) 自从被康熙当庭训斥之后,直郡王胤褆一直心急如焚、如坐针毡。接连进宫好几次求见康熙,康熙均托病不见。胤褆知道康熙不想见他,心里也憋着气,索性称病连朝会也不去了。原本每逢大朝会之后,直郡王府照例要召集一批人密议,但自从康熙当着众人的面对胤褆说过那番话之后,那些原本附庸他的人也都不大敢靠前了。 这天只有两个人来看望胤褆。胤褆颇为沮丧的说:“皇阿玛始终是偏心,把太子宠的不成样子,如今都废了他,还是当他是宝。”揆叙摇摇头,“王爷,你上回也是太急躁了。皇上对废太子始终有父子之情在。这些天他正在气头上。” 胤褆长叹一声,苦恼道:“那如今依你们看,我该怎么办。”康熙的另一个舅舅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在一旁冷笑,胤褆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嫌本王还不够落魄?”鄂伦岱收敛笑容,正色道:“王爷,如今想看你笑话的人可不是我们,而是你那一群兄弟。你想想,你和二爷都倒了,如了谁的愿?渔翁得利的人可不少。” 胤褆细细思量他的话,觉得他说的很对。揆叙听他俩的对话,心生一计,诡异的一笑:“王爷,在下有一计策。京城里那个有名的相士张明德曾说八爷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张明德人称张铁嘴,他的话难道不是天命?皇上不是说谁当太子都是天命吗!”胤褆乍听他的话,一时没过量,但转瞬就明白了,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鄂伦岱和揆叙从直郡王府出来,揆叙忽向鄂伦岱道:“鄂公,也是咱们寻思着找个新主子的时候了。”鄂伦岱闻言一愣,但随即点了点头。 次日一大早,胤褆就跑到乾清宫外等着要见康熙,说有要事相告。康熙不想见他,让他午时后到南书房候旨,胤褆溜溜等了好几个时辰,才见到康熙。他先将胤礽最近的状况转述给康熙,见康熙未置可否,又道:“二弟实实可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只嚷嚷要见皇阿玛,为自己开脱罪责。”康熙仍是皱眉不言语。 胤褆以为康熙在生胤礽的气,以为是时候进言,故作神秘的向康熙道:“皇阿玛,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哼了一声,“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胤褆瞄了一眼左右,康熙挥手示意太监和侍卫都退下。 胤褆上前走到康熙身侧,悄悄的说:“京城里最近来了一位相士,说是能断阴阳知过去未来,儿臣本也不大信,但听其他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禁有点好奇,于是把他找到儿臣那里,听听他如何铁嘴预言。结果儿臣的好歹他倒没说出来,反倒是把八弟夸了一通。说他给八弟看过相,八弟是贵人,日后必定大贵。”康熙本是漫不经心的眯着眼睛,听他所言不禁愠怒,“胡言乱语!” 胤褆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儿臣绝不敢欺瞒皇阿玛,这都是那个相士说的。他还说,二弟多行不义,早晚众叛亲离,他当皇太子日后必定祸国殃民。”康熙大怒,“大胆妖人,满口胡言,竟敢擅议朝政、诋毁太子,实是罪大恶极。” 胤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进言道:“皇阿玛,儿臣赤胆忠心、可昭日月。您是菩萨心肠,要是您下不了手除掉胤礽,儿臣可以代劳。”康熙怒不可遏,随手拿起玉狮子镇纸就向胤褆扔过去,“胤褆,亏你说得出口。胤礽是你同胞兄弟,你竟能说出这样寡廉鲜耻、凶残不仁的话来。”说了这两句,康熙气的脸色发白,一时间压不住火,激动地喘着气。 “梁九功——梁九功——”梁九功听到康熙叫他,忙颠颠儿跑进来。康熙吩咐他召集诸王、大臣,要治胤褆的罪。梁九功见状不妙,也不敢劝,忙领命退了出去。洛灵见他出来神色慌张,预感到必有大事发生,也不禁心慌起来:“公公。”梁九功向她使了个眼色,自己就匆匆跑去传旨了。 洛灵会意,忙掀帘进去,见康熙气得脸色都变了,不安地上前询问:“皇上。”康熙抬头看着洛灵一脸的担忧,喘了口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洛灵这才松了口气,俯身捡起已被摔成两截的玉狮镇纸,退了出去。 不到片刻,诸王爷、皇子、大臣都在殿外候旨,洛灵请了康熙示下,传他们都进了暖阁。 胤禛进门时看她望着自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微微一惊。胤禩却似没看到她一般,直接闪身而入。胤祥来得有些迟了,到她跟前点头笑了笑,就赶紧跟了进去。洛灵跟着胤祥的身后进去,康熙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了梁九功和她在一旁侍候。 当着皇子、王公大臣的面,康熙下令将妖言惑众、企图扰乱民心的相士张明德立刻缉拿,交刑部严审。众人里有认识张明德的,都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没有人敢出声。康熙又道:“胤褆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之情。竟然跟朕提议要处死胤礽。实乃禽兽之心,罪不可恕。胤褆包藏祸心,从今日起,和胤礽一起关押。” 胤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连呼冤枉,求救的看向众兄弟,希望有人能替他说句话。可诸皇子全都垂首不语,当场鸦雀无声。 数日后,相士张明德被下令凌迟处死。听到这个消息时,胤禩正和九阿哥、十阿哥等人在府中花园里射箭。胤禩慢慢的放下弓箭,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神情中也有了一丝忧色。 胤禟瞧出他有心事,忙道:“八哥,你担心什么?”“九弟,只怕张明德这一死,咱们或多或少都要跟着遭殃了。”胤禩不无担心的说。胤禟见他说的慎重,心也悬了起来,“八哥的意思是,大哥是故意说起那个张明德?”胤禩哼了一声,“谁知道,总不见得是好心。”胤禩微一沉吟,命人去请鄂伦岱过府一叙。 与此同时,在养心殿内,康熙命张廷玉对众人宣读了处死张明德的圣旨后,意外的下令将胤祥捉拿圈禁。洛灵站在偏殿,听了康熙的旨意,脚下一软,亏得梁九功扶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胤祥当堂被押了出去,任凭胤禛怎么磕头求情,康熙都紧闭双目,充耳不闻。 洛灵忧心如焚,一想到玉穗儿为此必是伤心,求助地看向梁九功,梁九功瞟了她的一眼,思忖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洛灵见梁九功如此,知道是没有转机了,回过头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胤禛,只见他微皱着双眉,苍白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不由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待众人退下后她便跟梁九功告了个假,急着去找玉穗儿,梁九功老谋深算,看出她的用意,告诉她玉穗儿一早陪着太后去了西山礼佛,要三日后才回来。洛灵听了愣了半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谁还能替胤祥求这个情。 也是凑巧,太后在西山刚住了一晚就觉得头昏,玉穗儿忙陪着她第二天就回宫。她去了乾清宫,见康熙还未散朝,洛灵又不在宫里,便转道先去探望德妃。到了永和宫恰好十三福晋也在。 玉穗儿看到小湄,忙亲热的上前拉住她的手,“小湄,你来了?嗯?你哭过了?”小湄忙别过脸去拭泪。德妃歪在榻上,揉着太阳穴,“你也别哭了,这事儿谁也没办法。太子被废,前前后后处置了所少人。唉,作孽啊。”玉穗儿越听越糊涂,问小湄,“小湄,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十三哥出事了?你快点说,要急死我呀。” 小湄这才抽抽噎噎的告诉玉穗儿,十三阿哥已于前一日被圈禁在宗人府。玉穗儿心中大惊,忙问:“十三哥一向举止有度,怎么会被圈禁,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小湄摇摇头,道:“可不就是朝廷里的事,他也没跟我提过。”玉穗儿咬咬嘴唇,暗道:四哥一定知道。 她赶到雍郡王府时,听门房说雍郡王不在,她便连府门都没进,就去往宗人府。宗人府门外的侍卫见到公主的马车,忙行礼。玉穗儿跳下马车,要往里去。侍卫拦住她,“公主,皇上下令,没有年大人手谕,任何人不得私闯宗人府。”“年遐龄呢?他在哪儿?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要见十三阿哥。”玉穗儿不得不摆出公主的威严来震慑住侍卫,侍卫如实道:“年大人进宫面圣去了。” “我进去等他!”她推开侍卫,侍卫刚要阻拦,她拔出侍卫佩刀,横拦在自己身前,“谁敢拦我,有如此石!”她挥刀去劈宗人府门前的石狮子,石狮子被砍出深深一道印子。侍卫们被吓住了,都愣在那里,玉穗儿阔步跨进宗人府。 胤祥被关在府后的一个偏房里。玉穗儿走进去时,他正斜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条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玩。“公主殿下,你怎么闯到这里来了?”胤祥仍不忘打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我刚才去找四哥,他不在,我只好闯了宗人府。”玉穗儿满脸忧色。 胤祥皱着眉道:“四哥一定是进宫去求情了。唉,这有什么用。妹妹,宗人府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皇阿玛还没有发火赶快回去。”玉穗儿顾不得争辩,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严重到皇阿玛要关你。” 胤祥不想她卷进是非,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是为了废太子的事,皇阿玛迁怒于我。你放心好了,这只是误会,皇阿玛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替我去告诉小湄,就说我没事儿,只是关几天,很快便能会去,让她别担心。”玉穗儿深知他的脾气,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她走到宗人府门口时,看到门口站了很多侍卫,不由怒道:“怎么着,你们还敢拿我不成。”她毫不畏惧的从众侍卫面前走过,上了自己的马车。 ------------ 别有幽愁暗恨生(下) 不出胤禩所料,康熙在处死张明德后仍不解恨,很快在乾清宫召见众臣、亲贵、皇子,下令将胤禩的贝勒头衔革去,降为闲散宗室。大殿内,康熙怒斥胤禩妄蓄大志、企图谋害太子,下令将他锁拿交议政处查办。 康熙怒视胤禩,“那相士张明德招供,曾到你府中和你商议谋刺胤礽的事,收了你的银子。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你狡辩不得。”胤禩见康熙盛怒,脑筋一动,辩解道:“皇阿玛明鉴,那张道士只是一面之辞,儿臣实无谋害二哥之心。因近日府里死了一个丫头,毓雯请那张道士到家里作法事驱邪,我见他胡言乱语粗俗不堪,便将他赶出府去,他怀恨在心故意捏造罪行陷害儿臣。” 康熙知道他是诡辩,见他侧着脸,脸上仍有些微抓痕,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鼻子道:“朕所有的儿子里属你最令朕失望,连自家的事都管不好,别说你福晋是安亲王的外甥女,就算是哪一国的公主,也没有你这样由着她嫉妒行恶,受她挟制的道理。” 八福晋幼时在宜妃宫里颇曾住过,康熙一直知道她任性霸道,想着不是自家孩子,也不便多管。没想到她嫁给胤禩后变本加厉,京城中传遍了她泼辣善妒的恶名,知情人都说八贝勒府真正掌家的是八福晋,再加上她未替胤禩添丁,却不许他纳妾,平时胤禩多看丫头几眼,她都要吵上半天。经常有人在康熙面前说八福晋的种种不是,此时新仇旧恨加一块儿,康熙也顾不得面子,当庭把儿子儿媳骂个狗血淋头。胤禩不敢再辩驳,只得恭顺的听他老子训话。 康熙见他不答话,心头怒火却难平,继续道:“你也别狡辩,张明德的认罪状写的清清楚楚。你对胤礽有异心不是一朝一夕了。想着置他于死地,你便可取而代之。可恶之极!” 康熙激动的说出这些话,有些气喘,歇了口气,仍是斥责胤禩:“众人总在朕面前说你贤德,朕看你却是最会徇私情。你乳母的丈夫雅齐布的叔叔吴达理与御史雍泰因关税的事起了争执,雅齐布到你那里恶告一状,你为了包庇雅齐布一伙,将雍泰痛责一顿。胤礽跟朕回报此事,朕下令将雅齐布充军边塞,你因此对朕和胤礽怀恨在心,一心想报复,别以为朕不知道。” 九阿哥胤禟一看情势不妙,悄悄对胤禵说:“咱们这时不为八哥说话,更待何时?老十三都被圈禁了,难道要让八哥重蹈覆辙?”胤禵思索半晌,挺身而出,跪奏道:“皇阿玛明鉴,八哥绝无此心,儿臣等愿保他。” 康熙闻言火冒三丈,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敢替胤禩说话,指着胤禵怒道:“你自身尚难保,凭什么保他?指望他当了皇太子,你们就可以得势封侯拜相。如意算盘打得倒好,你们这不是讲义气,是匹夫之勇!” 胤禩听了心中大惊,一边磕头一边恳求:“皇阿玛请息怒,十四弟年幼,一心念着兄弟之情才为儿臣说话,所有的错都在儿臣,皇阿玛如何责罚,儿臣都甘心领受,请皇阿玛息怒。” 胤禵见胤禩不顾一切揽错上身,心头一热,上前一步跪在康熙跟前:“皇阿玛,八哥他没错,请皇阿玛……”“十四弟!”胤禩急得低喊了一声,不让他再说下去。 胤禛见康熙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心中盛怒,顾不得康熙会责罚,忙向胤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言。胤禵见胤禛的表情,反而生出一股邪劲儿,仗着康熙平日里对他不错,不服气的向康熙争辩道:“儿臣虽人微言轻,但敢以性命担保,八哥对皇阿玛一片忠心,绝无贰心。” 康熙见胤禵顽固不化,一再顶撞他,心里更加恼怒,冲动的拔出佩刀砍向胤禵。胤禵没想到康熙会拔刀砍他,来不及躲闪,仓促间面无血色。 洛灵在暖阁里,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切,胤禵、胤禛和胤禩满眼的惊惧,康熙痛心的神情,尤如万箭穿心,忍不住紧紧按住了心口。众人见状也皆大惊失色,五贝勒胤祺见胤禵肩上不断涌出血来,忙跪抱康熙右腿劝止,“皇阿玛请息怒!十四弟无心冒犯,恳请您饶他这一回。” 胤禛也忙挡在胤禵身前,下跪求康熙开恩。其他皇子们见状也纷纷下跪恳求。一时间,求情的求情,看热闹的看热闹,朝堂上人声混杂,乱作一锅粥。康熙恨恨的瞪了胤禵一眼,才缓缓把刀从他脖子上放下来。 玉穗儿本在殿外等候,听到动静,忍不住抻着脖子往里望,看到这一幕,吓得捂住嘴不敢说话,生怕发出声音惹康熙不快,她的哥哥们更要遭殃。康熙看到九阿哥向胤禵使眼色,怒从心中起,走过去狠狠扇了他几耳光,“都是你在里面挑唆,这个逆子才如此放肆。来人,把胤禵拖出去廷杖二十。”胤禵被带到殿外受罚。 玉穗儿刚想跟过去,胤禛转头看见她,悄悄上前一把拉住:“你何苦过去看他挨打,十四弟一定也不愿给你看到,他是傲性人。”玉穗儿知道他的意思,只远远的望着,并没有上前,胤禵被打了二十大板后,九阿哥和十阿哥扶着他一瘸一拐的出宫去了。 康熙散朝回到暖阁,听人通报了玉穗儿闯宗人府的事,大为震怒,洛灵在旁听了,也不顾不得许多,上前福了福道:“皇上。公主她……”康熙冷哼了一声:“去叫德妃来。”洛灵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公主情急之下未加深虑,才去闯了宗人府,求万岁爷念在公主对十三爷的兄妹之情,饶过她这一回,万岁爷开恩,万岁爷开恩……”康熙低头瞅她不停地磕着头,别过头去看向窗外:“快去!”洛灵知道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领旨退了下去。 康熙把德妃训斥了一顿,责怪她没有拦着玉穗儿,差点让她闯出大祸来。德妃深知此事的严重,不敢申辨。玉穗儿自散朝后一直求见圣颜,洛灵一连通报了三次,康熙最后连她都轰了出去。洛灵将心一横,索性陪着玉穗儿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康熙听了还是没有见她们。 天亮时,梁九功出来向玉穗儿道:“公主,皇上让您进去说话。”二人喜出望外,洛灵忙扶玉穗儿起来,玉穗儿还没站稳,她自己反而先倒了。梁九功叹了口气,叫了两个宫女,一个扶洛灵下去歇着,一个扶着玉穗儿进暖阁去。 玉穗儿走到暖阁里看到康熙,不由一愣,才一夜功夫,康熙双目深陷、眉头紧锁,面色晦暗,十分憔悴。她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康熙身边,求道:“皇阿玛,您饶了我十三哥吧。他是天上的鹰,您把他圈禁起来,等于折了他的翅。” 她抓着康熙的衣角,康熙烦恼的把她甩到一边。玉穗儿坐在地上,抽泣不止。康熙见她哭的可怜,又有些心疼,“别哭了,过来说话。” 玉穗儿挪到康熙膝下,仍是跪着,“我知道,十三哥是受了太子牵连。太子伤了您的心,您觉得自己错爱了他,枉费了平日里栽培他的一番苦心。废太子之后,不断有人蠢蠢欲动,想谋太子之位,您心里窝火,又拿他们没办法。圈禁十三哥、削了八哥的贝勒就是为了要震慑他们。”康熙听了这话,不禁微微震惊。 玉穗儿知道说中了康熙的心事,又道:“您心里一直还记挂着太子,废他也是一时之气,气消了,您心里还是疼他。”康熙看了玉穗儿一眼,道:“老十五啊,幸亏你不是个男孩儿,否则朕又多一块心病。你说错了,朕废胤礽,不是一时之气,是胤礽太不争气了,朕不得不废他。”“那十三哥呢,十三哥又没有错。”玉穗儿呜呜咽咽的说。康熙道:“错就错在他是朕的儿子。” 玉穗儿忽然有点明白,她站起身来,替康熙捶着肩膀,道:“皇阿玛,我明白了,您的苦衷说不出。在现在这种环境里,闭门不出也是避祸。”康熙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充满凄楚。 梁九功来报,胤祺和胤禛和在殿外求见。“又来了,不见!”康熙烦恼的呵斥。“这不是儿子,这是一群狼!梁九功,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虽然深知康熙最近心烦,梁九功还是吓了一跳,征询的看了玉穗儿一眼,玉穗儿示意他退下去。 “皇阿玛,我陪你到园子里走走。菊花开得正好呢。”玉穗儿转移话题。父女俩散步到园子里,玉穗儿扶着父亲。康熙心情稍解,道:“玉儿,到明年你就十八了,该嫁人了。科尔沁那边催了好几次,朕和你皇祖母都舍不得,一直耽搁着。” 玉穗儿脸上一红,“我,我还不想嫁人。”“傻话,女孩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将来朕百年之后,你也好有个依靠。况且这门亲事是当年太后亲定的。满蒙联姻,是大清历来的传统。”康熙边说边深思。 “皇阿玛,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想去蒙古。”玉穗儿抓着康熙的袖子求道。康熙沉吟半晌,“嫁是一定要嫁的,但总得想个两全之策。你八哥管内务府,这事交给他去办最妥当。”“八哥不是已经……”玉穗儿怯怯的说了一句。康熙长叹一声,“朕倒忘了……”父女俩彼此对视一眼,心中均无限愁苦。 此时康熙已经气消了,心里凄凉无比,想起这些儿子,既心痛又无奈。想严厉处置,又不忍心,不严处,又怕他们日后再生事端。他思前想后,烦恼不已。 德妃回宫才听说小儿子被康熙当众斥责,受了伤又挨了杖责,心急如焚,想出宫探望,但之前她因玉穗儿擅闯宗人府的事被康熙斥责了几句,此时说胤禵的事又怕惹康熙不高兴。在养心殿外徘徊了半天,也没敢进去。 恰好康熙和玉穗儿从御花园回来,看到她,玉穗儿上前道了万福。康熙看了德妃一眼,知道她是为了胤禵,也没搭理她。德妃向玉穗儿递了个眼色,玉穗儿点点头。 康熙坐到炕上,玉穗儿为他端来一壶茶。“德妃走了吗?”“走了。”玉穗儿垂着眼帘,似乎不敢看康熙。康熙瞥了她一眼,“你明知道她为什么事来,还和她挤眉弄眼的。朕最讨厌别人在朕眼皮子底下搬弄是非、耍心眼儿。”玉穗儿哧的一笑,“我以为您没瞧见呢。”康熙哼了一声。 玉穗儿低头瞄了康熙一眼,见他喝了口茶,知道他并未十分生气,撒娇道:“您当然知道娘娘担心着谁,您自己难道不担心。怎么说,十四哥是您亲儿子,是我哥哥,我还担心他呢。”“老十四越发放肆,什么话都敢说。朕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免得他日后无法无天。”康熙恨恨的说。 玉穗儿“哦”了一声,幽幽道:“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会儿他受了伤,儿子是爹娘的心头肉,只怕德妃娘娘急得寝食难安。”康熙叹了口气,“你想去看他就去吧。”玉穗儿听他松口,心中一喜,刚要转身走,康熙道:“到太医院带两副伤药去。”玉穗儿忙谢恩,向康熙笑了一笑。 ------------ 情到深处无怨尤(上) 玉穗儿带了太医院的一个司药小太监一同去往十四阿哥府。府里管家见公主来了,忙引她进府。 “十四爷起来了吗?”玉穗儿边走边问。“爷说伤口疼,一宿没睡着。五更天闭了会眼,这会儿应该醒了。”管家到胤禵所居的厢房门外打量一眼,进去传了话,这才请玉穗儿进去。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丫鬟本在门外翘首张望,看到玉穗儿来,忙行了个礼就跑开了。玉穗儿微微一怔。 玉穗儿进得屋去,闻到浓重的一股药味,不禁皱了眉,对司药小太监吩咐了几句,小太监忙将带来的药交给嬷嬷、丫鬟去煎。 胤禵正披着衣服倚在炕上,肩上的刀伤已缠了白纱,背后垫着厚厚的秋香色棉靠垫,脸色发白,一副忍痛的模样。玉穗儿上前坐到他床边,道:“皇阿玛叫我来看你,给你带了药来。”胤禵心中闷着一口气,冷冷道:“皇阿玛是不是派你来看我死了没有。你去告诉皇阿玛,我这条命是他给的,随时等他来取。” 玉穗儿倒抽一口冷气,气愤道:“你说这话,真是不知好歹。皇阿玛是天子,也是你阿玛,你怎可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胤禵心情本就烦躁,听她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公主是皇上的宝贝女儿,闯了宗人府尚且平安无事,我这样没用的儿子砍了便砍了,不需要皇阿玛来可怜。” 玉穗儿闻言委屈万分,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从昨日听说胤祥被关在宗人府到此时奉命来看望胤禵,前前后后担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她都咬牙忍住了,胤禵的这番话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你混账!”玉穗儿恨恨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胤禵此时也有些后悔把话说重了,忙叫她。玉穗儿不理他,站起来就走。胤禵情急之下去拉她的衣襟,却已来不及。这一动不要紧,牵动了伤口,鲜血涌出来,立刻把纱布染红了。他疼的忍不住低呼一声,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伤口。玉穗儿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狼狈的样子,又有些心疼,忙叫了司药的小太监来替他处理伤口。 小太监熟练的替胤禵换下染血的纱布,仔细清理了伤口,涂上宫里带来的特制伤药,又重新把伤口包扎起来。“十四爷别担心,伤口不深,等结了疤很快就会复原,之后不会影响您骑马拉弓。”小太监安慰了胤禵几句,胤禵嗯了一声,转脸看向玉穗儿,见她侧着脸,脸上泪水未干,委屈的抽泣着,肩膀不停起伏。 小太监退下去之后,胤禵探着她的肩,蹙着眉说了句,“玉儿,刚才我……”“别说了,我怕见血。”玉穗儿拭了泪仍是坐下。胤禵垂着头,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玉穗儿这才道:“谁让你去捅马蜂窝,这回蛰得不轻,要是还不改,将来只怕掉了脑袋还不知道为什么。”“你连宗人府都敢擅闯,还说我。”胤禵瞥了她一眼。 玉穗儿道:“十三哥太冤了,我不为他豁出去,还有谁敢。”她低着头有些伤感。胤禵深知其中缘由,心里有点不安,道:“要是被关的是我呢?你敢不敢去?”玉穗儿仍是低着头,半天才说了句,“一样的。” 胤禵想起一件事来,望着玉穗儿,问:“昨天在养心殿,皇阿玛拿刀砍我,你看到了吗?”玉穗儿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知道事关重大,隐瞒道:“没,我在养心殿外看见皇阿玛召见你们,就没候着。”胤禵半信半疑的看着她,玉穗儿有些心虚,不自觉的躲避着他的目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捅了马蜂窝?”胤禵追问。玉穗儿瞥了他一眼,道:“宫里都传遍了,你为八哥求情,得罪了皇阿玛,皇阿玛在气头上要杀你。皇阿玛是一时之气,你又何必钻牛角尖,他要是不惦记你,又怎么会让我过来。”想起胤禵刚才对自己的态度,玉穗儿仍是有些忿忿的。 胤禵没有立刻说话,思忖片刻才道:“我被皇阿玛杖责,你也是听说的?”玉穗儿这才想到他是怕被她看到自己被杖责二十,不禁心里暗笑,但怕伤他的自尊心,仍是点点头。胤禵见她低头不语,便猜到她一定是看到了,只是不愿说。 两人有一刹那的沉默,玉穗儿偷眼瞧他,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忙转移了目光。胤禵见她摆弄着衣角玩儿,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知道她的心意,也就不再追问。玉穗儿道:“德妃娘娘担心的一宿没合眼,今儿一大早便到养心殿见皇阿玛。待会儿我要去看她,你有没有话要带给她?”胤禵摇摇头,“你跟额娘说,我很好,等过几日行动方便了,就去永和宫给她请安。”玉穗儿唉了一声,有一丝疲倦。 胤禵瞧着她的脸,关切的问:“你也一宿没睡吧,怎么眼眶都黑了。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宿替十三哥求情?”玉穗儿点点头,“除了求皇阿玛开恩,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你的伤好了以后,也别再惹他生气,八哥、十三哥都被关了,我不想看到你也被关。”胤禵终于嗯了一声。玉穗儿这才笑了一笑。 胤禵望着她,忽然“哎呦”了一声。玉穗儿忙了句“怎么了”。胤禵歪了歪身子,忍痛笑道:“坐久了,挨打的地方疼了。”他本想说屁股疼,但想到玉穗儿毕竟是姑娘家,和她说屁股疼似乎不雅,便隐晦的换个了词。玉穗儿瞧了一眼,捂住嘴一笑。 “我挨了打,你还笑!”胤禵故意道。玉穗儿撅嘴道:“从小到大,你又不是第一次挨打,大大小小挨过好多回了。有一次你使坏在四哥的帽子里放了一只马蜂,害得他被马蜂蛰的头上肿了好几个包,德妃娘娘怎么罚你来着,不是拿藤条把你的手心都打肿了。” 胤禵想到此处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肩上的伤又有血洇了出来,玉穗儿忙按住他,“别笑了,仔细伤口又裂开。”胤禵握了她手,道:“我早上起来就想,谁会第一个来看我。果然是你。”玉穗儿笑笑,“昨儿不是九哥十哥送你回来的吗,这会儿只怕他们已经办差去了。”“你怎么知道是九哥十哥送我回来?你看见了?”胤禵仍是不忘这事。玉穗儿知道说漏了嘴,也不辩白,只低头一笑。 司药小太监端着药碗进来,胤禵闻到那味道,就皱了眉偏过头去。“拿走拿走,我不要喝这苦药汤子。”小太监看了玉穗儿一眼,玉穗儿接过药碗,向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退了出去。 “你快别别扭了,良药苦口。”玉穗儿端着药碗劝道。“我受的是外伤,又不是内伤。擦点伤药就行,喝这个苦药干嘛。”胤禵仍皱着眉。玉穗儿跪坐在床边,“你自小便是这样,生了病就怕喝药。你再不喝,我可要灌了。”她示威的把碗摆到他面前。胤禵道:“你要是当大夫,病人得被你折腾死。得,你照着我脖子再来一刀,直接从脖茬对着腔子往下灌。”玉穗儿戳了他脑袋一下,“尽是胡说。” 她眼珠转了转,笑道:“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很漂亮的小丫头,不知道是叫可心还是可意,站在你屋外张望了半天也不敢进来,这会儿没准还在外头望穿秋水呢,我去叫她进来。”“嘿,你这丫头!”胤禵笑嗔一句。玉穗儿哈哈一笑。胤禵叹道:“怎么什么事儿你都笑得出来?”玉穗儿瞥了他一眼,嘀咕道:“不笑,难道要哭?为那俩丫头我就哭,得哭到什么时候。” 见药要冷了,玉穗儿忙舀了一勺喂到他嘴里去,“你干嘛呀?”胤禵硬着头皮还是咽了下去,果然苦的不得了。玉穗儿也不答话,一勺一勺的只管喂,胤禵呛了一下,咳了半天才好,埋怨道:“你这是治病还是要命啊。” 玉穗儿忙放下碗,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小嘴一撅,道:“人家是怕药冷了,你更喝不下。我长这么大,除了皇阿玛,还没伺候过谁呢,你别不识好。”胤禵捂着脑门,一副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的样子。玉穗儿笑了笑,端起药碗继续喂他,动作比刚才温柔了许多。见胤禵把药喝完了,她才满意的把碗搁在一边。 “今儿早上在御花园中皇阿玛说要让我嫁了,最迟也是明年开春。科尔沁那边催了好多回,太后松口答应了。”玉穗儿说到这里,神色黯淡下来。胤禵闻言一怔,紧紧握着玉穗儿的手不放。“你干吗使这么大力?”玉穗儿转了转手腕子,胤禵这才松了手,仍是沉着脸看她。“你别这样,迟早的事。我现下跟你说的意思就是,你别再惹皇阿玛生气,否则我去了科尔沁都不安心。”玉穗儿瞄了他一眼,两两相望,见他神色凄然,心里也不免惆怅。 自那次胤禵去乾西五所探望玉穗儿之后,两人一直刻意避免谈论这个话题,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不可避免总会发生,缘尽时,任谁都阻止不了。这都是命……是命,就得认命,不认命的下场不仅是不容于宗室,很可能是玉石俱焚。 “我都记在心里。”胤禵黯然一笑,心里凄楚,表情却是淡淡的。“纳兰公子有两句词我最喜欢,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人生若只如初见……你记得就好。”玉穗儿微微一笑,表情中蕴含无尽的话语,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胤禵心中默念那几句词,竟有些痴了…… 玉穗儿望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一丝怜惜,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低头在他眉心忘情一吻,随即飞快退了两步。大概是被自己的大胆举动吓到了,她仿佛受了惊吓的小鹿似的跑了出去。胤禵勉力坐起来望着窗外她远去的模糊身影,捂着肩上仍在嘶嘶疼痛的伤口,缓缓阖上了眼睛,却怎么也抚不平心里的伤。 玉穗儿擅闯宗人府,康熙虽然没有深究,但为了不使朝臣非议,还是惩罚了玉穗儿,将她由固伦公主降为和硕公主。另一方面,礼部也开始准备她的婚事,德妃出了主意,让玉穗儿的夫家在京城建一所府第,公主嫁过去之后,便可有一半时间住在京里。 ------------ 情到深处无怨尤(下) 胤祥被圈禁后,小湄去探望过一次,送去的衣服和日常用惯的器物被递了进去,人却没有见着。想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小湄除了暗自垂泪也没有别的办法。往常她的六个姐姐还常过府来看她,胤祥出了事,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人敢来了。 这一日,她正替胤祥缝制夹袍,府中丫鬟进来告诉她,马尔汉夫人过来看她,人已经到了客厅。小湄忙放下针线,亲自迎她额娘到厢房。 马尔汉夫人看着院子里菊花灿烂,不禁赞道:“你府中这菊花开得不错。”小湄扶着她,道:“十三爷喜欢菊花,找了几个园丁来整治这园子,如今我们府里各色菊花都有,品种最是齐全。爷不在,也不能萧条了。”听小湄提起胤祥,马尔汉夫人叹了口气,“你去看过他没有?”小湄摇摇头,神色间有一丝凄楚,“去是去了,只是送了点东西,人没给见着。” 厢房里,马尔汉夫人坐下,小湄吩咐丫鬟给她上茶。马尔汉夫人四处打量一番,道:“可也怪了,你府里人不多,每回来倒也没觉得冷清,今儿一来就觉得冷冷清清。”她看着女儿容色憔悴,知道又是哭过了,心疼道:“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你不如随我回府去过些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小湄摇摇头,仍是拿了针线继续做活儿,“府里离不开人。没人看着,我哪儿放心。”“府里管家、嬷嬷、丫头一大堆,哪里就非要你看着不可。你尽管放心跟我去,回娘家天经地义。”马尔汉夫人疼爱的摸摸小湄的头发。 小湄却把头一偏,“额娘,您又说哪儿去了,女儿已经嫁了。如今十三爷不在家,我要是也不在,他们遇到事问谁去。”马尔汉夫人叹口气,埋怨道:“原本以为你嫁给天潢贵胄,跟着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曾想会遭此一劫,皇子都能被关了,这事儿……”她想起那时自己竭力促成这门亲事,如今却有一丝后悔。小湄知道她额娘想说什么,也不答话,只是低头做活儿。 马尔汉夫人才又道:“你阿玛那个胆小怕事没用的老东西,昨儿也递了辞官的折子,要辞去尚书一职。你说他是不是老糊涂了,女婿刚出了事,他也跟着起哄。他要是真辞了官,我们一家在朝中没人,岂不是树倒猢狲散。你姐夫们都要跟着遭殃。”小湄这才明白她额娘的来意,敢情是诉苦来了。 她把针插到发间蹭了一蹭,劝道:“阿玛行事自有分寸,官场上的事儿您又不懂,操那些心干什么,何况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早点请辞告老,还少费心。”马尔汉夫人见女儿不以为然,道:“话儿可不是这么说,你阿玛在朝中的话,也好打听姑爷的事不是。你有没有进宫去问问,姑爷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小湄瞥了她额娘一眼,道:“我进宫问谁去?难道要去问皇上?公主的封号都被降了,谁有胆子再问。”“你这孩子,这是你自家相公的事,怎么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马尔汉夫人不满的说了一句。 小湄一听这话,眼泪落了下来,“我怎么不急,可急又有什么用。爷吩咐我好好照看府里的一切,等他出来。”她一着急针刺到手指,赶忙放到口中啜了一下。“可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呀,谁知道何时才是个头。我听你二姐夫说,皇上这次是下了大决心废太子,连带收拾他周围的人。姑爷和太子关系一向不错,只怕……唉……”胤祥被圈后,马尔汉一家也时刻关注着局势。 小湄看她嘴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冷冷道:“额娘,又是大姐二姐撺掇您来探我口风的吧。您总是这样,朝廷的事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不过跟着干着急。您让大姐二姐放心好了,姐夫们的差事不会没了的,要连累也连累不到他们。” 马尔汉夫人见女儿不高兴,忙哄着她,“哎呦,我的十三福晋,你怎么跟你娘说这话。你又多心了不是,额娘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在府里胡思乱想。”小湄咬咬嘴唇,“您要是真为我着想,就不要跟我阿玛为难,也不要听姐姐姐夫唆摆,不指望他们雪中送炭,可也别落井下石。否则我……我们爷关也好放也好,我都守着他,好坏我都认了。” 马尔汉夫人听了这话,不禁叹了口气。本来她盘算好,把女儿哄好了,让她去求四福晋跟胤禛提,把她大姐的儿子安排到吏部谋个闲差,如今给女儿一番话抢白,这话是没机会说了,不由得闷闷不乐。小湄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却也深知她额娘的性格,知道她必是有所求。想到胤祥还关在宗人府,她身边连个安慰的亲人都没有,人人都只为自己打算,心中又气恼又伤心,呆呆的望着胤祥的夹袍出神。马尔汉夫人瞧着她的样子,心里一酸。 “额娘,您今儿就在我府里用膳吧。”小湄强打精神,站了起来。马尔汉夫人如何不知这是她要送客,只得起身告辞,说府里等着她回去,就不在她这里吃饭了。小湄将她送到府门外,看着她上了轿子,眼泪才流出来。胤祥这一被关,让她看尽了人情淡薄、事态炎凉。可是她必须坚强应对,无论是一年还是十年,她都要撑起这个家。 她刚吩咐门房关了大门,就有人过来敲门。问了才知道,是四福晋过府来探望。四福晋见她眼睛红肿,劝慰道:“你总这么着可不行,得把心放宽了。十三弟很惦记你,怕你替他担心、又怕你吃不好睡不好,还怕你娘家人趁机欺负你,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爷给你带个话,不要为他担心,他现在除了不能出来,一切吃穿用度比外头都不差。” 小湄闻言不禁一笑,“可知他平日里怎么想,我就是那最没用的,连娘家人都要欺负我。您告诉四哥跟他说,我娘家没人敢把我怎么着。”四福晋哑然失笑,片刻才道:“你是这么好的性情,十三弟怕你吃亏罢了。你今儿有空没有,我们爷和宗人府的年遐龄卖了个人情儿,许咱俩偷偷去探望十三弟。我来找你,便是为这事。”小湄欣喜不已,拉着四福晋胳膊,“您说的可是真的?”四福晋笑着点点头。 高兴过后,小湄思索片刻道:“公主去宗人府看十三爷,皇上连她都罚了。咱们如何去得?不会给四哥惹麻烦吧?”四福晋扫了周围一眼,见丫鬟们都远远的跟着,“要不怎么说是找年遐龄卖个人情呢,这是不能给人知道的。因太子的案子,宗人府要提审十三弟,咱们便在提审室里见他一面,没有其他人在。”小湄想了想,“我想给十三爷带点他爱吃的糕点去。咱们下午去成不成?”四福晋思忖片刻,“也好,这时去太仓促。不然,咱们等天黑了再去,才不引人注目。” 小湄这才展颜一笑,“我要亲自下厨做几样。”四福晋道:“早听说你厨艺了得,我们家那位爷上回在你府上吃了一回你做的鱼汤面,回去夸了半个月。可偏我又不擅此道,他说了半天我也做不出来。”小湄抿嘴一笑,“那正好,您今儿就别走了,在我府中用膳。府里有刚送来的几筐新鲜鲈鱼,我做一回给您尝尝。”四福晋笑笑,“说好了,那鱼汤面,你得教我。”说话间,两人挽着胳膊笑嘻嘻往后堂走去。 小湄换了件平日下厨穿的夹袍,净了手就开始准备做鱼汤面。四福晋见她选了六条大小差不多的鲈鱼,命人拿去刮去鱼鳞,洗净之后拿到案板上。小湄拿刀将鲈鱼的肉细心的剔了下来,剔完其中四条鲈鱼的肉,挑了刺,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她把鱼肉放到案板上,拿擀面杖轻轻敲打,直至鱼肉软软的烂成肉糜,才拿碗盛了放到一边。 准备好一盆面粉,将鱼肉倒进面盆里,打几个鸡蛋,取蛋清倒入面盆里,和着几样一起揉。小湄边揉面边道:“鱼肉要是不烂,不仅会有碎刺,和面粉也揉不到一起,加了蛋清,面条吃了更有筋道。”四福晋在一旁不住点头。 面揉好之后,小湄耐心的将面团擀开,一条条切成细细的面条,揉面切面又花了近半个时辰。最后开始要下鱼汤了,四福晋走到她身畔细看,只见她选了嫩嫩的几根葱,摘头去尾只留中间最嫩的部分,切成极细的碎末。“葱都要切的这么细,真是费功夫。”四福晋啧啧赞道。小湄莞尔一笑,“胤祥不喜欢吃葱,但是鱼汤里不放葱没味儿。所以我便想了这一招儿,叫他不看见。” 她把先前那两条没剔肉的鲈鱼放到锅里去炖,洒了葱、姜、盐、胡椒等辅料,四福晋注意到,她将姜片切成丝和胡椒放到一个小布袋里,不禁为她的细心点头赞叹。鱼汤开了之后,小湄才将面条倒进去。 “做这一道面竟要两个时辰,难怪我们爷赞不绝口。你可真是有心人。”四福晋赞道。小湄擦擦手,道:“我是想着,他们山珍海味这些油腻的东西吃多了伤胃,偶尔换换口味吃些清淡的才好。”“也得你这样手巧会做的。”四福晋道。小湄笑笑,“我未出嫁时,娘家有个淮扬菜厨子,会做各式江鲜,我跟着他学了几手。四嫂别见笑就行。” 鱼汤面做好后,小湄将鲈鱼弃去不用,只盛了一碗面端给四福晋。“来不及准备,也没其他的,您先将就吃一碗面。”四福晋见汤色雪白如奶,入口后不咸不淡、不油不腻,果然鲜美无比,再吃一口面,面不仅爽滑而且有筋道,鱼肉的鲜味完全溶入了面条之中,赞叹之余,连吃了两碗。“十三弟过得是神仙日子啊。”四福晋笑着打趣。 小湄坐在一旁看着她,也是笑意盈盈,“平常我也很少下厨,爷说在食物上花这些工夫对不起黎民百姓,一道菜够贫寒人家过好几个月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什么吃什么最好。”四福晋点头,“难怪人人都称颂十三弟侠肝义胆,诸皇子里数他最是平易近人,不像我们家那位爷,总是板着脸,倒像别人欠他二百两银子似的。”她掩口一笑,小湄也跟着笑。 小湄说要做一笼桂花千层糕给胤祥送去,吩咐丫鬟去园中采摘新鲜的桂花。不一会儿,丫鬟将一小篮桂花交给她,她拿盐水洗净了,放在一旁晾着。等面发好揉好之后,将桂花瓣和白糖、松子、脂油丁儿一起拌匀了做成馅,一层面一层馅儿叠好了,放进笼屉里蒸。蒸好了,切成块儿放进食盒里。 桂花扑鼻的香气传来,四福晋笑道:“可真花了心思。这道桂花千层糕用料简单,惠而不费,真是不错。”紧接着,小湄又拿山药和梨切片做了一道山药糕。“如今正是深秋,天气燥,该吃些润肺去燥的食物。” 等忙完了,已是日向西斜。小湄匆匆将糕点装好,和四福晋一起坐了轿子去往宗人府。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小湄和胤祥已有半个多月未见,又是在宗人府中,乍见之下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也没空多说话,小湄把食盒交给他,“你有什么想吃的,叫人跟我说。我瞧你好像瘦了。”她瞧着胤祥的脸,撇了撇嘴角,似要哭泣。胤祥忙安慰她,“好,我记着呢。你好好照顾自己,有空进宫去代我向德妃娘娘请安。” 四福晋在一旁等他俩说完了话,才和小湄一同离开。见到胤祥精神还好,小湄也就放了心。等他俩走后,胤祥拿起一块桂花千层糕放到口中,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却有点难以下咽。他慢慢的咬着、嚼碎了,才咽了下去,心里的痛却是有增无减。 ------------ 莫听穿林打叶声(上) 这一日,玉穗儿听说秋婵进宫来探望德妃,心里想着好久没见她,便带着素绮、紫绡也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永和宫里,德妃歪在榻上和秋婵说着话。玉穗儿进暖阁来,笑嘻嘻道:“呦,这不是三嫂子,听说你有喜,恭喜恭喜。”秋婵忙行礼,“公主折煞我了。”玉穗儿向德妃问了安,边替她捶背边向秋婵问道:“我三哥呢?这些天好不好?” 秋婵的面上闪过一丝忧色,半晌才道:“三爷整天足不出户,心情也不佳。每日里就是关在书房里,连吃饭也不出来。”玉穗儿叹了口气,“四哥和八哥也是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四嫂也来的少了。”德妃咳嗽了一声,玉穗儿忙抚着她的后背,德妃道:“这些孩子啊,都不省心。” 秋婵走后,德妃留玉穗儿用晚膳。玉穗儿见德妃右手的指套少了一个,忙问怎么回事。德妃道:“夜里翻身,不小心把指甲弄断了。”玉穗儿惋惜道:“娘娘的指甲养了四五年了,断了怪可惜的。”德妃叹了一声,“不过是片指甲。老四他们才叫我真真挂心。”“四哥怎么了?”玉穗儿不由睁大眼睛问。 德妃扫了一眼,宝璃等人知趣的退了下去。德妃低声道:“秋婵今儿来,你道是为什么?原来胤祉在皇上面前参了胤褆一本,说胤褆魔魇胤礽,派喇嘛在胤礽府中埋了十几件镇物。”“哦,这事儿可不好,巫蛊之术自汉朝后,历代后宫都尤其忌讳的。皇阿玛最忌讳有人背地里捣鬼害人。”玉穗儿不无担心的说。 德妃眉头一紧,满脸忧色,“谁说不是呢,如今他们兄弟间竟闹得这样厉害。”“三哥为人一向最沉稳,他怎么会想起来去揭发大哥?”玉穗儿心里好奇,自言自语的说。“胤褆举报张明德,连累了你八哥,自己也倒了霉,这会儿秋婵担心胤祉会重蹈覆辙。” 德妃望着玉穗儿的眼睛,想听听她的看法。玉穗儿摇摇头,“不会的,皇阿玛很信任三哥,只怕这回倒霉的还是大哥。”德妃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几天后的朝会上,康熙宣布革去胤褆的直郡王爵位,并将他永久圈禁。那些围附在直郡王周围的大臣、亲贵,至此终于对胤褆死了心,纷纷改投其他皇子门下。胤禩此时虽未被解除圈禁,许多见风使舵的大臣却都围附到他左右,同时又新加入了不少人。 一时间,胤禩的支持者在朝野上下迅速壮大队伍,人称“八爷党”。这些人不断的向康熙提议立胤禩为皇太子,但均遭到康熙的严厉斥责,然而他们并没有死心,每每寻找机会进言,直气得康熙心力交瘁。 从宣布废太子之日开始,康熙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严办了胤褆、先后圈禁了胤祥、胤禩、胤禛、胤祉等皇子之后,康熙终于病倒了。政局又到了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玉穗儿和洛灵常在康熙身边伺候。病中的康熙固执不肯就医,玉穗儿没辙,只得留洛灵在宫里照料康熙,自己则出宫去找雍郡王胤禛商议。 洛灵送玉穗儿出了暖阁,便守在床前,担忧的看着康熙的脸色。“玉儿呢?”康熙睁开眼,哑声问了一句。洛灵忙凑上来轻声道:“公主去了雍王府。万岁爷,您还是让太医把把脉吧,这么耽搁着,您的病也不见起色,奴婢们可真就成了天下的罪人了。”说着,眼圈一红,泪就顺着腮边滑了下来。梁九功在一旁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忙用手捅了捅她。康熙到是不以为然:“再说吧。” 雍郡王府书房,胤禛早已听到家人禀报说公主来访,正坐了等她。玉穗儿匆匆进了屋,也来不及脱下披风,只拉下风帽,向胤禛道:“四哥,你即刻随我进宫去看皇阿玛,他这两日身子很不好,人瘦的不成形,却不肯就医用药。太医们一直在养心殿外候着,皇阿玛一个也不愿见。今儿下午他昏迷了近一个时辰,我和灵儿商量之后,觉得不能再依着皇阿玛,必须及时医治了。”胤禛听完这话,忙换了朝服,吩咐家人备马,要和玉穗儿一同进宫去。 在马车上,玉穗儿道:“三哥、五哥、七哥,我已经命人去通知了。皇阿玛如今正恼着八哥他们,我就没通知。”胤禛点点头,“咱们先去看看情况,如非必要,不用惊动太多人。”他思忖片刻,吩咐马夫先去一个地方。玉穗儿正不解,胤禛道:“我认识京城一个很有名的大夫,此时皇阿玛病因不明,太医未必敢贸然下药诊治,务必从宫外找个可靠的人进宫瞧瞧。” 说话间,已到了那大夫的府第,胤禛亲自下马去请。不一会,那大夫提着药箱,诚惶诚恐的跟着胤禛出来。玉穗儿此时已从马车上下来,那大夫见了她正不知如何称呼,胤禛道:“这是十五公主。”那大夫忙要下跪行礼,玉穗儿叫他起喀。那大夫竟听不懂满语,玉穗儿只得道:“先生不必多礼。快随我们进宫去。” 虽是情况紧急,但玉穗儿毕竟是公主,和民间的大夫同乘一辆马车于礼不合,好在胤禛想得周到,早已吩咐马车夫另外雇了一辆马车给大夫。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夜幕下的皇城伟岸巍峨。那大夫从未进过宫,此时跟在胤禛和玉穗儿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多瞧,只顾低头走路。 养心殿外,胤祉、胤祺等人已经赶到,见了玉穗儿和胤禛,忙道:“皇阿玛怎么样?我们叫梁九功去通传,皇阿玛不肯见我们。”玉穗儿知道康熙想起这些皇子就伤心,只得道:“你们先一会儿,我进去看看再说。”众人无奈,只得等在殿外。胤禛和胤祉站在一旁悄声商议。 暖阁里,康熙目光晦暗,呼吸有些困难,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哼”声。洛灵见了玉穗儿,忙道:“你回来就好,皇上刚才还念叨你呢,问你去哪儿了。”玉穗儿看了一眼康熙的病容,忧心道:“三哥四哥他们都来了,皇阿玛却不肯见,这怎么办?”“皇上的脸已有浮肿,此是气虚的征兆,如不及时医治,恐怕拖久了会伤及脏器。”洛灵粗通医理,玉穗儿听了这话更加着急。 她走到康熙病榻前,悄悄叫了声,“皇阿玛……”康熙看到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发不出声音。玉穗儿握住他枯瘦的手,劝道:“大皇姐回京来省亲,如今就在外面,皇阿玛不想见见她?”康熙望着她,眼睛瞬了一瞬,玉穗儿会意,起身去叫众人进暖阁来。 众人一窝蜂涌进暖阁,洛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安静下来。荣宪公主出生时虽在公主里排行第三,但在活着的公主里却是长女,年纪比胤祉还要长几岁,她出嫁多年,此时才回京省亲。众人站立一旁,看康熙拉着荣宪公主的手不放,都不胜唏嘘。 荣宪公主更是抑制不住泪水,哽咽道:“皇阿玛,您怎么瘦成这样。还是快些叫御医来诊治吧。”康熙只是拉着女儿的手,气喘吁吁道:“你……你来了,怎么也不进来?”荣宪公主泣道:“您说谁也不见,女儿怎么敢进来。”康熙扫视了几个儿子一眼,长出一口气。 胤祉和胤禛忙跪下,哀求道:“皇阿玛龙体欠安,如再不医治用药,恐耽误了病情。儿臣等不通医道,冒死替皇阿玛找了大夫来,只要皇阿玛能恢复,儿臣等甘愿受罚。”胤禛见康熙不置可否,把心一横,将宫外带来的那位大夫找了进来。 那大夫跟着胤禛和玉穗儿一路到养心殿,原以为是宫里哪位主子抱恙,没料到竟是替皇帝看病,心里不免有些惶恐。好在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京城的侯门相府也颇曾去过,此时心里虽紧张,但看到康熙的病容之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只当对方是个患病的老人,而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他替康熙号过脉之后,细细端详康熙脸色,又看了舌苔,询问了洛灵和玉穗儿几句之后,心里渐渐有了底。不一会儿,他站起身向胤禛等人作了个揖,“几位爷请宽心,皇上这是外感风寒引起的气虚火旺,肺气郁结于内,从而引起恶寒发冷,头痛身重的症状。只需按草民开的药方子抓药细细调理,不出半个月就可痊愈。草民见皇上头痛得紧,斗胆想替皇上扎几针缓解症状。”他询问的看着胤禛等人,胤禛等人听说康熙并无大碍,稍稍放了心,同意了这大夫的请求。 大夫从随身带来的药箱里取出一个针袋,打开后一排细细的银针闪闪发亮。他取出银针,针刺康熙的太阳、印堂、风池、百会等穴位,洛灵见他用的是平补平泻法,不禁微微颔首。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康熙已觉头痛稍缓,自闭目凝神。 大夫开了药方,胤禛看过之后,递给洛灵。玉穗儿也凑过头去看,见药方上写着麻黄、荆芥、防风、苏叶等等,洛灵知道他们不太明白,解释道:“这几味都是解表散寒的草药。服药后给皇上喝点热粥,出了汗可助药力驱散风寒。”那大夫听了她的话,不住的点头,向她赞许的一笑。 他注意到洛灵的服饰和玉穗儿、荣宪公主等人大不相同,便猜到她极可能是康熙身边等级高的宫女,又向她嘱咐了几句,转向胤禛,“请这位姑娘照方子煎药给皇上服上三日,缓解了症状,三日后草民再来替皇上把脉,四爷看如何?”胤禛点了点头,送那大夫出养心殿。洛灵趁众人不注意,跟玉穗儿说了一声,也悄悄跟了胤禛出去。 胤禛吩咐一个小太监将大夫送到宫门外坐马车回府,自己则和洛灵往太医院走去。天黑风大,胤禛亲自提着风灯给洛灵引路,道:“皇阿玛龙体欠安,身边没个可靠人也不行,玉穗儿自己身子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你多上着点儿心,唉,上了岁数的人,离不了人了。”洛灵点头道:“你怎么了?伺候皇上原是我份内之事,还用得着你这么费神的嘱咐。” 胤禛淡淡一笑,神态不似刚才在乾清宫那样严肃,“我听你这京片子说的比以前顺溜多了。”洛灵扫了他一眼,低声道:“呆久了,自然就会学舌了。你是不是这意思?”胤禛不禁摇头叹了口气:“你呀,这嘴是越来越不饶人了。”洛灵边偷笑着边接了灯笼:“让我来吧,别人看了,该说我轻狂不识规矩了。”胤禛笑着拍了她头一下,跟在她身后走着。 两人到太医院给当值的御医看了方子,又到御药房照方子让司药小太监抓了药,才一同离去。胤禛叹道:“皇阿玛前几日还好好儿的,这两天怎么忽然病的这么重?”洛灵娥眉一蹙,“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你们这些皇子哪个不让皇上操心啊,说白了,皇上是心病,药石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胤禛体会着她的话,“你的意思是……”洛灵看着不远处乾清宫中的隐隐烛光,只轻轻一笑,“从小读了那么多书,如今到来问我,为人子女的,什么第一啊?”说话间,看到七贝勒等人从乾清宫走出来,不由得加快脚步。 养心殿里,荣宪公主亲热的拉着玉穗儿的手打量她,左看右看竟是看不够,赞道:“我出嫁那年你才是襁褓中的婴儿,这一晃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可人疼的模样儿。”玉穗儿不好意思的笑笑。荣宪公主又道:“你三岁那年我回来省亲,胤祥抱着你到养心殿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真是有趣极了。胤祥呢,今儿怎么不见他来。” 提到胤祥,玉穗儿眼圈一红。荣宪公主这才低声道:“我在路上听说,十三弟被关在宗人府里,难道竟是真的?”玉穗儿点点头。荣宪公主叹了口气。 此后的几天,胤禛和胤祉等人天天到养心殿看望康熙,康熙并没有得什么大病,在众人精心的照料下,身体逐渐好转,只是有时想起胤礽还是叹息不乐。康熙看到胤禛和胤祉、荣宪公主等人在他病榻前忙前忙后,心里稍微宽慰,想着好歹还有几个孝顺孩子。 荣宪公主适时向康熙提起想见见十三弟胤祥,康熙才想起来胤祥已经被关在宗人府中已有些日子,立刻下令将他释放,但令他闭门思过,凡外出必得向宗人府禀报。与此同时,被圈禁在府里的胤禩也被放了出来,复封为贝勒。 ------------ 莫听穿林打叶声(下) 玉穗儿一直不知道胤祥被圈禁的真正原因,见胤祥放了出来,也就没有再细问,每日里只细心服侍康熙。康熙和玉穗儿偶尔提起儿女们,也渐渐有了笑容。 “老十四伤好了没有?”康熙想起胤禵,不禁有些挂心。玉穗儿照着大夫的吩咐,替康熙推拿肩井,听他问话,忙道:“好的差不多了。昨儿还进宫来请安,见您睡了,就没打搅。”康熙闭目嗯了一声。“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坐马车,一时半会儿还骑不了马。”玉穗儿想起胤禵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的样子,笑了一声。 康熙睁开眼,缓缓出了口气,思忖道:“胤褆被关以后,他王庄的那些封地怕是要荒废了。也罢,胤褆的封地、奴仆都赏给胤禵吧。”玉穗儿闻言一愣,轻轻看了康熙一眼,“您不打算让大哥出来了?”康熙冷冷哼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厌恶之情。玉穗儿这才知道胤褆是彻底没戏了。 父女俩正说着话,梁九功进来回报说十四阿哥来给康熙请安。康熙和玉穗儿对视一眼,心里均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胤禵见了康熙,心里仍有点发怵,问了安之后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有玉穗儿在康熙身旁替他圆场。 “十四哥,皇阿玛刚才说要把大哥的封地和奴仆全赏给你,你还不快谢恩。”玉穗儿冲他眨眨眼睛。胤禵先是有点楞神,随即喜出望外的磕头谢恩。康熙斜了他一眼,“想清楚了?脑子不糊涂了?”胤禵本想说话,下意识的看了玉穗儿一眼,嗯了一声,把话咽了回去。 康熙知道他口服心却未必服,竣然道:“想清楚了就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成天介这个府那个府的乱窜。”玉穗儿“哧”的一笑,康熙扫了她一眼,她伸手做了耗子爬的动作,康熙忍俊不禁,胤禵这才松了口气。胤禵走后,康熙点了点玉穗儿的脑袋,“鬼丫头,心眼儿越来越多。”玉穗儿吐了吐舌头。 这时,洛灵从外面进来,暗中向玉穗儿递了个眼色,玉穗儿会意。康熙向洛灵道:“去通知李光地、佟国维、马齐进宫来。”洛灵应了一声,问:“让三位大人到养心殿来还是去南书房候着?”康熙思忖了一下,“让他们到南书房候着吧。”洛灵去后,玉穗儿扶着康熙去南书房。 南书房里,三位大臣正猜测康熙病中召见他们的目的,听到脚步声,忙都闭了口。康熙坐到龙椅上,玉穗儿拿了条厚厚的羊毛毯盖在他膝上才退了出去。佟国维上前道:“皇上这会儿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马齐也附和着问候了几句。 康熙道:“多亏胤禛和胤祉从宫外找个大夫来替朕诊治,又有玉穗儿和灵儿两个丫头精心照顾,朕的病才好转起来。朕这些儿女里,也就这几个还孝顺,叫朕甚感宽慰。”李光地等奏报了几件紧急的公务,康熙一一做了批示。 三人都知道康熙此时单独召见必有要事,是什么事心里多少都有数,只是谁都没敢先开口。果然,康熙话锋一转,“今儿召你们几个来,是有件事要商量。自从废黜太子之后,朕常感到心累体乏、精神也不济,这么多政务就是朕一个人操持,也没个人能替朕分担。朕上了年纪,一天不确定接班人,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咳嗽了一声。李光地等人心头均一震。 “皇上的意思是……再次立储?”马齐揣摩着康熙的意思,主动问了一句。康熙点点头,“你们不妨回去好好想想,从皇子里推举一个人选。朕就照你们公论的意思办。”马齐和佟国维均暗自一喜,李光地却出了一身冷汗。 康熙等佟国维和马齐走后,让李光地单独留下来密议。“你看,谁当这个太子合适?”李光地是康熙最器重的老臣,康熙最想听听他的看法。李光地却道:“太子刚废没多久,臣也看不出谁适合接任。” 康熙知道这么问他,他必定也不敢说实话,于是换了一个问法,“胤褆和胤礽这两个不仁不孝的孽障令朕气的灰心,朕想将他二人正法,晋卿觉得如何?”李光地当然明白康熙是在试探,忙道:“皇上,此万万不可,弑子不祥。况且两位阿哥都罪不至死。” 康熙微微颔首,又道:“储位一天未定,人心一天就不定。朕那些不肖子们一个个结党营私、勾心斗角。先是胤褆揭发胤礽,胤祉又揭发胤褆,这样搞下去,不知还要自相残杀多久,实在令朕痛心不已。只怕将来朕要如齐桓公一样的下场。”李光地听康熙提到齐桓公,不禁深深的叹息。 齐桓公虽为春秋五霸之一,死后几个儿子为争夺王位闹得不可开交,将老头子的尸体锁在屋里两个多月置之不理。等到尸体被发现,一代霸主早已成为蛆虫的口食。这段触目惊心的历史,历来帝王家都引以为戒。 康熙颓然的叹了口气,道:“已经闹成这样,未防人心思变,不立储也不行。没有合适人选,又能立谁呢?”李光地默然不语,康熙见李光地不吭声,只好道:“胤礽那孩子虽有过错,但也是胤褆背后捣鬼,要不是他魔魇胤礽,胤礽也不会做出那些丧德败行的事。”康熙这话分明是要替胤礽开脱,李光地暗自思忖着,这是康熙要再给胤礽一个机会。 “皇上,魔魇之事飘渺虚无,不足信啊。太子有百灵护体,哪有那么容易中邪。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太子的地位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免生出骄奢之气,安逸久了,听不进逆耳忠言,开始昏聩,这是人之常情。所谓邪魔缠身,根本问题还是在本心。”李光地并不赞同康熙替胤礽开脱的话,但又不便直接反驳他的提议。 康熙沉吟着,“难道胤礽竟无法可救了?”李光地道:“太子还是孩子,只要他清心寡欲,亲贤人远小人,等到偏执心淡了,多加调治也就好了。”康熙听了他的话,知道他始终不同意复立胤礽为太子,也不便再深说,只得道:“看来朕想再立他为太子,结束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夕可就。” 康熙终于说出心里话,李光地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康熙对自己竟然如此信任,把立储这样的大事和他交底,不意外的是康熙对胤礽的期望依然殷殷。然而慈父败儿,明知道胤礽难当大任,却仍寄寓拳拳。 从南书房出来,玉穗儿往自己住的乾西五所去,转过角门就看到碧萝正和胤禵说话。玉穗儿悄悄走过去,拍胤禵的肩,“干嘛呢?”胤禵回脸看见她,指了指碧萝手里的一个木匣,“九哥让我给碧萝捎点东西。”玉穗儿打量了一眼,又笑意很深的看着碧萝,碧萝脸上一红,向玉穗儿福了一福就跑走了。 玉穗儿掀开帘子进暖阁去,胤禵也跟进去。素绮见玉穗儿进来,忙拿了白铜手炉给她,随即退了出去。“你找我?”玉穗儿抱着手炉坐下。“我有东西带给你。”胤禵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手心上。 玉穗儿接过去一看,却是一盒胭脂,有淡淡的郁金香香气。她低头一闻,“这味儿倒好,比宫里那些清淡。哪儿买的?”“棋盘街。说是从红毛鬼子的国家运过来的。”胤禵看着她笑了笑。“红毛鬼子?”玉穗儿好奇的问。“就是荷兰人。”“哦!” “你能想起来买这个?一定又是九哥跟你说的吧。九哥整天就喜欢捣鼓这些。”玉穗儿瞥了他一眼,见他不否认,想了想,又笑道:“你去多买几盒来,给我宫里每人一盒。”胤禵挑挑眉,有点不大情愿,“五两银子一盒呢。况且我干吗要买给她们。”“切,小气鬼。大哥的王庄封地都赏给你了,还在乎这点银子。”玉穗儿撇撇嘴,把胭脂盒扔还给他,“拿去哄你府上的可心、可意那俩丫头去。” 可心、可意是胤禵府上的两个侍妾,玉穗儿曾见过她们好几回,是伊尔根觉罗氏一对同族的姐妹花。她本是无意间提到她俩,说出来却觉得有些失言,自己倒先脸红了。而胤禵见她把胭脂盒扔还给他,开始还有些不痛快,听她忽然提起可心、可意,忍不住好笑起来。 玉穗儿当然猜到他在想什么,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要我真拿走了。”胤禵故意逗她。玉穗儿偏着脑袋不理他。胤禵想起还要去南熏殿见师傅,也没和她多说就走了。他走后,玉穗儿望着炕桌上那精致的胭脂盒子,不禁又拿起来打开闻了一闻,唇边漾着一丝微笑,淡淡的香气令人沉醉。 胤禵从乾西五所出来,往南熏殿走去,却看见九阿哥、十阿哥从殿内走出来。九阿哥道:“佟师傅今儿抱恙没来,给你留了功课,拿回府去写了便是。” 胤禵正纳闷,胤祥已经穿过廊子走进屋来。“我正要去佟师傅那里,你去不去?”胤祥问。胤禵嗯了一声,也不多话。两人一路只顾骑马前行,到了佟家门前,胤禵才道:“咱们匆忙前来,倒忘了带礼。”他说着,把马缰绳扔给门前小厮。胤祥道:“不妨,佟师傅不喜这些俗礼。”两人阔步踏进府门,早有佟府管家迎了出来。 那管家向他俩打了个千,恭敬道:“二位爷请了。老爷在东厢见客呢。”胤祥和胤禵对视一眼,“咱们今儿来的倒不巧。” 佟府东厢,佟法海正和一个青年对面而坐。那青年一身蒙古人装束,很是健壮俊朗。见了两位阿哥,也只是拱手见礼,并不行大礼。胤禵正有些不悦,佟法海道:“十三爷、十四爷,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台吉多尔济王爷。” 听到多尔济这三个字,胤祥不禁多打量了他一眼,道:“原来你便是多尔济,早听过你的名字,一直不得见,想不到今儿在佟师傅这里能见到你。说起来,咱们不日就要成为亲戚。改天到我府上,我请你喝酒。”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年不见,十三爷还是这么爽快。” 胤禵听的有些糊涂,胤祥悄声对他道:“他便是玉儿未来的额附,小时候和你打过架的那个。”胤禵这才记他起来,心里百感交集。那青年向佟法海行了个礼道:“师傅这里来了客,在下告辞,改日再登门求教。”佟法海也不挽留,送他到门口。 等他回来,胤禵道:“佟师傅,那小子怎么认识你?”“他早先在京里住过,拜过我当师傅。这次他来京城迎娶十五公主,顺道过来看望我。”佟法海道。胤祥笑道:“我以为他整日舞刀弄枪、骑马摔跤射鹞子,原来也识字。” 佟法海不以为然的看了他一眼,道:“十三爷小瞧了人家,在蒙古亲贵王爷里,他的学问是拔尖的,可以称得上文武双全。”胤禵冷哼一声,道:“总还是小时候那般呆头呆脑的样子。”佟法海微笑不语。 ------------ 长沟流月去无声(上) 这一年的冬至节,康熙在南苑冬猎,同时理藩院署理蒙古事务的大臣也回报说科尔沁派使节来商议和硕敦恪公主大婚的事宜。 康熙带着玉穗儿等人坐在搭好的帐殿内观看八旗兵士和亲贵子弟行猎、射箭、摔跤、比武。其中有个蒙古青年射箭百发百中,众人连连叫好。 玉穗儿指着那个蒙古青年,奇道:“那个傻子是不是看上你了,怎么一直向你笑?”洛灵抿嘴一笑,低声道:“他哪里是向我笑,明明是在看你。”“看我?无缘无故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好大的胆子,不知道哪里跑来的轻狂小子,真是讨厌。”玉穗儿白了那人一眼,站起来要走。那蒙古青年提着一只小鹿向玉穗儿走过来,玉穗儿躲闪不及,那人已将小鹿放到她脚边。 众人看到他的举动都不明就里,只有胤祥和胤禵心里有数。胤祥还在心里一笑。玉穗儿见众人都瞧着她和那青年,有点窘,“你,你这是干什么?”那蒙古青年爽朗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公主,你果然不记得我了。”玉穗儿秀眉一扬,看这人轮廓似乎有点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离开帐殿往一侧走去。胤禵看见这一幕,有点坐不住,胤祥忙悄声道:“怎么着,你还想跟人家打架呀。别妄动。” 那青年似乎有点失望,跟着玉穗儿道:“公主不记得了?八年前,我们见过,你哥哥还拿炮仗炸绑在我辫子上,炮仗一响,吓得我哇哇大哭。”玉穗儿听到这话,停了下来,“原来是你啊!好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那青年笑笑,一直看着她。 玉穗儿脸上一红,瞥了洛灵一眼,见洛灵远远的跟着他俩,却不上前,眉眼间还有一丝笑意,不禁有些恼,向那青年一跺脚,“咳,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那青年道:“公主难道不知道我是谁?”玉穗儿奇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那青年无奈的笑笑,道:“好吧,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玉穗儿,那只鹿是我打来送给你的,别忘了。”他转身而去,走不了两步又回头笑着看了她一眼。 玉穗儿呆立在那里,心想:这傻子居然还敢直呼我名字,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洛灵赶上前悄悄道:“才刚十三福晋告诉我,那人就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台吉多尔济。”玉穗儿闻言心里一震,“是他……”她凝思不语。 思绪飞到八年前的一天,那一日正是皇太后的寿辰。不仅京里的亲贵进宫请安,太后的娘家蒙古科尔沁也派了人来为太后贺寿。 那时玉穗儿只有十岁,和几个小宫女在御花园中放风筝,玩的兴高采烈。忽然有个蜈蚣风筝远远的升了起来,比玉穗儿的蝴蝶风筝飞的高得多。玉穗儿不高兴,问碧萝,“去看看那是谁的风筝,飞的比我的风筝还高。”碧萝应声而去,不一会回来道:“是个蒙古小子,长的黑不溜秋的。” 玉穗儿点点头,“一定是皇祖母娘家科尔沁的亲戚。咱们别理他,再放高点儿超过他。”碧萝和紫绡放了放手中的线,风筝又往上走了一段。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蜈蚣风筝忽然下落,竟和玉穗儿的蝴蝶风筝线缠在一起,怎么甩也甩不开。碧萝和玉穗儿正着急,一个十几岁的蒙古少年跑过来,急道:“你们别使劲拉,越拉越拉不开。”碧萝一见到他,忙对玉穗儿道:“格格,就是他。蜈蚣风筝就是他的。” 玉穗儿瞧了那蒙古少年一眼,长的挺精神,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果然是个黑小子。”玉穗儿撇撇嘴。碧萝还在扯风筝的线,忽然,风筝线断了,两只风筝缠在一起落到了远方。 “你看,叫你们别拉,可惜了那俩风筝。”这少年的满语讲的倒纯正。碧萝道:“真好笑,明明是你的风筝把我们的风筝缠住了,倒来怪我们。你是哪来的,格格在这里,不要大呼小叫的。”那少年笑了笑,道:“我从蒙古来,给皇太后拜寿。看你的穿戴,想必是格格身边的宫女了。这样凶巴巴的,那里像个塔拉温珠子。”这话一出,碧萝小脸都气绿了,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玉穗儿轻笑道:“好狂妄的小子。连我的丫头你都敢骂。”那少年呆呆的望着她,半天才道:“你就是昨天在太后宫里,站在德妃娘娘跟前那个小格格?”“我不告诉你。”玉穗儿哼了一声,招呼碧萝等人离开。 那少年还站在那里看她,傻笑一声。几位阿哥从他身边经过,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十三阿哥胤祥道:“这傻瓜看什么呢?”九阿哥笑道:“肯定是看哪个小宫女漂亮,舍不得走了。”十四阿哥胤禵眼尖,远远看到玉穗儿的宫女素绮,叫了她一声。素绮等人回过头来,看见众阿哥便停了下来。 玉穗儿向几位阿哥道:“九哥十哥十三哥十四哥,你们这是干吗去?”九阿哥道:“刚从太后那里过来,正要去南熏殿。”他回头看了蒙古少年一眼,那少年已经转身走了。“刚才那傻小子是不是看你们呢,呆头呆脑的。” 不等玉穗儿回答,碧萝抢先道:“九爷,那小子可狂了,把格格的风筝弄飞了不说,还反过来怪我们。”红绫也附和道:“是啊,他还说碧萝不像个塔拉温珠子。跟我们吼。” 这话可把众阿哥惹恼了,十阿哥道:“昨儿我就看他不顺眼。不就比八哥多射中一枝箭么,皇阿玛就把自己的弓箭赏给他,说他是满蒙子弟里难得的好射手。切!有什么呀。”胤祥也道:“他还高傲的很呢,四哥亲自斟酒给他,他还不接,皇叔斟给他,他才接。今天又来欺负玉儿。嘿,这黑小子。” 胤禵拧着眉一言不发,忽然向那蒙古少年的方向跑去。九阿哥忙道:“十四弟,你可别惹他。”胤禵不理会,径直向前跑。众人跟在他后面,一起追上了那个蒙古少年。 蒙古少年见他们来意不善,奇道:“你们要干什么?”胤禵也不答话,照着他的脸就给了一拳。那少年吃痛之余,却不还手,往后退了一步,仍是道:“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还有王法没有。”胤禵又挥起拳头,这回那少年有了防备,伸臂一挡。两人扭打起来。那少年是摔跤好手,年纪也比胤禵大,打了没多久胤禵便处于下风。那少年屈膝半跪在草地上,胤禵双手被他反剪在身后,身子被他的膝盖压住,动弹不得。 “你服不服?”那少年不无得意的说。胤禵咬着牙不肯认输。玉穗儿见状,忙上前打那个少年后背,“嘿,猴崽子,你敢打我十四哥。坏蛋……臭小子……”胤祥和九阿哥耳语几句,九阿哥连连点头,招呼小太监过来吩咐了几句。 那少年听玉穗儿骂他,小手还不停的砸在他背上,气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明明是他先跟我动的手。”玉穗儿抬手还要打在他背上,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挡,抓住她胳膊,胤禵恰好得空坐起来,扑过去把那少年推到一边。“不许你碰我妹妹。”那少年一愣,半天才道:“京城的人可真厉害。” 他这句话说的是蒙语,玉穗儿没大听清楚他的话,奇道:“你说什么?”那少年见她天真可爱,故意逗她道:“我说,你这小姑娘长得倒挺好看,可惜脾气太大。”几位阿哥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十阿哥道:“臭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黑不溜秋的样子,也配说我妹子。” 胤祥悄悄走到那少年身后,轻手轻脚的拾起他的辫梢,向老九眨眨眼。九阿哥会意,故意引那少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臭小子,算你有两下子。改日咱们比比剑法。”那少年道:“我使不惯剑,那是汉人的玩意儿,我们蒙古人习惯用刀,要比就比刀法。”“行啊,爷不信邪,改日陪你练练。”九阿哥看向胤祥,胤祥使了个眼色。众人后退几步,胤祥也赶忙上前挡在玉穗儿身前。 片刻之后,只听那蒙古少年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那少年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却看到自己辫子上绑了一串炮仗,噼啪乱响,烧的辫子“嘶嘶”作响,辫梢不时有火星蹦出,心里着了慌,忙拽着辫子想解下炮仗,谁知非但没有解开,手还被炸到了。 众阿哥早已笑得东倒西歪,玉穗儿和碧萝等人也哈哈大笑,红绫边笑边气喘道:“这人不是连炮仗也没见过吧,还……还用手去抓……”玉穗儿笑的趴在胤祥背上,“十三哥,真有你的。可算出气了。哈哈哈……” 她笑得止不住,但见那少年满手的血、脸上还有眼泪,心里又不忍,转身扯下素绮腋下的手绢儿,走上前蹲在那少年身边,把手绢缠在他手上,忍住笑道:“你自己包起来吧,都流血了。”那少年年纪本就不大,给胤祥他们一捉弄,一时惊吓住了,这时缓过神来,忙用手背擦擦眼泪。他站起身来,也不看那些阿哥,一言不发的走了。 玉穗儿想起这些往事,不禁叹息一声,一转眼匆匆数年过去。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爱玩闹的小姑娘,而他也已不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这便是玉穗儿未来的姻缘。”她心里有些茫然,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人影憧憧,怎么也找不见她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洛灵见她愣在原地,也回头看了看,眼光一转,看到胤禩一身戎装站在康熙身边,手上持弓,正在与康熙说话,康熙听得频频点头,眉眼含笑。洛灵见他虽然清瘦了不少,脸色还略有些苍白,但眼中自信满满,又恢复了往日的俊逸神采,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从南苑回来后,连下了几场大雪,冷的不得了。玉穗儿听洛灵说康熙连日夜不能寐,总是在半夜惊醒,便想着过去瞧瞧。 洛灵正从清溪书屋里出来,看到玉穗儿过来,忙道:“皇上一个人在里面呢。吩咐说谁也不想见。你这会儿进去还是再等等?”玉穗儿沉吟片刻,道:“我进去看看吧。”洛灵为她掀了帘子,便自顾去忙了。 玉穗儿走进暖阁,看到康熙正仰脸躺在摇椅上,像是睡着了,轻手轻脚走过去。康熙正眯着眼睡的迷糊,恍惚间听到首饰碰撞发出的声音,叫了一声,“筠儿——”玉穗儿倒被他吓了一跳。“皇阿玛,是我呀!”康熙睁开眼,看见是她,忙擦了擦眼角的泪。 “您梦见谁了?谁是筠儿?”玉穗儿扶他坐到炕上。康熙长叹了口气,“朕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胤礽他额娘,听到你进来还以为是她来了,这才惊醒。”玉穗儿知道胤礽的额娘仁孝皇后赫舍里氏是康熙的嫡妻,康熙对她情深爱重,对她的早逝更是耿耿于怀,三十多年过去仍然会梦见她。 “仁孝皇后和您说了什么?”玉穗儿给康熙倒了壶茶。康熙满目凄凉,颓然道:“她什么也没说,满眼忧色的看着朕不说话。朕知道,她是在惦记胤礽那孩子。前几天朕还梦见了太皇太后,她也是一脸怒色,指责朕不该废了太子。”玉穗儿闻言一惊,劝道:“皇阿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是为二哥的事忧心过度了。” 康熙端起茶碗,想了想又放下,“马上就要过年了,朕好久没去遵化祭拜太皇太后和仁孝皇后,今年是非去不可了。”“也好,您到皇太祖母和仁孝皇后墓前和她们说说,心里也好安心不是。”玉穗儿知道康熙对胤礽感情深厚,废了他心痛至极,难免有些神思恍惚,梦见故去的亲人实是心中时时惦记此事。 看着老父亲孤零零的坐态,玉穗儿心里凄楚。康熙又道:“你那些哥哥一个个的都叫人讨厌,乌眼鸡似的盯着太子之位。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分忧,体恤一下朕的苦心。你嫁了之后,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玉穗儿放了靠垫在他身后,笑道:“您放宽心吧,他们都不是您的对手。就我这些哥哥,文也好武也好还是谋略,没一个及得上您。您哼一声,他们便吓得三天不敢吃饭。”康熙闻言苦笑,“可是朕终究老了,也没这么多精力再和他们周旋。大臣们又天天拿太子的事儿烦朕,一会推荐这个,一会推荐那个,让朕烦不胜烦。” 玉穗儿为让康熙宽心,故意逗趣道:“那您立我吧,我当太平公主,把他们都赶的远远的。”康熙忍俊不禁,笑道:“朕看你是有点像太平公主,闯宗人府这等事都敢做。”玉穗儿默默道:“我是为我十三哥急的。”康熙想起那道密折,不禁摇了摇头。 康熙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笑道:“那日在南苑,多尔济送你的鹿肉回去吃了吗?”玉穗儿脸上一红,点点头,“分给素绮、红绫她们吃了。”康熙又道:“那小子昨儿又来了,去给太后请安,说想见见你。太后没准,说大婚前不许他来见你。”玉穗儿忸怩了一下,“我看他有点呆。”康熙笑笑,“那孩子可不呆,你别小瞧了人家。人家把科尔沁治理的很好。” 玉穗儿撅嘴道:“怎么不呆,他小时候进宫来给太后贺寿,十三哥拿炮仗绑在他辫子上,他吓得哇哇大哭。上回还好意思跟我说,我就是当年那个被你哥哥吓哭的蒙古小子。”康熙闻言哈哈大笑,“原来还有这等事。难怪他说非你不娶。” “哦?”玉穗儿满腹狐疑的望着康熙。康熙也望着她,笑道:“正是那年他阿玛带他到京里来,不知道怎么看中了你,回去他阿玛就跟太后提了婚事。太后舍不得你远嫁,便说你年纪还小。他家一直磨了太后两年,太后才答应这婚事。”玉穗儿听到这里,不禁愣了愣,心道:那家伙还挺一往情深。不经意间另一个人的影子兜上心头,她赶紧打消了念头,向康熙道:“您饿不饿,我让梁九功去传膳吧。”“好,去吧。朕倒真是有点饿了。”康熙本来情绪不佳,和她说了会话之后,心情好了许多。 用过膳后,康熙仍是躺在摇椅养神。玉穗儿坐在一旁抚琴。康熙听着琴声,心理渐渐踏实。玉穗儿以为他要睡了,刚要离开,只听康熙道:“怎么停下了?”玉穗儿笑道:“我以为您睡了。”康熙指指自己身边,向玉穗儿招手道:“过来坐。”玉穗儿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康熙打量着她,伸手轻抚她秀发,想起她年幼时乖巧可爱的模样,心里不无感慨,动容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朕到现在还记得你小时候梳着小辫儿的样子,真是有趣。”玉穗儿笑道:“那时候,我额娘还在呢。”想起生母敏妃,玉穗儿忽然一阵伤感。 康熙知道她想念生母,道:“每年你额娘的生辰,你和胤祥都要出宫去祭拜,今年让灵儿陪你去吧。”“好。”玉穗儿点点头。康熙叹道:“你这性格越来越像一个人。”“谁?”玉穗儿不解的问。康熙平视着前方,似在遥思往事,半晌才道:“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和硕公主孔四贞。”“哦,是孔公主。”玉穗儿幼时听康熙提起过她,但对她的事知之甚少。只听说她是孝庄太皇太后的养女,清朝唯一的一位汉人公主。 康熙道:“朕自幼丧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孔姑姑一直照顾朕直到成年,朕在心里一直敬她如母。孔姑姑是个极聪慧刚强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是一藩之主。朕除鳌拜时,太皇太后将她远嫁广西将军孙延龄,实际上是让她暗中做了奉旨的女钦差,联络三藩上疏奏请让朕亲政。后来,朕和三藩开战,孔姑姑被吴三桂的部下所擒,为了不让朕为难,在府中自尽。”康熙说到故人往事,心中悲伤不已。 玉穗儿思忖片刻,明白了康熙这番话的意思,道:“我明白,身在帝王家,很多时候要顾全大局。孔公主是女中豪杰,我比不得她。”康熙望着她,叹了口气,“太后和朕决定将你远嫁,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除去满蒙联姻的传统,也考虑到了你将来的生活。你虽然是公主,可是嫁了人就身不由己,你到了别人家能不能过得称心如意,朕也无能为力,只能靠你自己的造化。多尔济对你一往情深,把你给了他,朕能放得下心。”玉穗儿嗯了一声,沉思不语。 康熙看她低头不语的模样,知道她对这桩婚事始终有心结,无奈的淡淡一笑,心想:世间的事哪能事事遂心,玉儿,你将来就会明白皇阿玛的苦心,水中月镜中花终是虚幻。 ------------ 长沟流月去无声(下) 不久,康熙在畅春园两次召见被圈禁的废太子胤礽,引发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其后,康熙又命众臣商议推荐太子,李光地虽然深知康熙心意,却担心重蹈索额图的覆辙,不敢多言语。大学士马齐、内大臣佟国维和尚书王鸿绪等人一致推荐胤禩,康熙大为震怒,认为这些人和胤禩早有勾结,故意串联好了,在立储一事上逼他就范,先后处罚了这三人。马齐被停职,佟国维被迫请辞,王鸿绪的尚书位也岌岌可危,“八爷党”受到沉重打击。康熙知道胤礽在朝中已无任何信誉可言,万分无奈,又不便主动提及复立胤礽为太子,此事便耽搁了。 胤禛到永和宫给德妃请安,恰好玉穗儿也从乾清宫过来。德妃和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被皇太后派人来找了去。胤禛刚要起身告辞,玉穗儿忙起身追了出去:“四哥等等。”胤禛脚步慢了下来,与她并肩而行。玉穗儿看着他清冷的面容,幽幽一叹:“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胤禛知道她说的是洛灵,苦笑了一下:“自热河回来,大哥被贬为庶人,太子被废,八弟被革了爵位,十三弟被圈禁,朝臣们私交结派,皇阿玛每日忧心,龙体欠佳,眼见这阵子刚好了些,你大婚的日子又近了。我这个当口提此事,时机不对。”“你总是这样思前想后的。”玉穗儿长出了口气,也没了主意:“难道就让灵儿跟你这样一直耗下去。灵儿这样呆在宫里,我真的不放心。” “我何尝不是。”胤禛微皱了一下眉,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洛灵深得宠信,后宫里多少人眼红、嫉恨,亏的是在皇阿玛身边,才没人再敢动害她的念头。胤禩虽然表面对她淡淡的,但我深知他并未死心。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只是……”。 玉穗儿忽然想起了康熙先前对她说的话,看着眼前胤禛顾虑良多,苦恼不已,便岔开了话题:“四哥,皇阿玛说明年开春要去遵化祭奠太皇太后和仁孝皇后。”“哦,皇阿玛这回要亲自去?”胤禛凝望着玉穗儿的眼睛。 玉穗儿若无其事道:“前几日皇阿玛说,梦见太皇太后和仁孝皇后,心里不安的很。那两位都是他至亲至爱之人,他必要亲去她二人陵前祭拜,方能安睡。”她这几句话说的没头没脑,但胤禛何等聪明,很快就悟出了她的意思。玉穗儿知道话已说到,也就没再多话。 回府的路上,胤禛又细细体会玉穗儿的话,很明显是康熙暗示了玉穗儿,让玉穗儿把他的意思传达下去。这些话由康熙自己说,面子上当然过不去,玉穗儿是公主不是大臣,让她传话,并不那么正式。而且,胤禛同时也想到,康熙让玉穗儿传话的肯定不止他一人,老爷子是要传达一个意思,胤礽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其他人等不必痴心妄想,越多钻营越被康熙不待见。知道了康熙的想法,胤禛的心反而定了。 胤礽被废后一直被囚禁在上驷院,众人没有康熙的旨意,不敢随便去探望他。胤禛是负责看管胤礽的皇子之一,因此他去看望胤礽名正言顺。 此时的胤礽已经被关了几个月,早没有了平日的飞扬跋扈,只落得一副颓败失意的沮丧之容。见胤禛来了,他也只勉强笑了一笑,“今儿是什么日子,十五妹刚来过,你又来了。”胤禛闻言一愣,玉穗儿和胤礽平日里并不亲厚,能来探他必定是受了康熙的吩咐。 胤礽招呼胤禛坐下,让小太监上了茶来,“这里和毓庆宫没法比,你将就喝吧。”见他有些狐疑,解释道:“玉儿是奉了皇阿玛的命令来送点东西给我。否则如今她贵为和硕公主,怎么会想起我这个倒运之人。”胤礽说起这事表情淡淡的,胤禛从他的脸色上看不出来喜忧。 “玉儿还是孩子,她照顾自己还照顾不过来呢。二哥缺少什么用度,尽管跟我说。”胤禛诚挚道。胤礽叹了口气,“经过这一次,我也算看透了。兄弟才真真是冤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打量胤禛一眼,忙道:“你是例外,四弟,哥哥我真没想到平日里你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却这样仗义。之前我对你多有怠慢,你这么待我倒叫我受之有愧。”“二哥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是兄弟。”胤禛谦和的说。 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人交心,胤礽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道:“我有些话憋了好久,也不知和谁说合适。既然你今儿来了,我便说与你听。”胤禛不动声色,忙道:“二哥请说。”胤礽道:“皇阿玛说我在他的帐殿外扒了条缝隙往里窥探,这事儿确实是真的。”胤禛看了他一眼,见他垂着眼帘,隐忍了好奇心,只听他讲述。 “你那时不在场,皇阿玛当着众人的面严厉的斥责我,我心里忐忑不安。本来这个太子位就是朝不保夕,要是再有人在皇阿玛跟前儿吹风,我怕他更要责罚我。御医被杀后,有人嫁祸给我,皇阿玛虽未明确表态,我心里却越想越担心,一时鬼迷了心窍,夜里去他的帐殿窥伺。”说到这里,胤礽叹息了一声。 胤禛眉头一皱,“这是犯上啊。”胤礽点点头,“我那时真是糊涂了,皇阿玛一直不表态,我心里没底。但是他说我有心谋害他,这真是冤枉我。”胤禛微一沉吟,“这事儿大哥已经奏报给皇阿玛了。”胤礽哼了一声,“你别提大哥了,他怎么对我,你们都瞧见了。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偷鸡不成蚀把米。”胤禛默而不语。胤礽又道:“我那晚去帐殿窥探,除了皇阿玛就只有玉儿知道。皇阿玛不知道是我,但玉儿看见了我。” 胤禛知道他在怀疑玉穗儿,忙道:“玉儿不会说的。就算她看见你,也不会告诉皇阿玛。”胤礽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玉儿未必会说,可是十三弟为什么被圈禁了呢?这里头难道没些门道?”他当然知道胤祥和胤禛一向相得,所以胤禛一听他的话音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胤禛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人影,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有一丝彻悟。 他正思量,胤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多日没出去骑马打猎,身子就像要散架了一样。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他回过头望着胤禛。胤禛也抬眼望着他。 “听说你和老八为曹家那丫头起了争执。我不妨跟你露个底,老曹原是想把女儿送给我,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看上了她,我这当哥哥的总不能掠美吧。在围场时那丫头受了伤,八弟跑前跑后的,紧张的不得了,我看他也是往心里去了。我这里已然塌了台,你不用担心,曹寅那老家伙最是会见风使舵的主儿,你自己掂量着想想吧。”胤礽似有意似无意说了这番话,胤禛听在心里,却如鲠在喉。 他步出上驷院,心里沉甸甸的,在皇城里信步走着,忽然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大步往宫门走去。 畅春园清溪书屋外,玉穗儿正和德妃的小宫女馥儿斗蛐蛐玩儿,胤禵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胤禛咳嗽了一声,胤禵和玉穗儿才看到他。玉穗儿忙上前和他打招呼,“皇阿玛正和娘娘说话儿呢,你要这会儿进去?”“我等额娘出来再进请安。”胤禛止了步,下意识的看了胤禵一眼。 胤禵的目光原本追随着玉穗儿,余光瞥见老四注视着自己,不由侧目看了他一眼。“今儿没去南熏殿?”胤禛主动问他。“没去。”胤禵只是冷冷的说了两个字。两人有片刻的对视,但终于都沉默了。 这时,德妃从清溪书屋出来,胤禛向她问了安,迈步进去。胤禵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疑虑。他正想的出神,玉穗儿拽了下他的衣袖,“想什么哪,娘娘叫你回去呢。”胤禵低头望着她,淡淡一笑,“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不了,待会儿大皇姐要进宫来跟皇阿玛辞行回蒙古。我要跟她说说话儿。”玉穗儿见德妃频频回首看向她和胤禵,忙道:“快去吧,娘娘要等急了。”胤禵这才快步赶上德妃的步辇。 清溪书屋里,洛灵正端着德妃的茶向外走,见胤禛进来忙道了个安,让向一边。康熙看到胤禛,心里高兴,叫他陪自己下棋。胤禛恭敬的坐到康熙对面,侧着身子。洛灵进来上了茶,看了他二人一眼便退了出去。 双方各执棋子步了局,康熙落了一子,随口问:“你今儿怎么得空来?”胤禛道:“儿臣听说二哥前两日身体欠安,今儿恰好得空去上驷院看看,见二哥气色还好,便想着来给皇阿玛请安。”康熙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思量。胤禛吸了口气,沉着声道:“皇阿玛,儿臣有一事相求。”“说吧。”康熙心情不错,态度也和蔼起来。 胤禛道:“今儿已是二九的第八天了,上驷院那里冷得不得了,儿臣只坐了一会儿,身上的暖气儿就去了一半,天气再冷些,二哥如何受得了。转眼进三九了,儿臣斗胆恳求皇阿玛下旨让二哥迁出上驷院,住在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子,将来诊治都难。” 康熙仍是未置可否,只注视着棋局,见棋至中局,胤禛已显败相,不禁抬眼看他。胤禛一脸焦虑,似乎心思不定。康熙捋着胡须,道:“下棋就好好下棋,一心岂能二用。把心定下来,看这一局朕如何收官。”胤禛虽不明白康熙的想法,但也知道老爷子英明,心中必已有打算,只是暂时不想说,他定了定神,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棋局上。 日照西斜,暖阁的阳光也不甚充足,洛灵抱了件夹袍挑帘进来,轻轻披在康熙肩上:“皇上,晚膳您想吃点什么?”康熙想了想道:“去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鹿肉,玉穗儿那丫头喜欢。”“是。”洛灵应了声转头看向棋盘,皱着眉“咦”了一声。 “观棋不语。”康熙目光不离棋局,轻声埋怨了她一句。洛灵偷偷吐了下舌头,笑着恭身退了下去。胤禛余光招了她一眼,便又专心应付棋局。 康熙下棋喜欢布阵,而胤禛深知这些都是疑阵,故而不紧不慢的跟着他的阵法走。这一来,双方目数始终很接近,到收官时,双方劣势的棋子均已无法靠官子收束追赶回来,这一局竟是不相上下。康熙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胤禛果有大将之风,说到棋艺,比你三哥还是差点,他的棋风虽不及你凌厉,却是绵里藏针。”“儿臣冒犯了。”胤禛拱手施礼。康熙赞许的看着他,“朕今日真是高兴,你就留下来陪朕一块儿用膳吧。正好你大皇姐一会儿进宫来,一起坐了陪朕叙叙旧。”胤禛忙应了一声。 康熙拍了拍手,梁九功快步进来了扶着康熙去里间更衣,洛灵也快步跟进来收拾着棋盘。一抬头见胤禛微皱着双眉,审视着自己,不由轻笑道:“四爷这是怎么了?我脸上又没棋谱?”胤禛坐在榻上帮她收着白子,一语不发。 洛灵忽觉他与平日有些不同,抬眼瞧了他一会儿:“到底怎么了?”“我今天去见过太子了。”胤禛冷冷的凝视着她。“在他不得意时你还能顾这份兄弟情义,皇上听了岂不欢喜?”洛灵不以为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白子罐,笑着看他。 胤禛见她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心中的闷气竟渐渐地化为无形,低低的叹了口气:“算了。”洛灵见他欲言又止,正要问他是何缘故。里间的门一响,梁九功扶着康熙走了出来,胤禛忙起身站在一旁。洛灵看了他一眼,将围棋放回原位,又将残茶撤了去。刚到门口,康熙却叫住了她:“刚刚跟玉穗儿聊什么呢。” “没什么。”“说来听听。”洛灵看了梁九功一眼,低声道:“公主问梁公公欺没欺侮我。”康熙笑着向胤禛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梁九功,你怎么说?”胤禛恭身谢过,欠身坐在了榻旁。梁九功忙扶康熙坐下,陪笑道:“灵姑娘这么个冰雪聪明的人,老奴不挨欺侮就阿弥陀佛了。” “呵呵呵。”康熙今日心情甚好,看见洛灵狠狠地瞪了梁九功一眼,大笑着道:“瞧瞧,那丫头气得瞪眼了。去,叫玉穗儿来,别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是,奴婢这就去,奴婢猜公主正两眼看天盘算那块鹿肉呢。”洛灵福了一下,冲梁九功皱了下鼻子转身出去了。康熙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很快,康熙便下令将废太子胤礽从上驷院迁出,改居咸安宫,并赐了很多器物用具给他。连胤礽自己都觉得意外,玉穗儿和胤禛心里却都有数。 ------------ 蓬山此去无多路(上) 第二年三月,康熙再次下旨复立皇二子胤礽为皇太子,同时封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为亲王;皇七子胤祐和皇十子胤誐为郡王;皇九子胤禟、十二子胤祹和十四子胤禵被封为贝子。 大婚的日子临近,玉穗儿不再出宫,只能待在宫里。洛灵因在乾清宫当差,也不得闲来陪她,只有素绮等四个自小一同长大的宫女每日陪着她说话解闷。 大婚前一日,因玉穗儿生母早逝,德妃便依着康熙的吩咐来探望她,嘱咐她一些大婚的细节和为*之道。玉穗儿羞怯的低着头,德妃说什么,她都点点头。胤禵跟着德妃一起来,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馥儿——”德妃向小宫女馥儿招招手。馥儿端着珐琅盘一直远远站在一旁,见德妃叫她,忙捧着盘子上前。“放下吧。”德妃吩咐她把珐琅盘放到玉穗儿的梳妆台上,转向玉穗儿,“你明儿就要大婚了,依老规矩,女孩子出嫁前要开脸。你的几个皇姐出嫁时,都是我亲自替她们绞面,今儿我也替你绞。” 玉穗儿坐到妆台前,德妃拿起粉扑在粉盒里沾了粉,细心的将粉在她脸上匀实的涂了一层。粉擦好之后,德妃从珐琅盘里取了两根红色丝线,错落交叠,用手捻成三股,两手各拉一个线头绷直,用嘴咬住剩下那只线头,拉开成十字形。胤禵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只见那红色丝线在德妃手里不停分合,线挨到玉穗儿的脸上,脸上的汗毛便被利落的绞掉。 “开了脸,就不再是姑娘了。”德妃不无伤感的说了一句,慈爱的看着铜镜中玉穗儿光洁的脸颊,白的透明一般,想着自己一直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她这便要嫁人,心里酸涩不是滋味。“娘娘,我过几天就来回看你。”玉穗儿宽慰她道。德妃拍拍她的手,强笑道:“还说这孩子话,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事事都得听你夫家的安排。”玉穗儿嘴角一撇,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德妃见状不忍,拍着她的肩道:“来,孩子,我再替你梳一次头。”玉穗儿轻轻放下发髻,一头青丝披落下来。德妃从镜匣里取出一把晶莹的玉梳,细细的梳理她的秀发。胤禵一直沉默的瞧着她俩,见玉穗儿呆呆望着铜镜,眼神不似往日那样灵动,心里一痛。 德妃忍了又忍,泪水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眼眶。她侧过脸,拭了泪才又重新把玉穗儿的秀发梳成发髻,正要插上一枝珊瑚钗,宝璃走了进来。 宝璃向德妃拜了一拜,“主子,太后找您过去,说是科尔沁来了些女眷,让您和太子妃作陪呢。”德妃知道这些女眷必是玉穗儿夫家的亲戚,怠慢不得,只好放下手里的钗,向玉穗儿道:“我这就要过去,等我回来再给你梳头。”玉穗儿点了点头。“馥儿,走吧。”德妃随口说了一句,瞥了胤禵一眼,想叫他一起走,终究没有忍心。 玉穗儿拿起玉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长发。胤禵这才向她走过去,玉穗儿在镜中看见他的影子,转过脸问道:“你来了这半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胤禵轻抚着她的秀发,叹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看看你而已。”玉穗儿伤感不语。 她打开梳妆台上的胭脂盒,纤细的手指在盒中轻点一抹嫣红,缓缓抹在脸颊上晕开红颜。胤禵见那盒胭脂正是那时自己送给她的,心里百感交集。“还差一点。”他伸手在盒中抹了一点胭脂在手指上,然后在玉穗儿前额轻轻抹了一道。“什么呀?”玉穗儿不解的问。胤禵笑了一笑,“宫里的萨满法师教我的一道符咒,保佑你平安如意。”“真的?”玉穗儿有些不信,狐疑的看着他,“我怎么没听说过。” 胤禵笑而不语,低头见镜匣里有把小巧的剪子,拿起剪子,轻轻在玉穗儿发间剪下一缕。玉穗儿只听到咔嚓一声,一缕秀发已被剪了下来,吃惊的望着胤禵,“你剪我头发干什么?”她随即明白了胤禵的意思,把妆台上一个精巧的首饰盒中的首饰全倒了出来。胤禵望着桌上散落着的几件首饰,粲然生辉的闪烁着光,不解的看了她一眼。 玉穗儿也不说话,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头发,放在首饰盒里,又拿起剪子在胤禵辫梢咔嚓剪了一剪子,拾起那缕头发也放到首饰盒里。她抱着首饰盒,站起来往外走,胤禵只得跟着她去。只见她拿起花铲,走到院中的海棠树下蹲了下去。 胤禵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接过花铲,在树根旁刨了一个土坑。玉穗儿将首饰盒放到坑里,和胤禵一起用手轻轻的将土一层层覆盖上。玉穗儿站起来,看着海棠树,向胤禵道:“几十年后,海棠依旧,我们的头发也会在这树下生根。将来,就算我们老了,死了,头发还会在这里。” 胤禵嗯了一声,忽又笑了笑,“要不要浇点水?”玉穗儿撅着嘴,“你真是讨厌,总是会说些煞风景的话。”胤禵把脚下的土踩实了,才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太伤心。”玉穗儿心想:将来等我快要死了,我就把这盒子挖出来,带到棺材里去,让它和我一起化成灰烬。 吉日当天,洛灵一早便奉了康熙之命来照应,玉穗儿也早早就起来,梳洗打扮穿上吉服。碧萝打量着玉穗儿穿的新娘吉服,赞道:“不愧是缂丝的,这金凤凰辉煌灿烂。”紫绡道:“可不是,光是这件吉服,就够绣作绣几个月的。”玉穗儿笑道:“好看是好看,可是也真重。” 洛灵替玉穗儿梳了头细细妆扮,紫绡取出五凤朝珠的朝冠给她戴上,又替她挂了两串东珠。整整花了两个时辰,才穿戴完毕。看着玉穗儿一身的喜气,洛灵心里也是暖洋洋的,但一想到这四年的相依相伴,感情笃深,自此便不再容易见面了,心里难受,眼里一下冲满了泪。 玉穗儿见了也是伤感徒升,过来轻轻抱住她:“好灵儿,咱们姐妹一场,今天我叫你一声姐姐,以后皇阿玛身边就指望你多尽心了。”“你放心。”洛灵回抱着她,仰头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门外一阵脚步声,胤祥走进暖阁,洛灵忙松开了玉穗儿,胤祥见洛灵眼角含泪,心里明了,也不禁为她两人深情厚谊所感动。洛灵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十三爷来的正好,和公主说会儿话吧。” 胤祥目送她离去,转过身,见玉穗儿已经穿戴好服饰,浅笑着站在梳妆台旁:“十三哥,你坐呀。”胤祥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待会儿还有好多事要张罗呢。”玉穗儿嗯了一声。胤祥看着她,心里感慨万千,道:“以后我们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去了人家,不比家里,凡事都得靠你自己。你那个额附,我见过几次,很不错,将来好好过日子吧。”玉穗儿笑笑,“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四哥了。” 胤祥也笑,伸手轻握玉穗儿肩胛,动容道:“你得个好归宿,我这当哥哥的才能安心。咱们两府离的不远,小湄也时时在家,闲时多走动走动。”玉穗儿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今儿怎么这么婆妈呀。也难怪,都快当爹了,说话也学大人样子。”胤祥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又嘱咐了她几句,素绮进来告诉他,礼部的官员来找他商议大婚的具体事项。胤祥这才不得不离开。 玉穗儿送走他之后,看见胤禵站在门边儿。“十四哥怎么不进屋?”玉穗儿看着他。胤禵望着她,淡然道:“十三哥正和你说话呢,我没想打扰你们。”他见玉穗儿已换了吉服,盛妆之下,光彩照人,“果然像个新娘子了。脸上再擦的红点儿,就跟猴子一样。”玉穗儿瞪了他一眼,笑道:“不许你打趣我。今儿你和十三哥一道送我,是不是?”胤禵点点头,“还有十二哥。你的婚事皇阿玛下令礼部精心操办,气派的很呢。”玉穗儿笑笑,“怎么着,你眼红了。那你赶快娶一个好了。” 胤禵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灿灿的西洋怀表,放到玉穗儿手里,“这是你要的怀表。送给你当贺礼。”玉穗儿接过去一看,怀表相当精致,镶金嵌玉、珐琅质地。玉穗儿看了胤禵一眼,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一”字的手势,似在询问。胤禵会意,做了个“二”字的手势。玉穗儿展颜一笑,灿若玫瑰。她把表收起来,走到胤禵身边,“难为你费心。” 胤禵深深的看着她,一缕柔情渐浓,轻声叫了句,“玉儿——”玉穗儿摇摇头,“别说!”胤禵不禁叹了口气,惨然一笑。“时辰不早,我要去给皇阿玛请安道别了。”玉穗儿凝望胤禵一眼,缓缓把手放在心口片刻,又伸手贴在他心口,不等他伸手按住她的手,她已把手拿开,向他微微一笑,转身而去。他望着她步出殿外,一瞬间感觉万箭穿心般刺痛。 养心殿内,梁九功通传之后,玉穗儿缓步进殿。康熙看到一身盛装袍服的玉穗儿进了暖阁,心里一痛。“玉穗儿给皇阿玛请安。愿皇阿玛龙体安泰、福泽绵长。”玉穗儿跪拜下去。“平身吧。”康熙向她招招手。 玉穗儿近前后,康熙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良久才道:“去吧,以后就是大人了。”“儿臣去了。”玉穗儿又是一拜,起身后看了康熙一眼,康熙慈爱的目光中满是不舍。“皇阿玛——”她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再次跪扑在康熙腿边。 康熙伤怀不已,仍是克制着,拍拍她的背,“去吧,听话。”玉穗儿这才收起泪,起身离开了养心殿。康熙强忍着不去看她,望着殿顶发了一会儿呆,心里空落落的。 洛灵一直站在门口,没去打扰他们父女的离别场面,此时看着她出来,两人又对望了一阵,玉穗儿才咬了咬嘴唇,转身而去,洛灵手扶着门,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康熙看着她翘首向外,满眼的离愁,低叹了一声:“去吧,去陪陪她。”洛灵脸上喜色顿升,向康熙福了一下,便转身去追玉穗儿。 玉穗儿的婚礼盛大而隆重,从来没有哪位公主出嫁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京城的百姓纷纷出来围观。盛大的仪仗队从皇城出发,鼓乐齐鸣,一路行至额附多尔济的府上。玉穗儿坐在轿子里,心里忐忑不安。想起多尔济傻乎乎的样子,又忍不住笑。 额附府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酒席上,胤祥和十二阿哥一直忙着招呼各方宾客,其他的阿哥、亲贵都坐着饮酒。酒席快散,胤祥四处望望,没看见胤禵,以为他先走了,问了额附府门房,门房说并不曾看见十四爷走,胤祥只得到府中各处找。 胤禵正坐在府中一个僻静处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坛酒。想起从小到大,玉穗儿和他青梅竹马、相知相伴,那些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她就这么嫁了,成为别人的妻子,胤禵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仰脖喝了一大口酒,酒溢了出来,他不在乎的拿袖子随意的擦了擦。 只听得耳畔一个声音响起,“你再灌一缸,玉儿也还是嫁了。”胤祥的声音中透出责备。胤禵知道是他,也没反驳,只是道:“我心里不痛快。”他呛了一口酒。胤祥走到他身旁坐下,“谁心里痛快呀,你以为皇阿玛很高兴吗。他要是舍得把玉儿嫁那么远,就不会命多尔济在京里盖这座府邸了。满蒙联姻是祖宗的规矩,他也没办法。”想到玉穗儿这一嫁,将来相见不知何日,胤祥心里也说不出的难过。 胤禵不屑道:“联姻有什么用,噶尔丹还不是想叛变就叛变。难道因一个女子,天下就太平了。”他忿忿的又喝了一口。胤祥忙拦了他,“别喝了,你这样子要是给玉儿看到,她又要伤心了。怎么说今天也是她大喜的日子。”胤禵这才将酒坛子用力一扔,酒坛砸到墙上立刻粉碎。 “只要玉儿和多尔济能过得好,远一点近一点其实不是太重要。皇阿玛必定会让她经常回来省亲。多尔济人不错,这点我很放心,玉儿跟着他不会受委屈。要是嫁个浮浪的纨绔子弟,整天出幺蛾子,那才叫我们担心呢。”胤祥安慰胤禵,也是安慰自己。 “那我就把他砍了。”胤禵扬着下巴,一副不屑的神情。胤祥仰脸一笑,“不用你去砍,玉儿自己就会一刀把他给劈了。人的脖子总不会硬过宗人府门前的石狮子。”胤禵也笑起来,笑过之后,仍是深深惆怅。他何尝不知道,玉穗儿无论嫁给谁,他都会这般难受,倒不是因为多尔济。 “酒席要散了,咱们也该告辞了。”胤祥站起来拍了拍袍子,转身而去。胤禵也站起来,踌躇片刻,向胤祥道:“十三哥,对不起。”胤祥诧异的回过头来,“怎么想起来说对不起?”胤禵掩饰的笑笑,“让你替我担心,对不起。”“兄弟间客气什么。”胤祥向他微微一笑。胤禵心里愧疚的一痛。 ------------ 蓬山此去无多路(下) 一切繁文缛节结束后,玉穗儿被喜娘送进了新房。亲贵女眷们一直在新房里陪她说话,小湄是最后一个走的。人都散后,玉穗儿望着诺大的新房,长舒了口气。不一会,四位宫女端着盘子进来,额附也进来坐在她身旁。挑了红盖头之后,玉穗儿才真正看到她丈夫。那人正望着她笑,她脸上一红,侧过脸去。 在喜娘的安排下,两人吃完子孙饽饽、喝过交杯酒后,丫鬟们来伺候玉穗儿更衣,替她脱下厚重的礼服,换上丝绸中衣。玉穗儿望着镜中丈夫的脸,拿粉扑拍了两下,他的脸模糊起来。她用手指在镜子上画了个笑脸,咯咯一笑。 丫鬟和喜娘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新房里只剩他们两人。玉穗儿见案上摆着一只紫檀嵌玉如意,便拿在手里玩。多尔济站在她身侧,俯身看着她的脸,微微泛着笑颜。“让我看看你。”他从玉穗儿手里拿过紫檀如意放回案上,握着她的手拉她站起来。玉穗儿抬起脸来,笑道:“看吧,看够了没有?”多尔济轻抚着她的秀发,“不够,一生也不够。”玉穗儿侧目望着他,抿着嘴笑。 多尔济见她梨涡浅笑,明艳动人,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笑道:“公主,这回你看清我是谁了吧。”玉穗儿笑道:“看清了,草原狼。”多尔济在她脸颊上深深一吻。玉穗儿玉面羞红…… 离开了皇宫,没有那么多规矩管着,玉穗儿觉得自己反而更自由了。多尔济每天除了练功、看书,便是陪她下棋、猜谜、骑马。两人相处的融洽,婚后生活也很美满。玉穗儿和多尔济相处久了,才发现之前自己对他的认识太浅。他没有一点满蒙贵族子弟的骄纵之气,既勤勉又谦虚,几乎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两人在京里住了两个多月,商量要回科尔沁探望亲人。临行前,玉穗儿去和康熙辞行后,又到德妃宫里和德妃辞行。 “你这一去,咱们至少要半年看不到你了。”德妃不无伤感的说。玉穗儿宽慰她道:“娘娘何时想我了,一封书信我便回来。”德妃打量着她,赞道:“嫁了人,稳重多了。”“是啊,十五妹这回进宫来,我差点要不认识了,真是个美人儿。”四福晋附和道。 小湄笑笑,打趣道:“妹妹的日子过得必定不错。看这一脸的喜气。”玉穗儿向她耸耸鼻子,“你不也是,都当额娘了。我十三哥在家是个好哥哥,成亲是个好丈夫,你没选错人。”德妃点点头,“这些孩子里,要说对媳妇好,谁也比不上老十三。” 说话间,胤祥从外面进来,笑道:“隔墙有耳,你们说我哪?”玉穗儿笑道:“是说你呢。咱们都说你好,把你狠狠夸了一翻。”胤祥关切的看了小湄一眼,玉穗儿笑道:“你们看看我十三哥,一会儿没看到小湄就牵肠挂肚的。” 四福晋也笑,“十三弟妹福气真是好。你四哥每次散朝回府,就直奔书房。有次我回娘家两天,他都没发现。”玉穗儿道:“四哥那是国而忘家。也因为有四嫂这样贤内助,他才无后顾之忧。”四福晋扑哧一笑,“你四哥听了这话最高兴了。他总是说,十五妹伶牙俐齿,说话让人心里熨帖。”玉穗儿道:“嗯,他自己不多言多语,只要不是个碎嘴子,他就会说好。”“可不是,他还嫌我话多呢。”四福晋打趣道。 “呦,十四弟来了,快坐。”她看见胤禵进屋来,让座给他。胤禵忙推辞了,给德妃请了个安,坐在她们下首。玉穗儿见到胤禵,道:“十四哥,你今儿来的倒早。”胤禵道:“听说你来了,提早散了。”他打量着玉穗儿,见她已改作少妇妆扮,清秀的脸上虽仍有些稚气,但比未出嫁前还要明艳照人,整个人似乎笼罩在烟雾中,既陌生又熟悉,但看她笑意盈盈的样子,心知她日子过得不错,便也放下心来。 “什么时候起程?”胤禵问。玉穗儿道:“就这两天了。家里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德妃道:“到了那边,别忘了写信过来报平安。咱们都惦记着你。”玉穗儿嗯了一声。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刚才在乾清宫没见到灵儿,这会儿应该回来了,我去跟她道个别。”她刚要走,胤禵道:“我正要去乾清宫,和你一道走。” 两人行在皇宫甬道上,胤禵道:“那个……对你好不好?”“哪个?你说谁?”玉穗儿笑问。胤禵知道她故意说笑,便道:“多尔济呀。”玉穗儿这才“哦”了一声,“挺好的。”胤禵点点头,“你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玉穗儿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我过得不好,你又能如何?女子的命运出嫁后就由不得自己了。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个虚名儿,跟百姓家也无两样。”胤禵楞了一下。 玉穗儿见他发愣,才又笑道:“我逗你呢,你妹子我是会被人欺负的人吗。你放心,我过得很好,自在的很。”胤禵这才宽了心,淡淡一笑。玉穗儿道:“你也赶快成家吧,别让娘娘替你操心了。有个人替你掌家,才叫过日子。我也才安心。”胤禵嗯了一声。 玉穗儿抬头望天,叹道:“京城的春天真美,天碧蓝碧蓝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满城风絮。”胤禵侧目望着她,见她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忙道:“别说这话,又不是不回来。”玉穗儿点点道:“你说的是,我不该说这话。”他俩并肩穿过西一长街,在月华门外,胤禵停住。 玉穗儿回头道:“你不进去?不是说有事儿吗?”胤禵笑了笑,“事儿办完了,话也说完了,我该回去了。等你哪天走,我送你们出城。”玉穗儿忙推辞,“不了,你别去。我谁也不叫,悄悄走。免得徒增伤感。”她退后两步,深深望了他一眼,轻轻道了一声:“十四哥,珍重!”珍重……胤禵也在心里这么说,却难解心中那一缕不舍和眷恋。玉穗儿走了几步,知道他必定还站在月华门外,想回头再看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头。 暖阁里,玉穗儿和洛灵在炕上坐下。“皇上正在南书房见朝臣商议国事。”洛灵端了一盘各色干果给玉穗儿。玉穗儿笑道:“还是你好,知道我爱吃这些。等我走的时候,一定要多带点去科尔沁。”洛灵闻言伤感,“这种离家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得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自己,额附要是欺侮你,我就撺掇着十三爷、十四爷把你抢回来。” 玉穗儿听了这话直咧嘴笑:“我是谁呀,多尔济跟我说话都不敢高声。”洛灵“哧”地笑出了声:“这总被你挂在嘴边的草原狼原来就这点儿本事啊,我还真高看了他了。”“去!”玉穗儿知道她在打趣,用力搡了她一把。 洛灵看着她一脸的幸福,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想了想,从领口的衣襟里解下了一块温润如水、翠绿夺目的玉佩,递到她手心里:“这是当年我娘亲手我为戴上的贴身吉祥,你这一去远隔万水千山的,贴身戴着,就象我陪在你身边一样。”玉穗儿冲她一笑,把还温热的玉佩挂在脖子上,塞进领口,又在胸口轻轻地拍了拍:“我会永远戴着。” 洛灵看着她郑重的神色,笑道:“你这一去成双成对了,这宫里便只剩下我一人,可真成了你说的形单影支了。”玉穗儿道:“走了我,还有四哥啊,有他在我就放心了。不然把你一个人留着京里我还怪担心的呢。宫里这潭水太深了,浑的不见底。”洛灵想起去年中毒的事,仍心有余悸。 玉穗儿知道她在宫里没有什么朋友,劝道:“你平时也别只看书啊、绣花啊,闲下来也四处走动走动,找人聊聊天。这样日子也容易打发,碧萝和红绫都还在宫里,没事找她们说说话。”洛灵看着她一副担心的样子,点了点他的鼻子:“你到了科尔沁也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心里总悬着。” 玉穗儿笑道:“放心好啦,我又不是一个人去。而且这回我把紫绡、素绮也带去,到底是用惯了的人,没她们还真不行。我昨天还想呢,要是把你带去,你猜四哥会不会跟我玩儿命啊?”洛灵白了她一眼,想到胤禛,竟莫名的泛起一阵酸涩,心中半喜半忧。 几天后,玉穗儿和多尔济收拾好行装之后,谁也没有通知,悄悄回科尔沁去了。洛灵知道她动身的时辰,跟梁九功告了假,独自登上皇城最高处,遥遥望着玉穗儿此去的方向,别思难抑,怅然落泪。 身后传来一阵叹息,洛灵转过头,几步之外,胤禩长身而立,幽幽的望着她。洛灵忙低头找着手绢,才发现出来得急,没带在身上。胤禩近前来,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丢三落四。”洛灵接了手帕擦干了眼泪,又拧了拧鼻子:“奴婢一直就是这样粗心大意的。” 胤禩看了看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脸颊,摇了摇头:“这么大风,也不知道加件衣裳,你平日照顾皇阿玛也这样?”“八爷今天竟挑我的不是。”洛灵见他是埋怨的口气,却句句透着关心,心里一暖。 胤禩笑了笑,手扶着栏杆远眺,面若冠玉,神色清朗,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一身绛红色的蟒袍,系着石青色的腰带,袍角在风中飘荡:“在送玉穗儿?”“格格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城了。”“没想到你跟十四弟的心情如此相似,他一早告了假,到北门去等着玉穗儿了。”胤禩低垂着双目,感叹道。 洛灵惊叹地看着他:“格格不是不让人送吗?他怎么会不听格格的话?”“放心,玉穗儿不会知道。”胤禩道:“他只是想看着玉穗儿离开。”“何苦……格格就是怕大家伤心,才一个人悄悄的走了。”“不舍、不忍、不甘心、不愿意,都是一样的心情,你又何尝不是?”“那八爷又为了什么?” 胤禩没想到她会如此问,迅速地回头看向她。洛灵见他满眼的惊诧,知他错会了意思,忙道:“八爷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以表相送之意?”胤禩神色一缓,似是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巍巍的紫禁城:“去给额娘请安,远远看着你往这边来,就跟了过来。” “唉!”洛灵这才知道原来是被他盯了梢,叹了口气,看向远处,风很大,吹得她长发飞扬,扫在胤禩的脸上,痒痒的。胤禩抬手抓住一绺,轻轻一拉。洛灵“唉哟”一声,转过身来两眼瞪着他:“疼!”“知道疼就好,还以为你没有感觉呢。”“八爷!”洛灵打开他的手,拧身就走。 “还我手帕。”洛灵顿住脚步,才发现他的手帕一直在自己手里,抬手递了过去,忽想到用这块手帕擦过鼻子,又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手:“回去洗干净再还你。”胤禩看着她,唇边升起一丝柔柔的笑:“你留着吧。”说完,与她擦肩而过,下了楼。洛灵听着他的脚步声,手指缠着手帕的一角,懊恼地跺了跺脚。 康熙自己玉穗儿走后,和洛灵说起她悄悄离京之事,便不胜唏嘘。洛灵知玉穗儿是怕她这一去,相见无期,相送之时难免离别之苦,大家徒增伤感,便依着这意思劝慰了几句,康熙心里哪有不明了的,只是一时心里难受,情绪上过不去,听了洛灵的话,深感玉穗儿的仁义,也就不再介怀。 ------------ 湘江水逝楚云飞(上) 这天散朝之后,胤禵想起早前德妃曾派人嘱咐他去永和宫一趟,因总不得空,事儿便耽搁了。正好眼前有空,他便信步前往永和宫。刚过宫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在花丛间,看那侧影竟好似玉穗儿,他又惊又喜,悄悄走过去在那女子背上拍了一下。 那女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个不认识的青年,从服色和腰间的黄腰带判断,这必是德妃的次子十四贝子胤禵。她赶忙屈膝行礼,懦懦的说:“奴婢绾绾见过十四爷。十四爷吉祥。”胤禵见认错人,颇为尴尬,暗怪自己看走了眼。“哦,你就是额娘宫里新来的那个宫女,代替秋婵的?” 绾绾有点怯怯的,仿佛不敢正视胤禵,“回爷的话,奴婢正是永和宫新来的宫女。”胤禵想了想,忆起那时十七阿哥的话,恍然大悟道:“你是今年的秀女吧,哪一家的?”他瞥了绾绾一眼,长的确实有几分玉穗儿的影子,可惜终究不是她。“奴婢家里是舒舒觉罗氏。”绾绾道,见胤禵皱着眉,似乎想不起来她是哪一家的,忙道:“奴婢的阿玛叫明德。”胤禵点点头,不再问他,掀开帘子进屋。 德妃歪在榻上看小宫女馥儿斗蛐蛐,正乐着,看见胤禵忙招呼他,“今儿总算得空了?”胤禵忙请了安,才又道:“额娘今天怎么好兴致,看起斗蛐蛐儿来了。”德妃道:“玉穗儿和秋婵都走了,我这宫里也不热闹了。没事看她们玩儿解闷,不过打发时间。” 德妃吩咐绾绾把早已准备好的奶茶、点心、干果端上来,问胤禵:“你看她像谁?”胤禵又打量了绾绾一眼,“我看不出。”德妃心里一笑,道:“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像玉穗儿。虽比不得玉穗儿明朗标致,眉眼间却比她多一分温柔。更难得的是性子柔顺,不像玉穗儿那般古灵精怪的。”胤禵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有点烦躁,“额娘干吗拿这丫头和玉儿比,她也配!”德妃碰了他一个软钉子,有点不悦,讷讷不语。 胤禵知道自己说重了,惹德妃扫兴,忙转移话题道:“下个月便是您的寿辰,您想怎么过?去年是四哥操办的,今年该轮到我了。到时候让您好好乐一乐。”德妃望着爱子,笑道:“你赶快成个家,生个孙子给我抱,我就乐了。比吃人参果都乐。”胤禵笑了笑,有一丝轻愁笼罩心头,恰好绾绾端着茶盘子经过,他冷冷道:“这还不容易,额娘看上谁,我一并娶回家便是。”“你这孩子!”德妃不禁皱了眉。 胤禵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德妃向绾绾道:“你去换身衣服,顺便把老四上次送来的四部经书找出来带上,随我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绾绾依言而去。德妃向馥儿招招手,慈爱的说:“来,丫头,咱们出去逛逛。”馥儿很听话的把蛐蛐罐儿收起来,搀着德妃的手。 永和宫外的东二长街上,德妃搀着馥儿走在前头,绾绾捧着经书走在后头。三人一路往皇城的东北角走去。 宁寿宫里,太后翻看着德妃送过来的经书,称赞道:“这蒙文的《大藏经》不错,我瞧着不费劲儿。老四这孩子到底心细,知道我上了年纪,眼花了,看不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经文。”德妃忙道:“您看着顺眼就好,胤禛平时也喜欢看佛经,赶明儿让他再给您送几部蒙文的经书过来。” 太后点点头,放下经书,余光打量到德妃身侧肃立的绾绾,问道:“呦,这是谁呀,眼熟的很。”德妃道:“她是我宫里新来的宫女,名字叫绾绾。”她看了绾绾一眼,绾绾会意,忙给太后磕头行礼,“奴婢舒舒觉罗氏拜见太后。”太后又打量了她一眼,也就没在意。 宁寿宫后的花园里,馥儿正在蹲在花丛边逗小猫玩儿,忽然一张戴着萨满面具的脸从花丛里钻出来,吓了她一跳。“妈爷子……”馥儿往后一退,坐倒在地上。戴着萨满面具的是个半大男孩子,见此情形得意的站在花丛中哈哈大笑。馥儿皱着小脸儿,气道:“你……你是谁?躲在这儿吓唬人。”“我……我是你大爷!”男孩子摘下面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直转。 馥儿站起来,一把夺过那男孩子手里的面具,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我才是你大爷呢,我是你姥姥!叫你吓唬人,也不怕变燕巴儿虎。”那男孩子看她气呼呼的样子,笑道:“你一会儿大爷一会儿姥姥,到底是男的女的呀?”馥儿瞥了他一眼,没理他。男孩哼了一声,“你这小宫女还挺厉害,敢踩爷的面具。来人——来人——” 一个嬷嬷样子的中年妇人闻声而来,看到男孩就大惊小怪的说道:“哎呦,我的爷,您哪儿弄得这一身泥,脏猴儿似的。”男孩不耐烦的甩开她的手,指着馥儿道:“这小丫头胆大包天,把我的萨满面具给踩个稀巴烂。”嬷嬷回望着馥儿,瞪着她道:“哪儿来的没规矩的丫头,十七爷的物件你也敢踩。”“谁叫他忽然吓我。还说是我大爷。”馥儿不知道她说的十七爷就是十七皇子胤礼,只知道这个男孩儿吓唬她在先,凶巴巴的瞪着他。 嬷嬷见馥儿虎着张脸,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上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没规矩,爷们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馥儿的小脸顿时红肿起来,眼泪吧嗒掉了下来,可怜巴巴的站在原地,完全被打愣了。平时在德妃宫里,别说打,连骂也没人骂过她一句。十七阿哥微怔,对嬷嬷道:“我没叫你打她。”嬷嬷道:“这小丫头没规矩,见了爷也不磕头行礼,还尽说些没上没下、不着四六的话儿,今儿不教训她一下,她更无法无天。” 