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品相关 ------------ 关于作品的说明 真没想到,我竟然能写一篇差不多50W字的文文,这是我第一篇架空历史的长篇,也应该是我的最后一篇吧。 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天性,我一直在努力尝试各种不同的题材不同的风格,从现代写到古代,从武侠写到玄幻写到耽美,除了悬疑惊悚,没有我不敢写的东西。 我想,这样很好。至少,我比别人多更多的体验,多了更多的乐趣,能在下笔时,不会因为畏怯而避开。 乱云,脱胎于原来一个BL小说构思,我曾经千百次在心中描画过那种美景,舍不得就此放弃。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归隐的梦想,如同文中所描写的,山中云雾环绕,山下桃花灼灼,溪流清澈,带着花瓣载浮载沉而去…… 这是我们心中的蓬莱,在喧嚣都市,只要心中有蓬莱,我们的生活就能变得更加恬静而美丽。 关于人物,治愈系文章一直是我所喜欢的,正如作者介绍里所说,我喜欢不诉苦,不说悲伤的人,喜欢铁骨铮铮的男男女女,所以,我创造了这样一个国家,他们外表柔弱漂亮,骨子里宁折不弯,也是这种民族性格,造成了他们的悲剧。 背景资料: 故事发生在盘古大陆。 大陆上原本有很多个小国家,都对翡翠王朝和燕国或吞并或俯首称臣,行成两大国对峙的局面,故事就是从两大国对峙时期开始。 燕国在北方,燕人一贯剽悍,是马背军营里长大的民族,有铁卫,铁军,铁御等等军事力量,皇帝是墨征南,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有什么样的野心,所以四邻皆岌岌可危。 翡翠在南方,皇帝是玉子奇,同样的文武双全,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是心中有天下之人。 只是做了亏心事,有点怕鬼敲门,平时行事有点束手束脚,在对待自己亲人又颇为阴狠,秉承的是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 乌余,和两国都有边境接壤,在东部,是个美丽富饶的国家,以盛产墨玉和纤细娇弱的美人出名。 关于安王: 说来安王注定是个悲剧人物,因为他志不在国家天下,是能臣,却从不想做明君,若有深爱的美人在侧,定不会太过积极进取,这也是皇上当初设局的原因。 然而,他能以弱冠之龄退燕国铁军,以严酷手段整饬吏治,自然有他的狠厉之处,决不会坐以待毙,于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关于墨十三: 这家伙还要经过很长很长的锻炼,才能一飞冲天…… 他是我花的笔墨最多,也是最让人痛苦的一个角色,我想塑造一个挚情的男主,似乎并不成功,他很犟,很有能力,有几分慈悲,有一点憨傻,认定的事情决不回头…… 他也会妒忌,也会有些不安,会因为她的隐瞒而痛苦,也许,真正转变在最后一部里,因为她或真或假的苦肉计,他认清了现实,担下乌余重担,带着自己训练的军队横扫大陆,立下赫赫战功。 多年征战后,他终于成长为一代明君,旷世英豪,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他一一做到。 因为有了她的倾力相助。 至于女主,我把她写成一个懒人,为情势所逼,运筹帷幄,为他算计一切,开辟广阔天下,让他自由驰骋。 然而,她的理想并不在天下,所以,她时常痛苦,时刻想照顾他的感受,最后甚至全然放弃所有。 这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其心并不怎么在乎。 一个懒人,一个美人,一个聪明人,一个盖世的英雄…… 实在难以评价。 第一部:水笑云歇半夜风 第二部: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三部:最是人间留不住 第四部:陌上花开缓缓归 第一部,无非引出故事的背景,让男女主在美丽的蓬莱发展一段生死恋情。 第二部,两人分开的时候,故事慢慢展开。 第三部,冲突愈加激烈,许多人死去 第四部,战争开始,盘古帝国终于成立,她匆匆回到梦寐以求的蓬莱,他去信,说花开了,可以慢慢回来,其中真情,尽在平淡的语句中。 ------------ 第一部 水笑云歇半夜风 秋水天和云韩仙,这个特异的组合成了书院独特的风景。和秋教习的勤快一样,韩夫子的懒人人皆知,全书院的夫子学生甚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 “秋教习家的阿懒”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下决不坐着,有秋水天在决不走路,更遑论泡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些重活。 “我家阿懒很勤快,昨天晚上还给我捶背!”秋水天笑得和他头上的紫薇花一样灿烂。 天热了,睡觉的时候他家阿懒可真辛苦,每次脸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里凉,倒还没什么影响,白天可就惨了,每天中午休息时他都要守一会儿,为她摇蒲扇,让她睡得安稳。 京城太平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火灾,正是冬天干燥的时候,火燃起就以迅猛之势席卷几条街道,而且家家户户的取暖物资堆积如山,火龙一扑来,根本救无可救。 繁华的太平城成了鬼域,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近傍晚还弥漫不去,而晚风萧瑟,催得浓云层层堆积,似压抑的情绪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唯有共同毁灭。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黑与灰,哀号声、怒骂声、老老少少的哭声此起彼伏。 美丽的南平河也被殃及,河水污浊不堪,满是杂物,河岸一片狼藉,躲灾的人们在官兵帮助下支起小小的棚子,细细清点各自带出的物品,哀恸此次无妄之灾。 ------------ 第一章 冷霜离鸿 “永别了,太平!永别了,娘亲!” 出了京城太平的南平门,云韩仙突然觉得天蓝得太刺眼,让人几无招架之力,只得垂下眼帘,长长吁了口气,似乎这样才能放下全身重负。至于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还是留着路边那些成双结对的小儿女吧。 她自嘲般勾起嘴角,因为突然记起,依依惜别的机会,自己从来未曾尝试,一生就这么过去了,那么多事情来不及做,多么遗憾。 多年没有走过的路,今天仍然非常熟悉,一草一木甚至每一声小鸟的婉转啼鸣都仿佛能勾出心头某些藏得很深的回忆。回忆里,美丽温柔的娘亲如逃出牢笼,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欢喜,一路上比小姑娘还热闹,唧唧喳喳为她指认各种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似要将一辈子的话说完,还牵着她的小手,一有空就在她手心手背写写画画,似要把所有技巧传授于她。 摘取了冷冰冰的面具,娘亲无比陌生,令人更想亲近,让她得到深入骨髓的一段记忆。于是,一次次午夜梦回里,她就成了山林里的小鸟,在树梢驻足嬉闹,随着调皮的风穿林过花,抑或冲上亮蓝的天空,与一缕孤单的云嬉戏。山林里响彻她清脆的歌声,是拉长的一声声,唱的是娘亲故里余韵悠长的小调: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捞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了宝宝再来摇。”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糰子还有糕。” 所有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梦中完成,谁又会眷恋这浮华而丑陋的现实人间,所以,自那以后,她渐渐成了娘亲口中的“阿懒”,日复一日在那方囚笼做着同样的梦,梦里,她永远如此自由。 这样的梦做了许多年,从京城做到莽莽苍苍的太平山里,又从太平山做到京城的另一个囚笼,而今这个梦终于要做到了头,那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急不可待地丢掉这皮囊,得到重生。 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何必在世间苦苦挣扎。 从城门出来不远便是太平桥,南平河是为京城用水和防御所修的人工河,河水从西边的离水引来,有虎狼之势的滔滔离水到了南平河,完全成了乖顺的小猫,从太平城外经过之后,与离水的其他支流一起汇入渔阳湖,京城太平连同渔阳湖所在的中州,就成了翡翠朝的鱼米之乡,翡翠朝强盛的根基所在。 太平桥并不长,两端各建了一个亭,名字也取得简单而绝妙,靠近京城的一方叫长亭,那方就叫短亭,跟亭子一起建的是南平河两岸的碎石小道和十里一个的小亭,小道一边垂柳拂面,水光山色尽收眼底,一边花草遍地,屋舍俨然,两岸风景美不胜收,天下闻名,有“不到南平枉为人,到了南平难为人”之说。 翡翠各地乃至各国达官贵人和风雅之士纷至沓来,齐聚于此,在两岸买屋置地,大有把南平两岸变成黄金屋豪奢地之势,翡翠太祖皇帝闻言,亲临巡视后下旨:把南平两岸收归皇家统一管理,价钱统一,后世不得胡乱涨价;统一两岸建筑高度标准,不可建庞然大物,以求视野开阔;土地或者房屋最高使用限度为五十年,不能传给子孙;买地时必须由本人或者家族中人交一篇文章、诗词歌赋或者画作,证明以书香传家。 圣旨一出,两岸纸醉金迷竞豪奢之风果然大为改观,也无形中鼓励了读书人,指出了读书做官“货与帝王家”的向上一途,翡翠朝一时人才辈出,各国服膺,翡翠的两百年盛世由此拉开帷幕。 南平河不但灌溉了京畿地区的万亩良田,还使离水年年泛滥的洪水得到治理,有事半功倍之效,翡翠朝各朝皇帝纷纷效仿,大兴水利,鼓励农耕,翡翠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是以成为盘古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除了北方的燕国能与之抗衡,各小国纷纷臣服。翡翠也有大国风范,致力与各国交好,维护盘古大陆的和平,翡翠两百多年历史,出兵之数寥寥,翡翠派驻各国的紫衣使成了盘古大陆各国最受欢迎的人。 此时,南平河上一派富足景象,风光如画,游船穿梭如织,云韩仙站在桥上定定看了一会,心头闪过一人暴怒的面孔,忽而,那面孔的暴怒之色全消,嘴角扬起优美的弧度,冷冽的,傲慢的,眸色深沉如夜,虽总是一派漠然,却隐隐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风悄然而起,惹得千万条柳丝翩然而舞,顿时漫天柳絮如雪如雾,似梦还真。突然,那人无数的面容在她脑海盘旋,似要逼得她窒息而亡,她捂着胸口疾奔几步,一抬眼,正对上一片红艳艳的朝霞,有如在太平山里濒死时给过她力量的颜色,不禁一阵泠然,刹那间那些面孔潮水般退去,唯有这片不死不灭的红。 终究是孽缘,终究是木已成舟,何必重提。 她定下心神,摸摸脸上薄薄的人皮面具,以近乎悲壮的心情迈出一大步,僵直着脖颈与心头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对抗。眼角的余光里,河边杨柳依依,绿意似浓得化不开的离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草色山光里,仿佛看到有个青色身影在柳条翻飞中奔跑。 自从乌余亡国,娘亲便永不着鲜艳的颜色,不戴首饰,青色与白色,成了娘亲的标志,有一天爹爹对她信口说了句“你穿白色真好看”,娘亲就再不肯着白色,把所有白色衣裳改给女儿穿,害得幼年的她洗衣裳洗到崩溃。 河水潺潺,披了一身朱金色衣衫,丝缎一般的质地,流光溢彩,有如闺阁中倚着美人靠的女子,沉思细想,春上眉梢,有无限娇羞之意。 这样的美景,怎能不让她那同在囚笼里的娘亲流连忘返? 她的娘亲,有着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更是个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却甘愿住在云府的最后一进小院,陪伴青灯古卷,过着自封一般的生活,幼年朦胧的记忆里,她只见过爹爹和哥哥,还有一个专门伺候她们母女的哑婆婆。 不知什么原因,会抱她飞高高的哥哥很快就绝迹于此,而哑婆婆在她八岁时一觉睡过去,再没有醒,只剩下爹爹偶尔会来。 爹爹和哥哥,成了她最渴望的两个,这种渴望延续了多年,直到今日万念俱灰。 可笑的是,即使如此,从未谋面的云夫人仍然不肯放过她们母女,经常在外面指桑骂槐,而且在生活上处处刁难,克扣她们的吃穿用度,甚至在她爹爹出外巡查时将她们锁在院里,不肯任何人接近,更遑论送吃食。 对外界的一切娘亲似乎从不放在心上,没有粮食,娘亲变戏法般挪开米缸,带着她到地窖背了许多米和腊鱼腊肉,院子的小花园早被娘亲辟为菜地,两人的小日子还是过得十分滋润。 云府里,娘亲很少笑,十分得意的时候,就会轻轻哼起一些曲调优美的歌谣,种菜的时候唱得特别起劲。她学东西很快,娘亲唱过一遍她就能跟着唱,不过,这些歌似乎不为人所喜,有次爹爹来探望娘亲,为了讨爹爹欢喜,她大着胆子凑上去咿咿呀呀唱了两句,爹爹脸色骤变,劈头给她一巴掌,打得她鼻血横流,还不住地骂:“我打死你这个贱种!” 那是记忆里娘亲第一次发火,娘亲挺身拦在她面前,冷冷道:“你别忘了,她也是你的种!如果不是我们亡国,你在我们眼里也是贱民!” 在冰雪一般冷情的娘亲面前,爹爹似乎永远低人一等,总一副陪着小心的模样,不过爹爹这次却没有退缩,暴跳如雷道:“你教得好!你难道要她以后出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亡国奴!你们乌余已经亡国了,不要在我面前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看着恶心!如果没有我,你们还不知在哪个窑子里被千人骑万人枕,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娘亲似幡然醒悟,连连后退几步,瘫软般坐在椅上,突然大笑连连,笑得满脸水光,爹爹自知失言,脸色颇有些尴尬,转头将她拎到面前,重重敲着她的头道:“记住,乌余的亡国之音唱不得,你是我云宰相的千金,不是乌余的亡国奴!” 她只觉眼前星星亮晶晶一片,除了拼命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爹看了看娘亲,欲言又止,扔了她怒气冲冲而去,刚走到院子门口又折回,一把拉住她,也不敢去看娘亲,恨恨道:“我把孩子带走,不能让你把她教坏了!” 娘亲霍地起身,径直走入房间,留下余音袅袅,“那晚上你来跟我收尸吧!” 爹爹呆呆看着娘亲的背影,手上不知不觉用了狠劲,抓得她手臂钻心地疼,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来。 良久,爹爹终于回过神来,垂下头看了她一眼,双目如要喷出火来,揪着她的发喝道:“你哭啊,怎么不哭出来,女娃不都是哭哭啼啼的,你连哭都不会吗!” 她哪里承受得住,瘪瘪嘴巴想哭,爹爹已经不耐烦了,一巴掌将她打飞,对着房间大吼:“反正是个没用的女娃,随便你怎么教,以后我就当没这个女儿!” 她很想反驳爹爹,她不是没用的女娃,已经读了许多书,还会画栩栩如生的花草树木。她还想哀求,如果唱歌不好,她可以不唱,可是不要放弃她…… 爹爹死死盯着她血淋淋的嘴巴,始终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长叹一声,肩膀顿时垮了下来,拖曳着脚步来到院子门口,一字一顿道:“清漪,你难道还是不肯相信,我对你确是真心,是一心为你们好。” 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从屋子里飘出来,“这种残忍的真心我林清漪无福消受,请云宰相留给别人吧!” “你竟然说我残忍!”爹爹双目一片赤红,仰天大笑,“你以为把自己关起来,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亡国后乌余人的悲惨下场,我对你一见钟情,护你敬你爱你,十年来丝毫未变,到头来只落个残忍二字,清漪,你算对得起我!” 她被爹爹的疯狂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娘亲用颤抖的声音幽幽道:“云尚,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我有今天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牺牲无辜的乌余人换取今天的地位,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我活到今日,一是为了仙儿,二就是为了等着看你的结局!” “好,你等着,我会让你得偿所愿!”爹爹不怒反笑,“不过,以后不要让我看见这个没用的女娃!” 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脆生生道:“爹爹,我不是没用的女娃!”她抹了抹脸上的液体,想让爹爹看清楚自己认真坚定的表情,或者多看一眼与娘亲相似的面容。 爹爹停下脚步,微微转身斜她一眼,抬高声调,“看好你的仙儿,我的手段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那一天正是她九岁生日,她得到了一生最难堪的生日礼物,比以往的漠视更难堪的礼物。 爹爹匆匆而去,两个多月后又匆匆而来,一进门就红着双眼四处寻找娘亲,小院能有多大,他很快就在小菜园里发现那忙碌的身影,疯狂地冲上去抱住她,不顾她的踢打,将她打横抱回房间。 她想上前帮娘亲,看到爹爹的脸,她浑身一震,倚着木柱停住脚步,那憔悴的面容上,两道泪痕如此分明,让人触目惊心。 她第一次懂得,感情的煎熬,要比所有伤害的叠加还要痛,从此,她对爱里挣扎的人们都有着深深的怜悯。 对那莫测的情感,她宁可远离,不敢触及。 与对待娘亲的态度不同,爹爹本就对她不甚热心,从此更是视她为无物,连一句招呼的话都不肯说,娘亲不忍见她伤心,干脆做了坏人,将她关进侧屋,自此,她听了多年爹爹略显沙哑的絮絮低语,却再未与他相见。 这样奇特的关系,连她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哪个爹爹会把自己的骨肉当成仇敌,哪个妻子会对夫君怒目相向,到死都不肯给好脸色,哪个男子能忍受爱人多年的冷漠,当爱人先自己而去,竟丧失生念,斗志皆无。 多年后,一个月明星稀的日子,她在太平山里迷路,饿得实在走不动,于是躺在悬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听天由命,脑中一片空白,却终于想通了所有的事情,不禁哑然失笑。 她的存在,原来只是个错误! 桥头的垂柳随风而起,拂在脸上柔柔地疼,她把一片细长的叶子攥进手心,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丝真实的触感,只是,指甲掐入掌心的痛提醒了她,这一次,真的是永诀。 “永别了,太平!” “永别了,娘亲!” “长亭更短亭,折柳诉离情,行人已在春山外,何处问归程。兰舟催,风铃飞,倚栏杆,泪双垂……” 云韩仙拖曳着脚步正要离开,一个缠绵悱恻的歌声由远及近而来,却很快噶然而止,听到熟悉的音调,她悚然一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歌声的方向飞奔。 果然如她所料,短亭外,两个衣裳褴褛的瘦弱老妇正被人们围在中间推推搡搡,旁边有的孩子还在蹦跳着叫嚷,“国已亡,国已亡,黑鱼死,黑玉光,棠棣满城夜如昼,歌舞任寻欢。亡国奴,亡国奴,黑山倒,黑水干,甘棠门开再难掩,贱民满地窜。” 云韩仙听得心头刺痛难耐,冲上去一手拉住一个老妇,眼一瞪,粗着嗓子大喝道:“叫你们别来送你们偏不听,就会给我惹事!” 两个老妇本已习惯被人们指指戳戳,皆木然而立,布满风霜的脸如一张山南的傩面面具,眼神森冷中有无尽苍凉。 看到有个瘦小的年青男子为自己出头,两人皆浑身一震,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被她拉出人群,有位好心的女子还交代一句,“不要让你的家奴到处唱这种亡国之音,小心被那些鲁莽的家伙打死。” 云韩仙强笑着谢过,脚步更加飞快,简直如逃命一般。两个老妇也无多话,静静看着她的侧面,一路紧跟。云韩仙走得急了,顿时有些气喘,扔下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一棵树下,往树上一靠,恨不得化作一把泥土了事。 两个老妇见她久不开口,面面相觑,皆露出担忧之色,齐齐上前搀扶,云韩仙脸色微赧,抱住柳树回头嬉笑道:“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看着她近乎孩童般的动作,两个老妇笑出声来,稍微高些的老妇压低声音道:“孩子,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在母亲的亲人面前,云韩仙没来由地安心,嘿嘿直笑,摇头如拨浪鼓,歪着头想了想,毕恭毕敬地对两人鞠了一躬,轻声道:“谢谢姨姨,我还要赶路,姨姨请多保重!” 姨姨是乌余人对年长妇人的称呼,听到久违的名字,连被骂被打都不动声色的老妇都红了眼眶,同时向前跨出一步,将她小心翼翼搀住,高个老妇柔声道:“孩子,你去哪,姨姨送你!” 云韩仙刚要开口,只听城门口一阵喧闹,一队威风凛凛的侍卫疾奔而出,而城门立刻紧闭,急促的马蹄声里,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和孩子的哭闹显得无比尖利,云韩仙霎时变了脸色,明明很想拔腿狂奔,脚偏偏不听使唤,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高个的老妇就势将她瘦小的身体拥在怀里,附耳道:“别怕,有我们!” 乌余话有奇特的绵软与柔媚,多年未闻这种语言,云韩仙心头巨震,仿佛什么东西堵在喉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失神间,一人一骑已逼到她们面前,长刀霍霍,气势汹汹,高个老妇扑通跪倒,以尖利的乌余唱歌般声调大喊:“我们是卖艺的,没有犯法啊,大人明鉴!” 那人举起的刀立刻缩了回去,不屑地嗤了一声,目光冰冷,匆匆在三人脸上扫了个来回,转头去询问亭子里的几对鸳鸯。 高个老妇颤颤巍巍爬起来,拽住云韩仙的手腕,低头疾走,看起来似三人相互搀扶而行,经过短亭时,两把刀又齐刷刷横在三人面前,两位老妇硬生生把云韩仙拽跪在地,哀嚎道:“大人明鉴……” “住口!”一人冷冷道:“见到一个单身的年轻漂亮姑娘赶快报官,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三人唯唯诺诺应下,刚想起身,那人把刀伸到云韩仙的面前,托着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高个老妇在一旁磕头如捣蒜,“大人,老婆子只有这根独苗苗,他身体还不好,请大人手下留情!” “你也是卖艺的?”那人丝毫不为所动,直直看进云韩仙的眼底。 不知不觉,云韩仙的后背已冷汗淋漓,她定了定心神,用凄婉的语调轻轻唱道:“铁蹄东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满故宫。亡国亡家为墨玉,露桃犹自恨春风。” 那人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愤愤道:“你们这群亡国奴,明明是翡翠收留你们,赏你们饭吃,却偏偏不知感恩,日日唱这些亡国调,难怪没人喜欢!滚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矮个老妇飞快地搀起云韩仙,三人相携而去,将那片混乱抛之脑后。 自此,三人成了旅伴,奇怪的是,两位老妇再未曾问过云韩仙要去哪里,只是一路沉默着跟随,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云韩仙孑然一身而来,本不愿再有什么牵绊,一路婉拒数次,见两人始终不听,也无可奈何,自顾自往南走。 第四天,云韩仙终于投降,恭恭敬敬问两人姓名,高个老妇微微一笑,“你叫我们姨姨就好,我姓林,她姓江。” “你是否要去蓬莱山?”矮个老妇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刺耳,见云韩仙一脸震惊,淡然笑道:“我曾听你在梦中说过这三个字。” 云韩仙还在斟酌,林姨叹道:“孩子,你江姨以前的声音十分好听,只是有人不喜欢她的歌,想把她毒哑,谁知下毒不够分量,她的声音就成这样了。” 云韩仙放下心结,黯然点头,林姨轻轻拍拍她,“你既然不完全是乌余人,那种歌以后少唱,你母亲若在世,也一定不想看到你受伤害。” 云韩仙再次愕然,林姨哈哈大笑,“乌余那一代的人活下来的少,能活到我们这个年纪的少之又少,你母亲若在,怎么舍得让你孤单一人流浪在外。” 想起娘亲,云韩仙咬了咬下唇,不想泄露任何情绪,起身就走,却觉一阵头晕目眩,闭着眼睛一步也挪不开,两人一左一右扶住她,林姨扣在她腕上,沉吟道:“脉象怎会如此诡异,还有元气耗尽之态,孩子,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能告诉姨姨吗?” 云韩仙挥开她的手,强笑道:“姨姨,我真的没事,求求你们不要问了!”说话间,她提起一口气疾走几步,没有听到两人的反应,怕自己的态度打击了她们,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见两人怔怔看着自己,一脸肃容。 她心头一阵揪疼,再次深深鞠躬,朝她们挥手告别。两人如老僧入定,没有丝毫反应,望向她的目光有说不出的怆然,让人不忍对视。她悄悄松了口气,却有种酸涩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要用力睁着双眼,才能抑制落泪的冲动。 永别了,亲人! 虽然有很多流浪的经验,这次的旅程去以往要辛苦许多,往往走不到一两个时辰,腿就仿佛不是自己的,拖都拖不动,她经常走着走着就眼前发黑,随便歪倒在一处就能睡得昏天暗地,而且这两年养尊处优,久已不惯饥饿,肚子一饿就似乎有人拿刀在里面翻搅,根本不是忍一忍就能对付。 一天时间,她仅从和两位姨姨分手的小镇走到镇外的村庄,好在翡翠人多朴实热情,看到她踯躅独行,身体单薄,不时有人送水送干粮,倒也没遭罪。 傍晚时分,她正与瞌睡虫战斗,一辆装饰简朴的马车突然停在她面前,林姨一脸忧色掀帘而出,沉默着把她扶到马车上,她再无力争辩,一头栽进被褥堆里,沉沉睡去。 林姨对赶车的年轻人点点头,慢慢放下车帘,轻柔道:“汪奴,我们先去蓬莱山,再去找乐神医。” 汪奴高高扬鞭,乐呵呵道:“林姨,这小子也是乌余后代?” “什么小子,这是个俊俏姑娘!”林姨观察着她的眉眼,从脖颈处发现端倪,信手一拂,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面前,不觉呼吸一窒,似乎在喃喃自语,“她不但是乌余后代,应该还是我的故人。” 话音未落,林姨干涸许久的眼中已盈满了泪,大颗大颗落在被褥中苍白而晶莹剔透的脸上,她连忙捂住脸,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抑心头的剧痛,细细地看。 这美丽绝伦的面孔,这细长的桃花眼柳叶眉,明明属于日夜惦记的那个人,那人的性格如此孤傲,如何能忍辱负重,在国破家亡后苟且偷生,还生育这么大的孩子,真不可思议! 乌余明珠,整个乌余乃至盘古大陆上的明珠,乌余最优秀的女儿,如何能不傲气凛然? 那些光彩夺目的明珠,到底散落在何方?得到她们的人,是珍视,还是毁弃? 这些都不急,目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那人的孩子应是天之骄女,不该如此狼狈,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所有乌余人的孩子,都不该如此被人对待,也不该被称为“奴”或“贱民”,乌余可以亡国,但乌灵河在,乌墨山在,乌余的根仍然在,乌余人是盘古大陆的脊梁,一定能够重新站起来,那百万乌余人的血,决不能白流! 滚滚红尘中,马车风驰电掣而去,天边的晚霞轰然烧起,似战士漫山遍野的血肉,似未亡人的泪。 ------------ 第二章 山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蓬莱山,位于京城到南州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背临悬崖绝壁,山峰巍峨,绵延百里。山中四季如春,几人合抱的古树比比皆是,棵棵高大挺拔,直冲云霄。蓬莱山的最高峰是天柱峰,峰颠白雪皑皑,如北地新娘的白色盖头,终年不消,积雪冰川如同条条银光闪耀的流苏,从山顶倾泻而下。 蓬莱山中云雾环绕,鸟鸣啾啾山涧潺潺,有无数处幽深碧潭。山中最著名的要算香溪和青龙潭,传说东海龙宫三太子爱上一个身带异香的凡间女子香香,为天条不容,在天兵天将追杀下,仓皇逃到这蓬莱山里,两人筋疲力尽,双双自刎,三太子化成了一泓清幽的碧水,香香化成了这香溪,香溪从天柱山顶叮咚而至,投入爱人的怀抱,汇合后,两人相依相伴,一路欢笑而去。 山里珍禽灵兽,奇花异草应有尽有,集万物之灵气,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翡翠著名的佛门胜地蓬莱寺就深藏于苍山密林之间,香溪在寺前从容流过,近来与蓬莱寺同样闻名遐迩的蓬莱书院与寺院比邻而居,相得益彰。 话说这蓬莱书院前身本是方丈为周围贫苦孩子所设的启蒙学堂,或许是袅袅的颂经声能洗涤心灵,又或许是蓬莱山聚千年万年之灵气,蓬莱书院历年所出生徒,个个皆是非凡之辈,次次科考都榜上有名。众人一传十十传百,望子成龙的父母亲不惜血本,纷纷把孩子送到此处,一时竟人满为患,蓬莱书院无法收纳,所有人却都不愿离开,宁可在寺庙借宿或者山中露宿,山里岂是寻常人入得,僧众和山民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猛兽蛇虫侵袭,日日夜夜要提醒巡视,累得人仰马翻。 蓬莱山下有三个县,分别为桃花县、白李县和玉竹县,同属中州,收到消息,三县的县令和中州刺史齐聚蓬莱书院,要求出人出力,修建一个大的书院,由一戒大师协同主持办学,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 事情逼到眼前,再不想惹尘世是非也是无可奈何,一戒大师只好另辟启蒙学堂,安置附近村里的幼童,同时广收学生,用他们的学费请来诸多名师。当今圣上得知后龙颜大悦,褒扬了中州一干官员,还亲自题匾,称赞一戒大师功德无量,为天下莘莘学子指出一条向上之路,蓬莱书院顿时名动天下,成为全国四大书院之首,众学者云集于此,都以能在书院讲学为荣,短短几年,蓬莱山就成了翡翠朝除南平河之外的文化重镇。 此时正是桃李竞放的时节,蓬莱寺内外的千株桃花争相吐妍,把个蓬莱寺和旁边的蓬莱书院装扮得焕然一新,桃花百里飘香,连同空气中清新的树木芬芳,游人一入其中,皆是流连忘返,陶醉不知归路。 蓬莱山最秀美之处要数香溪,溪流中落花逐水,花瓣载浮载沉,远远看去,整条流水如染桃红,加上溪边的碧草青苔,绿树参天,山顶林间的云雾蒸腾,传说中的海外蓬莱也不过如此。中州新到任的刺史招大人游览之后惊为天人,恋栈不去,特捐资在此修建了木屋小亭,大有归隐山林之意。 禅院钟声袅袅,颂经声余音不绝,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吱呀一声,那红漆大门开了,白眉白须的方丈一戒大师亲自送客出来,神态极其殷切,小和尚们纷纷缩头缩脑地探看,因为方丈对待王侯贵胄也不过如此,而这年轻公子只能说比乞丐好上一星半点,那青色长衫已破烂不堪,两手空空,全身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客人二十岁上下,生得唇红齿白,面如无暇美玉,最特别的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微微向上挑,如带春风。美中不足,客人身体略显单薄矮小,那宽大的青色长衫在身上显得十分突兀,衬得瘦削的脸苍白憔悴,一派沧桑。 即使在禅院交代再三,方丈似乎仍不放心,殷殷叮嘱:“韩仙,你母亲既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算你的长辈,要对你负责!你听我的安排,在这里安心教书,不要调皮,不要再到外面流浪。你瞧瞧这两年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你母亲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见她神情淡漠,方丈心头一酸,恨不得搜肠刮肚再说个百八十遍,说到她展颜为止,转念一想来日方长,只得含笑道:“跟你同住的是书院的秋教习,从小父母双亡,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禀性质朴纯良,你尽可放心和他相处,他一定会护你周全。”他压低了声音道:“千万不要泄露身份,虽然国家政令已经开禁,很多迂腐之人还是不肯让女子进学堂。” 云韩仙满脸惨淡笑容,唯唯诺诺应下,躬身拜道:“大师,韩仙孑然一身而来,劳烦您打点一切,千恩万谢都难以表达感激之情,怎么能让大师枉费心力。大师,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请随时指点,韩仙一定以蓬莱山为家,终此一生!” 看着那似已洞悉一切的苍凉笑容,方丈心头不觉打了个突,目光有了凝重之色,眉毛微微颤抖,想开导一番却再找不到由头,轻叹道:“孩子,不必如此客气,说来我也是你的亲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沿着左边的小路到蓬莱书院去,我已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希望你能住得习惯。书院里有大厨房,打钟时到厨房端饭菜回去吃就是,至于其他,书院除了自带小厮伺候的几个,夫子学生皆是自食其力,如果你实在不会做,我也可以先找人教教你。” 云韩仙心头一酸,眼中水汽顿起,忙不迭摇头:“大师,不用了,我能够应付!” 方丈捻须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吧,有事尽管开口,过两天孩子们就要回来了,你赶紧熟悉一下环境。” “当什么夫子,肯定误人子弟!”跟方丈告辞上路,云韩仙殷切之色顿消,目光清冷,自我厌弃般啐了一口,又连忙捂住嘴,回头看着驻足远望的方丈,也不管他能否看见,对那方露出大大的笑容。 方丈这般的诚恳热情让她受之有愧,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何况这短短余生能有所作为,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揭了娘亲留下的最后一张面具,整个人神清气爽,云韩仙从蓬莱寺出来,沿着一路桃红而上,心情越发轻松,仿佛有翩然欲飞之感。走得累了,看到那清可见底的青龙潭,她眼睛一亮,往潭边一块大石上一躺,闭目打起盹来。 仓皇离开京城,她压根没想到能遇到亲人,得到她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蓬莱山。 只是红尘辗转,她尝遍人间辛酸,实在心力交瘁,不想继续挣扎,亲人的温暖,实难燃点她心头的火焰,而且某些事情,她们也定是力不从心,何必再将她们牵连进这个烂摊子中来。 大恩不言谢,到了蓬莱山脚,她坚决告辞,而林姨也不多纠缠,和那个笑起来一脸阳光的汪奴耳语几句,掉头就走,倒让她吃惊了许久。 说起来蓬莱寺是她最后能投奔之处,娘亲曾带她来过一次,还嘱咐她,以后如果有难,千万记得蓬莱寺的一戒大师帮忙,他一定会倾全力相助。 娘亲和方丈似乎有着很深的渊源,两人从未曾提起,她也懒得去问,做人太辛苦,问出来只会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何必多事。 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娘亲临终前叫的不是她的名字,更不是爹爹的名字,而是一个奇怪的名字“阿呆”,她拒绝所有人的陪伴,反复地喊着这个名字,直到断气。 那一刻,爹爹就在门外,负手仰望着满天星辰,丝毫不见悲喜。等到娘亲断气,他不安排后事,竟然命人将她赶出云府,将人连同院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院墙极高,根本烧不到外面,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她也在外面守了两天两夜,看到那片冲天的火光,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死一般的空,仿佛五脏六腑全部溃烂,然后被人掏空了身体,只剩躯壳。 听到云家的仆人窃窃私语,院子只剩下一片灰烬,母亲尸骨无存,她才茫茫然离开,再没有回头。 只是,时至今日,那种死一般的空再无法填补,也许会延续到真正长眠山林的那天。 她隐约记得,与娘亲上蓬莱寺时,娘亲唤过一戒大师“阿呆”,于是,真相昭然若揭。 她不能忍受自己在娘亲心中竟连那和尚都比不上,所以,选择性地把他忘记,流浪时舍南求北,径直到了翡翠边疆最壮阔的太平山,自己向往已久的地方。 在那里,她画出平生最满意的作品,交到第一个朋友,也得到了最屈辱的回忆。 事到如今,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躲到这深山老林,面对那心有芥蒂之人。 人生就是如此,兜兜转转,仍然回到原地,她有些悔不当初,如果早两年想到,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到最后仍然一败涂地。 “这蓬莱山真美,能死在这里,上天也算对我不薄!”她闷闷地想着,深深呼吸几口芬芳的空气,很快进入梦乡。 然而,她的美梦很快被冰凉的触感惊醒,有人带着浓重蒜味的呼吸喷在她脸上,让人毛骨悚然。 “别动!书院有没有一个叫玉连真的学生?”随着问话而来的,是利刃逼在喉头的恐慌。 她把心一横,冷冷道:“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新来的夫子!” 那人面色冷酷,如戴着青铜的面具,眼中露骨的杀意让她温暖的阳光下瑟瑟发抖,她悄悄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却怎么也扳不下来,那人眸中露出一分异色,用力揉捏她的脸,突然一把抓在她胸前。 摸到柔软的物事,那人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狠狠抓了两下,对上她惊恐的目光,笑意更浓,俯身把嘴凑了上来,却突然眼珠暴突,软倒在她身上。 她惊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喂,起来!”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猛地惊醒,正对上一张宽阔的脸,那人浑身如涂了漆,黑得耀眼,双目有如铜铃,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就不怒自威,让人心里发寒。最可怕的是他左脸一道长长的疤痕,把本来的浓眉大眼高鼻组成的英伟形象破坏殆尽,如果不是天边彩霞灿烂,云韩仙真以为自己遇到了山中的鬼煞。 而刚才那人像一场噩梦,梦醒来根本不见踪影,如果不是抠石头时手指隐隐的痛,她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倒霉,在进蓬莱的第一天就差点命丧黄泉。 那人本一脸好奇与兴奋盯着她看,把云韩仙的瑟缩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手一甩,退出两步,冷冷道:“这里是睡觉的地方么,还不快走,我等了你好久了!” “刚才……”云韩仙刚开口,那黑脸人大吼道,“什么刚才,做梦也不看看地方,起来!” 云韩仙被吼得不敢出声,颤巍巍爬起来,看清他的身形,几乎一口气憋晕过去,只道京城那人的侍卫已是巨人,没想到真正的巨人藏在这深山之中!见那人眉间霜气凝结,她顿时醒悟过来,赔笑道:“在下韩仙,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甩手就走,洪钟般的声音在山中回荡:“我叫秋水天,‘秋水共长天一色’里有我的名字,大家都叫我阿天。你最好赶快跟我回去,晚上山里毒虫野兽多,还有,你少跟我来文绉绉那套,小心我听烦了一拳砸死你!” 云韩仙也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何曾见过这种莽夫,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脚自动自觉提起,奋起直追。秋水天长手长脚走得飞快,她哪里追得上,跑得气喘吁吁还只能捕捉到他模糊的背影,连沮丧都不得闲。 上山的路有些陡,秋水天如履平地,轻轻松松上到半山腰,在蓬莱书院的大匾下站定,抱胸遥望着西天的霞光,仍是一脸寒霜。 良久,云韩仙踉踉跄跄跟了上来,见他鄙夷的目光,心里一股无名之火冲出,暗骂一声“蛮子”,调整呼吸,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可惜,她根本不知山路的可怕,经过那庞大的身躯时,被那人发出的森冷吓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一软,朝侧边的斜坡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秋水天大手一伸,将她小鸡一般拎了回来,重重往地上一放,趁她惊魂未定,眉头一拧,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她,循着左边一条小路走入密林之中。 她再也不敢嚣张,缩着脖子乖乖跟了上去。 这里坡势较缓,经过一片花开妖娆的桃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整齐的屋舍依山而立,遥遥望去,整片建筑显得巍峨雄伟。远处,白头的天柱峰恍如羞答答的新娘,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屋舍边是大片竹林,竹子粗壮如擎天的柱,把这里层层遮掩,从苍翠欲滴的竹林间,桃红梨白隐约露出娇羞的笑脸,香溪水声如泣如诉,催响清歌万首,让人浑忘今夕何夕。 走进竹林的小径,秋水天径直推开第一座院落的柴门,中间小院用青砖铺成地面,左边栽着一棵高大的桃树,现在正是满树桃花,桃树的一个大枝桠已伸到院外,桃花比外边所见略红,花瓣落了满园,如一层红红白白的地毯,院墙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缸,缸里满满的水,映出天上一朵正优游而过的白云。正屋只有三间房,旁边搭着矮小的侧屋,靠着墙角整齐地堆着些干柴,从小小的侧门出去是个低矮的茅厕,周围全栽种着矮小的兰花草,不见脏乱,只闻幽香。 云韩仙走了一圈,立刻喜欢上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客厅里就一桌两凳,还有一把宽大的躺椅,椅子是用竹子编成,竹色仍青,似乎刚刚做好。她累得眼冒金星,闭着眼睛把躺椅拖到桃树下,往上一缩,只来得及瞄到头顶一片粉红的云,立刻迷糊睡去。 秋水天还想为她介绍一下情况,在她屋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来一看,气得两眼瞪得浑圆,一把抓起她大吼:“你这头猪,到底睡够没有!” 云韩仙浑身一个哆嗦,抡起拳头就打,秋水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横眉怒目道:“敢跟我动手,你活腻了!” 云韩仙只觉得那只手似已断成两截,心中憋着一口气,紧咬住牙关,疼得冷汗直冒,却也不想示弱,一声不吭地用目光化成刀子,一刀刀往他身上戳。秋水天见她丝毫没有惧意,似乎有些疑惑,松开她的衣领,把那只手拿到面前左瞧右看,云韩仙哼了一声,见他不动粗,也没力气理他,又蜷成一团开始迷糊。 “怎么像根柴棍子!”秋水天攥着那细瘦的胳臂比来比去,自己的膀子都比这小子的腿粗,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活过来的,他拧拧眉毛,小心翼翼戳了戳,再次确定这个是货真价实的手臂,不是什么树枝,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很烦恼,至于烦恼什么,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 不过,他一贯是行动派,马上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养肥这小子! 研究完手臂,也做出了重大决定,秋水天心满意足,抬头一看,云韩仙竟又睡得口水直流,顿时哭笑不得,进屋子拿了床被子出来为她盖上,看着她苍白细嫩的脸,下意识地摸摸脸上的疤痕,轻叹一声,端了盆水钻进屋子打扫,不由自主哼起刚从山下桃花县听到的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唱到一半,他想不起后面的词,抓了抓脑袋,觉得实在不尽兴,心头一痒痒,拖着扫帚跑出来,小心翼翼蹲在她身边,歪着头看来看去,细细在心中描摹着她的眉眼,只觉得面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好看,心头又是一阵欢喜,拖着扫帚又钻进屋子,把那四句翻来覆去地唱。 其实屋子已收拾得很干净了,方丈说有人要来跟他住时,他高兴极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三四遍。怕新夫子滑倒,他把青砖上的青苔铲得干干净净,地补得平平的。山里冷,他用纸把窗户糊了三层,还特意在房间里放了个火盆,加多了床被子。 他衷心希望方丈的故人之子与其他人会不同,会如方丈一般,不嫌弃自己的粗鄙丑陋,肯跟他做朋友,不,他并没有奢望能做朋友,新来的如果肯跟他一起住,他都会感激不尽。 他还设想过跟新来的韩夫子以方丈所说的方式相处,焚香煮茶,喝酒对弈,携手游遍蓬莱山甚至翡翠大好河山。听说新人要来,他做过许多次这样的美梦,梦中的自己正意气风发地为一个俊朗青年指点蓬莱山的如画美景,两人言笑晏晏,气氛无比和谐。 甚至,在危急关头,他还为那青年挡下老虎的利爪,当即被那青年当成英雄崇拜,两人结成异性兄弟,他有了平生第一个好友。 可是,从下午等到傍晚韩夫子都没来,他还以为韩夫子与其他人一样,嫌他长得凶长得丑,不愿与他同住,灰心丧气地从书院离开,想去问问方丈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刚好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刻,自从来了那么个大人物,山中刺客如过江之鲫,让他的事情无端端多出几倍,真是可憎! 解决了刺客,他这才看清楚那倒霉鬼的样貌和方丈所描叙的一模一样,破旧的青色棉袍,脸色苍白,眉目如画,瘦削单薄。那一刻,他真比打到老虎还高兴,因为这块大石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吃过午饭,就着耀眼的阳光,往这大石上一躺,听着流水潺潺,鸟儿欢唱,再烦心的事也能抛到九霄云外。 这个韩夫子和别人果然大不相同,懂得享受山林的美好,一定能在寂寞的山中安心住下来。 然而,韩夫子脸上的惊惧让他惊醒过来,一颗心如坠入冰冷的潭底,恨不得一巴掌打飞那种让人难堪的目光。不过,很快他的怒气就烟消云散,因为乍见面的惊恐之色消失后,新夫子就完全变了个人,还会对他耍小脾气呢! 真可爱,比小江小海还要可爱! 学生还没来,大厨房还没开始做饭,而且他们做的也实在难吃,秋水天摸摸脑袋,开始计划晚上的大餐,要留住他的人得先留住他的胃,这第一顿千万不要搞砸了! 京城人喜欢吃什么呢?他完全理不清头绪,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想起秦水浔也是从京城而来,秦水浔那冰块脸不好伺候,乐乐总会弄一两道辣一点的菜,一是去山中的湿气,二是让他有胃口。 就这么办,他定下菜谱,仿佛看到新夫子连连称赞的情形,咧着大嘴无声地笑。 看着那睡得如猫一般的漂亮柴棍子,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新夫子不怕他,对他脸上的疤痕视若无睹,如果能留下来与他做伴,那他以后该有多快活! 他似乎看到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躺在青龙潭边晒太阳的情景,心头一股热流涌起,憨笑着开始点火做饭,灶台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久远的热闹场面,笑容如烧红的铁,在最滚烫的时候熠熠发光。 “别闹我,让我睡觉……”那人湿热的吻落脸颊,让她憎恶不已,却无力挣逃,云韩仙轻声抗议,连眼睛都不愿睁开,翻身继续与周公厮杀。 “小江小海,不要调皮!”秋水天出来搬柴火,刚好看到两只大笨狗趴在云韩仙身边舔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家烟囱一冒烟,这两只狗肯定会来报到,真不知道书院那些伙夫是不是天天饿它们。 仿佛晴空一声霹雳,云韩仙猛地惊醒,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涔涔,刚才竟然又梦见他,难道他已在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让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无法撇清。 她的惊恐不安里,似乎带着隐隐的绝望和不甘。秋水天有微微的心疼,听口音韩夫子是京城人士,京城繁华热闹,美女如云,这个年纪正是风光的时候,实在没可能来到这幽僻之所。而且,韩夫子看起来娇生惯养,肯定出身不凡,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她孑然一身,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而且,她的运气还真不好,一进山就遇到刺客,以后得好好看着才行。 云韩仙还在发呆,小江小海见秋水天不理她,摇着尾巴回头朝她扑来,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欢迎。云韩仙惨叫一声,骨碌碌跌到地上,两只狗老实不客气地扑了上去,按在爪下又是一顿好舔。 秋水天哈哈大笑,“小江小海,给我过来!”两只狗这才放过云韩仙,撒着欢跑到他脚边绕来绕去,秋水天俯身摸摸它们的头,抱了一捆柴火进去,两只狗紧紧跟进厨房,很快叼着骨头出来,以警惕的眼神看了坐在地上发呆的云韩仙一眼,见她对骨头没有兴趣,这才安心趴在厨房门口美滋滋地啃起来。 跟畜生怎么计较?云韩仙自认倒霉,抹抹脸上的口水,慢腾腾挪到水缸边,舀了一勺出来洗脸,又慢腾腾挪到屋里。客厅里是简单的方桌和板凳,连椅子和字画都没有,左边那间门口还贴着已褪色的红福字,她探头进去一看,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红漆斑驳,看起来都已年代久远,却收拾得特别干净,到处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摆得一丝不苟。 她深深呼吸,屋子里充满了桃花馥郁的香,还隐隐带着竹林清新的气息,比起那深深庭院里终年不断的名贵熏香,这里宛如海外蓬莱。 她突然爱上这个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她打开柜子,随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听到蛮子还在厨房哼那不成调的桃花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也懒得再找中衣裤子,把棉袍一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许多,下摆已拖到地上。她把换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径直走进厨房,也不理会那蛮子惊诧的眼神,把衣服统统塞进灶膛。 火光渐渐把衣服吞没,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也被火包围,燃烧着,痛苦着,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全身焚灭,成为灰烬。 火,从来是一种仪式,*的凤凰,能浴火而舞,能死而重生,她静静看着衣服消失在火中,脸上笑容凄然,却灿烂美丽,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暗暗发誓,要在这美丽的山林过不一样的人生。 也是最后的人生。 她一抬头,那蛮子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锅铲,呆若木鸡,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那墨黑的眼底,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火焰。她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听到后面锅铲掉下来的巨响,闷笑连连,突然很期待和他的同居生活。 走出厨房,小江小海以恐怖的热情向她扑来,她明知此为示好之意,两腿却不由自主地战栗,以僵硬的姿势伸手,想学着他的样子摸摸它们。两只狗一向欺软怕硬,怎么看不出她的畏怯,立刻打蛇随棍上,四只狗爪全招呼到她身上,她全无防备,收势不及,被扑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登时哭笑不得,一溜烟冲了出去,后面跟着两只精神劲十足的大黑狗。 原来,她对那片桃林情有独钟,只是刚才行色匆匆,未曾细看,现在睡饱了,自然要去研究一番,若是将这片美色用笔勾勒,该是多么绚丽的画卷。 她突然想起,初见南平河时她发下宏愿,想用画笔记下两岸风景,可是河边熙熙攘攘,一步一景,甚至垂柳拂杨的姿态也各不相同,让人目不暇接,画山画水好办,画人最考验功力,何况是千千万万的人!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无比沮丧,脚步渐渐有了沉重的信息,小江小海一下子蹿到前面,屡屡回头,终于放弃等待,一路追追咬咬进了桃林。 循着小径来到桃林入口,晚风正好,卷起万树桃花漫天飞舞,成了一片粉色的雨和雾,遮蔽了天空。云霞不甘示弱,层层堆积后,轰然燃起,烧遍了整个西天。 美丽,竟然可以撼动沉寂苍凉的心,让人泪如泉涌。 她很快打消刚才的念头,美景一瞬,是上天赐与的缘分,怎可捕捉,怎可拘于方寸之地。 她对着云霞粲然而笑,她终究没有来错,在生命最终的时刻,有如此美景相伴,死而无憾! “姑娘,给你!”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悚然一惊,不知何时有人站到自己身后,正递来一块手帕,而小江小海也回来了,围着他上蹿下跳。 她突然想起方丈的话,没料到第一天就被人揭穿身份,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梗直了脖子瓮声瓮气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柔声道:“鄙人招福,暂住蓬莱寺中,是山野闲散之人,跟书院并无瓜葛,姑娘请不要惊怕。” 他顿了顿,自顾自笑出声来:“鄙人也深爱这蓬莱山的美景,已在青龙潭边结庐而居,只是最近屡降暴雨,溪流水潭涨水,方丈大师严令搬回。姑娘以后若有空,可以到寒舍一坐,那边的风景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明明说他认错人了,这人怎么还一口一个“姑娘”,难道非揭穿她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她瞄了瞄身后那人的位置,觑准机会夺路而逃,招福哭笑不得,愣在当场,而最有眼色的小江小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率先冲进院中,径直朝饭桌扑去。 秋水天刚刚布好菜,眼睁睁看着三道黑色闪电扑来,两道扑向自己身后,一道踢到门槛,就那么刚好跌进自己的胸怀。只听哎哟一声,云韩仙捂着鼻子抬起头来,泄愤般在那铜墙铁壁般的地方捶了两下,不知该生谁的气,往门槛上一坐,开始无意识地哼哼唧唧,哼了半天,没见有人搭理,气哼哼道:“为什么刚才会有人要杀我?” 怕什么来什么!秋水天刚刚出来不见人,满心莫名其妙的失落,她的一脸阴郁又重重砸了下来,真是雪上加霜,如果她因此离开,那他辛辛苦苦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他一股无名之火迅速上窜,没好气道:“以后乖乖呆在书院就没事!别废话,吃饭!”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小江小海一狗雄霸一方,蹲得无比漂亮,对着桌子发出哀哀低鸣。 云韩仙哑口无言,自认倒霉,对两只狗的精彩表演瞠目结舌,拍着门槛哈哈大笑,秋水天还当是笑话自己,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闷闷装了两碗饭,也不去招呼她,自顾自坐下吃开了。小江小海兴奋起来,在桌边钻来钻去,还站直了身体朝桌上看,不过看来受过惨痛教训,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云韩仙老脸一红,缩手缩脚蹭过来坐下,把碗一端就不见脸了。山里的菜自然别有风味,虽然才两素两荤的简单家常菜式,且只是用油盐炒熟,那颜色味道却煞是喜人,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悠长。其中一素一荤放了些辣椒,红彤彤绿莹莹嫩生生,让人吃得鼻涕眼泪一把,胃口大开,她本已许久未吃过一顿安生饭,很快就把小山一般的一大碗吃个底朝天,明明已撑到极点,却仍舍不得放筷子,捧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四个菜碗,直到秋水天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吃个精光才回过神来。 吃这么少,难怪比竹子还瘦!秋水天一脸鄙视,不紧不慢吃了三碗饭,一抬头,见她眼睛发直盯着桌面,表情无比怅然,跟旁边的小江小海如出一辙,不禁暗暗好笑,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计划成功,可爱的韩夫子一定会留下来! 他心满意足,收拾碗筷去洗,谁知她抓得死紧,第一次竟没从她手里抢出碗来,那笑容再也憋不住,从眉梢眼角一层层漾开。 云韩仙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脑子里轰地一声,从脸一直轰到脖子,刚想叫嚣两句,心念一转,这里是他的地头,还是不要惹是生非吧。况且这蛮子虽然态度不好,做家务真有一套,以后好好巴结,说不定就能偷懒,每天吃上现成饭菜。可怜娘亲和自己都不大会做饭,那点手艺每次吃得想吐,出来流浪后更是饱一顿饿一顿,逮什么吃什么,生命最后的日子,怎么也不能亏待自己才是! 她眼睛一眯,带上几分谄媚笑意,已是一副媚眼如丝的模样,“阿天兄弟,我们真是有缘,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结拜如何?韩仙今年二十有二,不知道兄弟贵庚?” 秋水天仿佛看到眼前一片桃花烂漫,嘴巴张开老大,半天才记得合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二十了。” 云韩仙大吃一惊,伸出两根手指,往自己眼皮底下比比,又往他面前比比,见他头点得如鸡啄米,恨不得把两根手指化成利刀,戳瞎那天真无辜的眼睛。 算怎么回事嘛,这人这么大块头,还长这么沧桑,竟然比她还小两岁,以后岂不是要照顾小弟弟,没法偷懒了! 秋水天见她笑容慢慢退去,心头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两只狗连忙跟上,他进厨房端了一盆骨头放在地上,把熬好的骨头汤盛出一碗凉着。乐乐平时最喜欢喝汤,煮面煮饺子都是用特别熬的烫配,早上幸好买了肉骨头,准备剔肉炒菜,骨头喂狗,明天早上正好用骨头汤下面给韩夫子吃。 刚洗好碗把洗澡水烧上,云韩仙磨磨蹭蹭而来,堵在门口杵着对着那锅香喷喷的骨头汤流口水,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管他年纪大小,自己赖定他了! 见秋水天笑得嘴巴快挂到耳根上了,云韩仙总算醒悟过来,擦了擦口水,尴尬地笑,“阿天,要你叫我大哥会不会委屈你,要不随便你怎么叫,别叫我阿猫阿狗就成了。” 原来韩夫子在为难这个,秋水天心头千斤大石落了地,拿着烧火棍在灶膛捅来捅去,把方丈交代过的名字“韩仙”两字在心头放大了排来排去,讪笑道:“韩……韩韩,行吗?” “不要啊!”云韩仙惨叫一声,把小江小海吓得叼了骨头就跑,秋水天摸摸头,“那仙……仙仙?” 云韩仙瞠目结舌,如果没有看错,巨人脸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称为腼腆忸怩,不过,那一脸凶相配上这腼腆笑容着实怪异。她终于没了脾气,靠着门哀嚎一声,“你叫我阿懒得了,我娘就这么叫的。” “阿懒……”秋水天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把烧火棍收了,试了试水温,把水倒进隔壁小杂屋的大木桶里,闷头闷脑去拿了套新的衣裤和布帕出来,见她还在灶台边站着,含情脉脉地看着那锅骨头汤,闷笑连连,拉住她的胳膊,云韩仙完全沉浸在对骨头汤的遐想中,呆呆被他拉进杂屋。 把人拉到木桶边,秋水天大手一伸,想为她解开扣子,直到解到第二个,云韩仙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夺命狂奔。 比小江小海还难伺候!秋水天气急败坏,拎住她的领子,毫不客气地把棉袍拽了下来,随手扔进木桶,见她还要往外扒拉,用力将她摁了下去。 难道自己还是逃不脱这种命运?云韩仙悔恨交加,在尘世挣扎这么多年,外表光鲜的人大多不可信,还当面相凶恶如他或许会有好心肠,没想到重蹈覆辙。她只觉得疲惫至极,再也懒得思考,懒得挣扎,昏沉沉地随便他摆弄。 秋水天哪里为人洗过澡,小江小海酷爱洗澡,根本不用他吆喝,经常跟他一起到水里扑腾,享受他周到的服务。照着洗狗的样子,他抓住那小脑袋一顿揉搓,发现她连连咳嗽加哼哼,才察觉自己动作太大,连忙把人拔萝卜一般拔出来,准备用帕子搓搓。 “啊!”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睁开眼睛,只见那蛮子一手拿帕子,一手掐在她后颈,看着那高耸的胸部,呆若木鸡。 她冷冷道:“看够了没有,你要告密现在就去,大不了我立刻滚蛋!” 他突然松手,把帕子砸到她头顶,捂着眼睛狂奔而去,好似后面有鬼在追。 她千辛万苦从水里爬上来,呛得两眼翻白,好不容易洗完澡,他竟然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拿着件黑色大氅进来,把她兜头一裹,打横抱起。随后简直是一场灾难,只听一声巨响,她的头撞在门框,又一声闷响,脚又撞到门,顿时疼得死去活来,连连哀唤,蛮子终于醒悟,赶紧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这才把人有惊无险地送到床上。 她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闭上眼睛等待着加诸身上的一切,那带着青草香味的呼吸越来越近,她的心狂跳着,在那呼吸喷到脸上时,她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手掌,疼到心上。 他凑近扒开她眼皮看了看,探探鼻息,把她囫囵塞进被子里,一把揪住湿漉漉的长发用衣服擦干。她被他揪得头皮发麻,在心中不停祈祷,但愿这个蛮子手下留情,不要把她折腾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那蛮子正蹲在火盆边全神贯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烧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 她才发现自己住的并不是那家具陈旧简单的房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顶挂着红璎珞,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柔柔地拂着床顶上的戏水鸳鸯。被子也是新的,蓝底青花的布面虽然粗糙,被里的棉胎十分蓬松厚重,缩在被子里无比温暖。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椅子上雕着几枝墨竹,衣柜上两朵并蒂莲花开得无比灿烂,铜拉环处还雕着两只小狗,跟小江小海一模一样。 她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说,算了,别逃了,这里也算不错,何况你还能活多久,难道想曝尸荒野,被野兽当成盘中餐? 这时,他又折回来,手里端着一碗骨头汤,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将碗送到嘴边。她连连哀叹,果然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把她喂饱,只怕噩梦就要开始了。她把心一横,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好歹做个饱死鬼。 果然没错,京城人就是讲究些,他心中暗暗欢喜,一巴掌下去,把她按回枕头上,走出 去时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如得胜归朝的将军。 她这会整张脸火辣辣地疼,牙一咬,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心中把那蛮子骂得狗血淋头。 院子里响起一阵水声,随后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柴扉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之后,大门砰地关上,那重重的脚步声渐渐逼到她的床边。而后,一只有厚厚硬茧的大手抚在额上,又用力把她的长发从枕头上揪了下来,用一块热热的东西垫好头,把被角掖了掖。在她胆战心惊的时候,那脚步声又缓缓远去,消失在隔壁房间。 短短一生,只有娘亲为自己掖过被角,她心中微微发疼,火光中,那人*的后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让人觉得无比安全。 她脑中的弦一松,沉沉坠入黑甜乡里。 ------------ 第三章 慢绾青丝 其实,以秋水天粗得像百年古树的神经,要对洗澡时的所见有什么触动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认清楚一个现实,韩夫子是女的,不能给别人发现。而且,男人要保护女人,自己以后一定要保护她,任务会非常艰巨! 难怪方丈那天左叮咛右嘱咐,说得他耳朵起老茧,敢情方丈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重要使命,他暗暗得意,幸亏第一天就揭穿谜底,要不然以后真对她动手就惨了,男人打女人,他肯定再也抬不起头来! 