这时绾绾从暖阁出来,恰好见到这个情形。馥儿委屈的向她跑过去,抓着绾绾的衣襟,委屈的抽泣着。绾绾蹲下身来问了她几句,牵着她的小手走到十七阿哥和嬷嬷面前,“馥儿,快给十七爷赔礼。”馥儿心里虽恼,但也知道眼前的男孩子是皇宫里的主子,自己得罪了他以后麻烦就大了,屈膝拜了一拜,“奴婢见过十七爷,十七爷吉祥。”十七阿哥学大人的样子,摆摆手道:“免礼。”馥儿此时已止住了泪,低头撅着小嘴。 绾绾又向十七阿哥的嬷嬷道:“孩子还小,不懂规矩冲撞了十七爷,您教训几句也就得了,何必跟她动手。”嬷嬷认出她是德妃身边的宫女,心里也懊悔刚才打急了,这时有点窘,讪讪道:“我也是气昏头了,这小丫头连十七爷也不认得,还把爷的面具给踩坏了。姑娘,你可别跟主子说。”绾绾淡淡一笑,“嬷嬷放心,这等小事我不会回给主子们知道。不过是两个孩子玩儿呢。” “啊!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十七阿哥忽然大叫一声。在场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禁齐望着他。十七阿哥指着绾绾,笑道:“我去年见过你,你就是那个长的像玉姐姐的秀女。嘿,你比那时好看多了。”绾绾微微一笑,“十七爷好记性,奴婢现在永和宫德妃娘娘那里当差。”十七阿哥点点头,下意识的看了馥儿一眼,见她斜着眼睛看自己,向她扮了个鬼脸。馥儿撅着嘴,白了他一眼。 十七阿哥见她向自己翻白眼,刚要说话,一抬眼瞥见康熙从宫门外进来,便顾不得和馥儿计较,兴奋的向康熙跑过去,“皇阿玛——”康熙转过脸刚要看是谁大呼小叫的,见十七阿哥跑过来,心里高兴,慈爱的伸手摸摸他小脑袋,笑道:“老十七一会儿也不老实,尽是上蹿下跳的,跟玉穗儿小时候一样。哪儿弄的这么脏?”十七阿哥抱住康熙的腿,亲热道:“儿臣刚才在后面园子里玩儿,皇阿玛,可有好些天没见到您了。” 十七阿哥的嬷嬷站在一旁着急,“十七爷,十七爷,您把皇上的龙袍蹭脏了。”康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惊慌,牵起十七阿哥的手向宁寿宫正殿走去。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绾绾一眼,愣神片刻随即转了头去。 一直跟在康熙身后的洛灵见此情形,也打量了绾绾一眼,忍不住惊讶的啊了一声。绾绾见众人看到自己时的神情都是古怪,想起早上在永和宫里,十四阿哥胤禵大概也是认错了人,看见她的正面时才那么惊讶的表情,心里很是疑惑。 洛灵向绾绾和馥儿微微一笑,绾绾尚不知她是谁,馥儿见过她,忙上前行问安,“灵姐姐好。”她向绾绾招手,“灵姐姐是皇上身边的宫女。”绾绾这才知晓洛灵的身份,两人互相问了个安,洛灵便跟了康熙走了。 从宁寿宫回来,康熙微感疲倦,歪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洛灵退了出来,只留下梁九功在一旁伺候。 洛灵坐在廊子上,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鼻间闻着春天青草的味道,心情也为之一爽。突然想起玉穗儿前阵子的来信,讲到多尔济对自己种种的好,处处容忍谦让,科尔沁草原如何的辽阔,草原人如何的热情好客。洛灵想着自己关在这座皇城里不得自由,真是羡慕得不得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头顶,洛灵吓得唉哟一声,一抬头,正看到胤禛低头看着自己:“想什么想得傻笑?”“呵呵。”洛灵听了这话故意冲他笑了两声:“想起格格前阵子来的信,真想去科尔沁看看啊。” 胤禛笑了笑,坐在她身旁。洛灵觉得不妥,忙站了起来,低声道:“四爷今儿怎么了?给我做祸呢?!”“皇阿玛歇着呢?”胤禛见她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被逗笑了。“我进去看看。”洛灵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暖阁。 过了片刻,洛灵出来冲他福了福:“四爷请吧,皇上传呢。”胤禛起身抖了抖朝服,似是想对她说什么,望着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闪身走了进去。洛灵本想跟进去,但想着他的神情,又止住了脚步,继续坐在廊子上晒太阳。 不到一个时辰,胤禛走了出来,洛灵忙起身看着他。胤禛脸上挂着轻愁,见洛灵望着自己,忙掩饰地轻笑了一下:“皇阿玛刚有了旨意,有差事要办。”“很难办吗?”洛灵看他面露难色,有些担心。“没什么。我去找十三弟商议一下。”“那快去吧,你和十三爷一起,没有什么办不成的。”洛灵忙道。 胤禛抬手扶着她的肩胛,看着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洛灵心中一惊,忙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无比眩目的笑容。胤禛深深吸了口气,松开手,转身离开了。胤禛一向沉着冷静,办事稳妥,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愁得连脸色都变了,洛灵望着他的背影,隐隐感觉到他的担忧并不简单,而且多多少少跟自己有关。 梁九功走了出来,见她不知盯着什么发呆,忙过去捅了捅她:“万岁叫你呢。”洛灵忙整理了一下思绪,跟着梁九功进了暖阁。 ------------ 湘江水逝楚云飞(下) 康熙四十八年的中秋家宴,摆在畅春园里。除了玉穗儿和额附多尔济远在科尔沁没有回京,其他人全到齐了陪康熙过中秋。 康熙和众妃嫔、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陪着皇太后在蕊珠院中听戏、用膳。宫女、太监们都在院外候着。洛灵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梁九功,也躲了出来,见绾绾远远看着自己,便笑着过去,拉着她的手,捡了一个清静处坐着说话儿。“姐姐进宫几年了?”绾绾问。“算算都四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洛灵不无感慨的说。“可不,我进宫也大半年了。和家里人大半年没见过面。我好想我爹娘。”绾绾向着远方叹了口气,眼圈儿一红。 蕊珠院中不时传来人声,和着院内的淡淡桂花香,清朗的月色下,绾绾这话勾起洛灵心事,两人想起远方的家人均是默然。“姐姐最初便是服侍皇上的近侍宫女?”绾绾打破沉默。洛灵摇摇头,“我原是十五公主的伴读侍女。公主要嫁到科尔沁,我才到皇上身边听差。”“十五公主……就是十三爷的妹子吧?”绾绾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玉穗儿。洛灵点点头。 “绾绾姐姐——绾绾姐姐——”馥儿站在廊子上叫绾绾,绾绾不得不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娘娘叫你呢。”馥儿拿着个鸭梨在啃,边啃边说。绾绾笑着看着她的吃相,向暖阁走去。馥儿忙跑到洛灵跟前,洛灵瞧着她一副可爱的吃相,拢了拢她耳边的头发:“别一味儿的傻玩儿,快进去瞧瞧娘娘有什么吩咐没有。”馥儿倒是很听洛灵的话,嗯了一声就回到廊子边上候着去了。 暖阁里,德妃悄悄吩咐绾绾,“你回宫去看看,有什么事儿通报我。”绾绾嗯了一声,转身而去。康熙的余光瞥见她,向德妃问:“那是谁?上次在太后那里朕就见过她一次。”德妃忙道:“回皇上,她是臣妾宫里的宫女,秋婵出嫁后,找了她来补上缺。”康熙点点头,“长的面善,乍一看像玉穗儿。”德妃忙赔笑道:“臣妾也是瞧她像玉穗儿,看着便叫人喜欢,做事儿也是一等的麻利听话。”康熙只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十七阿哥胤礼吃饱了到院子里玩儿,看到馥儿站在廊子上,心想这傻丫头又吃上了,想着去捉弄她一下。他四处看看,听到草丛里有秋虫的啾啾声,心念一动,猫下身子,一会儿便捉到一只蚂蚱。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馥儿身后,故意大叫一声。馥儿一哆嗦,回头看见是他,没理。 胤礼把蚂蚱藏在身后,故意眯缝着眼道:“馋丫头,见到你大爷也不下跪?”馥儿哼了一声,含糊道:“十七爷吉祥,奴婢给十七爷请安。”“跪下跪下。”胤礼道。馥儿心眼儿一动,半跪着嘀咕道:“你姥姥给你大爷跪。”胤礼趁机把蚂蚱塞到她后颈窝,蚂蚱跳起来,馥儿吓得魂飞魄散,“妈爷子……”胤礼看她不住的跳着,费力的伸手去后襟乱抓,不禁嘿嘿直乐。 馥儿看见洛灵经过,哭着跑过去求助。洛灵看到十七阿哥举着手里的蚂蚱,扑哧一笑,安慰馥儿道:“虫子没在衣服里,别怕。”馥儿抽泣着扬起小脸看她,哭道:“灵儿姐姐……”洛灵看她脸上挂着泪珠儿,小嘴一撇一撇的抽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拿帕子擦干她的眼泪,心想:这小姑娘长的真是可爱,难怪德妃娘娘如此喜爱她。 “好了,别哭。十七爷跟你闹着玩呢。”她柔声安慰馥儿,又向胤礼道:“您也是位爷了,欺负个小姑娘你羞不羞?”眼见看着洛灵略带埋怨的神色,胤礼泄气地扔了手里虫子,撇了下嘴,“玉姐姐走了,也没人陪我掏鸟窝、爬树、抓蛐蛐儿,你们又不跟我玩儿。” “你整天就知道玩儿,什么时候学点正经的?”雍亲王胤禛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胤礼看见他,向洛灵吐了吐舌头,洛灵抿嘴一笑看向胤禛,见他虽绷着脸,眼里却含着一抹笑意,心里觉得好笑,冲他皱了皱鼻子。胤禛站在原地只是瞧着她,洛灵一愣,忙哄着馥儿回了暖阁,自己走了过去。 “想家了?”洛灵抬眼看了看他,委屈地点了点头:“每逢佳节倍思亲,古有名句。”胤禛怜爱地看着她,劝道:“宫里孤独的人多,想家的人多,要知道自己开解自己。人生在世,不要总是自苦。”“我知道,只是有时忍不住。”洛灵撅了下嘴,看了他一眼。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回四爷,太后正找您呢。”胤禛忙跟着小太监去了。洛灵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过身,隐隐瞧见桂花树下有个人影正看向这边。 八月间,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桂花香,洛灵看了许久,干脆走近了些。树下的人见她走了过来,一直未动。洛灵越走越近,已经看清了他粉青色的袍子。 “什么人?”树下昏暗一片,见装着她已辨出是个男子,心知不好走得再近,便低声问了一句。那人闻声低叹了一声,慢慢步出了花影的掩盖。“八爷!”洛灵惊呼了一声,心里一阵慌乱。胤禩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神色平淡地的看着她。 “八爷吉祥。”洛灵欠身福了一下,想起刚刚自己跟胤禛说话必是让他看得真切,有些不好意思。“你去吧。”胤禩看了她片刻,吩咐着。洛灵行了一礼,转身告退。 才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他一阵急咳,洛灵连忙回头去看。胤禩右手抵着树杆,咳声还未止住,树上被风吹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洛灵见他不似往日的神色,忙走了过去:“怎么了?”胤禩见她去而复返,掩饰地笑了笑:“没事,多喝了几杯,胸口闷得难受。” 洛灵见他确是脸色微红,头上微微冒着薄汗,忙取出手帕想为他擦拭,胤禩有些惊讶地看向她。洛灵被他看得猛得缓过神来,忙收回了手,把手帕递给他。胤禩低头看了看她的手,道:“这不是我的。”洛灵一愣,低头看了看:“是啊,明明是八爷的。”胤禩接了过来,展开来看了看,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呀!”洛灵脸上一红,蓦然看到手帕上她前日绣上的一个“禛”字,胤禛的手帕和他的颜色相近,一早急着出来,拿错了。胤禩望着她,刚想说话,就又被一阵急咳打断了。洛灵忙上前扶住他,有些心急地替他捶着后背。 胤禩好不容易忍住了咳声,靠在树杆上闭着双目微微喘息,洛灵见他紧锁着双眉,一脸的痛苦之色,也顾不得许多,抬起手为他擦着头上的汗:“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胤禩睁开眼,注视着她担忧地神情,曾几何时,她也会为了自己忧心忡忡,恍惚间,眼中升起了一层泪雾:“情到深处泪转多。”洛灵手停在半空,惊讶瞪着他,不知他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八爷,你真的喝糊涂了。” 胤禩苦笑了下,甩了甩头,推开她的手,向院里走去。“八爷——”听到她的声音,胤禩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什么都不用说,你慢慢体会吧。”洛灵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那句话,泪无声地滑出了眼眶。 绾绾回到永和宫,见西暖阁灯火通明,便向着西暖阁走去。暖阁里,宝璃见绾绾掀帘子进来,忙道:“十四爷喝多了,正在炕上歇着呢。娘娘命我照看他。”绾绾见她皱着眉,知道她惦记着看戏,心思一动,“宝璃姐姐,娘娘离不开你呢,你不去伺候着,娘娘看戏也看不自在。你还是去前场伺候好了,这里交给我。” 宝璃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忙站起来道:“嘿,好丫头,这话可是你说的。娘娘跟前儿可别乱嚼舌头,不然她责怪我不好好伺候十四爷呢。”绾绾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敢乱说的。”宝璃喜滋滋的出宫去,也没去伺候德妃,在漱芳斋找了一处角落,跟着各宫的宫女们一起看起热闹戏来。 暖阁里,胤禵躺在炕上辗转反侧,胃里翻江倒海,怎么睡着都不舒服,稀里哗啦的吐了一地。绾绾耐心的把地上收拾干净,静静的守在一旁,见胤禵还要呕吐,忙拿了痰桶过来接着,秽物溅到她衣服上,也不以为意。 胤禵吐完后,绾绾端来一杯清茶给他,“十四爷,喝点茶醒酒。”胤禵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人影,也不知是谁,接过茶就喝,喝完又躺下睡着了。绾绾拿湿帕子擦去他额角的汗珠,又放了被子替他盖上,自己则拿了绣活儿坐在一边。 一灯如豆,室内静悄悄的,胤禵渐渐睡得踏实,绾绾不时瞧着他的面容,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幸福的感觉,但她很快逼着自己打消了念头,告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渐渐的,她也有了倦意。 等她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振作精神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宝璃进来。宝璃道:“十四爷怎么样?”“正睡着呢。”绾绾看她打了个呵欠,忙道:“姐姐去睡吧,我刚打了个盹儿,这会儿倒不困了。”宝璃向暖阁内张望了一眼,见十四阿哥好好的睡在炕上,放下心来睡觉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胤禵才醒过来,坐起来望望四周,睡眼惺忪的问绾绾,“我怎么睡在这里?”醒过来便觉得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绾绾笑道:“十四爷忘了?您昨晚上喝多了。娘娘吩咐您在宫里歇着,不必出宫回府。”胤禵嗯了一声,见她脸有倦容,问:“你一夜没睡啊?”绾绾道:“娘娘吩咐奴婢照看您,奴婢哪儿敢睡。总得等您酒气散了,方可安置。”胤禵向她点了点头。绾绾便出暖阁去吩咐小宫女端水来给胤禵洗漱。 胤禵走后,绾绾打起精神去德妃所居的东暖阁听差。宝璃正在替德妃梳妆,德妃从铜镜中看到绾绾的影子,做了个手势,宝璃停了下来。德妃转过身,向绾绾道:“听宝璃说,昨儿晚上你忙了一夜,这会儿一定乏了,先回去歇着吧。”绾绾依言而退。 暖阁里只剩下宝璃和德妃两人,德妃悄悄问宝璃,“你看她如何?”宝璃想了想,道:“勤快,老实,性子也不错。”德妃点点头,“我瞧着也是。”她瞧着镜子里的面容,摸了摸鬓角。宝璃思量着德妃的话,忽然悟出些什么,但是又不敢妄言。 德妃感觉到她的手顿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宝璃这才道:“奴婢本不敢妄测娘娘的心思,但既然您问起,宝璃平日也是心直口快,说错了,您别责怪奴婢。”她和秋婵是德妃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宫女,对德妃最是忠心耿耿,秋婵走后,德妃便最信赖她,此时听她这么说,德妃倒想听听她的意见,忙叫她不必顾虑,有什么尽管说。 宝璃小心翼翼道:“绾绾心气儿高,和奴婢们不大一样。”她把上回在太后宫里十七阿哥的养娘打了馥儿,以及绾绾为馥儿讨公道和养娘评理的事一并告诉了德妃。德妃不住点头,赞道:“这丫头不错,心眼儿正。”宝璃也一笑,“这一点奴婢也很佩服她。到底她是大家族出来的,一看就和寒门小户的人不一样。”不知怎的,德妃忽然想到洛灵,心里又有点不快。宝璃瞧出来,却不敢作声。 德妃冷冷一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她就是比你伶俐点,也不见得比你高贵多少。”宝璃笑笑。德妃瞥了她一眼,“笑什么?”宝璃忙抿了嘴,“您心里有打算,其实十四爷也知道,那天他问过我。”“哦?他说什么?”德妃听了这话大感兴趣。 宝璃低声在德妃耳畔道:“十四爷问,这个丫头怎么进永和宫来的?我说,是陈贵人来看望娘娘时,跟娘娘无意中说起秀女的事,十七阿哥在一旁提起有个秀女长的像十五公主。娘娘便跟内务府要了她。”德妃忍不住一笑,心想那时和胤禵说起绾绾,胤禵还一脸不屑,转身就去问宝璃,这小子倒和自己转起心思来。“然后呢,他怎么说?”德妃不禁追问。 宝璃神色中有一丝疑虑,德妃瞧见了,忙道:“你别怕,老十四是我亲儿子,我这当额娘的难道管他不得。他要是怪罪,也不会怪罪到你头上。”宝璃顿了顿,才道:“十四爷说,一点儿都不像,然后哼了一声就走了。”说了这话,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德妃也笑。德妃不知道的是,胤禵的原话是,长得再像,也始终不是她,宝璃替他隐瞒了这话。 德妃止住笑,末了说了一句,“绾绾那丫头确实不错,只可惜心思深了点儿,不够大气,不是当嫡福晋的料。”宝璃似懂非懂的跟着她嗯了一声。德妃慈爱的瞅着她,道:“我倒是更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的,从来不动歪心思,也没非分之想。一个秋婵一个你,都是百里挑一的。”宝璃听了这话,忙道:“娘娘过誉。” 宝璃既知道了德妃的用意,也明白该怎么做。有意无意的,替绾绾和胤禵制造了不少机会。绾绾自己本就存了心思,见胤禵对她一直无可无不可,既不讨厌也不表示好感,便下了心思殷勤周到。日子久了,胤禵对她渐渐也另眼看待,使她越发觉得自己和别的宫女丫头不一样。 明日便是胤禛的生辰,洛灵为了给他准备贺礼,下午亲自去了趟如意馆。回来时天已近黑。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太阳已经照不进高高的宫墙,微微透着寒意。总觉得一阵阵凉风直往领口里灌,洛灵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口。 迎面来了一乘软轿,看看随行的人,洛灵忙闪向一旁,低头静候。“停下。”经过她身边,轿中人吩咐了一声,软轿停了下来。洛灵意外地扬起头。 轿中,良妃正掀着轿帘看着她。洛灵忙恭身见礼:“良主子吉祥。”“自打去了皇上身边,人变得稳重多了。”良妃慢声细语地道。“谢娘娘,奴婢不敢。”洛灵听了这话,皱了下眉。“走吧。”良妃又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唇边闪出一丝冷冷的笑,放下轿帘,一行人缓缓离开了。“送娘娘。”洛灵恭身相送,半晌,才抬起头,看着远去的一行人,疑惑不解。 回到自己屋里,已到了传晚膳的时候,洛灵净了手,拿出了前日为馥儿绣的小荷包,拣了淡紫色的丝线,打着穗子。打到一半,门外传来一个宫女的喊声:“灵儿,去吃饭啊。” 洛灵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线笸箩,准备起身出门,眼光过处,一眼瞥见了胤禩的手帕。她愣了一下,走过去,拿在手中端详,想了想,坐了下来,拣线挑针,半晌,一个天蓝色的禩字被绣在了手帕一角。洛灵手指轻抚着那个字,心里猛然想起他在桂花树下所说的话,心里猛地一抽,懊恼地把手帕丢在一旁,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上) 这一日,胤禵接到玉穗儿写来的信,看到她说不日将起程回京,心里一喜。再细看她字里行间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不禁也替她高兴。尤其是信的末了写的那句,“彼时九月之后将有婴儿呱呱坠地”,更是充满了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胤禵将信叠好放进袖子里,转过永和宫的殿门。绾绾在廊下看见他,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难以启齿。胤禵打量她一眼,眼里有征询的意思。绾绾却只是轻声道:“四爷和十三爷都在。”胤禵点点头,看她转身而去,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往心里去。 德妃歪在炕上,胤禛和胤祥陪坐一边,三人拉着家常。德妃眉宇间有一层喜色,“皇上要是知道玉穗儿要回来,一定高兴地很。改天得打发人把玉穗儿住的兰藻斋洒扫一番。”胤禛笑了笑,“额娘怎么忘了,十五妹自己有府第,她不会住宫里的。”德妃嗯了一声,思忖道:“我光顾着想她在宫里住着我们照应方便,倒忘了这一层,多半她也觉得在自己府上住着自在。一转眼,连玉穗儿都要当额娘了,我如何不老。”她不禁有些伤感。 胤禵走进来听到这话,忙道:“额娘不老,您怎么会老?还年轻着呢。”德妃见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心里高兴,“今儿遇到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没什么。看到您高兴,儿子心里也痛快。”胤禵说着坐下了。 德妃慈爱的看着他,以为他还不知道玉穗儿的事,忙告诉他,“玉穗儿要回来了,写了信来。”她看了胤祥一眼,胤祥道:“玉儿说,她怀了身孕,多尔济署理科尔沁事务繁忙,派人送她回京来。一来怕她在草原上诸多不惯,二来京里物产丰富,也便于咱们照顾她。”胤禵只是听着,并不接话,胤祥便已猜到,玉穗儿已经写了信给他,不再多言语。 绾绾端着茶盘进来奉茶,见众人正在说话,把茶放到炕桌上就退了下去。走到门边时,下意识的又看了胤禵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满怀心事。胤禵注意到这个细节,陪着德妃说了会话,就走到永和宫的院子里。看见绾绾站在海棠树下,向她走过去。 “有心事?”胤禵望着她。绾绾咬了咬嘴唇,始终有点说不出口,半晌才低声道:“有。十四爷,我……我有……”她脸上一红,羞于启齿。她的声音太小,胤禵没听清她说什么,纳闷的问了一句:“有什么?唉,你别吞吞吐吐的。”绾绾怨恨的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些爷们怎么这么傻。 胤禵看她忽然有怒色,心中一动,惊讶道:“你不会是……真的?”绾绾用力的点点头,侧过脸去不看他。胤禵扳过她身子,抱了抱她,笑道:“好,我这就跟额娘说去,你别担心,一切有我。”绾绾听到这话,心里不禁有一丝羞涩和甜蜜。胤禵拍了拍她的背,就转身向德妃所居的暖阁走去。绾绾满怀期待的望着他的背影,垂首沉思。 当晚,德妃把绾绾找去问话。绾绾见暖阁里只有她和德妃两人,心里不禁忐忑。德妃端详着她,笑意很深的问:“你别怕羞,老十四都跟我说了。这事儿,我准了。”绾绾赶忙下拜谢恩。德妃拉她坐在身侧,轻抚着她的手背,见她羞涩的低着头,温和道:“赶明儿找个御医给你瞧瞧,开几副安胎凝神的药。你是头胎,要好好照顾自个儿。别指望胤禵,他还是个大孩子,又是男人,粗心的自己都照顾不过来,更别谈照顾你。你有什么尽管跟我说,以后你就是我儿媳妇了。”绾绾点点头,“奴婢全凭娘娘吩咐。”儿媳妇这话让她心花怒放,脸上也有了笑容。 德妃望着她的神情,知道她心里所想,似笑非笑的又加了一句,“胤禵还没有大婚,嫡福晋进门之前,只好先委屈你一段时间。等他和完颜家那位姑娘大婚之后,不管你生男生女,立刻给你侧福晋的名分儿。”绾绾心里一惊,先前大喜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顷刻间她明白了德妃找自己谈话的真实目的。她强忍失望,再次下拜谢恩。德妃忙道:“你现在有喜,以后这些俗礼都可以免了。等我回过皇上之后,你便可以跟胤禵出宫去他府上住。” 绾绾回到自己住处,也不梳洗,躺下就睡。宝璃还没有回来,房里只有她一人。想起德妃刚才的话,心里一痛。“侧福晋”这三个字深深的刺痛了她,此时她才深刻感受到这座威严的禁宫森严的等级果然不容一丝僭越。 只怕在胤禵心中,从来也没想过娶她当嫡福晋,只不过她怀了身孕,又是他第一个孩子,便对她另眼相看。给侧福晋的身份,在德妃和胤禵的眼中已经是对她的恩赐。也罢,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绾绾的脑海里浮现出胤禵年轻英俊的脸,怨恨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眷恋。十四爷……她默念着,心情复杂的闭上眼睛睡去。 玉穗儿从科尔沁起程时秋意正浓,四野茫茫草原风吹草低。多尔济送她二十里,才下令回程。玉穗儿从马车上下来,和丈夫道别。多尔济扶着她走到一旁,轻抚她的秀发,嘱咐道:“一路上颠簸,你不要急着赶路,让他们慢着点儿。”他望着玉穗儿美丽的容颜,紧紧搂住她,深情一吻,始终不舍放她远去。 玉穗儿抬头问,“你舍不得,干嘛还送我回京去?”多尔济低头看着她,“草原上到了冬天冷得不得了,我怕你受不了。在京里有人照顾你,我放心。你先回去,不出两个月,我便去京城看你。”玉穗儿点点头,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玉穗儿坐上马车走了。 多尔济站在原地,眺望爱妻的车驾远去,深深叹了口气。远远地,玉穗儿掀开马车的帘子也回望着他,直至远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和天地化成一片。 回到京里已是初冬,官道上一片片五色的胡杨林,风吹树叶的声音哗啦啦,玉穗儿遥望着马车外熟悉的景象,心里充满归乡的愉悦。皇城巍巍,萧索肃杀,空气冷得要滴下冰来。 玉穗儿先去拜见了太后,又去看望了惠妃、良妃等人,最后往德妃处向她请安。德妃拉着她嘘寒问暖一番,又命人找御医来给她诊脉,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四福晋和十三福晋也来了,玉穗儿才得以出暖阁喘口气。 玉穗儿掀了帘子站在德妃所居的凝春堂外,远远看见胤禵走过来。胤禵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蟒纹袍服,外套黑色的毛皮大氅,戴了一顶黑貂的帽子,帽子上镶了明灿灿的一颗东珠,神采奕奕。 “今儿怎么这样精神呀。”玉穗儿笑嘻嘻看他。胤禵把大氅解下来扔给随行的小太监,向玉穗儿道:“听说你今儿回宫来,可不精神了。你怎么不进屋去,外头怪冷的。”玉穗儿见丫鬟端着炭盆出来,向后退了几步,随口道:“屋里有点燥,这味道熏的我头昏,出来透口气儿。” 胤禵跟着她往廊子深处走了几步,玉穗儿道:“听说你纳的小福晋有喜了,恭喜恭喜,十四爷要当阿玛了。”胤禵笑了笑,“同喜同喜,公主也要当额娘了。”玉穗儿咯咯一笑,“我可想好了,等你媳妇儿生了女儿,得跟我儿子订个娃娃亲。”胤禵哼了一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福晋生的就是女儿,你生的就是儿子,没准你生的才是女儿。”玉穗儿瞥了他一眼,“我有预感。”两人对视片刻,眼中均有笑意。 胤禵瞧她脸颊比几个月前微丰,笑道:“胖了。”玉穗儿点头,很可爱的皱着眉:“你不知道我现在多能吃,比以前吃得多多了,我真怕这么吃下去要胖的跟七嫂一样。”胤禵笑了笑,“那怕什么,此时不吃更待何时,你现在是两个人。再说了,胖点没什么不好,别人走着下坡,七嫂就可以滚下去。” 玉穗儿哈哈大笑,“你太坏了。哈哈,我要告诉七嫂去,看她不拍扁了你。不不,告诉七哥去,七嫂是他的心肝宝贝,你这样编排七嫂,他得跟你急。”“是啊,大胖媳妇儿,看着多喜庆。”胤禵一向喜欢打趣别人,玉穗儿笑得扶着腰,生怕笑得太厉害抻到。胤禵扶了她一下,她含笑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水。 德妃屋里的自鸣钟响了几声,胤禵取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呦,宫里快要摆膳了。皇阿玛等着你去陪他吃饭,我送你过去吧。你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的不稳当。”玉穗儿点点头,两人边说话边往外走。 胤禵似乎又想起什么,问玉穗儿:“我送你的表呢?”玉穗儿淡淡一笑,“我带着呢,到哪儿都带着。”她想着望了胤禵一眼,打量了他腰间,“我的荷包呢?怎么不见你戴?”胤禵拍了拍心口。玉穗儿这才笑了一笑,“等明年你大婚时,我再给你们绣一对如意荷包,跟十三哥大婚时我送给他们夫妇的一样。” “算了,绣那东西多伤眼睛,我也不想看见你刺得满手都是针眼儿。”胤禵打趣着说。玉穗儿拍了他一下,“你又笑话我,我何曾刺得手上都是针眼儿。”胤禵笑了,“你别不承认,小时候我看你绣个手帕子,把手指头刺破好几回。”玉穗儿嫣然一笑。 “多尔济这回怎么没陪你一起回京?”胤禵想起这事,问了一句。玉穗儿道:“他在科尔沁还有事儿没办完,过一两个月他就过来。”胤禵挑挑嘴角,“他也真放得下心。要是我,天大的事儿也要放下,护送你回京。”玉穗儿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直对多尔济心有芥蒂,每次提到他总是有点不自在,微微笑着嗔了一句,“你呀……” 她正笑着,一个半大小孩从畅春园的甬道上飞快的跑来,一把抱住她身子。“玉姐姐,玉姐姐,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十七阿哥胤礼眉开眼笑的望着她。玉穗儿低头一看是他,欢喜的揉着他胖嘟嘟的小脸,笑道:“老十七,你又长高了。是个大小子了。”胤禵在一旁笑道:“可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你这么跑过来,把十五姐撞倒了怎么办,皇阿玛不罚你跪三天才怪。” 胤礼向胤禵扮了个鬼脸,又向玉穗儿道:“你不在,没人陪我玩儿,我可无聊死了。”他向玉穗儿招招手,玉穗儿以为他要说什么悄悄话,俯下身去。胤礼飞快的在玉穗儿脸颊上亲了一下,玉穗儿惊了一下,踢了他一脚,笑骂:“臭小子,学会占姐姐便宜了。” 胤礼呵呵一笑,“玉姐姐,这大半年我可想你了。每次看到延辉阁外那棵石榴树,就想起你带我去爬树摘石榴的情形,就跟昨天似的。”他学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玉穗儿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大人儿,叹什么气。小孩子叹气要挨打。”胤礼抬头望着她,指着她肚子,笑道:“你别尽嚷嚷打呀打,给我小外甥听见了,他要害怕你这额娘脾气大,不敢出来了。”胤礼说完这话,仿佛怕玉穗儿打他似的,跑开了。 胤禵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玉穗儿啐了一口,指着胤礼道:“十七,你这坏小子越发油嘴滑舌。看我不打你。”她追着胤礼要去打他,被胤禵拉住了。“别跟他闹,留神脚下。”玉穗儿这才嗯了一声。 胤礼见玉穗儿站定了,才又跑过去,抓着玉穗儿的衣襟,仰脸望着她,“好姐姐,你下次回科尔沁,也带我去吧,我在宫里待腻了,就想出去逛逛。在宫里,到哪儿都一堆人跟着,烦的很。”玉穗儿捏着他的小胖脸,笑道:“你快点长大,就可以出去了,跟十四哥他们一样,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去哪儿玩都可以。”胤礼眨眨眼,道:“那也不过是在京里走走,我想的是云游四海,踏遍三山五岳,大江南北。”“嘿,你的志向还挺大。也对,好男儿志在四方,将来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玉穗儿拍拍他的脑袋。 胤禵见他一个劲的缠着玉穗儿,怕耽误了她陪康熙用膳的时辰,向胤礼道:“去去,找馥儿玩去,别缠着玉姐姐了。”胤礼也不甘示弱,撇着嘴道:“去去,找绾绾玩去,别缠着玉姐姐了。”玉穗儿哈哈大笑,胤禵踢了胤礼一脚,胤礼跑远了还不忘向他扮鬼脸。 玉穗儿去清溪书屋见了康熙,陪他用了午膳,就拉了洛灵说话。洛灵高兴得拉着她的手直转圈儿,康熙看着她们明艳照人的笑容,也不禁随着乐了一阵子。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下) 玉穗儿跟着洛灵回了她的屋里,房间里陈设简单,却比别的宫女房中多了些书籍。洛灵拉着她在书桌边坐下,便去倒茶。 “我这一走就是半年,你可是没什么长进啊。”玉穗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她笑。“瞧你这话说的,我不长进,万岁爷还不早把我轰出宫了。不过格格可是长进了,越来越有王妃的样儿了。”洛灵见了她,仍是以格格相称,玉穗儿听了甚是高兴。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洛灵把茶放在她跟前儿,瞟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说的什么了,我也不瞒你,我还真就不打算长进了,再侍候万岁爷几年,得了万岁爷的恩典,我就出宫回家去。”“嘿!”玉穗儿听了这话,忍不住掐了她一把:“我四哥那眼巴巴的等着,你到有了这打算,是不是找打呢。” “等?”洛灵心里一阵憋闷:“还不知道谁等着谁呢。这半年来,我是瞧明白了,在他心里有的是江山社稷、父子亲情、兄弟之谊,而我……说心里话,他未必有八爷那般在意我。”说完,转身坐在书桌后,拿起笔在纸上随意的写着。 “你可别冤枉了他。”玉穗儿站在书桌前,满眼疑虑:“四哥一向面冷心热,他要是不在乎你,怎么会处处想得周全?至于八哥,他对你可说一见倾心,可你说他比四哥更在意你,我却觉得不然。”洛灵没有抬头,却摇了摇头:“你不是我,你不会了解。告诉你,我甚至也想过,八爷不提则罢,提了我就跟了他去。看四爷还等不等。”玉穗儿双眉一拧,道:“这话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一赌气说给四哥听了。”“我不怕他。”洛灵垂着眼帘道。 “我怕,行不行?”玉穗儿急得夺过她手里的笔:“我没跟你说着玩儿,我最知道四哥的脾气,他有什么都闷在心里。如果不是上次八哥求良妃娘娘要你,说不定你早就跟了他了。如今你提这话,岂不要伤他的心?”洛灵抬头看着她一脸的埋怨,苦笑了一下:“我的格格,自上次逃过生死一关,我就认命了。”“你的意思是……?”玉穗儿心里一沉,怔怔地看着她。 洛灵从她手里取回了毛笔,仍旧坐下,有一笔没一笔的写着:“德妃娘娘上次一举,就摆明了不想四爷要我,四爷曾想求皇上成全,却又深感天威难测,不敢轻易提及。所以,这半年,我也从不问他,该怎么做,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总不能这样耗下去吧。”听这话,玉穗儿真有点急了。洛灵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专心的注意着纸上,猛的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写下了胤禩曾说过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泪转多。”洛灵轻声念着句子,眼睛竟也随着湿润了。玉穗儿觉得奇怪,也凑过去看了看:“这是……”“没什么。”洛灵忙掩饰着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泪却还是涌出了眼眶,落在桌上。“你呀。”玉穗儿忙取了手绢为她擦拭着:“嘴上左一个明白,右一个认命,心里呢?还是惦记着他。”洛灵泪眼婆娑的看向她,吸了吸鼻子,道:“格格,你记住我的话,我和胤禛注定了,有缘无份!” 玉穗儿心里一冷,紧紧抓住了洛灵的手,想着他二人这几年的坎坷经历,也不尽伤起心来:“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怎么可能有缘无份,老天不会这样对你的。”洛灵想到她有孕在身,见她为了自己这般苦恼,心中着实不忍,忙转开话题:“行了,我也是见了你,一时把心中不快吐了出来,哪就真的注定了。我闲下无事,琢磨了几样清淡的小吃,最适合你现在食用,我拿给你尝尝。”“好,我等着。”玉穗儿笑着点了点头,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操心,可一起到她到此时还落得终身无依,心里越发酸涩难平。 玉穗儿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仍没有收到多尔济赴京的消息。她正担心着,却传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蒙古科尔沁部发生叛乱,康熙听闻此事大为震怒,派兵前去剿灭叛乱。额附多尔济虽没有直接参与此事,可是却受了连累,被康熙下令押解到京由理藩院会同刑部严加审问。 胤禛听说康熙要将多尔济以谋反罪处置,忙和胤祥一道进宫求情。玉穗儿不便出府,只能在府中焦急的等待消息。十三福晋小湄一直陪着她。 畅春园澹宁居外,洛灵正在廊子上来回踱步,看到胤禛和胤祥,焦急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十四爷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可皇上就是不松口。你们再去劝劝。”胤禛嗯了一声,锁着眉进暖阁去。洛灵问胤祥,“公主知道这事儿了吗?”胤祥道:“知道了。小湄正在她府上陪着她。我和四哥得了消息就过来,就是怕她着急。”洛灵叹了口气。胤祥匆匆的追上胤禛也进了暖阁,洛灵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 胤禵正跪着,康熙坐在炕边上,父子俩都不说话。胤禛和胤祥见状,忙也上前跪了下去。康熙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逼朕收回成命?”胤禛诚挚道:“皇阿玛,儿臣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敢求您不处置额附,只求您看在十五妹已有身孕份上,对额附从轻发落。” 康熙叹息一声,“朕何尝想处置他,可是刑部从叛将那里搜出来的调兵行文,有多尔济的印信。这是谋逆大罪,谁也保不了他。”胤祥忙道:“皇阿玛明鉴,我去兵部查看过了,调兵的行文虽有多尔济的印信,但虎符却不在他那里,别人冒用他的名义伪造行文也不是没有可能。”胤禵忙跟着点头,“是啊,皇阿玛,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况多尔济只是署理事务,好多底下人的事儿他未必知道。” 洛灵本在一旁听着,见康熙未置可否,心里也急了,顾不得康熙会责怪,进言道:“皇上,公主身子本来就弱,这些天为额附担着心,吃不下睡不好,太医给她诊过脉,开了好几副安胎凝神的药,可都不大见效。万一再受刺激,动了胎气,那可是您亲外孙。”胤禛听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苦着一张脸,似要哭泣。洛灵余光瞥见他看着自己,转脸拭泪没看他。 康熙在众人的苦劝哀求下,心里也动容,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想着兵部和刑部递上来的平乱折子,讲述叛乱种种,心里就气多尔济糊涂;想到爱女玉穗儿如今怀有身孕却遭此横祸,又心疼。才不到二十岁,要是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她下半辈子可怎么办?无论如何,康熙狠不下这个心,可是如何处置多尔济才最妥当呢? 胤禛瞧他神情,知道有一线转机,忙道:“皇阿玛,不久就是太后的万寿节,到时大赦天下正是名正言顺。”康熙闻言略一颔首,思忖道:“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也罢,将多尔济流放宁古塔,十年内不得擅离。”众人知道,这已是康熙的大恩典,赶忙磕头拜谢皇恩。洛灵和胤祥对视一眼,心里皆松了一大口气。 出了澹宁居,胤禛本想和洛灵说几句话,洛灵却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他没办法,只得和胤祥、胤禵一同离开。 在宫门外,胤祥问胤禵,“我要去额附府看玉儿,你去不去?”胤禵微一迟疑,摇头道:“今儿不去了。我想去刑部打点一下,免得多尔济路上受罪。”“也好。”胤祥点点头。胤禵骑马往刑部的方向去,胤祥扭头对胤禛道:“其实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他。”胤禛淡然一笑,“时间还早,这会儿也不急着去玉儿那里,你随我到城外溜溜如何?”胤祥见他说的郑重,忙点点头。 兄弟俩骑着马,一路行至城外。古道西风,夕阳西下,远处的天地仿佛要连成一线。 “十三弟,你知不知道那时皇阿玛为什么关你?”胤禛冷不丁的说了一句。胤祥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是跟二哥帐殿夜警这件事有关,皇阿玛怀疑是我告的密。”胤禛点头,望着远方残阳如血,道:“有人给皇阿玛上了道折子告发这事,折子上的笔迹是你的。”胤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自那次在上驷院和胤礽提到胤祥之后,胤禛心里一直有疑问,开始怀疑胤祥被圈的真相。他心里明白,胤祥在这个事件上一声也不吭,必定大有隐情。 “其实你早猜到是有人陷害你,而且你还知道那人是谁。”胤禛侧望着胤祥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胤祥却道:“四哥怎么知道这事?”胤禛冷冷一笑,“这种事只要有心去察访,并非无迹可寻,虽然物证早已消失不见,人证却还有。” 胤祥淡然一笑,心里却在暗自思量,半晌才道:“隆科多?”话音未落,他又缓缓摇摇头,“老隆是八哥的人。”胤禛叹息一声,“不然他的话怎么能信呢。十三弟,你对人太宽容了。”胤祥没有立刻答话,低头看着马首。马儿只顾往前走,胤禛只得跟着他。 又是半晌,胤祥才道:“皇阿玛未必不知道,可是他对这道折子密而不发,难道他的意思你还揣摩不出。他这是引蛇出洞,要看看八哥的势力到底有多大。”胤禛看了他一眼,道:“结果皇阿玛吓了一跳,八弟的势力深不见底。” 其实胤禛心里明白,胤祥之所以隐忍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在废太子这件事上,康熙怀疑的不仅仅是胤禩,还有他胤禛。圈禁胤祥,既可以混淆视线,让胤禩一伙麻痹,又可以试探胤禛。假如他们自乱阵脚,康熙正好可以洞悉一切。 康熙的心深不可测,而自幼便深得康熙疼爱的胤祥或多或少知道乃父的脾气,假如他沉不住气为自己喊冤,那么必然会惊动胤禩一伙,对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得而知,而胤祥、胤禛一直以来和太子胤礽暗中有来往的事也必定暴露在康熙眼前。 扈从圣驾负责安全的是胤褆和胤祥,帐殿夜警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毫无察觉,落个失察之罪众人也说不出什么是非来。这样的罪名在康熙看来,既不会惊动几方势力,又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住胤祥。胤祥自然是考虑过这一点,才最终选择了沉默。胤禛想到这里,轻叹一口气。 “你认为这事是他俩谁干的?”胤禛冷峻的看着胤祥,胤祥却回避了他的视线。“四哥呀,做人何必那么明察秋毫。如今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又没死又没疯,吃得下睡得着。以往的事追究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乱了大局。”很明显他心知肚明,可是他不愿多想。 胤禛脸色稍和,叹息道:“自欺欺人,赋闲的滋味可不好受,这个你比谁都清楚。你对他们可真是仁至义尽。”胤祥玩味的一笑,淡然道:“他们可以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我妹子不义。玉儿为了我,连固伦公主的封号都丢了,我又怎么能惹她伤心呢。” “你这样姑息,将来只怕她伤心的日子还在后头。”胤禛不无担心的说。“随她去吧,只要她高兴,我这当哥哥的又何必多管闲事。人这一辈子高兴的事儿就那么几件,年纪越大越觉得人生的不如意。玉儿迟早也会知道。”他虽然年轻,此时的神色却无比深沉。胤禛瞥了他一眼,嗔道:“十三弟,你何时变得这样消沉?”胤祥又是淡淡的一笑。 天色渐渐暗了,隐隐亮起几处灯火,两人策马回城,一路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当晚,胤祥将康熙的旨意告诉了玉穗儿,玉穗儿这才稍稍放心。“十三哥,你好不好安排我见他一面。我从科尔沁回京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他。”玉穗儿明知道胤祥为难,却还是仍不住请求道。小湄也在一旁道:“额附这一去便是十年光阴,临行前是该见上一面。” 胤祥见玉穗儿目光殷殷,略一皱眉,“刑部尚书王鸿绪一向和八哥最熟,除非八哥去说。”玉穗儿咬咬嘴唇,“我去找八哥。”胤祥拉住她胳膊,“算了,你身子也不方便。十四弟已经去了刑部,我去找他,让他说。”玉穗儿这才点点头。 胤禵安排妥当之后,胤祥才去额附府接玉穗儿,两人一道坐了马车去往刑部。已是天黑,玉穗儿穿了披风将头脸遮住,紧紧跟在胤祥身后,去往刑部天牢。看守侍卫见到胤祥,略一迟疑,上前盘问:“敢问十三爷,这么晚了,有何贵干?”胤祥从袖中取出王鸿绪手谕,道:“这是王鸿绪的手谕,我奉皇上之命来提审犯人多尔济。” 侍卫犹豫的接过手谕看了一眼又还给他,又瞥见他身后的玉穗儿,虽瞧不清面目,看身形便知道是个女子,但既然有尚书手谕,十三爷又是奉命而来,他也不敢多问,只得放他们进去。 在多尔济的牢房外,胤祥吩咐玉穗儿长话短说,以免节外生枝。“我在外面等你,千万别耽搁太久。”胤祥打开牢门后,匆匆离去。玉穗儿见多尔济坐在墙边,虽不曾被用刑,人却也憔悴了不少。玉穗儿跪坐在他身侧,多尔济勉力坐起来,轻抚她头发,“你怎么来了,这地方又脏又乱,还有老鼠。”玉穗儿垂泪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皇阿玛判你流刑,你知道不知道?”多尔济嗯了一声,只是细细打量她,舍不得把视线移开一刻,“进了这天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走后,我在科尔沁没有一天不想着你。” 玉穗儿也不追问他科尔沁叛乱的真相,只是道:“我在京里等了你一个多月,你也不来,我好生担心。这会儿,你要去宁古塔,虽有十四哥他们打点了刑部,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尔济道:“我一去十年,你可要等我呀。”他无限留恋的轻抚玉穗儿的脸颊。玉穗儿小嘴一撇,道:“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我可不想让咱们的孩子没了阿玛。” 听到她提起孩子,多尔济低头去看她腹部,轻轻抚摸一下,自语道:“再见到这孩子,怕是要十年之后。玉穗儿,好好照顾自己。”抬眼看到玉穗儿脸上泪痕未干,轻轻抚去她的泪水,心中痛悔不已。 “快走吧,有人来了。”胤祥自外面进来,玉穗儿这才依依不舍的站起身,走不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胤祥只得揽了她的肩,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走。多尔济抓着牢房的木栅栏,直望着他们的背影,眼泪缓缓落下。 上了马车,玉穗儿仍在微微抽泣。胤祥道:“从京城到宁古塔颇有些路程,现下天气又冷,你回府去准备好过冬的棉衣,让他带去。”玉穗儿点点头,拿帕子擦了眼泪,“十三哥,大恩无以为报。”胤祥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我亲妹子,跟我说什么大恩。皇阿玛和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不能见你有丝毫闪失。” 玉穗儿想起多尔济这一路必是颠沛流离,心中感伤,靠在胤祥肩上,默不作声。胤祥知道她见了多尔济心里难过,也不再多话。两人默默走了这一路。 ------------ 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多尔济被流放宁古塔后,玉穗儿一直盼望着收到他报平安的信函。不幸的是,收到的却是刑部报丧的行文,多尔济在流放的路上不幸感染伤寒去世。玉穗儿不相信这一切,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央求胤祥去查问。胤祥怕妹妹担心,亲自起程去了宁古塔一路查访。 这一天,胤祥派人捎信来说他即日便能抵京。玉穗儿顾不得四个月的身孕,去往城郊等候胤祥的车驾。她远远的看着一骑驰来,忙上前走了几步。小湄生怕她有个闪失,紧紧的跟着她。 果然是胤祥骑马而来,顾不得一路风霜之苦,他跳下马,向玉穗儿道:“这大雪天的,你跑出来干什么,快回家去。”玉穗儿抓着他胳膊,急切的问:“是不是他,哥,你看到他没有?”胤祥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心中悲痛,但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 霎那间,玉穗儿如遭雷击,心神俱焚。她呆呆的看着胤祥,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忽然间,小腹一痛,整个身子抽搐起来。小湄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看到玉穗儿身下的雪被一滴一滴的鲜血染红。她大惊失色,颤声道:“爷,你快看,公主怕是要不好了。”胤祥低头一看,也吓了一跳,“玉儿——玉儿——”他叫了两声。玉穗儿流着眼泪,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摇摇欲坠。胤祥忙抱起她送到马车上。 此后的两天,玉穗儿一直昏迷着,感觉身上无一处不痛,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锥子、矬子磨着,整个身体像要散了架。她的意识一片模糊,没有任何知觉,似乎已经坠入地狱的深渊,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这两天里,德妃奉康熙之命来看了两次,其他妃嫔、福晋也不断差人来看望或问候。德妃看着玉穗儿昏迷不醒的病容,悄悄拿手绢擦泪,“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看着叫人心疼。”四福晋也道:“十五妹受得打击太大了,只怕她醒过来听说孩子没了,更要……”她红着眼睛没有说下去。德妃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命苦。”她定定神,站起来向小湄道:“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了,有你照看玉穗儿,皇上和我才能稍微放心。”小湄点点头。 街角,十四阿哥胤禵远远看着德妃和四福晋的车驾离开,才骑马缓缓行至玉穗儿府前。小湄听管家说十四阿哥来了,忙出门迎他,“十四弟来了,公主还没醒呢。”胤禵向内室望了一眼,他知道自己不便进去,但又不甘心就此便走,犹豫着,“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小湄楞了一下,但随即点点头,嘱咐道:“公主还不知道她小产了,要是她醒过来,你也缓着说,别刺激了她。”胤禵嗯了一声。 玉穗儿静静的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胤禵在她床边坐下,小湄轻声道:“昨儿还有点发烧,今早上总算烧退了,刚喂她吃了药。”胤禵关切的凝视着玉穗儿,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憔悴苍白如纸,比之前见到整整瘦了一圈,忍不住心里一痛。小湄悄悄退了出去,去厨房看着小丫鬟炖补品。 胤禵叹息了一声,心想着自己对玉穗儿的遭遇无能为力,除了懊恼也只能是心痛,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无常,她风光出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间惨事接二连三。才十九岁的人,接连失去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这样沉重的打击,自幼便深得康熙宠爱、众星捧月般的她如何能承受得住。想到这里,胤禵不禁黯然,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空中迟疑了片刻,才轻抚了一下她的面容。虽然盖的很厚,她的脸颊还是冷冰冰的,。 玉穗儿此时渐渐有了些神志,睁开眼睛看到胤禵,有点恍惚,“我死了吗?”胤禵见她醒来,忙摇摇头:“你没死,好好的。”“好好的?”玉穗儿疑惑的向四周看看,却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她下意识的摸摸肚子,失声道:“我……我的孩子?十四哥,孩子是不是没了?”玉穗儿不安的望着胤禵。胤禵安慰她:“你别乱动啦,躺好了。” 玉穗儿见他没有否认,心中大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干嘛要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她一抽泣,身上痛的更厉害。“别这么想,不幸已经发生了,就算你死了,也改变不了一切。何况还有这么多关心你的人。”胤禵温和的语气中不无责备,玉穗儿却仍是流泪。 “我对不起他,连孩子都没有保住。我真没用……”她不停地自责,表情痛苦不堪。胤禵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得默默的看着她。玉穗儿泪眼迷蒙,忽然有种强烈的厌世之念,喃喃自语,“也许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自幼时起,身边的亲人便一个个离我而去。额娘、额附、孩子……是我连累了他们……十四哥,你快走吧,不要再来看我。” “玉儿,你何时变得这么悲观,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谁也避免不了生老病死。你要为活着的人想想,你要是真有什么,我……我们所有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胤禵沉痛的望着她。玉穗儿任性的哭道:“我为什么要为所有人想,谁为我想,如今我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死了,他死了!连他的孩子也死了……”“对你最好的人死了?”胤禵凝视着她,表情有点僵。玉穗儿愣了愣,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胤禵抽了口气,冷冷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们对你都不够好。所有的子女里,皇阿玛最疼的便是你,去哪儿都带着你。你小时候,每次去南苑冬猎,只有你一个人坐在皇阿玛的御辇上,冰天雪地里他怕你冷,总是搂着你坐在他膝上,除了二哥,阿哥里谁有这样的待遇。我知道你心里恨皇阿玛流放多尔济,他虽不是主犯,但他犯的是谋反罪,就算不诛九族也是要处以极刑,皇阿玛只判罚他流放宁古塔,已经是从轻发落了。谁也没想到他会染病去世。”玉穗儿偏着头不看他,但听到他提起康熙,心里也是凄楚不已。 “十三哥我就不说了,他是你亲哥,他对你如何你心里明白的很。至于我,我……”胤禵顿了一顿,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辞。“从小到大,我什么事不是顺着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想着你。你犯了错挨罚,总是我替你去向额娘求情。玉儿,这些你都忘了吗?也许在你心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丈夫,可他已经死了,你还要活下去。”本来胤禵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看玉穗儿委屈的撇着嘴,怕惹她病中伤心,不能安慰反而加重了病情,便把话都咽了下去。 玉穗儿始终没有说话,胤禵无奈,只得起身走了。玉穗儿回过神来,叫了两声:“十四哥……十四哥……”胤禵在花格窗外听到她的声音,侧目看了眼窗棂内玉穗儿模糊的影子,迟疑片刻,还是狠狠心没有回头。 洛灵自得了消息,心急如焚,可眼看康熙为了此事也是痛心悲伤,也不敢擅自出宫,艰难的过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请旨出宫,康熙听了,准她多陪玉穗儿几日。 洛灵下了马车,从府外进来,正碰上胤禵一脸严肃的走出门来,忙屈膝向他施了个礼,而胤禵仿佛没看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走了。平日里他对人总是冷冷的,洛灵见了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倒担心起来。 “十四爷!”洛灵以为玉穗儿出了事,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斗篷。胤禵看着她苍白的脸,满眼的不安,忍着气道:“玉穗儿在屋里,她现在万念俱灰,你好好劝劝她。”洛灵还想说什么,胤禵却自顾转身走了。洛灵对胤禵的态度大惑不解,望着他的背影猛然缓过神来,急急找了个家人,快步去了玉穗儿房间。 洛灵走进玉穗儿住的厢房,看到她躺在炕上,脸上的泪水还没干。“你醒过来我就放心了。回去也好安慰皇上,他可担心的紧。”洛灵坐在床沿上,替玉穗儿压了压被子。玉穗儿哭道:“灵儿,怎么样才能忘了这一切?”洛灵叹息一声,“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看你怎么想了。格格的痛虽彻骨,日子久了,自然就忘了。想想以后,不要总想着过去的人和事。” 玉穗儿摇摇头,“还能有什么未来……我的心好像碎成一片片,那么痛,怎么拼凑都不会和以前一样。”洛灵定定的望着她,似乎要看穿她的心事,“你只是内疚。”她语调温柔,声音不高,在玉穗儿听来却如当头棒喝,心里的堤防顿时溃败。她抬起泪眼和洛灵对视,心知对方是自己真正的知己,自己的心事一点也瞒不过她。 而洛灵一改往日点到即止的态度,继续道:“格格,生命本就无常,你不必内疚,每个人到世上走一遭,总会尘归尘土归土,百年之后,都是枯骨,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生死之前,没有对错,没有谁对得起或对不起谁,看开一点,才能活得轻松一点。”玉穗儿嗯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洛灵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见生着炭盆,怕房里太干燥,吩咐丫鬟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又把炭盆里的火拨了拨,探询的问:“方才我看到十四爷,他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玉穗儿目光一黯,幽幽道:“我说的话,伤了他的心了。”“哦,你跟十四爷说什么了?”洛灵深知玉穗儿在旁的事上无可无不可,在这件事上却始终有心结。 “我也不知道,只是说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死了,他就不高兴。说我是不是觉得皇阿玛和他们都对我不够好,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玉穗儿烦躁的说。她看了洛灵一眼,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很快涌出深深地悲哀。“我不该那么说?”“不,你没说错,只是这里面有误会吧。” “我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你回去跟皇阿玛说,我想离开京城回科尔沁去。”玉穗儿失神的望着窗外,喃喃道。洛灵摇摇头,“格格,躲得开京城的伤心地,科尔沁难道不是另一处伤心地?逃避不是办法。”玉穗儿惨然道,“哪儿都好,我就是不想在京城待着,我想一个人过些清净日子。”听她这么说,洛灵也只得点点头。 玉穗儿的视线转回来,轻声道:“十四哥那里,你代我去说说,本来我想悄悄的走,但又不想他对我今儿说的话耿耿于怀,所以你去劝劝他吧。今非昔比,让他不要想太多了。”“你自己不说,让我去?旁人也就算了,十四爷我可不敢惹。”洛灵打趣道。 玉穗儿瞧着她,淡然道:“他和八哥、十三哥不一样,人家对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他有点像四哥,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过四哥不会对你冷脸倒是。”洛灵听她忽然提起胤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很快掩饰过去。 洛灵回宫后,将玉穗儿要回科尔沁的话对康熙说了,康熙也只是叹息,未置可否。胤禵到畅春园向康熙请安,清溪书屋外,洛灵站在院子里,看见胤禵叫了他一声。胤禵回脸看见她,疑惑着走过去。 “十四爷吉祥。”她屈膝施礼。胤禵嗯了一声,“有事儿?”洛灵引他往院中僻静处,才道:“公主让奴婢跟十四爷说一声,她要回科尔沁去了。”胤禵心里一沉,态度却仍是冷淡,“哦,何时动身?”“就这两三天了。”洛灵见他有点心不在焉,心知他还在为玉穗儿那天说的话耿耿于怀,便道:“公主说,那天她说的话,十四爷不要放在心上。你误会了她的意思。”胤禵冷哼一声,“她都告诉你了?哼,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想我并没有误会她。” 洛灵秀眉一皱,“十四爷觉得公主说错了吗,夫妻难道不是这世上的至亲?能陪伴一个人走完一生的,不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是丈夫和妻子。”胤禵听了这话,脸色发白,目光黯然,“这是……玉穗儿让你跟我说的?”“不是,这是奴婢自己想跟十四爷说的话。” 洛灵看了胤禵一眼,才又道:“公主接连遭受打击,心情不佳,她说那些话也是因为心里对额附太过内疚,说出来总比压在心里轻松点。公主的个性你最清楚,这两年她越来越像皇上,很少对别人提起她的心事,旁人也很难猜测她真正的想法。所以我想,那些话,她对别人是不会说的。”胤禵想了想,苦笑了一声,“宫里长大的孩子,她又没额娘,不多个心眼儿很难适应。只是没想到,她的境遇这样不幸。” 洛灵叹息一声,“公主说不想再待在京里,想过清净日子。”“所以她要走的远远的,不见我们这些人。我担心她一个人……”胤禵不无烦恼的说。“她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更改。随她去吧,我一直认为公主不是寻常女子,皇上常在背后夸她,她的坚韧好多男人皆不及。如果能化解她的心结,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未尝不是好事。”洛灵知道胤禵心中必定不放心玉穗儿远去,劝解了几句。 “她说了几时回来?”胤禵急切的问。洛灵摇摇头,胤禵叹了一声往外走,“唉,她不说何时回来,那就是根本不打算回来。玉穗儿犟着呢。”洛灵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不禁淡淡一笑。 ------------ 人生长恨水长东(下) 有十三福晋的精心照顾,再加上年轻,玉穗儿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已经能下床走动。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镜匣,看着镜中的自己,大病初愈的面容苍白憔悴,一头秀发还没有梳理,披散在肩上。她拿起牛角梳,对着镜子细细的梳头。 想起往昔的情景,多尔济常在她身后看她梳妆,镜中常能看到他的笑颜。有时还会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细心的替她梳理秀发。“玉穗儿——”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他的声音,转头去看,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伤感溢满心头,她的眼睛又有点湿润。 这时素绮从外面进来,玉穗儿忙拭了眼泪。素绮上前道:“公主,十四爷来了。”“请十四爷回去吧,我今儿不想见客。”玉穗儿说着垂下眼帘。素绮嗯了一声。 胤禵正在前厅等候,见素绮出来,忙问:“她怎么说?”素绮道:“公主身子还没大安,正歇着呢,十四爷不如等公主好些了再来。”胤禵知道玉穗儿此时不想见他,交代了素绮几句就走了。 玉穗儿离京前夕,素绮帮她收拾行装,忍不住道:“公主,您真的决定一个人走,连奴婢们也不带?”玉穗儿道:“我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府里没个人照应我不放心,你和紫绡留下来照看,我便无后顾之忧。”素绮咬了咬嘴唇,叹息道:“奴婢们倒是不放心您一个人远去,您身体刚恢复,科尔沁又冷。”“我不要紧,在那边又不是没住过。”玉穗儿淡淡一笑。“十四爷吩咐奴婢,您哪天走……”素绮还没有说完,玉穗儿轻轻闭上眼睛片刻,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素绮会意。 玉穗儿沉思片刻,想起一件事来,“有件事儿我倒是忘了问你,碧萝一直喜欢九哥是不是?”素绮点点头,“公主倒记得这事儿。”玉穗儿道:“你们跟我一块儿长大,谁的心事能瞒过我去。碧萝又是藏不住心事的直性子。九哥为人精明,碧萝跟了他也是不错,只是他家里福晋妻妾多,这一层倒是不得不考虑。德妃娘娘宫里的秋婵运气好,三哥三嫂都是好脾气,她嫁过去没多久就封了侧福晋,现在还生了儿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素绮道:“上回秋婵姐姐带孩子进宫,人发福了,但气色好得很,当了侧福晋也没有架子,和我们还姐妹相称,大家都很喜欢她。”玉穗儿微微颔首,“碧萝要是能得个好归宿我也替她高兴,赶明儿我跟九哥说说,把碧萝嫁给他,看他高兴不高兴。我猜他多半是欢喜的,碧萝长的漂亮,人又伶俐懂事,他不答应才怪。” 她见素绮不住点头,继续道:“宫女过了二十八岁便要放出宫去自由婚嫁,这是我皇玛法顺治爷定下的规矩,他最反对前明后宫的奢靡之风,后宫用度、宫人数量都比前明缩减很多。只是女人到了二十八岁早已过了一般女子嫁人的年龄,很难再找到好婆家。你和紫绡、红绫跟我这么多年,要是有什么中意的人,也不要瞒我,我自会替你们做主安排。” 素绮眼圈一红,“公主,奴婢只想服侍您一辈子。”“傻话,跟着我一辈子不是把自己耽误了。”“不,奴婢说的是心里话,奴婢不想嫁人,奴婢这样的身世,就算嫁人也只是……奴婢宁愿伺候公主。”素绮诚恳的说。玉穗儿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心气儿高,不愿给爷们当侧室,更不愿随便配个莽夫。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凡事都看你自己的意思。”素绮向玉穗儿深深一拜,“奴婢谢公主体谅。” 次日,玉穗儿为碧萝的事去九阿哥府。胤禟一口便答应了娶碧萝。“九哥,碧萝就交给你了,我自幼当她姐妹一般,你可得好好待她。”玉穗儿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胤禟笑道:“十五妹亲自来说媒,我怎么能不答应呢。况且你的丫鬟比得上别人家的小姐金贵,我怎敢怠慢。” 玉穗儿撇撇嘴,见他一脸畅快,笑道:“你尽是会说好听话。别当我去了科尔沁便什么都不知道,但凡她有什么不好,我必不依你。”胤禟又一笑,“十五妹的吩咐,我一定遵照。倒是你一个人去科尔沁,也不带几个贴心可靠的丫鬟、嬷嬷,九哥我还不放心妹妹你呢。”玉穗儿笑道:“多谢你关心,我自己应付得来。” 玉穗儿又去九福晋那里说了会儿话,九福晋拉着她的手,要留她吃晚饭,她推辞了。九福晋送她出来,在院中遇到胤禵。胤禵愣了一愣,九福晋忙道:“十四弟来啦,你九哥在书房呢。我先送十五妹出门。” 她看了玉穗儿一眼,故意笑着道:“要不,你俩说会儿话再走?”玉穗儿摇摇头,“十四哥和九哥一定有正事要谈,我就不叨扰了。九嫂也请留步。”九福晋坚持要把她送到府门口,她也没推辞,向胤禵望了一眼,“十四哥,我先走了。” 胤禵走到胤禟书房里,看见他负手而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禁好奇的问:“九哥什么事这样高兴?”“喜事儿。”“喜事儿?”胤禵不解。“对!十五妹刚走,你猜猜她来找我干什么?”胤禟笑眯眯的说。胤禵眉头一皱,“跟玉儿有关?”胤禟点点头,得意道:“你哥哥我又要纳妾了。”“你纳妾便纳妾,这事儿怎么会和玉儿有关?”胤禵越发不解。 “玉穗儿不是有个宫女叫碧萝吗,四个宫女里长的最好的那个。这回玉穗儿要回科尔沁,把那丫头送给我了。玉穗儿和老四自以为高明,想送个丫头到我府上当眼线,我当然将计就计,把人收了。一来我不想明着得罪老爷子的宝贝丫头,二来我本来就喜欢碧萝,三来……”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胤禵听他的话,早就了然于心,此时接着他的话道:“三来凭九哥对付女人的手段,区区一个碧萝难道不能为你所用?人到了你府上,玉儿便管不着,碧萝的心里向着谁还不一定呢。”胤禟笑道:“不愧是十四弟,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要是老十,得跟他磨叽半天。不是我爱疑心,谁都知道老十三和四哥关系铁瓷,玉穗儿又是老十三的亲妹子。她一向和四哥走得近,和咱们一般,不过是面上的事儿。”他看了胤禵一眼,“当然,她和你又是另一说。”胤禵冷哼一声:“九哥这是什么意思,骂我呢?” 胤禟见他不悦,陪笑道:“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就是说玉儿和我们并不怎么来往,今儿她忽然亲自来把丫头送给我,我受宠若惊之余不免要寻思,她这是什么意思。那时为了她的丫头小灵子,闹得连皇阿玛都知道了,四哥八哥通通老大没意思。玉儿这丫头聪明得很,深藏不露,深谙皇阿玛的心思。”胤禵哼了一声,“九哥,要说聪明心细,你也别谦虚了,连八哥都老夸你。虽然我也拿不准玉儿此举的目的,但我看,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自有办法对付,何况来的又不是兵。” 胤禟踱着步,随意的敲着书案,“可你要知道,皇阿玛最讨厌的便是在女人的事情上出幺蛾子,二哥就不必说了,他那点儿破事没人不知道。八哥因为八嫂的缘故被皇阿玛骂过不止一次两次,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慎重。” 胤禵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沉思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何苦自寻烦恼,不就是一个丫头么,值得你这么劳神?我看你是担心咽不下,吐出来又舍不得吧。”“旁人的丫头也就算了,偏偏是她的丫头,轻不得重不得。”胤禟还在喃喃自语。“得,还成烫手山芋了,既然你这么瞻前顾后,不如把碧萝送给我吧,我府里正好缺个管事的大丫头。”胤禵笑着揶揄他。 胤禟笑着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却语带双关的说:“你府里缺的不是大丫头,是福晋。嘿,别怪哥哥我没提醒你,你再这么下去,有些话儿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玉穗儿也是我妹子,她刚死了丈夫又小产,我也挺心疼她的不是,可咱都是爷们,去她府上探望,也不大方便,除了老十三,就只有你去了。”这话若换了别人说,胤禵早就坐不住了,此时他克制住情绪,看着胤禟的眼睛,“呦,这城里的眼线可真不得了,连我去哪儿见了谁,你们都知道。” 胤禟拍拍他的肩,劝道:“你瞧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没人盯你的梢,是我府上一个小福晋去探望,见到你从玉穗儿府上出来。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心。别一遇到有谁提玉穗儿,就跟踩了你尾巴似的。她就算是个仙女儿,也跟你是一个爹生的。话说多了,怕你不高兴,我只说一句,玉穗儿走了便走了吧,她比你明白。” 胤禵望了他一眼,想起刚才在院子里遇到玉穗儿,她那落寞的神情,心里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胤禟和他说这些,也未必就安着什么好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别说这个了,差点儿我就把今天的来意给忘了。皇阿玛下个月便要动身去五台山,我和八哥十哥都要随驾,八哥的意思是,你留在京里。”胤禟点点头,“好,反正这次四哥也不去,我就留在京里陪他。”他和胤禵对视,两人皆是一笑。 胤禵走后,胤禟和九福晋在一处吃饭。九福晋笑道:“爷大喜啊,恭喜恭喜!”胤禟见她脸上虽有笑容,却无一丝笑意,忙赔笑道:“同喜同喜。”“呦,这是你的喜事,不知我喜从何来,又不是我要纳妾。”九福晋撇撇嘴。胤禟道:“多个人给你使唤不好吗?”九福晋冷哼一声,“说的轻巧,十五公主的贴身丫头,我哪儿使唤得起。你当是丫头,人家未必当自己是丫头。”胤禟笑着调侃,“到了福晋你面前,不是丫头是什么。你还吃醋不成。” 九福晋啐了他一口,嗔道:“这些年,我要吃醋早吃了一缸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是公主的丫头,也别想骑在我头上。”胤禟哼了一声,“那是,哪能没规矩。”九福晋道:“公主也真有意思,一个个的往外送丫头。早前为了一个小灵子,八爷府上就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又送一个到咱们府上来。”胤禟抿嘴一笑,什么也没说。 玉穗儿回到自己府上,素绮迎出来,“公主,理藩院派人过来,把额附的骨灰坛送回来了。”玉穗儿一听,赶忙加快脚步。看到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多尔济的骨灰,玉穗儿的眼泪潸然而下。她轻轻走过去,颤抖着抚摸骨灰坛,心痛如刀绞。 素绮走到她身边,道:“理藩院派来的人说,额附已经被革了封号,降为庶民,不可配享皇家的葬仪,早早的入土为安也就是了。”玉穗儿含着泪,良久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向素绮道:“跟紫绡说一声,我明早上便起程,送额附的骨灰回科尔沁下葬。” 第二天一大早,玉穗儿便坐马车起程回科尔沁,随行只带了两个嬷嬷和几个家人,康熙不放心,派了骁骑营的兵马跟着。素绮派人去通知了胤禵。胤禵一路快马加鞭,赶着去送她一程。等他匆匆赶到,玉穗儿的马车已经快到城门口。 玉穗儿听马夫说十四爷跟在后头,沉默不语,抱着丈夫的骨灰坛,木然的坐在马车里,心如死灰。胤禵骑马一直跟着她的马车,“妹妹不要太伤心了,节哀顺变要紧。”玉穗儿仿佛没听到,呆呆的坐着,心道:你们就当我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疲倦的靠在车窗的帘布旁,听着车外马蹄声碎,那声音一声声敲打在她心间。十四哥,不是不愿和你相见,是怕见了你,远走的心便不再坚定。玉穗儿没有流泪,伤痕累累的心,任多少泪水也填不满。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从今后,咱们天各一方…… 胤禵望着她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黄尘古道上,才掉转马头而去。 她这一去,竟是好几年没有回来。其间,胤禵在德妃的安排下,娶了侍郎罗察的女儿完颜氏为嫡福晋。 ------------ 第三卷 乱云飞 ------------ 此情可待成追忆(上)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漫天飞雪让紫禁城再次化为一座雪城,每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冰冷之中。洛灵看着宫门外的晶莹世界,想着科尔沁那样的严寒之地,就会更为玉穗儿悬心。玉穗儿走了,她似乎也变了个人,不再似原先那般精灵古怪,变得不爱说话,经常会双目空洞地望着一个方向,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 胤禛每次见了她这般模样,都会不自禁地皱眉,只觉得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的思绪仿佛离自己很远。有时急了拉着她出来想问清楚,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很少会如他的愿。胤禩也察觉了她的变化,但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中带着莫名的心痛。有个宫女曾跟洛灵说过,八爷眼中的神色竟跟她的一模一样,看了让人揪心。洛灵听了只是听了,笑笑,便罢了。 良妃自被康熙训责后,便备受冷落,再未见过圣颜。她不敢对别人说起,更不敢告诉胤禩,只有霁月能看到她表面的苦处,却不知此事的内情。良妃因此日日忧心难解,终于一病不起。康熙知道后,只是遣太医院前去诊治,其他的便再无交代。良妃心知康熙已厌她入骨,伤心得哭了一夜,郁结难消,第二日便不再进药进食。 良妃病后的第三日,胤禩自乾清宫出来,遇见从殿外进来的洛灵。“八爷。”胤禩长出了口气,轻声道:“起来。”洛灵让向一边,胤禩会意,忙跟了她出去,洛灵到殿外一侧站定,回头望了他一眼:“八爷这几日没去给良主子请安吗?”“这几日跟十四弟去了丰台大营。怎么了?”胤禩一怔,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良主子病得很重,前儿个儿万岁爷宣了太医。”胤禩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便急急地向后宫跑去。洛灵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胤禩一路疾奔,冲进了良妃寝宫,小丫头喜春正守在门口,见他来势汹汹吓得站到一旁,连请安都忘了。霁月正在劝良妃进药,良妃却紧闭着双眼毫无动静。门外一阵脚步声,霁月眼中一喜,还未起身,胤禩已进了门,到了床前:“额娘!”胤禩看着良妃白纸一样的脸色,眼中一阵酸涩:“额娘——” 良妃终于睁开了眼睛,胤禩面容渐渐清晰,满眼的惊痛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禩儿……”良妃虚弱地只叫出胤禩的名字,便再也无力出声了。胤禩再没有了平日的冷静沉着,跪在床前,急急地点着头:“是,额娘,是胤禩来了。” 良妃无力地笑了笑,手轻颤着想去抚摸他的脸。胤禩忙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额娘,几日不见,您怎么就病了。您是知道的,儿子最怕的就是您生病。”“胤禩,娘这辈子,对不住你……”良妃轻喘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了这句话。 “额娘,您说的什么话,您要折死儿子嘛!”胤禩进门后已经感到有事发生,听到这句话,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想,只是眼见良妃如此虚弱,他不能问什么。“不,是娘一直拖累着你,我……”“您怎么会这么想?别说了,把药吃了,休养身子要紧。”胤禩极力控制着情绪,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胤禩,你一向听话,让额娘把话说完。”良妃微拧着眉,有些急燥地看着胤禩。胤禩不敢再拗着她,闭了闭眼,紧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在这宫里,多少阿哥因为倚附养母的地位就忘了亲娘,我一直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们母子身上,可你没有。不管你皇阿玛的恩宠在不在我身上,也不管各宫嫔妃如何看不起我,你依然会认我,会孝敬我,额娘这辈子最庆幸的就是有你在身边。”良妃停停歇歇地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胤禩强忍着锥心的痛楚,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我又何尝不庆幸有您这么好的额娘。既然您这么疼我,又知我孝敬您,就听儿子一句话,把药喝了吧。” 良妃猛然醒悟自己的这些话会让胤禩伤心难过,看着他满脸的焦急,点了点头,本来想说的话,只好咽了回去。胤禩忙从霁月手中取了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付下。 良妃看着他微皱着眉,细心地为自己整理着锦被,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身边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可心的人啊!毓雯虽然一颗心在你身上,可额娘知道,她不懂你。”胤禩凄然一笑,摇了摇头。良妃慈爱地握住他的手:“还想着她是不是?”胤禩迎视着良妃的目光,还是没有说话:“说心里话,灵丫头若真跟了你,额娘到是真放心了。唉,看造化吧。” “额娘。”胤禩略带埋怨地瞧着她:“能不能等您病好了再操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操心的命。”良妃失神的望着他,目光中尽是悲哀之色。胤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回去让毓雯给您送些补品过来,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毓雯说。这几日我和十四弟还要去兵营,事情办妥就来看您。您心疼我,就别让我悬着心。”“嗯,安心地忙你的去。我这儿没事儿。”“我这就回去让毓雯过来。”胤禩听了这话,总算放心地展颜一笑,打了个千儿,转身出了房门。良妃望着的身影,脸上终于也有了笑容。 第二天,八福晋亲自带了一大堆人参燕窝鹿茸灵芝到宫里看望她婆婆良妃。良妃见她忙前忙后指挥丫鬟、宫女炖补品,心里只一阵苦笑。八福晋向良妃道:“额娘,我们爷跟我说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别的东西我不敢说,人参燕窝这些东西您要多少有多少。”良妃向她招招手,示意她不要忙了。 八福晋坐到她炕边,良妃道:“你也别忙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回去好好照顾胤禩要紧。”八福晋点点头,看着良妃苍白虚弱的脸,动容道:“您可要好好的,不然我们爷他……”良妃见她欲言又止,心中一急,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八福晋当然不能说康熙对胤禩诸多猜忌,只得掩饰道:“没事儿,我的意思是,您是他亲娘,他心里可惦记您的紧,只要您身子好起来,就是宽了他的心。”良妃点点头,心里却有点不安。 儿媳妇走后,良妃思前想后,始终觉得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叫来霁月,“你去把屏风后那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描金匣子。”霁月依言而去,不一会儿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漆器匣子出来。 良妃支撑着坐起来,摩挲着漆器匣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钥匙,打开了匣子。里头用红绸布包裹着一个物件,她轻轻的打开红绸包,里面是一方田黄石印章。时隔多年,她看到这枚印章仍有些激动。霁月见她微有泪光,叫了声:“主子……” 良妃强忍住泪,对霁月道:“这是皇上当年送给我的,他说,除了赫舍里皇后之外,他从来没把御用印章送给后妃。”提及往事,良妃心痛不已,如今恩宠不在,怎不让人倍感凄凉。 她十分不舍的把印章看了又看,最终又放回匣子里。“拿去呈给皇上。”良妃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不想让霁月看到她流泪。霁月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匣子。 走出暖阁,霁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良妃满脸忧色,也不禁泪水潸然而下。她擦了擦泪,往乾清宫走去。 良妃回想起康熙送她这枚印章时的日子,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时她才十七岁,见过她的人无不赞叹,夸她美貌。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长的美,从一出生,她就跟族人一起在辛者库服役。 她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康熙的情形,是在一个有风的午后。两位皇后先后病逝,后宫诸妃中地位最高的佟贵妃便带司皇后之职,带领妃嫔在春分这一日于坤宁宫中行亲蚕礼。良妃因绣工出色,被特意从辛者库中选拔出来,随侍亲蚕礼。 虽然在皇宫中居住多年,但坤宁宫的气派仍是让她惊讶不已。以至于皇帝到了面前,她也没发觉,只顾仰望着坤宁宫的雕梁画栋和飞檐。 康熙早看见她,见她傻愣愣的站在院子里,以为是新入宫的宫女,没见过世面,看了皇宫的景致一时间竟看呆了,也没太在意。梁九功刚要上前呵斥,被康熙拦住了。风起阵阵,那女子一身素服,衣袂飘飘,在落英缤纷中好似画中人。待她转过身来,那美丽的容颜竟有种令人不可逼视的美。 良妃这才看到身后站了一群人,为首的身穿黄袍,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腿也哆嗦了,噗通跪倒在地。“奴……奴婢不知皇上圣驾到此,罪该万死!”她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康熙微笑着从她身边经过,轻轻落下一句话,“人只能死一次,哪能死一万次。” 梁九功最擅于察言观色,见良妃还跪在原地不敢起来,走到她身边道:“皇上没怪罪你,就别在这里跪着挡主子们的道儿了。”良妃这才敢站起来,仍是战战兢兢的。梁九功打量着她,心想长的确实不错,看来恩宠也要近了。 “你是哪位主子娘娘宫里的?”他问。“奴婢在辛者库服役。”良妃始终不敢抬头。梁九功点点头,低声自语道:“可惜了……”良妃不知道他的想法,试探的问了一句,“公公,奴婢能走了吗?”梁九功嗯了一声,忽又补了一句,“你姓什么?”“奴婢姓卫。”良妃怯怯的说,不知道他何以有此一问。“你是旗人?”梁九功眉头微皱,似在思索。良妃点点头。“旗人……”他念叨着这两字,转身进了坤宁宫去。良妃这才松了口气。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很快她就得到了侍寝的机会。可惜的是,康熙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后来,康熙忙于平定三番之乱,再也没有记起辛者库的这个女子,她对他的记忆,便停留在那一夜。 被皇帝宠幸过的宫女自然不能再在辛者库服役,内务府勾销了她的贱籍,她被安排在绣作做了绣娘,总算是脱离了辛者库粗重的杂役。虽然不指望再沐皇恩,但还是忍不住不想念那个人,哪怕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好。她每天痴痴的等啊盼啊,等康熙记起她,这一等就是两年。 然而,命运之神终于还是眷顾了她,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又把她的命运和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系到了一起。翊坤宫的宜妃替康熙生了皇五子胤祺,康熙非常高兴,破例下令在宫中替幼子摆满月酒。各宫的主子见康熙高兴,少不得要给小阿哥送礼。 惠妃自己不长于女红,闻说绣作里有一个绣娘绣工了得、无论绣什么都是活灵活现,于是命她替自己绣虎头帽和虎头鞋送给小阿哥。宜妃看到这几样物件也很喜欢,替小阿哥穿戴了,抱到太后宫里。 太后看到小阿哥粉雕玉琢一般可爱,抱在怀里竟不肯撒手。康熙在一旁看出她的心思,顺水推舟道:“皇额娘一个人住在宁寿宫也怪孤单的,不如胤祺这孩子就抱到您宫里养着得了。”宜妃闻言喜出望外,觉得这是无上的荣宠,忙附和道:“皇上说的是,皇额娘和这孩子一看就有缘分,咱们抱着他难得笑一回,皇额娘一抱就笑个不停。” 太后知道康熙孝顺,心里欢喜,此时听他的建议甚合她心意,点点头。她瞧见孩子穿的虎头鞋十分精致,不禁赞叹道:“这是谁做的鞋,当真好手艺。”惠妃笑着插话道:“宜妃妹妹生了皇子,臣妾便想着送给孩子虎头帽、虎头鞋,可是自己手笨,只好找绣作的一个绣娘代劳。” 太后又看了看虎头帽,赞道:“真是不错,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好的绣活儿了。”她扫了康熙一眼,笑道:“跟内务府说一声,把这绣娘派到我宫里来,我这里正好缺这样会做针线的。”康熙点点头,看向梁九功,梁九功忙快步走了出去。 只一炷香的功夫,良妃就已经站到太后面前。在场的众人都打量着她,心中无不赞叹,这女子好俏丽的模样。康熙觉得她面熟,犹疑道:“你是那个……”他想了想,心中已然有数,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他沉吟片刻才道:“以后就在太后这里听差吧。” 良妃一惊,没想到自己能到太后身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念一想,这样一来便能经常见到康熙,心里忽然很欢喜。她盈盈下拜,向主子们谢恩。康熙见她亭亭的站在那里,似乎比两年前初见时更加楚楚动人,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宜妃见康熙含笑的目光看着良妃,心里有些没趣,下意识的瞥了惠妃一眼,见她正若无其事的磕着瓜子,心里更加窝火。“皇上,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她撒娇的向康熙叫了一声。康熙回望她一眼,未置可否。见她眉宇间有一丝薄怒,知道自己对良妃太注意惹她吃醋了,只是淡淡一笑。 太后瞧出了他们几人的情形,向良妃道:“你过来给我瞧瞧。”良妃忙上前。太后细细的打量她,见她把手藏在身后,有意道:“把手伸出来我瞧瞧。”良妃略一犹豫,畏缩的把一只手伸到太后面前。太后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看了她的手,叹道:“可怜的,手上全是针眼儿,以后在我这里可以少受些苦。”给太后看过之后,她赶忙又把手藏到身后。 “你叫什么?”太后随意问了一句。“回太后的话,奴婢名叫秀秀。”良妃恭谨回答。太后点点头,“这名字不错,人如其名。哪一家的?”良妃心里一颤,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的身世,下意识的偷偷瞥了康熙一眼,却遇上他鼓励的目光,于是大着胆子向太后道:“奴婢家里是觉禅氏。”太后思忖片刻,悠悠点头,“正黄旗。”她又打量了良妃一眼,就让她退了下去。 从这以后,良妃便笼罩在幸福的光环里。康熙一直很喜欢她的纯朴善良,有兴致的时候也会教她读书写字,甚至把常用的一方田黄石印章送给她。皇八子胤禩出生后自然要上皇家的宗谱和玉碟,康熙想同时册立皇子生母为妃,让内务府去细查良妃的身世。谁知这一查,竟让康熙大为震惊。良妃一直说自己是旗人,其实她是蒙古人。 乾清宫暖阁里,康熙指着御案上的卷宗,向良妃怒道:“你居然敢和朕撒谎,一直说自己是旗人包衣之后,其实你是蒙古人。”他怒视着她,见她面色瞬间苍白,像风中秋叶一般瑟瑟发抖。“皇……皇上明鉴,并非奴婢有意欺瞒,是奴婢的阿玛已经为奴婢改了宗籍,奴婢确是旗籍。”良妃吓得花容失色,忙为自己辩护。 康熙正在气头上,认定她是有意欺瞒,指着她道:“难怪皇额娘总说你像一个人,哼,原来你竟是朕的皇姑马喀塔公主的女儿。朕不嫌你低贱,你倒想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上。”良妃泪流满面,只是摇着头,“皇上,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说……”“够了,朕不想再听,滚回辛者库去。”任凭良妃如何苦苦哀求,康熙始终不为所动。 很快,康熙下令将皇八子胤禩交由惠妃代为抚养,其生母良妃本是辛者库贱妇,遣回辛者库服役,不得接近胤禩。良妃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尘埃。十九年后,因胤禩年近弱冠,康熙念及胤禩,才又下令将良妃从辛者库释放,册立为妃。此后多年,康熙便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再也不复当年的宠爱。 想到此处,良妃心如刀割。那十九年,要不是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她早就一死了之。她在世上所有的牵挂,无非是康熙胤禩父子。康熙虽然无情,她却总记着他的好,记着当年短暂却难忘的岁月,身为女人,那样的恩爱足以令她回味一生。 她从不敢恨康熙,也不埋怨命运,她知道上天待她已经不薄,她觉得是自己不配拥有那个男人的爱。甚至有时想到胤禩,也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那样优秀的儿子,要不是因她出身低微,孩子又怎么会背负着辛者库贱妇之子这样的骂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 此情可待成追忆(下) 康熙在乾清宫里看到霁月送来的漆器匣子,正纳闷,打开一看,里面是自己那方田黄石印章,惊怒之后陷入深深的悲哀。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朕恩断义绝么,她凭什么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康熙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那个傻女人,总是用最极端的方式给他出难题。先是隐瞒身世,再是十九年心甘情愿的待在辛者库服役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肯说,前些日子不知抽哪门子的疯竟下毒害人,这些事,他都容忍了,她还想怎样!这会儿,竟连当年的信物也退还,看来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胤禩一条心与他为难。 康熙在暖阁里转了几圈儿,不得要领,忽觉天旋地转,缓缓躺到暖阁的炕上歇着。脑海中,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冬至节,天下着鹅毛大雪,玉穗儿才五岁,敏妃带着她和胤祥到乾清宫给康熙请安。玉穗儿告诉他,路过惠妃宫外看到一个女人往里张望,见到人来,吓得转身就跑,结果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玉穗儿坐在康熙膝上,很可爱的皱着眉道:“我想笑,额娘没让我笑。十三哥笑了。”她用小手指指胤祥,胤祥向她扮鬼脸。康熙见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逗她道:“你笑人家,人家也会笑你。看这辫子,梳的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 康熙见敏妃站在一旁欲言又止,问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在惠妃宫外窥探?”敏妃正斟酌着,玉穗儿摇着康熙的胳膊道:“我知道,皇阿玛我知道。八哥叫她额娘,我听见了。”康熙闻言脸色一变,缓缓将玉穗儿放下地,让胤祥带她去玩儿。 他看向敏妃,敏妃这才道:“是她。大冷的天,穿的单薄,弱不禁风的真是可怜,又在雪地里摔倒,臣妾已经派人送了寒衣给她。”她本想再说几句,又怕康熙不快,便沉默不语。康熙沉思半晌,望着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忽道:“你跟朕去看看她?”敏妃点点头。 两人坐了肩舆去辛者库,快到时,康熙吩咐太监们远远的跟着,他和敏妃踏雪而行,不想给人知道他俩来了。远远看到良妃穿着笨重的棉袄棉裤,提着两个水桶到井边打水,冰天雪地里,脸和手都冻得红红的。水打上来之后,只见她小心翼翼的提着水桶、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而去。 康熙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自语道:“她力气还挺大。”敏妃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打着伞站在他身后,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康熙也侧目看她,敏妃秀眉微蹙道:“物伤其类呀,皇上。”她这话是很重的,康熙能听出她话里的责怪,却也不便说什么。 敏妃见良妃提着水桶踉跄了一下,似要滑到,忍不住向前跑了两步,却被康熙攥住衣袖。“你也说物伤其类,又何必给她看到你这样尊贵,让她自惭形秽呢。”康熙面色清冷,敏妃看不出他喜怒,他转身而去,她也只得跟着他而去。 很快,康熙就下令让良妃离开辛者库,仍是回到绣作去当绣娘。良妃始终也不知道,康熙和敏妃曾在那个雪天去辛者库看过她。 思及往事,康熙满心伤感。想着良妃着实可恶,和胤禩娘儿俩一个鼻孔出气,存心与他过不去。他缓缓睁开眼,瞥见御案后的书架上放着一把鹅毛扇,叫太监魏珠进来,把扇子送去给良妃。魏珠不解的看着康熙,康熙却也不多做解释。 次日,霁月手捧一把染了血的鹅毛扇,惊慌失措地冲到乾清宫,梁九功正从殿里出来,一见她的脸色和满面的泪水,忙上前扶住:“你这是怎么了?”“良……良妃主……薨了!”霁月喘着气,半天才说出了这句话。 “啊!”梁九功大惊,忙扶着她进了东暖阁。康熙正在批阅奏折,见梁九功扶着悲伤不已的霁月进来,忙放下了手中的笔:“这是怎么了!?”“万岁爷,良妃娘娘薨了!”梁九功知霁月已没有力气再回话,只得替她说了出来。 康熙双目大睁,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再看到霁月手上的鹅毛扇,一下子呆住了。梁九功担心他着急,忙上前轻呼着他:“万岁爷,万岁爷。”康熙猛得醒过来,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脸色渐渐凝重:“怎么死的?” “奴婢早上一进娘娘寝宫,娘娘……娘娘用碗碴……”霁月看着康熙的神色,吓得浑身颤抖。“下去!”康熙猛击御案,将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在地。梁九功和霁月都吓得忙退了下去。诺大的华丽宫殿中,只剩下康熙一人。 洛灵因这两日身子不适,得了康熙的许可,没有去御前伺候,因此良妃殡天的事,还没有人来得及告诉她。此时她正一人在房中赶着绣一双虎头鞋,准备送给绾绾两岁的女儿。 房门猛地被推开,胤禵快步走了进来。洛灵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十四爷可是从没来过我这儿,莫不是走错门了吧。”“行了!”胤禵双眉紧蹙,恼怒地瞪着她:“良妃娘娘薨了,八哥听了就昏死过去了,此时正在娘娘宫里,任谁都劝不住,你快跟我去看看。”洛灵吓得一撒手,正在绣的一只虎头鞋掉在了地上,胤禵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良妃的寝宫此时已布置了灵堂,胤禵和洛灵进来时,胤禩已哭晕了过去。八福晋抱着他不停地擦眼泪,九阿哥和十阿哥急得围在一旁,可是任他们怎么喊,胤禩就是醒不过来。 “十四爷,把八爷扶起来。”洛灵冲胤禵急急的交代了一句,胤禵依言从八福晋怀里抄起了胤禩靠在自己身上,洛灵抬手扶正他的头,用力掐着他的人中。“八爷……”“爷……”“八哥……” 五个人不停地喊着他,八福晋此时眼里只在乎胤禩的安危,没功夫在意洛灵的存在。半晌,胤禩才缓缓醒了过来。五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八福晋一边擦泪,一边道:“爷,你要吓死我,刚刚醒了又晕过去,你不保重自己,可让我自己好啊。” 胤禩缓缓睁开眼,触目处是满堂的白色和良妃的灵位。他无力地摇了摇头,痛声道:“你们不要管我,谁都不要管我。”“爷!我怎么能不管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八福晋边擦泪边担忧的看着他。 洛灵搀住用力摇晃着胤禩的八福晋,在她耳边道:“福晋,八爷禁不起这样。”八福晋忙住了手,一双泪眼无助地看着洛灵:“那怎么办?都哭晕两起儿了,再这样,他哪儿受得了啊!”洛灵轻轻揽着她的肩,看了一眼悲伤难抑的胤禩:“我试着劝劝他。”八福晋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虽说她不太信任洛灵,但心知自己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思忖了半响,只得点了点头。 洛灵挪步过去,矮下身,对胤禵道:“十四爷,三位爷和福晋先出去等一会儿。”胤禵点了点头,将胤禩轻轻移到洛灵的肩上靠稳,便和九阿哥、十阿哥把八福晋领了出去。 洛灵抽了衣襟上的手帕,想替他擦擦眼泪,却被胤禩用力推开了:“你走,我不用你管。”洛灵看着他满是疲惫和伤痛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眼泪漱漱而下:“你的痛牵扯着你身边的每个人,难道你也非得让所有人哭死痛死吗?”“我痛不痛从来只有额娘一人知道,我以前掩饰,也只为不让她难过,如今她不在了,我还……” 胤禩说不下去,一切的话都化成泪水不停地涌出了眼眶。 “我明白。”洛灵在他耳边柔声道:“失去亲娘,那是一种锥心的痛,我明白你无法去忍。只是,娘娘在天上看着,见你如此,她会自责,会不安心,你难道也要让她跟着你一起伤心吗?”胤禩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去看良妃的灵位:“额娘……”“你只有好好的,娘娘才能笑着离开,毫无牵挂的走啊。”灵活轻轻抚平他零乱的头发,手帕被他打掉了,只得用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娘娘会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胤禩用力地摇着头,强撑着想站起来,洛灵忙用力扶起他,搀他到了香案前。胤禩凄然地看着她,道:“我知道我再怎么哭,再怎么伤心,额娘都不会回来了,以前有额娘在宫里,我感觉到这宫里是我的家,可现在,不是了,这里再不是我的家。”“你还有皇上,他是你的皇阿玛呀。”洛灵劝解道。 “你不懂,我走的那天,额娘还是好好的,短短几日,她就走了。说给谁谁也不会信!” 胤禩瞪着她怒吼着。“八爷!”洛灵吓得忙捂住了他的嘴,余光扫了扫殿外:“记住,这话你没说过,从没说过。”胤禩颓然地推开她的手,仰天惨笑着:“不再是了,这个皇宫,冷得可怕,这儿,再不是我的家了。”洛灵想着他这句话,看着他紧锁的双眉,苍白的脸上一片绝然之色,心中徒升了一丝寒意,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良妃丧礼过后不久,胤禩便因悲伤过度卧床不起,八福晋回禀了康熙,康熙感念他的孝意,特派御医前往诊脉。胤禩自此一直告假,一晃就是半年。 ------------ 物换星移几度秋(上) 康熙五十一年八月,乾清宫东暖阁,洛灵正跟着康熙聊着玉穗儿离宫前的种种,梁九功进来禀报,雍亲王胤禛有急事奏请。康熙微一颌首,梁九功忙退了出去。 胤禛一脸肃然地快步进了门,行了大礼,紧皱着双眉欠身递上手中的奏折:“皇阿玛,江苏巡抚八百里快马加急文书,江宁织造曹寅在扬州一病不起,当地名医束手无策,特奏请皇阿玛圣裁。” “快呈上来。”康熙吃了一惊,忙接过了胤禛手上的折子,急急打开细看。洛灵的脸色顿时失去了血色,紧张地看着康熙。“传旨太医院左院判速往扬州,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住曹寅的命。”康熙满眼的焦急看向胤禛。“遵旨!”胤禛行了礼,临出门前,抬眼看了一下洛灵。洛灵失神的双眼也正看着他,胤禛没敢再耽搁,微微点了下头,迅速退了出去。 “万岁爷!”洛灵回身跪了下去,边哭边哀求着:“求您开恩让奴婢去看看父亲吧,奴婢着实担心啊。”康熙紧皱着双眉,有些犹豫:“此去一路快马,你如何禁得起。”“奴婢顾不得许多了,求皇上成全。” “唉!”康熙叹了口气,让她起来:“梁九功。”梁九功闻声忙跑了进来,欠身等着旨意:“万岁爷。”“去点三十个办事得力的待卫,护送灵丫头一起去扬州。”“遮!”梁九功迅速出去传旨。 洛灵一喜,忙跪地谢恩。康熙感叹地道:“你和玉穗儿真是一样的性子,去吧,路上小心。”“奴婢遵旨,谢皇上圣恩。”洛灵磕了头,便马上退了出去,回房打点行装。 宫门外,洛灵的马车旁,胤禛不放心地看着她:“我知道拦不住你,也不好拦你。你就给我记住一句,自己照顾好自己。”“嗯。”洛灵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唉!”胤禛叹了口气,扶着她上了马车。 五里坡,洛灵坐在马车里,想着曹寅的病,忧心如梵,狠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扬州去。她正胡思乱想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洛灵顿时急得掀了车帘要问,抬眼处,却看到胤禩骑着马站在路中央。侍卫们忙下马见礼。“起来吧。”胤禩吩咐了一声,便催马到了马车旁,从袖里取出了一条手帕递给她:“带着。”洛灵接过手帕看了看,才想起是当日掉落在良妃灵堂中的,手帕一角绣着“禩”字。洛灵心头一紧,看向他的眼中有些慌张。 胤禩微皱着双眉柔声道:“我不想过多的叮嘱什么,你该清楚怎么做,才免得我挂心。”说完,向一旁带开了马。众侍卫打了千儿,便纷纷上马重新组队前进。洛灵钻回到车里,掀开车帘望着他,胤禩笑了笑:“去吧。”马车已行出了一段,洛灵还是能看到他的身影,又看了两眼,才坐回车里,想着他的话,长长出了口气。 太医先到了扬州,曹寅的病已不大好了,洛灵一行人到时迟了整整一日,等到洛灵见到曹寅时,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九月十二日,洛灵返京,回宫后将曹寅病情回禀康熙,并带回了一封曹寅写给康熙的密信。康熙体恤她丧父之痛,准她在西山佛寺为曹寅悼念超度,待丧期过后再回宫听差。 洛灵去了西山的第二日,胤禛一等散了朝,来不及回府换下朝服,便急急赶了过去。 客堂中,洛灵一身白衣,素颜无妆,几日不见,清瘦得可怜。胤禛心疼地看着她:“逝者已登仙界,不要太过自苦。”“道理是明白,心里却总是过不去。”胤禛叹了口气,轻拥她入怀:“对你,我真是束手无策。”洛灵无声地靠在他肩上,泪顺着面颊静静滑了下来。“我不能久呆,你需要什么,我派了人送过来。” 胤禛轻抚着她的秀发,闭着眼轻声道。 洛灵吸了吸鼻子,轻摇了下头:“去忙吧,过阵子我也要回宫了,路这么远,别再来回奔波了。”“你呀,这个时候了,还为我想。”胤禛感动地紧紧抱了她一下:“我得走了,照顾好自己,我们回宫再见。”洛灵点了点头,含泪的眼眼有些不舍地望着他。胤禛无比疼爱地拍了拍她的头,才转身出门。洛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依恋。 洛灵一直在庵中住着,每日诵经礼佛,清晨钟声阵阵,傍晚幕鼓声声,让她心中的伤痛渐渐平伏了不少, 今天就是回宫的日子了,洛灵竟有些不舍这里的清静日子,一早做了功课,便信步到庵后的树林中走走。时至深秋,漫山的红叶如染,洛灵脚踩着满地落叶,低头寻了片好看的枫叶,透着阳光细细地看着叶子的脉络。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洛灵忙回头看。身后红叶丛中,胤禩一身银灰色的蟒袍,束着黄腰带,披着天蓝色的斗蓬,缓缓向她走来。 胤禩走到她跟前,看到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忙解下斗蓬披在她肩上,略带埋怨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过处,看到她鬓边的白花,不忍再责备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天凉了。”洛灵低下头,微皱着眉,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拒绝他的关心,更不愿再去说伤他的话,只觉得伤到他,自己也会跟着痛。 胤禩见她低头不语,不禁轻笑了一下:“几日的禅堂静修,让你变了个人,以前那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成了没嘴的葫芦。““八爷错了。”“愿闻其详。” 胤禩点了点头。 洛灵抬头看了看漫山的秋色,才又看向他:“禅堂的清静悠闲,让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我想留下来。”胤禩似是一点都不意外,看着她的眼中竟多了几分嘉许:“我明白,这种感觉,不只你一人有过。”洛灵一愣,有些不解地望了他一阵,猛然明白了过来:“难道你也曾……”胤禩摇了摇头,不让她再说下去:“那座紫禁城,进去难,想出来,更难。我不想用你劝我的话来劝你,因为你心里跟我一样明白。” 洛灵颓然地闭了闭眼,满面凄然地看着他,胤禩的话是对的,她心里清楚,想走出那座皇城,太不容易。“走吧。”胤禩仰头看了看天色:“皇阿玛让我来接你,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皇阿玛很是惦记你。” 洛灵跟着胤禩回到宫里,康熙多日不见她,此时看她比离宫时清减了许多,神色间更多了几份忧郁,心里不禁感叹万千,自是对她比之以前更多了几分怜惜。回宫后,洛灵闲下来,便给玉穗儿写信,可是每写完一封,她就烧一封。她知道玉穗儿心里也苦,不想自己的心事再去让她悬心,可是除了她,她别无倾诉之处,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一解心中的寂寞和苦楚。 康熙五十一年十月,太子胤礽再度被废,囚禁在咸安宫。如果说上回康熙一废太子时仓促间的一时之气,这次则是反复考虑之后的结果。康熙干净利落的严惩了胤礽及其党羽,*土崩瓦解。胤礽的亲信、步军统领托合齐见情况不妙主动请辞,康熙当即任命佟国维的儿子隆科多接替了他的位子。步军统领相当于九门提督,负责京师九门的巡查和守卫,地位非常重要。尽管如此,托合齐最终也没逃离被挫骨扬灰的厄运。康熙一向宽厚治国,如此严惩*,着实令所有人心惊胆战。 半年多过去,康熙一直为此事郁郁不乐,宫里也讳莫如深。康熙五十二年三月,正逢康熙六十整寿,整个皇城都为皇帝盛大的寿宴而忙碌着。众人都想趁着这次寿宴的机会,好好的疏解一下废太子事件造成的阴霾。 胤禵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顺便商量一下给康熙送寿礼的事。走到门口,听到屋里人说话,不由停下脚步。说话的是德妃,只听她问:“玉穗儿还不肯回来吗?”胤祥道:“我给她写了好多信,她只回过一两封,只说在科尔沁过得很好,日子很平静。”德妃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孩子竟是如此倔强的性子,皇上虽不提,但心里惦记的紧。等皇上的寿辰过了,你亲自去躺科尔沁接她。”胤祥道:“这也好。” 胤禵伫立廊下,仰望着天空,有些怅然,没有进屋请安就走了。洛灵从角门拐过来,正好看见他走出永和宫。她微怔,掀开帘子进了偏殿的一间屋子。绾绾忙迎上去,“灵儿来了。”洛灵故意福了一幅,笑道:“侧福晋吉祥。”绾绾面上一红,“你这是笑我。”洛灵打量了她一眼,赞道:“我是诚心祝愿你吉祥。这些日子不见,你出挑的越发好了。”绾绾淡淡一笑,“你是来陪我说话的,还是来打趣我的?”洛灵笑道:“那咱们到园子里走走?” 暮春时节,柳丝低垂,桃花吐艳。洛灵和绾绾在御花园的湖边坐下,“十四福晋这些日子也不大进宫来。今儿给皇上暖寿,又没见她。”洛灵有意无意的问。绾绾道:“姐姐身子重了,走路都要人搀扶,不方便过来。”洛灵笑着望她,“十四爷对你可好?”绾绾低头浅浅一笑,“好。”“那就好,也是你该得的福分儿。”洛灵打量她娇羞的神色,欣慰不已。 绾绾依着洛灵坐下,轻声道:“十四爷的心思深的很,我总是不大能揣摩的出他在想什么。他也不大爱跟我说。”“朝廷里的事儿本来就不是咱们该管的。”洛灵劝慰道。绾绾摇摇头,“我说的不是朝廷的事。对了,有件事儿我问你,你可不许瞒我。”洛灵点点头,“你说。” 绾绾沉吟半晌,似在犹豫,又似在思索,终于下决心的说:“这里只有咱们俩人,传不到第三人耳朵里。我便说错什么,你也只当我有口无心。”“行啦,瞧你郑重其事的,好像有什么军国大事。我保证今儿这话只咱俩知道。”洛灵见她欲言又止,心里不免有些猜度。 “我常听人说我跟十五公主长的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吧?”绾绾凝望着洛灵的眼睛,洛灵心里一沉,面上仍如常色,“是有三四分像。”“有人说,十四爷会娶我是因为我长的像十五公主。”绾绾垂首望着湖中的金鱼,语气中有一丝幽怨。 “是谁说这浑话!”洛灵忽然加重语气,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语气重了,懊悔不已,见绾绾犹疑的看着她,才又道:“总是有些人爱嚼舌根子,无事生非。十四爷是什么样人你难道不清楚,向来眼高的很,他娶你就是看中你聪慧秀美、大方懂事。你倒是放眼看看满朝亲贵、宗室子弟,有几个比得上他的。” 绾绾秀眉微蹙,幽幽道:“我原是不该这么疑心,他一向待我很好,连说话也不曾高声。可前儿他为了一个荷包和我恼了半天,我心里有些放不下。”“什么荷包?”洛灵不解的问。绾绾道:“就是他经常戴在身上的那个,用金线绣了蝴蝶的木樨香的荷包。我见他平时总舍不得摘下来,荷包都用旧了,就重新绣了一个给他,把原来那只收了起来。他就跟我恼,责怪我不该乱动他的东西。” 洛灵惊了一下,道:“你把那荷包扔了?”绾绾察觉出她神色中一丝异样,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取下来收起来。爷的物件我哪敢随便扔了。”她暗暗观察洛灵的神色,洛灵当然知道她在疑心,便道:“东西用久了,总有点情义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 绾绾叹息一声,“我整日在府里无所事事,便会寻思这些有的没的,和你说了这半会子话,心里舒服多了。八福晋倒是常去府里找姐姐说话,但我和她脾气不大投。她好像也不怎么瞧得上我。”洛灵笑了一笑,道:“八福晋能瞧得上谁啊,你倒是数数,这宫里宫外有几个是入得她眼的。你也别太在意这些人,只要十四爷对你好,便是你最大的福气。”绾绾点点头。 ------------ 物换星移几度秋(下) 这一年的六月,胤祥奉了皇太后和康熙的命令,前往科尔沁探望和硕敦恪公主玉穗儿。 玉穗儿听到家人禀报,说京里有人来探望她。满腹狐疑的走到毡殿外,却看到一人伟岸的背影。“十三哥——”见到亲人,她的声音哽咽了。胤祥转过身来,见她一身蒙古贵妇的打扮,心里也是感慨万千。玉穗儿向他跑过去,兄妹俩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玉穗儿抬起头,看见胤祥发间已见花白,忍不住去轻抚他的头发,泪水溢满眼眶,“十三哥,怎么才几年不见,你的头发成了这样?”胤祥笑笑,“我这样的闲散宗室,每日里无事可干,可不尽长白头发。”玉穗儿知道他一直赋闲,虽然没有明着被关,可一直不得随意外出,等于被软禁在府中,心里的苦闷可想而知,忍不住眼泪纷纷下坠。 “别哭了,我大老远来,也不去请我进去坐坐?”胤祥替她抹了抹眼泪。玉穗儿这才引他进毡殿。 胤祥坐下后,玉穗儿命人送上奶茶、酥油卷,和各式糕点。胤祥打量了下毡殿,陈设虽然简单,但一派大家气象。玉穗儿道:“家里都好吗,皇阿玛身体好吗?”胤祥道:“还行吧。皇阿玛身体倒还硬朗,但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小湄呢,你们孩子有三四个了吧。”玉穗儿问。胤祥笑道:“在家里没事儿干,尽生孩子了。”玉穗儿也一笑,“挺好!” 胤祥喝了口茶,“皇阿玛千秋,你也不回去。他可想念你的紧,常念叨你。我请示了太后之后,他们方让我出京来看你。”玉穗儿倒了奶茶递给他,“我在这里挺好的,不想回去。”胤祥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你心里还是放不下。难道你要和皇阿玛别扭一辈子?” 玉穗儿半晌不语,“你们当我死了也就罢了。”“胡说!你才多大的人,怎么可有这种厌世的想法。”胤祥很少对她用斥责的语气,玉穗儿不禁一愣。 胤祥缓了缓语气,又道:“大家都在京里,只有你一人孤身在外,我就你这一个妹妹,照顾不好你,将来我怎么有脸面去见额娘。”玉穗儿拿手绢儿拭着眼角,“我就不该生在帝王家。”胤祥苦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选择。废太子这几年,何时曾太平过。兵不血刃的事儿你见得还少了?皇阿玛流放额附,也是不得已。只是没想到他……”他见玉穗儿垂首抽泣,也不忍心再说下去。 玉穗儿止住泪,“所以我不愿回去,就是不想再看到勾心斗角的事。皇阿玛为此心力交瘁,你们兄弟还是消停点吧。”胤祥道:“如今这些事和我无关,我是无事一身轻。对了,还有件事儿忘了告诉你,本来这次十四弟也要来看你。皇阿玛派了差事给他,他不得空,而且他的福晋也要临盆了。”玉穗儿点点头,“我看过他写来的书信,这是好事儿。皇阿玛对他很器重,我替他高兴。” 胤祥只笑笑没说话,玉穗儿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几个哥哥,我绝不会偏帮谁,你心里别当我是向着他。将来无论谁当了皇帝,都是我哥哥。”胤祥叹了口气,低语道:“还是女孩子好,没有那么多想法。” 说起这些话题,两人间的气氛又沉重起来,玉穗儿道:“十三哥,不骑马枉来科尔沁一趟,我这就叫人备马,咱们一同出去溜溜?”“好!”胤祥立刻站起身来跃跃欲试。 两人骑了马在草原上驰骋,胤祥见玉穗儿紧紧跟着他,赞道:“几年不见,你的骑术越发精湛了。”玉穗儿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天天都要出来转一圈呢。骑马跑上几里,浑身筋骨便舒畅的很。” 胤祥望着茫茫草原,叹道:“到了科尔沁,见到这天苍苍野茫茫,人的心胸也开阔了。倒真想如你一般,常住在这里,再不理京里那些纷扰事。唉……”“你有一家老小,哪能像我一般。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玉穗儿打马向前,一会儿便跑远了,胤祥也振奋精神追了上去。 胤祥在科尔沁住了一个多月才返回京城,回到京里,已是初秋。康熙见他并没有把玉穗儿带回来,不禁大失所望。洛灵知道他惦记爱女,时常陪伴在他左右,替他宽心解闷。康熙也渐渐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 中秋节,胤祥和小湄带着孩子去畅春园给康熙和德妃请安。蕊珠院里摆了宴席,胤祥和胤礼、胤禛等人坐了一桌。小湄和四福晋、十四福晋等女眷坐了一桌。 胤礼神秘兮兮的探过头去,问胤祥,“十三哥,玉姐姐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胤祥淡然一笑,“玉儿在科尔沁过得很好,不想回来。”胤礼撇撇嘴,老气横秋道:“一个人在外头,孤零零的,有什么好。”胤祥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道:“玉儿让我给你带了礼物来,一只海东青,就在我府里养着,改天你过去拿。” 胤礼听说玉穗儿送了一只海东青给他,欢喜的不得了,缠着胤祥吃完饭就去拿。十二阿哥笑道:“多大了还跟个小孩似的。”胤礼冲十二阿哥扮了个鬼脸。 宴至中席,胤礼瞧见馥儿走进来,正悄悄跟十四福晋说话,忙叫她,“过来过来,给爷拿个手巾来擦手。”馥儿寻声望去,见是胤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敢不上前,只得硬着头皮捧着一条湿手巾过去。胤礼装模作样拿手巾擦了手,又扔给馥儿。馥儿白了他一眼,幸好他没看到。绾绾见状,忍不住偷偷一笑。秋婵问她笑什么,她才在秋婵耳边说了几句,秋婵打量了馥儿一眼,眼里也有笑意。 馥儿退出去之后,胤礼也悄悄跟了出去。看到她站在柳树下扯着树叶子,胤礼在她身后笑道:“你再乱扯一气,树就要秃了。”馥儿翻了个白眼,福了一福,“你大爷吉祥。”“嘿,你这鬼丫头,竟敢跟爷翻白眼,看我不收拾你。”胤礼东张西望一番,馥儿怕他又要找虫子吓她,忙快步要跑。胤礼伸腿绊了她一下,馥儿没止住步子,摔了一跤。 胤礼见馥儿趴在地上,不禁哈哈大笑。“傻丫头,走路也不长眼睛,大白天竟磕了个狗啃泥,哈哈。”他见馥儿半天也不起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起来,还要爷扶你啊。”他踢了馥儿一脚,馥儿却一动也不动。 胤礼这才俯下身去,扳过她身子看,见她脸上满是尘土,混着眼泪,样子狼狈的不得了,心有点软了。他刚要把她扶起来,馥儿恼怒的甩开他的手,自己坐了起来,这一跤摔的挺重,馥儿忍痛的捂着心口,勉力才站了起来。 胤礼知道她摔疼了,便跟在她后面,道:“我带你去御药房上点药。”他刚要拉馥儿的手,馥儿却打开他的手,独自往德妃所居的凝春堂走去。胤礼闷着声追上她,“跟我去御药房。”他抓了馥儿胳膊便走,馥儿拗不过他,只得被他拖着往前走。一路上两人拉拉扯扯,引过路的宫女、太监纷纷回头看。胤礼喝道:“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去!”宫女、太监们这才不敢多看。 御药房司药的小太监端了水来给馥儿洗脸,看见她下巴上蹭破了一块皮,忙替她上了药。馥儿对着镜子左瞧右瞧,胤礼道:“别照了,不过是擦破了皮,脸还是美的不得了。”馥儿不理他。司药小太监道:“馥儿姐姐的手也擦伤了,涂点白药吧。”那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长的白白净净,馥儿看见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不禁笑了一笑,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涂。” 她刚要拿起白药的瓶子,胤礼道:“你的手也不方便,我来吧。”他拾起馥儿的手,见她掌心不断的有血珠渗出,心里一紧,仔仔细细的替她涂了白药。馥儿起先还有点生气,但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气也消了一半。药力很快起了作用,她疼的一缩手,胤礼抬眼看她,“很疼吗?”馥儿撅着嘴,“你倒是摔那一跤试试。”胤礼点了下她脑袋。 从御药房出来,胤礼问馥儿要去哪儿,馥儿道:“德妃娘娘叫我请十四福晋过去说话儿,这会儿十四福晋应该过去了。我得去伺候着。”“我送你去。”胤礼道。馥儿摇摇头,“不敢劳你大爷的驾,我自个儿过去就行。”胤礼眉头一皱,“你跟我记仇?”馥儿道:“奴婢哪儿敢。”胤礼哼了一声,“这会儿你倒不敢了,刚才翻白眼那气势怎么没了。”“摔了一跤摔没了。”馥儿笑道。 胤礼也是一笑,轻抚了一下她的秀发,道:“你不让我送你过去,也随你。改天我再去看你。你别跟我玩捉迷藏,乖乖的出来伺候,听到了没有。”“我又不是你的丫头,干吗要听你的吩咐,伺候你。你又不是我主子。”馥儿下巴一偏,一副不屑的神情。胤礼笑笑,“你也别激我,我让额娘把你要去当丫头也不是难事儿。” 馥儿黯然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一丝哀怨。“怎么了,忽然不高兴了?”胤礼察觉到馥儿情绪的变化,关切的问。馥儿犹豫片刻道:“前儿我爹托人捎话给我,说我娘病的厉害,我想出宫去看看,可是又怕德妃娘娘不准。”胤礼道:“你没跟她说,怎么知道她不准。”馥儿道:“宫女不得擅自离宫,这是规矩,我哪有本事坏了规矩。” 胤礼想了想,道:“这样好了,你哪天装病跟德妃娘娘告假说要休息一天,我带你出宫去。”“真的?”馥儿听了这话,眼里有了一丝神采。胤礼微微一笑,“你换上太监的衣服不就得了。”馥儿拉着他的衣袖,求道:“十七爷,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别骗我。你要是能带我出宫回家一趟,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胤礼见她神色间目光很是殷切,心里一热,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你不信我?”馥儿忙点头,“我信我信。”胤礼见她一副听话的模样,捏了捏她的小脸,向她笑笑。 ------------ 独坐夜寒人欲倦(上) 康熙二废太子,有人欢喜有人愁,皇子间夺嫡的斗争日趋白热化,朝中的各种势力错综复杂。谁也揣摩不出康熙的意思。各方势力不同程度的收到打击,谁也不敢再露骨的支持哪一位皇子争位。 紧接着康熙五十三年,曾在康熙面前力荐胤禩为储君的大学士马齐再度被启用,令胤禩等人看到了一线曙光。胤禟和胤禵去胤禩府上探望,管家告诉他们八爷正带着小阿哥弘旺在书房习字临帖。 两人到书房一看,胤禩抱着四岁的幼子在腿上,翻着书页指给他看,父子天伦其乐融融。胤禟笑道:“好一幅父子读书图。”胤禩抬眼见他俩来了,忙放下孩子,命他叫人。弘旺听话的上前行礼,叫九叔十四叔好。胤禵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弘旺也快进学了,八哥别忘了给他找个好师傅。” 胤禩淡然一笑,“我膝下单薄,就这一个孩子,总想着自己为他启蒙,可惜事忙总不得空,看来是得找个好师傅督导才是。”胤禩看着儿子聪慧的小脸,满心的慈爱。胤禟道:“好学问的师傅多得是,李光地的门人翰林修编陈万策就是不错的人选,十四弟和他最熟。”胤禩看了胤禵一眼,胤禵点了点头。 三人有事要谈,胤禩命丫鬟将弘旺的生母张氏叫来把孩子带走。张氏来了以后,胤禩吩咐道:“带他去给福晋请个安。”张氏搀着孩子的小手依言而去。胤禟忍不住一笑,“八哥八嫂夫妻情深,真真叫我钦佩。”胤禩白了他一眼,谑道:“你损我。”胤禵笑道:“要想家宅不乱,听媳妇儿话是第一要紧。不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胤禟听了这话更来劲了,“十四弟才新婚不久,竟有这样深刻的体会。看你也不像会服软的人啊,难道十四弟妹比……竟那么厉害?”他刚想说玉穗儿,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扫兴,忙改了口。胤禵却只笑笑,“我不过是说个应景儿的笑话,九哥何必当真。咱爷们什么时候也不能夫纲不振呀。”胤禩摆摆手,“别说笑了,有点正经话的没有?” 胤禟这才收敛了,正色道:“马齐官复原职,想必八哥的耳报神早回报了。揆叙、阿灵阿、王鸿绪今儿早朝散了以后找我商议,是不是再上一道折子。”胤禩微一沉吟,扫了胤禟一眼,摇头道:“此时不妥。皇阿玛心意尚难测。谁知道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胤禵道:“不然去探一探?”胤禩负手而立,望着墙上自己书写的条幅,心念一转,“这回我自己去,免得再连累人。”胤禟张着嘴刚想说话,胤禵使了个眼色,他就闭了口。 胤禩去清溪书屋见康熙,没见到洛灵倒有些失望。魏珠讨好的告诉他,灵姑娘去了太后那里。康熙正闭目养神,胤禩有意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边,叫了声皇阿玛。康熙眯着眼瞥着他,嗯了一声。胤禩谦恭道:“儿臣今儿来是想跟皇阿玛说件事儿,下个月皇阿玛要去热河打围,儿臣恐怕不能随同护驾了。” 康熙微微睁开眼睛,目色澄定的看着胤禩,“唔……下个月是你额娘的周年忌日,去祭奠也是应该。”胤禩郑重的向康熙请示祭奠事宜,康熙不住点头,心想老八这小子确实侍母至孝,因废立太子事件对他的厌憎之心减了几分。 谁知,胤禩话锋一转,提到了马齐复职的事。胤禩道:“儿臣听说马齐复职,心里倒着实担心。皇阿玛为我们兄弟的事日夜忧心,儿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实不忍他们再生出事来令皇阿玛劳神。”康熙凝视了他一眼,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胤禩不慌不忙道:“儿臣怕马齐和阿灵阿他们趁此机会再次打着儿臣的旗号蛊惑人心。” 他瞥了康熙一眼,见老爷子面色如常,才又继续道:“儿臣和他们绝无干系,只是怕皇阿玛为难,不知如何处置是好,倒要请皇阿玛示下。”康熙冷冷了看了他一眼,嘲讽道:“不知如何处置?你心中既已胸有成竹,又何必来找朕示下,你自己看着办岂不更妙,也不枉了你的贤名。”胤禩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头子精明如此,倒是自己马失前蹄,把话说急了。 他尴尬万分,只得道:“儿臣愿离京数月,以避此祸。若皇阿玛不许,儿臣只好托病。”这话更是没头没脑,康熙气的七窍生烟。“朕刚让马齐复职,你就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跑来试探朕。胤禩啊胤禩,朕还没老糊涂,你不过是个贝勒,就算是太子,也不要认为几句话就可以威胁朕。你要离京要装病随便你,不要再到朕跟前装跳梁小丑。”康熙忿忿的说了这些话就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不理胤禩。 胤禩站在那里,脊背上生出阵阵寒意,仿佛三九天被一桶冰水从头往下一浇,透心凉不说,还连带着惊惧。他这才明白,康熙对自己的成见已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挽回的,自己今天是失策到家了,竟然会头脑发热说这些不着四六的昏话,他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碍眼。 他走在畅春园的甬道上,越想越懊悔,越想越沮丧,差点要撞上一个人。胤禛迎面走来,瞧着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的样子,很是纳闷。胤禩看见他,也只是轻轻叫了声,“四哥呀。”不等他回话,就郁郁前行。胤禛走到清溪书屋外,正准备让魏珠通传,脑海中念头一闪,转身离去,没有求见康熙。 十一月,康熙去带领群臣亲贵去热河打猎。胤禩留在京里祭奠亡母。在城北汤泉寓所,胤禩接到扈从圣驾的步军统领隆科多的信,信中告知他康熙已到花峪沟。门外风雪漫天,胤禩披着貂皮氅衣,望着桌上的烛台出神,伸手去拨了拨烛心,烛花如泪。他咳嗽一声,想起亡母,心里怅然伤感。 八福晋从外面进来,抖了抖袍子上的雪,向四周看了看,见屋里连炭盆也没有,忙吩咐丫鬟去端了炭盆进来。她看着胤禩发呆的样子,好奇的问:“想什么这么出神?连我来了也当看不见。”胤禩没理她。她只好向丫鬟道:“去给八爷热一碗燕窝粥过来,不要加白果。” 丫鬟去后,八福晋才又对胤禩道:“自额娘去后,你身子一直不好,病了快半年。这时不好好保养,万一作下病根子,叫我怎么办。”她见胤禩身上披的氅衣似要滑下去,走到胤禩身后,轻轻替他把氅衣披好。 “我的爷,你倒是说句话呀,哑巴了?”八福晋望着沉默的丈夫,心里总不是滋味。胤禩这才看了她一眼,“我真羡慕你们女人,没这么烦心事。我连一走了之的自由都没有。”八福晋诧异的看着他,似乎有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想走哪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能走哪儿去?难不成你也想跟十五妹一样去科尔沁躲起来?”胤禩仰望着,“就是这话,我走不了也放不下。”八福晋撇撇嘴,“放不下谁?我告你,你丫甭再跟我出幺蛾子。你想想,额娘死的难道不蹊跷?”八福晋一着急,说话就连着音,胤禩常笑她被陪嫁的嬷嬷教坏了,一着急就蹦出京城老娘们儿的土话。 本来胤禩是笑着听了上半句,结果听了她下半句脸色顿时一变。“你听到什么了?”他急问,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八福晋自知失言,忙心虚的掩饰,“我,我什么也没说呀。爷,你别这副样子,怪吓人的。”“说!”胤禩瞪着她,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八福晋自幼被安亲王府宠惯着长大,嫁给胤禩后,胤禩也由着她使性子。都说他惧内,可是八福晋心里明镜儿似的,那是胤禩平日里让着她,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八爷真要怒了,她是一点辙也没有。此时,她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再掩饰只怕惹恼了胤禩,她又怕他听了真相气坏了,一时间竟有些踌躇不定。 胤禩定定的望着她,温和却掷地有声的说:“若是其他的事,你想说或不说,我都不为难你。毓雯,今儿这事,你别想咽回去。”八福晋听他叫她的名字,心知自己如果不说,夫妻的情分也就到头了,于是硬着头皮道:“我进宫去看姑姑。遇到原来额娘宫里的霁月,她现在伺候姑姑。”胤禩嗯了一声。 八福晋继续道:“霁月说,额娘宫里的遗物皇阿玛一件也没让留,全都烧了。额娘得的又不是天花那样会传染的病,何至于一件遗物也不给留。这事儿我有点疑心,后来听霁月说额娘殡天前两天曾求见皇阿玛一面,皇阿玛没准,还派人送了一把鹅毛扇子给她。爷,你说,皇阿玛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见也就不见了,大冬天的给个病人送扇子。”八福晋皱了皱眉。 胤禩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深深的悲哀。他心绪凄迷的看了八福晋一眼,哽咽道:“是我连累了额娘……”八福晋见他脸色不好,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得道:“你又何必把这事都归咎到自己头上,圣心难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胤禩想起自己苦命的额娘,神伤不已,又轻轻咳嗽了一阵,八福晋忙抚着他的背,让他顺顺气。 胤禩深深的叹息一声,丫鬟端了燕窝粥来,八福晋接过来摆到胤禩面前,“你先吃了。不然,下面的话我不告诉你。”胤禩接过去,只勉强吃了半碗,就把碗一推。八福晋没奈何,只得道:“这事儿我原也不想告诉你,都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徒增伤感。我提到额娘入殓为什么那样仓促,都不给我们看一眼遗容,霁月只是哭,被我逼的急了才说,额娘殡天那天早上,是她第一个进暖阁,药碗的碎碴撒了一地,被子上地上都是血,血都流干了。” 饶她平日里是个最没心没肺的人,说到这里也泪如雨下。“别说了!”胤禩哑着嗓子低吼一声。八福晋低声饮泣,瞧了丈夫一眼,见他木然的坐在那里,双眉紧锁,怔忡不语,心里着实担心,怕他闷出病来。 “你在汤泉小住几日也好,我不烦你,即刻我还得回府去。年关将近,田庄和封地的地租要收了,府里一大摊子事儿。额娘这事儿咱们就算知道,也只能装聋作哑。除了你,我没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你最好也忘了。”八福晋临走时依依的看了胤禩一眼。暮色里,胤禩望着雪中她远去的身影,终于闭目留下两行清泪。 他独对寒灯坐了一夜,脑海里一块块碎片一般的回忆拼接,良妃在他的记忆中,始终是那么隐忍。因良妃那时尚在辛者库服役,他一出生便被嬷嬷抱走,不得与生母见面。四五岁时康熙下令让惠妃抚养他,和良妃更没有机会见面。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多次看到良妃偷偷躲在惠妃宫门外看他玩耍,却不敢上前抱抱自己的儿子。有时也大着胆子向胤禩招手,拿糕点给他吃,往往才吃了一半就被惠妃宫里的嬷嬷看到,被嬷嬷斥责后,不得不哭着掩面而去。 尽管后来封了妃,良妃见了康熙仍然是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多说。宫里比她地位低的嫔妃多得是,可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尤其是康熙那句“辛者库贱妇”,深深伤了良妃的心。 他忘不了,就在良妃去世前一个月,还对他说:“别怪你皇阿玛,他对咱们母子有恩。”谁知道,谁能想到,这个康熙所说的辛者库贱妇其实太宗皇帝皇太极的亲外孙女、固伦公主马喀塔和察哈尔部亲王阿布鼐的女儿,只因阿布鼐获罪入贱籍,原本是康熙表妹的良妃便成了地位最最卑贱的宫女。胤禩想到这里,心痛难言。 天色渐渐亮了,孤灯早已湮灭,只剩青烟一缕。他走到门口,望着喷薄而出的旭日,雪后初晴的天空格外冷清,清晨的寒风袭来,冷的他一哆嗦。站定了,向着远方深深的出了一口气。 ------------ 独坐夜寒人欲倦(下) 康熙的行营里,隆科多正和九爷、十爷和十四爷一处烤火。胤禩府中的管家秦福策马而来,要见隆科多。隆科多忙起身去迎他。十阿哥奇道:“是不是八哥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急?”胤禵望了一眼,“我去看看。” 他走到那两人身后,见隆科多从秦福手里接过一个蓝布包裹的物件,随口问,“这是什么呀?”秦福见他打了个千,道:“是八爷命小人送来呈给皇上的两只海东青。”胤禵低头看了一眼,听到箱子里传来扑棱声,不禁笑道:“放在箱子里难道不怕憋死了?”秦福道:“箱子上有气孔呢,天儿太冷,爷说怕把鹰给冻死了。”胤禵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隆科多又和秦福低语几句。 当晚,行营的灯烛渐渐熄灭之后,隆科多披着灰鼠皮褂子正要睡下,听到帐外有人叫他。他忙起身去一看究竟。雍亲王府的一个亲兵拿着一封书信前来,隆科多接过信去,那人匆匆走了。 烛光下,隆科多展信来看,却见纸上只画着简单的图形,像片雪花,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下意识的看了胤禩命人送来的木箱子一眼。忽然间,他明白了,一股深深的寒意沁入心脾。他缓缓吹了灯睡下,辗转反侧到半夜,悄悄走到帐外铲了一堆雪带回帐里。 第二日,康熙一行人行至热河。康熙早起更衣之后,下令众人一早便去木兰围场打猎。隆科多提着胤禩送来的海东青,准备呈给康熙,在大帐外遇到请安出来的胤禵和胤禟。胤禵道:“皇上用早膳呢,你不便进去,我替你送进去好了。”隆科多嗯了一声,胤禵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掂了掂,却只听到闷闷的咚咚声,他抬眼看了隆科多一眼,有些诧异。隆科多道:“一早我还看过,冻的都快不利索了,喂了点东西,又缓过来。这会儿,十四爷赶快送给皇上去,要是出了岔子,八爷要怪罪。”他干笑一声,胤禵点了点头。 康熙正用早膳,胤禵进去后,说胤禩送来两只海东青给康熙。康熙瞥了一眼,“放那儿吧,待会儿带出去看看。”胤禵放下箱子后,心里始终觉得不妥。他微一犹疑,康熙道:“围场的闲杂人等都遣散了吗?”胤禵道:“隆科多和鄂伦岱已经派人去遣散了。周围都布了岗,围场里也只固山额真以上的统领可以自由进出。”康熙点点头,“你去吩咐他们开猎吧。”胤禵领命而去。 号角声响起,行营整军待发。康熙和伴驾的诸皇子、亲贵一行人皆着戎装,威风凛凛的走在队伍前头。到了猎场,骑手们围成一圈,以康熙马首是瞻。康熙挥鞭指着前方,“难得今天天气好,你们都去一展身手,谁猎的多,朕赐他黄马褂。”八旗的兵士们纷纷策马远去,转眼间如千军万马过境。 胤禵刚要打马而去,瞥见太监拎着胤禩送来的那个装海东青的箱子,便策马走到康熙身边。他从马上跳下来,向康熙道:“八哥说这两只海东青是托人从盛京找来的,难得的是羽毛纯白,没一点杂毛。”康熙点点头,命人将箱子打开。谁知,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前一日还活蹦乱跳的两只海东青竟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胤禵更是大惊失色。转脸去看康熙,见康熙脸色铁青,伸手半举在空中,急促的喘着气,胤禵忙大叫梁九功。梁九功本在人后张望,听到胤禵叫他,忙从人群中钻出来,看到康熙脸色都变了,抢步上前扶住他。康熙怒不可遏,一时竟背过气去。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将康熙抬回帐殿。 在康熙的帐殿里,梁九功服侍康熙喝了口参汤,康熙这才缓过气来,见诸皇子跪了一地,“朕想不到胤禩竟阴狠至此,他是嫌朕活的太长了,挡了他的道。那时他和张明德勾结,妄图谋杀胤礽,朕忍了,想不到终是养虎为患。他能对兄弟动杀机,就能对朕动杀机。” 皇子们纷纷低头不敢言,胤禵刚想要说话,但记起那时在养心殿,自己一时心急口快为胤禩辩解几句,惹得康熙大怒,当场就要拔刀杀自己,不由得他心有余悸,今日凶险尤甚那时,说错一句必是万劫不复。 果然,康熙又道:“胤禩这逆子巧言令色、结党营私,一向善于收买人心,你们这些人里有不少就经常跟他勾结。胤禩今日拿死鹰讽喻朕垂垂老矣,实是丧心病狂、有悖人伦,你们谁敢再替他说话,和他一并处置。胤禩不念父子之情,朕也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胤禵和胤禛等人听了这话,均深深叹息。 康熙见皇子们虽不敢言语,却未见得心服,愠怒稍减,悲哀顿生。他颓然道:“朕一向倡导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如今看来竟是朕痴心妄想。你们一个个如狼似虎,觊觎大位,巴不得朕早早死了,好遂了你们心愿。胤禩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偏有一群党羽摇尾附势,朕若再不严办,只怕乾清宫兵戎相见、兄弟阋墙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越说越伤心,眼前的儿子个个叫他讨厌,此时,他有点想念远嫁的女儿们了,想起了最疼爱的*玉穗儿,竟强忍不住,落下泪来。思及往事,康熙伤心不已,对众人挥了挥手,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的离去。 胤禟等人出了帐殿才敢吐了口气。十阿哥捂着心口道:“我的妈,可吓死我了。皇阿玛这次怕是要杀人了。”胤禟焦急的看了胤禵一眼,“谁能想到竟出了这等事,可怎么办才好?八哥这是得罪了哪路尊神啊?”胤禵也是心乱如麻,强自镇定道:“你问我,我问谁,早上还好好的,谁知道一会儿功夫鹰竟死了。我看不是天灾,是人祸。” 胤禟沉思片刻,“即刻派人回京把此事通报给八哥,不然皇阿玛真要下旨杀他,可就完蛋了。不行,我得亲自回京一趟,我现在谁也信不过。”他快步向前。胤禵忙拉住他,“你不要命了?没有皇阿玛的旨意,谁敢擅自离开行营,何况是在这节骨眼上。” 胤禟瞪了他一眼,喊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八哥被人陷害?”胤禵怒道:“你跟我喊什么,一时间我哪里想得出办法。”十阿哥怕他俩起了争执,忙拉开,劝道:“行了,别争了,快回营去想辙吧。不是吵架的时候。”胤禟和胤禵这才悻悻而去。 在胤禟的大帐里,胤禵负手而立,胤禟则来回踱着步,胤誐两眼望天,三人各怀心事,竟是谁也没有说话。胤禟自语道:“我们都不能擅自离营,派谁去?鄂伦岱、揆叙?出了这样杀头的大事,这些人避之唯恐不及,谁会真替八哥操心。”他扼腕之余,也开始替自己后怕。 胤禵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出个下策了。”胤禟听了这话,忙道:“你快说。”胤禵道:“十六弟这些日子不是有点咳嗽么,咱们不妨给他下点猛药,这样九哥就可以有借口护送他回京了。”胤誐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你想把老十六给咔嚓了?”他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胤禵白了他一眼,“咔嚓他干吗。我是说,想法儿让他的病加重,不是要他的命,就是拖延几天,好让九哥有理由回京。早说了这是下策,小人都叫我做了,事成与否,我不担这责任。”胤禟冷冷一笑,“谁叫你脑子灵呢,比咱哥们儿够用。害自己兄弟,这事儿是缺德。你不做,我做,我是为了八哥平日待我不薄。老十六那里,我自有分寸,绝不会伤他分毫。”胤禵苦笑一声。 三人正商议,梁九功在帐外叫胤禵。胤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和其余两人对视一眼。只听梁九功道:“十四爷,皇上传你去说话。”三人心头均一沉,胤禵更是有些惊惧。胤禟悄声道:“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躲是躲不过,大不了哥几个一块儿玩完。”胤禵胳膊这话捣了他一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他掀了帐帘跟梁九功走了。 胤禟怅惘道:“八哥这次能不能避得过,就要看皇阿玛的心情和十四弟的心意了。”胤誐虽不甚解,却“哦”了一声。胤禟道:“哦什么?你清楚?”胤誐道:“你也别当我是花岗岩脑袋啊,十四弟如今正得皇阿玛的宠,海东青又经过他的手,怎么说,那还不是看他一念之间。”胤禟点点头,“他的话能起多大作用我不知道,今儿这事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八哥呀,咱们为你尽人事,但你也也只能听天命了。”他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在康熙的帐殿里,胤禵忐忑不安的肃立康熙面前。康熙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两只死鹰,半天也没出声。胤禵不知道他是何用意,紧张的脊背上直窜进冷气。康熙抬眼望他,“朕听说这两只海东青是胤禩的管家秦福从京里送过来的,隆科多接的手?”胤禵嗯了一声,如实道:“昨儿下午才快马送过来。之前我在八哥府上见过这两只海东青,端的是勇猛无比。”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秦福送来时,我还听到它们在箱子里扑棱翅膀。” 康熙瞄了他一眼,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昨儿送来还是好的,一夜过去就死了?”胤禵偷偷瞧了康熙一眼,脑筋飞快的一转,才道:“我也不敢妄加猜测,天气这么冷,这两只小东西受不了寒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胡说!”康熙哼了一声,“海东青产在辽东,最是耐寒,悬崖结冰百丈,犹自精神抖擞,又是放在隆科多大帐的箱子里,怎么可能一夜就冻死了。”康熙的言外之意是有人故意把鹰弄死,胤禵何尝不知,只是他不敢说,也不便说,毕竟他也是经手人之一,脱不了干系。前前后后经过四五个人的手,究竟在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谁也不敢打包票。康熙看出胤禵的顾虑,竣然道:“你也不必畏惧,朕并不怀疑你。虽免不了瓜田李下之嫌,朕也没糊涂。” 胤禵听了这话,并不觉得松了口气,反而替胤禩担心起来。很明显,康熙既然不怀疑胤禵,说明他也并不认定这事一定是胤禩做的,但他却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胤禩,甚至丝毫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就要断绝父子关系,这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只怕打击胤禩一党的气焰还只是表面,康熙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谁也猜度不出。想到这里,胤禵出了一身冷汗。 康熙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安,说了句,“你真该和你四哥学学,遇到事情就这样心神不宁的,一点沉不住气。将来……”他话说到一半,咳嗽了起来。胤禵听他提到胤禛本心有不喜,但康熙最后那句“将来”,让他不禁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康熙仍在咳嗽,胤禵忙上前替他捶背。“好了,你下去吧。”康熙深吸一口气,凝住了神。胤禵刚走到帐殿门口要掀帘子,康熙又叫了他一声。 康熙指着矮桌上的一个锦盒道:“这是回疆进贡给皇太后的雪莲丹,给你额娘拿一盒回去。”胤禵忙谢恩,提着盒子出帐去。他惦记老九、老十等他的消息,径直走向胤禟的大帐,走到半道才想起自己提着东西,被他俩看见少不得要解释几句,若是因此起了误会则百口莫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匆匆转身向自己的大帐走去。把东西收拾好之后,他才放心的前往胤禟的大帐。 刚到大帐外就听到十阿哥的笑声。“十哥什么事笑得这样开怀?”胤禵好奇的看着他俩。胤誐指指胤禟,笑道:“你问九哥,他出的好点子,难为他想得到。”胤禵询问的看了胤禟一眼。胤禟道:“有什么好笑的,十六弟有些发烧,我不过顺势而就。”胤誐向胤禵眨眨眼,撇着嘴道:“九哥在十六弟的药里下了巴豆,害得十六弟上吐下泻,把伺候他的嬷嬷吓坏了。”胤禵疑惑的看了胤禟一眼,“九哥你——” “你什么,这不是照你的主意去做的吗?不会伤了十六弟,又要让他舒坦不得。”胤禟挑着眉道。胤禵猛的一拍巴掌,不无担忧道:“巴豆性热有毒,十六弟这次像是寒热症,肠胃虚弱,已经素食好几天了,你给他下巴豆,怕是要糟糕。而且巴豆味儿大,御医一闻就闻出来了。” 胤禟和胤誐这时有点傻眼,胤禟不信道:“你还懂药理?”胤禵道:“我懂得不多,偶尔看些杂书。九哥,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我真是服了你了。”胤禟忙道:“你也别说这个了,现在怎么办吧?”胤禵两眼望天,表示他没辙。胤禟脑子一转,诡异一笑,“这会儿只好委屈大家,下一处是下,下十处也是下。皇阿玛无从查起。”胤誐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胤禟白了他一眼,他忙捂住嘴。 胤禟想起什么,问胤禵:“皇阿玛问你什么了?”胤禵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就是问问那两只鹰送到营里来的经过。我照实说了,还说昨儿管家送来时还活蹦乱跳的。”胤禟点点头,向胤誐道:“老十,你去看看十六弟。要是皇阿玛去了,你主动向他请命送十六弟回京。”“我?”胤誐不解的看着他。胤禟冷冷一笑,“你去弄碗巴豆喝,不就去不了了,我就可以代替你去了。” “嘿,你可真是诡计多端,拿我当枪使。我不喝那玩意儿,到时候拉的腿都软了。”胤誐甩手不干。胤禵只是笑,看胤誐一副不肯就范的样子,才道:“你不会装成你喝了呀,皇阿玛又不会派人跟你到茅厕去。”两人笑成一团,似乎忘了胤禩正处于凶险之中。 还是胤禟最清醒,他拍了那两人的肩,烦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笑得出。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已经有人向八哥放冷箭了,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到?只怕下一步咱们谁也逃不了。十四弟,劳烦你去隆科多那里一趟,探探他怎么说。十弟,你去十六弟那里。我继续整巴豆去。咱们仨分头行事,我就不信,这事儿我办不成。哼!”三人又商量了几句,分头而去。 ------------ 已是悬崖百丈冰(上) 如胤禟所料,十六阿哥病情有加重迹象,康熙怕耽误了他的病情,即刻着人送他回京。十阿哥主动请缨,康熙却没答应,胤禟怕康熙派别人去,但又不敢太出头给康熙疑心。康熙沉思片刻道:“也罢,胤禟跟着去吧。你五哥捎信来说,太后这两日身子也不大好,你代朕去看看她老人家。”胤禟应了一声。 胤禟护送十六阿哥回京后,先去看了太后,见太后身体并无大碍,给康熙报了平安。他赶到汤泉时,胤禩已经得知了死鹰的事。胤禟打量胤禩瘦削的脸,担心的问:“八哥,才一个月不见,怎么瘦了一圈?”胤禩揉揉太阳穴,无限烦闷。胤禟知他心里乱,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说了一遍。胤禩听了,眉拧的很深。 “这件事太蹊跷,皇阿玛根本没下令严查,就认定是你干的。其实我只怀疑两个人。”胤禟想起整件事,始终有份疑虑。胤禩摆摆手,“不要怀疑十四弟,不会是他。他现在还没有这么深的心思。”胤禟好奇的望着他,他微一沉吟道:“做这件事的人处心积虑,是要给皇阿玛一个处置我的借口。我再傻也不会把事情做的这么明面儿,巴巴的送两只死鹰过去,不是找死吗。皇阿玛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他不过将计就计,借这个机会绝了我的念头。” 胤禟点了点头,“八哥说的很对,我也疑心皇阿玛另有用意。他查也不查,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咬定是你干的,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胤禩惨淡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在皇阿玛眼里我是日薄西山了。”胤禟见他颓唐不堪的样子,也不好劝,只跟着叹气。 半晌,见胤禩不说话,胤禟试探的问:“事已至此,你预备怎么着?”胤禩道:“皇阿玛既然已经定了我的罪,我再多辩解也是枉然。不过一句话不说就认了,我吃的哑巴亏更大。无论如何,解释是必要的。”胤禟道:“好,你即刻便写个奏折,我替你呈给皇阿玛。”胤禩摇摇头,“这事你不能出面,我会让隆科多转呈给皇阿玛。”他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提笔写奏折。 胤禟打量了一下他的这间书房,只一张书案和一架子书籍,除了文房四宝,任何器物摆件皆无,雪洞一般,可见胤禩也没心思布置,心里的苦闷可想而知。胤禟又看了胤禩一眼,见他提笔微微颤抖,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竟去了大半,知道自良妃死了以后,他便有些消沉。经了这次的沉重打击,不知何日才能恢复。想到这,胤禟暗觉康熙绝情的可怕。 胤禩的折子还没有递到康熙那里,康熙就已经在行营里下令将胤禩的乳母之夫雅齐布捉拿。雅齐布在一废太子之后,因胤禩被圈禁而受到牵连,被康熙下令发配边疆。雅齐布却仗着胤禩一党在京师的势力,潜藏在京城。康熙早就听人密报此事,一直隐忍不发,就是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再重重处置胤禩一伙。 康熙下令将雅齐布处死后,隆科多才递上胤禩的奏折,康熙看也没看,冷笑着向众人道:“他必定在奏折中大喊冤枉,替自己诡辩,说他不是藐视朕躬,是被人陷害云云。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到他那里,足以证明他党羽甚多,他有何冤可诉。只怕朕处置雅齐布的消息传到他那里,他又要开始谋划为雅齐布报仇了。”说完,康熙狠狠瞪了隆科多一眼,隆科多心里一惊,有些不知所措,又强自镇定。 胤禵自从被康熙招去问话之后,一直老实待在自己的大帐里,他知道这时候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引火烧身,落得和胤禩一样的下场,葬送了政治前程。去隆科多那里查探,也没探出什么结果,胤禩又被康熙斥责,他不禁有些失落。 仰面躺在大帐中的羊毛毯上,他心不在焉的读着十四福晋写给他的家书。十四福晋为人端庄持重,她写的信和她的人一样,胤禵都觉得无甚趣味,无非是汇报府里鸡零狗碎的拉杂事儿,不像绾绾写的信那样有趣。只是信末尾的一句话,让胤禵欣喜万分。十四福晋信中提到:公主自科尔沁差人送来书信一封,她已亲自送到胤禵书房里,本来想着叫府里家人送到行营,又不知道他们行至何处,怕家人弄丢了书信。 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玉穗儿的消息,胤禵精神一振,他从怀里取出玉穗儿送他的那只金钗反复看了看。那金钗及其精致,以金丝挽成金凤,金凤身上尾部都有点翠,还镶嵌着珍珠。几年过去,仍然金光灿烂、栩栩如生。他闻了一闻,似乎还有些桂花油的香气, 这时,有人掀开帐帘进来。胤禵收好金钗,坐起来,见是十七阿哥胤礼,忙招呼他坐。胤礼已是十七岁的少年,比小时候瘦多了,爱玩的脾气却不改。“十六哥回京去了,我无聊的很,也没处去玩儿。咱们一块儿去打野兔如何?”他和十六阿哥胤禄年纪相仿,感情最好,胤禄一去,他便没趣起来。 “皇阿玛这几天心烦,大家都夹着尾巴以免触怒他,就只你无忧无虑,还想着到处溜达。”胤禵笑着打量他一眼,见他腰间挂着一个荷包好看,随手拿起来看。胤礼忙推了他一下,“别乱动,这是十五姐送给我的。”胤禵白了他一眼,“切,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我看几眼就看坏了。” 胤礼笑了一笑,解下荷包交给他,“你不一样啊,有十四嫂和绾绾嫂子绣给你。我长这么大,除了我额娘,就只有玉姐姐对我最好。她送的东西,我怎么能不慎重。”胤禵“哧”的一笑,“馥儿不会绣吗?”胤礼撇撇嘴,“她个笨瓜,难得见她拿针线,也不知道她爹娘怎么教出来的。德妃娘娘又宠她,什么针线活儿也不叫她做,每日里就只是好吃懒做。”他说着大笑起来。 胤禵也笑,揶揄道:“笨瓜你还喜欢她,岂不是比她还笨。有本事,你把刚才的话当着她的面说。”胤礼虽知道胤禵是故意激他,嘴上却不服软,辩解道:“当着她的面又有何不能说。”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胤禵听了直捂耳朵,“行了行了,到底人大了,声儿都变了。别吼了,跟叫驴一样。”胤礼又大笑起来。 两人正说笑,一个小太监在帐外喊话,“十四爷——”胤禵叫他进来。那小太监端着个炭盆,放到大帐一边,上前向他俩打了个千,“二位爷吉祥,外面又飘雪花了。万岁爷吩咐,给每位爷加一个炭盆。”胤禵站起来,向大帐外看了一眼,果然天边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 胤礼也走到他身侧往外看,随口道:“又下了。咱们这次来的真不是时候,停了下下了停,一连好多天。”胤禵道:“谁说的,这场雪过后天冷了,兔子野鹿獐子没处觅食,正好是咱们出去行猎的好时候。” 胤礼远远看见隆科多往康熙的大帐去,眉头皱了皱,道:“要说隆科多舅舅,也真是个怪人。有天晚上我后半夜去茅厕,看见他一个人在帐外铲雪玩儿,玩的那叫一热乎。”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胤禵心中一震,联想到那两只死鹰,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可仅仅是猜测,他没有任何证据。 康熙一行人在热河待了两个月之后返回京城,已是康熙五十五的开春。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因胤禩之罪,下令停发胤禩及其下属官员的俸银禄米。如此一来,不仅沉重打击了胤禩一伙的士气,也将胤禩本人推至绝望的边缘。他终于明白,在这场争夺储位的斗争里,他大败而归,已经完全失去了康熙的信任。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馥儿一早来乾清宫找洛灵。洛灵伺候康熙上朝后,便笑着拉她去自己房里:“瞎跑出来,娘娘一会儿找不见你怎么办?馥儿一进门就走到桌边拿了个苹果,张嘴咬了一口:“娘娘出宫去了,我才出来找你玩儿的。”“出宫了?”洛灵从柜里找出给她绣的荷包,系在她腰间:“怪不得你这么闲在。”“呀,好漂亮的荷包,谢谢灵儿姐姐。”馥儿抱着灵儿亲了一下,继续吃苹果。 “你个坏丫头。”洛灵指着她脸颊上的苹果汁,边抬手在她脑门上一戳:“都快十五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大大咧咧,也不把嘴擦干净点,瞧瞧,弄了我一脸。给十七爷看到又要取笑你。”馥儿仍像小时候那样笑嘻嘻地腻在她身边,活象只淘气的小猫。洛灵无奈地推开她:“行了行了,玩儿一会儿就回去吧,小心挨骂。”“娘娘要到晚上才回来呢,她去了四爷府上。” “四爷府上?”洛灵正打开干果盒子递给她,听她提到胤禛,愣了一下:“什么事要到晚上才回来。”馥儿扔下苹果在盒子里抓了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说:“四爷今天娶妾,娘娘和宝璃姐姐都去四爷府上。”“哗啦”一声,干果盒子应声落地,花生瓜子撒了一地。“妈爷子!”馥儿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洛灵:“怎么了?” 洛灵的两手僵在半空,眼睛直直地瞪着她,脸色刹白。馥儿被吓着了,怯怯地叫着她:“灵儿姐姐,灵儿姐姐。”洛灵一下子被惊醒了,紧紧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馥儿忙抱着她,以为她要昏倒,害怕得直拍着她的背,“灵儿姐姐,你怎么了?别吓我,要是我说错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洛灵紧皱着眉,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娶谁?”馥儿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我只听说姓年。”满眼的惊痛被泪水淹没,咬了咬牙,转头看向馥儿,声音微微发颤:“你先回宫去,我有些不舒服。要休息一下。”馥儿满脸的担心,但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目光,只得点了点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洛灵眼看着馥儿的背影消失,泪水才冲出了眼眶。 “四爷今天娶妾。”“只听说姓年。”这两句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就象两把刀不停地在她心上划过,疼得她浑身颤抖。洛灵倦缩在椅子中,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她心里却不止一遍地哭喊:“胤禛,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回到暖阁,康熙正在批阅奏章,梁九功见她进来,冲她点了点头。洛灵走到御案前,静静地研着墨。康熙专心地看着奏折,半晌,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变乖了,话也少了。”“皇上此次回来,与往日不同,奴婢不敢造次。”“哦?”康熙有趣地看着她:“有何不同?”“说不出,就是感觉不一样。” 康熙轻笑了一下,指了指脚榻:“你也有不敢的时候。”洛灵坐在脚榻上,为康熙捶着腿,道:“可不,皇上一打回来就沉着脸,还打了别人板子,奴婢哪敢说话呀。”“哼!”康熙轻哼了一声,眼却没离开手中的奏折:“你话里有话啊。”“奴婢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康熙把奏折往桌上一扔,低头看着她:“还是藏着点儿好,朕不想听。” 洛灵手一停,偷眼看向梁九功,梁九功瞧了她一眼便低垂了眼帘。“那奴婢不说了,奴婢想请旨出宫一趟。”“不准。”康熙重新拿起奏章,不再看她。 一连两天,洛灵都神色游离,眼中总含着隐隐的痛楚,梁九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时的提醒她。洛灵听了只是点点头,并不做过多的解释,强打着精神,尽心地服侍着康熙。但她的沉默寡语,还是引起了康熙的注意。“这丫头怎么了?”康熙看着梁九功问。“奴才也不清楚,问了她也不说。”“叫她来。”梁九功领命退了出去。 半晌,洛灵快步而进,施了一礼:“万岁爷。”康熙摘下眼镜,静静地审视着她:“说说吧。”洛灵看了他一眼:“奴婢不知万岁爷想知道什么?”“嗬!”康熙笑着靠在软垫上,道:“那就说说你这两天因为什么不高兴。”洛灵低垂着眼光,莫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嗯。为了胤禛是吗?”康熙浅笑着看着她,招了招手,让她进前来。 洛灵踱到脚榻旁坐下,抬头看向康熙,满含凄婉的眼中竟又有了泪。康熙低叹了一声:“丫头,朕会为你选个好归宿的,不会委屈了你。”洛灵低泣着摇了摇头:“奴婢只想跟着四爷。”“傻话。”康熙笑斥着她:“老四娶个妾你就象丢了魂儿一样,他现在是王爷,府里上有福晋,下有妾侍,以后也保不准会再娶,能容得下你这样吃醋吗?”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洛灵心里一阵酸涩,泪终于滑出了眼眶。“丫头,老四不是没有提过他跟你的亲事,是朕没有答应。”洛灵猛一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康熙神情严肃的迎视着她的目光:“胤禛对你有情,但不是全部,而你要的却是全部。” “皇上!”洛灵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您怎会比奴婢自己还了解自己。”康熙面色一缓,眼中含着怜惜之色:“旁观者清,懂吗?呵呵,玉穗儿不在,朕有些舍不得你这么早嫁人,再过段时日吧,朕亲自为你指婚。” 洛灵微吃了一惊,一把拉住康熙的袍摆,用力地摇着头:“奴婢就算不能跟着四爷,也不想跟着别人,求皇上成全奴婢。”“不行,女儿家岂能没有个归宿,”“奴婢心知与四爷此生无缘,可心里仍放不下他,又如何能接纳别人,皇上总不愿看着自己亲自指婚的一对人相形陌路吧。”康熙神色间微有薄怒,但看了看她急得一头是汗,满眼的哀求,心又软了下来:“你这丫头怎么比玉穗儿还难缠。” 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算了,强扭的瓜儿不甜,你对胤禛寒了心,朕到要看看谁又能暖化了你这颗心。”“谢皇上。”洛灵神情一松,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谢恩。康熙看着她一脸的泪痕,却是满眼的凄凉,拍了拍她的头:“洗洗脸去,跟猫脸儿差不多了。”洛灵娇羞地吐了下舌头,忙起身行礼,退了下去。康熙看着她一副顽皮的模样越来越象玉穗儿,禁不住心里越发想念身在远方的女儿。 ------------ 已是悬崖百丈冰(下) 康熙五十五年九月,康熙在木兰围场打猎。胤禛接了京里的加急文书,急急回报给康熙。“信上说,八弟现在正在城北的汤泉寓所养病,太医说是伤寒,情况很不乐观。”康熙烦恼的在帐殿中踱着步,思忖道:“怎么又病了?这几年来来回回病了这些回。”胤禛望着康熙满面忧色,试探的问道:“咱们马上就要回京。是不是派个人先去看望八弟?”“还没人去看过?”康熙抬眼看了胤禛一眼,胤禛摇摇头。 康熙若有所思的坐到御案后,胤禛也不敢打扰他。胤禩所居的汤泉寓所是康熙一行人从热河回畅春园的必经之路。万一胤禩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很晦气,康熙越想越觉得胤禩讨厌,早不病晚不病,偏自己打围归途中他病了。 胤禛哪知道康熙心里是这么想,他以为康熙是惦记胤禩的病,主动道:“皇阿玛,八弟病的厉害,儿臣想亲往汤泉一趟,去看看他。”康熙瞄了他一眼,心中不悦,但又不便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天快黑了,不如让隆科多去。”胤禛忙道:“隆科多扈从圣驾,他不能离开您身边,还是儿臣跑一趟好了。”康熙总算沉着声嗯了一声。 胤禛匆匆骑了马星夜往汤泉赶,胤禩果然病的很重。胤禛赶到时,八福晋正喂胤禩喝药。“四哥来了。”八福晋放下碗福了一福。胤禛看了胤禩一眼,问:“八弟怎么样?”八福晋叹了口气,“喝了多少副药了,总不见效。不知道是太医不尽力还是我们爷命该遭此一劫。”胤禛横了她一眼,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八福晋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点不中听,倒像是在咒胤禩,忙找了借口退出去。 胤禛向病床上精神颓靡的胤禩道:“皇阿玛着我来看你,你好好养病要紧。”胤禩虚弱的点点头,因着洛灵,两人心里都有隔阂。此时胤禛来探病,胤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胤禛又坐了一会儿才告辞,说要把他的病情回报给康熙。 第二天中午,康熙一行人行至密云驻扎。帐殿里听魏珠来报,雍亲王胤禛求见,康熙心知是为了胤禩的病,便吩咐让他进来。胤禛道:“儿臣连夜去探望八弟,他病的虽沉重,但非不治,皇阿玛还请宽心。”康熙冷哼一声,“你们兄弟手足情深,这么急吼吼的连夜来回百余里,朕那时病了,也没见你这么猴急过。” 胤禛听他这话责怪的颇为蹊跷,竟和平日里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大不相同。照理说,康熙这样的宽厚人,怎么会这么阴阳怪气呢。他略一思忖,才恍然大悟。康熙昨晚急着知道胤禩的病情,不是担心他,而是怕他有个好歹,耽误自己回京的行程。想到这里,胤禛满身寒意。 果然,康熙又道:“你既然这么关心,胤禩的病症医药事宜都交给你了。”胤禛不敢再出头,只得道:“儿臣要扈从皇阿玛圣驾返京,此事还是交给太医更为妥当。”康熙看了他一眼,心想老四的心眼转的倒快,自己的心思若是都给他瞧出来,岂不是身边养了一只虎视眈眈的老虎。想到这里,康熙思索道:“今儿我们便能到汤泉,你和他们商量一下,是不是把胤禩移到城中他自己府里去住,也方便太医去他府中医治。”胤禛抬起头看着康熙,见康熙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心里一凛。 在胤禛的大帐里,跟随打围的诸皇子围了一圈。胤禛把康熙的意思传达之后,众人都不言语,心中盘算。三爷胤祉心想:皇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八弟病的那么重。五爷胤祺看了弟弟胤禟一眼,见他忍不住就要站起来,忙按住他,使了个眼色。胤祥看到胤禛面色如常,不禁心里纳闷,四哥怎么会传这么个旨意。胤禵却知道这是康熙嫌了胤禩,皱着眉一言不发。胤誐刚要说话,胤禟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胤禟指着众人道:“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难道是赞成皇阿玛的这个决定?旁人我不说,我老九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八哥都病成那样了,还要他挪地方,谁都知道,病人最忌讳这个。万一有个好歹,你们谁能担这个责任!”胤禵忙拉他坐下,“九哥,你激动什么。这不是在商量吗。” 胤禟正要说话,胤禵忙暗中使了眼色,示意他听老四怎么说,胤禟这才稍安。胤禛知道众人都不同意,“我所虑的正是这个。汤泉在城郊,皇阿玛怕那里缺医少药,耽误了八弟的病情。你们要是都不同意,咱们再商量,不然请皇阿玛裁夺也行。” 众人一起往康熙大帐向康熙请旨,康熙见他们全都到齐了,心里又厌烦,气道:“这种小事还来问朕,你们就不会看着办?胤禩病得这么重,哪经得起你们这样瞻前顾后。怎么处置,你们弟兄商量,事事都要朕烦心,朕要烦到什么时候!都出去!”他看了魏珠一眼,魏珠忙道:“各位爷,请回吧!”众人这才悻悻而去。 从康熙帐殿出来,胤禛和胤祉商议,康熙刚才那番话,很明显是要他们下定夺,尽快将胤禩移回京城就医。胤祉道:“咱们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耽误了八弟的病不说,还惹恼了皇阿玛。”胤禛点头,“谁说不是。要不是皇阿玛有这个意思,谁想节外生枝。” 胤祉眉头一皱,不无担心道:“惟今之计,要想不惹恼皇阿玛,就只能派人送信给八弟,让他自己主动回府。八弟倒还罢了,八弟妹火爆脾气,不定怎么闹呢。”提起八福晋,众人都不由得有点发怵,倒不是怕她,而是觉得这么个难缠的人物,少惹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胤祉又道:“九弟十弟他们一定不会答应让八弟挪地方,这个白脸只有咱们来唱了。唉,可真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胤禛思量半天,也是一筹莫展。眼看着隆科多过来,他有了主意。 当天下午,隆科多就修书一封急送到汤泉寓所。胤禩看了信,对八福晋道:“皇阿玛已经到了密云,不日便要经过汤泉,咱们还是回京里去吧。”八福晋道:“这是什么话,皇阿玛尽管回他的畅春园,咱们又没碍着他什么。你病得这样重,经不得颠簸劳顿。”胤禩轻咳一阵,扶着床沿,要坐起来,却使不出力。 八福晋忙按着他,“你这是跟自己较劲儿还是跟我较劲儿呀。病还没好利索,就急着回去。八成是惦记那小妖精了。”胤禩猛的一咳,指着她道:“你别没事尽乱嚼舌根子,什么小妖精,话说的这么难听,亏你还是大家闺秀。” 八福晋瞥了他一眼,气道:“大家闺秀怎么了?许她抢我男人,不许我骂几句?我们郭络罗家的女人有一说一,不会玩那些到三不着两的把戏。”胤禩被她气得够呛,又实在没力气跟她吵,虚弱的躺在床上喘着气。 八福晋见他半晌不语,知道他生气,低头看他仍死死的攥着手里的信,好奇想抽过去看看。胤禩却猛然把信抽回,撕成碎片扔了一床。八福晋怕他动怒,不利于病情,只得软了声,“算我说错了。你也别气,你知道我是有口无心。不过你坚持要回京里,我不赞成,万一有个闪失……”她轻轻在胤禩肩头按了一下。 胤禩凄然的瞧着她,才说出真相,“你知道不知道?皇阿玛让四哥来看我,不是担心我的病,是怕我死了,沾了晦气给他。他们即刻便要经过汤泉,我若是不识相,将来只怕更要遭人嫌。一个人若是遭了人嫌,喜怒哀乐、行走坐卧都是错,病了是错,死了更是错。”八福晋听了这话,没了威风,眼泪流出来,“谁能想到皇阿玛竟对你绝情如此……”夫妻俩伤心不已,相对无言。 擦了眼泪,事情还是要做。八福晋吩咐下人通知管家秦福把京城府里的一切打点好。这边,她叫了几个人,将胤禩搬到马车上,自己坐在一旁看护。车夫驾了马车,在黄尘古道上疾驰。 ------------ 一寸相思一寸灰(上) 胤禩自回府之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凶险。胤禟、胤誐回京后便急急的去看他。两个人一进门,就看到八福晋坐在床边殷切地照顾着胤禩。胤禟、胤誐对视了一眼,心道:“知道什么是打是亲骂是爱了吧?”八福晋听到动静,忙回过头:“哟,九弟十弟来了。”三人相互见了礼。 胤禩听到她的话,也睁开眼想欠身起来。胤禟、胤誐忙过来让他躺好,胤禟看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也是异常苍白,叹了口气:“这才几天啊,就瘦成这样了。” 胤誐情绪有些激动,一脸怒色地大声道:“要不是皇阿玛执意让八哥回府,兴许不至于病得这么重。” “十弟!”胤禩连忙制止了他,无力地冲他俩摇了摇头:“你们谁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一会儿就回自己府里,谁都不准多事,这个时刻,不要因为我让皇阿玛再迁怒你们。”“八哥!”胤禟心里这叫一个难受,也有些急了:“你就别再操心我们了,太医院来人没有?这病不能耽误啊。”“来过了,我只需休养一段日子就没事了。”见八福晋刚要说话,胤禩忙抢先把话接了过来,话说得急了,忍不住一阵急咳。八福晋忙取了水,上前一勺一勺的喂给他:“爷,慢慢说。” 正说着话,家人引着胤祉走了进来。“三哥。”八福晋和胤禟、胤誐忙起身见礼,“都起吧。” 胤祉越过他们来到床边,按住了欲起身的胤禩:“老实躺着,我们来回人你起一回,兄弟间哪儿这么见外。”“三哥说的是。” 胤禩笑了笑,八福晋忙命人上茶。“甭忙了。” 胤祉摇了摇头,道:“我是来看看,一会儿还得进宫。老八,安心养病,有些事……甭往心里去。” “三哥,您说的有些事,是什么事啊?” 胤禟冷笑了一下,故意问他。胤祉回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老九,你甭拿话刺儿我,当时是有旨意在,我也是没法子。” 胤禟听他把话直说了,也没法再损他,讪讪地看了看胤誐。“三哥,别在意,他们都是有口无心的。” 胤禩忙打圆场:“做弟弟的明白三哥的难处,您不必介怀。” 胤祉看着他一脸的病容,心里也着实不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明理,我这儿就进宫请皇阿玛示下,你这个病得抓紧,不能耽搁。行了,我走了。你歇着吧。” 胤祉说着便起身告辞,胤禟、胤誐起身相送,胤禩忙让八福晋代为相送。胤禟、胤誐又呆了会儿,看胤禩一脸的疲惫还强撑着跟他们说话,心里过意不去,也都告辞各自回府了。 八福晋送了他们回来,见胤禩双目出神地望着窗外,撅了下嘴道:“回头再有人来,我就替你挡架了。” 胤禩轻笑了一下,目光仍看着窗外:“不会有人来了。”八福晋不以为然地扬了扬头:“别想那么多了,没人来又怎么样,咱们关起门来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反到清静了。“胤禩回过眼光看了看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八福晋见了忙过来掖了掖他的被角:“我不吵你了,睡会儿吧。我去看他们给你准备的百合芙蓉粥好了没有。” 门一响,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胤禩缓缓睁开眼,看着一室的寂静,微拧着双眉,自语道:“清静,真是清静了。” 乾清宫东暖阁,康熙静静地听着胤祉禀报胤禩的病情,洛灵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用眼角扫了一眼康熙,内他神色如常,毫无焦急之色,不由心里一沉。 胤祉回完话,便垂手而立,等着旨意。康熙沉吟了片刻,深邃如潭水般的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只沉声说了四个字:“勉力医治。”便再无下文。胤祉诧异万分,似是想说什么,但见康熙一脸的肃然,最终没敢说出来,恭身退了下去。洛灵看胤祉出去,心里想着胤禩的病情,秀眉深锁,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康熙看了看她:“你有话?”“奴婢……”洛灵心中一寒,忙收敛心神,道:“有些害怕。”康熙哼了一声:“你就看不得他这样,是不是?”“万岁爷,好歹他也是……” “行了!”康熙低声喝止了她,挥了挥手,便不再说话。洛灵忙上前撤了摔碎的茶杯,转身出去。 再进来时,康熙手支着头,歪靠在软垫上,愣愣地瞅着窗外。眼前的康熙微沉着面孔,神色冰冷,看上去竟是如此陌生,洛灵死死攥住了手里的帕子,想着终被他抛弃的胤禩,心中酸楚难言。 第二日,洛灵向梁九功告了假,说要去看望绾绾,请梁九功下朝时转告胤禵,梁九功嘱咐她早去早回,洛灵含笑应了。下朝时分,洛灵在乾清宫外等候胤禵。胤禵出了乾清宫,便见她候在一旁,忙走上前招呼她一起走:“绾绾前几日还跟我提起你,走吧。”洛灵瞧了他一眼,跟他并肩而行:“她没事跟你嚼吃我干嘛。”胤禵微微一怔,不禁失笑道:“你这丫头的嘴是越来越厉害了。算了算了,我还是不说话为妙。” 二人走了片刻,抬头看着前面已经是神武门,胤禵越发加快了脚步,洛灵忙跟了上去。胤禵看了看自己的轿子,又看了看洛灵,便招呼一旁的侍卫牵马:“我骑马,你去坐我的轿吧。”“十四爷。”洛灵看了看左右,摇了摇头:“这不好吧。奴婢骑马吧。”“你不是不会吗?”洛灵心头一颤,轻声道:“八爷教过我。”胤禵愣了一下,深深地注视了她片刻,自顾上了马:“你上轿吧,要是摔了你,八哥那儿我没法交代。”洛灵忙上前一把攥住他的缰绳:“十四爷,我有事相求。”胤禵见她神情肃然,眼中凝着一抹愁绪,微皱了下眉:“你从没求过我什么,说吧。”“我要见八爷。” 胤禵猛得一惊,纵身跃下马,不敢相信地望着她。洛灵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格格不在,我只能求十四爷了。”“你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啊?”胤禵两眼紧盯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八哥意气风发之时你总是回拒他,如今他落得如此地步,你反而……” “十四爷,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带我去见八爷,如果不愿意,我不会为难十四爷。”洛灵越听越心烦,瞪着他喊了一句。胤禵泄气地盯着前方,紧锁着双眉。洛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咬了下嘴唇,转身自顾自地向宫外走去。胤禵看着洛灵柔弱的身影,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翻身上了马,追了上去。 八贝勒府,家人引着胤禵和洛灵进了胤禩卧房。一进房门,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迎面而来,洛灵心头一紧,快走到了胤禩的床前。 削瘦的胤禩躺在床上,紧闭双目,双颊深陷,呼吸十分急促,头上储着一层薄汗。洛灵忙取了帕子为他拭着汗:“谁来请过脉?怎么说的?”家人忙答道:“三爷请了太医看过,说是病很险。” “十四爷。”洛灵低声叫着胤禵,从袖中取了一张药方出来,递给他:“这是我求刘太医开的方子,他虽没请过脉,却很有把握。”胤禵会意,带着家人退了出去。 洛灵坐在床前,看着胤禩憔悴不堪的容颜,想着康熙对他的绝情,心中酸涩,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地落在锦被上。 胤禩似是听到有人在跟前,双眉微蹙了一下,费力的睁开双眼,不敢确定,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嘶哑:“毓雯?”洛灵捂着嘴强忍了半晌,才吸了吸鼻子,含着泪轻声道:“管家说八福晋去了九爷府里,还没回来。”胤禩闻声为之一震,大睁着双眼看向她,本来无神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灵儿?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洛灵轻笑了一下,泪却止不住地又涌了出来:“我来给八爷请安。” 胤禩凝视着她,良久,忽得神色一冷,摇了摇头,又闭上了双眼:“你走吧,你如果是可怜我,大可不必。”洛灵并不以意,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又折回床边坐下,用干净的帕子沾子水,滴在他的唇上。胤禩猛然睁开眼,满眼的惊骇。洛灵轻声问:“能起身吗?自己喝。”胤禩低垂着双目,点了点头。洛灵凑过去,用力地扶起他,拿了靠垫垫在身后,把茶杯递到他唇边。 胤禩就着她的手喝光了杯中的茶,点了点头,洛灵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又转身为他整理着锦被。胤禩轻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看她脸颊上泪痕犹在,抬手为她拭去:“这个时候,你不该来的。皇阿玛……怎么会放你出宫?”第一次,洛灵没有拒绝他的亲近,回握着他发烫的手,眼看着他心神俱损,满脸的病容,泪又不听指挥地涌了出来:“改改你的性情,少操点儿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胤禩知道她暗指的是什么,苦笑了一下,无力地摇了摇头:“这性情岂是说改就能改的。要是能改,你今天也不会跑来了。”洛灵听了不禁含泪而笑,胤禩颓然地长出了口气,接着道:“以前我什么都去争,也是好胜之心作崇,可是自额娘殡天之后,我觉得支撑我去争的意念一下子垮了,再没有力气去想,再争什么都没有意义。” “你总是想着这些,病怎么能好。”洛灵看着他满眼凄迷的样子,伤感不已。“好了干什么?” 胤禩说了几句,已经有些气短,稍微歇了歇,才道:“我只要一个人静下来,就会想到额娘生前的种种,她受得苦、委屈、嘲笑、冷遇,没有人心疼过她,临死皇阿玛都不愿见她,而我这个当儿子的,非但不能在膝下尽孝,弥留之际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八爷,别说了,眼下病中不该想这些伤神的事。” 洛灵只觉得心上一阵阵的刺痛,“额娘就这么含恨而终了,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八爷!”洛灵眼见他两眼微红,神色沮丧之极,忙抬手盖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急急地道:“你这样不知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看着,也要伤心的。八爷,不为娘娘,你还要为你自己、为福晋、为弘旺想啊。” “弘旺?”胤禩轻念着爱子的名字,似是被点醒了一般,“我还有弘旺。”“是,你还有弘旺,还有福晋。”“那你呢?”胤禩突然目光转向她,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洛灵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胤禩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上一紧,不让她躲避:“这么多年了,如果四哥娶了你,我也就死心了,可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要你?如果他不要你了,你还不肯跟我吗?” 洛灵低垂着目光,想到胤禛,心里似被刀锋划过一样的痛。胤禛为了拉拢年羹尧娶了年氏为妾,令她寒心多年,而如今,康熙的意思,更让她明白了,她和胤禛注定有缘无份。只是就算他不要她,她心里仍然有他,依旧惦记着他。而对胤禩,她心中总有一丝不忍和歉疚,她怜惜他,在意他,看不得他受罪责和委屈,就象对玉穗儿的感觉是一样的。 胤禩一直盯着她,见她时而神情凄然,时而眼含惊惧,心火上涌,禁不住一阵急咳。洛灵吓了一跳,忙为他抚胸顺气,胤禩却摇着头推开她的手,半晌才止住了咳声,洛灵边为他擦着头上的汗,边用手背抹着泪:“先不要想这些行不行?安心养病就这么难吗?” 胤禩有些怨意地看着她:“你说什么都不愿跟我,是吗?”洛灵闪躲着他的目光,不知道怎么回答。“算了。”胤禩看了她片刻,似是看明白了,自嘲地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眼:“我糊涂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凭什么要你答应我,我干嘛还要拖着你下水呢。”他长出了口气,轻轻的道:“我不能害了你。” “你……”洛灵被他一席话气瞪了眼,紧紧咬住了嘴唇:“你犯不着用激将法,皇上虽然对你有些误会,但你毕竟还是皇子,我不过是个汉臣之女,宫里的奴婢,日后终身也必是皇上做主,给了谁就跟了谁,我有什么权利答应你?再说了,就算你不嫌弃我,八福晋要是知道了,不把我吃了才怪呢。”说完,她观察着胤禩的动静,胤禩却充耳不闻,轻皱着眉,仍不理她。 洛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起良妃之死他悲痛欲绝,两次哭晕在灵前,而后康熙对他又如此绝情,心里一阵苦涩,暗暗思量着:“他从小得到的本就不多,如今失去的却又比谁都多,老天非要如此待他吗?既然四爷不可能要我,他又对我如此深情厚意,不舍不弃,为什么就不能依了他呢?这样没结果的耗下去,与其将来被皇上配给一个陌生人,前路未卜,到不如跟他在一起,图个安心。”想到这儿,又抬头看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输给了他,将心一横,低声道:“你不跟皇上提,难道要我自己说吗?皇上若真答应了,我也没话说了。” 胤禩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抹狂喜。洛灵看着他满脸的期待和不可置信,娇嗔瞪着他:“激得人家说了软话,你又一句话不说了。” 胤禩异常欣喜,激动地嘴唇有些轻颤:“想好了?”洛灵叹了口气,斜了他一眼:“想得好想不好,你总得好了再说吧,就你这样,能走到皇上爷跟前都难。”胤禩宠爱地看着她,轻笑了一下,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颊:“谁说不能。”洛灵握着他的手,有些担心他的热度:“现在手还这么烫,还说什么硬气话。” “叫他们把药端来。” 胤禩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强撑着又想坐起,洛灵忙制止他,让他重新躺好,把锦被掖了掖:“我从宫里带了刘太医的方子,已经让他们去熬了,应该快好了。”胤禩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巴掌,房门立刻打开,快步进来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等着吩咐:“八爷。”“去看看药好了没有。”“已经好了,温在暖炉上了。”小太监利落地回着话。“拿进来吧。”小太监磕了个安,立刻起身出去了。洛灵忙起身到门口,片刻,胤禵领着管家秦福端着药走了进来。 “八哥!”胤禵看着神色清爽了不少,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灵儿这丫头的一番话好象比几副药都强啊。”胤禩勉强一笑,向胤禵道:“谢谢你,带她来。”胤禵道:“八哥也别客气,这是我该做的。皇阿玛让我跟你说一声,即日便恢复你的俸禄,有什么用度需要也尽管跟他说,他那里什么都有,就是不知道你缺什么。”胤禩闻言一愣,道:“难得皇阿玛还惦记我,等我身体再好些,必要进宫谢恩。”胤禵听了也只是点点头。 ------------ 一寸相思一寸灰(下) 从胤禩府上出来,洛灵闷了一路,快到宫门边,她才忍不住向胤禵道:“你最后为什么要和八爷提皇上的话?”胤禵瞥了她一眼,道:“那是皇上原话,我不过代为通传,难道是我捏造的不成?”洛灵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你那么说,八爷听着做何感想?显示皇恩浩荡还是你替他求了情?” 胤禵哼了一声,“姑娘这话说的奇怪,我就算求情难道还求错了。你这时倒想起八哥来了,早干什么去了。”洛灵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毫不示弱的回敬道:“这是我的事,不劳十四爷费心。倒是您自己,对八爷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您自己最清楚。”胤禵瞥了她一眼,怒道:“我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 洛灵秀眉一扬,冷冷道:“有些话不消我多说,各人心里有数。十四爷,你是个不知足的人。”“你!”胤禵恼怒的指了她一下。洛灵面不改色,“宫里宫外,有你这样造化的人有几个?皇上圣恩眷顾,德妃娘娘疼爱关怀,贤妻美妾、儿女绕膝,你深爱的那个人她也爱你。可八爷呢,八爷有什么?皇上对他连最后一丝父子之情也消失殆尽,这还不叫人寒心吗。你又何苦在这时候来刺激他。”她的话如刀子,胤禵一时竟语塞,似乎自己深心处的隐秘都被看透了。洛灵瞧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想起远在塞外的玉穗儿,不愿再和他多言。 胤禵愣在原地,什么都有了,这便是什么都有了?难道在外人看来如此完美的这一切就是他真正想要的?不,远远不够,这些幸福只是假象,他想要的更多,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他朝思暮想。 回到宫里,洛灵去见了梁九功,梁九功告诉她,康熙问了她两次。洛灵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了暖阁:“万岁爷。”洛灵福了福,便站在了康熙身侧。康熙单手支着头,歪靠着软枕,看着她:“去老十四家了?”洛灵看着他的神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康熙冷哼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奴婢确实是跟十四爷走的,可去的却不是十四爷府上。” 康熙微愣了一下,随便笑着坐了起来:“你这个丫头,心眼儿是越来越多了。”洛灵忙伺候他穿上鞋,康熙拍了拍她的肩,她便就势坐了下来:“万岁爷,奴婢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您,您要怎么责罚,奴婢都听着。” 康熙低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拉着老十四一起,朕怎么罚你也得连带着他。哼,鬼丫头。”洛灵不禁偷笑了一下,才道:“奴婢谢万岁爷恩典。”“丫头,跟朕说这话,你现在心里还有老四吗?”洛灵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康熙,半晌,才道:“奴婢心里一直有四爷,只不过,以前想他则喜,如今,念他生悲。”“你现在如此回护老八,难道……” “万岁爷,八爷对我有情,奴婢一直心存感激,正因如此,看着他现在心情索然,我不忍心……”洛灵见康熙提到胤禩仍是一脸不悦,担心康熙若知道了她答应胤禩的终身之约,会更迁怒于他,只得不轻不重地回着话。“哼!”康熙垂目看了她良久,才沉声道:“如此为情所累,朕担心你以后会把心都伤透了。”洛灵心中一颤,微惊地看着他。康熙叹了口气,口气缓和了一些:“下去歇着吧。”洛灵忙起身磕了安,转身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洛灵仍在想康熙的话,心里一阵不安。到了自己房门口,阳光隐隐映在窗上,隔着碧纱窗往里望,屋里竟似坐着人。洛灵真以为自己想得太多了,忙甩了甩头,推开房门,却看见胤禛正坐在书桌后,双眉紧锁地紧盯着桌上。洛灵微吃了一惊,可想起他新婚不久的侍妾年氏,心中的痛楚转为了满腔的怨气,让她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洛灵面色沉静,上前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四王爷吉祥。”胤禛抬起头,满眼的惊痛:“你非得如此吗?”洛灵半蹲着身子,倔强地不肯起身,胤禛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上前一把拽了她起来:“你有气、有怨、有恨就说出来,犯不着这样。”洛灵微微一笑,挣开他的手,绕过他到桌旁站定:“奴婢怎么会气,无气就更谈不到怨和恨,奴婢倒是忘了恭喜王爷新婚之喜,还要请王爷不要见怪。” “洛灵——”胤禛泄气地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我去求过皇阿玛,让他成全我们,可是皇阿玛没有恩准。”“奴婢知道。”洛灵道:“皇上跟奴婢说过。”“那你为什么还……”“奴婢说过了,没有气,更没有怨和恨。奴婢只是没想到,皇上前脚刚不同意,四爷后脚就开始物色别的侍妾。” 胤禛上前扳过她的肩膀,低吼了一声:“不许再说奴婢!”洛灵望着他眼中的愤怒,突然也感觉到他的无奈和不甘,可是想着康熙的叮嘱、对胤禩允诺,以及与他新婚的年氏,洛灵强忍着心酸,轻叹了口气:“缘尽于此,就不要再执着了,四爷,放手吧。” 胤禛手上加力,疼得洛灵忍不住皱了下眉:“缘尽?怎么个缘尽法儿?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谁都不要理谁了?”“四爷是主子,我还没那么大胆子。”“你就不能……”“不能!从你娶了年氏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可能了。”洛灵冷冷地看着他,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为什么?”胤禛不甘心的问,明知道那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难道四爷能违抗皇上的旨意吗?” 胤禛一下子愣住了,放开了她。他不能,就是这件事,他永远不可能。洛灵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转到桌旁,才发现桌上是她出门之前写下的那句话和胤禛的那块手帕。洛灵犹豫了片刻,从腰间取下了那只白玉蝴蝶,连同手帕一起递给了胤禛:“四爷。” 胤禛扫了一眼,只抽走了那方手帕,玉蝴蝶落在地上,应声而碎。洛灵的心随着玉蝴蝶的破碎剧痛了一下,她忍不住紧紧按住了胸口。胤禛两眼紧盯着她苍白的面容,半晌,才道:“我娶年氏是为了安抚四川巡抚年羹尧,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灵儿,我们不是没有可能,你等着吧。”说完,胤禛再不看她,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洛灵看着他走出房门,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和胤禛就这样缘尽,让洛灵感到一种锥心刻骨的痛,可是她无可奈何。她终于体会了玉穗儿那时为什么会说,人生最难捱的苦不是生死相别,而是明明都活着,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永远也无法相守。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日又一日,洛灵撑着伞站在兰藻斋的院落里,遥望着院中巨大的海棠树发愣,想起玉穗儿住在这里的岁月,那些欢乐忧伤的日子,如今只剩她一人孤身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无依无靠。一样心情,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她也常常站在皇城的角楼遥望南方,那是她梦里的故乡,如今也只剩点点斑驳的残片。在这样冷落的秋日,灰蒙蒙的天空下,空荡荡的院落里,不禁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洛灵忙拭了泪回头一看,是胤禵。“和你一样,想念一个人而已。”洛灵直言不讳的说。胤禵望着院中那棵海棠树,不无感慨的对洛灵道:“这棵树,是那时我和她亲手种的,如今快十年了。”洛灵道:“日子过得真快,她离京也好几年了。”两人望着兰藻斋景物依旧,主人却早已离去,心中均伤感不已。 “你是真的要跟我八哥吗?”胤禵忍不住问了一句。洛灵知道他对自己的转变仍有些疑心,也不多辩解,只是点点头。胤禵见她脸上有一丝惆怅,道:“你可要想好了,八哥是再也经不起打击了。”“你放心,我是不会辜负他的。”洛灵坚定的说。“你放得下四哥?他对你……也是一片真心。”虽然他和胤禛关系并不好,但是就事论事的说,也并不怀疑胤禛对洛灵的心意。洛灵叹了口气,“放不下也得放,于我于他都是解脱。不然你以为我还能如何?”胤禵没有立刻答话,半晌才幽幽道:“女人的心可真是善变。” 洛灵听到他的话,冷冷道:“不是女人心善变,女人的心再坚强,也经不起望穿秋水的等待。何况还是一份遥遥无期、看不见未来,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的等待。”胤禵听她的话,对胤禛还是有怨念,不禁叹了口气。“遥遥无期……”他默念着,眼神中说不出的落寞。 “如果格格就这么不回来,你就一直这么着?”洛灵侧目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说她会回来吗?”胤禵低声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洛灵。洛灵想了想,“我也说不好,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胤禵苦笑一声,“我不了解她。” 洛灵心想,你不是不了解,你只是不肯承认,她或走或留都是为了你。胤禵见她狐疑的看着自己,转过脸去,也不说话。 两人从兰藻斋出来,默默的走在畅春园的甬道上。雨湿路滑,洛灵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提着裙角。胤禵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又停下等等她。“有一次,我见到绾绾,她说把格格送你的荷包收了起来,你跟她恼,我瞧她是有点疑心了,劝了她几句。但我看,她那人心重,这事儿必定放在心上。”洛灵思忖片刻,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他。 “切!”胤禵没好气的出了口气。“她虽和格格长得像,但毕竟是另外一个人,你对她好不好,她不会没有感觉。”洛灵又说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胤禵有点疑惑的看着她。洛灵淡淡一笑,“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提醒你,她就是她自己,不是别人的替代,你这么对她不公平。” “你真是多管闲事。”胤禵笑了起来。洛灵也笑,“就许你在八爷家数落我,不许我数落你?”胤禵叹了口气,“那天是我多心了。”洛灵道:“好,那天在八爷府上说的话,就当没说过。我今儿和你说的,你回去且得想想。绾绾要是说出什么来,对你和格格都没什么好处。”胤禵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她要说什么尽管说,我才不在乎。为芝麻绿豆点大的事儿整天小心翼翼,累不累啊。” 见洛灵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又补充道:“我原本以为,感情和感情都是差不多的,玉儿走了以后,我才知道,不一样,根本没法替代。时间越久越能感觉到,能忘的早就忘了,忘不了的,已经刻在心里。”胤禵很有深意的看着她,洛灵点点头,他的话让她心里一凛。她会不会忘了胤禛呢,纵然忘得了他这个人,难道那段感情也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原来忘记一个人,甚至比爱一个人更难。 胤禵送她到康熙所居的清溪书屋,就转身走了。洛灵独自在雨中伫立,直到魏珠看到她,说康熙找她进去说话。她才不得不收回了思绪。 ------------ 昨夜星辰昨夜风(1) 转眼间已是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从月初开始下雪,天气时晴时坏。这一天又是漫天雪花,雍亲王胤禛穿着厚厚的貂皮披风穿过畅春园的甬道,匆匆往澹宁居走去,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就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 澹宁居暖阁里,胤禛一进门便看到洛灵侧立在一旁,眼光禁不住锁在她的身上。洛灵看到他,忙福了福,转身去倒茶。康熙正在听胤禵禀报西北军情,见胤禛进来,忙问:“理藩院有什么消息?”胤禛边解下披风扔给太监魏珠,边向康熙道:“准噶尔的大军已经往藏北去了,大概是准备往纳克产去,经腾格里直趋达木。” 胤禵握拳道:“这个策妄阿拉布坦果然包藏祸心,他叔叔噶尔丹死后,他一直蠢蠢欲动,暗地里招兵买马,妄图东山再起。”康熙沉吟片刻,问胤禛,“拉藏汗有动静吗?”胤禛摇摇头。洛灵进来,捧了热茶放在胤禛手边桌上,便退了出去。胤禵看了她一眼,微微轻叹了一下。看胤禛,却似没有表情。 康熙拿火棍子随手拨了拨脚下炭盆里的火,道:“策妄阿拉布坦给朕上了道折子,说是护送拉藏汗的儿子丹衷夫妇回乡。朕料到他此举不过是掩人耳目,没等朕下旨,他就擅自行军了。”他挥手示意胤禛坐下。 胤禛道:“据额伦特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策妄阿拉布坦的军队行动诡异,专捡崎岖险绝的路走。”胤禵哼了一声,“欲行不轨,当然鬼鬼祟祟。只怕桑结嘉措那老匹夫的残兵也藏在他们的军队里,阴魂不散等着向拉藏汗报仇呢。”胤禛点了点头。 提起桑结嘉措,康熙一肚子火,当年五世*圆寂,他的弟子桑结嘉措为了独揽西藏军政大权,对朝廷隐瞒了五世*去世的消息十五年之久,直到康熙亲征噶尔丹才知道五世*早已圆寂。后来桑结嘉措和西藏的拉藏汗发生冲突,桑结嘉措败亡,他的残部投奔了准噶尔。此时策妄阿拉布坦向西藏派兵,其心昭昭。 康熙沉思不语,胤禵和胤禛对视一眼,兄弟二人心里均各怀心事。胤禛道:“此事紧急,还请皇阿玛早日裁断。策妄阿拉布坦此人心狠手辣、胆大妄为,绝不可小觑。”胤禵插话道:“玉儿还在科尔沁呢。虽说准噶尔和科尔沁井水不犯河水,但万一她落到准噶尔人的手里,咱们难免投鼠忌器。”康熙所疑虑的也正是此事。 胤禛忙道:“我即刻修书一封,让科尔沁派人护送玉儿回京。”胤禵皱眉道:“她要是不肯回来呢?”胤禛肃然道:“那就把她押回来。”胤禵“哧”的一笑。康熙沉吟道:“先写信让她回来吧,她要是懂事,就不会在这事上别扭。”他想了想又道:“朕亲自写信给她好了。” 议完要事,胤禛和胤禵一同离开澹宁居。胤禛问:“这会儿天还早,我去额娘宫里坐坐,你去不去?”胤禵略一迟疑,点点头。兄弟二人默默的走在雪地里。 “今年这雪下得不小。”胤禛没话找话的说。胤禵抬头看着天色,却只嗯了一声。转过凝春堂的宫门,小宫女雁翎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看到两位爷,忙请安。胤禛摆了摆手,雁翎忙打起帘子,请他们进暖阁。德妃看到两个儿子竟一起来了,惊喜不已。 “什么风儿把你俩一起吹来了?”德妃笑道,命雁翎端来热奶茶。“北风。”胤禛微有笑意。“西北风。”胤禵补充了一句。德妃难得见他俩这样默契,心里着实欢喜,忙道:“今儿难得你俩一起过来,别忙着回府去,在我这里吃饭。小厨房有新鲜羊肉,咱们涮羊肉吃。” 胤禛原想着再到兵部去一趟,见德妃这么高兴,也不忍扫她的兴,忙说了声好。胤禵早已脱了披风,坐在炕边上烤火。宝璃抱了白铜暖炉过来,递到德妃手里,见胤禵一脸暖意,不禁好奇的问:“十四爷,今儿怎么这样高兴?”胤禵向她笑笑,却不说话。德妃也察觉他心情不错,好奇的瞥了他一眼。胤禛喝了口奶茶,向德妃和宝璃道:“玉儿快要回来了。” “哦,什么时候?”德妃一听这话,心里一阵高兴。“这阵子西北不太平,恐怕要打仗了,皇阿玛说要写信叫她回京。”胤禛解释道。德妃点点头,“六年了,她也该回来了。”说话间,她又看向胤禵,却见胤禵和宝璃正说话,声音极小,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不禁微有笑意。 玉穗儿接到康熙的信后,斟酌了半天,决定即刻回京。再回到京里,已是腊月。畅春园里银装素裹,玉穗儿望着天边飘散的新雪,不禁感慨,这雪比起科尔沁草原的大雪,可是小多了。 洛灵搀扶着康熙站在暖阁外等她来拜见,两人眼里都是同样的喜悦。远远走来一个纤弱的人影,洛灵眼前一亮,轻摇着康熙的手臂,欣喜地道:“来了,公主来了。”康熙定睛望着前方,也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已是一身贵妇打扮的玉穗儿。 “玉穗儿!”康熙怜爱地叫着爱女,老泪纵横。玉穗儿抬头看到康熙和洛灵,身形顿了一下,看着年迈的父亲,心头一热,忙小跑着奔到跟前,心中所有愁怨全化作骨肉分离的凄苦之情,眼角润湿,忙上前道:“皇阿玛——” 康熙抑制住激动,嗔道:“六年了,你不见朕整整六年。六年中朕没有一日不挂念你。”“皇阿玛,请恕女儿不孝。”玉穗儿泪流满面,却是满眼的喜悦。“这次回来再不回去了?”康熙问。玉穗儿点点头,“再不回去,女儿会一直在皇阿玛身边伺候。”父女俩不胜唏嘘,所有的积怨终于烟消云散。 洛灵自一见玉穗儿就一直用手紧紧捂着嘴,才没哭出声来。玉穗儿转头看向她,含着泪娇嗔道:“怎么,装不认识我?”“不认识!”洛灵一边抽泣着一边躲在康熙身后:“我认识的十五格格绝不会不回我的信,绝不会知道我孤单寂寞而不理睬我。” 玉穗儿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求饶地道:“好灵儿,我的心思你岂有不知的,我也不想啊。”洛灵没好气地看着她,还是不说话。“好了好了。”康熙看着两个人又似六年前一样,心中十分宽慰:“玉儿不回来,你天天念叨,现在回来了,你这丫头又端起来了。走走,咱们进去说话。”洛灵听了不禁含泪偷笑了一下,跟玉穗儿一边一个搀着康熙进了暖阁。 进了暖阁,洛灵扶康熙坐在软榻上,取了锦裘盖在腿上,这边玉穗儿已经端了一杯热热的奶茶,康熙看着两个人都围在跟前,心情甚佳,竟似年轻了几岁。玉穗儿侧身坐在康熙身边,抬手叫洛灵过来坐在她身边,洛灵却摇了摇头,随意地坐在了康熙脚踏上。玉穗儿新奇地看着她笑:“哟,这脚踏是你的坐位呀?”洛灵笑了笑,看向康熙:“对,这是皇上恩赐的专座。” “皇阿玛,灵儿被你宠得越发没规矩了。”玉穗儿装出一副酸酸的样子,逗得康熙大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你这几年不回来,我看着她就忍不住想起你,自然把对你的宠爱用在了她身上。想想看,要怪只能怪你,不能怪她。” 玉穗儿一挑眉毛,靠在康熙的肩上冲洛灵眨眼睛:“那我现在回来了,您的宠爱得收回来了,要不我可不依了。”“对对对。”洛灵看着她的俏皮样儿,禁不住笑道:“您得赶紧多疼疼格格,要不奴婢可遭秧了。”“唉!”康熙笑着低叹了一声,左手轻握着玉穗儿的手,右手轻扶着洛灵的秀发:“都好了,这就都好了。玉儿回来了,大家就都好了。” 众人都听说了玉穗儿回京的消息,都聚集到德妃宫里。小湄拉着玉穗儿的手,“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样子一点没变,还是这么美。”玉穗儿淡淡一笑,向胤祥道:“十三哥,今年嫂子又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这都几个儿子了,我快数不过来了。”胤祥笑道:“加上你小嫂子生的,不多不少,五个了。” 玉穗儿嘻嘻一笑,瞧着他道:“真是羡煞旁人。怎么不把你小儿子抱来让我瞧瞧。”胤祥笑道:“孩子太小,看妈不让抱出来。”玉穗儿道:“改日我去你府上瞧瞧小侄儿去。”四福晋插话,“我和你一块儿去。”玉穗儿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事,问道:“十四哥呢?他怎么没来?”十四福晋忙道:“贝勒爷在南苑,明天才能回来。”玉穗儿打量着她,道:“这是十四嫂子吧,头回见呢,真是个美人儿,我十四哥有福。”十四福晋腼腆的一笑。 宴席散后,雍亲王夫妇同乘一辆马车回府。四福晋道:“十五妹这次回来仿佛变了个人,沉稳多了。”胤禛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命苦啊。”四福晋想起玉穗儿独自离京数载,感慨道:“皇上最疼的便是她,谁能想到她能整整六年不回京。可我瞧她眼里的神色,比以前少了很多心气儿。”胤禛道:“那是她长大了,知道生为皇家子女的无奈。”四福晋暗暗叹息。 ------------ 昨夜星辰昨夜风(2) 翌日,凝春堂西暖阁,一直在午睡的弘历醒了,看妈们伺候他穿衣。德妃笑道:“这是你四哥的儿子弘历,今年才五岁多,皇上最疼他了。几天不见就想得慌。”她转脸向弘历,“弘历,这是你十五姑,快叫姑姑。”弘历顽皮的看了玉穗儿一眼,笑嘻嘻的说:“我知道,是玉姑姑。额娘昨儿跟我提过,玉姑姑要自科尔沁回京里来。” 玉穗儿摸摸弘历的小脸儿,笑道:“这孩子长的真像四哥,眼睛里透着聪明伶俐。”德妃道:“嗯,这孩子机灵着呢,小嘴儿巴巴的会说话。这会儿弘历该去给皇上请安了。李嬷嬷,快给他穿上披风,要那件石青色团花灰鼠皮的。”玉穗儿道:“今儿外头下雪,道上滑,我领他去吧。”“也好。”德妃亲自替弘历穿好披风。 玉穗儿小心翼翼的打着伞领着弘历在畅春园里走,“弘历,你阿玛对你严厉不严厉?”弘历看了她一眼,漆黑的小眼珠咕噜咕噜一转,道:“阿玛不严,师傅严。”玉穗儿微微一笑,见雪下的不如先前那么大,便道:“姑姑陪你打雪仗好不好?”弘历一听这话来了兴致,忙拍手叫好。 玉穗儿把伞放到一边,姑侄俩跑到雪地里,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玩的不亦乐乎。弘历到底是小孩儿,脚底一滑,摔倒了,玉穗儿忙上前去扶,弘历却吃力的自己站起来,道:“阿玛说了,男子汉要自己站起来。”玉穗儿的赞许的点头一笑。 胤禵从园外进来,远远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在玩雪,不禁有些好奇。走上前一看,是弘历和一个女子。那女子一直没有转过身,身形很苗条,穿着件孔雀蓝绣金线云纹锦缎面长袍,外罩银粉色黑貂小夹袄,领口和袖口各镶了黑貂毛滚边。胤禵一怔,随即恍然一笑,童心大起,随手团了个雪球,砸向那个女子背心。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玉穗儿。 玉穗儿看到胤禵,嫣然一笑,叫了声十四哥。弘历也看到他,走上前道:“十四叔,你来不来陪我玩雪?”胤禵故意道:“功课做完了吗,就知道玩儿,小心明天师傅责罚你。”玉穗儿蹲下身子替弘历整整衣服,拍去他披风上的雪,对胤禵道:“你别吓唬他了,他还是个孩子。”“雪这么深,我抱着他吧,摔了他,皇阿玛要心疼。”胤禵抱起弘历,和玉穗儿并肩往康熙所居的寝宫走去。 玉穗儿道:“刚才在德妃娘娘那里见着十四嫂子了,端庄温柔,一看就是个贤惠人。我在外头,也没赶回来喝你的喜酒,改天看看你儿子去。有几岁了?”“过完年整四岁。”胤禵掂了掂弘历,比自己儿子重了不少。“女儿也大了吧。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玉穗儿怅然低语,叹了口气,她侧目向胤禵道:“对他们母子好点儿,咱们满人一向重视子嗣,儿子成才了,你脸上也光彩。”胤禵看着她,温柔的笑笑。 雪又大了,玉穗儿把伞向胤禵那边靠靠,好让弘历不被雪珠子打到脸。胤禵瞧了弘历一眼,见他呲着细小的白牙向自己笑,道:“我可没有四哥的福气,孩子这么伶俐。”玉穗儿心中叹息,道:“你这脾气总是不改,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胤禵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挑,有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你果真长大了,都会教训你哥哥了。”玉穗儿没有答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胤禵道:“这次回京还回去吗?”“不走了,皇阿玛年事已高,做子女的应当在父母膝下尽孝。” 雪地里留下两人的脚印串串,玉穗儿穿了鹿皮小靴,踩在雪上也步伐轻快。胤禵指着不远处结了冰的湖面,问:“还记得这个湖吗,你九岁那年五哥打猎时带回来一只兔子送你,你为了追那只兔子滑到湖里去了。”玉穗儿望了湖面一眼,道:“记得啊,好在那天天气不太冷,九哥十哥他们看到我掉进去都吓傻了,十三哥也不在,好在你跳下去救我。”玉穗儿说这话时,心里暖暖的。 胤禵道:“你被救上来以后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玉穗儿心中一懔,随即笑着打岔道:“什么话,我都忘了。呀,弘历的小脸都冻红了。”她替弘历拉了拉毛领,胤禵凝望了她一眼,心中有种淡淡的惆怅。 他沉吟片刻,问:“一个人在科尔沁,孤单吗?”“还好……没有烦心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这次不是西北军情告急,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胤禵放缓了脚步。玉穗儿沉思片刻,望着远方,天边灰沉沉的,雪势渐紧。“别说如果的话了,从今天起,我只想当皇阿玛的好女儿。”胤禵见她不愿谈,也就不再多问。 穿过畅春园的甬道,到了澹宁居外,胤禵放下弘历,弘历一溜烟往暖阁里跑去。见胤禵转身要走,玉穗儿问他:“你这就走?不进去给皇阿玛请安?”胤禵有些迟疑。玉穗儿猜到他心里所想,轻轻说了一句,“四哥没来。”胤禵淡淡一笑,“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玉穗儿垂着眼帘,也有一丝笑意,“难道才几年就把脾气也改了,我仍是这直来直去的性子。” 胤禵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清秀的容颜间比往昔多了几许温柔,目光仍和以前一样清澈,但比起少女时的妩媚清新,如今更多了一分成熟娴静的韵致,神动能语,令人见之忘俗,不禁赞道:“是没变,只是……”见玉穗儿凝望着他,才动容道:“比以前更美了。”玉穗儿抿嘴一笑,偏着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以后你可别再这样一走就是几年。”胤禵执起她的手,轻轻一握。玉穗儿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闪动,目光中有一种温柔的坚定。“这六年,我可真……”他顿了一顿,玉穗儿笑道:“真什么?”胤禵这才轻声道:“真是挺想你的。”六年的岁月沉淀,纵有千言万语,能言说的却只这一句。玉穗儿垂下眼帘,有一丝凄然。 “本来那时我想和十三哥一起去科尔沁看你,被事儿耽搁了。”胤禵动容道。玉穗儿勉强一笑,“你是贵人事忙。”胤禵以为玉穗儿怪他不去科尔沁看她,忙道:“其实我也怕你不想见我。”玉穗儿道:“我的确是京里的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试着把手抽回去,胤禵却不松手。玉穗儿瞧着他怅惘的神情,才又道:“我是怕见到你们心里更难过,在科尔沁住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 胤禵还是不松手,玉穗儿怕被人看到,有点窘,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而影响到你,所以要走。当时那种情形,我留下来,对咱们都是煎熬。六年过去,我想我们可以平静相对了。知道你过得很好,我才放心,才能坦然回来。”胤禵凝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没忘吧?”玉穗儿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都记在心里。”胤禵的神色这才轻松下来。 洛灵从暖阁里出来,看到他俩的情形,心中一笑,“都快进来吧,天这么冷,在雪地里站着干什么。”她走过去向那两人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说话,也不在这一时。瞧瞧,都快成雪人了。”玉穗儿向她耸耸鼻子,往暖阁里去。胤禵向洛灵笑了一笑,洛灵却故意骄傲的下巴一扬、两眼望天,也跟着玉穗儿走了。 玉穗儿回京后为陪伴康熙,只在自己府里住了两三天,仍搬回畅春园兰藻斋去住。这些年康熙思念玉穗儿时,会常去兰藻斋坐坐,回忆着玉穗儿在宫里的情景。洛灵知道康熙的心思,故意让人保留着玉穗儿的一切东西,就象她仍住在宫里一样。 玉穗儿回兰藻斋的第一晚,就拉了洛灵来做伴,两个人靠在床上紧围着棉被聊天。“你跟四哥就这么完了?”洛灵跟说了胤禛的事,玉穗儿握着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四爷是心怀天下的人,他心里容纳了太多的东西,而我,很在意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也许有些自私,但我确实容不下他身边有太多的女人。”洛灵一直刻意地回避着关于胤禛的一切,但面对玉穗儿,她无法掩饰心里的失望和痛苦,虽然过了多日,但只要一提起胤禛,她还是会伤心不以。 “那你,真的喜欢八哥吗?”玉穗儿有些担心,她太知道洛灵对胤禛的感情,如果只是为了一时的失意而跟了胤禩,她怕她以后会后悔。洛灵擦了擦眼泪,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懂,只是觉得他不好,我也会心疼,会忍不住地关心他,这种感觉我说不准。”“傻灵儿,如果你只是这样就答应了他,日后你会后悔的。” 洛灵苦笑了一下:“既然万岁爷不许我嫁四爷,与其将来被指给一个陌生人,还不如跟了八爷,毕竟他对我有情有义。”“有情有义!”玉穗儿突然想起从前康熙所说的话,心里一沉:“你想好了?” 洛灵反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想好了,无论将来有什么结果,我都会跟着他。他,需要人陪伴着。” 玉穗儿见她心意已决,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咱们俩都这么辛苦?为了他们搞得自己心力交瘁。”洛灵揽着她的肩,与她头挨着头:“一样的命,好在我们能互相陪着,心里有什么苦,能说给彼此听。”“这些年,你一人承受了这么多。为亡父伤心,为四哥痛心,为八哥悬心。灵儿,你太苦了。”“你又何尝不是呢?现在你回来了,我们都不必再独自承受了。” 康熙因玉穗儿返京,龙心大悦,传旨恢复玉穗儿和硕公主的一切用度。她原来的宫女红绫已染病身亡,想起幼年时和四个宫女嬉戏玩闹的情景,而如今四个人死了一个,嫁了一个,玉穗儿总会伤感不已,好在身边还有紫绡素绮做伴儿,洛灵又经常过来陪她,缓解了她不少寂寞。德妃来看过她两次,见只有两个丫头在身边,怕她宫里的人不够用,便把自己宫里的宫女馥儿派给了她。 馥儿此时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亭亭玉立、秀美绝伦。玉穗儿见了她不禁赞叹,“馥儿长的好标致,宫女里竟是拔尖的。”馥儿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笑而不语。洛灵道:“可不是,你走那时她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有次跟德主子去给皇上请安,还拉着我的手问,公主怎么不来了?我跟她说,公主出远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点点头说,公主是不是去了香山呀。敢情香山就是很远的地方。呵呵。” 洛灵这么一说,馥儿更加不好意思,忙拉着洛灵的衣襟道:“灵儿姐姐别说了。怪难为情的,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她一抬眼瞥见十七阿哥胤礼远远走来,便向匆匆向玉穗儿行了个礼就退了下去。 玉穗儿也看见胤礼,悄悄问洛灵,“怎么十七弟一来,馥儿就走了?”洛灵笑着在她耳边道:“两人是冤家。小时候还打过架。”玉穗儿听了这话笑起来。 十七阿哥胤礼此时已逾二十,早已不似少年时那般胖胖的模样,而是神采奕奕、英姿飒爽的青年。玉穗儿一向与他合得来,见了他很是欢喜,笑道:“十七弟果真变了样子,德妃娘娘一直夸你长的好呢。”胤礼向她打了个千,“老十七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吉祥!”“坏小子,这脾气一点没改,还是这么贫。”玉穗儿笑嗔一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捏了他脸,“嘿,小胖脸上的肉少了,如今竟捏不起来了。” 胤礼笑了一笑,打量她道:“玉姐姐,这一晃有六年不见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六年里,我可没少想到你。”玉穗儿扑哧一笑,“嗯,想我!想我带你去爬树摘石榴,去太液池喂金鱼,在御花园里逮蛐蛐儿。”胤礼见她笑颜如花,想是已经走出了六年前丧夫之痛的阴影,心里一宽,“你又打趣我,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惦记你一个人在科尔沁,想去看你,皇阿玛和额娘都不让,好在你回来了,我总算放了心。” 玉穗儿撇撇嘴,向洛灵道:“听听,这小子怎么这么会说话呀,嘴上抹了蜜似的。”洛灵看了胤礼一眼,轻笑不语,见他目光似在寻觅,胳膊肘捣了捣玉穗儿。玉穗儿心里一笑,知道他是在找馥儿,笑着揶揄他,“东张西望的找谁呢?你不是来看你十五姐的吗,难道是来看别人的?”胤礼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洛灵轻轻用手往东南角一指,胤礼立刻便会意。“去吧去吧,我正好也要往皇阿玛那里去。”玉穗儿拍了下他的肩,胤礼这才走开。 ------------ 昨夜星辰昨夜风(3) 馥儿正在兰藻斋厢房后的园子里打扇坠儿,听见胤礼的靴声靠近,想转身藏起来也来不及了。胤礼道:“你大爷来了,快磕头!”馥儿撇撇嘴没理他。胤礼轻轻的拍了她脑袋,笑道:“早知道你在玉姐姐这里,我也不用跑到德妃娘娘那里被宝璃她们笑了一通。这回好了,你在这儿,我别提有多放心了。” “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馥儿撅嘴说了一句。“嘿,我不放心的事儿可多了。上次我瞧你给十六哥奉茶,态度怎么那么谄媚呀,眉开眼笑的跟朵喇叭花儿似的。”胤礼不屑的拉长音。“谁谄媚了,你倒是说说,谁谄媚了?”馥儿板着俏脸,连生气的样子在胤礼看来都是可爱的表情。 胤礼学她的语气,细着嗓子道:“十六爷,您请喝茶,这是皇上爷赏给主子的,是最好的铁观音。哎呦喂,你这还不叫谄媚呀,声音里能滴出蜜来。”馥儿心里一乐,知道他是吃醋,便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道:“难道我要这样说,十六爷,您喝茶,这是最好的铁观音。这不得把十六爷给吓死,哪里来的夜叉。”胤礼哈哈大笑,直笑的前仰后合。 馥儿看他笑的开怀,也跟着抿嘴一笑。胤礼看她浅笑的样子,秀美绝伦、眉目如画,一双漆黑如寒星的双目正看着自己,不禁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去,却只拢了拢她鬓边轻垂的一缕长发。 馥儿从荷包里取出一颗胡桃放在嘴里咬,嘎嘣一声。胤礼怜爱的戳了下她的脑袋,“馋丫头,将来嫁个厨子最得你心意了。”馥儿咬着胡桃,笑道:“你去跟皇上爷说好了,把我嫁给御膳房的厨子。”胤礼嘿嘿一笑,“御膳房从上到下可都是太监。”馥儿哼了一声,“大厨不是太监,我嫁大厨,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胤礼道:“敢情你就这么点志向。” 馥儿瞥了他一眼,故意轻描淡写道:“我倒是有大志向,可惜是个丫头。”胤礼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故意不说破,只笑道:“我看你当丫头当的挺好,玉姐姐这里也不会亏待你。”说着,他转身而去。馥儿听她这话,虽知道他是有意这么说,心里却是一沉,忍不住顿足,向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胤礼没有回头,脸上却有一丝温柔的笑意。 玉穗儿在科尔沁时,就从胤禵的信上知道了良妃去世的消息,回宫又听洛灵说胤禩在九月里大病一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想着去胤禩府上探望,可回宫后一直忙着去各宫拜见长辈,等了两三天,才有时间出宫去。她本想叫洛灵一起去,可又怕八福晋看到洛灵不高兴,想了想,还是决定一个人前往。 八福晋听管家秦福说公主来访,微觉诧异,走到客厅一看,玉穗儿的背影向着门外,看着正堂的对联。玉穗儿听到脚步声,回头一见是她,忙转过身,微笑着福了一福,“八嫂一向可好呀。”八福晋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扶她起身:“早听说你自科尔沁回来,一直没得空去看你。今儿倒是你先来看我们,真过意不去。贝勒爷在书房呢,我领你过去。”她当然知道玉穗儿不是来看她,忙引她去后院书房。 “贝勒爷可惦记你呢,说你怎么一去不回,也没个音讯。”八福晋边走边寒暄着。“难为八哥惦记,我在科尔沁过得挺好。要不是皇阿玛写信催我,兴许真就不回来了。”玉穗儿的温和的笑了一笑。 两人一路说着,很快到了书房。八福晋先跨进去,叫了一声:“爷,公主来了。”一阵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玉穗儿定睛一看,胤禩穿着一身家常的天青色袍子,面带喜色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玉儿,怎么才回来就跑出宫了?想着等你忙过这阵子,我约了九弟十弟去看你呢。”胤禩见到她,不禁有些许激动。 玉穗儿笑着打量着他,也是一脸的喜色:“八哥,一别六年,故人风采依旧,只是容颜瘦。”八福晋见他兄妹二人久别重逢,自己也插不上话,看了他们一眼,悄悄退了出去,吩咐丫鬟喜春上茶。 玉穗儿看了喜春一眼,奇道:“她不是钟粹宫那个小答应?”胤禩点点头,“正是她。额娘去后,她原本该去别的宫里伺候,你八嫂跟宜妃娘娘要了她出来。”玉穗儿不禁感叹胤禩一片孝心。她在书房中信步打量着,目光过处,瞧见胤禩书案对面的墙上挂着良妃的画像,心里一沉,转过身看着胤禩,见他正看向这边,目光触及良妃的画像,眼中不自禁地闪过一丝忧伤。 玉穗儿叹了口气,劝道:“在科尔沁就听说了良妃娘娘离世的消息。我们兄弟姐妹里,属你对母妃最孝顺。前儿个听灵儿说你还为此大病一场,八哥,妹子也是经历过亲人生离死别的人,知道你心里必是难过的紧,可咱们总还要为身边的人想想,他们同样感同身受。” 胤禩听着她的话,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良妃的遗像,忆起往昔,心中仍是痛楚难平。玉穗儿深知良妃之死是胤禩心里永远的痛,无论怎么劝都是妄然的,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去淡化了。看着他,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良妃送她的碧玉镯子,忙从手腕上褪了下来,交给胤禩。 胤禩接了镯子,满脸诧异地望着她。玉穗儿低叹了一声,道:“我去钟粹宫看过,已经住了别人。良妃娘娘的遗物都没剩下,这镯子是那时良妃娘娘替你要灵儿,送给我的。我想,这本该是你和灵儿的信物才对,倒叫我保管了六七年。如今是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胤禩见玉穗儿眼含笑意,精神一振:“你都知道了?”玉穗儿抿嘴一笑:“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呀。许你们有耳报神,不许我有顺风耳啊。”胤禩见她一副揭了他短处的得意模样,不禁习惯性摸摸前额,含笑收了镯子。 大概和洛灵的姻缘有望,是他这几年来最觉畅快的事,只要一想起此事,感叹自己的一片深情终有了回报,所有的郁闷都会随之瞬间化解。他的种种遭遇,洛灵早已原原本本告诉玉穗儿,来之前她还担心的很,此时见他虽容颜虽消瘦了不少,但眼中夺人光彩的犹在,洒脱俊逸,心里也甚感欣慰。 “你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胤禩关切的问。玉穗儿眨眨眼睛,“想回也回不去,西北乱得很,皇阿玛不放我回去。”胤禩望着她日渐成熟的容颜,仍留有少女时稚气的影子,想着她年纪轻轻就已守寡,不无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你一直这样,我们都很担心你。”“我有什么好让你们担心的?”玉穗儿不解的问。 胤禩望着她,有些话始终说不出口,只得淡淡道:“大家都有家,你只一个人,怪孤单的。膝下没有子女,将来也没人照顾你。”玉穗儿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正面回答,“皇阿玛仍让我住在畅春园兰藻斋,过一天算一天吧。将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胤禩听了,知道她心意已决,也不便多劝,点了点头,端了桌上的茶递给她。 玉穗儿接过来抿了一口,忽然道:“八嫂能答应灵儿进门吗?”胤禩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只要有皇阿玛的旨意,谁敢不答应。”“八哥,你就这么有把握?”胤禩垂目想了想,再抬眼时,满眼的自信,冲她点了点头。 玉穗儿无不感叹地仰天长叹一句:“我今儿才知道灵儿为什么会答应跟了你。八哥,她没选错人。”胤禩满心感激地道:“我没有看错灵儿,更没有看错你这个妹子。”玉穗儿一副泄气的样子,放下手里的茶,摇了摇头:“哼,又被你跟灵儿算计了,回头好事成了,别忘了谢我。” “一定!”胤禩冲他一抱拳,颇有些汉人侠士的风骨,玉穗儿笑着站了起来:“得了,我也出来半天了,该回了。”“用了膳再回吧,都正午了。” 胤禩忙道。玉穗儿摇了摇头道:“还是回去吧,万一皇阿玛找不见我,该说我一回来就不安份,满世界地瞎跑串门子。走了走了。”胤禩听她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心知不好强求,忙起身相送。 胤禩送她到府门外,看着她上马车,才道:“过几日,我去宫里给皇阿玛请安,再去你宫里拜访。”玉穗儿掀起马车帘子笑了笑,探出头道:“就是,顺道看看灵儿,是吧?” 胤禩皱了下眉,用手指了指她。玉穗儿娇笑着摆着手道别:“我那里平常也没什么人去,你去走动走动,我高兴地很。八哥,回吧。” 胤禩一直望着她的马车远去,才回头看向自己府门,却见八福晋伫立在门边。“你怎么出来了?”胤禩走向她。八福晋秀眉一扬,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要跟十五妹一道回宫去,给你送披风来。”胤禩一看她神情,就知道她心里所想,再看她手上,还当真挽着他的披风,知道她又要借题发挥。 奈何他此刻心情大好,无意和她争吵,只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我不冷,用不着披风,你要是冷,自个儿披着烤火去。”八福晋没好气的耸耸鼻子,一拧身回房去了。胤禩笑看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自顾回书房去了。 ------------ 寂寞空庭春欲晚(上) 眼见到了第二年正月,康熙带了众皇子亲贵去了南苑行猎,连弘字辈的皇孙也一起带上同往。玉穗儿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坐在康熙的帐殿里,看得兴高采烈。洛灵取了一条软毯盖在康熙的腿上,又将杯中续了热奶茶,才到玉穗儿旁边站定,一起看着场中的动静。 “跟老十四跑在一起的是谁?”康熙拿着望远镜看着前方。玉穗儿接过来,也看了看,摇了摇头:“眼熟,但看不清是谁。”“去问问。”康熙对梁九功吩咐了一句,梁九功忙下去了。 “能跟老十四抢先的,呵呵,好样儿的。”康熙大笑着端起奶茶喝了一口:“你们俩也都喝些热的,别冻着了。”玉穗儿笑了笑:“我才不怕呢,科尔沁可比京城冷多了。倒是她,别又冻病了。”洛灵横了她一眼:“你还以为我是当年的我啊,在京城都十年了,这样的天气早不怕了。”“哈哈哈。”康熙大笑着看着她俩:“就是这斗嘴的毛病,你俩谁也没改。” 三人正说笑着,梁九功跑了回来:“回万岁爷,那是平郡王纳尔苏。”“是他呀。平日里在朝上不爱言语,这一到了马上,真是勇将一名啊。”平郡王纳尔苏的祖父是康熙的堂兄康亲王杰书,康亲王在平定三藩时平定了靖南王耿精忠的叛乱,战功显赫,深得康熙的器重。 不多时,胤禵和纳尔苏到御前参见。康熙笑着让他们起来,见一身戍装的胤禵和纳尔苏英姿博发,威风凛凛,心里十分宽慰:“你们今日表现甚佳,朕要重重赏你们。”“谢皇阿玛恩典!”“谢皇上隆恩!” 两人跪地谢恩,退了下去。康熙转头笑看着玉穗儿道:“咱们大清就应该多几个象他们一样的骁勇男儿,原来老八、老十,还有老十三,都是能骑擅射的好手,这几年,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也就是老十四,还有朕当年的影子。”玉穗儿瞧着他笑道:“您可别小瞧了十七弟,他现在还小,将来可是不得了。”康熙听了大笑道:“朕到把那个愣头青给忘了,哈哈哈。”洛灵听了,想着胤礼梗着脖子瞪眼的样儿,也笑出了声。 三人的的笑声引得胤禵和纳尔苏回目观望,胤禵看着玉穗儿一脸喜色,也不禁一笑,回头看向纳尔苏,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向帐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才发现他正看着笑颜如花的洛灵。胤禵坏笑着推了他一把:“怎么直眉瞪眼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纳尔苏缓过神儿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着他下去休息了。 从南苑回来,天气一直没有返暖,反而一天冷过一天。这日康熙下朝回到暖阁,梁九功进前为他更了衣,洛灵已把热奶茶端了上来,双手奉上。康熙接过来,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出起神儿来。洛灵看着他,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万岁爷。” 康熙又抬头看了看他,转头向梁九功道:“平郡王纳尔苏是不是还没娶亲呢?”梁九功想了想忙道:“是,平郡王还没有娶嫡福晋呢。”“嗯。”康熙端着奶茶喝了一大口,笑着思忖了一下,冲洛灵招了招手,洛灵忙上前接了奶茶:“纳尔苏文武全才,朕看他的样貌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你给他当嫡福晋,才不算委屈了你。” 洛灵吃了一惊,手一抖,金杯里剩下的奶茶险些泼了出来:“万岁爷,这怎么行,奴婢是汉人,怎么能当郡王福晋!?”“朕给你抬旗,有朕作主,还有什么不能的。”康熙笑着看她。洛灵深锁着双眉,一脸的难色。康熙似是看出了什么:“想想朕上次的话,别太为情所苦了。”洛灵点了点头,不安地站到一旁,康熙见她并无喜色,只当她还放不下胤禛,叹了口气:“去吧,朕再想想。”洛灵忙轻福了一下,退了出去。 康熙看了一眼梁九功,道:“给老四做个侧福晋,朕总觉得太委屈她了。”“皇上。”梁九功忙笑着上前道:“您怎么忘了,灵姑娘上次跟着十四爷出宫,去得是哪儿来着……”“难道是胤禩?”康熙也想起了这档子事儿,不太相信地看着梁九功。梁九功笑笑,悄声道:“奴才只是猜测而以。”“嘿!”康熙拍了拍御案,摇头苦笑了一下。 洛灵回到自个儿房里,越想越不踏实,看着康熙的样子,并不只是说说那么简单,倒象是认真了。一想到这儿,洛灵有些坐不住了,可看看天色,胤禩想是已出宫去了,就算跑也是追不上了。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琢磨着去找玉穗儿商量商量。 玉穗儿正在教馥儿写字,看她进来,招手让她过来:“馥儿的字越写越好了,这孩子聪明,一点就通。”馥儿听了,好不得意地冲洛灵挑了挑眉。 洛灵拽了下玉穗儿的衣袖,低声道:“我跟你说点儿事,先叫馥儿出去。”玉穗儿看她的脸色不好,忙叫馥儿出去候着,自己拉了洛灵到桌边坐下:“怎么了?”“万岁爷要把我给了平郡王。”洛灵急得用帕子扇着风,紧皱着双眉。 “这怎么话儿说的?”玉穗儿也微微一惊。“八哥知道吗?”“万岁爷散朝后跟我说的,这会儿他早出宫了。真急死我。”玉穗儿见她一副惊慌不安的神情,心里虽然着急,可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你是真往心里去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急成这样。” 洛灵瞪了她一眼:“还有时间打趣我,快帮我想想主意吧。”“如果真是皇阿玛的意思,还真不好办了。”玉穗儿收敛了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正说着,馥儿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公主,八爷来了。”两人听了都是一喜,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快让他进来。”馥儿被她俩说得一愣,忙跑了出去,半晌,引着胤禩走了进来。 “唉哟!”玉穗儿忙拉了胤禩到洛灵跟前:“你来得太是时候了,这丫头都快急疯了。”洛灵一见胤禩,也没精神跟她计较:“我以为你出宫了。”“本来是,走了一半,想着来看看你,一问魏珠,知道你来这儿,就过来了。顺便也看看玉儿。”“看我成顺便了?”玉穗儿推了一下胤禩,在他俩身后偷笑着。 “格格出去走走,给我们腾个地方。”洛灵心里着急,求助地看向她。“得得得,你们聊,我去十七弟那儿转转,灵儿别走啊,等我回来告诉我八哥想了什么主意出来。”说着话,玉穗儿已走到了门边,一边笑着一边带上了门。 胤禩看着玉穗儿出去,才转过头,含笑看着她:“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洛灵忙拉住他的手道:“万岁爷要把我指给平郡王。“胤禩面色一沉,反手握紧了她的手:“什么时候的事?”“万岁爷下朝回来跟我提的,看样子还在看我的意思,可万一万岁爷心里真拿定了主意,那就……”洛灵有些说不下去,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别急。”胤禩边听边想着她的话,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皇阿玛只是提议,还没有下旨,只要没有下旨,就还来得及。” 洛灵此时六神无主,听了他的话,只是点头。胤禩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心里一紧,把她拥进了怀里:“我本想过一段时间,让皇阿玛对我的厌烦之心淡一些,再提我俩的亲事,才不至于被当场回绝,可没想到……唉,我对不住你。”洛灵轻摇了下头,满怀依赖地偎在他怀里:“没什么谁对不住谁的,两个人的事,就应该两个人来承受。” 胤禩长出了口气,紧紧地抱着她:“你放心,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要办成。”洛灵听了,不禁抬起头看他:“你有主意了?”“虽不至有十分把握,但应该可以奏效。” 胤禩轻抚着她的秀发,道:“这件事,不能妄想皇阿玛那边有所改变,只能在纳尔苏身上动动脑筋。” “平郡王?”洛灵听得有些糊涂。“纳尔苏论辈份应该比我们兄弟晚一辈,这件事,只能让他知难而退了。” 胤禩轻轻推她起来,握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安心等我的消息,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凭他是谁!” 好一句“凭他是谁”!洛灵几乎不相信这句话是他说的。看着他满眼的自信,洛灵第一次感觉到他不只是谦逊温和,待人和善的八阿哥,他更是有着一身皇族霸气的八贝勒。胤禩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她还在担心,柔声道:“别担心了,你先在这儿等玉儿回来,我要赶紧找十四弟商量一下。此事宜早不宜迟。”“嗯。”洛灵知道他有了打算,也安心不少,一直把他送到兰藻斋门口,等到他走远了,才回房等着玉穗儿。 ------------ 寂寞空庭春欲晚(下) 次日,胤禵便依胤禩的意思,约了纳尔苏出来。胤禵和纳尔苏论辈份本属叔侄,但二人性情相投,又都喜欢好骑马射猎,闲了时也常一起喝酒。所以纳尔苏一见胤禵相邀,便欣然付约了。 二人边喝着酒,边聊了些兵营中的事物,一来二去,胤禵见时机差不多了,瞟了他一眼,坏笑了一下:“我说你都多大了,还不娶个福晋,天天跟野马似的到处跑。”纳尔苏也不在意,给胤禵斟满了酒,又为自己斟上:“十四叔怎么也管起这事来了。我年纪是不小了,可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娶一个回家吧。”“话是这么说,听说你已经有了四房侍妾了,可见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主儿。”胤禵瞥着他,脸上微有笑意。 纳尔苏听了不禁捶了胤禵一下:“嘿。怎么拐着弯骂起我来了,咱们这些亲贵里,除了八叔,哪个不是一房又一房的娶,就说四叔吧,平日里参禅礼佛的,前不久还娶了一房侍妾呢。”胤禵听他这么说胤禛差点乐喷了出来,眼珠一转,边笑着放下酒杯边道:“行啊你,背后说你四叔的坏话,看我不告诉他去。”“别!”纳尔苏吃了一惊,忙按住胤禵的胳膊:“这话可千万别说给四叔听,就他那个冷面王,回头再真恼了我。” “你提起四哥,我突然想起件事儿来。” 胤禵见他这么怵胤禛,心里就知道怎么办了。“什么事儿?”“皇阿玛身边有个灵儿丫头,你知道吧?” 胤禵呷了口茶放在嘴里边嚼边说。“灵儿?前几次去东暖阁见皇上时见过,怎么了?”“你觉得怎么样?”纳尔苏有些纳闷地看着胤禵:“挺标志个人儿,看着她不卑不亢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大家闺秀。” “嗯。你小子有眼光,洛灵是前任江宁织造曹寅的女儿,以前是玉穗儿的伴读,现在是皇阿玛的御前宫女。” 胤禵听了他的话,故意把洛灵的底都说给他听。“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十四叔有话直说吧,别吊着。”纳尔苏听了更晕了,他是个急性子,可禁不得胤禵这么东拉西扯的耗着。胤禵见抻得差不多了,才大笑着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实话告诉你吧,皇阿玛有意把她指给你,给你当福晋的。” “啊?”纳尔苏听了大感意外,可想着洛灵清柔灵动的容貌,心里又莫名的一阵欣喜,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复杂去了。“怎么着,傻了吧!”纳尔苏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一下:“你把侄儿想得也太不堪了。”