云韩仙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纳入别人的势力范围,看清楚蛮子果然如方丈所说那般质朴纯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赖定他的念头更加强烈,美梦不断,梦中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蛮子腼腆的笑容不停晃来晃去。 只可惜享福的日子不长,听得晴天一声霹雳,自己直挺挺倒下,迅速化成桃花,随风漫舞而散,而那蛮子仍然忸怩地笑,端着骨头汤浇花,浇花,浇花…… “起床了!”经过四次打探,秋水天忍无可忍,把蜷成一团美梦正酣的家伙从被子里挖出来,闭着眼睛用早上改好的棉袍一裹,直接扛上肩膀,怒气冲冲地将她丢在躺椅上。 从房间到阳光下这短短的距离,云韩仙噩梦连连,磕到门框上两次,碰到墙壁两次,最惨的是撞到躺椅的扶手上。这种痛能让死人都蹦起来,何况她一个大活人。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灿烂阳光,而美梦中那蛮子腼腆的笑容全然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凶神恶煞。 阿懒真没叫错,秋水天一早上构思的保护照顾计划已到九霄云外,恨得牙根发痒,他从记事起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起来挑水劈柴做饭洗衣,忙得脚不沾地,而且寺院书院皆规矩甚严,何曾见过能睡到日上中天的人! 见她还是一脸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模样,他铁青着脸把帕子打湿,扳过她的脸狠狠擦了下去。 云韩仙惨叫连连,虽然清楚这蛮子的示好方式与众不同,对象是自己的话,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昨天被他狠狠蹂躏了一顿,整张脸还在火辣辣地疼,更别提身上头上磕碰到的地方了。 秋水天突然停了手,摸摸她脸上姹紫嫣红的颜色,闷闷说了句,“你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脸来问我!她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翻翻白眼,夺过他手里的帕子,艰难地爬起来。见自己衣领大开,春光外泄,而那头蛮牛竟然又掩耳盗铃般捂住眼睛,又好气又好笑,放弃与一头牛沟通的努力,一边扣好衣裳一边走到水缸旁,对着水面一照,不禁倒吸一扣凉气,那里面什么时候出来一个姹紫嫣红的猪头! 把帕子往地上一砸,她呆愣半晌,无端端没了怒气,捡起帕子洗漱好,实在疼得受不住,瘫倒在躺椅上检查伤势,腿上三处淤青,手腕上一圈,肩膀似被人拆了下来,连抬手都很费力,脸上疼到麻木,更是全无感觉。 这偷懒的代价也太大了,她怒视着蛮牛,恨不得咬他一口。 让她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自从她把帕子砸地上,蛮牛就一直维持着忸怩造型,她检查伤势的时候,蛮牛变成做错事的孩子造型,耷拉着脑袋,肩膀低垂,目光与脚趾头纠缠不放。 已经没有任何话语能形容她此时的郁闷心情,她哀嚎一声,手脚一瘫,眼睛一闭,真想死了算了。 可是,罪还没受完,怎么能死,一阵剧痛从头皮传来,她暗道不好,一把护住脑袋,抖抖索索道:“别动我头发!” 没人回答,一枝翠绿可喜的竹簪子抖啊抖地出现在她面前,簪上还雕着两朵盛放的桃花,簪尾也是花瓣形状,惊人的美。 她久久盯着那支竹簪,心头百转千折,这是她得到的最美最好的礼物,不似珠宝字画那么昂贵,却比世间所有珠宝的总和都要珍贵。 见到拿簪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她终于回过神来,带着满腹柔情回头嫣然一笑,松开护卫的手。 没想到猪头的笑容也有这么大魅力!竹簪掉地的时候,头皮又传来剧痛,她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之下护着头发惨叫:“轻点啊!我不是小江小海!” 他动作一顿,捡起竹簪,挠了许久脑袋,实在舍不得放弃刚获得的好处,似进行一个重大仪式般,整肃心情,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如瀑的乌发拢在手心,不觉心漏跳了几拍。 朦胧的记忆里,娘亲也有这样软的头发,他最爱为娘亲梳头,娘亲也喜欢让他梳,那时他的手很小,一把根本抓不完,总是一缕一缕地梳,发香从手一直沁入心头,仿佛整个身心充满芬芳。 娘亲表面温柔似水,却有无比暴烈执拗的脾气,病后不肯看大夫,将他辛辛苦苦找来的药全部倒掉,还将方丈大师拒之门外,没过三天就悄然辞世。 一个人艰难而寂寞地生活,时光淡漠了所有旧事,只有娘亲的发丝还在,成了漫长夜里最温暖的记忆。 当头皮的疼痛消失,某种淡淡的愁绪接踵而来,如纷飞的桃花雨,不可避让,不可捕捉,云韩仙感觉到身后那人虽略显笨拙却细致轻柔的手势,突然醒悟到某个事实:这一头青丝,对他来说也许有着另外的意义! 想起方丈的话,她心头一酸,顾不上自己仍是猪头,当他的手恋恋不舍离开,回头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谢谢!” 亮蓝的阳光从满树桃花中倾泻而下,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让她淡棕色的眸子璀璨夺目,犹如两颗宝石,美得咄咄逼人。他怔怔看着,屏心静气,生怕惊破这般美梦,真有飘飘若仙之感。 第一次,有人如此专注地看着他笑,而且笑得比春天最美的花还要美! 他的目光热烈而明亮,让她狼狈不堪,无处躲藏,然后,一种莫名的感动油然而生,她 很想感谢上苍,让自己在最后的生命里,燃点别人已经埋葬的情感和希望。 或许,她能为他做得更多更好,她遥望着悠然的白云,心中有了计较。 “你们在看什么?”方丈推开虚掩的柴扉进来,笑吟吟道。 那笑容在看到云韩仙的惨状后立刻消失,方丈大吼一声,“阿天,你这个兔崽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秋水天端着碗面出来,满脸尴尬,低着头把面送到云韩仙面前,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 云韩仙闻到香味,眼巴巴地盯住他手里的碗,秋水天就势一蹲,准备把面送到她手里,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临时改变主意,夹了一筷子送到她嘴边,怯生生地迎向她的目光。 云韩仙愣了愣,心头大乐,立刻嘴巴大张,吃得稀里哗啦。山中寒气重,秋水天放了许多葱花和辣椒,她吃得鼻涕眼泪直流,却觉得浑身舒坦,方丈先是目瞪口呆,最后终于捻须微笑起来。 一碗面很快见底,方丈笑道:“阿天,你去寺院把我的棋盘和茶具拿来,我和夫子切磋切磋。” 秋水天应了一声,摸了摸脑袋,从外面搬了个大树墩进来给他坐,飞快地跑了出去。方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的尽头,捻了捻长须,沉吟道:“韩仙,实在对不住,阿天天生神力,下手不知轻重,你如果不想住这里,我为你另外安排。” 云韩仙摸摸手腕,嘴角一扯,笑得龇牙咧嘴。 见她低头不语,方丈还当她应允,心头一紧,轻叹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娘怀着他从北地而来,到了蓬莱山生下了他,干脆就定居在此,以做针线活维持生计,将他抚养到六岁上下就过世了。他孤单一人长大,性格孤僻,不知如何跟人相处,难免会举止不当。不过,他可是我们书院的顶梁柱,平常的巡逻检查都是他一手包办,书院的学生都畏他如虎,无人敢在书院作乱。” 她扑哧笑出声来,那蛮子不说话时就是一脸煞气,要不是自己昨天睡觉起来还糊涂着,只怕也会被他吓得发抖,想起他偶尔露出的腼腆和不知所措,心头微微一动,轻笑道:“方丈大师,您就不用再为我费心,我以后就住这里。再说,他做的菜实在好吃,我还真舍不得走。” 方丈终于松了口气,颔首笑道:“不光是做菜好吃,他本事还多着呢!他自小在寺里学武,武艺超群,十五岁时就打死一头猛虎,救下两个学生,十六岁就在书院里当武术教习,一个人管着众多学生还能应付自如,而且书院的重活几乎是他一手包办,挑水劈柴打猎都是顶呱呱的好手!” 他的表情,隐隐带着骄傲,似乎有一丝化不开的柔情,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得道高僧脸上的神情。 云韩仙呆了呆,不禁有些心疼,那蛮子命还真苦,又要打虎,又要当教习,还得做重活,真是一辈子受累。解决了这件,另外一件事浮现心头,她反复斟酌,讷讷道:“大师,那个……为什么有人找一个叫玉连真的人?” 方丈脸色骤变,“你难道也遇到了?”见她连连点头,他肃容道:“记住,书院没有这个人!以后不要到处乱跑,就在书院内活动就是,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决不会有事!” 云韩仙满腹狐疑,玉是翡翠国姓,那玉连真分明是个皇子,不过,皇子不在深宫享福,跑这蓬莱山来做什么,害得大家如临大敌,还害得自己差点一脚踏进鬼门关。 可惜在那人府中两年,她坐吃等死,得过且过,不理世事,若她肯开口,这些宫廷秘辛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她自嘲不已,都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可惜的,事不关己,何必庸人自扰,听他们的话,乖乖呆在书院便是。 这时,秋水天跑得汗水淋淋回来,不但搬了茶具,连下棋的小桌都扛来了,他把桌子在桃树下摆上,方丈神色一凛,怒喝道:“秋水天,你把夫子打成这样,还不道歉!” 秋水天张口结舌,目光不停往她那边瞟。看到方丈努力使眼色,云韩仙突然醒悟过来,他演这场戏,左右不过是想自己能留下来,让秋水天有人陪伴,她苦笑着拉了拉秋水天的衣袖,笑眯眯道:“算了,以后注意就是,我不要紧。” 秋水天浑身一震,憨笑着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碰她脸上的淤青,云韩仙瞪他一眼,无奈地微笑。方丈左看右看,越看两人越般配,开始在心里打起算盘,摆弄着棋子笑容满面道:“阿天,你去泡壶茶来,我要跟夫子下棋。” “下棋也不找我,大师是嫌我棋艺不佳么?”随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两道黑影率先冲了进来,围着秋水天团团转,很快,一个蓝衫男子大步走进,笑意盎然。 云韩仙大吃一惊,听这声音,他就是昨天在她身后那叫招福的男子,真是阴魂不散,是不是山里太无聊了,老找她取乐! 这样一想,她心下颇有些忿忿然,朝自己的保护神身后缩了缩,斜斜看过去。 看第一眼,她站直了身子,从保护神后挪了出来。 看第二眼,她脸色变幻不停,眸中闪过无数种情绪。 看第三眼,她努力弯起嘴角,遥遥对他微笑。 顶着俗气的名字,那男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圆滑柔和中有着几分孤傲之气。更重要的,他的眸子是淡淡的棕色,那是她最熟悉的颜色,曾经,她想从娘亲眼中抠住那漂亮的宝石。 方丈轻轻咳了一声,“这位是中州刺史招大人,韩夫子还不拜见!” 招福连连摆手,“大师,我已经成了蓬莱山人,还跟我客气做什么,韩夫子昨天我已见过,不用再来那些繁文缛节了,请坐请坐!”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微笑道:“我说昨天怎么跑那么快,原来是你的脸不便见人,韩夫子不要怕,皇上赐了我不少疗伤圣药,叫阿天去拿便是,擦上后揉一揉,明天就好了。” 见她看别的男人看得目光发直,秋水天一股郁闷之气冲到头顶,闷哼一声,去厨房搬了张小矮凳出来,重重放在招大人面前,又小心翼翼瞄了云韩仙一眼,见她仍然一脸迷茫地对着招大人笑,再次坚定一个信念,当官的就是没好东西,看见好看的人就跟苍蝇一样,以前不招惹他真没错! “阿天,去寺里拿些碧玉膏来。”招大人有令,秋水天当然不敢不从,他提起一口真气,脚底如踩风火轮,生怕那苍蝇趁机拐走了自己笨笨的阿懒。 秋水天一走,招大人嘿嘿直笑,倒也不嫌弃,搬着小凳子坐在树下,方丈讪笑道:“招大人,阿天这孩子不懂事,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有人给他差遣,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见怪!云韩仙吃吃直笑,招大人似知晓她心意,含笑摇头,拂去衣上的桃花,正色道:“蓬莱书院是天下书院之首,从不请无能之辈,韩夫子如此年轻,又是区区女流之辈,不知有何过人之处,能被方丈亲自邀请?” 此话一出,方丈和云韩仙同时变了脸色,方丈想起他的深厚背景,字斟句酌,不知如何才能解释得两全其美。而云韩仙只恨刚才看花了眼,把个笑面狐狸当成温驯可爱的小江小海。 小江小海在厨房搜寻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怏怏出来,直扑平时最大方的招大人,招大人一手一只摸了摸,冷冷道:“圣上颇为重视蓬莱书院,可由不得你们胡来!” 云韩仙微微一笑,从房间拿了一张纸出来,到灶下捡了根细细的炭,一出来,两人两狗皆目光炯炯盯在她的手上,她也不解释,把纸往墙上一贴,一手按纸一手信手涂鸦,寥寥几笔,刚才招大人摸狗的模样就跃然纸上,连他脸上的所有所思也尽现其中。 方丈轻叹一声,神色似悲犹喜。 招大人眯缝着双眼定定看着画,眸中掠过难解的光芒,各种混乱的情绪奋战不休,最后,笑意渐渐压倒一切,浮现在脸上,“这画我非常喜欢,就算送给我的见面礼了!”他顿了顿,把云韩仙的鄙夷之色收在眼底,拂了拂肩膀的桃花,淡然道:“韩夫子,你可知这炭画由何处传到翡翠?” 云韩仙心里咯噔一声,炭画是乌余皇室和贵族年轻一辈所创的游戏,乌余亡国,传说中皇室贵族尽殁,如何能传到翡翠! 灭乌余的燕国皇帝墨征南心狠手辣,曾立誓将乌余皇室贵族杀光,到如今还在悬赏捉拿乌余皇族后代,方丈知晓其中利害,冷汗涔涔,赔笑道:“招大人,这木炭四处皆是,启蒙学堂许多家贫的孩子也画着玩,如何用得着从外面传入!” 招大人吁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这种东西难凳大雅之堂,韩夫子自己玩玩就好,切记不要拿出来误人子弟!” 他心头纷乱,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寒暄两句,匆忙抱拳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轻笑道:“方丈留步,韩夫子,送招某一程如何?” 云韩仙撇撇嘴,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小江小海在两人身边转了两圈,忍不住飞奔而去,一会就在桃林消失踪影。 看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招大人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走三步停一下回头看看她,却始终沉默不语。 云韩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有些发毛,到了桃林入口,见他又回头站定,没好气道:“招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招大人哈哈大笑,“是有一事,就是不知道韩夫子会不会答允?” 云韩仙最恨这种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人,忍着太阳穴突突的痛,躬身道:“请说!” 招大人腰杆一挺,高声道:“家母一直催促我娶亲,我也有安定下来之意,只是一直没遇到像夫子这样的绝代佳人。今日一见,我对夫子十分倾心,你能否考虑一下?我家只有母亲和我两人,十分单纯,承蒙皇上厚爱,仕途也一帆风顺……” 云韩仙看着他的嘴打开闭合,成了雕像。 她再次确定,虽然是姹紫嫣红的猪头,也定是世上最有魔力的猪头,因为所有人都会眼花看成“绝代佳人”。 “阿懒!”桃林里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打断了招大人的告白,云韩仙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盼望那蛮子的出现,故意仰着脸搜索他的身影,让眼花的招大人看清楚“绝代佳人”的真面目。 招大人收敛笑容,俯身在她耳边道:“你娘亲难道没有说过,她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将与水氏联姻?” 云韩仙悚然一惊,颤抖的手已伸了出去,想抓住些与娘亲有关的东西。招大人就势把她拥进怀中,轻柔道:“别担心,我会照顾你!” “你们做什么!”随着一声断喝,云韩仙只觉眼前乱红飞舞,一个闪神,果然成了“飞舞乱红”,身体腾空而起,直直飞到花朵满枝的桃树上。 “放肆!”招大人怒不可遏,却也知这家伙不好惹,连连跺脚,“把人弄下来,赶快弄下来!” 初时的惊魂后,云韩仙趴在香喷喷的花上自得其乐,也不怎么害怕了,看着底下的两人,不禁苦笑连连,这样的身体,他们抢来做什么呢?她如何能等到婚嫁那天! 她斩断最后的留恋,眼睛一闭,泪落入万朵桃红之中,瞬间消失无踪。 “你走!”任凭招大人如何叫嚣,秋水天只有两个字。 招大人无可奈何,恨恨看他一眼,甩袖就走,被斜里冲出来的小江小海撞得一个趔趄,嘟嘟哝哝消失在桃林那头。 秋水天走到树下,对她伸出双臂,又现出忸怩之色,轻声道:“对不住,你跳下来。” 她暗暗好笑,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扑了下来,稳稳落入一个带着青草香味的怀抱。不等她下来,那人已经拔腿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花瓣打在脸上,不觉疼痛,只留淡香和欢喜。 门口,方丈倚柴扉而立,笑得粲然,“韩夫子,等你下棋呢!” 春日阳光正好,桃花随风翻飞着飘落,一会工夫,云韩仙已落了满身嫣红,她也懒得去管,任凭花瓣从衣上簌簌而落。秋水天泡好茶,搬了个树墩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看。 阿懒的名头得来自然有原因,她懒得动脑子,往往不经细想就落子,本来就棋艺平平,即使方丈有心相让,她仍是破绽百出,兵败如山倒。不但方丈连连假咳,提醒她注意,连秋水天也看不下去,眉头紧蹙,跃跃欲试地想指点一二。 云韩仙又下错一子,落入方丈的重围之中,眼看要全军覆没,秋水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丈狠狠瞪他一眼,“观棋不语!”秋水天脖子一缩,反正对她不抱任何希望,干脆为她拍打身上的花瓣。 他瞄准一朵花一巴掌拍下去,云韩仙始料不及,猛地扑到棋盘上,棋子散落一地,她屋漏偏逢连夜雨,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包。方丈气得抄起笤帚就打,秋水天不闪不避,嗫嚅道:“我只想拍掉花……” 云韩仙哭笑不得,连忙拦在他面前,好说歹说才把方丈劝下,经他这么一搅合,棋自然下不成了,方丈问心有愧,一刻都不愿多呆,气呼呼地回去了。云韩仙长叹一声,捂着额头往躺椅上一倒,眯着眼睛看向上方,透过那片热闹的桃红,万里碧空如洗,蓝得让人暗暗心惊,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蓝色占据,她长长吁了口气,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秋水天拿着碧玉膏过来,往她身边一蹲,云韩仙身体受他摧残多次,形成自发反应,颤抖着缩成一团,秋水天尴尬地笑,把瓷瓶打开送到她面前。 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香味,云韩仙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秋水天得到鼓励,连忙在她脸上手上脚上细细涂抹,一会竟把整瓶用完。一阵透心的凉意从皮肤钻入身体各个角落,云韩仙手脚大开躺着,意识又渐渐模糊。 “真能睡,难怪叫阿懒!”秋水天嘟哝一声,温暖的阳光从树底花间一直传递到心头,他低声笑着,把钻进来凑热闹的小江小海轰走,轻手轻脚关上柴扉,继续今天早晨的工作——为她改衣服。 她竟然真的愿意留下来,还为他拦下方丈的笤帚,一想到这些,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连平时最不喜欢做的针线活都做得有滋有味。 除了方丈,她是第二个对他好的人,有了这个漂亮的阿懒,以后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学着她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看向苍穹,透过那片娇媚的粉红,天蓝得让人心头发紧。 “放过我吧……”从她口中逸出低低的声音,秋水天连忙凑过去,发现她仍然未醒,额头起了层薄汗,眉头纠结,脸色愈显苍白。他犹豫着,一点一点把手挨近她的额头,生怕卤莽的自己又伤害她,刚擦了两下,云韩仙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继续下棋。 “懒猪!”秋水天又好气又好笑,把最后几针缝完,把针线篓子移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对着铜镜做了几个鬼脸,摸摸脸上的疤痕,把铜镜放在她手边。 他轻手轻脚走进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搬出一个衣箱,衣箱上的锁已锈迹斑斑,他拧断锁,把衣箱整个倒在床上。 虽都是布裙,颜色还是没有男人衣裳那么难看,他一件件捋平折好,左思右想,娘亲和她身量相当,应当能穿,这才放下心来,折完之后统统放在她的衣柜里,想想又不对,重新搬了回来放进衣箱,从夹层掏出一个青色小布袋,掏出一只墨玉蝉,郑重地捂在心口,无比轻柔道:“娘,终于有人对我好了!” 一觉醒来,厨房里又飘出骨头汤的香味,云韩仙深深闻了闻,睁开眼就发现一面铜镜,不禁高高弯起嘴角,拿到近前照了照,发现脸上的淤青果然消了许多,默默放下铜镜,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一片粉红。 恐怖的空如附骨之毒,总在不经意时丝丝发散,她茫然而起,拖曳着脚步往外走,在竹林兜了一圈,听到上面小江小海的叫声,不由自主地朝那方走去。 虽然也想去桃林,可一想到招大人在那候着,她的兴致就没了。 路由细细的青石铺成,青苔遍布,路边的小草苍翠欲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书院规划得非常好,从住的小院到山顶,房屋两两一排,整齐划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墙青瓦,竹林桃李环绕,墙头屋檐屡见艳丽的桃红翘首相望,别有意趣。 夫子和学生已到了大半,房屋上空飘着炊烟缕缕,散落在山林间,仿佛瑶池胜景重现。她有些乏了,坐到路边一个树墩上喘气,小江小海追着两只鸡斜里冲出来,一看到她,做贼心虚般示威两声,扑了上来,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围着她摇头摆尾地打转。 她呵呵直笑,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两只死狗,把我的鸡追到哪里去了,下次别让我见着你们!”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眉目如画的圆眼睛少年,两人打了个照面,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叫乐乐,是跟我家少爷一起来的,你要不要到屋子里坐坐,我正在做饭,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爷聊聊。” 远远看去,第一间的屋顶上空炊烟正浓,云韩仙暗暗吞着口水,摇头笑道:“不用了,谢谢,我们正在做饭。” “乐乐,你到底是追鸡还是想偷懒,饭都糊了!”从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喊,乐乐脖子一缩,逃也似地跑了。云韩仙目送着他进门,一个脸色不郁的锦衣少年踱了出来,在她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冷冷开口,“你是什么人?” 云韩仙笑而不答,慢腾腾起身往回走,小江小海嗖地窜到她前面几步,回头吐着舌头等她。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她背上戳出个窟窿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到屋前,柴门轰地一声被人推开,秋水天急匆匆冲了出来,对她大吼,“你出去怎么不说一声,山里到处都是毒虫猛兽,还有赶不完的刺客,你要碰上怎么办!” 云韩仙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为避免还没死就成了聋子,连忙摆出最灿烂的笑容,过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秋水天立刻偃旗息鼓,压底了声音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云韩仙伸手一指,“才走到那个树墩就回来了。对了,书院怎么全是这种小屋子,学堂在哪里?” 秋水天学着她的样子伸手一指,“学堂建在后山,翻过山顶就是,小屋子是夫子和学生住的地方,我们这间离学堂最远。” 看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顶,云韩仙腿一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 第四章 暗香浮动 按照方丈的吩咐,第二天云韩仙应该熟悉书院环境并准备授课,秋水天接到这个重大任务,兴致高昂,起床时叫了一次,听韩夫子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便放心去挑水劈柴。 做完饭时他已经忙得一头汗,连忙冲了个澡,那懒人竟然还是没动静,他忍气吞声又叫了一次,听到她含糊的声音,这才去潭边洗衣裳顺便摘点菜。 回到家时太阳已挂上屋檐,看到家里静悄悄的,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跑进屋中一看,气得直冒烟,那懒鬼竟然还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照她这种睡法,别说教书,要他不在,连大厨房的锅巴都捞不着,迟早得饿死,要不就会很快被赶出书院! 他脑子里的柴垛垛轰地烧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把她从被子卷里拖出来,径直拖到水缸边,手起人飞,那根竹子一头扎进水缸里,两腿直蹬。 人离手时,他却清醒过来,惨呼一声,身体腾空而起,扑到水缸边把人拔了出来,小心翼翼拨开她脸上的发,拼命拍打她的背部。 再不清醒就成神人了,云韩仙连连咳嗽,冻得浑身直抖,看到面前那放大的脸,又气又恨,一巴掌甩去,大喝道:“你怎么不淹死我算了,省得我活着受罪!” 他眉头紧蹙,将她扔进躺椅上,进去找出干净的衣服塞到她手中,瓮声瓮气道:“书院规矩很严,学生早上都要练武,夫子更要以身作则,没有好的身体,说什么都是白搭!” 云韩仙把衣服往地上一砸,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往歪走,惨笑道:“我不当夫子了,省得坏了你们的规矩!” 秋水天一把揪住她湿漉漉的长发,喝道:“不准走!” 云韩仙突然回头,扑上来把他的手拉向脖子,嘶吼着:“你杀了我,反正我活不长了,你反正力气大,随便一捏我就不用受罪了……” 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除了汩汩如泉的泪,更多的是压抑的痛苦和绝望。秋水天几乎停住呼吸,双手一紧,将她扣在胸膛,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喃喃道:“不哭,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以后都对你好!” 云韩仙揪着他的前襟,哭得撕心裂肺。 娘亲总是说,乌余人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是传说中盘古的脊梁所化,个个有着铮铮铁骨,遇到外辱总是反抗到底,从不弯腰低头。 而且,求饶与哭泣不能改变什么,伤在自己身上,再疼也只有自己能体会,不要哭给别人看,他们不会在乎。只要傲骨还在,定能重回故土,与祖先盘古一起得到永生。 被父亲责骂甚至无视的时候,她默默忍受,被赶出云府的时候,她挺直胸膛,不发一言。 娘亲死后的这几年,不管受到怎样的屈辱,不管经过怎样的背叛和打击,她都咬着牙把泪憋了回去,只有这一次,这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那汹涌的痛排山倒海而来,她只想在这个温暖宽厚的胸膛,把所有放开,把所有放弃。 她太累了,也知道他虽不够温柔,但是不会把毒牙藏在笑容背后,生命既已到了尽头,能遇到一个这样质朴的人,何尝不是自己的福气。 秋水天后悔不迭,好不容易她肯留下来,自己还没开始就搞砸了,她脾气这么好,昨天被他弄出了累累淤痕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怎么能一错再错呢! 云韩仙哭得累了,索性趴在他胸膛打起盹来,秋水天这回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地等她睡着,把她放在躺椅上,轻轻擦干脸上的泪痕,把躺椅搬到阳光下。 她衣裳怎么老是穿得乱七八糟的,他摸摸她的湿衣,闭着眼睛为她换了件刚改好的中衣裤子和蓝布棉袍,为她穿上长长的厚袜子。睁开眼睛穿袜子的时候,那白生生的脚让他冷汗热汗交替得流,比打老虎还费劲,他不禁庆幸,幸亏自己聪明,没睁着眼睛为她换衣裳,要不然几条命都不够死。 眼看太阳越爬越高,尝试几次叫她起床还是失败,他无可奈何,抓了抓头,出去砍了几根粗粗的竹子,细细编了把椅子,椅背编成背篓的形状,又编了根长长的布条作为绑腰之用。 椅子做好,他得意地笑了笑,把她抱到椅子上系好,带上几个包子,把她往背上一背就出门了。 小江小海远远看到他们,兴奋地扑了过来,看到后面的云韩仙,冲她打了两声招呼,见她没反应,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追着她上蹦下跳,想引起她的注意。 云韩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身体如在云端漂浮,而前面两条长长的红舌头上下晃动,着实恐怖,还当自己到了地府,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惨嚎一声,挣扎起来。 秋水天反手摸摸她的头,嘿嘿笑道:“你先坐着,我背你上去!” 云韩仙这才回过神来,顿时哭笑不得,摸着崭新的椅子,心里酸酸胀胀。秋水天放下椅子,从椅子上挂着的布袋里掏出两个包子塞到她手里,把布条系紧,云韩仙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的几道血口,心头一疼,猛地抓住他的手,细细抚摸着,低声道:“回去上点药吧!” 她的手虽然冰凉,却奇迹般把恐怖的热度传到他的全身,秋水天全身火烧火燎,又不敢把热力的根源摔开,结结巴巴道:“不用……这种伤不算什么……” 云韩仙微微抬头,瞥见他僵硬的姿势和耳根可疑的红,心头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贼心顿起,双眼一眯,露出一个惑人心神的笑容,低喃道:“听说口水可以解毒……” 话没说完,她已舔了下去。 秋水天闷头把人背好,一抬头,仿佛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黝黑的脸泛着微微的红。 天空的蔚蓝一如往昔,却有了不同的蕴涵,他如同在山林里奔跑的猛兽,有了风声和树叶沙沙的陪伴,从今后,寂寞只能退避三舍。 他再也不用靠拼命做事来让自己疲惫并麻木,再也不用抱着小江小海,体会拥抱的温暖,再也不用在长长的夜里数星星,在心里反复唱那首《月光光》,那是娘亲唯一教过他的歌,“月光光,照地堂,我家有个夜哭郎……” 当看到娘亲带着满面泪痕永远沉睡的那刻,他才知道,心里缺掉一块是多么恐怖的滋味,仿佛,胸口被利器生生刺入,伤痕永在,日继以夜,无始无终。 恍惚中,他不知道如何到的山顶,不知道如何进的学堂,更不知道迎面而来,又愕然闪避的人们到底是谁。 云韩仙笑容灿烂,高高在上地对人们一一作揖,至于众人脸上的奇怪表情,她选择自动忽视。 她知道,秋水天面相凶恶,动作粗鲁,其实心地善良,勤恳老实,书院里人人畏他如虎,惟恐避之而不及,方丈只当有他在就能起震慑作用,却从未曾想到,他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需要众人的笑容,更需要友情的温暖。 她在心中长长叹息,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 她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眼看生命到了尽头,也该为别人做些什么。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定会记得自己的好,清明的时候,在她坟前烧了些香烛纸钱,让她在冥府的生活有个保障。 她心酸难耐,下意识地回头,轻轻揉着他的发,秋水天浑身一震,只觉得每块肌肉都僵硬起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书院绿树成荫的土坪,径直走到正中那间。 云韩仙似乎听到旁边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扭头一看,那眉目如画的圆眼睛少年有些面熟,笑嘻嘻道:“你好,在下是新来的夫子,姓韩。” “我是乐乐啊!”少年微微噘着嘴,嘴角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显得愈发可爱,“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昨天还说过话呢!” 秋水天停下脚步,把椅子放下来,疑惑地轮流看着两人,乐乐对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瑟缩着悄然退了一步。云韩仙拉着他的手站起来,靠在他肩膀,用力揪了揪他的脸,笑容满面道:“别老绷着脸,把这可爱的小家伙吓到了我可不饶你!” 秋水天抬起胳臂,乐乐吓得眼睛一闭,等着预料中的惨叫声出现。一阵沉闷的笑声传来,她惊奇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有“阎王脸”之称的秋水天正摸着那漂亮夫子的头,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等她定下心神,她终于发现,韩夫子的体型纤细,胸前有微微的突起,明明就是女子!“总算有伴了!”她惊喜交加,差点扑上去认亲,不过,对“阎王脸”由来已久的畏惧让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两人身上撒满斑驳的金,两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如此和谐美丽,她甚至有种错觉,阎王多年的冷面,只为等待韩夫子的到来。 也许是山中酸风入眼,她眼睛突然有些发酸,赶紧跟两人告辞,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大冰块。 书院面积很大,几乎遍布整个后山,除了讲堂、学斋,藏书楼、校经堂、文庙等主体,还有专门的武术练习场,由秋水天为首,带领蓬莱寺的僧人在此教授武艺。 翡翠科举制度已近完善,以分科考试甄选人才,学生按照特长,分科报考,分秀才、明经、开元礼、三传、史科、进士、童子科和明法、算学、书学等,还开了武举,以从平民中征召军事人才。书院招的都是十四到十九岁的学生,禀承因材施教的原则,把学生按程度或年纪分成不同的班,既进行全面性的知识修养的培养训练,又针对学生的特点,由他们主动提出或者由山长、堂长、夫子等推荐观察推荐课程。方丈和山长吕鸿蒙推崇自由的严谨中带适度自由的气氛,不主张死读书,书院历来的学生都是文武全才,深得朝廷重视。 为奖励书院,皇上玉子奇朱笔一批,把蓬莱山周围百里的田地都划归书院和蓬莱寺所有,由中州刺史直接管辖,山长的任命要经过朝廷同意,这样,蓬莱书院就成了直接为朝廷输送人才之地,把其他书院远远比了下去。 秋水天径直把云韩仙带到学斋,须发皆白的山长吕鸿蒙正在正厅和一个锦衣少年说话,云韩仙瞥见他谦恭的神态,心头一紧,暗暗把所有认识的皇亲国戚高官之子都梳理一遍,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锦衣贵气少年的身份,只是“玉连真”三个子很突兀地冒出来,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强笑着迎了上去,长揖到底,“云韩仙拜见山长!” 吕鸿蒙见有人打扰,颇为不快,待正眼一看,不由得霍地起身迎来,笑容可掬道:“原来是韩夫子,幸会幸会!” 他正要伸手去拉,秋水天不知为何有些恼了,把云韩仙拉了回来。吕鸿蒙尴尬不已,斜眼看着他的黑脸,蹙眉道:“阿天,听说韩夫子和你同屋,你可要好生照看,下手别不知轻重!” 云韩仙嘿嘿笑道:“多谢山长关心,也多谢书院如此安排,他对晚辈照顾有加,晚辈深为感动,一定尽心尽力为书院效劳!” 吕鸿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两人,秋水天被她夸奖,不觉喜上眉梢,下意识揽住她肩膀,云韩仙又好气又好笑,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哑了不成!” 秋水天满头雾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她,云韩仙没了脾气,按住他的后颈,把他身子压了下去。 秋水天恍然大悟,连连鞠躬,“我一定把她照看好!” 吕鸿蒙目瞪口呆,突然哈哈大笑,“韩夫子,阿天还请你多费心!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公子叫秦水浔,是你的学生。” 秦水浔一脸孤傲之色,坐着微微欠身,算是行礼。云韩仙心中忐忑,但笑不语,把一门心思鞠躬的家伙拽上就走。 目送着秋水天护犊般把云韩仙带走,吕鸿蒙笑容尽敛,叹息连连,一直冷眼看着的秦水浔冷哼一声,“那人怎么能做夫子,我看书院是实在请不到人了吧!” 吕鸿蒙摇头道:“非也非也,秦公子可知三年前名动天下的懒神仙?” 秦水浔收敛了倨傲之色,神情有些激动,“你是说画百米卷轴《太平图》的那个懒神仙?” 吕鸿蒙轻叹道:“吕某也是刚从方丈那里得知,懒神仙家道中落,命运多舛,自《太平图》画成之后颠沛流离,沉寂至今,若能在蓬莱书院一展才能,也不枉方丈一片苦心!” 秦水浔沉吟道:“若有水浔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吕鸿蒙目光微微闪动,长揖到底,肃然道:“多谢秦公子!” 这时,门口冒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秦水浔拼命眨巴,秦水浔瞪了她一眼,她立刻缩了回去,谁知才跟吕鸿蒙说了两句,那双眼睛又锲而不舍地冒出来,眨巴得像眼睛抽筋,秦水浔横眉怒目,吕鸿蒙发现端倪,抬头一看,呵呵笑道:“乐乐,找你家少爷做什么?” “啊!”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坏事了坏事了,被发现了!怎么可能被发现呢,我明明没有把头伸出来啊……” 吕鸿蒙笑得直不起腰来,转头道:“你快去看看,别让她自寻烦恼了。” 秦水浔满脸尴尬之色,起身告辞,一走出门就察觉一阵香风扑来,手一挡,那笨家伙一屁股跌坐在地,捂着屁股哎哟哎哟叫唤。 他额头青筋直跳,看四下无人,将她拎起来迅速闪入侧屋,将她揽入怀中抚慰一番,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安分点,有事回去再说!” 乐乐惬意地在他胸膛蹭了蹭,嬉皮笑脸道:“少爷,我有伴啦!” 他心头一凛,冷冷道:“不准跟别人来往,你若泄露身份,我可保不了你!” “不是不是!”乐乐攀着他手臂蹦了蹦,把他耳朵拉下来,轻声道:“新来的韩夫子是女的!我看到她前面鼓起来啦!” 看着她得意洋洋地比比自己胸前,秦水浔突然有种掐死她的冲动,咬牙切齿道:“跟你说过多少次,这种不雅的动作不准做!” 乐乐脖子一缩,攀着他脖颈附耳道:“要不要提醒她,秋夫子和韩夫子都看起来笨笨的,肯定不知道怎么把这里缠平。” 你还不是我教的,还敢说别人笨!秦水浔两眼翻白,只想赶快打发她了事,迅速把她推出门,像赶一只苍蝇,“快去快去!” 乐乐得令,箭一般飞了出去。 秦水浔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无奈地摇头,笑得无比温柔。 “秦公子,有什么高兴的事么?”招大人从一棵大桃树下闪出,笑眯眯道。 “招福,你不要阴魂不散,难道不怕我在父亲面前告你一状!” 招大人脸色微变,冷冷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当这个保姆么!你的命如此矜贵,若有不测,岂不是害了整个蓬莱书院乃至蓬莱寺之人!” “要我的命就拿去,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秦水浔冷笑连连,“而且,我死了最倒霉的不是你么,不要把书院的人抬出来威胁我!” 吕鸿蒙久不见他回去,循声而至,见两人剑拔弩张,遥遥笑道:“招大人,你如今果然以蓬莱为家了么?要不要等下切磋切磋?” 秦水浔转身负手而立,衣袂飘飘,风采卓然,吕鸿蒙暗赞一声,才下了一级台阶,招大人上前将他拉了回去,笑盈盈道:“来就来,开学了我就得回去,一定要跟你杀个痛快!” 秦水浔捕捉着他离开的脚步,目光似要喷出火来,一拳砸在树干上,砸得桃花簌簌地落,落了满身。 把吕鸿蒙拉进后院,招大人面色一整,冷笑道:“山长,你是怎么教的,他浑身桀骜之气,而且满怀恨意,如何能回去!你这不是把本官往刀口上推么!” “吕某不敢!”吕鸿蒙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招大人也看到了,吕某和众夫子一直倾囊相授,秦公子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何不能回去?” 招大人横眉怒目,屡屡张嘴,却终究未曾说出什么,良久才长长吁一口气,“吕鸿蒙,你一介酸腐文人,宫廷的事情你不懂。你既如此冥顽不灵,把秦公子送走,还是尽早抽身吧,不要到时落个尸骨无存。” 吕鸿蒙面色顿缓,轻叹道:“招大人,吕某何尝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是,吕某阅人无数,看得出秦公子是治国之俊才,翡翠王朝在他手中只会更加繁荣昌盛,至于他的身世背景和血仇,吕某一不想打听,二无从疏导帮助,三不能介入,你说,吕某该如何是好?” “算了算了!”招大人挥挥手,“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以后再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你们不是新来了个韩夫子吗,你让她住到我那边如何,我对她的画艺颇为佩服,想向她好好学习。” 吕鸿蒙目光闪过一丝异色,笑吟吟道:“这事得去问韩夫子本人才行,吕某做不得主。” 招大人额头青筋直跳,“可恶!那混蛋阿天跟她寸步不离,我如何有机会开口!”见吕鸿蒙露出笑意,他恶狠狠道:“吕鸿蒙,不要以为本官不知情,韩夫子一介女流,如何能混入书院,还和男人住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 吕鸿蒙心头冷笑连连,欠身道:“招大人有所不知,若论画艺,天下男子只怕无人能比肩!” “她如此有名?”招大人眉头紧蹙,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吕鸿蒙昂然而立,笑容中满是骄傲,“《太平图》相信大人也见过,韩夫子就是画者!” “懒神仙!”招大人惊呼一声,只觉一声炸雷打在头顶,差点跌坐在地,见吕鸿蒙仰望着院中的桃花,神情怆然,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阳光真刺眼,走出门,招大人匆匆扫过秦水浔挺立如松的背影,踉跄而去,脑海中有六个字盘旋不去。 “自作孽,不可活!” 云韩仙正在秋水天“带领”下走马观花,一条青色身影嗖地一声扑来,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云韩仙已被拉到一旁。 见是那个好吃鬼乐乐,秋水天闷哼一声,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双手抱胸站到云韩仙身后,乐乐正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看到后面雄壮威武的大个子,气得哇啦啦跳脚,“走开走开,男人走开!” 云韩仙暗暗叫苦,连忙把她嘴捂住,乐乐自知失言,连忙把她的手掰开,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秋水天久在山野,耳朵极好,听得连连后退,浑身火烧火燎,有如刚下了烧红的锅子。 云韩仙有些赧然,这两天太偷懒了,还以为宽宽的袍子别人瞧不出来,没想到被这小妮子一眼看穿,她暗自庆幸,一回头,秋水天已无影无踪,没来由地心头发慌,拉着乐乐往桃树下一坐,笑眯眯道:“你家少爷也是京城人士吗?” 乐乐连连点头,一脸向往,“听说京城非常好玩,要是我也住京城就好了。真可惜,少爷学完我就得走,不能跟他一起去玩。” 从笑意盈盈到颓然失落,小家伙的所有心事都在脸上,云韩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放弃继续打听的念头,在她头上摸了摸,乐乐突然朝她咧着嘴笑,大眼睛滴溜溜转啊转,贼兮兮道:“你来了真好,秋夫子做的包子可好吃啦,面条也好吃,兔子也好吃,蘑菇也好吃……” 看着她掰着指头历数好吃的,云韩仙哭笑不得,回头一看,那大笨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把一团白色的东西紧紧捂在胸口,脸色张皇。 她刚对他招招手,他浑身一震,将那团白色塞到她手里,一溜烟不见踪影,留下余音袅袅,“我在屋子后面等你!” 她抱着这剪得无比齐整的白布条,脸一红,嘴角高高弯起,仿佛整个身心都充满芬芳。 书院规模不大,占的地方可不小,走走停停,竟也磨蹭到傍晚才回来。把背上的椅子往院子里一放,秋水天这才发现那懒家伙的头又垂了下来,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招呼过去,立刻悔恨交加,赶紧把人解下来抱上躺椅,准备晚饭。 云韩仙其实只是在迷糊,差点被他一下子打懵过去,恨得牙根发痒,想起他的悉心照顾,生生把这口气咽下,摇晃着起身,从房间抓了瓶碧玉膏,又摇晃着走进厨房。 他正蹲着洗菜,灶上挂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把他的脸染得黑里透红,还带着荧荧光亮。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大手一挥道:“一边呆着,马上就有饭吃了!” 云韩仙嘿嘿一笑,就势蹲在他身边,把他的手从盆子里抓出来,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掏出药抹了上去,还恶意地对着伤口吹仙气,一边眼角斜飞,观赏面前那人目瞪口呆的美景。 “还痛不痛?”见秋水天还没反应,她只好先开口。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脖子都开始泛红。 他是指望不上了,云韩仙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接替他的工作。谁知她的手才沾到水,他哎呀一声,一把捞了上来,就着微弱的灯光,凑到面前细细地看,越看越喜欢,伸出手一比,自己的手足足有她的两个大,怜惜之心顿起,当即起身,拎小鸡一般把她拎起,用最温柔的方式在她头上拍了一记,乐呵呵道:“别闹!马上就有饭吃!” 话音未落,他随手一扔,倒霉的某人轻飘飘飞出门,重重落在地上。 惨叫过后,咆哮声顿起,“秋水天,你这个混蛋,简直不知好歹!” 秋水天满脸迷茫笑容,利索地把翠绿的青菜洗成腌菜。 捂着摔成两半的屁股哼哼唧唧坐下来,云韩仙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反倒是始作俑者丝毫不觉,一边吃一边傻笑,想到得意处,竟扑哧一声,饭粒喷得满桌都是。 这叫人怎么吃嘛!云韩仙把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拍,他终于清醒过来,见她柳眉倒竖,狭长的眼睛怎么瞪都是含情脉脉的样子,心头真比喝了蜜还甜,不禁开始憧憬和这温柔美人以后的幸福生活,乐得嘴巴几乎挂到耳根。 打不过,骂不过,瞪他也没反应,云韩仙顿时有些泄气,揪着他衣襟吼,因为底气不足,吼声竟有些委委屈屈的意味。 “你说,好端端的干嘛把我扔出来,我差点摔死知不知道,屁股摔得好疼啊……” 最后那一句,因为看到那瞪大的眼睛,云韩仙底气全无,已经成了撒娇的口气。 他恍然大悟,她一直哼哼唧唧原来是为了这个,自己果然又做错事了,她又不是自己那帮皮厚的学生,怎么经得起摔。他后悔不迭,只想如何补救,捞起她放在膝上,一边用最轻柔的手法按摩,一边学她的样子吹仙气。 云韩仙满头冷汗,叫得嗓子已经嘶哑,一口咬住自己的衣袖,只恨爹娘给自己生了两半屁股。 “明天一定要教他一个道理:男女授受不亲!”她一边恨恨地想,一边把他的脚掐成紫色。 ------------ 第五章 闲眠续梦 月往日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云韩仙就在一片混沌中被秋水天背到书院,一路上学生和夫子全都侧目而视,不过已不再惊讶,皆掩面窃笑,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冲两人打起招呼,秋水天虽有些不习惯,到底还是慢下脚步,以腼腆的笑容应对。 更衣沐浴,隆重拜祭过书圣后,学生在大讲堂集合,对所有夫子一一行礼,可怜的云韩仙身子和眼皮同样撑不住,眼看要闹笑话,秋水天急中生智,大手一捞,把人提到身前,横揽着她从后门离开。山长和方丈不约而同低头,装作没看见。 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招大人憔悴许多,眼眶一片青黑,一直笑意盈盈的眸子也黯淡无光,怔怔目送两人远去,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方丈以目示意,吕山长朝他轻轻摇头,在心中冷笑一声,凑过去悄声道:“招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招大人悚然一惊,身体连忙坐正,讪讪道:“也好,事情也差不多了,我一会再来。” 招大人一走,吕山长轻笑道:“幸好明天他要走了,要不然那两个小家伙可没什么清净日子过。” 方丈捻须轻叹:“话不要说这么早,他们的劫难也许才刚刚开始。” “不管如何,难得有人能制住阿天,我们看着他长大,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吕山长狡黠一笑,“你不知道昨天阿天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是笑死我也!” 这时,学生已经开始拜师,夫子端坐两列,学生排队一一磕头并自我介绍,吕山长和方丈最后才拜,秦水浔虽然桀骜不驯,倒也知道众位夫子的苦心栽培,一路拜得规规矩矩,好不容易到了最后的方丈面前,饶是如此精神的人也磕头磕得双目发直,方丈倾身轻拍其肩膀,含笑道:“最后一年了,秦公子保重!” 听出话中的意味深长,秦水浔精神一震,沉声道:“学生记下了!” 正要起身,旁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磕完头起来,摇晃两下,一头栽倒,秦水浔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捞起,那学生一见是他,张皇失措,推开他拔腿就跑,谁知晕头转向间又往方丈的方向栽去,秦水浔气闷不已,拎住他摁在地上磕了几下,转身就走。 “秦……秦……”那学生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句囫囵话,秦水浔十分不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冷冷道:“霍小尧,以后偷看我的时候注意一点,不要被我抓到!” 霍小尧急得呜呜直叫,“我没有偷看,不,我是仰慕你,我正大光明地仰慕你!” 秦水浔嘴角一勾,瞥见桃树后又冒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脸无奈,在额头上重重拍了一记,去抓自己家那状况奇多的乐大馋鬼。 夫子都在藏书楼的前坪备课休息,山长的安排用心良苦,藏书楼背靠山脊而建,环境清幽,前面是一道道长廊,宝顶飞檐,朱红色的明柱上人物花鸟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长廊上设着许多案几,笔墨纸砚齐全。在这里,夫子们既可以随时进行学术交流,进行热烈讨论,而且举头便是嶙峋怪石,目光所及,青山悠悠,飞瀑如白练,当天而挂,人如同在云海里游弋漂浮。 走进长廊,在秋水天背上的云韩仙似乎听到隐隐的水声,眼睛微微睁开,见到远处那云海中的飞瀑,不禁失声叫道:“好美!”秋水天有些得意,把椅子放下,指着摆得整整齐齐的案几问:“阿懒,你想坐哪里?” 云韩仙当然多走一步都不肯,扑到最近的案几上,撑着头看向远方,笑得迷茫。秋水天把椅子收到廊柱后,学着她的样子撑着头远眺。到底是在山里长大,他才看两眼就觉得无趣,觉得她那笑容煞是好看,鬼使神差捉过她的脸,想好好瞧个够,云韩仙哈哈大笑,揪着他的脸皮,用力向两边扯,秋水天不甘示弱,只轻轻一拨,云韩仙就化身蝴蝶,飞出长廊,重重掉在一片金灿灿的迎春花上。 秋水天吓得面无血色,飞扑过去,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云韩仙气急败坏,揪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下次不准对我动手!” 秋水天见她还能吼人,笑得满脸灿烂花朵,回到案几前,四处瞧了瞧,三下五除二把腰带扯下来,把她捆在背上,云韩仙反正拉扯不过,翻翻白眼,听天由命。秋水天狂奔进藏书楼,以非人的速度带她上上下下绕了一圈,回头道:“看完了?” 可怜云韩仙眼前全是星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带她参观藏书楼的目的达到,秋水天到库房抱了套被褥出来,往那案几前一铺,把她解下放了上去,摸摸她的头,嘿嘿笑道:“我去厨房下面给你吃,你先休息。” 眼前无数个星星都在欢呼,云韩仙头一歪,昏睡过去。 招大人循声而至,正好见那蛮子背着她从藏书楼出来,下意识躲在迎春花丛后,等蛮子离开,而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才闪出来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儿时朦胧的记忆里,他也经常这样专注地看过酷似的一张脸,甚至还凑上去美美地亲了几口,涂得那人满脸口水或者糕点屑。 如果时光可以重回,如果早些看到这张锥心刻骨的脸,他不会做那样的选择。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画者,得到了无上的权利,他一直以为做得非常正确,直到真正面对她…… 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狠下心肠,男人是做大事的,何况他身上背负的担子如此沉重,那人是女中丈夫,忧国忧民,即使知道,也一定不会责怪他。 可是,为何泪水簌簌而落,如断线珠? “求求你,放过我吧……”一颗泪落在她脸颊,她紧蹙眉头,哀哀低喃,微微挣了挣,又长叹一声,沉沉入梦。 他惊慌失措地钻入花丛,良久都没有听到声音,颓然坐在花中,茫茫然抬头看向那片飞瀑,只觉心也随那飞瀑一起,坠入无尽深渊。 夫子们陆续回来,见地上这么早就横了个人,惊诧不已。原来这被褥是夫子中午小憩时所用,吕鸿蒙虽然开明,定的规矩并不少,晨起锻炼身体晚点卯,不得赌博喝酒,不得在山里乱走,下堂后一定要回藏书楼。 吕鸿蒙监督甚严,如违反规定超过三次,学生一概开除,夫子也是一视同仁,一概辞退。若被蓬莱书院赶出去,其他书院大多拒之门外,大家的前途尽毁,是以书院开办至今,敢以身试法的少之又少。 招大人听到声音,踌躇良久,到底找不出迈出脚步的勇气。 秋水天端着面回来,见众人围着云韩仙指指戳戳,大吼一声,“滚开!”脚步如风而来,把面放在案几上,轻手轻脚把她从被子里捉了出来。 那声大吼把云韩仙震得耳膜几乎爆裂,她环顾一周,发现大家纷纷闪避,皆面有愠色,心头一紧,抓住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气,从丹田里发出一声怒吼,“你吼什么,还不快给大家道歉!” 众人愕然不已,秋水天冷哼一声,把面端到她眼前,瓮声瓮气道:“别闹,快吃!” 啪地一声,云韩仙一掌把面打飞,秋水天保持着那端碗的姿势,目色渐渐发红,云韩仙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襟一扯,露出白晃晃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打啊,我等着!” “不准动手!”说时迟那时快,招大人从一片迎春花后钻出来,抡着拳头就来打,旁边一个夫子见势不妙,连忙挡在他面前,打了夫子不要紧,要打了刺史大人可就了不得! 秋水天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憋得发紫。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远处两个夫子回头狂奔,赶着去搬救兵。云韩仙见好就收,叹了口气,捉过他的拳头一个个指头掰开,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气了,是我不对,晚上回去你再把我扔水缸里成不成?” 秋水天哼了一声,怔怔看着她的手,到底还是贪恋这温柔,舍不得把手抽出来。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手,白皙柔软,一个茧子都无,手指细长,如刚拨开的笋尖尖,手掌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大,那冰凉的触感,在他心中牵出千万缕柔情。 他心口如堵上一块大石,突然有些后怕,如果刚才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一拳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惊恐难安,突然有种砍下自己双手的冲动,下定决心,以后修身养性,决不能再犯错! 云韩仙见他沉默不语,拍拍他的手背,径直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了个长揖,满脸凄然道:“各位夫子,韩仙大病初愈,平时精神有些不济,有行为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其实不用说,看她一脸苍白和羸弱的身体,再无知的人也看得出来。夫子们纷纷回礼,连道“保重”之类的话,却见后面那阎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昂着头扫视一番,猛地鞠躬三次,闷闷道:“刚才对不住!” 众人眼珠子掉落一地,还是教书学的钱老夫子微笑着应了一声,“秋教习多礼了!”这才把沉闷的气氛冲走。等方丈和吕鸿蒙气喘吁吁赶来,见到的就是众夫子围坐一团,言笑晏晏的场面,而混乱的始作俑者,从不出现在这里的秋水天,正抓着云韩仙的手左看右看,神情如好奇的孩童,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偷窥手的主人几眼,时而把手放在掌心,一根根指头,一条条纹路比较。 两人遥遥看着,相视而笑,没有留意到一树金灿灿的迎春花后,招大人对他们怒目而视,将一朵花揉成碎片。 教书学的除了云韩仙还有四位夫子,钱老夫子把她的课安排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后,每天两堂,教的学生已经有很好基础。钱老夫子书画皆精,以工笔重彩画闻名,曾是宫廷的御用画师,作品内容以人物花鸟为主,工整细致,漂亮明丽,其画作被各地富豪显贵推崇,有千金难买之称。 云韩仙虽然一派淡定,初次教学,还是心中忐忑,叫秋水天泡一壶浓茶,抖擞精神,从研究学生的画作入手,在心中理清授课方向。钱老夫子早早回来,自己拿着个杯子凑到她面前,云韩仙连忙为他倒满,钱老夫子捻须颔首道:“韩夫子,《太平图》的第一卷,为何人藏山中,山隐雾里?” 云韩仙笑道:“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说,人与天地万物原本相通,山水有灵,更有情,情意绵绵之时,人已自忘,已如微尘。” 钱老夫子放下茶杯,把那叠画作拿到眼前,沉吟道:“那第二卷为何积墨浑厚,笔纵飞舞,墨雨如切?” “太平山千里崇山峻岭,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只有刀光剑影,铁马金戈,才能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好一个英雄豪杰!”钱老夫子双手微震,朗声道,“那第三卷时,画者是否豪情顿失,斗志全丧?” 云韩仙眸中光芒顿黯,远眺着飘忽而过的云雾,苦笑道:“幽径茅屋,灌木叠翠,山中人家载歌载舞欢庆丰收,画者画完,掷笔大笑,拂袖而去。她以为能取悦居高位者,让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却忘了法不容情,自己倒成了众人的笑柄!” 钱老夫子目光一闪,不声不响撕起学生的画作,云韩仙冷眼看着,也不去劝阻,幽幽道:“匠气有余,真性情不足,全部都是沉闷呆板,毫无内容,撕了也好!” 钱老夫子撕得更快,把碎屑扔进花丛,拍拍手道:“韩夫子可有主意?” 云韩仙欠身一礼,含笑道:“多谢老前辈指教,韩仙已成竹在胸!” 钱老夫子长身而起,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走进学斋,云韩仙环视一圈,把满腹不安强压下来。堂下规规矩矩坐着十多个白衣少年,都是出身好人家的孩子,一个个唇红齿白,俊秀清雅。 她把钱老夫子殷殷嘱咐的开场白撇开,径直走到那有两面之缘的秦水浔面前,粲然一笑道:“借你外裳一用!” 秦水浔目光炯炯,本来满是期待,听她此话,脸上瞬间变成染坊,咬牙切齿道:“要我衣服做什么?” 云韩仙眼角几欲飞进鬓旁,懒洋洋道:“借不借?” 秦水浔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白衣脱下来,大庭广众下脱衣,颇有些不自在,脸色愈发阴沉。云韩仙把外裳拎起走到前面,展开挂在墙上,抓起狼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点到外裳的正中,勾勒出一叶扁舟和一个老翁垂钓的模样,在旁边淡淡描上几笔水纹,最后一笔落下,她微微一笑,毫不留恋地掷笔,长袖一挥,斜靠在案几上喝起茶来。 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那外裳和她之间来回打量,只有秦水浔怒火冲天,脸涨得通红,似乎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 良久,云韩仙仍未得到任何反应,轻叹一声,长身而起,负手看着窗外的一树灼灼桃红,念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昼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她的声音无比苍凉,仿佛能把人从山崖推落,下面寒潭碧波,水光迷离。 当她念出第一句,那秦水浔怒色尽退,念出第二句,眼中光芒骤长,当她念出第三句,已霍地起身,念到第四句,脸色好似雨后初晴,阳光如新。 众人齐齐往那外裳看去,当脑中有诗,那果然就不是简单的几点墨迹,云韩仙回头看着众人微蹙的眉,悄然一笑,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扑,意识渐渐模糊。 那秦水浔凝视一阵,扭头一看,夫子趴在桌上,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乐乐,拧了耳朵把她弄醒,嘿嘿笑道:“快去给我取件外裳,顺便叫秋教习来接人!” 乐乐拔腿就跑,连答应一声都忘了。 秋水天一直没歇着,从藏书楼出来,他安排好教习的僧人,带着小江小海在书院仔细巡查一圈,巡查主要是怕书院里藏着毒虫,山中毒虫猛兽多,虽有院墙和迷瘴阻挡,到底防不胜防。把草丛树木屋角石隙一一看过,两只狗赶紧到厨房报到,秋水天马不停蹄回到家,做好简单的饭菜,用食盒装好放在背篓,急匆匆地背上书院。 走到半路,乐乐气喘吁吁迎面跑来,拍着胸口道:“我家少爷要你去接夫子!” 秋水天还当她出了什么事,急得脑子轰隆作响,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那间学斋大门紧闭,静得可以听到山间鸟鸣,与其他学斋的书声朗朗截然不同。秋水天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去,用身体把门撞开,抓起讲台上趴着的人拼命摇晃,大吼道:“你怎么啦?阿懒,快醒醒……” 大家哄堂大笑,秋水天已顾不上生气,扳过她的脸一寸寸检查,云韩仙终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笨蛋,刚才被你摇晕了!” 秋水天嘿嘿直笑,捉过她的手,把满头冷汗热汗全部擦在她手上,众目睽睽,云韩仙被男人这样抱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冷着脸道:“出去等我!” 秋水天似乎被浇了瓢冷水,气呼呼地掉头就走,云韩仙笑眯眯叫了声,“别忘了修门!” 秋水天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门,尴尬地摸摸脑袋,嗖地一声就跑没影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呆子肯定耳根又红了,云韩仙会心一笑,扯下外裳,朗声道:“谁来告诉我,何为诗,何为画,诗画之间有何关系?” “莫非夫子是要提醒我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便是有形的诗,能表达诗中所构筑,却永远难以言喻的感觉!”秦水浔指着她手上的外裳,“比如鸟飞绝、人踪灭、孤舟、寒江,空旷寂寥,萧条幽冷。” 云韩仙轻笑,扬手把外裳丢给他,要坐最前排的瘦小少年起立,少年如得军令,霍地起身大叫:“夫子,学生叫霍小尧!别人叫我霍小胆!” 云韩仙瞠目结舌,摇头微笑,“你的胆子可一点也不小啊,能帮夫子一个忙吗?” 