“这么个妙人儿,你不傻才怪呢。” “可是……”纳尔苏突然想起刚刚胤禵的话:“十四叔刚才说到,提起四叔才想起这事儿来,难道四叔跟这事儿有什么联系?”胤禵装作一愣,想了想才道:“灵儿自进宫,深得皇阿玛的喜爱,也因为与曹寅的关系,所以对她的终身大事格外在意。四哥一直对灵儿有意,只不过皇阿玛好象对此事……” 胤禵说到这儿,轻笑了一下:“我也只是猜测,就连指婚的事,也是听别人说的。今天说给你,也为了让你心里有个底。” 纳尔苏听了他的话,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皱着眉,低头不语。胤禵见他一脸的心事,偷笑了一下,看着手中的酒道:“灵儿那丫头真如了她的名字,洛水之灵,轻柔婉约,又知书明理,出身名门,的确是嫡福晋的上上人选。难怪皇阿玛一直舍不得她给四哥做侧福晋,如今把他给了你,连我都没想到,可见皇阿玛多看重你,你小子有福了。”说完,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 纳尔苏神色一缓,也不禁笑了一下:“要真有这么个福晋,我还真得收收心了。先不说她有多好,光是皇上对她的眷顾,我就得顾着点,别再让她参我一道。” 这回胤禵可真愣了,听他的话茬儿,好象真动了心思,可转念一想,不禁暗笑:你小子想着若是皇阿玛的旨意,四哥也就没辙了,看来得加点儿猛药了。纳尔苏见他不说话,禁不住又有些疑惑:“十四叔?”胤禵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下:“走神儿了。我是想啊,灵儿要是嫁了你,四哥虽嘴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不定别扭成什么样儿呢。可话说回来了,谁让他老早就娶了福晋呢。呵呵,没办法。” 听他提到胤禛,纳尔苏心里本来刚刚解开的心结,一下子又系紧了:“人家是和硕雍亲王,到时候可别因此恼了我。”胤禵心里一乐,眼光却一横,唇边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亲王怎么着,有皇阿玛的旨意,他能怎么着,还能吃了你?甭担心。”他越这么说,纳尔苏心里反而更没底了,胤禵和胤禛是亲哥儿俩,他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他纳尔苏虽是康亲王的后人,但怎么也跟阿哥们是没得比的。 胤禵见他又自顾思忖着,拿了酒杯碰了碰他的,笑道:“我也只是听说,还说不准皇阿玛最后把灵儿给了谁呢。别回头给了别人,你小子再害了相思病。喝酒喝酒。” 纳尔苏知他这么说是宽他的心,叹了口气,端了酒杯跟胤禵对饮起来。可自那日起,他倒是留了心思,去东暖阁见康熙时,格外留意地看了洛灵几眼,见她娇柔灵秀,举止清雅,心里着实地喜欢。可同时,他也注意到胤禛偶尔看向她的目光中会隐含着一丝无奈和心痛,不禁让他对洛灵的喜爱之心上蒙上了一丝阴影。 玉穗儿去凝春堂给德妃请安,小宫女雁翎告诉她,德妃和密嫔去西山佛寺吃斋还没有回宫。她正要去看望康熙,瞧见十七阿哥胤礼的母妃勤嫔从清溪书屋出来,迎上去问安。勤嫔陈氏被封为贵人多年,地位在宫中始终不高,因和德妃相得,和玉穗儿也很熟络。她刚封了嫔不久,康熙又屡次夸奖她儿子胤礼,见着玉穗儿心里高兴,亲热的扶了她一下。 “快别多礼,好些日子没见你,怪想得慌呢。胤礼整天跟我唠叨,十五姐如何如何,对你比对我这额娘还亲。”勤嫔爽朗的一笑,性格和胤礼极为相似。玉穗儿也笑,打趣道:“他是惦记我那时带他玩儿吧。爬树、抓蛐蛐……”勤嫔拉着玉穗儿的手,道:“去我那儿坐坐吧,正好有件事儿也要和你商量商量。” 玉穗儿听她说得郑重,忙问是什么事。勤嫔道:“就是我们家老十七的婚事。”玉穗儿点点头,两人正要走,却听见洛灵在身后叫玉穗儿。“公主,皇上要见你呢。”洛灵站在门边。玉穗儿只得和勤嫔说改天再去找她说话,勤嫔点点头,“快去吧,别叫皇上等急了。” 康熙正坐在炕边上逗孙子弘历玩儿,看到玉穗儿进暖阁来,忙招呼她坐下。弘历从炕桌上拿起一块玉露霜方酥给玉穗儿,“姑姑吃,还是热的。”玉穗儿接过去,笑道:“弘历这孩子真是可人疼。” 弘历挣扎着从康熙腿上跳下来,拽着玉穗儿的衣襟走到康熙御案前,拿起毛笔写了几个字给玉穗儿看。“姑姑,你看我写的好不好,师傅今儿个夸了我。”玉穗儿接过去看了看,赞叹的点点头。弘历仰脸望着玉穗儿,小脸上也挂着笑。康熙忍不住笑道:“师傅不过夸了几句,逢人就显摆。”玉穗儿道:“弘历写的确实好。” 康熙慈爱的看了弘历一眼,拍了拍手,魏珠进来把弘历领了出去。玉穗儿跪坐到康熙身后,替他拿捏肩井。康熙道:“朕真的老了,已经到了三月里,夜里睡到后半夜,还老觉得肩膀冷飕飕的。”玉穗儿道:“今年是倒春寒。”康熙见洛灵不在,向玉穗儿扭头道:“那丫头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事?”玉穗儿不解的问。“纳尔苏的事,灵儿那丫头能不和你说?”康熙示意玉穗儿坐到一旁。 “你觉得如何?他俩从年纪到家世是不是相配?”康熙探询的问。玉穗儿微一沉吟,“这事儿,还得问他们本人。旁人再觉得好,强扭的瓜也未必甜。”康熙听她的意思竟是不大同意,不由得皱了眉。玉穗儿道:“婚姻之事,只在缘分二字。有缘的,相依到白头,没缘的,各自奔东西。”她叹了一声。 康熙瞅了她一眼,心里也不好受,道:“让你从你哥哥们的孩子里过继一个养子,你总不答应,将来朕百年之后,别人都有归宿,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玉穗儿勉强一笑道:“孩子都是爹娘心头肉,何必叫他们骨肉分离。嫂子们将来也是要指着儿子过日子的。”“他们儿子多,怕什么。”康熙老了反而有些小孩儿脾气。 玉穗儿笑着看老父亲,道:“孩子再多,在爹娘看来也是一样的疼。您这么多儿女,哪个不是您的牵挂?”她这么说,康熙也没办法,只得微微一叹,“他们十个也不如你一个。”“要是没有他们,我将来岂不是更没了依靠。好在还有他们。”玉穗儿笑着给康熙倒了杯热奶茶。 她离开清溪书屋正遇上胤禛来接弘历出宫,见胤禛神情有点落寞的样子,心里一紧,快步追上去。“四哥,好些日子不见了。”她主动跟他说话。胤禛微怔,随即道:“策妄阿拉布坦在西北闹得厉害,我一直忙着,也不得空到畅春园来。”玉穗儿见弘历默默的跟着胤禛一句话也不说,忍不住笑道:“你对孩子太严厉了,瞧瞧,弘历都不敢说话了。” 胤禛低头看了弘历一眼,见这小家伙也正凝望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特别清亮,心里喜欢,向玉穗儿道:“这孩子心野着呢,不好好管教督导,大了更难管。师傅教什么,他都要刨根问底,有时我和你四嫂责问他几句,他不服气却也不辩解,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他这话音虽是责备,语气却是淡淡的骄傲。玉穗儿低头一笑,心想这不正是和德妃娘娘说的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灵儿最近还好吧?”胤禛终于忍不住问。玉穗儿点点头,“挺好的。”胤禛沉了声,道:“有空你劝劝她吧,别总跟我拧着了。”玉穗儿费解的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他还不知道洛灵和胤禩的事?这可难了。玉穗儿斟酌着,才道:“四哥,缘分的事不能强求。你看开点吧。”胤禛看了她一眼,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睛里有一丝冷冷的寒意。 兰藻斋外,玉穗儿和胤禛道别,远远看见胤禵走过来,站在宫门外等了他一会儿。“我还有事,路过跟你说几句。”胤禵跟着她往院子里走了几步。“什么事儿?”玉穗儿猜到他早看到她和胤禛并肩而行,只是不愿和胤禛照面,才远远的跟着。 “八哥跟我说了纳尔苏的事,我找纳尔苏说过了。怎么做,看他掂量吧。”胤禵耸耸肩。玉穗儿轻笑,“我能猜到你会怎么说,让他知难而退罢了。纳尔苏一向自视甚高,又是红带子觉罗后裔,只怕他未必吃你那一套呢。”胤禵不以为然,“在咱们面前,那小子还不敢怎样。”玉穗儿道:“什么那小子,他可比你还大一岁。”“可他得叫我叔。”胤禵哼了一声。 玉穗儿瞧着他傲气的样子,淡然一笑,“你跟八哥说,别泄气,皇阿玛那里我和灵儿会想办法慢慢磨,纳尔苏那里就交给你们了。”“我以为你向着四哥。”胤禵想起刚才玉穗儿和胤禛并肩而行的一幕,心里有些怫然。玉穗儿垂着眼帘,淡淡的说了句,“我谁也不向着,灵儿喜欢跟谁是她的事,我只是成全她的心愿。” 她抬眼看了胤禵一眼,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这会儿怎么不急着走了?”胤禵笑了一笑,“呦,你这是逐客呢?”玉穗儿挑着眉揶揄他,“我不撵你,不然你留下来用膳?得了,别客套了,赶快走吧,免得你家人惦记。”胤禵扶着她的肩,道:“我是真有事要走,赶着去理藩院看蒙古递来的折子。改天我得了空,进宫来陪你和额娘吃饭。”玉穗儿这才微微一笑,“你有这个心就好,皇阿玛和德妃娘娘他们都上了年纪,喜欢看着儿女在膝下尽孝。人越老越跟孩子似的。”胤禵点点头转身而去。 他在畅春园中一路走着,想起玉穗儿最后那几句话,和她平常的语气似有不同,竟是有些别样的情绪,缓缓停了脚步。 玉穗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起康熙的那番话,回望冷清的兰藻斋,第一次感觉到落寞的惆怅。热热闹闹的孤独,细细密密的无奈,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赫赫扬扬的家族,繁华背后,她独对孤灯,到头来守候的只是凄凉。想到这里,泪盈于睫,举目望着院中巨大的海棠树,在风中空摆着树杈,枝叶皆已落尽,心中有些凄然。 茫然间,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身后披了一件披风,来不及擦泪,吃惊的回头去看,胤禵正看着她。天色渐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着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你替老十七绣的那个荷包挺好看,闲时给我绣一个。”玉穗儿忍住泪,问:“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胤禵嗯了一声。 玉穗儿欣慰的一笑,胤禵这才看到她脸上微有泪痕,像是梨花上的雨露,刚要问她,她却先开口,“今年的春天来得晚,看到这海棠树光秃秃的,不似往年那样开满繁花,我心里有些感怀罢了。”“我的玉儿心里想些什么我都知道。”胤禵凝望着她,伸手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 手上传来一阵温暖,玉穗儿心里五味杂陈,心想着,他果然是我的知己。两人深深的对视,片刻之后,玉穗儿睫毛一低,低声说了一句“你去吧。”此时,宫里处处都已上灯,又明亮起来。 ------------ 不辞冰雪为卿热(上) 春去秋来,一年过去大半,日子就在周而复始中转过时间的轮盘。到了腊月里,宫里又开始忙活着要过年了。皇太后自九月里受了风寒,就一直病着。无论太医怎么想法调治,总不见好,反而有病情恶化的趋势。 玉穗儿常去宁寿宫请安,见太后气色一天坏过一天,私下里也不免和洛灵提到这事。太后这一病,康熙也寝食难安,不但每天亲自去问安,还下令皇子皇女们也必得日日进宫探望太后。 这一日,玉穗儿从宁寿宫回来,刚走进兰藻斋就闻到一阵清新的香气。“呦,这水仙花开得真好,是谁送来的?”她走进暖阁,看见桌子上摆了两盆水仙,问了一句。馥儿正坐着剥栗子吃,见玉穗儿进来,忙站起来道:“是十四爷送来的,他见您不在,花儿送来就走了。” 玉穗儿笑了笑,回头向素绮道:“待会儿端一盆到你们房里,我这里有一盆就够了,味儿大了怪熏人的,水仙就是要淡淡的香气才好。”素绮应了一声。馥儿拍了拍手,笑道:“公主,还有呢,您过来看。”她上前拉着玉穗儿的胳膊,带她到西暖阁。 西暖阁是玉穗儿平时看书抚琴的书房,布置的很清雅。玉穗儿一进屋,就看到书案上的琉璃花瓶里插着五颜六色的一大束梅花,朵朵怒放,幽香扑鼻。玉穗儿哈哈一笑,“这也是十四爷送的?我看不像,他哪会大冷天的跑去折梅啊。这五颜六色的一大把,倒像是老十七的作风,哈哈哈哈。” 馥儿脸上一红,“还真给您说着了。十七爷说他去给太后请安,看到宁寿宫的花园开了一园子的好梅花,想着您喜欢梅花,就折了几枝来给您送来。”玉穗儿瞧她脸上有淡淡红晕,打趣道:“我看他是送来给你的吧,老十七这小子跟喝了蜜似的嘴甜,几句话就能哄的大家都高兴。得,这么一大把,给我留几枝就行,余下的你喜欢哪枝都拿走。” “不不,这是十七爷送给公主的,奴婢可不敢要。”馥儿笑着推辞。素绮向玉穗儿道:“十七爷送给馥儿的,想必早送到她房里了。”玉穗儿这才恍然,笑着点头,端详着那一瓶梅花,忍不住赞道:“这花儿开的确实好,味道也素淡,暗香浮动月黄昏,梅下抚琴喝酒,倒真是人生一桩美事。” “人生里的美事儿多了,公主可有雅兴随我出宫去溜溜?”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暖阁外传来。玉穗儿一听就听出是碧萝的声音,欣喜万分,忙迎出去,“小嫂子,你今儿怎么得空来啦?”碧萝嘻嘻一笑,“公主,您就叫我碧萝得了,我还自在些。”玉穗儿挽着她胳膊进暖阁,命馥儿去倒茶,向碧萝笑道:“如今你是我九哥的侧福晋,名正言顺是我小嫂子,我可不得叫你一声嫂子。” 碧萝坐在炕上,道:“我跟我们爷进宫来给太后请安,想着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们,跟他说了一声,过来看看你们。”玉穗儿笑着向素绮看了一眼,道:“看,又是一个请了安顺道来的,我沾了皇祖母的光。”素绮道:“可不是,近日宫里人来人往,不知有多热闹。”玉穗儿见碧萝比未出嫁前胖了些,笑道:“九哥对你好吧,瞧你吃的多富态。”碧萝笑道:“刚出了月子,人还没瘦下去。” 玉穗儿抓起一把瓜子给她,两人扯了些家常闲话。碧萝道:“九爷跟我说,皇上要给灵儿指婚,是不是真的?”玉穗儿点点头。碧萝纳罕道:“灵儿不是跟八爷……”玉穗儿道:“皇阿玛还没松口呢。”碧萝微叹一声,“可也真是好事多磨,这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婚事也不能再耽搁。”“是啊。”玉穗儿想到洛灵和胤禩,也不禁跟着叹了一声。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刚才说,要找我出宫是不是?”碧萝这才拍了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一打岔竟忘了这茬儿。我们爷和俄罗斯国的洋和尚有来往,经常去他们庙里烧香,我跟着去过一次,还见过外国女人,可真是有趣极了,都穿着吊钟一样的大裙子。如今他们的洋节快到了,庙里每日都有念经的,热闹的很。我想着你老待在宫里怪无聊的,跟我出去散散心可好?” 玉穗儿听她的话,笑喷了好几次,喝了口茶,才好不容易压下去。见碧萝不解的望着她,忙道:“我小时候听宫里的传教士南怀仁说过,他们的和尚叫传教士,传教士待的地儿也不叫庙,叫教堂。教堂里常有信徒去做礼拜,过节时那些也不叫念经,叫唱诗。” 碧萝嘻嘻一笑,“我是搞不懂这些,我们爷还常在家里宴请那些和尚,呃,传教士……叽里咕噜说鸟语呢。”说罢,她捂着嘴又是一乐。玉穗儿点头,“我听九哥说过,好像是俄罗斯话,就跟咱们这里说官话一样,他们国家也有官话。”碧萝道:“我听说,他们供的佛也很灵验,如今太后病着,咱们不如去拜拜他们的佛,为太后祈福。” 玉穗儿想了想,觉得是个好主意,“太皇太后当年也是信奉天主的,常戴着他们的十字架。你什么时候去,我到皇阿玛那里回一声,才能出宫去。”碧萝道:“冬至过后,就是他们的洋节。我们爷说,那时最热闹了,赶得上咱们的春节,不如那时我进宫来带你。”玉穗儿说了声好,忽又道:“你让九哥把八哥也叫上。”碧萝会意,忙点头。 碧萝难得进宫一次,玉穗儿和素绮坚持要留她在宫里用完晚膳再回去。碧萝拗不过,只得差人去回了胤禟一声,留在兰藻斋吃饭。还没吃完,胤禟就赶着来接她回府。玉穗儿忙吩咐紫绡和馥儿收拾了桌子,自己则过去和胤禟、碧萝说话。 “到了我这里,你还不放心啊?”玉穗儿打趣道。“天黑了,夜路难行。”胤禟笑着回了一句。“你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放心不下小嫂子。”玉穗儿揶揄了一句。胤禟只是笑,却不言语。 玉穗儿想起刚才的话,向他道:“对了,九哥,碧萝嫂子跟我说,你们过几天要去教堂,你请八哥也过去吧,我带上灵儿一块儿去。”胤禟点点头,“我正有此意。”他想了想,又道:“是不是再叫上十四弟?”玉穗儿白了他一眼,笑嗔道:“你少来。”胤禟嘿嘿一乐,“有这等热闹事不叫他,他得跟我急。你放心,你九哥我自有分寸。” 他夫妇俩走后,玉穗儿看到馥儿满眼期待,笑道:“我们出宫的时候,你可以告假,让胤礼带你玩儿去。”馥儿忸怩了一下。玉穗儿看她神色间有一丝羞怯,笑而不语。 康熙五十六年冬至,皇太后已病入膏肓,康熙自己也抱恙在身,命雍亲王胤禛代为前往天坛祭天。同时,宫中一切冬至礼仪酌情减免。冬至当天,诸王亲贵在乾清宫向康熙请安,女眷们理应去太后宫里请安,但因太后病重,众人在暖阁外探望过就纷纷离去。 中午的家宴上,玉穗儿和福晋、公主们坐在一桌。馨格格远嫁之后难得回京一趟,和玉穗儿一见了面就说不完的话。馨格格不无感慨道:“咱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其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玉儿,你真是……”她哽咽了一下,在团圆的气氛下,也不忍心说出令对方伤感的话。 玉穗儿知道馨格格是替她惋惜,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道:“得其命而不得其运,大概就是我的写照了。如今我也看开,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什么事儿都得经历。”馨格格拍了拍她的手,“你能这么想,姐姐也就放心了。” 胤祥远远的看见玉穗儿,见她穿着一身白底兰花掐金丝的素雅锦缎旗袍,领口袖口露出白色狐裘边,梳了飞燕髻,只用一根莹洁的玉簪子挽了,没有其它头饰,颈上也只挂了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悬着金锁片,那是她从小到大年节时必带的,在一群姹紫嫣红盛装的贵妇中格外清冷。他算了算,想着多尔济的祭日快到了,玉穗儿每逢这时必会素服吃斋,悼念亡夫,心中怜惜的微叹一声。 玉穗儿正支肘在桌旁听馨格格谈起她的儿女如何胡闹让她头疼,馨格格说的眉飞色舞,她听的忍俊不禁。余光瞥见胤祥正望着她,向着他征询的看了一眼。胤祥浅笑着摇摇头,意思是他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有宫女进来告诉馨格格,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馨格格忙对玉穗儿道:“雪大了,孩子们还在我哥家等着,我要早点回去了。”玉穗儿见她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席还没散,你就急着走啊?”馨格格叹了一声,“你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几个小祖宗,一到了雪天儿,就跟撒了鸭子似的,玩雪玩的甭提多热闹,我不回去看着,磕了碰了就晚了。”玉穗儿扑哧一笑,“额附都不管吗?”“他?哼,他才不管呢,他和孩子一起玩儿。”馨格格一脸笑意。“我送你到宫门口。”玉穗儿向素绮看了一眼,素绮上前递过披风给她。 姐妹俩各自裹着厚厚的披风,在风雪中缓缓而行。“照这样下法,明早大雪就封门了。”馨格格皱眉望着天边。“有什么不好,封了门,就在暖阁里待着烤火,烤栗子、红薯吃,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玉穗儿微微笑道。馨格格也一笑,“可也是,好玩的事儿多了。” 宫门口,玉穗儿和馨格格执手又说了会儿话,玉穗儿不舍道:“你离京之前好歹告诉我一声,我去保泰哥家送你。”馨格格点点头,“放心吧,我这次起码在京里住上一两个月,咱们有的是机会一块儿玩。”玉穗儿这才肯放手让她走。两人像幼时那样抱了抱,直到馨格格上了马车,她才转身而去。 ------------ 不辞冰雪为卿热(下) 玉穗儿独自走在紫禁城的甬道上,四野空旷一片白茫茫,整个皇城笼罩在风雪里,不见人影,深吸一口气,空气异常新鲜。虽然下着大雪,却一点儿也不冷。走到御花园的湖边,见不知是谁堆了一半的雪人扔在那里,她童心大起,瞧瞧四下里也无人经过,把狐狸毛袖套扔到一边,蹲在地上堆起雪人来。 不一会儿,雪人堆的只差俩眼睛。她侧身四顾,正要站起来去找两个小石子给雪人当眼睛,一只手伸过来,在雪人脸上按了两下,雪人的眼睛立刻晶晶亮起来。玉穗儿回头一看,胤禵正打着伞站在她身后笑着。 “老玉米又一个人躲起来玩儿了。”胤禵调侃道。“切,谁躲了,我送馨姐姐出宫去。”玉穗儿站起来拍拍袍子。“玻璃球儿哪来的?”她饶有兴致的问。胤禵走上前,替她打着伞挡雪,笑道:“我儿子玩剩下的。”玉穗儿咯咯一笑,“看不出你还是个慈父,随身带着这些玩物,随时准备陪孩子玩儿。” 胤禵只笑笑,道:“宴席散了,我从乾清宫出来,谁知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玩雪。看了你好一会儿,你也没发觉。”玉穗儿撇嘴道:“你是属猫的,脚步轻,踏雪无痕,谁听得到。” 胤禵四处望望,走了几步拾起一根干树枝,截断了插在雪人嘴巴上,笑道:“这回齐活了。”玉穗儿看了一眼,笑道:“丑死了,谁长这样尖的嘴巴,又不是鸟儿。”她把树枝拔掉扔了,用手指给雪人戳了个月牙形的嘴巴,让它哈哈笑。 胤禵见她手冻得红红的,手腕上的那只挂着金铃的镯子光灿灿的,不时发出悦耳的琮琮声,忙拾起袖套递给她,“快捂捂手,别冻坏了。”玉穗儿接过去,笑道:“没事儿,我不冷。”“你那只玉镯子呢?”“哪只?”“就是那时在木兰围场看见你戴的那个,碧玉镯子。”“哦,那个啊,那是良妃娘娘的遗物,我还给八哥了。”胤禵点点头,“下次我去棋盘街,有好的再买一个给你。” 玉穗儿却含笑摇摇头,“我要这些器物,一百件也有,哪里就要你到宫外去寻。这个镶铃儿的金镯子是我自小带惯了的,如今不过是带着玩儿。”胤禵嗯了一声,见雪下的渐渐小了,索性把手中的油纸伞插到雪人身侧,让它打着伞。玉穗儿见状哈哈一笑,“你再把帽子摘了给它戴,沐猴而冠。” 两人一起离开时,玉穗儿回头望了一眼,见那雪人打着伞的滑稽样子,仍是忍不住捂嘴轻笑。她轻轻把披风的帽子戴上,向胤禵道:“我去皇祖母那里,你去不去?”“我正想着要去呢。”胤禵侧望着她一身白披风,和天地似要融为一体,问:“你今儿怎么穿的这么素?” 玉穗儿小心翼翼的踏在雪地上,雪花咯吱咯吱作响,仰脸看他,“我一向也不喜欢穿红着绿,素点儿有什么不好?如今皇祖母病着,太医说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胤禵叹了口气。玉穗儿仿佛想起什么,“我倒忘了,你喜欢看猴子抹粉,最中意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金碧辉煌。”她似乎怕胤禵要打她,跑了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胤禵也不扶她,在一旁哈哈大笑,“老玉米果然是老玉米,大头朝下。” 玉穗儿坐在雪地上,也不急着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四五岁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敏妃带她去给康熙请安,她吵着非要下地走,结果不小心也是这么摔了一跤,敏妃忙抱起她,柔声安慰她不要哭。如今慈母安在?那一刻,玉穗儿悲从中来。 胤禵见她迟迟不起来,以为她不高兴了,忙蹲下去扶她,见她眉毛睫毛上都落了雪花,关切的问:“摔疼了?”玉穗儿顺势站起来,淡淡道:“我想起额娘了。小时候我也这么摔过,她抱我起来,让我别哭。”胤禵见她说起亡母,仍是一脸恬然幽静,心里暗叹,她的心要有多深邃,才能容得下这些忧伤。就算这个人间被冰雪覆盖,她给人也是温暖的感觉。 玉穗儿见他愣神,推了他一下,“怎么走神儿了?”胤禵笑意很深的看着她,“我想起一句诗而已,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你又没去过江南。”玉穗儿不以为然的一笑。“谁说非得去江南才能看见春天,看见你也一样。”胤禵笑着打趣,那温柔的目光里蕴含着无尽的深意,玉穗儿却下意识的侧过脸回避了。胤禵深知她心思,只在心里一笑。 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一会儿,玉穗儿忍不住侧目瞧了他一眼,却再次和他的目光相遇,不禁脸上一红,忙转移话题道:“你还记得那年馨姐生辰,咱们去裕王府遇见的那个年轻乐师吗?”“嗯?”胤禵一愣,微微撇嘴道:“这些年你还记得他?”玉穗儿抿嘴一笑,“你也没忘啊。”“他怎么了?”“他去了四哥府上当门人,你道是谁,就是那个戴铎。”玉穗儿听馨格格无意间提起,此时告诉胤禵。“原来是他。”他微微沉吟。 玉穗儿见他半晌不语,似在沉思,也不打扰他,两人默默走着。胤禵忽道:“我前几天送到你宫里的水仙,你喜欢吗?”玉穗儿想着点了点头,“花儿开得很好,暖阁里一直香到现在。”胤禵淡淡一笑,“你喜欢就好,等到开春,我再送你几盆兰花萱草。” 玉穗儿瞧了他一眼,微有笑意,“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花弄草了?”胤禵回望她,“我一直都挺喜欢的呀。”玉穗儿不信的摇头,“你以前还说,摆弄花花草草的,是女人家做的事。”胤禵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玉穗儿脑筋一转,笑道:“嗨,我知道,投其所好嘛。皇阿玛闲时喜欢这些,常夸奖谁家的园子整治的好。”胤禵只笑笑,“要投皇阿玛所好,方法多得是,何必走这样的偏门。我弄这些,只是想怡情养性而已,皇阿玛老说我心浮气躁。”玉穗儿赞同的嗯了一声。 “过几天,九哥邀我去俄罗斯传教士的教堂,你去不去?”胤禵想起这事。虽然胤禟已经告诉他玉穗儿会去,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灵儿去,我就去。”玉穗儿故意道。“那我跟八哥说,让他一定去。”胤禵道。 玉穗儿展颜一笑,“我们是去给皇祖母祈福,又不是开宴会。你得带着一颗虔诚的心,老天爷会看到的。”胤禵望着天边皑皑轻落的一缕新雪,自语道:“我的心只要自己看到就好,管什么老天爷看到不看到。”玉穗儿瞧着他桀骜的神情,心中丝丝点点的又是酸涩又是微甜。 康熙乘着肩舆从乾清宫出来往宁寿宫去,远远看见玉穗儿和胤禵并肩而行,命肩舆停下,向身侧的洛灵道:“你跟着去看看,他俩去哪儿。”洛灵应了一声,心里虽有些好奇康熙这么吩咐的用意,但还是跟了过去。见玉穗儿和胤禵拐进了太后所居的宁寿宫,才回去向康熙回报。康熙微微颔首,“还是这两个孩子心细。走吧。”太监们抬起肩舆,继续前行。洛灵微微思量,才明白康熙的用意。 ------------ 此时无声胜有声(上) 冬至节过后两日,玉穗儿想着一早碧萝差人传话给她,当天便要接她出宫去教堂,于是去乾清宫向康熙请旨。康熙略一思忖,想着祈福这等事多多益善,何况他一向敬重的皇祖母孝庄太皇太后当年也颇信此道,传教士洪约翰还用金鸡纳霜救过自己一命,既然孩子们要去,就让她们去试试好了。因此玉穗儿一提到要带洛灵去,康熙一口便答应了。 天气酷寒,玉穗儿和洛灵穿了厚厚的毛皮大氅往宫门走去,看天边黑沉沉的,布满了铅色的阴云,猜想着恐怕又要下雪。碧萝早备了马车等在东华门外,等她俩上了马车,一路向东而行。 行至东郊一处古木参天的所在,树林深处是一座威严的教堂。玉穗儿下了马车,端详这有着尖顶的西洋建筑,别有一番美感,微微点了点头,搀了洛灵的手跟着碧萝往里走。 “我们爷和八爷他们都还没到,本来是该他们比咱们到得早,但十爷家里有点事儿耽搁了。”碧萝引着她们走在幽静的石板路上。“哦,十哥家里出了什么事?”玉穗儿笑着随口问了一句。碧萝扑哧一笑,“十爷拿不定主意带哪个福晋来,还是自个儿一个人来。”玉穗儿也笑,“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十哥也真是有趣。”洛灵道:“我看他最终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多。”玉穗儿点点头。 三人一同进了教堂,见有几个外国人在做弥撒,往前排去坐下。玉穗儿仰望着四周的宗教壁画,和五彩的玻璃窗,感觉格外新鲜。牧师走过来向三位女客问好,碧萝认识他,和他见了礼,并向他引见了玉穗儿和洛灵。牧师是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人,向她俩微微的颔首。 不一会儿,人都走得差不多,碧萝请修道士关上了教堂的门。牧师站在讲坛上诵念《圣经》教义,十字架下,玉穗儿和洛灵并排坐着,默默祝祷。 牧师布道之后,碧萝向牧师道:“九爷上回带我来,参观了您的书房,哪里有好多西洋物件,我们公主也喜欢这些,您再带我们去看看如何?”牧师听说玉穗儿喜欢西洋器物,非常高兴,带着她们三人去往他的书房。 在牧师书房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模型,既有中国的纺车、水车、地动仪、浑天仪,也有外国的座钟、乐器、船只模型等等,眼花缭乱,完全像个展厅。玉穗儿虽在宫里也看过这些,但仍是觉得新鲜有趣。 “皇阿玛也喜欢这些,他还研究过西洋算学呢。当时法兰西国有个传教士白晋到咱们大清来,皇阿玛还差遣他去给他们的国王送礼,他们国王叫什么来着?”玉穗儿想了又想,始终想不起来。牧师微笑着道:“法兰西太阳王路易。”玉穗儿点点头。牧师又道:“大清有康熙皇帝,法兰西有太阳王路易,我们俄国有彼得大帝。” 玉穗儿因自小受到康熙影响,和牧师说的颇为投缘。洛灵却对这些不感兴趣,见碧萝跟着一个外国妇人往外走,她也跟着去看看,在林荫道上遇到胤禩和胤禵。 “怎么就你一个人,玉儿和碧萝呢?”胤禩好奇的问了一句。洛灵淡淡一笑,向着他俩道:“格格和谁都能说得上话,这会儿正兴致勃勃的在牧师书房里看那些西洋器物呢。碧萝不知道干嘛去了,神神秘秘的。” 胤禩和胤禵相视一笑,胤禵道:“小嫂子一定是和九哥一起换俄国人的衣服去了,他俩脾气相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洛灵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叫夫妻琴瑟合鸣、相得益彰。”她说着又看了眼胤禩,胤禩点头微有笑意。胤禵见他俩眉目传情,似有千言万语,想着他俩一定有话说,向胤禩说了一句,径直往牧师的书房去找玉穗儿。 洛灵向胤禵的背影瞥了一眼,忍不住笑道:“这个十四爷,跑什么呀。”胤禩不说话,只看着她笑。洛灵看着他横了一眼:“你也落毛病了,傻笑什么呢。”胤禩听了这话,脸儿一沉,抬步就走。洛灵大睁着眼睛愣了一下,忙小跑着追了上去:“干嘛,生气了,不就说你傻笑嘛,至于嘛。”“至于。”胤禩冷着脸不去看她。 听他这么说,洛灵反倒止住了步子,看着他往前走。胤禩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有此纳闷儿,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正对上她满眼兴灾乐祸的神情。寂静的林荫道上,一袭银蓝色的银狐毛氅,衬得她清新秀丽,乌黑的头发梳得简洁明快的发髻,以三串明珠围绕,微扬的唇角带着一丝挑衅,脸颊被风吹得微红。两人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胤禩泄气地仰天笑道:“真是我的剋星。 洛灵挑了挑眉,转身就走。胤禩几步上前拉住她,洛灵转过身,歪着头看他:“又装!”胤禩撞了下她的额头:“逗你的。”洛灵咧着嘴揉揉了额头:“好疼。”胤禩笑着拉起她的手:“去后院走走。” 洛灵忽然想起胤禵的神情:“我在想十四爷跑得这么快,是为了躲你我呢?还是为了急着见格格。”胤禩停下脚步,不说话地看着她。洛灵见他不答话,只是不错眼珠儿地看着自己,心里有些慌:“干嘛,我问你呢。”“我在你跟前儿,你就想我好不好,少操别人的心。” 胤禩点着她的鼻子说。 洛灵瞪了他一眼:“又不是外人,我想想怎么了。”看着她一脸的娇嗔,对自己说话越来越不过脑子的模样,胤禩心里很高兴,忍不住低下头,想吻她。 洛灵看着他的神情,惊慌地忙向后就躲,边躲还边嚷:“你怎么象个登徒子啊!”话还没说完,就听“嘣”地一声,头磕在了身后的树上,疼得她又是一咧嘴。胤禩也吓了一跳,忙拉过她边为她揉着后脑边道歉:“怪我怪我,得意忘形了。” “你还知道怪你呀。今儿是怎么了。到了洋庙里,整个人都变样儿了。”洛灵一边揉着头一边没好气地娇叱。胤禩笑着搂住她:“被洋鬼子传染了,他们搂搂抱抱是见面儿礼。” 洛灵本来想挣开他,可被他周身的暖意包围着,心里也不禁升起了一丝柔情,依在他怀里,低声道:“你还搂过洋人?” 胤禩满心欢喜地拥着她,静静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牧师的书房里,玉穗儿正饶有趣味的听牧师讲述小提琴的故事。“皇阿玛当年曾找西洋乐队进宫演奏,传教士也曾进献过西洋乐器给他。如今在畅春园渊鉴斋内,还有西洋铁丝琴呢,皇阿玛、三哥、十六弟,都会弹。”牧师思索片刻,“铁丝琴?哦,就是钢琴。那确实是好乐器。我这里有一架钢琴,公主不嫌弃,我弹一首曲子给你听。” 玉穗儿忙叫好,牧师坐到钢琴前,弹奏了一首奏鸣曲。玉穗儿听着新奇,不禁赞叹。胤禵走到她身后,拍了下她的肩。玉穗儿回头见是他,忙道:“十四哥,这位牧师先生的书房里有好多有趣物件,你来看过没有。” 胤禵摇摇头,玉穗儿指着牧师书桌旁一个巨大的地球仪道:“这是地球仪,牧师先生说,咱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球上。”胤禵看着地球仪,转了几下,笑起来,“人倒是不会掉下去,万一头朝下呢?”牧师停下弹奏,转过身向他道:“这是因为,物体与物体之间,都存在引力。这个定律,是英国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发现的,叫做万有引力定律。十四爷如果感兴趣,有机会我可以讲解给你听。” 胤禵忙推辞,“算了,我听这个头疼,皇阿玛那时找师傅教过我们。”玉穗儿指了指他,向牧师道:“我哥哥他只喜欢看兵法。你有兵书吗,他喜欢行军打仗的书。”牧师摊摊手,“说到兵法,还是你们国家的人厉害,元朝有成吉思汗,一直打到多瑙河流域,还有《孙子兵法》这样的奇书,令人叹为观止。”他虔诚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玉穗儿和胤禵相视淡淡一笑。 坐了一会儿,牧师让修士在壁炉里加了点柴,向玉穗儿和胤禵道:“外面要下雪了,天气冷,我去拿点点心和热巧克力来。两位请先随意。”玉穗儿向牧师点点头。 ------------ 此时无声胜有声(下) 室内静悄悄的,偶尔有壁炉里的干树枝被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玉穗儿见整一面墙都是书架,架子上堆满了书,好奇的抽了两本来看,见都是外文,便放了回去,看了半天,才发现了一本汉文书,随意的翻看着。 胤禵看过了牧师的那些模型,走到玉穗儿身边站定。他探过头去看,问玉穗儿:“看的什么书?”玉穗儿笑道:“是一位叫马可?波罗的外国人写的游记,讲他在中国元朝的见闻。”胤禵不解道:“你怎么什么都感兴趣?”玉穗儿淡笑道:“我小时候老是听宫里的法兰西国传教士讲外国的事儿,很有趣的。” 胤禵见她看的入神,也不跟自己说话,有点没趣。打量着她,见她穿了一件藕荷色散金缎绣红梅的长袍,灰鼠皮滚边的粉紫色夹袄,衣襟盘的如意扣。发髻梳的是简洁的如意髻,用一只金钗挽了,鬓角边两缕秀发随意的垂在耳侧。发间那金钗酷似一枝梅花,花枝上每朵梅花都是清晰可见的五片金花瓣儿,中间镶着一颗珍珠作花蕊,花枝末垂了一朵梅花下来,悬着一串粉润的珍珠坠子,明晃晃俏皮得很。耳坠儿和梅花金钗是一个样式,随着她侧脸转头不时发出悦耳的琮琮声。整个妆容显得雍容贵气又不失清雅。 再一低头,看到她裙边系着一只红色荷包,他拿起来一看,绣的是吉祥如意的云纹和福字,式样精致,竟是没有见过的,道:“这荷包不错,好妹妹,送给我吧。”“不给。”玉穗儿眼皮也不抬,答的倒是干脆。见胤禵一副没趣的样子,她笑道:“这是皇阿玛冬至节赏我的,你要去也不能戴啊。不然给他看到,他要疑心,怎么赏我的东西,到了你那里。赶明儿,我再给你绣一个好不好?” 胤禵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嘴上却道:“嗨,你以为皇阿玛不知道呢,咱们的事儿能瞒过他的眼睛吗。”玉穗儿这才瞥了他一眼,嗔道:“你尽瞎说,咱们哪有什么事儿。”胤禵侧着脸笑,“真没事儿?”玉穗儿别过脸去不理他,冷不丁整个人却被横抱起来,吓了她一跳。她忙挣扎,捶着胤禵的肩,道:“你这是干嘛呀,要把我扔出去啊?快放我下来,给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快点,我求你啦。”胤禵笑道:“有本事,你推的一干二净啊?看大家信不信你。” 玉穗儿捶了他一下,“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没的吓人一跳。”胤禵仍是笑,抱着她往上一抛,像是要扔出去,玉穗儿吓得花容失色,只得紧紧攥了他衣袖。她怕两人打闹起来,给旁人看到,丢脸丢大发了,忙求饶:“好好,我输了,这位爷,这位祖宗,我输了成不成,你快点放我下来。”她挣扎着下地,却怎么也够不着地面。胤禵这才放下她,玉穗儿趁机戳了他脑袋一下,绕到窗前抿嘴一笑,仍是拾起那本书来看。 胤禵走到她身侧,细心的替她理理头发。玉穗儿看着书页里的插图发笑,胤禵也凑过去看,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寸,彼此呼吸可闻。他闻到她颈间传来细细的幽香,似兰似麝,馨香沉醉,想问一句,忽又想起自己那时不过说了一句“好香”,就让玉穗儿数落他轻狂,这会儿要是再说,只怕她又要不高兴。况且今时与往日不同,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如今……虽然玉穗儿还是那个玉穗儿,真要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于她的名声却是不好。他想了想,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直到视线转移到玉穗儿纯净的侧脸上,他才抛下刚才脑海里的一切,这样的美,让人难以释怀,不自禁的想去吻她一下。玉穗儿却像早有了防备,把头一偏,胤禵扑了个空。他不甘心,一只手扶着她肩膀,另一只手扳正她身子,笑道:“看你往哪儿躲?”玉穗儿瞧着他的样子,心底忽然有一股悲哀的情绪,她轻叹一声,推开他胳膊。 胤禵见她眉间锁着一缕轻愁,扭头看着她,问:“你想起什么了,怎么又不高兴?”“你能什么都不想,我能吗?”室外太冷,窗户上模糊的蒙上一层水蒸气,玉穗儿轻轻用手指划了两道,外面的景物才清晰。 胤禵站在她身后,探着她肩胛,动容道:“你大婚前一天我去看你,用胭脂在你额头上画了一道,你还记得吧?”玉穗儿点点头:“你跟我说是萨满法师教你的符咒,保佑平安如意。我看啊,一点都不灵验。”她忽然想起早逝的丈夫,心中有一丝怅然。 胤禵凝望了她一眼,视线最终落在别处,“我是骗你的。”“什么?”玉穗儿秀眉一皱。胤禵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萨满师傅说,用朱砂在一个人的额前做了印记,无论轮回多少次,那个印记也不会消失,有缘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怕下辈子找不到你。”玉穗儿怔怔的垂首不语,心里说不清是甜还是苦,轻轻抚着额头。 胤禵握着她纤细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玉穗儿犹豫着一缩手,“怎么今儿这样放肆了,也不怕给别人看到。”胤禵见她脸颊上起了淡淡红晕,故意执着她的手不放:“哪里有别人,明明只有我们两人嘛,谁会看到。”玉穗儿指指上天,“老天看着呢。”胤禵哼了一声,不屑道:“皇阿玛你都不怕,倒怕起老天爷来。老天爷不开眼的时候多了,天底下人这么多,他管得着谁呀。老天如果真的开眼,咱们就不会……”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玉穗儿却已明白他的意思。 胤禵凝望着她,又道:“这些年来,咱们光明磊落,规规矩矩,从没做出什么非分之事。他们还想怎么着啊,让你嫁你就嫁了,让我娶我也娶了,我们已经够苦了,终生大事就这样由着别人做了主,一辈子受人摆布,他们还想怎么样!”他说到最后,情绪愤慨不已。 玉穗儿轻抚了一下他的面颊,安慰道:“怎么说着说着你还当真了?你这话给皇阿玛和德妃娘娘听到,他们得多伤心,哪样儿最好的不是仅着你?”“你!我最在乎的人,他们没给我,他们把你远嫁,害得你我差点永远不能相见,害得你年纪轻轻就守寡。”胤禵凝望着她美丽的眼睛,心里涌出这些话,可是又怕说出来玉穗儿会伤心,咽了下去。 玉穗儿迷恋的看着他沉思的神情,半晌才道:“咱们要知足,能这样经常见到,彼此相知,已经是莫大的福气,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就算是帝王,像咱们的皇玛法顺治爷,甚至是皇阿玛,在这桩事上,谁没有遗憾。”胤禵低头看了她一眼,轻抚她鬓边的秀发。 玉穗儿迷茫的扶着窗,叹了口气,又道:“皇阿玛太宠着你我,才装不知道,他不忍心责罚我们,怕毁了我们。你明白吗,十四哥,你我都是他心爱的儿女,他虽然看出来我俩已经走错了路,而且怎么拉也拉不回来了,所以他隐忍了。尽管他不情愿看到我们这样,可是他没有办法。传扬出去,咱俩都没法活了。为了皇阿玛,咱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再不能往前,已经在悬崖边上,一纵身即是玉石俱焚。” 胤禵听了这话,闭目片刻,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心里,他怎么会不了解康熙的苦心呢,可是玉穗儿说了出来,倒叫他无话可说。他看了玉穗儿一眼,见她垂着头神色凄然,心中一痛。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玉穗儿猜到是牧师回来了,忙往边上退了两步,要和胤禵离的远些。胤禵心情复杂,玉穗儿的话让他没着没落的,此时看她躲到一边,彷佛怕被人看出他俩的暧昧,忽然生出一股逆反心理,向她身边走了两步。 玉穗儿身子一侧,低声道:“牧师来啦,你让开,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胤禵见她有点不自在的样子,紧张兮兮的好像怕自己会冒犯她似的,忍不住笑了,“来就来呗,你怕什么呀?”玉穗儿见他脸蕴笑意,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歪着脑袋,讪讪的撅了下嘴。 胤禵怜爱的看着她,爱极了她此刻轻嗔薄怒的神情,趁她没留意,故意低头在她唇边一吻。玉穗儿脸上一阵发烧,下意识的踢了他一脚。胤禵却早已闪到一旁,看着她笑。玉穗儿正想追过去踢他,牧师推门进来,她只得作罢。 牧师端着一个银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只银壶,三只银杯,还有一盘热乎乎的小圆面包。三人围着桌子坐下。牧师给两人倒了热巧克力,玉穗儿闻了闻,先喝了一口,“呀,真是香,好喝。”胤禵看了她一眼,问:“什么味儿?”玉穗儿拿帕子擦擦,道:“有点儿苦,又有点儿甜。” “到底是苦的还是甜的?”胤禵皱眉。玉穗儿笑道:“你自己尝尝。”胤禵看热巧克力黑乎乎的,为难道:“这东西可别跟九哥那时送我的那什么咖啡一样,苦得跟中药似的。”牧师淡淡一笑,“那是咖啡,这是巧克力,巧克力是可可做的,和咖啡味道有点相似又不一样。十四爷不信的话,可以品尝一下。” 玉穗儿向牧师笑道:“我十四哥从小就怕喝药,喝药跟要他命似的。我看他多半不敢喝。”她向胤禵眨眨眼,胤禵知道玉穗儿是在激他,也不含糊,把心一横,端起银杯喝了一大口。玉穗儿见他喝的满嘴都是,哈哈大笑起来。胤禵左顾右盼找不到手帕子,玉穗儿收敛笑容,拿自己的帕子细心的替他擦了擦。 “我上次见到你儿子喝奶茶,跟你现在真是一模一样,到底是爷俩儿。”玉穗儿笑道。胤禵也笑笑,向玉穗儿和牧师道:“味道还不错,比咖啡好喝多了。”玉穗儿指了他一下,“你看,我没害你吧,我说好喝就是好喝。” 胤禵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道:“十四爷、公主,九爷请二位过去。”胤禵这才看向玉穗儿,道:“九哥和碧萝穿了洋人衣服,这会子大概打扮好了,咱们瞧热闹去。”玉穗儿点点头,两人一同离开牧师书房,往旁边的一个房间走去。 胤禟和碧萝早已穿戴了俄国人的服饰,站在那里和胤禩、胤誐说话,洛灵站在一侧看着他们,只是笑。玉穗儿走过来,看到碧萝穿着吊钟一样的裙子,头发也一个卷一个卷的弯曲着,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差点要认不出,不禁笑了一声。 碧萝拿扇子遮住半边脸,向玉穗儿眨眨眼,“公主,你看如何?”玉穗儿上下打量,点点头,“跟西洋胭脂盒上的美人儿一样。”碧萝学欧洲人的礼节,提着裙摆向玉穗儿行了个屈膝礼,玉穗儿捂嘴一笑。 碧萝把头一扬,笑道:“我让灵儿也去换了这衣服,她还不肯,今天是洋人的生蛋节,好歹大家热闹一下嘛。”胤禟听了这话,笑的喘不过气来,“什么生蛋节,生什么蛋呀。是圣诞好不好,是洋人上帝的生辰,好比我们的佛祖生辰。”一个修道士在旁边插话,“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才是圣诞。” “平安夜,这名字好。平平安安。”玉穗儿听了,不禁赞叹。“灵儿,你喜欢这里吗?”她问洛灵。洛灵点点头,“不错,有点像咱们的庙宇,让人心里很平静踏实。”玉穗儿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房间里布置的虽不豪华,但自有异域外藩的独到之处。 胤禟和胤誐等人说完话,走到玉穗儿面前,摘下帽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深深一揖,“尊贵的公主,你九哥向你问好。”他向玉穗儿伸出手去,玉穗儿不明所以,却下意识的也伸出手去,胤禟托着她的手,俯下身轻轻在她手背上一吻。 玉穗儿猝不及防,吓得一缩手。胤禵一直站在她身侧看热闹,此时本能的在玉穗儿腰间一揽,把她搂在自己身边。“九哥,你干嘛呀这是?”众人也都觉得胤禟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些匪夷所思,惊诧的看着他。 胤禟却叉着腰大笑,指着众人道:“我说你们可真是孤陋寡闻。这是西洋的礼节,男人见到高贵的夫人,为表示尊重,要行吻手礼。你们懂不懂,这是贵族的礼节。咱们还不算贵族吗,十五妹不是高贵的公主殿下吗?”他带着嘲笑的表情,看向胤禵,“难道你以为我是占她便宜啊?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在干什么。” 胤禵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有些失态,此时早已松了手,不屑的瞥了胤禟一眼,“洋人的礼节也未必就好,你这样对咱们大清的女人试试,不把你当登徒子拍扁了才怪。”胤誐嘿嘿一笑,附和道:“是啊,咱们不兴这个。得亏是咱妹子,换了别人早就一耳刮子抽过来了。”这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胤禟也跟着笑。 他转脸见碧萝拿扇子遮着半边脸,似乎也在笑,向她说了一句,“夫人,咱们是不是该跳舞了?”碧萝走上前,提着裙摆向胤禟行了屈膝礼,“贝勒爷,您先请了。”两人对着行礼。不一会儿,修道士和牧师、神父在一旁演奏西洋乐器,乐曲声响起,有几个俄国人跳舞,胤禟和碧萝也跟着跳,众人看着好笑,不停的拍着手叫好。 屋内人声笑语不断,玉穗儿跟着笑了一会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缓缓走到窗前,蒸汽氤氲中看着窗外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天色渐渐暗了,黄昏中窗外的一切幽暗不明。 洛灵见玉穗儿独自立于窗前,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她回过头来见是洛灵,淡淡一笑。洛灵道:“惦记宫里了?”玉穗儿点点头,“我担心皇祖母的病,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洛灵嗯了一声,“太后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恐怕药石难治,只能顺应天命了。今儿咱们到这里来,一则为太后祈福,二则是缓解一下这段日子大家紧绷的心情。你也别想的太多,好好乐一天。” 玉穗儿这才执了她手,笑道:“今日来了这么久,咱们也没在一处好好说话。你才刚跟我八哥跑哪儿玩去了?”洛灵余光瞥了胤禩一眼,见他正和胤禵说话,转脸向玉穗儿道:“没去哪儿,就在这教堂周围转了转。” 玉穗儿也看了胤禩一眼,“自从良妃娘娘去后,难得见八哥这样高兴,这都是你的功劳。难得今儿没外人,你快陪陪他去。”洛灵忸怩了一下,“我不去,我陪你说话儿。”玉穗儿笑道:“你还不好意思啊,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我嫂子了。”洛灵笑而不语。 碧萝见她俩站在窗边,上前道:“咱们今儿在这里吃,我们爷和十爷带了獐子和鹿肉来,已经吩咐了,待会儿就摆晚膳。”碧萝已经换下洋人的衣服,改穿旗袍,玉穗儿见她穿的花团锦簇,不禁赞道:“洋人的衣裳哪里比得上咱们的衣裳,碧萝今儿穿的真精神。”洛灵也点头附和。 众人正吃着饭,宫里来了太监,传康熙的口谕叫众人火速回宫,皇太后已经弥留。玉穗儿叹了口气,忙披了披风,和洛灵一道坐马车回宫去。胤禩等人也各自打发人回府报信,让福晋们准备好进宫。难得的一次聚会就这样匆匆的散了。 当晚,皇太后薨,享年七十七岁,被康熙谥为世祖孝惠章皇后。次年三月,康熙特命诚亲王胤祉和雍亲王胤禛亲自扶灵前往遵化县皇陵,太后梓宫被葬在顺治皇帝孝陵东侧。 ------------ 除却巫山不是云(上) 三月里的一天,玉穗儿早起有点不大舒服,支撑要起来,却觉得有点头痛。素绮忙扶她躺下,“昨儿下午变了天,你出去也没添衣服,想是着凉了。躺着吧,德妃主子那里奴婢去请安。”玉穗儿这才躺下,向素绮道:“你别去,陪我说说话,我就好了。让馥儿去永和宫。”素绮忙差馥儿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馥儿依言而去,德妃好些天没看见她,一见到她,夸她长的更漂亮了。馥儿高高兴兴的在德妃那里玩到晌午才走。临走时,德妃又让宝璃拿了好多东西赏给她。宝璃送她到门口,迎面遇上密嫔带着宫女进来,两人忙行了礼。 密嫔点点头,笑道:“我过来看看德妃姐姐。”她似乎想起什么,向身边的宫女道:“你去南熏殿跟胤禄说一声,让他今天不必到我宫里请安。”那宫女刚要转身而去,馥儿道:“我正要回畅春园去,顺道去一趟南熏殿,跟十六爷说。” 馥儿走到南熏殿外,看见十六阿哥胤禄正和其他几个小阿哥说话,叫了他一声。胤禄看见她,跑过来笑道:“稀客呀,你怎么来了?”馥儿四处一打量,没看到胤礼不禁有些失望,脸上却笑道:“十六爷吉祥,奴婢从永和宫过来,密主子也在那里。她让奴婢跟你说一声,今儿个不必去问安。”胤禄嗯了一声,看她眼睛四处看,调侃道:“找什么呢,他不在!”馥儿脸上一红,嘀咕道:“爷没事尽消遣奴婢。” 她刚要走,看见胤禄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蝈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怪有趣的。”“我编给弟弟们玩的。你要,就拿去。”胤禄把蝈蝈递过去。馥儿高兴的接了,仔细看看,蝈蝈编的很精致,活灵活现的。“谢十六爷。”“谢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件。”胤禄笑道。馥儿抿嘴一笑,向胤禄欠了欠身,“我走啦。” 她侧目看到胤礼从另一侧偏殿出来,忙快步向他走过去。谁知胤礼却像是没看见她,只管阔步往前走。“十七爷——”馥儿跟不上他的步伐,只得叫了一声。胤礼还是没有回头,脚步却放慢了。“你等等我呀。”馥儿一溜小跑才追上他。 胤礼回头看了她一眼,沉着脸问:“干嘛?”馥儿捂着心口顺了顺气,“让你等等我,你也不等我。我穿的这花盆底儿,哪儿追得上你。”“有事没事?”胤礼故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馥儿只得道:“有事有事,耽误爷喝杯茶的工夫。你看看我写的字。”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给胤礼看,“这是我央公主教我写的,写得不好。” 胤礼见她脸上有点淡淡的红晕,好奇的接过去看,大概揣在身上好些天,纸都有些皱了。他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胤礼”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笑,嘴上却道:“真难看,跟螃蟹爬一样。”馥儿听他说这话,撅着嘴不乐,但见胤礼把纸折了放在袖中,才抿嘴一笑。 胤礼本来看见她和十六阿哥说说笑笑的有些不自在,这时见她低眉浅笑,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他伸臂抱了抱馥儿,馥儿忙推了一下,“嘿,小心给人瞧见。”胤礼笑笑,颇不以为然,“瞧见就瞧见,谁还敢管我不成。”馥儿可爱的吐吐舌头:“你是爷,当然没人管你。可有的是人管我。” 胤礼嘻嘻一笑,“谁又跟你念经了?”“没谁。小女子自重。”馥儿笑颜如花。胤礼戳了她脑袋一下,“老鼠上天枰,自称自赞。这话你可别说给旁人听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犯了许多人的忌讳。”馥儿忙点点头,“好。”胤礼这才低头在她樱唇上深深一吻。 只听馥儿“呀”了一声,胤礼忙放开她低头去看,馥儿手里拿着蝈蝈,向胤礼道:“这是十六爷编的,我要拿回去给我弟弟玩儿,别给压坏了。”胤礼心里本来就有些疙瘩,这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抢过那蝈蝈就往地上扔。馥儿忙蹲下去捡,“你干嘛呀。”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胤礼推了她一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馥儿也怒了,“你又抽什么风?不过是个草编的蝈蝈,大爷脾气又上来了。姑娘我今儿偏也不受这个气。”她站起来抖抖袍子,就气呼呼的往回走。“滚,赶快滚,去找十六哥去。”胤礼没好气的喊道。馥儿回头望了他一眼,满腹的委屈,嘴角一扁,负气而去。 胤礼站在原地,有些恼怒,又有些后悔。想到他额娘勤嫔跟他说起指婚的事,心里一阵烦躁。他叹了口气,心知这事是没法逃避的,喜欢不喜欢,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娶谁当嫡福晋由不得自己。就算从未照面,就算是个夜叉,他也得两眼一摸黑给娶回家。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点羡慕胤祥了,十三哥怎么就那么称心如意呢。虽然那时他还小,但胤祥和小湄的恩爱宫里宫外都知道,勤嫔偶尔和胤礼说起他们,也常夸奖小湄贤惠。他就这么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口。 馥儿闷着一口气匆匆赶回兰藻斋,玉穗儿正在歇午,屋里静悄悄的。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想起胤礼刚才喜怒无常的举动,眼泪不争气的潸然而下。她低头抽泣了一会儿,又看了眼那蝈蝈,头已经歪了。她抹抹眼泪,将蝈蝈和德妃赏的东西一起收了起来。 坐着生了一会儿闷气,觉得肚子有点饿,她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两个饽饽,想着到后厨找点东西吃。好在紫绡早就吩咐厨房给她留了蟹黄鸡蛋羹、油面筋炒笋尖、酒酿圆子,厨娘又给她装了一碗米饭,饭菜都是热的,她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李姐来了,快里面请。”后厨陶嬷嬷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馥儿愣了一愣,她知道陶嬷嬷口中的李姐正是胤礼幼时的看妈李嬷嬷,和陶嬷嬷是远亲,两人经常在一处说话。陶嬷嬷把李嬷嬷引到厨房外间,李嬷嬷说话还是那么高声大嗓,半里地都能听到。馥儿在里间刚吃了一半,不愿听他们唠叨宫里的拉杂事,正要放下碗走出去,隐约听到李嬷嬷话里提到十七阿哥,不禁有些好奇,犹豫着要不要听听。 只听李嬷嬷道:“可不是,勤主子给我们爷选的这个福晋可真不错呢。听说是遏必隆大人的孙女。”“遏必隆是谁?”陶嬷嬷不解的问。李嬷嬷不屑道:“妹妹,亏你也在宫里几十年了,连先帝爷当年指定的四大辅臣之一的遏必隆大人也不知道,他闺女你总该知道吧,钮祜禄皇后。”陶嬷嬷这才恍然,“贵戚啊。” “可不是,我们十七爷的这位准福晋家世是一等一的。”李嬷嬷的话语间透着自豪。陶嬷嬷叹气道:“唉,人家是主子爷呀,可怜咱们宫里这位姑娘,还痴心想着要当福晋呢。”“切!”李嬷嬷不屑的一笑,“爷看她标致,哄着她玩玩罢了,难道真会娶她。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内务府汉人包衣,还不是咱们上三旗的。我们爷眼高,就算当个庶福晋,只怕也轮不到她呢。” 馥儿知道是在说她,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刻在她心上。她紧着刨了几口米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眼泪一滴滴落到饭碗里,终于呛了一大口出来。外面那两人听到人声,也没了动静。馥儿何尝没想过自己和胤礼之间身份悬殊,根本就看不到未来,胤礼也从来没说过将来如何。他们有的只是现在,就算是现在,她和胤礼的关系也快崩了。 馥儿想起那时胤礼带她出宫去看望生病的母亲,母亲病床前拉着她的手说的话,“在宫里好好干活,伺候好主子们能吃饱穿暖就是天大的造化,不要心比天高,到头来命比纸薄。爷们的恩情是最靠不住的,你别痴心妄想,咱们配不起。”她那时还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母亲的话正是金玉良言。她在宫里的时日也不短,始乱终弃的事也听说过不少。秽乱宫闱,被赶出宫去算是轻的,罚到辛者库服役的也大有人在,不过是主子们一念之间。 几日后,玉穗儿想着勤嫔跟她提到十七阿哥胤礼的婚事,说要和她商议,让馥儿去把胤礼找来,馥儿磨蹭着不肯去。玉穗儿拉了她细问,馥儿才老实道出原委,她听胤礼幼时的看妈李嬷嬷说,胤礼要指婚了。玉穗儿这才恍然,难怪这两日都不见胤礼来找馥儿,馥儿也整天没精打采,说话做事都特别迟钝,敢情是胤礼要娶嫡福晋了。 馥儿既不愿意去,玉穗儿只得差紫绡去请胤礼来。胤礼来后,玉穗儿问:“听勤嫔娘娘说,要给你指婚了?”胤礼没有否认,闷着嗯了一声。玉穗儿见他情绪不高,猜到他必定不怎么满意,问:“是哪一家的女孩子?”胤礼道:“阿灵阿的女儿,钮祜禄氏。”他和玉穗儿说话,余光却瞥着馥儿。 玉穗儿瞧见了,心里一笑,但又寻思,“是他的女儿?遏必隆的孙女,也是名门之后。”胤礼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正是他,那年保举八哥不成,气得差点回家上吊那倔老头。”玉穗儿看了胤礼一眼,示意他说话注意点,以免隔墙有耳。 “你喜欢他家的丫头啊?我瞧那女孩子模样儿还行,其他的倒不怎么拔尖儿。”玉穗儿想起阿灵阿的女儿,不无担心的说。“我瞧着顺眼还不够吗?长得再好,脾气跟母夜叉似的,谁受得了?我是娶老婆,又不是供大神。”胤礼故意这么说,见馥儿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只顾擦柜子,有点儿恼,叫道:“公主跟我说话呢,你在那儿擦来擦去的干什么?”馥儿听到这话,也没吱声,停下活儿往外走。胤礼又道:“没叫你走呢,坐了半天,也不给我们上茶。”馥儿仍不理会,去端了茶盘来。“茶怎么这么凉?倒掉重沏。”胤礼故意挑刺儿。馥儿只是垂着眼帘。 玉穗儿见胤礼有点反常,看不过眼,嗔道:“你干吗呀这是?什么毛病,呼来喝去的。”胤礼歪着脑袋,“给丫头立点规矩。”玉穗儿冷冷一笑,“要立规矩你回自己府上立去,这儿是我的地方。”胤礼以为她生气了,忙赔笑道:“玉姐姐,生气啦?我说着玩儿的。”玉穗儿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经的呀?”“得,你别跟四哥似的。”胤礼摊摊手。玉穗儿这才一笑。 馥儿端了热茶来,侍立一旁。玉穗儿道:“既然勤嫔娘娘替你选定了嫡福晋,我再跟皇阿玛说说,你放心吧,一定让你称心如意。”胤礼笑笑,“玉姐姐最好了。”玉穗儿瞧了馥儿一眼,见她脸上虽无异色,但眼睛里明显有了一层忧郁,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不禁心里一叹,向胤礼递了个眼色。胤礼看到了,却倔强的不出声。 玉穗儿只得打岔道:“宫里好久没办喜事儿了,到时候我送你们什么礼好呢?”胤礼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指着馥儿随口道:“你把这丫头送给我,伺候未来的福晋。”玉穗儿和馥儿皆是一愣。馥儿神色一黯,转身向外走去。玉穗儿叫了她一声,她也不回头。“你看她,当丫头脾气都这么大。”胤礼忍不住道。玉穗儿正要跟出去看看,听了这话,回头瞪着胤礼,指了他一下。胤礼便不再出声。 玉穗儿走到院子里,却没看到馥儿的影子,心里叹息一声,想着让她自己待一会儿也好,毕竟胤礼要大婚这事看来是无可转圜的。玉穗儿回到暖阁里,胤礼还坐在那里,神色却不似刚才那般玩世不恭。 “把她气走了,你心里好受了吧。”玉穗儿拿起剪子,剪着案桌上摆的一盆茶花的花枝。胤礼走到她身畔,“我是没有办法。”“你没办法就拿她出气呀,这么着,我还真不放心把她给你呢。好嘞,你十七爷气性大,一不顺心就拿女人出气。”玉穗儿故意揶揄他。 胤礼两眼望天,讪讪道:“姐,你明知道我不是这种人。”玉穗儿笑了一声,“你是哪种人我还不知道,自小你就喜欢恶作剧捉弄人,调皮捣蛋你最拿手,馥儿一直是被你欺负大的。”胤礼哼了一声,“我都是跟你学的,你忘了那时你在十四哥脸上画老鼠,把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玉穗儿想起往事,淡淡一笑。 “别扯这些啦,眼看着你要指婚了,馥儿那边你打算怎么办?”玉穗儿知道他为难,又不得不说。胤礼眉头轻锁,终于对玉穗儿说出了心里话,“我是挺喜欢她的,可是她出身太低,她家也不具备抬旗的资格,我当然不会嫌弃她,但额娘和皇阿玛那里都不好说。” 玉穗儿点点头,思忖着,“嗯,娶她当你的嫡福晋是不大可能。当侧福晋倒不必讲究那么多。只是我看馥儿那丫头,虽然不声不响的,心气儿却高,给你做小,她还未必答应呢。”胤礼当然深知馥儿的性格,嘴上却不肯承认,“切,跟着我难道委屈她了,她想当皇后还是贵妃?就算是上玉碟的侧福晋,我都怕她不够格呢。她不嫁,我还不乐意娶呢。” 玉穗儿白了他一眼,放下剪刀,胳膊捣捣他,“别介,又胡说八道了。十七,你这话太伤人,要是给馥儿听到了,她非跟你掰了不可。你就是死鸭子嘴硬。好,你不要她,我明儿就跟十六弟说,让他把人领回去,他都跟我说过两回了。我就不信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没人要。” “好好,算我说错话,玉姐姐,你可别跟我开这个玩笑。十六哥的福晋那么多,我只有馥儿一个。”胤礼懊恼的说。“你早这么说呀,逞什么口舌之快,这会子把她气跑了,她抵死不嫁,我也不能勉强不是。虽是主子,也不好仗势欺人啊。”玉穗儿笑嘻嘻的故意拿话激他。胤礼撇撇嘴,“那可由不得她。”“这会儿她不知跑哪儿去伤心了,你倒是哄哄她去。”玉穗儿推胤礼出门。 ------------ 除却巫山不是云(下) 胤礼出了兰藻斋,在畅春园中转了一会儿,过了芝兰堤看见馥儿独自坐在假山旁的一树花荫下。他悄悄走过去,想吓唬她一下。谁知她仿佛背上生了眼睛,不等他靠近,便站起身要跑走。胤礼拦住她的去路,“躲什么呀?”馥儿也不答话,转身向另一侧走去。 胤礼抢步上前,伸臂一拦,“嘿,看见你大爷在此,怎么也不下跪?”他不等馥儿开口,便模仿她平日的语气,“你姥姥给你大爷跪下。”之前馥儿听他这么说,总是娇笑不止。可今天非但没有笑,还一把推开胤礼,负气而去。 胤礼见不得她这轻慢的态度,皇子的傲慢劲儿又上来了,“你这丫头还来真的了,平日里宠着你、不跟你计较,你倒越发不把爷放眼里。你给我站住!”馥儿犹豫片刻,站在原地。“你过来!”胤礼歪着脑袋看向馥儿,见她不动,像往日玩闹时那样轻轻踢了她一下,“爷叫你靠近点儿听见没有!”馥儿忽然冷冷道:“您是爷,就别跟个丫头过不去了,也辱没了您的身份不是。奴婢给您跪下磕头,往后奴婢见到您就绕道走,绝不碍了您的眼。”她说跪就跪,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个头。胤礼心中一惊,想去拉她已经来不及。 “你这是——跟我较劲儿呢。”胤礼懊恼的说,心想这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丫头。他俯身握着她肩胛,软了语气,“起来吧,这么跪着干嘛?”馥儿倔强的一扭身子,甩开他的手。胤礼强压怒火,冷哼一声,“好大的气性,得亏是个丫头,要是个主子,不知得霸道成什么样子。你乐意跪着就跪着,我不拦你,我他妈拦你我就是你三孙子。”他恨恨的望了馥儿一眼,拂袖而去。 馥儿跪在原地,心痛如刀绞,终于掩面而泣。胤礼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此情状,终究狠不下心就此而去。他叹了口气,回身走到她身侧。“有本事,你就别哭!”馥儿拼命忍住泪,拿手背抹了抹脸,站起身来。 胤礼拉她坐到石凳上,见她轻轻抽泣,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便道:“我语气重了么?”馥儿垂首不语,胤礼见她秀美的侧脸上仍有泪痕,仿佛玫瑰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楚楚可怜的叫人心疼,轻抚她的背,“平时你总是有话就说,今儿怎么闷不出声。你再这样,我可真要走了。” 馥儿这才转过脸来,柳眉微蹙,望着胤礼道:“你刚才跟公主说的话可是真的?”“什么话?”胤礼不解的问。馥儿小嘴一扁,“就是你说,找我去伺候你福晋。”胤礼“哧”的一笑,“原来你惦记的是这事儿,可不真真儿的,公主都同意了。”馥儿信以为真,眼泪又要涌出来。胤礼忙揽住她,低声安慰道:“我逗你玩儿呢,你不用伺候福晋,伺候我就行了。”馥儿听了这话,心知他的婚事已定,心中难过,默默的抽泣着。胤礼尚不知她心中所想,“我不过说几句气话,你就生这么大的气,至于吗?你这脾气,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知道我出身卑微,是个最没地位的奴婢,进宫来人人都是我主子,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陪小心陪笑脸,一不留神小命就不保。以前有德主子护着,现在公主对我也很好,可我心里明白的很,那不过是主子们慈悲,没人从心底里瞧得起我们这些奴婢。”馥儿恹恹的说出这番话,胤礼听了,心里仿佛生了根刺似的刺痛,“你这么说,真是不识好歹,白瞎了德妃娘娘和玉姐姐的一片心,也白瞎了我的心。我们何时瞧不起你了。” 馥儿听他语气愠怒,知道把话说重了,“刚才那话是我说错了,公主和德主子都是慈善人,我再没心没肺,也不会不记她俩的恩德。”她悄悄看了胤礼一眼,见他皱眉不语,哀婉道:“可我终究是个奴婢,再怎么心气儿高,也低人一等,不是我自己瞧不起自己,事实如此,你是主子爷,大家都说我痴心妄想,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李嬷嬷说,就算是庶福晋,也轮不到我。”她眼圈儿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胤礼皱皱眉,“何必听别人怎么说,咱们的事不要他们管。你放心,我会娶你的。” 馥儿看了他一眼,侧目不语。头一回听他说要娶她,不知道他是戏言还是真心话。胤礼揽住她道:“怎么,你怕我信口开河?你大爷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馥儿推了他一下,嗔道:“什么你大爷?你是谁大爷?我大爷好好儿的在南苑看林场,给你家当奴才呢。”胤礼抿嘴一乐,轻轻握着她的小手。 馥儿淡然道:“我们一家都给你们当奴才,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就比你们低一等,各自的命不同罢了。自幼我爹娘也是很疼我的,可惜我五岁就被内务府选到宫里来给德主子当宫女。自懂事起,我就盼着赶快长大,到了二十八岁便可以出宫去,哪怕日子过得穷点,也不再当伺候人的奴才。谁知,竟遇到你……逃不了一辈子的奴才命。”她黯然的绞着手里的帕子。胤礼望着她,见她神情凄婉,心里很不是滋味。 馥儿见他不语,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我也知道宫里人都不明白我的想法。那时我对紫绡姐姐说,我就算不嫁人,也不给爷们当小。紫绡姐姐说我心高,可惜没投胎成主子命,我们这些宫女,能沐皇恩成一宫主位的是凤毛麟角,几辈子的造化,给哪位爷当侧福晋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秋婵姐姐和碧萝姐姐都是例子。”“可你不稀罕这些是吗?”胤礼当然明白她说这番话的意思,心想着玉穗儿的话果然不错,这丫头心高的很。 馥儿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是命该如此,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你别当我是为难你,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是为自己难过罢了。”胤礼冷笑一声,“我娶你当侧福晋,你还觉得委屈吧,不必勉强。”馥儿知道他不悦,抓住他胳膊摇了一摇,“你怎么误会了,我哪是这个意思。你和别的爷们不一样,我心里很明白的。从前我想着将来要怎么怎么样,但现在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便心甘情愿跟着你服侍你,当妾还是当丫头都无所谓,但你别叫我伺候你福晋。” 胤礼脸色和缓,望着馥儿笑道:“好馥儿,你不就是我福晋,我只认你一个。”他伸头过去吻了她一下。馥儿轻轻推搡了一下,“切,我算什么。我爹又没有气得要上吊。你老丈人的女儿姓钮祜禄,我姓孟,你别搞错了。”胤礼嘿嘿直乐,“原来你竖着耳朵一句也没少听,还在那里装腔作势擦这个擦那个。”馥儿撇撇嘴,“你嚷嚷那么大声不就是说给我听的吗,我耳朵又不聋。 ” 胤礼又是一笑,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交给馥儿,“拿去玩儿。”馥儿接过去仔细一看,是一个玉雕的蝈蝈儿,翠绿的颜色,连眼睛都雕的活灵活现,心里很欢喜。胤礼向馥儿道:“你好生在公主那里待着,不要再闹别扭。我还有事,先走了。” 馥儿站起来送他,胤礼故意像打发小厮那样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馥儿止了步,向着他的背影耸了耸鼻子,手里紧紧握着那玉蝈蝈儿,依依不舍的站在原地遥望,直到胤礼走远了。她想着素绮一大早交代她把公主的夹袍找出来,以备晴天的时候拿出来晒晒,自己和胤礼磨蹭这半天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忙加快步子往兰藻斋去。 九贝勒胤禟和十四贝子胤禵正并肩往澹宁居去,馥儿从他俩身旁经过,忙屈膝给两位爷请安。“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胤禵随口问了一句。“回十四爷的话,素绮姐姐早起交代奴婢做事,奴婢给忘了。”馥儿听胤禵问起,只得停了步。“去吧,好好伺候公主,别尽想着玩儿。”胤禵道。馥儿这才离开。 胤禟盯着她的背影望了一阵,笑问:“这是谁的丫头,好俊的模样儿。玉儿宫里的?”胤禵瞥了老九一眼,“你不认识她?原是我额娘宫里的,现在伺候玉儿。”他知道胤禟在打什么主意,笑着加了一句,“你别惦记她,她是老十七的人,小心老十七跟你玩儿命。那小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鬼见愁。”胤禟听了这话也笑,侧目看向胤禵,“我看老十七很有点像你当年,都是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主儿。”胤禵淡淡一笑,长出一口气,“我那时可没有十七现在的豪迈洒脱。” 天气有点冷,胤禟拢了拢袖子,感慨道:“老十七这小子,连皇阿玛都说他是亡命徒。不过那时候他整治魏珠,可真是大快人心。我这当哥哥的都佩服他的胆色和勇气。”胤禵望了眼天际,“他这一点最像玉儿,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胤禟瞥了他一眼,笑意很深的说:“可不,宗人府门前那对石狮子上至今还有刀印儿。”提起这事,倒勾起了胤禵心底那桩隐秘,莫名的惆怅溢满心头。 胤禟却还在想两三年前胤礼处置太监魏珠的事。魏珠是梁九功之外康熙最宠信的太监,乾清宫执事,此人虽得康熙信任,却不似梁九功那般圆滑世故,有些不知进退,平日里专横无礼,别说对品级不高的官员不看在眼里,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是对他阿谀奉承的多。众人碍于康熙,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竟令他越发骄纵,连对皇子们也开始拿起架子来。 康熙和王公大臣、亲贵子弟在南苑行猎,皇子们照例要比试骑射。年长的一些皇子早隐了在康熙面前争强好胜的心,年轻一点的却仍希望通过此种方式博得皇阿玛的青睐。十六阿哥胤禄和十七阿哥胤礼还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两人年龄相仿,平日里免不了暗自比较,到了猎场上更是想一展身手。 这魏珠本是陪伴康熙骑射游猎的哈哈珠子,也是那等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见胤礼的生母在康熙的妃嫔里地位不高,康熙对胤礼也未见得有多疼爱,言语间不免有些怠慢。这事若换了其他人还好,胤礼年纪虽轻,却是眼里不容沙子。十六阿哥胤禄是最得宠的密嫔王氏所生,康熙也特别疼爱他,魏珠看在眼里,少不要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偏偏是在围场上。 康熙心情好,让梁九功去找胤禄、胤礼一块儿用膳。偏偏胤礼和几个贝勒、郡王去林子里打野兔,走得远了,等他回营时,康熙已经用过午膳。他听了下人禀报,匆匆赶往康熙大帐,却被魏珠拦住。胤礼道:“你跟皇阿玛说,我来得晚了,请他别怪罪。”魏珠哼了一声,“皇上正和十六爷下棋呢,这会子谁也不见。”胤礼道:“你还没去通传,怎么知道皇阿玛不肯见我?”魏珠漫不经心的态度着实让他窝火。 魏珠态度倨傲,眼皮子也不抬,道:“十七爷,您请了,皇上说了,谁也不见。您别跟奴才过不去啊。”胤礼怒道:“你敢拦我?”魏珠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也是照皇上的吩咐办,不敢擅专。”胤礼轻蔑的冷哼一声,“狗奴才!”魏珠脸色一变,恨得牙痒痒,但胤礼毕竟是阿哥,就算骂了他,他也不敢明着发作,阴阳怪气道:“奴才就是皇上的狗,皇上说什么,奴才听什么。就是皇上要听狗叫,奴才也能‘汪——汪’两声给他老人家听。”胤礼听了这话,不屑的冷笑而去。 魏珠却不识相,胤礼还没走远,就跟身边的小太监说,“这宫里主子多了,可也得看看自己是哪一层的。奴才只认皇上爷一个。”这话分明是讥讽胤礼生母陈贵人的地位低,胤礼听了如何不怒,他猛的转过身,阔步上前狠狠扇了魏珠一耳光。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魏珠捂着脸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你——你,皇上爷都没打过奴才……”胤礼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子,“我今儿就打了,怎么样!”魏珠见他满脸怒色,心里害怕了,才知道这位小爷不好惹,但嘴上却不这么说,“哎呦喂,皇上救救奴才,十七爷要杀奴才了……”他一路往康熙的帐殿跑去,胤礼甩了鞭子打在他身上,直打的他屁滚尿流,东躲西藏。胤禟、胤禵、胤禩等人纷纷出大帐来看,但众人并不上前去拦。 康熙在帐殿中听到动静,问梁九功,“外面嚷嚷什么?”十六阿哥胤禄忙道,“儿臣去看看。”不一会儿,他回来告诉康熙,十七阿哥在鞭打魏珠。梁九功闻言大惊,忙偷眼看康熙。康熙先是吃惊,讶异之后却仍面色如常的向胤禄道:“去跟老十七说,让他别胡闹了。当众打奴才像什么样子。”胤禄领命而去。 看热闹的众人见胤禄再次从康熙的大帐中出来,均侧目去看,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走到胤礼身边,耳语几句,胤礼才罢了手,向魏珠指了指,“你给我记着!”说罢,和胤禄一同离去。 老九问十四:“你说老十七这回是凶是吉啊?”胤禵莞尔一笑,“大吉。”“哦?”胤禟意外的看着他。胤禵道:“难道你忘了皇阿玛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十六岁时,他和一群布库亲手生擒鳌拜。皇阿玛最喜欢有血性的人。”康熙的英勇事迹,皇子们自幼如数家珍,胤禟不禁点点头,“十七那小子有种。魏珠那势利小人平日里仗着皇阿玛的宠信,刁钻跋扈,你我都不便直接开罪他,没想到愣是在他手里栽了面儿。” 胤禵瞥见魏珠在小太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向自己的大帐走去,轻蔑道:“咱们犯得着跟个奴才一般见识么,十七还是小孩儿,难免气性大点。”胤禟点点头,却又道:“可魏珠毕竟是皇阿玛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狗挨了打,主人颜面何存?”胤禵诡异一笑,“皇阿玛就算不高兴,也不会在这时候责怪十七,不然以后奴才们都侍宠生骄、有恃无恐,主子倒是教训不得了。” 不出胤禵所料,康熙非但没有责怪胤礼,还在第二天围猎的时候,因胤礼拔得头筹而赏了他一件黄马褂。众人不禁对胤礼刮目相看,更对康熙产生了一丝敬畏。康熙何尝不知道魏珠其人,只是碍于皇帝之尊,不便与个奴才一般见识,况且他又是个念旧的人,故而对魏珠一再容忍。胤礼教训魏珠,虽然出乎康熙的意料,但康熙也认为魏珠被教训是迟早的事,需要有个人来压制一下他的气焰。人一旦自我膨胀,离爆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自这以后,魏珠老实多了,见了皇子和众臣再也不敢摆谱,见了胤礼更是巴不得绕道走。 想起这些,胤禟嘿嘿直笑。胤禵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脸抽筋了?怎么一直笑?”胤禟打了他一拳,笑道:“我是笑自己越老越没用,竟不如老十七那毛头小子有血性。”胤禵耸耸肩,“十七是个愣头青,这样不管不顾,总有他吃亏的一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再没错的,可是有几个人能参悟?胤禵想到这句话,叹息一声,他自己何尝不是想着建立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 ------------ 会挽雕弓如满月(上) 南熏殿旁的一间偏殿里,是阿哥们通常聚会的地方。胤礼刚掀开帘子,十六阿哥胤禄看见他,调侃道:“老十七,听说你要指婚了,是哪一家的丫头?”胤礼瞥了他一眼,“不告诉你。”十六阿哥哼了一声,“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十哥他舅舅的女儿,钮钴禄氏。我可提醒你一句,那丫头长的一般,比馥儿差远了。”“知道你还问我,不是明知故问吗。”胤礼笑道。 十六阿哥刚要说话,十阿哥道:“你别跟老十七磨牙,他最能言善道,歪理一出一出的。”胤礼不屑的哼了一声。十六阿哥悄悄拍了拍胤礼的肩,“十五姐跟我说了,馥儿那丫头就让给你好了,哥哥我最喜欢成人之美。”胤礼不买账,气道:“什么叫你让给我,本来就是我的。”十六阿哥好脾气,也不跟他计较,只笑笑,“我懒得跟你辩,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兵部送了行文过来,我要去四哥那里,你去不去?”胤礼听说兵部有行文,忙跟了胤禄一起去。 两人一同出宫去,胤禄告诉胤礼,朝廷在西藏吃了败仗,西北将军额伦特战死,军队也几乎全军覆没,胤礼深深的吃了一惊。到雍亲王府时,才知道胤禛已奉命面圣去了。等他俩赶到畅春园澹宁居,亲贵大臣们已经站了一屋子。胤礼忙拉了他十六哥站到一边。 康熙坐在御案后,揉着太阳穴,听张廷玉等人的奏报。张廷玉道:“拉藏汗已死,如今西藏落入策妄阿拉布坦手里,这群人凶残无度,不仅下令屠城,还派人亵渎五世*的灵塔,拉萨城里惨绝人寰。”众人听闻此言议论纷纷,*喇嘛在藏人心中的地位犹如天神,策妄阿拉布坦这么做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朝廷挑衅。 康熙怒喝一声,“反了天了!”张廷玉道:“唯今之计是先派人带兵去西藏稳住大局,一旦让策妄阿拉布坦控制了西藏的喇嘛教,那可就后患无穷。”康熙支颐沉思,半晌才道:“先把岳钟琪从四川掉过去当前锋。至于抚远将军的人选,你们可以举荐。”康熙扫视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心里叹息,知道额伦特的阵亡,让所有人都害怕了。 康熙叹息道:“可惜朕老了,不然朕一定御驾亲征。”张廷玉道:“此事关系重大,须得派一个最适合的人带兵前去平乱,臣建议在皇子中选一位担此重任。”康熙点点头,“代朕出征,皇子最合适不过了。”平郡王纳尔苏出列请命道:“不论皇上派谁去,臣愿随同前往。”康熙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自己的儿子,最后把目光定在胤禵身上。 胤禵本在犹疑,恰好遇到康熙殷切的目光,朗声道:“儿臣愿带兵前往平乱,替皇上分忧。”康熙就等他这句话,此刻精神一振,“好,胤禵愿代朕出征,朕便准了你的心愿。张廷玉,你们即刻去拟旨,朕要封胤禵为抚远大将军。” 众人没想到康熙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胤禵的要求,只有张廷玉等人心知康熙早已选定了抚远大将军人选,不过是等胤禵自己请命出征。胤禵得意的看了胤禩一眼,胤禩颇为赞许的微微颔首。 玉穗儿在成妃处遇到七福晋,听她说胤禵跟康熙请旨,要带七哥胤佑的儿子弘曙等三个阿哥同去西征,心里不禁有些担心。她匆匆命人请胤禵到兰藻斋,想问问详情。 玉穗儿道:“七哥身体不好,弘曙是他长子,将来府里上下都要靠他,你让他去打仗,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对得起七哥呀。”胤禵笑了笑,“原来你这么急着找我来,不是担心我,倒是担心你侄儿。弘曙他们不小了,都已过弱冠之年,该历练历练了。” 孩子们需要磨练,这点玉穗儿也赞成,可别人的孩子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孩子父母要恨一辈子的。玉穗儿想到这里,秀眉一皱,“我刚才遇到七嫂子,她为此事担心的不得了,弘曙从来没带过兵,到了战场上刀剑可无眼。” 胤禵不以为然的瞥了她一眼,“你这是妇人之仁,男孩子长大了,不建功立业,难道整天待在京里斗蛐蛐。”玉穗儿哼了一声,“我是妇人,你是大将军。要建功立业,也未必在战场上。万一三个孩子有什么闪失,五哥七哥难道不怪你,你想过没有。” 胤禵当然知道这一层,可是他考虑的更多,也不便和玉穗儿直说,只是道:“好吧,我答应你,就算我自己马革裹尸,也保你侄儿们周全。”玉穗儿啐了他一口,“你说这话好没意思,难道我是希望你们出事么,你别自己咒自己了。”胤禵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万一出了事如何如何,这会儿倒成了我的不是。” 玉穗儿偏过头去不理他,心里却又为他担着心。朝野上下早已对康熙要封他为大将军王代天子出征议论纷纷,玉穗儿心里着实怕胤禵锋芒太露,重蹈胤禩的覆辙。等她回过神来,胤禵早已不知去向。 康熙回到东暖阁,靠在炕上,手里把玩着随身的蟠龙玉佩,双眼盯着炕桌上堆积的军报出神儿。梁九功看了半晌,不敢打扰,静静地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洛灵端了参汤进来,看梁九功冲她直使眼色,心里会意,转身就要退出去。 “你过来。”康熙还是刚才的姿势,眼光却扫了过来。洛灵退了回来,踱到炕边,将参汤递了过去:“万岁爷,趁热喝吧。”康熙看着她,仍没有动。洛灵有些诧异,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轻轻一笑:“您有话要问奴婢,奴婢知无不言。您先把参汤喝了,凉了药性就散了。”康熙微愣了一下,无奈地接了参汤,慢慢喝了。洛灵笑着接过空碗,转手递给梁九功,梁九功知趣地退了出去。 康熙坐直了身子,敲着桌上的军报道:“胤禵代朕出征平定西北,纳尔苏请命随他西征。”“他要去打仗?”洛灵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颇为惊讶地看着康熙。“你怎么想?”洛灵一愣,随即撅了撅嘴:“奴婢能怎么想,又不是奴婢出征。”“嗬!”康熙抬起头,指了指她道:“朕前阵子跟你说过,要把你指给他,如今他要出征了,你怎么想?”洛灵看了他一眼,又忙垂下眼皮:“奴婢不知该怎么办?” “看着朕!”康熙加重语气。洛灵依言抬眼迎视着他,微微皱了下眉。康熙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才道:“朕想在他出征前给你们指婚。”洛灵大惊失色,眼中满是慌乱之色:“万岁爷,您不会吧!?”“朕的意思已经说了。”洛灵一脸凄然地望着他,眼里已有了泪:“万岁爷,奴婢还不想嫁人,还想多伺候您两年。”“傻话!”康熙虽然语气严厉,面容却缓和多了,指了指跟前的凳子示意她坐下,洛灵却依旧坐在了脚踏上,仰头看向他。康熙禁不住轻笑了一下:“你就这么喜欢坐那儿,真当是你的专座了。”“奴婢喜欢坐这儿听您说话。” 康熙轻叹了一声,道:“朕本也想多留你两年,可是纳尔苏请命出征,有他在胤禵身边,朕宽心不少。只是他这一去,还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回来,岂不耽误了你。”洛灵听他提起胤禵,心念一动,道:“那您就把他叫来,看看他什么意思。要是人家郡王爷一心想着力护江山,建一番丰功伟业,压根儿就没打算娶什么亲,您也就不用跟他磨牙了。” “你这丫头!”康熙不由笑斥她:“说了关天,你才露出狐狸尾巴,拐着弯儿的让朕打消指婚的念头。是不是?”洛灵心虚地笑了笑:“奴婢怎么敢呢,奴婢只是让您问问郡王爷的意思。”“哼!”康熙冷哼了一声:“那就去叫他来,朕还真想听听他怎么说。梁九功!”梁九功闻声快步走了进来:“万岁爷。”“去把纳尔苏那小子叫来。”“遮!” 康熙叹了口气,戴上眼镜继续看着奏折,洛灵起身准备把盛参汤的空碗撤下去,临出去时看了看康熙杯中已没了茶,忙问:“万岁爷,刚贡上来一批新茶,您想喝什么?”“白水一碗。” 洛灵听了一愣,随即发现康熙虽低头看着奏折,一脸严肃,眼中却不再似方才那般冷峻,不禁展颜一笑,福了一下道:“遵旨。”说完,转身出去了。康熙余光扫了她的背影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洛灵出了东暖阁,去取了新贡的茶叶,又细心地拣了嫩芯,交给伺茶宫女,等了半晌,才端了新沏的茶回乾清宫,刚要迈步进门,正碰上平郡王纳尔苏急急赶了来。洛灵忙向旁边一让,轻轻一福:“郡王爷吉祥。” 纳尔苏一见是她,眼前一亮,上前想扶她又觉得不合适,犹豫了一下才道:“起来吧。”洛灵起身抬头,却见纳尔苏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忙垂下眼皮,轻声道:“王爷请。”纳尔苏缓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抬步随梁九功进了东暖阁。洛灵在门外等了片刻,才款步走了进去。 纳尔苏已落座,见洛灵进来,眼光就不自禁地看向她。康熙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下,洛灵余光瞥见纳尔苏的目光,心里一阵不安,忍不住横了他一眼,纳尔苏怔了怔,忙收了目光,洛灵上了茶,忙恭身退了出去,到了门外,心里还一直打鼓:“十四爷到底跟他怎么说的呀,看他的神情怎么好象还存着心思啊。” 暖阁里,康熙缓缓向纳尔苏道:“朝上你能主动请缨,朕心甚慰,你不愧是杰书的孙子,大有将门之风。”“皇上谬赞了,臣身为大清的臣子,爱新觉罗的子孙,眼见边疆战势,岂有不为国为君分忧的道理。”“好!”康熙闻言,大笑道:“能有你这样忠心英武的臣子,是大清之幸,朕之大幸。” 纳尔苏见康熙龙心大悦,也不禁随之精神振奋。康熙赞许地看着他:“朕等着你们凯旋的消息,到时要大大的封赏。”“臣先谢皇上隆恩。”纳尔苏忙起身恭身一拜。 “起来起来,坐!”康熙抬了抬手,笑道“朕记得你已过而立之年,还没娶正室嫡福晋吧?”康熙话没落音,洛灵进来为纳尔苏上茶,康熙指了指她,让她候在一旁。洛灵无奈,只得静静站着,低垂着目光。 纳尔苏听了康熙的话心中一凛,侧目看了洛灵一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望着向康熙道:“臣一心想效仿玛法之风,不建功勋誓不成家。”洛灵听了心中一宽,神色间轻松了不少。“那怎么成。”康熙面色一沉,瞟了洛灵一眼,才看向纳尔苏:“建功立业,娶妻成家,这并不矛盾啊?” 纳尔苏轻笑了一下,恳切地道“皇上,两军阵前,刀枪无眼,臣若有了家室,怎么能毫无牵挂地跃马疆场,奋勇杀敌,此其一。其二,臣随军在外,家有妻室,必为臣之安危悬心惦念,思念之苦,言语难表。如此两相皆苦,到不如孜然一身,毫无挂碍,来得痛快!” 此言一出,洛灵都为之一愣,有些许感动地望向他。康熙微皱着双眉,看着纳尔苏一脸的诚恳和满眼的绝决,良久,眼中闪过了一丝无奈,叹了口气道:“即然你心意已决,朕也就不再多说了。纳尔苏,记着,你和胤禵都要给朕平平安安得回来!”“臣,遵旨!”纳尔苏受宠若惊,忙跪地给康熙行了大礼。 “灵丫头,快扶起来。”洛灵福了一下,上前扶纳尔苏起身。纳尔苏抬起头,正对上洛灵满含钦佩的目光,微微一笑,点了下头。“去吧,朕会亲自送你们启程。”康熙看了他们一眼,苦笑了一下。“臣告退。”纳尔苏恭身退了出去。 纳尔苏阔步出了乾清宫,仰头望了望碧蓝碧蓝的天,顿感轻松了不少,长长出了口气,大步地向宫外走去。 “郡王爷!”纳尔苏闻声顿住脚步,回过身。洛灵正快步赶了上来,站定在他身前,满怀感激地深施一礼:“奴婢谢王爷成全。”纳尔苏扶起她,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微微一叹:“你喜欢的是八叔,对吗?”洛灵闻言一惊,沉吟了片刻,才点了点头。纳尔苏神色一松,低叹道:“我没有猜错。”“郡王爷……”洛灵有些不安地看着他,深怕他恼了。“知道我为什么成全你吗?”洛灵摇了摇头。 “你能在八叔失意的时候,还执意跟着他,可见你是个情比天高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我打心底里钦佩。”纳尔苏由衷地道“郡王爷,奴婢也钦佩您是个有胆有识的好男儿。”“呵呵。只是相见恨晚了。”纳尔苏豪爽地一笑:“说真的,如果换了是四叔,我还真打算着遵旨而行了,看看这个冷面王爷能把我怎么样。”洛灵被他的话逗得一笑:“那你怎么知道不是四王爷呢?” “这很简单,四叔和十四叔虽是亲兄弟,可他二人的关系,我清楚的很。所以十四叔绝不会为了四叔来诈我,而能请得动十四叔的,也就只有八叔了。”纳尔苏慢慢地解释给她听。“奴婢更佩服王爷,人人都说王爷英武不凡,却不想心思如此缜密。”“粗中有细,你没听说过吗?”纳尔苏挑了挑眉毛,指了指自己脑袋。 洛灵看着他略显顽皮的模样,禁不住笑出声来。纳尔苏看着她的笑容,眼中闪过一抹惋惜:“说真的,我有些舍不得。”“王爷……”洛灵微微一惊,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瞧把你吓得。”纳尔苏摇了摇头,有些失落地望着她:“放心,我即跟皇上说了,就不会反悔。你那个荷包能不能送我?”说完,他向她腰间指了指。 洛灵低头摘下腰间的荷花荷包,有些犹豫,但看着纳尔苏满眼的期待,还是含笑递给了他。纳尔苏接了过来,端详了半晌,才转过身边走边大声道:“走了。”“郡王爷!”纳尔苏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保重!”洛灵叫了一声。纳尔苏站了片刻,长出了口气,才大步地向宫外走去。 洛灵回到乾清宫,梁九功说康熙要见她,她忙走了进去:“万岁爷。”康熙抬眼看着她,冷哼了一声:“你错过了个好男儿啊!”洛灵低着头,一言不发。“你愿不愿等他回来?”洛灵微惊地抬头看他,满眼的不安和惊讶,而更多的是哀求。康熙看着她,终狠不下心再强求,瞪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 ------------ 会挽雕弓如满月(下) 胤禵出征前,专程去他的师傅佟法海府上探望。法海此时虽已不在南书房任职,但仍深得康熙信任。听管家回报说十四爷到访,便知他的来意,静心在书房里等候。胤禵进屋后,和法海相互见了礼。 胤禵道:“我不日便要西征,今日来跟佟师傅辞行。到了那边,少不得要向师傅请教。”法海微微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远在关山万里外的师傅。”胤禵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忙道:“佟师傅何出此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心里敬重师傅犹如皇父。”法海动容道:“十四爷言重了,我可不敢当。皇上威加海内、圣御八方,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胤禵道:“在我心里,师傅永远是师傅。”法海这才赞许的点点头。 他清了清嗓子,向胤禵道:“皇上这次派你去西征,对你是莫大的信任。你年纪轻,到了军中首先就要立威,不然以后没法驱策他们。”胤禵点了点头,“这也正是我所顾虑的地方。跟随我出征的亲贵,不是长我一辈,就是久经沙场年纪也比我大,如何管束他们,真是一桩头痛的事。”法海捋着胡须,笑道:“这一点你不要担心,皇上会妥善安排。你心里也不必怵他们,到了战场上,军令如山,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胤禵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康熙早已有所吩咐,试探道:“师傅,我想向皇阿玛请旨,让您随军西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法海和鄂伦岱虽然都是佟国纲的儿子,但鄂伦岱自认是嫡出,从来不把这个庶出的弟弟放在眼里,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佟国纲死后,鄂伦岱不许法海继续住在佟府,因此法海一直是自立门户。好在法海才高学富,深得康熙重用,如今又有胤禵这么个学生,心里不免也颇为骄傲。胤禵的提议,让他心里一动,自他从广东巡抚任上退下留居京中,康熙一直没有再做安排,与其留在京里碌碌无为,不如去军中创一番事业。 胤禵见法海若有所思,知道他已经被说动,进一步道:“四哥府上有个谋士叫戴铎,此人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实在遗憾。”法海沉思片刻,看了胤禵一眼,道:“李光地的门人陈万策不是和你熟络吗,如今李公已死,这个人你务必要将他安置好了。”胤禵点点头。法海仍是沉思,半晌才道:“八爷那里……”胤禵莞尔一笑,“师傅放心,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鄂伦岱也要随我西征,到了那边我自会安排。您等好儿吧,我这就跟皇阿玛请命,让您去当我的军师。” 胤禵从法海府上告辞出来,径直去了畅春园澹宁居。康熙听了他的来意,在暖阁里来回踱着步思索。胤禵望着康熙,心里有点忐忑。玉穗儿本来掀了暖阁的帘子要进来,看见他们父子似在商议要事,忙退了出去。 洛灵从外面进来,看见她,好奇的问:“你怎么不进去?”玉穗儿拉着洛灵闪到一边,“皇阿玛正跟十四哥商议大事呢,我不方便进去。”洛灵嗯了一声,“那咱们出去走走再回来?”“好。”玉穗儿应了一声。离开时,她向暖阁瞥了一眼,却压下了好奇心。 暖阁里,康熙向胤禵道:“你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朕也在担心这一点。这样吧,朕派法海去军前效力,助你一臂之力。”胤禵忙跪下谢恩。康熙坐到炕上,向他招招手,让他近前。胤禵忙站起来,肃立康熙身侧。 康熙道:“兵部递上来年羹尧的行文,你看过没有?”胤禵道:“看过了。照您的吩咐,廷寄诏书到四川绿营和江南大营,让他们整军北上,如今十万兵将已经抵达陕西结营待命。”康熙打量着他,动容道:“胤禵啊,朕知道你不愿去西北苦寒之地,但除了你,朕也想不到有别的良将可委。”胤禵忙道:“儿臣愿前往平乱,替皇阿玛分忧。” 康熙叹了口气,“诸皇子里,除了老十三之外,也就你还能带带兵,有皇阿玛当年的影子。朕即刻便下旨封你为大将军王,授抚远大将军印信。”胤禵听他这话,丝毫不敢露出喜忧之色,生怕重蹈胤褆、胤禩等人的覆辙。 “儿臣怎么敢和皇阿玛相提并论,如今皇阿玛不嫌儿臣年轻识浅,委以重任,儿臣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康熙见他说的诚恳,心中颇为赞许,笑道:“都说你豪迈率性,有侠风,果然是不假。到了西北军中,要多和你师傅商量。裁夺不定的时候,就写信给朕。”胤禵又是跪下谢恩。康熙挥了挥手,他跪安后退了出去。 康熙五十七年年底,十四贝子胤禵被封为抚远大将军,出师西征,并由固山贝子授王爵。军中皆称胤禵为大将军王,一时间,胤禵踌躇满志,气势盛大。出征那日,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胤禵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 胤禩等人一直送行至京郊,胤禵嘱咐他们道:“皇阿玛年事已高,我这回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好歹经常给我写信说一下京里的情况。”九阿哥胤禟笑道:“我天天给你写。”胤禵笑着打了他一下。他边和胤禩等人说话,边回望京师方向。十阿哥胤誐道:“还望什么呀,你老婆不是刚走。”胤禩笑而不语。胤禟悄悄向胤誐道:“有个人还没来呢。老十四一直不肯下令大军前行就是等她。” 这时,玉穗儿的马车终于赶到,玉穗儿自马车上跳下来,向众人走过来。胤禟得意道:“怎么样,说曹操,曹操就到。”“八哥九哥十哥好啊。”她平静的和他们打招呼。那三人知趣的退到一边去,让他俩道别。 玉穗儿见胤禵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样子,心想他果然像个大将军的样子了。她道:“十四哥,我给你做了件黑貂皮袍子,西北苦寒,你带着路上穿吧。”“我以为我那天说的话惹恼了你,你不会来。”胤禵望着她的眼睛。玉穗儿淡然一笑,道:“怎么会呢,十四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难道玉穗儿还能和你记仇不成。德胜门外人太多了,闹哄哄的,我不喜欢那场合。”胤禵见她神色淡定,丝毫没有喜怒之色,心道:她这神情越来越像皇阿玛了。心中不觉有点寒意。 胤禵向不远处胤禩等人望了一眼,转向玉穗儿道:“我不在京里,十三哥又足不出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惹出什么祸来。”玉穗儿笑道:“瞧你说的,我好像专闯祸似的。”胤禵凝望她的笑颜,心中始终有一丝不舍,又嘱咐道:“我这一去,三年两载也未必回来,我家里你帮我多照看着。”玉穗儿点点头,“你且放心的去吧,管保叫你无后顾之忧。” 在冷风里站久了,她裹紧披风,胤禵替她整了整狐狸毛领,玉穗儿向他微微一笑,“包袱里有一个荷包,是你那时跟我要的,绣的是梅花,穗子结的是平安如意。”余光瞥见她八哥九哥十哥三人正说话,好似没在意他俩,脸上却都挂着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猜到他们心中所想,却只付诸一笑。 她扭头望了望行军的队列,笑道:“好了,大将军王,我也不耽误你行军,去西北后莫忘了写信报平安。”胤禵笑着点点头,像幼年时那样伸手去摸摸她头发,也许是意识到边上还有别人在,他很快便把手缩回去。 玉穗儿反倒很坦然,仰望着他道:“我那时被罚跪在奉先殿,只有你想到给我送袍子去,十四哥,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从前的情分儿可别忘了。”她说完这话,把手里的包袱往胤禵手里一放,便转身而去。胤禵听出她话里有话,风里她的白披风被吹的飘散起来,格外耀眼。这情景很多年他一直难以忘怀。 回城途中,胤誐忽道:“我一直觉得十四弟和玉穗儿之间有点不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胤禟瞥了他一眼,心想老十你可真是后知后觉啊,这些年了才看出来,嘴上却道:“别瞎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胤誐不服气,“我哪儿瞎说了,你看刚才他俩那酸劲儿,依依不舍的。对不对八哥,你也瞧见了。”胤禩笑笑,“那也没什么,十四弟一直把玉儿当亲妹妹。宫里人多嘴杂,好好的话儿都能传的走了影儿,这种捕风捉影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老十听他八哥发了话,这才没有再提。 康熙五十八年,大将军王胤禵到达西北后,为整顿军心,将办事不力的官员参奏罢职,无论亲疏一视同仁,官兵士气为之大振。很快,他将西征大军兵分三路,将策妄阿拉布坦的军队围困在西藏。策妄阿拉布坦听到风声,慌忙率部下讨回了准噶尔。胤禵没有损耗兵卒,便收回了拉萨城。然而西藏仍是一片混乱,胤禵上书给康熙,请求康熙下令册立新任*喇嘛,以安定当地的局势民心。 胤禟收到胤禵信后,去找胤禩商议。胤禩道:“十四弟干的不错,我听说他到西北以后,严肃军纪、赏罚分明,雷厉风行,这才是会带兵的。”胤禟点点头,把信交给胤禩过目,“是啊,十四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也难怪皇阿玛如此器重,亲自写信给青海派去助战的厄鲁特蒙古的王公们,替十四弟西征铺路。他深得皇恩,和咱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胤禩看完信,笑了一笑,“你别泛酸,总得有这么个人替咱们去争。你应该这样想,幸好是十四弟而不是别人。”胤禟想着这话也有道理,“你那时命鄂伦岱随大军出征,我现下才明白你用心良苦。一方面可以辅佐十四弟,一方面咱们也可以时时得知西北动向。” 胤禩望着远方,天空中飞过一群鸽子,他若有所思道:“十四弟早已不是当年的十四弟,只怕他未必高兴我这样的安排。鄂伦岱比他年长,辈分也比他高,军功显赫,到了他麾下,难免掣肘,你看着吧,十四弟迟早会把他遣回来。” ------------ 只羡鸳鸯不羡仙(上) 这一天晌午,康熙下了朝后深感疲惫,魏珠忙传了太医。请过脉后,太医松了口气,告诉魏珠和洛灵只是虚火外感,并无大碍,二人才松了口气。 康熙躺在炕上,洛灵取了条毯子盖在锦被上。康熙睁眼看了她一眼:“倒杯茶来。”洛灵摇了摇头,轻声劝道:“内火外发才让您格外难受,刚才喝了药,茶能解药,还是别喝了。奴婢给您调了淡蜂蜜水,现在正是好。”康熙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朕总在想,你要是嫁了,会不会还有人这样劝朕。”康熙接过碗来,喝了两口。“那奴婢就不嫁了,一直伺候万岁爷。”洛灵把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笑道。“呵呵呵!”康熙轻笑着换了个姿势,看着她道:“竟说些傻话,你不嫁,朕怎么对得起曹寅。”提到亡父,洛灵神情为之一黯:“万岁爷,奴婢把能伺候万岁爷当作一种福气。” “唉!你进宫十四年了吧?”“嗯。奴婢是四十四年进的宫。”康熙抬头望着屋顶,无比感慨地道:“过得真快啊,想你当年进宫时还是个孩子,如今,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丫头,朕不能再留你了。”洛灵手中一顿,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万岁爷,您不要奴婢了?”康熙抬了抬手,洛灵会意,忙扶着他坐了起来,取了软枕让他靠得舒服些,自己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记得你当年带回的那封信吗?”康熙问道。洛灵微一颌首,静静地听着康熙说话。“你父亲信中提到了两件大事。一是太子一党的弊端,和江南亏空的实数。也正是因为这些,让朕下了二废太子的决心。”洛灵心中一惊,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回来不久,太子就被废了。 “第二件事,就是你日后的安排。曹寅向朕说了从前想把给送给太子的事,后来也因太子被废不了了之。他担心的是,你曹家几代的兴旺,府中日益糜废过盛,傲慢滋生,这样下去,必有衰败之时,他不想你再回江宁,求朕选一能终生庇护你的稳妥之人,保你周全。”“万岁爷!原来从那时起,您就……”洛灵眼圈一红,两行清泪滑下了面颊。 康熙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一直想跟的是老四,也不是没想过把你指给他,只是日子久了,你的性情也慢慢显露出来,朕有些不放心把你给了他。至于后来你为他寒了心,朕也是料到的,好在你还算清醒,离了他。”洛灵见他说了半晌,忙递了一杯热水过来。康熙微一皱眉,洛灵轻轻摇了摇头,笑看着他。康熙无奈,只得喝了两口。洛灵接了茶杯,又递了条帕子让他净了手,才又坐下继续听他说话。 “至于老八,可以说对你是一见倾心呐,朕是一直看着的,可是偏偏他有个悍妻,着实让朕厌烦。你跟了他,岂不受气。”洛灵想到八福晋当年打自己的情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康熙,低声道:“原来万岁爷都知道。”“哼。”康熙冷哼一声道:“朕何止知道,朕清楚得很。胤禵和玉儿为老八和你的事,可是忙坏了吧?”洛灵咬了下唇,低着头不说话,可眼里全是笑意。 康熙瞪了她一眼,声音一沉:“朕最厌弃他的时候,你反而越向着他,你就不知道什么是识实务?”“奴婢当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良妃娘娘刚刚过世,八爷可怜得很。”“你只是可怜他?”康熙不禁皱了眉。洛灵猛地一抬头,大睁着双眼看着他:“奴婢跟您说心里话,奴婢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伤心时,奴婢也会难过,他委屈时,奴婢会忍不住地去怜惜他。这些都是控制不了的。” 康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拍了拍她的头:“丫头,你能忘了老四吗?”“忘记一个人不容易,可既然知道跟他注定有缘无份,奴婢就要尽力去忘。这样心里藏着一个,眼前面对一个,奴婢做不来。”洛灵苦恼地摇着头,泪又滑下了眼眶。“朕看得出来,你刻意地躲着老四,确实在想办法忘了他,所以朕才没有在纳尔苏的事上强迫你。玉儿那句话说得对,婚姻之事,只在缘分二字。有缘的,相依到白头,没缘的,各自奔东西。”洛灵忍不住跪在康熙脚旁,低泣着:“万岁爷日日为国辛劳,奴婢不该再让万岁爷如此操心费神了。” “起来起来,朕又没说你什么,起来。”康熙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洛灵起身顺势坐在脚蹋上,低着头,擦拭着泪水。康熙怜爱地叹了口气:“你要是真想跟着老八,朕就依了你。”“万岁爷!”洛灵先是一惊,看着康熙含笑望着自己,眼中才慢慢有了喜色:“谢万岁爷隆恩。”“呵呵!”康熙见她带着泪的笑眼,忍不住敲了下她的头:“女大不中留,这话果然不虚啊。又哭又笑的,羞不羞!” 洛灵撅了撅嘴,忙把眼角的泪擦干净:“看您说的,奴婢是哭是笑,还不都是感您的恩嘛。”康熙听了大笑,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洛灵忙捋着他的后背,十分忧心地望着他:“您睡会儿吧,听魏公公说,最近您的觉是越发短了,养养精神要紧。”康熙点了点头,慢慢躺下,洛灵为他盖好被子,便坐在矮凳上,静静地守着。看着康熙双眉舒展,睡得平稳,唇边不禁绽开了一抹轻柔的微笑。 洛灵抽了个机会跑去找了玉穗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玉穗儿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紧紧抱了她一下,高兴地道:“好灵儿,八哥要是敢不好好待你,看我饶得了他。”洛灵笑着瞥了她一眼:“他不会的。”“哟!”玉穗儿一下子笑了出来:“瞧瞧,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向着他了。以后还了得?”洛灵脸色一红,瞪了她一眼,扭身跑了出去。玉穗儿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起了胤禛,笑容慢慢僵住了,有些忧心地皱起了眉。 次日,康熙传了午膳后,召见了胤禩。胤禩行了大礼后,垂目而立,等着康熙的旨意。“朕今日找你来,是想说说你的事。”康熙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儿臣恭请皇阿玛圣训。”康熙沉吟了片刻,才慢慢地道:“灵儿那丫头,朕不打算留她了。” 胤禩闻言一惊,迅速抬头看向康熙,康熙正目不转精地看着他:“胤禩,把她指给你作侧福晋,本不是朕之所愿,这你应该清楚。” 胤禩掩不住眼中的狂喜,忙垂头恭敬地道:“儿臣知道,儿臣自知有负皇阿玛的教诲,深感惭愧。”康熙长出了口气,指了指他,胤禩会意,忙侧身坐在炕边:“儿臣谢座。” “这丫头自进宫来,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是被扇一巴掌,就是被砍一刀,更狠的还有下毒的,直到到了朕身边,才算没人敢算计了。”康熙淡淡地说着,胤禩想着洛灵所受都是因己而起,心中一阵不安,微皱了下眉。康熙瞟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好好地待她,朕不想委屈了她。”胤禩闻言激动万分,忙跪地谢恩,扶地的手禁不住有些轻颤:“儿臣谢皇阿玛隆恩,请皇阿玛放心,儿臣对灵儿心系已久,必定会真心以待。” “起来吧。”康熙神色为之温和了不少,看着他满面的喜色,心知他对洛灵儿用情已深,对他也不再似以前那般冷漠:“告诉你福晋,灵丫头是朕亲自指给你的,可不许她乱使性子,要是让朕知道了,朕自会给灵丫头作主。”胤禩见康熙眼中含笑地望着自己,心头一暖,含笑道:“儿臣会护好灵儿,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康熙总算露出了笑容,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回去准备准备,虽然是娶侧福晋,但礼数还是要周全。”“儿臣遵旨,皇阿玛万福金安。”胤禩磕了安,感激地望了康熙一眼,恭身退了出去。康熙看着他退出暖阁,把玩着手中的蟠龙玉佩,放心地点了点头。 胤禩出了暖阁,立刻去寻洛灵,魏珠见他出来满面喜色,已猜出了八九分,忙上前告诉他,洛灵在自己房里。洛灵正在房里整理着以前写的字,想着不久就要出宫,心里对这儿住了七八年的屋子,有些不舍。 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洛灵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胤禩抑不住满心的欢喜,走过去,紧紧地将她抱进怀里,激动地声音有些颤抖:“皇阿玛终于指婚了,你知道了吗?”“知道了,万岁爷昨儿个儿跟我说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忍心让我等着?” 胤禩略带埋怨地道。洛灵偷笑了一下,把脸埋在他胸前,低声道:“皇上亲口告诉你,岂不更好。”胤禩松开双臂,眼中闪着夺目的光彩,晃得洛灵有些眩目:“我快乐疯了,你信不信?”洛灵笑着去蒙他的眼:“信。不许这样看我,眼晕。” 胤禩轻轻拉下她的手,大笑着重新拥她入怀:“这样就不怕了,尽管晕吧。”洛灵娇羞地捶了他一下,笑斥道:“从没见你轻狂成这个样儿,藏得这么深。”胤禩用下巴轻蹭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不是藏,是没有遇到能让我轻狂的人。”洛灵轻轻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的温柔,心中升起一缕柔情,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胤禩身子一紧,唇边绽开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再过七日就是胤禩迎娶洛灵的日子,玉穗儿舍不得她,请示了康熙,让洛灵这几日都陪她住在兰藻斋,康熙准了她,看着她俩亲如姐妹,想着日后玉穗儿不免孤单,心里有些犯愁。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婚礼之日,胤禩头天就派人送来了新人所用的喜袍和首饰,玉穗儿让素绮将喜袍整理平整,又把自己所有的首饰拿了出来,供洛灵挑选。洛灵看着面前一大堆的珍稀珠宝,晃得眼直花,忙让素绮都收了起来。 与玉穗儿远嫁不同,洛灵虽嫁了胤禩,但和玉穗儿还是随时可以见面,因此少了离别之苦,更多的是满室的喜气。素绮和紫绡亲自为洛灵梳头,玉穗儿在一旁选着首饰,不停地在洛灵的头上比量着。 “格格,你可别往我头上插一堆东西,我想着就累。”洛灵素喜清雅,眼看着她手上耀眼夺目的七八支珠钗,瞪大了双眼,一脸的不可思议。玉穗儿拿了一只金步遥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今天是新娘子,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候,怎么能不好好打扮打扮。” 洛灵忙拉住她的手,讨好地道:“格格,再美也得有个限度吧,你看看,你手里的要都戴上,我这脑袋还不成了首饰匣子。”玉穗儿泄气地看了她一眼,只得暂时将手里的东西扔回了首饰匣子,仔细地打量着她。 过了半晌,素绮和紫绡已给她打扮停当,两颊红晕淡扫,朱唇胭脂轻抹,端端正正的两把头,正中簪了一朵金缕纱堆成的点翠牡丹,一串珍珠抹额而过,两只金丝翠羽弯翅蝴蝶钗插在两边,垂着长长的金丝流苏,再配上红艳艳的绒花,一身大红的云纹做底绣金丝万寿的袍服,胫间挂着金丝拧就的璎络吉祥锁。玉穗儿无比赞叹地望着她,喜欢得不得了,素绮和紫绡满眼的羡慕,上前福了福:“奴婢给福晋请安。” 洛灵不依地跺了跺脚,刚要追过去打她们,可头上一晃,担心地向头上瞟了瞟:“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讨打呀。”玉穗儿笑着拉她坐下:“行了,别跟她们磨牙了。”洛灵禁不住轻笑了一下:“你怎么好象不认识我一样,瞪着我干嘛?”“盛装之下,美伦美奂,岂有不细观之理。”玉穗儿趁她不防,用手指勾了下她的下巴。洛灵羞得满面绯红,抬手去掐她,玉穗儿却早有防备,赶紧攥住她的手,笑道:“行了行了,你以后就是我嫂子了,可不能打小姑子。”“像你这么难缠的小姑子,不打怎么成。”洛灵听了她的话,也笑了。 两人握着手注视着对方良久,都是满眼的不舍:“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洛灵和玉穗儿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不由得都笑了:“以后叫我玉儿吧,你毕竟是我嫂子了。”“我一直把你当我妹妹。”洛灵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轻轻点了点头。 洛灵出宫前,到东暖阁向康熙辞行。康熙看着盛妆下美若天仙的洛灵,含笑点了点头:“朕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以后事事留心。”洛灵凝望着康熙温和的神色,轻声道:“奴婢还有个请求。”“说吧。”“奴婢求万岁爷再赐奴婢一次座。” 康熙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话,微笑着招了招手。洛灵款步走了过去,矮身坐在了康熙的脚榻上:“万岁爷,奴婢这就走了,万岁爷以后要多注意身子,批折子不要批得太晚,露过五更寒,最伤元气;夜里的觉短了,记着午膳后养会儿神;闲下来了,多到园子里走走。还有……”洛灵有些说不下去了,望着康熙的眼中已有了泪光。康熙微皱着眉一直听着她说,此时见她一脸离愁,无限感概地道:“丫头,你的心,太累了。” 洛灵终于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伏在康熙的膝上低泣了起来:“万岁爷多年的呵护,奴婢一辈子都忘不了。”康熙低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头:“丫头,别哭了,朕有东西给你。”洛灵息了息鼻子,擦了擦了泪,就势跪在了他跟前,康熙由身侧取了一只锦盒,递给了她,洛灵忙双手接了过来。“打开。” 洛灵依言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卷黄绢和康熙平日随身的蟠龙玉佩,洛灵迅速地抬起头,无比惊讶地看向康熙,康熙点了点头道:“这道旨意,朕是特意留给你的,许你自由出入禁城,你虽然出宫了,还是可以随时回宫来见朕,或是陪陪玉穗儿。这玉佩,朕随身多年,也给了你吧。”“奴婢谢万岁爷圣恩!”洛灵紧紧咬了下唇,忍着泪行了大礼。“去吧。”康熙含笑点了点头。“奴婢磕别万岁爷。”洛灵又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康熙,恭身退了出去。 虽是迎娶侧福晋,但因是堂堂八贝勒胤禩的婚礼,又是皇上亲自指婚,各位王爷、皇子、大臣们还是给足了面子,齐齐过府道贺。 兰藻斋内,洛灵盖了喜帕,扶着素绮的手,缓缓上了花轿,玉穗儿掠开轿帘,拽了拽她的衣袖,洛灵忙掠起盖头:“怎么了?”玉穗儿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去八哥那边儿了,这儿有素绮陪着你。”“嗯。”洛灵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盖头。 起轿后,一直颤颤微微地走了很久,因在宫里,都还是静静地没有鼓乐,知道素绮一直跟在轿旁,洛灵心里倒还安稳。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轿外鼓乐喧天,吓了洛灵一跳,紧张地抓住了手中的帕子。过了半晌,隐隐还听到路人有不少人热闹的欢笑声,这才知道,她已经出了宫门。想着十四年的宫中生活,终于走了出来,洛灵的心里即欢喜又忐忑不安。 ------------ 只羡鸳鸯不羡仙(下) 八贝勒府门口车马迎门,府上张灯结彩,整个府邸一片喜气。府里宾客不断,人声鼎沸,笑声不短。胤禩自迎娶嫡福晋后,久不见如此热闹喜气的场面,就连家人都穿带一新,满脸的笑容。 胤禩在府里招呼着前来道贺的客人,满面春风地道着谢,八福晋在一旁看着,心里酸酸的,可心知已成定局,自己毫无办法,只得强颜欢笑地招呼着各府的女眷们。 “九爷、十爷到!”家人高声禀报着,胤禟、胤誐大笑着走了进来,向胤禩行礼。胤禩忙扶他起来:“自家兄弟,干嘛这么多礼。”胤禟笑道:“今儿这礼不行可不成,今儿是八哥大喜的日子,多少年没这么开心了。”“是啊,八哥,你总算是等到了。”胤誐照着胤禩的肩头轻轻捶了一下,大笑着。“好了好了,你们先进去喝茶,我去招呼别人。” 胤禩轻摇了下头,拍了拍他俩的肩膀。胤禟、胤誐知道他今日忙得很,也就自行去找其他阿哥说话。 “十三爷到!”胤禩闻声一喜,忙迎了出去,胤祥和小湄双双而来,上前给胤禩行礼,胤禩忙扶他起来:“十三弟,你能来,八哥着实感激。”“八哥,你这话见外了。”胤祥轻笑着看向他,虽替胤禛有些不甘,但即是康熙的指婚,他也是无可奈何。 “嘿!”玉穗儿不知何时进来,也没让家人通报,偷偷到他们身后,猛得拍了他俩肩膀一下:“新郎倌,神清气爽啊!”胤禩和胤祥没被吓着,小湄到是真给吓了一跳,一看是她,才拍了拍胸口,笑着打了她一下:“倒把我吓着了,你呀!”胤祥嘿嘿一乐,对玉穗儿恭身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吉祥。”玉穗儿瞪着眼,气鼓鼓地推了他一把:“少来,就你会编排我。”胤祥边笑边躲地拉了小湄往里走:“快跑,她急了该掐我了。” 胤禩笑看着玉穗儿撅着嘴的模样,道:“十三弟没说错呀,我们俩都没你的品级高,可不该给你见礼嘛。”说着他就恭下身去,急得玉穗儿扶起他,指着他的鼻子,不依地道:“八哥,你别忙,看一会儿闹洞房我能饶了你。”“好好,我求饶,我可惹不起你。” 胤禩忙一抱拳,笑着求饶。玉穗儿得意地横了他一眼,看他俊雅的面容上再不见了以前的阴霾,心里着实替他高兴:“八哥,真心实意地恭喜你。”胤禩为之一振,收敛了笑容,感激地回望着她:“玉儿,真不知如何谢你。”“行了,以后有什么能用得着你的,你别推托就行了。”玉穗儿故意一脸严肃,还冲他眨了眨眼。 “只要你吩咐,我义不容辞!” 胤禩却是极认真地点了点头。玉穗儿见他当了真,忙笑道:“我说八哥,我是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放心吧,我唯一的吩咐,就是要你对灵儿好,只此一件,我别无所求。”胤禩怜爱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我会终我一生好好地待她,还有,不管你当真还是玩笑,你八哥这句话,是认真的。”“八哥……”玉穗儿心头一热,她自小因为胤禛的关系,与胤禩并不十分要好,后是因为洛灵,才跟他有了不少接触,而此时见他满眼的真诚,字字恳切,才感觉到以往对他了解太少。 “雍亲王到!”两人正说着,猛听到胤禛到来,都是一愣。不远处,胤禛和四福晋款步而来,胤禩和玉穗儿忙迎上前,恭身见礼:“四哥、四嫂。”胤禛目光淡定,浅笑着扶了胤禩一下,四福晋忙上前扶起了玉穗儿。“有事耽搁了,八弟别见怪。” 胤禛看着胤禩,轻笑道。 “四哥能来,小弟已是感激了。四哥四嫂快里面请。” 胤禩满面含笑,引着胤禛和四福晋进去。胤禛经过玉穗儿身边,余光扫了她一眼。玉穗儿看见他的眼中的一抹冰冷,望着他的背影,寒意徒升。 胤禩进了厅里,正与王爷及和位皇子们客套着,家长一路小跑着进来打了个千儿:“回贝勒爷,花轿到了。” 胤禩精神一振,忙跟了出去。四福晋的余光瞥向胤禛,却见他正含笑望着胤禩背影,不由心动一松。可她却没看到胤禛手里死死攥住了平日随身的佛珠,手指的关节都已泛了白。 迎娶侧福晋的礼节并不繁琐,让洛灵大大的松了口气,在一片震天的鞭炮声中,乘轿从侧门而入,胤禩领了她入了新房,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退了出去。洛灵出宫前玉穗儿已经嘱咐过她,侧福晋是要独自拜天地的,所以此时到不觉得得怎么,行了大礼之后,就有人来领她去拜见八福晋。八福晋没有难为她,只是沉着一张脸,受了拜见,便拂袖而去了。洛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便又被搀回了新房。她才进了门,玉穗儿就溜了进来。喜娘们忙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洛灵听到动静,掠起喜帕笑道:“你不喝酒去,跑进来干嘛?”