霍小尧刚才的气势完全没影了,结结巴巴道:“夫子,学生什么也不会……” “不要紧,不难!”云韩仙把他拉过来面对大家站着,双手举好一张宣纸,她斜倚着案几,眼神无比慵懒地在纸上瞄了一眼,霍小尧眼睛瞪得浑圆,抖抖索索道:“夫子,你真好看,真的……” 大家哄堂大笑,云韩仙抄起狼毫,在这色小子头上敲了一记,随手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踏花归去马蹄香”,写完把笔一掷,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等他走远才有人拍案而起:“什么夫子!随便画个东西就想把我们糊弄过去,我去找吕山长说说!”大半的人都闹闹嚷嚷地响应,霍小尧满脸通红,似乎还在游离状态。秦水浔冷眼看着,在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诗,脑中闪着无数个零碎的片断,却始终无法汇集到一起,颇有几分恼恨。 秋水天不知从哪里拆了扇门扛来,远远就看到云韩仙站在院中满树嫣红下对他微笑,浑身立刻燥热起来,狂奔到学斋门口,只横了一眼,所有人便乖乖坐下,噤若寒蝉。他刚也听到几句,把门一放,冷冷道:“韩夫子是教你们作画,不是带孩子,你们学到她的本事再告状也不迟!” 他回头看了树下那人一眼,面有得色,“韩夫子的本事,只怕你们一年半载还学不会!” 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本事,能被方丈和山长如此推崇,她的本事定不会小,他与有荣焉,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有本事的人,有资格和她并肩而立。 下课的梆子响了,他三下五除二装上门,把工具全收到背篓里,兴冲冲地跑到云韩仙面前,云韩仙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老实不客气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移了过去,哀嚎一声,“好饿啊!” 秋水天想起早上那碗面,哼了一声,一把扣住她的腰,云韩仙脸一红,在他手上拍了一记,“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不懂!”他眉头一拧,把人提了起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背,闷闷道:“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云韩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趴在他肩头,往背篓里一看,笑嘻嘻道:“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以后别这么辛苦,书院不是有厨房吗,我们中午随便对付一顿就是。” “我乐意!”秋水天还在气头上,手臂一紧,云韩仙被勒得惨呼一声,趁四处无人,一口咬在他脖颈,还恶意地伸出舌尖勾了几下。如愿以偿地看到那耳根的红色,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口,探头到背篓里翻东西。 果然如她所想,他的味道实在鲜美,如雨后的笋,有淡淡的涩,有纯净的泥土芬芳,更多的,是让人安心的气息,仿佛靠在这个肩膀,再多的风雨都无须惊怕恐慌。 她深深爱上这个味道,恨不得把有限的生命全部与他纠缠。 在藏书楼顶的观云轩吃过饭,云韩仙表现出难得的热情,把碗筷一推就到处转。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令人咋舌,她在一个夫子的指引下来到珍藏字画的烟雨阁,找到不少古今名家名作,小小的烟雨阁记录了书画从古至今的发展史,其中的代表作品几乎全部囊括,《太平图》这里竟也有一副高手描摹之作,除了落笔间匠气颇重,那种逼真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不知不觉,秋水天来到她身后,指着墙上的《太平图》第二卷笑道:“我喜欢它!” “为什么?”云韩仙心里一动。 “我也不知道,它让我觉得很兴奋,男人就当如此,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或者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才不枉此生!” 他的眸中有难以忽视的璀璨光芒,耀得云韩仙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个生气勃勃的男子,是她从未曾见过,却一直深深向往的真正男儿,坚毅、强势、百折不挠、无坚不催。 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在心里,她强忍着胸口排山倒海的痛,轻柔道:“你是否已计划好自己的前途?” 秋水天赧然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想参加武举考试。我身材比别人高大强壮,言语和相貌勉强过关,长垛、骑射、翘关(举重)这些简直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能当大将军!” “大将军……”云韩仙喃喃自语,却不知道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太平图》上千里崇山峻岭似乎在耻笑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女娃,她苦苦挣扎,可是爹爹始终不肯认她。她无可奈何,改头换面,一直自我暗示,自己是男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能以娇弱之躯胜过高高大大的男儿…… 再回首时,过往种种,多么可笑! 她也曾狂妄地奋笔疾书“醉卧沙场君莫笑”,也曾立志以笔勾画万仞雄奇关山,也曾弹起箜篌,高唱“君不见,走马川,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石走……” 那些被生生扼杀的豪情,带着血腥的味道漫天而来,她似乎站在悬崖的边缘,只要一步,便能粉身碎骨。她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些支撑的东西,秋水天没有让她失望,下意识地把她的手抓住,拖入怀里,以盟誓般的郑重道:“阿懒,不管我以后做什么,你都跟我一起好不好,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人,我实在不放心你!” “呆子!”云韩仙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也许她没实现的愿望,秋水天可以做到,她心中某个计划越来越清晰,摸摸他脖子上淡淡的淤痕,坏坏地笑着,踮起脚尖又咬了下去。 她咬得并不痛,可是让人又酥又麻,浑身难受,秋水天完全没了脾气,见她踮起的脚有些抖,扣着她的腰把他提了上来,拍拍她的背嘟哝道:“你是不是属狗的,怎么老喜欢咬人?” “你有意见!”云韩仙哼了一声。 秋水天面有苦色,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尴尬的姿势带着她出来,云韩仙连忙收口,双手做支撑,趴在他肩膀看着夫子们微笑。众人看着两人怪异的动作,暗暗好笑,目送两人回到座位,继续喝茶聊天。 秋水天把被褥整理好,把她一股脑塞了进去,见里面没动静,吓得赶紧把他的头扒拉出来,才发现她又开始迷糊,又好气又好笑,又抓了她一只手来研究,一边听大家谈古论今。 听有人说起乌余国之事,一个年轻的夫子撇撇嘴道:“乌余都亡国了,有什么好说的,况且乌余男人在棠棣一役中尽殁,留下来的女人成了玩物,不是有歌在唱吗,‘棠棣满城夜如昼,歌舞任寻欢’。” 教史学的贺老夫子横他一眼,冷冷道:“无知小辈!乌余人自认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是传说中盘古的脊梁所化,死后能与盘古一起得以永生,他们是值得钦佩的民族,个个有着铮铮铁骨,遇到外辱总是反抗到底,从不弯腰低头,所谓过刚易折,才会有今日的命运!” “是啊!”钱老夫子叹道:“燕军来袭之时,乌余国王水北浔身先士卒,最先死在墨征南的长刀下。杀到棠棣时,男子几乎尽数战死,耄耋老翁和稚龄小儿甚至一贯以柔弱著称的乌余女子也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和燕国的铁军拼杀到最后。那一战惨烈之至,鲜血染红了贯穿乌余的乌灵江,事隔多年,江水仍隐隐泛红,一到晚上江边喊杀声震天,乌余人的魂魄迟迟不肯散去。” 从平淡到慷慨激昂,又变得有些哽咽,从钱老夫子的语气中,大家都感受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纷纷沉默不语。秋水天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肃然道:“那才是真正的英雄,男人就应如此,为国为民,不战斗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他仰望着白雪茫茫的天柱峰,慨然道:“杀敌报国,是大丈夫应做之事,为抗击外敌侵略而死,死得其所,即使国破,世人也不该嘲笑谩骂,将他们的妻女当成玩物!上苍有眼,人人皆有一死,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地下相逢!” 众人都当他是徒有力气的莽夫,何曾想到他有如此胸襟,一个个听得瞠目结舌,几个年轻的夫子心有愧疚,脸上都有些讪讪然。 从听到乌余两字开始,云韩仙渐渐清醒,脑子里回荡着娘亲的教诲,心头似被一块大石压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秋水天的一席话不啻一阵惊雷,炸开了胸口的淤滞,热泪终于冲出阻挡,流成涓涓的溪流。 这个人,她终究没有选错! 下午是教习武术的时间,云韩仙从藏书楼里找了一本《李卫公问对》揣在怀里,假托想锻炼身体,对钱老夫子告了假,优哉游哉来到教习场。秋水天正教大家射箭,上身脱得剩件对襟小褂,浑身热气蒸腾。他拉满了弓对准靶心,下盘如坠,腰挺得笔直,手臂上肌肉高高鼓起,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云韩仙远远停下脚步,越看越欢喜,只听铮地一声,箭离弦而发,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靶心摇晃,秋水天连发三矢,皆正中红心,丝毫无差。云韩仙暗暗叫好,更坚定了决心,找了块大石坐下,把目光转向云雾袅绕的绵绵苍山,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秋水天做过示范,要学生轮流上来练习,一一纠正他们的动作,乐乐正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在一个草人身上比划,远远瞧见树下的云韩仙,蹦跳着跑过来叫住秋水天,朝她的方向指了指。秋水天喜上眉梢,交代一声就直冲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嘿嘿笑道:“阿懒,蓬莱山漂亮的地方多的是,有空我背你上山瞧瞧。” 云韩仙头一歪,靠在身边那强劲的肩膀,捉过他的大手,细细描过他深浅的掌纹,秋水天吃吃直笑,“别闹,我还有事,你在这里乖乖呆着,我要人送些茶水来。” 云韩仙斜了他一眼,眼角一勾,把个含嗔带怒的眼神发挥到了极至,秋水天只觉得自己心漏跳了几拍,耳根又热起来,嗫嚅道:“你这样不行的,书院纪律严明,你不能老混日子……” 云韩仙把他胸膛不平静的起伏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的手,把脸凑上去轻轻摩挲着,旁边这强壮的身体果然震了震,僵硬得似与大石连成一体,云韩仙雀跃不已,在那宽厚的手掌里闭上眼睛,轻声道:“呆会送我去学斋,我累坏了!” 眼睁睁看着她抱着自己手臂睡去,秋水天叹了又叹,把她移到背上,用腰带捆好。一回到校场,乐乐笑呵呵迎了上来,“秋教习,夫子还真厉害,这一天随随便便就睡过去了。” 秋水天找个避风干燥的地方把她放下,用自己的衣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赶紧回去教学生射箭。 乐乐趴在她身边左看右看,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她还这么年轻,没可能这么能睡的!”她捉住那细瘦的手腕把了会脉,万分苦恼,狠狠抓着脑袋,“这是什么奇怪的脉象,怎么会若有若无,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她比着手指头算,“面色恍白,身体瘦弱,是典型的虚证,这个睡法,应是心肾阳衰,虚证就该进补,可到底怎么补呢?”她有些丧气,喃喃道:“早知道就好好跟爷爷学医,现在救人都救不了,好没用!” 她戳戳云韩仙的胸膛,蹙眉道:“夫子,你可别真的睡死啊,阎王好不容易变好,你死了我们可就惨了!” “呸呸呸!”她连啐自己几口,“乌鸦嘴,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趴下来仔细瞧着那精致的眉眼,越看越欢喜,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听爷爷说燕国皇宫有种奇毒,可以让人昏昏欲睡,越睡时间越长,最后……”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又把了回脉,正要扒开她衣服察看,秋水天把她拎起来丢到一旁,横了她一眼,把云韩仙轻手轻脚裹好。 乐乐摔得半天都起不来,惨叫道:“我是在给她看病,好心没好报!” “你能看什么病!”秋水天哼了一声,“昨天我问过大夫,大夫说她身体太虚,多多进补就好!” 乐乐不屑地撇撇嘴,“才怪!说不定是中毒呢,我听爷爷说有种奇毒能让人渐渐睡死,她现在一天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秋水天心神俱碎,猛扑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她提到手上,恶狠狠道:“你说真的?” 有关阎王的恐怖回忆全部涌了上来,乐乐吓得呜咽起来,“我不知道,你得问我爷爷……” “你爷爷在哪?”秋水天眼睛暴凸,有如恶鬼。 乐乐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把我扔给少爷就云游四海去了。” “阿天,放开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秋水天把手一松,怔怔看着她的眼睛,眸中无数种情绪明灭着,最后似乎要烧灼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犹豫着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声音因为压抑太多的惊涛骇浪而微微颤抖,“你说清楚,我一定会帮你!” “呆子!”云韩仙轻笑,“你别担心,我是中过毒没错,可我吃过解药,只是现在余毒未清,身体虚弱,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会好!” 秋水天犹疑地看着她,被她满脸的真诚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长气,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如有人一点一滴地把血挤干。 他低头默默走开,乐乐看着他瞬间佝偻的背影,轻声道:“夫子,你说真的吗?” 云韩仙懒洋洋地向她招招手,乐乐乖乖地走过来,云韩仙给她一个爆栗,“不是真的难道煮的?” 乐乐摸摸脑门,突然扑到她怀里,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怕,我叫爷爷来救你!” 云韩仙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闪闪,“乐乐,别着急,我真的吃了解药,现在只是身体没有恢复,你最好皮绷紧点,不要调皮,小心我要阿天收拾你!” 乐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瘪着嘴恼恨地瞥她一眼,又钻进她怀里嗅来嗅去,啧啧称叹,“夫子身上真香……” 话没说完,后面冒出一只大手把她衣领一提,远远扔到花丛里,秋水天背着椅子回来,把衣服折好垫在椅上,把她往椅上一放,瓮声瓮气道:“以后别乱跑,想去哪里先跟我说,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云韩仙笑容迷离,斜斜抱着椅背,在他宽阔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字,秋水天反手摸摸她的头,轻柔道:“别闹,坐好!” 云韩仙拽住他的手,又把脸藏进他的手掌,轻笑道:“我刚才写什么?” 秋水天耳根红得发亮,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好端端地说那个干什么,你放心,反正我不会丢下你!” 云韩仙只觉一口郁闷之气堵到喉头,一拳砸了过去,只可惜她那软绵绵的拳头如同给他挠痒痒,秋水天回头瞥她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间小路上御风疾奔。 笑声和惨叫声随风远逝,在山谷里回荡着,如同嘹亮悠长的樵歌,最落寞处,总有千山万树喝彩,最凄苦时,却见人间最美丽的风景。 ------------ 第七章 眼底离恨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秋水天和云韩仙,这个特异的组合,成了书院独特的风景。和秋教习的勤快一样,韩夫子的懒人人皆知,全书院的夫子学生甚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秋教习家的阿懒”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下绝不坐着,有秋水天在绝不走路,更遑论泡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些重活。 “我家阿懒很勤快,昨天晚上还给我捶背!”秋水天笑得和他头上的紫薇花一样。天热了,睡觉的时候他家阿懒可真辛苦,每次脸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里凉,倒还没什么影响,白天可就惨了,每天中午休息时他都要守一会,为她摇蒲扇,让她睡得安稳。 夫子们面面相觑,窃笑不已,说秋水天为阿懒捶背没人不信,可反过来就没人能信了。一向谨严的钱夫子也从一本砖头厚的书里抬起头来,捻须笑道:“捶了几下?” 秋水天嘿嘿直笑,得意洋洋地比出两根指头,“两下!” 夫子们笑得跌了一地,连钱夫子手里的书也落到腿上,连连摇头,“你家阿懒还真是勤快!” 秋水天还想借此机会纠正大家对他家阿懒的偏见,刚一张嘴,一个拳头准备无误打来,他连忙捉住,凑到她面前笑吟吟道:“醒了吗,要不要喝口水?” 云韩仙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说起来也算自己的不是,明明知道他是铜墙铁壁的身躯,非要赶着去献殷勤,两拳头下去,自己的手痛了,只得偃旗息鼓,继续享受他周到的服务。 秋水天莫名其妙被他呵斥,脸顿时垮了下来,朝夫子们抱拳告辞,云韩仙叹了口气,高声叫道:“晚上我想吃面。” 秋水天猛一回头,正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两道浓眉高高扬起,“那还不容易,你等着!” 走上厨房的碎石小径,方丈和吕山长正说说笑笑,迎面而来,秋水天连忙站到路边,恭恭敬敬地作揖,方丈颔首微笑,“阿天,你前些日子拜托我的事情已有眉目了,神医乐游已经找到,他看到我的信,正往蓬莱山赶来。” 秋水天又惊又喜,深深拜道:“谢方丈!” 吕山长哈哈大笑,“有乐神医在,就是阎王亲自来拉人都不怕!阿天,你这些天好好照看韩夫子,别让她累着。说实话,听说这事我还吓了一跳,韩夫子是个懒性子,更是个善良性子,怎么可能跟人结仇,还生生要害她性命。阿天,你平时让着她一点,有事没事多哄哄,让她在书院过得快活些。” 秋水天眉头拧了拧,正色道:“山长,我记住了!” 见方丈眉头紧蹙,似欲言又止,山长摆摆手先行离开,方丈将秋水天拉到一旁,轻柔道:“孩子,你跟我来!” 秋水天不明所以,默默跟着方丈穿过书院的侧门,走上一条崎岖的小径。路两旁种满了紫色兰草,隔着茂密的松树林,不远处就是一条叮咚欢唱的小溪,秋水天默默在想,他的阿懒一定会喜欢这里,真可惜,这些天她经常昏睡,他也没心情和她到处游玩。 哗哗的水声渐渐清晰,走上一个短坡,前方豁然开朗,松树林包围中有一片小小的空旷之地,正中一块巨石突兀地高耸,似沉默的碑。方丈突然停住脚步,指着那巨石道:“阿天,那就是你娘亲长眠之所。” 秋水天的目光在巨石和方丈的脸上来回搜寻,手紧握成拳,却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方丈叹道:“孩子,你娘亲要我将她的尸身丢到山里喂猛兽,我如何忍心呢!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只得假托她的尸身和你们住的屋子已经付之一炬,让你安心跟我上山。” 话音未落,秋水天已经奔到巨石前,重重跪了下去,双目瞬间变得赤红。 方丈慢慢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孩子,今天的话我不会说第二次,你记好,你是乌余的后代,你娘叫做水清秋,是乌余国王的小公主。还有,韩夫子也是乌余后代,她的娘是乌余宰相的独女林清漪,和水清秋、水天晴两位公主一起长大,她们三人美若天仙,风采才华冠绝当世,被称作‘乌余明珠’,为天下人推崇,只可惜天妒红颜,竟无一善终。” “那……我爹……”他讷讷开口。 方丈摇头道:“你娘没说,不过战乱期间女子根本难以自保,更何况你娘那么美丽。”他略一思索,恨恨道:“你爹应该是燕国铁军中人,只有那些强盗才有这种惊人体魄。不过,你娘到的时候浑身伤痕累累,想必在那些强盗那里吃了不少苦头!阿天,你要记住你娘的仇,记住所有乌余人的仇,燕国人穷凶极恶,将富饶的乌余变成今天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把铁骨铮铮的乌余人变成贱民,女子尽数逼成娼妓……”他突然停了下来,眸中泪光闪闪,一字一顿道:“阿天,你切莫忘记!” 秋水天重重叩拜,“大师,阿天决不敢忘!” 方丈微微颔首,捻须迎风而立,目光无比苍凉。 “娘……阿懒……”秋水天低低呼唤,恨不得马上看到爱人温柔的笑脸,确定她仍然在,当心头汹涌的痛铺天盖地而来,只有将她拥在怀中,才能得以纾缓。 听到他口中的名字,方丈眉头紧蹙,声音低沉道:“最后一件事,你本名水长天,因为水姓是乌余国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自作主张帮你改了。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对任何人说,墨征南眼线遍布天下,收到风声,必然不肯放过你们,你和韩仙在山中好好过日子,不要强出头。” “不!”秋水天斩钉截铁道,“大师,我要去考科举,大家都说乌余人个个有铮铮铁骨,百折不回。乌余虽然亡国了,外公和娘亲以及千万乌余人的精魂还在,我不能做缩头乌龟,即使不能救他们于水火,也要为他们挣得一点平等的对待!” “你想到后果了吗,只要走出蓬莱,你的生活将天翻地覆,甚至会连累韩仙,落入万劫不复之地!”方丈目光一闪,压抑下心头的波澜起伏,故意冷冷道。 秋水天用力点头,“如果不知道我是乌余后代,我还可以安心在蓬莱呆着,可是,我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天下称颂的水家后人,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胞受苦受难,乌余人被奴役的命运,应该到我结束!” 方丈有种如释负重之感,颔首东望,尘封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迅速将他席卷,风过松林,带着阵阵莫名的声音,如呜咽,如鬼唱。 他目光凝重,一字一顿道:“清秋、清漪、天晴,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孩子个个是人中龙凤,决不会让你们失望!乌余人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他微微倾身,在秋水天耳边留下最后一句,飘然而去。 “秦水浔是你的表弟,以后小心照顾!” 秋水天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咧着嘴无声地大笑。 寂寞了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有了亲人,有了真正的目标和理想,仿佛在黑暗中踯躅独行已久就,突然有人在前面为他点亮了灯,照亮了漫长的前程。 他孩子一般高高跳起,张开双臂拥抱那块巨石,连蹦带跳而去。 他可没忘记,他的阿懒想吃面呢! 秋水天刚把面揉好,那闻到香味就无孔不入的乐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身上脸上全是黑灰,嘴角还留着大块黑屑,她看着大盆面,咽了咽口水,谄媚地笑道:“秋教习,你这是做面条还是饺子,我拿个好消息跟你换好不好?” 秋水天在她脸上拍了一记,把她的花猫脸颜色凑齐了,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笑道:“有事快说,晚上上我家吃面去,我家阿懒想吃。” 乐乐神神秘秘地凑近他耳朵,悄声道:“我听少爷说找着我爷爷了,他命人护送到蓬莱书院来,还差两三天就到了!” “太好了!”秋水天大掌一拍,乐乐登时矮了半截,等她苦着脸站起来,秋水天已经挥舞着两只白爪子跑去藏书楼,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戳了戳面团,恨恨道:“就记得你家的阿懒,小心你家阿懒不要你,笨蛋!”她突然掩住嘴,四处瞧了瞧,悄悄叹了口气,飞快地往学斋跑去。 下课的梆子一响,清一色白衫少年从学斋讲堂走出来,乐乐本来有些近视,这会更分不清谁是少爷,急得拽着根桃枝蹦来跳去。她满身狼狈,这样一来更是滑稽,把众人的目光全都引了过来,少年们对她指指点点,笑不可抑。 秦水浔其实一出讲堂就看到她,看到那张花猫脸,实在不想承认认识这个人,头一低,随手拽住身边一人说话,好死不死,拽的人是霍小胆。这个“仰慕”他的霍小胆最爱管他的闲事,拉着他袖子朝那边一指,一本正经道:“秦水浔,那不是乐乐吗?” 装不下去,秦水浔恨恨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只好去认领,直到走到面前,乐乐才从一脸茫然中回过神来,大叫道:“少爷,我可找到你了!”她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油纸包的烤红薯,乐呵呵道:“少爷,我刚烤的,趁热吃吧!” 秦水浔额头青筋直跳,“除了吃你还能做什么,回去给我洗干净!” 乐乐缩了缩脖子,眼睛骨碌着,笑眯眯道:“少爷,秋教习晚上请我们吃饭。” “一定是你自己去讨的!”秦水浔直喘粗气,“你是不是对他嘀咕了什么,你那嘴巴就不能捂紧点!”他突然脸色微变,揪着她耳朵,把她拖到身边,恶狠狠道:“你该不会把那件事也告诉他了?” 乐乐龇牙咧嘴地笑,“少爷,你放心,我才没那么笨。再说,那件事只是别人捕风捉影,韩夫子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去做……” 秦水浔劈头给她一个爆栗,厉喝道:“闭嘴!” 乐乐见他动了真怒,吓得落荒而逃,秦水浔看着她的背影,轻叹道:“傻孩子,在皇家面前,再有本事也没用啊!” 乐乐一溜烟跑回家,刚在院中把脸洗净,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头一看,只见进来那老人发如杂草,衣衫褴褛,笑起来满脸尘土簌簌地落。她浑身一震,手中的瓢哐当落地,猛扑过去,抱着老人嚎啕大哭,“爷爷,你总算来了!” 乐游揪着发髻把她从怀里拖出来,笑眯眯道:“乖孙女,有吃的没?” “除了吃你还会什么!”乐乐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张牙舞爪跳起来,“给你个烤红薯,呆会跟我蹭吃的去!” 乐游笑得长长的眉毛直抖,“我孙女就是厉害,到哪里都饿不着,你家少爷呢?” “上课!”乐乐没好气地回答,舀了瓢水劈头给他浇下,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洗洗,脏鬼,等下不要连累我一起挨骂!” 乐游哇哇直叫,左思右想,还是乖乖去洗澡换衣服,等他神清气爽地出现,乐乐正和两只狗玩得不亦乐乎,乐游眼中光芒骤长,大叫道:“狗肉!” 小江小海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警惕地退了两步,对着他一阵狂吠,乐乐抓起一只鞋子朝他扔去,咬牙切齿道:“这是书院的狗,秋教习带着巡查的!” 乐游摸摸脑袋,嘿嘿笑道:“乖乐乐,这韩夫子是哪路神仙,出动这么多人找我?” “还真被你说对了,她就叫懒神仙!”乐乐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交游广阔吗,难道连她也不认识?” 乐游没有中她的激将计,眉头微蹙,轻叹一声,弹了弹长长的眉毛,老着脸皮笑道:“乐乐,乖乐乐,你刚才说到哪里蹭吃的啊?” 乐乐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嗷嗷怪叫:“就惦记吃!你把我扔给那冰块脸,一走就是几年,就没想过我会不会挨冻受饿,会不会被他欺负……”说着说着,她眼眶红了,蹲下去抱着膝,轻声抽泣。 乐游讪笑连连,“乖孙女,你这不是好好的吗,那孩子虽然身份尊贵,少言寡语,心地倒也不坏,要不我不可能放心让你伺候他。乖孙女,你陪他读完书,我一定带你云游四海,吃遍大江南北!” 乐乐抹着泪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乐游在后面吹胡子瞪眼,见两只狗虎视眈眈看着自己,吓得一个哆嗦,乖乖跟了上去。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观,看着以懒著称的韩夫子坚持讲完一堂课,连一向沉着冷静的秦水浔也目瞪口呆,不过梆子一响,韩夫子原形毕露,如骨头从身体里抽走,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眼睛眯缝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坐在她面前的霍小胆眼睁睁看着她软下去,鼻子一酸,从椅子底下的包袱里拿出件棉袍披在她身上,见大家目光炯炯看着,浑身红成了煮熟的虾子,一溜烟缩回座位,头都不敢抬。 这时,虚掩的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整栋屋子都晃了晃,秋教习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大手一抓,把那团稀泥扛上肩膀,又火烧屁股般冲了出去。 秦水浔脑子里灵光一闪,连书都顾不上了,拔腿就追,霍小胆抓到掉落下来的棉袍,下意识地跟在他们身后。 果不其然,刚翻过山顶,乐乐和一个瘦得似乎要随风飘走的白须老人一前一后往下走,乐乐已快到最前排秋水天家,那老人似乎怕踩死蚂蚁,还耷拉着脑袋在半路一步步挪。 而秋水天,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老人,捂紧怀中软绵绵的人,扑通跪倒在那老人面前。 秦水浔停下脚步,遥遥看着这一幕,眼眶渐渐红了,听到呜呜的哭声,回头一看,果然是霍小胆,没好气道:“没用,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霍小胆抹了抹脸,四顾无人,结结巴巴道:“秦……秦水浔,你……你不要老嫌弃我,我没有恶意,我……我爹是霍西风。” 秦水浔眉头一挑,心中有了底,听闻霍西风将军是安王爷的人,安王爷一贯支持和主张对乌余的温和政策,看来霍小胆也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嘴角一勾,在那瘦弱的肩膀重重拍了一记,转头就走。 想起爹爹的嘱咐,霍小胆悔恨交加,瘪了瘪嘴,正对上秦水浔戏谑的笑脸,脸一红,脖子一缩,像受惊的兔子一般夺路狂奔。 远处,招福和江姨急急忙忙从桃林中钻出来,招福抬头一看,突然定住脚步,江姨跟得太急,差点撞到他背上。招福浑若未觉,喃喃道:“江玉蝉,你说说,我还有没有机会?” 江姨定定看着那巨人拜倒,心头百感交集,轻声道:“公子请以大局为重,不要纠缠于这些虚幻的儿女情长,夫人还在等公子回去商议大事!” 招福惨笑连连,“大事,那所谓的大事才是镜花水月啊……” “公子请勿胡言乱语!”江姨厉声道:“大家的希望皆系于公子一人身上,公子切不可遇到小小挫折就灰心丧气,天下好女子比比皆是,并非只得她一人!”她喘了口气,低声道:“而且,她能不能保下性命仍是未知,公子何必太过注重眼前光景!” “我用得着你教训!”招福瞪她一眼,恨恨而去。江姨偷偷吁了口气,抹了抹额头涔涔的汗水,飞快地跟上他的脚步。招福疾走几步,突然又停下来,闪入路边的竹林,咬牙切齿道:“我不想看到他们恩恩爱爱的样子,我们在这里等消息!” 江姨悄悄跺脚,手搭凉棚,不敢放过那小院的丝毫动静。 尾随着几人进了秋水天家,秦水浔不禁呆住了,乐乐正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看天,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苍凉。他心头微微发疼,连忙坐到她身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手一揽,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膝上,轻轻摸着她鬓旁淡淡的绒毛。乐乐拼命睁着眼睛,生怕眼中的水溢出来,慢慢把脸贴上他胸膛,秦水浔在心中轻叹了声,低头轻啄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乐乐浑身一震,脸上如两块胭脂一点点洇开,一直晕开到脖颈,在他怀里拱了拱,又猛地跳起来,嗷嗷怪叫:“少爷,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衣服洗干净,你怎能到处乱坐……” “别嚷!我家阿懒睡着了!”秋水天从房间里钻出来,把乐乐拎进厨房,秦水浔微笑着摇摇头,有了吃的那家伙应该什么都忘了。他慢腾腾踱进屋里,云韩仙歪在用被子堆成的小山包里美梦正酣,乐游坐在床榻上,正死命拽自己为数不多的白头发,嘴里念念有词,“以毒攻毒行不行,毒死了怎么办,我孙女肯定会恨我一辈子,要不要死马当活马医算了……” 秦水浔冷汗涔涔,假咳一声,“乐游,你好大的胆子!” 乐游抬头一看,作势要跪,秦水浔连忙拽住他,低喝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乐游一脸皱纹全挤到一团,不知是哭是笑,“臣只是听说过,没想到还真遇上,不知是她倒霉还是我走运……” “废话少说!”秦水浔恨不得把他的头打进脖子里,恶狠狠道,“韩夫子若有不测,灭你九族!” 这回乐游的脖子缩进去一截,陪着笑脸道:“殿下……”眼见秦水浔那凛冽眼风又杀来,连忙改口,“少爷,你放心,我这神医之名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其实,这时他在暗想,现在带乐乐逃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乐乐抱着根大骨头从厨房出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细细地啃,连骨头里的汤汁也吮得嗉嗉有声,把小江小海急得摇头摆尾地团团转。乐游跟着秦水浔出来,身形一闪便扑了上去,边抢边骂,“臭丫头,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有好吃的自己先吃!” “别吵!”秦水浔还在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只听平地一声惊雷,秋水天端着两碗面出来,乐游两眼放绿光,端过面就势往台阶上一坐,一口接一口吃得连气都不喘,秋水天把面送到秦水浔手里,回头蹲在乐游身边,恳切道:“神医,我家阿懒要怎么治?” 乐游头也没抬,含糊不清道:“以毒攻毒!她吃的是眠蛇,以燕国火牢山上至毒的焰蛇制成,据说百条焰蛇能制一颗眠蛇,同时也只能制一颗解药,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的蛇制出的解药不但没用,而且会加剧毒性。”他嫌说话费事,又闷头吃起来,秋水天催不得打不得,急得直喘粗气。 乐乐看不过去,揪着他的胡子大叫:“你到底会不会治,不会治就滚蛋,我再也不认你这个爷爷!” 乐游抱着碗连连哀嚎,“会会会,太平山的地下寒潭里有种冰蛇,只有尾指粗,色如银练,浑身冰寒彻骨,比焰蛇还毒,捉上一百条回来连皮带骨熬成一碗喝下,就是千军万马也能毒他个片甲不留!” 乐乐气得两眼翻白,“滚蛋!我没有你这样的爷爷!” 秦水浔双眉紧锁,把乐乐拉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温言道:“听你爷爷把话说完。” 看着两人的亲密举动,乐游满脸不可置信,良久,长叹一声,“其实,我也没有把握,我曾偷偷潜入燕国皇宫,在藏书阁潜伏数月,博览燕国古籍。据古书所记载,天下只有一种毒物的毒性强过焰蛇,那就是太平山的冰蛇,以冰蛇为解药就是从此处得知。不过,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试过,虽然知道可行,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他捋起袖子擦了擦鼻子,讪笑道:“眠蛇制法繁复,久已失传,连燕国皇宫也未必找得到,这个懒神仙的运气还不是一般的好!你们放心,这眠蛇除了让人昏睡,也没什么痛苦,依我看,再过两个月她就能睡死过去,永远保持这种皮光肉滑的漂亮模样,埋到土里也不会变坏……” 只听一声惨叫,乐乐眼中怒火熊熊,抡圆了巴掌,把他打飞出去,小江小海趁乱而上,在他抱得死紧的碗中好一顿舔,一会就把碗洗得干干净净。 秋水天已闪身进屋,在熟睡那人苍白的脸上印上一个告别的吻,迅速收拾好包袱,从箱子里拿出那个布包,将秦水浔唤了进来,将布包塞到他手中,沉声道:“这个,麻烦你帮我保存,等她醒来给她,就说……这是我娘留给媳妇的……”他有些赧然,低声道:“你要她贴身戴着,清醒的时候摸摸,我就知道她在想我了。” 秦水浔悄然一抓,脸色骤变,慌慌张张掏出来看了一眼,浑身一震,猛地抓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从胸口拽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墨玉蝉送到他眼下,凝视他的面孔,眼中水光粼粼,似有千言万语。秋水天嘿嘿直笑,和他紧紧拥抱,附耳道:“照顾好你嫂子啊!” 秦水浔死死抱住他,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秋水天重重拍拍他肩膀,挣脱他的手出门,三两步走到柴扉,回头对众人深深鞠躬,昂首挺胸而去。 乐游和乐乐呆若木鸡,没人忍心挽留。 那墨黑眸子里的决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乐游心中百感交集,对着他的背影,高高抱拳。 一路珍重! 秦水浔追了出来,他不敢相信,刚刚找到的亲人马上就要离开,而且可能永远无法重逢。手中的墨玉蝉提醒着许多过往,娘亲的谆谆教诲,饱受欺凌的童年,许多人的血海深仇…… 总算有人能与自己并肩作战,他怎么能走! 秋水天回头一看,心头酸楚中透着几分欢喜,这就是真正的亲人吧,会舍不得自己,一送再送,他挥挥手,朝秦水浔深深鞠躬,健步如飞而去。 秦水浔终于醒悟到自己在做什么,忍着满腔热泪,朝那方高高抱拳。 一路珍重,我会完成你的嘱托,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哥哥! 听到小院中传来的声音,招福和江姨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待秋水天的背影消失,两人终于回过神,招福朝那方高高抱拳,踉跄着奔入院中,而江姨满面泪痕,扑通跪倒,朝那人高壮的身影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果然没有看错,也果然没有做错,相信长眠地下的那个人会原谅她。 听到招福的怒吼,她连忙起身赶进院中,见乐游跪在地上,满头大汗辩解,“我也不知道他会说走就走,韩夫子中的是天下至毒,我没什么把握,只好把知道的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招大人逼我有什么用呢!再说,没有解药,韩夫子撑不过三个月,说不定他福大命大,真的能带回来眠蛇,好歹让他们碰碰运气……” “混蛋!”招福脸色铁青,哪有原来儒雅斯文的模样,“你这个庸医,不但不能治病救人,反倒屡屡胡言乱语,今天饶你不得!” 秦水浔心中一片茫然,一步步挪回来,每一步都似拖着千斤大石,走到柴门,听到招福的骂声,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大步跨入,冷笑道:“招大人看起来很清闲嘛,连这种小事也想插手?” 招福脸色一僵,咬着牙退后一步,转头朝房间走,乐乐张开双臂拦在门口,讪笑道:“招大人,夫子在睡觉呢。” 江玉蝉看清楚乐乐的样貌,心头又是一惊,低声道:“大人,我们该回去了,许大人晚上会来拜访。” 招福满腹郁闷之气发作不出,恨不得将所有人拖出去痛打一百大板,乐乐战战兢兢看着他的狰狞面孔,笑容已经快无法维持。 招福向前一步,乐乐吓得一个哆嗦,江玉蝉知道他今天受打击太多,还当他真要动手,突然叫道:“大人,小随!” 秦水浔被江玉蝉怪异的嗓音吓了一跳,瞥见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正在发愣,被她的叫声惊醒,冲过来将乐乐拽到身后,在她头上撸了一把,恶狠狠道:“人家要打你,你不会跑吗!” 乐乐讪笑连连,回头一看,招福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脸,不由得又是一阵哆嗦。听到她刺耳的声音,一直垂头丧气的乐神医回过神来,突然惊叫出来,“玉随,你怎么还活着?” 江玉蝉慢慢走到他面前,跪拜道:“神医,我是玉蝉,我替妹妹多谢您!” 乐神医连忙扶住她,颤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是那丫头陪伴我多年,让我总算活出点滋味来。” 招福和秦水浔听出端倪,两人目光如炬,在乐乐脸上定住便不动了,秦水浔百感交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乐乐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哇地大哭起来,“难道我也中了奇毒……” 秦水浔哈哈大笑,用老办法对付这开闸的洪水,将她的脸塞进胸怀。 果然,乐乐一跃而起,哇哇大叫:“少爷,衣服很难洗呢,怎么能沾上鼻涕眼泪呢!” 江玉蝉朝招福点点头,招福反复思量,终于咬着牙走到乐神医面前,深深鞠躬,“多谢神医为韩夫子诊治,招某身为掌管书院的中州刺史,不能保得书院的夫子平安,实在惭愧。” 乐神医瞥了江玉蝉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在心中长长叹息。 江玉蝉默默闪到一旁,招福和乐神医客气一通,对秦水浔微微欠身,带着江玉蝉匆匆而去。秦水浔凝视着江玉蝉的脸,目光闪烁,心中千头万绪,一团混乱。 当两人背影消失,乐乐拊掌大笑,“终于走啦,太好了……” 秦水浔和乐神医面面相觑,同时发出无奈的叹息,同时敲在那笨家伙头上。 天边挂满彩霞,把整个蓬莱山编织进一幅金丝线压底的织锦中,山寺的钟声在山谷里久久回响,仿佛调皮的孩子,踩着山顶嶙峋巨石和参天的树木,蹦跳着闪进朦胧雾色。 云韩仙摇晃着走出来,往门槛上一坐,靠着门框闭着眼哀叫,“我饿……” 只要她一叫嚷,秋水天就会屁颠屁颠跑来,用粗糙的大手摸摸她的脸,或者把她摁到怀里揉揉脑袋。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时候,还会在她脸上唇上用力亲一口,然后用哄孩子般的温柔口气道:“别闹,饭菜马上好了。” 着急做事的时候,他会找些糖果点心什么塞进她嘴里,不着急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说起一天的见闻和经历。每当闻到他身上特别的青草香,她就会从心底快活起来。 这一次,预想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她突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诡异,猛地睁开眼,方丈和乐游身披着灿烂霞光站在院中,笑容凄凉。 她心里咯噔一声,提不起劲来行礼,干脆眯缝着眼看向彩霞的方向,微微一笑道:“神医,不是我就要死了吧?” 乐乐如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一步步挪到她身边坐下,扯了扯她的袖子,哽咽道:“夫子,秋教习去太平山给你找解药去了。” “笑话!”一种奇怪的尖利声音从云韩仙喉头冲出,她懒洋洋的神色顿敛,变得无比惊惶,脸扭曲得有如鬼魅。她霍地起身,以从未有过的迅猛身手扑上去揪住乐游的衣襟,大吼道:“你这庸医,眠蛇无药可解,你懂不懂,另外半颗解药是我眼睁睁看着被揉碎扔掉的,你把他骗到哪去了,还不快把他叫回来!”她突然松开乐游,匍匐在方丈面前,哽咽道:“大师,请赶快派人把秋水天找回来,别白费工夫了!” 方丈脸色凝重,“孩子,请稍安毋躁,阿天早已出发,骑的是书院最好的马,现在绝对追不上了。你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安心等他带解药回来吧!” 云韩仙一寸寸从地上撑起来,推开方丈和乐乐搀扶的手,踉跄着回到门槛坐下,抬头望着如血残阳,喃喃道:“乐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去找冰蛇?” 乐乐不忍看她那枯木死灰般的面容,讷讷道:“夫子,你别担心,秋教习从小在山里长大,而且在寺里习武多年,这事难不倒他!” 乐游突然来了兴致,笑嘻嘻凑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知道冰蛇?” 云韩仙横了他一眼,磔磔怪笑,“是我画的《太平图》,难道还不知道冰蛇?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信口开河,把别人当猴耍。我问你,你见过冰蛇吗?我在太平山三年,寻访无数山民,冰蛇只是口耳相传的传说,连几个百岁老翁都没见过,你就能肯定真的有这玩意?” 乐游尴尬地笑着,一边往柴门退去,方丈长叹道:“乐先生,请随老衲到禅房休息,多年不见,乐先生跟老衲说说这些年的经历如何?” “好说,好说!”乐游急不可待,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秦水浔发了一阵呆,让乐乐去做饭,轻手轻脚坐到她身旁,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她手中,轻柔道:“这个,是他留给你的,他让我告诉你,这个是他娘留给媳妇的,你清醒的时候摸摸它,他在远方就能感觉到。” 她慌忙把布包夺过来打开,颤抖着拿出精致绝伦的墨玉蝉,紧紧捂在胸口,泪如雨下。 秦水浔欲言又止,悄悄离开,乐乐关好柴扉,踌躇着坐到云韩仙身边,在她脸上看了一会,欲言又止,干脆随着她的目光托腮看天,看得西天最后一缕光都被黑暗吞没,竟耷拉着脑袋打起盹来,直到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才猛地清醒,而云韩仙仍是那个姿势,双手捧在胸口,皎洁的月光中,满脸水痕。 “啊,看我这猪脑袋!”她大叫起来,慌慌张张跑进厨房下了碗面出来,小心翼翼端到云韩仙面前,讪笑道:“韩夫子,你不是早就饿了吗……” 要是那呆子在,她现在肯定把嘴一张,等着他吹冷了喂进来。又或者,她会坐到他怀里,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能把面吃出比蜜还甜的滋味来。 她苦笑着接过碗筷,面仍是原来的味道,只是,多了种浓浓的苦涩。 也许,在剩下的生命里,再也无法化开。 ------------ 第八章 墨染千山 即使方丈和山长把消息封锁,秋水天求药的事情还是很快传开,云韩仙再去学斋上课时,夫子和学生看她的目光,就都有了不同的内容,连平时从未说过话的夫子,也时常特意到她位置问候一番,碰上不认识的学生,皆敛容行礼,神情谦恭至极。厨房还为她开了小灶,在秋水天的灌输下,掌勺熊师傅对“我家阿懒”韩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详,倒也不用多费工夫。 云韩仙却仍是那懒洋洋的性子,她拒绝山长要人接送的建议,每天囫囵睡醒便收拾一番往书院走,走走停停,往往到了书院已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还发觉,她讲课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似乎有把所有才学倾囊而授的架势,脾气也不甚好,见有人开小差吵闹急起来戒尺一抓就打在书案上,有时候一天竟要打断五六把戒尺,每个人都胆战心惊,丝毫不敢分神。即使夫子伏在书案上小睡片刻,学斋里仍是鸦雀无声。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秦水浔接到边关守将的密报,秋水天已进入太平山最东部的小兴山,沿着山脉向西搜索,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见过他,他餐风露宿,须发蓬乱,衣不蔽体,已如野人一般。 听秦水浔激动地说完,云韩仙出人意料地微笑,不置可否。第二天,她起了个绝早,一口气走到藏书楼,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踉跄着直奔烟雨阁,扑通跪倒在太平图下,目光焦灼地找到小兴山,身体一点一点软了下去。 钱老夫子跟在她身后进来,不忍多看一眼,正要把她扶走,云韩仙突然哑着嗓子开口,“能不能给我笔墨纸砚,我要重画《太平图》!” 钱老夫子惊喜交加,立刻派人搬来书案,亲自挑选文房四宝,亲自磨墨。待一切准备妥当,云韩仙展开宣纸,用纸镇压好,竟也不去拿狼毫,端着砚台就泼了下去。 墨在宣纸上迅速洇开,层层叠叠的山峰跃然纸上,云韩仙拿起狼毫,点染勾勒,寥寥数笔就把山中的云雾和树木尽数绘出。这边墨迹未干,她顺手拉过一张宣纸,趁着纸在空中翩然欲飞,狼毫迅速点下,宛如一条潺潺的溪流从青山中逶迤而来。待纸落到地上,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远及近而来,和溪流边的点点青草一起逼到眼前。 钱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浃背,再看云韩仙,虽已连续画了十来张,却仍是脸色惨白,眉目清冷。他屏心静气,手下越发细致,云韩仙似乎颇为满意,看过砚台时,常常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窗前斑驳的光影不知不觉到了正中,又渐渐偏移,从耀眼的金变成沉郁的红时,云韩仙突然停了笔,眉头纠结如锁。她悬着腕斟酌良久,狼毫上余墨已凝成一滴,摇摇欲坠,钱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却见她轻叹一声,在崎岖的山路上画下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壮男子。 西方的悬崖峭壁上,斜斜长着一棵遒劲的松树,树根盘曲错节,如蜿蜒的龙身,树冠散开如盖,半轮红日在树顶挂着,似乎在以不可阻挡之势下坠,连松树都有不堪重负之感。 这个男子,正抬头望向西天,满脸粗硬的胡须遮盖了他的面貌,只剩下一双虎目怒睁,那眼神,似要把太阳摘下来吞入腹中。 云韩仙大笑着掷笔而去,烟波阁外,夫子和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却都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见她出来,大家自动自觉分开两边,云韩仙眸中无数情绪闪动着,怔怔无言,一路高高抱拳致意。 走出藏书楼,天色正美,半天飘渺半天红,正中却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开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难深重的人们。 瀑布在那方轰隆作响,酸涩的山风把漫天水雾卷来,云韩仙突然有些恍惚,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用最后的气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混蛋老天,你要收就收我,把秋水天还回来,否则我要你们永远不得安生!” 藏书楼楼顶,吕山长和招福并肩而立,皆满脸怆然。吕山长颤声道:“招大人,请上奏皇上吧,懒神仙的《太平图》是绝世珍宝,书院不敢藏私。” 招福眉头一拧,低喝道:“山长,请赶快传令下去,把消息封锁,如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皇上有旨,不得将书院琐事传到闲杂人等耳中,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吕山长心头顿时清明,匆匆告辞离去。 招福凝视着那愈显瘦削的背影,喃喃道:“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你娘亲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你……活下来……” 对着满山的云雾,他紧紧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落,流入口中,那种痛彻心扉的苦涩很快充满胸膛。 月上中天,乐乐正守在云韩仙床边打盹,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闪入,她吓得大叫一声,见方丈正笑微微地对她招手,拍拍胸膛道:“大师,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方丈轻笑道:“你先回去歇着,我看着就好!” “这怎么使得!”乐乐哇哇大叫,方丈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把她拎了出去。云韩仙听到动静,轻轻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方丈连忙凑到她面前,以掌心抵住她掌心,把至阳的内力灌了进去,直到她脸上出了层薄汗才罢手离开。云韩仙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画了一天《太平图》,一走出藏书楼就晕倒在地,肚子里还空空如也,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方丈已端了一大碗素菜粥过来,云韩仙食指大动,几口就喝个底朝天,见方丈笑吟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强笑道:“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你应该早些来。我答应过你娘亲照顾你,你要我如何向她交代!”方丈痛心疾首道。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大师赐教!”云韩仙豁出去了,涩涩道,“我娘亲为何对一个叫‘阿呆’的人念念不忘?” 方丈浑身一震,沉默半晌,凄然笑道:“你不要误会你娘亲,她是我的表妹,也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棠棣之战前,我怕她有事,将她从乌余接出来,为掩人耳目,接受你爹之聘,和寡母三人一起躲进云府。你爹无意中看中其美貌,千方百计逼娶,还诬赖寡母偷东西,把我们打了出来,寡母很快伤重不治,而她为筹钱帮我,只好屈从。” “我那时年少无知,并不理解她的苦心,对她大发雷霆,不顾而去。因为势单力薄,她的身份又特殊,根本不敢申冤,我只好四处流浪,在蓬莱山下正好碰上师傅,他指引我遁入空门,并收我为徒。” 云韩仙没想到心目中神一般的爹爹会做出这种事情,思前想后,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寻,娘亲恨他至此,岂是爱与不爱能解释。她羞愧难当,沉默良久,沉吟道:“请问大师俗家名字是……” “韩清池,如果没有想错,你的名字,应是你娘亲将我的姓嵌入得来。”灯火陡然明亮,将方丈脸上的水光照得清清楚楚。云韩仙心中酸楚,突然拂衣而起,深深一拜,正色道:“还请大师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在我死后一把火烧个干净,把骨灰撒在这院子的桃树下。” 方丈双手合十,长念一声“阿弥陀佛”,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云韩仙说了这么许多话,似乎极其困乏,哈欠打到一半,身体便软软往下滑,方丈作势要继续输入内力,她轻轻推开,半闭着眼睛强笑道:“大师,你的内力来之不易,别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能活到今天,特别能遇上阿天,我已经很满足。” 她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失,声音近乎呓语,“我不行了,我只希望……死的时候……阿天看不到……他会受不了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的身体本应静养,不能再耗费心神,多活动一刻便少活一刻啊!”乐游看着在屋檐下奋笔疾书的云韩仙,忍不住深深叹息。 乐乐没有答话,噙着泪,赶着把一支新的墨条拿过去,对好水细细地磨。乐游不忍再看,负手慢慢踱了出去,唱起一曲苍凉的调子,歌声直遏云霄。 云韩仙心头微微颤抖,对她露出灿烂笑容,“乐乐,我们画个灼灼桃花如何?”也不等她回答,云韩仙拖曳着脚步踉跄而去,乐乐愣愣跟了上去,走到桃林小径入口,云韩仙驻足回望,目光定在若隐若现的天柱峰上,嘴角高高弯起。 俯身抓起一把花瓣,云韩仙用力揉了揉,把花瓣撒向天空,留下满手的粉和香,她突然疯狂奔跑,跑进小院,也不理会众人,径直扑到案几前,提笔挥洒。 乐乐悲伤的目光中,《灼灼桃花》几乎在瞬间完成,云雾袅绕的天柱峰下,是漫山遍野的桃林,桃林小径上,两人手牵着手缓步而行,走在前面的那个昂首挺胸,似得胜还朝的将军,前方,灼灼桃花中飞出一道屋檐,似一盏明灯,照亮两人回家的路程。 把屋檐勾勒完,她把笔一扔,轰然仆倒。一个瘦小的人影斜里冲出来,用力将她背在身上,乐乐定睛一看,从那满面水痕的遮掩下认出来人,连忙扶住韩夫子,两人同心协力将人送到床上,来人擦了擦脸,掉头要走,乐乐连忙叫住他,“霍小胆,不要走,你来整理夫子的画吧,这些我不懂。” 霍小尧默默点头,打水将手脸洗得干干净净,以近乎凝重而虔诚的表情,将一幅幅画研究整理好。 画过《太平图》和《灼灼桃花》之后,云韩仙的景况便一日不如一日,她又坚持着上了几日课,实在没办法挪动脚步了才罢休。乐游祖孙干脆住到她家里,到底人命关天,乐游也不敢轻慢,每天变着法子开续命的药方,云韩仙初时不肯喝,被他拿银针出来吓唬一顿,想想比起死后成为全身千疮百孔的刺猬,喝药还是要死得好看一点,这才拧着眉头,捏着鼻子,把那奇奇怪怪的黑汁灌下去。 也许是知道清醒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只要有一丝清明,她就会挣扎着爬起来,趴在屋檐下的案几上,抓起画笔疯狂地作画。她画的东西很多,蓬莱山、蓬莱寺、书院、翠绿的竹林、墙头的灼灼桃花、小江小海,画得最多的,却是一个永远昂首向天的男子,他壮硕异常,有时怒发冲天,有时哈哈大笑,有时满脸髯须,只余虎目圆睁,有时面容整洁,英伟异常。 倦极了,她就趴在案几上,望着柴扉外的崎岖小路,默默进入梦乡,等到醒来,她又摸到画笔,把无望的生命用最浓的墨抒写。 日继以夜。 靠着乐游的药苟延残喘到现在,她的良心备受熬煎,药材都极其珍贵,每一碗药,都能让一个贫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这样的恩德,要他如何承受。 她心愿已了,相信秋水天回来会明白她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于是,三天前开始,她趁乐乐不备,把药偷偷倒进台阶边的兰花丛里。三天没有喝药,果然愈发困倦,第一天还能醒两个时辰,到了第二天,便只有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候意识清楚一会,只是,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了。 即使是盛夏,午后的阳光仍让她觉得冷,她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幻成七彩的颜色,有的比爹爹砍头时喷出的血还红,有的比哥哥狰狞的脸色更青,有的比自己小时候和娘亲一起栽下的菜苗还绿,有的比那人身上千金一匹的云彩缎还蓝……迷离中,阳光又幻成秋水天眼底的火焰,火焰燃起时,有暗香盈满自己心中。 是什么声音穿林过花而来,在她耳际低低徘徊,是那对黑翼蝴蝶的缱绻歌声,还是风的呜咽,溪流难舍的离情,她嘴角用力弯出一个弧度,用轻颤的手指摸到案上刚完成的一幅画,画上,秋水天一身戎装,笑容狂妄,一手按在腰间大刀上,一手挥舞在空中,似在指点江山,威风凛凛。 仿佛整个身体轻盈起来,随着阳光舞蹈,她看到娘亲在向她招手,看到爹爹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娘…… 她看到乐乐神色仓皇地跑来,张大了嘴巴大叫,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想劝乐乐不要惊慌,她的亲人都来接她了,谁知乐乐又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接着,乐游来了,用长长的银针扎进她的身体,方丈也来了,带着几个长眉白须的僧人,轮流用内力护住她心脉。 娘亲泪水涟涟地看着她,轻柔道:“阿懒,回去吧,有人舍不得你。” 她又慢慢飘了回来,终于听到乐乐的哭声,许多人的叹息声,还有绵绵不断的颂经声。 七彩的阳光慢慢退去,天地又沉寂下来,偶有一片青的黄的叶子,旋转着落下,仿佛谁丢下的无字书。 “你们在干什么!”仿佛晴空里一声霹雳,忙碌的众人纷纷回头,看见小江小海正上蹦下跳,嗷嗷怪叫。这时,柴扉轰然倒下,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状若野人的男子冲了进来,把手中的袋子扔到乐游脚下,用嘶哑的声音吼道:“阿懒,我回来了!” 那一刻,地动山摇,日月变色,正在运功的方丈一口鲜血喷出,指着他有气无力地骂,“死小子,你想害死我!” 这一吼,云韩仙脑中的混沌似被生生劈开,颤抖从手指开始,一直传到心中,又把千万句话齐齐逼到胸口,逼到喉头,口微微一张,便是澎湃的情绪奔腾翻涌。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场大梦醒后,却只剩低低的一声*。 这一声,如同在死水里投下巨石,刹那间,波澜万顷。 里里外外的人们,有的痛哭失声,有的默然垂头不语,有的静静走开,有的茫然望向天空,感慨命运的恩悯。 乐游把银色的细蛇尽数倒入一个大锅,心中五味杂陈,喟叹不已,没想到世间果然有冰蛇,更没想到,为了自己牵挂的人,有人愿意以身试险。 等他燃起火,院子里突然一阵慌乱,乐乐冲进来大叫:“爷爷,秋教习晕倒了!”乐游连忙要乐乐看住火,出来一看,秋水天直挺挺躺在院子里,屋檐下的云韩仙,正软绵绵靠在案几上,遥遥对他伸着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泪眼迷离。 他心头一酸,要众人远远让开,舀了一盆水蹲在他身边。即使行医多年,看到他浑身的伤口,他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秋水天全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有的伤口已和衣裳长到一起,他不得不把衣裳一条条剪开,把伤口重新清洗止血上药。不一会,院子里满是血水,腥臭冲天。 冰蛇是天下至毒,被咬上一口可以三步毙命,乐游战战兢兢剥开他重重绑起的小腿,在左腿赫然发现一大块青色腐肉,靠近膝盖处用布条绑得死紧,中间的齿痕已变得乌黑。看来他是有所防患,也找到治疗的办法,乐游松了口气,又在他胸前发现一条深深的爪痕,看样子是什么猛兽留下的,幸运的是未伤及内脏,秋水天还用山中的草药简单地敷了一下,伤口并未恶化。 一路检查下来,乐游不觉已冷汗淋漓,待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他终于长吁口气,一抬头,正对上云韩仙惊恐的眼睛,强笑道:“别担心,他身体壮得很,死不了!” 云韩仙脑中紧绷的弦一松,立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倾耳听,山林中虎啸风吟,亮蓝的阳光如杀人的剑,白晃晃的利刃穿胸,连骨头都在涩涩地疼。 秋水天几乎忘了自己遇到过什么,昼夜不停的奔波寻找,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张懒洋洋的笑脸,提醒他一件事,他在,那笑容就在,他若死了,那笑容将烟消云散。 他如何舍得。 从一脸惨痛和无奈,到面对他时难以遮掩的幸福微笑,他的阿懒好不容易从过去走出来,他如何舍得让这笑容消失。他甚至不敢想象,没有他温柔的阿懒,他要怎么面对漫长的夜与漫长的孤独。 太平山里的两个月,恍如一场噩梦,梦里有永远不能停歇的脚步,马蹄声碎,孤猿长啸,有猛虎嘶吼着扑来,那锋利的爪,抓得他鲜血飞溅。 梦里,隐居山中的鹤发老翁为他指点深谷里地下寒潭的位置,冰蛇惧火,他在黑暗的洞穴里呆了几天,直到能在黑暗中依稀辨物,才一步步走下寒潭,一下水,便只有一个感觉——痛。 即使吃了寒潭边能治百毒的灵芝,冰蛇的毒牙,仍然让他苦不堪言,他只觉得痛,钻心的痛,从每一处伤口一丝丝发散,一直传到心头,痛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他一次一次地吐,吐得头昏眼花,却借助疼痛清醒,捉满百条时,他痛得再也无法忍受,一手抓在自己胸口的伤处,以痛止痛。 梦醒了,他家阿懒的脸就在面前,苍白如昔,美丽如昔,那一刻,所有的痛都已值得,他的阿懒,不会永远睡着,再不能醒。 两人默默相对,不知道目光纠缠了多久,秋水天的黑眸中有对方的担忧,云韩仙的泪眼里有对方的释然,狂潮阵阵涌来,又吼叫着退去,剩下一泓静水,随着微风漾起涟漪。 这时,语言已是多余,风卷着浮云飘过,微微一笑,撒落几片绿叶,仿佛热情的信使,告诉他们,往事随风,旋身,红日喷薄处,便是天长地久。 秋水天终是忍不住,颤抖着伸手出去,云韩仙一滴泪挂在睫毛,凑进那粗糙的掌心轻轻地蹭着,热泪落入掌心,牵扯起隐隐的痛。