玉穗儿挽着她的手臂坐下,细细地打量着她:“你以为我来干嘛,是你新相公,怕你一个人闷,让我来瞅瞅你。”洛灵面色微红,想到胤禩如此细心,心头一暖:“他们没死灌他酒吧?”“哟……”玉穗儿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这就开始心疼了。”洛灵撅着嘴推了她一把,扭过身子不理她,玉穗儿大笑着转到另一侧道:“心疼也没用,八哥今天是喝酒当喝水一样,别人不灌,自己也要喝倒的架势。”“他干嘛呀!”洛灵不由担心起来:“你去劝劝他。” 玉穗儿到桌旁倒了杯茶,边喝边打量着新房:“甭劝,劝也没用,他高兴着呢。”洛灵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可又担心他的身子。玉穗儿看着她的神情,沉吟了一下,放下茶,与她并肩坐在床上:“四哥也来了。”洛灵神色一紧,不无忧虑地看向她:“他……”玉穗儿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别担心,他还好。”“他不来反到不好。”洛灵峨眉微锁,静静地道:“来了就来了,以后就各不牵挂了。”“可能吗?” 洛灵霍然抬起头看着她:“格格,今天我即嫁了八爷,就不要再让我想起他!”“我知道,可是……”洛灵用力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了一抹哀怨:“我并不欠他什么。”玉穗儿长出了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现在也是我八嫂了,以为不要再叫我格格了,叫我玉儿吧,你答应了的。”洛灵斜了她一眼:“你可是皇上御封的和硕公主,我怎么敢。” “去你的!”玉穗儿戳了她一指,笑骂道:“你少跟我说这些啊。就这么定了。我出去看看八哥,可别真喝倒了,回头怎么入洞房啊。”她说着,就往外走,洛灵听了她后面的话,满面绯红,一把揪下喜帕盖住了脸:“走走走,快走。别在这儿气我。”玉穗儿边笑着边关上了房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洛灵坐得腰都酸了,忍不住伸了伸胳膊,刚想到桌旁倒杯茶喝,就听到门响,忙又坐回了床上。屏着呼吸,洛灵从喜帕下看到了一双朝靴站定在自己跟前,脚步有些不稳,前后晃了两晃,不禁抿嘴一笑。喜帕被高高挑起,洛灵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胤禩有些薄醉,双眼牢牢地锁在她绝美的脸上。洛灵不由轻笑了一下:“怎么了?不认识了?”“真的不敢认了,判若两人。” 望着眼前让自己惊艳的佳人,胤禩有些恍若隔世。“娶错了,赶紧退回去吧。”洛灵微含娇嗔地白了他一眼。 胤禩笑了一下,抬手轻抚着她面颊,似是想到什么,微皱了下眉,眼中满含着怜惜:“对不起。”洛灵微微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什么意思?”胤禩微微一叹,向她伸出手。洛灵握着他的手随他来到窗前。胤禩推开窗子,仰望着空中的明月,掠袍跪下。“你这是?”洛灵惊奇地看着他。 胤禩仰头望着她,点了点头,洛灵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忙跪在他身边。胤禩拉着她的手,两人对着明月拜了三拜,才相互搀扶着起身:“我答应过皇阿玛,绝不让你受丝毫的委屈,可今天却要委屈你一个人……” “别说了。”洛灵忙抬手点了下他的唇:“你这么跟我见外,是不是不当我是你的人?”胤禩长出了口气,笑着看她:“我有些不敢相信,你终于成了我的福晋。”洛灵走过去关了窗子,转身看着他:“是侧福晋。”胤禩眼神一黯,抬头叹了口气:“我……” 洛灵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又要说委屈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委屈,你以后也别再提这两个字,好不好?”胤禩点了点头,揽她入怀,紧紧地拥着她:“老天终究待我不薄。”洛灵依在他的肩上,听着他重重的心跳声,满心的欢喜:“八爷,我……”“呵呵,现在听你这么叫我,颇有些不自在。” 胤禩抬起头,看着她:“就你我时,你可直呼我胤禩。” 洛灵有些迟疑,毕竟他是位贝勒爷,连嫡福晋都称他一声“爷”,自己怎能直呼其名。可看着他一脸的殷切,眼中诱人的光彩,有些醉意,也有些迷惑:“胤禩。”胤禩满眼的笑意,捧着她的脸,俯下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洛灵不禁颤栗了一下,胤禩忙揽紧她,不让她逃,无尽的相思,满腔的柔情,似都要化在这一吻之中。 阳光暖暖地,倾泻在她如云般的秀发上,洛灵只觉得有些刺眼,缓缓睁开双眼,却一眼看见已穿戴齐整的胤禩正含笑望着自己,微怔了怔,猛然想起昨夜的百般缠绵,顿时羞得满面绯红,用胳膊掩住了脸。胤禩轻笑着拉开她的手臂,俯下身细细地打量着她:“再羞也不能总闭着眼吧。看看我。”洛灵闭着眼一个劲儿的摇头,就是不睁眼。胤禩无奈,低叹了一声,吻住了她。洛灵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自禁地将他揽向自己。 桌上的自鸣钟“当当”的响了数声,惊醒了正沉浸在幸福中的二人,胤禩不舍地抬起头,万般怜爱地轻抚着她的面颊:“起吧,你还要去见见毓雯呢。”洛灵这才猛然想起次日要拜见嫡福晋的事,忙坐了起来,推了一下胤禩:“你出去,我要穿衣服。”“呵呵呵。”胤禩大笑着看她用锦被裹住自己的模样:“我是你丈夫了,你还怕什么?”“不行!”洛灵撅着嘴有些扭捏:“人家还不习惯,你先出去。”胤禩无奈地叹了口气,探着身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在正堂等你。”洛灵点了点头,低头不住地笑。胤禩走到门边,回身望着她一笑,才反手带上了门。洛灵松了口气,忙起身穿衣。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进来。”洛灵穿好了衣服,披着一头长发,正在穿鞋。房门一开,一个约磨十六七岁的丫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洗脸水,笑盈盈地福了福:“福晋吉祥,奴婢是喜春,贝勒爷命奴婢伺候您的。洛灵打量着她圆圆的苹果脸,甚是喜欢。 喜春伺候洛灵洗漱停当,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好了妆,洛灵打量着一身妇人服饰的自己,有些不习惯。喜春却是满眼惊喜地看着她:“福晋真漂亮。”洛灵轻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走吧,别让贝勒爷和福晋等急了。”喜春见洛灵性情极好,也是松了口气,满心欢喜地跟着她身后出了门。 洛灵行至正厅的门外,刚要进门,就听见了八福晋的声音:“都什么时辰了,也太没规矩了吧。”洛灵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忍不住止住了脚步。听见胤禩不以为然地道:“时辰还早,再等等。”八福晋见胤禩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不由有些来劲儿:“反倒让我等她?哪家府里有这么放肆的侧福晋!” 胤禩虽然心情甚佳,但见她要找茬的模样,也有些不爽:“你就这么忙?” 洛灵听出胤禩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忙快步走了进去,向胤禩和八福晋见礼:“贝勒爷吉祥,福晋吉祥。洛灵起身有些迟了,特来请罪。”“哼!”八福晋冷哼了一声,斜了胤禩一眼:“请罪?您是新鲜人儿,哪儿敢让您请罪呐?” 胤禩皱着眉,看了她一眼,眼中已微有了些薄怒。洛灵看了他一眼,忙上前软声道:“福晋说哪儿的话,洛灵才进门,知之不详,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恳请福晋多多提点,经常教导,洛灵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呢。”八福晋听了她这话,心里受用多了,面色一缓:“这话说得到是在理,今天就算了。” 洛灵含笑福了一福:“谢福晋。”说完转身从喜春手中取了茶,先敬给了胤禩:“贝勒爷请用茶。”胤禩忙接了过来。洛灵回身又取了杯茶,双手捧着敬给八福晋:“福晋请用茶。”八福晋看着她柔顺的样子,又没了撒性子的兴致,长出了口气,接了过来,抿了一口,放在了桌了,从丫头手里取了只金钗插在了她头上:“起来吧。”“谢福晋赏赐。”洛灵福了一福,退到一旁。 “坐吧。”胤禩柔声道。洛灵抬眼看了一眼八福晋,八福晋瞟了一眼胤禩:“贝勒爷都赐座了,你就坐吧。”洛灵这才笑着坐在了胤禩的下首。八福晋看了看天色,向胤禩道:“一会儿我去十四弟府里转转,绾绾让我帮着她准备些东西。”“你去吧,有什么都应了她。”“嗯。”八福晋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洛灵,起身出了正厅。 洛灵看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胤禩,竟见他正满眼的嘉许,笑看着自己。洛灵撇了撇嘴,刚要说话,胤禩猛得起身,拉着她就往外走。 胤禩的书房,洛灵仔细地打量着简约而雅致的陈设,用同样嘉许的目光看了胤禩一眼,胤禩站在书桌后,对她一笑。洛灵转身看向暖阁,款步走了进去,一抬头,触目的是良妃画像,不禁一怔。半晌,低叹了一声,上前点燃了一支清香插在香炉里,郑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胤禩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扶她站了起来:“额娘如果知道我终于娶了你,也会心慰了。” 洛灵温柔地看着他,抬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心。胤禩拉下她的手,轻吻了一下,拉着她出了暖阁,走了书桌前:“看看这个。”洛灵低头去看,不禁笑了:“你还画,就不怕福晋恼了。”桌上霍然是洛灵的一幅半身像,巧知嫣然,双眸顾盼生辉。胤禩打量着画像上的她,道:“记得教你骑马那次,你笑着告诉我你不害怕了,那种毫无心机,纯真无邪的笑,彻底征服了我。” 洛灵抬头看向他,忍不住扶着他的肩,吻了下他的唇,然后就回过身开始卷那副画。胤禩轻笑着拍了下她的头,从怀里取出了那只碧玉镯子,挽起她的手,为她戴上。洛灵看觉得眼熟:“玉儿好象有这么一只。” 胤禩点了点头:“这是当年母妃为了帮我要你,送给玉穗儿的,玉穗儿那年回来,送还给我。”洛灵轻抚着镯子,想着良妃的早逝,心里一阵悲悯,胤禩看出她情绪的变化,忙笑着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副?” 洛灵知道他怕自己伤心,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道:“画什么画,就是因为画,我当年还挨了福晋一巴掌呢。”胤禩一愣,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洛灵看着他一副窘迫的样子,道:“是哪张啊?惹得福晋生了气?”“被她撕了。”“啊?”洛灵苦着一张脸,叹了口气:“还想看看呢,这下死心了。”胤禩点了点她的额头,回身从画架上取了一副裱得很精致的卷轴,慢慢展开。 洛灵惊讶地看着那副画缓缓呈现在眼前,水粉色的衣裙,如云的秀发:“这不是我入宫的时候吗?”“就是这张。”“不是撕了吗?”胤禩小心地放好画:“我找了装裱的高手,修补好了。”洛灵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温柔地看着他。胤禩深吸了口气,拉她入怀,紧紧地拥着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十载相思意,终识红袖香。”洛灵闻声微怔,想着他对自己的这十几年的眷顾,也不禁心中感叹万千。 ------------ 塞雁高飞人未还(上) 这一年的端午节前夕,雍亲王胤禛提议请康熙到他的府第过节,康熙早也想出宫去透透气,便准了他的请求。 节日当天,康熙只带了德妃和玉穗儿伴驾,轻车简从,前往胤禛府上。胤禛夫妇和几位侧福晋一同在门口接驾,胤禛陪了康熙走在前头,四福晋陪着德妃和玉穗儿跟着他们,其余人等各自跟在后头。 康熙向胤禛道:“除裕王府外,你这雍王府在京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了。”胤禛恭谨的随在他身后一步,“皇叔家的花园巧夺天工,非儿臣这里可比。保泰和皇叔一样,也精于此道,园子里的奇花异草,不可胜数。”康熙点点头,“自你皇叔过世之后,朕再也没去过他们王府,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玉穗儿在后面听见这话,忙道:“皇阿玛,保泰哥家比皇叔在世时还要气派呢,前年新辟的园子是仿苏州园林。” 康熙听到她提起苏州园林,不禁心向往之,想着自己上次南巡还是十年前,可惜精力不济了,也只能在京里转转。玉穗儿笑道:“改天我陪您去保泰哥府上看看。”康熙侧目笑笑,招手让她上前,玉穗儿忙过去扶着他。德妃和四福晋见状对视一笑。 康熙一行人在花园里逛了一会儿,胤禛怕康熙和德妃走乏了,忙引他们去后堂休息。康熙坐在正座上,德妃坐在下首,看妈和嬷嬷带着胤禛的几个儿女进屋来给康熙磕头请安。康熙看到孙辈,心里欢喜,忙招呼玉穗儿打赏给他们。 玉穗儿吩咐随从奉上节礼给孩子们,孩子们欢喜的领赏而去。弘历临走时向玉穗儿眨眨眼睛,玉穗儿会意,也向他眨眨眼睛,他才满意的跑开。不一会,玉穗儿借故跟康熙和德妃说了一声,出屋去找弘历。 弘历站在廊子上,远远看到玉穗儿,开心的跑上前叫了一声姑姑,玉穗儿摸摸他脑袋,笑道:“找姑姑什么事儿?”弘历搀着他的手走到后院,玉穗儿一看,是一片空旷的场地,摆了几个射箭的靶子,和几个草人,想是胤禛为儿子们练射箭专门辟的场子。 弘历走上前,从箭筒中抽了一枝搭在弓弦上,瞄准了靶子。只见箭出弦而去,射在红心的边缘。弘历见没射中红心,有一丝不喜,耷拉着脑袋。玉穗儿忙安慰道:“再射一次,一定可以射中靶心。”弘历点点头,又取过一枝箭射了出去。这回比上回射得准,他才有了一丝喜色。玉穗儿竖起大拇指夸他,他高兴的咧着小嘴一笑。 弘历把箭筒递给玉穗儿,“姑姑,你也射一箭。”玉穗儿忙推辞,笑道:“我射得可不好,好些年没摸弓箭了。”弘历抽出一枝箭递给她,她这才接了,箭射出去,却连靶子也没射中。她哈哈一笑,弘历也笑,又递了一枝箭给她。 玉穗儿凝神静气,对着箭靶子瞄准,弓弦一响,箭飞出去,直中红心。弘历忙拍手叫好,“姑姑真是女中豪杰。”玉穗儿嘻嘻一笑,“这便叫女中豪杰?能带兵打仗的穆桂英、平阳公主,那才是女中豪杰。” 弘历笑着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恭敬的向玉穗儿身后说了声,“戴师傅好。”玉穗儿正纳闷,回头一看,却见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伫立在不远处看着她和弘历。 玉穗儿见他面容,便已知是故人,向他笑了笑,“十年不见,先生风采依旧。”戴铎微笑着向她拱手行礼,“草民戴铎见过公主。”玉穗儿见他一袭青衫,风度翩翩,细打量他面容,竟和十年前并无二致,仍是丰神俊朗、飘逸出尘的模样,感慨道:“十年过去了,先生竟然一点儿都没变。哦,对了,你本姓林,这会儿姓戴了。”她爽朗的一笑,戴铎微微颔首:“我原本就姓戴,林是母家的姓。”弘历见他俩说话,远远的走开了。 两人在府里漫步,玉穗儿问起戴铎怎么从裕王府到了胤禛府上。戴铎道:“几年前在裕王府里遇见四爷,和他相谈甚欢,之后他便找我给弘历当师傅。”说起往事,戴铎有一丝感叹。玉穗儿知道这其中必有隐情,她也不多问,只是道:“弘历是个好孩子,有了你的督导,将来必是前途无量。”戴铎嗯了一声,遥望着远方。 “想起那时,公主还是小格格,和十四爷一同在亭中听我吹萧,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戴铎深深叹息一声。玉穗儿在池塘边站定,道:“谁说不是,日子过得真快,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事情啊。”戴铎想起她少女时的天真模样,问:“十四爷现今如何?”玉穗儿笑道:“十四哥好得很呢,可谓春风得意,人间的美满事儿都给他碰上了。皇阿玛信任他,委以重任,福晋贤惠,儿女成群。” 戴铎点点头,想起那时玉穗儿和胤禵牵着手到亭中的情形,脸上有一丝笑意,“在旁人看来确是如此,但公主明白,在十四爷心里,有一桩事是永远无法美满的。”玉穗儿讶异的看了他一眼,见他平视前方,视线落得很远,不禁低头一叹。 半晌,戴铎才幽幽说了一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百年之后,回过头想想,就会发现,苍天待我不薄。”玉穗儿钦佩的看了他一眼,“你太高深了,而我们只是俗人。”戴铎笑着摇摇头,“公主怎么会是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文姬昭君不过如是。”玉穗儿也笑,“你这是恭维,我可不是既不是美人也不是才女。” 戴铎收敛笑容,淡然道:“美丽的女子何止千万,但是她们的美只能停留在人的眼睛里,公主的美是出世的美,停留在人心里。十三爷常提起公主,所以我对公主的事也略知一二。公主可以把我的话当成是恭维,我只是说出我心里的感觉而已。”玉穗儿爽朗一笑,“戴先生连恭维的话,说得也别具一格。果真是真名士,自风流。你听听,我们这是不是在互相吹捧?”戴铎放声一笑,钦佩于玉穗儿的豪迈。 此时正值初夏,池中的荷花打着花苞儿,还没有绽放。偶尔有一两朵儿开得早的,在风中伴着一池荷叶轻轻摇摆。鱼戏莲叶间,玉穗儿低头望去:“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如果我没记错,先生是江南人氏。我有一位旧友,也是南边人。”戴铎似是了然:“我知道,是八爷的侧福晋,已故江宁织造曹寅的千金。”玉穗儿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眼蕴笑意,问:“你知道?”戴铎点点头,“我知道,四爷说起过。”玉穗儿“哦”了一声,全然没想到胤禛能和旁人提起洛灵。 四福晋听弘历说玉穗儿在花园里,和侧福晋年氏一同到园中找她去用膳。年福晋远远看见玉穗儿和戴铎站在湖边观鱼,两人笑得很开怀的样子,指着他们向四福晋道:“姐姐,你看那不是公主和戴先生,真跟一幅画儿一样。”四福晋也看见他们,点点头,“看样子公主和戴先生是旧相识。”年福晋笑着向四福晋眨眨眼睛,四福晋却摇摇头,“他们或许是一类人,但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况且各自心有所爱。”年福晋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话。 胤禵出征后,康熙惦念他,常和玉穗儿一起看他写来的书信。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中秋将至,清溪书屋内,康熙本在暖阁里午睡,这时醒了,魏珠伺候他更了衣。玉穗儿正坐在暖阁外看胤禵差人自西北送来的信,信写得极有趣,她看得入了神,康熙叫了两三声她才听到,忙应了声走进暖阁,竟忘了将书信藏起来。 康熙坐到暖阁的炕上,小太监奉了茶上来。康熙端起茶碗,向玉穗儿道:“自太后去世以后,宫里好久没热闹过了,今年中秋节宫里要好好热闹一回,只可惜你十四哥不在。”余光瞥见玉穗儿手里拿着信纸,随口问道:“在看什么?老十四写来的信?”玉穗儿这才想起自己手里拿着信,不好否认,只得点点头。“哦,他说什么没有?”康熙饮了口茶。 玉穗儿斟酌片刻,才道:“十四哥信上说,中秋节到了,他给您送了点礼物过来,是撒尔鲁克的奶制糕点。他怕运送途中照料不周,装糕点的盒子毁损的话,把糕点弄得不洁净,让我在糕点送进宫呈给您之前仔细查看了,以免有什么差错。”康熙点点头,捋须道:“还是胤禵心细,想得这么周到。朕早就听说撒尔鲁克的糕点很有名,一直没有尝过。难得他这份孝心。”玉穗儿点点头,“十四哥一向想的周到。” 康熙想了想,向魏珠道:“你去把朕那条绣云纹福字的腰带拿来。”魏珠依言而去,很快取来了康熙常用的那根黄色腰带。康熙命交给玉穗儿,“胤禵送了礼物给朕,朕想着也得给他个回赠。这条腰带是那时皇太后在五台山清修时亲自给朕做的,你拿去差人送给胤禵。” 玉穗儿心中微惊,这御赐腰带非同寻常,并不是金玉等器物,而是康熙随身物件,当年也只有太子胤礽有此殊荣,这会儿要赏给胤禵,不知道康熙是什么意思。她抬眼见康熙面色如常,问了一句,“皇阿玛是想让十四哥睹物思人?”康熙点点头,笑道:“难道还有别的意思?你们都别猜朕的心思。”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玉穗儿如何不知,也就不再多想。 夜晚,从清溪书屋回来,玉穗儿没有乘肩舆,独自走在畅春园里。中秋将至,天边明月渐圆,清辉洒满人间,只可惜月圆人未还。她思念的那个人,远在万里之外的沙场,羌管悠悠,秋霜满地,不知何日才是相见之期。想到这里,她怅惘的轻叹一声。 “十五姐。”胤礼自黑暗中迎面向她走过来。玉穗儿向他笑笑,揶揄道:“你可真勤快,一天要来兰藻斋十八趟。快点接了她出宫去吧,免得我宫里的门槛被你踩烂了。”胤礼走到她身边站定,笑道:“真把她接出去,不是没人服侍你了。”玉穗儿嘴角一挑,笑道:“呦,你这话可真矫情,我早也不当她是丫头了,明明是我未来的弟媳妇。” 胤礼低头一笑,从荷包里取出拿出一个物件交给玉穗儿。玉穗儿接过去一看,是个赤金雕成的玉米,不禁扑哧一笑,“这是什么呀,老玉米?”月光下,小巧玲珑的金玉米粲然生光。“这叫金玉满堂。”胤礼解释道。玉穗儿捂着嘴一笑,拍他的肩道:“老弟呀,你真是太可爱了。上回我看到馥儿拿着一个玉蝈蝈玩儿,也是你送的吧。” 胤礼见她高兴,心里也愉悦,道:“这玉米是我叫造办处做的,不过主意可不是我出的。”玉穗儿一愣,好奇的问:“那是谁出的主意?”胤礼神秘一笑,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玉穗儿故意撇撇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谁。”胤礼本已走出几步之外,听她这话扭过头来,道:“你猜错了,还真不是他。”“哦?”玉穗儿迷惑不解。“你帮了人家一个大忙,这是他们的谢礼。”胤礼笑笑就走了。玉穗儿这才明白,这“金玉满堂”原来是胤禩和洛灵送给她的。只是他俩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要让胤礼代劳呢? ------------ 塞雁高飞人未还(下) 次日,玉穗儿亲自查验了胤禵自西北送给康熙的糕点,确信没有任何差错之后,才命人呈给康熙。康熙吃过之后,连连称赞,玉穗儿这才放了心,提笔写信给胤禵。她找了精致的匣子将康熙的腰带连同书信一起装起来,吩咐往来西北和京城的信使务必将御赐之物妥善保管,不得有分毫差池。等胤禵收到信时,已是中秋之后,他看了玉穗儿的书信,又看了匣中康熙御赐的腰带,欣喜之余,不禁对未来无限憧憬。 走到大帐外遥望关山万里、明月高悬,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汉人的诗词果然是好,难得是这份气魄,他沉吟着这首宋词,踌躇满志。 夜风微凉,吹着手里的信纸沙沙作响,他低头一看,月光下素笺上的簪花小楷依稀可辨。不知道她现在正做什么,多半是陪着康熙批阅奏折。洛灵已经出宫嫁给胤禩,康熙身边只剩她一人相伴。在别人眼里,玉穗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妩媚爱笑的顽皮少女,她长大了,渐渐变成了一个温婉平和的女子,一个真正的公主。只有胤禵在她的字里行间,仍能看出她多愁善感的一面,知道她还是从前的那个玉穗儿,只不过她和他一样,不再轻易吐露心事。 思绪飘得远,他不禁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还是垂髫少女,冰天雪地里他们在北海看冰嬉;炎炎夏日,他去看她,她随意的披散着一头如丝长发;抚琴解忧时,对着断弦凝思的专注神情;七夕之夜,月下采莲泛扁舟;以及离开木兰围场的那一晚,依偎在他身边怅然听着笛声落泪。对她的记忆竟是如此清晰深刻,那种血脉相依、心有灵犀的感动,让他深深知道她是尘世中的另一个自己。 胤禵深深叹了口气,他常常也会想起他的妻子们,喜欢她们,也牵挂她们,她们给他家的感觉,但是心灵上的皈依,难以忘怀的始终是记忆深处那个如冰雪般纯洁的美丽女子。想到她,他的心才会平静。 鄂伦岱从自己大帐出来,见胤禵站在帐外举目遥望,走到他身后站定,说了声:“大将军王,青海的塔尔寺送了信过来。”胤禵回望鄂伦岱一眼,对方这样不声不响的站到他身后,他心里不悦,却也不表现出来,带着一丝笑意道:“这回他们动作倒快得很。” 胤禵回到帐中,细看塔尔寺喇嘛写来的信,信中提到他们已经推定了七世*的人选,青年喇嘛格桑嘉措脱颖而出。胤禵收了信向鄂伦岱道:“咱们得挥师西宁了,等皇上的册封金册金印一到,便要派兵护送新任*前往拉萨。”鄂伦岱忙问:“谁带兵去护送?”胤禵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兹事体大,当然得派一个可靠人选去护送,以免重蹈仓央嘉措被杀的覆辙。鄂公,你觉得纳尔苏如何?”鄂伦岱和他相处日久,如何不知他这是在试探,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看不妥,纳尔苏年纪还轻,也没经验。” 他见胤禵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慌忙中说错了话,胤禵的年纪比纳尔苏还轻,自己说的这话岂不是惹他不高兴,忙半蹲下请命道:“末将愿亲自带兵前往拉萨护送新任*喇嘛,请大将军王示下。”“好,你有这心愿,我如何不准。我这就写信给皇上,奏表你的忠心。” 胤禵似笑非笑的神情让鄂伦岱心里一寒,出了大帐,他摸到自己头上出了汗,心里暗想着,可也怪了,他才多大,自己怎么莫名其妙怕起他来,还是他的行事风格越来越难以琢磨。八爷呀八爷,有负你的重托,莫怪莫怪,实是你这个弟弟绝对是个难惹的人物。 次年九月,七世*格桑嘉措在布达拉宫行坐床礼,西藏局势此时大局已定,大将军王胤禵圆满的完成了平定西藏的任务。消息传到京城,康熙大为赞赏,立刻下令在西藏立碑纪念,颂扬胤禵此次平定西藏的功绩。康熙还特意把胤禵的家眷接到宫里一起用膳,赏赐不断。 绾绾抱着两岁多的儿子,和十四福晋一起进宫去向康熙和德妃请安。永和宫里,德妃抱着孙子,不禁喜上眉梢,越看越喜欢,扭头向玉穗儿道:“看看你十四哥的儿子,长的跟他小时候一个样子,虎头虎脑的。” 玉穗儿见那孩子白白净净,一双眼睛不停的四处张望,小嘴不时发出咿咿呀呀声,心里也喜欢,拿苹果逗他。那孩子伸着小手就要去够苹果,玉穗儿把苹果给他抱着,他抱着啃啊啃啊,惹德妃和众人忍俊不禁。 “今儿怎么没把弘明也带来?”德妃想着问了十四福晋一句,十四福晋道:“陈师傅带着念书,怕耽误了功课,我没叫他出来。”德妃点点头。宝璃进屋来告诉德妃,畅春园澹宁居已经摆了宴,正等着众人一起过去陪康熙用膳。众人三三两两的走了出去。 绾绾抱着儿子走在后头,孩子看到户外的景色,一个劲的往下赖,想要下地走走。绾绾只得放下他,小心跟在他身后护着。玉穗儿和十四福晋回头看到,心里也担着心。孩子蹒跚着脚步、晃晃悠悠的走向十四福晋,十四福晋刚要伸手去接,那孩子却调转了方向往另一边走去。绾绾赶忙追过去。 玉穗儿看那孩子似乎要下台阶,忙拉着十四福晋跑过去。孩子调皮的很,绾绾一直跟在后头,他只是往前跑。十四福晋从另一侧走过去,才把他一把抱起来。孩子赖着要下地,十四福晋抱着不放,下台阶时不小心踩到袍角摔了一下,她忍痛的跌坐在地上。 就在一瞬间,孩子趁这机会脱离她的怀抱,顺着台阶往下走,摇摇晃晃的终于摔倒滚了下去。绾绾和玉穗儿见此情景赶忙扑过去,玉穗儿扶着十四福晋,绾绾抱起自己的儿子。孩子大哭不止,绾绾只得抱着他往澹宁居的方向跑去。 玉穗儿怕十四福晋扭伤腰,忙问:“嫂子,你没事吧。”十四福晋摇摇头,勉力道:“咱们快跟着去看看,孩子跌的重不重。”玉穗儿劝慰道:“我瞧了一眼,没受伤,哭声还挺响,想是受了惊,太医看看就没事了,你别太担心。”话虽如此,毕竟孩子是自她手里跌了的,她心里着实担着心。 太医检查过以后,说孩子有轻微的擦伤,没有大碍,众人这才放了心。德妃命绾绾赶快带孩子回府去,十四福晋留下来陪康熙等人用膳。绾绾心里不喜,但德妃之命又不敢违抗,只得悻悻的带着孩子走了。 次日,玉穗儿奉康熙之命去胤禵府上看望绾绾母子。她和十四福晋刚走到绾绾所居的暖阁外,就听到八福晋的声音自暖阁传出来。“这回幸好你儿子没事,否则十四弟回来定饶不了她。”绾绾已听到窗外有脚步声,故意道:“爷写信回来说,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八福晋笑道:“十四弟到底还是疼你。只等他从西北回来,把你扶正了也说不定。”绾绾忙道:“嫂子快别说这话,倒像我存了夺嫡的野心。”八福晋不以为然,“你模样儿、性情哪里不如她。我看比她强多了。”十四福晋听到这话,不禁委屈的眼圈一红。玉穗儿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介意。 两人一道进了屋,八福晋见了玉穗儿也只勉强一笑,并不起身相迎,玉穗儿也不理会,向绾绾道:“今儿好点没有?”绾绾道:“孩子吓坏了,一直哭个不停。”玉穗儿道:“我和太医院主事说过了,他们每日会派人过来给孩子诊视,你也别太忧心了。”绾绾听到这话,面露喜色,“谢谢公主了。” 玉穗儿见她根本不拿正眼瞧十四福晋,心中不悦,便道:“这些日子皇上龙体欠安,我日日要在宫里伺候,不怎么得空出来。府中有什么事,你要多和十四嫂请示,别自己就做了主,就像这回,孩子走路还不稳当你便让他下地走,好在那台阶不高,有惊无险。” 绾绾听玉穗儿为十四福晋说话,心中甚是不满,有八福晋在场壮胆,一时间没有忍住,向玉穗儿道:“公主贵人事忙,我们府里这些琐碎事原是不该劳烦公主操心的。何况我又是个下人。”她说出这话来,连八福晋也吓了一跳。十四福晋更是惊的脸色煞白。玉穗儿冷笑一声,“哦,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她转身拂袖而去,十四福晋忙跟了出去赔礼。 八福晋等她俩走远了,才向绾绾道:“何苦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谁,老爷子的宝贝丫头。何苦说那些话气她。”绾绾撇撇嘴道:“公主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别说她还不是我正经小姑子,就是正经小姑子,也没有管到哥哥府里来的,事事她都要管,倒好像这府里她当家。” 八福晋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知道她侍宠生骄,别说十四福晋,连玉穗儿也不放眼里,这等不知道眉眼高低,不禁对她也有些鄙夷,嘴上却道:“你可别再说这话,给你爷们听见他要恼的。玉穗儿虽不是他亲妹子,可比亲妹子还亲三分。”见绾绾有些狐疑,她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绾绾顿时变了脸色,恨恨的咬着下唇。 ------------ 故园何处寄相思(上) 康熙六十年,为庆祝登基六十年,康熙下令全国欢庆三日,宫里大办千叟宴。大将军王胤禵也奉召回京述职并参加庆典。 一到京城,胤禵就带着十四福晋和侧福晋绾绾一道进宫给康熙和德妃请安。康熙询问了西北战事的情况,胤禵一一作答,康熙又细细嘱咐一番,胤禵领受而去,余光瞥见玉穗儿不在,不禁有些纳闷。 德妃处,十四福晋和绾绾陪着德妃说话,玉穗儿带着紫绡进来,喜道:“两位嫂子都在呀,可真热闹,要是把我几个侄儿侄女带来,就更热闹了。”她在她们下首捡了炕边儿坐下。宝璃端了茶和干果给她,她抓了一大把给紫绡,紫绡知趣的退了出去。 十四福晋笑道:“几个孩子都吵着要出来,不知道要带那个是好,我说都带着,你十四哥嫌他们闹,一个都不让带。”说完这话,她笑着看了绾绾一眼。绾绾眼蕴笑意,却不出声。玉穗儿笑道:“闹也是自家孩子啊,大概他在兵营里待惯了,竟听不得孩子吵闹。我就喜欢看孩子们玩儿。” 胤禵刚走到暖阁外就听见玉穗儿的声音,掀了帘子进去,笑问:“你们说我什么?”他扫了一眼,在玉穗儿身边坐下。玉穗儿向他温婉的一笑,他也微有笑意。绾绾从胤禵进来就一直瞥着他,见他竟随着玉穗儿坐到炕边上,心里一紧。这会儿见他俩相视默契的眼神,心里说不出的泛酸。 “公主说,你也不让我们把孩子带来热闹热闹,是不是在兵营里待久了,连自家孩子吵闹都听不得。”绾绾满脸是笑,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说了一句。德妃瞄她一眼,又见十四福晋和玉穗儿都是淡淡的神情,心下也就没太在意。 胤禵只笑笑,“怕孩子们扰了额娘清静。”“哪里话儿说的,我最喜欢孩子。你小时候闹得比你那几个孩子厉害多了,就差上房揭瓦。”德妃笑着嗔了一句,才将气氛缓和过来。 德妃和十四福晋商议给康熙登基六十年庆典送贺礼的事,胤禵则和玉穗儿在一边说话。绾绾一个人越发无聊,忽然感觉在这一家人里,自己是多余的。下意识的打量玉穗儿和胤禵一眼,见他俩低声不知道说着什么,心里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胤禵向玉穗儿道:“我先去了皇阿玛那里,见你不在,便知道你在额娘这儿。”“皇阿玛差了三哥四哥出城接你,好大的派头。你这大将军王是实至名归了。”玉穗儿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名声是好听,也不过是为皇阿玛办差而已。”胤禵轻描淡写的说。“德行!已经这么荣耀,还想怎么着。尾巴翘得太高,小心被人踩了。”玉穗儿知道他心中得意,只是嘴上却要装作不在意,揶揄了他一句。 胤禵明白她的意思,还远远没到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伴君如伴虎,小心使得万年船是没错的。“多谢你提醒。”胤禵笑着调侃,在玉穗儿背上拍了一下。玉穗儿余光瞥见绾绾似有敌意的目光,心中一凛,沉着声微微轻咳一声。胤禵会意,直了直背,向十四福晋和绾绾看了一眼。见她俩正在和德妃商量,也就没搭腔。 十四福晋比绾绾有涵养的多,早也瞧见胤禵和玉穗儿说话的情形,只装作没看见。连德妃都放任不管,她又何必拈酸泼醋惹大家都不快。胤禵的脾气她最清楚,他并不是个可以容忍女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张口就来的人。况且玉穗儿对她一向不错,她也不想为此事得罪她,毕竟他们兄妹的感情已经几十年了。 所以当绾绾说出那句“爷,你给咱们儿子取的名字还没跟额娘和公主说呢,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名字取得好不好”,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十四福晋更是在心里嘀咕一句,这女人是不是失心疯了。她忙圆了一句,“弘字辈的孩子名字都取得好,寓意也深刻。到时候还要请额娘给孩子定一个名字。”德妃淡然一笑,向她道:“既然老十四已经取了名字,我又何必越俎代庖,自己孩子还是自己起名字才有乐趣。” 玉穗儿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点尴尬,惹绾绾不快,忙找了理由向德妃告辞。德妃诧异看了她一眼,“我已经叫宝璃去张罗摆饭了,你不留在我这里用了膳再走?”玉穗儿笑笑,“十四哥一家团聚,嫂子们和孩子必定要在府里摆宴为他接风,您怎么忘了。”德妃想想她说的也对,向胤禵道:“还是你妹子想得周到,也罢,今儿我不留你们,坐一会子就回去团聚吧。”胤禵点点头,下意识的看了玉穗儿一眼,却见她已经掀帘子出暖阁去了。 出了德妃所居的凝春堂,玉穗儿舒了口气,径直往自己住处走去,胤禵在后面叫她,她也只当没听见。胤禵快步走上前,拦住她,“我叫你呢。”玉穗儿不理,偏过头去。胤禵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气恼道:“我好不容易才回京一次,说不定哪天便要再回西北去。一到京便进宫来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也是想着要来看你。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忽然爱理不理的,跟小时候一样任性。” 玉穗儿正要开口,看到几个小太监从他俩身边经过,有一人还好奇的偷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儿你到兰藻斋来。我正要和你谈谈这事。”胤禵点了点头。 兰藻斋的暖阁里,玉穗儿让素绮上了茶,便叫她们退了下去。胤禵从背后揽着她的肩,以为她不过是吃醋才借题发挥,笑道:“什么事儿,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看你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跟我生气。”“干嘛呀。”玉穗儿轻嗔了一句,胳膊肘支开他,坐到炕桌旁,正色道:“你这些年在外面带兵打仗,府里的事情你还管不管?”胤禵愣了一愣,不解的望着她,“我府里出了什么事?” 玉穗儿瞥了他一眼,道:“我一向不会搬弄是非,按说这都是你自家的事儿,我连问都不该问,但你临行前让我多照应你府中上下,我也就多管了你家的闲事。如今旁话我也不多说,十四嫂子是不是你嫡福晋?怎么她在府中地位还不及侧福晋?”胤禵皱眉,“她跟你抱怨了?” 玉穗儿哼了一声,把茶碗放到炕桌上,“还用她跟我抱怨吗,我自己长着眼睛呢。十四嫂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她敢说你一句不是吗。”胤禵默然不语。玉穗儿思忖片刻,又道:“汉人有句老话,妻妾不分家宅乱。就算你宠惯着侧福晋,可到底要给十四嫂面子,怎么说她才是当家的福晋。现在倒好,你那侧福晋厉害的很,十四嫂处处都得看她脸色,府中上下都得听她差遣,有人又在一旁撺掇着,只怕正位王府的日子也不远了。” 胤禵知道她说的是绾绾,心里有数,嘴上却说:“她就是爱使小性子,还没那么大胆子想取代嫡福晋。何况那时要不是额娘说她……要不是额娘喜欢她,我也未必会纳她当侧福晋。”玉穗儿冷哼一声,“儿子都三岁了,倒想起来说这话。你家的事我再不管了,免得有人跟你哭哭啼啼,说我多管闲事,摆公主架子,看谁都是下人。” 胤禵知道她是为绾绾刚才的语气着恼,叹了口气,“玉儿,你又何必跟那些女人一般见识。”玉穗儿心想:我也是女人,和你说的那些女人一样,也有小心眼的时候,你别当我已经修炼成无喜无嗔的观世音了。 她不以为然的支颐片刻,想了想又觉得和他说这些有点无趣,道:“我今儿也是糊涂了,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跟你白话这些拉杂事儿干嘛。”胤禵狡黠一笑,“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玉穗儿瞥了他一眼,见他嘴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样子,啐道:“去,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想歪了。八嫂经常往你那府里去,你得多提着点心,多少是非就是从一张张嘴里传出去。大哥和二哥到现在还关在咸安宫呢。想起这几年你们兄弟间的事,难道还不叫人寒心。” 胤禵听她这话,心里暗自思忖。他出征前在京中时,八福晋便常去找十四福晋说话,没想到等他走后,八福晋倒笼络上了绾绾。可见八福晋是瞧出来十四福晋只是枉有虚名,府里得宠的是侧福晋绾绾。而绾绾又是那等没心计的人,给人一挑拨,难免说些出格的话。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必已经有些不知好歹的话传到玉穗儿耳朵里,她这会儿才和自己恼着。幸好是玉儿,要是换了旁人,传到康熙耳朵里便不是家事那么简单了。想到这里,胤禵不禁心里冷笑一声:好个八哥呀! 玉穗儿见他半天不说话,推了他一下,笑道:“想什么呢,我告了你媳妇儿的状,你恼了吧。”胤禵笑着摇摇头,回望她,“我常年在外,以后府里还得你多帮我照应。宫里也是,皇阿玛年事已高,身边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出了什么事,好歹你得给我传个信儿。别叫我在外头闭目塞听,眼睛看不到也就罢了,耳朵也听不到可就完了。”玉穗儿眼珠转了转,慧黠道:“难得你这么信任我,可我首先是皇阿玛的女儿,其次才是你们的妹妹。”胤禵听她这话很有深意,只笑笑,却也不和她深说。 “你快回府看你儿子去吧,名字不是都想好了吗。”玉穗儿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胤禵站起来整整袍子,玉穗儿见他朝服一侧肩上不平整,随手给他整了整。胤禵笑道:“我离京回西北大营之前,会再进宫来向皇阿玛和额娘辞行,到时候你可别躲着不见我。”玉穗儿抿嘴一笑,“德行!是不是还得送你到德胜门外,恭送大将军王。说到品级,我可不比你低。”“是是,你比我高,高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硕公主。公主,小人告退。”他故意向玉穗儿拱手作揖。玉穗儿见他转身离去,笑骂了一句:讨厌,快滚吧! 胤禵走了几步忽然站定,转过身又向玉穗儿走来,“给你一打岔,我把重要的事忘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玉穗儿接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对白玉镯子。“我说了不要,你还真去棋盘街找了?”玉穗儿拿起一只放在手里看。“这可不是在棋盘街买的,是新疆的和田玉,我在青海时,打发人去新疆找的。”胤禵拿起另一只套在玉穗儿手腕上。 玉穗儿端详着手中的玉镯,“真是好玉啊,难怪叫羊脂白玉,这样成色的镯子就算是宫里也罕见。”她自幼便很少戴白玉,唯一的一支白玉簪子还是生母敏妃的遗物,但见胤禵一番心意,也不忍拂逆,随手把手腕上原来戴的那对镶金铃的镯子抹了下来。 胤禵取出怀表一看,向玉穗儿道:“呀,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辰了。”玉穗儿抿嘴一笑,推着他道:“滚滚滚,这回可以咕噜回去了。”她亲自送他出门。 宫门口,胤禵笑道:“我这就滚了,你还不快回屋去。”玉穗儿淡淡一笑,把手里的风灯交给他,在门边站定,“天黑了,你路上留神点儿。别跟三哥上回似的,忘了戴老花眼镜儿,走到神武门外的土坑里摔了一跤。”胤禵忍俊不禁,“我说他怎么少了一颗牙,原来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不用担心我,我眼睛没花。”“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就是你如今这副神情。”玉穗儿抿嘴一笑。 胤禵低头,想起一件事,问玉穗儿:“我在西北给你写的那些信,你都看了没有。”“看了,你写给皇阿玛的,有的我也看了。你写给皇阿玛的信,实在有些啰嗦,他精力大不如前了,常常看了一会儿就头昏眼花,你以后写信不要那么长篇大论的。”玉穗儿提醒他一句。 胤禵点点头,“我是怕皇阿玛挂念西北军情,尽量写的详细。”“皇阿玛是挺惦记你,老是提到你。”玉穗儿想起康熙每次提起胤禵,总是赞赏的多,不禁也替他高兴。“你呢,你想我吗?”胤禵笑着问了一句。“想。”玉穗儿干脆的说了一句,知道他不听到这话不会安心离去。胤禵笑笑走了,玉穗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 ------------ 故园何处寄相思(下) 胤禵回到府中时已是上灯时分,府中正备了晚宴等他回来。绾绾伺候他换了便装,忍不住抱怨道:“爷这一去好几个时辰,姐姐也先回府打点,我在额娘宫里坐了半天也不见你回来。只好自己坐车先回来了。”胤禵只是笑笑,也不答话,从养娘手里抱了孩子过来,逗孩子玩。 这时,十四福晋从外面进来,说是晚宴已经摆到桌上,请他和侧福晋这就过去。她刚转身要走,胤禵叫住她道:“后天是皇阿玛登基庆典的正日子,你别忘了叫人把我带回来那柄和田玉如意加到礼单子上。”十四福晋忙点点头。胤禵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起玉穗儿的话,不禁心里叹了口气,又道:“我出去这两年难为你照应府里上下,明天开始畅春园里摆宴庆贺得忙几天,今儿吃过饭就早点歇了吧。” 十四福晋见胤禵说话时向自己微微一笑,不禁有点受宠若惊,又点了点头。胤禵把孩子放到养娘怀中,仍是向十四福晋道:“公主总是跟我面前夸你贤惠,如今看这府里井井有条,我方信了她的话。”胤禵难得跟十四福晋说这么多话,十四福晋难免有点喜出望外,忙道:“爷不在时,公主常来看我,好多事都是她帮我拿主意。爷要谢,也该谢谢公主的照应。” 绾绾在一旁听他俩说话,早听的一肚子酸水,这时听他们提起玉穗儿,心知是玉穗儿在胤禵面前替十四福晋说了话,心里不免有些窝火。没等胤禵开口,她先插了句,“公主倒是热心人。忙完了宫里,还得照应咱们家。”胤禵瞥了她一眼,道:“是我跟玉儿说,让她在我走后多照应你们的。”十四福晋也道:“爷不在京里,宫里各时年节的规矩我有好多也不懂,怕亏了礼数,又不知道问谁,多亏了公主。” 绾绾见他两人都帮着玉穗儿说话,又想起平日里八福晋私下说的那些话,不禁妒火中烧,气恼道:“姐姐这话倒好像我说了公主什么不是。她来照看我们,我心里也是感激的。但事事都麻烦人家,我也好生不过意呢。何况她是孀居在宫里,老是出宫来,我还怕替她招闲话呢。”胤禵听她前一句话也没太在意,后一句却正刺到他心中隐痛,随手便给了绾绾一耳光。 这一耳光,不仅把绾绾打蒙了,连十四福晋也是大吃一惊。绾绾望着胤禵,眼泪涌了出来,抚着半边脸颊泣道:“爷,您打我……为了一个外人您跟我动手。我说错什么了?公主她难道不是寡妇。您和她的闲话难道还少……”她看到胤禵怒视着她的神色,眼睛里全是愤怒的火焰,深知他脾气说来就来,不敢再多言一句。 十四福晋见此情形,倒是一改往日温和的脾气,向绾绾道:“够了,以后再不许提这些浑话。”她又转身向胤禵道:“饭菜快要凉了,都别在这里站着了。”胤禵瞪了绾绾一眼,拂袖而去。 绾绾自觉在人前失了面子,心里好不恼恨,也没去吃饭,坐在炕上哭了半天。等到半夜,胤禵也没过来看她,心下不免失望,暗怪自己话说的太急,对八福晋的话更加深信不疑。 胤禵回京的第二天,就和胤禟、胤誐一起去胤禩府上探望。胤禩打量着胤禵,赞道:“两年多不见,你果然有点将军样子了。”胤禵笑了笑,“西北干燥风沙大,你就直说我黑了就好。”胤禩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说你差事办的不赖,皇阿玛很是褒奖,命三哥四哥亲自出城迎你。此等殊荣,旁人再没有的。” “是啊,大将军王也是咱大清独一份。去年藏里凯歌回,丹陛今朝宴赏陪,皇阿玛这诗写的应景儿。”胤誐不无赞许的说。胤禵却只是淡淡的表情。胤禟一直凝思不语,胤禩瞥了他一眼,“九弟今儿怎么沉默了?” 胤禟沉吟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西北的局势还没完全平定,皇阿玛这时候让十四弟回来,难道是不想让十四弟再立功了?”他这话说中胤禵心事,胤禵沉默不语。胤禩道:“皇阿玛自有圣裁,又岂是你我能料想得到的。十四弟,你也不必挂怀,船到桥头自然直。好多事,柳暗花明,别有洞天。”他定定的看着胤禵,胤禵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点头。 胤誐嫌气氛沉重,故意插科打诨道:“你们一见面就说这些累不累,就不能讲点轻松的事儿。对了,你从西北送来的撒尔鲁克糕点,皇阿玛中秋家宴上夸了你半天。你也不多带一点回来,给我们也尝尝。”胤禵笑道:“你早说呀,早说我送一马车给你。” 胤誐摸着胡子嘿嘿一乐。他向胤禵眨眨眼睛,眯缝着眼睛笑问:“西北的女人怎么样,漂亮不漂亮?我听说青海的女人脸蛋都是红红的,连胭脂都不用擦。”胤禩正喝茶,一听这话差点笑喷了出来。胤誐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的不要假正经,不说说女人还叫爷们?”胤禟和胤禵也笑起来。 胤禵忍住笑,向胤誐道:“哪里都有丑的,哪里都有漂亮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看你喜欢哪一种。你早说啊,早说我也拉一车回来送给你。”胤誐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留着吧,反正你出征也不能带福晋。爷我不喜欢红脸蛋儿,喜欢面皮儿白的。”胤禟“哧”的一笑,“白馒头皮儿白,一定特别中你的意。”胤禵、胤禟、胤禩一齐大笑起来。 胤誐也笑起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从小就欺负我嘴笨。白馒头和女人能一样吗,九哥,你不如把家里的老婆全撵了,我送你一车白馒头,你看如何。”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胤禵悄悄向胤禩道,“恭喜八哥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在外头也没喝到你的喜酒,真是一件憾事。”胤禩谦和的笑笑,“这事儿也有你的功劳。我还没跟你说过谢字。”胤禵摇摇头,“咱们兄弟又何必说这些客套话。你觅得如花美眷,兄弟我也替你高兴。人生无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得必有失。” 想起洛灵,胤禩微有笑意,淡然道:“如今我功利心也淡了,世事如棋局局新,守好眼前才是要紧。任何荣辱恩宠、富贵福泽都只是过眼云烟。”他瞧了胤禵一眼,胤禵深以为然的颔首赞同。 而此时在雍王府的书房里,胤禛也正和戴铎说起胤禵这次回京。戴铎道:“皇上这次派您和三爷一起出城迎接十四爷,这等于是给京里的众人一个莫大的暗示。”“十四弟有军功,这一点谁也无法企及。”胤禛叹息一声,踱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远眺。 戴铎却不以为然,道:“多尔衮也有军功,那又如何。为人君者,要的是运筹帷幄,难道事必躬亲?出征打仗这种事,是武将的责任,不是帝王的。”胤禛摇摇头,对他的话并不赞同,“你不了解当今皇上,当年噶尔丹叛乱,朝中能领兵的将领并不少,可他还是决定御驾亲征。皇上一向喜欢骁勇善战的武将,对皇子更是如此。” 戴铎点点头,“十四爷确实出类拔萃,如今他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俩。四爷,您务必要避开他的锋芒。”胤禛回望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眼底的深意。戴铎却只是微微一笑,坐在椅子上,一副悠闲的文人模样。 胤禛暗自沉思,在这种局势下,他如果和胤禵争锋相对,势必两败俱伤。两废太子之后,康熙最怕的就是皇子间为争皇位再起争执,对所有人都是日防夜防。既然有胤禵当靶子,众人的眼睛必然都瞄准了他,他胤禛倒可以在这段时期里当个富贵闲人,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想到这里,他微微颔首。 戴铎道:“十四爷如今最大的优势就是军功,和皇上的器重。但是他常年不在京里,好多事鞭长莫及,而这正是您的机会。您只要投皇上所好,成为他身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将来就算十四爷立了再大的功劳,也取代不了您的地位。”胤禛扶着窗,叹息道:“这谈何容易,圣心难测,靠得太近,我还怕皇阿玛疑心我图谋不轨呢。” 戴铎站起来,走到窗边,向胤禛道:“不,只要您真有一份孝心,皇上能辨得出。难道您忘了那时候他病重,您带了宫外的大夫孙之鼎进宫替他诊治,皇上病好后龙心大悦。皇上虽年迈,但并未糊涂。”他似有深意的看着胤禛。胤禛微一沉吟:“有机会,把孙之鼎送进宫去?”戴铎点点头。“这……恐怕不容易啊。”康熙心细,送个大夫到他身边,他岂能不疑心,胤禛想到这里,不无担心的说。 “事在人为,不过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如今十四爷占尽天时,您和其他几位爷都在京中,不存在地利这一说,您只有人和这个筹码了。”戴铎有条不紊的分析,丝丝入扣,胤禛深以为然的看了他一眼。 戴铎知道胤禛为人深沉,从不会轻易吐露心里的想法,只得一一点破他的想法。“如今,十四爷有个很大的优势,是其他人都没有的。”“哦?”胤禛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好奇。戴铎淡然一笑,“皇上身边有个至关重要的人,她心里向着十四爷。”胤禛这才恍然,知道他说的是玉穗儿,道:“原来你说的是十五妹,皇阿玛是很信任她,但十五妹是不会在立储这件事上说什么的。” 戴铎轻轻哼了一声,笑道:“我看未必。我和公主有过两面之缘,如果我没猜错,她和十四爷之间的情分非同寻常。就算公主不会明着在皇上面前替十四爷说话,平日里话语里提到,也必定是褒奖有加。这是人之常情,未必是刻意为之,而我们怕的也正是这种潜移默化。皇上本来就喜欢十四爷,身边再有人时时说起他的好,对他的好感怎么可能不与日俱增。”胤禛听到此处,轻轻拨着手里的佛珠,若有所思。瞥见弘历和弘时、弘昼在院中玩耍,胤禛似有所悟。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上) 庆祝康熙登基六十年庆典当天,各府亲贵、命妇、大臣纷纷进宫道贺。紫禁城里热闹非凡。洛灵难得进宫一趟,康熙和玉穗儿见到她很是高兴,拉着她在养心殿说话。 宴席散后,八福晋见绾绾情绪似乎不大好,拉她到无人处细问,“妹妹今儿怎么似乎无精打采的?”绾绾随手摘了一朵海棠花在手里揉着,“我现在真信了八嫂你的话,我家那位爷心思深着呢。”八福晋一听这话,心里一转,来了兴致,忙问:“哦,出了什么事?”绾绾犹豫片刻,“也没什么,前儿我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他跟我生气来着。” 八福晋瞧她神色,似有难言之隐,好奇心大起,但仍不着痕迹的说:“咳,不过是说错话,我当多大的事。他那么宠你,怎么会真和你生气呢,多半是小俩口闹着玩。”绾绾摇摇头,“是真生气了。当着福晋的面打我耳光,我恨不得立时挖个地缝钻进去。”“哦?”八福晋吃惊的叹了一声。 她自以为深知绾绾的性格,知道绾绾自幼娇生惯养却毫无心机,自己只要稍微一点拨,她就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说:“当着福晋的面让你下不了台,那就是给你下马威了。”她假意叹了口气,看着绾绾道:“妹妹,我说的没错吧,你真的得罪公主了。”绾绾听她这话正说中自己的心事,忍不住睁大眼睛望着八福晋。 八福晋看她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向四周望了望,继续道:“十四弟进宫请安,必定和玉穗儿见过面。你那天把她起气走,她能不忌恨你?玉穗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她哥哥们碍着皇上的面子都让她三分,十四弟对她更加非同一般,她受了委屈,不和十四弟告状才怪。”绾绾点点头,眼圈一红,道:“前天他和我一道去额娘那里请安,公主也在场,公主走了没多久,他也跟去。定是如此,他们见过面,所以他直到黄昏才回家。”绾绾恨恨的揉烂手里的花。 八福晋心里冷笑,嘴上却道:“其实他们兄妹这么久没见,叙叙家常也无可厚非,你要是为这事生气,倒也不值当。我们爷对这个妹妹也疼着呢,怜她孀居罢了。”绾绾忙点头,“谁说不是这个理,我不过说了句公主孀居,这样老是到别人家里来,外面会有闲话的。爷就跟我恼,动手打我。他可从来没打过我,连骂都没骂过。” 绾绾垂首欲哭,八福晋怜爱的轻抚她后背,劝慰她:“好妹妹,委屈你了。这当然怨不得你,你是好心,是老十四自己多心了。唉,他当然也不是没顾虑,本来风言风语就不少,你说出来,他面子上挂不住,当然会发火了。”“这才说明他们心里有鬼呢。之前我也和你提过那个木樨香荷包的事,我就疑心那是公主送给他的。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哪有这样的兄妹?”绾绾咬着下唇。 “妹妹,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对爷们,咱们女人就得睁一眼闭一眼,不该管不该问的事就不管不问。你是上了玉牒册封过的侧福晋,你怕什么,如今又有了儿子,谁能动摇你的地位。说句远话,将来要是十四弟……你的富贵恩宠只怕比老十六的额娘还高段呢。”八福晋不以为然的说出这段话,绾绾听来大有深意,对她末一句话不禁有几分向往。她凝视了八福晋一眼,低声问:“八嫂,你是说十四爷真的和公主……” 八福晋耸了下肩膀,抿嘴一笑,“呦,我可什么都没说。傻子,心里明白的事,你干吗非要说出来不可。他俩的事,这宫里谁心里没数,只瞒着皇上罢了。不过这种事,历朝历代也不算新鲜,唐朝不是有个很出名的高阳公主吗。”她吃吃一笑,语气中满是不屑。绾绾心里却不是滋味,想起那日自己提到玉穗儿时胤禵愤怒的眼神,她心里就说不出的刺痛。 八福晋看她已经完全信了自己的话,忍不住加油添醋道:“十四弟跟她近,我想也是有他的想法,再怎么说玉穗儿是皇上的心头肉,整天在老爷子跟前儿吹风,老爷子偏又信她,谁不想笼络她呀。”绾绾点点头,“这倒是。” 八福晋一直对玉穗儿那时在御花园中把她推倒令她出丑的事耿耿于怀,事隔多年,仍有些忿忿,但是她也知道玉穗儿自幼便在宫里颇有人缘,阿哥们也是众星捧月,换了一种语气。“玉穗儿心细、会来事,人缘好,皇上娘娘又都宠着,从小到大无论闯了什么祸,自有人替她担着,皇上也从不真心惩罚。谁叫她是公主呢,皇上偏心自家闺女,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就像如今她住在宫里,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就是,公主明明是寡妇,有自己的府第,却和未嫁一样住在宫里,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规矩。”绾绾愤愤的说。八福晋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可别再说这话了。平常八爷听人说起这话都不高兴的,说她命苦,何况是十四弟,抛开他俩那些事儿不说,玉穗儿到底是他妹妹,人家才是一家人,咱们嫁过来的再宠些也始终是外姓人,有些话你就是说的对,他们也必定会护短。” 八福晋见绾绾头发上落了花瓣,轻轻替她拂去,绾绾道:“八嫂说的是,我以后也会注意。其实那天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后悔了,何苦跟他生这个气。要说到性情,真没人能比得上八爷,人家都说你俩从来没红过脸。”八福晋得意的笑道:“他那是不敢。不是我说大话,得亏是我,别人也受不了他那温吞性子。”“瞧你说的,八爷人好,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真真羡煞旁人。哪位爷不是三妻四妾的,八爷多年来就守着你一个。就算是侧福晋进了门,也取代不了你的地位。”绾绾笑着恭维。 八福晋果然很受用,忍不住道:“那时我们爷和四爷为了她争的不可开交,皇上谁也没准,把她指给了平郡王。平郡王为拒婚,宁愿跟着十四弟去西征也不愿娶她,丢了多大的人啊。我们八爷再不娶,老姑娘可怎么安置。否则就算是天塌了,我也不能同意让她进门的,眼见她也挺可怜,我的心就软了。” 绾绾听她说的言之凿凿,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心里直鄙夷,想着她这是自我陶醉呢,嘴上却得附和她,“谁说不是啊,那会儿真没想到平郡王能跟我们爷去西征。如今,她跟了八爷,八嫂又这么明事理,对她也算是好归宿了。” “嗨,不是我瞧不起她,我家那位爷心里什么盘算到后来我也看的清清楚楚,不过是为了她老子在江南那点财势。”八福晋对洛灵一向无好感,虽然此时她已是胤禩的侧福晋,八福晋提起她,仍是有些芒刺在背的恶感,和绾绾正说到兴头上,不免放松了戒备。 绾绾听了这话,忍不住心里一声叹息,想起洛灵平日里对自己一向不错,那时她还在德妃宫里当宫女时,没少得她照应,此时虽然因玉穗儿的原因两人生分了,但到底相知一场,情意还在。 “原来八爷还有这层考虑。”绾绾思索着。八福晋撇撇嘴道:“可不,我就不信老四当年没存这个心。不然他怎么会娶那个年氏,还不是因为她是年羹尧的妹妹,如今年羹尧跟着十四弟在军中,也握着兵权呢。”绾绾没有答话,两人坐了一会儿,见过来过往的人多了,也就散了。 夜晚,大将军王府的书房里,胤禵正靠在躺椅上看兵书。 绾绾端着一碗杏仁燕窝羹进来,轻轻放到案上,“爷,夜深了,早点安置吧。”胤禵翻了页书,并没有理会她的话。绾绾不甘心,走到他身边悄悄坐下,摇了摇他胳膊,软语道:“那天是我说错了话,我任打任罚,可您别这么不理我成不成?”胤禵这才看了她一眼,问:“孩子睡了吗?”“睡了,养娘和看妈正看着呢。” 绾绾见胤禵的注意力仍然在书上,思忖片刻道:“今儿八嫂也劝我了,是我误会了公主。改日我去向公主赔礼。”胤禵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跟玉儿说过了。她不会跟你计较的。倒是八嫂那里你要注意点,不要什么话都说。如今这种非常时刻,防人之心不可无。”绾绾嗯了一声,胤禵握住她的手淡淡一笑。 绾绾心里一热,忙道:“我听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八嫂那里我再不会多说,今儿她还跟我说了不少灵姐姐的坏话。”胤禵心中一凛,问道:“哦,她怎么想起说小灵子?”绾绾道:“为八爷的事儿呗。说那时八爷想纳灵姐姐当侧福晋,皇上没准,因为四爷对灵姐姐也有意思,皇上不好处置。最后给了平郡王,平郡王又吓跑了。” 胤禵把书扔到一边,不屑道:“这都多久的事了,还要拿出来说,女人最烦的地方就是早几辈子的事了没完没了的提。”绾绾撇撇嘴,有一抹笑意,“您当然不明白女人的心思,这事儿八嫂要记一辈子的,毕竟八爷动了别的女人的心思,她如何不恼。只是她还挺会编理由安慰自己,说是八爷看上了曹家的财势,才动了灵姐姐的心思。这理由说起来冠冕堂皇,我倒是不尽信,灵姐姐那么温柔貌美,爷们动了心思也是难免。”她说完笑着看胤禵,胤禵也只是笑,心里却在盘算。 这一层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这些年见胤禩对洛灵的心思,一直也以为他是真心的,如今听八福晋亲口说出来,想必是胤禩日常话间有过透漏,再或者是为了堵老婆的嘴故意这么说。以他对胤禩的了解,胤禩有拉拢曹家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可能,甚至可以作为很强大的理由。 胤禵冷冷一笑,向绾绾道:“这些话你听过也就算了,可别跟别人说,尤其是小灵子。我记得你那时和她关系不错,这话要是给她知道了,对八哥很不利,给皇阿玛知道八哥存了这份心思更是雪上加霜,本来皇阿玛就厌恶他结党营私,对他日防夜防呢。” 绾绾细琢磨他这话,倒是揣摩出他的意思来。她枕在胤禵膝上,没有盘发,长发轻垂,歪着头看他,妩媚一笑,“爷放心,我绝不会和不相干的人提一个字。”胤禵轻抚着她的秀发,心思飘的很远很远。绾绾痴迷的凝望着他沉思的样子,心里充满依恋。 胤禵想起这几年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想起原本亲厚的兄弟间渐渐起了嫌隙,尔虞我诈、互相猜忌,为了储位恨不得将政敌生吞活剥,心里的那种冷漠感渐渐充斥胸臆。他又想到自己的未来,和那个大得不得了的梦想,更加踌躇满志。 低头看着眼前美丽的人儿,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那神情和笑颜和玉穗儿相似之极。若说平时只有三四分像,此时倒有七八分。他有一霎那的恍惚,定了定神,心里渐渐温柔下来,俯身在她腮边亲了一亲。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下) 畅春园清溪书屋的暖阁里,玉穗儿正替康熙捶腿。“皇阿玛,今儿忙了一天,累了吧?”她见康熙闭目凝神,手下轻了些。康熙揉了揉眼睛,道:“高兴是真高兴,就是精力不济了,坐不了多会儿就有点发困。”玉穗儿取来一个靠垫,扶着他倚在炕边上,又给他加了条羊毛毯子盖在膝盖上。 康熙舒舒服服的坐着,想着白天儿孙绕膝的情景,心里还抑制不住的感慨,“这一晃,六十年过去了。朕登基那年才八岁,比弘历现在的年纪还小。”玉穗儿淡淡一笑,“弘历这孩子着实讨人喜欢,今儿那首贺诗作的真不错。”康熙提起弘历,面有喜色,“你四哥家教严,几个孩子都不错。但孙子辈里,要属弘历最拔尖。” 魏珠端着莲子白果羹进来,玉穗儿接过去,放到炕桌上。康熙吃了几口,放下碗,道:“老十四这两年历练的精干多了,不像之前那样心浮气躁。”玉穗儿拿帕子给他,道:“都说他极会带兵的。小时候,总看见他和十三哥在乾西五所的院子里摆一堆石头行军布阵。” 康熙道:“老十四的胆识、谋略在你这些哥哥里出类拔萃,但是他定力不够,遇到真正大局,缺乏应对之道。聪明是聪明,聪明的却不深沉。”玉穗儿讶异的看了康熙一眼,似乎想从康熙的目光中分辨出他说这番话的用意。康熙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十四哥从来就不是内敛的人,一直是张扬狂放的个性,喜怒形于色。这也正是他的优点,我就不喜欢机心太重的人。”玉穗儿小心翼翼的说。康熙没有说话,玉穗儿等了半晌,才听他道:“过完年,还是让他回西北去吧。准噶尔那边议和,还要人过去打点。” 玉穗儿心中大惊,本来她以为康熙这次招胤禵回来,就不会再派他出征,没想到康熙竟这样安排。果然应了那句老话,圣心难测,连玉穗儿也猜不透康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玉穗儿侧目沉思,康熙微微睁开半闭的眼睛,看着她,问了一句,“你担心他?”玉穗儿听到康熙声音,忙掩饰道:“我……也不是,十四哥离家那么久,这回好不容易回来,不多久又要回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康熙长出了口气,缓缓道:“丫头,你是什么心思,朕怎么会不知道。朕这些儿女,包括你在内,哪一个是什么脾性,朕都一清二楚。天下虽大,朝臣虽众,朕能放心说话的没几个。”“皇阿玛——”玉穗儿以为康熙怪她,康熙却摆摆手示意她把话听完。 “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撑个三五年还不是问题。朕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两个人选,一直在观察比较,他们竟是不相上下,各有千秋。都放在京里,只怕他们还要斗下去,此消彼长,双方都不利。”康熙不无担忧的说。 玉穗儿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便说什么,毕竟康熙所说的这两个人和她都是至亲,且感情非同一般。即便是有所倾向,她也丝毫不能透露,世事多变,谁也不能预料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 “今儿这是怎么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康熙深知玉穗儿的个性,怎会不知她出言谨慎,之所以这么问,就是要让她说出心里的想法。玉穗儿笑了笑,“您和我说什么,我都听在耳朵里,装在心里,绝不往外冒。您问我有什么想法,那我跟您直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我现在是公主,将来也是公主,无论他俩谁胜出,我的封号只会升,不会降。您信不信?” 康熙哈哈大笑,“你这个丫头呀!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只有你敢说这话。”玉穗儿抿嘴一笑,“他们要是连我都容不下,那也不配坐这个天下,您说是不是。”康熙笑着不住点头,心里却生出一丝凄凉。 “玉儿,取古琴来,为朕弹奏一曲。”康熙不想再为这些事忧心,向玉穗儿吩咐道。玉穗儿点点头,从墙上取下古琴,放在案上。她知道康熙年迈孤寂,怕听那离愁别绪的曲子,于是弹奏了一曲平缓的《渔樵问答》。康熙闭目听着这悠扬的琴声,渐渐浑然物外,忘却烦心事。玉穗儿弹了一会儿,见康熙睡的沉了,才悄悄退出去。 看着天气好,洛灵请示了八福晋,带了弘旺来给康熙请安。八福晋深知康熙对她的宠爱,与胤禩和弘旺都有好处,便应允了。 洛灵拉着弘旺的小手,慢悠悠地走在去清溪书屋的石子路上:“弘旺,一会儿见了皇玛法,说什么?”弘旺眨着一双黑溜溜地眼睛看着她:“嗯……祝皇玛法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洛灵一愣,笑道:“这句等辞别皇玛法的时候再说。”弘旺听了可爱地笑笑:“那我说什么呀?”洛灵蹲下身为他整了整帽子:“那你说说,你自己最想跟皇玛法说什么?”弘旺皱着眉想了想:“我想跟皇玛法说师傅夸我的字写得好,昨天我还骑马了,一点儿都没害怕。” 洛灵抚了抚他的眉心,不让他皱眉:“那就跟皇玛法说。你皇玛法最爱听真心话。”弘旺听到赞许,份外高兴,拉着洛灵快步往前走:“我还要好多话想跟皇玛法说,额娘快点儿走。”洛灵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他。 不远处,走来了雍亲王胤禛。洛灵心中一凛,忙拉住弘旺,深深一福。弘旺懂事地上前打了个千儿:“四伯吉祥。”“都起来吧”胤禛看着弘旺笑了一下。眼光转向洛灵时,却再也笑不出来了:“还好吗?”洛灵看了他一眼,见他满眼的幽怨,反倒轻松了许多:“好,八爷待我很好。”胤禛皱了下眉:“我万没想到皇阿玛会为八弟指婚。可我想,这一半是你的本意吧?”洛灵轻笑了一下:“四爷一向料事如神。” 胤禛本是猜测,如今得到证实,一时间竟愣住了。 弘旺看着他们,有些心急,摇着洛灵的手轻声喊了声“额娘”。胤禛为之一震,才缓过神儿来,苦笑了一下:“去吧,别让孩子等急了。”洛灵没有忽略他眼中的伤痛,咬了下唇,拉着弘旺快步离开了。胤禛回身望着她的背影,长出了口气。 康熙见了弘旺十分意外,让他们起身后便让弘旺到御案前:“今儿怎么想着来看皇玛法了?”弘旺回头看了一眼洛灵,洛灵也跟了过来,冲他鼓励地点了点头。弘旺望着康熙道:“孙儿很长时间没见皇玛法了,想您了。” “是嘛!”康熙十分高兴,看向洛灵道:“朕最近一看到孩子们就高兴。” “您呀,疼孙子不疼儿子。”洛灵接了魏珠手里的茶,递到康熙手上。“他们哪儿有这些孩子可人疼。”康熙想着自己的那些皇子,皱了下眉。 洛灵忙岔开话题,对弘旺道:“弘旺想跟皇玛法说什么来着?”弘旺见康熙皱眉,正犹豫自己说不说,此时听洛灵问自己忙道,孙儿想跟皇玛法说,师傅夸孙儿的字写得好,孙儿还会骑马了。” “噢?”康熙来了兴致,招手让弘旺到自己身边,将毛笔沾了墨递给他:“来,写几个字让皇玛法看看。”弘旺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可看着满案的奏折,提着笔不知道往哪儿写。洛灵笑出了声,忙上前从案旁取了宣纸过来:“万岁爷,您让他往哪儿写呀。” 康熙哈哈大笑,与洛灵一起铺好了纸,凝视看着弘旺写字。洛灵看着康熙一脸的欢愉,满眼的慈爱,也跟着高兴。弘旺写好了一首唐诗,住了笔,等着康熙批判,满眼的兴奋。 洛灵取过他手中的笔放回笔架上,才发现孩子紧张得一手心的汗,忙拉过他的手拍了拍。康熙边看着弘旺的字边点头:“嗯,这孩子的字比老八强。不错。” 弘旺一听乐坏了:“孙儿谢谢皇玛法夸奖。”“好!这副字皇玛法收下了。” 回到贝勒府,洛灵领着弘旺去见八福晋。弘旺兴致勃勃地把康熙地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八福晋边笑边听着他说完,频有深意地看了洛灵一眼。洛灵知道她很高兴,又陪她说了会儿话,便想回去歇歇,八福晋想了想,嘱咐她先去书房见胤禩。洛灵有些意外,但即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冲她笑笑,便退了出来。 书房里,胤禩正看着什么,见洛灵进来,仍身着着宫装,令她越发显得娇艳不可方物,忙放下手中的书:“毓雯说你领弘旺进宫了。”“嗯。”洛灵走到他跟前,依着书桌看他:“皇上见了弘旺很高兴。还说弘旺比你强。” 胤禩一笑,又把眼光转到书上:“见到隔辈人都这样。”洛灵见他连笑时都习惯性地皱着眉,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胤禩握住她的手,抬头看她:“皇阿玛一直不放心你,他对我,是彻底失望了。”“傻话。”洛灵看着他失意的眼神,忍不住就会心疼他:“他即把我给了你,怎么会不放心呢。” “我总觉得,如果不是你的意思,皇阿玛不会把你指给我。”“你呀,人都是你的了,还想这些干嘛。难不成你还想把我退回去。”“你倒想呢。”胤禩用力捏了下她的手,疼得洛灵直打他:“别说皇阿玛那儿,就我这关你都过不了。”洛灵瞪了他一眼,心里却甜甜的:“那就别想这些没用的了,皱着眉跟老头儿一样。” 胤禩看着她绝美的眼中似嗔还娇的神情,心神一荡,笑着搂过她坐在自己腿上,闭上眼,与她头顶着头:“那你也跑不了了。”洛灵偷瞧了他一眼,笑了笑:“皇上每日忧心国事,没有精力顾忌到每个人的感受,你是他的儿子,多体谅他一些。”胤禩轻轻点了点头,将她揽向自己,封住了她的唇。洛灵吓了一跳,担心别人看到,用力地推了他两下,胤禩却不为所动,反而把她搂得更紧。 ------------ 长风万里送秋雁(上)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康熙下令让大将军王胤禵返回西北军中。这一决定让朝野中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康熙此举的用意。康熙的身体时好时坏,此时把胤禵调往西北,一旦京中有什么事发生,他赶回来也来不及了。但也有人认为,康熙觉得自己的健康并无大碍,他想让胤禵创立更大的功勋,以便将来顺利接位。如此猜测纷纷,不一而论。 临行前,胤禵到畅春园向康熙和德妃辞行。玉穗儿也在德妃处,三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宝璃进来说玉穗儿府里的管家在宫门外求见。玉穗儿让她问问是什么事,宝璃回说管家请玉穗儿回府一趟。玉穗儿只得起身和德妃告辞。德妃见天色已晚,向胤禵道:“你跟去看看。”胤禵嗯了一声,跟出去。 畅春园甬道上,胤禵提着风灯,向玉穗儿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宫去?”玉穗儿点点头,“科尔沁来人必有要事,我要回去看看他们为了什么事来。”“我送你吧。”胤禵望着她。“也好。”两人一同坐马车出了宫。 玉穗儿默默的坐在车上,胤禵见她眉宇间始终有一丝郁郁,“别担心,科尔沁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如果有,不会不禀报理藩院。”玉穗儿摇摇头,“我不是想这些。”“那是什么?”胤禵好奇的问。玉穗儿想起康熙那些话,望了胤禵一眼,忍不住道:“十四哥,你明儿便要去西北,有些话我想和你谈谈。”胤禵见她一脸严肃,“不如我陪你下去走走?”玉穗儿点点头。胤禵跳下马车吩咐车夫远远地跟着。 此时城门早已关上,街上只有稀疏的几个行人,几点昏黄的烛光自路边的店铺透出来。玉穗儿望着天边新月如钩,心里涌出阵阵轻愁始终难解。夜风阵阵吹拂着她的斗篷,她不禁拉了拉领子,裹的紧些。胤禵解下披风披在她肩上,“夜里风凉,你每年一到春天身子便不大好,不要着凉了。”玉穗儿侧目向他微微一笑,“你不冷?”“不冷!”“那就好。” 她沉吟了片刻,才道:“十四哥,我知道这次皇阿玛让你回西北去,你心里存了疑问。”胤禵心中一震,却道:“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是人臣人子应尽的本分。”玉穗儿哼了一声,淡然道:“这话是你在朝堂上说的,跟我又何必说这些,此时只有我们两人,难道不能和我说句心里话吗?”胤禵犹疑着。玉穗儿道:“你是怕我跟十三哥和四哥说吧,我早就说过,我对你们几个哥哥一视同仁,不会偏帮谁。十三哥虽是我亲哥哥,但你应该明白,你们这些人里,只有他没有存夺嫡之心。”胤禵闻言不禁默然,半晌才道:“玉儿,你是深知我心思。可有些话我是真不知该如何说。” 玉穗儿叹息一声,“你原来和八哥走得近,如今我看你和八哥之间也渐渐生了嫌隙,你被封为大将军王,代天子出征,惹了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议论。可是谁又真能猜透皇阿玛心思呢,不过是妄加猜测罢了。”胤禵听她说的郑重,不禁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心道:难道皇阿玛对玉儿说了什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玉穗儿知道他心中所想,故意道:“你也别不承认,好些人说皇阿玛之所以派你去西北打仗,就是为了让你建功立业,以便将来安排大事,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过呢?”这句话分量太重了,胤禵听了大吃一惊。 “玉儿,你……”胤禵疑惑的看着她,猜不透她的心思。玉穗儿笑笑,“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奉旨的钦差。你也别以为我是奉谁之命来试探你,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因为咱们都是爱新觉罗后裔子孙,平日的情分又与旁人不同。”胤禵勉强一笑,“你跟我说这些,真把我吓了一跳。你常在皇阿玛身边,无论说出什么来,总是和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分量不同的。”“咱们都是皇阿玛的子女,只不过我是女子,皇阿玛便多疼我一点。说到分量,还是你们重。好了,我们不要说这些客套话。刚才我说的话,你没有否认,那便是承认了。”玉穗儿看着前方,夜里街道静谧的可怕。远处团团的黑云仿佛要将人间笼罩。 “皇阿玛已近古稀之年,身体时好时歹,这十年来因为你们兄弟的缘故,他寝不安枕、食不知味,你们闹得实在太凶了,皇阿玛早已心力交瘁。我不只一次看到他孤独的坐在乾清宫里,那情景看了真叫人心酸。”玉穗儿想起父亲苍老的样子,眼角有点湿润。胤禵叹了口气,“谁叫咱们生在帝王家,历朝历代为夺嫡不知道出了多少刀光剑影的事。这不是我能左右的,形势比人强。”玉穗儿也知道这时劝他什么,他也不会听得进去,也就不再勉强。 胤禵见她沉默不语,问她,“假如我将来和十三哥不得不成为对立面,你向着谁?”玉穗儿瞥了他一眼,嗔道:“你不如直接拿刀把我劈成两半儿。”胤禵苦笑一声,“嘿,你大可以放心,无论将来怎样,我总不会使你为难便是。”玉穗儿侧目看着他,黑夜中他的面目模糊,表情也依稀不清。“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像你说的,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你这人心高,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这脾气想来是改不了了,只怕将来吃亏也是在这上。”玉穗儿不无担心的说。胤禵冷哼一声,“让我俯首帖耳,那不如杀了我算了。” “你还真是——”玉穗儿话未说完,脚下不知踩了什么东西,花盆底一歪,若不是胤禵及时的扶了她一把,差点就要摔倒。“嗨,这路不平。”玉穗儿跺了下脚。胤禵笑道:“自己走不稳要摔倒,倒抱怨路不平,你当这是宫里的青石板路呢。”玉穗儿也笑,低头看了看脚面,“都是这鞋穿的,这花盆底鞋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走起路来并未袅袅婷婷,倒经常磕磕绊绊,还是汉人的绣花鞋好,多稳当。” 胤禵看了一眼,“汉人对女子的规矩更多,不要说半夜走在大街上,单是那缠了足的小脚,走起路来就跟老太太似的。”玉穗儿扑哧一笑,“瞎说,密嫔娘娘走路就不曾跟老太太似的,灵儿也不。”胤禵笑着回望她一眼,“你说这路不平,我牵着你吧,别把脚扭了,皇阿玛可离不开你。”他伸手去牵玉穗儿的手,两人默默的走在深夜冷清的街道上,心里都想人生这一路就这么走下去也不错。 夜深萧索,不远处有一点微微烛光,胤禵仔细一看是一个卖馄饨的摊子。“这家馄饨摊子收的倒晚,夜里也没人光顾啊。玉儿,你走累了吧,不如我们过去歇歇。”玉穗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馄饨摊并不大,随意的搭了个棚子摆在路边。 摊主正要收拾东西,见两位服饰华丽的贵客走近,忙拿抹布擦了擦凳子,殷勤道:“两位贵人这边坐。”胤禵扶玉穗儿坐下,自己则坐到她对面。玉穗儿道:“我有点饿了,店家,你的馄饨还有吗?”摊主替他们倒了壶茶,道:“有啊,今儿收的晚就是因为白天吃馄饨的人不多,剩了几碗。平时小人这里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呢,早早的就卖完了。” 胤禵知道玉穗儿不喝粗茶,也就没给她倒,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西北旱地到了夜里,风声呼啸,好像山鬼夜哭,兵士们都不敢出营,生怕被风卷跑了。兵马驻扎在荒野,在大风天出去,黄沙漫天,什么都看不见,张嘴说话就是一嘴沙子。”玉穗儿听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行军的苦处可想而知,不用他细说,她也可以猜得到。 玉穗儿还未答话,那卖馄饨的摊主插话道:“小人的弟弟也在西北大营里,前儿捎了信来说打了胜仗,敢问这位爷可是大将军王麾下?”胤禵只笑笑,并不说话。那摊主见多识广,瞧他俩均是满人服色,胤禵的朝褂上更是绣着蟒纹,心知必是京城的亲贵,见玉穗儿梳着满洲贵妇的两把头,笑着讨好道:“福晋看着好面善,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玉穗儿脸上一红,啐道:“谁是福晋,别胡说,这位爷是我哥哥。”摊主忙赔笑道:“小人该死,认错了。看您这面相,不是亲贵夫人,也是公主格格。”胤禵看着玉穗儿忍不住一笑,玉穗儿向摊主道:“你还真会说话。好啦,去把馄饨端来吧。” 玉穗儿看着馄饨的热气扑面,望着胤禵道:“这情景倒像是梦里。”胤禵道:“你不常出来,我那时和八哥九哥十哥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早课,在这种摊子上吃过好多回。”“府里不是有现成的吗,怎么在外面吃?”玉穗儿不解的问。 胤禵笑道:“一年到头在府里吃多没趣,偶尔和兄弟们在外面吃才有意思。”“你们多好,我出嫁前难得出宫玩一次,十三哥那年带我去东市看花灯,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热闹的情形。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玉穗儿感慨的向四周望望。 两人走的时候,胤禵扔给摊主一个金锭子,那摊主欢喜的连连称谢,望着他们走远了才收摊。 月亮钻进云里,四下里更加昏暗,静悄悄的,只有玉穗儿的花盆底鞋发出的“嗒嗒”声。“我快到家了。”玉穗儿不无伤感的说。胤禵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有机会这样走走。这些年,经过这么多事,我们都变了很多。”玉穗儿望着前方,淡然一笑,“我已经很知足了,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恍如梦一场,一转眼你我都已过而立之年。今夜此情此景,今生别无所求。”她侧脸看向胤禵,彼此默契的温柔一笑。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路再漫长,也总有走到的时候。 很快到了玉穗儿的府邸,“你明早就要起程,快点回府去吧。”玉穗儿脱下披风还给胤禵,看着他穿好。胤禵道:“保重!”玉穗儿嗯了一声。两人片刻无语,玉穗儿转身刚要离去,胤禵拉住她胳膊,顺势拥她入怀紧紧抱住她。 玉穗儿没想到他会忽然抱她,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顷刻间泪流满面。她想起年幼时,遇到天冷,康熙常常这样抱着她,把她包裹在披风里,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当年是父亲疼爱、庇护女儿,如今父亲老了,行路时,需要她去搀扶。而眼前这个人,不知从何时起,已是她精神世界的全部依赖。 胤禵低头轻抚她的脸,见她清亮的眼睛里泪光点点,问:“怎么哭了?我会回来的嘛。”玉穗儿用力点点头。胤禵温柔的笑笑,亲吻她的脸颊,“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啊。”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而去。玉穗儿紧紧攥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 离别总是如此伤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迷茫的夜幕中,玉穗儿在心里说了句:一路平安…… ------------ 长风万里送秋雁(下) 次日清晨,十四福晋和侧福晋绾绾送了胤禵西去,到宫里向德妃请安。德妃留她们在宫里用膳。玉穗儿也去看望德妃,看到她俩,问了句:“把十四哥送走了?”十四福晋点头道:“一大早就走了。”玉穗儿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馥儿来告诉她,洛灵进宫来看望她,她心里一喜,忙向德妃和十四福晋、绾绾告辞。绾绾犹豫片刻,向洛灵道:“公主,您跟灵姐姐说一声,我在鸢飞鱼跃亭等她,有话跟她说。”玉穗儿点头而去。 兰藻斋暖阁里,洛灵背对着门站着,正翻看玉穗儿平日看的那些书籍。玉穗儿看着她的背影,倚在门边笑道:“你越来越有福晋派头了。我三催四请你才进宫来。”洛灵回过身,向玉穗儿微微一笑,“府里事多。”玉穗儿道:“事多事多,你不过是陪着八哥舞文弄墨,想不到来看我罢了。”洛灵又是一笑,“我倒是想来,宫里却不是随便能进来的。”“谁说的,别人我不管,你是皇阿玛特许随时可以进宫的。”玉穗儿不依不饶,“老十七去年成婚后,不久就把馥儿也接了出去,如今我在宫里越发冷清。”洛灵见她叹了口气,忙道:“你有空也别尽在宫里待着,各府里走动走动,也松松心。听说馥儿有了身孕,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看看她去。”玉穗儿点点头,“好,我早有此意,一直没得了空。不如咱们今儿便去如何?”“瞧你急的!”洛灵轻声一笑。 洛灵记起一件事儿,问玉穗儿,“十四爷今天再度出征,你怎么没去送他?”“有他的家人去送就够了,我又何必去。”玉穗儿摇摇头,点了一支素馨,用手打散了烟,盖上香炉盖子。洛灵见她眉宇间神色淡淡,知道她心里所想。“我一直惯着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总是狠不下心就此不见,与我与他都不好。”玉穗儿怔怔的望着香炉散出的脉脉青烟出神。 洛灵道:“如果是十几年前,你这么说我或许会赞成,时至今日,你又何必这样想呢。年少时是玩伴,如今是知己,人生难得一知己。”玉穗儿叹息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是本朝一个西藏喇嘛写的诗。皇阿玛老说,这个人死得莫名其妙。如今看了这样的诗,大概也和纳兰容若一样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洛灵笑道:“早叫你别看了,这样的诗看多了会移了性情,越看越伤心。”“不过随便翻翻。”玉穗儿叹息一声。“哦,对了,绾绾说找你有事,她在鸢飞鱼跃亭等你。”她忽然想起这事。 洛灵从兰藻斋出来,绕过芝兰堤和桃花堤,走到鸢飞鱼跃亭外,看到绾绾一人伫立花下。落英缤纷,她俏丽的身影仿佛画中人。“绾绾——”她叫了一声,笑吟吟的看她。 绾绾忙上前拉了她手,“你前几天差人送给我的雪参玉蟾丸当真管用,我额娘服了之后,夜里醒的倒少了,能安稳睡到下半夜。她一直说要亲自谢你呢,可惜不得机会。”洛灵和她一同坐下,“我不过借花献佛,这些药丸都是公主命御药房配的,只要伯母的病能好转,我们便安心了。” 绾绾叹了口气,“想不到公主竟是这样大度,我那时说了浑话得罪她,她竟不往心里去,还惦记我额娘的病。我再没脸见她的。”洛灵淡淡一笑,“没事儿,你们姑嫂间就算有点不快,也很快会过去,怎么说也是至亲。你们处的好,十四爷看着也高兴不是。” 绾绾听她说这话,心里很不过意,“爷也跟我说了,八福晋的话听不得。我那时也不知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不仅冒犯了公主,还惹的爷不高兴。如今想来懊悔的很。”洛灵听到她提起八福晋,也不便深说,只得道:“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了。”绾绾道:“八福晋之前跟姐姐好,这时又跟我好,我不是不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只不过我在家里寂寞的很,平时也没机会见你,好多话也不知道和谁说。” “你可以和十四福晋说呀,她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洛灵望着她。 绾绾叹息一声,“灵儿,你这么个通透人,倒不明白这一层?我得的宠太多,姐姐对我始终存了戒心,我和她怎么可能交心呢。只不过经过这些事,我也看出来,她确实是个好人。但我和她毕竟共侍一夫,再怎么想好,也不免有点私心。”洛灵听了这话,不禁点点头,两人遥望着湖里一群群的鱼游来游去,心里都在想,还是这湖里的鱼自在。 过了一会儿,洛灵道:“我这便要去兰藻斋见公主,你去不去?”绾绾忙摇摇头,推脱道:“别叫我,这宫里我最怕的人便是公主。见到她总有点自惭形秽。”洛灵知道她和玉穗儿曾有不快,也不勉强,跟她告了辞就去找玉穗儿。 玉穗儿已经换了一套便装等着洛灵来,两人一道出了宫,紫绡提着玉穗儿送给馥儿的各种珍贵药材紧跟在两人后面。 十七阿哥胤礼的府上,馥儿听说玉穗儿和洛灵来看她,忙快步跑向前厅。小丫鬟在后面追着她,“福晋,您慢点儿,摔了您,奴婢们可担待不起。”馥儿不在乎的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有分寸,你别担心。你可不知道这两位是什么样的贵客。” 小丫鬟笑笑,“奴婢怎么不知道,是十五公主和八爷的侧福晋。公主以前到咱们府里来过。”“知道你还啰嗦。”馥儿笑着点了下她的脑袋,小丫鬟摸摸脑袋,笑道:“十七爷吩咐了,让奴婢看着您,不让您跑跑跳跳的,要是有个闪失,就抓奴婢去充军。”馥儿哈哈一笑,“你还真信他,我保证,你不会被抓去充军。” 两人说笑着,已经到了前厅。十七福晋正陪着玉穗儿和洛灵坐着等她。馥儿见了十七福晋和玉穗儿微微欠身福了一福,玉穗儿忙扶起她,“你身子不方便,以后这些俗礼就免了吧。”洛灵打量着她,笑道:“肚子不小,人倒没怎么胖的样子。”馥儿微微一笑,“我吃的不少,都给这小家伙长肉了。”洛灵拉着馥儿悄悄耳语几句,馥儿笑着点点头。 四人一同往府中花园里走,玉穗儿向十七福晋道:“十七弟常不在府里吧,我听十三哥说,他现在常去西山绿营。”十七福晋扶着她胳膊,点头道:“爷最近忙得很,不知道做些什么,有时候后半夜才回府来。”玉穗儿望着庭院里草长莺飞、花木繁茂,赞道:“他不常在家,你们这个园子还调理的这么好,可见你下了工夫。馥儿我是知道的,她爱玩儿,不会弄这些,家里这样整齐,都是你的功劳。”十七福晋浅笑道:“公主过奖了。我不过是闲时随便整整。” 玉穗儿随手摘了片柳叶子,转头向洛灵道:“灵儿,你看十七弟家这个园子好不好?我去过那么多府里,也只有保泰哥家的花园能和十七弟家这座园子比。”洛灵点点头,赞道:“确实是好,这布局的精巧,花木选用,各有巧妙,像是苏州园林的景致。裕亲王府我没去过,想来和这里也就不相上下。” 玉穗儿向十七福晋笑道:“我没谬赞吧,你是个极会掌家的。十七不爱理这些俗事,馥儿和他一个德行,幸亏有你。如今这府里上下都要你照顾呢。”十七福晋点头道:“这都是我份内的。爷们忙大事,我们女人把家管好也是本事。” 她明白玉穗儿说这番话的意思,是要提醒他,就算胤礼对馥儿再宠爱,她作为嫡福晋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十七福晋钮祜禄氏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和馥儿争宠她是争不过的,她目前拥有的仅仅是嫡福晋的头衔,在宗室众人眼中的地位却是要靠自己争取。她出身名门,就要保持大家闺秀的这份尊贵,不会如其他女子一样一哭二闹,让男人头痛无比。胤礼就算不宠着她,也得敬着她。退而求其次,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玉穗儿见她沉思不语,也就不再多说,和洛灵又到馥儿房里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而去。 ------------ 人生愁恨何能免(上)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短暂,夏天的暑气刚退散,冬天就迫不及待的悄然来临。风起阵阵,黄叶遍地,畅春园内萧瑟清冷,康熙在院子里散步,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落寞。每每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还得强打着精神戴着老花镜一一细看,那些无味的东西,常令他看到头晕目眩,有时闭上眼睛,生怕再也醒不过来。 他有点后悔再次把胤禵派到西北去,如今遇到事,都不知道找谁商量。胤禛是不错的,可是他的心思越来越深,康熙常常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寒意。 玉穗儿替康熙披了貂皮披风,见他惆怅的望着天空,关切道:“皇阿玛,有什么烦心的事吗?”康熙背着手站立,“西北这时候是不是该下雪了?”玉穗儿点点头,“是啊,下得可大了,快一尺厚。”康熙看了她一眼,恘然不乐道:“老十四怎么尽给你写信,不给朕写?”玉穗儿见康熙的神色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不禁笑道:“您上次不是嫌他写信啰嗦吗,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长篇大论的害您看着头晕,这回倒怨他不写信了。” 康熙点了下她脑袋,也笑道:“朕就知道,你什么事都告诉他。”玉穗儿心里一凛,怕康熙起疑,忙隐瞒道:“没有没有,我没跟他说。是他自己看了您每次的朱批只有简单几个字,猜到的吧。十四哥可是非常细心的人。”康熙微微颔首。 玉穗儿看出康熙心里有点烦躁,劝道:“您在宫里待的闷了,我陪您出去走走好了。三哥四哥的府邸,或者是南苑。今年天冷的早,南苑已经可以狩猎了,不如咱们去南苑小住几日?”康熙想了想,说了声好,“也只能去近些的地方,这些日子朕感觉体乏气虚,总提不起精神,远地儿也没精力去。” 玉穗儿挽着康熙的胳膊,道:“我去跟四哥说一声,把弘历也带上。要不然,让哥哥们把您的孙子、重孙子都带上?”康熙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人到了晚年就喜欢看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场面。 不出两日,康熙便带着妃嫔儿孙、王公大臣浩浩荡荡的出城去南苑围猎。城外广阔的天地,衰草微微,猎旗在风中招展,一路上尘土飞扬、西风漫卷落叶,天空是清冷的灰色,寒鸦阵阵,远山巍峨。康熙回忆起自己数十年戎马倥偬的生涯,如今已是暮年,茫然失落的情绪充斥胸臆,伤感而无助。帝王又如何,老了便是老了,脱不了凡尘俗世的生老病死。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些模糊,康熙惊惧的睁了睁眼,才又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 回头看自己骑在马上的儿子们,年长的,脸上已有掩饰不住的风霜之色;年轻的,却还是懵懂少年模样。“玉儿——玉儿——”康熙没看到女儿,忽然大声喊她。胤禛忙策马上前,“皇阿玛,玉儿和额娘她们坐马车跟在后面,您这时叫她,她也听不到呀。”康熙这才轻抚额头,心想着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老是颠三倒四不说,还经常忘事。他转过脸,颓然的骑在马上,越来越感到衰老的可怕。 胤禛狐疑的看着康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在眼中。十七阿哥胤礼策马走到胤禛身边,悄声问:“四哥,皇阿玛这是怎么了,我瞧他精神不大好似的。”胤禛余光瞥了瞥四周,沉吟着向胤礼道:“今儿晚上到营地之后,你到我大帐来。”胤礼会意,策马徐行。 到了驻地,玉穗儿在自己大帐里整妆之后,便往康熙帐殿去随侍。见康熙正在凝神静养,她刚要退出去,康熙却微微睁开眼叫了她一声,“去把弘历他们都带来,到朕这里用晚膳。你那些哥哥,一个都不要来,朕瞧见他们就来气。”玉穗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也纳闷,康熙这是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人上了年纪,真是成了老小孩儿。 看到胤禩正往康熙的大帐走,玉穗儿忙上前道:“八哥,你别去啦,皇阿玛不知怎么又不高兴了,说看见你们就烦,叫我去找孩子们陪他。你赶快让弘旺去皇阿玛帐殿吧。”胤禩正想着去请安,听玉穗儿这么一说,赶紧打消了念头,他也察觉到,康熙越来越喜怒无常。 夜晚,在胤禛的大帐里,胤礼到时,看到戴铎和隆科多都在座,心里微微一愣。隆科多看到他掀帘子进来,让座给他,胤礼忙客套,坐到他下首。胤禛不说话,扫了戴铎一眼。戴铎道:“想必皇上这些日子的情形各位都听说了,四爷今儿请几位过来,就是商量对策。”胤礼瞥了胤禛一眼,却没有说话。 隆科多道:“恕我直言,咱们皇上老了。”众人听了这话都默然。戴铎道:“皇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医院常年配着方子,可衰老终究是不可避免。接下来,该是咱们商量大事的时候了。”胤禛踱着步,叹了一声,“可惜十三弟不在。”胤礼道:“十三哥这些日子都在丰台大营。”他审视的看着胤禛,胤禛察觉到他的目光灼灼,向里回避了。 戴铎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微一思量,觉得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兜圈子反而让大家互相疑心,于是道:“帝星微弱,已显败相。四爷,是您该决断的时候了。”隆科多也在一旁插话道:“是啊,是该早做打算了。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我真怕有人会逼宫。十四爷虽远在西北,京中的各股势力却都翘望着畅春园的动静。” 说起胤禵,在座的几个人心里都有数,他手握重兵,在康熙心中地位非常,诸皇子中最有机会继承皇位的,也就是他。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的势力再大,西北到京城关山万里,也鞭长莫及。 胤禛见胤礼脸上有不豫之色,问:“十七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胤礼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见你们说的来劲,不好意思打断。今儿早上我吃坏了肚子,这会儿想去茅厕。对不住了,各位,我得先去方便一下。”他说完,捂着肚子就走了出去。 他走后,戴铎和胤禛先是面面相觑,最终相视一笑。“十七爷是个聪明人。”戴铎笑道。胤禛也微微笑着,“十七弟天资颖悟,就是心眼儿太多。”“贼!”隆科多笑着说了一句,见那两人看他,补了一句,“心眼儿贼。”戴铎道:“贼不怕他贼,怕的是不识时务。我看十七爷不像是脑筋不转弯的人。”胤禛点头,向戴铎道:“你替我写信给十三弟,叫他密切关注京里的动向。”戴铎依言而去。 玉穗儿送弘历回大帐,看到胤礼站在驻地边缘发呆,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胤礼回头见是她,心里一松。玉穗儿见他面色凝重,“馥儿给你生了儿子,你还在这里惆怅什么呀。”胤礼斟酌片刻,才问:“玉姐姐,皇阿玛他……是不是有点反常?”玉穗儿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半晌才点头,“是有点,最近老忘事,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老是想念死去的亲人。” 玉穗儿看着她这个自幼顽皮的小弟弟,如今也长得这么高了,还有了儿子,心中感慨,“你都当爹了,皇阿玛如何不老。”胤礼眉头一皱,深深叹息一声。玉穗儿很少看他这副神情,有点不安,忙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胤礼预料到会有一场大风波,但他不愿玉穗儿跟着担心,淡然道:“咱爹老了,当儿女的,心里担心呗。” 玉穗儿笑着拍了他一下,“我看你啊,担心皇阿玛是假,担心乾清宫那龙椅将来坐的是谁才是真。”“姐姐,你就不能装回糊涂?”胤礼笑了。“我已经很糊涂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糊涂。虽说我是女子,可伴君如伴虎这道理我比你更有体会。你以为我不担心?”玉穗儿似笑非笑的说。 胤礼听出她的话音,知道她是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的,试探道:“有十三哥和十四哥在,你怕什么呀?哪边儿你也不吃亏呀。”玉穗儿冷冷一笑,“万一他俩打起来呢。”胤礼微微心惊,见玉穗儿目光如炬的望着他,只得道:“他们要打,我也没辙呀。大不了在边上看热闹。”玉穗儿“哧”的一笑,点着他鼻子道:“这可是你说的。” “我回家带孩子去。”胤礼笑着说了一句。玉穗儿回首望着他,点头,“馥儿怎么样?”“能怎么样,自在的很,整天吃喝玩乐。”胤礼提到馥儿,心里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好带孩子,孩子比什么都重要。你记着这话。”玉穗儿说完这句,转身而去。胤礼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暗叹,玉姐姐,皇室的斗争,从来都不是想退就能退的,我倒是羡慕你身为女子,不必参与这些斗争,大家还得想方设法保护你。他怅然看着远方星空,思索着何去何从。 次日,康熙带领众人出营去打猎。玉穗儿也骑着马慢慢跟着,胤礼没有上前跟着康熙一行,陪着玉穗儿走在后头。“你怎么不去打猎?你不是最爱出风头吗?”玉穗儿笑着揶揄。胤礼一身戎装,神采奕奕,眉宇间却不轻松,听了玉穗儿的话,也只是道:“你一个人孤单,我陪你啊。”玉穗儿哈哈一笑,“嘴怎么这么甜啊,这些话,你该拿去哄你媳妇儿。” 胤礼望着她,笑道:“我如今也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争强好胜。况且,现在根本不是我该出风头的时候。我巴不得没人注意到我。”玉穗儿一凛,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见地,再想起胤禵,心中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胤礼侧目见她凝思不语,知道她在想心事,也不打扰她,策马徐行在她身畔。 忽然,前方一阵骚乱,胤礼和玉穗儿闻声望去,见康熙一行人已经停止前行,料想是发生了大事,忙快马加鞭赶过去一看究竟。 玉穗儿和胤礼到时,见康熙被侍卫抬着,忙拨开人群奔过去。人群乱糟糟的,胤祺和胤祉维持着秩序,胤禛吩咐侍卫严守围场周围安全。玉穗儿看见胤禩,忙走过去问:“八哥,皇阿玛怎么了?”胤禩面有戚容,告诉玉穗儿:“皇阿玛从马上摔了下来。”玉穗儿大吃一惊,心里急的不得了,忙向康熙的帐殿跑去。胤礼已经骑在马上,从她身旁经过,俯身伸臂在她腰间一揽,将她抱到马上。 康熙的帐殿里,随行的御医正替康熙诊脉,玉穗儿忙跑进去跪在康熙毡垫旁,康熙已经醒转,面色潮红,看见玉穗儿,嘴角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安顿好围场的众人,胤禛等人也赶到。御医告诉他们,康熙感染了风寒。胤祉道:“风寒怎么会这么严重?”御医叹口气道:“皇上年事已高,老人家得病总是会比旁人重一些。”胤禛看了康熙一眼,见他脸颊上有些擦伤,担心道:“皇上的外伤不要紧吧?”御医道:“外伤事小,擦点药就好。臣担心的是皇上气虚衰败,难以用药。”玉穗儿听了这话,担心的看着康熙,康熙却已经闭目睡去。 ------------ 人生愁恨何能免(下) 十一月初七,康熙回到畅春园,初九下令一应奏章,不必启奏,同时召雍亲王胤禛进宫商议往天坛冬至祭天的大事。胤禛多了个心眼儿,把上回替康熙看过病的大夫孙之鼎一同带进宫。 康熙身体仍没有恢复,躺在清溪书屋的暖阁里。玉穗儿在他身后放了靠垫,他才勉力坐得起来。胤禛瞧康熙脸色很差,心中一叹。康熙吩咐了几句,才缓缓道:“这次祭天,事关重大,你先去斋宫斋戒几天,以免对上苍不敬。”“儿臣遵旨。”胤禛恭敬道。康熙瞥着他,见他面容清冷严峻,不苟言笑,心里想着:老四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宽待。 胤禛感觉到康熙瞧着自己,也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垂着眼帘,“皇阿玛,您还有什么吩咐?”康熙摇摇头,“你下去吧。”胤禛犹豫片刻才道:“儿臣把上次替皇阿玛治病那个大夫也带来了,他医术好,这些天就让他替您诊治吧。”康熙微一颔首,慢慢阖上眼睛。 玉穗儿端着一碗燕窝山药粥进来,见康熙睡了,向胤禛道:“四哥不如先回府歇着,这里有我照看着。”胤禛点点头,走了几步向玉穗儿道:“有什么事儿,记得找我。”“好。”玉穗儿应了一声。 魏珠等胤禛出了暖阁,才进来低声回禀:“公主,八爷刚刚来过,但没进来,说侧福晋想来给皇上请安,求皇上恩准。”玉穗儿点了点头:“等皇阿玛醒了我跟他说。”魏珠忙退了出去。 玉穗把燕窝粥放在桌上,自己轻手轻脚地踱到床边,轻轻为康熙整了整被子。康熙缓缓睁开眼:“都走了?”“您没睡啊?”康熙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玉穗儿端了燕窝粥轻轻的搅动着,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要不要喝点儿粥,刚刚好。”康熙摇了摇头,道:“从现在起,朕谁都不见了。让他们都远着点儿,朕要清静清静。” 玉穗儿微一皱眉:“刚刚八哥来说,灵儿想来看看您。” “她……”康熙想了想,叹了口气:“如果她还在朕身边,你也不至如此劳神了。”“皇阿玛,我很好,别人还没这福份呢。” “呵呵。”康熙轻笑着道:“这话灵丫头以前也说过。唉,让她来吧,朕也想见见她了。”“儿臣这就让魏珠传她进来。”玉穗儿笑着把粥递过来:“那您先把粥喝了吧。”康熙摇了摇头,满脸的疲惫:“先放着吧,朕这会儿没味口。”玉穗儿叹了口气,端了粥出去,吩咐魏珠去传洛灵。 得了传召,洛灵很快赶了来。魏珠远儿远儿的见她走来,忙上前请安:“福晋。”洛灵扶了他起来:“您跟我还见外啊。快带我进去。”魏珠一笑,忙领了洛灵进了暖阁。 玉穗儿守在床边,见洛灵进来,神色一振,忙轻声道:“皇阿玛,灵儿来了。”康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过去。洛灵忙恭身拜了下去:“奴婢恭请圣安。” “丫头,过来吧。”洛灵忙过去跪在床边,见康熙满面的病容,削瘦了许多,悲由心生,哽咽着道:“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玉穗儿见她如此,也忍不住落泪。康熙看着她满面的担忧,感概万千:“丫头,朕老了。” “万岁爷怎么会老,丫头到是真的老了。”康熙被她的话逗得一乐:“你呀,还是以前的样儿。玉儿,扶朕起来。” 玉穗儿忙扶着他坐了起来,洛灵已拿了软枕过来,玉穗儿接了垫在康熙身后。康熙看着她俩,仿佛又记起从前的日子,神色缓和了许多。玉穗儿见他心情好转,也心头一松,转身出了暖阁。 康熙让洛灵坐在床边,见她泪痕犹在,不禁叹了口气:“朕的这些儿子,还不如你呀。”洛灵笑了笑,轻声道:“万岁爷,您心里烦,就不要去想。您以前不是教过我,想想高兴的事儿,心里舒坦了,烦心事儿也自然就解了。” “此时不比从前啊。”康熙面色一黯,摇了摇头。洛灵闻言抬头看着他,秀眉微蹩,听出康熙此话大有深意。康熙见她变了脸色,正色道:“丫头,记得朕给你的旨意吗?”“记得!”洛灵郑重地点了点头:“一直仔细地收着。”“收着吧,兴许日后真用得着。” 洛灵微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康熙:“万岁爷……”康熙仰头看着屋顶,长叹了口气:“不说了,今儿你能来,朕着实高兴。女孩儿就是比儿子强,朕是真的体会到了。”“您早就体会到了。”玉穗儿端着一碗雪参银耳粥进来,笑着端到床边递给洛灵:“看你的了。” 洛灵接了过来,会意地一笑,转头冲康熙道:“公主是故意的,万岁爷,甭理她,您想喝就喝,不喝奴婢就端着,等您想喝的时候再喝。”“行了行了。”康熙斜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朕是斗不过你们俩个。拿来吧。” 洛灵笑着将碗递还给了玉穗儿,玉穗儿接了过来,坐在床边服侍康熙进膳:“皇阿玛,今儿我可真见识了,她就是这样儿劝您的。我可学会了。”康熙接了玉穗儿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手,斜靠软枕上:“你要是能学会,就不是你了。”转头看向洛灵:“朕累了,要睡一下。丫头,回去吧。”“是,奴婢遵旨。”洛灵忙起身叩安:“万岁爷万福金安。”“玉儿,你去歇歇,让魏珠进来。” 玉穗儿点了点头,拉了洛灵向外走。康熙似是想起什么,又叫住了洛灵:“丫头,朕对你一向信任,你该知道怎么做。”洛灵一怔,随即明白了康熙的话,轻轻一福:“奴婢知道。万岁爷安心。”康熙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眼。洛灵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跟着玉穗儿出了暖阁。 “你要是还在宫里多好,有什么事,我还有个人可以商量。”出了暖阁,玉穗儿才向洛灵道,满脸愁容。洛灵看着前面的彩石路轻叹了一声:“这园子外面的人,都想知道园子里的事,想知道万岁爷现在的状况,只是,能进园子的人不多,能见到万岁爷的人,更是不多。”玉穗儿点点头,“如今,我也不大能出宫去呢。” “玉儿,我心里发愁,万岁爷面色无光,双目锐意全无,要是阿哥们再这样闹下去……”洛灵不敢再往下说,咬住嘴唇,秀眉深锁。玉穗儿紧紧挽住她的手臂,依偎着她:“他们哪儿有心思顾念皇阿玛,灵儿,我有些怕。”“他们不会难为你。”洛灵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害怕也没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俩人又走了一会儿,洛灵担心康熙找她,便催促她回去。 辞别了玉穗儿,洛灵缓步向外走,清溪书屋的大门外,侍卫明显比往日多了一倍。洛灵长叹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快到园门口时,不远处,胤禛肃然而立,静静地望着她。洛灵微微一愣,顿住了脚步。胤禛走过来,神色依然清冷,眼中的神情却复杂得让洛灵心中暗惊,她忙恭身一拜:“王爷吉祥。” “起来。”洛灵起身,低着头不看他:“王爷有事?”胤禛皱了下眉,冷声道:“听魏珠说传你进来,就等了等。”洛灵微皱了下眉,没有接他的话。胤禛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似有怨、有恨,最后却终究化为无奈。洛灵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胤禛泄气地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出去。” “这次,病得突然。”两人缓缓向门口走去,胤禛突然不着边际地说了这么一句。洛灵点了点头:“上了年纪的人,保不准的。” 胤禛余光扫了她一眼,轻声道:“你该留下多陪陪玉儿,她一个人,太累了。”洛灵冷笑了一下:“难为她了,王爷多心疼她吧。” 胤禛听她的话滴水不漏,心下了然,叹了口气道:“就这样?” “就这样。”洛灵转身看着他,含笑微微一福:“王爷去忙吧,我告辞了。”说完,快步出了园门。胤禛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异常平静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洛灵回到府上,本想去书房见胤禩,却正碰上胤禟、胤誐从书房出来。“哟,小嫂子。” 胤禟、胤誐忙笑着施礼。洛灵笑着回了礼:“怎么就走了?” “八哥刚有了吩咐,弟弟们得赶紧去办啊。” 洛灵笑着点了下头,让家人送他们出府。等他们走远了,洛灵回头看着书房的门,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见他。她转过身还没走出两步,管家秦福已追了上来:“福晋,爷请您进去。”洛灵无奈,向窗子扫了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才回来?”胤禩坐在书桌后,见她进来,问了一句,就又低头写着什么。“嗯。”洛灵挨着书桌坐下,手指有意无意地摆弄着笔架上的毛笔。胤禩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放下了笔:“怎么?皇阿玛不大好?”“你关心吗?”洛灵不去看他,眼光注视着他修长的手指。“什么话,那是我皇阿玛。”胤禩脸色微沉,有些有悦:“男人不会象你们女人,情绪总挂在脸上。” “贝勒爷……”洛灵看着他微皱的眉,想说,却又想起了康熙离出门时的叮嘱,还是忍住了:“有空去看看皇上,人老了,总希望儿女敬孝周全。” 胤禩眼中升起一丝失落之色,叹了口气:“皇阿玛不一定想看到我,你该知道的。” “见不见是他的事,去不去可是你的事。”洛灵撅着嘴,用力打了下架子上的笔。“没用的。”胤禩向椅背一靠,看着她直摇头。洛灵一愣,眼中闪过一抹惊诧,横了他一眼:“让你去请安,表表孝心,什么有用没用的,能有什么用?”胤禩看着她轻笑了一下:“你脾气见长啊。” “不是脾气,是好心。有些事,你尽了心也就够了,不要太勉强自己。”洛灵道。胤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我知道你心里向着我,可是这枝箭不是我想不发就可以不发的。你懂吗?”“爱听不听。”洛灵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向外走:“你们心里都有本帐,我们女人啊,懒得理你们。”胤禩见她拂袖而去,想叫住她,她却已出了房门。回想着她方才的话,看着桌上的玉狮镇纸,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 虎兕相逢大梦归(上) 一连几天,胤禛在斋宫日日派人到畅春园问安,关心康熙的病情。其他人也不时进宫请安,但康熙一律以“朕体稍愈”为由挡了回去,不见任何人。玉穗儿日日陪伴照料康熙,也不得空出宫。 胤禛在斋宫住了几日,每天得到的消息都大同小异,他有点怀疑康熙对自己起了疑心,心里有点焦急,但是又进不了宫去。孙之鼎虽然在宫里替康熙诊治,但从他那里传出来的消息,也只是说康熙的身体时好时坏。 这一日,胤祥约了胤礼一同去斋宫探望胤禛。胤禛见了他们,喜道:“你们来得正好,宫里的情形怎样了?”胤祥坐到椅子上,笑道:“你这常在宫里走动的,倒问我们。我有半年没进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胤礼也道:“如今清溪书屋除了玉姐姐,谁也进不去,我们哪知道皇阿玛的情形,就是畅春园,也得奉召才能进。” 胤祥见胤禛拧着眉,问道:“皇阿玛这次是什么意思,畅春园仿佛要戒严一般,守卫森严。”胤禛沉思道:“他是怕京城兵马有异动,怕有人逼宫。”此话一出,其余两人无不心惊。胤礼道:“难道八哥他……”胤禛点点头,“八弟早就开始部署了。丰台大营、京师骁骑营、西山绿营,都有他的人。”胤礼心中暗自思量。 胤祥道:“丰台大营的提督成文运和八哥私交一向不错,这回少不得要帮他。”胤禛瞧着胤祥道,“十三弟,你去丰台大营。成文运手下的两个佐领扈从打围时不是当过你部下。”胤祥点点头。“十七弟,骁骑营的提督是你福晋的叔叔,那边就有劳你了。”到了此时,胤禛也不再隐瞒他的意图。胤礼道:“我老婆她叔叔管的可是汉人的绿营,你放心?”胤禛笑了一下,“皇阿玛平三番,江南一带靠的可都是绿营。”胤礼这才点头。 胤禛按着桌子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确保皇阿玛周全,如果有人逼宫,我们就勤王。”胤礼看了胤祥一眼,见他面容澄定,这才放心。 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胤礼的家人来通报府中有事,他不得不先告辞。胤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问胤禛:“四哥,不和十七弟说实话行吗?勤王和夺宫分量可是大不相同。” 胤禛皱眉道:“十七弟这个人,太有想法了。如果把我们的计划合盘托出,他未必肯出面。而且我目前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他听命于我。”胤祥点点头,似在思索。胤禛拍了拍他的肩,道:“其实,他听你的。”胤祥看了胤禛一眼,体会着他的话,笑着打趣道:“你不如说,他听玉儿的。”胤禛也笑。 胤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他不是不肯听命于你,是他还拿不准咱们想干什么。十七弟粗中有细,他绝不会轻举妄动。”胤禛思量道:“所以丰台大营的兵马,你务必要时时留意。隆科多的步军有两万多,能控制的只有畅春园而已。万一丰台大营、骁骑营有异动,隆科多的两万兵马起不了作用。” 胤祥站起来踱了几步,才又道:“好,必要时,大不了宰了成文运那老小子。”胤禛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不禁道:“十三弟真要动起手来,也不含糊啊。”胤祥笑着瞥了他一眼,却不答话。 十月十二日晚,玉穗儿服侍康熙安置后,坐着肩舆自己住的兰藻斋去。连日困倦,她竟有些昏昏欲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玉穗儿下令肩舆停下。 果然,魏珠走到她身边,打了个千,道:“公主,皇上醒了,想见您。”玉穗儿心里一惊,想着这都后半夜了,不知道康熙有什么吩咐,忙下令肩舆调转方向,往清溪书屋去。 暖阁里,康熙望着殿顶发楞,玉穗儿进屋来看到这个情形,心里一悲,强忍着伤心,上前道:“皇阿玛怎么不再睡会儿。”康熙叹了口气,“睡不着啊。”玉穗儿见他枯瘦不成形,泪水在眼圈里直打转儿。“丫头,哭什么。”康熙想点她脑袋一下,手伸到一半就颓然落了下去。玉穗儿忍住泪,道:“您现在不要想前朝的事儿,多休息,病才能好。” 康熙失神的望着她,心中悲苦,“你皇阿玛快不行了……好多事儿,来不及交代,时间却已经赶不上了。”玉穗儿听了这话,伤心欲绝,抽泣起来。“老十四赶不及回来了。朕等不到他回来。”康熙无限愁苦的说。玉穗儿怔了怔,“我给十四哥写信,让兵部八百里加急,叫他回来。”康熙苦笑一声,看着她:“傻孩子,来不及了。除非他插翅,现在就飞回来。” 玉穗儿看着他,见他神色间颇为无奈,劝慰道:“您也不要这么悲观,过两天,您身体就好了。”康熙转了话题道:“你四哥生了个好儿子,弘历那孩子朕喜欢。”玉穗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里一沉。知道康熙怕胤禵赶不回来,自己就已经驾崩,京里会大乱,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想传位给胤禛。 康熙见她目光晦暗,似是非常伤心,猜到她心中所想,叹息了一声却不说话,心想:你哪里知道,朕就算不传位,皇位也落不到胤禵头上了,这么些年过去,朕给了他这些磨练的机会,他终究还是没有斗得过胤禛。朕原本以为自己还能多活几年,谁知大限这样突如其来。如今不传也得传,传了,些许还少些杀戮。 玉穗儿仍在抽泣,康熙缓缓从手上褪下一枚玉扳指,颤抖的抓着玉穗儿的手塞到她手里,哀伤道:“拿去拿去,这是世祖皇帝临终时赐给朕的,你收好了,将来……”他咳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玉穗儿拿了茶给他,他喝了一口,气息微弱,勉力道:“将来,总有人要靠着它救命。你四哥什么都好,就是督己甚严,对别人也不宽待。本朝没有免死金牌,丹书铁券也只能赏给有军功的铁帽子王,你哥哥们不够资格。” 玉穗儿泣道:“这时候了,您还想着他们,他们可没想着您,整日盯着的就是皇位。”玉穗儿见康熙都已临终,还惦记着那群儿子,忽然生出一股不忿,觉得哥哥们个个可恶,一改往日的温柔,指责起他们来。康熙其实心知肚明,然而虎毒不食子,他对人一向宽厚,只罚不杀,最不愿见到骨肉相残的惨事。当年擒鳌拜,也只是关,没有杀。对废太子胤礽也是如此。 父女俩相对无言,康熙叹息一声,见窗外已经泛白,知道天快亮了,他想坐起来看看朝阳,却再也没有力气。意识到大限将近,他满心忧伤。“你一宿没睡,去睡会儿。”康熙向玉穗儿道。玉穗儿本不肯离去,但康熙向她挥挥手,她只得依言退了出去。 接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她困的深了,一直睡到黄昏时。醒了以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匆匆赶往清溪书屋。得知康熙已经下令在病榻上下令召见重臣和诸王贝勒,玉穗儿走到清溪书屋外,向魏珠吩咐了几句,同时传康熙口谕,调拨大内侍卫严守清溪书屋,任何人没有旨意不得上前。魏珠也有所察觉,赶忙奔走而去。玉穗儿遥望西北,叹息了一声。不一会儿,王公大臣和诸皇子陆续进畅春园来。 “他们都到齐了吗?”康熙奄奄一息的问玉穗儿。玉穗儿道:“四哥和张廷玉都还没到。”“再等等……玉儿,你过来——”康熙颤颤巍巍的向玉穗儿伸出手去。玉穗儿坐到床边,望着父亲弥留之际的病容,心中大恸,目不忍视,侧过脸拭泪。 “你皇阿玛当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可谓前无古人,朕这一生文治武功皆出类拔萃、无愧先辈,原本无憾,唯有晚年被你这些哥哥们闹得不得安宁。如今大限将近,朕终于可以休息了。”康熙长叹一声。 玉穗儿忙道:“您别说这样的话,我心里难过。”她垂首拭泪。康熙失神的望着她,勉强一笑,“人谁无死,圣人亦不可免,不必哀伤。朕去后,只怕还要闹上一阵子。朕知道,无论谁做了皇帝,他们都不会为难你。你……你答应朕,在他们兄弟间尽力……尽力斡旋,不要使他们手足相残、酿成惨祸。”玉穗儿点点头,心痛如刀绞。康熙咳嗽几声,形容枯槁,虚弱道:“你四哥应该到了,去叫他和隆科多进来。其他人不得……不得踏入暖阁,你拿着朕的剑去,去……快去!” 玉穗儿知道康熙要吩咐后事了,坚强的站起来,提着康熙的剑别在身后,走到清溪书屋外。众人早已等得焦急万分,见她出来,都不再议论,纷纷望着她。玉穗儿扫视众人一眼,才缓缓看向雍亲王胤禛,“雍亲王、隆科多,皇上传你们进去听旨。” 此言一出,众人如同炸了锅,七嘴八舌,更有九阿哥、十阿哥和几个大臣嚷嚷着要一同进去。玉穗儿拔出康熙佩剑,冷峻扫视众人,“皇上佩剑在此,谁敢滋事,本公主剑下绝不留情!四哥,你们赶快进去吧。”胤禩看着玉穗儿,似乎有话要说,玉穗儿也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一丝无奈。 雍亲王胤禛和隆科多进暖阁和康熙密议,玉穗儿一直在暖阁外守候。没多久,隆科多便出来宣布,大行皇帝归天,传位给皇四子雍亲王胤禛。圣谕一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胤禩睥睨胤禛,也不等他发话,即刻便转身而去。 他刚走到畅春园外,就看到隆科多手下的一个佐领骑在马上,畅春园竟已被两万精兵重重包围。这才大悟,隆科多原来早已投效胤禛,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隆科多宣布康熙归天后,胤禛即刻命他传令京师九门紧闭,同时,皇城内没有旨意,诸王贝勒不得进入。胤禛看见十六阿哥胤禄站在一旁,命他拿着令箭去找胤祥,下令胤祥接管丰台大营。 此时,胤礼带着西山绿营的兵马也已经行至畅春园外,骑着马和隆科多走了照面。隆科多向胤礼拱手,“十七爷,皇上归天了,传位给四爷,如今四爷是新皇帝了。”胤礼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摔下去,“你说什么?皇阿玛他——”“皇上驾崩,传位给四爷。”隆科多怕他听不清,又说了一遍。胤礼这才定住神,想着胤禛到底还是没有跟他说实话,他调转马头,下令绿营兵马原路而返,隆科多奈何不得他,只得看着他去。 胤祥在家中也得了消息,听说康熙传位给胤禛,激动不已。此时,十六阿哥胤禄已经奉命拿着康熙临终前钦赐的令箭赶到,交给胤祥,“十三哥,四哥命你接管丰台大营。京城兵马稍有异动,你便可调兵遣将,前去平乱。”胤祥接过令箭,瞧了半天,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可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更需要冷静。 胤祥到丰台大营后,迅速接管了军务,将提督成文运扣押。成文运一伙不服,嚷嚷着要看康熙传位给胤禛的圣旨,不然不交出兵权。胤祥一怒之下,当场将为首闹事的几人斩首。他举着调兵的令箭给众人看,“这是先帝御赐令箭,谁敢不服,就和刚才那几人一样下场。”众人这才哑口无言,纷纷向着令箭下跪,拥戴新主。 他差人将此事回报给胤禛,同时请示将西山绿营交给胤礼接管,胤禛却没有同意。胤祥有些纳闷,戴铎星夜赶来向他回报京中情形,他这才知道事情经过。 “四哥对十七弟起了疑?”胤祥皱着眉。戴铎道:“这种情形下,十七爷的行为很难不让四爷起疑。他听说四爷继位,立刻下令绿营折返。”胤祥叹息一声,“唉,我早料到会这样。当初不如和十七弟直说,何必瞒他。这事儿啊,等我得了空和四哥说说,十七弟并无异心,他只是谨慎。”戴铎点了点头,“现下虽大事已成,但为防人心思变,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十七爷手里有兵马,对他不能大意。” ------------ 虎兕相逢大梦归(下) 胤禩回到府里,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八福晋几次去问,都叫不开门,急得就用手砸,可拍得手都疼了,胤禩还是没理她。八福晋心里真慌了,忙叫人去找洛灵。 洛灵赶来时,八福晋还守在门外,一见她忙上前拉了她到门前:“爷自打回来,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也不用膳,这门凿都凿不开。”“贝勒爷回来什么都没说?”“唉哟嘿!”八福晋气得瞪了她一眼:“他要是说了,我还急什么呀?你平日挺聪明个人儿,今儿怎么说糊涂话呀。” 洛灵心里一紧,但见八福晋脸色都变了,忙安抚着她:“您教训的是,不过话说回来,福晋都叫不开他的门,灵儿也只能将就着试试。”“就算是试也得试啊,总得让他开门啊。”八福晋忙拉着她上前。 洛灵看了一眼书房,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刻,屋内却一片漆黑,一丝动静都没有。心里一动,向八福晋道:“福晋也站了半天了,先回吧,灵儿想想办法。”八福晋虽然着急,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点了点头,先回房去了。 “喜春,把灯笼留下,你先去。没有吩咐不要靠近。”洛灵吩咐了一声,喜春懂事地福了福,退了下去。洛灵等着所有人都走了,才走到胤禩书桌旁的窗外,柔声道:“你到底还要闷多久,我就在门口坐着,你要是想让我进去了,就给我开门。”说完,不再多话,提了灯笼坐在了书房门外的石阶上,轻抚着碗上的碧玉手镯,耐心地等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屋里还是没动静。出来得急了,洛灵没披上披风,大晚上的,坐在院子里,寒风一过,冷得打了个寒颤,不禁连打了几个喷涕。身后的门“哗啦”一声,洛灵听得真切,浅笑了一下,站起身,提了灯笼走了进去,随手关了门。 借着灯笼,洛灵看见胤禩慢慢地走回书桌旁,又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不去理他,点了蜡烛,放在书桌上,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即开了门,就说句话。”胤禩深锁着双眉,凝视着桌上的烛光,满眼的苦涩。“你什么时候想说,就叫我。”洛灵又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 “皇阿玛殡天了!”洛灵猛然回身,惊恐地看着他:“你回来为什么不说!”胤禩听着她话中的责备之意,看向她:“你就不问问大位的归属吗?”洛灵满面是泪,哽咽着道:“有什么好问的,看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是四爷。”胤禩一愣,禁不住满眼的失落和挫败:“你后悔吗?”洛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愤怒地看着他:“胤禩,我看错了你!”说完,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洛灵一口气冲到了花园的鱼池旁,才扶着栏杆停了下来,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如此才能让自己不致窒息。寒风中眼泪就如两行冰凌一般,刺得脸颊生疼。洛灵一任眼泪滑下了面颊,双目冷冷地盯着池水。 第二天,天刚亮,八福晋便着急过来,见书房的门虚掩着,心头一喜,忙推门进去。“爷。”八福晋见胤禩仍慵懒得坐在椅子上,心头一宽:“别坐着了,回房歇歇吧。” 胤禩闭了闭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站了起来,八福晋忙过来搀着他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见喜春抻着头往里看,八福晋一皱眉:“这么没规矩,不回去伺候你主子,跑这儿干嘛来了?”喜春忙福了福:“回福晋,主子一宿没回来,奴婢以为主子一直在书房,过来看看。”“什么!”八福晋一愣,看向胤禩:“爷!灵儿昨晚不是在书房吗?什么时候走的?” 胤禩看着喜春,才猛醒过来,脸上迅速失去了血色,甩开了八福晋,向后园跑去。八福晋看他的情形,心里一沉,忙派人去找。 胤禩焦急地在园子里寻找着洛灵的身影,深悔自己一时意气,伤了她的心。全府上下把园子找了个遍,终于在假山上的撷芯亭里找到了已浑身冰冷,不醒人事的洛灵。 家人急报给胤禩,胤禩赶了过去,从家人手中抱过洛灵,快步回了她的房里。八福晋忙派人去请大夫,自己也跟了过去。 回到房里,几个丫头忙给洛灵泡了热水澡,又换了衣裳,洛灵一直昏昏噩噩,没有清醒。 胤禩守在床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满面的悔意和怜惜。八福晋看着洛灵,也是心急得不行:“爷,这究竟怎么回事?灵儿说要劝劝你,怎么反而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什么都不要问了,我说不出口。” 胤禩无力地摇了摇头,轻抚着洛灵脸颊,手指禁止不住的轻颤。 八福晋叹了口气,见大夫还没来,有些气恼:“大夫怎么还没来,你们这些死人都干什么呢,快去呀!” 家人胆怯地忙退了出去,只留了喜春一人在一旁伺候。八福晋拍了拍胤禩的肩:“我去吩咐厨房熬些姜汤。“胤禩恍然未闻,两眼只盯着洛灵。八福晋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胤禩轻轻拨开粘在她脸上的青丝,幽幽地道:“灵儿,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醒过来,凭你怎么打怎么骂。” 喜春看了他一眼,眼中也不禁有了泪。 大夫诊视过后,说是寒气入体,心气郁心,并无大碍。胤禩心头一宽,可见她始终不醒,还是不放心,一直守着没有离开。 洛灵醒过来已经是午膳之后,睁开眼时,八福晋正站在床前,见她醒过来,不禁面上一喜,轻声道:“觉得怎么样?” 洛灵含笑摇了摇头:“我没事。” 八福晋笑了笑,冲她努努嘴。洛灵微怔,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见胤禩坐在床前的地上,头歪在床边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洛灵尴尬地看了八福晋一眼,八福晋似笑非笑地横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洛灵低头看向胤禩,紧紧锁着双眉,抽回了自己的手。胤禩猛地醒了过来,抬起头见洛灵正双目含怨,冷冷地望着自己,不禁大喜,起身坐在床边将她搂进怀里:“吓死我了。你总算醒了。” 洛灵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牢牢得:“你该懂我为什么会那样说。” “我不懂。”洛灵想着昨日他的话,禁不住哽咽道:“你想想当年我在什么情形下跟了你,也不会这么问。”胤禩浑身一颤,满眼的自责:“我昏了头,心里想得都是皇阿玛为什么会把大位传给了四哥,就……” “哼!在你们心里,没有比皇位再重要的,这个,我倒是懂。” 胤禩紧张地看着她:“别把我比四哥,并不是谁都象他一样。” 洛灵闭了闭眼,轻轻摇了摇头,胤禩满眼的痛惜,低头吻了下她的唇:“体谅我一下,想想昨日发生的一切,我的心情异常沮丧,一个人在萧索之时,免不了会把很多事情往歪了想,我不是存心的。”“不是存心的?那是故意的了?” 胤禩一愣,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洛灵当然知道他昨晚的心情,看他后悔地不知如何解释的样子,心里早就不再恼了:“这笔帐我给你记着,看看你还有没有下次。” 胤禩松了口气,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无限怜爱地亲了亲她:“不会了,再不会了。再不会有这样能让我发昏的事发生,我也就不会再说胡话了。” 洛灵轻笑了一下,忽然看到胤禩一身缟素,眼中掠过一抹悲意:“今天你不进宫去守丧吗?” “九弟替我告了假,四哥……应该是皇上,恩准了。” 胤禩提到胤禛,微微皱了下眉。洛灵轻抚了下他的眉心,柔声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别再别扭了。一会儿,我换了素服,跟你一起进宫去。”“你这儿病着,宫里又一片惨凄凄的,怎么能再去受那些。”胤禩摇了摇头。 洛灵知道再说也没用,也知自己现在的状况,进宫去肯定撑不住,也只好再等两日了,只是心里着实不放心玉穗儿:“那你快进宫去吧,不要被人落了话柄。还有,帮我看看格格,我实在不放心她。”胤禩点了点头,替她压了压被子,才起身出了房门。 一早,胤祥匆匆从丰台大营赶到宫里奔丧。到乾清宫时,见处处白幡,帏帐下停放着大行皇帝梓宫。大行皇帝的后妃、诸王贝勒、大臣们早已跪在殿中,乾清宫里哭声震天。雍王府太监苏培盛此时已入宫伺候胤禛住在乾清宫旁临时搭建的倚庐,居丧期间,胤禛一直要住在倚庐中,直至皇考梓宫运往景山寿皇殿奉安。 后妃和皇子皇女们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哭泣,胤禛哭晕了几回,被人扶着在乾清宫偏殿休息。胤祥去向他问安。 胤祥道:“九门已经紧闭,城外的兵马进不来,十四弟那边,也已经差人去回报,召他回来奔丧。”胤禛点了点头,“这些事,你看着办吧。我真真辜负了皇阿玛。”他看了胤祥一眼,胤祥明白他的意思,进言道:“如今这样更好,兵不血刃。” 胤禛微一沉吟,“十七弟……”胤祥忙道:“臣弟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十七弟并无异心,他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咱们兄弟间不要起了嫌隙才是。”胤禛思索片刻,才道:“先让他跟着治丧吧,当务之急是皇阿玛的葬礼。”胤祥点点头。 康熙的葬礼过后,梓宫被运往景山寿皇殿奉安,玉穗儿也从宫里搬出去,跟着过去守灵。丧期过后,胤禛继位,登基为雍正皇帝。 ------------ 第四卷 长相思 ------------ 长烟落日孤城闭(上) 是夜,玉穗儿独自守在景山寿皇殿康熙灵前。馥儿匆匆赶来找她,玉穗儿奇道:“孩子才两个月,你怎么这时候跑出来?”馥儿拉下风帽,告诉她,雍正已下令远在西北的胤禵把大将军印务叫给平逆将军延信,立即动身回京奔丧。“十四爷已经到了城外,但城门大关,不许他进城。我们爷让我过来告诉您一声。”馥儿道。 玉穗儿不解,“为什么不让他进来,皇阿玛归天,儿子回来奔丧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四哥这是要做什么?”馥儿怕她担心,忙道:“十四爷带了万余兵马驻扎在城外。皇上恐怕他会……”“四哥怕他带兵逼宫,犯上作乱?”玉穗儿冷笑一声。 玉穗儿星夜赶往紫禁城去见雍正,在养心殿外遇到已是怡亲王的胤祥。玉穗儿上前道:“十三哥,四哥为什么不让十四哥进城祭奠先帝?”胤祥并不正面回答,“谁告诉你的?”玉穗儿道:“你别管谁告诉我的,你只需告诉我,为什么不让十四哥进城?”胤祥不语。 玉穗儿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实情,只得道:“也罢,我不去见四哥了。你们一个当了皇帝,一个当了亲王,就六亲不认了。”玉穗儿转身便走。 城门口,玉穗儿命守城的侍卫开门,侍卫不肯。玉穗儿喝道:“快开城门,不然别怪我刀剑无眼。”守门的侍卫不敢和她争辩,只拦着不让她出城。 不一会,九门提督隆科多到,下马给玉穗儿行礼。玉穗儿道:“开门,让我出去。”隆科多拱手施礼道:“回公主,奴才已经去通报怡亲王,还望公主莫要为难奴才。”玉穗儿冷哼道:“怡亲王,哼,少用他来压我。我也不难为你,我一人出城总可以吧。” 玉穗儿拔剑指向隆科多,隆科多当然知道她是先帝爱女,和雍正、怡亲王皆亲厚无比,一时间难以决断,于是下令开一侧小门让她出城去。 大将军王胤禵在城外军帐中听说,有一个女子孤身出城来,满腹狐疑。他匆匆骑马行至城门口,见到玉穗儿独自往城外大营走着,忙策马上前迎她。 “玉穗儿——”他跳下马跑到她面前。玉穗儿见他风尘仆仆、满面尘霜,心中一酸,“十四哥,你终于回来了。”胤禵道:“皇阿玛归天了?”玉穗儿点点头。“真的是他继位?”胤禵不甘心的问。 玉穗儿见他神色凄然,劝慰道:“四哥人品贵重、沉稳大气,皇阿玛既然传位于他,必有他的道理。”“我不信——我不信——除非我亲耳听到皇阿玛这么说,他凭什么继承大统!他带过几次兵,打过几次仗!”胤禵仰天大喝几声。 “我一直在皇阿玛病榻前,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十四哥,如今大局已定,不要说这些话了。”玉穗儿怕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传到雍正耳朵里,忙喝止他。“你当然不希望我说,你亲哥老十三被软禁了快十年,四哥继位,即刻便封了怡亲王。你也恢复了固伦公主的名号。可我呢,他怎么对我,他夺了我的兵权。”胤禵愤恨不已的说。 玉穗儿惨然一笑,道:“我冒着欺君犯上的风险出城来见你,倒是换回了你这些话。十四哥,你怎么不说你拥兵自重、意图逼宫!别怪玉穗儿没提醒你,今时今日,四哥已是天子,你我皆是臣下。犯上作乱,乃是大逆不道!” 玉穗儿这话句句刺中胤禵心事,他恼怒万分,狠狠甩着手里的马鞭,一时间尘土飞扬。“什么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你看看,我如今只带了不到一万人,连城门都进不了,还说什么逼宫,简直是欲加之罪。”他抑制不住悲愤的情绪,向玉穗儿吼道。 玉穗儿按住他胳膊,苦劝道:“要么你就不回京,既然回来了,就该轻车简从。既来之则安之,不在城外安营扎寨听候吩咐,而是让兵马行至城门,就算你没那心思,别人也会以为你欲行不轨。你听我一句劝,让兵马退到城外五十里,你自己随我进城去祭奠先帝,拜见当今天子。”胤禵哼了一声,不屑道:“都是先帝之子,凭什么我要拜见他。我孤身进了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他转身阔步而去,翻身上马。 玉穗儿跟到他马前,攥着他衣袖,仰脸望着他,表情坚定,“十四哥,你不要一错再错,反而给别人处置你的借口。跟我进城去见四哥,他要是对你不利,除非先杀了我。皇阿玛临终前吩咐我,决不可使你们兄弟间闹到骨肉相残,我知道,皇阿玛最挂心的就是你。”胤禵凝望着她,半晌不语,最终长叹一声,“罢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时雍正手谕已传至九门提督隆科多,若胤禵孤身入城,便放他进城,如他不肯交出兵权,便依军法处置。胤禵和玉穗儿进城时,怡亲王胤祥已奉召带领前锋营兵马从另一城门口进驻。胤禵冷冷一笑,上马往景山大行皇帝梓宫行去。 玉穗儿走到胤祥跟前轻声道:“十三哥,你和四哥未免逼的太急了。”胤祥道:“这事儿不是你我能管的,玉儿,你今天又闯了大祸了。剑指九门提督,这罪可不轻。”玉穗儿冷冷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你又不是头天认识我。想让我改,除非你和四哥杀了我。”她话中带硬,胤祥心中一凛。兄妹俩对视片刻,玉穗儿傲然一笑,转身上自己的马车走了。 此时天边已现金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着巍峨的皇城。胤禵策马赶到景山寿皇殿时,雍正的銮驾已到。他愣愣的看着雍正的仪仗,心中感慨万千。玉穗儿走到他身后,轻声道:“你该拜见当今天子。”胤禵回望她一眼。良久,才屈膝跪下。 玉穗儿走到雍正面前,跪拜道:“玉穗儿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雍正嗯了一声,让她平身。玉穗儿又道:“皇上,十四哥来了。”雍正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见胤禵远远向他叩首,却不上前,心中不禁微怒,冷哼一声。 一个侍卫见此情景,连忙走上前请胤禵到雍正面前去拜见。胤禵大怒,踢了那个侍卫一脚,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我是皇上的亲弟弟,纵有错处,自有宗法处置我。皇上,这个狗奴才以下犯上,臣恳请你将他正法,以正国体。” 雍正见他借题发挥,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大为震怒,“胤禵,先帝灵前,岂容你大吼大叫、目无君上,你心高气傲的很哪,朕今日便革了你的爵位。” 胤禵冷哼一声,缓缓站起来,毫不畏惧的看着雍正,目光寒冷如霜。雍正怒道:“从即日起,胤禵革去王爵,降为固山贝子。”“臣领旨谢恩!”胤禵说完这话,扬长而去,连跪也不跪。雍正气的发抖,玉穗儿忙上前扶住他胳膊,雍正盛怒之下不免迁怒于她,甩开她的手。玉穗儿委屈的呆在那里。 这时胤祥也赶到,看到玉穗儿,忙走过去。“这可怎么办?他一回来就把四哥给得罪了。”玉穗儿望着胤祥,满脸的忧色。胤祥道:“我也没办法。”玉穗儿咬着嘴唇,转身而去。“玉儿——玉儿——”胤祥叫她,她也没回头。 在德妃所居的永和宫,宝璃看见玉穗儿进了宫门,忙上前道:“公主,你快去劝劝,主子和十四爷都伤心着呢。”玉穗儿进暖阁去,见胤禵跪在德妃腿边痛哭,德妃也是泪如雨下。胤禵看到玉穗儿,别过脸去稍稍止了泪。 “娘娘,四哥他——”“你别提他,我就当没这个儿子。”玉穗儿话还没说,就被德妃恼怒的打断。玉穗儿走过去,劝道:“如今您是太后了。”德妃哼了一声,“我可不敢当,太后这封号太重,我自认没这个资格。”胤禵向玉穗儿道:“你也看到了,他是怎么对我。当场就革了我的爵位,日后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这时,苏培盛进来宣旨,说雍正命胤禵即刻出宫去寿皇殿守灵,不得延误。胤禵也不看圣旨,昂首出宫去了。苏培盛看了玉穗儿一眼,“公主,皇上要见你。”玉穗儿心中一凛,下意识的看了德妃一眼。德妃道:“你去跟皇帝说,公主在我宫里,陪我说话儿,这会儿没空过去听他差遣。”苏培盛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玉穗儿向德妃道:“娘娘,您何苦这样跟四哥拧着。”德妃垂泪道:“玉儿,你不是不知道,你四哥他……我是万万没想到啊……”玉穗儿心里一酸,“这会儿说这些也晚了。四哥是皇帝,我和十四哥都是臣下,犯上是欺君啊。” 德妃知道她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心中憋闷的厉害,康熙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也不是听了一两回,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胤禛居然当了皇帝,而自己一向疼爱器重的胤禵就这样莫名其妙丢了皇位。为此她固执的住在永和宫,无论雍正怎么恳求,也不肯搬到太后所居的宁寿宫去住。雍正给她上徽号,她也固辞不受。玉穗儿知道这些,心里担着心。 “娘娘,您在,十四哥还有个庇佑,您和四哥闹僵了,他就……”玉穗儿不得不说出心里话。德妃抬眼望她,这一层她不是没考虑,可是她更知道雍正的性子。他要真强硬起来,必定是六亲不认。 玉穗儿见她愣神,向她拜了拜,告辞往养心殿去。雍正听了苏培盛的回话,正在气头上,看到玉穗儿,没好气的说:“你剑指九门提督,朕降了你的封号为和硕公主,你服不服?”玉穗儿款款施了个礼,也不抬眼,“臣妹领旨谢恩。”雍正气得咬牙,拳头重重的敲打在御案上,怒道:“领旨谢恩!哼,你跟他真是一模一样啊。朕把胤禵派去守灵,你是不是也想去?”玉穗儿看了他一眼,道:“皇上,出嫁的公主不必守灵,难道您忘了。”“你——”雍正恨恨的指着她。 玉穗儿望着他,眼泪流了下来。雍正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满眼委屈的望着自己,心里一痛。“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服朕。”雍正伤感的捶着御案,咚咚的响。玉穗儿看到他手指关节都磕破了皮,走上前,按住他的手,“口服不是服,心服才是服。我……我是服你的,可是他们,我管不了。您有这个,怕什么。”她见雍正手上戴着康熙平常总是戴着的那串念珠,雍正低头看了一眼,无奈的苦笑,“朕怕什么……” ------------ 长烟落日孤城闭(下) 几日后,诚亲王胤祉上疏雍正,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消息传来,胤禩等人纷纷嗤之以鼻。胤禟道:“哥几个,从今后,咱们连皇阿玛钦赐的名字可都没了。就他一人能胤,咱们都得允了。”胤誐道:“切,我看不如改名为晕。你叫晕禟,我叫晕誐,咱们都晕乎乎,就他清楚。”胤禟道:“不过还是得恭喜八哥,封为亲王,皇上还是很器重你啊。”胤禩干笑一声,却无笑意,眼神中愤愤不平。 八福晋从外面进来,听到胤禟的话,不以为然道:“九哥,你也真真会取笑,就这倒运王爷,哪天掉脑袋还不知道呢,有什么可恭喜。”胤誐也附和她:“就是,皇上怎么对自己亲兄弟,大家都看在眼里,那就是咱们将来的下场。”胤禩听他们说得露骨,忙使了眼色。八福晋和胤誐这才不敢言语。 “灵儿呢?”胤禩端起茶喝了一口,差开了话题。八福晋走到他跟前儿,轻声道:“去十五妹那儿了,说十五妹最近身子不好,去看看她。我看她自己也是消瘦得厉害。”“唉。”胤禩叹了口气:“皇阿玛这一走,她太难过了。” 八福晋横了他一眼,道:“我看啊,她比你们强,你们这些皇子们到还没她伤心呢。”胤禩一皱眉,没理她。胤禟和胤誐看了看八福晋,对了下眼神儿:“八哥,弟弟们先回去了,干脆闭门哭他个十天半月的。” 胤禩冷着脸瞪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胤禟和胤誐忙不迭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本是八福晋一句无心之言,却被好事者告知雍正。雍正明着没有发作,心里却着实讨厌他这个尖酸刻薄的弟媳妇八福晋。正想着怎么处置这些口无遮拦的兄弟,瞥见御案上青海递来的折子,心生一计。当即决定派允禟往青海西宁驻扎,眼不见心不烦,把他撵的远远的,以免他再和允禩、允禵勾结在一起,和自己过不去。 谁知允禟接了雍正的旨意,并不照办,百般拖延离京的时日。好不容易启程去往西宁,到了西宁后,传旨钦差去传雍正的旨意,允禟既不出迎,也不遵从雍正的旨意。每日里只和传教士书信往来,要不就是骑马打猎,反倒过起了清闲日子。 雍正听到回报,气得七窍生烟。原本是让他在青海思过,他倒逍遥起来。恼怒之下,雍正只得下旨将允禟传召回京。 与此同时,被遣往喀尔喀蒙古办事的允誐也上疏给雍正,声称自己差事已经办完,要求返京。雍正无奈的坐在养心殿内,看着众人的折子,想起自己这班兄弟,哪一个也不能叫自己省心,不由得头疼无比。 雍正元年四月,康熙的灵柩被运往遵化皇陵下葬。葬礼后,雍正仍下令允禵在景山寿皇殿替康熙守灵,不得随意走动。当月,太后寝宫由永和宫迁往宁寿宫。 这一日,雍正去太后宫里请安。太后歪在榻上,也不正眼瞧他,闭目道:“我想见你弟弟,你传他进宫来。”雍正迟疑不决。太后坐起来,指责道:“你天天说要孝顺我,如今,我只想见我儿子一面,你都不答应。”雍正恭敬道:“十四弟在景山守灵,也是闭门思过。儿臣不便叫他进宫来。”太后哼了一声,“什么闭门思过,他犯了什么错,你倒是说说。”雍正不答。 太后指着雍正鼻子道:“你说不出来了吧,革了你亲弟弟的禄米,将他府中的家人、侍卫上了枷示众,你这皇帝当得可真行啊!”太后说到此处,怒火攻心,半天喘不上气来。雍正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背让她顺顺气,被她恼火的挡了回去。 太后站起来往外走,出了暖阁,走到宁寿宫正殿。苏培盛拦着她,被太后打了两耳光。太后气愤的指着苏培盛道:“如今连你的奴才都敢拦我?你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额娘?”雍正只是道:“皇额娘请息怒。”太后气得灰心,颤着声道:“今儿我只问你一句,让不让我和你十四弟母子相见?”雍正抬眼看着她,缓缓道:“请皇额娘在宫里稍安勿躁,将来总有机会见到十四弟。”太后指着他,恼怒道:“好好,好儿子……你是好儿子啊……” 玉穗儿听说皇太后找她去,匆匆进宫往宁寿宫。道上遇到允禟,见他也正往宁寿宫方向,问了一句:“九哥也是去太后那里?”允禟瞥了她一眼,闷闷的点头。“不知道太后这么着急找我们来,是什么事。”玉穗儿有一丝忧心。允禟沉声道:“多半是为了十四弟。”玉穗儿眉头一皱。 两人刚走到宁寿宫殿外,就听到雍正和皇太后乌雅氏激烈的争吵声。两人赶到殿门口,忽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是雍正凄厉的叫喊声,“皇额娘——”。玉穗儿快步跨进宁寿宫正殿,见皇太后倒在殿中巨大铁柱旁,头上鲜血淋漓,一片血肉模糊,铁柱上也沾染了鲜血。她吓得捂住嘴,心惊胆战。允禟也看到这一幕,惊的呆立无言。雍正发疯似的狂喝:“传太医,快传太医——”太监、宫女均面如土色、纷纷四散而去。苏培盛目瞪口呆,跌跌撞撞的出殿而去。 玉穗儿见皇太后躺在那里,刚要上前去看,允禟暗中拉着她胳膊,硬把她拖了出去。玉穗儿失魂落魄的跟着允禟出了宁寿宫,“九哥——”她回望一眼,允禟把她的胳膊死死的攥住,不许她回去。“头骨都碎了,人还能不死?你这时回去不怕他杀人灭口?他如今什么事做不出来!”允禟压低声音,强忍住心头的愤慨。 玉穗儿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皇太后惨死的画面,颤抖的抽泣着,六神无主。允禟此时也是心乱如麻,带着玉穗儿一路走到僻静处,才脸色苍白的镇定的下来,向玉穗儿道:“皇太后殡天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我要先去八哥那里。你先回府去,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说你看到了什么。不然老十三也保不了你。”玉穗儿点点头,和允禟一起往宫外走。 允禟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向玉穗儿道:“你还不能回府,你得去十四弟那里。不然,他那性子,这回非鱼死网破不可。”玉穗儿心里早已想到这点,此时允禟一说,才更加深了她的惊惧。“我这就去。”她快步往前。 允禟追上她,咬着牙道:“不要让他出寿皇殿一步,除了你,别人拦不住他。他的命就在你手上,如果你不想看着他死,这回就豁出去吧。老四应该不会难为你。”允禟把她送到宫门外,扶她上了马车,才转身而去。 ------------ 雁断衡阳声已绝(上) 玉穗儿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到景山寿皇殿,到了殿门外,她也不等通报,径直闯了进去。好在守门的侍卫都认得她,知道她是十五公主,没有人敢上前拦她。 玉穗儿进到殿中,见允禵正跪在康熙灵前,克制住情绪走上前去。允禵正自闭目凝神,听到一阵花盆底儿碰地的脚步声,夹杂着细微的首饰叮铛响,便知道是玉穗儿来了。玉穗儿走到他身侧,轻轻把手放到他肩上。允禵伸手到肩上握住她的手,她顺势也跪了下去。 一缕刺目的阳光照射在寿皇殿正殿的一排先皇画像上,画像上的人神情怪异,灵位前淡淡青烟缭绕,气氛尤其肃穆。“你怎么来了?”允禵呆呆望着康熙的画像,哑着声音问。玉穗儿看他清俊的面容颇为憔悴,好像几天几夜没合眼,心里一酸,“我来看你。” 允禵听她声音里带着哭腔,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却见玉穗儿双目红肿,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还是谁欺负你?是不是雍正他……” 玉穗儿忙摇摇头,想着要克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十四哥,皇太后……她归天了……”允禵似乎没明白她的话,愣了半晌才道:“你骗我!这不可能,皇额娘身体好得很……玉儿,你不要骗我……”尽管他明知玉穗儿不可能说谎,还是无法接受生母忽然去世这个残酷的现实。“我没骗你。太后去世了。”玉穗儿见允禵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含泪加了一句,“就在今天。” “我不信!”允禵心神大乱,站起来就要往外跑,玉穗儿忙拉住他。允禵回头喊道:“你别拦我。”玉穗儿拽着他衣袖不放,急切道:“宫里还没有对外发丧,这时候你不能去,而且没有皇上的旨意,你出了寿皇殿,那就是抗旨不尊,他们会绑你。”允禵甩开她的手,怒沉着脸,愤愤道:“我看谁敢拦我。” 他已走到殿门口,玉穗儿快步追上他,情急之下只得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哭道:“十四哥,我求你,你别去……你去了,他会杀你的……他真的会杀你!”“我不管,他要杀要剐随便他,如今皇额娘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顾忌。”允禵试图掰开玉穗儿的手臂。他用的力大了,玉穗儿忍住剧痛,仍是不放手。 允禵想挣脱,又怕伤到玉穗儿,回头看她,见她嘴唇都咬出了血,心如刀绞,“你这是何苦,难道到了这时,我还惜命吗。我的命早就捏在别人手上了,你知道不知道。”玉穗儿垂首哭泣,却扔攥着他衣襟不放。允禵忽然脸色一变,“告诉我,皇额娘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雍正逼的?不然你不会什么都不敢说,告诉我!”他向玉穗儿喊道。 玉穗儿脸色苍白,却始终不说话,允禵激动的抓着她的肩摇晃,“你说话呀,玉儿,如果连你都不告诉我,我还能问谁,我还能信任谁!”玉穗儿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她深知允禵的个性,如果告诉他真相,他必定大受刺激,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事到如今,你还是向着他!皇额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还替那个昏君瞒着。”允禵见玉穗儿始终不肯说出皇太后的死因,心中恼怒不已,神情凄厉如同受伤的野兽。玉穗儿怔怔的望着他,秀美的双目中满是泪水,他的手刚抬到半空,心里却还是舍不得,颓然的放了下去。 玉穗儿泪水潸然而下,沉痛道:“就算给你知道真相,你又能如何?如今你是阶下囚,命悬一线。你是不怕死,我也不怕,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就这么死了,除了白搭上一条命,有什么意义。太后泉下有知,她能忍心见到你这副样子吗。”允禵听她的话音,竟是没有否认雍正逼死太后这个事实,心中大恸,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自他奉召从西北回京,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境遇,也始终没这样痛哭过。玉穗儿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仿佛肝胆俱裂一般,哭声里透着深深的悲哀。她抱住他的肩,劝慰道:“十四哥,人死不能复生,生者要节哀。这是你那时劝我的话,如今就当是为了我,不要这样。”允禵哭的正伤心,哪里听得进她的劝。玉穗儿没办法,只得跪在他身边陪着他。过了很久,允禵才缓缓止住泪。 “你要忍耐,才对得起逝去的人。”玉穗儿轻抚着他的脸,无限温柔的劝解。允禵摇摇头,恨恨的说:“我已经忍到极限了,与其苟且偷生如行尸走肉,我宁可一死。”玉穗儿轻轻的把脸颊贴在他前额,悄声道:“你怎么能死,你还有一家大小,她们都不能失去你,我也不能失去你。”她的语调轻柔和缓,允禵渐渐平静下来,只剩心里无尽的哀愁,痛彻心扉。 玉穗儿见他逐渐安定下来,放开他,道:“我去找十四嫂和绾绾来,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照顾,我不放心。”她站起来要走,允禵木然的拉着她的手不放,“你别走。不要走……”玉穗儿道:“宫里很快就会为太后发丧,我得回府里去。你放心,我还会来看你。”她放开他的手,往殿外走去。 “你走了,就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你。”允禵嘶哑的喊了一句。玉穗儿惊愕不已,忧伤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伤心过度,不忍心即刻离他而去,却也知道多留无益。“十四哥,不要这样逼我。”玉穗儿痛苦不堪。允禵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凄楚,心里也伤痛,眼睛泫然有泪。玉穗儿走上前去,跪在他面前,哽咽道:“这些年,你我都由着性子来,已经很对不起十四嫂了,我心里一直愧疚的很。此时在你身边的不该是我……”她低头抽泣。 允禵抚着她的背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她,我们不欠她什么,这一切都是命,咱们做不得主。当初额娘让我娶她,从来也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额娘去了,皇位没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玉穗儿忍住泪,“不,你至少还有妻子儿女,我才是一无所有。所以你为我想,能忍则忍吧,否则只会失去更多。” 允禵望着她的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去跟四哥说,我不在他跟前碍他的眼,我去遵化守皇陵。玉儿,你愿不愿跟我一道去?”玉穗儿不信的看着他,泣道:“十四哥,你是不是伤心地糊涂了,我是你妹妹啊,我怎么能跟你走?”“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吧。”允禵抓着她衣袖,激动的问。 玉穗儿又窘又伤心,侧着脸嗔道:“你疯了,如今我们这个处境岂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四哥为人端严,怎么会容得下我们……明知不可为,又岂能为之?”她痛苦的掩面而泣,允禵握着她肩胛,气道:“我们的事凭什么要他来管!你本来就是我的。” 玉穗儿抬起泪眼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们都会万劫不复。十四哥,这世上不止咱们两人,好歹替身边的人想想。”允禵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可心里着实不愿看着她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尤其是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 允祥奉命来找玉穗儿进宫奔丧,听到殿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就没有进去,在殿外微微轻咳一声。玉穗儿听到他的声音,向允禵道:“十三哥大概是来接我进宫,我去跟他说几句话。”允禵没有言语,神情萎顿。玉穗儿见状十分不舍,俯身道:“我去去就来,这会儿宫里乱得很,我不想进宫去。等宫里对外发丧,我跟你一道进宫去拜祭太后。”允禵漠然的看着前方,表情如霜。 在殿外,玉穗儿整了整袍子,向允祥道:“皇上派你来?”允祥道:“太后殡天,你知道了吧。宫里明天发丧,这会儿咱们都要去替太后守灵。”允祥下意识的看了殿内一眼,玉穗儿垂着眼帘,“他知道了。”她顿了顿,问允祥:“皇上让他去吗?”“当然,他是太后亲儿子,不去奔丧怎么行。你先随我进宫去吧,他要明天才能去。”允祥随手理了理玉穗儿鬓边的一缕乱发。 玉穗儿斟酌片刻,犹疑道:“今儿我不想进宫去。”允祥愣了一愣,猜到她是为了允禵,不禁眉头一锁。玉穗儿知道他心中所想,愁苦的望着他,“你要是跟四哥照过面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十三哥,如今四哥令人生畏,我怕见他。” 玉穗儿走后没多久,允祥就奉召进宫,雍正虽未明言,但允祥看到尸体就已猜到太后死因。听一个小太监说起,看见玉穗儿和允禟惊慌失色的从宁寿宫出来,可见他俩也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玉儿……”允祥揽着她的肩,抱了她一下。看着玉穗儿苍白的脸色,允祥怜惜道:“别怕,一切有我担着。你今儿不进宫去也好,宫里正乱着呢,太后去世,皇上伤心过度宿疾复发,正卧床不起。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这会儿就得走,明天一早,我让十七弟来接你和十四弟。”玉穗儿嗯了一声。 允祥又向殿内望了一眼,低声嘱咐道:“好生看着他,别让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如今正是非常时期,皇上心情极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火烧身。”“我知道。你放心去吧,我会劝他的,不会闹出乱子来。”玉穗儿道。允祥似乎还不放心,踌躇着。玉穗儿看出来他的担心,忸怩道:“你去吧,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也是我哥哥,难道还能对我怎样。就算有气有怨,也不会撒到我身上。”允祥点点头,转身而去。 玉穗儿再回到允禵身边,却见他如泥塑木雕般面无表情。“十三哥走了。”她轻轻说了一声。允禵站起身来,向她道:“你怎么不跟着他去?你该跟着他去。”玉穗儿听他这话,分明含有责怪之意,委屈万分,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偏过头抽泣。 允禵叹息一声,望着殿外,“你这时不进宫去,万一雍正怪罪起来,不是连十三哥也连累了。到了这份田地,难道还指望他对谁有慈悲之心。”玉穗儿见他目光如尘,讶异的看着他。允禵向殿外走了两步,玉穗儿怕他又要闯出殿去,快步跟上他。允禵停了一下,伸手去握住她一只手,带着她走到殿外。 两人向殿后走去,来到一处开阔地。远望着苍翠的景山,允禵深吸一口气,向玉穗儿凝望一眼,“你记得这里吗?”玉穗儿摇摇头。允禵望着远方,道:“那时你还太小了,才六七岁。这里以前是八旗兵俑练箭比箭的地方。有一年,皇阿玛带你来过,照规矩,女人是不能进这里的,不过那时你还小,没这么多避讳。”玉穗儿走了几步,远远看见树丛里有东倒西歪的几个草人。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观箭,还不到十岁。想起那时比箭的情景,真是壮观。”允禵想起过往,不禁感叹。玉穗儿轻叹一声,心想:如今只剩回忆……“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和四哥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却一点也不亲,甚至和他水火不容,我没告诉你。”允禵捂住心口,咳了一声。玉穗儿关切的看了他一眼,他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觉得事情过去那么久,多说也无益。”玉穗儿扶着他胳膊,道:“你现在怎么又想说了?”允禵回望她,叹道:“现在不说,只怕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这事在我心里很多年,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玉穗儿点点头。 允禵继续道:“我刚才说了,我第一次来这里还不到十岁。我自小便争强好胜,你是知道的,什么事儿都喜欢拔尖儿。看见别人骑马,我也想骑,可毕竟不到十岁,连马镫子都够不着。四哥扶我上马,我高兴极了。一开始那马听话的很,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忽然撒起野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八哥在一旁看到,直喊让我抓紧缰绳。我心慌,只顾着夹紧马肚子,谁知那匹马昂首一抬前腿,把我从马身上甩了出去,但我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子上,于是被拖着跑了好几步。” 他说到这里,见玉穗儿眼中有一丝惊惧,语调缓了一缓。“众人这才知道马惊了,却都吓得不敢上前。就在我差点要被马踩死的时候,九哥射了马一箭,八哥不顾危险上前按住了马首,才把我救了出来。整个过程,四哥始终没有上前,他甚至按着弓弦迟迟不发箭。”说起往事,他的恨意仍未消散。 玉穗儿道:“四哥是怕射出箭误伤你。”允禵愣了一愣,道:“就算被箭射伤了,也比被马踩死强吧。我不信这些托辞。”“你何苦这样想,四哥不是那等……”她想说雍正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宁寿宫那一幕,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允禵见她说起雍正,神色不自然,知道她必然瞒了一些事,却也不追问,只是道:“如今你明白了,我为什么和他合不来,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玉穗儿满眼无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暗自叹息。 允禵侧过脸看向她,拍着她的肩道:“刚才我在殿中说的那些混话,你都忘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玉穗儿眼望着他,动容道:“我不忘!” 允禵淡然一笑,眼睛深处却是无尽的心酸。他轻抚玉穗儿的面颊抱她入怀,低头亲吻她的头发,又在她额前深深一吻。玉穗儿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倒像是生离死别一般,惶惑的抬眼望着他,却见他面色虽澄定,却难掩忧愁之色,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她刚要开口问,允禵却已放开她阔步向寿皇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十四哥——”玉穗儿凄楚的叫了一声,却没能叫停他决绝的脚步。他没有回头,就那么走了。玉穗儿呆立在空旷的天地间,悲伤充斥胸臆。她知道,允禵已经做了决定,他和雍正之间必然会有一次正面交锋。那结果可以想见,可是他已经义无反顾。 ------------ 雁断衡阳声已绝(下) 第二天一早,果郡王允礼到寿皇殿带玉穗儿和允禵进宫给太后吊孝。三人到宫里时,已处处白幡,不时有身穿孝服的宫女、太监急急的奔走。换上孝服之后,允禵和玉穗儿直奔宁寿宫。宁寿宫是临时停灵之处,刚到宫外就听到哭声震天。 雍正身着重孝,扶着太后梓宫哭得死去活来。先帝太妃太嫔、皇后为首的众妃嫔、诸王贝勒、皇子皇孙和各府命妇福晋跪在灵堂中哭泣,宝璃为首的宫女也披麻戴孝的跪在一旁痛哭流涕。整个宁寿宫中气氛尤其凄惨。 “皇额娘,不孝子允禵来晚了。”允禵在太后梓宫前跪下,重重的磕头。雍正看到他,稍稍止住泪,叫了声十四弟。允禵却不看他,只顾着向太后的梓宫磕头。玉穗儿忙上前劝慰雍正,“皇上,逝者已矣,您要节哀。”一夜之间,雍正似乎苍老了许多。玉穗儿见他辫子有些散乱、满脸是泪,完全没了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也伤痛,俯身扶他起来。雍正站起身来,苏培盛忙递了帕子过来,他接过去拭了泪。 允禵这时也站起来,上前向雍正道:“皇上,臣弟和皇额娘半年未见,实为大不孝,恳请皇上恩准臣弟瞻仰皇额娘遗容。”雍正微怔,见允禵目光灼灼的逼视着自己,心中震惊之余,不禁无名火起。“你想尽孝有的是方法,在逝者灵前开棺乃是大不敬。”雍正冷冷的看着允禵。 允禵道:“皇额娘殡天,我这当儿子的连最后一面也未见着。此时棺木尚未下葬,难道我连看一眼也看不得?”众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吓得哭声顿停。允誐更是抻着脖子观望着事态,他本就没有一丝悲哀,装模作样跟着众人干嚎了半天,此时巴不得要雍正好看。 允祥扫了众人一眼,众人才断断续续又放声哭起来。他又向允礼使了眼色,允礼忙上前,向允禵道:“十四哥,太后的梓宫已经钉上,此时开棺确实不敬。”允禵冷哼一声,没有理他。“朕在这里,看谁敢开这个棺,惊扰逝者罪不可恕。”雍正掷地有声的说。 玉穗儿见他俩僵持着,气氛要不好,犹豫着该不该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说话的场合,却又怕他们闹起来没法收拾。焦急中,看到张廷玉的影子在宁寿宫门外一闪,脑筋飞快的一转,硬着头皮向雍正道:“皇上,张廷玉带领百官来吊孝,您一夜没合眼,臣妹先扶您回宫休息片刻,待会儿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这里就交给十三哥和礼部的官员按典制来安排吧。”雍正嗯了一声,借着玉穗儿的话正好有个台阶下,可以避免允禵再起争执。 玉穗儿扶着雍正离殿而去,从允禵身边经过时,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允禵却面无表情,她只得低头不语。雍正走远了,灵堂中的众人才都松了口气。皇后等人纷纷站起身来,只剩太后生前宫里的宫女、太监还跪在灵堂一角。 皇后向允祥吩咐了几句,也带着众妃嫔走了。允禩和允禟向允禵走过去,允禩不无责怪的说:“你太鲁莽了。”允禵仍是冷着脸。允禟叹息一声,“真不知道玉儿的心是什么做的。”他想起目睹太后惨死那一幕,心中犹自惊悸,但玉穗儿竟能面色如常的和雍正说话,她的承受力确实非常人可比。他见允禵怀疑的看着自己,忙推诿道:“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那气氛你也看到了。”三人沉默半晌无语。 允禩见洛灵和八福晋站在殿外等他,忙快步走过去。允禟也在众女眷中寻找自己家人。十四福晋和绾绾看到允禵,向他走过来。“我的爷,可见到您了。”十四福晋泪水潸然而下,绾绾和两个侧福晋也跟着垂泪。几个女人和孩子围着他依依不舍,允禵见到她们也是格外感慨,恍如隔世。 玉穗儿扶着雍正往养心殿的方向去,苏培盛紧紧的跟着,但也不敢靠得太近。雍正沉吟片刻,才向玉穗儿道:“朕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宁寿宫去看着十四弟,别让他再闹。皇额娘尸骨未寒,朕不想因他而惊扰逝者。”玉穗儿秀眉微蹙,似是为难,幽幽道:“我劝不动他。他根本不听我的。” 雍正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容憔悴,眼圈青乌,像是忧心过度,叹了口气。“你去吧,去试试。叫朕最头痛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朕的亲弟弟,真是莫大的讽刺。”雍正捏紧了拳头。玉穗儿怕他恼怒,忙道:“生老病死非人力可挽,您也宽宽心,自个儿身子要紧。” 雍正嗯了一声,想起一件事来,“昨儿在宁寿宫……”他欲言又止。玉穗儿沉吟片刻,心想雍正既然看到了她,她又何必扯谎呢,于是垂着眼帘说了一句,“我看见了。”雍正心中一凛,他没想到玉穗儿能说的这么直接,倒有些意料之外。 玉穗儿淡然道:“我跟您一样,出生在帝王家,这些年见过的风浪也不算少,您总不会认为我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吧。我知道,您心里很痛,像被油煎一样。别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节哀顺变吧。”雍正百感交集的看着她,心中既酸涩又无奈,微微颔首,他想着要说些什么,面对玉穗儿的先发制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和雍正暂别后,玉穗儿依他的吩咐往宁寿宫去,宫里人来人往依然络绎不绝。早上出来的匆忙,不曾梳洗,她匆匆到暖阁里洗了脸,拔下钗环、放下发髻,改梳成宫中女眷在丧期的发式。从暖阁出来,见允祥和礼部的官员仍在忙碌,四处打量不见允禵的人影,悄悄问宝璃,“十四爷哪儿去了?”宝璃道:“奴婢听他和十四福晋说,好像要去小佛堂。”玉穗儿这才往小佛堂走去。她穿过宁寿花园,转过回廊,掀开竹帘子,进到小佛堂里去。 十四福晋和绾绾正往宁寿宫正殿去,见玉穗儿从另一侧来,仿佛没看到她俩,径直往佛堂去,无不诧异。她俩对视一眼,绾绾道:“爷刚叫咱们都出来,说他要一个人待着,怎么这会儿公主又去了。”她刚要折回去,十四福晋拉住她,“你干嘛去?咱们还要跟着皇后去灵堂接待各府来吊唁的女眷,事儿多着呢。” 绾绾咬着嘴唇,不甘心看着小佛堂,小声嘀咕道:“爷说任何人都不见。”十四福晋扭着她胳膊道:“刚才的情形你又不是没见着,公主肯定是有事要去找咱们爷商量。老老实实听爷的吩咐吧,再不然,你以为我们在他心中的分量能跟公主比。”绾绾撇撇嘴,无奈的叹息一声。 玉穗儿见允禵跪在小佛堂正中,也没搭理他,走到香案前点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默祷几句。允禵望着她,“他没跟你为难吧?”玉穗儿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又没存着闹事的心,他为难我干什么。”允禵站起来,扶着玉穗儿的肩。玉穗儿拨开他的手,愤然道:“你别碰我!” 允禵一愣神,随即明白她为何恼怒,傲然侧身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该管。”玉穗儿竣然看着他,道:“难怪皇阿玛那时说你遇到大事缺乏应对之道,你知道你今天在灵堂上的那些话会连累多少人?”“我不需要你来教训!”允禵怒道。他从来没对玉穗儿说过这么重的话,玉穗儿有些愣了,委屈的撇着嘴。 允禵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向她道:“玉儿,事到如今,我希望你置身事外。你明白吗,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放手一搏。”玉穗儿叹息道:“我看,最不明白的就是你了。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她的话语里虽然含着责备,允禵却知道她对自己的关切,走上前,轻握她肩胛,道:“算我求你,你别管了。好好当你的公主,不要参与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为十三哥,你已经丢了一次固伦公主的名号,为我又丢了一次,我不想再连累你。” “你怎么跟我说这话,难道我在乎公主的虚名?”玉穗儿含泪看着他。“我希望你过得好,和别的公主一样养尊处优。我的境遇如何我都可以不在乎,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他冷冷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情,回望着玉穗儿,才又道:“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跟着遭殃,那比用刀子剜我的心还难受。” 玉穗儿伤心的扭过脸去,眼泪纷纷下落,半晌才道:“也罢,无论将来如何,我都……”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允禵却已明白她的意思,满心忧伤的苦涩一笑。物换星移几度秋,就算失去了整个世界,她也是他唯一的安慰。 玉穗儿低头拿帕子拭了泪,允禵从她发间拔下一根素簪,她不禁好奇的看着他。只见他走到桌子旁,拿簪子在自己手指上一戳,鲜红的血珠顿时冒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桌上的茶杯里。玉穗儿轻呼一声,满眼讶异。允禵拉过她的手,也拿簪子在她手指上轻轻刺了一下,直到她的血也滴到杯子里。 指尖上的疼痛让玉穗儿一揪心,看着杯子里的血渐渐溶合,她抬头看了允禵一眼。允禵道:“你看到了吗,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是一样的。血浓于水,我永远不会忘,我们这辈子都是最亲的亲人。可如果有人不这么想,那么等待我们的就是血流成河。” 他的语气让玉穗儿心里一阵栗然,也忘了拿帕子包着手指。允禵执起她的手,手指轻轻按在她被刺破的手指上。玉穗儿只觉得指尖刺痛不已。“流血的滋味不好受,皇额娘的血不会白流。”他虽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却似飘的很远。只怕这才是他心底的话吧,玉穗儿沉默的和他对视片刻,两人均无语。 “你放心,我有分寸。”他重新跪到佛龛下,闭目不语。玉穗儿知道说什么他都听不进,也不再劝,想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相思相见知何日(上) 允禩回到府里,更了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良妃的画像出神儿。八福晋掀了帘子走进来,看了他这副神情,知道他又有些伤心,叹了口气:“人家的额娘死了,你又何苦自己在这儿憋闷着。” 允禩收回了眼光,随手拿起本书翻看着:“忙了一天了,你也去歇着吧。”八福晋斜了他一眼:“你就跟我没话说是吧?要是换了灵子,你话来得可快着呢。” “行了。你怎么又……” 允禩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我有些饿了。”“得。”八福晋听了这话,倒笑了:“还成,饿了还知道找我。”说完,挑帘出去了。允禩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晚膳时分,允禩和八福晋俱已落座,却仍不见洛灵的身影,允禩才想起,自从宫里回来,她就径自回屋了,当时的神色很不好:“灵儿呢?”八福晋也直纳闷,忙差人去请。 不多时,家人回来禀报:“喜春说侧福晋从宫里回来后就有些不爽,今儿的晚膳不用了,她已经睡下了。”“怎么了?”八福晋平日虽然嘴不饶人,但一听洛灵不舒服,也不禁有些上心:“是不是累着了。快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家人忙应了一声就要退下。“不用了。”允禩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幽怨之色:“先让她歇歇吧,不忙着请大夫,我一会儿去看看。”八福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挥手命家人退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允禩一直没有说话,八福晋用眼角扫着他,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没有多问。 上灯时分,允禩去了洛灵房里,喜春见他进来,就忙退了出去。允禩踱到床边坐下,见她闭着双目,腮边泪痕犹在,抬手为她拭去:“我知道你没睡。”洛灵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眼:“我心里很乱。”“这个时候,我心里一样不踏实。”胤禩眼望着她。 洛灵坐起身子,歪靠在床栏上,幽幽地看着他:“不要让十四爷出岔子,玉儿已经够受了。”允禩回望着她:“害怕了?”“兄弟见怒目相向,都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样。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烈的事吗?王爷,你劝劝十四爷吧。” 允禩看了她半晌,苦笑了一下:“就怕他此时不会听我的。”“至少,不要让他再冒犯皇上。”洛灵握过他的手,眼中有一丝乞求:“那天一听他要开棺,吓得我把福晋的手都掐疼了,王爷,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四爷了,他是当今皇上,十四爷这样触怒他,我真怕一个弄不好……” 允禩手上一用力,疼得洛灵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允禩两眼盯着地面,面色如冰:“当今皇上……是啊,他是当今皇上!”“王爷!”洛灵看着他的神色,吃了一惊:“你……”允禩被她一声“王爷”惊醒,松了手劲,回头笑看着她:“怎么了?” 洛灵见他神色转变如此之快,心中一凛,看着他眼中尚未燃熄的怒火,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时辰不早了,王爷明早还要上朝,该歇了。”“嗯。”允禩点了点头,抬手刚要去解衣襟,却听洛灵不温不火地道:“王爷今儿去福晋那边儿歇吧。” 允禩不发一言地瞪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洛灵却浅浅一笑:“妾身恭送王爷。”允禩紧绷着脸,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而去。洛灵看着他满面的怒色,长出了口气:“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守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如我的愿呢。” 过了两日,喜春告诉洛灵,允禩没有去任何人房里,而是一连几天都在书房里过夜。洛灵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心想:好大的气性。 允禩自发丧那日后就没再进宫去,允禟和允誐倒是日日进宫去太后灵前跟着众人哭一阵。这一日,允禩想着找允禟和允誐去宁寿宫看望替太后守灵的允禵。三人一同进了宫,在宁寿宫小佛堂见到了一身孝服的允禵。 允禵见他三人结伴而来,心知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站起来相迎。“哥几个过来看看你,才几天呀,你怎么就瘦成这样。”允誐打量着允禵,大惊小怪的说。“得了得了,你甭这么夸张。十四弟,劝解的话相信你这几天也听了不少,你九哥我也没什么新鲜话,就一句,你得多为活着的人想想。”允禟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允禵淡淡一笑,“你们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十哥心直口快,九哥古道热肠,八哥嘛——”他卖了个关子,看了允禩一眼,道:“八哥还是惜字如金。”允誐诧异的看着允禵,道:“真没想到你还笑得出来。”允禟嗔怪的瞥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的不说话。 允禵哼了一声,“如今我们整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哭笑又如何,不过是每天画个面具挂在脸上罢了。”允禟叹息了一声,“就跟那萨满跳大神儿的一模一样,哭哭笑笑、喜怒哀乐都是出戏。我每天早起一睁眼就想吼两嗓子,这日子,真他娘的憋闷。” 允禩不屑的干笑一声,“你每天绕着护城河跑上几圈就不闷了。”允禟颓然出了口气,欲言又止。允禵瞧出来,问了句,“九哥有话就别慎着了,说出来还痛快些。”允禟沉吟片刻才道:“有件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好几宿睡不着。”“什么事儿把你愁的?”允誐一听他九哥居然也能被事儿难住,倒有些好奇。 允禟扫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你们说,我是吓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直打鼓,后怕的很。”其余三人见他说的郑重,也不免屏气凝神听他叙述。允禟看向允禵,思忖片刻道:“十四弟,你那天在灵堂上嚷嚷说要开棺,可把我吓了一跳。太后梓宫是万万开不得的,老四也不会允许当堂开棺。” 允禵听了这话,联想到太后去世那日玉穗儿的古怪表情,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你是说,太后死的古怪?”允誐也捏了把汗。允禩心中有数,却不言语。允禟微一颔首,回想起那日宁寿宫的惨状,仍有些惊惧。 “那天太后传我进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估摸着多半是问十四弟的境况。在道上遇到十五妹,便和她一起到宁寿宫来,结果叫我们撞见不该看见的一幕。”他顿了顿,看允禵表情凝重的听自己叙述,就知道玉穗儿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和十五妹到时,太后已经躺在地上,头上柱子上都是血,老四站在一旁大声喊着传太医。” 他说的避重就轻,但在场的其余三人早已听得分明,无不露出惊骇之色。允禵更是觉得脑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允禟缓了缓,叹息一声道:“那惨状,我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十五妹吓呆了,我赶忙拉着她跑了出去,幸好老四没大注意到我俩,但我估计他看见了。” 虽然早就猜到太后之死必有隐情,但没料到会这样惨烈。允禵有点浑浑噩噩,跌坐在椅子上,不住的喘着气,半晌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我皇额娘竟是撞柱而亡?”他冷冷的看着允禟,允禟点点头,“只怕是这样。” 允禵“腾”的站起来,抓起身边的椅子狠狠砸向佛龛。佛龛顿时噼里啪啦散了架,观音像也摔得粉碎。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允禟允誐忙拉住他,劝道:“何苦来,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多这个嘴了。”允禩也忙劝道:“十四弟,节哀,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允禵颓然的呆立当场,眼中隐隐有泪。 “你的意思是,玉儿早就知道了。”允禵忽然回望着允禟。允禟见他神色凄厉,心里有些发怵,忙道:“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太大了,她担不了。虽说她是女子,但万一哪天老四要清算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老十三也保不了她。”允禵肃然望着一地狼藉出神,允禟的意思他当然明白,难怪玉穗儿咬死了也不肯说太后的死因,一方面是不敢说,另一方面也是怕他伤心。 允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是怪玉穗儿没有告诉他实情,忍不住说了一句:“话说回来,那天在灵堂上,我倒真佩服她,在那种人人都不敢说话的情况下,竟能面不改色的把四哥劝走,得多大勇气啊。” 允禩见允禵仍在发愣,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劝道:“你不用为玉儿担心,如果我猜得没错,四哥目前还不敢怎么她。况且,四哥一向挺喜欢她。”允誐撇撇嘴,道:“连额娘都能逼死,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还有谁是他不敢动的!” 允禵回望着允禩,似是有一丝领悟,“八哥的意思是,四哥是怕玉儿手里有……”允禩笑着摇摇头,“未必有手谕,但皇阿玛归天那天,在清溪书屋暖阁里弥留时,咱们都没机会上前,只有三个人随侍在侧,除了四哥和隆科多,就是玉儿。皇阿玛的临终遗言,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四哥目前是投鼠忌器,他一向深沉,不知道对方底细前,绝不会轻举妄动。”允禵冷冷哼了一声,“玉儿的心事都藏在心里,别说他了,连我有时都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传位诏书,三日后才公布,还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我早觉得里头有古怪。”允禟插了一句。允禵道:“如今说这个已经晚了,大局已定,翻旧案已经过了时机。只能说,咱们之前都太掉以轻心。” 允禩看允禵眉头微锁,不禁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几日也够你劳累的,今儿这事又太突然,你好好想想吧,只是别再钻牛角尖。”他向允禟允誐看了一眼,那两人会意,三人一同告辞而去。 允禵送他们出了宁寿宫,返回时在宁寿宫的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从西北回京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比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纷繁芜杂,打击接二连三,一桩桩一件件如山一般压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个战场没有硝烟,却远比真正的战场更加残酷,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也从未有过这样朝不保夕的感觉。身边的一切似乎随时都能远去,昨天还拥有的,今天就可能会失去。所有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东西,也随时有被夺走的危险。 回想起一年前那个寒夜,和玉穗儿皇城中并行,宛然如昨,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他还意气风发,如今几乎成了阶下囚。凌云之志从云端跌落,仿佛折了翅的鹰,奄奄一息,却又不得不苟延残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零落凋零,至亲至爱之人都在云里雾里,怎么够也够不着。 他愣在那里,看着四周草木繁茂,清幽安宁,丝毫看不出异状,心里却只觉这座宫殿里杀机四伏,岌岌可危。而自己就像那笼中鸟,飞不出去,也死不了,迟早和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失意者一样变得麻木迟钝。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灰心,对前途和人生深深的迷茫。 素绮看见允禵站在花园里发愣,忙走上前行了福礼。“十四爷吉祥。”她在他身后拜了一拜。允禵这才回过神来,看见素绮,有些意外,道:“哦,是你呀。”素绮见允禵表情有些僵,大有愁色,似乎心事重重,关切的问了一句,“你不要紧吧?”允禵缓缓摇头,道:“我没什么。你……是玉儿派你来的吧。”素绮点点头,“只顾说话,差点忘了重要的事。这是公主差奴婢送来的粥,公主说你这几日必定吃不好也睡不好,油腻的东西吃了不落胃,该吃点清淡的。待会儿奴婢和宝璃说说,让她把粥热一热。” 她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允禵,允禵接过去,问:“玉儿呢?她怎么不来?”素绮瞧了他一眼,想着怎么说才不让他担心,最终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公主病了。”“病了?怎么忽然病了?”允禵焦急的问,本来心里就烦,这会儿更乱了。 素绮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忙宽慰道:“太后发丧那日,她从宫里回去就病了。也没大毛病,她身子一向比别人弱,经不得劳心劳力,安心调养两天就好了。”允禵叹息道:“她是心累吧。也难怪,那么多心事。”他想着,真不知她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秘密。 素绮见他又发呆,只得道:“十四爷,奴婢要回府去了。粥别忘了吃,那是公主的一片心意,她轻易不下厨的。”允禵嗯了一声,也不和素绮打招呼,头也不回的转身向小佛堂走去。素绮担忧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丢了魂一样。 ------------ 相思相见知何日(下) 廉亲王府中,洛灵想着自那日在灵堂匆匆见了一面后,两天没看到玉穗儿,该去她府上探望探望,便叫管家备了马车。 玉穗儿听洛灵来了,紧锁多日的双眉总算舒展了些。“你怎么样?”洛灵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有些担心。玉穗儿笑了笑,拉着她坐下:“我能怎么,能吃能睡的。” “跟我面前你就别绷着了。难过就难过,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瞒的。”洛灵有些埋怨地看着她,顺手从素绮手中接了茶递给玉穗儿。玉穗儿接了茶,看着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你该明白的。” 洛灵接了素绮递过来的茶,冲她点了下头,素绮会意,忙退了下去。“正因为明白,我才会来。”洛灵握过玉穗儿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中:“玉儿,放下吧,不要再管他们之间的事。” “你又能放下多少?”洛灵一愣,看了玉穗儿半晌,才苦笑了一下:“是啊,你我都是没出息的,提得起,放不下。在宫里这么多年,伤也伤过,死,也差点死上一回,跟着万岁爷,更是为这个操心,替那个害怕的,直到出了宫,嫁了八爷,不再看那些权利纷争,一直过得很平静,以为再没什么能让我怕的。可是,那日在殿外看着,我确实害怕了。” “灵儿……”“皇上,十四爷,十三爷,十七爷,每个都是你关心的人,都是能让你心疼的人,他们谁跟谁起了冲突,你都会伤心,你想没想过,依他们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滑下了玉穗儿脸颊,洛灵看着她的眼泪,顿住了后面的话,把帕子递给她:“你究竟要管到什么时候,又能管多少?”“那你又怕什么?”玉穗儿接了帕子,擦了擦腮边的泪:“那日我见你看见皇上,也是满眼的忧虑,你还不是和我一样,都是操心的命。” 洛灵双眉微锁,担忧地看着她:“我跟你不同,我担心的只是你。他们任何一个我都不担心,他们都知道怎么去发泄心中的悲苦。而你,你会都藏在心里,一个人苦着,受着。我怕你终有一日会撑不下去。”“那八哥呢?你就不担心他?” “那是另一回事,你别想打岔。”想起那日她提起雍正时允禩的神情,洛灵心中一寒,忙掩饰地斜了她一眼。玉穗儿无奈地笑了笑,把茶推到她跟前:“喝口茶吧,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半天,你的意思我晓得,只是,不容易。” 洛灵端起茶呡了一口,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容易,只是,男人自有男人的心境,到时候是不会顾虑到你的感受,别太难为自己。” 玉穗儿嗯了一声,抬头看她,见她双眉轻蹩,满眼的担忧,心中感激:“也只有你,会如此理解我的心境,知道我的苦处。”“十几年的相处,不是作假的。”玉穗儿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素绮快步走了进来:“公主,廉亲王来了。”“快请。”玉穗儿吩咐了素绮,扭过头道:“你们两口子该不是约好的吧?” 洛灵面色一沉,扭头就往暖阁里躲:“谁有功夫跟他约,别跟他说我在这儿。”玉穗儿忙拉住她:“你的马车在外面,以为他看不见?怎么,闹别扭了?”“人家是王爷,谁敢惹他呀。”洛灵见躲又没法躲,皱着眉没好气地说。“行了,就八哥那脾气,难道还是他给你气受了?一看就是你使性子了。”玉穗儿谑笑地搡了她一下。正说着,允禩走了进来,身着朝服,想是还没回府就过来了。 玉穗儿忙上前行礼:“八哥。”碍着玉穗儿在跟前儿,洛灵不得不顾着他的颜面:“王爷吉祥。”允禩在府门外就看到她的马车,此时见她绷着一张脸,心中不悦,上前扶了玉穗儿起来,只对她抬了抬手。 玉穗儿吃惊地看着他,忙上前拉了洛灵起来,才从素绮手上接了茶递给允禩:“八哥今儿跟灵儿到象是约好了。”允禩接了茶,看着玉穗儿轻笑了一下:“前几日看你气色不好,早就想过来看看,一直有事耽搁了。” “还劳烦八哥惦记着,妹妹这儿谢过了。”玉穗儿颌了下首,笑着瞟了洛灵一眼,拉了她一起坐下。允禩看了洛灵一眼,见她低垂着眼,看着地面,眉间暗隐着轻愁,心中有些不忍,忙冲玉穗儿道:“我才去看了十四弟,劝了劝他,过些日子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他会想明白的。” 玉穗儿闻言一愣,心中明了允禩的意思,感激地点了点头:“只要他自己能想明白才是正经,他自小就听八哥你的话。”“希望他能听得进去才好,不要再义气行事。”允禩想着允禵的神色,叹了口气:“这个时候,皇上要真的恼了他,咱们谁都救不了。” 洛灵闻言一惊,抬起头正对上允禩目光。允禩收回目光,看着玉穗儿:“灵儿应该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也就不多说了,多心疼点儿自己。”玉穗儿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了,我走了。” 允禩站起身,看着洛灵。洛灵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允禩一皱眉,转身向外就走。玉穗儿忙拉了洛灵跟上:“行了,快跟八哥回去吧,没看他看了你半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放心吧。”允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面色才缓和了许多。 允禩没有坐轿,而是上了洛灵的马车,洛灵见他上车,拧过身子不理他。允禩看了她的背影半晌,忍不住挪到她对面坐下:“你这劲儿到底要绷到什么时候?”洛灵眼含薄怒地看着他:“是我绷着吗?好象是王爷吧?”“我……”允禩泄气地看着她:“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洛灵斜了他一眼,没理他。允禩拉过她的手,洛灵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得作罢,允禩看着她一脸的娇怒,轻笑了一下:“我一直在书房。”洛灵听了气得直翻白眼儿,用力挣开他的手:“王爷以为我在吃醋?”“那还因为什么?” 允禩有些意外。洛灵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心知在马车上不能明说,轻声道:“回家再说。” 回到王府,允禩也不更衣,直径把她拉进了书房。洛灵不急不缓地在书案后坐下,手里掂着一枝毛笔看着他。允禩摘了顶戴放在书案上:“说吧。”洛灵看了看顶戴,又看向他:“就不能放下吗?”“什么意思?”允禩闻言一愣。 洛灵不答他,扶着面前的书案瞧了瞧,又道:“我知道,王爷自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当年对皇位也是希翼良多,如今,就算四爷坐了这个皇位………”“灵儿!”允禩脸色低沉,打断了她的话。 洛灵缓缓起身,绕过书案在他跟前站定:“说心里话,如今大局已定,看着你们兄弟间都如此的顾忌着对方,我很怕你再想这些。我了解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气,今儿,我就要王爷一句心里话,遥望江山如画,王爷可否袖手天下?”允禩脸色苍白,无比震惊地瞪着她。 洛灵看着他的神色,心里一紧,终不忍再深究,上前一步轻柔地靠进了他的怀里:“每次一遇到难以讲明的话,你就是这副样子,让我不忍心再问。好了,我不说了。军国大事本就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担心,担心再有什么事会伤到你。” 允禩心头一暖,轻抚着她的头发,幽幽地道:“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就不能象毓雯一样,别操这么多心?”“谈何容易?看着你每日里皱着眉,满眼的忧思,让我怎么能不去想?允禩,如果能远离这些权位之争,让我们自由自在的,该有多好。” 允禩闭了闭眼,长出了口气,紧紧地搂住她:“说你聪明,你这傻丫头却总是做这些不现实的梦。说你傻,你却总是能看透我的心思。好了,别多想了,你该知道我不是十四弟,不会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儿。是不是?” 洛灵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情,柔柔一笑:“但愿。” 允禩也笑了,低下头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几日后,太后的梓宫被运往景山寿皇殿奉安,丧礼后,允禵仍回寿皇殿守灵。 这一日,玉穗儿在府中接到宫里传旨,雍正急招她进宫面圣。她匆匆换了身衣服,坐着马车进宫。她赶到乾清宫时,雍正正在暖阁里踱着步。她忙上前行礼,雍正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皇上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儿?”玉穗儿瞧着雍正的表情,见他皱着眉,似在思索。雍正手里拿着几页信纸,向玉穗儿晃了一下,“这是允禵给朕写的信,你猜他写了什么?”玉穗儿听他语气中透出不屑,只笑笑,“我猜不出。” 雍正叹了口气,负手而立,“他把朕骂了一通,说朕不仁不孝,逼得皇太后含恨而终。好个老十四,他也真敢说。” “四哥……”玉穗儿闻言大惊,以为雍正思量着要治允禵欺君犯上的罪,不禁叫了一声。雍正冷冷笑了一声,“你终于叫四哥了,朕登基这半年来,你再没叫过一声四哥。”玉穗儿见他语气不善,垂着眼帘不语。 雍正又继续说允禵的信,“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信的末尾。他把朕骂了一通之后,说甘愿到遵化皇陵附近的汤泉替先帝守灵三年,但是向朕要一个人。”玉穗儿秀眉一皱,疑惑的看着雍正,“要一个人?谁?”她看了雍正的表情,忽然明白了,脸上顿时一红。雍正把信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吧。简直荒谬至极。” 前面允禵斥责雍正的话,玉穗儿只草草的看了几眼,她飞快的看到信的几行,手有点微微颤抖,信纸上写着:“臣弟愿亲赴皇陵祭奠皇考,待礼毕驻遵化守皇考之灵三载,恳乞陛下赐准玉妹与臣弟同行……”玉穗儿看到此处,脸色煞白,抬眼看着雍正,见雍正正凝视着自己,心里惶惑不安。 “他倒是挺会和朕做交易,这种话都说得出。把自己的亲弟弟遣去守灵,让天下万民的攸攸之口斥骂朕不顾手足之情,还要朕违背伦常下旨把妹妹送给他。荒唐、无耻、可恨!哼,允禵啊允禵,你逼朕太甚!”雍正气的直咬牙,手指紧紧的握成拳,他见玉穗儿窘迫万分的默默站在一边,不忍再令她难堪,便不再说。 玉穗儿此时倒平静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款款向雍正道:“四哥心里早有打算,臣妹不敢妄加猜测。十四哥信中所言之事荒诞不经,他是一时糊涂了,还望四哥不要跟他计较。”雍正心里一转,心想:你还是向着他,也罢,看你的面子朕不计较他胡言乱语、犯上之罪,只是你俩说不清道不明的这层关系,之前众人碍于先帝都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朕可不会姑息。 玉穗儿瞧雍正神色,见他态度不明,便知他心里所想,于是狠狠心道:“皇上放心,从今后,我再不见他就是。他自有家眷、子女,我也有一府上下家事,不会再如早年一样。”她聪明剔透,怎会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康熙去世雍正继位,哥哥对妹妹再疼爱又怎及慈父舐犊情深的宠爱。 雍正见她眼中隐隐有泪光,一副凄楚模样,知道她亲口说出不再见允禵,必然是伤心欲绝。想起康熙临终前已奄奄一息,却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嘱咐他善待弟妹,心下也不免触景伤情。“朕答应你便是,这次不会追究允禵之罪。但今后他如再逾越犯上,就算朕不追究,国家礼法也不能容。”玉穗儿忙跪安谢恩。 她将允禵的信折好放在袖子里,走出乾清宫,看见漆黑的天幕中疏朗的几颗星闪耀,想起那时和他说起参商之虞,心中悲伤不能言。他信中所言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当然明白他的心意,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时过境迁,没有人再会体谅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一个不好就是杀身之祸。玉穗儿清楚的知道,雍正不会对她怎么样,何况还有允祥在,可是对允禵就不好说了。所以她必须做一个了断,这样两个人才能在复杂的政局中得以保全。十四哥,你不要怪我……她默念着这句话,向宫门走去。 皇后自暖阁外步入,雍正见她来了,精神一振,刚要上前问候,却见她秀眉微皱,悻然不乐。“你怎么见了朕一点笑容也没有?”雍正嗔道。皇后冷冷瞥了他一眼,“皇上,您的心太狠。”雍正怀疑的看着她,“你见过玉儿了?她跟你说什么了?”皇后摇摇头,“我只远远看见十五妹从乾清宫出来,虽瞧得不甚清楚,却也知道她心情不佳。” 雍正沉吟不语,他侧目看了皇后一眼,“是玉儿自己说不再见允禵。朕没有逼她。”皇后冷冷哼了一声,“您没逼她,那怎么样才是逼?下圣旨让他俩老死不相见才是?”她一改往日的温柔,话语也咄咄逼人起来。雍正心里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皇后叹息一声,“咱们都已步入中年,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雨,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早已看得淡了。可是这情义二字,却不是轻易可以勘破的。他俩的事咱们都知道的很清楚,用不着你出面,十五妹自己就会处理的很好,可是你偏要她自己说不见十四弟,于心何忍。” 雍正知道再也瞒不过她,只得道:“她是朕的妹妹,朕一向疼她,难道当了皇帝反倒要故意难为她。朕这是为她好,免得她和十四弟再有瓜葛。玉儿对什么事都看得开,就是放不下十四弟的事。可你知道不知道,十三弟当年被圈禁是被谁害的?” 皇后听他说的郑重,不禁瞪大了眼睛,“难道是他……不会的……”雍正冷哼一声,“你还是不了解十四弟这个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允禩指使他设计谋害太子,故意把帐殿夜警的事密报给皇阿玛,十四弟模仿十三弟的笔迹伪造了一道密折呈给皇阿玛,结果十三弟回京就被圈禁,此后的十几年也形同软禁,郁郁不得志。这事儿有人证,物证却不知所踪,但你该相信,朕不会凭空捏造事实。”皇后听了这话不禁骇然。 “十四弟竟然做出这等事……玉儿一定还不知道……”皇后想到这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胤禛道:“这事你知我知,没必要给玉儿知道,知道了她必定受不了。十三弟就是知道这一点,才瞒了这些年。”皇后叹了口气,自语道:“你们真是一片苦心,可是玉儿就算知道了这事,只怕对十四弟也是……”雍正道:“朕这次之所以狠心这么做,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允禵这个人。不管他对玉儿是不是真心,朕都不能纵容他再把玉儿当筹码。 皇后心里有点乱,她当然知道雍正说的不无道理,终于叹了口气道:“皇上,你不要忘了,十四弟是你亲弟弟。他是什么性子你比我更了解,不是寻常的法子就能叫他屈服的。可如果你只是为了让他屈服,就用这样的法子,他会恨你一辈子。玉儿是他心上的花,你把她摘了,他的心就碎了。他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 几天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雍正非但没有治允禵一直以来的不敬之罪,反而封他为郡王,同时下令允许他的家眷去景山探望。合府上下无不欢喜,独允禵郁郁不乐,连听封时也是面无表情。圣旨之外,他还接到了雍正写来的私信,而在他看来,雍正的封赏都是为了遮人耳目,私信中所写才是重点。 雍正在信里写道:“汝信中所言之事,朕断不能容。公主乃先帝爱女朕之皇妹,亦为汝妹,岂能任意遣之如赐奴婢,若任汝痴心妄想,不仅令朕颜面无存,公主亦遭汝所累。今遣汝家眷随侍,愿汝及早醒悟,勿再累及家人。”信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后果自负。允禵看了雍正的信,叹息一声,想到以后和玉穗儿再难相见,心中大恸。 绾绾在他身后见他看了信久久不语,关心的问了一句:“爷,皇上在信里写了什么让您这么忧心?”“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否则哪天掉了脑袋都不知道!”允禵愤愤的将信撕碎了拂袖而去,随手往天空中一抛,纸屑纷纷下落。绾绾本是好意,见他发火,委屈的咬了咬嘴唇,不敢再言语。 允禵面色如霜的向寿皇殿左配殿走去,心想:皇位被你占了,额娘被你逼死,如今你又逼得玉儿不能跟我见面,既然我想要的得不到,你也别指望能过安稳日子。一条条我都给你记着,总有一天要跟你讨回来。他恨意十足的抬眼望了眼天空,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 允禵被封为郡王后,在景山住了没几日,雍正便在遵化皇陵附近的汤泉赐了宅子给他,不让他回京城王府居住,同时派马兰峪总兵范世绎时时监督着他。雍正也没有给允禵正式的郡王封号,宗人府注名黄册上他的爵位也仍是固山贝子,更没有安排他什么差事。平日里,允禵除了偶尔去祭奠皇陵,也是闲来无事。相反,胤禩作为廉亲王,责任重大,琐碎的事越来越多。 ------------ 聒碎乡心梦不成(上) 养心殿的西暖阁里,一抹余晖照进新换置的玻璃窗子,映在雍正的龙袍上,他正看着面前的一份密折,眉头紧锁。苏培盛悄步走了进来,看着他的神色,小心地禀报道:“万岁爷,怡亲王来了。” “嗯。”雍正没有任何旨意,只是应了一声。苏培盛抬眼看了一下,忙恭身退了出去。不多时,允祥快步走了进来:“皇上圣安。”雍正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起来吧。”允祥忙起身,看着雍正神色凝重,忙走近了些:“出了什么事?” 雍正把密折递给允祥,指了指炕上,叹了口气:“李卫的密折,看看吧。”允祥侧身坐在炕边,仔细看着密折,不仅吸了口冷气:“如果这些参奏都属实的话,曹李两家可都是抄家的罪过了。” “怎么能不属实?从康熙四十八年起,曹李两家就一直亏空不断。”雍正揉了揉太阳穴,苦恼地看着允祥:“皇阿玛一直没有严办,只是责令他们把该补的补上,欠了的还回来,那是念着他老人家与曹寅的情分。”“可该还的,还是要还啊。” 雍正敲了下桌子,大声道:“就是这句话。曹李两家的前帐到康熙五十六年才差不多还上,这可好,旧帐刚了,新帐又来了。朕看李煦和曹頫是琢磨着朕也要顺着皇阿玛的路,一直宽限他们,他们想错了,朕此次一日都不等。”允祥合上密折,放回炕桌上,摇着头搓了搓手:“那皇上还等什么,办吧。” 雍正点头“嗯”了一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没有说话。允祥等了等,见他没了下文,轻笑了一下:“依臣弟的意思,李煦在康熙年间一直屡犯不改,这次不严办是说不过去了。至于曹頫,到是可以缓一缓。”雍正看了他一眼,面色缓和了一些:“接着说。” “曹李两家世代为江苏要职,这里面盘根错节,关系甚大,只恐会牵动江浙很多人,不如慢慢来。还有一层,正因为皇阿玛与曹寅的亲厚关系,南巡四次接驾,圣恩眷顾可见,但压力也不一般。皇阿玛当年没有难为他,也必有此间的意思。” 雍正沉吟了片刻,看着桌上的密折,又细细地看了一遍:“话虽如此,但如果此次宽了,岂不纵了他。”允祥微微一愣,抬头看着雍正:“四哥的意思是……” 雍正摘下眼镜,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突然手中一顿,皱着眉凝视了片刻,又重新戴上:“就按你说的办吧,你代朕拟旨,责令曹頫三年内归还所有欠额,再不知悔改,朕觉不再容他。”允祥没有忽略方才雍正眼中一闪即逝的温柔,眼光转到他攥在手中的帕子上,微微一笑:“臣弟告退。” 下了朝,允禟和允誐跟着允禩一起回廉亲王府,三人一进书房,允禟气不忿地把顶戴往桌子上一撂:“老四真行啊,当年皇阿玛他老人家都没动李煦和曹頫,他可好,一上来就把李煦给办了。手真够辣的。”允禩绕到书案后坐下,将顶戴放在帽架上,坐在圈椅上,扭头望着窗外。 “可不是。”允誐拿了条帕子直擦汗:“干净麻利脆,抄家。”允禩沉吟了片刻,也不禁叹息:“李煦一直仗着皇恩隆宠不知悔改,思量着皇阿玛当年都不计较,也就放着胆子来了。”允禟抿了口茶,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小嫂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伤心,好歹是她家亲戚。”允禩点了点头:“迟些再告诉她吧。” “八哥,老四不办曹家,说不定还真是瞧着小嫂子的面儿呢。” 允誐猛灌了口茶,大声说了一句。允禟闻言坏笑了一下,也看着允禩。允禩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笑了笑:“还真说不准。如今四哥能顾念的,除了老十三,大概也只有玉儿和她了。”允禟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八哥好象还忘了一个人吧。” “谁?”允誐忍不住问。允禟冷哼了一声:“四川的老年糕呗。”允誐听了哈哈大笑,允禩听他提到年羹尧,似是想到了什么,皱了下眉。 书房的门开了,洛灵托着个盘子走进来,看他们有说有笑,上前福了福:“王爷,两位叔叔。”允禟、允誐忙起身还了礼,允誐不忘打趣地笑道:“小嫂子,八哥才回来你就追过来了,也不怕八嫂吃醋。”允禟怕洛灵面子上挂不住,忙捅了他一下。洛灵笑着斜了他一眼,将托盘放在桌上,取了一碗递给他:“好心端了点心给你们,你反到取笑我,早知道,放把辣椒在里面,看你还得不得意。” 允誐笑着接了过来,连声道谢,允禟自取了一碗:“哟,西湖牛肉羹啊。这南味儿的东西八哥一向中意,呵呵,难为小嫂子心这么细。”洛灵不理他们,端了一碗给允禩:“趁热吃。” 允禩边笑着接过来,边抬头看她,见她眼中微红,不禁心中疑惑:“怎么了?象是哭过了。”洛灵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才去了玉儿那儿,碰到十三爷了。”允禩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看来你都知道了。” 允禟、允誐全都停了嘴,看着洛灵。洛灵眼神一黯,点了点头:“迟早的事。”允禟擦了擦嘴,站在书桌前把碗搁在桌上:“小嫂子,甭着急,曹家不是没事儿嘛。左右还有三年的功夫呢,就算没有,不是还有八哥呢嘛。” “就是就是。”允誐也忘不迭地上前道:“还有我们兄弟呢,没有过不去的槛儿。”洛灵看着允禟和允誐满脸的热忱,心中感激,展颜一笑:“我过来就是跟爷和二位说一声,这件事,不能管。” 允禩微皱着眉,抬头看着她。允禟和允誐听了面面相觑,忍不住问:“你不让我们管,这是为了什么?”“当年康熙爷念着旧情,所以才让曹家得以保全,如今,李家被抄,曹家离这天,也不远了。”“可皇上毕竟还是放过了曹家,说明他还是顾忌些的。”允誐看着允禩道。允禩皱着眉,一直没有说话。 “但愿吧。”洛灵看了一眼允禩,满心感激地向允禟和允誐行了一礼:“我这儿谢谢二位叔叔的好意,但还是希望两位不要管,做到置身事外。”“八哥,这……”允誐有些糊涂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允禩。允禩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件事,先放放,都回吧。” 允禟和允誐走后,允禩去里间换了家常的衣裳出来,见洛灵依着窗,面色沉静地看着窗外,便走过去,站在她身侧:“我想想办法,帮曹頫把欠款还上。”洛灵摇了摇头,转头看着他:“我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不要卷进去。我求十三爷修书给他,让他慎言慎行,如果真的不能改过,谁也救不了他。” “傻丫头,你操心这个担心那个,知不知道也有人担心你。”“你嘛。我知道。”洛灵笑了笑,眼中含着柔情。“还有四哥。”洛灵微微一怔,幽幽地道:“为什么你和十三爷都这么认为?我却觉得不然,你们太高估我了。” “他怎么想,我心里清楚,只不过,他能为你做的,我却做不到。”允禩长出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洛灵摇了摇头,浅浅含笑:“谁说不能,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别生事,能做到吧?” 允禩微微一愣,体会着她话中的意思,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心里却不禁一阵酸涩:“傻丫头,这件事我们哥儿俩谁都做不到。” 曹寅的夫人李氏因娘家李家被抄,伤心得一病不起,不几日便去世了。曹家派人日夜兼程赶到京城,洛灵适巧与玉穗去看馥儿,曹家来人将此事禀报了八福晋。 洛灵一回府,就被秦福请到了八福晋的房间。一进门,洛灵见八福晋正皱着眉发愣,忙上前福了福:“福晋,出了什么事?”八福晋忙上前扶起她,让洛灵不禁一愣。平日里虽说二人关系还算融洽,但却从没象今日这般客气:“福晋……” “迟早都得说。”八福晋看着她一脸的不解,叹了口气:“江宁曹家来人了,令堂已经不在了。”洛灵脸色立时失去了血色,双目大睁,不敢相信地瞪着八福晋:“人呢?!”“我让他去歇着了。”八福晋看着她的神色,心里直犯嘀咕:“灵儿,撑着点儿,现在你可不能急出个好歹来。” 洛灵紧抓着八福晋的手,用力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收拾一下,马上回江宁去。福晋替我跟王爷说一声儿吧。”“你不等王爷回来了?”八福晋见她脚下不稳,用力搀着她:“你这样走了,他能放心吗?”洛灵想到允禩,眼泪缓缓地滑下了面颊:“我没事,跟他说我没事。”说完,冲八福晋福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门。 “秦福。”八福晋高声喊了一声。秦福忙跑了进来打了个千儿:“福晋吩咐。”“告诉喜春看着洛灵,王爷没回来,绝不能让她出府门。再派人快去请王爷回来。”“遮。” 允禩得了消息向雍正告了假,急着赶回了府里。洛灵已换了素服,静静地倚在窗前,面颊上旧痕未去,新泪又添。允禩走过去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洛灵依靠在他胸前,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允禩没有说任何安慰她的话,只是紧紧把她抱着她,让她哭。 不知过了多久,洛灵终于累了,哭声渐弱,只是微微地抽泣着,允禩长出了口气,轻声道:“毓雯都替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洛灵强忍着悲痛,抬起头:“我这就动身,一刻都等不得了。”“嗯。”允禩看着她神虚气弱的样子,怜惜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往外走:“我送你出去。” 允禩和八福晋看着洛灵的马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到府里。回到书房换下朝服,允禩站在书房里,看着良妃的画像发呆。八福晋看着他的神情,也不禁神色哀惋:“我知道你担心她,让她一个人这么急火火地走,我也不放心。”“亡母之痛,拦不住的。” 八福晋拉着他出了暖阁,按他坐在桌边亲自端了茶给他:“当年我额娘走时我还小,只知道额娘不在了,以后再见不到她了。今儿看着灵儿,想起额娘,心里竟也会隐隐地疼。” 允禩紧皱着眉,猛地放下茶杯,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八福晋愣了一下,追出去时,他已快步向府门走去:“秦福,备马。”八福晋看着他的背影,猜出他是去追洛灵,她颓然地靠在门框上,满眼的依恋中夹杂着一丝失落。 六名亲随一律也换了便装,紧紧跟在允禩的马后,他们追上洛灵时,马车已到了城外。允禩翻身下马,掀开车帘上了车:“我跟你一起去。”洛灵吃了一惊,忙道:“未经皇上允许擅自离京,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我陪你回家奔丧碍着谁了。”允禩高声道:“当年让你一个人回去,你知道我多担心。至于皇上那儿,秦福明天会办妥的,皇上不会怪罪我。”“我的爷。”洛灵苍白的脸上急得微红,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可你这么出来,福晋有多担心,你想过没有?”允禩一愣,心中想着八福晋,竟不知该说什么。洛灵推了推他,柔声道:“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行了吗?” “这个时候,不要再想别人。”允禩揽过洛灵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我不想留在京里悬着心等你,就让我遂了心意吧。”洛灵靠在允禩宽实的肩膀上,似一下子找到了依靠,眼泪再次冲出了眼眶,允禩不去劝她,靠在软垫上舒了口气,轻拥着她,让她发泄着心中的悲伤。 允禩前往江宁奔丧一事秦福当日就禀报了允祥,请他为允禩向雍正告假,并请允祥代洛灵给玉穗儿带个话儿,走时勿忙,未来得及向她告别。允祥应了下来,晚间去找了玉穗儿,玉穗儿听了心里一沉,洛灵匆匆离去,连句话都没留,料到她心里已对雍正起了恨意。叹息之余,也更惊讶于允禩对洛灵竟是如此的在意。 允祥早朝时为允禩告假,雍正只说了声“知道了”,也没再多问一句。允祥偷眼看他,见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散朝后,雍正回到养心殿,遣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那万人仰观的御座上,面对空洞洞的大殿,一片清冷。想着第一次见到洛灵,那率真的眼神,让他怦然心动的神韵,雍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端详着手中帕子上她绣上的那个“禛”字,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朕已经尽了力,却不料还是会伤到你,恨吧,尽管恨吧,朕宁愿你恨,也不愿你忘记。” 允禩和洛灵四日后才到了江宁,曹頫没料到廉亲王会亲自驾临,忙率全家出来迎接,又急着命人收拾最好的院落让允禩居住。允禩却并没应允,和洛灵住在了她离京前的院落。曹頫并不敢违,见允禩对洛灵如此重视,心里当然喜不自胜。 已经是来江宁的第八天了,到了午后,洛灵才回来。允禩正在翻看着她以前的藏书,见她推门进来,脸上泪痕犹在,迎了上去替她擦拭着:“七日的守孝,把你整整熬瘦了一圈儿。可苦了你了。” 洛灵将脸颊依恋地贴在他的手掌中,轻闭着双眼柔声道:“有你在,我不觉得苦。”允禩看着她娇弱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怜惜,叹了口气,拉她到桌前坐下:“但愿我能永远做到。”“是不是该动身了?”洛灵看到原在床边散落的几本书都整齐地放在桌上,不禁神色一黯。允禩没有忽略她的变化,点了点头:“我想顺便去苏州拜祭一下恩师。如果你还想再住些日子,咱们就迟些再走。”洛灵心中一暖:“该尽的心已经尽到了,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允禩握着她的手紧紧一握:“好,那咱们明天就动身,正好带你去见见我师妹莲衣,你们性情相似,你会喜欢的。” ------------ 聒碎乡心梦不成(下) 去扬州的路上,允禩告诉洛灵,莲衣由八福晋做主嫁给了苏州富贾孙万成,但五年后孙万成不幸早逝,虽留给了莲衣一份不小的产业,却并未留下一子半女。自此,莲衣也没有再存另嫁的念头,一个人独撑着孙家的家业。 莲衣生性聪慧,且在允禩府中住过几年,随着八福晋管理府中大小事宜,长了不少见识,做起事来自有大家之风。孙万成生前对莲衣十分看重,便让她随着经营店铺的生意。因此,孙万成过世后,莲衣独自掌管这许多的生意,才不致太过劳神费心便管理得井井有条。洛灵听了允禩的讲述,不禁对莲衣即是钦佩又是好奇。 允禩一行人进入扬州已是落日时分,他们并没有惊动州府,直接去了莲衣府上。莲衣听说京城来人了,已经猜到是廉亲王府上的人,却怎么也没料到是允禩本人。莲衣欣喜异常,忙将众人让至正堂。 “八爷。”莲衣将允禩等人迎进府来,才正式向允禩行了礼。允禩忙上前阻止了她,笑道:“行了行了,你跟我还这么见外。”说完转身拉了洛灵过来:“这是灵儿,我想毓雯肯定跟你提起过。” “侧福晋我可是久闻大名了。”莲衣早就看到允禩身边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子,但面上无妆,身着素服,一时没敢询问,此时听允禩一提,忙上前见礼:“福晋先头儿几封信还跟我报怨,可后几封信却一个劲儿的夸。可想侧福晋是多好的性情了。”洛灵忙过来扶她,笑道:“快请免礼,我也经常听福晋提及你,早就想一睹真容了,今日一见可算是了了心愿了。” 三人说笑间都落了座,莲衣亲自为他们奉了茶,才坐下笑盈盈地看着洛灵。见她容颜清丽,仪态娇柔,不禁打心底为允禩高兴:“八爷,此次出京,难不成就是陪侧福晋来游兴的?”允禩闻言看了洛灵一眼,叹了口气:“灵儿的母亲刚刚过世,我陪她来奔丧的。想着离你不远,来看看你,再者,就是想拜祭恩师。” “谢谢八爷惦记,明日我就领您去。”莲衣感激允禩的同时,也明白了洛灵为何鬓边只簪了一朵白花,不禁心中微叹。允禩见洛灵神色凄然,眼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惜之色,莲衣见状忙转移话题:“看我,一句话惹得侧福晋伤心了。八爷和侧福晋一路上一定累了,先去房里歇歇,我这就差人备膳。”允禩看了看洛灵微显憔悴面容,点了点头道:“也好,简单一些,我看灵儿是需要好好休息。”莲衣应了,下去让人准备。 回到房里,允禩忙拉着洛灵在床边坐下,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忧心:“要不要先睡一下,等会儿我叫你。”洛灵轻笑了一下,道:“我哪儿有那么娇弱,虽然赶了一天多的路,我一点儿都不累。” “嘴硬。”允禩心疼地拢了拢她鬓边的头发,叹了口气:“该多住两天让你缓缓再动身,都怪我心太急了。”洛灵感动地看着他皱着的眉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呆得久了,我会越发难过。我都明白。”允禩轻笑着揽着她的肩:“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不用过多的解释。”洛灵也笑了,轻轻闭上眼睛,亨受着这难得的清静。 第二天一早,莲衣领着允禩和洛灵去拜祭何焯。何焯的墓修在他以前读书的草堂边,草堂背靠青山,翠柳环绕,屋旁有一曲水环绕而过,水流直通十米之外的河流,从草堂望过去,岸边开满了黄白两色的野菊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允禩静立在何焯的墓前,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斑驳的石碑,神色肃然,眼中隐隐升起了一层泪雾。莲衣从家人手里接过已点燃的香烛,便命他去马车旁等着。允禩接过了莲衣递过的三柱清香,拜了三拜,插入了香炉中,幽幽地道:“先生,胤禩来看您了。让您等了这么久了,是学生的错,学生今日来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莲衣正在安放蜡烛,闻言猛得回头看着他:“八爷,什么叫最后一次了?”允禩掩饰地笑了笑,挠到碑后去拔坟上的杂草:“没什么,随便一说。”莲衣起身到他身边站定:“不对,你话里有话。如果你不说,我就写信去问福晋。” 允禩一愣,沉吟了片刻才叹了口气,转身将杂草扔在一边,转头看着不知何时跑到岸边去菊花的洛灵:“自四哥登基后,我和九弟十弟就一直没什么好日子过,我虽被封了亲王,总理事务大臣,可每日上朝,都是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仍是会被捏到错处。九弟被遣往青海,说是驻边,其实呢,是把他遣离京城。十四弟更是回京后就被夺了兵权,自此驰逞疆场的大将军王成了闲人,前阵子,连皇太后也……毓雯说的对,哪天掉脑袋还不知道呢。” 莲衣听着他的话,眉头越皱越紧:“那八爷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允禩苦笑了一下,向岸边走了两步,仰天长出了口气:“身为皇子,不能置身世外,不能远走他乡,过一日算一日吧。” 莲衣跟了过来,看他虽是一脸的释然,眼中却满是担忧之色,轻声道:“八爷是在担心侧福晋。”允禩迅速回过头,看着同是满眼担忧的莲衣,心中升起一丝难以明言的苦涩,半晌,他才转过头:“是。我担心的是她。” “八爷为什么不担心福晋,不担心弘旺,唯独只担心她呢?”莲衣毕竟与八福晋关系亲厚,不禁心中不平,冷冷地质问允禩。允禩并不在意,看着远处的洛灵道:“因为我欠她。” 莲衣一愣,却没有插话,等着允禩解释给她听。允禩等了片刻,才继续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可以说她入宫后所受的痛苦、伤害、委屈几乎都是因为我。可她呢?母妃死时,她细心地安慰我;被皇阿玛嫌弃时,她竟然答应嫁给我,甚至拒绝了皇阿玛为她指婚的平郡王。” 莲衣吃惊地微张着嘴,她没想到洛灵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女子。允禩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凄然一笑:“我答应过皇阿玛,一生一世要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可是,往后的日子,我真的没有把握了。” 允禩的眼光望向菊花丛中,洛灵也看到了他们,向他们举了举手中大把的菊花。允禩笑着冲她点点头,眼中溢满了宠爱:“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原本钟情的是四哥。”“什么!”莲衣又是一惊:“八爷,难怪皇上会对您如此,您真是糊涂了。”“不能怪她。”允禩看着莲衣摇了摇头:“她在入宫之后一直钟情于四哥,是我一直追着她不放,虽然她不忍心伤我,但她心里只有四哥一人。”莲衣被允禩彻底说晕了:“那为什么最后又嫁了八爷?” “试问让你等上十年人,到最后却娶了别人,你会怎么想?”“十年!”允禩点了点头:“是他辜负了她,让她彻底寒了心。莲衣,我好不容易让她重新快乐起来,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莲衣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八爷何其有幸,能有这样的女子相伴。”“我也希望能与她长久相伴,一生护着她。可是,真的能吗?” 莲衣才要说话,却听洛灵惊呼一声,一下跌在了花丛中。允禩心中一紧,向洛灵奔了过去。“灵儿!”允禩很快到了洛灵跟前,蹲下身紧张地看着她:“怎么了?伤着没有?”“没事儿没事儿!”洛灵正在解缠在自己脚上的绳索:“不知道谁在这儿扔了条绳子,我光顾着走路,就缠上了。以为是条蛇,吓了一跳。” 允禩松了口气,帮洛灵解去了绳索,扶她站了起来:“杯弓蛇影说的就是你。”洛灵回身取过掉在地上的菊花,抿嘴一笑:“我是为何先生采的,幽菊敬君子,不好吗?”允禩看着她手中的菊花,笑了笑:“当然好。”莲衣也跑了过来,焦急地看着洛灵:“怎么样?伤哪儿了?” 洛灵呵呵一笑:“是条绳子,我看成蛇了,吓得叫了一嗓子,把你们都吓着了吧?”“嗨。”莲衣也被逗乐了:“我还好,到是八爷吓得脸都白了。” 洛灵回头看了看允禩,猛得把手中的一大把花儿往他手里一塞:“拿着。”说完掉头就走,允禩也不说话,捧着大把的花儿,跟在她后面,莲衣走在允禩身边,非常意外地瞪着眼看他:“八爷,我原本以为侧福晋温柔娴静,怎么这会儿看着有点儿象福晋啊?” 允禩无奈地摇摇头:“跟毓雯久了,不象才怪。”莲衣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洛灵走在前面,也是偷偷地乐得不行,只有允禩沉着一张脸跟着她们,可眼中却全是笑意。 允禩和洛灵在扬州住了三四日才起程回京,莲衣很喜欢洛灵的性格,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允禩看在眼里,心中一松:“不急,总会再见面的。”莲衣听了他的话,似有所感,但没有立刻点明。洛灵看着莲衣,从袖中取了随身的紫罗香扇出来,递到她手上:“这把扇子原是八爷的妹妹送我的,我转送给你。做个念想。还有,我当你是姐妹,以后不要侧福晋侧福晋的,就叫我洛灵,要不跟着福晋叫我灵儿也使得。”莲衣接了过来,展开来看,扇面上霍然画着一朵淡粉色的莲花摇拽生姿,淡淡青荷悠然相衬,虽是笔墨不多,却透着说不出的清新雅致。 允禩揽着洛灵的香肩轻笑道:“这是灵儿昨日才画上的,她的画当年皇阿玛也是夸过的。”洛灵横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冲莲衣笑了笑。 莲衣合上了扇子,感动地看着洛灵,由衷地道:“惠质兰心也正是你才配得。”说罢,从头上取下了一枝浮嵌珍珠的凤尾簪为洛灵簪在头上:“这是当年我娘留下的一对凤尾簪,你当我是姐妹,我也就抖胆认你这个妹妹。” 洛灵拉着莲衣的手又说了好多话,才不依不舍地上了车。莲衣把给八福晋的礼物交代给她,又把路上用的、吃的、喝的、玩儿的都交代给随从,看得洛灵直愣神儿。趁所有人忙着装车,莲衣暗中拉了允禩到一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会护她周全,偿你的心愿。” 允禩静静地望着她,唇边微翘,绽开一丝笑容:“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八爷,这次回京,莲衣真的不放心你们,千万保重。”“我会的。”允禩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莲衣的肩。“王爷——”身后传来洛灵的焦急地喊声:“你是不是不打算走了?”二人一起看过去,忍不住大笑起来。只见洛灵身旁搬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包裹,把她围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允禩的位置都没有了,洛灵苦着一张脸,瞪着莲衣。 “行了行了,把福晋和弘旺的礼物带上就行了。”允禩冲着莲衣直摇头:“你到没搬个府邸给我。唉!”莲衣看着家人往下搬东西,呵呵笑道:“你要能搬回京城去,我还真就送得起。”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允禩上了车,冲莲衣摆了摆手:“回吧。我们也该起程了。”莲衣微微皱了一眉,眼中包含着某种复杂的神情,深深地看着允禩:“莲衣恭送王爷。” 允禩看着莲衣的神情一愣,随即忙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洛灵掠起窗帘,冲着莲衣挥手:“记得来京城看我们。”莲衣站在府门,挥着手,一直到马车走远,才慢慢放下。她失神地看着远方,一丝酸楚渐渐萦绕于心,久久挥之不去。 洛灵坐在车上,愣愣地出神儿。允禩将身边的箱笼摆到一侧,才注意到她的沉默:“想你母亲了吗?”洛灵回头看着他,抬手轻抚着他因这几日奔波而削瘦的脸颊,有些心疼:“谢谢你陪我回来这一趟。”“夫妻之间说什么谢啊。”允禩温和的一笑。洛灵依偎在他肩上,心里有丝丝温暖。“答应我,我们不会分开。”“我答应。” ------------ 海雨天风独往来(上) 太后殡天后,每个人心里都是忧心忡忡,对雍正皇帝更是心存惧怕,能不见就不见,进宫的人越发少了。玉穗儿也很少出门,每日里只在府里下下棋,看看书,真正做起了个悠闲人。可她心里却没有一刻平静过,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她的哥哥们。洛灵从江宁回来便去了玉穗儿府上,玉穗儿得了消息正要去看她,见她亲自过来,容颜憔悴,神色低沉,好不心疼,于是拉着她到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看着洛灵眼中深深的哀伤,玉穗儿叹了口气:“当年你劝我的话,是不是要我重复一遍给你听?”“前阵子回江宁,真的不想回来了。”洛灵挽着她的胳膊在园子里慢慢地走。“你舍得下嘛?别说傻话。”玉穗儿回头看了她一眼。 “回来了,心又静不下来了。”玉穗儿握着她的手,坐在水榭的石墩上:“说实话,我心里都没个底,别看一天清闲自在,其实呢,哼!走一步看一步吧。” 洛灵紧皱着眉,听出玉穗儿话中的厉害,即心急又害怕:“我真的有些怕,从前康熙爷在,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玉穗儿叹了口气,回身看着水中飘落的花瓣:“四哥急于让众人心服,可是……他们谁又能真的服了谁呢。”洛灵随着她的眼光望了过去,苦笑了一下:“康熙爷宽厚为君,可是四爷却不是那样的人。当时看着我娘的灵位,心里真恨他。” 玉穗儿闻言迅速地回过头:“这话最好别再说。”“他能把我怎么样?砍了我?”玉穗儿吃了一惊,静静地盯着她。洛灵迎视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他对我怎样我到不怕,就是担心他会对八爷怎么样。” “唉,他们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帐,你我都说不清楚,你以为八哥就是省油的灯?”“哼,都不是,再加个十四爷,就更热闹了。”玉穗儿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眼中都含着一份担忧。 洛灵回到府里,已是午膳的时分,便直径去了前厅。八福晋正皱着眉,一边用力扇着扇子,一边抻着头向外张望。 “福晋。”洛灵施了一礼,八福晋点了下头,就又焦急地向门外望。洛灵看了看天色,奇道:“王爷还没回来?”“嗯。”八福晋叹了口气:“这都什么时辰了,回不回来也不叫人带个话儿。” 洛灵沉吟了片刻,挥手叫喜春过来,悄声道:“你去厨房说一声,把菜重新热一下。”喜春点了下头,转身退了下去。还没走到门口,管家秦福就慌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喘着气:“福晋,大事不好了。王……王爷被万岁责罚,现在还在太庙前跪着呢。” 八福晋和洛灵闻言一起站了起来:“怎么说?为了什么?”“奴才向内务府总管夏公公打听了,听说是因为圣祖皇帝和四位皇后的神牌升附太庙一事,万岁爷命人在端门前设更衣帐房,谁曾想这几天是秋老虎天气热,那帐内所有陈设物件都是新做的,受不得油气熏蒸。万岁爷在里头只待了一会儿,就被熏的够呛,因此十分气恼,命工部的大小官员都跪在太庙外,一直到明日上朝。” 八福晋一听脸色都变了,抬脚就往外走。洛灵见她神色不对,忙一把拉住:“你要去找皇上理论吗?”八福晋满眼心疼地看着她,眼圈已经红了:“那能找谁?他是王爷,又不是一般官员奴才,说罚就罚,让跪就跪,哪儿有他这么受气的王爷呀?” “不行,你这一去,必是责问争吵,皇上盛怒,对王爷更加不利。”洛灵知道她脾气急,忙出言阻止。八福晋顿时无计可施,求救地抓着洛灵的手:“那你去,皇上总不会驳你的面子的。” 洛灵紧皱着眉,闭了闭眼,长出了口气:“此时最不能去的,就是我。”八福晋颓然地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她,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王爷不娶你,皇上也许不会这么恨他。”洛灵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地看了她良久:“是,所以,我更不能去见皇上,更不能去求情。福晋,我劝您也在府里等王爷回来,哪儿都甭去,只有如此,才不致让皇上更迁怒王爷。” “这是什么世道!”八福晋急怒攻心,挥手扫落了桌上已冰冷的茶饭,紧紧地攥着拳:“这样太憋闷、我受不了这样的气!”“福晋!”洛灵忙上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低声道:“再有什么,总有你我陪着王爷,你就忍这一时之气吧。” “我忍不了!忍不了!”八福晋挣开洛灵的手就往外走。洛灵忙跟了上去,拉住她:“你这样意气行事,就不怕王爷再受更重的责罚吗?”八福晋满眼的无助和凄然,眼泪一向子冲出了眼眶,无力地坐在廊子上,低泣了起来。 洛灵轻轻地揽着她的肩,两行清泪也随之而下,她心里渐渐预感到,这只是个开始,更大的隐患,还不知是什么。安抚了八福晋回房休息,洛灵一个人在房里来回踱步。想着被罚的允禩,心里一阵绞通:“忍吧,不忍又能如何。” 入夜时分,喜春端了一碗紫米粥进来,看着她立在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垂花门发愣,忙上前一福:“福晋,您吃点东西吧。”“福晋吃过了吗?”喜春迟疑了一下,低声回道:“福晋把东西全砸了。”洛灵微一皱眉,摇头叹了一声:“先去吧。”喜春行了礼,退了下去。洛灵的眼光又转向院中的垂花门,满眼的忧虑。 次日清晨,允禩的轿直接被抬至厢房门外,由家人背进了房里。八福晋心疼地看着他,一边哭,一边吩咐人请大夫。 喜春得了允禩回府的消息,急着去告知洛灵。推开门,房里已没了洛灵的身影,喜春愣了一下,忙出门去后花园找她。 八福晋一直在床边守着,喂他喝了些粥,又服侍他躺下,才松了口气:“爷,睡会儿吧。” 允禩点了点头,抬眼在房中寻找着洛灵的身影,八福晋看了他一眼,道:“先睡吧,喜春已经去叫了。”允禩淡淡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片刻间,便沉沉睡着了。 允禩再醒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睁开眼,触目的是洛灵柔柔的笑颜,允禩轻笑了一下,想要起身,腿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洛灵忙按他躺下:“不知道跪久了腿会疼吗?老实躺着。” 允禩笑着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细看她:“你没事吧?”“我还没问你,你倒问开我了。”“毓雯一早见我,就哭得厉害,你能好到哪儿去。” 允禩望着她脸颊上刻意掩盖苍白的一抹胭脂,微微皱了下眉:“昨夜你没睡,是不是?”“是不是都让你说了。”洛灵淡淡一笑,从他手里抽出手,轻轻按摩着他的膝盖。 允禩轻笑了一下:“你不承认我也知道,要是老老实实在房里,一早怎么会见不到你。又去亭子里吹风了?”洛灵瞪了他一眼,见他又皱了眉,抬手抚平了他的眉头,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禁满眼的痛惜:“如果没有我,他兴许不会这样对你。”允禩双目一凛:“这与你无关。”洛灵苦笑了一下:“但愿吧。但愿是我高估了自己。” “告诉你,无论四哥训斥也好、责罚也罢,那都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他再怎么对我,我都能一笑置之!”允禩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眼中的任何一丝神色:“别再把这些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扯,也别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明白吗?” 洛灵忍着眼中的酸涩,含着笑望他:“行了,人家说了一句,你就扯出一堆,至于吗?我也没动什么念头,倒是你,以后别动了抛下我的念头,才是真格儿的。”允禩用力将她搂进怀里,感叹道:“简直是傻话,怎么可能。” 管家秦福在厢房外轻咳一声,向允禩回报,“王爷,十四爷和三阿哥来探望您,已经在前厅等候。” 不一会儿,洛灵自房中走了出来,向秦福道:“王爷行动不便,你去请十四爷和三阿哥到厢房来。”秦福领命而去。洛灵吩咐丫鬟备茶后,往自己所居的院落走去。 允禵和弘时一前一后进了门。弘时见允禩坐在床上,忙上前打了个千,问候道:“八叔,要紧不要紧?”允禩向他挥手,示意他和允禵都坐下。“年纪大了,腿脚都不利索了。没事儿,歇两天就好。”允禩轻描淡写的说。允禵叹了口气,“我说八哥,你也真能忍。” 允禩淡然一笑,“依你说,我该怎么着,不是闹事就管用的。九弟十弟几次三番被遣出京,一个被押去青海,一个滞留在张家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我不能再重蹈他二人的覆辙。咱们可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弘时忽然插话道:“皇阿玛对叔叔们忒不厚道,我这个当晚辈的看着都不忿。” 允禵瞥了他一眼,故意道:“弘时啊,如今你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不注意。你皇阿玛最讨厌人家口无遮拦,你明明知道他的忌讳,还说这些话。”允禩知道允禵故意拿话激弘时,想着怎么圆才不让允禵这话显得太露骨,向弘时道:“八叔早就跟你说过,审时度势方为俊杰,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乱了大计。这会儿天黑了,京师夜里宵禁,你们坐一会就快回府去,免得多生事端。” 弘时和允禵叹息一声,“要不是上了灯,我和十四叔还不敢到你府上来呢,怕再给你惹麻烦。”