那些关于疼痛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秋水天轻哼一声,云韩仙脸色骤然苍白,抱着他的手,全身不住发抖。秋水天从未见过她如此仓皇,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髯须飘动,十分诡异。 云韩仙拧了拧眉,揪住他腮边的长须,朝他龇牙咧嘴地笑,回头拿出一把小刀,为他细细地刮脸,秋水天索性闭上眼,感受她温热而芬芳的呼吸。好不容易把一张俊脸清理出来,云韩仙长吁口气,摸着他脸上熟悉的疤痕,轻轻地,用唇感应他真实的温度。 以为是殊途,以为是生死两茫茫,却在最后一刻,她以轰然的狂喜,听到他的吼声,看到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把伸手向他的姿势,在生命中定格成永恒。 她画下点点滴滴的告别,却知道,自己有多难舍,每一笔下去,胸膛里都触及一个疼痛的名字,似青锋的寒芒,独自冰冷,寸寸无情。 秋水天带着满身伤痕,整整昏睡了三日,她整整陪伴了三日,也揪心了三日。她明白,自己的痛于他,只是微末,甚至说出来都是笑话,她突然有些惶恐,自己只有一颗残破的心,要如何回应那深沉如海的感情。 刚刚清醒,秋水天身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任凭他的阿懒温柔地吻,乖顺得如同孩童,云韩仙吻了一气,突然拍了拍脑袋,一步步挪到厨房,哐当铿锵一气后,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粥出来,趴在他身边一点点喂,还不时停下来,轻轻为他擦嘴。秋水天不吃还好,两口下去,越吃越饿,嫌她喂得太慢,低咒一声,把碗抢过去咕咚几口就倒了个底朝天。云韩仙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目瞪口呆看他吃完,刚想再去盛,秋水天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哇啦哇啦一阵大吼,“谁搞得乱七八糟的,不会做事别捣乱!” 云韩仙瞧瞧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气得往门槛上一坐,托着下巴看天边的浮云。秋水天飞快地钻出来,扑上来把她拎起,在她胸口喉头一阵乱摸,急吼吼道:“喝了药没,有没有用?” “没有用我还好好地被你拎!”云韩仙暗骂不已,抡圆了拳头,瞥见他满身的伤痕,实在下不去手,张开双臂把他抱住,喃喃道:“我好了,谢谢你!” 秋水天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啊,你真的好了,阿懒,我的阿懒……”他已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把她横抱起来,高高地抛向天空。 可怜云韩仙本来就没几两重,加上大病初愈,瘦得已不成人形,被他卯足了力气一抛,就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一直飞,一直飞,眼睁睁地撞到屋檐,晕乎乎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秋水天是最闲不住的人,所以,当第二天秋水天背着椅子出现时,众人并没有惊讶,只是当椅子上包得密不透风的云韩仙露出脸来时,几个年轻的夫子还是惊叫出来。 听到叫声,秋水天连忙把自家阿懒的脸囫囵塞到衣服里,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朗声道:“谢谢大家照顾我家阿懒!” 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这对苦命鸳鸯走过来,感慨不已,笑容满面地纷纷还礼,钱老夫子慢吞吞从远处走来,含笑对他点点头,坐到云韩仙身边,定睛一看,呵呵笑道:“老天,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云韩仙顶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本不想出来上课,稀里糊涂被秋水天从被子里抓出来,胡乱抹了把脸就塞到椅子上,一醒来,自己已在书院,心头那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干脆把蒙脸的衣服拉下来,一把扔到秋水天头上。 见她这阵仗,大家心里明白几分,纷纷掩面窃笑,钱老夫子干咳几声,又慢吞吞走进藏书楼。秋水天讪笑着搬出凉席铺下,把在椅子上捆得死紧的云韩仙解下来,轻手轻脚挪到凉席上,又屁颠屁颠倒好茶水,上下打量她一番,觉得把她侍候好了,习惯地摸摸她的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会,钱老夫子抱着一堆画出来,把书画组授课的几个夫子招呼过来,大家围坐在云韩仙身边,钱老夫子一张张画传看,要大家给出意见。 原来,在云韩仙离开这段时间,钱老夫子苦心琢磨了他所教授的内容,用启发引导的办法,让学生体会情境交融的意境,意在画外,情在景中,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钱老夫子前几天进行旬试,以“深山藏古寺”为题,要学生各作一幅画,表现此中的深意,画作刚刚收回来,他对其中几幅十分属意,专门来征求大家的意见,给予评分。 云韩仙看过一遍,不置可否,斜斜靠在后面的案几,捞起被秋水天揉乱的一缕发,轻轻揉捻。钱老夫子瞥她一眼,知道她胸有成竹,也不说破,笑道:“‘深山藏古寺’,应以‘藏’为眼,大家可有主意?” 夫子们仿佛醍醐灌顶,连忙把直接画了寺庙的挑出,标为丙等,剩下的几幅钱老夫子一一摊开用纸镇压好,一幅幅开始讨论。 这时,秋水天托着一个大蒸笼跑来,跑得浑身汗涔涔的,有个年轻的夫子远远打趣道:“秋教习,又给你家阿懒送什么好吃的?” 秋水天憨笑着把蒸笼放下,一揭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刚蒸好的肉包子,夫子们哪里忍得住这种诱惑,毫不客气,一涌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抢个精光。秋水天手忙脚乱抓到两个,连连吹着来到云韩仙身边,见大家正忙着,有些不好意思,缩手缩脚地坐到书案后,连吹了几口,小心翼翼地送到云韩仙嘴边。 云韩仙见大家都眼睁睁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头瞪他一眼,秋水天讪笑两声,把手缩了回来,钱老夫子大笑,“秋教习,你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光闻这香味老夫就流口水了。厚着脸皮问一句,包子还有么?” 秋水天忙不迭点头,嘿嘿直乐,“有,今天我做了好多,我家阿懒喜欢吃。”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个夫子大笑,“有你家阿懒在,连我们也有口福,幸甚幸甚!” 云韩仙鼻子一酸,低头装作看画,微笑道:“‘藏’之意,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能知其所在。你们看这一幅,无寺也无飞檐,只有一个和尚下山打水,含蓄而意境深远。但是,我更喜欢那一幅,同样无寺,长长的山路上,一个妇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对着前方叩拜,大家可知这个习俗,如果家中的亲人病了,为了求神保佑,其家人会从家中一路叩拜到寺里,一路行来,往往两膝额头双手都磨得血肉模糊,款款亲情,尽在这迢迢路途里。” 大家啧啧称叹,钱老夫子连忙在那幅叩拜图和和尚挑水图上标上甲等,其他标上乙等,捻须长叹,“情在画外,意在画中,果然难得,韩夫子,你的得意弟子真是不同凡响!” “哦?”云韩仙蹙眉道,“这画者是……” “和尚挑水图的画者是秦水浔!”钱老夫子激赏不已,“真是人才难得,他不但各科都是甲等,而且为人低调,对夫子们谦恭有礼,以后定成大器!另外一个则是霍小尧,虽然很胆小,平时不怎么起眼,却也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你的画就是他整理的,这块璞玉稍加雕琢就能成才,我们以后要多加培养才是!” 听到自己的亲人得到夸奖,秋水天也呵呵笑起来,看手里的包子冷了些,随手又递到云韩仙嘴边,云韩仙可能肚子也饿了,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见众人目光灼灼看着,脸皮挂不住,劈头夺过包子,低声道:“再去拿!” 秋水天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跑了,看着他的背影,云韩仙不禁轻笑出声,钱老夫子笑吟吟道:“韩夫子,你这些天的画稿还是自己来整理编订吧,老夫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他捻须大笑,“那《太平图》和《灼灼桃花》,乃是老夫平生所见的绝世佳作,老夫已裱好收藏在烟波阁,至于其他画作,山长想要在藏书楼里专辟一室给大家欣赏,还请夫子定夺。” 云韩仙赧然道:“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些画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随便处理就好。” 钱老夫子但笑不语,把学生的画一收,优哉悠哉踱进藏书楼,一会拿着自己整理的授课内容出来,要云韩仙修正。云韩仙十分钦佩他的认真态度,收起懒散性子,逐字逐句地对照修改。 一会,秋水天又托着一蒸笼包子过来,拿了两个走到云韩仙身后,吹了一气送到她嘴边,云韩仙哼了一声,“你想撑死我么!忙你的去!” “山长不让我干活!”秋水天就势坐下来,歪着脑袋看着她笑,仍坚持着把包子送到她嘴边,云韩仙没奈何,小小咬了一口,轻声道:“真吃不下,没胃口!” 秋水天眉头拧了拧,三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咕咚咕咚喝完茶水,到小厨房倒了些水来,顺便提着开水把大家的茶壶都灌满。见她又埋头写东西,百无聊赖,一头钻进藏书楼里,在一排排的书柜中钻来钻去,不住地喃喃自语,钱老夫子正巧看到,笑道:“你要找什么?” 秋水天摸摸脑袋,“我家阿懒胃口不好,我找食疗的书。” 钱老夫子走到一排书柜后,随手抽出一本递给他,沉吟道:“可惜乐神医走了,要不你还可以跟他请教。前两天我们闲谈时他说过,毒虽然解了,肠胃损伤并不是一年两年能好的,以后还得多多调养。” “难怪,她什么都不想吃,真是为难死我了!”秋水天把书塞进怀里,正要告辞,钱老夫子一把抓住他,“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两人走到楼上的烟波阁,钱老夫子打开一个箱子,轻叹道:“这些是你走的时候韩夫子画的,我们也以为她不久于人世,全部拿来收在这里,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看到自家阿懒的心血,秋水天难掩激动,虔诚地跪在箱子旁,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翻看,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已经忘却的疼痛一丝丝发散开来,疼得连手指都在颤抖。 他看到了无数的自己,昂首大笑的,沉思的,愤怒的,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耗尽所有激情,每一张里,他的眼睛都无比明亮,仿佛那人把所有光芒和火热都化进他凝滞的眼波里,沉于波底的,是那人的绝望。 他的阿懒,曾那么近地面对死亡,却满心都是他,提醒他,要坚强,要永远昂首对待生活。 他看到了,《灼灼桃花》里,有阿懒关于家的梦想,和他的梦想一样,阿懒告诉他,她喜欢他,和他喜欢她一样。 多么圆满。 风以多情的手势,撩动窗前一缕沉默的金黄,众声嘈杂,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逼得心城顿倾。 最后一幅,是他身着铠甲,手按大刀,威风凛凛的模样,他心中有一股火苗噼啪烧起,以燎原之势卷到全身,他的阿懒,以这样的方式激励他,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郑重地收起所有画,把箱子关上。推开窗,他的阿懒仍在奋笔疾书,披着一身阳光,时而蹙眉,时而微笑,远处,流光飞舞,云霞似在热闹闹地烧,红艳艳地燃遍整个天空。 恍若隔世。 回廊中一片静谧,云韩仙写得累了,轻轻搁笔,正伸手端茶,杯子已被人抢过去斟满,又稳稳地送到嘴边,她捉住那只大手,咬牙切齿道:“你忙自己的去,别老在我跟前绕!” 秋水天没有回答,大手一揽,用力把她揉进怀里,云韩仙一身骨头几乎被他揉碎,气得直喘粗气,想动手又怕伤到他,只得把自己缩起来,等这蛮子抱够了松手。 “阿懒,我的阿懒……”秋水天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会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云韩仙浑身的疼痛和满腔怒火奇迹般消失,放软了身子,靠在他没有受伤的一边胸膛,轻声道:“呆子,我们欠大家太多恩情,以后要好好做事。” 秋水天答应一声,咧嘴笑着揉了揉她的发,见云韩仙又恼恨地瞪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扯开她的发带,像模像样地为她梳头发,云韩仙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简直当自己归他所有,真是从头照顾到脚。 她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忙活着,无人注意,偷偷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掌蹭了蹭,留下一个温柔的吻,秋水天眸中骤然一亮,嘿嘿傻笑,在她耳边低语,“阿懒,我喜欢你!” 云韩仙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 第九章 步入棋局 秋水天年轻力壮,身体恢复力惊人,加上乐游留下的良药,伤口很快就结痂了,经过两三天奇痒无比的煎熬,终于可以像往常一样,痛痛快快地泡潭子。 为他擦了几天药,云韩仙的懒脾气又开始发作,凡事都撒手不管,一心一意地钻研兵书。从《孙子兵法》到《李卫公问对》,藏书楼所有的兵书她都已看完。她读得非常细,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策略都要斟酌良久,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满书院求教,从不以此为耻,好在书院的学风颇正,夫子们之间经常交流讨论,并无藏私之举,云韩仙很快便整理出好几本厚厚的读书笔记,要秋水天逐字逐句看。 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形容秋水天一点不差,他从小宁可学武劈柴,也不肯乖乖呆在学堂上课,要不是方丈强压着他读书认字,只怕到如今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好在武举并不要求文试,方丈对他也不过于强求,只盼着他能在武举中夺取功名,尽快挑起大梁。 秋水天万万没有想到,云韩仙几本厚厚的读书笔记是为他所写,又是感动又是为难,硬着头皮看了两天。云韩仙写得虽然直白,却如强效迷魂药一样,一沾上就眼皮打架,他苦不堪言,一找到机会就偷溜出去,把个云韩仙经常气得上窜下跳。 八九月是学生放授衣假的时候,学生们大部分已经回家,不愿回去的学生绝大多数今年深冬要参加考试,吕山长亲自指导大家备考。 云韩仙乐得清闲,回去正经监督起秋水天的课业,把个秋水天吓得头皮发麻,一看到她就如见到猫的老鼠。 然而,就是在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中,云韩仙渐渐发现,或许是因为在与猛兽的周旋中长大,又或许是因为从小练武,秋水天有无比敏锐的判断力和观察能力,或者说,他有近乎恐怖的军事才能。明明他没有看过的书或著名战例,只要她将双方情况列出,他就能举一反三,条理清晰地分析出作战方略,不管是以少胜多或分割包围、远程奇袭还是佯退诱敌,他无师自通,次次皆能立于不败之地。 看到心上人的能力超群,云韩仙喜忧参半,他个性耿直,血气方刚,若藏于山林也就罢了,若战争年代也就罢了,可现在是和平年代,需要修炼的是内敛之功,需要心计与别人周旋。 因为他比自己懂得更多,用得更好,她放弃与他探讨兵书上的问题,见缝插针找一些佛经佛理来讲,想让他平心静气,行事多多思考,懂得忍让,谁知不说还好,这一来他更把她当成唐僧,一听到紧箍咒就头疼,避之惟恐不及。 放假第三天,云韩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饿得眼前金星乱转,晕乎乎爬起来,摇摇晃晃摸到门槛上坐下,见到处都静悄悄的,心知那家伙又瞅空子跑了,气得眼前星星更多更亮,托着下巴看了会天,又热又饿,实在受不住,到水缸舀了瓢水洗脸,手一软,水全倒在身上,淋了个透湿。 乐乐抱着个大西瓜进来,见她一身狼狈,笑呵呵道:“韩夫子,少爷要我送西瓜来,刚从潭子里捞出来,凉沁沁的呢!” 云韩仙叹了口气,秦水浔和乐乐一直以来对她照顾有加,让她真有些受宠若惊。乐乐从厨房里拿出刀,随口道:“我刚才拿西瓜回来的时候碰到秋教习,他带着小江小海,说是要打野兔子,晚上给大家开开荤。我们这些天伙食真好,前两天那头野猪还没吃完呢!” 云韩仙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把西瓜当秋水天的肉啃,乐乐见她吃得杀气腾腾,皱眉道:“夫子,西瓜味道不好吗?” 云韩仙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称好,乐乐也高高兴兴坐在门槛一起吃,两人吃完西瓜,乐乐突然幽幽叹了一声,“少爷每天心事重重,现在都不大理我。秋夫子,你说他是不是嫌我除了吃什么都不懂?” 云韩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吃吃笑道:“我倒有个好办法,试试他是不是嫌弃你。” 乐乐眼睛一亮,云韩仙扯过她耳朵,“我们到寺里去,骗几顿斋饭吃。” 一会,云韩仙和乐乐出现在寺里,乐乐还背了个硕大的包袱,里面有点心、水囊、云韩仙的书,敢情乐乐是被云韩仙骗来当苦力的。 云韩仙先拜见过方丈,一本正经道:“近来娘亲经常入梦,要韩仙积德行善,韩仙不知如何是好,想为寺里抄写经书,一来偿母亲心愿,二来谢方丈搭救之恩。” 方丈正是求之不得,把两人引入禅房歇下,亲自把两人带到藏经楼。乐乐还是孩子心性,磨好墨之后就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翻出一些武学典籍比划,一边对云韩仙吆喝,“我这个姿势好不好看,像不像武林高手?” 云韩仙的娘亲信佛,抄写佛经本是她过去经常做的事,她的一手好字也是因此练得。她边抄边默念着,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乐乐玩累了,蜷缩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含笑在小家伙的额上轻点一笔,把抄好的经卷整理好,一一装订成册。 一片静谧中,时间悄悄流逝,一转眼天已黑了,方丈带着两个小和尚送来斋饭,盘腿坐在一旁看两人吃完,沉吟道:“韩夫子,你看让阿天参加今年的武举考试如何?” 即使做好准备,云韩仙心里还是微微一颤,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逃离那人的掌控,不愿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生活,不愿让他参加科考,甚至不愿让他离开自己半步。京城是虎狼之地,官场更是个泥沼,秋水天没有办法和那些牛鬼蛇神斗法,到时候只能跌得满身伤痕,甚至葬送性命。 然而,这是他的理想,也是方丈甚至书院众人的理想,如果秋水天成功,书院的名声将会天下传扬,更何况,秋水天本领超群,拿下武状元如探囊取物。 她强笑着点头,“大师有什么要交代的,云韩仙一定做到!” 仿佛看到秋水天成为武状元后的勃勃英姿,方丈眼中大放异彩,哈哈大笑,“无妨无妨,他最听你的话,你陪着他练习就能事半功倍。韩夫子,说句大话,只怕今年的文武状元都在蓬莱书院,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 乐乐突然轻叹一声,“当状元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方丈低咳一声,正色道:“只要是书院出来的学生,无论高低贵贱,都是难得的栋梁之才,这难道还不值得高兴!” 乐乐自知失言,缩头缩脑躲在云韩仙身后,云韩仙摸摸她的头,轻笑道:“请大师放心,韩仙一定陪他练好本事!” 方丈见她有勉强之色,心下有几分不郁,正色道:“韩夫子,你虽为女子,笔下豪情不逊于任何男子,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更不能只顾谈情说爱,不理他人死活,你娘亲泉下有知,如何会瞑目!” 云韩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乐乐突然靠在她肩膀,悄声道:“夫子,别伤心,男人的事我们不懂,我们在一旁看着就好。” 如何会不懂呢?她在心中长长叹息,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且身份尴尬,如何能为别人出头。 好事到她这里成了坏事,而且越说她的脸色越难看,方丈已十分不耐,想起过往种种,厌烦之色顿现,冷冷道:“云家人的品性不佳,你不要好的不学去学坏的,阿天对你情深义重,你若拖他后腿,如何对得起他!” 云韩仙无端端出了身冷汗,眼前又浮现许多极力想遗忘的场面,乐乐感觉到她的战栗,觉得她没头没脑被训斥,有些愤愤不平,刚想跟方丈顶上两句,云韩仙脑后似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捂住她的嘴。 “阿懒,你在哪里?”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冲淡了尴尬的气氛。 乐乐拊掌大笑,“这么快就找来了,秋教习真厉害!” 方丈眉头拧了拧,刚走到门口,秋水天急匆匆跑来,两人差点撞上,方丈眼疾手快,见他来势汹汹,慌忙退出两步,气得吹胡子瞪眼。 秋水天眼里哪里还有别人,径直冲上来把云韩仙双手抓住,一边摇晃着一边连连大吼,“出门怎么不说一声,急死我了!” 云韩仙只感觉满天星星乱飞,气得一拳砸去,“放开!你哪次出门告诉过我!” 果然是冲这事生气,秋水天松了手,讪笑连连,识趣地不再说话,低眉顺眼地站到她身边。这时,秦水浔气喘吁吁跑进来,往门口一站,冷冷地瞪住乐乐,乐乐见势不妙,飞一般扑了上去,拽着他的袖子谄媚地笑,秦水浔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拉住她的手,对方丈微微一躬,扭头就走。 “别走,我家阿懒不是故意拐跑乐乐的,她在跟我闹脾气呢!”秋水天摸摸脑袋,尴尬地笑。 秦水浔哼了一声,“连自家女人都管不住,没用!”话一出口,他自觉好笑,把乐乐额头的墨迹擦干,将她牵了回来。 看着秦水浔明显的占有欲,云韩仙暗暗好笑,悄悄踢了秋水天一脚,“方丈让你参加今年的武举考试,有没有把握?” 秋水天胸膛一挺,朗声道:“当然有!”他走到方丈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声音微颤,难掩激动之情,“谢方丈!” 方丈微微颔首,笑道:“你还有几个月时间准备,我要云韩仙看着你,你以后要好好练习,不能给书院丢脸!” 秋水天大声回答:“明白!” 秦水浔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兄弟,我们一起努力吧!” 秋水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乐乐伸出脑袋左看右看,嘿嘿笑道:“奇怪,少爷什么时候跟秋教习称兄道弟啦?” 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但笑不语,方丈看着两双优秀的乌余儿女,心头百感交集,云韩仙看出些端倪,心中渐渐发冷,暗暗祈求上苍,不要让她的预感成真。 经过一夜缠绵,第二天傍晚时分云韩仙才晕乎乎爬起来,发现自己仍光溜溜的,随便抄起件外裳披上,踉踉跄跄走出来,霞光万道中,门口那人高大的身躯更显伟岸英挺,她怔怔看着,心头涌出万般柔情,悄悄走过去伏在他背上,他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醺然欲醉,醉在温柔乡里。 秋水天回过头来,原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他小心翼翼地笑,“阿懒,早上我见你没醒,没敢吵你,自己去操场练箭了,你不会怪我吧?” “唔……”云韩仙随口答应一声,把他的书夺了下来抛在一旁,把他按坐在地席上,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看灿烂的云霞。 “阿懒,昨天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秋水天偷偷瞥了眼她的脸色,低头喃喃自语。 就是因为这个话题,她实施甜蜜的惩罚,结果被他反败为胜。想起昨晚的激情时光,云韩仙浑身燥热起来,连忙掩住他的嘴,看着她满脸嫣红,秋水天心头大石落地,偷偷舔了舔,嘿嘿直笑,“你的手真香。”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云韩仙心头敲起警钟,哀叫一声,“好饿……” 秋水天火烧屁股般起身,把她放下就往厨房冲,忙不迭道:“都是我害的,你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做好,你昨晚累坏了吧,呆会我多烧点热水给你泡澡。” 翻开案几上的《尉缭子》,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书页里夹着一张张纸片,上面全写着几个大字“阿懒会生气”,敢情那呆子把这几个字当作鞭策自己的动力了。 她合上书,慢悠悠起身洗脸漱口,喝了一杯秋水天煮的青草茶,刚想走进厨房瞧瞧,才到门口就听到秋水天的叫声,“别进来,马上就好!” 云韩仙靠在门口吃吃直笑,“都是你惯的,你不在我难道去喝西北风吗?” 秋水天抹了把汗,头也没抬,“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呆子!”云韩仙心里又酸又疼,轻笑道,“你马上要去考科举,考中了就要好好干,才能有出头之日,当上大将军。我又不能一直跟着你,你自己想想,在军队里拖着个女人像什么话!” 秋水天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做大将军也没关系!”他顿了顿,闷闷道:“你老要我看那些书,里面好多事情我很不喜欢,不想看,可是怕你不高兴,不敢跟你说。比如有个叫吴起的为了当大将军把自己的妻子杀了,一个叫孙武的用女人训练,直接将王上的宠姬杀了。妻子为他做饭洗衣,生儿育女,他非但不知道报答,反而如此凶残对待,怎么能算人呢,做了大将军有什么意义!那些女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用之即弃的物品,男人不能保护她们就罢了,为了一己之私草菅人命,那不是大丈夫所为!” “你乱说什么,我又不是要你杀我!”云韩仙鼻子一酸,脑中浮现出许多张充满期待的脸,抄起门边的笤帚扔了过去,掉头就走。 再不回头,她将泪流满面。 秋水天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道:“我还没说完,阿懒,不管我做不做大将军,我一定要带着你回乌余,把那些被奴役的乌余人解救出来……” 把饭菜端出来放在案几上,再将书和笔墨纸砚收到一旁,秋水天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头道:“你先吃,我去烧水。” 云韩仙心乱如麻,胃口全无,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趴在案几上看翠绿的竹林,竹林沙沙作响,似有人在吟唱清歌。秋水天烧好水出来,气呼呼地把她抓起来,见她一脸萧索,把到嘴边的吼声憋了回去,瓮声瓮气道:“我知道大家对我都寄予厚望,可如果没有你,我就是当上大将军也不快活。而且,我不做大将军也能做很多事,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又把自己养得要死不活,你要我怎么放心!” 云韩仙偎依在他胸膛,不发一言,秋水天不知为何生了气,用筷子用力戳着碗里的饭菜,闷闷道:“你以为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你根本没打算活下去,你知不知道,我一想起你那个样子心里就痛,每次都做噩梦吓醒,看你还在身边我才能安心……” 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牢骚话感到羞愧,秋水天连忙住口,冷冷道:“赶紧吃饭,别想东想西,反正我已经认定你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撇下我!” “别生气了,我跟你走就是。”云韩仙强笑道,“不过,你不准对别人好,等你以后有权有势,巴结你的人一定很多,你会碰上比我更好的,你要是敢丢下我试试看!” 秋水天一张脸成了苦瓜,嘟哝道:“要我小命么,我连你都应付不过来……” 云韩仙脸一红,仰望着血红的天空,心头突然涌出一些奇特的情绪,是满足,是悲哀,是对未来的恐惧,是对幸福的渴望…… 她没办法理清,也再不会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前她懒散,是因为自从母亲过世,她没有牵念的东西,现在不同,她和秋水天已经成为一体,生死相连。 有了他的陪伴,还有什么坎坷过不去?她信心暴涨,笑弯了清丽的眉眼,把个秋水天又惊成了呆头鹅。 泡在有薄荷叶的水里就是舒服,云韩仙躺在浴桶里,连指头都懒得动弹,眯缝着眼睛看着秋水天在自己身上忙上忙下,幸福得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当然,忙上忙下指的是秋水天的全身按摩,他折腾得浑身汗水淋漓,终于等到云韩仙喊停,长吁一口气,赶紧去院子里冲冷水。 云韩仙斜靠着案几,摇着羽毛扇,优哉游哉看巨人出浴图,还不时出言指挥,“背没洗到,腿再洗一遍,左边……中间……下面……” 秋水天憋了一肚子气,不时回头瞪她,云韩仙浑然不觉,依旧故我,秋水天好不容易在她指导下洗完澡,连话都不想说,把煮好的青草茶往她面前用力一放,搬躺椅出来横了上去,啷格里格唱起蓬莱山一带的艳情俚俗小曲。 听到那哥哥好妹妹俏,云韩仙酸得牙疼,抓起一本书砸了过去,柴门应声推开,乐乐眼睁睁看着书飞过,砸中秋水天的头顶,哈哈大笑,“秋教习,又被教训了?” 秋水天瞪了她一眼,乖乖把书送回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为她摇扇子,乐乐又冲了出去,把秦水浔拖了进来,乐呵呵道:“我家少爷是来辞行的,他明天就要回去了。” 秦水浔眉头纠结,掀衣拜道:“多谢夫子教诲,学生感激不尽!” 云韩仙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沉吟道:“秦水浔,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秦水浔收敛黯然之色,信心满满道:“多谢夫子,学生已学到一身本领,当今皇上以爱惜人才出名,一定有学生的出头之日!” 云韩仙点点头,深深看着一脸茫然的秋水天,轻笑道:“我有句话要送你,退一步海阔天空,世事奇妙之处,就在于绝路也有生机。” 秋水天这回听懂了,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乐呵呵道:“回去就回去,别愁眉苦脸的,反正我们很快要进京考试,到时候你得带我们去南平河逛逛。” “我也要去!”乐乐蹦跳起来。 “不准去!”秦水浔瞪她一眼,正色道:“学生谨记在心,还请夫子和教习多多保重!” 乐乐懊丧地长叹一声,脸顿时垮了下来。 秋水天连忙拉他起来,自己去厨房准备宵夜。秦水浔和乐乐在云韩仙身边席地而坐,恭恭敬敬向她请教作画时遇到的问题,云韩仙以无比的耐心一一回答,乐乐一直瘪着嘴巴,可怜兮兮的目光在秦水浔身上瞄来瞄去,却始终得不到他的注意,已经快哭出声来。 秦水浔眼角的余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头酸痛不已,他何尝舍得丢下她,然而,此去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天真纯朴,不谙世事,如何能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到时候如果搭上她的小命,他又情何以堪! “不去就不去,京城也没什么好玩的。”云韩仙由衷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含笑道,“乐乐,留在书院陪我如何?” 乐乐朝她耸耸鼻子,眼珠一转,突然吃吃笑起来,“少爷,爷爷说你读完书就带我去吃遍山珍野味,你既然已经读完书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你这么想离开我吗,整天就知道走走走!”秦水浔如被踩着尾巴的猫,毛一下就竖了起来,脸色铁青,猛地给她一个爆栗。 “是你自己不带我去京城!”乐乐莫名其妙吃了一记,疼得泪在眼眶里直转,也来了火气,扑到云韩仙怀里呜呜直哭,“你心情不好别老迁怒于我,我又没招你惹你……” 秋水天端着菜出来,拧着眉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啦,怎么能欺负女人呢,你喜欢她就该带在身边好好照顾才是,要看不见才更加不放心呢!” 仿佛被人在心尖尖狠狠戳了一下,秦水浔浑身一震,只觉脸上腾腾地烧起来,乐乐哎呀一声,捂着脸笑成了花。云韩仙捏捏她粉嘟嘟的脸蛋,附耳道:“现在可以去京城啦!” 乐乐欢呼一声,飞身而起,直直扑到秦水浔的怀中。 秦水浔被扑倒在地,嗷嗷怪叫,“我还没答应,不要高兴太早……”他的话很快在乐乐清脆的笑声中消失无踪。 云韩仙连忙把乐乐拽起来,含笑道:“去弄个西瓜来尝尝!” 乐乐答应一声,拔腿就跑,秋水天一拍脑袋,“我去弄些酒来!”也一溜烟跑了出去。 秦水浔怔怔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黑幕里,在心头长叹一声,强笑道:“我还真倒霉,找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云韩仙但笑不语,秦水浔沉默半晌,突然开口,“夫子,学生在京城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个流言,说的人绘声绘色,如同亲眼所见。”他顿了顿,见云韩仙脸色苍白,心有不忍,轻声道:“学生一定找出此人,严惩不怠!” 一阵寒意从心头传到全身,云韩仙凄然一笑,“谢谢你的好意,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必追究,我以后不再露面就是!” “你能逃一辈子吗?”秦水浔变了脸色,冷冷地笑,“我收到风声,京城有人秘密在找你,还放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韩仙心念一转,脸色骤变,霍地起身,“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的事,别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不住!” 秦水浔恼羞成怒,拍案而起,“韩夫子,你以为蓬莱书院能保得住你,难道想拖累无辜的秋教习?” “我再说一遍,我已死过一回,其他事情与我再不相干!”云韩仙眼中如有冰霜,“而且,我的命是秋水天给的,他生我生,他死,我决不独活!” 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秦水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缓缓地坐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当空的明月,一片云悠然飞过,挡住那清冷的光,他心头怅然,轻叹道:“夫子,学生深负师恩,一定竭力卫护周全,还请夫子多多保重!” 秋水天沉重的脚步声在夜色里无比清晰,云韩仙推开柴扉,遥遥对那方微笑,迎接这唯一能给她幸福的人。 那一些过往云烟从此消弭,遗落在时光的河流里,她曾蹒跚地走过一片幽暗荒芜的旷野,遗失羽翼,遗失希望,最后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体。 而今,因为遇到那个给他灿烂阳光的人,她终于能再世为人,沧海桑田都已过去,还有什么放不下,放不开,她只要明天,两个人的明天。 秦水浔和乐乐一走,小院安静许多,除了小江小海会来串门子,其他人大多绝迹于此,好在秋水天独居惯了,并没觉出什么不妥,仍然该做什么做什么,练武更为用心,经常成天泡在演武场上。只有云韩仙暗暗忧心,当初以为必死无疑,在书院闹出那么大阵仗,没想到峰回路转,那人眼线众多,若收到风声,如何肯放过她! 事到如今,忧心又有何用,她暗暗设计万全之策,准备来个金蝉脱壳,放弃这个名头,改变容貌,和秋水天双宿双栖。 这天睡到日上三竿,云韩仙歪歪倒倒出来,把案几上的粥喝完,抄了本书扑在躺椅上。当三个老妇推开柴扉,云韩仙正在迷糊,吓得书掉落在地,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定睛一看,满心唏嘘地呼唤,“林姨,江姨。” 奇怪的是,两人虽然面有激动之色,仍然稳稳站在那着素服的老妇身后,云韩仙有些纳闷,停住脚步,静观其变。那老妇目光如电,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良久才颔首道:“果然有林清漪年轻时的风范,只是少了几分贵气,多了些惫懒之色,应该好好*才是!” 凭什么在这里指指点点!云韩仙火气暴涨,转身就走,林姨低喝道:“孩子,这是招夫人!” 云韩仙停住脚步,左思右想,沉住气来行礼,招夫人面露鄙夷之色,冷笑道:“林清漪如此人才,怎会养出你这样没用的女儿,放着刺史夫人不做,非要嫁个村野鄙夫!” 因为怒气,云韩仙的眸色变得深沉,江姨眼中掠过一丝紧张,疾走两步,将背着的包袱解下塞到她手中,声音低沉道:“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千万收下!” 林姨也来到她面前,轻声道:“孩子,你好了我们就放心了。我是你娘的贴身侍女,在棠棣之役分开,只是没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擦擦泪,含笑道:“你的事我听你江姨说了,阿天那孩子真不错,我们都替你高兴,这些衣裳是我们这些天赶出来的,快换上吧,让我们也沾些喜气!” 招夫人哼了一声,江姨醒悟过来,连忙从屋中搬了条凳子出来,招夫人满脸不耐地坐下,嘟嘟囔囔道:“真不知道我儿子看上你哪点,茶饭不思,整天就会嘀咕‘阿懒阿懒’,要不是看在林清漪的面子,我真想把你抓回去算了!” 林姨见好就收,笑眯眯道:“夫人,木已成舟,您就别念叨了。只怪当初我眼拙,要是认定是她女儿,直接把她拐到刺史府去,也没有今天这么多事情,您要罚就回去罚我吧。” 江姨赔笑道:“是我的错,林巧要我回去复命,我怕夫人空欢喜一场,不敢确定。” 招夫人瞪了两人一眼,终于露出笑容,“好人都被你们抢了,就让我做这个坏人,你们算盘打得挺好啊!” “不敢不敢!”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气氛顿缓。林姨见云韩仙还在怔怔看着包袱,连忙将她拉进房间,江姨也进来帮忙,包袱一打开,云韩仙只觉一阵眼花缭乱,满床都是颜色鲜艳的衣裙,还有一件做工精美的红嫁衣,云韩仙从小到大何曾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在那人府中也全是一身素白,假扮“神仙”,如今心情奇好,正是如孩子见到糖果,惊叫一声,扑上去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江姨从衣服堆里找出一个布包,将布包里的珠宝首饰抖在床上,含笑道:“孩子,过来坐好,江姨帮你梳头。” “换上这个给我们看看再说!”林姨将红嫁衣在她身上比来比去,被她们的喜气洋洋感染,云韩仙赧然脱下青色长袍,林姨将衣服套上,从衣领里掏出一个熟悉的东西,心头一紧,厉声道:“孩子,这是哪里来的?” 江姨看到那个墨玉蝉,惊得魂飞魄散,猛地抓住林姨的手,低低道:“林巧,求求你,这事千万千万不能说!” 林姨目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瓮声瓮气道:“江玉蝉,你也知道夫人和公子找了她们多年,竟敢知情不报,你居心何在!” 云韩仙没想到喜气洋洋转眼就成了剑拔弩张,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将墨玉蝉塞进衣领,故作轻松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怎么啦?” 林姨横她一眼,“你上蓬莱的时候全身空空如也,如何变出来的!”她眼波一转,微笑道:“是那傻小子给你的吧,你们的娘亲冥冥中一定在保佑你们,当初你娘和两位公主曾定下盟誓,她生的女儿定要嫁到水家,没想到兜兜转转,你们果然走到一起,真是可喜可贺!” 说话间,她斜了江姨一眼,迅速将云韩仙妆扮好拉出来,招夫人正百无聊赖地看那桃树,眼睛一亮,啧啧叹道:“简直跟她娘一模一样!” “阿懒,你在跟谁说话?”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江姨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林姨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嘴巴抿了抿,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发髻沿着院墙移过来,她不禁暗暗心惊,“这人怎么这么高!” 待到秋水天走进院子,林姨惊得目瞪口呆,茫茫然看向招夫人,只见她也是一脸震惊,扶着凳子,身体摇摇欲坠。 “阿懒!你好漂亮!”见到屋檐下的一身红嫁衣的云韩仙,秋水天自动自觉将所有人屏退,乐呵呵地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在这毫不掩饰的热辣辣目光中,云韩仙渐渐红了脸,在他胸膛捶了几记,被他顺势拉进怀中。 “有人在哪!”云韩仙羞答答道,“这是她们送过来的礼物,那位是招大人的母亲。” 招夫人率先回过神来,一记凌厉的眼风朝江姨扫去,江姨扑通跪倒,垂首不语,林姨搀上她就走,努力弯起嘴角,对一脸憨笑的秋水天道:“这是我们招大人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才是!” 秋水天喜滋滋地将美丽的新娘子拥在怀里,怎么也舍不得放手了。招夫人将指甲掐进掌心,用力笑出声来,“我们心意已经带到,就不多打搅了,以后有什么事说一声便是,我们一定倾力相帮!” 秋水天还沉浸在幸福中,大笑着朝她们摆手,林姨伸手来搀招夫人,招夫人猛地抓在她胳膊,五指几乎陷进她的肉里。林姨不敢吭声,三人慢慢走出小院,又一脸肃然地走到桃林入口,招夫人放开林姨的胳膊,林姨连退两步,重重跪倒。江姨满脸黯然,上前一步,跪在她身边。 招夫人满脸冰霜,回头凝视着苍翠中的宁静小院,笑得泪光闪闪,“墨征南,你也有今天!” 林姨和江姨同时跪倒在地,江姨哽咽道:“夫人,那也是小公主的孩子啊!” “江玉蝉!”招夫人厉声道,“你也在乌余皇宫见过墨征南对不对,你已经明白秋水天是谁的种对不对?你知情不报,眼中还有没有我和公子!” 江姨泪流满面,默然不语。 林姨突然抬起头来,沉声道:“夫人,我们愿将功赎罪,请找一副秋水天的画像,我们一起送去燕国。” 招夫人愣了愣,冷笑道:“林巧,你难道忘了,林清漪是你家小姐呢!” “奴婢不敢忘!”林姨恨恨道,“奴婢更不敢忘记乌余亡国之痛,不敢忘记墨征南屠杀我乌余人之仇!” “奴婢愿去!”江姨饮泣道,“奴婢也不曾忘记那血海深仇!” “画像定要在科考之时送到,事情没有办好,你们也不必回来了!”招夫人高高举起手,转头就走,手重重落下,如一把利刃插入芬芳的空气中。 林姨和江姨面面相觑,颓然坐倒,远处,男女的笑闹声悠悠传来,在山林久久回响,几成绝唱。 ------------ 第十章 危楼风细 “阿天,我累了,歇会成不成?”马车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秋水天开始深呼吸,自从上路后,他每天都要深呼吸好几次,没办法,这是唯一能平息怒气的办法。 本来阿懒抵死不来京城,他实在放心不下,使了个心计,临走那天晚上,借口舍不得她,和她缠绵到深夜,阿懒当然受不住,一觉睡死过去,他收拾妥当,赶紧把人抱上马车,天蒙蒙亮就出发,阿懒睡到傍晚醒来,马车已走出老远。 还好他的阿懒脾气好,很快认清楚现实,安安心心吃饭睡觉兼折腾他,动不动就要歇息,他自知理亏,以从未有过的耐心招抚,实在太生气就找个地方大吼几声,回头继续应付他的阿懒。 蓬莱书院的吕山长考虑周到,已租下一个落魄商人府第,请好仆役,让书院所有的应考生在此歇息,还专门安排人在城门等候。两人磨磨蹭蹭到京城时已黄昏,在长亭等着接人的许夫子见到秋水天,以猛虎下山的速度扑了上来,哇哇大叫:“你们总算来了,都等你们好多天了!” 许夫子直接把他们领到那府第,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过江之鲫,秋水天总算看到传说中的热闹景象,兴奋莫名,一双眼睛还不够看,一刻不停地指点给他的阿懒分享,谁知阿懒一进城就缩进马车,一觉睡到底,气得他耐性顿失,把她扛进去扔在床上,当然,是铺得软软的床上。 等他专心致志把阿懒洗得香喷喷的从浴池里捞出来,想要她陪着去逛逛,阿懒又开始嫌冷,缩在床上雷打不动,秋水天一气之下,冲到院子,对着那枯树一阵长啸,那真是风云变色,鬼哭狼嚎,仆役吓得四散逃窜,有的干脆直接拎包袱跑路,府里的管事刘夫子和考生们集体出动,好说歹说,一时热闹非凡。 秋水天没想到自己一声大吼有这等离奇的效果,当即在院中杵成人形木桩,云韩仙半天等不到人,还以为他真丢下自己去逛,饿得前胸贴后背,气呼呼地走出来,见到院中的一团混乱和那表情无辜的巨人,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脑子里轰地一声,抄起一根笤帚朝他劈头盖脸打去,咬牙切齿道:“你杵在这里干嘛,等天上掉饼下来吃么,还不快给我做事去!” 众人呆若木鸡,这一顿笤帚的效果奇佳,仆役们根本不用再劝,一个个把包袱放回去继续做事,胆大的还遥遥冲秋水天做个鬼脸,报复他刚才的惊吓。 蓬莱书院管理甚严,进了府只能一心备考,除非拜访亲友,考生不得到处乱逛,衣食用度都由专人管理,考生吃了几天大锅饭菜,对京城美食早就垂涎三尺,可惜管事刘夫子在书院以“铁面”著称,就是探亲访友也要规定时间,一点都不容情。 考生前些日子都陆续到齐,见到秋教习和韩夫子双双赶来,个个雀跃不已,因为,韩夫子在的时候,秋教习的手艺是出名的好,大家以后有口福了。 刘夫子见人来齐了,心情大好,亲自搬了坛好酒来,秋水天大显身手,做出一桌子好菜,大家吃吃喝喝到了半夜才散。秋水天把喝醉的几个学生和夫子送回去,回来接他的阿懒,却见阿懒长身而立,在中庭枯树下仰望白茫茫的月亮,那颀长的背影单薄如昔,似乎承受不住那清冷月光。 秋水天心里一阵不舒服,脱下衣裳披在她身上,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不会坐在里面等我么,冻病了怎么办!” 只要有秋水天在,云韩仙就像全身骨头都被人拆了,只见她懒筋又发作了,软绵绵的站都站不住,往秋水天脖子上一挂,吃吃直笑,“好累啊!” 秋水天百般柔情涌上心头,把她打横抱起走进屋内,忙前忙后把她伺候好自己才爬上床,看到窝得正迷糊的爱人,气闷不已,硬生生把她从被子卷里掏出来,按进胸膛他专属的地方。 阳光正暖,正是读书备考的好时候,可是,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学生们都在书房呆不住了,纷纷探出头来张望,刘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在秋教习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得巴巴来找唯一能制服秋教习的懒夫子。 传言果然不假,韩夫子果然懒得出奇,都日上三竿了还在跟周公下棋,刘夫子趁秋教习在专心致志工作,悄悄摸到门口,叫了三四声都没把懒夫子叫醒,只得换个方式,用力扔了个木盆进去。 云韩仙摇摇晃晃打开门,刘夫子一见她就哀唤,“韩夫子,你去管管秋教习吧,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在外面闹腾个没完,学生没法读书啊!” 强调了三遍后,她终于听明白了,连忙道:“我换了衣裳就来!” 刘夫子这才发现她睡眼迷蒙,发丝纷乱,有种说不出的风情,脸上一红,连忙退了出来,摸了摸怦怦直响的胸口,暗道:“难怪秋教习如此痴情,遇到这种女人,哪个不会动心!” 他做贼般缩到廊柱后,看到韩夫子披散着头发,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趿拉着鞋子慢腾腾走到院中,二话不说,照准秋教习的头顶打去,牛高马大的秋教习躲都不躲,乖乖让她打了几下,回头给她穿好衣裳,束好发,又蹲下来为她把鞋子套上。 刘夫子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连连为秋教习感到不值,谁知懒夫子还不肯领情,冷冷道:“一大早你吵什么吵,我还要睡觉哪!” 刘夫子突然松了口气,若是让秋教习知道自己去告状,只怕以后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这时,秋教习闷闷道:“我想做张舒服一点的躺椅给你晒太阳。”天下竟有这种贤夫!刘 夫子连连咋舌,突然想起两人在蓬莱书院时遇到的那场劫难,心头酸痛不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低头蹑手蹑脚地走开,把平静而甜蜜的两人世界还给他们。 刘夫子刚转到前厅,一蓝衣男子急匆匆迎面而来,刘夫子定睛一看,连忙疾走两步拜倒,“见过招大人!” 来者便是招福,他目光扫视一圈,挥挥手让刘夫子起来,含笑道:“大家都是熟人,不必客气。我进京述职,赶紧过来看看,这次准备得如何,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刘夫子连连称是,招大人风风火火朝后院走去,刘夫子连忙跟上,见招大人无头苍蝇一般左转转右转转,疑窦丛生,正要开口,招大人已经找到目标,停下脚步。 院中,秋教习正和韩夫子喁喁低语,韩夫子目光专注,仰面而笑,阳光照在她瓷白如玉的脸上,仿佛撒了一片绒绒的金,亮得让人目眩神迷。 刘夫子仿佛能感觉到招大人身上发出的寒气,不由得微微瑟缩一下,蹙眉道:“招大人,您找秋教习有什么事么?” 院中的两人同时回头,招大人挤出灿烂笑容,高高抱拳道:“找得你们好苦!秋教习是第一次来京城吧,由我做东,我们去南平河游览一番如何?” 秋水天和云韩仙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摇头,招大人面子上挂不住,沉下脸来,刘夫子赔笑道:“我到京城多日,一直未曾游览过南平河,招大人能否让我沾沾光呢?秋教习,南平河的美景天下闻名,你难得来一趟,不去看看实在可惜啊!” 见秋水天已有跃跃欲试之意,云韩仙在心头苦笑连连,在他手上悄然拍了一记,“想去就去吧,我去装扮一下。” 招大人松了口气,朝刘夫子微微颔首,刘夫子心头恨恨道:“就知道逢迎拍马,欺上瞒下,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韩仙换了青裳青帽出来,一张小脸遮了大半,招大人愣愣看了几眼,秋水天立刻挡在她面前,浑身长了刺一般,招大人咬了咬牙,笑吟吟道:“今天大家都是朋友,无须诸多繁文缛节,我已备好车马,大家请随我来。” 刘夫子抓过一个仆役,把事情交代清楚,四人鱼贯而出,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大车,秋教习把云韩仙送入车中,夺过车夫的鞭子,朝她咧嘴一笑,“京城的路十分好认,我个大,占地方,干脆给你们赶车。” 招大人正中下怀,率先钻了进去,刘夫子撇撇嘴,钻进去恰恰插到两人中间,招大人瞪了他几眼,无可奈何,只得撂开帘子看风景。 “招大人,谢谢招夫人给我送的衣裳。”云韩仙笑了笑,将身体缩进角落里,竭力避开从车窗而入的亮闪闪光线。 “什么?”招大人悚然一惊,“你说我娘见过你们?” “是啊,招夫人特地送衣裳和首饰给我,真是多谢!”云韩仙突然有隐隐的不安。 招大人只觉一颗心沉沉往下坠,涩然一笑,“不客气,我们两家也算沾亲带故,你孤苦伶仃,我们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招大人果然是侠义心肠!”刘夫子连连颔首称叹。 “不敢当,不敢当!”招大人摆摆手,转头看着窗外,虽然嘴巴仍咧着,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笑比哭还要难看,还是不要吓唬他们了。 “娘,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句话这些天他已经自问过多次,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在他进京述职的这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招夫人、林姨、江姨和汪奴竟然同时不见踪影。而且,很显然,他们的离去一定跟韩夫子有关。 来到南平门口,一队锦衣侍卫正在盘查,从腰牌来看似出自安王府,招大人心头咯噔一声,似置身刑场之上,明晃晃的刀就悬在脖颈,他用力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一个凄厉的声音,“老天,你要收就来收我,把秋水天还回来……” 他接到林姨的消息,连忙赶到蓬莱书院,却还是晚了一步,这一步,让他与梦过千百次的亲情与爱失之交臂。 不对,是他自作孽,白白将自己的幸福拱手相送,也断送了她的一生。 “停车检查!”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招大人浑身一震,猛地拉开车帘,怒吼道:“滚开,本官是中州刺史!” 侍卫连忙拜倒,招大人犹不解恨,嘟嘟囔囔道:“每天检查来检查去,也没看见找出什么名堂,真是浪费人力物力!” 见云韩仙一脸惨白,目光炯炯看着自己,招大人突然有些无措,仿佛小时候说谎,被一双同样沉静的眼睛注视,他转头看向窗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带他们出来的初衷,不就是让她遇到这些侍卫吗,自己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一对上她就方寸大乱? 他长长叹息,只觉眼前一片惨淡,心头满是荒芜,且无力回天。 云韩仙松开血痕遍布的手,悄悄吁了一口气,透过车帘,看到那人山一般的背影,突然有种靠上去痛哭的冲动。 秋水天有隐隐不安,目光在那群侍卫身上扫来扫去,看着他们拉过一个个年轻女子,又一个个放开,心头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空,下意识地回头,透过车帘看到自己的阿懒还在,终于放了心,也不管她能否看见,朝她咧嘴一笑,高高扬鞭。 天气正暖,南平河没有结冰,两边仍有零星的绿意,而两岸人家连绵不绝的腊梅成了最鲜亮的点缀。南平门外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游船在码头挤得密密麻麻,四人租了条小船,船家是对老夫妻,都是黑黑瘦瘦,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十分和气。 舱中设有桌椅和床,云韩仙早已游览数次,一上船就缩入舱中,抵死不出来露脸,三人也不勉强,在船头喝酒赏风景,秋水天看不出什么名堂,一会就腻味了,一门心思喝酒,一边还怕自家阿懒无聊,不停向她汇报情况,把船上几人一半气得头顶生烟,一半笑得腹痛。 “阿懒,那里竟然有人钓鱼!那老头真笨啊,这么多船,怎么钓得到嘛,难怪这么久没看见动静,我在潭子里一捉一个准,省时又省力!”秋水天手舞足蹈,在演示什么叫得意忘形。 “不准叫!”从船舱里传出一个有气没力的声音,听到船家的笑声,秋水天嘿嘿直笑,突然兴起,扒下外裳露出精壮的胸膛,冲船舱里招呼一声,“阿懒,我抓鱼给你看!” 只听扑通一声,云韩仙气急败坏冲出来,抓着船头的衣裳直跺脚,招福凉凉道:“别急,他水性好着呢,书院的鱼大多是他抓的!” 刘夫子连连称是,老船家也来了兴致,脱下外裳,捞起冰冷的水拍了拍胸膛,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老妇吃吃直笑,“待会我们就有鱼吃了,你们试试老婆子的手艺,南平河的鱼味道特别鲜美。” 看到有人跳下水,旁边一条游船的几个汉子连连叫好,两边的船家是认识的,老妇朝那边吆喝一声,“老何,等下给你家客人做两条鱼啊!” 那边的船家笑道:“好啊,等你们的鱼抓上来再说,我家的客人是从燕国来的,胃口大着哪,你们多抓两条,不然不够吃!” 老妇啐了一口,“就你难伺候,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这时,一条鱼被人抛上船头,一路蹦跳,她连忙抓住放进篓子里,朝那个船家得意地比划。 鱼接二连三抛上来,把船上几人忙得不亦乐乎,招大人和刘夫子不顾形象,也加入了捉鱼的行列,捉不稳就抱住,弄得身上湿淋淋的,不过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 看到这边的热闹,那条船上几个大汉大声喝彩,老妇笑得合不拢嘴,以手做成传声筒形状对着水面叫道:“丢点鱼到那条船,我们这里太多啦!” 有人从水里冒出来,大声应下,朝云韩仙咧嘴一笑,抹了抹脸上的水,又钻进水里。 那条船上有人惊叫出声,喝彩声顿时停了,云韩仙扭头一看,几个大汉头碰头嘀嘀咕咕几句,很快又分开。 她扭头看向招福,见他也正注视着那边船上的人,脸色凝重,似若有所思,不觉心中漏跳几拍,想起以后在京城还有数不清的麻烦,一不做二不休,慢慢挪到船舷,假作捞水洗手,惨叫一声,扑进冰凉的河水中。 醒来时,云韩仙已窝在温暖的被窝里,秋水天两只眼睛近在眼前,铜铃一般,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劈头就打。 秋水天硬生生受了两下,孩子一般在她颈窝蹭来蹭去,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云韩仙还准备洗耳恭听其长篇大论,谁知他只是一动不动抱着,嘴角越弯越大,几乎咧到耳根。 她有些毛骨悚然,揪着他耳朵恨恨道:“笑什么笑?” 他摇摇头,狠狠地吻了下来。在她憋晕之前突然起身,闷闷道:“你不喜欢出门直说就好,不要这么吓我!” 她老脸一红,梗直了脖子道:“你什么意思!” “是招大人说的,”他又笑起来,“他说这叫苦肉计。” 她恼羞成怒,抄起枕头想砸过去,又被他连人带枕头拥在怀中。 寂静的夜里,只要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也是一种幸福,云韩仙心中百转千折,闷闷道:“阿天,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在京城的事情未了,一露面肯定就有大麻烦!” 秋水天悚然一惊,突然劈头给自己几巴掌,云韩仙吓了一跳,扑上去捉住他的手,怒道:“你想干什么!”她悲从心起,抓起那大手打在自己脸上,哽咽道:“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我贪生怕死,我不知廉耻……” 秋水天心头大恸,结结实实把她按进胸膛,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你是从京城逃出去的,还一门心思拐你来陪我,你别哭,我再也不敢了,考完我们就回去!” “你为什么都不问?”云韩仙有心坦白,狠下心肠道。 “问什么?”秋水天有点不明所以。 云韩仙叹了又叹,惨笑道:“问我的过去,问我到底干过些什么龌龊事……” “别这样!”秋水天慌慌张张捂住他的嘴,正色道,“阿懒,你听清楚,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在我心里,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很厉害的懒神仙,你只是我的阿懒,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云韩仙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用四肢藤蔓般把他牢牢缠绕,那一瞬,她想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又或是把自己溶入他的血里肉里。 就这样拥抱纠缠,直到天荒地老。 蓬莱书院已统一为大家报名,秋水天一来就只等几天后的考试,眼看考期将至,整个大院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到处书声琅琅,最后一进小院成了秋水天和其他几个武举考生的演武场,大家操练得热火朝天,而云韩仙在屋檐下喝茶看书,倒也自得其乐。 距考试还有两天,一张名帖打破了这份宁静,名帖上赫然印着“三皇子玉连真”,内容是邀请秋教习和韩夫子去聚仙楼一聚。 这天晚上,管事刘夫子亲自将名帖送到两人手上,冷汗淋漓道:“我有亲戚在宫中做事,对宫廷之事稍有提及,目前是宫廷争斗最厉害的时候,两位千万不要趟这浑水,小心项上人头不保啊!” 秋水天呵呵笑道:“不妨事,这人我认识。”云韩仙将名帖拿在手中反复观察,抿嘴一笑,“这不是你认识的那人写的,虽然笔迹模仿得很像,可那人不会在我们面前用这个名字,我相信,他也不喜欢用这个名字。” 秋水天恍然大悟,拊掌而笑,“正是正是!” 刘夫子汗如雨下,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们的意思,有人想借机生事?” 云韩仙冷笑连连,“而且只怕来头不小!刘夫子,请您赶快加派人手看住大门,不要放任何人出进……” 话音未落,有人在外面可怜兮兮叫道:“韩夫子,开门啊,是我!” 云韩仙拉开门,一脸仓皇的霍小尧跌了进来,抓住她手臂又哭又笑,“夫子,我总算等到你们了,三……秦水浔被他爹关起来了,乐乐也是,你快想个办法救他们出来,宫……他家很危险!” 云韩仙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刘夫子情知事情不妙,赶紧告辞去加强防务,秋水天拳头攥得死紧,胸膛起伏不定,呼呼喘着粗气,云韩仙瞪他一眼,将他拉到椅子上,他霍地站起来,云韩仙将他死死按下去,抱着他的头,轻轻拍打他的背,悄声道:“不要鲁莽,生气解决不了问题。” 说着,她在他额头印下一个个冰凉的吻,他奇迹般平静下来,大手一伸,将她纤瘦的身体紧紧扣进怀中,靠在她肩膀,不发一言。 霍小尧呆呆看着这一幕,脸上鼻涕眼泪纵横,惨不忍睹,云韩仙扑哧笑出声来,扔了块手帕过去,霍小尧醒悟过来,把脸擦红了才停下来,结结巴巴道:“夫子,我求了我爹,忘了说,我爹很厉害,是朝廷的龙虎将军……可我爹都说没办法救人,你看怎么办啊!还有,我爹说皇宫是龙潭虎穴,动不动有人下毒刺杀什么的,他们两个在里面很危险!他们一回来就没消息,是不是被人杀死了……” 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这回连云韩仙也心烦意乱,抓着秋水天的手不禁用了几分力气,秋水天眉头一拧,大喝道:“再哭我扔你出去!” 霍小尧的哭声嘎然而止,抽抽答答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爹说收到他们递出来的消息,说今天晚上在聚仙楼相聚,我们赶快去瞧瞧吧!” 秋水天突然站起来,看看桌上的名帖,又怔怔看着云韩仙,似乎在质疑她刚刚的话,云韩仙心头一紧,低头轻声道:“他是你什么人?” “弟弟!”秋水天声音低沉,却有斩钉截铁的气势,“也是我们的好学生!” 他把“我们”两字咬得很重,云韩仙听出责怪之意,只觉心里的血渐渐成了冰,痛不可抑。 “你在家等我们的消息好不好?”见她脸色不对,秋水天醒悟到自己太过焦急,连忙压低了声音问。 得不到回答,秋水天不耐烦了,用力抱了抱她,拉着霍小尧拔就走,霍小尧满脸惊奇,“秋夫子,你什么时候认他做弟弟的,我也做你弟弟好不好,我一直想要一个像你这么高壮勇猛的哥哥呢!” “好!”秋水天自觉刚才话说得太快太急,讪讪回答,一巴掌下去,差点把他的肩膀打垮。 云韩仙惨笑一声,戴上纱帽默默跟了上去。该来的总会来,躲如何躲得过? 刘夫子正在门*代事情,将三人急急忙忙要走,连忙挡在面前,云韩仙一个箭步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赶快派人请招大人过来,越快越好,我们没有回来之前,不要让他走!” 刘夫子听出不妥,眉头一拧,刚想开口,云韩仙含笑道:“不要担心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不等刘夫子回答,云韩仙已狂奔而去,气喘吁吁上了马车,回头高高抱拳,轻道“保重”。 刘夫子惶恐不已,狠狠跺脚,立刻派人去请招大人。 马车一路疾奔,很快来到京城最著名的聚仙楼,聚仙楼在南平门附近,是城里最靠近南平河的酒楼,在这里吃饭兼观看水光山色乃是文人墨客至大的享受,夜色朦胧,河边灯火连天,河中波光粼粼,水风轻柔,带着飘渺的歌声而至,真是星欲坠,人如醺。 霍小尧一马当先走了进去,立刻有人将三人引到聚仙楼最高的东风阁坐定,他尚未开口,菜已一道道送了上来,云韩仙脸色微变,对笑容满面的掌柜低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满脸的肉抖了抖,低声答道:“公子,这不是霍公子的哥哥安排的么?” “哥哥?”霍小尧一脸茫然,凑到桌边瞧了瞧,嘿嘿笑道:“我没有哥哥啊,他们肯定又把我爹看成我哥啦,这应该是我爹准备的,有我喜欢的南平醋鱼呢,他想得可真周到!” 说着,他急不可待冲到楼下等人,还回头朝两人做了个鬼脸,那乐颠颠的样子着实可爱。 秋水天拉着云韩仙坐下来,见她嘴角一直弯着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似悲又喜,心下有些恐慌,凑到她耳边轻柔道:“你在想什么?” 云韩仙慢慢抬头,无比专注地看进他墨黑的眼底,仿佛最后一次看这个人,最后一回与他这样亲密接触。 她微笑着开口,眸中却隐隐泛着水光,“我在想,我明明看到了结局,却没有办法阻止,这是我的错!我的力量还不够,不能让你完全信任,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变成男子,这一次,换我来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生无忧无虑。” 秋水天心肝俱裂,千言万语堵到胸口,却始终冲不出喉咙,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愚钝与冲动,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他的阿懒怎么能放弃他! 霍小尧的惊叫声传来,两人皆悚然一惊,云韩仙将他用力推向窗户,“赶快走,你的事情关系重大,我留下来跟他们周旋!” 秋水天满腹怒火,冷哼一声,将她拦腰抱住,闪身来到窗边,往下一看,两人心凉了半截,只见楼下官兵密密麻麻,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真是好大阵仗! “霍小胆子,怎么一看见我就跑,太不给我这个哥哥面子了吧!”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秋水天深深吸了口气,将怀中的人紧了紧,昂然回首。 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施施然走进来,虽然满面笑容,目光却如千年寒冰。细看之下,他的眉目与秦水浔倒有五分相似,秦水浔虽然单薄些许,气质却更显儒雅温和。 霍小尧并非蠢人,思前想后,飞快理清头绪,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强笑道:“太子哥哥,谢谢你的招待,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蓬莱书院的夫子……” “你就是秋水天?”太子颇为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看着秋水天,眼角的余光在云韩仙身上扫过,眉头微微挑了挑,痞痞地笑道:“小胆子,这位就是你口中‘最最好看又才华横溢’的女夫子,是因为太好看,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么?说来秋教习艳福不浅嘛,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霍小尧咬着下唇,眼中几欲喷出火来,这些话明明就是他在饭桌上跟爹爹炫耀之语,怎么可能会从他耳中传出来,难道爹爹已经跟太子走到一起? 他仰头大笑,秋水天气得浑身颤抖,手已握得骨节发白,却被云韩仙死死拉住,云韩仙高高抱拳道:“多谢太子殿下相请,民妇不敢高攀,先同夫君告辞!” 秋水天已经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一手拉住一个,横冲直撞而去。门口,两人横刀拦在他们面前,冷冷道:“此楼正在例行检查,谁也不准出去!” “太子哥哥,你到底想做什么!”霍小尧急得泪水涟涟,甩开秋水天去拉太子,却被他猛地推倒在地。 “怎么,想对我动手么?”太子眼神骤然凌厉,冷笑连连,“也对,你什么时候当我是你哥哥?我从小对你这么好,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去书院也不告诉我,跟老三狼狈为奸,一回来也不来看我,只想着把老三弄出来!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霍小尧呜呜直哭,太子突然嘿嘿笑道:“小胆子,别生气,我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今天趁着人多,你就陪陪我吧!” 霍小尧看了看门口两个虎视眈眈的大汉,轻叹一声,放软了语气道:“太子哥哥,吃完饭就让他们走,成吗?” 太子挥手让两人出去,哈哈大笑,“当然,小胆子,赶快叫客人入座吧!” 已是骑虎难下,在霍小尧悔恨交加的目光中,云韩仙拉着秋水天坐了回来,秋水天把他的阿懒护得死紧,看起来颇为怪异。 霍小尧一坐下来便一个劲劝酒,只想快快打发这瘟神,却不料太子目标盯准了秋水天,不住地举杯相邀,几杯下肚,他似乎已微醺,端着杯走向连体婴般的两人,满脸笑容道:“连城敬你一杯,希望能有幸一睹人间绝色的真容!” 此话一出,众人皆色变,霍小尧情知今日难以脱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云韩仙,被她一眼瞪了回去,挺了挺胸膛,哭丧着脸道:“太子哥哥,这是秋水天的妻子,身体不怎么好,秋水天爱之甚笃,很少让她见人,平时连我要看都不肯呢!” 为了证实他的话,秋水天霍地起身,把云韩仙揽入怀里,瓮声瓮气道:“太子殿下,我的阿懒不便见人!” “阿懒!”太子惊叫出声,眼中掠过一道诡异光芒,意味深长地看着云韩仙,嘿嘿笑道,“这可是个好名字,说不定值一千两黄金呢!” 这回霍小尧不抖了,换成云韩仙全身发抖,秋水天心疼不已,一拍桌子,大喝道:“你说够了没有,你不要以为我怕你!” 太子正中下怀,大笑道:“你们听到了没有,有人要威胁太子!小胆子,你和老三找的朋友果然厉害,看来我这条小命迟早要断送在你们手里!”说话间,他骤然发难,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攻向秋水天,大家齐齐惊呼出声,秋水天怀里有云韩仙,根本无从躲避,只得挥拳硬生生接下这招,霍小尧身形一闪,正要去救,却见玉连城一刀砍在秋水天手臂,趁其无法招架,大手一抓,把云韩仙拎了起来,脚下一点,飞身而起,退到窗边,一把扯下她的纱帽。 “果然是你!”太子狂笑不止,用血淋淋的刀挑起云韩仙下巴,“你还是一点没变,难怪让皇叔神魂颠倒,惦念至今……” 云韩仙双手死死握成拳,又悄然松开,迅速扫了众人一眼,见霍小尧垂手战战兢兢而立,满面惊惶,秋水天不顾手臂上的淋漓鲜血,虎视眈眈,作势要扑上来,心念顿转,大喝道:“太子殿下,民妇甘愿领罪!” 无论如何,她要保住秋水天,不能让他多年辛苦功亏一篑! 来不及了,秋水天见他的阿懒受辱,天王老子也不管,怒吼着扑了上去,霍小尧虽然个头小胆子小,也是从小学武,技艺过人,暗道不妙,踢起一把椅子拦住他的去势,闪身攻了上去,虽泪光仍在,眼中怯弱之色已退去几分。 他不得不坚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得宠的孩子,有爹爹为自己遮蔽风雨,而今事实逼到眼前,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深深敬爱的爹爹已出卖他,与太子合谋,想将与太子作对的三皇子玉连真置于死地。可是,他明明一次次兴奋地告诉爹爹,经过他仔细观察,玉连真是旷世奇才,是翡翠朝维持盛世的希望! 爹爹为何如此糊涂?难道他忘了霍家的祖训? 他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仗着年纪小四处逢迎,装聋作哑,一直避免卷入宫闱争斗,太子分明有备而来,目的就是挑衅,不但要抓秋教习和韩夫子,还要把蓬莱书院的学生一网打尽,让三皇子的根基毁于一旦。 蓬莱书院所出学生的才学有目共睹,如果让这些人成了气候,太子即使登基,以后也难以服众,导致政令难行。 怪只怪自己太过单纯,怪只怪爹爹太过可恶,怪只怪自己招惹到这么个瘟神,怪只怪…… 现在怪什么都已太迟,秋水天一脚踢飞椅子,怒吼向太子扑去,霍小尧暗暗叫苦,一招截下他,大叫道:“不要冲动!他是太子……” 秋水天一拳砸来,霍小尧知其神力,不敢硬接,连忙闪身避开,回身一脚踢去,想阻断他的去路,谁知秋水天一个纵跳扑到太子面前,扭住他的手臂夺下刀,把云韩仙护在怀里。 侍卫们蜂拥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太子嘴角掠过一抹得意的笑容,一拳攻向秋水天的肋下,趁他挥刀来守,腰一扭,把自己的肩膀送了上去。 太子只是以见红为目的,刀一入肩便迅速抽身,捂着伤口大叫,“来人,拿下刺客!” 秋水天握着滴血的刀,呆若木鸡。 看到太子胸膛的鲜红,云韩仙自知秋水天大难临头,眼中突然一片赤红,骤然发难,夺过那把刀,朝太子猛扑过去。她宁可要玉连真得到皇位,也不会让这混蛋太子得逞! 何况,秋水天若死,她不想独活。 太子目瞪口呆,在一阵晕眩中眼睁睁看着她逼近,说时迟那时快,秋水天率先反应过来,猿臂一伸,把她拎了起来,夺过手里的刀,飞快地瞥了霍小尧一眼,把云韩仙扔了过去。 霍小尧连忙把人接住,见她眼神已近疯狂,心头大恸,一个手刃砍在她脖颈,一抬头,侍卫已把秋水天团团围住,脖子上几把明晃晃的刀,映得那大汉脸色如冰。 太子刚想命人捉下云韩仙,转念一想,自己已达到目的,何况云韩仙是皇叔的人,还不如让皇叔和玉连真去斗,自己置身事外,专心致志对付蓬莱书院这帮小贼。他强压怒气,瞪得空气中仿佛火星四起。 霍小尧自知大势已去,哭只会给人笑话,而示弱更挽回不了今日之败局,没来由地生出几分豪气,攥紧拳头瞪住太子,冷笑道:“恭喜太子哥哥如愿以偿!” 太子让侍卫包扎伤口,笑得龇牙咧嘴,“小胆子,你胆子长大了嘛,敢这样跟我说话!不过,哥哥劝你一句,你好好读你的书,不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哥哥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咱们兄弟一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脸色一整,大喝道:“来人,把刺客给本宫押进监牢,立刻派人去衙门调派人手,把东街蓬莱书院的人统统拿下,本宫怀疑他们和行刺一事有关!” 转头看着秋水天,他笑得无比张狂,“秋教习,本宫让你死个明白:其一,听说本宫派去蓬莱山的众多好手尽丧你手,你既然如此有本事,就不该和本宫作对,跟老三那倒霉蛋混到一起;其二,天下这么多女人,你找谁不好,偏偏要找皇叔的心头肉,本宫能留你,皇叔也留不得你!秋教习,今天的事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本宫!” 从头到尾,秋水天充耳未闻,目光牢牢粘在他的阿懒脸上,如黑夜里的潮水,汹涌澎湃,满是哀伤。 霍小尧不忍再看,抱着云韩仙匆匆离去,把太子的得意笑声用锥子刺入心头。 他已在一瞬间长大,再不能靠哭泣撒赖解决问题。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要先一步找到皇上,向他陈诉所有事情,把大家救下来。 ------------ 第十一章 长夜未央 招福收到消息,惊得魂飞魄散,抄起官服官帽,立刻分别派人往宫中和太平府衙送消息,一边穿衣服一边往东街赶。马车刚至,刘夫子踉跄扑来,招福面色铁青,猛地将他推倒在地,立在门前喝道:“搬椅子出来,本官等他们回来!” 太平府衙的宋捕头还没到,一队锦衣侍卫匆匆赶来,见到招福,为首一人出示腰牌,冷冷道:“招大人,太子遇刺,刺客出自蓬莱书院,太子怀疑蓬莱书院勾结窝藏刺客,图谋不轨,所有人都要带到衙门问话!” “你血口喷人!”刘夫子气得浑身颤抖,此时院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叫骂声。原来所有夫子和学生感受到紧张的气氛,都在院中和前厅等候消息,听说此话,皆愤恨难平,纷纷冲向大门,要跟侍卫理论。 为首的侍卫一抬头,大家刀已出鞘,寒光闪闪,而书院的护卫也拔刀相向,毫不示弱。 “安静!”招福负手走到门的正中间,高举双手,对院中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今日若让这些人进了门,我招福愿将命赔给你们,你们若信我,请少安毋躁!” 学生们安静下来,招福命护卫将大门紧闭,也不搭理那些侍卫,昂首站到门前,众夫子有样学样,个个挺胸而出,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侍卫们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气得直喘粗气,作势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动真格的。 “招大人,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黑黝黝的汉子带人疾奔而至,一挥手,后面的衙役将对峙的护卫和侍卫一个个拉开。 “宋捕头,你说说看,蓬莱书院的学生即将考试,这些人兴师动众前来抓人是何道理?”招福冷冷道。 宋捕头抹了抹汗,赔笑道:“招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太子刚刚在聚仙楼被刺,刺客当场擒获,验明身份,就是蓬莱书院的秋水天教习。太子也只是怀疑蓬莱书院与刺杀一事有关,此事可大可小,您就让下官例行询问一下,否则太子那边不好交差啊!” “那本官的请求你就可以置之不理!”招福怒火中烧,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丝帛,宋捕头顿时变了脸色,不等招福打开,扑通跪了下来。 招福立刻将他拎起来,将丝帛在他面前展开,冷冷道:“你可看清楚了?” 宋捕头大汗淋漓,连连点头,招福把卷轴一收,悄悄朝刘夫子递个眼神,像抽走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来者此次不可能仅仅针对秋水天,韩夫子也在劫难逃,他明明封锁了消息,是谁走露风声? 没想到事情一爆发来势就如此迅猛,皇上已经把玉连真锁进深宫,让他远离漩涡中心,为何秋水天和蓬莱书院还是成了靶子? 没想到一向有勇无谋的太子有如此阴狠心计,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要将皇上苦心扶植的蓬莱书院毁于一旦?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觉身处一个黑漆漆的洞中,一路磕磕碰碰,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这时,宋捕头大喝道:“圣上有旨,考试期间,无论皇亲国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原因骚扰蓬莱书院住所、夫子和学生!” 众人大喜过望,欢呼声喧天而起,太子侍卫目瞪口呆,悻悻然而去。 刘夫子对招福的态度大为改观,笑容满面来拜谢,招福环顾一圈,朗声道:“不用谢我,是皇上英明,一直苦心栽培人才,做得面面俱到,你们若能取中,该好好为朝廷效力才是!” 学生齐声应下,群情振奋,招福暗暗佩服皇上的好手段,不禁对一直谋划的事情有些心灰意冷,强打精神要大家回去休息。待众人各自散去,他慢慢踱到树下,静静看着一轮弯月,想起那一对已经被人决定命运的苦命鸳鸯,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何时,刘夫子提着两壶酒来到他身边,招福也不推托,接过壶仰头便灌,刘夫子连喝两口,终于沉不住气,讷讷道:“招大人,秋教习和韩夫子……” 招福一口气喝完,将酒壶砸到地上,大笑而去,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忘了他们吧!” 玉连真之母晴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因其向佛喜静,皇上在皇宫内特为她修建静思宫,与自己的寝宫相连,周围重重看守,有如巨型铁桶,在深宫内院辟出洞天福地,和晴妃过起甜蜜的夫妻生活。 天妒红颜,晴妃因生玉连真落下痼疾,皇上求遍天下名医,始终束手无策,即使千方百计请来乐神医也是徒劳无功。玉连真八岁上下,晴妃灯尽油枯,吐血而亡,皇上悲痛难抑,一夜白头,渐渐疏于朝政,经常打坐念经,和心上人做伴。此时,皇上的同母弟弟安王爷挑起重担,将国事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翡翠的盛世能延续多年,且保持政治清明,吏治谨严,大半的功劳要归于安王爷大刀阔斧的改革。 玉连真与母亲相貌有几分相似,皇上日日相对,怎能忍受,暗中派人把他送入蓬莱书院,来个眼不见为净。数月前玉连真带着乐乐回到皇宫,他二话不说,将两人送进静思宫,让玉连真镇日抄写佛经,就是不肯与其相见。 可怜玉连真一直做着一鸣惊人的美梦,没想到一回来就成了笼中的鸟,好在有开心果乐乐,不然真是生不如死。 乐乐一直在山野长大,对京城和皇宫有着无限向往,进了宫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开始几天一个劲鼓动他出宫,屡试屡败后,她终于认清现实,一门心思安慰越来越颓唐的玉连真,在静思宫里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好在皇上目的只是困住玉连真,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她几条命都不够死。 眼看考试的日期就要到了,玉连真急得嘴巴上全是水泡,脾气愈加不好,乐乐毫无怨言,被气狠了,就跑到花园中哇哇大哭一通,面对他时又是满脸笑容。 她知道,他已快到崩溃边缘。他苦读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入朝揽权,查明娘亲病逝的真相,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取得皇位,为娘亲惦念的乌余人讨回公道。 爷爷从小就跟她说乌余人的英勇事迹,她敬佩有着铮铮铁骨的乌余人,深知乌余人的悲惨命运,衷心希望他能成功。 可是,在重重阻碍面前,他们两人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寝宫里,听说霍小尧求见,皇上微微一怔,视线良久才从佛经上离开,冷笑着颔首道:“让他跪两个时辰再说。” 跪得头晕眼花时,霍小尧终于得到通传,慌慌张张冲进寝宫的佛堂,皇上拂然不悦道:“小胆子,朕怎么教你的,做事切忌心浮气躁!” 霍小尧扑通跪倒,哀哀唤道:“皇上,太子哥哥设计把蓬莱书院的秋教习抓走了,您管管吧!” 皇上拂衣而起,大笑道:“小胆子,你胆子不小嘛,三皇子的事你到处钻营,太子的事情你也敢管,连安王的事你也插上一杠子,当初朕给你的这个名字取错了嘛!” “没取错没取错!”霍小尧背脊发寒,连连叩拜道:“皇上,小胆子没取错,可是秋教习是小胆子的师父,小胆子不管实在说不过去啊!” “你救下的夫子呢?”皇上似笑非笑道,“听你爹说你很喜欢你们美丽的夫子,是不是想金屋藏娇啊?” 他竟然连这种私己话也说!霍小尧恨得牙根发痒,装作羞羞答答道:“皇上,小胆子还小呢,别听我爹瞎说!” “那好,既然你不打算金屋藏娇,那就把她送到静思宫去,听招福说那女夫子就是画《太平图》的懒神仙,你和三皇子都是她的高徒,朕给你们机会团聚,你可得好好珍惜!”皇上斩钉截铁说完,大步走了出去,霍小尧还想追,给两把明晃晃的刀挡了下来。 回到马车,云韩仙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头顿时空了下来,茫然看向黑沉沉的天空,霍小尧无言以对,将她拉了下来,随着两个侍卫进宫,当一颗星星钻出云层,云韩仙猛然醒悟,夺路而逃,没跑出两步,迎面跑出一队侍卫,悄无声息地将她捉进轿中,迅速往静思宫的方向抬去。 霍小尧瞠目结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吭哧吭哧追了上去,双臂一张,气势汹汹挡在轿子前,那些人也不多说,一把蒙汗药撒过去,径直将人塞入轿中。 看到大队人马抬顶轿子进来,又迅速不见踪影,乐乐拉着玉连真跑出来,打开轿帘,两人呆若木鸡,连忙把两人抱下来。泼过冷水,两人悠悠醒转,云韩仙一见是他们,眸中闪过一道激动的光芒,又迅速归于死寂,对他们不理不睬。 霍小尧一跃而起,扑上去抓住玉连真的手臂,突然想起他笼中鸟的现实,五指越来越紧,垂头长长叹息。玉连真任由他抓着,面色无比沉静,犹如一潭死水。 连一向聒噪的乐乐也看出端倪,颓然坐在云韩仙身边,扑进她怀中,低低呜咽。 “你父皇为何不让你参加考试?”云韩仙抚摸着乐乐绒绒的鬓发,冷冷开口。 玉连真眸中怒火暴涨,甩开霍小尧的手,慢慢坐在云韩仙身边,乐乐悄声道:“少爷想为他的娘亲报仇,为乌余人讨回公道!” 云韩仙眼中掠过一抹异色,颤声道:“难道……你也是……” 玉连真重重点头,从领口掏出一个墨玉蝉送到她面前,云韩仙抓住胸口的墨玉蝉,轻柔微笑,“你们果然是兄弟!我们还真是有缘,我娘亲叫林清漪,也是乌余人。” 玉连真对上她的笑容,心头一酸,强笑道:“是啊,我们很有缘,我小时候常常听我娘说起‘乌余明珠’的故事,其中就有你娘。另外一个,就是秋水天的娘,我的表哥。”他把乐乐拉到怀中,露出宠溺的微笑,“她的娘亲叫江玉随,在乌余是我娘的贴身侍女。” 霍小尧突然扑了上来,目光直直道:“我娘也叫江玉随!” 乐乐尖叫一声,抓着霍小尧的脸左看右看,两人凑近一比较才发现,虽然一个丰腴一个瘦小,都是圆溜溜的眼睛,秀气的鼻子,确有几分相似。霍小尧满脸不敢置信,喃喃道:“我爹说过,我娘生的是龙凤胎,只是妹妹生下来是死胎,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娘就病死了……” 话音未落,乐乐抱着他又哭又笑,霍小尧起初仍然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似悲犹喜,慢慢地抬起双手,把妹妹紧紧抱在怀中。 云韩仙和玉连真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墨玉蝉。此时此刻,云韩仙终于明白了玉连真所作所为的意义,他们的上一代国破家亡,即使贵为“乌余明珠”,也逃不脱成为笼中鸟的命运,一个个忧愤难平,红颜早逝,而其他的乌余女子,命运只怕会更加凄惨! 她深深看进玉连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无论如何,你要坚持下去,让乌余人的后代堂堂正正站在这块土地上!” 玉连真惨笑连连,“说来轻巧,你也看到了,父皇始终不肯让我接触朝政,连正大光明地考取功名他也不肯。” 霍小尧突然醒悟过来,慌慌张张道:“赶快想办法救秋教习,太子用你的名义宴请我们,带了大队人马前去滋事,后来故意撞到秋教习的刀口上,反诬他行刺,还要把蓬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全抓起来!” 乐乐急得一下子蹦起来,拉着玉连真呜呜直哭,“少爷,赶快想想办法吧……” 看着玉连真脸上的绝望之色,云韩仙心有不忍,将乐乐拉到怀中,乐乐用手背横抹了把脸,信心满满道:“少爷,你去求皇上吧,就说咱们不考科举了,要他把秋教习放出来,我们一起回蓬莱书院去,你学问这么好,也可以去当夫子啊!”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她热烈而明亮的眼睛,同时长叹,同时敲在她脑门。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经身不由己,如何还有抽身而退的可能? 或者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或者放手一搏,万劫不复,前方迷雾重重,荆棘和坎坷已初露狰狞面目。 只是,再不会有坦途! 乐乐捂着脑门还在做梦,“少爷,你不是说皇上看的佛经全是韩夫子的手笔吗?皇上既然这么看重她,一定会保下她的夫君,你去求求皇上吧,大不了跪个几天,戏里不都是这么说的,跪几天他就心软了……” 霍小尧摸摸肿痛的膝盖,突然有点后悔认这个妹妹。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安王爷求见!” 三人皆变了脸色,眼看云韩仙起身欲迎,玉连真灵机一动,一个手刃砍在她脖颈,把乐乐抓到面前,气急败坏道:“赶快把人藏起来,别慌张!” 乐乐藏好人出来,高大威猛的安王爷已到了门口,一脸冷酷,目光如刀。皇上和安王爷都去过霍家做客,霍小胆并不怕温和的皇上,却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王爷十分畏惧。安王爷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立刻遍体生寒,缩头缩脑站到玉连真身侧,定睛一看,那胆小鬼乐乐正占据了另外一边,拉着玉连真的袖子瑟瑟发抖。 玉连真暗暗叫苦,甩开两人作势要跪,没留神安王爷一进来就喝道:“乐乐,阿懒是什么人?” 他怎么会认识我!乐乐吓得一个哆嗦,拔腿就跑。 玉连真额头青筋直跳,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拖了回来,赔笑道:“皇叔,实在对不住,我这小家伙什么都不懂,胆子又小,都是我管教无方……” “别绕弯子!”安王爷打断他,“小真,我自问对你不薄,你不帮我就罢了,何必敷衍我,挖我墙角!我收到消息,霍小胆从聚仙楼带走一个叫阿懒的夫子,你让我见见!” 霍小尧突然想起聚仙楼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起离别时秋教习久久停留在韩夫子脸上的眼神,心头巨恸,挺直了胸膛道:“他骗你的,我们不认识阿懒!” “霍小胆!”安王爷怒目圆睁,眸色已近赤红,“你敢再说一遍,本王会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霍小尧一个激灵,身体已诚实做出反应,迅速闪到玉连真身后。 玉连真又气又恨,安王爷一直同情乌余,对他照顾有加,应该是他入朝甚至登基最有力的支持者。太子留下一个懒夫子,让他和安王爷罅隙顿生,而皇上更是算无遗策,知道他不肯交人,故意将韩夫子推到他这里,无论交不交人,他和安王爷的关系已无法愈合,他要入朝再无可能。 他脑中灵光一闪,许许多多的片段纠结在一起,形成清晰的白练,似勒在他脖颈,让他几乎窒息。皇上一贯手段高明,怎么肯让安王爷无端端坐大,他应该早知懒神仙在安王府,于是放手让温柔乡里的安王处理朝政,借他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饬吏治,推他出去做恶人,只要安王爷有任何异动,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铲除。而今懒神仙回到京城,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牺牲一个女人继续牵制安王爷,也阻挡了自己的入朝之路,真是一举两得。 可是,秋教习呢?他心里的血一点点冷了下去,皇家注重脸面,只因娘亲是亡国的乌余人,就被皇上抹去身份名字,关在静思宫里,周围重重看守,表面荣宠无限,实际上娘亲比笼子里的鸟还不如,因为笼中的鸟至少不会有诸多人嫉妒,每天在刀光剑影,各种毒药中挣扎生存。 皇上和安王爷如何肯让秋教习存在,皇家的脸面,这次是以牺牲一个无辜的秋教习来维持。 如此可笑,如此绝望! 他仿佛看到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铺天盖地而来,他奋力挣扎,网却越缠越紧,身边的惨叫声绵绵不绝,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安王爷的逼问,已经忘记自己如何回答,是不是说要考虑考虑,或者说一定会给安王爷满意的交代…… 那龙凤胎兄妹的表情真好笑,他不是三两句就把安王爷打发走了吗,他们为什么还是一脸惊惶,眼睛瞪得像铜铃? 乐乐既然已经找到哥哥,还是让她走吧,这个皇宫是牢笼,自己搭进来就罢了,她的笑那么好看,不该在此埋葬。 他晕头转向朝后面走去,正对上一双哀恸的眼睛,那淡棕色的眼睛真美,娘亲似乎说过,“乌余明珠”中,林清漪的眼睛最为妩媚…… 一代又一代美丽的女子葬送在男人的野心里,他却束手无策,连自保都难。他万念俱灰,朝她努力挤出笑容,手中被塞入一个温热的东西,他猛地抬头,她的眼角微微勾起,如果没有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滴,活脱脱就是惑人心神的狐狸。 乌余三颗明珠终于团圆!他将两只墨玉蝉挂在脖子上,狂笑不已。 太阳已快下山,如垂暮老人,把鬓发灰白的头搁在远山之上,仿佛和白茫茫的山顶连成一片,光芒惨淡。 安王府门口几盏大灯笼已经点起,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拴马柱上,狮子怒目圆睁,大张着嘴,似要吞噬一切。 街上所有的树都结满了白色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如招魂的纸钱,因是皇亲国戚居住之地,行人并不多,偶尔几个也行色匆匆,生怕惹祸上身。要知道,前些日子街上以游手好闲出名的王二懒经过这条街,就因为邻居在背后大叫一声“二懒”,从王府里冲出几个侍卫,把叫人的邻居和他全打得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月,真是飞来横祸。 一个瘦削苍白的青袍女子拖曳着脚步从街那头走来,一步步走到安王府门口,呆呆看了一会那灯笼,长长叹了口气,眼一闭,扑通跪了下去。 太阳的脸很快就被远山遮蔽,一阵寒风铺天盖地而来,把树上的雪摇晃下来,雪雾中,天地成了一片苍茫的白,只剩下屋顶的黑色瑞兽桀骜不驯地高高耸立,睁着铜铃般的眼,俯视人间悲欢离合。 随后,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来,迅速把女子裹上一层白色,连同她头上式样简单的竹簪。她如精雕细刻的木胎泥塑,长长的睫毛上结着冰霜,如放大的泪滴,有着动人心魄的苍凉,和美丽。 王府内一个梅花飘香的院落,安王爷一身白色狐裘,在梅树下长身而立,一个壮若铁塔的黑衣侍卫悄声道:“王爷,懒夫人已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只怕身体受不住啊!” 安王爷薄薄的唇抿成一线,怔怔道:“墨虎,那些消息是真是假?” “蓬莱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人人皆知,懒夫人这一年似乎颇不如意,身体一直不佳,甚至几乎丧命,还是秋水天千辛万苦救下。” “秋水天!”安王爷一拳砸到梅树上,砸得满树的雪和花簌簌地落,落得两人满身的红与白,墨虎深深拜道:“懒夫人大病初愈,王爷您看……” “算了!”安王爷轻叹一声,似乎在说服自己,把握紧的拳头松开,嘴角微微翘起,“是时候了,跟本王去瞧瞧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那青袍女子披着满身雪花,眼仍然紧闭,几成雕塑。 安王爷轻轻抬手,斥退随从,一步,两步,他越走越快,在门口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他只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目光如火,恨不得把那人烧成灰烬。 走到近前,他又怕面前的人只是幻象,猛地停住脚步,犹豫着,踌躇着,一步,两步,在那人面前站定,颤抖着,托起那人的下巴。 那人已面无人色,睫毛颤抖不停。 “阿懒,别来无恙!”安王爷终于笑出声来。 云韩仙睫毛上的冰霜微微颤动,歪倒在地。 “玉连真,我算看清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思宫里,乐乐几近歇斯底里,对着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狂吼。 见他无动于衷,乐乐突然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痛哭,“少爷,求求你,秋教习把韩夫子当宝,一定舍不得她这么做!你去把她找回来,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 玉连真轻轻捂住她的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乐乐,我问你,是不是活着才有希望?” 乐乐愣了愣,重重点头,泪流得更急。 玉连真长长叹息,“乐乐,我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不是父皇和安王爷的保护,我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生在皇家,是世上最无可奈何之事,权势恩宠都是虚幻的东西,皇宫中暗无天日,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可明白?” 乐乐浑身一震,茫然地伸手,接住从他脸上落下的一颗液体。第一次,她心目天中神一样的少爷,流露出与她相同的情感。 他的泪,竟也滚烫如是。 玉连真狠了心狠了目光狠狠地开口:“乐乐,反正你我主仆缘分已尽,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也没关系。昨天,我和韩夫子好好分析情势,逼她牺牲自己,成全我的前程。如果我当时就把她交出来,不但对蓬莱书院的人无法交差,全天下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我暗示她,天下能救秋教习的只有一人,逼她独自出面到安王府谢罪,同时,我要她取悦讨好安王爷,拉拢过来为我以后的计划铺平道路,还有……” 啪地一声,乐乐看着自己发烫的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玉连真微微一笑,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个计划算是一石三鸟,安王爷权势滔天,只要韩夫子能重新讨得安王爷欢心,蓬莱书院的学生受益匪浅,一定有多人能获得功名,我正好培植自己的势力,打败太子,登上皇位!” “说完了吗?”乐乐眼中一片死寂,似乎从不认识这个人,冷笑着一步步退开,“三皇子,祝你成功,我告辞了!” 说完,她飞快地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门外,霍小尧拉住她的手,朝里面看了又看,一脸肃然道:“妹妹,不要怕,以后哥哥保护你!”话一出口,他自觉强壮了几分,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隐匿在窗户的阴影中,欲言又止,狠狠跺跺脚,拖着她狂奔而去。 玉连真倚在窗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笑容温柔,喃喃自语道:“还没说完……乐乐,你要保重,没有我在身边,你不要贪吃,不会有人给你揉肚子……” 从热腾腾的汤池出来,云韩仙浑身通红,僵硬的手脚终于能微微活动,安王爷也是浑身*,精壮的胸膛在灯火中似乎有着灼热光芒。 抄起一壶刚烫好的酒,安王爷揪住她的长发,含了一口对着嘴灌了过去,云韩仙稍有推拒,便被他用力掐在后颈,一口滚烫的酒下肚,顿时呛得连连咳嗽,脸上烧起红霞。 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安王爷目光渐渐凌厉,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不甘寂寞的贱人,一出门就勾搭到男人,他是不是比我厉害?”他突然磔磔怪笑,“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我把他的东西割下来泡酒,让你天天能享受!” 见云韩仙张了张嘴,安王爷心头一紧,迫不及待地俯身凑到她面前,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心中顿觉无比失落,狠狠倒了一大口酒,又灌到她口中。 云韩仙这次咳得更加厉害,许久之后还喘息不已,安王爷目光渐渐柔和,把她禁锢在自己胸膛,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似乎在自言自语,“阿懒,你为什么离开我,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如果喜欢,我也可以带你四处游玩,你如果不喜欢性事,我可以找别人。我知道你懒得跟我说话,可这些年来,我有事只想跟你说,我知道,就算天下人都想杀我,你也下不了手。因为,无论你以狂妄掩饰,以懒惰掩饰,你的心都是最软的,软得让人心疼。” 云韩仙撇过脸,轻声道:“王爷,求您饶秋水天一命,他真的是无辜的!” 安王爷脸色发青,冷笑连连:“我当然知道他是无辜的,他考试在即,有望夺取功名,怎么会去刺杀太子!还有,太子有勇无谋,如何想得出这种一箭双雕的苦肉计,不对,还有你,算是额外的惊喜!” 他的手慢慢摸上那单薄的身体,叹道:“怎么,那男人对你不好么,让你瘦成这样,你放心,只要你安心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的吻轻柔地落下,从云韩仙的额头开始,一直往下延伸。 云韩仙抬手制止,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王爷,请放过秋水天,我已死过一次,这条命是他救下,他如果死了,我决不独活!” 安王爷目光一冷,用力掐在她喉头,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不追究你逃跑之事,不追究你跟了别的男人,甚至把你唯一的亲人好生安排,力排众议让他入朝为官,重权在握,这样难道还不能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他顿了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贪赃枉法,死有余辜!” 云韩仙惨笑连连,索性闭上双眼,既不挣扎也不出声,安王爷红了眼眶,大吼道:“你就认定我舍不得杀你,我成全你……” 那高壮惊人的墨虎匆匆进来,隔着帘幕道:“主子,云相求见!” 听到那个名字,云韩仙微微颤抖,安王爷感觉到了,凑到她耳边冷笑道:“阿懒,除了那男人,这个世上还是有你在乎的人,何必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你当初来求我,不就是为了救下你的家人么,你再救他们一次如何?” 看到云韩仙的泪水,安王爷十分得意,把她用狐裘裹好放到床上,自己穿好衣服出来,回头看了帘幕后床上那人影,突然觉得积压多日的郁闷之气烟消云散,心情豁然开朗。 云相是个瘦削斯文的中年男子,他犹豫着走入殿内,远远拜倒,朗声道:“参见王爷!” 安王爷哈哈大笑,“云相,你可知本王找你来所为何事?” 云相见他神情爽朗,悄悄松了口气,赔笑道:“下官不知,请王爷示下!” “哥,我回来了!”帘幕后传来幽幽的一声轻叹,“没想到你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风光!” 云相突然变了脸色,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指着帘幕大叫,“鬼!有鬼啊!”安王爷心头一动,长身而起,冷冷道:“云相,你怎么知道你妹妹已死?”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敢肯定……”云相已经语无伦次,抖如筛糠。他目光一闪,突然膝行至安王爷面前,大声道:“王爷,下官有罪,下官不该隐瞒妹妹已死的事实,想凭借王爷对她的一点惦念得到好处。不过,云韩仙真的已死,这个绝对是假的,说不定……说不定也是蓬莱书院派来的刺客,想把王爷和太子一起杀死,夺取天下!” 安王爷听出些端倪,心头剧痛不已,缓缓坐下,一句话在心头盘旋良久,终于冲出喉咙,“云相,眠蛇花了你多少银子?” 云相似抽走了骨头,匍匐在他的脚下,嚎啕大哭道:“王爷饶命,那只是奴才一时糊涂,听信我妹妹的挑拨,倾家荡产才弄到那眠蛇。王爷,奴才要是知道她想用眠蛇害您,您就是借奴才几百个胆子,奴才也万万不敢啊!” 安王爷看着帘幕后那人影,目光渐渐苍凉,幽幽地开口,“墨虎,我问你,阿懒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墨虎远远跪倒,满脸黯然,不发一言。 云相目色近赤,咬牙切齿道:“王爷,您不知道,我妹妹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生母一死,她就脱离云家,四处游荡,连爹爹都不认,更别提我这个大娘生的兄长。后来她仗着自己成名,对云家上下不理不睬,我去求见,她不冷不淡,简直把我当讨饭的乞丐。后来云家失势,她怕牵连到自己,赶紧攀附王爷这棵大树,简直丢尽云家的颜面!” 安王爷眼中突然泛起一层迷蒙水色,拳头一紧,把指甲尽数掐进掌心。 见王爷似在沉思,云相面有喜色,连连磕头,“王爷,您要是饶了奴才这次,奴才一定为您做牛做马,不,做最忠心的一条狗,报答王爷的大恩大德!别说是秋水天,就是天下士子都杀了,奴才也一定为您办到!” 安王爷任由他磕头不停,霍地起身掀帘而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前,俯身把她拥在怀里,一点点吻去她脸上冰凉的泪,轻声道:“阿懒,你要我怎么做?”说话间,一颗滚烫的东西从眼中掉落,落在那苍白的脸上。 云韩仙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看着他雾气氤氲的眼,犹豫着伸手,擦去那睫毛上的露珠,安王爷用力握住她的手,把脸在冰凉的掌心轻轻磨蹭,喃喃道:“阿懒,他交给你处置!” 云韩仙用力摇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你认识的那人已经死了,我的命是秋水天的,其他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来人!”安王爷额头青筋暴跳,恶狠狠道,“把云相拖出去千刀万剐,肉全部喂狗!” 云相惨叫起来,“王爷,您不能听信那居心叵测的假东西之言,我妹妹真的死了,她吃的是眠蛇,是天下至毒的眠蛇!” 安王爷按捺不住,把云韩仙抱起,一踢帘幕,气势汹汹站在云相面前。 当云相和怀里那人四目相接,云相脸色成了绝望的惨白,战栗着一步步退后,安王爷深深看着云韩仙,目光无比怜惜,轻叹道:“云相,你做了他二十多年兄长,竟不如我了解她,她很懒,懒到不想杀人,你用眠蛇逼迫也没用。如果她想杀我,许多年前我就成了她的刀下亡魂,而且,这两年她和我一起生活,她只要一根簪钗就能置我于死地!” 他双臂如箍,把怀里的人几乎勒进肉里,一字一顿道:“云相,你竟敢跟我提云家的颜面,云家还有何颜面可谈!你爹靠牺牲无辜的乌余人起家,卖官鬻爵,贪婪成性,你娘打死打伤的侍女不计其数,你们云家上下全是蛇蝎心肠,坏事做尽,连自己的亲女儿亲妹妹都容不下,把她赶出家门。她孑然一身到处流浪,吃尽苦头,不但不怪罪,还处处为你,处处为云家,没想到你非但不感恩,定要逼死她才罢休!你也算是脸皮奇厚,本王抄你家,杀你爹娘,你既要报仇,怎么不干脆冲本王来,为何还巴巴做本王的狗,荣华富贵你也享够,该还你的债了!” 云相几近疯狂,张牙舞爪地猛扑上来,凄厉地嘶吼道:“你怎么可能活着,眠蛇是天下至毒,解药我只给你一半,你应该早就死了……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要回来,我一时糊涂,突然记得抱过你,不忍心亲手杀你,你为什么还要坏我好事……” 安王爷一个利箭般的眼风扫过去,墨虎身形一变,抓起云相的手臂,直直地扔了出去,门外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不过很快就销声匿迹。 北风呼啸而来,穿过屋檐时发出阵阵呜咽,如一首招魂的曲,催命的长调。 自始至终,云韩仙白着一张脸,眼中一片冰冷。 僵硬过后,便是钻心的疼痛,云韩仙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看到旁边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愣了半晌,咬着下唇缓慢地抬手,想越过他从床头拿水喝。 安王爷猛然惊醒,捉住她的手拖进怀里,端过杯送到她唇边,云韩仙一口喝干,长长吁了口气,又咬住下唇,对抗那肆虐的痛。 安王爷心头一紧,扣住她的下巴让他松口,把自己的手指送了进去。云韩仙撇开脸,冷冷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救不救人?” 安王爷忍住掐死她的冲动,长长吸了口气,轻柔道:“阿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云韩仙浑身一震,前尘往事潮水般涌来,她在太平山流浪,遇上巡视边关的安王爷,两人一见如故,成日里饮酒作乐,四处游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身份被识破,安王爷一日借着几分酒意,竟想对她霸王硬上弓,她气愤不已,两人从此决裂。‘ 回到京城,她以《太平图》闻名天下,画到第三卷,云父贪墨之事暴露,她舍不下亲情,画下《太平图》第三卷送入宫中,希望能保下云家,谁知画不知怎么落到安王爷手中,安王爷的权势正如日中天,趁火打劫,将她尽情羞辱,逼她献身,否则就要株连九族。她无可奈何,只得做其侍妾,把画笔完全搁置,成了一个废人。 透过朦胧的灯火,她仿佛看到烈日当头,黄沙滚滚,两人并辔驰骋,身后数骑云从。 历历在目的,只是浮生中的瞬间。 潮水渐渐退去,秋水天沉默坚忍的眼神如闪电,劈开了浓墨染就的天空。 几欲炸裂的痛排山倒海而来,云韩仙猛地抓在他强壮的手臂,用全身的力气大吼:“欠你的我已经还完,现在我的命是秋水天的,他生,我生,他死,我也陪他下黄泉!” 安王爷不怒反笑,“好,我就让他死在你面前,让你断了这念头!”他狠狠压了下来,把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化成一个个噬咬般的吻,落在那惨白的脸上。 他却再也听不到那久违的动人声音。清醒时,身下的人咬着唇,咬着自己手指,昏沉时,身下的人只呼喊着一个名字,一次次痛醒后,身下的人似失去知觉,仰望着帐顶,目光迷茫,如孤苦无依的孩童,魂魄尽散的行尸走肉。 越来越浓的沮丧和无力感把他重重包围,安王爷一点点放软了身体,伏在她身上细细地吻,吻上已干的泪痕,吻去淋漓的血,吻上那胸膛跳动的地方。 那一刻,他恨不得挖开这里,掏出那颗鲜红的心,祭奠自己多年无望的爱情。 他把脸轻轻贴上去,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感到生命的存在,他颓然闭上双眼,似乎怕惊醒她一般,轻柔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宁可默默去死也不杀了我,是不是对我还有一点情意?” 云韩仙心中一恸,手指轻颤着,抹去他脸上冰凉的水,嘴轻轻一动,泄露出微弱的一声叹息,“我们……本来是知己……毕生难求……” “知己……”安王爷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把她固执地按进怀里。 ------------ 第十二章 翻云覆雨 “忘了他们吧……忘了秋教习,忘了韩夫子,忘了,都忘了……”招福扑倒在地上,案几上杯盘狼藉,脚边的酒壶散落一地。 喝醉了,果然一切都忘了,忘了是自己千方百计窥探得安王爷的心事,跟皇上献计,把懒神仙的《太平图》悄然送入他手中,表面送他一个人情,实际上却将安王爷推到峰尖浪口,逼到万劫不复之地。 忘了吧,忘了皇上咄咄逼人的追问,自己千辛万苦挣得皇上的心腹地位,为何皇上对蓬莱书院的事情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自己耍了场猴戏,娱乐的人却只有皇上一个。 忘了秋教习,朝廷几派势力已经容不得他;忘了美丽的懒夫子,从头到尾,她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更何况,她一生坎坷,早有死志,秋教习若死了,她怎么可能继续做行尸走肉? 可是,谁不是棋子呢,只因皇上要维持翡翠的“和平”现状,才华横溢、锋芒毕露的三皇子成了富贵囚徒,只怕永生难以逃脱。安王爷表面权势滔天,得罪的皇亲国戚各级官员无数,只要稍有不慎,皇上就能让他尸骨无存。而一直不偏不倚的霍西风将军只因说了句玩笑话‘好久没打仗了’,被皇上逼得走投无路,为证明“不想让国家和百姓陷入战祸”,霍西风将军兵权尽释,知无不言,将各种隐秘之事和盘托出,单纯可爱的霍小胆若知道被爹爹出卖,会不会恨上一辈子?安王爷一贯与之交好,若知道他投靠太子,会不会有雷霆之怒? 皇上这局棋下得真正漂亮,他怎能不佩服!怎能不心寒! 朦胧中,一双素色布鞋缓缓来到眼前,他做的坏事太多,有人要来杀他了吗,黄泉路上有那对至情至性的夫妻陪伴,倒也不寂寞。 他没有丝毫畏惧,咧着嘴无声地笑,等待最后的结局。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接着,脚步声四起,更多的冷水浇了下来,一会就把屋子变成泽国,而招福,就成了泽国里一根木桩。 “汪奴,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收拾好送到我房里!”招夫人把最后一盆水浇到他头上,拂袖而去。 直到跪在招夫人面前,招福仍然一脸懵然,招夫人愤恨不已,拿出长长的戒尺打在他肩膀,招福悚然一惊,猛然抬头,招夫人正挪开香案上的菩萨,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牌位,不觉脑中一个激灵,重重叩拜。 招夫人的声音低沉,满是凄厉,“水复国,上面是你为国战死的父辈和兄长,你有何话说?” 招福无言以对,几乎匍匐在地,泪如泉涌。 “你无话可说是不是!你无颜见你父兄是不是!我们千方百计保得你性命,你不思报仇,不想复国,整天沉迷于儿女私情,你对得起谁!”招夫人话音未落,戒尺又连连落在他手上。 招福瑟缩着哀哀呼唤,“娘,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招夫人面色铁青,将戒尺砸在他身上,回头凝视着正中间的一个名字,轻柔道:“北浔,你们不要着急,我马上会为你们报仇!” “娘,您这些天去哪里了?”招福龇牙咧嘴爬起来,把戒尺捡起来,战战兢兢送到她面前,招夫人横他一眼,冷笑道:“我见了太子,设了个绝妙好局!” 招福心头咯噔一声,刚才极力忘却的疼痛汹涌而来,身体微微摇晃,招夫人连忙把他扶到卧榻上躺下,见他双眼紧闭,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心头一阵酸楚,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轻柔道:“儿啊,不要再想那女娃,乌余美丽女子何其多,并不是非她不可!何况太子说过,如果那女子名叫阿懒,秋教习更是死定了!” “娘,是你把懒夫子的事情泄露出去的,你难道不知道她就是林清漪的女儿!”招福死死攥住拳头,禁不住浑身颤抖。 “就因为是林清漪的女儿,所以你连我也瞒,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招夫人凄厉地笑起来,“知道了又如何?我还知道秋教习就是你小姑姑的儿子!” 招福惊得魂飞魄散,从卧榻上一跃而起,二话不说,径直往门外冲。 他一定要保下小姑姑的骨肉,哪怕得罪皇上和安王爷! “站住!”招夫人收敛笑容,面上如冰如霜,“我还知道,他就是墨征南那混蛋的种!墨征南表面在找乌余皇族,实际上只为你小姑姑,不对,还有这个杂种,我要让他尝尝丧子之痛!” 招福一步步挪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来,垂首不语。 招夫人磔磔怪笑,“两国开战在即,我们要赶快积蓄力量,准备复国!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若再优柔寡断,就不要怪我心狠!” 招福眼前一花,仿佛看到鲜血染红的乌灵江,水波滔滔,巨浪狂吼,铺天盖地而来。 连日大雪后,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靛蓝的天空,亮白的阳光,冰凌晶莹透亮,在树上屋檐下映出一张张笑脸。 有皇上亲自过问,太子被刺一事迅速查明,秋水天罔顾国法,以下犯上,在明知太子身份的前提下,竟和太子发生口角,愤而动手,致太子重伤,虽然并非预谋,然而其情节恶劣,判斩立决,皇上亲笔朱批,判决殿试后立即执行。 秋水天之妻韩仙品行不端,生性放荡,故意挑起两人争斗,造成如此严重后果,本该砍头,太子爱惜人才,且宅心仁厚,亲自为她求情,皇上赐其鸩酒一杯,留她全尸。 皇上奖惩分明,其他蓬莱书院的学生夫子被严密保护,顺利进入考场,考试前一晚,招大人悄然而来,代表皇上宴请众人,给大家鼓劲,让大家记得夫子们的教诲,不要计较目前的小小不愉快,把考场当成蓬莱书院的学斋,不急不躁,发挥出正常水平。 在天下瞩目中,此次审卷评阅工作进行得特别迅速,蓬莱书院的学生考出了惊人的好成绩,参加文试者十之八九榜上有名,参加武试的五个学生也过关斩将,全部得到功名,不过与武状元失之交臂,大家引以为憾。 蓬莱书院的学生非但没有受刺杀之事的影响,反而憋足了力气,在这次考试中发挥优秀,令全国震撼,蓬莱书院再次名扬天下,翡翠甚至各国的读书人趋之若鹜,许多国家的使臣纷纷上奏,希望朝廷批准书院接纳本国学子。 扬眉吐气之时,大家更为秋水天的事情揪心不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门路的找门路。因此,除了进去时被打了一顿,秋水天并未吃到什么苦头,而韩夫子的尸身很快在京城的宝光寺被焚化,其骨灰撒在寺后的千佛山,让其在佛祖身边耳濡目染,忏悔罪过,早日投胎做人。 奇怪的是,大家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秋教习,秋教习丝毫不见悲伤,反而挠着头不住地笑,笑得几个去看他的夫子毛骨悚然,还当他悲痛过度,已经癫狂,大家纷纷退出监牢,在笑声中垂泪而去。 在京城盘桓几日,霍小尧银两用尽,只得拖着乐乐准备溜回霍府。霍西风将军的祖上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太祖皇帝多次赏赐,霍老将军拒不接受,太祖无可奈何,特下旨霍老将军之位由霍家后世子孙世袭,霍家子孙的教养由皇家负责,除非霍家子孙自动请辞将军之位,当朝天子不得任意处置。 明眼人一看便知,霍老将军爱兵如子,用兵如神,在军中的地位无人能取代,太祖皇帝表面拉拢,实则忌惮,先将霍家的地位抬到无与伦比高度,再把霍家和皇家捆在一起,稳定军心民心。 霍老将军自然洞若观火,反复交代子孙,不得骄横跋扈,不得拉帮结派,不得参与皇储之争。霍西风一贯谨小慎微,当霍家老宅起火,他连找新的住所也要跟皇上讨主意,最后选在了皇上指定的皇城西门街上,府第也只得简单的三进院落。 正是雪后初霁,两人又累又饿又冷,三步一停两步一歇到了皇城西门,眼见霍家大门大开,门口一片萧瑟景象,霍小尧想起爹爹的尴尬处境,心中千头万绪,矛盾重重,对他的恨意也少了几分。 乐乐瞥见他的神色,可怜兮兮地拉住他的衣袖,掉头要走。霍小尧猛地拉住她,强笑道:“想不想见见爹爹?” 乐乐用力点头,又拼命摇头,眼眶立刻红了。 这时,一个高高壮壮的蓝袍汉子从霍家疾步走出来,朝两人遥遥伸出双臂。 看着那人满面憔悴,乱须纷飞,霍小尧泪如雨下,拉着乐乐的手越来越紧,听到乐乐低低的一声“爹爹”,压抑多日的情感终于爆发,拉着她狂奔而去,两人同时扑到那人怀中,嚎啕大哭。 霍西风喉咙里滚动着奇怪的声音,似猛兽压抑的怒吼,似山风过林的呜咽。然而,他不敢泄露任何情绪,把所有的话一点点吞下,和着血,带着泪。 一手一个,他轻松抱起两个可怜的孩子,飞一般冲进家中,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挡住了所有窥视的目光。 两人哭累了,一边一个趴在爹爹宽厚的肩膀休息,乐乐从未有过这么新奇的经验,把“爹爹”两个字叫得抑扬顿挫,余韵悠长,霍西风也不见厌烦,叫一次答一次,始终笑容满面。 反倒是霍小尧听得酸溜溜的,扑过去揪住乐乐的耳朵大叫,“不准叫了,难听死了!” 乐乐吃吃直笑,立刻反击,两人滚成一团,好一阵鬼哭狼嚎,霍西风哭笑不得,将两个小家伙拎到饭桌边,这才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乐乐,你跟三皇子是什么关系?”看两人停下筷子,霍西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乐乐哼了一声,瘪瘪嘴巴,仿佛要哭出来。 “不就是那个关系呗,这还用问!”霍小尧撇撇嘴,“奇怪,爹爹,你怎么知道乐乐就是妹妹?”他终于回过神来,两人在外流浪几天,霍西风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啊。 霍西风苦笑连连,两个小家伙不知道,静思宫犹如铜墙铁壁,岂是随随便便能进出的地方,玉连真为了让两人得到自由,不惜在皇上面前坦承乐乐和霍小尧的关系,借口让乐乐回来见爹爹,全家团聚。 可惜玉连真一片苦心弄巧成拙,皇上召他入宫,提出联姻一事,他从霍小尧口中得知乐乐和玉连真的感情,还满心欢喜准备答应,没想到皇上下一句话就将他打入阿鼻地狱之中。 皇上竟然想让乐乐嫁给太子! 他不禁遍体生寒,哪个当爹的会机关算尽,只为彻底断绝儿子的希望,甚至,连这点微末的幸福吝于施舍! 他的一双儿女天真单纯,如晶莹剔透的水晶,谁能忍心毁弃?他一辈子如履薄冰,却仍逃不脱被猜忌排斥的命运,皇家无情至此,何苦再跟他们纠缠! 同样圆溜溜的大眼睛,同样秀气而挺的鼻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他的目光在一双儿女脸上徘徊不去,最后定在霍小尧脸上,轻柔道:“小胆子,爹爹问你,你能不能照顾妹妹?” “当然!”霍小尧骄傲地挺起胸膛,“我是哥哥,照顾她是应该的!” 乐乐朝他耸耸鼻子,“明明就是我照顾你,你连讨价还价都不懂,活该被人骗!” 他的孩子多么可爱啊,要是早些相认该多好!霍西风笑在脸上,痛在心中,压低了声音道:“霍小尧,你听好,赶快带你妹妹走,去乌余故都棠棣投奔凤凰城的江大娘,那是你娘亲的大姐。” 这是爹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他的名字,霍小尧惊恐莫名,定定看向那双墨色沉沉的眼睛,扑到他怀中哽咽道:“爹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日子难过,你不要赶我们走……” 霍西风心痛难抑,紧紧将他抱住,将一袋东西塞进他怀中,在他耳边悄声道:“皇上要把乐乐嫁给太子!” 霍小尧浑身一震,刚想破口大骂,霍西风捂住他的嘴,朝外大喝道:“我跟皇上说了又怎样,我是你爹,我做什么用得着你管,你这个不孝子,简直无法无天!”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的话,霍小尧下唇一咬,将桌上的碗碟统统扫到地上,拖住乐乐就跑。霍西风一边踢开地上的碎片一边哇哇大叫,“兔崽子,动不动就跑,你有本事就别回来!你别跑,把你妹妹留下,给我回来……” 阳光中,梅花在枝头鲜艳欲滴,太子和安王爷在安王府偏殿围炉而坐,一边赏梅一边喝酒,席间只有太子一人滔滔不绝,安王爷一杯接一杯,始终不发一言。 太子近来万事顺遂,自然得意非凡,大有睥睨天下之意。不但大肆吹嘘自己的“雄才大略”,还把自己和太祖皇帝相提并论,可能自知失言,非常“谦虚”地承认比太祖稍逊一筹。 安王爷斜他一眼,满心不耐,仿佛看到以后翡翠朝廷甚至全国上下充斥溜须拍马之声的场面,恨不得用针线缝上那喋喋不休的嘴。 他一直看好玉连真,可惜这个孩子投错了胎,晴妃虽然得宠,到底是乌余亡国之人,皇上连其身份都抹去,如何会顾惜她的孩子。况且乌余人天生铁骨铮铮,不知妥协,皇上如何肯将翡翠交到他手中,埋下盘古大陆战火绵延的祸根! 然而,不正是这种铁骨铮铮吸引了他,让他对乌余人怀有深深崇敬之情,明里暗里帮助他们,使翡翠成为乌余亡国奴的乐土。皇上表面不说,在折子上屡屡暗示,不要给燕国任何藉口,翡翠一直延续休养生息的政策,大力发展,储备力量才是正道。翡翠没有墨征南的铁军,也训练不出那种能在马上生活,不死不休的铁军,如何能抵挡他们的进攻? 而且,他心心念念的那女子何尝不是一身傲骨,让他出尽百宝,却始终一筹莫展。 他一颗心早不知飞向何方,太子见他若有所思,还当自己的鼓吹起了作用,更加得意忘形,嘿嘿笑道:“老三果然还是太嫩,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回树倒猢狲散,成了笼子里的鸟,孤零零冷清清惨兮兮,真可怜。” 安王爷眉头一挑,看着窗外的梅花,愣怔无语。 “皇叔,皇上这么支持我,你说他会不会很快退位,反正他只知道念经打坐,朝中事都是我们在管,他在不在位一点关系也没有。老三也真可怜,皇上如果一直不点头,他不就要跟那个女人一样在那鬼地方呆到死!皇叔,等我继位,是把他继续关在那鬼地方还是放出来遛遛,这可真是伤脑筋的问题……” 太子正说得口沫飞溅,忘乎所以,身后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们说的是玉连真吗?” 安王爷回过神来,脸色一沉,遥遥向她伸出手,云韩仙视若无睹,远远跪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太子殿下,请放过他们!” 瞥见安王爷脸色发青,太子促狭地笑道:“恭喜皇叔终于找回心上人!” 对安王爷的怒气浑然未觉,云韩仙再次大声开口,“请放过他们!” 太子未置可否,含笑举杯,等着看好戏。算起来他是第一个看到《太平图》的,当时他在宫中陪父皇念经,对懒神仙的才华倾慕不已,一出宫就去招揽,可惜被招福那小人抢了先。也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手段,才情绝世的懒神仙从此销声匿迹,成了皇叔府中的一处点缀,真是暴殄天物! 他心有不甘,曾借口来安王府打探,当见到懒神仙的真面目,再次悔不当初。懒神仙人如其名,总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态,似笑非笑,眼角唇角高高飞起,一个眼风扫过,竟能让人整个身体都酥酥麻麻,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种女人就是祸水!因为撞见懒神仙被皇叔教训后,他终于有了认知,这个女人他惹不起,还是保住目前的地位要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为秋水天感到可惜,据招夫人密报,秋水天武艺高超,勇猛过人,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捉鱼,将个蓬莱山布置得铁桶一般,自己派去那么多刺客,竟然无一人有命回来,若能延揽为自己所用,翡翠以后何必怕燕国那些强盗! 他悄悄叹了口气,皇家脸面真是个要不得的东西,那美丽绝伦的女子进了静思宫,一步也未曾踏出来,郁郁而终。而今懒神仙死了,韩夫子也死了,剩下美丽的躯壳,皇叔要来做什么呢? 没了《太平图》里的万丈豪情,这个叫懒神仙的躯壳还能活多久? 他浑身一个激灵,已经不敢想下去。这时,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爷竟然收敛怒容,专心致志察看旁边小炉上的酒,待酒煮好端来,安王爷为两人斟满,状若无意道:“太子,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会吧,天气不是挺好吗?” “那就好,砍头就是要好天气,血从颈子里喷出来那会,只要有阳光,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煞是好看!”安王爷凝视着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云韩仙浑身颤抖,软软跌坐在地,脸上却不见悲喜。太子悄悄瞥了她一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长长叹息。 晴空万里,果然是好天气。 午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刑场走去,中间的囚车上是一个巨人般的大汉,身上血迹斑斑,怒发冲天,粗黑的髯须几乎遮蔽了整张脸,那铜铃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一出监牢,他如置身事外,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索,见到熟悉的学生和夫子就咧嘴笑笑,那悠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去砍头,而是专门探亲访友。 蓬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跟了一路,嚎啕不止,有的竟当场昏厥。 聚仙楼最高的东风阁里,招夫人听到喧哗,急不可待地推开窗户,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汪奴,燕国京城大颖到太平有多久路程?” 汪奴蹙眉道:“我骑马跑最快的一次花了二十来天,慢的得走几个月呢!” 招夫人连连颔首道:“刚好刚好!” 听到下面的哭喊,招福心头如压上块大石,下意识接了一句,“刚好什么?” 招夫人突然大笑起来,“刚好赶不上!林巧和江玉蝉腿脚慢,即使现在到了大颖,那混蛋也不可能长出翅膀!” 招福听不下去了,闷闷地交代汪奴照顾好夫人,晕头转向地往下走,谁知下楼梯时脚一软一路滑了下去,这回更是跌得浑身剧痛,眼前满是星星。此时囚车刚好经过窗下,哭喊声惊心动魄,他长叹一声,缩在楼梯转角,恨不得就此昏睡过去。 这时,雅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引起他的主意。“这里是刑场,往北走四条街就是城门,铁角去引开衙役,铁亢对付安王府的侍卫,铁氐和铁心躲在人群里负责接应,铁房的轻功最好,你负责放火,烧的地方越多越好,越乱越好,铁尾和铁萁去城门接应,我出手救人!” 有个嘶哑的声音道:“老大,我们就七个人,人手怕不够吧。” 被称为老大的人冷哼一声,“等人手够的时候,墨十三还有命在?我们回去怎么交差?”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已送信给玄武队,他们也在翡翠,不知能否赶到。” “赶不到就全完啰!”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嘿嘿一笑,不过很快被老大喝止。 几人立刻噤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那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招福藏身的楼梯处,稍稍停了一步后,咚咚咚全部冲了下去。 招福满身冷汗,如果没有弄错,这就是传说中墨征南的二十八铁卫其中的一队,没想到墨征南如此舍得,竟然派出这种好手,看来这个墨十三,也就是秋教习在他心目中分量非同一般! 他只觉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头也不晕了,飞快地爬起来,躲在窗户边上目送着几人消失在人群中,握紧了拳头,朝囚车前的一顶轿子追去。 官兵簇拥之中,安王爷骑着马跟在一顶青色轿子旁,面色冷峻,不时朝轿子的小窗看去,只是窗口的帘布似被封死,任凭轿子如何颠也纹丝不动。 安王爷看了又看,嘴角慢慢勾起,招福心急如焚,拼命挥手,安王爷微微一怔,露出鄙夷的笑容,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打马快步而去。 那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招福,为避人耳目,招夫人改头换面,变成山南人,带着他嫁给出使山南的紫衣使招才,招才并无子嗣,有心让他继承家业,因自己能得到皇上的青眼相看完全是因为讨喜的名字,依葫芦画瓢,将他改名招福,时不时带到皇上面前献媚一番。 他算尽机关,终于得到皇上的重视,不但要他去悬空书院看住三皇子,还要他收集各级官员的言论密奏。由此以往,他成了皇上的心腹,也成了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洪水猛兽。 皇上如此阴狠狡猾,稍有差池,积存的微薄力量就将毁于一旦,何时才能熬到复国的那一天? 阳光正好,雪四处闪光,天地间白晃晃一片,耀花了他的眼,他低垂着头,随着人流茫然而走,刚刚沸腾的血一点点冷了下来。 “姑姑,我害怕,不要去了好不好?”有个小娃娃在他耳边柔柔地呼唤,他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张红扑扑的脸,那小男孩才三四岁,穿得像个小球,正抱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脖子撒娇。 那时,他也是这么大,是父皇母后最小的孩子,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他有三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姑姑,有吃不完的糕点,穿不完的衣服,听不完的美妙歌曲…… “宝宝乖,我们不去了,姑姑其实也害怕呢!”女子拍拍孩子的背,轻言细语,回头差点撞上他,对他歉然一笑,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他的姑姑全都比她美丽,比她温柔,比她的声音更好听……可是,她们现在身在何方? 她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到黄泉,会不会告他的状? 