允禩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我看见你们,高兴得很。像你九叔十叔,我想见见他们,恐怕也都是在梦里。”他轻咳两声。 允禵叹道:“谁说不是,如今人人自危,兄弟们见了面也不敢多说,生怕说错话。连五哥那样凡事不管的老好人,也因为九哥的原因,受了连累,孩子们的爵位都被削。”弘时捏了拳,低头不语,却没见到允禩向允禵使眼色。 ------------ 海雨天风独往来(下) 过了几日,允禩下了朝正往宫门走去,见允礼疾步向养心殿走去,不禁好奇。“十七弟,出了什么大事?”他问了一句。允礼扬了扬手里的折子,“兵部的行文到了,青海又发生叛乱,和硕特蒙古的首领罗卜藏丹津趁着抚远大将军之位空虚,想控制青藏一带。我得赶快把折子递给皇上瞧瞧。”“呦,这事可不小,赶快去吧。”允禩给允礼让了道,允礼拱了拱手,往养心殿而去。允禩心中一转,想着去允禵那里坐坐,便吩咐人备了马前往汤泉。 允禵正在汤泉郡王府的庭院里修剪花枝。允禩看了他一副园丁打扮,笑道:“难得你这富贵闲人,还有这雅兴。”允禵放下手里的剪子,拍拍手,也笑道:“闲人是闲人,富贵却未必。我都快穷死了,指着拿这花儿去卖钱呢。” 允禩背着手,指着他道:“你啊,真不愧是老十四,睁着眼说瞎话,你不含糊。你这府邸这么气派,没有万余银子是修不来的,你跟你八哥面前哭穷,你打量我不是管内务府的,不知道你进项呢。”允禵仰脸一笑。 允禵请允禩去书房坐着,吩咐丫鬟上茶,自己则去更衣。允禩也不坐,只四处看看。允禵换了一身便装,见允禩望着墙上的对联出神,叫了一声,“八哥,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想。” 允禩回头望着他,笑道:“还是你爽快,我也懒得客套。今儿我下了朝,遇见老十七,急吼吼的往养心殿去。你猜怎么着,西北又打起来了。”允禵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这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打过山海关才好呢。” 允禩故意嗯了一声,“打到京城更好是不?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道理,还用我说?”允禵坐下,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擒贼先擒王,先完的肯定不是咱们。”“你就不关心抚远大将军的人选?”允禩当然知道他说的不过是气话,他心里怎么可能不关心青海叛乱这事。 允禵瞧了他一眼,摸了摸胡子,笑道:“年羹尧,这还用想?除了他,没别人。青海那点事儿我门儿清,都是些乌合之众,有年羹尧和岳钟琪坐镇,青海还是青海,不会变成北海。不然,怎么会把九哥派去苏武牧羊。”允禩听了这话,忍不住一阵好笑,提到老九允禟,心下却不免凄凉。 “八哥,我知道,这事儿你另有打算。”允禵看了允禩一眼。允禩点点头。“抚远大将军人选是年羹尧,这点毋庸置疑,可是一个人不成军,总得有人当帮手吧。你是皇子亲征,这次如何不能再来一次皇子亲征?”允禩把心里的想法和允禵合盘托出。允禵想了想,“弘时没打过仗,皇上不会派他去,况且他去了,对老年恰是掣肘。老年那人你不是不知道,真跟年糕似的,软了硬了都不行。” 允禩胸有成竹的一笑,“西北这一战功成,皇上的封赏必不会少。皇子们哪个不贪功,弘时虽说不是嫡长子,但在诸皇子里以他最长,他心里难道没有点盘算,只怕他目前的心境,跟大哥当年也差不多。”他这么一说,允禵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不错,储位能者居之,未必弘历就能笑到最后。”他心里盘算这事,再看允禩,却见他早已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 “前几天,我见到玉儿了,她和十三弟妹一道进宫给皇后请安。我瞧她气色还行。”允禩慢慢散着步,向允禵道。允禵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很好。我还怕她过得不好呢。”允禩又道:“我问玉儿,有没有话要带给你,她只说,都平安无事就好,其他的,也不和我多说。”允禵又是半晌沉默。 翌日,兵部尚书在朝堂上禀报了青海叛乱的最新战况,雍正也当朝宣布,任命川陕总督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坐镇西宁,指挥平叛。皇三子弘时满心希望,要求亲赴青海,在年羹尧麾下作战,雍正瞥了他一眼,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养心殿西暖阁,雍正正和怡亲王允祥商议西北军政,苏培盛进来回报,三阿哥在殿外候着,一直不肯走。雍正叹息一声,向允祥道:“这孩子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就是嚷嚷着要去西征,他哪里知道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他才多少斤两。”允祥微一思量,向苏培盛道:“请三阿哥进来。”“遮。”苏培盛退了出去。 “你这是?”雍正有些不解。允祥笑道:“对症才好下药,你不叫他进来,如何治他的病。”雍正没办法,也只得正襟危坐,等弘时进来。 弘时向雍正和叔王行了礼,肃立在雍正面前。雍正道:“朕不是叫你先回去,你怎么还不走?”弘时道:“儿臣想为国效忠,还请皇阿玛恩准。”雍正不屑的哼了一声,“走走走,朕和你十三叔为西北的事烦着呢,没空听你白活。”弘时却不肯走,向雍正道:“皇阿玛,儿臣虽年轻,却也熟读兵法,总不上战场,如何磨练?更何况当年皇玛法在世时,弘曙他们三人也曾跟随十四叔西征,年纪也不过和儿臣差不多。” 雍正见弘时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懒得理他。允祥向弘时道:“你皇阿玛是舍不得你出去受苦,怕你有个差池。况且你没上过战场,战场上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知道,十三叔,正因为没去过,我才想去见识见识。”弘时顽固不化,允祥不得不摇摇头。 “够了,朕的旨意已经说过了,你跪安吧。”雍正不想再和儿子啰嗦,当机立断的将他撵出养心殿去。弘时在殿外恨恨的向养心殿看了一眼。弘历远远的在廊子上看到他,刚要打招呼,却见他气急败坏的只顾着往前走,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雍正二年年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在四川提督岳钟琪的辅助下,兵分几路,将深入青海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到一个月,就平定了西北的叛乱。消息传到京师,雍正欢欣鼓舞,在朝堂上宣布,要大肆封赏年羹尧、岳钟琪等平乱有功之人。 这一日,允禩刚进府门,管家秦福就凑上前。“王爷,福晋吩咐奴才,一看到您回府,就请您过去。十爷的福晋来了。”“哦,她来了?”允禩边把披风递给秦福,边往八福晋所居的院落走去。秦福跟着他,道:“十福晋一进门就哭上了,把咱们福晋吓了一跳。”允禩猜到十福晋到府中来,必是和允誐被革去郡王爵位有关,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八福晋正安慰十福晋,见允禩进来,忙站起来道:“你快劝劝吧,哭了半天了。”十福晋抬起泪眼,向允禩拜了一拜,“八哥,我们爷到底犯了什么罪,皇上要这样处置他。”允禩向八福晋递了眼色,八福晋扶着十福晋坐下。 “别说十弟了,我们爷为了此事,不是也挨了皇上一顿批。如今竟成了学堂里的童生,师傅想骂就骂。”八福晋撇了撇嘴。允禩这才道:“人平安回来就不错了。你想想九弟,如今还在青海回不来。” 十福晋这才止住泪,有些不悦,向允禩道:“八哥,照你这话,皇上对我们爷的处置还算轻的?”允禩道:“我昨儿就听说十弟被调回京师,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只要是在京师里,哪怕当个闲散宗室,也比外放到不毛之地好啊。”“这倒是。”十福晋拿帕子拭泪,点点头。 “可如今皇上革了我们爷的爵位,还下令将他拘禁,一点自由也没了。”她对允誐被革了王爵,始终心有不甘。八福晋听到此处,忍不住道:“你倒以为这王爷的位子有多稳当呢,你瞧瞧我们爷,上次被罚跪,前两天又被叫到养心殿一通痛斥。依我的脾气,早辞了这倒霉差事,在家里乐得享清福了。”允禩瞥了她一眼,“你呀,什么话都敢说。” “我说的在理儿,任谁也不敢驳的。前两天皇后传我进宫,我跟她好一通牢骚,她也无话可说。可没见皇上这样对宗亲的,我姥爷安亲王都入土多少年了,皇上还革了他老人家的爵位,连我那些叔伯哥哥也不放过,贬的贬,罚的罚,搞得我现在根本不敢回娘家去,一回去就一堆人跟我抱怨,倒好象是我撺掇皇上处置他们似的。”八福晋没好气的抱怨着。 允禩吓了一跳,指着八福晋道:“你还敢到皇后跟前儿去发疯,你不要命了?”八福晋委屈的撇嘴,“我也是一时气不过,你们都不敢说,我再不说,我得憋死。再说了,皇后听了我的话,也没说我什么。”允禩冷冷一哼,跌坐到椅子上,“你啊,迟早在这张嘴上犯事儿。” 十福晋见他夫妻俩说着说着像是要吵起来,忙起身告辞。允禩这才道:“弟妹,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安心陪着十弟在家里过日子。等过了这阵子,我再跟皇上提。”十福晋没辙,只得点了点头。 雍正对待宗室的一系列举措,令亲贵个个惶恐不安。人人都想着自己的爵位,是不是朝不保夕,一时间,宗室的关系格外紧张。逢了年节,托病不进宫朝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常常劝雍正对宗亲不要操之过急,多安抚少贬罚,雍正知道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却仍是我行我素。 ------------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一日,允禵的次女二格格从蒙古回京省亲,到汤泉郡王府看望她父亲。允禵一向疼爱这个女儿,她十四岁便远嫁蒙古,父女俩久别重逢不胜唏嘘。 “阿玛,我从京城家里过来,额娘的病情又重了。”二格格不无担心的说。十四福晋自三四月间生了病,一直缠绵病榻近半年。允禵听到这话,眉间也有了难解的忧色。“我上个月刚回京去看过她,也请了京城有名的大夫,她的病却总是不见好转。”二格格怕他担心,宽慰道:“您也不必过虑,府里有人照顾他,倒是您自己,一个人在汤泉,我们心里可惦记。”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家人急急忙忙跑过来。 “王爷,郡主,侧福晋差小人来请您二位赶快回府去,福晋的病怕是要不好了。”家人如实向允禵回报。允禵心里着急,拉着女儿的手就往外走。 京城王府的厢房里,两位侧福晋正陪着十四福晋说话,见允禵进屋来,忙站起身。“你们先出去吧。”允禵看着妻子的病容憔悴,就知道她已近弥留,心里伤感不已。两位侧福晋知趣的退了出去。 十四福晋勉强支撑着要坐起来,允禵拿了靠垫放到她身后,支撑着她瘦弱的身躯。“昨天,公主来看过我了。”十四福晋轻声道。允禵点点头,“别说她了……”十四福晋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浅笑,“圣祖爷去世以后,您一直不在府里,这两年咱们府前门可罗雀,我病了这半年多,只有公主不时过来探望。这些年过去了,我何尝不知您的心意,您又何必介怀呢。”允禵看着她,想起她十几年贤惠隐忍,心里酸涩难平,凝眸不语。 十四福晋继续道:“从我嫁给您那天起,就知道您心里另有所爱,从始至终,您只爱过她一个人。”允禵念及前尘往事,心里悲痛不已。十四福晋眷恋的瞧着他的面容,动容道:“可是您不知道,就像您深深爱着她一样,我对您的心意也是如此。从我从见到您的第一眼直到现在,无论您对我如何,我都无怨无悔。”她说到此处,清泪满腮,允禵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一只手,“我辜负了你……” “不不,您不要这么想。能嫁给您陪在您身边,上天待我不薄。这一点上,我很知足。比起她,我已经很幸运了。”十四福晋忙拭了泪,抽泣着,忽然猛的一阵咳嗽。允禵忙轻抚她胸口,让她顺顺气,她闭目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失神的平视着前方。 “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木兰围场,我阿玛那时是还是护军佐领,带我去看热闹,那时我才十三岁,您也还是个翩翩少年。您跟八哥、九哥在一处打猎,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再见到您,已经是两年后在裕王府。馨格格生辰,您和公主、十三哥一起去给她贺寿。我额娘是裕亲王福晋的远房姐妹,两家一向有走动,那一日我也去了,您却不知道我也在。”她说起这些往事,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神采。允禵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些事,此刻听她提起,也不禁想起了过去,他第一次见到她,却是直到新婚之夜。 十四福晋似乎要将心底里埋藏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强打起精神道:“我从来没想过能嫁给您,阿玛送我进宫选秀,我也只是想着,要是能再见您一面有多好。九哥、十哥、十二哥、十七弟那时都去看过秀女,您没去,可知我有多失望。谁知道上天眷顾,皇额娘见了我之后,竟然找我阿玛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十四福晋说到此处,深深的看了允禵一眼,彼此都想着,原来缘分冥冥中自有天意。 允禵深深的叹了口气,想起她一直辛劳的操持着这个家,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候,她始终宠辱不惊、任劳任怨,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也不离不弃,心中一酸,“雅莹,这些年,难为你。”“您又跟我说这见外的话,您是我丈夫,我为您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她柔和却坚定的说。 “我和玉儿……我们……”在妻子面前提起玉穗儿,允禵不知道如何措辞才好,这实在是他多年来始终难解的心结。十四福晋温婉的握着他的手,道:“那时她从科尔沁回京,畅春园家宴上,从您看她的眼神里,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怪我遇见您太晚……”她凄凉的闭目流下眼泪。 “我对不起你……”允禵苦涩的轻抚着她脸上的泪水,眼中泫然有泪,这些年在他心里,她是他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如此而已。他从未真正想过她的心里怎么想,她也总是那么隐忍,从来不曾向他说起这些心事。想到这里,允禵深深的叹息。 弘明从外面进来,看到父亲坐在母亲病榻前,上前拜了一拜。“过来陪你额娘说说话。”允禵向弘明招手,弘明快步走到母亲病榻前跪下。十四福晋轻抚着儿子的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允禵忍住伤心,往院子里走。 二格格见他扶树站着,上前扶他,“阿玛,你不要紧吧?”允禵摆摆手,“去看看你额娘,她虽不是你生母,但你自幼没少得她照顾。”二格格点点头,往厢房走去,走了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落寞的站在树下,那背影说不出的孤寂,心中伤痛。 当晚,十四福晋就去世了。第二天一早,郡王府对外发丧,玉穗儿听到这消息,斟酌着不知该不该去吊唁。她正犹豫,一身素服的洛灵从府门外进来。 “十四嫂去世了,你不去吊唁?”洛灵见她还没有换上素服,很是不解。“我……”玉穗儿不知道如何解释,照理说,哥哥的嫡福晋去世,她这当妹妹的于情于理都该去吊唁。“玉儿,平时你不肯见他也就算了,十四嫂去世你不去,他会怪你的。”洛灵温和的劝解。 “我怕四哥知道。”玉穗儿终于说出心里话。洛灵冷冷哼了一声,道:“他管的再宽,也没有在人丧礼上发难的道理。去吧,他要真为难你,我就豁出去骂他。”玉穗儿难得见她这般神情,忍不住劝道:“你可别来真的。”洛灵叹息一声,“忍耐久了,总会有爆发的时候。你看着吧。”玉穗儿无奈的摇摇头。 玉穗儿和洛灵赶到允禵府上时,各府里已经去了不少吊唁的人。她俩径直往灵堂去,二格格远远看到她俩,忙向允禵道:“阿玛,十五姑和八伯伯府上的小婶子来了。”允禵抬眼看着她们,洛灵向他轻轻颔首,他回了一个礼。玉穗儿走到他身侧,轻轻说了一句:“十四哥,鹣鲽情深,追忆贤淑不要过于哀伤,保重。”允禵点了点头。 洛灵和玉穗儿在十四福晋灵前上了香,拜过之后,就跟随二格格去了后堂,各府吊唁的女眷都被安排在那里休息。允禵和次子弘明仍在灵堂里守灵。 几日后,十四福晋的灵柩被运往黄花山安葬。 冬至节,玉穗儿进宫给皇帝皇后请安。皇后难得见她进宫,拉着她在自己宫里说话。 “我听说请馨格格回京省亲,请她进宫来说说话,她只推说府里有事,不肯进宫来。”皇后说起这事,心里一阵惋惜。玉穗儿心里明白,馨格格因兄长裕亲王保泰被革了王位一事心存不满,发誓再也不进宫给雍正请安。只是这火上浇油的话,她怎么能对皇后说,只得道:“保泰哥的福晋病了,馨姐姐要在府里照顾她,不得空。四嫂,你别多心啊。” “妹妹,你不说我也明白。大家心里都是怨,怨皇上。八弟妹、九弟妹、十弟妹也是这样,见了我,只问了安,话也不愿和我多说一句。想那时,咱们一家人每年团聚,不知道有多热闹。”皇后一阵伤感。玉穗儿听她既然提起,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听灵儿说,八哥这些日子心里也颇不痛快,四哥对他多方责难,竟没有一件事办的是能入他眼的。” “你四哥这些日子也心烦哪,那年羹尧仗着功高,气焰嚣张跋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皇上为了他的事,不知压了多少大臣的非议,递到养心殿告发他的折子堆积如山。”皇后说到雍正,心里也是又埋怨又心疼。 玉穗儿也叹了口气,她早也听说了年羹尧的事。据说年羹尧在西安的都督府,布置的像朝廷一样,辕门和鼓厅也画上四角龙。不仅如此,年羹尧在和其他督抚、将军的行文中,经常使用皇帝才有的命令口气。他推荐到吏部官员,都能得到优先录用,号称“年选”。这样的人,雍正如何能容。 皇后似有许多话要诉说,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儿全向玉穗儿倾诉。“今年十月,他奉召入京,皇上命官员出城跪迎,他倒好,在马上安之若素,正眼也不瞧那些大臣。在你四哥面前,坐着也不规矩,倒像是坐在太师椅上。你想啊,都是为人臣,他凭什么对别的大臣无礼,仗着有功,也不该连皇上和亲王们也不放眼里。”皇后说了这几句,心里畅快无比,平日里碍着年贵妃,她这话只好搁在心里。 玉穗儿哼了一声,“真是,我看他跟鳌拜也差不多了。”皇后瞥了她一眼,心想也只她敢说这话,玉穗儿陪皇后说了一会儿话,想去阿哥所看望弘历,便跟皇后请辞。 出了皇后寝宫,迎面遇到允禵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过来请安。玉穗儿向她微微一笑,行了福礼。伊尔根觉罗氏小名可意,十几岁就在允禵府上,和玉穗儿也颇曾见过,此时见了她,十分亲热,上前拉着她的手,问道:“好些日子不见,公主怎么也不去我们府里?”自十四福晋去世后,侧福晋绾绾掌管京城郡王府,伊尔根觉罗氏便陪着允禵住在汤泉。 玉穗儿笑道:“十四哥燕居在王府中,我不愿去打扰你们。”伊尔根觉罗氏虽不甚明了她和允禵怎么忽然就没了来往,但也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也不多问,只是道:“有机会,公主也去我们那里走动走动,不然你十四哥又要发那司马牛之叹。”玉穗儿呵呵一笑,“他又不是孤家寡人,做什么自比司马牛。” 伊尔根觉罗氏叹口气,“公主,你是不知道。上回他在家里造木塔,不知怎么给皇上知道了,派了人到府里搜查,非逼他交出去不可,这可把你十四哥惹恼了,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把园子里的树也砍了好几棵。”玉穗儿听了不解,问道:“好好地,造什么木塔?”“我们爷自那时从西北回来后就迷上了参禅礼佛,福晋姐姐去世之后,爷想把她的骨灰奉在家里,便找人造了金身木塔。谁料皇上竟不许,生生的把木塔给拆走了。”伊尔根觉罗氏说起这些也是忿忿不平。 玉穗儿虽听说了雍正下令将十四福晋安葬在黄花山,引起了允禵的强烈不满,在允禩的劝解下,才勉强同意将十四福晋葬在黄花山,不曾想,中间还有这么一出戏。她思忖片刻,道:“嫂子,多劝劝他,忍字心上一把刀,别自个儿伤了自个儿的心才是。”伊尔根觉罗氏点点头。 和伊尔根觉罗氏道别后,玉穗儿走在皇宫的甬道上,心里想着雍正的一系列举措,和大家的古怪行为,不禁叹息。四哥呀,你这是苦着自己,还要把大家都给逼疯了。 回到府里,管家告诉她洛灵来找她,正在房里等着。玉穗儿心里一喜,忙赶了过去。洛灵正在整理着她房里萱草,听见环佩的声音,迎了出去:“今儿冬至,特地来讨几个饺子吃。” 玉穗儿笑了笑,进里间换了衣裳出来,拉着她的手到妆台前。素绮替她卸了妆,便退了出去。“瞧瞧,堂堂的廉亲王侧福晋,跑我这儿要饺子来了。”“那你给不给啊?”洛灵从桌上取了茶递给她,玉穗儿接了茶喝了一口,道:“给,不给谁也得给你呀。对了,怎么大冬至的你跑过来了?我才从皇后那儿回来,听说八嫂一早就进宫请安了,你没跟着?” 洛灵正了正她头的簪子,道:“去了,给皇后问了安就回来了,对了,还碰上年贵妃了,福晋看见她老大不高兴,理都没理她,拉着我就走了。我看年贵妃的脸色不太好,不过也没说什么。回来时福晋说要去五爷府上看宜太妃,我就转道上你这儿来了。” “这个八嫂。”玉穗儿想起皇后的话,无奈地摇摇头。洛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难怪她,娘家被一贬再贬,郡王位不准承袭,被连入土的老亲王也被革了爵。可年家却是一升再升,从皇上潜邸的家奴一跃成了一等公爵,并子嗣承袭,她心里气不过呀。” “劝着点她,别让她口没遮拦的,万一让哪个多事儿的传到皇上耳朵里,不是闹着玩儿的。”玉穗儿不无担心地看着她。洛灵长出了口气摇头道:“谈何容易,她那个人,你不劝还好,越劝越说,也就是八爷说她两句她还听,旁人说,不挨骂才怪。”“就怕她这样,会给八哥带了祸。”玉穗儿不无担心的说。 洛灵抬眼看了下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玉穗儿察觉到她的变化,拉着她坐下:“怎么?你好象有话要说?”洛灵苦笑了一下:“他非要这样吗?当了皇上,还要这么为难八爷。”玉穗儿思忖了一下:“就算他们换了身份,八哥对四哥,也保不齐会一样的。不要怪他,这个皇位,不好坐。” “我知道,只不过,听福晋说最近皇上派了很多不是,做什么什么错。八爷虽每日里不当回事,谈笑间一带而过,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想的并不简单。”洛灵轻摇着头,紧皱着眉。玉穗儿眼看她如此心疼允禩,也只能好言劝慰。想到允禵,她心里也是一个劲儿的犯愁。 数日后,允禵正在自家书房里看佛经,家人来报,馨格格来访。允禵一听是她,倒有些纳闷,忙放下书出去迎她。馨格格走过王府花园,一路不停张望,看到允禵,笑着说了一句,“十四哥,你这园子拾掇的竟不比我哥那个园子差。”允禵淡淡一笑,“我这里哪儿比得上堂兄家。”馨格格瞥了他一眼,“又谦虚了不是。”允禵引她进书房,吩咐丫鬟上茶,知道她怕冷,又命人多加了一个炭盆。 馨格格坐下后,允禵问她:“皇后请你进宫,你都不去,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这个闲人?”馨格格偏着头,故意打趣道:“我来看看,你和我哥谁更耐得住。”“如何呢?”允禵知道她话里有话。馨格格狡黠一笑,“我看,你俩一样。”“一样落魄?”“一样不甘心!”馨格格凝视着允禵的眼睛。允禵却回避了她的目光。馨格格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允禵知道她忽然来访必有要事,心下不免好奇,道:“得了,喝了我家的茶就别卖关子了。”馨格格这才一笑,揶揄道:“瞧瞧,坐不住了吧。玉儿看你不会看错一分。”她仍是故意不肯说她的来意。 这回允禵真急了,忙道:“馨妹妹——”“叫姐姐也没用,你急惊风,遇到我这慢郎中,你还就得忍着。”馨格格仰脸一笑。说话间,她向允禵递了个眼色,允禵会意,走到书房门口,向家中小厮吩咐了几句,不让闲杂人等靠进书房。 馨格格这才道出她的来意,“玉儿叫我来,带给你一句话。你听好了,我再不说第二遍的。她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允禵嘴角一挑,谑道:“她自己怎么不来说,难道怕给盯了梢。” 馨格格站起来走到他身侧,道:“你还真说对了,如今这京里到处是眼线,一不留神就会得罪皇帝而不自知。八哥封了亲王,八嫂子说了一句,有什么可高兴,不知什么时候就掉脑袋,被皇上知道了,明着虽不责罚,暗地里八哥吃了多少亏!”允禵想起此事,心中阵阵寒意,只是神情仍桀骜。 馨格格又道:“你呀,也体谅下玉儿的难处,她是十三哥的亲妹子,你们和皇上、十三哥势同水火,她夹在中间有多难受。”允禵叹了口气,“我没不体谅她,是她不肯见我。”馨格格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这其中的曲折,她没跟我细说,想必你心里明白的很。玉儿不放心你,但是又怕到你府上来给别人看到会说闲话。今时不同往日,皇上那个人的度量,你是知道的,和先帝没法比。”允禵看了她一眼,微微思量。 馨格格见他沉默不语,知道话已经说到他心里去,便不再多劝。“十四哥,话我给你带到了。还有个物件,她让我给你。”她伸手到他面前,松开手,手里有个精致的胭脂盒。允禵接过去仔细一看,依稀是自己当年送给玉穗儿的那盒胭脂。胭脂早已用尽,难为她一直保存着盒子。想到这里,允禵心里一阵怅然。 “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哑谜,不过我猜,她既然叫我带来给你,想必是知道你一看到就会明白。”馨格格微微一笑。允禵向她淡淡一笑,“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嗯?” 允禵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细心的卷成极小的纸卷放到胭脂盒里,交给馨格格。“你不怕我看?”馨格格爽朗的嘻嘻一笑。“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都认识几十年了,难道我还不信任你?”允禵不无感慨的说。馨格格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她。” 允禵送她出门,两人边走边说了些闲话。馨格格四处打量,“你这园子里梅花不少,品种也多,看来是花了心思。”允禵刚要说话,瞥见府里的一个扫地的家人一直在暗中留意着他和馨格格,便不开口。 馨格格也看见了,装作无意的折了一枝梅,低声道:“你这府中玉儿如何能来,只怕不消两个时辰,皇上就会知道。”允禵也折了一枝梅递给她,道:“那个家人叫蔡怀玺,我在西北大营时,这人来投军,我见他有些见识,就留他做了笔贴士。我奉召从西北回京,他说自己没有去处,愿跟随我。回京后,渐渐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留他在府里打杂。” 馨格格暗中瞥了那蔡怀玺一眼,道:“我的感觉一向很准,那人眼神不对,你自己要多提防。不行就早些打发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允禵点点头。 出了允禵的王府,她向允禵笑了笑,就上了自家马车。允禵在府门外伫立片刻,见门前冷冷清清,连过往的路人都不多,心里一阵慨叹,片刻之后,转身进了府。 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听丫鬟说有贵客女眷来访,以为是玉穗儿,斟酌着要不要去问候一声。想着她到府里来,必是和允禵有话要说,怕打扰了他们,又怕不露面缺了礼数。思量半天,终于决定去问候玉穗儿一声,谁知却扑了个空。她到书房时,听丫鬟说,允禵已经送女客离开。 “公主怎么也不多坐一会儿就走了?”她自语道。小丫鬟听到她的话,忙道:“福晋,来客不是公主,公主奴婢见过。管家大爷说,是位格格。”伊尔根觉罗氏微一疑惑。到他们府上来过的女客,不是八爷九爷十爷的福晋,就是允禵的姐妹、哪位公主。这位格格,究竟是谁呢?允禵还亲自送她到府门口。 她往自己所居的厢房走,正遇上允禵送馨格格回来,忙上前行了个礼。“才听说有客来,想着来见个礼。我到时,丫鬟说您已经送她走。”“来客是我堂妹,裕王府的馨格格。”允禵猜到她以为是玉穗儿来了,随口说了一句。瞧她低垂着眼帘,一副和顺温婉的样子,他又调侃的加了一句:“见了我,你大可不必总这样低着头。”伊尔根觉罗氏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允禵的笑声早已飘远。 公主府里,馨格格将胭脂盒原封不动的交给玉穗儿。玉穗儿打开盒子,果然看到里面有张字条。打开一看,字条上面写着:倾尽天下为一笑,拱手河山讨你欢。她心里一惊,微微皱眉。馨格格见她眉尖若蹙,疑惑的问了一句,“他写了什么?”玉穗儿脸色稍和,将字条放到炭盆里,不一会字条就化成了灰烬,只余一缕青烟。 “他没变,一点都没变,仍是放不下也看不开。”玉穗儿轻锁娥眉,淡淡说了一句。“放不下你,还是放不下这天下?”馨格格笑着打趣。玉穗儿白了她一眼,“去,没得说这疯话。给人听见,算怎么回事儿。”馨格格仍是笑,“你啊你,总是嘴硬心软。有本事你就别管他的事,你又惦记,又怕被人说,怎么着你都不会痛快。换作是我,管他天翻地覆,再乱点才好。不疯魔不成活。” “切,我看你是疯了,你一人疯不要紧,想想你那些孩子,还有额附、保泰哥、你嫂子他们。祸从口出,你知不知?”玉穗儿提醒她。馨格格吐吐舌头,“了知了知,一人倒霉是小,全家倒霉是大。到那时,我去哭灵也哭不回来了。”玉穗儿做了噤声的手势,“你又来了……”馨格格微微一笑。 ------------ 多情自古空余恨(上) 自西北平定以来,年羹尧两次回京受赏,风光至极,不禁自恃功高,骄横跋扈之风日甚一日,渐渐引起了雍正的警惕和不满。而后他仗着雍正对他的宠信,在西北结党营私,肆意敛财,气焰器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了逾越本份的事,终于惹怒了雍正。雍正三年,雍正将他贬至杭州为一参将。诸王公大臣见年羹尧大势已去,十二月朝廷议政大臣向雍正提交年羹尧开列九十二款大罪,奏请立正典刑。 雍正凝视着军机处参奏年羹尧的折子,半天没有说话。允祥看着他叹了口气:“皇上想留他一条命?”“难道你不想?”雍正用力敲着桌上的折子:“他们就是想让朕杀了他。九十二款,砍他十次都够了。”“臣也是想了好几天,想不出怎么能为他开脱。这小子,唉,嘬死啊。”允祥说起年羹尧此人,也是一脸的无奈。 暖阁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终于,雍正缓缓提起了朱笔,允祥盯着他的笔尖,紧皱着眉头。 苏培盛推门而入,上前急急地禀告:“万岁爷,年贵妃的近侍宫女刚刚来报,娘娘吐了口血就晕过去了,求皇上宣太医呢。” “什么!”雍正一惊:“快宣啊。还等什么!”苏培盛忙退了出去。允祥看着雍正一脸的焦急,起身道:“四哥,过去看看吧,看样子病得不轻。”雍正沉吟了一下,扔下朱笔,起身出了暖阁,允祥也忙跟了出去。 年贵妃自年羹尧之事被贬杭州后,就终日忧虑不安。这两个月里,不断听到对年羹尧不利的消息,前日更听说雍正下旨将年羹尧披枷带锁被押送进京,惊惧交加,终于抑郁成疾,一病不起。虽经太医竭力救治,还是未见起色,不到半月,便一命呜呼了。 年贵妃死后,雍正在她的床前守了一个多时辰,才含泪离开了年妃的寝宫。想着二十年的夫妻情份,雍正悲痛之余,下旨按皇贵妃礼仪发丧。 发丧当日,后宫一片惨白之色,洛灵跟着八福晋进宫举哀。自允禩退出总理事务大臣之职后,八福晋心里虽然有气,也还是忍住了。不想七月间允禟被革了贝子爵位,宜太妃为此大病了一场,八福晋这一气可是非同小可。允禩怕她生事,让她呆在家里别到处走动,更别说进宫,可此次迫于礼法所限,不让她走这一趟是不大可能了。洛灵知道八福晋心里不痛快,一路上都小心冀冀的,生怕哪一句说不对,惹得她发脾气。 储秀宫外,八福晋突然顿住了脚步,洛灵跟在后面险些撞上:“唉哟,您怎么了,差点儿撞着。”八福晋看了看左右的摆设、白幡和宫灯,眉头一皱:“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这丧礼的排场不对啊?礼伺官是不是想掉脑袋了!” 洛灵虽在宫中多年,却从不知妃嫔的丧礼之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眉目,又怕问多了八福晋更恼,只推了推她道:“快走吧,宫里人多眼杂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八福晋哼了一声,没再言语,抬步进了正殿的门槛。 灵堂里,王公大臣都已排列整齐,皇后那拉氏站在雍正身侧,眼圈微红,神色凝重。八福晋和洛灵向雍正和皇后行了礼,雍正坐在圈椅上,手支着额头,微闭着双眼,一脸的疲惫。皇后那拉氏抬了抬手,八福晋和洛灵起身,退到了命妇队列中。 洛灵抬头在皇子的队中寻找着允禩的身影。允禩正垂手而立,与恒亲王允祺低声说着话,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看了过来。洛灵见他回望,眨了眨眼睛,允禩点了下头,眼中含着笑意。洛灵错开眼光,发现八福晋头上的素花有些松了,抬手替她紧了紧,八福晋一直审视着灵堂的布置,皱着眉头,满眼的愤怒。洛灵见她神色有异,忙低声问着:“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八福晋凑在她耳边道:“我瞧着怎么到象是皇贵妃的丧仪啊。”洛灵愣了一下,忙抬头看了看:“我怎么看不出不同啊?”“你才经过几回啊。”八福晋悄声道:“好啊,年羹尧都押解进京了,年妃这一死到升了一级。什么东西!”洛灵忙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福晋,别多事了。”八福晋甩开她的手,两眼瞪着上面的灵位,气得脸得白了。 无意间,洛灵向灵柩方向瞧了过去,禁不住浑身一颤。雍正仍然手支着头,姿势根本没有动过,只是他的眼光却正暗暗地盯着她,冷冷的,让她一下寒到了心底。看着他的眼光,洛灵猛然想起了亡母,一时间心中恨意难平,脸色一沉不再看他。雍正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却又无从发作。 礼伺官上前行了大礼,道:“皇上,时辰已到。”“开始吧。”雍正放下手,点了点头。“遵旨。”礼伺官向雍正磕了个头,又转身年贵妃的灵位行了大礼,起身退到了殿门处,高声道:“诸王公、皇子、臣工、后宫嫔妃、命妇磕拜。叩首。”殿外殿内的人忙敛神屏气,掠起衣襟跪了下去。 只有八福晋没有跪,她一脸薄怒,傲然地看着雍正。礼伺官被吓得脸色刹白,看着雍正不知所措。雍正同样盯着八福晋,脸色阴沉,冷声道:“为何不跪?”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八福晋,远处的更是抻着脖子看过来。允禩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想阻止,却终究没有出声。 “皇上,年贵妃的丧礼与礼制不符吧。”八福晋毫不畏惧,字字掷地有声:“除大行皇后外,只有皇贵妃薨逝才能受四品以上命妇跪拜哭灵,臣妾怎么说也是亲王福晋。” 洛灵跪在她身侧,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她抬眼看向允禩,允禩此时已冷静了下来,见她看着自己,冲她摇了摇头。洛灵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不看他。允禩眼光一黯,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没错。”雍正坐直了身子,手扶着圈椅的把手冷冷地瞧着八福晋:“朕封年妃为皇贵妃,你能跪了吗?”“皇贵妃尊贵仅次于皇后,皇上既然加封,就应该颁旨召告天下,怎能如此草率,没有颁旨却先以皇贵妃礼发丧,本就与祖制不符,臣妾不敢逾制,还是不能跪。”八福晋微仰着头,迎视着雍正的目光,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皇后在雍正身旁,焦急万分,又不知如何化解,求助地看向玉穗儿。玉穗儿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八福晋,也是急得一头汗,却又无计可施。 “你敢抗旨?!”雍正的声音并不高,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允祥也是闻言心中一惊,迅速地抬起头,见雍正眼中透着彻骨的寒意,真恨不得上前把八福晋按在地上。允礼也抬头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雍正,又看向八福晋背影,心中暗想:这不是存心找死嘛! 所有人都等着听八福晋如何回答,是妥协?还是硬抗?八福晋抬头看了看灵堂上被风吹得乱舞的幔帐,又转头看了一眼允禩,将心一横,“臣妾不敢越礼逾制。”说完,她抬手摘下了鬓边的素花,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下,冷笑着扔在了地上,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拂袖而去。所有人都吓傻了,礼伺官更是吓得匍伏在地,不停地颤抖。 “老八!”雍正脸色发白,厉声道:“你怎么说!?”允禩镇静地抬起头,看了雍正一眼,缓缓起身。雍正一直盯着他,所有人都盯着他。允禩上前一步,向雍正和皇后端端正正、不急不缓地打了个千儿,又恭身退后两步,也转身走了出去,脚步轻快,尤如庭前信步。“真是一对儿活祖宗啊!”允祉跪在地上暗自感叹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灵堂中一下静子下了来,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真可称一片死寂。屋檐的铜铃被风吹得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但此时在众人的耳中却觉得格外的刺耳。雍正尤如一座冰冷的雕像,良久没有动过一丝一毫,他不动,所有人都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他一开口吓得所有人一激灵:“还有人要走吗?” 玉穗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雍正这句话是对一个人说的,忍不住余光扫了过去,却正看到洛灵缓缓起身,玉穗儿彻底绝望了,在这场选择中,洛灵再次选择了允禩。 洛灵走到灵前,向年妃的灵柩行了大礼,又转向雍正和皇后磕了个头:“奴婢告退。”说完,缓缓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灵堂,她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看玉穗儿一眼。雍正盯着她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恨意,双手紧紧攥住了圈椅的扶手。 洛灵一个人缓缓走在储秀宫外的夹道上,脚步稳稳的,恍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想陪在他身边。 出了东华门,眼前是一片车马,却不见允禩和八福晋的身影。洛灵苦笑了一下,继续步行:“看来今儿要走回去了。”“嘿!”一枚杏干儿正打中洛灵的头,洛灵吓了一跳,瞪着眼四处找人。“这儿呢。”洛灵闻声回头,一辆马车正停在路旁,八福晋掀着车帘坏笑着看她。 车夫扶着洛灵上了车,允禩神色凝重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唉,你跟出来干什么?”“我早跟你说灵儿会跟着出来,你还不信呢。”八福晋拿帕子托着一把杏干赌着气的往嘴里塞。“我是不愿相信!”允禩大声地冲八福晋喊了一句:“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这么做,会带累多少人!” 八福晋听了不禁沉了脸,把杏干一摔,怒道:“有天大的祸我一人儿扛,你急什么眼啊!大不了不就是个死嘛!再说了,我又没让你和灵儿跟着出来,怎么这会儿都冲我来了!”允禩气得闭着眼不看她,急急地喘着气,洛灵忙坐到他身边为他顺着气:“福晋,有什么回家再说。”八福晋瞧着允禩被气白的脸,也直心疼,坐到他另一侧软声道:“你一动气就这样,回头心口又疼,行了,我错了还不成。”允禩紧锁着眉不言语,额头上挂着一层汗,八福晋也急了,边拿帕子为他拭着汗,边求救地看着洛灵。 洛灵看了看允禩,握住他的手时,感觉到他微微颤了一下:“即已如此,就安下心来等着吧,你再生福晋的气,又有什么用?”允禩看向她,心痛地摇了摇头:“毓雯如此冒犯圣颜,皇上铁定不会饶了我们,可只要你不跟出来,皇上就不会对你怎么样。如今,你当着这么多人逆旨而行,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咱们三个人本就是彼此依附着,到这个时候我岂能只顾自身安危?我只知道,你们去哪里,我都要跟着。”“唉!”允禩一拳捶在自己腿上,懊恼地道:“这下可好,一家子全搁里了。”说着转头瞪着八福晋道:“你踏实了?”“我……”八福晋听允禩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后悔,顿时哭了出来:“不做也做了,你让我怎么样嘛。” “别再怪她了。”洛灵不忍八福晋再被责备,拉着允禩的手紧紧一握。允禩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怪她,怪她也没用,等着吧,不会太久的。”八福晋闻言忍不住扑到他肩上哭了起来,允禩歪头看她得伤心,心也软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雍正回到养心殿,也不用晚膳,一人独自坐在西暖阁里。皇后进去两次,他都没有理会,心里没了主意,只得让人去请允祥。 “皇上。”允祥也没用通传,进来向雍正行礼。雍正抬了下眼皮,摆了摆手。允祥起身,垂手站在他身前:“您有什么烦心事儿,就跟臣弟说说。”“还用我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坐下说吧。”雍正沉声道,眼中的余恨未消。允祥坐在他面前,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八哥当时也是欠考虑,怎么能由着八嫂这么乱来。”允祥深知此时若为允禩求情,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令雍正更加迁怒他,便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雍正哼了一声,冷笑道:“当年先帝就说过老八这个福晋刁蛮成性,那是在他家里,可今日,她岂止是刁蛮,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当着群臣的面指责朕。老八不但不训斥她,还跟着她一并退了出去,就连……。”雍正说着说着,却顿住了。允祥知道他要提起洛灵,忙笑着接了过来:“八哥怕老婆,您又不是不知道。” “哼!”雍正冷哼了一声,拿起手里的折子往桌上一摔:“怕老婆,就这么简单?”“您打算怎么着?”允祥见他面色缓和了些,忙问:“今儿这事儿没个结果是不可能了,都看着呢。” 雍正转头看着窗外已降下的夜幕,禁不住想着洛灵望向自己时惊慌的神色和幽怨的眼神,心中随之一阵刺痛:从何时起,她已经开始怕朕了!允祥见他沉思不语,也没言语,静静地等着他发话。半晌,雍正才叹了口气:“十三弟,代朕拟旨,革去允禩廉亲王爵位,降为郡王并罚奉一年,八福晋郭洛罗氏闭门思过,没有旨意,不得擅离王府半步。” 允祥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起身打了个千儿:“臣领旨。”说完,转身退了出去。 ------------ 多情自古空余恨(下) 廉亲王府,允禩躺在床上两眼望着锦帐的顶子,满面愁云,八福晋坐在床边守着他,整了整他盖腿的锦被,自上次被罚跪后,允禩的腿一到冷天就钻心的疼。 “你去歇歇吧,我没事儿。”允禩见她皱着眉,没了往日的神采,也不禁心疼。八福晋摇了摇头,靠在床帷旁看他:“让我多陪陪你吧,没准儿明天皇上就派人来拿我呢。到时候,想见你就难了。” “就算拿,也少不了我。” 允禩心里一凛,但怕她担心,忙掩饰地笑了笑:“你呀,事前怎么不想着这些。”八福晋被他说得一乐:“人家都是妻跟着夫,到咱家给掉个儿了,爷,你真是跟别家的王爷不一样。” 允禩握过她的手,低低一叹:“命,万般皆是命。”八福晋神色一黯,回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只是苦了灵儿。” 提到洛灵,允禩的手不禁地一颤,八福晋感觉到他的变化,低声道:“去找找十三弟,兴许他能帮帮灵儿。”允禩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毓雯,你变了。”“你是说我对灵儿?”八福晋取了桌上的茶递给他,摇摇头:“我也说不清。起先觉得她是来跟我争你的,挺不待见她的。可日子久了,心里也就把她当自家人了。爷,整件事里,都碍不着她的事儿,皇上看在以前的情份,估计不会难为她,你还是早些打算打算吧。” “打算?”允禩把茶杯递还给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打算?你还以为我能有多大的能耐,想让她不卷进来,除非……。”允禩说不下去了,那个字惹得他心里一阵刺痛。“除非什么?”八福晋从来禁不起别人吊她胃口,瞪着眼看着允禩。 允禩皱着眉,斟酌着要不要说出来,八福晋见他不言语有些急了:“唉哟,你怎么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说呀。”“我替他说!”洛灵站在门口,神色冷冷地,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允禩的脸一下子白了,看了她一眼便把头别向床里。八福晋看着他俩越发莫名其妙:“倒底是什么呀。你们俩想急死我!”“除非休了我!是不是?” 听着洛灵冷冷地声音,允禩闭了下眼,片刻后才闷声点了点头。八福晋一惊,用力推了下允禩:“你这什么馊主意啊!休了她,她以后还怎么见人啊!”“只有离开我才有活路。”允禩不看她们,斜靠在软枕上沉声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凭什么呀?她是当年康熙爷亲自指婚的,上玉牒受封的侧福晋。”八福晋的心也似有些活动了。 “那还不容易,随便给我栽个罪名不就得了。”洛灵狠狠地看着允禩,说完去外屋的案几上拿了纸笔过来:“说吧,怎么写,我来代笔。”允禩紧紧地捏着拇指上的扳指,紧闭着唇不说话,也不看她。洛灵提着笔,冷冷地盯着他,等他开口。 他们就这么僵着,看得八福晋直着急,忍不住跺着脚冲他们喊:“都怪我这二百五闯了祸还不成,你们能不能别置气了,好好说话行不行?”说完转身夺过洛灵手中的笔,心酸地看着她:“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才娶到你,你让他怎么开口?” 洛灵抬头看着她,心里一阵难过,正要说话,外面秦福跑进来打了个千儿:“王爷,三阿哥来了。”允禩回过头看了看八福晋,八福晋会意,跟着秦福去见弘时。 思忖了片刻,允禩准备起身去见弘时,洛灵已拿了件银鼠皮夹袍过来替他穿上,沉着脸扣扣子。她倔脾气一上来,允禩是真没办法:“好了,我也只是想想。”“你以后最好想都别想,记不记得你答应过人家什么?”“我记得。”允禩抓住她忙碌的手,紧紧一握:“只是不想你跟着受罪。” “我知道。”洛灵抽出手,为他系上明黄色的腰带:“但你即然答应了,就不要再做别的打算,我不会依你。”允禩还要说什么,洛灵已推着他往外走:“行了,回头再说,别让三阿哥等急了。” 允禩无奈,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转身出了房门。 八福晋正与弘时在正堂说话,见允禩进来,弘时忙上前打了个千儿:“八叔安好。”“起来。”允禩双后扶他起来,拉他一起坐下:“这么晚了,还往外跑,留神你皇阿玛知道了。” 弘时打量着他的腿,关心的问:“我来看看八叔,听说您腿疾又犯了,好些吗?”允禩笑了笑,抚摸着自己的膝盖叹了口气:“俗话说人到年纪病找人,你八叔老了。”“瞧您说的。”弘时从秦福手中接过茶来递到允禩手上。允禩笑着接过,向八福晋道:“你去歇着吧。”八福晋起身走了出去。 弘时见八福晋出去,忙挪到允禩身边坐下:“八叔,今儿可把我吓坏了。”允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毓雯那样做也太冲动了,对年妃确是大大不敬。”“哼!年妃根本当不起皇贵妃的封号。”弘时满眼的不屑,冷笑道:“她死了,皇阿玛在她宫里呆了三天三夜。” “哦?”允禩也有些意外:“看不出四哥对年妃竟如此宠爱。”“哼!”弘时冷哼了一声,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茶:“不但宠她,对她的儿子更是宠到天上了。这两天,皇阿玛闲了就召他去养心殿嘘寒问暖,。” 允禩听了到是不以为然:“福惠这么小就死了亲额娘,也难怪皇上会偏疼他。”“要只是偏疼也罢了,可现在已经有传言,说皇阿玛要将储君之位留给福惠了。一个小屁孩子,哼!”弘时一拳捶在椅子扶手上。“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儿,你何必先自乱阵脚。” 见允禩不当回事,弘时有些急了:“八叔,皇阿玛要真是念着年妃,心里一活泛把储位给了福惠,那可就什么都晚了。平日里皇阿玛本来就宠着弘历,什么都是他占先,现在可好,又来了个福惠,您说我能不急吗?” 允禩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弘时,皇上喜欢谁,看中谁,都是皇上心里的事儿,谁都左右不了。八叔我现在是自身难保,今儿你八婶这么一闹,说不准明天我就会削爵封府,你跟我说这些,我又能帮你什么?” 弘时一愣,可还是不死心地凑上前道:“八叔,再怎么说今儿这事儿八婶子也不是全不占理,皇阿玛还能真就治您的罪?还有,如果能让我占了先机,到时候八叔还怕什么呢?”允禩看着他满脸的自信忍不住笑出了声,心想怪不得雍正死活看不上这个儿子,要是他自己,也不会搭理他。 弘时见允禩微笑着沉吟不语,也不敢打扰,只得眼巴巴的等着。允禩想了片刻,站起身看着屋门一片寂静,叹了口气:“自古储位之争都是残酷的,当年你皇玛法在位时,你这些叔伯们互相谋算、打压又岂是你能想象的。别的不说,就说我吧,你皇玛法狩猎时,我送了两只海东青过去,结果却不明缘故的成了死鹰,你皇玛法从此对我是恨到了极点。一步错步步错,弘时啊,这里的风险有多大,你自己心里该有个数。” 弘时闻言似有所感,跟到允禩身后低声道:“先下手为强,如果我不先兵行险着,岂不情等着倒霉嘛?”允禩暗自冷笑,回身拍了拍他的肩:“今儿晚了,改天跟我去看看你十四叔,他也是一直惦记你。” 弘时精神一振,忙矮身打了个千儿:“八叔歇着吧,弘时告退了。” 允禩扶起他,点了下头,弘时冲他一笑,转身出了房门。允禩看着夜幕中弘时渐渐消失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 风刀霜剑严相逼(上) 雍正在朝堂上宣布革去允禩亲王爵位当天,允禩便递了告病的折子,从此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宗室里与他相得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或多或少受了连累,互相也不敢再明着来往。只是暗地里,人心却未思服,很多人抱着观望的态度,只等着一个火星,便是一触即发之势。 雍正替福惠在上书房安排了专门的侍读先生,弘时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去找允禩商量。这一回,允禩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两人一同去京郊汤泉探望允禵。 汤泉郡王府的门房看到两顶轿子到了府门口,禀报了管家,管家忙不迭的迎了出来,轿子直接抬进了王府。 允禩和弘时从轿子里下来,管家向他俩打了个千,“二位爷请在前厅候着,小人这就去禀报王爷。”允禩摆摆手,“别告诉他我们来了,我倒要看看他整天忙些什么。”管家笑道:“王爷在后院书房里,天儿冷,一晌午没出来。”允禩向他点点头,和弘时一起往后院走去。 走到允禵书房门外,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弘时嗅了嗅,“哇,这什么味儿,好像是烤红薯。”允禩也闻到了,却只是笑笑。 推门进去,看见允禵裹着厚厚的貂皮披风坐在炭炉子前烤火,手里还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烤红薯,正冒着热气。“呦,你们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允禵忙站立起来。允禩拍手而笑,“真真儿会享福,吃起烤红薯来了。金圣叹的一大乐事是雪夜围炉读禁书,你是寒天烤火吃红薯。好香啊,还有没有?”“有啊,就在这炉子里,你自个儿伸手来掏去。”允禵指着炭炉子,笑着打趣。允禩点他一下,“你当我练过铁砂掌呢,不怕火烧。”允禵笑着用火叉从炉膛里夹了一个红薯递给他。两人坐到火炉边烤火。 弘时见他俩都落到如此境遇了,还在谈笑风生,不禁又惊讶又心急。允禵瞥了他一眼,“你吃不吃?”允禩边剥红薯皮边笑道:“我看他是吃不下,一脑门子官司。”允禵笑了一笑,道:“到底是孩子,这么沉不住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着急上火,事儿就解决了?” 弘时这才坐下,当着他两位叔叔的面,道出了雍正偏爱福惠的事,以及自己多么不满。允禵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呀,喜欢哪个女人,自然对她生的孩子多疼一点。你十八叔没死的时候,先帝对他也是疼爱有加,还不是因为密太妃。”允禩点点头,“谁说不是这个理,他偏想不明白。” 弘时忙道:“不是侄儿不明白,而是圣心难测。本来一个弘历已经够受,又来一个福惠。”允禵听他这话,透着不安和毛躁,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大阿哥允褆,下意识的看了允禩一眼,他却低着头只顾吃红薯。允禵心里一笑,八哥呀八哥,你把这烫手山芋带到我这里来,算盘打得真精,摆明了是要拖我下水。 弘时见他俩都不言语,叫了一声:“十四叔——”允禵故意道:“你八叔和我经过这几年的风雨,还能坐在这里安稳的吃红薯,已经是求爷爷告奶奶天大的造化。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和你九叔一样,发配到西北去放羊。那地儿,寸草不生,十里不见人。”允禩在一旁嘿嘿直笑,他如何不知,允禵这是故意做出姿态来试探,让弘时自己把来意说出来。 弘时果然经不得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急着表明心迹:“十四叔说哪里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侄儿一力承担就是,哪里敢连累到两位叔叔。两位叔叔都是极有成算的明白人,侄儿是当局者迷,还望两位叔叔指点迷津。”允禩这才道:“我看你除了韬光养晦,也没别的辙。学学你皇阿玛,他当年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呗。锋芒太露,只会成为众人的靶子。”弘时无奈的点点头。 允禵却听出他八哥话里的深意,心里微微吃惊。允禩正望着他,他转移了视线,盯着炉膛里的火苗沉思。“我看也是,你大伯允褆当年就是上蹿下跳的厉害,被先帝革了王位,囚禁了大半辈子。你不想重蹈他的覆辙吧。”允禵抬起头目光如炬的直视着弘时的眼睛。弘时见他的目光中有一丝彻骨的寒冷,心里忽然有些泄气,幽幽叹了口气,想着他这两个叔叔定是心灰意冷,竟是丝毫不肯松口给自己出主意。 他正闷着不说话,却听见允禵向允禩道:“八哥,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咱们还在南熏殿读书,你每次和九哥去看乾西五所看我,咱们仨总是一起去草丛里逮蛐蛐儿、抓蝈蝈,这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允禩一愣,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说这些,却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都三十年了,也不知道乾西五所现在变成什么样子。玉儿搬出去之后,我再没去过。” 允禵想起一件事来,笑道:“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替我带一篮红薯给她。”允禩呼哧一笑,“你可真大方,给她送什么不好,红薯才值多少。”允禵道:“她的公主府里什么没有,送红薯给她,只是一点心意而已,你真当我抠门到那种程度。想起以前的事来也真是有趣,有一年咱们在草丛里捕黄雀,十哥不是差点儿被蝎子蛰了。”允禩也想起这事,点头道:“是啊,那蝎子可真大,后来你捉了那蝎子跑去送给玉儿,把她吓得直哭,那时她才几岁呀。”“五六岁吧。”说到此处,两人都笑起来。 弘时只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里有了主意。允禵和允禩仍在说着往事,见弘时忽然面有喜色,不解的问:“想起什么了,这样高兴?”弘时笑道:“听叔叔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想起来师傅昨儿布置了功课,这就得回去准备。”允禩也站起来,道:“得,我们也是该走了。你那一篮子红薯,我一定给你带到,就说是你亲自在地里刨的。”允禵大笑起来,送他俩出门。弘时和允禩忙推辞,说轿子就在前院里候着。 直到允禩和弘时走后,允禵脸上的笑意才褪尽,冷冷的哼了一声。伊尔根觉罗氏从另一侧走过来,奇道:“听管家说,八爷和三阿哥来了,怎么您没留他们吃饭?”允禵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只怕这会儿,他们到汤泉来看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宫里。等着吧,宫里已经摆下了鸿门宴,候着他们入席呢。”伊尔根觉罗氏听了心里一惊,她深知允禵的个性,也不敢多问,愣着看了他一眼,却见允禵面无表情的掀帘子进屋去了。 三日后的午时,皇子们在上书房向师傅们行了礼,结伴散学。年贵妃已殡天将近一月,八阿哥福惠虽说只有六岁,心里却仍念着自己已离世的额娘,显得落落寡欢,不太合群。 弘时摆弄着手中的西洋怀表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表壳上精致的镏金花纹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弘历经过他身侧,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弘昼也赶了上来,捅了他一下:“不是说好了去园子里练布库嘛,用了膳赶紧过去。”弘时抬头见弘历已快出了院门,忙加快脚步跟上弘昼。福惠走在他身后,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来了兴趣:“三哥,我也去。” 弘时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冲弘昼道:“你先去,我想起还要去坤宁宫给皇额娘请安,一会儿过去找你们。”弘昼点了下头先走了。弘时撤回到福惠跟前蹲下身,福惠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瞒眼的期盼。他笑道:“你真想去?” 福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了想还是冲弘时点了下头。弘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今儿就算了,我跟你四哥他们还有正事,后天吧,我带你去骑马。”福惠眼光一亮,可爱地冲弘时作了个揖:“谢谢三哥。”弘时大笑着站起身:“我得赶到坤宁宫去,快回去吧。”“嗯。”福惠点了点头,欢蹦乱跳地走了。弘时看着他的背影,余光注意到西角门上一个太监的身影一闪而没,弘时冷冷一笑,甩了下袖子,快步向坤宁宫而去。 福惠得弘时的许诺,阴沉多日的小脸上总算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转过西六宫的甬道,一路小跑着往回走。路过乾西五所外的小花园,福惠不安份地踢着路旁还不见绿色的迎春树,一个小太监急急地跑过,经过福惠身边都没停下来请安。 福惠倒不在意,却瞥见从他身上掉下来一个物件:“喂,东西掉了。”小太监没听见一般,快步跑开了。福惠好奇地走过去蹲下身细看,原来是个暗红缎面的荷包,绣着一对卷毛狮子狗,憨态自然,甚是精巧,忍不住伸手捡起来捏了捏,荷包里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嘿,什么东西?”福惠心里想着,便把手伸进了荷包。 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福惠“啊”的一声大叫扔了荷包,再看时,食指上已是红肿一片,他紧紧攥着手指,疼得直掉眼泪,站起身想赶回去找人,可还没站稳,就觉得头又痛又晕,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直打寒战。这下可把他吓坏了,大哭起来。 弘历换了布库服出了乾西二所,本想去叫弘昼,走了几步却听到哭声,寻声跑了过来,走到跟前,见福惠倒在地上,忙上前推他:“八弟,醒醒。”福惠此时已昏了过去,弘历叫了他两声却没有动静,忙低头察看,一眼看到他已有紫黑色的手指。 弘历一惊,福惠的手分明是被毒物咬了,大冬天的毒虫早就冬眠,除非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看着福惠苍白的小脸儿,弘历沉吟了片刻,犀利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与他的年龄极不相衬的阴戾。终于,他缓缓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快步离开了。 可他万没想到,弘昼站在不远处正看到他离开的背影。弘昼正纳闷他在看什么,想喊他已经来不及了,跑过来看见福惠倒在地上,吓了一跳,忙蹲下身扶起他:“八弟,怎么了?”喊了两声,弘昼也看到了福惠的手指,想着刚刚离开的弘历,不禁倒吸了口冷气。眼见福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弘昼知道不能再耽搁,忙扯下了块衣襟,紧紧地系在他腕子上,眼光过处,看到了福惠身边的荷包,想了想,拿起一块青石压在了荷包上,背起福惠就往养心殿跑去。 ------------ 风刀霜剑严相逼(下) 太医院院判刘胜芳诊过脉后,先行了针灸,在福惠的手指上切了个小口,挑出了一个细小的毒钩,又又挤又吸地去除了毒液,总算是抢回了福惠的一条命。雍正一直守在暖阁里,神色紧张,弘昼站在他身侧,也急得一头的汗。 刘胜芳终于擦了擦头上的汗,松了口气:“皇上,微臣已将八阿哥手指中毒液排净了,性命已是无忧了。”“毒液!”雍正震惊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什么毒?”右院判吓得一激灵,忙跪在地上颤声道:“回皇上,是蝎毒。” 雍正迅速地回头看着弘昼:“这隆冬腊月的,哪儿来的蝎子!?”弘昼忙恭身道:“回皇阿玛,儿臣看到八弟时,没看到什么蝎子,只看到一个荷包,儿臣着急救八弟,就拿一块青石把荷包压住了。” 雍正只觉耳边“嗡”的一声,脚下有些摇晃。弘昼忙上前扶他坐下:“皇阿玛息怒,所幸八弟已经没事儿了,还请皇阿玛保重身子。”雍正闭着眼喘着粗气,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你去跟苏培盛把荷包取回来。”“遮!”弘昼恭身退了出去。 “你们都出去吧。” 太医们遵旨退了下去。雍正看着炕上福惠,眼中闪过了一抹悲哀,走过去,握着福惠未受伤的小手,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不多时,苏培盛手里托着个盖着黄帕的漆盘进来,弘昼跟在身后:“皇上,荷包拿回来了。”“东西呢?”苏培盛掀开黄帕,漆盘上是那种荷包和一直被压扁的黄褐色蝎子:“回皇上,蝎子已经被青石压死了。” 雍正回头看了看漆盘上的东西,顿生厌恶之色,挥了挥手,苏培盛忙盖好黄帕,退了出去。雍正回头看了一眼弘昼,招手叫他过来。弘昼忙走了过去,站在雍正身侧:“皇阿玛,要不要儿臣接福惠回去?”雍正看着福惠毫无生气的小脸儿,一阵心痛:“你先送他回去。这事儿对谁也不要声张。”“儿臣遵旨。”弘昼躬身拜了一拜就退了出去。 雍正思忖了一会儿,拍了拍手。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暖阁,雍正道:“去把戴铎叫来。”“遮!”小太监低着头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大学士戴铎步入养心殿东暖阁。 “皇上急着招臣来所为何事?”戴铎见雍正一副痛心的神情,心知必有变故。雍正挥挥手示意他近前。戴铎更好奇,近前一步。雍正此时已经逐渐平静下来,缓着声道:“福惠被蝎子蛰了。”戴铎心中一惊,略一思忖,却没有立刻说话。 见雍正审视的看着他,戴铎才开口:“皇上是想追查?”雍正道:“若不追查,只怕真凶更会变本加厉。”戴铎点点头,沉吟道:“这事儿要查也不难,只要看八阿哥有了性命之虞,对谁最有利。”雍正怔怔的看着戴铎,似乎想穿对方的心思。他竭力平静,在暖阁里踱了两步,猛回头道:“戴铎,依你之见,谁会害福惠。” 戴铎闻言一凛,看了雍正一眼,终于垂下眼帘:“皇上恕罪,臣不敢妄自猜测。”雍正怒声:“戴铎!”戴铎俊朗的面容中有了一丝忧色,沉着声道:“臣不敢说……”雍正跌坐在龙椅上,脸色颓丧,强忍内心的痛苦,“也罢,朕不为难你。其实你跟朕想的一样。” 想起康熙晚年,兄弟间为了争王位不惜手足相残的一幕幕惨烈的斗争,雍正仍心有余悸。如今这一切又要在他的儿子们身上重演了么,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戴铎见雍正痛苦的神情,心念一闪,进言道:“皇上,不妨以这次的事为契机,考验一下阿哥们。”雍正缓缓的抬头看他的眼睛,半晌之后,轻轻点了头。 “你说的对,事情已经发生了,查出凶手已经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样的事再继续下去。”雍正闭着眼睛,烦恼不已的揉着太阳穴。戴铎肃立在他身侧,叹息了一声。雍正听到他的轻叹,缓缓睁开眼睛,“朕不会像先帝那样姑息。” 弘时从宫里出来,便去了允禩府上。允禩正在书房中作画,听说弘时来了,停了一下,就又低头看着纸上继续构思。洛灵看他不开口,有些纳闷:“你怎么好象没听见一样?见还是不见?”允禩看了一眼等候的秦福:“就说我吃了药刚睡下。”“遮。”秦福忙恭身退了出去。 允禩直起身,放下了手中的笔,洛灵递了条帕子给他。允禩接过来冲她笑了笑,离了画案,在书案后坐下:“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见弘时?” 洛灵边收拾着书案上的书籍,边道:“弘时自小就多疑善变,兴是又有了什么难题来跟你要主意了。”允禩轻笑了一下,呡了口茶:“先冷冷他,不能太近了。”“你不想近,我看他到是紧着往你身上贴。皇上心里疼弘历,谁心里都清楚。”洛灵也笑了,手里不停地将毛笔挂在笔架上。 “贴我有什么用,我一个过了气的悠闲懒散人。”“那只有你心里才有数了。”洛灵坐在他对面,颇具深意地看着他。允禩抬眼看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呵,我不跟你斗嘴了,你还是想个主意把弘时打发走吧。” 洛灵斜了他一眼,边往外走边说:“让他多等会儿,他自然就坐不住了,还用得着打发。”允禩见她出了房门,边笑边摇着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地一皱眉:“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即使我不见他,一样会被扯进去。”想到这儿,允禩忙拍了拍手。 秦福闻声忙走进来:“爷。”“你亲自去请个大夫来,要跑着去,一定要让弘时看到,在府门外也要声张出去。”秦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打了个千儿退了出去。允禩望着窗外他的声影,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眼底深处升起了一抹愁思。 弘时见秦福快步出府,忙跟了出去,得知允禩病情突然加重,心知今日无法相见,叹了口气,上了自己的暖轿,吩咐人回府。刚回到府上,宫里的人已经候着了,弘时听了雍正的旨意,装出惊讶的地神色,火速入宫。 很快,阿哥们被召集到乾西五所去探望福惠,雍正传旨说天色已晚,阿哥们不必出宫去,已经在宫外有住所的阿哥可以遣人回府通报一声。用过晚膳后,雍正传见弘时、弘历和弘昼。 已上灯的养心殿内,一片寂静,雍正遣退了所有人,连苏培盛都不在殿内。弘时心里有些发虚,目光闪烁,不时地偷着看一眼御座上的雍正。弘历一直看着地上的青石砖,神色宁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弘昼一直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搅动着腰旁的荷包穗子。 “你们怎么看?”雍正雍正疲惫地靠在龙椅上,神色凝重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三个人仍低着头,都没有说话。雍正的目光转向弘时:“弘时,你说。”弘时沉吟了一下,才道:“刚刚听五弟说,八弟中的是蝎毒,这寒天腊月的,哪儿来的蝎子。儿臣认为此事大有疑点。” 雍正点了下头,目光转向弘历:“你呢?”弘历迎视着雍正的目光,道:“儿臣听五弟提及当时的情形,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散学后,你去了哪儿?”“回皇阿玛,儿臣约了三哥五弟打布库,儿臣午膳后就去了布库房,只见到三哥,没见到五弟。” “弘昼。”弘昼忙抬起头,看了看雍正,又看了看身边的弘历,低声道:“儿臣,儿臣不知道该怎么办。”“哼!”雍正冷哼了一声,吓得弘昼一哆嗦:“你是唯一看到福惠中毒的人,乾西五所左右,你就没看到什么别的人?” “儿臣!”弘昼有些发蒙,余光不自禁地瞥了一眼弘历:“儿臣当时只顾着救八弟了,心里着急,确实没有注意到别的。”弘历目光一凛,似是想到什么,但一闪而过,马上又恢复了宁静的神色。 雍正叹了口气,觉得他说得未偿不在理,苦恼得摇了摇头:“算了,你们都下去吧。”三人忙行了大礼,恭身退出殿外。雍正盯着他三人的背影,痛心地闭上了眼睛。 ------------ 奈何明月照沟渠 回到乾西五所,三个人都各自回了房里。弘时倒在床上,想着方才雍正的问话,总觉得弘历有些异状,却又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正琢磨着,忽听有人敲门,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谁呀?”门外无人答应,却又敲了敲门。弘时恼怒地从床上坐起,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无人,入夜的乾西五所一片寂静,“这他妈谁呀。”弘时顿时火了,要关门时,看到门外地上放着个锦盒,忙出门四下看了看,确实没人。弘时拿了锦盒回到房里,走到桌旁借着灯光打开,吓得一下子撒了手。锦盒掉在桌上,里面的物件掉了出来,是那只荷包和死了蝎子。弘时瞪着桌上的东西,紧张地喘着粗气,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放在自己门口。 “咚咚咚。”又是三声敲门声,吓得正在想事的弘时一激灵:“谁!”没有人应,紧接着又响了三声。弘时的腿都软了,他想不出门外会是谁,会有什么等着他。等了半响,门外又安静了下来,弘时两眼瞪着门,用力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走到门口,想去开门。他颤抖的手还没有沾到门,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却没有脸,确切的说是一张白纸盖住了她的脸。 弘时的血液顿时凝住了一般,张着嘴瞪着面前的的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你是人是鬼。”门外的女人也不回答他,一步步向他走来,花盆底走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地夜里让人心寒胆颤。弘时借着屋内的烛火看清来人穿的正是皇贵妃的服饰,顿时浑身无力,强撑着身子往后躲:“你,你是年贵妃!” “年贵妃”僵直地站着不动,扬手一撒,弘时觉得有东西掉在自己身上,颤颤微微地低头一看,“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将身上的东西扫落在地。是蝎子! 弘时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几乎站立不稳。忽然间,他脑海中飞快的一转,看到“年贵妃”穿的不是满洲女人穿的花盆底鞋,便猜到这其中必有隐情。他强自镇定,高声喊人,不一会儿,弘历、弘昼两位阿哥从各自的房间里披了衣服出来,侍卫和嬷嬷听到声音,也都纷纷跑来。众人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院子里顿时闹哄哄的。 弘历心知是有人故意扮了年贵妃的样子吓人,朗声道:“宫禁之地,岂容装神弄鬼之辈,还不速速报上名来谢罪。”那“年贵妃”见此情形,也顾不得吓人了,纵身一跃,窜到房顶上消失在夜幕中。弘历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向弘时看了一眼,却见弘时正和身边的侍卫低语。 侍卫很快将此事禀报给雍正,雍正只简单说了句“知道了”,就让侍卫退了下去。戴铎从暖阁的屏风后走出来,雍正苦涩一笑,“你看朕这些儿子是不是如狼似虎?”戴铎玩味的笑笑,“这点场面都经不住,将来比这大的场面如何经得?皇上,无论如何,咱们的目的达到了。”雍正点点头,“是啊,只是这结果,让朕心里难受。”戴铎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晦暗,暗暗吐了一口气。 雍正和戴铎商议了将阿哥们都滞留在乾西五所,并吩咐太监给他们每人送了一碗莲子银耳羹,羹里放了催人睡眠的*,心虚的人自然喝不下也睡不着。结果却令雍正心寒,三位阿哥没有一人敢安睡,听到院子里闹鬼的动静,全都出来了。 戴铎瞧着雍正面色,试探的问:“皇上,还要继续吗?”雍正颓然的长出一口气,思忖半晌才幽幽道:“朕说了,一定会追查到底。”戴铎刚想开口,又忍住,无声的点了点头。“一计不成,只好再生一计。”雍正苦恼的仰望着养心殿的天花板。 依着雍正的吩咐,阿哥们被召集到乾西五所的一个房间,苏培盛带着一个小太监进屋来。“皇上听说乾西五所有人装神弄鬼,命奴才来查看究竟,阿哥们都平安就好。安全起见,今儿晚上委屈阿哥们在这间屋里将就一宿,待明天侍卫彻底搜查过了,再搬回各自的住处。这里有几个荷包,荷包里装了硫磺和雄黄药粉,皇上说,阿哥们务必戴在身上,以防再有毒虫出来咬人。”他挥挥手,小太监捧着盘子走到三位阿哥面前,让他们每人各拿一个。 弘历拿起荷包闻了闻,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将荷包扣到腰带上,就和衣睡在房间的一角。弘昼揉揉眼睛,困倦不堪的往炕上一躺。弘时见他四仰八叉的躺着,也不盖被子,走过去替他拉过被子盖上。他自己则坐在一旁打盹。 夜深了,养心殿里雍正半宿无眠。戴铎从暖阁外进来,向雍正道:“皇上,一切都安排好了。”雍正颔首:“闹了这半宿,也都该睡了。时辰差不多,该是你我君臣二人一同去打鬼的时候了。” 静谧的皇城里万籁俱寂,甬道上阴风习习。雍正如履薄冰,神情中有说不出的紧张。他慢慢的,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向乾西五所。戴铎深知他心意,缓步陪在他身侧。 阿哥们聚集的那间房屋的窗户透出微光,雍正颤抖地靠近,轻轻走到窗户后。他站定了,刚想探首一看,又有一丝疑虑,向戴铎招招手。戴铎会意,走上前在窗户上戳了个洞。他向雍正躬身作揖,雍正知道他是不愿亲眼看到阿哥们的情形,也不勉强,往房间里一看,顿时惊呆了。 戴铎不安的等候,见雍正身体颤抖,焦躁不安,扶着窗户几乎要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了他。雍正满面惨白,冷汗涌出,颤声道:“先回去。” 一路上两人均无言,进入养心殿暖阁,戴铎扶着雍正落座,却一言不发。雍正喘息半天,方才略显平静。终于,雍正咬牙切齿地道:“这两个逆子,逆子啊……”戴铎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了一丝疑虑。雍正道:“去叫弘时来见朕,弘历在殿外候着。”戴铎依言而去。 弘时忐忑的步入养心殿,见戴铎站在暖阁外,向他拱了拱手,戴铎回了一个礼。雍正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皇阿玛——”弘时叫了一声。雍正沉着声道:“交出来吧。”弘时一愣,不明所以,“儿臣不明白皇阿玛的意思。” 雍正哼了一声,“朕赐给你们的荷包里并没有装硫磺,而是和硫磺气味相似的药粉。朕命人在你们房间里放了蜈蚣,那蜈蚣却不敢近你的身,可见你身上戴了驱虫草。”弘时闻言大骇,却仍镇定道:“那……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呀。”“寒冬腊月的,你戴驱虫草做什么?”雍正仍是不紧不慢的逼问。“儿臣的荷包一年四季就一个,懒得换。”弘时开始狡辩。 雍正冷笑一声,“你去你八叔府上,他怎么没见你啊?”弘时听了这话,脊背上直窜上来冷气,脑门上沁出冷汗。“儿臣听说八叔,听说八叔病了,想去探望,谁知他病情加重,请大夫去瞧病,儿臣就没去叨扰。”弘时紧紧的捏着拳头。 雍正定定看着他,心里恨的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么孝顺他,去给他当儿子好了。”“皇阿玛,儿臣绝无此心。”弘时忙喊冤叫屈。“出去,朕不想再见到你。”雍正嫌恶的向弘时挥挥手。 “皇阿玛,儿臣……儿臣是一时糊涂了,皇阿玛……您要打要罚都行……”弘时见势不妙,赶紧求饶。雍正猛的一拍御案,“出去!听到了没有,永远不要再来见朕!”弘时见雍正动怒,知道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赶忙站起来往外走。 弘历见弘时垂头丧气的从暖阁里出来,迎上去:“三哥。”弘时仿佛没听到,失魂落魄的走了。弘历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再看戴铎,正站在暖阁外看着他。“四阿哥,皇上有请。”戴铎面色澄定的向弘历叫了一声。 雍正看到弘历进来,向自己下跪请安,挥手让他平身。弘历垂着眼帘,恭顺的站在一旁。 “你明年就十六了,可以在宫外建府邸自立门户了。”雍正示意他不要太拘谨。弘历仍是不敢坐,直直的站着。“儿臣虽舍不得皇阿玛和皇额娘,但成年的阿哥要开府自立,这是宫里历来的规矩。儿臣一定会谨遵皇阿玛教诲,在宫里宫外都安分守己。” 雍正点点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孩子冷静的可怕,从未对他产生过如此陌生的感觉。“你……”雍正欲言又止。弘历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福惠那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你这当哥哥的要多照顾他。”弘历点点头。 雍正审视的看着弘历,道:“皇后膝下无子,朕想把福惠送到她宫里,此一来,既可缓解皇后宫中孤寂,又可使福惠得到尽心照顾。你看如何?”他看似漫不经心,暗中却在观察弘历的反应。弘历如何不知他皇阿玛这是在试探,心中虽一凛,表面上却无异状,“如此甚好。八弟年幼,生母早逝,有皇额娘亲自照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雍正见他答话滴水不漏,心中反倒暗暗起了疑,道:“福惠被蝎子蛰了,你真的没看见?”弘历横了心,咬定说没有看到。雍正见他神色如常,又是痛心又是无奈,“你三哥已经招认了,蝎子是他放的。”弘历闻言一惊,抬头看着雍正,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也看见了!而且你见死不救!”雍正忽然提高声音,掷地有声的瞪着弘历。弘历脸色一变,神情中有了一丝慌张,“儿臣没……没看见。”“没看见你怎么去找了驱虫草戴在身上,难道不是怕有人在你房里放蝎子?”雍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弘历。弘历的眼睛里有了心虚,却仍是道:“儿臣没戴驱虫草,也没看到八弟被蛰伤。” 雍正见他嘴硬,怒不可遏道:“胡说!你要是没戴驱虫草,朕命人在你们房里放蜈蚣,那蜈蚣怎么只往弘昼身上爬?你和弘时都没事。朕赐给你们那个荷包里装的可不是硫磺。”弘历心里一阵惊慌,忙道:“皇阿玛明鉴,儿臣穿的衣服都是嬷嬷们熏香过的,怕的是有虫蚁把衣服给蛀了,想是那蜈蚣也闻不得熏香的味儿。皇阿玛如果不信,可以问嬷嬷。儿臣绝不敢胡言。” “好,这件事算你搪塞得过去。朕来问你,你说你没看到福惠被蛰伤,而是去了布库房,只见到弘时,没见到弘昼对吧?”雍正强压怒火,冷冷的看着弘历。弘历也没时间揣测雍正的用意,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胡说!弘时散学后就去了你八叔府上,他去布库房比你晚了一两个时辰。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乾西二所的太监说,你未时初刻就去了布库房,直到酉时你才走到?敢情你绕着紫禁城走了一大圈。”雍正边说边冷笑,那笑容在弘历看来简直毛骨悚然。 弘历忽然跪在雍正面前,一脸颓败之色,道:“皇阿玛息怒,儿臣……儿臣确实没有直接去布库房,而是去了别处,但儿臣真的没看到八弟被蝎子蛰。儿臣敢指天发誓。”“你!你还狡辩!”雍正气的够呛,差点跌坐在龙椅上。弘历跪着上前两步,道:“儿臣绝不敢欺瞒皇阿玛。” “你去哪儿了?”雍正望着他最器重的儿子,倒想听听他如何辩解。弘历抓耳挠腮,似乎有点说不出口,“儿臣……儿臣去了储秀宫。”“去那里做什么?”雍正不解的问,但见他一脸难以言说的神色,忽然有点明白。“难怪上次在你额娘宫里,你见了富察李荣保的女儿掉头就走……哈哈……”雍正不怒反笑,但笑声充满了苦涩。“儿臣不喜欢她。”弘历嘟囔了一句。 “储秀宫的小宫女比较顺眼是吧。”雍正随口说了一句。弘历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多说话。雍正叹息一声,挥手让他出去。弘历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就转身走了。 戴铎见两位阿哥离去,走进暖阁里,见雍正呆呆的坐在龙椅上。“皇上……”戴铎试探的叫了一声。雍正冷冷一哼:“朕生的好儿子啊……一个比一个脸皮厚。”戴铎犹疑的看了他一眼,道:“臣瞧着四阿哥似乎有心事。”“他当然有心事,他心事大了。为了圆谎,他不惜把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他倒不怕朕处置了他喜欢的那个小丫头。”雍正想起弘历的说辞,犹自愤怒。 戴铎正不解,雍正把弘时和弘昼的供词全盘告诉了他。戴铎惊愕不已,沉着声道:“您要如何处置?”雍正叹息一声:“朕终于体会到先帝晚年的孤寂了,眼看着儿子们为了储位不惜手足相残,这种痛心,当真是铭心刻骨。”他失神的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陷入深思。“皇上,四阿哥绷得住,您该庆幸。”戴铎适时的说了一句。 “你说的对,弘历不愧是朕的好儿子,比朕有过之无不及。不瞒你说,朕刚才真怕他绷不住全招了。”雍正满心悲哀,说出来的话确是肺腑之言。戴铎余光扫了雍正一眼,见他落寞的坐在龙椅上,不知何时已老泪纵横,心中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畏惧和寒意。 “帝王注定寂寞。”他幽幽的说了一句。雍正瞥了他一眼,半晌才缓缓道:“你请辞的折子,朕准了。”戴铎忙跪下谢恩:“臣戴铎叩谢皇恩。”雍正挥了挥手,疲惫地手支着头闭上了眼睛,戴铎不敢再留,忙恭身退了出去,养心殿中再次静了下来,静得令人胆寒。 次日,雍正颁旨,皇三子弘时,逐出宫廷,令为允禩之子。旨意到了府上,允禩谢恩后回到书房,随意地靠在椅子上,沉吟不语。八福晋推了推他,疑惑不解地问道:“好好的,把弘时过继给咱们?什么意思?”“哼。”允禩冷笑了一下:“弘时恐怕坏事儿了。” “弘时坏了什么事儿?他坏了事儿就过继给咱们?咱们成什么了?老四什么意思!”八福晋一提雍正就气不打一处来,言语间渐渐有些不敬。允禩也没心情计较这些,眼神一直瞄着屋外的寿山石影壁,心底隐隐冒出一股寒意:“什么意思?恐怕……” “恐怕什么?”八福晋觉得他话中有话,忙问。允禩拧着眉,转头看向她:“如果紧接着坏事儿的是我呢?”八福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事到允禩身上,也禁不住心中一惊:“那十四弟呢?”“但愿他没事。”允禩想着当日去汤泉的事,心里也直犯嘀咕,料到雍正已经知晓了。“他没事?难道只牵扯到你?”八福晋鼻尖已有些冒汗。“就算无关,也脱不了干系。” 八福晋听出允禩的意思,雍正是要以此下手了,心里反到不愁了,轻轻一笑,上前握住允禩的手:“不怕,就算进宗人府也有我陪着。平民百姓家常说,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咱们就给他们瞧瞧,咱们即是富贵夫妻,也是患难夫妻。” 八福晋的率性果敢允禩自她小时便十分明了,喜欢她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紧握着八福晋的手,想着她一生荣华娇宠却要跟着自己受苦,让允禩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爷,没什么好难过的。”八福晋挨着他坐下:“倒是灵儿,你要想想怎么办!”允禩闻言抬头看她,眼中满是疑问。八福晋笑了笑:“难道你没想过?” 允禩摇了摇头:“不是没想过,是没想好。你,不怪我?”“有什么好怪的。早做安排吧,别让她跟着受连累。”“谈何容易。”允禩起身到窗前,推开了面前的八宝雕花窗,看着隆冬满院的萧索,幽幽地道:“最难的,是如何劝她离开。” 京城和硕公主府,管家回报玉穗儿说有客来访,已经引在前厅奉了茶。玉穗儿忙收拾了一下,整整鬓发去前厅。 到了前厅,看到一身常服的戴铎站在堂屋中。戴铎见了玉穗儿,轻轻颔首施礼,“草民戴铎拜见公主。”玉穗儿忙道:“戴先生如今官居大学士,怎么自称草民?”戴铎知道她尚未得知自己请辞的消息,便如实告诉她。玉穗儿微一纳罕。 “怎么你也辞官了?”玉穗儿不解的问。戴铎笑了一笑,没有立刻回话。玉穗儿目光瞄了四周,见有家人在,便道:“咱们到园子里走一走。”两人离了堂屋,走到公主府的花园里。 在花园里悠悠散着步,戴铎这才道:“我本就无心仕途,辅佐皇上,是为报答知遇之恩。皇上登基后,我请辞过一次,他没准。这一回,我是再也不想留在京里。”玉穗儿知道,这两年,眼见宗室亲贵被严厉打击,年羹尧、隆科多等功臣先后被杀被贬,他萌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走的远点儿也好,伴君如伴虎,无情最是帝王家。”玉穗儿不无感慨的说。戴铎道:“我明天就要离京,京中朋友不多,专程来探望公主,相识一场,愿公主珍重。”玉穗儿惨然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好不好,走也走不得,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戴铎见她面色虽如常,但忧色已印在眉心,只怕再难化解,不禁叹了口气。 玉穗儿见他神色间仍如当年一样俊逸疏朗,不禁笑道:“将来戴先生去了山水间,过着神仙日子,只怕我们这些凡尘俗子再难见你一面了。”戴铎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人生无处不相逢,相逢不必曾相识。公主,若不是这京里有您牵挂的人,我倒要奉劝您一句,早离是非之地。”玉穗儿秀美的眉目间浮现出隐忧,幽幽道:“我走不了。比不得当年,可以什么都不管的去科尔沁,他在这里,我如何能无牵无挂的走。” 戴铎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竹萧,向玉穗儿道:“戴铎和公主相识多年,如今孑然一身,别无长物,这萧正是当年我在裕王府吹奏的那管萧,赠给公主聊表纪念。君子之交淡如水,公主,别后珍重。”玉穗儿接过那管洞箫,想起了《诗经》里的一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有匪君子,大概也只有这样的诗才配得上这样的男子吧。如今,故友们一个个都要离去,不知何日才是相见之期。玉穗儿满心伤感,送戴铎到府门外,向他的背影道:“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戴先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玉穗儿在此和故友拜别。”她屈膝向戴铎行了个礼,戴铎回头凝眸向她笑笑,就转身走了。 ------------ 朝来寒雨晚来风(上) 就在弘时被逐出宫不久,雍正三年十二月,宗人府参劾胤祯在大将军任内,“违背圣祖仁皇帝训示,任意妄为,哭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雍正很重视这份奏折,和朝臣商议后,很快革去允禵王爵,降为固山贝子。朝野内外这才知道,雍正是要下决心处置允禩、允禵一党了 朝臣们瞄准时机,又将参奏允禵的折子呈上,说他在西北担任大将军王期间,结党营私、贪污银两、心怀悖乱,请求雍正立即对允禵处以极刑。雍正思忖许久,终究没有采纳朝臣的意见,只是下令将允禵继续囚禁于遵化景陵附近的兵营,命马兰峪总兵范世绎严加看守。 伊尔根觉罗氏想去马兰峪探望,又怕惹皇帝不高兴,便想着派人将允禵惯常用的物品送给他。家人蔡怀玺自告奋勇前往遵化,伊尔根觉罗氏见他平时老实,又是允禵从西北带回来的,也没有疑心他,派了他前往。 允禵在马兰峪兵营的住所听说家人蔡怀玺奉了侧福晋之命来探望他,吩咐让他进来。蔡怀玺一见了允禵,就带着痛惜的神情道:“主子爷,您这样的贵人怎么住在这种破败地方?”允禵冷哼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是享福来了。”蔡怀玺将随身带来的物品交给允禵,道:“福晋让奴才给爷送来这些物件,说是您在府里使惯了的。”允禵点点头,命小厮将东西抬到自己屋里。 见蔡怀玺站着不走,允禵道:“你快回去吧,我这里有人伺候。”蔡怀玺忽然抹起眼泪来,“爷,您如今这样,奴才看了心里难受。想那时您在西北,大将军王的排场多威风。”允禵看不惯他婆婆妈妈的样子,斥了一句:“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不怕给你爷招祸呀。”他说着向小厮看了一眼,那小厮会意,连推带拉的将蔡怀玺撵了出去。 蔡怀玺不死心,站在院外望了半天才走。此时早有人回报给总兵范世绎,说有人来探望允禵。范世绎留了心,命人在半道上将蔡怀玺拦了。蔡怀玺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的被带到范世绎面前。 范世绎见蔡怀玺虽落魄,却是儒生打扮,便故意做出一脸笑容,摒退左右侍卫,向蔡怀玺道:“先生不必惊慌,你来探望十四爷,本官循例要盘查你身份而已。”蔡怀玺这才略略放了心。范世绎打量着蔡怀玺道:“先生如何称呼?”蔡怀玺忙道:“晚生原是十四爷麾下的一名笔帖士,爷自西北回京后,晚生便在他府上做了门客。”范世绎点点头,“你是在旗的?”蔡怀玺道:“晚生是正黄旗。”“呦,还是上三旗。”范世绎漫不经心的说,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如这样,反正今儿天已经黑了,你留在兵营里明早再走。我略备水酒招待先生。”范世绎笑眯眯的看着蔡怀玺,蔡怀玺受宠若惊,忙点头称谢。 总兵府的偏厅里,范世绎亲自为蔡怀玺斟酒,把总华国柱作陪。范世绎道:“十四爷是个英雄啊,当年大将军王何等气派,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连我们看着都难过。”蔡怀玺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谁说不是,晚生跟随他在军中,对他的才干了如指掌。十四爷才是天命所归。”华国柱听他居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不禁瞪了他一眼。范世绎却向华国柱使了眼色,暗示他稍安勿躁。 范世绎又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能者居之,将来怎么着,谁说的上来。没准就天翻地覆了。十四爷的能力、威望,哪样儿不是拔尖。”蔡怀玺点点头,“可惜在下一介书生,虽有报国之心,却无缚鸡之力。”范世绎笑着给他斟酒,道:“先生高才,未必就不能效法刘伯温。”“总兵大人过誉了。如今十四爷心灰意冷,他是再没心思东山再起。”蔡怀玺颓唐的说。华国柱冷哼一声,嘲讽道:“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请将不如激将啊。”范世绎看了他一眼,华国柱却把视线移到别处。 打发蔡怀玺走后,华国柱不满的向范世绎道:“你找这么个穷酸来,指望他栽赃给十四爷,你好邀功?”范世绎摸着胡子一乐,“你我不正等着这机会吗?”华国柱冷冷一笑:“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皇上可不是三岁孩子。”范世绎收敛笑容,一脸冷峻道:“皇上当然不会信这些把戏,可是他又非信不可,正愁找不到机会发难呢。”华国柱看了他一眼,这才隐隐有些明白。 晚上,允禵躺在住所的炕上闭目凝神,听到有人进屋来,缓缓睁开眼睛。“十四爷,今儿晚饭送来的有点儿晚,来不及给您热一热,您将就一顿吧。”送饭的兵丁将盛了饭的篮子放到桌上,小厮接过去打开盖子,一碗一碗端了出来。 “前面忙什么大事儿啊?”允禵问了一句。那兵丁道:“能有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来了一个跑江湖的骗子,不知怎么倒入了总兵大人的眼,正跟他在府里白活呢。差小人去买酒买肉伺候他吃饭,哼,嘛糙人……”兵丁颇为不满的骂了一句。“跑江湖的怎么跑兵营来了。”他随口说了一句,也不在意。 吃饭的时候,他吃到一粒砂子,厌恶的吐了出来。忽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向身边的小厮道:“你去看看,范世绎请的是谁。”小厮领命而去。 “不得了,十四爷,多亏奴才去看看,范大人请的就是刚才来看您那人。”小厮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回报给允禵。允禵沉思片刻,一丝冷笑泛起嘴角。“那个姓蔡的再来,别放他进来。范世绎那老东西要给我使绊子了。”允禵吩咐了小厮一句。这小厮原是允禟的管家秦道然的远房亲戚,一直跟在允禵身边伺候,对他极是忠心,此时听了允禵的话,也知道其中厉害,忙慎重的点头。 果不其然,一连两天,蔡怀玺求见允禵数次。小厮按允禵的吩咐,将他拒之门外。蔡怀玺不死心,往允禵住所的院内扔了一张字帖。小厮拾起那字帖,也不认识上面写了什么,交给了允禵。允禵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 “操丫的,这是想要爷的命啊。”允禵看了字帖上的话心里暗骂。小厮举了灯放在他案头。允禵思忖片刻道:“去拿剪刀来。”小厮拿了剪刀给他,他咔嚓一剪子将字条剪烂,从中挑出一张看了看,站起来走到院外,左右张望了几眼,看到南墙上有一团泥,抹了一把涂在字条上。 “去拿给范世绎,就说这种小事也不必回报给皇上,但毕竟人找到我门上,和我脱不了干系,看总兵大人怎么处置吧。”允禵将纸条扔给小厮。小厮心里直犯嘀咕,我的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玩意烧了得了,怎么还要交给总兵。他不敢违背允禵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将字条交给范世绎,同时把允禵的话也一五一十回报了去。 范世绎看了字条,心中一乐。嘿嘿,十四爷,您可真是个人物,上赶着替自己找罪证,得,您既然自己往枪口上撞,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当晚,他添油加醋的将此次的事写了密折呈报给雍正。密折里说,有个叫蔡怀玺的人鼓吹自己会看相,十四爷允禵一看就是贵人之相,将来必是九五之尊。此人妖言惑众,他范世绎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安好心,现在将人扣在兵营里,等候皇上发落。 举报了允禵,范世绎颇为得意,想着雍正如此不待见他这个亲弟弟,允禵这回遇到蔡怀玺这般小人,还不跟康熙朝那时的直郡王允褆似的,被那个叫张明德的相士害的有苦说不出。雍正借着这个机会拔掉了眼中钉,举报的有功之人不连升三级才怪。想到这里,范世绎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摸着山羊胡子直冷笑。 养心殿里,雍正看到范世绎的折子和一并呈上来的证物,沉吟着哼了一声:“荒唐!”他想了想,吩咐苏培盛招贝勒满都护和果郡王允礼入宫觐见。 满都护和允礼到后,雍正冷着脸把折子扔给他们。满都护看了折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雍正瞥了他一眼,他也不收敛。满都护是康熙的弟弟恭亲王常宁之子,幼时常在宫里行走,康熙非常疼爱他,因此他和雍正、允祥、允礼等堂兄弟熟惯的很。康熙末年,满都护就已是领侍卫内大臣,位高权重,再加上他天性诙谐,不拘小节,雍正对这个堂弟也是无可奈何。 “你说这个老十四,他怎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呀。”满都护忍住笑,将折子和纸条交给允礼。允礼却知道雍正必定对此事极为愤怒,抬眼看了雍正一眼。雍正咬着牙,“别笑了!朕叫你们来,不是来看笑话。老十四敢这么藐视朕,一定是知道朝野内外都有人支持他。”满都护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皇上,明明是蔡怀玺这刁民搞出来的事儿,您还真当成大事了?纸条被老十四涂的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呀。”允礼道:“我看这件事多半是有人背后指使,好好的,十四哥自己不会整出这么个事出来。” 雍正此时也不像初时那么愤怒,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十七弟,替朕拟旨,着内大臣马尔赛和侍郎阿克敦、贝勒满都护往马兰峪审问允禵和蔡怀玺,务必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允禵这性子,该得个教训,收一收了。” 满都护听到雍正命他去审问允禵,心中略一疑惑,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雍正一方面是考验满都护对他是否忠心,另一方面也是怕马尔赛等人贪功,草草审了允禵这案子。他瞧了允礼一眼,却见他眉头轻锁,表情很不轻松。 允礼回到自己家中,已是黄昏。馥儿和十七福晋正张罗着摆饭,见他进府来,忙迎上去。允礼把顶戴摘了扔给馥儿,往堂屋的太师椅上一坐。馥儿差点被他扔来的帽子砸到脸,嗔道:“你干嘛呀这是?有气没处撒呀?” 十七福晋见允礼皱着眉不言语,心里有些忐忑,向馥儿看了一眼,馥儿把手放在身后向她摆摆手。十七福晋会意,忙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催催饭。” 十七福晋走后,馥儿走到允礼身侧,提着他胳膊道:“回来了就赶快换衣服吃饭吧,要当神仙是怎么的。”她想把允礼拉起来,允礼却赖着不肯起来。馥儿秀眉一皱,“我的爷,您又哪儿不舒服了?”允礼指指自己肩膀,道:“肩膀,我肩膀疼。”馥儿只得轻轻替他捶了捶。他又说腿也疼,馥儿只得又替他捶腿。 好不容易把他拖进厢房,伺候他更衣,馥儿才问道:“公主打发人送了今年新摘的龙井茶来,说你喜欢喝雨前龙井,待会儿吃完了饭,让人给你沏一壶。”允礼这才笑着捏了捏她脸颊。“讨厌!”馥儿侧过脸,手上却在替他扣扣子。“你敢说我讨厌,反了你。”允礼刚要戳馥儿的额角,馥儿却闪到一边。 “我说你讨厌才多大事儿,你是没听见更难听的。昨儿我姨娘来,一开口就跟我说,你爹那个杀千刀的,被我骂了回去,我爹怎么就杀千刀了,难道您不是靠他养活。” 馥儿撇着嘴道。允礼哈了一声,“你也够大胆的,姨娘你都敢骂。”“她又不是我亲娘,我敬她才叫她一声姨娘,我爹惹她什么了,一上来就对女儿骂她老子杀千刀的,我这当女儿的如何依得她。”馥儿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 “哦,这么着,那你说我讨厌,我是不是得让我儿子来骂你。”允礼笑道。馥儿也笑了,“你儿子也是我儿子,你找他来,看他听额娘的,还是听阿玛的。”允礼笑了一声,没言语。 馥儿又道:“刚回府那会儿,我见你有心事,不大高兴的样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允礼想起养心殿里雍正的吩咐,叹了一声:“十四哥又要被折腾了。”馥儿闻言一惊,“皇上不是才把他押到遵化皇陵去关着,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允礼简单的把蔡怀玺的事向她叙述了一遍,馥儿皱眉道:“十四爷怎么这么倒霉呀,什么矬事儿都摊到他头上了。” 看允礼眉间有一丝忧虑,馥儿知道他是在担心玉穗儿,忙道:“这事儿,你打算不打算告诉公主啊?”允礼叹口气:“我正想着呢。”馥儿想起玉穗儿,心里一酸,“公主可真是操心的命。丫的,怎么就冒出这么个糙人糙事儿出来。”允礼笑道:“女人家不许说粗话。”馥儿笑了笑,躬身向他下拜,道:“好,贱妾谨遵王爷吩咐。王爷,请您移驾堂屋,用膳的时辰到了。”允礼甩甩袖子,笑着走了出去。馥儿很快跟上去,牵了他手。 ------------ 朝来寒雨晚来风(下) 允禩没料到的雍正会先对允禵下手,暗悔当日不该带弘时去见他,害得他遭了秧。洛灵知道允禵出了事,一早便去了公主府探望玉穗儿。 玉穗儿一见她,便知她的来意:“昨儿十三哥来了,也劝了我许多话,我没事儿。”洛灵手指轻拂着眼前桌案上镶嵌的彩贝,淡淡一笑:“自上次年妃的丧礼后,这心里一直慌得很,总觉得要出事。说真的,我现在连自己都静不下来,能劝你什么。” “皇上要把弘时过继给八哥,究竟为了什么?”洛灵冷笑了一下:“不清楚,总不会是什么好事。”玉穗儿叹了口气:“我问十三哥,十三哥也不说。难道会跟八哥和十四哥有关?” “每件事都是相连的,十四爷被送往遵化的当日,八爷气得脸都变了,把自己关在书房喝得大醉,我问他什么,他都只是摇头。今天皇上传召,我一听他要进宫,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洛灵苦恼地支着头,满眼地担忧。 玉穗儿颓然靠在椅子上:“我想去看看他,可又怕……”洛灵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不行!你绝不能去。这个当儿口十四爷不能再被人捏到短处了?”“我知道。你为八哥悬着心,我对他也是一样。” 洛灵望着她,心里一阵酸楚:“玉儿,你一向冷静,这些话以前你是不会说的。”洛灵的话似是点醒了玉穗儿,让她徒然一惊。越是难见,越是思念。玉穗儿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允禵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会让她心绪难平,只是她只能听之任之,什么都不能做,而越是这样,越是牵挂他。“忍吧,他们不能忍的,就让咱们来忍吧。”玉穗儿苦笑了一下,眼中不知不觉已泪雾蒙蒙。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玉穗儿和洛灵都沉浸在各自的苦恼中,竟没有觉察。素绮推门而入,急急地道:“灵儿,秦管家急着找你,说八爷出事了。”洛灵一惊:“人呢?”“快叫他进来。”玉穗儿也坐不住了,忙让素绮去叫秦福。 秦福小跑着进来,一头的汗,给玉穗儿和洛灵见了礼,便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原来允禩因护军拒不听调遣,一怒之下,即命太监将护军九十六仗毙,宗人府以擅私生杀大权为由,已将参奏的折子递了上去。 洛灵简直不相信允禩会做出这样的事,心里慌乱不堪,一时没了主意。玉穗儿想了片刻,腾地一下站起来,拉了洛灵就往外走:“去见皇后,看看还有没有转机。”“有用吗?”洛灵极力整理着思绪:“会不会更加触怒皇上?”“总要进宫看看动静,听听皇后怎么说。” 素绮已抢在她们前头,吩咐人备下了马车。玉穗儿拉洛灵上了车,回头对秦福道:“回去看着福晋,不要让她闹事,一切等我们回来再议。”秦福应了,急急赶回府里。 车上,洛灵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不住地轻颤,玉穗儿握过她的手,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不管什么法子,总要试一试,大不了跟十四哥一样。”洛灵看着她,眼泪已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如果跟十四爷一样,我反到不怕了,就怕皇上会有更重的责罚。我怕的是皇上不会容他。”玉穗儿心里一紧,对于雍正,她自认没有洛灵了解得深,如果真如她所料,那允禩…… 玉穗儿和洛灵下了马车,由神武门入宫,一路直奔养心殿后皇后的居住。守门的小太监见玉穗儿匆匆而来,忙上前问安:“公主吉祥,侧福晋吉祥。”“去禀报一声,说我和灵儿有急事求见皇后娘娘。”玉穗儿急急地吩咐着。小太监面露难色,但碍着她是和硕公主,只得打了个千儿进去通传。 不多时,皇后身边儿的大宫女秀宁快步迎了出来,屈身一礼:“公主吉祥,侧福晋吉祥,回公主,皇后凤体微合,公主还是改日再来吧。”玉穗儿和洛灵都是一惊:“要紧吗?”“回公主,皇后近日总是体力虚乏,两位大医还在请脉。” 玉穗儿回头看了一眼洛灵,微皱着双眉,一时间也无计可施。三人正说着,苏培盛快步走了过来:“奴才见过公主、侧福晋。”玉穗儿点了点头:“起来吧。”秀宁忙向苏培盛行了一礼:“公公,太医还在请脉。” 苏培盛叹了口气:“有了准信儿快点儿呈报皇上,皇上今儿心情不大好,可千别再出差子。”秀宁闻言忙向玉穗儿和洛灵行礼告退。 苏培盛转头看向洛灵,低声道:“侧福晋,万岁爷召你进去。”洛灵一惊,转头看向玉穗儿。玉穗儿也有些惊讶,见她面露惊慌之色,忙安慰她:“这可不是慌乱的时候,我在皇后这儿等你。”洛灵微皱着眉,点了点头,随着苏培盛去了养心殿。玉穗儿看着她的身影,长出了口气:“四哥,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养心殿东暖阁内,雍正手支着头,斜倚在软椅上闭目养神。苏培盛悄声近前:“万岁爷,侧福晋来了。”雍正闭着眼点了下头,苏培盛忙快步出去传洛灵进来。 洛灵缓步进了东暖阁,雍正继位后,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养心殿,置身于不似以往的环境中,洛灵脑海中恍若呈现着康熙在位时西暖阁的陈设。 雍正缓缓睁开眼,见她一身华服娴静地站在那儿,神色间带着几许凄惋,渐渐地唤醒了他深藏在心底的一丝柔情,忆起当年的种种,两人深情相依的情景,不禁叹了口气。洛灵被他的叹息声惊醒,忙屈膝拜了下去:“臣妾恭请皇上圣安。”雍正起身,缓缓走到跟前,抬手搀她起来。洛灵忙后退了一步:“谢皇上。”“你就这么怕朕?” “怕。”洛灵低着头,静静地吐出这个字。雍正闭了下眼,转身坐回到御座上:“怕?年妃丧礼上你掉头就走,怎么没见你怕?”“臣妾知罪。”想起当日雍正满眼的愤怒,洛灵仍然心有余悸。雍正看着她,泄气地摇了摇头:“自年妃的丧礼,你就没进过宫。” 洛灵仍低着头,想到亡母,对他还是有些恨意:“臣妾不敢进宫。”雍正闻言心中来气,声音不禁有些急迫:“你是不敢进宫,还是不想见朕?”洛灵抬起头,微惊地注视着他。雍正迎视着她的目光,神色冰冷,眼中却又有一抹难以掩饰的伤痛:“回答朕!”“皇上非要我说吗?难道皇上自己不知道理由?” 雍正神色一凛,一挥手,将手边的茶杯扫落在地。苏培盛听到声音快步进了暖阁,见雍正神色不悦,忙跪在地上:“万岁爷……”“滚出去!”雍正怒喝了一声,苏培盛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暖阁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到西洋钟嘀哒嘀哒的声音。洛灵没有被他吓着,看他一脸的愠怒,反到冷静了下来,沉思了片刻,走过去矮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雍正的目光随着她移动,渐渐停留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放着吧,留神伤了手。”他话音还没落,洛灵“咝”的一声,猛得站起来,右手紧紧攥着左手的食指。雍正愣了一下,忙起身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取出袖中的帕子裹住了她被割破的手指。 “真是金口玉言,说什么什么来。”洛灵苦笑了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雍正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抬眼见她满脸的窘迫,心中一动:“为什么我越不想伤你,却总会伤到你?”雍正没有再自称朕,有时他自己也很纳闷儿,洛灵总是册让他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洛灵猛地抽回手,走到窗前,用自己的帕子裹住了手指:“你伤我,我不会怨你,但你若伤到我身边的人,我却不能不怨你。”“你说的是允禩?”雍正看着她的背影,冷声道。 洛灵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动,她不知自己回答他会有怎样的后果。雍正站定在她身后:“如果有一天我和允禩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你还会站在他一边吗?”“你是皇上!”洛灵不敢看他,背对着他急切地低喊着:“已经拥有了他所不能拥有的一切,你还要怎样?”“一切?”雍正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他又何尝不是拥有我所不能拥有的?” 洛灵听了这话挣开他闪到一旁:“皇上,对允禩和十四爷宽仁一些,他们毕竟是你的兄弟。”“兄弟?”雍正冷冷一笑:“他们这样的兄弟,千古难觅其一。允禵我不必说了,至于允禩,你知道他任职总理王大臣时给我出了多少难题,失了多少面子?办差更是经常为博贤名,徇私枉纵。我为什么要将弘时过继给允禩?今天他仗毙护军又是为了什么?有这样的兄弟,你让我如何宽仁?他心里不服,老十四心里更不服!” 雍正越说越气,一拳捶在桌案上。 “你已经关了十四爷,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允禩了?”雍正回眸看着洛灵慌乱的神色,知道她担心允禩的安危,心中无比失落,疲惫地坐在桌旁的椅上,苦恼地闭上眼摇了摇头:“你只知怪我对他们太严厉,可你却不知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洛灵,不要太难为我。” 看着雍正无比沮丧的神情,洛灵留意到他往日漆黑如墨的头发微显花白,眼角的皱纹也已清晰可见,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位行事果敢、不怒而威的雍正四爷也会有凄凉无助的时候:“四爷。”听到洛灵的轻声呼唤,雍正猛然睁开了双眼,这声“四爷”让雍正心头为之一暖。 她何尝不知道雍正终日为国事操劳,和允祥两人几乎是拼了命的劳心劳力,却仍得不到众兄弟的扶持和谅解,此时迎视着他的目光,禁不住心头一痛:“为了社稷安危,你顾及不了太多人的感受,我心里都明白。” 雍正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洛灵没有挣开,只是静静地让他握着:“可你心里始终向着他,你那日在灵堂随他而去,我就明白了。”提到允禩,洛灵神色一黯,缓缓抽回手:“他是我丈夫。” 雍正负气地坐回到御座上,故意不去看她:“你这次来也是为了他吧。想替他求情?”“是。”洛灵点了点头:“我和玉儿想去求皇后娘娘。”“为什么不直接来求朕?”洛灵听他又自称朕,笑了笑:“怕皇上因我更牵怒允禩,事得其反。”“哼!你到是实话实说。”雍正冷哼一声,起身出了东暖阁。洛灵看着他恼怒地拂袖而去,心里反到一松,她明白,目的达到了。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雍正虽没有将允禩同允禵一样被囚禁,却命每旗派马兵若干于其府周围防守,又于上三旗侍卫内每日派出四员,随其出入行走。旨意一下,洛灵不禁为之一愣,明着宽免,暗里却是监视允禩的行为,但冷静下来一想,此等大事若没个举措,雍正日后何以制约他人,眼前允禩的平安才是正经。洛灵没有将进宫一事告诉允禩,对于雍正的从轻发落,允禩心里也是十分纳闷。 ------------ 醉不成欢惨将别(上) 雍正四年正月,漫天飞雪覆盖了整座京城,洛灵守在家里陪八福晋,帮着她整理允禩的冬衣。 八福晋看着手中的黑貂皮帽子,微微一叹。洛灵转头看着她,笑道:“大正月的,叹什么气。”八福晋瞧了她一眼,将手里的皮帽子扔给她,自个儿靠在床边愁眉不展:“九哥在青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样的月份,那边儿一定冷得很。” 想到允禟,洛灵也直摇头:“九爷很久没有信来了,爷前阵子也直念叨,这几个兄弟里,现在就他的处境最艰难。十四爷被关在遵化,爷一直想去看看他,可皇上就是不准,我看爷这两天心情又不大好。” “老十四你甭担心,他脾气上来敢把皇上骂一顿。可九哥在青海就不好说了,那班子奴才见他失了势,还不可劲儿的欺侮他,你不知道,姑姑想九哥想得天天哭,我都不敢去见她了。” 洛灵看着她笑了笑,随手抖了抖手上的一件雪貂领的夹衣,一颗铜钮子滚到了地上。洛灵忙过去捡了起来,从笸萝里取了针线,坐下来细细地缝上。八福晋看着她纤然地身影,娴静地神态,谑笑道:“有时我在想,如果你当年真跟了老四,如今不是皇贵妃,也是贵妃了。”洛灵一愣,抬头横了她一眼,没搭理她。八福晋笑笑继续说:“你别不爱听,如果你当上娘娘,爷要是有了难处,你还能帮衬着讨个情,可现在,唉……” “这人可真是疯了,大白天的说胡话。”洛灵把缝好的衣服丢到她手上:“有影儿没影儿的,你再说我恼了啊。”八福晋看着她微怒的神色,不禁挑了下眉:“你还别恼,老四如今这样对爷,也有你的份儿。”洛灵心里一沉,抬眼看着八福晋一时说不出话来。八福晋见她满面的忧虑地看着自己,才觉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可心里一时别着股劲儿,也不想再说什么,低下头闷声叠着衣服。 洛灵暗自叹了口气,正想找个话茬儿开口,管家秦福打外面疾步跑进来,扑嗵一声跪在地上:“福晋,大事不好了,有人密报九爷寄给弘旷少主子的信中藏有密语,宗人府已上了折子,皇上召了八爷和十四爷进宫共商其罪,八爷当场驳了皇上的意思,皇上震怒,已将八爷、九爷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削除宗籍。” 八福晋大惊失色,瞪着秦福说不出话来。“人呢?”洛灵忙扶住她,急急地问道“奴才吩咐人在宫门外候着呢,一有消息就会回报。” 八福晋猛得缓过神儿来,抬脚就往外走:“我去接他。”洛灵忙拉住她:“让我去。你跟家等着。”八福晋回头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地冰冷:“你去?你还是省省吧。不是因为你,爷也受不了这么多罪!”说完,快步出了房门,秦福看了洛灵一眼,也急急地跟了出去。洛灵怔怔地看着八福晋离去的身影,整个人似被浇了冰水一样,僵立着动弹不得。 喜春从屋外进来,吓了一跳:“主子,您怎么了?”“没事,扶我回房去。”喜春忙上前搀着她往外走,一出房门,雪花迎面而来,洛灵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握着喜春的手,支撑着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允禩回到府里,八福晋送他回了书房,便忙着张罗着备饭。允禩仰躺在暖阁的床上,回想着雍正震怒的神情,长出了口气,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允禩隐隐觉得有人在轻抚自己的眉心,他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捂在胸前:“我没事。”“为了什么?” 允禩睁开眼,看着洛灵轻柔的目光,淡淡一笑:“说来可笑。九弟闲着没事用俄罗斯文写了封家信给弘旷,被人密报给了皇上。皇上认定他行为僭妄非礼,要将其议罪。”“你气不过,出言辨解,惹得皇上牵怒,也将你一起治了罪?” 允禩点了点头,坐起身看着她笑道:“这回我真成了无事一身轻的闲散人了。”洛灵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忿,微皱了下眉,反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我看得出你心里在意,在我面前你何必掩饰。闲散人又怎样?我到乐得你在家陪着我和福恶,省得我们整日为你悬心。” “我的心思越来越瞒不过你,你是不是也不该瞒我什么?”允禩忽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她。洛灵微微一愣,不知他从何说起,刚要问,八福晋走了进来,一见洛灵,脸色一沉:“你在这儿干什么?”允禩微怔,不解地看向八福晋:“怎么回事?”八福晋不去理他,走到洛灵跟前冷冷地瞪着她:“你没听见吗?” 洛灵不想此时让允禩烦心,忙站起身。允禩没有忽略她眼中的忧郁,一把拽住她:“毓雯,你闹什么?”“我看见她就来气,要不是她,老四也不会疯了一样的跟你过不去。”八福晋见允禩一个劲儿护着洛灵,气得她脸色发白。 “你胡说什么!”“我胡说?”八福晋见允禩冲自己瞪眼,心里委曲得一个劲儿的冒醋水儿:“你想想自老四登基后,你有过好日子吗?罚跪、训斥、削爵,如今连宗籍都没了,如果不是她,老四能这么恨你?能这么容不下你?” “你闭嘴!”允禩怒喝了一声,吓得八福晋一愣:“上次仗毙护军一事,要不是她进宫求情,我早被宗人府拿问治罪了。”洛灵此时才知他方才话中的意思,深知他对自己去见雍正十分不情愿,看着他满眼的不甘,心里十分不安。 八福晋大睁着睛睛看了看洛灵,顿时后悔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逊,眼光闪烁地看着允禩:“她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一有事,我心里急。”允禩气歇地瞪了她一眼:“那你就出口伤人?也不看看是谁。” 八福晋理亏地看了眼洛灵,忙转移话题:“你先说说九哥怎么样了?姑姑要是听了这消息还不气死。”允禩冷哼了一声:“能怎么样,不日就要押解回京圈禁高墙了。四哥对他是下了狠手了。”八福晋一听就火了:“昏君!人家给自己儿子写封信也碍他的眼了,会俄罗斯文也成了罪了,老四简直不是人!” 洛灵闻言一惊,紧张地看向允禩,允禩看了她一眼:“难道毓雯说得不在理?方才在宫里我都差点儿骂出来。”“这可不象你的所为。”允禩苦笑了一下,拉着洛灵和八福晋一同坐下:“最近只要听到九弟和老十四的消息,我就有些稳不住,这些兄弟跟着我到这种地步,我对不住他们。” “爷。”八福晋满眼依恋地望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忙转头向洛灵使了个眼色,洛灵会意地一笑,柔声道:“你只知自责,却如何不知他们也同样担心你?到不如安下心来,有我们陪着你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九爷和十四爷知道你平安也会心慰的。”允禩听了这话,轻笑了一下,握紧八福晋和她的手:“是啊,再怎么样,有你们陪在身边,我还不算太惨。” 正说着,喜春推门而入,福了一福:“主子,晚膳已经备下了。”八福晋点了下头,回头对允禩道:“先去用膳吧。”允禩点了点头。洛灵注意到喜春一直望着自己,似是有什么话要说:“怎么了?”喜春看了看允禩,才道:“我方才过来时,看见有个人影儿蹲在窗根儿底下,见我过来就跑开了。” 洛灵迅速看向允禩,允禩皱着眉,脸色发白,冷笑了一下:“好个皇上四哥!”八福晋到是不以为然:“你们说这皇上该干的事儿吗?老四就干得出来,派人听窗根儿。哼!”允禩和洛灵同时看向她,心里都涌出一丝不祥之感。 果然,有人将八福晋怒骂雍正的内容密奏呈上,雍正对八福晋成见已深,早已心生厌恶,见了密报勃然大怒,即令果亲王允礼传旨,将八福晋革去“福晋”封号,玉碟除名,休回外家,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 允礼传旨完毕,将圣旨交到允禩手上,允禩死盯着圣旨,手终于禁不住轻颤起来:“四哥!你到不如一刀了结了我!” 八福晋得了消息,也赶到了正厅,见允禩脸色苍白的手捧圣旨,看着她的眼中充满了悲愤,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忙走上前扶住了他:“爷,上面说什么?”允禩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双目赤红地盯着地面:“皇上……让我休妻。” “爷!”八福晋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放,脸色苍白如雪:“我宁可死,我死也是你允禩的人!”允禩强忍住心中的伤痛和不舍,深吸了口气:“走吧,这样你毕竟还能保住性命。”说完抬头看了看天,用力挣开了她。 允礼叹了口气,上前道:“八嫂,这是皇上的旨意,你必须遵旨而行。”“你干脆杀了我!”八福晋回过头,狠狠地瞪着允礼:“我死了,皇上就解恨了!” “八哥,我——”允礼看了允禩一眼,见他一脸冰冷,只得道:“我只是遵旨而行。”八福晋绝望地闭了闭眼,转头看着允禩:“你怎么说?”“刚刚我已经说了。” 允禩强忍着心痛,苦笑了一下:“走吧。” 八福晋双目一凛,趁他们不备,从侍卫的腰间抽出佩刀,横在自己颈间。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想夺刀已经来不及了。“毓雯!”允禩吓得一身冷汗,上前一步双目爆睁,死死盯着她的手:“你敢!” 