他怔怔看向阳光的方向,心头空空荡荡,剧痛难当。 刑场上的雪已扫尽,高高的监斩台上停着一顶轿子,正对着刑台,轿前垂着一副青色帘子,风过,掀起帘子一角,露出一幅缎面罗裙,纹饰无比贵气,轿中人的身份扑朔成谜。 因为犯人十分重要,安王爷亲自监斩,带领大队兵马先一步而来,在刑场周围重重设防,所有百姓都不得入内,更有甚者,监斩台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御林军,把监斩台围得铁桶一般。 囚车怪异的辘轳声由远及近而来,轿子里的人目光停在刑场入口,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唯一的箭,便是心头如火的热情。 心有灵犀般,秋水天第一眼就看到监斩台上的轿子,心头激动莫名,顽皮地冲那方挤挤眼睛,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笑。等兵士把他从囚车里拉出来,他高高扬了扬锁住的双手,笑得髯须乱舞,发飞张扬。 就这样,隔着一层帘幕,两人无声地交流,安王爷收在眼底,火苗直窜,负手站到轿前,这才发现外面根本看不到轿内的情形,无计可施,压低声音道:“多看两眼,这可是你们最后一面!” “谢谢!”从轿子里传来一个温柔甜腻的声音,如春风吹过杨柳,如乳燕盼来母亲。 在太平山下的小小边城,就是这个声音,让疲累交加的安王爷精神一震,从一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找到这双细长美丽的浅棕色眼睛。 因为她,枯燥的边关之旅有了特别的意义,也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声音就不复出现,是从他借酒装疯将她强压在身下,还是趁她上门相求报复她的反抗,命她脱光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跪到他看够为止? 他折辱了才情绝世的懒神仙,却失去了一生唯一的知己。 是对?是错? 他只觉得阳光如针,刺得眼睛涩涩地疼,沉吟着开口,“阿懒,我喜欢你,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 轿中人沉默半晌,以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子安,韩仙愿以来生相报!” 安王爷心中一片茫然,对面,那状若野人的大汉还在呵呵傻笑,森森白牙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心头一阵火起,抓起令牌砸在地上,大喝道:“行刑!” 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明晃晃的一片光,刺得人连血在脉管流动都能感到钝痛,云韩仙看了最后一眼那憨憨的笑容,微笑着闭上眼睛。 秋水天目光始终未离开那轿子,笑着笑着,心头一阵抽痛,惊天动地大吼一声,“快救阿懒!” 同时,招福凄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王爷,快救懒夫人!” 安王爷浑身一震,猛然醒悟过来,一脚踢开轿帘。 阳光仓皇地挤入,绑在椅上的云韩仙仍以一贯的姿势斜靠着,眼睛紧闭,嘴角含笑。 一条长长的血痕,在脖子上突兀地绽放,鲜血开成奇异的花朵,惨烈。美丽。 汩汩的血,染红了手腕上的绳索,染红了有心人的眼睛。 刽子手的刀正落下,安王爷把牙一咬,袖中箭化作一尾银蛇窜出。同时,一道银光从空中掠过,正中刽子手高举的手臂,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的秋水天丝毫没有感觉到害怕,也没有重生后的喜悦,一双虎目胶着在轿中那人身上,一声一声凄厉地嘶吼,重复地吼着一个名字,“阿懒,阿懒,我的阿懒……”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唿哨直遏云霄,几条火龙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刑场,红光遮蔽了整个天空。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后,一群惊马横冲直撞而来,人群大乱,四散逃奔,第一重疏导人流和开道的衙役最先冲散,第二重御林军抵挡不住,纷纷退到监斩台周围,当第一匹惊马冲过刑场,有人从马腹下钻出,将秋水天锁链砍断,迅速拉到马上,群马随即朝北面冲去,一路过去,尖叫哭喊声轰然而起。 御林军统领正要奏报,只见安王爷双目赤红,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一个鲜血淋淋的女子身上,连点下她身上几处大穴,那铁塔般的贴身侍卫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安王爷一把抓过,把药粉细细地撒在她脖子上那细长的伤口,足足撒了一瓶才罢手。 接着,安王爷棉袍一掀,将雪白的中衣一条条撕下来,一层又一层地包住伤口,直到看不到红色才停手,而后,他捉起那女子血淋淋的手,死死瞪住那尖利的指甲,喉头滚动着奇怪的声音,把指甲送到嘴边,一点点地咬干净。 统领不禁暗暗叫苦,安王爷治伤这会工夫,刑场上早就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刽子手捂着手臂嗷嗷叫唤。 还有一人没走,披头散发,一身污浊的招福慢慢走到行刑台上,定定看着监斩台上的这一幕,似悲犹喜。 把指甲料理干净,安王爷探了探她的鼻息,手指微颤,搭在她手腕切了许久,不知是自己太过激动还是脉象不妥,始终漫无头绪。墨虎终于看不下去了,低咳一声,“王爷,先把夫人送回府吧!” 安王爷茫茫然看他一眼,统领赶紧跪倒,战战兢兢道:“王爷,犯人被劫走了!” 安王爷“嗯”了一声,仍然魂不附体,一手按在她腕上,四处张望。 墨虎凑近一步,低声道:“夫人没事,王爷请放心!” 安王爷点点头,放下那细瘦的手腕,慢慢走到监斩台边,和中间那人遥遥相望,由同样的茫然,到同样的悲怆,仿佛同样看到迷雾后的悬崖峭壁。 远处,火龙渐渐被制伏,浓烟冲天而起,如战场上的滚滚烽烟,如暴风雨前的密密浓云。 第一部完 ------------ 第二部 云在青天水在瓶 秋水天和云韩仙,这个特异的组合成了书院独特的风景。和秋教习的勤快一样,韩夫子的懒人人皆知,全书院的夫子学生甚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 “秋教习家的阿懒”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下决不坐着,有秋水天在决不走路,更遑论泡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些重活。 “我家阿懒很勤快,昨天晚上还给我捶背!”秋水天笑得和他头上的紫薇花一样灿烂。 天热了,睡觉的时候他家阿懒可真辛苦,每次脸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里凉,倒还没什么影响,白天可就惨了,每天中午休息时他都要守一会儿,为她摇蒲扇,让她睡得安稳。 京城太平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火灾,正是冬天干燥的时候,火燃起就以迅猛之势席卷几条街道,而且家家户户的取暖物资堆积如山,火龙一扑来,根本救无可救。 繁华的太平城成了鬼域,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近傍晚还弥漫不去,而晚风萧瑟,催得浓云层层堆积,似压抑的情绪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唯有共同毁灭。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黑与灰,哀号声、怒骂声、老老少少的哭声此起彼伏。 美丽的南平河也被殃及,河水污浊不堪,满是杂物,河岸一片狼藉,躲灾的人们在官兵帮助下支起小小的棚子,细细清点各自带出的物品,哀恸此次无妄之灾。 ------------ 第一章 夜如何其1 今夜无人入睡。 京城太平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火灾,正是冬天干燥的时候,火一燃起就以迅猛之势席卷几条街道,而且家家户户堆积着如山的取暖物资,火龙一扑来,根本救无可救。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近傍晚还弥漫不去,遮蔽了那方艳丽的云霞,让人无比憋闷,恨不得劈开天空,让风雨倒注下来。 晚风萧瑟,催得浓云层层堆积,似压抑的情绪,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只有毁灭一途。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黑与灰,哀嚎声、怒骂声、老老少少的哭声此起彼伏,京城已成人间炼狱,连美丽的南平河也被殃及,河水污浊不堪,满是杂物,河岸一片狼藉,躲灾的人们在官兵帮助下支起小小的棚子,细细清点各自带出的物品,哀恸此次无妄之灾。 整个京城地区已实施宵禁,太平府衙和京畿地区的府衙衙役尽数到了街头,左右御林军也全体出动,一边安排灾民,维持秩序,一边挨家挨户搜捕疑犯。 得知失火,皇上龙颜震怒,衣冠未整,匆匆召集群臣,亲自坐镇朝堂指挥救灾事宜。各级官员来到朝堂,不觉有些愕然,朝堂之上只见几张简朴的方桌,上有文房四宝,桌边连椅子都未备下。 内侍很快传旨,为与百姓同甘共苦,皇上命大家在此处理政务,没有把此次救灾事务处理好,谁都不准出这个门。 众人心知皇上动了真怒,纷纷归位做事,除了老迈的尚书令和礼部尚书得以赐座,暂得休息,其他或倚桌而立起草政令,或聚在一起紧急商议,或单独跪坐一旁写写划划,朝堂上一片冷肃气氛,即使有异议,谁都不敢像往常一般大声争论,个个皆压低声音,弯下身子,生怕引起内堂里皇上注意。 自晴妃死后,皇上逐步将政务交给安王爷处理,自己在殿上设内堂,偶来察看安王执政的情况,不过并不过问。兴致来时便召几个肱骨之臣询问一番,或者对新进官员温言指导,让他们尽心尽力为国家效力。因此,朝堂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殿上黄灿灿的龙椅始终形同虚设,而内堂成了大臣们向往之处,得以进到内堂,大家都是倍感荣光。 报信的门官不停地出出进进,一个个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在众人忧心忡忡的目光森林里穿梭来去,一溜烟跑进殿上内堂报告新的进展,又连滚带爬冲出来。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条条旨意被紫微令捧出来,经过黄门省几位官员的审议,一条条修改颁布下去,各部官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合作态度,户部尚书葛长海以桌为家,从进门开始一刻未曾歇息,户部属官川流不息,能调用的银钱和粮食布匹帐目陆续送至,由葛长海和侍郎亲自核对记录成册。 工部尚书王同胥命人送来名册,将全国能工巧匠一一筛选,另立成册,立刻发出征召令,设计规划新街道的任务很快分派下去,由他亲自把关,只等图册完成,立刻破土动工,安置百姓,重建京城的繁华街市。 内堂里的怒斥声不时响起,让群臣胆战心惊,要知道皇上登基多年,这是第一次有这种雷霆之怒。安王爷是武将出身,脾气暴戾,把持朝政多年,在朝堂上一贯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谁的面子也不给,谁的情也不领,让大家真正寒心。而皇上是难得的明君,从小以温柔敦厚,斯文儒雅著称,登基时就表现出卓越才华,对外派遣紫衣使拓展通商渠道,促进各国的经济文化交流,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因爱妃之死而一蹶不振,退至内堂避开繁琐政事。 商议过救灾事宜,有几个关系非同一般的老臣不禁悄悄议论,安王爷第一次监斩就闹出这种事情,只怕难逃罪责,而这也许是皇上重回朝堂的重要契机。 天色微白,大家忙了一夜,加上精神紧张,皆是困顿不堪,全无形象,三三两两歪倒在地。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大家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纷纷起身,尚书令任奕秋起来太快,差点站立不稳,被旁边紫微令姚和一把扶起,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迎了上去。 安王爷疾奔而来,全然没有往常的威风凛凛形象,衣衫上血迹斑斑,发丝纷乱,神色颓然,进到朝堂,他对众人视若无睹,大步流星走到内堂,尚书令欲言又止,低头长叹。 皇上正在查看工匠名册,听到脚步声,眉头一拧,头也没抬,信手一拂,将茶杯摔到安王爷面前,安王爷二话不说,长袍一掀,直直跪在碎片之中,膝下立刻一片鲜红,安王爷似毫无知觉,眸中有如凝结冰霜,不发一言。 旁边的内侍不敢出声,齐齐跪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看完名册,又拿出京城的地图,冷冷道:“传左右大将军!” 御林军分左右两军,各设一个大将军,左大将军原是龙虎大将军霍西风,最近霍西风请辞,由太子舅父高寒山接任,右大将军由太子师樊篱担任,群臣纷纷议论,皇上对太子日益看重,只怕会早早退位,做个逍遥的太上皇。 樊篱先一步进了内堂,见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安王,眉头紧蹙,毫不犹豫跪在他身边,叩拜道:“皇上,此事和安王爷无关啊!” 皇上拍案而起,“和他无关,难道和你有关!朕且问你,你们抓到人没有?” 随后进来的高寒山闻言全身一震,非常利索地拣了块没有碎片的地方跪了下来。 樊篱不卑不亢道:“皇上,臣等无能,搜遍了全城和京畿各县,始终没找到人,由刑场发现的暗器看,这些人是从燕国来,而且来头不小!” 高寒山连连附和,“是啊,来头不小,来头不小!” 皇上横了他一眼,将书案上的一样东西扔到几人面前,冷笑道:“确实来头不小,是出自安王之手啊!” 看到一枚小小的袖箭,樊篱变了脸色,颤声道:“安王爷,这真是你的?”瞥见安王的黯然之色,他脸色顿时铁青,咬牙切齿道:“子安,你疯了不成!” “安王!时至今日,你还有何话说?”皇上把桌子一拍,把里里外外的人吓得一个激灵。 安王爷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沉默不语。 皇上大怒,“安王,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你不就等这一天么,何必废话!”安王爷似笑非笑道。 在外面徘徊的太子听到此话,吓得腿一软,浑身冷汗直冒,刚迈了一步,紫微令姚和还当他要去劝谏,连忙拖住他衣袖,太子茫茫然回头,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溜烟冲了出去。 皇上额头青筋直跳,手微微颤抖,似乎压抑着滔天怒火,樊篱又急又气,重重拜道:“皇上,安王遭逢巨变,现在有些不清醒,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安王绝对没有忤逆之心,这次劫刑场决不是安王策划!” 皇上颓然坐倒,长叹道:“子安,好歹兄弟一场,你就如此看朕?” 高寒山连连点头,“皇上一片苦心,安王真不知好歹!此次劫刑场安王虽不至于策划,但也脱不了干系,还请皇上明察!” 皇上嫌恶地瞥他一眼,冷冷道:“既然如此,那烦请左大将军代劳如何!朕赐你尚方宝剑,限你一个月查明,否则你用那把剑自绝吧!” 此话一出,大家皆心头一沉,安王和高寒山有深仇大恨,安王整肃吏治时,以严酷手段惩治贪墨官员,杀一儆百,不顾众人求情,杖杀高寒山的大儿子,这次安王落到他手中,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接到旨意,高寒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儿子死后,他一直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此刻兴奋之余不禁心惊肉跳,生怕皇上过河拆桥,自己成了陪葬。 “高寒山,还不领旨谢恩!”见他迟迟不动,而皇上脸上已有怒意,旁边的内侍连忙提醒,高寒山只觉背脊发寒,反正躲不过去,把心一横,恭恭敬敬接过尚方宝剑。 安王爷突然仰天大笑,扑上去抢过剑就往脖子上抹,众人惊得魂飞魄散,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樊篱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意图用手抓住剑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剑哐当落地,激得人人心头一震,百感交集。 皇上右手一直在袖中,当安王身形一变就已蓄势待发,只等他拔剑来刺,毫不留情地当场扑杀,却没料想他意图自尽,心念一转,手一抬,袖中箭正中安王的手背,只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竟有如此反应,竟愣在当场。 内堂之外,群臣皆恨不得竖起耳朵听内堂的动静,听到响动,也猜出端倪,各怀心事,密密跪了一地。而内侍和高寒山已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只有樊篱一人挺胸抬头,目光如炬,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 安王爷怔怔看着皇上,满脸悲愤,大笑道:“何必多此一举!” 皇上眼中掠过一抹尴尬之意,默默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把玩着案上一枚样式奇特的飞镖。樊篱从小和皇上一同学武,对安王如同自己亲弟弟一样,按捺不住满心忿恨,瓮声瓮气道:“臣愿为皇上分忧!” 皇上手一震,长长吁了口气,露出无比倦怠之色,挥挥手道:“樊大将军,你辅助高大将军查明此事吧,还是一个月为期!” 高寒山心惊肉跳,暗暗叫苦,自己反正已成陪葬,再拉一个垫底也好,连忙拜谢,命人带走安王关入天牢,只想赶快远离这个漩涡。 “安王什么身份,你敢将他关进天牢!”话一出口,樊篱还没暴跳起来,皇上就已勃然大怒,将一方砚台朝高寒山重重砸来,高寒山已成惊弓之鸟,哪里敢躲,硬生生受了一下,顿时头破血流,皇上似乎犹不解恨,命人掌嘴二十,一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劈里啪啦一顿打,高寒山眼冒金星,脸已经不成人形,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将安王送上七重楼,严加看管!”皇上总算解气,留下这句话立刻拂袖而去, 安王爷朝樊篱高高抱拳,目光中满是悲怆,樊篱无颜以对,拱手匆匆道:“子安,得罪!” 高寒山仰面倒下,被几个内侍接住,大呼小叫地送了出去。 ------------ 第一章 夜如何其2 七重楼是历代宫廷关押不听话的妃子之所,相当于历朝的冷宫,位于御花园,是秀美的亭台楼阁中一处景色,楼如其名,一共七层,周围划出小院重重看守,可以远眺御花园的美景,比起过去的冷宫当然不知好上多少倍。 七重楼一建,世人议论纷纷,称道不已,说由此可以看出翡翠王朝实行仁政的决心。一片溢美之词中,根本没人想到,七重楼的女子,有着冷宫女子同样的命运。 今朝皇上在当太子时已娶上任紫微令之女高氏为太子妃,生下玉连城,后又娶兵部侍郎之女为左妃,生了一子,三岁时夭折。皇上登基之前,又立了贤良淑德四个妃子,几人并无所出,登基之后,高氏被立为皇后,玉连城被立为太子,高氏一门权势滔天,直到高氏死,安王爷掌权才算收敛。 晴妃进宫后,因为皇上专宠她一人,再未立妃。妃子少,七重楼也无人可关,荒废多年,平时只得两个老宫女在此打扫。听说安王要来,内廷乱作一团,安王位高权重,皇上又颇为看重,怎么布置都不为过,可安王已是阶下囚,若布置太过,皇上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在左右为难之时,皇上身边的胡大总管偷偷递出消息,七重楼只需打扫干净,一切布置不变,加派两人生炭火取暖,同时清扫出一间给医官居住,另派一人给医官打下手。 众人还在愣神,一顶青呢小轿已经迅速由御花园后门抬入院中,常在宫中出入的招大人灰头土脸地出现,不等众人行礼,亟不可待地招呼人手把轿中女子送入楼中,径直抬到最高一层。 看到那女子浑身血痕,众人皆惊惧不已,一时间手忙脚乱,炭火没来得及生,招大人亲自动手,命人紧闭门窗,用被子将她裹了好几层,宫中资格最老的御医常太平被两个侍卫连搀带拖弄了过来,喘息不定,招大人二话不说,飞快地将他推到床边。 常太平仔细瞧过,擦擦满头冷汗,朝招福微微颔首,“伤口处理及时,没有大碍,她现在只是睡过去了,开点补益气血的药调理一下便是。” 招大人松了口气,摇晃着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捂着脸不发一言。 常太平默默退了出来,刚巧碰上脸色铁青的安王爷,和身边的宫女一起呼啦啦跪了下去,安王视若无睹,拎开挡路的两人,一闪身冲了进去。 常太平颤颤巍巍要起身,樊篱上前一步将他搀住,轻声道:“常大人不要走,王爷身上也有伤。” 两人走到门口,只听安王压抑的低吼,“招福,你这个混蛋,为什么把她弄回来!” 两人连忙走进,樊篱赶紧把招福从安王手下救了下来,赔笑道:“子安,你不要急,先让常大人瞧瞧你的伤。” 招福磔磔怪笑,“玉子安,墨虎和你的所有侍卫都成了阶下囚,你以为还能逞几天威风,你应当清楚,皇上把她送过来是看在兄弟情分上,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放肆!”樊篱怒不可遏,一个黑虎掏心攻向招福,招福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拳头到了近前,嘴角牵出近乎惨烈的笑容,常太平厉声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啊!” 樊篱动作一顿,安王爷醒悟过来,截下他的拳头,苦笑道:“篱哥,你不要牵扯进来了,快走吧!” 樊篱欲言又止,跺跺脚愤愤而去,常太平走到安王爷面前拜下,不发一言,安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于有些清明之色,回头从被子堆里拨弄出那女子的脸,似对待绝世的珍宝,以无比轻柔的手势捧住,细细端详一阵,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把唇落在她脸上。 吻,似羽毛落在镜一般的湖面,似尘土落在佛龛,让原本冷寂的心,重新温暖。 她还活着,活在看得到触摸得到的地方,真好。阴差阳错,他决然放手,想成全他们,却造就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使两人命运相连,真好。 既然上苍给他重来的机会,怎能不珍惜,从今以后,他会用另外的方式对她,将她的心夺回来,好好珍藏,永世不放。 招福只觉一颗心随着那轻吻而腾腾烧起,手心几被掐烂,冷哼一声,大步流星离开,却还是舍不得,走到院中,仍然对着高高的楼上仰望,心头一片悲凉。 命运如此乖张,兜兜转转,楼里这两人竟凑到一起,逃脱无望,那自己的前途又在何方。 吻了一气,安王见常太平仍然跪在地上,微微一怔,低头看看自己血淋淋的膝盖,连忙叫他起来。 常太平叫内侍送来清水,安王亲手接过放在床边,绞干为女子擦脸,女子睫毛微微颤抖,他悚然一惊,立刻收手,见她眼睛没有睁开,又继续把她的手脸擦干净。 似做完一个浩大的工程,他长长吁了口气,交代内侍好好看住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在一楼里间的汤池好好洗了洗,飞快上楼,往女子身边一躺,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常太平连忙上前为他挑出碎瓷片,包扎好伤口,感觉多了双窥探的眼睛,眉头一挑,正对上一张盈满泪水的脸,心头一震,手下重了些许,安王从梦中惊醒,刚要睁眼,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蒙住,顿时呆若木鸡。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摸亲近,他屏心静气,生怕惊破这样的美梦,常太平似感觉到那种压抑的气氛,草草收工,拎着药箱逃一般离开。 手始终未离开,他满心都是幸福,轻柔道:“他被救走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不是你做的?”她的声音低微而嘶哑,似用了极大的力气发出。 “不是,我只做到一半。”他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你不用感激我,我以军功入朝的时候就知道,皇上迟早会收拾我,他让我掌那么久的权,让我能够发挥所长,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轻叹一声,慢慢收回手,却被他猛地拽住,轻贴上脸颊,他苦笑道:“对不住,我本想叫墨虎送你走,不知为何你比我还先来一步。说来是我拖累你了,皇上既已用你做棋子,怎么肯放你自由。我还记得你刚说过的话,不用等来生了,今生再陪陪我吧,如果可能,我会递消息出去,叫他们想办法全你性命。皇上看得很严,如果不行,能和你同棺而眠倒也不赖。”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睡吧,别想那么多了,我在这里陪你。” 他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小心翼翼地移到她身边,在她手心蹭了蹭,很快沉入黑甜乡里。 走出七重楼的小院,门外便是莲池假山,假山之间的满目苍翠中,一个尖尖的黑色飞檐冲出重围,十分突兀地刺入长空,似一把利刃刺入黑幕里。 莲池一派萧索景象,几根枯黑的枝零零散散耸立在水面上,偶有两只老鸦归巢,叫得人心神俱碎。 眼看天边已一片霞光,招福愁肠百结,低头紧走两步,一个人影从路旁一树梅花后踱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心头突突直跳,仓皇拜道:“见过皇上!” 一夜之间,皇上似乎已苍老许多,眸中已不复以往的神采,他微微抬手,冷冷道:“招福,你在蓬莱多年,怎会不知道秋教习的底细?” 果然来了!招福在心头冷笑连连,表面惶恐地连连叩拜,“皇上,臣真的不知,秋教习是孤儿,在蓬莱山出生长大,由一戒大师教养成才,十分忠厚老实,而且勤劳肯干,谁都支使得动,怎么可能有深厚背景!” 皇上嗯了一声,眉头紧蹙,随手扯了朵梅花揉进手心,状若无意道:“招福,朕问你,安王该如何处置?” 招福心头一惊,顿时满面煞白,所幸天色未明,目光再锐利看不出来,他连忙调整慌乱的心情,低声道:“皇上,安王不能放!” 其实,他回答的就是一句废话,十年前,安王以弱冠之龄为将,带领霍西风等人出兵,痛击屡次骚扰边境的燕军,打败了燕军不败的神话,也让翡翠人在盘古大陆扬眉吐气,再不会被别人讥笑是“易碎之邦”、“孱弱之体”、“侏儒之种”。 那时,他已跟随爹爹出入宫廷,亲眼见到安王傲气逼人,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是从那时开始,皇上借故退居内堂,让出朝堂这个大戏台,让安王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燕国自那次失败后沉寂至今,翡翠朝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和平年代,人们耽于享乐,记性特别不好,大家已淡忘安王和众将领的功勋,也该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皇上近年的动作不断,先是改府兵十六卫为御林军,军权收归皇上一人手上,连太子的禁卫军也撤除,统一编入御林军,而太子只能调遣太子府上很小数目的侍卫,龙虎大将军、龙威大将军、将军等职位全成闲职,成为官阶的名称,再无实权。 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弟弟都容不得,皇家无情至此,何必再与之纠缠!招福话一出口,突然满心疲惫,萌生激流勇退之心,伏在地上沉默不语。 皇上神思不知飞向何方,一朵又一朵将梅花揪了下来,很快把面前一枝变得光秃秃的,招福看着落在面前揉烂的梅花,心头突突直跳,却始终不敢动弹,腿脚全部酸麻,疼痛难忍。 皇上终于回过神来,又问了一句,“招福,朕的两个儿子,你觉得哪个像朕?” 招福憋闷不已,两个面貌都有几分相似,但是玉连真要比太子出色得多,可是,皇上明摆着压制这个小儿子,实话一说,自己肯定又难逃干系。 见他吞吞吐吐,皇上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一句话就把他打入万丈深渊。 “给你一个月时间,搜集安王的罪状,越多越好!” ------------ 第一章 夜如何其3 在此不眠之夜,城外连绵的青山之间,有一处山洞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山下就是通往太平城的大路,从山上远眺,太平城城门上的几个大字清晰可见,山洞洞口在陡峭的山崖下,上下要靠长长的树藤攀爬,山崖下是一汪深潭,让人望而生寒,寻常人如何能发现。 苍龙和玄武两队铁卫在此聚集,铁苍龙是个十分稳重的中年人,高大壮实,少言寡语,而铁玄武看起来年轻些许,像只猴子精,矮小却不瘦弱,一双眼睛总带着笑意,滴溜溜地转,十分机灵可喜。 了解了铁玄武的真面目,秋水天再也喜欢不起来,他只不过说了句要去见他的阿懒,铁玄武二话不说,将他点了穴扔在冰凉的地上,和其他人一起吃吃喝喝,不亦乐乎。等大家吃到尽兴,铁玄武笑容满面凑过来,解开穴问道:“还要不要去见阿懒?” 秋水天刚点点头,铁玄武手指又到,将他点了穴,一脚踹到酒菜边上,和众人继续吃喝。 可怜秋水天看得到闻得到,就是吃不到,气得双目赤红,大家视若无睹,那混蛋铁玄武还不时将酒菜送到他鼻子底下,让他闻个过瘾。 气也没用,秋水天目光渐渐柔和,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回想与阿懒的一幕幕,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平心头的焦虑,微笑,宛如一杯醇酒,从心底流出,渐渐溢了出来。 有那人在,他的阿懒一定不会死,经过这次劫难,他终于明白皇家丑陋的嘴脸,不想再为他们卖命,决心跟他的阿懒回蓬莱山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如果阿懒嫌无聊,弄几个小毛头出来热闹热闹也不错…… “喂,你想什么啊?”他的美梦被铁玄武推醒了,不禁有些恼火,狠狠瞪那讨厌鬼一眼,铁玄武浑身一个激灵,哇啦啦大叫,“你们看到没,他瞪人的样子简直跟主上一模一样,谁敢说不是主上的儿子,要他瞪一眼就没屁放了!” 铁苍龙似乎是这群人中的老大,闻言敲了铁玄武一记,顺手解了秋水天的穴,正色道:“小主子,还要不要回去找你的阿懒?” 秋水天哼了一声,暗暗运气,铁苍龙微微一笑,“我们打个商量,从现在开始你忘记秋水天这个名字,改名墨十三,我们尊你为小主子,如何?” “为什么?”秋水天有些纳闷,冷冷道,“我并没有要你们救我,你们若要我做一些为非作歹的事情,恕难从命!” 除了铁苍龙,众人皆哈哈大笑,铁玄武拿起一个鸡腿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没有为什么,改了名就有吃的,不改名就继续看着,看到饿死为止!”他收敛嬉笑之色,丢下鸡腿,杀气腾腾道:“即使你是我们主上的亲儿子,如果是个不懂变通的废物,我们带回去也没有用,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成为尸体!” 话音未落,秋水天骤然发难,铁拳猛地砸向铁玄武面门,同时飞起一脚,踢向铁苍龙,铁苍龙一直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嘴角勾出莫名其妙的笑意,猿臂一伸,恰恰托住他的脚,就势踢在他裆部。 秋水天飞身而起,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身形连环踢出几脚,铁苍龙暗暗叫好,迅速闪身避开。那边的铁玄武身形一矮,嘿嘿笑着就地一滚,趁他落地未稳,斜里戳在他腰上。秋水天身子一僵,轰然倒地,只说了句“卑鄙小人”,便又闭上眼睛,准备来个眼不见为净。 铁苍龙和铁玄武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看到对方眼中的兴奋之色,同时露出笑容,铁玄武抄了壶酒坐到秋水天身边,一边喝一边笑道:“小小年纪,功夫不错嘛!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教你点穴易容等绝活,你改名跟我们走,我们保你的阿懒平安!” 秋水天深深看他一眼,冷冷道:“我的女人我自己来保护,不用你费心!” 一直冷着脸的铁苍龙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有办法保护,怎么会在刑场上出现,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自尽?” 苍龙队一个娃娃脸少年笑道:“小主子,你的阿懒伤势太重,现在正在皇宫中调养,跟你走只是死路一条啊!” 秋水天沉吟良久,缓缓点头,铁玄武眉头一挑,信手拂在他腰际,伸出右手,对众人做个由掌变拳的手势,回头肃容拜道:“铁玄武率北方玄武七人拜见小主子!” 铁苍龙立刻起身,做了个同样的手势,拜道:“铁苍龙率东方苍龙七人拜见小主子!” 看着密密跪了一地的汉子,秋水天面色凝重,眸中的犹豫之色渐渐退去,最后变得无比坚定。 墨十三,他隐隐捕捉到这个名字的意义,方丈偶有提起,燕国墨征南懒得跟自己的儿子取名字,干脆用数字为名,而且燕国不设太子之位,墨征南坚信胜者为王的道理,由得他们去争,从墨一到墨十二,燕国宫廷犹如刀山火海,至今只有三人尚存。 墨征南的二十八铁卫,更是传奇中的传奇,如今竟然半数跪在他面前,尊他为主! 原来如此,原来他就是毁掉娘亲家园,屠杀百万乌余百姓的仇人之子,难怪娘亲会逃跑,难怪她连墓都不愿留下! 亲情,仇恨,心头若有秤,如何称量?这秆称,如何提起,如何放下? 娘亲日复一日的悲泣、方丈的教诲、阿懒的笑脸同时在脑海浮现,他用尽全力克制仰天长啸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从今天起,我就是墨十三!” 心中,还有说不出口的话在回响,字字如刀,字字见血。 “阿懒,我若做了墨十三,一定不要让别人左右我们的命运,不要让你轻易放弃我,放弃自己!” “阿懒,我的阿懒,我对不起你!” “阿懒,我想你!” ------------ 第二章 不诉离伤1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后,除夕就到了。 采用了工部侍郎的建议,京城先修建了许多石屋,把所有灾民安置下来,当京城重建后,这些石屋就是最好的仓库,而且将街道之间隔绝开来,形成天然屏障,不至于一烧起来就整条街尽毁。 有了朝廷的大力帮助,百姓信心大增,节日气氛并未因火灾而消减。除夕前一天,皇上亲笔题名的“火德真君殿”建成,皇上亲自带领文武百官拜祭,当众宣布“天灾无情,不应太过在意,士民当纵情取乐”,由此揭开了狂欢的序幕。 白天大家都不顾风雪,热火朝天地重建家园,入夜,大家吃完流水席,有的看戏,有的听书,有的看杂耍,一时间街头巷尾繁花似锦,人头攒动,比起往日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为鼓励大家玩乐,特别派出代表皇家的“买市官”,专去人群聚集之地,或检视舞队,代表皇上发赏银给最好的舞者,或去梨园,同样赏些银子或者送上皇宫之物,或买小贩们的乳糖圆子、水晶糕、生熟灌藕、南北珍果…… 除夕夜,皇上带领文武百官与民同乐,亲临南平门城楼主持焰火大会,大雪纷纷中,焰火不停冲上天空,在天空绽开灿烂花朵,激得欢笑声喝彩声潮水般涌起,一波又一波,众人兴奋难抑,完全忘记了刚刚经历的灾祸。 当最后的焰火在天空烈烈炸开,百姓三呼万岁,感慨莫名,有的竟然当场痛哭,而百官恭送皇上车辇离开,各自散去和家人团聚。 此时此刻,七重楼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楼外重兵把守,楼内,内侍们不顾风雪,聚集在楼顶观看焰火,聚精会神地捕捉着每一处的欢声笑语,第七层房间内温暖如春,安王和劫后余生的云韩仙正凑在一起看书,不时讨论几句,也算其乐融融。 经过常太平的细心招抚,云韩仙的伤口已经结痂,在瓷白如玉的颈上斜斜一条,颇有些狰狞,安王怕留下疤痕,这几天换药从不假手他人,甚至一汤一饭皆要亲自过问,倒把她养得丰腴许多,脸色犹如桃花盛放,一笑起来,连几个内侍都时常看呆了去,何况整个心思全在她身上的安王。 云韩仙自知和安王难逃此劫,加上安王的相救之恩和悉心呵护,对他不再冷若冰霜,两人在太平山时就颇为投契,此时百无聊赖,一诗一曲便能打发一整天,倒也没有被囚的自觉,整日笑意盎然。 焰火爆炸的巨响一声声传来,安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无法维持,云韩仙心思一飘远,顿觉疲惫到了极点,一直极力隐藏的东西立刻逃脱束缚,露出狰狞面目,似要将她逼得透不过气来。 思念,果然是一种毒。 也许是房中太暖和,她额头微微冒汗,霍然而起,踉跄着奔了出去,安王悚然一惊,抄起一件狐裘追了出来。 她看到了最后的焰火,在空中开出灿烂花朵,美丽绝伦,让人浑然忘却身在何方。难怪人们要早沉寂半晌后,才能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呼。 这雪真大,大片大朵地追逐着落下来,瑞雪兆丰年,翡翠明年又是好收成,只是,她已不能确定能否看到。 她心头渐渐清明,多少次濒临死亡,没有一次如今天这般不舍,她若死了,那笨家伙该怎么办,他一个人要怎么活。 其实,能和他遥遥相对而笑,携手共赴黄泉,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活着多么无奈,苦,绵绵不绝,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甜蜜,何其稀少,何其短暂。 大雪纷纷而下,远处的灯火而近处的白色幻出一片绮丽景色,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大马金刀站在雪中,朝她张扬地笑,不禁高高扬起嘴角。 多么美好的人间,值得她高唱一曲,献给宫墙内外死去和活着的孤单灵魂,慰藉他们对故乡的怀念,苦苦的挣扎。 告诉那些难兄难弟,一定要好好地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捞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了宝宝再来摇。”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糰子还有糕。”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差西,不知是奴处山低月上早,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 “正月梅花阵阵香,螳螂叫船游春场,蜻蜓相帮橹来摇,蚱蜢挡篙把船撑。二月杏花满树开,蜜蜂开起茶馆来,杨三太相帮倒开水,坐柜姐姐祝英台。三月……” 安王追到顶楼,看着倚栏杆高歌的女子,抱着狐裘愣在当场,内侍们也呆若木鸡,呼啦啦跪了一地,任凭风雪飘进来,沾湿所有人的脸庞。 她的嗓子仍有些嘶哑,却有特别的穿透力,刺破寂静如鬼域的皇城,传到遥远的地方。 静思宫内满地狼藉,玉连真斜靠在案几上,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新旧的酒痕在月白的棉袍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正喝到醺醺然,一个飘渺的声音利剑般刺入他的脑海,生生劈开了阴霾的天空,让一缕温暖的光线透了下来。他浑身一震,甩开酒壶跌跌撞撞奔了出去,然而,理所当然被高墙铁门阻挡,他来不及咒骂,转头就跑,跑过九曲回廊,跑过亭台楼阁,跑上假山,在假山上望不到外面,急急忙忙又跑下来,困兽般在宫中奔跑,见到垂在地上的长长帐幕,心头一动,顺着帐幕爬了上去,一直爬上横梁,掀开屋顶的瓦片,奋力钻了出去。 静思宫的内侍沉默着跪了一地,满面悲怆。 玉连真爬上屋顶最高处,朝歌声飘来的方向遥望,天仿佛被歌声撕破,大片大片的雪沉沉坠落,天地成了茫茫的白,撕心裂肺的白,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乌余人没有错,他的娘亲没有错,安王没有错,那才情绝世的懒神仙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但是,为何会走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这些歌,他都听娘亲唱过,那优美的旋律,通俗或者优雅的歌词,都一字一句都深深记在脑海,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哼唱,在夜半无人之时。 亡国之调,亡国之词,亡国之音,是父皇坚决不允的,于是,他连这点纪念娘亲的权利都丧失了,娘亲的名字早早被抹杀在宫廷后妃名册,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晴字,后面的身份是“翡翠中州桃花县孤女”。 孤女,多么可笑,他这个身份不明的孤女所生之子,注定只是富贵囚徒。 这个团圆的时刻,娘亲应该会和其他的乌余明珠一起欢度,推杯问盏,击鼓传花,所有不能在世间做的事情,在九泉下不会再有人禁止看守,她们幸福了,活在世上的这些人呢,大家该怎么办? 心头的痛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他捂着胸口坐了下去,踉跄着走到高高的飞檐,攀着镇宅的神兽,深深吸了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声歌唱,和着那嘶哑的声音歌唱,用全部的热情歌唱,“三月桃花满树红,来个茶客石胡蜂,菊栗黄代管家常事,蟋蟀吐丝难过冬。四月蔷薇朵朵开,蚕宝宝做丝上山来,蚊子夜把营生做,苍蝇回头明朝会。五月石榴一点红,洋蝴蝶伴在花当中,知了一叫活吓煞,地皮虫吓得不能动。六月荷花……” 人生既已如此,就不必再计较,痛痛快快唱一次,痛痛快快活一次,又能如何? 听到那方的歌声,安王总算回过神来,将狐裘轻轻披在她身上,悄悄退后一步,站在她的影子里,给她宣泄的自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脸上乍现两行白色的冰花,不知不觉,更多的泪,更多的冰花覆了上来,一层是一种挣扎,一层是一次幻灭,他仰望着漫天雪花,笑得无比温柔。 在这绝望之时,能与自己深爱的人相依相伴,不也是上天的恩悯。 皇上的马车走到皇宫大门,一阵飘渺的歌声随风而来,皇上心头一惊,喝令停住马车,唤来御前侍卫统领,低喝道:“谁在唱这亡国之音?” 侍卫统领武功不如皇上,凝神听了一气,惶然道:“臣立刻去查!” 这时,内侍胡大总管从皇宫奔出来,气喘吁吁地扑到马车前,战战兢兢道:“请皇上息怒,唱歌的是王爷夫人和三皇子,除夕之夜是团圆夜,他们思念亲人,也是情有可原。” “去御花园!”皇上把车帘摔了下来,咬牙切齿道,“来人,传朕口谕,要三皇子赶快闭嘴!” 一行人匆匆往御花园赶去,胡大总管来不及拍打身上的雪,踉踉跄跄追了上去,到了御花园门口,皇上突然跳下马车,挥退众人,独自一人负手慢慢朝七重楼走去,胡大总管和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喘。 走到七重楼外的假山,皇上突然停了下来,朝静思宫的方向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白色的人影,灯影朦胧中,女子的身影纤细而美好,与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此相似,可是,她不是那人,那人已经香消玉殒,也许已经魂归故里,与众多的乌余人相聚。 只有在那片美丽富饶的地方,她的笑容才能绽放,如乌余的国花墨玉花,只有在墨玉生长之处,吸取墨玉灵气而开,乌余的明珠,果然离不开乌余土地。 “乌余明珠!”皇上脑中闪过这四个字,犹如被闪电劈中,一直极力忘却的前尘往事统统涌到眼前。 多年前,他和云尚正是年少轻狂之时,闻知乌余明珠之名,颇有些不以为然,带着挑衅之心前往乌余寻访,冲破重重阻碍,终于觅得机会一窥真容。 乌余明珠个个璀璨夺目,三人聚在一起,那是天下所有美人美景都难以比拟的胜景,让人失魂落魄,犹如身在瑶台仙境。 水天晴爱穿白,水清秋永远是热烈的红,而林清漪总是粉红与粉绿,娇俏可人。 费劲心机和三人结识后,他很快爱上水天晴,那女子温柔如水,有让人失魂落魄的绝美笑颜,他一见倾心,从此念念不忘,为了她在乌余流连数月,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水天晴对他不冷不淡,始终不肯答应他的求婚,即使他亮出翡翠太子身份。 她们三人情意深厚,深爱故土,竟约定永不嫁出乌余,一生为伴。 他黯然而归,辗转反侧,乌余的明珠要采撷何其艰难,终于下决心做恶人。百般谋划之后,事情终于逐步向他期待的方向推进,等到他明白超出预料范围,一切已无法挽回。 他最终得到了她,却用的最错误最狠绝的方式。明珠从此蒙尘,再无笑容,即使他出尽百宝讨她欢心,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让玉连真陪伴在她身边。 恶人一做就是这么多年,谁也没得到好处,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可是情如何定对错,她遇上他,在墨玉花下对他粲然而笑,本就是她的不对,是她和乌余国的劫数,怪不得他。若一切重来,他仍然会用如此狠辣的办法,将她带回来禁锢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 ------------ 第二章 不诉离伤2 七重楼上,那女子的声音慢慢喑哑,静思宫上的声音却更加洪亮,起初满是悲怆,渐渐声调高昂,激越悲壮,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皇上一叹再叹,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一时心软,把儿子交给那女子教养,让他最聪明最有前途的儿子变成这般模样,桀骜难驯,满心愤恨,不懂变通。 等太子继位,就把玉连真放逐到海外去吧,在新皇眼皮底下,这个儿子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皇上拿定主意,在假山旁小道上徘徊,满心茫然,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走,也忘记追问让三皇子闭嘴之事。 以往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在静思宫,只要有她陪伴,再无聊的日子都成了似锦华年。自从她离开,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所有节日都成了噩梦,心里太空,再多的佛经,再繁忙的政事也无法填满。 一步,两步,三步,他下意识朝静思宫的方向走去,看到飞檐上的人影,又猛地回头,朝宫门疾奔。 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兄弟成了仇敌,父子成了陌路,夫妻……阴狠的高皇后屡次三番派人暗杀晴妃,被他秘密鸩杀,其他妃子也不甘示弱,把笼中鸟晴妃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定要除之而后快,晴妃之死与她们肯定脱不了干系,这些妃子都是朝臣之亲眷,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可能全部处死,只得装成潜心研究佛理,统统置之不理。 高高的宫墙隔出两个世界,凄清和热闹,如此分明,街头巷尾灯火明亮,孩子们不顾寒冷,一群群在街上喧闹来去,留下阵阵欢笑。 七重楼上的歌声停歇,静思宫的歌声渐渐弱了,突然,宫墙外响起无数个声音,把歌接了下去,接着,歌声凝聚成一个苍凉雄浑的声音,直遏云霄,似要冲破风雪的重重阻碍,让光明到来。 歌声此起彼伏,传遍了整个太平,孩子们停止嬉闹,定定站在街头,一脸迷茫地倾听。 乌余之歌,原来如此优美,词句琅琅上口,直指人心,偶尔又幽怨缠绵,让有情人心头暗潮汹涌。 什么时候,太平已经成了乌余人的领地,皇上心头一惊,突然想起安王的温和政策,想起那乌余明珠之女,大叹美色误事,气得连连咳嗽,身体遥遥欲坠,胡大总管连忙为他将狐裘披上,命人为皇上遮蔽风雪。 皇上丢下狐裘,眸中掠过一抹戾色,冷冷道:“传朕口谕,加派人手,半月内在皇陵把安王和懒夫人的合葬墓修好,不得延误!” 大总管下意识看向七重楼方向,眼中一黯,慌忙拜倒应下。 皇上随着大总管的目光看去,那抹孤单的白色身影仍在,因了越来越急的风雪,几乎融入茫茫白色中,有摇摇欲坠之感。 在朦胧的视线里,那抹白色与墨玉花下的白色身影重叠,渐渐合二为一,果然每逢佳节倍思爱人,他要咬紧牙关,用力攥紧拳头,才能克制流泪的冲动。 胡大总管察言观色,狠下心肠,低声道:“皇上,懒神仙才色兼备,堪称绝世无双,要不要唤她来为晴妃画像,晴妃遗像放了多年,都有些褪色了。” 皇上浑身一震,目光如刀,在胡大总管低垂的眼帘盯了一阵,良久才吁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嗯”,僵直着身体走了几步,停下来冷冷道:“你怎么做事的,赶紧要三皇子闭嘴,否则连你一起惩处!” 言罢,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逃命一般朝寝宫奔去。 “什么,皇上请我夫人做什么!”安王将云韩仙用力揽在怀中,怒不可遏,目光有凛凛杀气,似要把胡大总管撕碎。 云韩仙唱了这么久的歌,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轻轻拍着他的胸膛,让他平静下来。胡大总管已经当安王是死人,也不多话,手一挥,两人脖子上已架满了刀剑,寒光耀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当云韩仙被拉出怀抱,安王在刀光环伺中大吼:“玉子奇,你有种就痛痛快快杀了我,不要遮遮掩掩!你做了一辈子小人,难怪晴妃看不上你!玉子奇,我也看不起你!你不是男人!你要敢抢我的阿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大总管冷冷道:“安王爷,请少安毋躁,皇上只是请懒夫人去画像,画完了自然会回来,不过,希望你有命等到她回来!” 安王还要怒骂,大总管丢个眼色,一个侍卫朝安王撒出一把白色粉末,安王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浑身一软,重重倒地。 大总管召来内侍,低声道:“你们几个好好伺候,让安王睡个好觉,最好睡上十天半个月,懂了吗!” 几人唯唯诺诺应下,胡大总管一路小跑,跟上抬云韩仙的轿子,嘴角悄然弯起。 皇上在佛堂慢慢翻阅经卷,这些都是从民间搜求的懒神仙之作,抄写经卷的人众多,他独爱这种笔迹,疏淡中有凛然风骨,有乌余明珠的风范。 其实看到笔迹,他已明白懒神仙的来历,虽然云尚从未交代,他早派人探查,云尚深爱林清漪,把她禁锢多年,生育一女。林清漪一死,云尚那痴情种子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也不想活下去,竟然把亲生女儿赶出云府,那女子从此不知所终。 只有林清漪那种奇女子才能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皇上既可惜她身为女儿身,又有几分庆幸,懒神仙若是男儿,岂不是又要多加防备。既是晴妃故人之女,且上一代的悲剧不可改变,放她一马又何妨? 他的庆幸没有维持多久,当《太平图》送入宫中,他被那种百年难遇的才气和慷慨激昂震撼,再次感叹此女非同寻常,有心除去这乌余的隐患。当招福献计,他暗暗心喜,改变主意,让招福把《太平图》交给权势如日中天的安王。 如他所料,安王铁面无私,杀了云尚和夫人,秘密把懒神仙安置在王府,从此陷入情网,惶惶不可终日。加上他一贯以示弱之态出现,安王还当再无后顾之忧,做事更加放肆,根本无心培植自己势力,他才能蛰伏多年后给安王毁灭性打击。 掌控一切的感觉真好,皇上只觉云开月明,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听到笑声,胡大总管心头暗喜,命人把云韩仙拉进佛堂,躬身悄然退下,把门关上。 皇上轻轻把佛经合上,斟酌了又斟酌,沉声道:“你唱高兴了,可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遭殃!” “啊……”云韩仙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用力咬了咬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头的怒火熊熊燃起。 皇上眉头一挑,起身一步步踱到她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懒神仙真人,果然有林清漪当年的风情,只是林清漪更加娇媚活泼,不似这般苍白消瘦,全身冰寒,死气沉沉。 不过,她的眼睛,比林清漪的更美,在刻骨的冰冷后,有掩不住的烈烈火焰,让他的心在沉寂多年后,蠢蠢欲动。 皇上下意识地伸手,想捕捉那眼中久违的勃勃生气,云韩仙暗道不妙,就势跪了下来。 皇上的手伸在半空,成了一个可笑的符号,猛然惊醒,慢慢将手背在身后,仍然凝视着那苍白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想不想活?” 云韩仙突然有种大笑的冲动,高高弯起嘴角,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见她露出笑容,皇上心头大石落了地,轻笑道:“等朕把连真送走,你就住进静思宫吧,封妃虽不可能,荣宠定不会少,等朕百年之后,定会吩咐新皇追封,不会委屈你的。” 云韩仙无声地笑,径直起身,朝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门一开,风雪呼啸而入,胡大总管鬼魅一般钻出来,急急道:“皇上,您看……” 皇上用力闭上眼睛,冷冷道:“算了,安王是朕唯一的弟弟,去找个安静点的宫女陪朕喝酒吧,今天是除夕,应该高兴高兴。” 云韩仙气喘吁吁冲进七重楼,内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看到众人脸上的凄然之色,她心头一紧,手脚并用爬上第七层,安王到底有些功夫,听到声音渐渐清醒,正在床上发愣。 推开门,云韩仙停住脚步,和安王目光纠缠,优美的乌余之声幽幽而来,加上风雪凄厉,整个房间,似笼罩着悲凄的气氛,让人几欲窒息。 安王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巴眨巴眼,起身朝她遥遥伸出双臂。看着他眸子的渴望和哀凄,云韩仙心头一酸,一步步朝他走去,刚一接近,就被他拉住,紧紧箍在怀中。 “不要再离开我……”安王靠在她肩膀,低低嚎叫,像个孩子般无助,她在心中长长叹息,轻轻擦去他的泪,安王有些赧然,狠狠擦了擦脸,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示意打水来洗,安王连忙放手,眼巴巴看着她绞好棉帕走来,微笑着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将今日之事反复思索,安王心头一紧,抓住她的手,恨恨道:“那混蛋是不是想要你?” 云韩仙眉头紧蹙,轻轻点头。 安王心中百转千折,撇开脸瓮声瓮气道:“你还是走吧,没有必要陪我这个将死之人。你不是一直恨我吗,正好如你所愿!” 云韩仙摇摇头,掰开他的手指,继续为他擦脸。 安王长叹一声,“你不是喜欢姓秋那小子吗,何苦在这里装模作样,皇上冷落后宫多年,难得动心,定不会亏待你。活着才有希望,不要跟我纠缠了,走吧!” 云韩仙把帕子往地上一砸,扭头就走,刚到门口,后面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猛一回头,看着那人赤红的眼睛,泪流满面地朝他奔去。 她不是不愿意离开,只是,如果再次做囚徒,还不如陪着这个可怜的男人度过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毕竟他们是知己,也曾那么快乐。 安王死死将她按在怀中,恨不得在这里挖个洞将她填进去,她没有挣扎,以前所未有的柔顺,随着他的牵引倒在床上。 门外,玉连真的歌声嘎然而止,笑得疯狂。 ------------ 第二章 不诉离伤3 满城的歌声里,南平河边一个小小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离开家,霍小尧和乐乐并没走远,假托与父母失散,寄身在一户渔民船上,一是想等秋教习和韩夫子的消息,一是准备悄悄陪爹爹过除夕。 秋教习被救走,韩夫子自尽,两人在人群都亲眼目睹,躲在河边哭得不成人形,最后面面相觑,你笑话我难看我笑话你恶心,才算冲淡了哀伤的气氛。 霍西风塞给霍小尧一叠银票,在官府在各地设立的驿站银号都能兑换,两人不敢跟官府打交道,要渔民夫妇兑了点银子作为伙食和住宿费用,后来每天跟着灾民混吃混喝,倒也没吃什么苦头。 除夕夜,两人看完焰火,又抱头痛哭一场,静静呆在河边船头听城里的动静。两人都很瘦小,干脆缩在一起,把官府发的两件棉袍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两个小脑袋,简直就是连体婴。 听到隐约的歌声,乐乐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哼唱起来,乐乐跟娘亲生活的日子要长,许多歌都会,霍小尧听得一丝不苟,不时为她揉搓冻得红红紫紫的耳朵和脸,那对渔民夫妻看得心疼,烧了一大壶姜茶让两人一边捂手一边喝。 渔民家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穿得像只小熊,摇摇晃晃地在岸边跑来跑去,听到歌声,小娃娃来了兴致,蹲在两人面前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一边跟着咿咿呀呀地唱,乐乐唱得起劲,心头酸楚,泪流成了两条小小溪流。 霍小尧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棉衣包里钻出来,跳到岸上高声唱起一首辗转听来的歌谣,“铁蹄东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满故宫。亡国亡家为墨玉,露桃犹自恨春风。” 如果不知道自己血脉里也流淌着乌余人的鲜血,他仍然会视若无睹,在爹爹身边撒娇,在皇亲国戚面前装傻,一辈子小心谨慎地过,跟霍家所有先辈一样。而今不同,他有妹妹要照顾,有散落在盘古大陆上众多乌余亡国奴要救,更有乌余土地上从未谋面的亲人……仿佛战战兢兢过了这么多年,前面豁然开朗,他可以一展才华,过不一样的人生。 他挺胸抬头,扯开嗓子一遍遍地唱这唯一会的亡国之音,乐乐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边,蹲下来将小娃娃暖在怀中,两个小脑袋瓜凑在一起,一同仰望着他,歪着头静静地听。 满天的鹅毛柳絮安静地飘落,落地无声。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风尘仆仆的老妇站到乐乐身后,两人满脸土色,鬓发上霜花凝结,憔悴得似马上就要晕厥。两人默默注视着这宁静安详的一幕,默默倾听着响彻全城的声音,眼中泪花翻滚。 霍小尧嗓子哑了,小娃娃连忙颠颠地端着茶水过来,高高举在霍小尧眼皮底下,霍小尧正神飞天外,满脸怆然,连忙把杯子接过来,一口气喝下,抱着小娃娃就往雪地里滚,乐乐呵呵直笑,大叫一声,“狼外婆要吃人啦!”做着鬼脸扑上来,作势去抓两人,霍小尧哪里肯让,和小娃娃使个眼色,两人一人抱一只脚,把乐乐拖倒在地,嗷嗷叫着扑到她身上,装模作样地捶打。 两个老妇面面相觑,同时笑出声来,霍小尧转头一看,其中一人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连忙把乐乐拉起来,凑到她耳朵悄声道:“你认识的?” 乐乐哪里是个会记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矮个老妇朝他们伸出双臂,笑得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孩子,我叫江玉蝉,是你娘亲的二姐。” “江玉蝉,江玉琐,江玉随。”霍小尧喃喃念着三个名字,一向迟钝的乐乐已经尖叫一声,飞一般扑向老妇怀中。霍小尧忸怩不安地走过去,乐乐拉着他的手上蹿下跳,“哥,哥,她是姨姨,是姨姨!” 江玉蝉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小尧,在乐乐和他脸上来回打量,突然满脸凄然,长叹一声,“她竟然连我都瞒过去!” 林巧凝神一想,惊诧之色犹如一朵冰花,缓慢展现在面上,目光中有隐隐狠厉。 霍小尧露出腼腆笑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唤道:“姨姨您好!” 这就是娘亲的样子,和乐乐有几分相似,眼睛又大又圆,眉毛淡淡的,像远山,像傍晚暮色降临时的微云,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他下意识摸摸小小的鼻子,咧着嘴无声地笑,总算还有一点像娘亲,真好。 乐乐在江玉蝉身上蹭来蹭去撒娇,一声“姨姨”叫出无数种音调,江玉蝉也不恼,笑吟吟搓搓她的手,摸摸她的头,为她拂去雪花。 林巧含笑道:“两个孩子生得多好,要给夫人看见,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江玉蝉打了个寒噤,强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乐乐凑到她耳边,得意洋洋道:“我和哥哥要去乌余找大姨姨!我们自己去!” 说完,她歪着头笑,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在等待江玉蝉表扬。 “快去快去!”江玉蝉没来由地心慌,突然有些后悔在进城前一刻,循着歌声与他们相见,把两人一直朝河边推,强笑道:“沿着河边走比较快,风景又好,你们要去快去!” 林巧冷眼旁观,摇头轻笑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招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说不定能救出一两个。” 霍小尧停住脚步,回头怔怔道:“招大人?招福?” 林巧哈哈大笑,“皇上面前的红人还有别的姓招的?” 乐乐拊掌大叫起来,“对对对,我见过姨姨和招大人一起,姨姨,我们去找招大人帮忙,您一定要帮我们!” 江玉蝉面如死灰,颓然转身。 林巧狠狠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两人身份如此特殊,怎能让他们离开?你不要一错再错!” 林巧的手劲太大,江玉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心中喃喃自语,“我已经一错再错了……” 告别渔民夫妇,一行四人随着返城的人潮往东街走,招府和霍府一样,也在皇城附近,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路上林巧似乎怕两人走散,一手拉着一个,不停地问京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倒是江玉蝉全然没有刚才的激动之色,满脸黯然地跟在后头,与满城的热闹有格格不入之感。 乐乐和霍小尧有了表现机会,争先恐后地对林巧讲故事:秋教习差点被砍头,又很幸运地被人救走,而韩夫子准备当场自尽,也被人救下来,京城起火了,火势好大,烧了好几条街,皇上真英明,救灾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京城百姓都在盛赞他的恩德…… 两人其实也存了点小心思,想早点把林巧争取到自己一边,到时候帮他们说好话,至于江玉蝉,她是两人的姨姨,总不可能不帮他们吧。 与各家各户的门庭若市相比,招府门前颇有些凄清,连红灯笼都没挂一盏,更别提什么春联插花,林巧脸色一沉,回头看了看江玉蝉,温言道:“你先去告知夫人,我找地方安顿两个小家伙。” 江玉蝉低低应了一声,上前将两个孩子的衣服整理好,欲说还休,踉跄而去。林巧松了口气,带着和蔼笑容将两人带进去,径直来到最后一进院落,不顾疲累,一边唤仆人细心招抚,一边亲自为两人铺床生火。 两人看不过眼,争着跟她帮忙,不一会工夫就把房间收拾出来。闹了一夜,两人累得说不出话来,一人卷了床被子头靠头睡着了,林巧怔怔看着两人恬静的睡颜,脑中闪过一张同样恬静柔美的容颜,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时,虚掩的门被悄然推开,招福轻手轻脚走进来,林巧吓了一跳,才几个月工夫,招福完全变了个人,眼眶深深凹了下去,满面青黑,瘦削得不成人形。林巧心头一酸,俯身要跪,招福连忙制止,目光定在两人脸上,顿时心头大震,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倒。 霍小尧,霍西风的独子,竟然是乐乐的哥哥,竟然也是乌余后代,天下怎会有这么蹊跷的事情! 玉连真逃不脱了,安王和阿懒只有一死,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何其无辜,怎么也会卷入这场灾祸! 然而,进了这张门,两人决计出不去了。皇上心思颇重,在各个朝臣家都安插了眼线,过了除夕之夜,只怕马上就会来兴师问罪。 他仿佛看到密密的一张网朝自己扑来,魑魅魍魉随之而至,他避无可避,刚刚萌生的激流隐退之心被硬生生掐死在摇篮。 林巧强压下满心悔意,把招福搀住,强势地带出房间,小侍女把门掩上,林巧低声吩咐,“多叫几个人来看着,好生伺候!” 招福不知哪来的怒气,甩开她的手气冲冲而去,刚走出院子,汪奴迎面而来,朝林巧点头致意,沉声道:“大人,林姨,夫人有请!” “不去!”招福恶狠狠道,“能不能让我歇一天,在宫里为皇上忙得团团转,在家被你们折腾,你们要我早死说一声,活得这么累,活着做什么……” 林巧满心酸楚,走到他身边轻柔道:“大人,两个小家伙刚刚睡着。” 招福自知失言,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低头跟在汪奴身后,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林巧按捺不住,用哄孩子般的语气道:“大人,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有些事情是天注定,我们既无能为力,就静观其变吧,不要委屈自己。” 招福苦笑连连,“委屈了这么多年,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倒是你和江姨,走了这么远的路,待会吃完团年饭早点休息,不要再为别人操心了,天都注定了,操心也没用。” 汪奴频频回头,面有喜色,“林姨,夫人说你和江姨太辛苦了,要让你们好好休息一阵。” 林巧满心苦涩,但笑不语。 出乎意料,招夫人并未斥责招福,脸上有难得的笑容,亲自招呼三人坐下,江玉蝉早已落座,对着满桌佳肴发愣,满脸凄怆。 林巧心中不忍,悄悄拉了拉她衣摆,江玉蝉浑身一震,轻声道:“他们……睡了?” 林巧点点头,对招夫人笑道:“夫人,我们路上半点没有耽搁,就是为了赶着跟大家过除夕,还好赶上了,要不然就我们在路上过,还真是凄凉啊!” 招夫人笑眯眯道:“少了你们,这团年饭还真不知道怎么吃。”她脸色微微一沉,“早知道那混蛋的铁卫驻扎在京城,我怎么也不会让你们白跑这一趟。” “也不算白跑,”林巧赔笑道,“那幅画像用处挺大,听我们的人说,画像一送进大颖皇宫,墨征南就发了疯,命人召回所有铁卫,敢情要动大阵仗。” “今天不准谈这些事!”招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恨恨道,“天天说这个,你们不累我都烦了!” 招夫人霍地起身,对他怒目而视,看到他憔悴的面容,心头一软,又缓缓坐下来,林巧连忙为她斟酒,举杯强笑道:“夫人,今天是团圆的日子,我们干了这杯吧,正好有乌余的歌声下酒!” “是啊!”招夫人眉开眼笑,“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听过了,要不是怕给福儿添麻烦,我也想唱上几句呢!” 招福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刚在安王府搜查,也隐隐听到皇宫中传出乌余之声,而后太平城里到处都有人唱,到底怎么回事?” 招夫人长叹一声,“还有谁,不就是关在里面的那两个可怜孩子!” 林巧和江玉蝉听出端倪,交换一个眼色,又慌忙移开,生怕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招福浑身微微颤抖,眉头紧蹙,目色已近赤红,咬牙切齿道:“不关他们的事,我问的是太平城里的歌声!” 招夫人猛然清醒,五指抠住桌子,抠得指甲渗出血丝,声音似乎从牙缝里发出来,“你是说,皇上……” “果然是你!”招福一口闷气堵在喉头,用尽全身力气咽下去,颓然道:“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已经掌权,要置安王于死地,乌余人的保护伞已经没了。而且据我观察,皇上一定对乌余做过亏心事,不然乌余人与他无冤无仇,又是颠沛流离的亡国之人,皇上不会如此忌惮。等等,你说关在皇宫里的两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是韩夫子,还有一个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招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苦笑道,“我刚刚得到消息,还一直以为你瞒着我,怕我打他的主意,没想到……” “到底是谁!”招福心头突突直跳,压抑了又压抑,目中几欲喷出火来。 “大人!”汪奴低声道,“是三皇子。” “晴妃!大公主!”林巧和江玉蝉同时低叫出声,又同时掩住嘴,怔怔看着招夫人满脸泪水,却没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姐姐一直被困在宫中!”招福思前想后,终于把所有线索串成让人锥心刻骨的真相,悔恨难当,一口腥甜从喉头冲出,微微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慢慢流下来,众人惊慌失措,汪奴赶紧冲出去找药,林巧和江玉蝉扶着他睡下,招夫人最先镇定下来,哭叫道:“儿啊,你到底做的什么官嘛,每天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团圆了,你身体也垮了,你要是死在娘前头,要娘怎么活啊……” 招福喝了一口热水,慢慢回过神来,猛地抓住招夫人的手腕,咬着牙道:“赶快把京城的乌余人疏散,送得越远越好,皇上还在烦安王的事,安王一死,第一个就会拿今晚的事做文章,拿乌余人开刀。” 招夫人的声音刚落,林巧尖利的哭声又响起来,有这个声音掩饰,招夫人把江玉蝉的手臂一抓,厉声道:“你们赶快吩咐下去,所有人立刻离开京城,不得耽搁!” 江玉蝉脑海里闪过一个片段,眸中一亮,急急道:“夫人,我妹妹玉随过世的时候我恰巧在身边,她断断续续留了几句话,说是被人追杀,不可能有活路,要我如果见到阿霍,告诉他,她爱他,不想抛弃他们,更不想拖累他们。” 她的声音突然微微颤抖,“我一直不知道阿霍是谁,一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她突然泪如雨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江玉蝉重重跪下,低低道:“夫人,大人,那三个孩子的悲剧已经酿成,奴婢不能让妹妹的骨血步上他们的后尘,请让奴婢带他们回乌余吧!” 招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轰然倒下,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江姨,一切都太晚了,不但他们两个,这次只怕连我都难以自保!” 难道多年的经营就这么毁于一旦!林巧和江玉蝉面面相觑,沉默着跪在他身边,一直到他昏睡过去。 招夫人满面泪痕,无比温柔地抹去他脸上的血迹,声音坚定,不见一丝怯懦之气。 “孩子,国仇家恨,如何能忘,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成功!” ------------ 第三章 寒月悲笳1 太平城的烟雾刚刚散去,铁玄武就带着自己一队人先行离开,为后面的队伍扫清障碍。而后,铁苍龙命其他人分散,自己和墨十三出发,其他人远远护卫。 两人一下山,墨十三几乎有点挪不动脚步,远远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在心中默默许下祝福。铁苍龙颇为不耐,瞪了他好几眼,打声唿哨,立刻有两匹毛色黑得发亮的高头骏马从山里跑出来。稳稳站在两人面前,头扬得高高的,有如得胜回朝的将军。 铁苍龙面有得色,扔一根鞭子过去,将包袱系紧,轻轻抚摸马背,眼神无比温柔,马站得更加笔直,浑身绷紧,仿佛一触即发。 久闻燕国的养马驯马之术高超,这些日子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凡响,墨十三暗暗赞叹,走到马身边摸摸马鬃,马颇有几分不耐,不安地刨着地,噗嗤噗嗤喷粗气。墨十三见铁苍龙目光炯炯看着,不甘示弱,干脆利落地飞身上马,双腿刚想夹下,马一感觉到重物,顿时抖擞精神,风驰电掣而去,墨十三准备不及,差点跌落下来,尴尬不已。 铁苍龙微微一笑,紧随其后,总与他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墨十三有心丢下他,狠狠心抽了一鞭,马怒不可遏,高高抬起前腿,差点把他掀落。墨十三惊魂未定,瞥见铁苍龙的笑脸,气不打一处来,高高扬鞭,还想驯服这畜生,铁苍龙连忙拽住他的鞭子,正色道:“马是驯好的战马,只进不退,不死不回,根本不用鞭子抽!” 墨十三肃然起敬,轻轻拍了拍马头,马似乎知道他的歉意,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又开始不耐地刨地。 铁苍龙微微一笑,“鞭子是这样用的!”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一手握鞭,一手扶在鞭尾,不也见怎么用力,轻轻巧巧甩出去,高高打在头顶一棵树上,一个空鸟巢应声而落,他一手托住,将鸟巢随手往上一抛,鞭子随之而去,将鸟巢稳稳当当送上原处。 鞭子最难练,最要巧劲,一托一送一扭一收半分无差,这种功夫,要耐性好到极点的人才能尝试。 打量过铁苍龙强劲的体魄,墨十三自认不差,而且在山中多次用藤蔓绳索攀越山岩,赶走野兽,顿时有点跃跃欲试,铁苍龙含笑道:“我六岁练这个,你练已经迟了,还是好好学别的吧!” 墨十三哼了一声,试探着在马头上轻拍一记,喝道:“快走!” 出乎意料,马竟能听懂命令,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而去,把墨十三佩服得五体投地。 墨十三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那次为他的阿懒找药,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这次更甚,京城到边关只有一条大路,不过路上搜查严密,顺利逃脱的机会几乎没有,自然不能冒险。铁苍龙顺着铁玄武留下的印记,钻深山,趟溪流,尽量避免经过人群聚居地区,这样一来,脚程慢了许多,险情也多了许多。 墨十三在山中长大,加上有匹好马,自然所有情况皆能应付自如,让铁苍龙刮目相看,对他更加服气。 墨十三再次见证了铁卫的“铁”,果然个个是铁打的筋骨,铁苍龙随侍在侧,吃饭睡觉几乎都不离马背,墨十三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嚷嚷着要休息,铁苍龙和后面苍龙队的其他人只怕一步都不会停。 这就是马背上的民族,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和耐力,体魄强健,意志坚强,所以他们有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令出如山,百折不回。而翡翠和其他国家一到太平年岁就忘乎所以,对外疏于防范,对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功臣纷纷解甲归田,在位的将领处处掣肘,毫无实权,又如何管理军队。 他在太平山附近的营地亲眼看到,军中日益懈怠,上行下效,操练学艺不勤,寻欢作乐却人人有份,这样的散沙要抵挡铁军,只怕难上加难。 翡翠只怕时日无多!听到铁苍龙偶然吐出的只言片语,墨十三越想越心惊,墨征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将赫赫有名的铁军改头换面,陈兵翡翠边境,又派遣铁卫进翡翠内部打探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墨征南拿到详尽资料,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一场战祸在所难免。 而翡翠皇帝对燕国的畏怯由来已久,当年虎门关之战,若不是安王一鼓作气打败燕军,只怕云尚已将求和书送至墨征南手上。翡翠皇帝对燕人的挑衅以忍让为先,燕人得寸进尺,才能在翡翠土地上自觉高人一等,横行无忌。 心头有事,墨十三一改往日闷葫芦脾性,话渐渐多起来,不过都是在国家大事上转,铁苍龙丝毫不以为意,有问必答。躲躲闪闪问了几天,墨十三终于有了做主子的自觉,趁着山路上皆是碎石青苔,马无法奔驰,将心中疑问尽数倒出,铁苍龙十分高兴,慢下脚步,向他一一解释。 墨十三是与墨征南相貌最相似的一个儿子,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疤痕,墨十三几乎与他一模一样,所以当初铁苍龙在船上一眼认出来,铁苍龙尚未禀报,立刻收到墨征南措辞迫切的消息,命他务必将墨十三安全带回燕国。 说到相貌,铁苍龙微微一笑,“小主子,你面见主上后,尽可以模仿他的说话和动作,以后一定大有用处!” 墨十三连声应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改变了自己,他的阿懒还会不会认他。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不认他也不怕,像以前那样,阿懒喜欢吃他做的饭菜,到时候肯定闻香投降。 铁苍龙见他有些失神,还露出痴傻般的笑容,心知他的心思又转到那女人身上,心头十分厌烦,强打精神继续解释,皇上只剩下三个儿子,墨三是皇后之子,势力最大,他培养的十八铁御在燕国实力只在铁卫之下;墨十一是铁军副帅昆布家之人,身后有着整个铁军,无人敢动;墨十二是最受宠的林贵妃之子,因其幼时体弱多病,是在宫中百般看护下长大,因此得以保全性命。 至于其他的皇子,铁苍龙一句话就交代完,“主上交代过,弱肉强食,不必管!” 墨十三收敛心神听了一阵,仿佛看到自己被猛兽撕扯的场面,心头一凉,低声道:“哪有这样的爹!” 铁苍龙正色道:“小主子,燕国祖先原来是在最北端的突山山脚,突山意思就是光秃秃的山,山上一片赭色,寸草不生,山脚也好不到哪里去,燕人从荒凉之地一步步推进,靠的就是不停的征服和杀戮。自古燕人习俗就是如此,有残疾的孩子生下来直接杀死,孩子会走路就会骑马,从七岁开始,每个男人必须参加一年一度的比武,比武时拳脚无情,活下来的自然是最强壮的。” 果然是山林的规则,弱肉强食!墨十三百感交集,突然想起自己在山中度过的漫长岁月,若不是自己武功高强,只怕已经成了猛兽的大餐。 铁苍龙低叹道:“主上就是从小血雨腥风过来的,自然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在眼中,主上已经五十五岁,虽然身体十分强健,仍想赶快栽培出一个继位者,不但能震慑住北方各族,也能心怀天下,完成他的梦想!” 真正听到这样直白的宣言,墨十三还是吓了一跳,讷讷道:“我不要接替他的位置,不要征服别人,我只要阿懒回来。” 铁苍龙眸中闪过凌厉光芒,很快又归于平静,冷笑道:“只要你做了天下之主,你的阿懒难道跑得掉?” “那倒是!”墨十三信心倍增,不知道想到什么甜蜜往事,歪着头嘿嘿直笑,铁苍龙暗骂一声,催马快走,闷头走了几步,只听后面一声大喝:“别动!”情知不妙,暗暗把袖中小刀扣在手心。 墨十三长鞭一甩,把正从树上掉落铁苍龙头顶的一条银蛇勾起,手腕一抖,将蛇远远丢开,铁苍龙的小刀同一时间也飞了出去,将蛇钉在树干上。 后面的铁卫听到声音,齐齐冲了上来,看到银蛇,有人吹了声口哨,“今晚有蛇肉吃了!” 这小子真是可造之才,只看了一两次,鞭子就用得这么纯熟!铁苍龙心念一转,下马拜倒,“多谢小主子救命之恩!” 其他铁卫面容一整,也下马昂首拜谢,墨十三已经没有初时的尴尬之色,轻笑道:“不要见外,救人是应当的,你们都是我的伙伴,谁少了都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拜下,真正服膺。 铁苍龙满心感慨,上马望向北方,那方乌云正重重堆积,似有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北地一贯天寒地冻,像这般暖和的时候不多,或许是上天照应,让他们能早日回燕。 他微微一笑,催马疾奔,已做好日夜兼程赶路的准备。 因为,他已经等不及把这个男子带到大颖,带到皇帝面前,让死气沉沉的燕国激起万丈波澜。 ------------ 第三章 寒月悲笳2 太平山的崇山峻岭,把燕国和翡翠隔成两个天地,燕国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小小的野花遍地,牛羊成群。而翡翠这边的山峰连绵不绝,山峰之间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是人们的聚居之地,到处都种上了粮食和蔬菜,翡翠人爱美,鲜花自然少不了,把各处点缀得仙境一般。 铁苍龙不再讲什么尊卑,一直遥遥跑在前头,似乎丝毫不管墨十三能否跟上。来到熟悉的太平山,墨十三满心苦涩的思念,更加不想开口,憋着口气跟住铁苍龙,甚至还能屡次三番超过他,渐渐地,马和人都激起斗志,在山路上你追我逐。墨十三胯下战马极有灵性,还颇有几分调皮,知道墨十三是个好主子,对他百依百顺,偶尔休息时,还和他开开玩笑,不是用大脑袋顶他就是趁他从身后过,把尾巴甩到他身上,得逞之后就在高声嘶鸣,得意洋洋。 墨十三和战马越来越投契,给它取了个名字“阿懒”,闲来无事就趴在它耳边叫,战马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像接受墨十三并不温柔的抚摸。 铁苍龙知他心事,也不多说,在心中左思右想,对那个叫阿懒的女人设定各种可能结局,又一一推翻,最后仍然一筹莫展,准备走一步算一步。 铁苍龙也爱过一个女人,知道寂寞的时候有个女人想念,并不是一件坏事,特别是在生死关头,这种感情能激发出难以估摸的力量,让人最终战胜艰难险阻。 他还在为难,却不知道,当墨十三的画像出现在墨征南面前,那女子的命运早被人决定。 走了近一个月,虎门关终于遥遥在望,出了关就是燕国的广袤土地,墨十三满心纠结,时不时回头张望,铁苍龙更显沉着,不再和他争强斗胜,继续保持跟在他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目光炯炯,眼观四路,把所有动静尽数收在眼底。 从太平山出来,两人先行到了虎门关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小村庄背山而建,村两边是两条潺潺溪流,溪水从太平山而来,清澈甘醇,在村*汇,将小村隔绝成世外桃源。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三三两两傍水而居,空地栽满了桃李杨柳,村口桥头有个高高的碉堡,有人长期守望。 随着一阵狗吠,两人从碉堡出来,一前一后朝他们迎来,前头那人昂首阔步,虎虎生风,虽然两鬓斑白,满面尘霜,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丝毫没有老者的迟暮之态。过了河,铁苍龙看清楚两人模样,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竟有些孩子气地用力擦了擦,压抑着心头波澜,率先下马,急走三步,重重拜倒,墨十三悚然一惊,心头一片茫然,信马由缰,径直走到两人面前。 即使设想过多次和他相见的情景,墨十三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是毁灭乌余的恶鬼,是逼死娘亲的仇人,是方丈和亲人们憎恨之人。 然而,他却是自己的爹爹,相似的面孔和体魄,无不揭示了自己和他的血缘。 痛恨吗?不! 这不怒自威的气势,真正的盖世英雄才有。他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的英雄。 真正的男儿,决不是翡翠南平河边那帮只会吟诗作对的白面男子,决不是蓬莱山那些受点伤就嗷嗷惨叫的白衣少年,男儿当如这些铁卫,当如面前这个须发斑白的壮硕老者——墨征南,他从未谋面的爹爹。 因为没有爹爹,他老挨打,村里的孩子骂他是野杂种,老朝他吐口水,扔石头。娘亲似乎极怕抛头露面,受了欺负,别的娘都是拖着孩子去骂街,她却从来不管,打了就打了,大不了多为他煮个鸡蛋。 他被逼着成长,五六岁上下就没有人敢打他,然而,娘亲却撒手人寰,他进了蓬莱山,成了方丈最小的弟子。 方丈对他很照顾,但是始终不亲昵,任由他在山里野树一样生长,生机勃勃却无比寂寞,直到遇上他的阿懒。 他的阿懒,还等他去救!墨十三暗叫一声,立刻清醒过来,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高昂着头,定定望进面前那光芒夺目的眼中。 他只能如此,为了娘亲和众多的乌余人,他不能低头,为了阿懒,他不得不屈膝。 墨征南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突然哈哈大笑,跟在他身后的铁玄武连忙拜倒,朗声道:“恭喜主上寻回十三!” “好!好!好!”墨征南连叫了三个好,眸中已有湿意,在墨十三肩头重重拍了一记,“回来了就好,跟我回宫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墨十三沉声道:“我要带阿懒一起走!” 此话一出,铁苍龙和铁玄武都连连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墨征南浑身一震,瞪圆了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个来回,冷冷道:“阿懒是何人?” “我妻子!”墨十三激动起来,“安王爷抢了我妻子,还想杀我!” 墨征南脸色铁青,眸中掠过一道凌厉光芒,“十三,你这是在跟我诉苦?” 铁苍龙暗道不妙,沉声道:“主上,属下确实听说,安王为了抢夺小主子的妻子,和太子联合对付他,属下千辛万苦才保得他性命,请主上看在小主子吃了这么多年苦份上,帮帮他吧!” 铁玄武横了铁苍龙一眼,嬉笑道:“主上,要不要属下去太平周旋?” 墨十三反应过来,正色道:“不,我不是在诉苦,你若不愿意,我自己回去就是!你不要拦我,我连妻子都保不住,也没脸见你!” “我前不久得到一幅你的画像,”墨征南嘴角一弯,顾左右而言他,“画者功力炉火纯青,而且看得出来,她对你感情深厚,并且寄予厚望。”他顿了顿,眸中掠过一丝黯然,“在满怀绝望的情况下,笔墨仍然带着蓬勃激情,张扬肆意,落拓不羁,更可贵的是情真意切,古往今来,无人能比!” 一字一句,皆如利器刺在心中,墨十三痛苦不堪,压抑着嘶吼的冲动,仍然高高地昂着头,表示自己毫不退缩的决心。 铁苍龙和铁玄武皆面有喜色,铁玄武拜道:“主上,那就是小主子的夫人!属下已向蓬莱山夫子和学生证实,小夫人就是两三年前享誉天下的懒神仙,其画艺堪称天下第一,曾经在以为自己将死前为小主子画过许多像,全部保留在蓬莱书院,主上若喜欢,属下立刻派人偷来!” 墨征南不置可否,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眼中的笑意愈来愈盛,他低头沉吟半晌,笑意隐退之后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铁玄武面前,厉声道:“玄武,你赶快去跟铁军的昆布将军会合,做其副手,带一队人以燕国使者的身份进翡翠,路上把声势弄大一点。到了太平,你把这封信交给玉子奇那个窝囊废,就说我燕国小皇子在翡翠差点遇害,要他们给燕国一个交代!” 这是墨十三听过最威严的声音,有雷霆万钧之势,震慑人心。墨十三佩服之余也暗暗心惊,急急道:“我自己去就成了,不要带兵去!” 如果墨征南想借机生事,自己就成了翡翠的罪人!他拜在仇人脚下,已经会被乌余的亲人唾骂,不能一错再错! 墨征南冷哼一声,掉头就走,铁玄武脚下一点,飞到墨十三的坐骑上,墨十三大喝一声,“阿懒!”马高高抬起前腿,铁玄武还没坐定,竟被摔了下来,气急败坏地捞起个小石头打在它头上,转身飞到铁苍龙的马上,一路疾驰而去。 墨十三想上马追赶,铁苍龙拦在他面前,低喝道:“主上说一不二,你要想清楚后果!” “让开,我不想跟你动手!”墨十三胸膛一挺,目光咄咄逼人,明明就是刚刚墨征南那种睥睨天下的架势。 铁苍龙心头巨震,见墨征南在远方驻足回望,关注之情溢于言表,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丝毫不肯退让。墨十三忍无可忍,伸手想将他拨开,铁苍龙有心让他表现一次,一拳攻了过来,墨十三哼了一声,轻轻巧巧闪开。说来墨十三所学的功夫都是稳打稳扎,又在山林里生活,日日和毒虫猛兽周旋,练出了一身应敌时的天然本领,加上其天生神力,除了刁钻古怪的铁玄武,其他人并未放在眼里。 铁苍龙一拳不中,身形一变,横飞出去,腰间的长鞭甩了出来,径直卷向墨十三大腿,墨十三激起斗志,有样学样,反手飞出一鞭,铁苍龙知其厉害,手一转,鞭子如狂龙舞起,带起一片尘土,将墨十三重重包围。 墨十三毫不慌乱,目光如炬,在一片混乱中窥准机会,鞭子直直射出,恰恰缠住他的鞭子。铁苍龙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鞭尾传来,心头一紧,袖中暗器已攥在手心,眼见墨征南已朝这边走来,他左手微微一动,将袖中暗器退回,就着鞭子之力身体腾空而起,松开鞭子,双掌齐发,朝墨十三的胸膛推去。 墨十三脚步丝毫未动,手上暗暗使出巧劲,长鞭如有了灵力,放开铁苍龙的鞭尾,唿哨声声,径直扑向铁苍龙的腰间,一托一送之下,铁苍龙收势不及,已高高飞起,墨十三一鞭未收,一鞭又至,扣在铁苍龙脚上,将他拉下来,稳稳落地。 有这样聪明的徒弟和质朴的主子,铁苍龙虽败犹荣,兴奋莫名,在飞扬的尘土里俯首拜下。 不知何时,苍龙队和玄武队的铁卫都出现在墨十三身后,齐齐俯首拜倒,把墨十三惊得呆若木鸡。 “苍龙,你的本事怎么都被我儿子偷学去了!” 一阵无比张狂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墨十三怔怔看着墨征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心中百转千折,讷讷道:“你真要做天下之主?” “我问你,你到底叫什么?你是哪里人?”墨征南眉头一拧,已是山雨欲来之势。 墨十三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突然有种无比混乱之感,是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到底是什么人。 秋水天,那是方丈为避人耳目改的名字;水长天,那是娘亲给的名字,代表着乌余人的身份,他喜欢,只是从未有人叫过;墨十三,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并不喜欢,冠上这个名字,以后的生活将天翻地覆。 他不是乌余人,不是翡翠人,也不想承认是燕国人,不想承认是墨征南之子,那意味着与翡翠所有亲人决裂,玉连真不会认他,阿懒更不会认他。 尘埃落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流水潺潺,叮叮咚咚随着和风飘远,如他的阿懒缠绵的歌声。他的阿懒,在那么绝望的时候,还屡次激励他,让他做大将军,做英雄,他如何能辜负她的心愿! 墨十三定定看向面前怒火熊熊的眼睛,苦笑着摇头,“我不是燕国人,但我是墨十三。”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但是决不能是燕国人。他可以叫任何一个名字,但是改变不了他是墨十三的事实。血缘关系如此奇妙,知道他是墨征南的儿子,他明知不应该,却还是在心底隐隐有了期待,而当墨征南站在他面前,他就难以抗拒更无法否认这种关系。 爹爹这个称呼是潜行在地底多年的渴望,与墨征南的名字重合,这种渴望终于爆发,势不可挡。 这扫平北方的传奇人物,威风凛凛的英雄,竟然是自己的爹爹,多么奇妙!多么让人骄傲! 墨征南有些愕然,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好,你是墨十三,是盘古帝国第一个子民!” 众铁卫脸上的惊惧之色顿散,露出轻松笑容,齐声道:“恭喜主上!恭喜小主子!” 墨征南正色道:“众铁卫听令!此时此刻起,二十八铁卫尊墨十三为主,辅助他开辟疆土,建立盘古帝国!” “盘古帝国……盘古帝国……”墨十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每一次都如加上一把柴薪,让浑身的血渐渐沸腾。 墨征南深深看进他眼底,沉声道:“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盘古大陆的历史你应该读过,远的不说,三百年前,盘古大陆上存在一个统一的天宙朝,由于天宙末年天灾不断,官府横征暴敛,百姓没有活路,各地纷纷起兵,推翻了天宙的统治,混战百年后,才有今天的格局,这些你可明白?” 墨十三连连点头,墨征南轻笑道:“如今我燕国国力强盛,称霸盘古大陆,而哪天如果翡翠强盛,燕国内乱,你想想会是怎样的局面?” “若不想有战祸,就早日统一盘古,定下规则,让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墨十三豁然开朗,恭恭敬敬对墨征南抱拳道:“我就做这盘古帝国的第一人吧!” 墨征南仰天大笑,转头拍他一记,戏谑道:“现在还想去找你的女人吗?” “想!”墨十三斩钉截铁回答,“没有她,我做了天下之主也没有意思。” 看着他的满脸黯然,墨征南满腹怒火奇迹般消退,重重拍在他肩膀,仍嫌不够,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娘的坟在哪里?” 第一次跟爹爹拥抱,墨十三浑身僵直,声音微微颤抖,“娘……没有坟,烧了。”既然娘亲不愿与墨征南重逢,还是不要违背她的心意吧,那种煎熬他也深有体会,娘亲所经历的痛苦比起自己,只有多没有少。 墨征南浑身一震,眼眶渐渐发热,连忙放开他,掉头就走,墨十三紧走两步,来到马前,大声道:“爹,等我找回我的阿懒,一定助你统一天下!” 说着,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墨征南一眼,纵马狂奔。 “主上……”铁苍龙刚刚开口,墨征南丢给他一方墨玉印信,大喝道:“把这个交给十三,速去保护!” “您在这里太危险了,还是早点回宫吧!”铁苍龙急急道,“这里毕竟是翡翠的领土……” “滚!”墨征南不耐烦了,一个铁卫连忙尖啸一声,几匹马从村子后面的平地冲过来,铁卫纷纷上马,抱拳告辞离开。 墨征南打了声唿哨,众多御前侍卫从山林里房子里甚至地下冲出来,而许多马匹从太平山山顶奔腾而下,径直冲到众人面前,墨征南飞身上马,遥望着南方那一点黑影,对旁边一人道:“分散行动,出关后在军营集合。你先送信给昆布将军,要他不要去太平了,召集各地铁军驻扎在虎门关外,以后天天在虎门关附近训练!” ------------ 第三章 寒月悲笳3 铁苍龙追上墨十三时,他正在虎门关路边茶棚与四个翡翠官兵纠缠。 成了盘古帝国第一人,墨十三胆子也粗了,官兵本是借盘查之机打打牙祭,没想到遇上他这个非常讲“道理”的,非要他们付过茶点钱再走,顿时恼羞成怒,拍桌打椅,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一人见到墨十三脸上疤痕,灵机一动,硬说墨十三是被劫走的死囚,要将他投入大牢。 茶棚老板早就包袱款款躲灾去了,墨十三哪里碰过这种情况,一个个将官兵甩开,双手抱于胸前,拧着眉头不发一言,那模样活脱脱就是门上走下来的钟馗。 铁苍龙马未到,声先至,“十三殿下,臣护驾来迟,请恕罪!” 铁卫呼啸而至,将几人团团围住,四个官兵吓得脸色惨白,扑通扑通跪在墨十三面前,有的还抱着他的大腿哀嚎,“祖爷爷,爷爷,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们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定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墨十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王统兵一贯纪律严明,怎么会有这种小人混进军营,难道是安王徒有虚名,或者发生了什么变故。 安王一动,他的阿懒势必会被牵连,他心急如焚,甩开几人,拔腿就走,刚刚上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铁苍龙做个手势,苍龙队七人分散围在墨十三身边,而玄武七人则齐齐拦在路上,赫然站出北斗七星形状。 马蹄声越来越近,铁卫面面相觑,脸色渐渐缓和,铁苍龙一马当先迎在路中央,尘土飞扬间,大队人马逼近,墨十三已能看到旗帜上的“燕”字,心中一阵抽搐,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只见一匹黑马猛冲出来,马上竟没有人,墨十三的坐骑阿懒高声嘶鸣,铁苍龙连连摇头,一锭银子脱手而出,打向马腹。 瘦小的铁玄武从马腹下飞出,接住银子,在空中身形一变,径直落到墨十三面前,他收敛嬉笑之色,恭恭敬敬拜道:“参见十三殿下!”然后压低声音道:“你站住别动,等所有人到齐再说!” 墨十三微微颔首,昂首挺胸而立,负手望向大队人马的方向,眉目间凛然有墨征南的气势。很快,一个怒发冲天的壮硕男子出现在眼前,面上被乱须遮了大半,只见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男子远远站定,并未下马,声如洪钟道:“喂,你就是十三啊,我是你昆仑叔叔,过来跟叔叔行个礼,叔叔带你去太平讨你婆娘去!” “昆仑是昆布的弟弟!”铁玄武悄声道,“看我给他点下马威瞧瞧!” 军中威信的建立就在此一举,墨十三胸有成竹,朝铁玄武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向昆仑,昆仑自以为得计,仰面大笑,笑得乱发乱须纷飞,说时迟那时快,墨十三长鞭挥出,手一抖,卷住一把胡须,非常利索地扯了下来。 昆仑惨叫一声,跌落在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在铁卫和铁军训练有素,没人敢笑,虽然皆扭曲着一张脸,到底给他存了几分颜面。 墨十三踱到他面前,单膝拜下,沉声道:“多谢昆仑叔叔相助!” 昆仑哪敢受礼,忙不迭起身,墨十三与他同时站稳,学着墨征南的样子,目光冰冷,直直看进他眼中。 昆仑浑身一个激灵,脚非常不听话地跪下来,“参见十三殿下!” 墨十三微微抬手示意他免礼,扭头就走,上马疾驰而去。 那四个官兵缩在茶棚角落,还当逃过一劫,铁苍龙对后面的人一挥手,“这几个对十三殿下不敬,带到京城!” 昆仑受昆布之命前来,自然是要摸清十三的底细,虽然一对上他那酷似墨征南的面孔和凌厉眼神就两股战栗,若是回去无法交差,到时候死得更惨。他犹豫了又犹豫,还在吃饭休息时派出几个先锋官来打探墨十三的喜好,在心中拨了好久算盘,准备关键时刻再硬着头皮出马。 一天到头被人问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要不要姑娘,墨十三已到爆发边缘,要不是有铁苍龙和铁玄武两人千叮咛万嘱咐,所有人都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不过,压抑怒气的效果也还不错,那种因怒而威的表情,使得整个铁军队伍对他肃然起敬,而且在众人面前,铁卫无时不刻保持着刻意的尊敬,也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第三天,众人到了北州首府太仓,在城外驿站安顿下来已到晚上,走没一会就停下来休息,墨十三气闷不过,来到后院散心,苍龙队那娃娃脸少年铁萁悄悄来到他身边,指着呼啦啦飞起的鸽子给他看,嘿嘿笑道:“往北的有五只,皇上、昆布将军、三个皇子,刚好一人一只,这一队铁军才二十来人,做眼线的还真不少。” 墨十三苦笑连连,铁萁又指着一只悄声道:“这是往太平方向的,看来玉子奇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们以后的行程会更慢。” 墨十三眉头紧蹙,这时,铁苍龙安顿好所有人,进来把一方墨玉印信交到他手中,一脸感慨,欲言又止。看着印上笔力雄浑的“墨十三”几个大字,他心头一动,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铁苍龙摇摇头,正色道:“皇上对你颇为看重,不顾危险潜入他国迎接,还亲手为你雕刻这枚印,这份心你记得就好,不可恃宠而骄,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墨十三摩挲着代表自己身份地位的小玩意,沉默不语,铁萁趴在地上听了听,突然低喝道:“有人来了!” 铁苍龙微微一笑,对墨十三压低声音道:“以后我们的客人会很多,你千万要沉住气,我若不在,由铁萁做你随侍。” 铁玄武一个跟斗翻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黑脸汉子,铁玄武在墨十三跟前站定,笑眯眯道:“我若不在,铁斗做你随侍,你的所有水和食物都由他负责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两人相视而笑,铁苍龙眸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冷笑道:“这会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正好看一场好戏!” ------------ 第四章 佳期安寻1 翡翠朝所在疆域原来是天宙朝的中心,以天然地理条件为界限,分为九州,又大致以中州为核心,向外呈同心圆分布,内圈是齐州、丹州、长州和宿州,外圈是东南西北州,北州大部分和燕国接壤,一直以来是军事重地,地广人稀,军队众多,所有的府县和小镇都是临近军营而建,居民也以随军家属为主。 听说位高权重的燕国使者来访,各地闻风而动,如临大敌,信鸽信使往来不断,暗探更是比比皆是,也让墨十三真正见识到铁卫的厉害。除了铁苍龙和铁玄武或者铁萁和铁斗随侍,其他铁卫半隐半现,行踪不定,偏偏只要出现异动,铁卫立刻能察觉,将所有祸患消灭在摇篮里。 墨十三也渐渐发现铁卫各自的异能,铁萁眼力耳力敏锐,反追踪能力超强,闲来最爱看天,一边看一边跟墨十三嘀咕信鸽的学问,墨十三耳濡目染,也能分辨出各种不同唤信鸽的信号,比如墨征南的眼线是一长三短,翡翠那方的是一长一短等等。 跟铁斗学的东西就更多了,墨十三长于山野,对草药颇有研究,铁斗精通药理,往往能通过墨十三的描叙说出药材的功用,墨十三知道的大多是土方,铁斗十分感兴趣,将他所说的方子一一记录,并且通过药材配伍,让墨十三描叙出的草药发挥最大功用,墨十三受益匪浅,对他非常尊敬。 铁萁和铁斗年纪虽近,却一静一动,一个屡屡抬头看天,一个始终看着自己脚尖,加上皮肤一黑一白,倒也颇为有趣。 一路上拜访的官员有如过江之鲫,拖住了大家的脚步,还好铁苍龙长袖善舞,做好万全准备,不让来访者见到墨十三,一是怕墨十三露出本来的憨直面目,二是在翡翠人心中建立无上的威严。 果然,人们远远瞧过墨十三的模样,流言纷纷,说墨十三面貌凶狠,身材魁梧,天生神力,一拳能打死老虎,甚至有人绘声绘色,说见过他一拳将墙壁打个对穿云云。 仿佛为了验证传言,墨十三吃饭时被人烦不过,一巴掌拍下去,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可巧桌子还是有名的北州花岗石所做,墨十三的鬼怪之名不胫而走,连铁军中人也深信不疑,个个对他俯首帖耳。 随着路途的延伸,流言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墨十三的形象真正幻化成了鬼煞,进入宿州,燕国使者经过之处,路人望风而逃,让人哭笑不得。 到宿州首府长川时刚好是除夕之夜,宿州刺史裴大人和众官员斟酌再三,邀请燕国使者入城同乐,墨十三欣然接受,大家难得放松,都跃跃欲试,振奋不已。 墨十三拗劲上来,以吓到百姓为由,命众人分散行动,而且严令铁卫不要跟随。 在满城烟花鞭炮,欢声笑语中穿梭,墨十三走走停停,脸色越来越吓人,原本想清清静静为阿懒买点东西,谁知一进铺子就有几个大汉守在门口,引得妇人尖叫声顿起,实在扫兴。 他终于知道居上位者的苦恼,被这群人跟了一路,好不容易能找到借口摆脱,没想到还是如此,而且他们都是职责所在,骂不得打不得,着实气人。 从第四个铺子出来,手上仍然空空如也,墨十三已到爆发边缘,浑身燥热,一出门就解下大氅,甩到笑嘻嘻的铁萁头上,气冲冲地往最热闹的地方走。 昆仑将军和两个铁军将领迎面而来,皆是满载而归,三人见到墨十三,愕然不已,昆仑将军躲了一路,这回见再也躲不下去了,满脸堆笑,习惯性摸摸下巴的胡子,才想起被墨十三连根拔了,而且再没以前那么能长,笑也维持不下去,连忙当街拜下。 墨十三看着他们鼓鼓囊囊的布袋,满腹郁闷之气,冲上来将他拎起来,在昆仑将军的布袋里好一顿鼓捣,其他两个铁军将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连忙把自己的收获也双手奉上,墨十三正中下怀,抱着三个大布袋坐进旁边一个卖酸辣汤的铺子,叫了十碗,一口气喝了四碗,点了点空碗,似乎喝得颇为尽兴,咧着嘴无声地笑,把其他的都推到三人面前,也不去理三人奇怪的神色,埋头在布袋里寻宝。 胭脂,阿懒不喜欢;拨浪鼓,阿懒肯定会笑话;蜜饯,阿懒不喜欢吃甜的;馕饼,阿懒连他做的肉包子都不喜欢,怎么会吃这么硬的东西……最后,他终于发现一枝金步摇,喜出望外,捧在手心凑到灯下细细地看,笑得无比温柔。 他没发现,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三人呆若木鸡,昆仑将军在下巴摸了又摸,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知何时,铁苍龙和铁玄武出现在门口,铁苍龙起初作势要冲进去阻止,被铁玄武拦了下来,铁苍龙在心中幽幽长叹,悄然退出,看着满城的红灯笼,突然想起那个永远一身热烈红色的美丽女子。 当初如果再坚定一点,再勇敢一点,她肯定没那么早离开人世,而她的孩子,也不会成为这般寂寞无依的模样。 或者,他们也有许多小毛头,像她一样美的女娃儿,像自己一样呆傻的男娃…… 铁玄武瞥见他满脸神伤,心头了然,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嘿嘿笑道:“喝两杯?” 铁苍龙大笑着点头,和铁玄武同时在灯火下伸手,张开五指朝外抓了一下,潜伏的铁卫迅速变动方位,铁斗和铁萁从暗影中冲出来接替两人的位置,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把金步摇揣在怀中,墨十三心满意足,看到门口的人影,心头又是一阵烦闷,眉头一拧,径直朝后门走去,三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跟上。 铺子后是狭长的巷子,通往另外一条街,为了防火,墙都非常高,走在巷子中,抬头只有一线天,雪似乎也变得拥挤,白绢一般扑来,似乎要让人窒息,两边的喧闹悠悠而来,颇有几分恻然。 走到一半,墨十三捕捉到一点轻微的动静,将紧随其后的昆仑将军推出老远,后面两人收势不及,三人摔到一堆,惨叫连连。说时迟那时快,墨十三手尚未收回,数点寒芒和着风雪呼啸而来,他避无可避,闷吼一声,竟挥舞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寒芒被他抓去大半,却也有几点落到身上。 当寒芒又至,铁萁和铁斗旋身飞来,铁萁撒出一把银色物体,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后,刚刚扫过的青石板地上落了一层,寒光闪闪。 暗器上有毒!墨十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昆仑脚边。一个将领心头暗喜,把脚边一个暗器踢向墨十三心窝,昆仑将军毫不犹豫地踢走暗器,横了那人一眼,俯身观察他的伤势。 见讨不着好,刺客以天女散花之势撒出最后一把暗器,闪身进了人潮,无影无踪。铁萁带着赶来的铁卫追了过去,铁斗拽下昆仑将军的大氅,将墨十三挪了上去,用小刀挑出他身上的暗器,所幸墨十三功夫好,将要害部位护得严严实实,只有手臂和背上中了几处。 挖出已成黑色的肉,铁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皮囊,将白色的药粉均匀撒上,撒完又掏出另一个装酒的皮囊,将药粉灌入皮囊中,用力摇了摇,对着墨十三的嘴灌了下去。 铁苍龙和铁玄武收到信号,立刻赶了回来,铁苍龙满心懊悔,沉默着蹲下去想把墨十三背上,昆仑将军朝他摇摇头,使出拉开千斤铁弓的手上功夫,把墨十三轻松抱起,笑声前所未有的爽朗,“他救我一命,我应该好好报答,不然别人会以为我的命贱,不值得救!” 一个将领眉飞色舞说起刚才经历,铁苍龙凝视着墨十三青黑的脸,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过,铁玄武知道他无恙,早已忍俊不禁,在铁苍龙耳边悄声道:“这小子,这笔买卖做得不亏啊!” 铁苍龙瞪他一眼,指着暗器上的“安”字给他看,铁玄武啧啧称叹,“好大阵仗,劳动安王爷出马!” “安王爷在七重楼!”铁苍龙蹙眉道,“他有这个本事,怎么不把自己和那个女人弄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个本事,他掌权多年,总得为自己留条退路吧!”铁玄武哈哈大笑,“说不定他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让别人自己去斗,坐收渔翁之利。” 铁苍龙冷笑道:“十年前皇上败于他手上,一直耿耿于怀,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一怎么肯放过他,有这些证据在手,他这次一定难逃一死!” “话不要说得那么早,大家走着瞧!”铁玄武只是笑,把暗器小心翼翼收好。 “不可能是安王做的!” 墨十三看到暗器,第一句话就是如此。他中毒不深,身体底子又好,睡了一天一夜,很快恢复过来,面上的青黑之色尽褪。大家又在长川歇息一天,经过铁斗的悉心调理,比原来还要显得神采奕奕。 昆仑将军摸了摸下巴,突然发现这样爽利的感觉也不错,哈哈大笑道:“我自问谋略不如人,可连我都知道,在暗器上留自己的名字,不是白白给人留把柄么。这个安王反正得罪的人多,也不多这么一条,他一死,你的婆娘就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明知昆仑将军前嫌尽释,有口无心,铁苍龙还是很头疼地赶人,昆仑将军找到知音,哪里肯走,老着脸皮凑到墨十三面前,嬉皮笑脸道:“我说十三,你婆娘到底长啥样,怎么这么多人喜欢?我跟安王爷打过仗,那小孩屁大一点,在战场上真是厉害,而且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打了胜仗连个笑脸都没有,真是可怕!你怎么认识你婆娘的,你婆娘又怎么被他看上的,跟我说来听听,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屋里三个铁卫皆哭笑不得,墨十三也不见怪,低头微微一笑,“我的阿懒很好很好,很美,很温柔,很有才华,对我特别好……” 昆仑将军捶着桌子哇哇大叫,“天啊,十三,你脸红了,你怎么会脸红呢,太好笑了……” 这回终于轮到墨十三哭笑不得,他摸摸火烧火燎的脸,只觉心里有把火熊熊燃起,烧得坐立难安,昆仑将军指着红彤彤的耳根又是一阵狂笑,铁玄武看不下去,点了他的哑穴,让铁苍龙把他扔了出去。 墨十三回过神来,急吼吼道:“我们快走吧,我等不及了!” 铁玄武优哉游哉坐下来喝茶,幽幽道:“苍龙,你瞧出什么名堂没有?” 铁苍龙冷哼一声,按在墨十三肩头,低声道:“按照礼节,两国使者来往,沿途官员只负责接待,并不需要拜见或者安排游玩。” 墨十三醒悟过来,坐下来低头不语,良久才闷闷道:“他们拖住我有什么好处?” “其一,摸清楚你的底细;其二,重建京城,让我们瞧瞧太平的繁华,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其三,他们有重要的事情在谋划,要在我们去之前完成。”铁玄武笑得粲然,“听说皇上刚刚夺权成功,事情恐怕跟安王有关。” 墨十三霍然而起,“不行,我要去救我的阿懒!” 一直没出声的铁斗轻声道:“听说安王飞扬跋扈,和昆仑将军口中的全然不是同一个人,可见安王必定有奇招,不会甘心伏诛。” 铁苍龙也笑道:“放心吧,白虎早就到了太平,朱雀则进了皇城,夫人一定不会有事,大不了我们再劫一次法场!” 墨十三突然沉静下来,暗自反省,遇上阿懒的事情,自己每次如此冲动,实在不应该。墨征南既然看重阿懒,就一定不会食言。这些铁卫既为阿懒而来,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们,反而屡屡发脾气,这跟小孩子的胡搅蛮缠有何分别,若是阿懒知道,肯定又会责怪自己! 而且,眼前就有前车之鉴,为了一时意气,他遇刺中毒,若不是无所不能的铁卫,他现在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突然有些后怕,忐忑间捉了个茶杯把玩,嗫嚅道:“这次的事……是我错了,对不住大家,以后……以后……” 三人面面相觑,都是满脸不敢置信,铁玄武瞥见墨十三红通通的耳根,闷笑连连,朝铁苍龙使个眼色,两人一溜烟蹿了出去。 还没道完歉,人怎么不见了?墨十三迷惑不解,手一紧,杯子立刻成了碎片,铁斗终于明白铁苍龙和铁玄武的尽力维护之心从何而来,忍俊不禁,过来仔细把瓷片挑出,字斟句酌道:“主子,你刚坐上这个位置,许多事情不明白,都是情有可原。你不要急,皇上把我们铁卫派给你,就是想尽快让你清楚这些内幕,早日独当一面。” 墨十三总算放心了,眼珠一转,呵呵直笑,“他们既然要拖住我们,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派人先去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早做打算!” 铁斗冷哼一声,眸中掠过一丝忧色,不置可否。 驿站门外,铁萁高声叫道:“裴大人慢走!” ------------ 第四章 佳期安寻2 原来,听说使者遇刺,宿州官员乱成一团,裴刺史亲自来赔罪,铁苍龙当然不肯给他机会面见十三殿下,裴刺史生怕事情坏在自己手里,最后成了替罪羊,在驿站干等半天,无可奈何,只好回去商议。 回到府衙,只听议事堂里官员们大呼小叫,哪里还有平时斯文人的模样,裴大人气不打一处来,冲进去踢翻炭火,怒形于色道:“你们到底吵什么!” 宿州司马慌忙道:“裴大人,皇上送来急信,京城刚遭火灾,大家都是手忙脚乱,严令我们拖住燕国使者,拖得越久越好。北州境内他们只拖了一个多月,皇上已经发怒了,说要是宿州拖不住,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全部撤职!” 这么冷的天,裴大人听出一身汗,在堂上踱来踱去,见几人全部眼巴巴看着自己,哭笑不得,忿然拂袖而去。 回到家,父亲裴老将军迎面而来,急不可待道:“那墨十三什么模样?” 裴大人连连叹气,“他们好大的架子,连面都见不着,皇上又要我拖住他们,还说拖不住所有五品官员要撤职,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裴将军沉吟道:“有了二十八铁卫和铁军,皇上如临大敌也是理所当然,对了,从长川到太平最短只要五六天,皇上要你拖多久?” “一个月啊!”裴大人几乎哀嚎起来,“那些铁卫一个个本事超群,谁都不放在眼里,墨十三又在长川遇刺,正好是我邀请他们入城玩耍,这回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父亲,你赶快带所有人回南州吧,去山南也行,山南民风淳朴,你跟山南王也有些交情,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裴老将军长长叹息,“若是安王和霍西风仍在,翡翠何必示弱于人,皇上好糊涂啊!” 裴大人愤愤道:“在有什么用,都关在笼子里!若不是您早日认清现实,最先解甲归田,如今我们一家也在皇城关着!” “闭嘴!”裴老将军自知失言,低喝道:“我代你走一趟!” 一来为报救命之恩,二来终于发现墨十三的真面目,昆仑将军对他有了莫大兴趣,屡屡纠缠,无奈前科累累,被铁卫挡住,没办法接近本人,百无聊赖下竟然来和他的坐骑阿懒磨牙。阿懒岂是个好脾气的主,被念得烦了,喷他一脸口水,撒腿就跑,昆仑将军恼羞成怒,在驿站门前的大坪里和马较劲,引得众人哄笑连连。 “昆仑,别来无恙!” 听到声音,昆仑将军气喘吁吁停下来,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故人已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不禁有些动容,抱拳道:“裴老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铁苍龙闻声而至,见到裴老将军,也是一呆,心头恻然,高高抱拳致意。 “真不巧,宿州刺史就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儿子。”裴老将军慨然道,“能否给老朽一分薄面,与十三殿下说几句话?” 昆仑将军也正想去跟那小子玩,拍着胸脯应下来,“老将军,你跟我来就是!” 铁苍龙又好气又好笑,拦在两人面前,“容我通报一声!” 听铁苍龙说裴老将军经历过乌余亡国之役和十年前的虎门关之役,墨十三很快明白他的用意,由铁斗随侍,命人搬来雪水,装模作样煮水泡茶。 裴老将军进门时,满室茶香袅绕,仿佛回到南州家乡,不觉精神为之一震,待见到墨十三的冷峻面容,心头突突作跳,仍然强自镇定心神,不卑不亢拜下。 墨十三非常听话地摆出冷酷模样,斜了裴老将军一眼,向对面摊了摊手,铁斗连忙招呼,“老将军,请坐下喝茶!” 裴老将军一坐定,对上那熟悉的面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战场,墨征南提着刀纵马而来,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哭嚎震天,让对方闻风丧胆。 那样的敌人多么可怕,所幸自己从未与他对上,不然真是一辈子的耻辱和噩梦,他不禁佩服安王,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年在虎门关一战,安王虽然胜得有些卑鄙,可面对那样的可怕对手,就应该不择手段! 裴老将军不开口,墨十三也不敢先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要知道茶水能清肠胃,他越喝越饿,终于憋不住拍案而起,“有话快说,我要吃饭了!” 也许是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裴老将军悚然一惊,在嘴边绕了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殿下,您母亲是谁?” 憋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当我是傻子么!墨十三心头火起,霍地起身,用一只手很干脆利落地把石桌拎起来,重重砸在裴老将军后面的墙上。 铁斗随手飞出一张大氅,将裴老将军护住,碎屑落完,裴老将军毫发未伤,只是失魂落魄,满脸迷茫。 听到响动,铁卫齐聚门口,铁苍龙挡在大家面前,做手势要大家后撤,压低声音道:“让他自己处理!” 铁玄武和他用力握手,朝里面瞟了一眼,微笑着闪到一旁。 “裴老将军,我问你几件事,你若想回答,请继续坐下喝茶,若拒绝,可以马上离开!”墨十三郑重道,“作为交换,我会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 虽然脑子里在命令自己离开,裴老将军的腿却始终抬不起来,铁斗命人抬了张案几进来,不动声色,继续泡茶。 “老将军,乌余是燕国攻下,为何港口都是翡翠人在用?” 听到墨十三的问话,铁斗颇有些诧异,深深看他一眼,眉头拧得更紧。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墨十三脑中轰隆作响,“阿天,这件纱罗穿着真凉快!你说怪不怪,翡翠没有海港,从海外进口的东西还特别多,卖出去的东西更多,翡翠经济的繁荣乌余海港有相当大的功劳,这样一想,乌余亡国,最大的受益者是翡翠呢……” 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并没往心里去,然而,事情接踵而来,先是阿懒哽咽着诉说,林清漪藏身翡翠相府,最后尸骨无存,而后又得知水天晴深锁翡翠宫中,一生未能离开。 乌余的明珠,落在翡翠的竟有两人,更遑论那些以美丽娇弱著称的乌余女子。她们把盘古大陆最优秀的纺织刺绣雕刻等技术带入翡翠,为翡翠的繁荣做出卓越贡献,只是,她们的地位最为卑微,生育的孩子也只能为奴为婢。 裴老将军苦笑道:“老夫只管打战,根本不懂做生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而且要说做生意,燕国人肯定没有翡翠人厉害,翡翠用得多也是理所应当。” 墨十三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老将军,是谁在翡翠造谣,说燕国皇帝要杀光乌余人?“ 裴老将军面上有尴尬之色,低声道:“这个……可能是燕皇在屡次战役中声望太高,百姓太过敬服而产生畏惧,以讹传讹。” 门口,铁苍龙和铁玄武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露出笑容。 许多线索堆积在脑海,一提出来,犹如抽出线头,所有的结迎刃而解,墨十三已忍不住想狂啸,这一笔糊涂帐,到底该找谁算! “最后一个问题,”墨十三冷冷道,“十年前虎门关之战,安王用的是什么伎俩?”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裴老将军低头讷讷道:“安王说找到一个女子……” 墨十三低叹道:“那个女子叫水清秋。” 裴老将军猛然醒悟过来,目光直直看向墨十三,墨十三转身就走,留下余音袅袅,“我娘就是水清秋!” 裴老将军颓然坐倒,在心中喃喃自语,“翡翠大祸将至,报应啊报应……” ------------ 第四章 佳期安寻3 此时,京城太平已乱作一团,为了赶工期,给燕国使者一个繁荣富强的印象,除夕过后,老老少少都响应上头的号召帮忙做事,因为每天皇上或工部尚书都会亲自来检查,运气好的还能得到皇上的赏赐。 皇上此时焦头烂额,作为左膀右臂之一的招福太过操劳,竟然在除夕之夜吐血,安王爷谋逆的取证陷入僵局。翡翠朝历代以仁政著称,执法严格,古往今来都没有不明不白杀皇族和大臣的先例,何况安王还是皇上的同母弟弟,翡翠有今日的局面,安王居功甚伟。 另一方面,京城的人口不知不觉减少,许多街巷都空了下来,皇上派人在城门守候,打探到一个流言,燕国此次来的是墨十三,是墨征南刚刚找回,也是最看重的儿子,跟墨征南简直一个模子做出来,身如铁塔,威风凛凛,武艺高强,而且脾气暴躁,跟恶鬼一般,看谁不顺眼,一拳头能砸得他*迸裂。 有这种凶神恶煞到来,谁不心惊胆战,所以大家都出去避避风头,等墨十三走了再回来。 另外一个流言是关于安王的,说皇上妒贤嫉能,容不下安王,一直在找他的错处,可是安王多年来政绩显著,皇上只好一忍再忍,这次知道犯人的来头不小,故意派安王监斩。还有人甚至说,杀秋教习韩夫子和劫法场都是皇上安排,就是为了置安王于死地。 还有一个流言,让皇上惊得魂飞魄散,说皇上为了得到乌余明珠水天晴,助纣为虐,伙同墨征南灭乌余,再假仁假义收留水天晴,将她囚于后宫。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皇上见怪不怪,听到关于自己抢夺安王之妻的流言,也只是一笑置之。 皇上终于醒悟,表面平静的京城早已暗流激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许多力量已经渗入京城,随着墨十三的逼近大肆活动,眼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把流言一条条记录下来,皇上把自己关在佛堂,把虎门关、北州官员、太平府衙和各线人报上来的消息全数摊在案几上,将有关联的整合分析,心中有了模糊的线索,冷笑连连。 天色微明,佛堂之门终于打开,皇上满脸倦容,目光中却有凌厉之气,硬生生惊走了胡大总管的瞌睡虫。皇上二话不说,径直往东门方向走,胡大总管战战兢兢跟上,却不知该给哪个倒霉蛋送信。 走出皇城东门,皇上大步流星走到“招府”两个灯笼前站定,一个侍卫将门踢开,听到里面传出的怒骂,皇上嘴角一弯,抽出侍卫的剑握在手里,命侍卫将一扇扇门踢开。 很快,招福连滚带爬冲出来,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皇上的长剑笔直指向他鼻尖,他惊恐地看着剑尖,不等皇上开口,从怀中掏出两封奏章,双手高举呈上。 皇上收回长剑,打开一看,颔首笑道:“辛苦招大人!胡涂,带招大人回房休息,不要冻病了。” 招福哪里敢动,连连告饶。 这时,侍卫从后院扛着两个被子卷出来,重重扔在地上,两人哎哟一声,眨巴眨巴相似的大眼睛,霍小尧最先清醒过来,呀呀怪叫两声后,终于能发出正常的声音,“皇上……皇上,您怎么在这里?” 招夫人披着狐裘,扶着纷乱的发髻缓步而来,盈盈拜道:“皇上,老婆子有一句话不得不说,招福无才无德,只有对皇上的一颗忠心,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可是,皇上能否让他喘口气,老婆子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着,她把狐裘披在招福身上,泪如雨下。 霍小尧已知道今天的事情难以了结,眼看乐乐瞪圆了眼睛要叫唤,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却察觉乐乐浑身一僵,泪已涌了出来,连忙将她的头抱在怀中,也不去理会其他人,如哄婴儿般轻言细语道:“乐乐乖,不哭,皇上其实可好啦,小时候经常买糖人给我。” 皇上眸中掠过一丝黯然,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徐徐道:“招夫人,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不得不委屈招大人。” 招夫人正色道:“皇上若不嫌弃,老婆子愿为皇上分忧,只求能让我儿好好养病。” 皇上微微一笑,“招夫人主动请缨,实乃朕的福气,那就请招夫人先为朕解惑,府上有几个乌余奴仆?他们目前都在哪里?” 招夫人连声叹息,“皇上有所不知,招福官做得大,俸禄却寥寥无几,老婆子要管这个家实在不容易,只好买了许多乌余奴。乌余奴价钱虽低,却最不好管束,前不久老婆子想给福儿买件虎皮冬衣御寒,可太平城里冬衣动辄上千,老婆子实在舍不得,要两个乌余奴去燕国买,私心里也想贩几件回来转手赚点家用。两人先是畏惧燕人,抵死不去,后来虽然去了,却因为不敢在大颖抛头露面,什么都没买回来,所幸还带回这两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不算白跑一趟。老婆子刚刚打发他们去霍将军府,要霍将军过来领人,现在的小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大过年的也往外跑,还不知道霍将军急成什么样呢。” 皇上冷哼一声,“不用领了,胡涂,传令下去,要霍西风即刻进宫,在听涛阁少住几日,随时听传!招夫人,你去收拾点衣裳随朕进宫,协助礼部尚书筹办太子婚事,太子虽是娶侧妃,娶的是霍将军之女,万万不可怠慢!” 瞥见招福脸上惊惧之色,皇上心头冷笑连连,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就走。 “招福,明日到御史台赴任,安王之案由你主审,速战速决!立刻把这两个小家伙送进太子府,要太子好好管束!” 雪终于停了,入目又是一片清平世界,昨夜满地的爆竹碎屑和污秽之物荡然无存,一缕阳光照在光秃秃的枝头,长长的冰棱反射出夺目光彩,耀花了众人的眼睛。 皇上和招夫人一走,前院立刻安静下来,霍小尧浑身颤抖,把乐乐抱得越来越紧,乐乐突然颤声道:,“哥哥,我透不过气了。” 霍小尧连忙放手,把乐乐红扑扑的脸捉出来用力扇风,乐乐睫毛上挂着大大的泪珠,吃吃直笑,“哥哥,别担心,嫁了我还是可以跑,到时候把爹爹带着一块儿跑!” 霍小尧鼻子一酸,不敢接腔,连连点头,瞥见招福捂着脸微微颤抖,虽然很气,也有些可怜他,左思右想,如果不是他们主动跟江姨回来,招福也不会大清早被皇上捉出来,而且这回连他娘亲都搭进去,实在倒霉。 招福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对他用力挤出笑脸,只嘶哑着说了两个字“恭喜”,眼中泪花便已翻涌,连忙咬着下唇,抱着招夫人的狐裘跌跌撞撞而去。 霍小尧拖住乐乐就往外冲,一脚刚踏出门槛,两把长剑斜里飞出来,正架在他脖子上,乐乐将他拉回来,跺着脚大叫,“我们要回去见爹爹!你们到底讲不讲道理!” 话音未落,一把粉末迎面扑来,霍小尧恼恨不已,挥舞袖子扫过去,谁知被人重重砍在后颈,和乐乐一同软倒在地。 身后,招福收拾停当,铁青着脸闪身出来,也不去看地上的两人,自顾自坐进轿子,扬长而去。 太子府临近皇城北门,背靠着太平最高的凤凰山,前面是小小的渔阳湖,虽然建筑并不奢华,却自有一种威严之势,因此渔阳湖虽美,来游玩的人少之又少,几乎成了太子府的专属风景。太子面对这湖光山色,兴致大发,嫌府邸住过历任太子,太过破旧,想翻修一新,并把渔阳湖围入太子府范围,谁知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足足在佛堂关了一个月才放出来,从此再不敢提任何与享乐有关的事情,镇日里在太子府里装模作样,别说观赏风景,简直连门都不敢出。 城内失火,皇上和安王杠上,没空管自己,太子还幸灾乐祸了一阵,后来到底于心不安,跟着户部工部几个老人家混了几天,表示了一下自己对灾民的关切之情,又躲进自己的府邸,暗暗祈祷皇上忙昏了头,忘记这个没用的儿子。 他左右为难,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皇上要他处理安王之案,他肯定下不了手,不管军事还是政事,安王多年来功劳卓著,让他做了多年的富贵闲人。如果他当了皇帝,一定会好好重用,不像皇上这样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他看着都累。 不过,他后来一想,依照皇上高瞻远瞩的眼光,一定不会让他做这种遭世人唾骂的事情,也就放下心来,趁着除夕好好玩了一通,回来继续龟缩在府邸,专心致志研究那传奇人物墨十三的行程。 大年初三就有客来访,太子着实有些吃惊,赶紧召府上幕僚商量对策。幕僚未至,一顶小轿已经被宫中的冷面御林军抬进来,见到令牌,太子府上无人敢拦,他们穿过大院回廊,径直将轿子送到前厅,沉默地闪到一旁。 太子慌了神,还当是皇上微服来访,稀里糊涂就拜下去,谁知轿子一落地,霍小尧晕晕乎乎冲下来,看到认识的太子哥哥,满心委屈,过去的孩子习性冒出来,直接扑上去将他压在身下,抱着他哇哇大哭,“太子哥哥,你别娶我妹妹好不好,我妹妹喜欢别人啊……” “好恶心,不要把鼻涕眼泪弄我衣服上!”太子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时光,哇哇大叫,揪着霍小尧的耳朵死命拧,霍小尧哭一阵惨叫一阵,狼狈不堪,乐乐昏头转向出来,见有人欺负哥哥,嗷嗷怪叫着冲过来,小拳头一通乱捶,太子气不过,一手就逮下来,将两人一起按住,劈里啪啦打屁股。 好一场热闹!御林军的冷面也有松动的趋势,抬着轿子悄然离开,招福远远看了一阵,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捂着疼痛不已的胸膛缩进轿子里。 ------------ 第五章 观棋不语1 目送燕国大队人马离开长川,宿州刺史裴大人长长吁了口气,回头找父亲询问当天见面详情。一进家门,只见裴老将军正命人收拾行李,安排车马,立刻明白事情有变,径直走进书房,拜在父亲脚下,哽咽着不发一言。 裴老将军强笑道:“不要担心,我把他们安顿好就回来,定会与你共进退,到时候我还指望我这张老脸能帮你渡过一劫。” “父亲,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裴大人怔怔道,“如今翡翠国力强盛,墨征南难道瞎了眼不成?” 裴老将军苦笑连连,“孩子,不是墨征南瞎了眼,是皇上瞎了眼,下了一局死棋,一子错,满盘皆输。现在大家都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皇上防心重,你居于高位,切不可有任何表现和异动,安心当你的官,切记,船到桥头自然直!” 裴大人猛一点头,“父亲,您不要回来了,这边的事情我能应付。” 裴老将军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压低声音道:“孩子,我若不回来,只怕你的妻儿立刻就会被人接去京城!” 裴大人无言以对,满脸怆然,重重叩拜。 以后两天,裴大人与其他官员一样,皆是一副清闲模样,每天都在笑声中度过,卯足了劲宣扬妻儿要随老父回去祭祖。第三天一早,裴大人刚刚送裴老将军离开,摸着疼痛难忍的喉咙往回赶,被探子半路截住。原来,墨十三一行来到长川附近的蒙田县,过蒙河的时候因为铁卫分散,疏于防护,墨十三再次遇刺,这次中的毒非同一般,连铁斗都束手无策,一行人已在蒙田县令吴青天引领下住进南州同乡会馆,多方出动寻找良方。 与宿州其他官员不同,裴大人表面上忧急如焚,实际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让人送了一封信给吴青天,命他好好招抚。 他总算看出来,这是一局浩大的棋,下的人明枪暗箭,正斗得不可开交,谁都没那么容易投降,当然更不可能那么容易死,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小卒子,甚至小卒子都算不上,何必自寻烦恼。 只是可怜吴青天接到信,看到皇上密旨云云,吓得哆嗦不停,开始了长达半月的水深火热生活。 蒙田县南州同乡会馆,昆仑将军正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你们铁卫顶个屁用,什么束手无策,都给老子把铁卫的名头让出来,老子找个江湖郎中都比你们强……” 北风呼啸而来,带着昆仑将军的叫声,穿过铁玄武带两个铁卫把守的前厅,穿过两个雄壮威武的铁卫镇守的内院大门,清清楚楚传入房间。房间温暖如春,床上一人顶着墨十三的面孔,声音却是铁苍龙的,“我说铁女,你能不能让你们队长把这个大嗓门弄哑扔出去,吵了一天,他不累我还要睡觉啊!” 铁女应了一声,出去一会,很快又回来,笑嘻嘻道:“队长说闲着也是闲着,让别人听听热闹也好。” 铁苍龙无话可说,掏出两个棉球塞出耳朵,在床上打坐练功。 