洛灵急急赶了过来,正看到八福晋持刀而立,吓得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允礼看到她,忙上前扶她起来,洛灵紧盯着八福晋,两行清泪冲出了眼眶,模糊了八福晋的身影:“福晋!” 八福晋满眼的哀怨,看着允禩,紧紧地攥住了刀:“你该知道,这个时候,我没什么不敢的。”“好!”允禩微仰着头,淡淡地看着她:“我现在就写休书,就算你死了,也再不是我爱新觉罗?允禩的福晋!” “八爷,你疯了!”洛灵还不知道事情真相,上前抓住允禩的手哭道:“你这样会逼死她的!” 八福晋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眼中渐渐闪过一抹怨意,颓然地后退了一步,放下了手中的刀:“你真的要休我?”“是!”允禩斩钉截铁地道。“不后悔?”“这是旨意,容不得我后悔。” 洛灵此时才知道是雍正下的旨意,盯着他手中的圣旨,一把夺了过来,急急地看着。“是真的?”洛灵眼中充满了愤怒,冲八福晋点了下头,哽咽着道:“我去见他,我这就去求他!”说完就往门外走。 允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惊惧交加地瞪着她:“你想干什么?你想让雍正现在就要了毓雯的命吗!你去求?你去只能是给她再加一道催命符!”允禩的手攥得她手腕生疼,让洛灵清醒了过来,事情已成定局,他们都无能为力了。所有人都没有了动静,怔怔地看着他们, “我走!”八福晋看着洛灵满面的泪痕,突然释然的一笑,转头看向允禩:“既然你让我走,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思。有灵儿在,我放心了。” 说着扔掉手中的刀,走到允禩身旁紧紧握住了他另一只手,眼中含泪,却巧笑嫣然。允禩看了她片刻,心知相见无日,满眼的绝望,渐渐抽出了被她紧握的手,转过身不再看她。允礼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上前,强行带走了八福晋。 “允禩!”远处,八福晋嘶声唤着他的名字,允禩只觉一阵锥心之痛,再也忍不住,松了洛灵的手回身追了两步,却还是止住了,看着空荡荡敞开的大门,想着八福晋绝决地神色,两行清泪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滑下。 秦福上前搀住了摇摇欲倒的允禩:“爷!您可要保重啊。”话没说完,已是老泪纵横。允禩抬手蒙住了眼睛,强忍了片刻,才放下了手:“回书房。”秦福搀着他往回走,经过洛灵身边,允禩停了一下,双目无神地看了她一眼:“回去吧。”说完,便就着秦福的力步履蹒跚地往书房走去。 洛灵一直盯着府门没有动,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她还是没有动。八福晋被带出府门的一刹那,她仿若感觉到自己也会如此下场一样。雍正,他会不会这么做?让她离开允禩?洛灵手里死死攥着那道圣旨,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一股寒意从脚一直冲到了头顶,恐惧!她心里现在只有这个感觉。 ------------ 醉不成欢惨将别(下) 允禩回到书房就昏睡了过去,秦福没敢离开,一直守着他。第二天太阳高照时允禩恍恍惚惚醒了过来,睁开眼,皱了下眉,才渐渐回忆起昨晚的事。秦福见他醒了,忙上前问道:“爷,觉得怎么样?奴才给您传早膳吧。” 允禩缓缓坐了起来,想着已离开的八福晋,哪里还吃得下:“侧福晋呢?她怎么样?”秦福眼光闪烁了一下,忙回道:“福晋回自个儿院儿了,现在恐怕也睡着呢。” 允禩想了一下,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没想到刚起身便感到一阵眩晕,秦福忙扶住他:“爷,您还是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您就吩咐奴才。”“我想去看看她。”“爷!”秦福忙拦住允禩:“您还是呆会儿再去吧,喜春说福晋昨晚儿上回去坐到后半宿才睡下,呆会儿奴才过去看看,要是福晋醒了,奴才请福晋过来就是了。”允禩也怕吵了洛灵,点了点头:“那你去看看,要是还睡着,就别吵她。”“遮!”秦福应了,出了房门。 允禩从暖阁出来,坐在书桌后,不经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却看到秦福站在院子里跟一个人说话,片刻后,那人跟着一个小厮走了,秦福转身向洛灵的院子走去。允禩顿生疑惑,起身出了房门。 洛灵房里,喜春正守在床前,紧张地看着洛灵。秦福进来,见洛灵闭着眼,忙叫了喜春出来:“从即时起,侧福晋的饮食要小心,千万别惹她伤心。”“是。”喜春眼中带着喜色,向秦福点了点头:“侧福晋还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哪里还会伤心。” 秦福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昨儿晚上是真提着心,万一侧福晋再出了差错,八爷还不急死。那我可真是寻死的心都有了。”“侧福晋有了喜讯,你老宽心了吧。”“是啊,我这就赶紧告诉八爷去。你进去伺候吧。”说完,秦福转过身,却一眼看到允禩正从院外进来,忙迎了上去:“唉哟我的爷,您怎么过来了。” 允禩看了看屋里,道:“是不是大夫来过了?”“是!”秦福忙笑着点着头:“奴才正想去给爷报喜,侧福晋有喜了。”“什么!”只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一悲一喜,让允禩一下子蒙住了:“灵儿有喜了?!” “恭喜爷,侧福晋真的有喜了。”喜春满面笑容,冲他福了福。允禩似是恍然大悟,无神的目中渐渐有了光彩,转身冲进了房里。 洛灵还没有醒,沉沉地睡着。允禩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猛然想起方才离开的大夫,强抑着激动的情绪,轻声问着喜春:“怎么会突然请了大夫来?” 喜春站在他身侧,低声道:“侧福晋昨晚一直站在府门处,是奴婢把她强拉回来的。回来后,她也不安置,就坐在妆台前发呆。后来也不知想起什么了,竟然剪了一绺头发下来,吓得奴婢直跟她抢剪子。她也不理奴婢,坐在灯下做起荷包来,任奴婢怎么劝都没用。奴婢没办法,只好守着她。快到天亮时,侧福晋突然顺着凳子出溜到地上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奴婢连忙去叫秦管家请大夫。后来大夫把过脉说是喜脉,奴婢这才放了心。” 允禩听了喜春的话,眼中一阵酸涩,抬起头,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轻握住洛灵的手,想着昨晚洛灵伤心的情形,越发担心,心中的酸甜苦涩都化为满眼的温柔,默默地凝望着她。 洛灵醒过来已是午后,她微有动静,允禩便觉察到了:“你可醒了。觉是怎么样?”洛灵看着他,眼中又有了泪:“我梦到福晋了。”允禩神色一黯,叹了口气:“毓雯离了我,皇上再有什么怪罪,也沾不着她了。对她未尝不是件好事。” 洛灵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得坐了起来:“喜春,喜春,我的荷包呢?”允禩怕她起猛了头晕,忙揽住她的肩,让她靠着自己:“喜春去给你备参汤了。什么荷包?”洛灵也不理他,眼光在房里四下搜寻着,终于看到妆台旁的线笸萝里放着一个未完成的荷包,忙要下床去拿。允禩按住她,起身去拿了过来:“你就这么急?说一声能费多大功夫。” 洛灵抬头看了他一眼,从荷包里取了一个绢包出来:“这里面是平日我为你梳头时留下的头发,我一直收着,没舍得丢了,还有一绺头发是我的。我要把你我的头发打成结,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结。” 允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八福晋走了,她要与他结发为盟,青丝永系。允禩感动地望着她,眼中凝聚着浓浓的怜爱:“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喜事。”“喜事?”洛灵有些诧异,从昨日到今日,整个府里可谓惨然一片,何来的喜事:“允禩,你没事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允禩笑了,从心底里笑了:“我们有孩子了。”洛灵的表情,正是先前允禩乍闻此讯时的翻版,一出无二:“你是说,我有了我们的孩子?”允禩笑着点了点头:“你要做额娘了。” 洛灵愣了一下才从诧异中醒了过来,惊喜之下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搂住允禩的脖子笑道:“天啊!允禩,这个小家伙让我好等啊!”允禩将她抱得紧紧的,紧挨着她的脸:“是,这孩子跟你一样的磨人。” 洛灵抬起头,大大松了口气,眼中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快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允禩看着她一脸的兴奋,不禁失笑:“还不知是男是女,你让我怎么起?”“肯定是男的。”洛灵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一脸的认真:“是男的,我感觉他是男的。”“你得容我想想吧。” “好,就给你一天的时间,一天的时间你想不出,孩子的名字就归我了,过期不候。”洛灵说着就要下床。允禩一惊,忙拦住她:“大夫说了,你神虚气亏,不易走动。还是老实跟床上躺着吧。” “我去告诉福晋啊!”允禩愣住了,惨然之色再次笼罩于心:“毓雯……。”洛灵见他神色一变,也一下缓过闷儿来,颓然地坐在床上:“我乐晕了,忘了福晋已经离开了。”允禩看着她再次失去光彩的目光,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我会想办法告诉毓雯。” 洛灵转头看向允禩,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允禩有些看不懂她,只觉得她神色越来越紧张,眼中竟渐渐出现了恐慎之色:“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灵儿,说话呀!”洛灵突然紧紧攥住了手中的荷包,起身退到了妆台前:“我跟孩子一起,求你一件事。”允禩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脸的肃然:“你说。”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来得是不是时候,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家三口,不要分开。”洛灵几近乞求地望着他。允禩无言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拥进怀里,让她紧紧地依在自己胸前,安抚着心口隐隐的痛楚,心中暗道:“我无法答应你什么,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允禩料得不错,确实已经太晚了,自八福晋被休回外家之后,府门外就有侍卫把守,不许任何人踏进府门一步。玉穗儿去看洛灵,也被挡在了门外,任凭她是好言相对,还是摆公主的威风,侍卫就是不让她进。玉穗儿一气之下去找了允祥。 允祥见玉穗儿怒气冲冲而来,就料到了她的来意:“你甭骂我,我也没办法。”“骂谁管用?”玉穗儿夺过他手中的茶,重重搁在桌上:“你到是说说,怎么才能见她。”“我说了,我没办法。” “哥!”玉穗儿眼中有泪,心痛地看着他:“灵儿是我姐姐,我不能眼看着她这样。”“你以为我愿意?”允祥皱着眉,抬头看着她:“皇上的旨意,不容违背。”“四哥真要这样对她吗?他真的忍心?!”允祥起身站在窗前,满眼的忧虑:“皇上对灵儿嫁给八哥始终有着恨意。”“怪不得灵儿,是他先娶了年妃的。” “好了。”允祥打断玉穗儿的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听我的话,回府去吧。”玉穗儿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拧身就走。允祥看着她的背影,眉头一紧:“不要去见皇上。”玉穗儿顿住脚步,满眼惊讶地看着他。“没用的。” 玉穗儿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灵儿当年是如何的在意他,他都忘了吗?十年的相恋相依,就因为她嫁了别人,就都一笔勾销了吗?是他先负的灵儿!”允祥望着玉穗儿,对于她的话,他无言以对。玉穗儿满眼悲愤地看了他一眼,哭着跑了出去。 玉穗儿没进宫去求雍正,她知道允祥的话是对的,她也更加清楚,现在的雍正皇帝已不再是当年的四哥,一个弄不好,会给允禩和洛灵带来更多的责难。玉穗儿回到府里,一个人独坐在水榭里,回想着当年几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俯在石桌上痛哭失声。自此,她只能派人去允祥那里打听允禩和洛灵的消息,每日寝食难安,忧心劳神,终于病倒了。 ------------ 得成比目何辞死(上) 允禩对府外的变化根本不放在心上,每日里只是留在洛灵身边陪着她,他明白,与她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洛灵却不知他心里所想,有他相伴,反倒放心了许多,每日里忙着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新衣。允禩看在眼里,更是心如刀绞,对于她,他如何舍得,却又不得不舍。 果然,十天的时间,雍正便下了旨意,将允禩降为民王,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前来宣旨的是怡亲王允祥和果亲王允礼。允禩身在书房,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心里一沉,料到是旨意到了,忙让秦福去了洛灵院里照看。 允禩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副画轴放在几案上,便开门走出了书房,神态自若地看着满院的侍卫兵勇,冷冷一笑:“皇上对我还真是令眼相待,劳烦两位王爷亲自移驾来此。”允祥微皱着眉,向传旨太监挥了挥手,走到允禩的跟前:“做弟弟的也是奉命而来。” 允禩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长出了口气:“我知道,我并不是怪你。怡亲王,能不能单独跟你聊几句?”允祥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允礼道:“你带他们去前厅外候着。”允礼点了点头,一挥手,所有人撤了出去。允禩转身进了书房,允祥也跟了进去。 允祥看着扶桌而立的允禩,心中也不免有些惆怅:“八哥,说吧。”“八哥?”允禩轻笑了一下,回过身来:“也就是你十三弟还敢认我这个八哥。”允祥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允禩望着他片刻,上前两步,一掠袍摆直直地跪在了允祥的跟前。允祥吓了一跳,忙弯腰去搀他:“八哥,你这是干嘛?你怎么能跪我!”“我今天跪得就是你十三弟,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八哥,就听我说。” 允祥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允禩眼中闪过了一丝期望,轻声道:“我不为自己求什么,只求你救灵儿出去。”“洛灵?”允祥愣了一下,忙道:“她是你的侧福晋,是要跟你一起去宗人府的。”“难道你忍心让她进那种地方?”允禩毫不放松地问道。允祥顿时哑口无言,对于洛灵,他当然不忍心。 “十三弟,洛灵不能进宗人府,她有身孕了。”允祥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把将允禩拉了起来:“这多早晚儿的事儿?”“就在毓雯被下旨休回外家的第二天,洛灵受了刺激昏了过去,请了大夫把脉我们才知道。”“好险。这一个弄不好,岂不伤了她。” “那晚上她确实受了惊吓,有些气虚,这阵子正在调养。” 看着允祥的神色,允禩算是松了一口气:“十三弟,你要帮她。” 允祥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满眼的犹豫。允禩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矛盾,救,他要欺瞒一向忠心以待的皇上四哥,不救,却要眼看着身怀有孕的洛灵身陷囹圄,要是玉穗儿知道了,指定要伤心难过。允禩没有去打扰他,他就坐在他身边等,他在赌允祥的宽厚悲悯之心,赌他对洛灵的友谊。 终于,允祥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允禩:“她必须离开京城。”允禩双目一亮:“我知道,她只要能离开京城,去处我已经安排好了。”允祥一愣:“八哥真不愧是八哥,你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料到了,所以不怕了。只要灵儿能离开,我就毫无牵挂了。”允祥站起身,注意到几案上的画卷,走过去慢慢打开:“这不是洛灵初入宫时?”“你也记得。”允禩浅笑着看他:“我想谁都不会忘记那时的她,这副画,让她带走吧。” 允祥今日才真正了解了允禩对洛灵的爱有多深,他默默卷起了画轴:“让她留在她院子里,等事儿完了,我会来带她走。”允禩站起身,向允祥一抱拳:“十三弟,八哥谢你的仗义所为,大恩来生再报了。”允祥按住他的手,眼含悲意地摇了摇头:“兄弟一场,这个谢字,见外了。” 洛灵在房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但看到秦福站在院门处,知道是允禩的意思,便没有出去。 允禩进了院子,看着房中洛灵映在窗上的美丽身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秦福跟了上来,低声道:“爷,福晋一直在问,奴才只说是您的意思,别的没敢告诉她。”允禩点了点头,推开了房门。 洛灵一见是他,忙起身迎了上来:“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让秦福守着院门?” 允禩拍了拍她的肩,向喜春道:“去收拾一下,多带些细软和更换的衣物。”喜春福了一下,进了内室。洛灵听了他的话,脸色大变:“你让我走!” 允禩担心她着急伤了神,忙安抚地握住她的手:“皇上的旨意到了,我不能让你一起去那个地方。” “你答应的!你明明答应我了。”洛灵哭着甩开他的手:“事到临头,你为什么又要变卦!?” 允禩扳过她的肩,让她看着自己:“为了孩子,你必须走。回头十三弟来接你,你出了京就去找莲衣。”“原来你当年就已经筹措好了。”洛灵吃惊地看着他,颤抖地手捧着他的脸哭道:“胤禩,我不要跟你分开,为了谁都不行。” 允禩望着她满脸的泪痕,心痛得几乎难以支撑:“你不想让我急死就照我的话做。你和孩子无论谁再受到伤害,我都无法承受了,我和你的孩子,绝不能出生在宗人府。”允禩的话如利箭般刺痛了洛灵的心,她知道他的决定是对的,可心里却无法接受将与他分离的事实,想着雍正的旨意,让她更加担心起来:“他会怎么对你?” “只是圈禁而以,我不会有事。”允禩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道:“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什么?”洛灵怔怔地看着允禩,话音轻得似梦呓一般。“宁。我不求他将来富贵永亨,锦秀前程,但愿他一生安宁无忧。”允禩提到孩子,眼中蕴含着无限希望。 洛灵点了点头:“好,就叫弘宁。”允禩温柔地擦拭着她的泪痕:“答应我三件事。”“说来听听。”允禩笑了笑:“若是男孩儿,长大后不要让他考科举。”“我答应。” “出了京城,永远不要再回来。”洛灵一皱眉:“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来的。”“你就不能听我的话吗?”允禩有些发急地厉声道。 “还有呢?”洛灵不理他,接着问。“还有。”允禩顿了一下,眼光有些躲避,洛灵立刻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我不答应。”允禩微愣地看着她:“你知道?”“我可以答应你所有的事,只有这一件,我做不到。”“灵儿,你不能一直一个人……” “胤禩!”洛灵打断了他:“不要强迫我!”允禩无言地凝望着她含泪的双眸,泪缓缓滑下了他的面颊,洛灵倚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哽咽道:“如果是你,你会吗?”允禩闭上眼摇了摇头,紧紧抱着她,贪婪地享受着这最后的相依相偎,洛灵紧紧贴在他胸前,低泣无语。 过了良久,允禩才缓缓推开洛灵,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和一搭子银票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莲衣的信,你交给她。这是一百万两银票,你一向心思细密,该知道这些银子怎么用。还有……”允禩褪下了手上的翡翠扳指交到她手上:“这个,留给宁儿,这孩子我无缘相见,你告诉他,阿玛很疼他。” 看着手中的扳指,洛灵的泪再次涌出了眼眶:“真的无缘相见了?”心底的痛楚让允禩忍不住皱了下眉:“难!” “让我记清楚你。”洛灵紧紧攥住允禩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如果今生我们真的无缘再见,下辈子我会来找你。你不要装着不认识我。” 允禩重重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一咬牙转身走向房门。 “胤禩!”洛灵猛得叫住他,依恋地看着他的背影:“不要忘了我的样子,千万不要忘了。”允禩没有再回头,拉开门,僵直地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允礼已带着侍卫等在那儿,见他出来,忙上前道:“八哥,十三哥让我送你去宗人府。”“有劳十七弟。”允禩含笑点了点头,回头看向洛灵的房门,心中凄然一叹:“一路平安。” 允祥护着洛灵的马车一直行至城门外的五里坡才停了下来。允祥上了马车,看着满面是泪的洛灵,心里一阵难过:“我只能送到这儿了。”洛灵看了喜春一眼,喜春点了下头,下了车。 “十三爷。”洛灵拭去了泪痕,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只荷包和当年康熙御赐的锦盒:“这荷包里是我和八爷的头发打的如意结,我担心侍卫会搜了去,没给他带在身上,烦你交给他。至于这个锦盒,是当年圣祖爷御赐的,我也交给你。” 允祥接过了荷包收在怀里,看着锦盒却没有接,抬头看了她一眼,洛灵手抚着锦盒深吸了口气:“这里有一道旨意,是当年圣祖爷恐日后福晋对我不善,特意留给我的,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用过一次,十三爷代我在圣祖爷灵前化了吧。还有一件,是圣祖爷当年随身的蟠龙玉佩,我赠予十三爷。” 允祥闻言一惊,赶紧打开了锦盒。莹白如月色的蟠龙静静地置于盒中,呈现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当年皇阿玛留给你的,你……”“也只有你十三爷才似当年圣祖爷的宽仁之风。”洛灵的话一下子把允祥拽回了痛苦的记忆,想起当年康熙离世时未曾见得一面,允祥心里一片凄然,紧紧皱着双眉。 洛灵强忍着悲痛,握住允祥的手,乞求着:“十三爷,灵儿求你,以你的宽仁,帮帮他。”允祥长出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帮他,是皇上根本不想放过他。”洛灵愣了一下,想到雍正,心里冰冷一片,无力地放开了手,颓然地点了下头:“我明白了,十三爷回去吧。跟玉儿说一声,她这个妹妹,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允祥抬眼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洛灵看了看他:“十三爷还想知道什么?”“我一直不懂你当年为什么放弃了四哥?”洛灵冷冷一笑:“因为我知道他想当皇帝,一个皇帝的女人,你该知道是什么样儿吧。想见他一面,都要有旨意才行,我不想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笼中鸟。” 允祥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可四哥还困在自己的迷局中,认为是八哥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变了心。” “十三爷,这些话,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告诉他。以他现在的心性,这个迷局,只有他自己才能解,任何人都解不了,逾是劝,心结逾深。” “为什么你懂他,却不能……”“我恨他!”洛灵厉声打断了允祥的话:“我身边每个人的不幸都来自于他,我没有办法不恨他!” 允祥无言以对,他很明白雍正对于洛灵的伤害有多深:“好了,时辰不早了,启程吧。我本想派人护送你,可又怕节外生枝。” 洛灵淡然一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十三爷宽心。”允祥看着她凄然的笑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说了出来:“八哥那儿,我能尽到的,一定会帮。你放心吧。”说完,冲她笑了笑,转身下了车。 喜春上了车,允祥吩咐车夫启程。洛灵琢磨着他方才的话似是想到什么,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十三爷。”允祥闻声忙凑了过来。 “十三爷,皇上最信任、最倚重你,国家大事你为他撑着一半儿,玉儿和小湄还要指望着你,就连十四爷说不定哪天也要等着你来保全,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十七爷年少有为,有勇有谋,有什么能帮着你的,让他多分担些。”洛灵想着这些年与允祥似兄似友的情义,临别之时也不免感伤:“这一去还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十三爷,千万保重。”允祥心中感激,用力点了点头:“珍重。” 望着远去的马车慢慢消失在视线中,允祥终于松了口气:“走吧,能离开未尚不是一件幸事。”掉转马头,在回城的路上行近了不久,已能隐隐看到城门。允祥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压抑感迎面而来,猛然勒住了马,想着洛灵最后跟他说的话,深深叹了口气。 允祥回到宫里,让允礼先回去,自己独自去见了雍正。“皇上,八哥已押入宗人府。”雍正提着朱笔,眼光没有离开奏折:“嗯,你歇着去吧。”允祥抬头看着他,有些犹豫,雍正还是没有抬头:“还有事?”“没有。臣告退。”允祥忙行了礼,快步退了出去。 雍正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身影,长出了口气,继续低头批阅奏折。允祥没有回府,而是急急地去了公主府。 玉穗儿大病初愈,身子还虚弱得很,此时还未起身。听素绮说允祥到了,心里一惊,忙披衣出来见他:“哥,出了什么事?” 允祥见了她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早知你病得这么重,我就不来了。”“快说呀,是不是八哥出事了?”玉穗儿拉着他的手急道,素绮见状忙摒退了其他人,房间里只剩允祥、玉穗儿和她三个人。 允祥点了点头:“八哥降为民王,已被押入宗人府了。” “四哥还是不放过他!那灵儿呢!”玉穗儿脸色惨白,险些跌坐在地上。允祥和素绮忙扶她坐下:“我就是来告诉你,灵儿已经离开京城了,而且,她已经有了身孕。” 玉穗儿眼光一亮,惊喜抓住允祥的手:“天啊!她有了八哥的孩子,难怪她会同意离开。哥,我就知道你会帮她。她去哪儿了?有没有留信给我?” 允祥轻笑着点了点头:“她去了苏州,八哥早为她安排好了去处,我日后会告诉你她的行踪。她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你这个妹妹,她会永远记在心里。”玉穗儿眼圈一红,含着泪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的心意我明白。”说着双手合什,轻轻闭上了双眼:“灵儿,一路平安。” ------------ 得成比目何辞死(下) 允禩被囚宗人府,身边的两个太监,知他获罪甚深,对他根本不闻不问,每日除了送茶送饭,就见不到他们的人影儿。允禩对此到是不以为然,乐得清静。玉穗儿听允祥说宗人府中阴冷潮湿,让他带了两件冬衣给允禩。 允祥推开囚禁允禩的院门,只见满地的尘土,破败不堪,不禁心头火起:“这儿谁当职?懒得你们连院子都不打扫!”喊了两声,根本没有人应。允祥冷哼了一声,走到屋前推开了门,一股子霉味儿迎面而来,就算允祥当年也住过宗人府,也没经过这样的环境,忍不住皱了下眉:“八哥?” 允禩正斜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枯树出神儿,听到允祥的声音,忙站了起来:“十三弟!”话说得有些急,忍不住咳了起来。允祥忙上前扶他坐下:“怎么咳开了?这班子奴才都死绝了?” 允禩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们不来烦我,倒也清静。你怎么来了?”允祥看着屋内只有一张床,虽不象院中一样脏乱,也是有一阵子没人收拾了,不禁叹了口气:“玉儿听说这里潮湿,让我带两件冬衣给你,还有几本书。” “难为她。”允禩接过包裹,感叹道:“你们兄妹,是一样的心境一样的脾气,代我谢谢她。”“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我看着你脸色不大好。”允禩摇了摇头,眼光扫了扫窗外,低声道:“灵儿?” 允祥点了点头,却没有言语。允禩会意,释然一笑:“哪怕明天就要我的命,我也没什么好怕了。” “八哥,你不怨吗?”“怨过。”透过破了的窗纸,允禩看着窗外的萧索院落,神色肃然:“当年因为额娘,我怨过皇阿玛。可也正是为怨,我才学会去争,跟所有人争,也只有如此,才能让额娘不再被人轻视。” “八哥,你做到了,在咱们这些兄弟里,没几个强得过你。”允禩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用宽我的心,事实上,四哥和你都强过我,就连老十四,都比我强。” 允祥笑了笑,没有说话。允禩看了他一眼,长出了口气:“我争了一辈子,起初确实为了额娘,但到后来,却越陷越深了,变得每一步都去谋划,去算计,停都停不下来,走到今天,我反到不怨了,心里有的只是歉疚。” 允祥看着他,轻笑了一下:“对灵儿?”“对你。”允禩凝望着他,正色道:“老十三,当年的那封信,是我的主意。”允祥猛地抬起头,静了片刻,才道:“我猜到了。”“我想那封信出自何人之手,你也清楚得很。十三弟,是八哥对不住你,不要怪老十四,他本不愿的。” 允祥看着允禩,想着当年的事,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八哥,为什么要告诉我。就让咱们心照不宣,反而会舒服些。” “十三弟,我日子不多了,这你比谁都清楚。我不能让你跟十四弟永远存着这个心结。”允禩拍了拍他的肩:“为了你和十四弟,更为了玉儿。”想到玉穗儿,允祥点了点头,他明白允禩的意思,对于这个妹妹,他们心里都是一样的疼爱。 “至于四哥。”允禩苦笑了一下:“就让我再叫他一声四哥吧,死鹰的事我知道是他,他最得意的就是笼络了隆科多,以致在最后时刻,我会一败涂地。说心里话,比心计我未必不如他,可论起谋划来我却是输给了他。” “战场失意,情场得意,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当年你得了皇位,灵儿可就未必跟你了。”允祥想着洛灵的话,不禁失笑。“何解?”允禩有些不明白:“难道有什么玄机?”“那到不是,只不过灵儿说过,她最终选择放弃四哥,是因为洞悉了他意属皇位的心思,她不想做一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笼中鸟。”允禩恍然:“江山美人,岂可兼得。”允祥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八哥,如果当初让你选,你选什么?” 允禩轻笑着摇了摇头:“一直都是她在选,哪里轮得到我。”允祥闻言不禁哑然失笑:“真看不出她这么厉害。”允禩望着允祥一如既往爽朗的笑容,忆起当年大家在南熏殿读书的情景,缓缓收敛了笑容:“十三弟,我这两天总想起咱们在南熏殿读书的日子。”允祥迎视着他的目光,心中一阵酸涩。 数日后,八福晋毓雯突然自缢身亡,允祥得到消息忙赶了过去。一个老家人告诉他,八福晋不知如何得知了允禩被囚禁的消息,便哭闹着把所有人赶了出去,闷在房里不吃不喝地哭了两天,早上侍女听房里没了动静,便进去送茶,不想人已经断了气。 允祥走近床边,看着八福晋灰白却依然美丽的面容,心里说不出是悲是愁。老家人站在一旁暗暗地抹泪:“十三爷,谁都知道您心地好,老奴求您关照关照八爷,我们格格从小心里在意的就只有他一个。回到家来,每日里见着我就问‘我还能见到允禩吗?’,唉,十三爷,我们格格苦啊!” “八哥的消息,是谁告诉她的?”老家人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奴也不清楚,只听格格的丫头说,宫里来了位公公,但她不在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 允祥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让他都不寒而栗的念头,令他心口堵得难受,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两声,老家人满脸困惑地看着他:“十三爷?”允祥深深喘了两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向门外,心里一阵苦涩:“八嫂,你这么做,让八哥情何以堪?” 宗人府,允祥看着允禩的房门,抬手敲了敲:“八哥,是我。” 允禩打开门,几日不见,他似是苍老了许多:“十三弟?”允祥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允禩看他紧皱着眉头,心中一凛,忙拉住他:“什么事?是毓雯?还是灵儿?”允祥一愣:“八哥,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没事儿你不会这副神色?”允祥闻言点了点头:“是八嫂。” 允禩不敢相信地瞪着允祥,半天说不出话。允祥担心他急坏了,晃了晃他的肩:“八哥!”允禩似被惊醒一般,盯着允祥一字一字地问道:“毓雯死了?”允祥已经感觉到他身子在不停地颤抖:“八嫂昨晚自缢身亡了。” 允禩面容痛苦的扭曲着,双目爆睁怒吼着:“雍正!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话音未落,便昏了过去。允祥吓得忙扶住他,冲着门口大喊:“来人,快来人!” 自此,允禩一病不起,吃了多少药,均不见起色,身体每况越下。允祥看着心急,想请旨让御医来把脉,允禩担心雍正会因此责怪允祥,执意不肯,更笑称“药医不死之病,自己心成死灰,又岂是药石能治得了的”,允祥拗不过他,只得作罢。玉穗儿几次要去宗人府看望允禩,允祥怕她见了允禩会太难过,没有答应,并隐瞒了允禩重病的实情。 ------------ 满腹相思都沉默(上) u8更新最快阅读网 雍正四年三月,允禩担心弘旺因己受累,会引来更多责难,自改其名为“阿其那”,为弘旺更名“菩萨保”,雍正听了允祥所奏,心知允禩是为保弘旺才自改其名,沉思片刻后,准其所奏。五月十四日,雍正下旨将胤禟改名“塞思黑”。 玉穗儿得知消息,越发感觉到雍正要严厉处制允禩一党的决心,为允禩、允禟难过的同时,不禁更加为胤禵担心。她思虑了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带了素绮去找了果郡王允礼。 允礼知道她的来意,“四哥已经派了恭王叔家的堂兄满都护去马兰峪,由他主审这件事,你不必太担心。”玉穗儿也知道满都护和允禵一向私交不错,可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大事上,私交反而成了阻碍,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只怕满都护未必敢出头替允禵据理力争。 玉穗儿叹息一声,心里矛盾重重,想去看望允禵,又想起自己曾和雍正起誓。允禵如今身陷囹圄,景况堪忧,不去看他,只怕日后机会更渺茫;去看他,又不可能躲得过雍正的眼线。如此想来,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允礼见她犹疑不语,问道:“十四哥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了。你有机会还真得劝劝他。”玉穗儿听他这么说,点点头。“他没你明白,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那人不听劝,你也该知道。”玉穗儿想起允禵,叹息不已。“我想去看看他,你有办法吗?”玉穗儿抬眼看着允礼。 允礼有些为难,但又不忍心拂逆其意,沉吟半晌道:“我给你写封信,你拿去给总兵范世绎。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能痛快放你进去。”玉穗儿忙道:“我会看情形再说,能见到是最好,见不到我就回来。”允礼提起笔写了书信交给他。 玉穗儿从果郡王府出来,向着跟来的家人随从吩咐了几句,也没回府,直接带着素绮坐着马车往遵化去。 到了遵化马兰峪兵营,玉穗儿吩咐素绮道:“你拿着十七弟的手谕去找总兵范世绎,就说咱们来探望十四爷,请他行个方便。”素绮依言而去。 兵营外,素绮拿着允礼的手谕,给守门的侍卫看。那侍卫怀疑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素绮身后的马车,见只有两个马夫和几个家人跟随,不禁有些犹豫。素绮忙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侍卫,侍卫这才道:“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回报给总兵大人。”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那侍卫才回来。素绮忙迎上去,那侍卫道:“总兵大人说,果郡王在手谕上并未写明你们的身份,他不敢自作主张放你们去见十四爷,务必要等他回报了怡亲王。”素绮道:“这位差爷可否行个方便,带我去见总兵大人,我家主子出京一次不易。”侍卫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要见总兵大人?”素绮点点头。侍卫略一思量,想着她们既然有果郡王亲笔手谕,必是京里显贵,倒也得罪不得,向她点点头转身而去。 范世绎听了侍卫的禀报,心里有些不耐烦,又怕得罪允礼,挥手示意让素绮进了总兵府。马车夫见府门开了,忙驾着车要进去。侍卫正要阻拦,把总华国柱恰好从旁经过,看了玉穗儿的马车一眼,见马车的装饰虽不甚华丽,车厢四角的椽子却是银制,车顶是黄盖红帏,心里一惊。他官职虽不大,见识却是有的,知道这样的马车只有亲王品级的亲贵才能乘坐,马车里的人是什么身份不言自明。 “华大人……”那侍卫见他半天不语,忙询问了一句。华国柱略一思量,吩咐道:“让他们进去。我倒要看看,总兵大人这回如何应对。”他冷冷笑了一声,看着玉穗儿的马车进了总兵府。 素绮见了范世绎,拜了一拜,道:“民女拜见总兵大人。”范世绎斜了她一眼,心想这女子好大的胆子,见了总兵竟然不跪,有些不悦,转念一想,既然是拿着十七爷手谕来的,必是有些来历,也不好过于怠慢。 只听他哼了一声,道:“虽然你是拿着果郡王的手谕而来,但是皇上曾经下过严旨,没有他和怡亲王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探望十四爷。姑娘,不是我难为你,上命难违。”“我也知道大人为难,只是我家主子身份特殊,行藏不便透露,还请总兵大人行个方便。怡亲王那里,我们主子自会担待,绝不会连累大人分毫。”素绮不卑不亢的答道。 范世绎冷笑道:“行藏不便透露?请回你家主子一句,我这里绝不会容许鬼祟之人探访。十四爷是戴罪之身,凡来探望的,必要留名,不然就请回。”素绮强忍怒火,仍是温和道:“那就请总兵大人移步府外,我家主子的马车就在府外。” 范世绎一听这话心里立刻火了,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人,来探监还这么大口气,要总兵亲自出府去见她。顾不得会得罪允礼,向素绮冷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你主子是什么身份,就算是十四爷的家眷,到了这里,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着。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兵营!” 素绮最讨厌这样落井下石、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傲然一笑道:“我主子的身份,你还不配问。”说完她转身而去。范世绎气得直瞪眼。 玉穗儿在马车上等了半天也不见素绮回来,从马车上下来,在总兵府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这马兰峪总兵府并不气派,房顶上长了一片又一片的衰草,立柱上也有油漆剥落的痕迹,不禁叹了口气,想着允禵被关在此处,他如何受得了。 素绮走到院子里看到玉穗儿下了马车,忙跑上前道:“公主,您怎么下来了?”玉穗儿道:“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不答应让我们见十四爷?”素绮嗯了一声,“那范世绎顽固的很,说十七爷的手谕上没有言明您的身份,他不敢自作主张,除非有皇上和十三爷的手谕才可以。”玉穗儿忙道:“你跟他说了没有,怡亲王那里我自会担待。”“说了,没用。”素绮撇撇嘴。“这狂妄的家伙。”玉穗儿低语一声。 “也罢,这会儿是咱们求他,也不能跟他闹僵了。不然非但见不到十四哥,很可能连十七弟也连累了。”玉穗儿思忖片刻,向总兵府正堂走去。素绮忙追上她,问道:“您要去见他?那种带兵的粗野汉子,哪里配得上您亲自去见他?”玉穗儿叹息一声,“不然怎么办,咱们来都来了。” 范世绎听了侍卫回报,说刚才的女人又来了,还带了另一个女人来要见他,心里气不打一处来。那侍卫向他耳语几句,范世绎这才不得不出来见玉穗儿。 玉穗儿向范世绎道:“总兵大人好大的架子。”范世绎见过允禵的福晋,见玉穗儿看着眼生,却又是满人贵妇服饰,不禁有些疑惑。“敢问这位夫人如何称呼?”玉穗儿道:“你也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一句,果郡王的手谕当真不管用?”范世绎见她气质高贵,虽轻声慢语却是咄咄逼人,也有些纳罕,只得道:“下官肩负重责,皇上确实下过严令,还望夫人不要为难下官。”玉穗儿道:“我不为难你,我只要见十四爷一面。” 范世绎为人刁钻古怪,且精明无比,他一见到玉穗儿,就知道她身份尊贵,然而她始终不肯透露身份,可见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他本想靠着拘押允禵,在雍正面前邀功,不料雍正却派了贝勒满都护、内大臣马尔赛和侍郎阿克敦来审问允禵,自己白白失去了邀功的机会,心里正不平。这会儿,玉穗儿不请自来,没准恰是个参奏允禵的好机会。 “您不是十四爷的福晋家眷。”他盯着玉穗儿看了一会儿。素绮见他目光猥琐,像是老鼠般透着精光,心里有气,斥责道:“嘿,你这人,哪有你这样看人的。”玉穗儿也厌恶他的眼光,知道这人难缠,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他周旋。“我是十四爷的亲戚。” “亲戚?你有什么凭据?假冒皇亲国戚的人多了。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十四爷如今是阶下囚,谁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同伙,还是……”他摸摸了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不怀好意的笑着。玉穗儿本来还在强压着怒火,听了他后一句,怒气攻心,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你好大的胆子,满口胡言乱语。”玉穗儿气的脸色发白。范世绎看这女子居然敢打他,也是气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你,你,居然敢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快来人——”范世绎大声喊人。他叫了半天,却不见一个侍卫进来,正纳闷,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从正堂外传来。“反了反了,真反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奴才居然敢拿起主子来。” 众人回头一看,贝勒满都护似笑非笑的从殿外进来。范世绎见了他,忙恶人先告状,“贝勒爷,不知道哪里跑来这恶女子,说了不到三句话,就打了奴才一耳光。她说是十四爷的亲戚,要见十四爷,您可认得她?”满都护看了玉穗儿一眼,见她满脸愠怒,收敛了笑容,故意上前向她打了个千。玉穗儿忙道:“不敢当,堂兄多礼了。” 满都护指着玉穗儿向范世绎道:“你骂她是恶女子,你可知道她是谁?”范世绎看到满都护向玉穗儿行礼,就已经吓了一大跳。此时听他问起,很显然玉穗儿身份的确非同一般。一时间,声音也颤抖了,结结巴巴道:“奴……奴才不知……” 满都护也不理他,向玉穗儿道:“十四弟就在后院,你去不去看他?”玉穗儿摇摇头,勉强向他一笑,“算了,既然四哥下了旨,我也不给你们招祸。”她转身要走,满都护忙道:“我送你出去。” 玉穗儿诚挚的向满都护道:“堂兄,十四哥性子傲,要是言语间冒犯了你,还请你多担待,得饶人处且饶人。妹子谢过。”满都护如何不知她话里的意思,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等浅薄小人,落井下石的事儿我不会做。”玉穗儿向他淡淡一笑。 满都护见她眼神清亮、温婉的笑容里透着幽静恬然,心想:也难怪老十四对她一往情深,的确是个好女子,只可惜这样的红颜知己竟是自己的妹妹…… 他抬眼看到允礼骑着马进来,向玉穗儿道:“今天这总兵府真热闹,十七弟也来了。”允礼下了马走到玉穗儿跟前,问:“见到十四哥了吗?”“不见了。”玉穗儿淡淡说了一句,上了马车。 允礼正纳闷,满都护悄悄道:“范世绎那个撮死的,言语不敬,把你十五姐得罪了,被她打了一耳光,嚷嚷着喊人要拿她。”允礼吃了一惊,哭笑不得道:“我虽料到他未必肯痛快放十五姐进去,赶着来看看,谁想到他竟这样大胆。好歹今儿个十五姐气性不大,不然砍了他脑袋。”满都护叹息一声,“她是怕给皇上知道了,连累了十四弟。”允礼心里也叹,转身上马,追着玉穗儿的马车而去。 满都护看着允礼的背影消失,才转身向总兵府正堂走去。范世绎如遇救星,屁颠儿上前讨好道:“奴才实不知刚才那位女主子的身份,贝勒爷,您好歹替奴才转圜转圜,京里这些亲贵,奴才可得罪不起。”满都护哼了一声,道:“你现在知道得罪不起了,刚才怎么嚷嚷要拿她?看她是女子,长得漂亮,你就存了轻薄之心吧。”“奴才是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竟不识贵人。”范世绎打了自己俩嘴巴子。 满都护鄙夷的看着他,道:“还真是没骨气的奴才。奉皇命行事,拦她是你有理,可是你不该对她不敬。若依她以前的性子,你这脑袋早就落地了。”范世绎急得一脑门子汗,天气本来就热,他再一急,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满都护知道绷的差不多了,才冷笑道:“你听好了,她是圣祖康熙爷最疼爱的女儿、怡亲王的亲妹子,宗室里都叫她十五公主。当年她剑指九门提督隆科多,想必你也听说过。”说完,满都护拂袖而去。范世绎顿时傻了眼,ω· u⑻更新最快阅读网 ------------ 满腹相思都沉默(下) u8更新最快阅读网 总兵府后院,允禵正仰脸坐在廊下看佛经,听到前院有人声嘈杂,忙命小厮去看个究竟。过了许久,小厮才回来。允禵嗔道:“叫你去看看,怎么你倒一去不回了?”那小厮陪着笑道:“奴才这不是回来了。十四爷,可真是热闹景儿,范总兵这回真要倒大霉了。”“嗯?”允禵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小厮忙上前悄声道:“前院来了一位女眷,要见您,范大人给拦了。拦就拦了吧,范大人见人家貌美,言语间不敬,把那位夫人给得罪了。那位夫人气性也不小,当众给了他一耳刮子。”“什么?”允禵听说有女子来看他,被范世绎拦了,心中一凛。小厮笑道:“好笑的还在后头呢,范大人不知道人家身份,嚷嚷着要拿她,结果非但没拿得成,连果郡王都来了。” 允禵原本就有些疑心是玉穗儿来了,听说允礼跟来更加确信无疑,忙抓了小厮问道:“她人呢?走了?”小厮听他声音有些激动,不禁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我问你,她人呢?”允禵向小厮喊了一声。小厮吓了一跳,颤声道:“奴才看到果郡王来后,那位夫人就上了自家的马车走了。”允禵听了这话向院门口走去,却被侍卫拦住。 先前那小厮忙上前道:“十四爷,您缓着点儿,这会子,那位夫人的马车想必已经走远了。”允禵心中一阵绞痛,心道:玉儿,已经到了眼前,你却还是忍心不见。 小厮见他情绪忽然低落,悄悄道:“奴才在正堂外听到贝勒爷和范大人说话儿,贝勒爷说,那位夫人是什么公主。可惜奴才没瞧见她正脸儿,这辈子还没见过公主长什么样儿呢。”允禵瞪了他一眼,见他不无惋惜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踢了他一脚,喝道:“少说这些轻薄话。”那小厮见他情绪一会儿一变,猜到必是和刚才那位公主有关,狡狯的笑笑。 正在这时,满都护走进后院来,向允禵道:“我告诉你一桩可笑之事。”允禵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他丫的敢对我妹子无礼,老子活劈了他。”满都护哈哈一笑,道:“看来你是知道了。范世绎这回是自己撮死,连十五妹他都敢得罪。你是没瞧见十五妹走了以后,他吓得屁滚尿流那样子。” 见允禵仍是闷闷不乐,满都护打了他一拳,道:“老十四这是怎么了,天大的难事儿也没见你这般神情。”允禵眉头一皱,道:“范世绎那狗奴才自以为得了势,背后没少给我使绊子,可劲儿的在皇上面前邀功,恨不得将所有的罪名都栽到我头上。我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满都护歪着脑袋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这回忍不住了?十五妹没闹,你要闹?手里拿着佛经,心里却无佛念。你念的什么歪经?”允禵哼了一声。 满都护咧着嘴一乐,打趣道:“我知道,你是觉得范世绎那种猥琐小人,居然敢对玉儿不敬。这种没皮没脸的奴才,咱们却偏拿他没办法,心里气不过。老十四,不是我要说你,你都忍到这会儿了,何必破功啊。八哥九哥现在有多惨,你知道不?”允禵想到允禩、允禟的境遇,心里一阵难过,直觉得胸口憋闷的难受。 满都护拍了拍他肩膀,劝道:“皇上派我来审你,就是给你留着余地呢。你和八哥九哥不同,何必将自己落到他们那个地步。如果你担心十五妹,那更没有必要,别说有十三弟和十七弟在,就算没他们保着,皇上也不会怎么她,她嫁的可是蒙古人。” 允禵叹了口气,进到屋里,道:“皇上把我关在这里,就是想着要先收拾了我,然后再处置八哥九哥。照目前的情形,我料想,他们的大限不远了。”满都护坐到他对面,道:“其实皇上心里很明白,那蔡怀玺是怎么回事。把你关在这儿,免得再有人打着你的旗号,拿你做文章。” 允禵哼了一声,神态中有一丝倨傲,“我如今是没牙的老虎,做什么文章,皇上就是疑心病重。”满都护笑了一笑,道:“这里没外人儿,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弘时那事儿,你虽推得一干二净,但能和你没干系?皇上气得和弘时断绝了父子关系,换作你,自己亲儿子伙着外人和自己作对,能不恨?”允禵闻言一凛,知道他这位堂兄外表虽慵懒不羁,心里却是非常有成算,不禁暗自叹息。 满都护见他不语,话锋一转:“眼见宗室成了这样子,谁不痛心。保泰哥倒是当起闲人,没事整他那园子;简亲王被革了王爵后,整天怨声载道,差点连家也被抄了。皇上一直说我包庇你,没准过两天我就进来陪你了。咱们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允禵听他语气虽轻描淡写,神情却颇严肃,脸色和缓了许多,道:“谁知道将来会是如何。风声雨声吵闹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操心。我看四哥这皇帝当得不轻松。” 满都护听了这话,倒有些诧异,笑道:“难得你还能说这话。”允禵冷笑道:“我什么不明白呀,可我越明白,有人就越要看不惯我。我死了,他就清净了。”满都护忙摆摆手,“你可别动这念头,有人可跟我说了,堂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请你多担待。”他仿的是女子语气,允禵听了直笑。 满都护想起刚才范世绎的小人嘴脸,笑道:“难为十五妹从京里过来,只是她不肯表露身份,虽有十七弟的手谕,范世绎却不知她底细。要不是华国柱通报给我,没准范世绎那老小子楞劲儿上来,还真能拿了她。觑着京里连黄带子觉罗都朝不保夕,这些奴才越发没谱起来。”“可不是,去了这黄带子,就什么都不是。今儿他要是真把玉儿绑了问罪,我倒想看看堂堂雍正爷和怡亲王怎么处置。”允禵的眼中闪过冷冷的不屑神情。 满都护瞄了他一眼,微有笑意,道:“哪还用等到皇上和十三弟处置,老十七不是已经跟来了。不得了,丫挺的居然敢绑玉姐姐,反了反了,刀起、头落。你还别说,他真敢。”允禵叹道:“老十七这两年也没先前那般有血性了,渐渐圆滑世故起来。”满都护笑笑,“在朝中久了谁不学乖,也就是你,拽的够呛。”允禵哼了一声,“我?我最没用的了,眼看着八哥九哥遭难,我却只能窝在这里待罪。” 满都护见他目光黯淡,似乎心事重重,劝道:“安心待着吧,京里的事别操心了。八哥九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叹息一声又道:“可惜我是走不了,不然真想抛下这乱糟糟的一切,带着女人孩子去南方过几年逍遥快活的日子。”他看了允禵一眼,笑问:“你说是不是?”允禵淡然一笑,心情却颇苦涩,我不是没想过带她走,是她不肯跟我走。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沉。 满都护见他又沉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笑道:“你福晋都死了两年了,也该再娶一个。”允禵冷冷哼了一声,“我没那心情。”满都护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心情。娶个蒙古福晋,对你肯定会大有好处。有了蒙古人的支持,还怕什么?这个外家,可不是一纸休书就可以休了的。”允禵听他说的郑重,不禁抬眼看着他。满都护却低头喝茶,没有和他对视。 回京的官道上,玉穗儿正坐在马车上抽泣,允礼骑马到车前拦了他们。将马交给马车夫后,允礼也上了马车,和玉穗儿并肩坐着。“玉姐姐,那奴才撮死呢,不值得你动怒。”允礼劝道。 玉穗儿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是为那奴才生气?我是为十四哥伤心呢。落在这样的势利小人手里,他们为了邀功讨赏,不定怎么作践他。”玉穗儿想起允禵,心里剧痛。允礼道:“他们不敢的。”玉穗儿冷冷道:“有什么不敢。奴才的嘴脸就是主子的心意。”允礼听她这话,分明是对雍正有大不满,心里一凛。 “既然来了,怎么不见十四哥一面就走了?”允礼忍不住问。玉穗儿叹息一声,放下马车的帘子,垂泪道:“他已经落魄成这样,我又何必雪上加霜。当初我曾在四哥面前发誓再也不见他,这会儿要是给四哥知道我来看他,难免不迁怒于他,也会连累你。所以,不见也罢了。”玉穗儿低头抽泣,允礼见她伤心,心里也难过。他并不知道玉穗儿不再见允禵的原因,只猜到必定是跟雍正有关。玉穗儿不说,他也就不多问。 “八嫂被逼自尽,八哥九哥被强令改名,连弘时都被关了。我若是再由着性子来,十四哥必然还要遭殃,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玉穗儿哽咽着说不下去。允礼听到这些,也是倒抽一口冷气。雍正的狠,所有人有目共睹,他确实没有把握,这次他安排玉穗儿和允禵见面会不会触怒雍正,雍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越来越看不清。 “十七弟,这些兄弟里,你是最有担当的。我求你,给十四哥留些余地。”玉穗儿握着他的手恳求道。允礼动容道:“十四哥也是我哥呀,我怎么会逼他到绝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做的。”玉穗儿抹抹泪水,沉思不语。 玉穗儿回到京里不久,就听说将雍正在养心殿召见诸王大臣,让他们议定允禩、允禟、允禵的罪状。六月初一,允禩、允禟、允禵罪状的被颁示全国,共议允禩罪状四十款,允禟罪状二十八款,允禵罪状十四款。曾与胤禩相得的大臣鄂伦岱、阿尔松阿被处死。同时,允禵被押解回京,ω· u⑻更新最快阅读网 ------------ 墨染白素泪成霜(上) 众人都没想到雍正的行动这样迅速而毫不留情面,显然他对这几个兄弟已是深恶痛绝。所有人都预感到宗室里将面临一场腥风血雨的风波。 果然就在当月,允禟被从西北押至保定,雍正命直隶总督李绂看管允禟,允禟被羁押在巡抚衙门前的小屋里,四面围以高墙,犹如囚徒一般。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允禟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很快就得了重病,不出两个月就凄惨的死在了保定。 此时,一直被拘禁在宗人府中的允禩也已病将不治。玉穗儿听允祥提起此事,想着要去看望允禩。允祥起初不肯,禁不住她的苦求,答应带她去看允禩最后一面。 宗人府最偏僻的院落里,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景象。玉穗儿吩咐素绮、紫绡在门外候着,自己推门进去,见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连个桌子都没有,心里难过不已。允禩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玉儿吗?”他虚弱的问了一句。玉穗儿忙走过去坐在他病榻前,握着他瘦弱的手,颤声道:“八哥,是我。”允禩听到她的声音,感慨万千,“自从我被关进宗人府,还没有人来看过我。玉儿,有你这样重情义的妹妹,八哥我死也瞑目了。”玉穗儿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泣不成声道:“八哥,别说这样的话。” 允禩惨然一笑,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毓雯死了,灵儿走了,我早已心如死灰,不必哀伤,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唯一欣慰的是,灵儿得以安全出京,有我师妹照顾,想来不会又性命之虞,我也可死而无憾。”玉穗儿嗯了一声,“有十三哥在,你放心吧,他会保灵儿周全的。” “九弟的骨灰有人收吗?”允禩失神的望着她,表情十分沉痛。玉穗儿摇摇头,“都不知道他葬在哪儿,没有人敢提这事。九嫂子也被谴回外家,不许她出京。”允禩闭目片刻,缓缓留下两行眼泪。兄妹俩相对无言,彻骨的寒意将两人包围。 “死无葬身之地,这就是我们罪有应得的下场。”允禩的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玉穗儿紧紧握着他的手,哭道:“八哥——”允禩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难以启齿。玉穗儿明白他心意,忍住泪道:“我知道你惦记旺儿,他如今已经成人了,有了家室。忍得这一时,等皇上气消了,自会放了他。” 允禩却摇摇头,咳嗽了几声。玉穗儿轻轻拍着他胸口,见他咳血,心中伤痛不已。允禩咳了一阵,渐渐平复下来。玉穗儿道:“事到如今,你也别想太多了,好好调理身子要紧。”允禩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叹息道:“我死了以后,如果可能的话,将我的骨灰和你八嫂合葬吧。她是因我而死,如果不是嫁给我,她还可以当她的多罗格格。”玉穗儿斟酌道:“这事儿,我会让十七弟去办。” 允禩望着她满面泪痕,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对我来说,死了即是解脱。活在世上一天,就是多一天煎熬。别伤心,真的,我别无所求,但求速死。”玉穗儿悲伤不已的看着他,哽咽不语,轻轻点了点头。“玉儿,这几年你一直不见十四弟,他很挂念你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见他。”允禩道。 玉穗儿抽泣了一下,缓缓道:“太后去世的时候,十四哥给皇上写了一封信,骂皇上逼死亲母,皇上很生气,把我找去说要治他的罪。我不得已,只得发誓再也不见十四哥。”允禩叹息了一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皇上这么做,当真莫名其妙。”玉穗儿摇摇头,“不是的……和我有关。十四哥在信里跟四哥说,他甘愿去遵化守皇陵,但是……”有些话她还是说不出口。 允禩却淡然一笑,接着她的话道:“他跟皇上要你了,是吗?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说了。十四弟真是欠思量呀,这事儿哪能摆在明面上说,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玉穗儿无奈的叹息一声。允禩道:“这回皇上是有心要处置我们,十四弟也是凶多吉少。我已经是无力回天,他还有转圜余地,不能让他和我一般下场。玉儿,皇阿玛临终前给你的物件,可以拿出来了。” 没有什么话比这句更让玉穗儿惊愕的了,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允禩望着她的脸色,道:“我听魏珠说,皇阿玛归天的时候,是他伺候入殓,皇阿玛常戴在左手上那个翡翠扳指不见了。四哥得的是传位的佛珠,你得的是保命的扳指,八哥猜的没错吧。”玉穗儿先是惊愕,后来渐渐伤心起来,“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允禩道:“这扳指跟丹书铁券一样只能用一次,不到最要紧的时候,不能轻易拿出来。而且,它虽是御赐,却救不了必死之人,你明白吗?”玉穗儿点点头。 玉穗儿走后,允禩闭目而睡。恍惚间,一张张亲人的脸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听得见她们的声音。先是生母良妃慈爱的笑容,再是八福晋毓雯爽朗的笑声,最后是洛灵甜美的笑声,紧接着是孩子们的脸,他无限留恋回味着梦中的一切。 几天后,允禩在宗人府病逝,年仅四十五岁。 苏州莲衣府上,洛灵斜倚在水榭的柱子旁,两眼发直地看着水中嬉戏的水禽,心里却仍念着京城宗人府中的允禩,她不知为了什么,这几日总是隐隐地觉得不安。 莲衣在远处看到她,忙快步走了过来:“怎么一个人闷在这儿,害我担心了半天。”洛灵回过神儿来,有些失措地握着她的手:“我昨天做了个梦,梦里胤禩跟我说了些话。”“说了什么?”莲衣一愣。 洛灵极力回忆着,半晌才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四个字,他说,来生再见!莲衣,我担心他有事。”莲衣一惊,揽住洛灵的肩柔声道:“灵儿,梦不能当真的,没听人说嘛,梦是反的。”“是吗?”洛灵低头想了想,又将目光转向了水中成双的鸳鸯:“对,梦是反的,他一定没事。可能,我太想他了,所以才总会在梦里见到他。” “对嘛。”莲衣松了口气,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我刚让人拿了几匹上好的缎子回来,一会儿跟我去看看,给宁儿多做些新衣。”洛灵温柔地冲她笑了笑,手中紧紧攥住了那枚翡翠扳指。 不出允禩所料,在他死后,雍正很快开始清算允禵的罪状。一些体察上意的大臣再次奏请将允禵立即正法,雍正没有同意。朝会散后,他将允祥和允礼叫到南书房。 允祥知道雍正的用意,劝道:“皇上,十四弟杀不得呀。”雍正摘下眼镜,递了个折子给他,道:“这是理藩院递上来的折子,你看看,你这十四弟是个怎样的人。”允祥疑惑的拿起那折子来看,科尔沁蒙古的几个台吉联名上书力保允禵,称他无谋反之意,罪不至死。 允祥看了雍正一眼,雍正冷笑道:“老十四太精明了,只可惜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娶了一个蒙古的格格,有了蒙古人支持,朕就不敢办他,当真可笑。”允祥奇道:“他什么时候有个蒙古小福晋,我怎么不知道?” 雍正哼了一声,笑道:“你那时还在家里思过,哪里知道他在西北搞的这些闹剧。大将军*势如天,将女儿送给他当妾,还怕他嫌呢。这女子是科尔沁一个台吉的女儿,允禵虽收了她,却一直冷落她,也没将她带回京。这会儿要借蒙古人的势了,想起她来。” 允礼见雍正一副不屑的神情,忍不住道:“眼见八哥、九哥死了,十四哥为求自保,出此下策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您真要思量。”雍正瞥了他一眼,道:“朕就知道你要替他说话。”允礼哼了一声,道:“他是我哥。”雍正听了这话,心里有气,瞪着他。允礼却偏过脸不看他。 允祥见气氛要不好,忙打圆场,“不都是自家兄弟嘛,分什么彼此。皇上,十四弟罪不至死,要杀他,臣弟也不同意。”说着他向允礼递了个眼色,允礼会意,忙道:“让他认罪也就罢了。杀了他,有个人会活不成。”雍正如何不知允祥和允礼顾及的都是玉穗儿,深深叹息了一声。 他思忖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给允禵。“你将这书信交给范世绎,让他转交给允禵。我看看他如何为自己辩解。”雍正写完信后交给允礼。允礼接过去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阿其那在皇考之时,尔原欲与之同死,今伊身故,尔若欲往看。若欲同死,悉听尔意。 允礼脸色一变,“您这是……”雍正冷冷道:“他必须向朕低头认罪。不然,罪不可恕。”允礼和允祥对视一眼,知道多说无益,只得退了下去。 紫禁城甬道上,允祥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跟皇上置气不是自己找骂吗。”允礼叹了一声,甩了甩袖子,道:“八哥死了,连骨灰都没留下。十五姐求我安排将八哥和八嫂合葬,我没做到,心里不痛快。” 提起允禩的死,允祥心里也是一寒,虽是政敌多年,却也是同胞兄弟,幼年时也曾一起骑马打猎。他就算又天大的错,人都死了,却无葬身之地,说起来确实让人心寒。 允礼望天一眼,视线落的很远,向允祥道:“十四哥这个人,咱们都了解。他看到皇上这封信会是什么表情,不用多想也可得知。好多时候,他比八哥更难缠。八哥的机锋含于内,他的机锋却外放,叫人没辙。”允祥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封信?”见允礼若有所思的低着头,允祥也不做声。 “将信交给范世绎那老小子,十四哥这回必死无疑。范世绎正愁没机会邀功呢,上回十五姐去马兰峪,他拦着不让十五姐见十四哥,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把十五姐气的够呛,给了他一耳光。范世绎脸上挂不住,差点要拿她。”允礼道。 允祥听了这话,不由得瞪眼道:“这奴才找死呢?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允礼好奇的看了他一眼,道:“十五姐没和你说?她听说因为蔡怀玺的事儿,皇上要处置十四哥,想去看他,我给她写的手谕。” 允祥点点头,知道玉穗儿是怕自己不同意,没有来找自己商量,而是直接找了允礼。允礼从小就和她十分要好,对她的请求必然不会反驳,再加上允礼的侧福晋馥儿曾是玉穗儿的宫女,两个女人一起求他,天大的事儿他也没法不同意。 想到这里,允祥忽然想起,他福晋小湄说起过,她去公主府探望玉穗儿,却扑了空,家人说玉穗儿出京去了,原来那时她是去看允禵。允禵啊允禵,你何其幸运,有个女人这样牵挂你,可是你却不知悔改,让她操了多少心。 允礼见他不说话,道:“这信我还是亲自交给十四哥好了。十五姐那里我也得去一趟,不然她将来会怨我。”允祥淡淡笑道:“她真没白疼你。”允礼也笑了,“我知道,你是不便出面,等到你出面,那就是天大的事儿了,留着将来用吧。”允祥摇摇头,低语道:“真不希望有这一天。” ------------ 墨染白素泪成霜(下) 景山寿皇殿,允禵看到雍正写给他的信,气得七窍生烟。允礼见他脸色发白,知道心中必是恼恨不已,只得道:“十四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我也不跟你说了,你想想八哥和九哥。”允禵故意冷冷道:“我不知道什么八哥九哥,只知道阿其那、塞思黑。” 允礼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苦笑道:“你啊!”允禵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奉命行事,若不问青红皂白与他为难,反倒是自己不占理儿了,缓着说了一句:“你跟皇上说,八哥已逝,我心里悲痛,不忍去看,他若念兄弟之情,不妨送八哥一程。” “我的老天,你这是什么话。十四哥,你当真让我为难了。”允礼捂着脑门一脸的烦恼。忽然,他灵机一动,道:“你当真要将这话带给皇上?”允禵哼了一声。允礼点头道:“好好,十四哥,你真硬气的很。正好我今儿要去看十五姐,将你这话告诉她,还有你那个蒙古小福晋的事儿,一并让她知道。让她哭死算了。”“你小子敢威胁我!”允禵看允礼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嗔了一句。 允礼哼了一声,道:“我就威胁你了,怎么着。你不悔改,给皇上知道你这些话,他绝不会饶你。你要是死了,十五姐肯定会哭死,总之都是一死,早死还早解脱。你看着办吧。”允禵被他这话气晕了,却一点办法没有。他猛的一捶桌子,提起笔思忖片刻,又不甘心的扔到一边。允礼瞧着他负气的样子,心知他正犹豫不定,也不理会,自顾自站立一旁。 只听允禵叹息了一声,终于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然后狠狠的把笔扔向允礼。允礼飞快的闪了一下,没有被笔砸中。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来看,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深夜,雍正看到允礼拿过来的允禵回信,只见上面写着:我向来为阿其那所愚,今伊既伏冥诛,我不愿往看。雍正冷笑着将书信扔到一边,心想:允禵这小子,连认罪求饶态度也这般不谦恭。他又拿起另一份折子,眉头渐渐紧锁。原来那天在景山,允礼和允禵的对话,竟叫旁人听了去,写了密折呈交给雍正。 雍正气得一阵头昏,渐觉精神不济,靠在御案上休憩。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苏培盛进来禀报:十五公主求见。雍正心里苦笑,算算她也该来了。 玉穗儿走进养心殿暖阁,向雍正福了一福。雍正向她招招手,玉穗儿走上前。“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歇着?”雍正见她比端午家宴时又瘦了些,心里不是滋味。玉穗儿看着他面前一大堆奏折,道:“皇后说您夜夜批阅奏折到深夜,这样下去会把身体熬坏的。奏折是看不完的,内外有臣工,您又何苦事必躬亲?”雍正拨了拨灯芯,叹道:“这些折子,朕若不亲自看,总是不放心。” 玉穗儿随意的看了几个折子,见每个折子上都有朱批谕示,道:“说到勤勉,您比皇阿玛有过之无不及。”雍正淡淡一笑,“朕的能力和魄力及不上先帝分毫,能做的也只是勤能补拙。”玉穗儿拾起一页纸,看到上面竟是允禵的字,不禁有些讶异。 她缓缓抬头看了雍正,见雍正正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垂下眼帘。雍正揉揉太阳穴,道:“你看他是不是狂妄之极?”玉穗儿眉尖一蹙,道:“四哥,您就饶了他吧。打小他就这样,不肯服软。”雍正长出一口气,叹道:“朕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你这么向着他。满都护也是,朕那时让他去审问允禵,他倒好,奏折里通篇都在为允禵开脱。” 玉穗儿想起上回在马兰峪兵营里,满都护替她解围,不禁深深钦佩起这位堂兄来。人人自危的时候,他还能挺身而出,不怕得罪皇帝,确实是个有担当的人。 “上回你去马兰峪,怎么不见他一面就走了?”雍正忽然提起这事,玉穗儿心里一惊,看向雍正,见他面色清冷,看不清喜怒。“我……”玉穗儿思绪纷乱,不知该如何辩解。雍正瞧她神色凄苦,也就不再追问。 片刻之后,玉穗儿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物件,递到雍正面前。雍正仔细一看,正是康熙当年经常戴的那枚翠玉扳指。诧异之余,他打量着玉穗儿。玉穗儿跪了下去,雍正狐疑的看着她。玉穗儿道:“皇阿玛临终前交给我的。如今和那串佛珠一样,完璧归赵。” 雍正手里捏着翠玉扳指,心里感慨万千,“朕继位时,你没拿出来,怎么这会儿拿出来了?想用它来救老十四一命?”玉穗儿摇摇头,“不,您要杀他早就杀了。如果是必死之人,这扳指也救不了命。”雍正心想:玉儿,你以退为进,倒叫朕进退两难。允禵冥顽不灵,朕并非没有杀他之心。你把这扳指拿来,不求也是求了。 他叹息一声,“不要跪着了,起来说话。”玉穗儿却不肯起。雍正只得道:“你说的对,这扳指救不了必死之人。朕已经给过允禵很多次机会了,是他一直在跟朕为难。”玉穗儿见他虽满眼忧色,眼神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道:“他已经大势已去。八哥九哥都死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雍正审视的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玉穗儿看到康熙的一把佩刀作为先皇遗物还挂在暖阁的墙上,把心一横。她拔下头发上的钗环,散开发髻,一头秀发披散下来。雍正正不解,见她站起来走到墙边取下康熙的佩刀,侧身抓起一束秀发砍了下去。那一束头发顿时落在她手中。雍正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玉穗儿将佩刀放回去,拿着自己的一束头发走到雍正面前跪下,不说话,只是含着眼泪看着他。雍正又惊又痛,颤抖着接过她的头发,哽咽道:“玉儿,你这是何苦?他不值得……”玉穗儿摇摇头,哭道:“你不明白,四哥,值不值得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要他活着,他死了,我也不想活。” 雍正见她痛苦的样子,忽然想起了洛灵,心中惆怅不已。“你们……朕真拿你们……”他心痛的说不下去,半晌才缓缓的拿起那道参奏允禵的密折,放在烛火上烧了。“玉儿,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忘了你答应朕的话。”玉穗儿磕了个头,起身缓步离开养心殿。 天边已泛白,玉穗儿浑浑噩噩的走在紫禁城的甬道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允祥迎面走过来,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拉住她道:“玉儿,你怎么了?”玉穗儿愣愣的抬眼看了他一眼,“十三哥——”允祥这才注意到她披散着头发,长发间还有一截不见了,诧异不已。“头发怎么少了一截?”允祥轻抚她秀发。 玉穗儿忽然伤心不已的抱着允祥的肩大哭起来,允祥问她话,她也不答话,只是大哭。允祥抚着她的背,心想:到底是怎么了,皇上不是已经同意饶了十四弟,她怎么还哭成这样。“大臣们上奏要制裁十四弟的折子已经被皇上驳回了,你不用替他担心,皇上不会杀他。”允祥说了一句。玉穗儿却只是哭泣,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不会再有机会……” 玉穗儿冰雪聪明,怎么会不明白雍正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如果说上回她发誓说不见允禵,雍正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他是真的不许她再见允禵。她和所有人一样,一举一动都在雍正的监视之下。想见允禵一面,恐怕只能是等到死的那一天。 ------------ 照彻边山五月寒(上) 雍正八年五月的一天,馥儿到公主府探望玉穗儿。两人说起端午节进宫的事,忽然紫绡慌慌张张的跑进屋来回报。“公主,公主,十三爷府上派人找你快过去,十三爷快不行了。”紫绡带着哭腔。玉穗儿听了这话,忙站起来往外走,忽然一阵眩晕,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已经躺在床上。紫绡和馥儿正焦急的看着她,见她醒了,才有一丝喜色。玉穗儿支撑着下床,往府门走去。馥儿向紫绡道:“紫绡姐姐,你跟去看看,公主身子不好,别再伤心出毛病来。”紫绡点点头。 怡亲王府已是一片愁云惨雾。玉穗儿赶到时,小湄正在允祥病榻前垂泪。允祥看到玉穗儿进来,忙向她伸出手去。玉穗儿走过去坐到他床边,哭道:“十三哥……”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已病的憔悴不堪,彷佛万箭穿心般难受。他才四十五岁呀……想到这里,玉穗儿心如刀绞,眼泪抑制不住的下落。 “玉儿,今年我不能去给额娘扫墓了,你代我去给额娘磕头吧。”允祥并不悲戚,反而有一丝笑意在嘴角。玉穗儿心痛难言,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允祥轻抚着她的秀发,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玉穗儿见他目光渐渐散了,握紧他的手,泪如泉涌道:“哥,你不要丢下我……我怕一个人……上天对我太残忍……”允祥又勉力睁开眼睛,望着他唯一的妹妹,心里也剧痛起来。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如今他也要离她而去,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办。小湄深知他牵挂玉穗儿,忙宽慰道:“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允祥望着她,这才有了一丝欣慰。 小湄坐在床边,允祥靠在她怀里,玉穗儿则跪坐在他身前,头枕在他身上。三人就这样平静的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十三弟,朕来看你了……”雍正跌跌撞撞的从屋外进来。玉穗儿和小湄忙起身让座,雍正挥挥手示意她俩不必多礼。 雍正坐下后,小湄知道他和允祥有话要说,拉着玉穗儿的手要离开。允祥向小湄看了一眼,似乎十分不舍她离去,雍正忙道:“十三弟妹不必回避了。”小湄这才留下,坐在允祥身边。允祥靠在小湄身旁,向雍正道:“皇上,臣弟不能给您见礼了。”雍正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伤感万分,“不要叫皇上,叫四哥。”允祥顿时流下两行眼泪,“四哥……”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有件事儿在我心里好几年,一直不敢跟您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雍正掩饰的向里拭了泪。“洛灵是我放走的。”允祥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的秘密。“朕知道,朕早就知道了。”雍正哽咽着说。“咱们这几个人,相识多年,我不忍心见她和八哥一起被关进宗人府,那时她还怀着孩子。”允祥虚弱的咳嗽了一声,小湄含泪轻抚他胸口。 雍正虽有一丝诧异,但见允祥已到弥留之际,心中痛不可言,也没那么多精力多想,只是点了点头,“朕不怪你,十三弟,你一向侠义,朕一直很佩服你的度量。”他见允祥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神采,显然是被这个秘密折磨了很久,心里不禁也暗暗惆怅。“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改回胤祥,你就是朕的亲兄弟。”他又补了一句,允祥忙强撑着谢恩。 雍正见允祥的视线最终落在小湄身上,知道是该到了让他们夫妻诀别的时候了,轻轻的走了出去。玉穗儿正在门口守着,见雍正出来,迎上去。雍正悲戚道:“十三弟不行了,让他和十三弟妹说说话吧。”玉穗儿点点头,扶了雍正离开。 允祥目不转睛的看着小湄,向她惨淡一笑,“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小湄擦了泪,摇摇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还有孩子们。等一切都安置了,咱们总有再相见的一天。”允祥轻抚着她的脸颊,无限留恋的望着她,“小湄……这些年多亏了你……”小湄握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道:“别说这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就认定了。” 允祥抚去她脸上的泪水,“生死有命,别哭……”小湄望着他,满心的依恋和凄楚,“日子过得太快,一转眼就已经三十年。只可惜我的梦还没有做够,却不得不醒了。”说话间,她泣不成声。 允祥伤感的看着她,似乎想好好记住她的样子。小湄凝望着他的脸,见他目光黯淡无光,心知大限将近,不想让他过于忧伤,打起精神道:“你记得吗,那一年在裕王府,你说会照顾我一生一世,我说,是三生三世,你又说,是永生永世。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下一世,不要装不认识我。”允祥轻抚着她的秀发,意识渐渐模糊,很多年前的景象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那时候,她的笑颜如花…… 小湄仍在痴痴的看着他,“别忘了,是永生永世。”“永生永世……”允祥默念着这句话,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小湄忍着巨大的心痛,自语道:“胤祥……你要等我……用不了很久……我只让你一个人在那个世界几年……”她怜爱的轻抚着允祥渐渐冰冷的脸,在他前额深深一吻。 她坐了一会儿,就走到厢房外,向等候的众人宣布,怡亲王归天了。玉穗儿见她面色澄定,不禁大为诧异,府里的几个侧福晋更是窃窃私语。小湄平静的吩咐府里家人对外发丧,同时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丧礼事项。安排好之后,她进屋换了孝服出来,走向玉穗儿。 “妹妹,堂屋要布置灵堂,这会儿府里乱的很,你身子不好,先到我屋里坐会儿吧。”小湄向玉穗儿道。“嫂子……”玉穗儿见她双目红肿,但对她的冷静又感到一丝恐惧,怕她这是伤心过度的失常。小湄握着她的手道:“你十三哥去了,他的葬礼不能出分毫纰漏。府里这么多事儿,我都得照看着。这样他去了才能心安。”玉穗儿哭着又叫了一声:嫂子—— 小湄轻轻捂着心口,道:“咱们的心痛,都是一样的。痛的多了,心就死了。这些年,他是我和这个家参天的大树,如今树倒了,这个家却不能败。”玉穗儿点点头,哭道:“也只有十三哥这样的人,才会有你这样的福晋。嫂子,你比我们都强。”小湄忍住泪,道:“去吧,去看他最后一眼。” 玉穗儿走到厢房里,见允祥的尸体端正的躺在床上,家人已经伺候他更了衣。她受不了这生离死别的一幕,扶着门框轻轻喘着气。素绮和紫绡此时已换了孝服出来,见状忙上前扶她。玉穗儿缓缓跟着她们去另一间房换了孝服。 怡亲王归天后,雍正当即下旨恢复他原来的名字胤祥。此后一连两天,他不仅亲自到怡亲王府祭奠,扶棺垂泪,还亲撰悼文,祭奠逝者在天之灵。玉穗儿知道他刚出正月就病了一场,此时大病初愈,再加上胤祥的死对他打击很重,整个人彷佛要倒下去似的,忙上前扶了他。 “四哥,保重。”玉穗儿扶着他胳膊从灵堂出来。雍正见玉穗儿的身子越发单薄,面容憔悴,关切道:“你自个儿也要保重。”玉穗儿点点头,扶他缓缓走在院子里。“胤祥这一去,朕从此少了左膀右臂,真成了孤家寡人。”雍正感慨的说,目光中大有忧色。 玉穗儿瞧他彷佛苍老了许多,劝道:“十三哥,他太累了。这会儿终于可以休息了。”雍正想起胤祥兢兢业业的操持政务,替他分忧,直到病逝前,还上奏折陈述朝政种种,心里痛惜不已,拍了拍玉穗儿的手。 玉穗儿侧脸见他鬓发间已见斑白,脸上依稀有了寿斑,劝道:“四哥,您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身体要紧,有些事儿您就放手让底下人去做。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雍正叹息着点点头,“是该想想谁能接十三弟的班了。” “我看十七弟和十六弟都不错,这些年历练的也成熟多了。”玉穗儿又道:“皇后嫂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您多陪陪她。这一家一国,哪样儿少得了您。”雍正想起皇后那拉氏,心中又是一痛。那拉氏缠绵病榻已久,恐非长寿之人,想到连她也要失去,雍正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玉穗儿知道胤祥的死令他痛失肱骨,说起皇后的病更是雪上加霜,只得又劝慰他几句,扶着他出府上了御辇才转身回怡亲王府。 允禵和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到怡亲王府来吊唁,两人从一侧院门进来,远远看见雍正和玉穗儿从灵堂出来,往府门口走去。伊尔根觉罗氏扶着允禵的胳膊道:“爷,那不是皇上和公主?”允禵望着玉穗儿瘦弱的背影,彷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心里感慨万千,没有说话。朝思暮想的人此刻近在咫尺,想见,却又怕打扰了她。 “皇上走了,您和公主这么久没见,不去见见她?”伊尔根觉罗氏见允禵踯躅不前,体贴的问了一句。允禵侧目看了她一眼,温和的挑着嘴角苦涩一笑,“十三哥去世,玉儿必定伤心得很,此时不惹她伤心也罢。”说话间,他径直往灵堂去。伊尔根觉罗氏忙跟上去,夫妻俩在胤祥灵前拜了一拜,就回府去了。等他们走了,才有府里丫鬟告诉玉穗儿,十四爷来过了。玉穗儿心里一沉,怅然若失。 ------------ 照彻边山五月寒(下) 允祥葬礼过后,雍正命果亲王允礼接替允祥总理户部三库。同时,雍正也想到了一直赋闲的亲弟弟允禵,想对他委以重任。不料,允禵却拒绝了他的委任,雍正也没有怪罪他,反而赐了圆明园关帝庙给他住。 满都护到关帝庙看望允禵,见允禵正和庙祝说话,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允禵道:“嘿,得空儿到庙里看我来了?”满都护笑道:“现在不来看你,没准哪天你就成佛了。”允禵爽朗一笑,“我没那么大仙气儿。” 两人一同进屋,早有家人上了茶。“你每次来,准有事儿,说说,这回是什么事?”允禵开头见山的说。满都护也不转弯抹角,“咱们相交多年,我也不客套。我今儿来是劝你一句,适可而止,不要太让皇上下不来台。”“哦,你又听谁嚼舌根子了?”允禵饮了一口茶,慢悠悠问。 “哼,可不是嚼舌头,马尔赛自己说的。他到你府上宣旨,皇上命你进宫见驾,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皇上想让你回朝了。可你怎么回皇上的,‘杀了马尔赛,我取而代之’。马尔赛这人也怪,回去竟照实说了,也不怕栽面儿。”满都护说起这事,一脸的戏谑。允禵哼了一声,“皇上这是给了我一巴掌之后施恩呢,我凭什么要受他这个恩。眼见着十三哥累死了,他倒想起了我。我还没活腻歪,嫌自己命长。” 满都护摇摇头,对他的个性无可奈何,劝道:“老十四,你这脾气我看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他是皇上,你得给他台阶而下,我就不信你乐意在这庙里扮关二爷。”“关二爷怎么了,忠义两全。”允禵不屑的笑了一笑。 满都护站起来四处看了看,见院子里古木参天,幽深僻静,想着此处倒也是燕居的好所在。“你不是喜欢看佛经么,在庙里住着,倒也对了你的心思。”“你只知其一,他哪儿是让我过清净日子,是让我在庙里反省呢。”允禵走到他身侧,抬眼望着院中巨大的银杏树。树高千丈、直入云霄,亭亭如翠盖。 满都护叹息一声,“其实你四哥对你不错。”允禵哼了一声,声音里有一丝恨意,“是吗?八哥九哥怎么死的,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说起允禩和允禟的死,满都护也哑口无言。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满都护想起一件事,斟酌着该不该告诉允禵,最终还是决定实言相告。“前些天我福晋去十五妹府上探望,回来说十五妹的病恐怕不好了。”“她又病了?怎么病的?”允禵闻言心里一急,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满都护知道他关心玉穗儿的病情,忙道:“上个月皇后去世,皇上极伤心,病的起不来床,十五妹跟着忙前忙后的好些天,回府后就病倒了。我福晋听她的丫鬟说,自十三弟去世后,十五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皇后葬礼这一累,彻底把她的身体拖垮了。”听到玉穗儿病重的消息,允禵的心像被无数虫子啮噬着,只觉得钻心的疼。 满都护拍拍他肩,劝道:“不是我存心要咒她,十五妹的面相一看就是红颜薄命,你若想见她,还是跟皇上化解的好。不然,只怕将来追悔莫及。”允禵没有答话,心里矛盾不已。让他向雍正低头,他做不到。可如果真这么和玉穗儿到死不见,他更做不到。究竟何去何从,他拿不定主意。再抬眼,却见满都护的背影远远消失在雾霭里…… 几天后,允禵决定以探病为由进宫去拜见雍正。走到养心殿外,他徘徊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之后踏进殿门。苏培盛见他来了,忙迎上去,“呦,这不是十四爷,奴才给十四爷请安,十四爷吉祥。”允禵嗯了一声,沉着声问:“皇上……病好了没有?”苏培盛苦着脸道:“没呢,万岁爷的病仍是好一阵歹一阵。刚好些了,他就着急起来看折子,结果病情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大起色。” 他打量了允禵一眼,试探的问:“您要见驾?”允禵点点头。“您来得可不巧,万岁爷刚睡下。昨儿晚上看奏折一宿没闭眼,今儿早上头昏体乏,连朝会都免了。”苏培盛小心的说了一句,打量他神情。允禵心里暗叹一声,自语道:“看来都是天意。”苏培盛见他转身而去,叹息着摇摇头。 允禵在皇城里走着走着,忽然想去兰藻斋看看。那地方,他有快十年没去过了,听说一直空着,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虽然主人早已不在,睹物思人,却属无奈。 雍正醒来后,听苏培盛说允禵曾来见驾,心中惊愕不已。“他说了来意没有?”雍正问苏培盛。苏培盛扶着他起身更衣,道:“十四爷听说您龙体欠安,探病来了。”雍正又是一怔,琢磨不透允禵的想法。“也罢,让他搬回自己府里去吧。”他沉吟半晌说了这么一句。 自胤祥去世后,玉穗儿就一直卧病在床,病势缠绵了半年多也不见好。玉穗儿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吩咐素绮差人去江南找洛灵,想在临终前和她话别。 这一日早间,素绮端着桂花粥到玉穗儿病榻前,却见她的视线呆呆的落在被子上,似乎有许多心事,忙道:“公主,喝点粥吧。”“拿走,我不想喝。”玉穗儿虚弱的推开粥碗。“公主……”素绮欲言又止。玉穗儿的眼泪潸然而下。“我想再去兰藻斋看看。”玉穗儿望着素绮的眼睛,素绮点点头:“奴婢这就去备马车。” 畅春园里,素绮搀扶着玉穗儿走进兰藻斋。玉穗儿抬头望着院中那棵巨大的海棠树枯了一半,再不似当初那番枝繁叶茂,心中感伤不已。她走到树下,摩挲着树干,却见树皮纷纷剥落,一副破败景象。想起那时和允禵在这树下埋首饰盒时,这海棠树刚抽了嫩枝,如今草木含悲,竟已枯干。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扶着树干,捂住心口一阵心悸。回头看着素绮,她已经找来了花铲。玉穗儿接过铲子,一下一下的铲着土,没几下,就觉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素绮想要代劳,她却摆了摆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事,挖了半天,土中空空如也,那盒子不见去向。当年他们向南埋的并不深,此时早该挖到那盒子。难道…… “公主……”素绮上前扶她。玉穗儿失神的抽泣道:“找不到了。”素绮宽慰她,“也许十四爷早就把盒子拿走了。我听守门的侍卫说,这些年,兰藻斋没有闲人进来过。皇上吩咐这里还维持你当初住在这里时的那些摆设不动。” 玉穗儿望着远方天色碧蓝,却没有一丝春天的温暖,泪盈于睫。忽然间,有点昏昏沉沉,缓缓扶着树坐下。素绮见她半天不起身,心里一慌,摇了摇她身子,她却没有反应,试她鼻息,还有暖气,忙大喊着叫人。 京城和硕公主府,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外,一身白衣如雪的洛灵下了马车,不等人通报,飞奔着冲进了府门。府中家人大有人认出她来,吃惊地看着她,并不阻拦。多年不见,她清丽的容貌虽仍如当年一般让人见之难忘,但神情却冰冷如霜,双目中透着让人不安的怨意。 洛灵直奔玉穗儿的卧房,推开房门时,小湄和素绮守在床前。洛灵满眼忧虑地冲到床前,跪在地上,紧握住玉穗儿的双手,急急地问:“玉儿,玉儿,我来了,你看看我!” 小湄和素绮看着她,瞪大着双眼,说不出的吃惊和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更不忍去打扰她们。玉穗儿听到动静,浑身一凛,虚弱地睁开双眼,洛灵的样子慢慢清晰了起来。玉穗儿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满眼的惊痛,眼泪又把她的脸模糊了:“灵儿,你怎么来了,怎么会……” “不要管我,告诉我你觉得怎样?”洛灵看着她唇角隐隐的血痕,心痛地为她擦拭干净,脸色却越发苍白。“还好,只是总觉得困,想睡。”玉穗儿轻笑了一下。 洛灵紧紧咬了下嘴唇,强忍着悲痛,道:“先不要睡,玉儿,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还要告诉你弘……”“别说!”玉穗儿连连摇头,眼神又惊又急地看着她:“千万不要说。”“好,我知道了,我永远都不会说。” 玉穗儿看着她清瘦的脸颊,笑颜一展:“想着要跟你分开,真是舍不得。”“别胡说。”洛灵还似当年那样横了她一眼:“我们不会分开,你忘了?”洛灵轻轻拍了拍她的胸口。玉穗儿会心地一笑,点了点头:“你的贴身吉祥?”“嗯。”洛灵笑着点了点头,侧头躺在她枕上:“只要吉祥跟着你,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我……”玉穗儿凄迷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乞求。洛灵见她始终欲言又止,忙问:“我明白,你想见他。”玉穗儿眼泪涌出来,欠了欠身想坐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你……灵儿,你真是我的知己……”她说完不停的咳血,鲜血把被子都染红了。洛灵心如刀割,赶忙安抚她躺好,点了点头:“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十四爷来。”玉穗儿拉着她的手,洛灵会意,紧握了下她的手:“放心,我一定把他找来。” 洛灵赶到圆明园关帝庙,已是黄昏时分。允禵正在禅房里看佛经,听下人说有女客来访,倒是万分惊讶。他走到院中,猛然看到洛灵竟有恍若隔世之感,惊讶得半天才说不出话来。洛灵向他微微颔首,“十四爷别来无恙。” 见洛灵的发间已见花白,允禵心里涌出一阵酸楚:“你从哪儿来?不是失踪好多年了。怎么头发都白了?”洛灵顾不得解释,上前道:“十四爷,玉儿要见你。”“她……她怎么了?”允禵心中猛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那个刻在他心里的人,终于要到诀别的时候了。 洛灵知道瞒他不过,哽咽道:“我也不瞒你,她病得快不行了。”允禵听了这话,脑袋嗡的一响,似要站立不稳。洛灵刚要扶住他,他却已经快步向前。没走几步,忽然捂着心口吐出一大口鲜血。洛灵跟了上来,见他面色凄苦,扶着他继续走。 玉穗儿病榻前,小湄和素绮正陪着她。“别哭了,人谁无死。我早就觉得了无生趣。”她气息微弱,苦苦支撑。小湄不停的流着泪,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想替她擦擦嘴角的血,手却哆嗦着。 ------------ 望断云天泪无声 玉穗儿闭目睡去,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听……他来了……”小湄和素绮侧耳细听,什么都没听到,便以为是玉穗儿梦中恍惚。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允禵已经站在门口。小湄和素绮惊讶万分,下意识的看了玉穗儿一眼。玉穗儿也听到门声,勉力要坐起来,可是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素绮忙拿来靠垫放在她背后。玉穗儿看着允禵坐到她床边,无限感慨,“你来了……”洛灵忙拉了小湄和素绮悄悄退了出去。 房门外,素绮进宫去禀报雍正了,小湄边哭边神情悲痛地看着洛灵,洛灵看了小湄一眼,深深地拜了下去。小湄一惊,忙扶住她:“你这是干什么?”洛灵凝望着她,满眼的悲伤:“十三爷当年冒死放了我,他病故之时,我都没能回来拜祭,我……”想到允祥的死,洛灵心痛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快别说这些了,你孤身在外这么多年,还不知受了多少苦呢。快别说了。”小湄与她并肩坐在廊上,揽着她微颤的身子,抬手拢了拢她耳边的乱发,却见她紧紧闭着双眼,脸色白得可怕,急道:“灵儿,想哭就哭出来吧,别这么憋着。” 洛灵紧皱着双眉,眼中一阵酸痛,睁开时,两眼血红却没有泪。小湄吃惊地看着她,一脸的疑问。洛灵苦笑了一下:“我早就没有眼泪了。”“灵儿!”小湄满脸的惊骇:“为什么要这样苦着自己啊!”“不要告诉任何人。”洛灵缓了缓,向小湄摇了摇头:“玉儿时间不多了,不要再让她难过了。”小湄心头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 玉穗儿已病入膏肓,灰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允禵百感交集的看着她,满腹的话语见了她一句也说不出,只是心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不断的加深。玉穗儿满眼眷恋的看着他,缓缓向他伸出瘦弱的手,允禵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她含笑轻抚他的脸,望着他,“十四哥,你还和当年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允禵覆住她的手,轻吻了一下,心痛不能言,半天才道:“你也没变。”“我老了。”她的眼角早有皱纹,八年的忧思早已把她所有的青春和热情耗尽,她早已心如死灰。 玉穗儿失神的望着他,视线开始模糊,她拼命的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就这么睡去,“我知道你心里怪我……不是我不想见你……是不能……”她的泪水润湿了他的面颊,允禵哽咽道:“我不怪你,是真的。”玉穗儿惨然道:“不要怪任何人,这是我们的命。这些天,我总是想起小时候,你和十三哥带我玩儿……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妹妹。”允禵摇摇头,哭道:“不不,玉儿,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做兄妹……不要!” 两人伤感无限的对视,玉穗儿闭目片刻,眼泪滑落,这么多年两人一直默契的不说这句话,可是在彼此心里早已印证许久。她终于还是等到了,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红晕,向允禵淡然一笑,“那时你问我,记不记得十岁那年跌到冰湖里,被救上来以后说了什么话,我说我忘了。我是骗你的,我都记得。”允禵嗯了一声,知道她是回光返照,没有打断她,只是看着她,轻抚着她的脸。玉穗儿继续道:“我说,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十四哥这样的巴图鲁。”玉穗儿尚未说完这话,允禵已泣不成声。 玉穗儿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也在一点一点的消失。允禵吻了吻她逐渐冰冷的脸颊,紧紧的抱着她瘦弱的身体,仿佛一松手,她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别丢下我……这世界太冷,玉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想到会失去她,允禵心痛的无法呼吸。多年以来,她都是支撑他生存下去的一股力量,活着,只为有一天能再见到她。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苦苦煎熬的人生意义何在。 玉穗儿气若游丝,始终舍不得阖上双目,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道:“这些年我们都活得很累,我也知道你过得很苦,但是能活着你就别死,这样我也不会死……十四哥,你答应我……”说完这话,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缠绵不舍的望着他,终于眼前一片漆黑,也听不见也看不见。 允禵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这世界上最难的事莫过于两个人不能心心相印,既然彼此深知对方心意,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永远在他心里。他就这样抱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对他来说似乎已经不存在。 洛灵和小湄听到房里没有动静,忙相携走进屋来,见到玉穗儿的一只胳膊搭在床边,洛灵轻轻拾起她的手,号了脉就知道她已经死去,强忍心痛去看允禵,他却好像浑然不觉,泥塑木雕一样侧着脸贴着她的冰冷的面颊。 “玉儿已经去了……”洛灵红着眼睛劝道。允禵呆呆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听不懂她的话。小湄紧捂着嘴,忍着哭声,洛灵知道他伤心欲绝,不忍多说,拼命忍着双眼中的刺痛,强打精神道:“十四爷节哀,让我们替玉儿穿戴吧。”允禵仍是不动。小湄看着他的神情,强忍着悲痛,搀着洛灵走了出去。 雍正得到禀报,与果亲王允礼赶到公主府时,夜已深了。雍正和允礼走进屋,看到玉穗儿已死,心里均沉痛不已。待看到床边已华发早生的洛灵,更是惊痛异常。洛灵神色木然,无力地倚在床边,看着床上已仙逝的玉穗儿。雍正收回眼光,向允礼使了个眼色,允礼上前将允禵和玉穗儿轻轻分开。 允禵忽然“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向雍正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如今一个个都死了,你满意了?”雍正听了这话,气的发抖,“放肆,你居然敢这么和朕说话。”允禵面如死灰,眼中却充满恨意,他声嘶力竭的向雍正喊道:“如果不是你逼她,她怎么会郁郁而终。额娘、八哥、九哥、十哥无一不是死在你手里。你容不下我就算了,连她你也容不下。你有什么脸面去见皇阿玛,把玉儿还给我!”在场的人都被他这话吓得心里一震。 雍正气怒攻心,顾不得允礼和洛灵在场,喝斥允禵道:“够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朕忍你不是一天两天,没脸见皇阿玛和十五妹的不是朕,而是你。当年是谁伪造了告密奏折陷害十三弟,他因此被圈禁十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一直不告诉玉儿,是怕她伤心。她要是知道了这事,你以为她还会看得起你!”他凌厉的言语令允禵顿时颓然,哑口无言,数十年来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被揭穿。 雍正似乎决心要和允禵摊牌,继续道“朕从来没有逼过十五妹,她是为了保全你才不见你。你和老八撺掇弘时与朕为难,令朕不得不杀了自己亲生儿子。朝臣们上折子要将你正法,十五妹断发相挟替你求情,朕要是下旨杀你,也等于是逼死了她。这话你不信可以去问允礼,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允礼没有答话,看着玉穗儿的尸体,只是别过头去擦了眼泪。 允禵见他当着人面揭发自己,怒气也上来,“成王败寇,如今随你怎么说。当年太子被废,争大位时为自己谋算的可不只是我和八哥,你也没闲着。你让隆科多把八哥送给皇阿玛的海东青弄死,气得皇阿玛当场昏倒,八哥从此被皇阿玛嫌弃。这事儿,借用你的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雍正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青。 “住口,你们都住口。”忽然间,洛灵满眼的愤怒,厉声向雍正和允禵喊道:“玉儿尸骨未寒,你们还有精神扯那些陈年旧事,让她身后不得安宁。这些年死的人还少吗,如今躺在床上的人是你们的亲妹妹,你们但凡还有一丝亲情,就不要再说了。都出去!”雍正强压怒火拂袖而去,允禵浑浑噩噩的跪倒在门口,放声大哭,万分伤心。允礼走过去将他扶走。小湄和素绮这才敢进屋来替玉穗儿穿戴。 洛灵一身缟素,静立在玉穗儿的灵前,脸上没有表情,双目无神的看着碳盘里遇火而飞的纸钱。良久,她终于叹了口气,目光柔柔地望着玉穗儿的灵位,轻轻地道,“玉儿,今生缘尽于此,我要出宫了。” “真的要走吗?!” 雍正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知他来了多久,没有叫人打扰她,只是无声地望着她。洛灵缓缓转过身,轻轻一福,眼中的温度瞬间无踪:“民女恭请皇上圣安。”“起来!”雍正走了进来,抬头看着玉穗儿的灵位:“回答朕。”洛灵缓缓起身,只说了一个字:“是。” “你还在恨朕?”雍正叹了口气,眼中却是一片苦楚。“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恨与不恨,已经没有意义了。”洛灵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出了灵堂。 门外的侍卫们立刻围了过来,拦住了洛灵的去路。“让她走。”雍正回过头,无力地挥了挥手。侍卫两相闪开,让开了路。洛灵神色一松,抬步就走。“洛灵!” 洛灵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好好当你的皇帝吧!”说完继续向府外走走。雍正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佛珠。 七日后,在雍正的安排下,果亲王允礼亲自送和硕敦恪公主玉穗儿的灵柩往科尔沁,和她丈夫多尔济合葬。允禵自玉穗儿去世后一直病着,出殡当天,他也没去。 夜里,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不放心允禵,想去他屋里看看,结果发现他不在屋里,忙到院子里去找。远远地,看见王府后院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火焰,似乎还有个人影。 她走上前,看到允禵正蹲在那里,一页一页的从书上扯下书页扔到火里。火光映照下,允禵的脸幽暗不明。伊尔根觉罗氏走到他身侧,和他说起允礼送玉穗儿灵柩出城的事。允禵默默的听着她的话,眼神始终是空洞的。 伊尔根觉罗氏道:“公主的封号虽然没有再升,但一切都是按固伦公主的葬仪来安置,去往科尔沁这一路,每一个驿站都要停灵祭奠公主。”允禵仍无动于衷。伊尔根觉罗氏见他目光晦暗,却毫无悲喜之色,心里一痛,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叹息一声。 伊尔根觉罗氏俯下身凝望着他清瘦的脸,幽幽道:“您不说我也明白,公主这一去,把您的心也带走了。”允禵仍不说话,眼神中却有了一丝凄楚,手里却不停下,一页一页的撕着书页扔到火里。伊尔根觉罗氏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有泪痕。 允禵想起玉穗儿临终前缠绵不舍的情状,心里悲痛不已。“这些都是玉儿喜欢读的诗集。”他终于开了口。伊尔根觉罗氏动容道:“能活在您心里,公主可以含笑九泉了。”她凝望着允禵的脸。允禵想起他和玉穗儿几十年没有结果的苦恋,如今伊人已逝,一切仿佛大梦一场,心痛难言,微微咳嗽起来。伊尔根觉罗氏忙拍了拍他的背。 见允禵将一个红色的荷包扔到火里去烧,她微微吃惊,忙道:“这不是公主送您的荷包,怎么烧了?”“这是我出征去西北时,玉儿绣的平安如意荷包。如今她走了,让这荷包陪着她去吧。”允禵看着那精致的荷包在火焰的灼烧下逐渐失去了鲜艳的色泽,终于化成一团灰烬,眼眶再次湿润起来。想到和心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余生只能生活在对她的思念和无尽的回忆里,不由得他不哭的伤心欲绝。 伊尔根觉罗氏自髫龄便在允禵府里,陪伴他多年,从来未曾见到他有过如此哀伤失落的神情,不禁也跟着难过,拿帕子轻轻的拭着眼角。“要不是您病了,真该去送她一程。”“可意……”允禵凄楚的侧目看了她一眼。伊尔根觉罗氏听到他忽然叫她的小名,心里一热,动情道:“我跟着您都二十多年了,您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 想到玉穗儿独自忍受七年的分离之苦,最后凄凉的死去,允禵知道这心痛永远无法弥补。“玉儿不喜欢人去送她,她不喜欢看离别的场面。”他喃喃自语,想着往事,望着书页在火种纷飞跳跃,伤感之情充斥胸臆。伊尔根觉罗氏一直默默的陪着他,一刻也不忍离去。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白茫茫的大地几乎和天际连成一片,年轻的他和玉穗儿手牵着手走在风雪里。 “十四哥,你慢点儿,等等我。” “留神,别摔了。” 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雪覆盖,两个身影也渐渐消失,最终和冰雪世界化作一片茫然的混沌…… ------------ 尾声 u8更新最快阅读网 雍正十一年的初夏。允礼带了随从去四川峨嵋山游历。他从驿馆出來。只带了两名随从。在街边的小店用了早膳。便去山上的寺里参详。一路上。青山秀水。金顶云雾。让允礼心情大好。从金顶下來。他沒有走大路下山。而是绕着山路。顺着山溪边的小路。缓步而行。寻找着僧人们说起的翠竹林间的灵猴。 不远处。一个七八岁上下的男童正在溪边提水。允礼來了兴致。走过去道:“你住这儿。” 那少年抬头看他。眉眼含笑地点点头道:“是啊。我住在附近。” 允礼看着他微微一怔。暗道:“这孩子好面善啊。说话似乎还是江苏口音。” 男童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也不以为然。朗声道:“先生刚从金顶下來吗。是不是走累了。” 允礼见他双目黑白分明。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喜欢:“是有些累了。你家在哪儿。能不能带我们去歇歇脚。” 男童笑着点了点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儿一抬手:“先生请。” 允礼看着男童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心里十分高兴。向身后挥了挥手。两名从人忙上前提了水桶。允礼拉着男童的手。走在前面。 男童的家建在半山间。三面环山。出了屋门不远。便可看到金顶。山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房子是竹子建成的。随风浮云扫过。远远看去。就象是在画中一般。好不怡人。 “娘。”男童走到屋外探身喊了一声。见无人答应。回头冲允礼一笑:“我娘八成儿去寺里礼佛了。”“令尊是位居士。”“是啊。我娘可虔诚呢。”男童边笑着回答。边领着允礼进屋。“你们在外边等着。”允礼吩咐了一句。便跟着男童进了竹屋。 竹屋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挂着帘子。想是主人的卧房。外间也只是简单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副观音坐像。面目慈和。笔力流畅。允礼不禁赞道:“好精致的观音像。谁画的。”“是我娘啊。”男童倒了杯茶给他:“寺里的师傅们都夸她画的好。常常有香客请她画。”“这地方如此僻静。你们靠什么为生。”“嘿嘿。其实我和娘平日住在镇上。我娘开了个扇坊。每个月的斋戒日。娘才带我上山來住一段日子。” 允礼笑着点了点头。环视着屋内的陈设。走近书桌。桌上展开了一纸扇面。绢绢一扇。缪缪数笔。兰芝素叶。跃然纸上。 男童似懂非懂地探头看了看。笑道:“我不懂。娘只让我读书。不教我画画。”允礼笑了笑:“你才多大。已经开始进学了。”男童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我娘在我六岁时就开始请先生教我了。” 允礼一愣。却也沒有在意。随手取了桌旁的发黄卷轴。缓缓展开:“这是……”画卷上的女子粉裙俏立。巧笑嫣然。落款竟是康熙四十四年。男童见允礼突然惊呆地看着画卷。忙解释道:“这就是我娘。这副画是我爹画给她的。”允礼望着画中人疑窦顿升。低下头沉吟不语。男童來了兴致。伸手拿起桌上另一副画轴。小心地展开來给允礼看:“我娘还画了我爹的画像。吩咐我记牢爹的样子。” 允礼只看了一眼。心中仿似被重重地捶了一下。立刻意识到眼前男童的來历。转过头。有些激动地仔细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男童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瞬间变了脸色。但还是如实地答道:“我叫弘宁。”“弘宁。”允礼一惊。 弘宁看着他又惊又喜的神色。纳闷地摸了摸额头。“先生。你认识我娘。”允礼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和动作。不觉有些恍忽。被他一问。才缓过神儿來。忙道:“沒什么。只是觉得画像里的人。似曾相识。”“噢。”弘宁并未生疑。拉允礼在桌旁坐下:“先生先歇歇。我去洗几枚山梨來。”允礼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弘宁见他笑容亲切。清澈如水的眼中泛起了一丝笑意。 待他走后。允礼转身进了里间。一张桌上。清水一碗。摆着山间的野花。清香一柱。供着牌位。允礼心里有些紧张。忙上前去看。不由愣住了。牌位上。空空无字。 一室的清雅之气。淡淡的竹香。允礼由里间出來坐在书桌旁。回想着弘宁那熟悉的眉眼。手抚已经发黄的画卷。心里升起一丝令他窒息的痛楚。他紧皱着眉。闭目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双眼起身出了房门。带着随从向來时的路走去。 允礼三人走了不久。远远看见一名青衣女子缓缓走來。允礼心头一喜。忙闪身到树后。悄悄地微探出头來。眼光扫向树外。 一身朴素的衣裳。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打了条辫子盘在头上。面容清丽。神态悠闲。眼角已微微有了些皱纹。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哀怨。手上挽着个篮子。纤细的手腕上。霍然戴着一只碧玉镯子。 “洛灵。”允礼低声自语着。一直等她走远了。才从树后闪身出來。“十七爷。要不要叫住她。”“多事。”允礼喝止了随从:“谁他妈回去提一个字。我打断他的腿。”“遮。”随从吓得忙退后了一步。允礼回过头。静静地看向半山间的竹屋。长出了口气。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暗道:“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难得的清静啊。”ω· u⑻更新最快阅读网 ------------ 尾声 一蓑烟雨任平生 雍正十一年的初夏,允礼带了随从去四川峨嵋山游历。他从驿馆出来,只带了两名随从,在街边的小店用了早膳,便去山上的寺里参详。一路上,青山秀水,金顶云雾,让允礼心情大好。从金顶下来,他没有走大路下山,而是绕着山路,顺着山溪边的小路,缓步而行,寻找着僧人们说起的翠竹林间的灵猴。 不远处,一个七八岁上下的男童正在溪边提水。允礼来了兴致,走过去道:“你住这儿?” 那少年抬头看他,眉眼含笑地点点头道:“是啊,我住在附近。” 允礼看着他微微一怔,暗道:“这孩子好面善啊!说话似乎还是江苏口音。” 男童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也不以为然,朗声道:“先生刚从金顶下来吗?是不是走累了?” 允礼见他双目黑白分明,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喜欢:“是有些累了,你家在哪儿?能不能带我们去歇歇脚?” 男童笑着点了点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儿一抬手:“先生请。” 允礼看着男童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心里十分高兴,向身后挥了挥手,两名从人忙上前提了水桶,允礼拉着男童的手,走在前面。 男童的家建在半山间,三面环山,出了屋门不远,便可看到金顶,山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房子是竹子建成的,随风浮云扫过,远远看去,就象是在画中一般,好不怡人。 “娘!”男童走到屋外探身喊了一声,见无人答应,回头冲允礼一笑:“我娘八成儿去寺里礼佛了。”“令尊是位居士?”“是啊。我娘可虔诚呢。”男童边笑着回答,边领着允礼进屋。“你们在外边等着。”允礼吩咐了一句,便跟着男童进了竹屋。 竹屋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挂着帘子,想是主人的卧房,外间也只是简单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副观音坐像,面目慈和,笔力流畅,允礼不禁赞道:“好精致的观音像。谁画的?”“是我娘啊。”男童倒了杯茶给他:“寺里的师傅们都夸她画的好,常常有香客请她画。”“这地方如此僻静,你们靠什么为生?”“嘿嘿,其实我和娘平日住在镇上,我娘开了个扇坊,每个月的斋戒日,娘才带我上山来住一段日子。” 允礼笑着点了点头,环视着屋内的陈设,走近书桌,桌上展开了一纸扇面,绢绢一扇,缪缪数笔,兰芝素叶,跃然纸上。 男童似懂非懂地探头看了看,笑道:“我不懂,娘只让我读书,不教我画画。” 允礼笑了笑:“你才多大,已经开始进学了?”男童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我娘在我六岁时就开始请先生教我了。” 允礼一愣,却也没有在意,随手取了桌旁的发黄卷轴,缓缓展开:“这是……”画卷上的女子粉裙俏立,巧笑嫣然,落款竟是康熙四十四年。男童见允礼突然惊呆地看着画卷,忙解释道:“这就是我娘。这副画是我爹画给她的。”允礼望着画中人疑窦顿升,低下头沉吟不语。男童来了兴致,伸手拿起桌上另一副画轴,小心地展开来给允礼看:“我娘还画了我爹的画像,吩咐我记牢爹的样子。” 允礼只看了一眼,心中仿似被重重地捶了一下,立刻意识到眼前男童的来历,转过头,有些激动地仔细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男童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瞬间变了脸色,但还是如实地答道:“我叫弘宁。” “弘宁!”允礼一惊。 弘宁看着他又惊又喜的神色,纳闷地摸了摸额头,“先生?你认识我娘?”允礼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和动作,不觉有些恍忽,被他一问,才缓过神儿来,忙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画像里的人,似曾相识。”“噢。”弘宁并未生疑,拉允礼在桌旁坐下:“先生先歇歇,我去洗几枚山梨来。”允礼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弘宁见他笑容亲切,清澈如水的眼中泛起了一丝笑意。 待他走后,允礼转身进了里间,一张桌上,清水一碗,摆着山间的野花,清香一柱,供着牌位。允礼心里有些紧张,忙上前去看,不由愣住了,牌位上,空空无字。 一室的清雅之气,淡淡的竹香,允礼由里间出来坐在书桌旁,回想着弘宁那熟悉的眉眼,手抚已经发黄的画卷,心里升起一丝令他窒息的痛楚。他紧皱着眉,闭目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双眼起身出了房门,带着随从向来时的路走去。 允礼三人走了不久,远远看见一名青衣女子缓缓走来。允礼心头一喜,忙闪身到树后,悄悄地微探出头来,眼光扫向树外。 一身朴素的衣裳,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打了条辫子盘在头上,面容清丽,神态悠闲,眼角已微微有了些皱纹,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哀怨。手上挽着个篮子,纤细的手腕上,霍然戴着一只碧玉镯子。 “洛灵!”允礼低声自语着,一直等她走远了,才从树后闪身出来。“十七爷,要不要叫住她?”“多事!”允礼喝止了随从:“谁他妈回去提一个字,我打断他的腿。”“遮!”随从吓得忙退后了一步。允礼回过头,静静地看向半山间的竹屋,长出了口气,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暗道:“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难得的清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