蒙河,是盘古大陆上唯一一条有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发源于太平山脉的最高峰,经过北州和宿州,突然在蒙田转了个大弯,流入中州,横贯中州后一直向东,流经乌余后入海。 而蓬莱山,就在蒙河流域附近,从宿州到蓬莱,沿着蒙河河道走是最快的一条路。 铁斗和铁萁始终不明白为何墨十三要花那么多心思走这一趟,明明京城很快就到,朱雀和白虎的好消息也屡屡送来,只等墨十三一到,大闹京城,让玉子奇措手不及。 不过,既然连铁苍龙和铁玄武都无异议,两人无话可说,闷头跟住墨十三,朝中州方向打马疾驰,不眠不休,四日后,终于到达山脚桃花县。 到桃花县时正是午夜时分,街头冷冷清清,墨十三要两人远远跟随,牵着马穿街过巷,满脸怅然。良久,他飞身上马,径直冲上往蓬莱寺的小道,很快不见踪影。 蓬莱寺里一片寂静,只有风过松树的声音,沙沙作响,冷不丁还有树上的雪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听来颇有几分惊心动魄。 方丈的房间仍然亮着一盏如豆灯火,在一片漆黑里显得特别明亮,窗外白雪皑皑,反射出灼人光芒,墨十三伫立窗下久久凝望,突然有些畏怯,怕破坏这种静寂,更怕一旦得知真相,永不能回到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方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灯影中,沉声道:“别看了,进来吧!”墨十三躲不过去,低低唤了声师父,纵身跃了进去。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墨十三带进一股冷风,灯火摇曳不定,突然熄灭,墨十三连忙把窗户关上,就着炭火微微的光跪在方丈面前,那一刹那,仿佛流浪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墨十三满心的委屈都冒出头来,削尖了脑袋冲出喉咙,“师父,我回来了!” 方丈袈裟的长袖悄然拂起,听到他的呼唤,又悄然落下,转身冷冷道:“传闻墨征南找到了小儿子十三,是不是你?” “是!”墨十三坦然道,“我是墨十三,但我决不是燕国人!” 方丈在心头长叹,凝聚在掌心的内力终于缓缓退去,一字一顿道:“你走吧,永世不要入蓬莱,更不要叫我师父!” 墨十三仿佛早已预料今日的局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父,我今天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当年乌余亡国到底有何内情?” 方丈冷笑道:“都已经亡国了,你还打听内情做什么,是想为墨征南洗脱罪责,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么?十三,做了墨家之人,果然不同寻常,你走吧,以后好自为之,我算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墨十三自顾自道:“师父,我并不是想洗脱罪责,爹爹犯下的错,自有后世之人评断。我真的想弄清楚翡翠当政者在其间的所作所为,当年燕国攻打乌余,乌余王不可能不向翡翠或者他国求援,翡翠和其他国家定然知道乌余亡国之后自己岌岌可危,为何会集体袖手旁观?” “好!我告诉你!”方丈怒喝道,“当年云尚在乌余游历,偶遇林清漪,对她一见倾心。云尚求之不得,起了歹心,苦心设计一局浩大的棋,对外勾结墨征南,对内欺上瞒下,将灾祸引到乌余,这个答案你满意了没!” “云尚?”墨十三心头又起疑问,刚刚开口,方丈已有震怒之色,“当然是云尚老贼,他探听到我与林清漪是亲戚,先极力笼络我,等乌余陷入战祸,又假惺惺送我去乌余,等我把林清漪接回云府,他立刻翻脸将我赶出来。人面兽心指的就是这种东西,真是苍天有眼,那老贼也得到报应!” 眼看方丈已全然失却得道高僧模样,墨十三在心头悄然叹息,再次叩拜道:“师父,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天下这么大,我娘为何偏偏来到蓬莱?” 方丈怒不可遏,“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引你娘来的不成,如果知道她肚子里是墨征南的种,你以为还能活到今天!” 墨十三对方丈仍然习惯性的敬畏,脖子一缩,轻声道:“师父,娘留下的东西我能拿走吗?” “带着你娘的东西赶快滚,不准再回来!”方丈终于暴怒,踹翻火盆,气冲冲走了。 小院仍然如此宁静安详,有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让人不忍离开,只是,他和阿懒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再不能回头。 推开积满雪的柴扉,一阵犬吠由远及近而来,他连忙迎了出去,只见两个黑影直扑而来,不禁心头狂喜,张开双臂抱住小江小海,一边一只架在肩膀,扛进院中。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膝,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台阶,两只狗急得呜呜直叫,拼命舔他,他嘿嘿直笑,把它们放下来,先进了阿懒的房间,打开衣柜,翻出那件红嫁衣,拣了件长袍做成包袱包上,把那支金步摇也放了进去,又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底下找出衣箱,把娘亲留下的衣裳好好整理一番,包好背上,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走到桃林,恍惚中,风雪仿佛送来隐隐笑声,他仿佛回到今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的笑真好看,桃花开得再美也比不上,不过,真是奇怪,她连笑声都这么软绵绵懒洋洋的,总是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推一下动一下,真是让人气急。 不,她心上有自己,满满的都是自己!北风割在脸上,让他从回忆中惊醒,还有半月,他们就能在京城重聚,她会不会责怪他的姗姗迟来? 他撒腿就跑,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树上的雪大块大块地落,许多砸在他和小江小海头上,小江小海嗷嗷直叫,他却状若未闻,走到斜坡处,搬来一根树干放在雪上,往树干上一坐,哧溜一声滑了下去,把两只狗远远撇下来。 既然不能回头,从此,只有不停地朝前走,开拓属于他和阿懒的天地。 来到山下水汽袅袅的溪流边,铁萁和铁斗牵着马从一个茅屋后钻出来,墨十三暗暗计算行程,心头一动,沉声道:“铁萁,你赶紧送信出去,要他们加快脚步,在京城外的长亭和我们会合。” 铁斗抱拳道:“主子,白虎和朱雀都送信出来,说京城情势未明,不应去得太快!” 墨十三嘿嘿直笑,“不怕你们笑话,我一想到我的阿懒心里就跟猫抓一样,刚刚看到她的衣服,这种感觉特别厉害,我等不及见她,你们就通融通融,体谅体谅吧!”话音未落,他已飞身上马,踏着一路白尘而去。 两人无奈地笑,同时上马紧跟。 ------------ 第五章 观棋不语2 “皇上要太子娶霍小乐。”安王执白,下了一子,将几颗白子在手中把玩,一边说一边状若无意地看着云韩仙,没有发现她脸上有任何异色,补充道:“就是玉连真身边的乐乐。” “哦。”云韩仙本就懒得下棋,见已落败,随口应了一声,干脆伏在案上研究大袖上的纹饰,细细抚摸着粉线绣的灼灼桃花,不知想到什么,眼角几乎飞向鬓旁。 安王看得痴了,也忘记自己的初衷,顺着她眼角的弧度摸去,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你笑起来真好看。” 云韩仙眉间一黯,信手拂乱了棋子,吃吃笑道:“这次算平局!”待安王拥她入怀,她突然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皇上下的是死棋。” 安王心头一动,柔声道:“也不尽然,太子娶了乐乐,稳住了霍西风及其身后的将领,高级将领就不必说,都被皇上明里暗里收拾了,我说的是中低层将领,这些人才真正是军中的顶梁柱。而我早就成了弃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等着罪证落实,人头落地。阿懒,跟我一起,你怕不怕?” “一件事来来回回地问,你烦不烦!”云韩仙斜他一眼,低头拨弄棋子,突然微微一笑,“我曾经跟我的学生说过一句话,世事奇妙之处,就在于绝路也有生机。” “你不想陪我死,为何不去伺候皇上!”安王冷笑道,“还是知道皇上对你有意,舍不得杀你,准备等我一死就投向他的怀抱,显示你还有点良心。我告诉你,你要走就走,我不稀罕!” 云韩仙苦笑一声,轻轻拍着他胸膛,安抚那里剧烈的起伏,眼睛眯缝起来,似神游天外,喃喃道:“我有个预感,皇上能算到细节,却算不到人心,他会因此付出代价!” 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抓起一把棋子挣出他的怀抱,径直冲到栏杆边,瞄准湖上高耸的冰柱打下。棋子并没有命中目标,在结冰的湖面滑出老远,她懊丧地长叹,一颗接一颗地丢,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安王无可奈何地笑,随手拈了一枚跟在她后头扔下去,棋子正中她的目标,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安王猛地将她打横抱起,瓮声瓮气道:“别笑了,不想笑就别笑了!” 笑声噶然而止,她将头深深藏于他胸膛,似要寻找一种依靠的力量,让压抑到崩溃的心情平静下来。 安王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双臂骤然收紧,似从牙缝里发出声音,“阿懒,如果我们能活下来,你还会不会离开?” “傻瓜!”她浑身一震,也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倚在他胸膛静静听着那如雷的响动,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的爱人,为何还不来? 安王拳头一紧,手心的一枚棋子立刻成了齑粉。 待七重楼这方平静下来,一个宫装女子从假山后闪出,低啐一口,“水性杨花!” 太子府里一片愁云惨雾,见太子天天和霍家兄妹扎堆,正妃侧妃一个个忧心忡忡,不是亲自来窥探就是打发这个来送莲子羹打发那个来送礼,太子不胜其烦,干脆派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把守,结果这会又捅了马蜂窝,太子府里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府有了丧事。 看到太子整天急得团团转,霍小尧和乐乐终于报了打屁股之仇,也不去担心自己的事,一门心思吃好喝好,美其名曰“到时候好有力气跑路”,把个太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把两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的小毛头掐死了事。 见太子三天工夫有如变了个人,面色惨白,眼眶塌陷,颧骨高耸,乐乐终于发挥同情心,大大咧咧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不想嫁的是我!皇上真不公平,你那么多妃子,少爷就我一个还想抢走给你,难道少爷不是他儿子!” 太子暴跳如雷,“除了老三那个傻子,谁敢娶你进门!我要娶了你,倒霉的日子才算开始,懂不懂!” 乐乐当然不懂,霍小尧想半天没想明白,以求知欲满满的眼神盯住太子。 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叭儿狗眼神,太子又好气又好笑,袖子一飞,把两个脑袋瓜夹在腋下,径直带到火炉旁,唉声叹气道:“皇上对燕国一贯避让,从不肯与他们正面接触,处理完安王,肯定要推我出去应付燕国使者。这种事情最是吃力不讨好,燕国的铁军就在虎门关外虎视眈眈,皇上畏铁军如虎,一直是低调安抚,难道要我堂堂一个太子卑躬屈膝讨他们欢心不成!” 他顿了顿,冷笑道:“即使卑躬屈膝,燕人岂是那么容易讨好满足的,当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只怕难免一战!可惜太祖皇帝以将领的身份起兵,知道军权旁落的厉害,翡翠一朝最忌惮大将,何况安王集大将和皇族于一身。” “照你这么说,那为何皇上还要重用安王,让他掌权这么多年?”霍小尧听出端倪,怔怔问道。 太子哈哈大笑,“傻小子,物尽其用懂不懂,而且先夺兵权,才能为所欲为啊!” 乐乐大叹“可怜”,在太子肩上用力拍了拍,谄媚地笑道:“太子哥哥,既然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不好玩,到时候我们逃跑的时候带上你,在你快活一把!” “对!我们一起去乌余,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为了妹妹的利益,霍小尧当然要卖力吹捧。 太子哭笑不得,手一痒,狠狠掐在两人后颈。 静思宫内一片死寂,自从玉连真爬上屋顶唱歌,所有静思宫的宫女内侍都受到严厉惩处,重新换了一批人进来,这次慎之又慎,由胡大总管亲自挑选和*,皇上一一过目后,才由胡大总管带进来面见玉连真。 玉连真连日酒醉,头痛欲裂,对堂下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半分兴趣,伏在案上昏昏欲睡。胡大总管跪得腿麻,连连出声相请,见玉连真毫无反应,在心头叹了又叹,自作主张留下几个大眼睛圆脸庞的宫女,带着其他人轻手轻脚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玉连真慢慢起身,拂开案几上的一片狼藉,探身抓起一人,赤红着双眼逼近那人的眼睛,却在看到女子眼底的惊恐后散失了全身力气,手一松,颓然坐下,拍着案几大叫,“拿酒来!” 那女子腿一软,几乎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道:“皇上吩咐,要酒没有,要女人……随你挑。” 不说还好,玉连真勃然大怒,将案几掀翻,沉沉的案几径直朝女子飞去,宫女们的尖叫声顿起。女子哪里敢动,闭着眼睛等死,玉连真清醒过来,后悔不迭,飞身而起,一脚踢开案几,谁知昏沉多日,有力使不出来,案几半途掉落下来,险险砸在女子身边,女子虽然毫发未伤,饱受惊吓,当即瘫软在地。 玉连真出了身冷汗,脑中渐渐清明,怔怔看着混乱不堪的大殿,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笑容,对宫女们挥挥手道:“把她抬下去,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宫女鱼贯而出,不过片刻工夫,胡大总管气喘吁吁跑进来,命人将几本佛经送到玉连真面前,笑嘻嘻道:“殿下,皇上让您好好研习,不要胡思乱想。” 玉连真愤恨难平,抄起一本就准备撕,看到佛经上熟悉的字体,连忙停手,抱着全部佛经踉跄而去。 大年初五之夜,雪下得前所未有的惶急,似天庭遭逢大变,雪花在夺命逃奔。未及天明,太*已经热闹起来,人们顶风冒雪挂起大红灯笼和大朵大朵的红绸花,在一片冰冷的白色容器中,有如热血。 吹鼓手来了,御林军来了,喜婆来了,一顶披红挂彩的八抬大轿也来了。 很快,两个红偶人从九曲回廊的深处被众人簇拥而来,顶着满身满头的重物,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太子头上是硕大的金冠,点缀着无数红宝石,正中是一颗夜明珠,在昏暗的光线中灼灼发亮。新娘子头上的金冠足有太子的两倍大,金冠上的珍宝点缀更加繁复,还有大小均匀、晶莹夺目的珍珠做成帘子,遮盖了整个面庞,在夜明珠的照射下,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在帘后闪烁着灼人光亮。 两人看起来十分恩爱,太子一手搀扶着新娘子,一手和她十指交缠,还不时转头看她,似乎生怕她有一丁点不如意,新娘子一直低垂着头,偶然抬头看太子一眼,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两人在喜婆引领下坐进轿子,随着一声尖细的“起轿”,一行人飞快地朝皇宫走去。 皇上这几日连连下旨,因为天气恶劣,京城又遭遇灾祸,而且燕国使者已快到达,太子婚事一切从速从简。霍西风将军身为太子岳父,住所不可太过寒酸,由原处迁到皇城之中听涛殿,等天气好转再另择地方修建新府。 太子的轿子先在听涛阁停下,依照翡翠习俗,新娘子要拜别父亲,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而太子要从霍西风手中接过新娘子,当着岳父的面宣誓会永远对妻子好。 太子和新娘子仍然亲密无间地走进,霍西风犹如困兽,在大殿上踱来踱去,看到两人紧握的手,额头青筋直跳,冷冷道:“不用拜谢我了,我没有养过你,当不起这种大礼!” 新娘子愣在当场,求救般朝太子看了看,太子连忙扶着她拜下,赔笑道:“霍将军,请放心,本宫一定不会亏待乐乐!” 霍西风冷哼一声,转身不理。 新娘子拉了拉太子的袖子,太子连忙把她扶起来,为她正了正衣冠,又小心翼翼地扶走。 谁知没走出三步,霍西风似察觉出什么,三步并做两步冲来,挡在新娘子面前,透过珠帘,看到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霍西风心头咯噔一声,不由自主伸手,牵着新娘子的手,无比轻柔地放进太子手中,自始至终,死死盯住那双眼睛,把所有的担忧和不舍用目光表达。 一切,尽在不言中。 听到隐隐飘来的喜乐,玉连真翻个身将头塞进被子里,又突然一跃而起,衣服和鞋都没穿,径直冲到院中。 两个宫女踉踉跄跄追来,伏下来请他穿鞋,玉连真怔怔听了一会,突然开口,“谁的喜事?” 见玉连真哑了几日终于开口,宫女皆面有喜色,齐声道:“是太子的喜事!” 玉连真哼了一声,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掉头就走,被风雪一激,他心头一动,停下脚步,干笑一声道:“既然有喜事,有没有酒喝,是谁家女儿?”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盈盈拜道:“回殿下,是霍将军的女儿。至于酒……奴婢去问问大总管吧……” 话音未落,玉连真已轰然倒地,满脸不敢置信,眼角的泪汩汩而出。 ------------ 第五章 观棋不语3 翡翠太祖皇帝痛恨前朝的繁文缛节,完全推翻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的“六礼”,因为每次奢华铺张后,总是肥了一大批贪官污吏。 有了太祖做表率,翡翠朝历来风气简朴,除了曾有一位痴情皇帝恋上山南公主,为表示重视,以颇为浩大的声势将公主迎了回来,其余皆是十分简单。 皇上做太子时,为给妃子身后的朝廷重臣一个交代,娶妃也是送过彩礼,两边商定日期,新人一起高调入宫,拜过祖庙和先皇了事。登基后,皇上草草办了册后大典,顺带封了其他妃子,及至没有任何背景的晴妃入宫,干脆连拜太庙也省了,一顶小轿迎入静思宫,从此踏入温柔乡里。 从听涛阁出来,太子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门外赫然站着披着满身白色的皇上,皇上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文武百官都来了,可谓声势浩大。 霍西风满脸愕然,立刻闪身挡在新娘子面前,作势要拜,皇上向前一步,托住他的手臂,笑嘻嘻道:“西风,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 “恭喜皇上,恭喜霍将军!”门外喊声雷动,霍西风眸中掠过一丝黯然,用力挤出笑容,朝众人高高抱拳。 惊魂未定的太子回过神来,抓着新娘子就拜,新娘子死死抓着太子的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子无法挣脱,强笑道:“父皇,现在去哪里?” “去哪里还要问朕,朕不是派胡涂跟你说过!”皇上瞪他一眼,对新娘子微笑道:“你叫乐乐是吧,抬头给朕瞧瞧。” 新娘子抖得更急,闷头扑进太子怀中,呜呜直哭,太子嗫嚅道:“父皇,这个……那个……” 珠帘摇曳间的惊鸿一瞥,皇上看到了新娘子的花猫脸,神情有些恍惚,“果然是双胞胎,跟小胆子还真像,乐乐,朕问你,你跟你娘走的时候几岁?” 霍西风眸中几乎喷出火来,低头沉默不语,硬生生一点点隐去那火焰。颤颤巍巍地,乐乐伸出三根手指,太子看看皇上,再看看怀中的人,一颗心怦怦乱跳,灵机一动,压低声音道:“父皇,别问了,赶快去祖庙吧!” 皇上沉吟半晌,掉头就走,太子慌慌张张把新娘子拉起来,刚走出两步,听霍西风在身后叫道:“孩子,保重!” 新娘子脚步一顿,作势要回头,太子急了,连拖带拽把人弄走,凑在她耳边喁喁细语,外人看来,明显就是恩恩爱爱的模样。 新娘子很快平静下来,仿佛丧失了全身力气,几乎将整个身体靠在太子身上,太子一头冷汗,在新娘子耳边不停嘀咕:“我叫你爷爷成不成,你要撑不下去我们全都完了!” 所幸风雪肆虐,两人不成体统的样子也无人干涉,祖庙在皇城北面正中,和听涛阁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颇有些距离,不过,有皇上亲自带队,众人哪敢有怨言,一行人顶风冒雪,蜿蜒北去,在满是青黑大氅的队伍中,太子和新娘子几成一体的红色更显得触目惊心。 皇城的最高处七重楼上,安王拥着云韩仙久久伫立,面上挂满风霜,连目光也犹如冰棱。 云韩仙被他温柔包在怀中,只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珠泪盈盈闪亮,纷落如雨,仿佛无始无终。 玉连真故计重施,循着柱子爬上屋顶,大殿帷幕飞扬,遮蔽了被他打晕的宫女。爬到至高处,风雪突然停了,一缕阳光冲破厚重的云层,以无比轻柔的手势,撒落金灿灿的屋顶,拂在他的眉头心上。 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是囚禁他的地方,他明明远离,遵照娘亲的吩咐来到蓬莱,学到一身本事,想为娘亲和乌余人报仇,只是,苍天无眼,连微末的机会都不给他。 即使贵为皇子,有一个亡国奴的娘亲,只能注定永远是囚徒。 他自身难保,爱的女子,更无法保护,只能违心送她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棋子,嫁作*,终于葬送在他自己的野心里。 活着,多么可笑。 他将长长的白绫挂上屋顶镇宅的瑞兽,瑞兽经历多年风吹雨打,面目已然模糊,只是眸中依旧冰冷。 他踮起脚尖,将白绫打了个死结套在脖子上,脚用力一蹬,屋顶顿时多出个大窟窿,他的身体已在空中飘荡。 很快,他的面色和雪成了同样的颜色,瑞兽的眼,更加冰冷。 阳光来得诡异,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刺得人眼睛涩涩发痛。安王眯缝着眼睛看向北方,目光定在一处屋顶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将云韩仙的耳朵捂住,憋足了内力大吼,“三皇子自尽了,赶快救人!” 云韩仙浑身发抖,拼命挣脱出来,定睛一看,歇斯底里地叫道:“来人啊!救人啊!” 安王又是一声大吼,云韩仙哪里受得住,捂着头软倒在地,侍卫早已行动起来,将一个信号筒发射出去,朝静思宫的方向疾奔。 皇上一行人刚走进祖庙大门,听到声音,群臣有些骚动不安,旁边的御林军也严阵以待,太子一身重负,还要照顾新娘子,早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正好趁乱休息一会。 一人狂奔而至,远远拜道:“皇上,三皇子在静思宫屋顶上自尽了!” 皇上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胡大总管过去要扶,皇上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转身对信差道:“人……救下来了没?” “正在救,尚药局的人全去了。”那人战战兢兢道。 皇上把满口甜腥吞了下去,冷冷道:“很好!大婚继续!”说着,他挺直了身躯拔腿就走,脚步微微有些踉跄。 听到消息,太子心头一沉,捂住新娘子的嘴,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就势拜道:“父皇,乐乐是三弟心爱之人,儿臣只有这一个弟弟,不愿夺他所爱!” 新娘子浑身一震,不知是朝太子还是皇上,深深拜了下去。 太子斜了身后那人一眼,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自懂事以来,皇后耳提面命,不过是说皇家无兄弟,是要他防备其他弟弟,特别是静思宫里那人之子。 老二不明不白死了,老三也被逼到今天这一步,都说兄弟是手足,连平头百姓家的兄弟都是其乐融融,为何自己和玉连真活得这么辛苦? 其实,争夺多年,算起来谁都不是赢家,静思宫里那只可怜的囚鸟只剩下乐乐这一点希望,何必剥夺。他既已对自己没有妨碍,做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 兄弟一场,他也不想最后弄到像父皇和安王一样,乐乐和霍小尧都是良善无害之人,有他们在那人身边,那人一定会记得自己这点好处,从此远离朝堂。 群臣都是聪明绝顶,立刻听出端倪,议论纷纷,皇上为保太子顺利登基,乱点鸳鸯谱,将三皇子心上人指给太子,结果逼死三皇子…… 虎毒不食子,都说皇上仁义大度,看来并非如此,只怕安王之事也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大家越说越心寒,有人已萌生退意。皇上脸色青白不定,一字一顿道:“太子,大婚不是儿戏,既已进行到一半,决没有你说不娶就不娶的道理,她既穿上嫁衣,随你入了皇宫,以后就是皇家之人,要遵从皇家的规矩,除非死,决不能再嫁!” 此话一出,叹息声顿起,右大将军樊篱大怒,冷笑道:“皇上,已经死了一个,难道还想凑个双数?” “放肆!”皇上冷冷道,“今天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朕不追究你的冒犯之罪,你现在出去,跪到大婚完成为止!” “皇上,您说穿上嫁衣入了皇宫就是皇家之人,”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如果她没穿呢!” 眼看刚一出声就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太子背脊发寒,听到这个声音,连滚带爬扑了过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新娘子甩开金冠,用力擦了擦脸上的脂粉,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小脸,赫然就是霍小尧。 他不跪皇上,回头向群臣拜道:“各位大人,大家也亲耳听到,皇上说穿了嫁衣入了皇宫才是皇家之人,我妹妹没穿嫁衣,当然就不是,求大家可怜可怜我妹妹和三皇子,他们两人在蓬莱山相依相伴长大,情意深厚,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大家亲眼看见,我妹妹嫁给别人,三皇子活不下去,三皇子一死,我妹妹肯定也活不了,求求各位大人,就成全他们吧!” 唏嘘声顿起,皇上精心设计的一局棋被全部打乱,眉间怒气更盛。太子眼看无力回天,恨恨在霍小尧头上敲了一记,重重叩拜道:“皇上,儿臣愿成全他们!” “请皇上成全!”群臣纷纷求情,一时间大家都激动起来。 皇上定下心神,嘴角弯出诡异的弧度,“既然大家都为他们求情,那今日之事就算了。来人,去太子府接乐乐进宫陪伴三皇子,至于霍小尧……”皇上顿了顿,眸中满是狠厉之色,“欺君之罪不能轻饶,将他投入天牢,听候发落!” 霍小尧这时才知道怕,抱着太子的手臂嚎啕大哭,太子眼看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出声求饶,悄声道:“别怕,我会交代他们好好待你,以后想办法救你出来。” “太子,你胆大包天,做出这种蠢事,实在罪不可恕!你不用回太*了,现在就去祖庙面壁思过,食物炭火减半,朕没有同意不准出来!” 好好一局棋,竟然毁在他手中! 走进久违的静思宫,皇上突然有恍若隔世之感,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他精心挑选布置,为了慰藉那女子的思乡之情,他真是煞费苦心,可惜,她并不领情。 起初,他在闻喜宴上听说有人的母亲是乌余人,满怀感慨道:“乌余的建筑真是细致秀美,真是让人流连忘返,只可惜在翡翠难得看到。” 果然,此话一出,各地风气为之一变,端庄而粗犷大气的翡翠建筑渐渐退出舞台,为了推波助澜,皇上派云尚暗中在闹市建了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食肆,达官贵人蜂拥而至,偶尔装模作样地微服去露露脸,食肆价格一抬再抬,两人赚得盆满钵满——当然,这些都成了云尚贪赃枉法的罪状。 水到渠成,静思宫修建成乌余风格时,无人再有疑问,翡翠崇尚简朴之风,他怕朝臣纠缠不放,设计的静思宫预算并不多,而且外观简单,实则细致非凡,他从食肆赚的银两最后几乎全投入静思宫里,最后仍然不够,还命云尚偷偷挪用部分,这笔帐自然又算在云尚头上。 理智告诉他,这些事他都做错了,可是,爱她已成习惯,他竟找不到后悔或放弃的理由。 人生只有这一世,能和她共同度过,也算不亏。只是,她的儿子被他如此亏待,若去了九泉之下,如何跟她交代? 他每一步都如踏在悬崖边缘,每一步都似走向深渊,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 静思宫里灯火通明,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即使面色已经青紫,还是无人敢动。尚药局的所有人都到齐,在大殿默默等候,常太平和助手擦着汗从房间出来,见皇上迎面而来,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慌忙拜道:“皇上,所幸救得及时,三殿下已无大碍,只是饮酒过量,嗓子也曾受损,这些天需要静养。” 皇上点点头,不置可否,命人把所有人全数赶走,冷冷道:“常太医,你是从七重楼直接赶来的么?” 常太平额头已微微出汗,正色道:“回皇上,是安王爷最先发现这边的情况,臣连忙跟着侍卫赶过来救人。” “多谢!”皇上收敛眸中精光,冷冷道,“常太医,你不是曾经提过要回乡养老吗,朕准了,你即刻领赏出宫,不要在京城逗留了,朕不想派人送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常太平只觉从地府走了一遭,连医箱都忘了拿,一溜烟退了出去。 静思宫真正静了下来,风送来幽幽哭声,有如她在向他问罪。 算了,为了她,放过这个儿子吧,他也是自己的骨肉,听说儿子自尽那时,他的心也会撕裂般地痛。他心中百转千折,轻手轻脚走入房间,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忍了多年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 第六章 梦隔重帘1 七重楼里,两人缠绵过后,安王仍然意犹未尽,见她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得放过她,将她的纤纤玉足抱进怀中,用掌心抵住涌泉,治疗她的痛风之症。 说来也是他自己造孽,明明知道她大病初愈,非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在雪地里跪了一两个时辰,自此她的腿脚就经常疼痛,一痛起来浑身冷汗淋漓,让他悔恨难当。 好在常太平给她开了药方,说是调理之后便能如常人,只是调理太费工夫,他只有用这种办法驱除她体内的寒气,让她睡得安稳。 一股温热的气息冲入涌泉,又随着足部经脉循行,一直传递到全身,云韩仙整个身体犹如在云端漂浮,昏昏欲睡,瞥见他额头豆大的汗珠,心头酸疼难耐,强打精神和他说话,安王轻柔地笑,也不计较她的前言不搭后语,问一句回一句,仿佛多年的恩爱夫妻。 “子安,常太医怎么还没回?” “回不来了,皇上防人之心重,不可能让他跟外界接触过后再回来。” “哦……”看多了这种事情,云韩仙也见怪不怪,长长应了一声,眯缝着眼睛看看他,将枕边的汗巾递过去,安王微微一笑,将脸凑到她手边,她无可奈何,撑起身胡乱抹了一把,只觉外面寒气逼人,蜷成一团缩进被子里。 “子安,玉连真好了没有?” “他没事,只是自己把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 “乐乐若嫁了太子,玉连真怎么舍得,还是没法活下去,唉……”拖着长长的尾音,云韩仙的声音慵懒得近乎呓语。 安王轻笑出声,“她没嫁,穿嫁衣的是霍小尧。你放心,皇上虽然把他关进天牢,霍家几代单传,皇上应该会给霍将军这个面子。” “子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她的声音仍然轻柔,却明显冷了下来。 “很快。”安王突然醒悟过来,咬牙切齿道:“你试探我?” 即使他面冷如冰,温热的气息仍然从脚底传来,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的五脏六腑,她刚刚的敏锐烟消云散,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用力睁开眼睛,定定看向他的眼中,一字一顿道:“你若真的坐以待毙,就决不是我认识的玉子安!” 安王渡完内力,只觉浑身疲累,顺着她凝脂般的肌肤而上,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拥入怀中,满腹话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的戏都演得太好,我差一点被骗过去。”云韩仙低低道,“子安,看在我陪你一场,等出去了,你能否放我自由?” “除非我死!”安王双臂一紧,重重吻了下来。 这一夜,跟以前的许多夜一样,云韩仙睡得极其不安稳,总觉得有人在耳边狂吼,“我在外面出生入死,你跟别的男人风流快活,你算对得起我……” 醒来时,这把声音仍然在脑海徘徊,她突然想起,这明明是那年去太平山的路上借住一户人家时听到的对话,无非是男子出去打仗回来,正好碰到妻子偷汉,当场痛骂不贞的妻子。 云韩仙哑然失笑,若是他果真被墨征南救走,此刻定然成为那人的手中至宝,燕国虽然风气豪放,想必也不会接受她这种女子,更何况安王决不会放手,为了她得罪一国,实在得不偿失。 在被子里缩了一气,云韩仙摸摸身边的被褥,发现仍然有几分热气,披衣而起,趿拉着鞋子走出房门,却见远处赫然就是安王,被一群御林军簇拥而去,她心头一慌,扑在栏杆上大叫:“子安,你去哪?” 安王脚步一顿,脸上的冰霜立刻消融,回头笑道:“不要急,我很快就回来,你穿好衣裳,不要冻到。” 云韩仙猛地回头,不敢再去看他挺拔的背影。 有种悲哀,在朝夕相处的时候一丝一缕缠绕心上,再也无法全身而退,到了最深沉的时候,无人可诉,更无人能救。 “阿天,你怎么还不来……”她扶着栏杆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满心绝望,绝望于人世的无奈和两难。 忽睡忽醒,一个冷冷的冬日就这么过去了,天早早黑下来,她对着饭菜没有任何胃口,内侍拿去热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原封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声响,惊喜万分地冲了出去,一路小跑,从七楼一直跑到一楼,在院中看到了等了一天的那人——一个血人。 虽然一身伤痕,鲜血淋淋,安王精神倒还不错,正和樊篱谈笑风生,见她下来,安王咧嘴一笑,向她伸出双臂,她瞪圆了眼睛一步步走近,一步步投入他画下的禁锢,虽然知道,这一切,也许还是他的计策。 安王在她肩头一靠,将大部分身体的重量移过来,她有些吃力,咬着牙顶着,樊篱看在眼中,微微蹙眉道:“子安,你先进去歇息,明天我一定盯着,不会让他们胡作非为了!这个招福,等我逮着机会,一定要将他好好整治整治!” “是招福做的?”她听出端倪,扶住他血痕遍布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他是谁,拿根鸡毛当令箭,竟想屈打成招,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问还好,樊篱怒火冲天,几乎跳将起来。 安王瞥了云韩仙一眼,长长叹息,“篱哥,事已至此,我也不怕说给你听,那四件事情,确有一件是我做的。我夫人被云相下毒,夫人顾及亲情,不肯向我求救,孤身一人离开京城,差点死在蓬莱书院,这件事整个蓬莱书院的夫子学生都知道。等我夫人回来,我找云相来对质,他竟然贼喊捉贼,污蔑我夫人,我一气之下杀了他,落下把柄。” 他捋了捋云韩仙纷乱的发丝,轻笑道:“其实我大可以将他送到官府,按照律条将他处死,只是我夫人大病初愈,我不忍心让她抛头露面,这才出此下策。”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但是,除了这一件,其他的都不是我做的,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认,篱哥,你尽可以去查!” 樊篱苦笑道:“你不用解释,我们从小相识,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什么贡品,什么《太平图》,那明明就是招福偷拿出来送你的!什么龙袍玉玺,你若是想当皇帝,还用等到这一天!” 云韩仙听得心惊胆战,手下用了几分真力,安王疼在手上,甜在心中,却又在甜蜜之中,透出些许惘然。 灯火中,安王眸中的光亮如此耀眼,就连粗心的樊篱都捕捉到了,他叹了又叹,“子安,懒夫人虽然好,你老是沉醉在温柔乡里也不是个办法,招福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也该振作起来,给他点颜色瞧瞧!” 安王抿抿嘴,轻叹道:“篱哥,虎落平阳,我又有什么办法!你去皇陵看看就知道,皇上决计不会放过我,只可怜夫人跟着我不是中毒就是被囚,没享几天福。” 在樊篱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安王微微倾身,在她耳边悄声道:“阿懒,你怪不怪我?” 云韩仙哭笑不得,左右不过是一枚棋子,为自己,也为了他,就配合一次如何? 她低头不语,泪簌簌而落。安王没想到假戏成了真,满脸愕然,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匆匆而去,留下余音袅袅,“我要哄夫人,少陪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中,樊篱张口结舌,突然跺了跺脚,恨恨道:“这种痴情种怎么会叛乱,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进了七重楼,安王的脚步已有些不稳,仍然噙着笑,一鼓作气将她抱上七楼,只是将她往椅上一放,他也软软坐到地上,面色惨白。 “你看看,逞什么强啊!”云韩仙使出吃奶的力气,怎么也拖不动他,只好在地毯上铺上被褥,让他躺了上去,他仍然诡异地笑,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脸。 内侍很快送来热水,云韩仙一改慵懒之态,脱了棉袍,捋好袖子,大有大干一场的架势,将他身上带血的棉袍和夹袄一件件脱下来,伤是鞭伤,即使有几层阻隔,仍然打得皮开肉绽,许多处的血已经和衣裳凝固在一起,根本无法脱下衣裳。云韩仙无奈,用剪刀一点点剪开,把衣裳条条缕缕撕下来。 “阿懒,我喜欢你!”他终于开口,脸上笑容未改。 云韩仙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云相的事……真对不起……” 他捂住她的嘴,嘿嘿笑道:“别说傻话,谁敢伤害你,我自然不会放过!何况,即使没有这件事,招福也会制造出别的证据,我看他憔悴不堪,这些天肯定也遭了不少罪,在皇上跟前是那么好混的么,云尚不就是先例!” 感觉到她的震动,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云韩仙触目皆是狰狞伤口,一阵头晕目眩,伏在他颈窝,不发一言。 太医很快来了,这次是个年轻人,看到两人的模样,到底面嫩,尴尬地低头欲走,云韩仙哎哟一声,连忙把他叫住,太医处理过伤口,将伤药均匀撒上,再用白布一圈圈绑好,云韩仙也来帮忙,一起把安王包成个大白粽子。 瞥见她眉梢眼角的淡淡春意,安王压抑着心头的激动之情,紧紧握住她的手,起身靠在她肩膀,对年轻的太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太医慌忙拜道:“臣姓朱名歌,歌曲的歌。” 姓得不好还真难取名字!安王和云韩仙相视而笑,命朱歌退下,这时,一弯淡淡的月从门口探出头来,内侍鱼贯而入,把热好的饭菜陆续送到。 他的右手手背上也吃了一记,包得有如白色熊掌,云韩仙为他添饭夹菜,做得无比自然,真像贴心的妻子,他这样一想,眉梢眼角的笑容越发难以隐藏。 饭菜弄好,安王张着嘴啊啊叫唤,云韩仙只好送佛送到西,安王酒足饭饱,看着她呵呵直笑,哪里像威风凛凛的王爷,活脱脱就是骗到糖果的孩子。 那种熟悉的悲伤又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涌了出来,云韩仙不敢让自己有一分空闲,收拾桌子、洗脸洗脚铺床整理衣裳,安王斜斜靠坐在床上,渐渐收敛笑容,轻声道:“阿懒,笔墨纸砚都预备着,你为什么从不提笔? 在那自始至终跟随的炯炯目光中,云韩仙突然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强笑道:“等出去再说吧,别忘了,我们还是阶下囚呢。” 没有被断然拒绝,安王心里乐开了花,仰天长叹一声,“阿懒,为我画幅像吧,这么多年,你还什么都没为我画过,我死了都不甘心!” “真是,好好的说这种话做什么!”云韩仙心头慌乱,还想再忙活一阵,却被他打横抱到床上,安王本已疲累至极,胡乱吻了一气,很快进入梦乡。 恍惚间,安王沉静的睡颜和另外一人重合,云韩仙突然有种痛哭的冲动,沉默地靠在他背上,借他的力量,支持过漫漫的长夜,构想那似乎永远等不到的未来。 ------------ 第六章 梦隔重帘2 “真是又要做*,又要立牌坊!” 天色微明,眼看就要上朝,招福一夜未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绞尽脑汁,想不出万全之策,恨不得一索子吊死了事。 皇上想堂堂皇皇要安王的命,堵悠悠众口,可安王岂是那么容易动的,且不说樊篱虎视眈眈盯着,连安王的死敌高寒山也有退缩之意,一到大堂之上就成了哑巴,从头到尾,招福这场独角戏演得真正辛苦。 招福早已领略到皇上的阴险,安王不死,招夫人势必出不了宫门,他不禁又摇头苦笑,安王一死,只怕自己也成替罪羊,步了云尚的后尘。 窗外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招福突然想起静思宫命运坎坷的那对有情人,无比憋闷,推开窗长长透了口气,嘟哝着咒骂,“什么鬼天气,到现在还下,有完没完!” 远处,汪奴大步流星走来,招福心头暗喜,高声喝道:“夫人一走,你当没人能管你是不是,整天在外面闲逛,就不能干点正经事!” 这时,一个从脑袋到身体无处不圆的中年男子从汪奴身后钻出来,呵呵笑道:“我说小子,你不要哄我老人家好不好,你家主子明明这么精神,你怎么说他病入膏肓!” “叫你看病你啰嗦什么!”汪奴笑着骂了一声,看向招福时,目光中精光闪闪。 “胡说八道!”招福心头一紧,大骂一声,把窗户重重关上,汪奴和男子笑闹着进来,汪奴把门一关,男子立刻疾步上前,单膝拜在招福面前,压低声音道:“铁白虎奉主上十三殿下之命拜见招大人!” 招福浑身一震,对汪奴怒目而视,安王的事情还没有眉目,再招惹上燕国人,如果被皇上知道,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汪奴胸有成竹,轻声道:“大人,记得秋教习么?” 招福顿如醍醐灌顶,眼睛瞪得浑圆,瘫软在椅子上,最近为安王的事情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他怎么能忘,招夫人一手编排了这台戏,把自己的亲人送到刑场。 铁卫?招福看着一脸肃容的铁白虎,心头的疼痛慢慢平缓,看来秋教习已经认祖归宗,还得到墨征南的高度重视,连燕国的第一高手也派到他身边,他再不会遭受被人鱼肉的悲惨命运,比起静思宫里另外一个,虽然前途仍然荆棘遍布,到底还是好上一星半点。 招福长长吁了口气,端坐起来,轻叹道:“他想做什么?” “想请招大人帮个忙,把安王……”铁白虎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圆圆的脑袋摇晃两下,看起来无比可笑。 招福心头一动,瓮声瓮气道:“安王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们,本官可不干这种蠢事!” 铁白虎笑得脸上的肉直抖,突然正色拜道:“雪风堂堂主白虎参见招大人!” 招福悚然一惊,冷冷看向汪奴,暗棋门是乌余人最后的希望,他和招夫人苦心经营多年才有今日的规模,在这个当口暴露,皇上新帐旧账算到一起,乌余人又将遭到大劫。 汪奴面容一整,重重拜道:“大人,您也看到,皇上打压甚严,连夫人都身陷深宫,难以逃脱,可见单靠暗棋门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大业,十三既是我乌余之后,与他合作何尝不可!” 铁白虎笑眯眯道:“招大人请放心,十三殿下是盘古帝国第一人,并非燕国人。” “盘古帝国……”招福喃喃念着这个新的名字,突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咬牙切齿道:“他既当得起这第一人,我未必不能做第二人!乌余的债迟早要跟墨征南讨回,不过我现在倒要看看,翡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 铁白虎狡黠地笑,将一封书信塞到招福手中,招福抽出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颤声问道:“这是真的?” “是真是假只凭招大人一句话!”铁白虎正色道,“此乃十三殿下送上的厚礼,为招大人解忧!” 招福用颤抖的手将信贴身收好,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冷的时候心头揪疼,热的时候怒火熊熊,铁白虎眼睛一眯,眸中闪过一丝戾色,低头悄声道:“招大人请放心,属下还为大人提供一名人证,确保万无一失。属下已奉十三殿下为主,他的亲人也是属下的主子,属下已做好万全准备,一定能保下所有人!” 汪奴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他耳边道:“大人,先把夫人救出来吧!” 招福横下心来,重重拍在椅子把手上,一字一顿道:“汪奴,准备车马,即刻进宫!” 大事接二连三,群臣对皇上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心中各有计较,朝堂的气氛也一日紧过一日。除了户部和工部几个身负重建京城大任的大臣,其他皆是嘴上带栓,能不说话就不说。 今日一进朝堂,樊篱的大嗓门就惊天动地响起,“那招福什么东西,竟然敢对王爷用刑!大家都来评评理,安王爷执掌朝政多年,要做皇帝用得着等到现在么?《太平图》算什么,实话告诉你们,他夫人就是懒神仙,画多少都有!至于龙袍玉玺,老子一看就是新做的,安王爷还没蠢到前脚进七重楼,后脚派人去做龙袍!” 有人高声叫道:“招大人来了!”议论纷纷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有樊篱还在高声叫骂,招福置若罔闻,满脸凝重之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在思考什么有关生死的大问题。 樊篱越骂越生气,冲上来揪住招福的衣领,拳头刚举起来,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招福脸色一白,朝樊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脸,樊篱自知失态,连忙回头拜道:“皇上明鉴,招大人竟然想对安王爷屈打成招,昨日要不是臣及时赶到,只怕安王爷早被他打死了!” 尚书令任奕秋颤颤巍巍拜道:“皇上,老臣和安王共事多年,敢以性命担保,安王爷素日横行无忌,却决不会有谋逆之心!” 紫微令姚和走出人群,恭恭敬敬拜道:“皇上,臣也敢担保,安王爷做事雷厉风行,却全是为百姓社稷着想,并无私心!” 眼看着众人纷纷附和,皇上一脸疲惫,嫌恶般挥挥手道:“招福,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当何罪!” 果然成了替罪羊!招福心头咯噔一声,正色道:“臣请当庭宣读一封信,斗胆请尚书令大人验明真伪!” 尚书令对字画颇有研究,也不推托,接过信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抖抖索索道:“皇上,臣老眼昏花,不敢肯定,请另选贤能!” 皇上对上招福笃定的目光,朝他微微颔首,眸中一抹笑意稍纵即逝。招福定下心神,将信双手送到中书舍人钱榆面前,钱榆是安王一手提拔,算是安王的心腹,一贯沉稳从容,自从安王入七重楼,一直谨言慎行,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 从尚书令的慌乱中钱榆已经看出端倪,眉头紧蹙,朝众人淡淡扫了一眼。即使做了准备,接过信时他仍然心头一紧,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汗湿重衣。皇上如吃了定心丸,也不催促,拿起手边的参汤慢慢啜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招福强打精神,大声道:“钱大人,看好了么,请问此信是真是假?” 钱榆求救般扫向人群,见无人抬头回应,颓然道:“是真的。” 招福收敛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阶前,脸色凝重地展开信念道:“征南兄,我皇兄爱妃刚死,势必会一蹶不振,不如由你假作陈兵虎门关,我力请统率兵马迎击,若皇上不答允,霍西风将军是我好友,也能当此重任。等我掌权,定会扶助乌余明珠之子玉连真登基,等另一乌余明珠之子在燕国登基,两国合二为一,征南兄得偿所愿,盘古大陆从此统一,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是一桩妙事!” 皇上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四分五裂,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时脑中轰隆作响,竟无言以对。 虽然仍有不忍,招福到底出了口恶气,心中冷笑连连,将信双手奉到内侍手上,匍匐在地,大声道:“皇上,臣还得知,墨征南为谢安王爷,苦心寻得乌余另一明珠之女赠与安王,也就是今日的懒夫人!懒夫人天性*,去蓬莱书院养病之时,与墨十三勾搭成奸,每天被墨十三抱进背出,恩爱异常。安王苦心演戏,不过是想给墨十三一个教训,在刑场上时还亲手救下墨十三,这物证就在皇上手上。” 他心头一酸,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顿了顿,僵直着脖颈道:“臣所言句句是实,还有人证!” 身后,群臣静默片刻,哗然不已,樊篱双目赤红,跳着脚大叫,“这肯定不是安王写的,他怎么可能写这种玩意……” 叫声很快在喧哗声中淹没,一直目瞪口呆的高寒山回过神来,暗叹老天相助,出来叩拜道:“皇上,请宣当事几人对质!” 第一次,皇上觉得龙椅实在太难坐,如有针毡,让人有逃离的冲动,而众 人的目光如锋利的刀剑,让他无所遁形。他一点点抬手,不等他出声,内侍已用杀人般的尖细声调表达他的意思,“宣!” 皇上悄然叹了口气,终于沉声道:“招福,把人证叫上来!安王和夫人、霍西风、三皇子和乐乐,还有太子和霍小尧统统带上来吧,事情早该了结,燕国使者也快到了。” 随着袅袅余音,他的手有如带着千斤的重量,一点点落下,如画出一个苍凉的符号,终止一切的符号。 ------------ 第六章 梦隔重帘3 当墨虎大步流星来到朝堂,大家并没有意外,只是纷纷避让,犹如避开一条毒蛇。墨虎满脸冷峻,径直走到招福身边拜下,沉声道:“罪民参见皇上!” 这么一会功夫,皇上的声音已然嘶哑,“招福,你如何得到此信?” 招福心头一紧,为壮底气,挺直了胸膛大声道:“回皇上,臣为了调查火灾起因,暗中派人去燕国宫中探查,偶然在墨征南的密室发现这个围绕乌余明珠的惊天大阴谋,还有许多安王的信件,为掩人耳目,暗探只抽取了最重要的一封。”他顿了顿,满脸凄然道:“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直不敢拿出来,谁知安王自以为万无一失,不肯认罪,樊将军咄咄逼人,臣实在没有办法……” 皇上抬头制止他的话,冷冷道:“墨虎,你跟了安王多少年?” “回皇上,罪民自幼跟随安王,已有十三年。”墨虎不卑不亢道,“罪民自知罪孽深重,可罪民身为翡翠人,不忍看翡翠亡国,安王若伏诛,罪民自当以死谢罪!” 皇上面色一凛,低喝道:“废话少说,安王和墨征南还有何交易?” “回皇上,墨征南打下乌余,把乌余明珠当作棋子,往翡翠一送就是两人,其他美丽女子更是不计其数,本意是媚惑朝纲,打消翡翠斗志,不过没想到皇上十分警醒,没有因美女误国,墨征南一计不成,这才把目标转移到安王爷身上,懒夫人就是墨征南暗中所赠。安王爷从小对乌余明珠有恋慕之情,得到懒夫人后欣喜若狂,对墨征南更加言听计从,连番设立互市,表面扩大与燕国的经济往来,实则便于燕国的暗探活动。还有,他受墨征南所托,将乌余明珠之子暗中送到翡翠最有名的蓬莱书院学习,让他们好好交结,三皇子自不必说,这次来的墨十三就是蓬莱书院的秋教习,其文治武功堪称天下之最!” “你口口声声乌余明珠,她们一介女流,又是亡国之人,如何兴风作浪?”皇上咬牙切齿道。 “本来三个女子个性刚烈,都不肯听从,墨征南百般游说,用放她们自由和盘古帝国作为交换,应允让三人之子女成为盘古帝国的皇帝,统一盘古大陆。” 墨虎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利刀一般刺入有心人胸膛。 不知何时,云韩仙和安王双双来到朝堂,云韩仙死命拉着安王的手,一手在他手背轻轻拍打。 安王上身*,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还有几处仍有血色,披着件宽大的青色棉袍,一进门便死死盯着墨虎,眼神饥饿的虎狼一般。墨虎言罢低头,看着汉白玉上自己的黑影,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也没有可跪的,云韩仙拉着安王径直走到阶前,挺直了胸膛昂然笑道:“皇上,所有事情你是最清楚的,何必反复折腾,我都替你累得慌!”说着,她转身看着招福,冷笑道:“招大人,算计人挺耗费心神吧,你可要多多保重!” “韩夫子!”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乐乐和脸色苍白的玉连真出现在门口,乐乐本来躲躲闪闪,见到久违的人,高兴起来自动把所有人无视,蹦跳着扑了上来,抱着云韩仙呜呜直哭,“韩夫子,我好想你啊!” 玉连真在殿外已站了片刻,虽然不知前因后果,略一思索,心中便已了然,站在安王身边冷笑不止,左右逃不过去,能看到故人也不算亏。 安王冲他冷笑一声,“竟然准备一网打尽,你的好兄弟胃口真大!” 玉连真低头不语,嘴角仍然高高弯起。 “韩夫子!妹夫!太子哥哥!爹爹!”这个满含惊喜的声音自然是霍小尧的,叫完一轮,他怯生生地从门后闪出来,左思右想,一点点蹩到太子身后,自己是待罪之身,还是不要连累他的亲人。 太子还当赢得了他的尊敬,乐呵呵地悄悄拧了他一记,霍小尧忍着疼左顾右盼,低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骑虎难下,皇上看着引为心腹之患的安王,再看看一脸讥讽笑容的玉连真,突然有些懵了,明明即刻就能达成心愿,为何仍会有不忍,而且玉连真刚刚脱离危险,身体尚未恢复,如何能承受长途颠簸之苦! 他用力抓住龙椅上的龙头,垂下眼帘盯住一块碎片,硬生生压下心头奔涌的无数种情绪,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如今罪证确凿,玉子安,你还有何话说?” 安王环视一周,朗声道:“各位,我玉子安被小人陷害,无话可说,我只有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他面容一整,将云韩仙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垂着头单膝拜下,“阿懒,我今生实在对不起你,先是耍尽手段逼迫你,将你囚禁在王府,后又害你中毒,如今还要连累你,阿懒,你如果不怪我,来生我一定为你做牛做马,偿还今生之债!” 这是不是又在做戏?云韩仙只觉太不真实,神思恍惚,默默看着面前满脸怆然的男子,突然觉得一切很可笑,明明她已感觉到小鬼的逼近,为何仍然还要怀疑?明明昨天还笃定能逃离,为何即刻风云突变? 听到她的笑声,皇上猛地惊醒,一拍龙头,冷冷道:“高寒山,把安王和夫人带下去,留个全尸,同葬于皇陵!” 犹如一个炸雷响在众人耳际,唏嘘声顿起,乐乐刚要跳脚咒骂,玉连真把她扣在怀里,眼中泪花闪闪,浑身颤抖。 “霍西风大逆不道,满门抄斩!霍小乐是皇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和玉连真一起流放到南州横当岛,永世不得离开!” “太子听令:即日起暂由你执掌朝政,尚书令和紫微令辅佐,若有差错,严惩不殆!” 话一说完,皇上犹如被人掏去了五脏六腑,空得剧痛难当,几乎瘫软在龙椅上。 太子还没从一连串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腿一软重重跪下,等疼痛来临,才知道拼命磕头,虽然心中在尖叫“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敢说。 倒霉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皇上此时抽身而退,推自己去面对那些燕国蛮夷,为几人料理后事,皇上难道根本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小胆子从小就是他的小尾巴,等于是他一手带大的啊! 霍小尧的呜咽雷鸣般响在耳际,太子头晕目眩,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鲜血,泪痕遍布。 霍西风朝霍小尧遥遥伸出双臂,霍小尧醒悟过来,泪流满面地扑了过去,霍西风轻轻拍着他的背,抬头对龙椅上那人怒目而视,涩然道:“皇上,临死前能否给我个痛快话,你杀我妻子,难道仅仅因为她知道晴妃的事情?” 皇上正心神恍惚地盯着脚下某一处,一脸茫然地摇头,又如被针扎了一下,一蹦而起,大怒道:“霍西风,你死到临头还要血口喷人,实在可恶!” “皇上,请三思啊!”从尚书令开始,群臣纷纷拜倒,哀哀呼喊,樊篱红着眼眶恶狠狠道:“皇上,要说人证,臣也有!当年那么多将士都看得清清楚楚,安王和霍将军确实经过激烈战斗才取得胜利,岂能凭一封信和一个奸人的一面之词就下决断,此刻燕国正在蠢蠢欲动,不能中了他们的反间计啊!” 震惊过后,许多人也察觉不妥,齐声求情,有的老臣甚至以头抢地,哀声痛哭,大殿上到处鲜血淋淋。高寒山刚准备走出朝堂叫人,和太子打个照面,被太子的狂乱之色惊得魂飞魄散,硬生生收回脚,左思右想,翡翠有才能的将领早已被皇上收拾干净,若是安王和霍西风再送命,太子肯定就是那亡国之君。 如果这真是反间,这计策还真是阴狠!高寒山越想越心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皇上一定要置自己的亲弟弟和霍将军于死地! 玉连真停止颤抖,嘴角又弯出一个高高的弧度,若有所思地看向安王的方向,安王犹如置身事外,一门心思在云韩仙耳边喁喁细语,满脸温柔笑容。 这个时刻,云韩仙表现得跟一般小女子差不多,只见她满面水光,定定看进安王的眼底,死死抓着他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不知为何,玉连真突然放下心来,轻轻拥住哭得不成人形的乐乐,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哭了,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一团混乱间,一个御林军仓皇飞奔而至,“皇上,燕使墨十三已到东门!” ------------ 第七章 雨疏风骤1 听到燕使墨十三的名字,云韩仙脑中还来不及反应,脚已迈出一步,紧接着第二步又在瞬间走完。安王这才知道伸手,却只拉到她飞舞的一缕发丝,满心有如虫蚁噬咬,一时竟不知如何动作,手长长伸向她的方向,有如危立于悬崖边,寻求救命的绳索。 为何刚刚还缱绻情浓,一听到那人名字,她就能抛下所有,立刻撤身,即使知道前方是绝境? 为何做了这么多,她仍然一无所动? 一生钻营设计,算计人心,身心俱疲。这一瞬,他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既然活着如此痛苦,何必再继续苦苦挣扎,不如放手,归隐山林或者永远长眠地下,以图来生。 他的手慢慢放下,挺直的肩膀陡然垮了下来,明知该追回她,脚却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皇上和群臣眼睁睁看着云韩仙跑出大殿,很快就只剩下一个白裘飞扬的背影,接着,也许是嫌累赘,她把狐裘解下,大红的衣裾脱出束缚,仿佛涅槃的凤凰,带着满身烈火冲出重围,在灰暗的天空烈烈起舞,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皇上定定看向木雕泥塑般的安王,在心中轻叹一声,“她们都一样,不爱就是不爱,个个铁石心肠,残忍至极!” 玉连真瞥了安王一眼,用全身的力气把乐乐拥入怀中,第一次感谢上苍的恩悯,百般磨难之后,到底还是没有把爱人夺走。突然,他心头一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高高在上那人,暗道不好,急忙在乐乐耳边道:“赶快去把夫子追回来!” 乐乐毫不犹豫冲了出去,霍小尧早已跃跃欲试,见妹妹有了动作,也提起一口真气跑到乐乐身边,拉着她的手飞奔。 太子满脸的血已干,状若鬼魅,瘫坐在地,怔怔看着几人的背影,嘴角突然狠狠牵起。 有种勇气,不到万不得已,退无可退,不会被激发出来。经过这些天的遭遇,他已深深明白,他做不了明君,也不会成为懦夫,他也有要保卫的东西,以前是皇位,现在皇位在手,他该为自己的朋友,该为翡翠的长治久安做点什么了。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云韩仙跑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跑到宫门,不知谁叫了一声,“抓住她!”一直呆若木鸡的内侍和御林军倾巢而出,齐齐朝她追去,一时内侍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堪。 这时,安王一直盯住她背影的眸中突然闪过一道银光,因为从心底发出的疼痛,安王的瞳仁剧烈收缩,脚下一点,朝那方狂奔而去。 来不及了,云韩仙身形一震,在两个御林军面前扑倒在地。追得最近的几个御林军自知不妥,不进反退,剩下她一人孤伶伶伏在带着残雪的地面,很快,鲜血就把身边的白雪染红。 她咬着下唇,用力瞪着近在咫尺的大红宫门,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朝宫门一点点爬去。 只是,爬不到半个手臂的距离,她眼前一黑,头终于垂落在一大块冰上,手长长地伸向宫门的方向,似溺水之人,伸向救命的浮木。 寒鸦轰然而起,天地空旷,白雪和红衣,红衣和乌发,形成奇特对比,有惊心动魄的美丽,还有悲凉。 在乐乐和霍小尧的惊呼声中,安王急不可待,提起一口真气,几个纵跳就来到她身边,拎开两个小鬼,迅速点下她周身大穴止血,拍着地面狂啸,“谁干的!到底谁干的!快召太医!快啊!” 竟敢在皇宫内院众目睽睽下行凶,皇上霍然而起,脸已气得发紫,群臣纷纷拜下,皆是满心忐忑。听到召唤,值班的太医斜里冲出来,茫然四顾一气,看到雪上血迹,正要提步,却听皇上冷冷道:“不用去了,那水性杨花的女人不救也罢!”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听安王的怒吼,仿佛有了撼人心神的力量。太医偷偷瞥了皇上一眼,腿一软,几乎全身匍匐在地。 温和敦厚,斯文儒雅的皇上,何时成了厉鬼模样! 皇上咬牙切齿道:“太子,你立刻收拾一下,准备接见燕国使者。封锁沐阳宫,没朕口谕,谁也不能离开半步!” 与其他人的惊惶不同,自始至终,招福如同老僧入定,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个看不见的伤口,正血如泉涌。 安王见久无人应,渐渐冷静下来,重重跪在云韩仙身边,手在冰冷的地上一点点移动,颤抖着按在她长长伸出的手上。他紧紧咬着下唇,极力屏住呼吸,既怕惊破她最后的一梦,也怕再开口,就是永诀。 玉子奇如何容得下她,墨征南又怎能将阻碍墨十三的女人带回,而那些潜藏已久,蠢蠢欲动的乌余力量,怎么肯让这个乌余明珠的后代寄身敌国。 这场纠缠如此无奈而痛苦,这平生最懒散的女子,必不愿再继续,否则,她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上和文武百官面前投奔那人,生生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一遍遍在心底呼唤,“可是,阿懒,你若走了,我要怎么活……” 几个月的温柔缠绵化作一片血色利刃,将他重重包裹,疼痛一点点袭来,从皮肉渐渐深入五脏六腑,他深深低头,泪大颗大颗落在她手上,喉头滚动着野兽般的哀鸣,却始终难以出口。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如归去吧。 虽摔得浑身疼痛,乐乐和霍小尧一声不吭又凑上来,乐乐细细检视后背和肩膀伤口的银镖,手不由自主抖起来,霍小尧情知不妙,一把扣在她腕上,轻喝道:“怎么回事?” 乐乐几乎泣不成声,“这……这是乌余皇宫派人秘制的毒,乌余的毒一般颇为绵长温和,只有一种最烈,就是……就是镖上的三日醉,由酒做引子,将毒性迅速发散到全身,中毒后就是夫子这种样子,全身潮红,还微微带着酒气……” “别废话!有没有解药!”霍小尧连连跺脚。 乐乐迅速摇头,“爷爷说过,乌余风气平和,其实本无人制毒,所有毒药师都来自山南深山密林,人数稀少。而且他们只制毒不解毒,中毒者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未落,安王将两人拉到一旁,脸色肃然中带着隐隐的悲怆,不顾两人的反对,咬着牙拔出银镖,扯下一块袍角包好塞在腰间,轻轻抱起沉醉不醒的女子,大步流星向朝堂走去。 两人连忙跟上,乐乐一边走一边蹦,想看清楚云韩仙的面容,等到看清了,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即便努力诉说,却总是被呜咽打断,出口的又是模糊不清的话语。 霍小尧到底和她心有灵犀,追赶着来解释,“安王爷,她说她爷爷乐神医说不定能救夫子,你赶快找她爷爷来,上次就是他救下来的。” 安王脚步一顿,硬下心肠快步而去,及至跨过高高的门槛,他低头看了看深爱的女子,原来狠厉决绝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扑通跪倒,膝行至朝堂中间,怆然泪下,“皇兄,看在兄弟一场,请救救她!” 群臣哗然,叹息声顿起,纷纷为她求情,一时皇上的脸色变幻不停,拳头已握得骨节发白。 到底是医者父母心,值班太医借叩拜之机挨到安王身边,悄悄往她腕上一搭,顿时满脸煞白,连滚带爬闪出老远,战战兢兢道:“皇上,王妃大概挺不过今日了!” 安王死死盯着太医,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咬块肉下来,又凑近看了看怀中的爱人,见她气若游丝,面色却仍艳若桃李,不觉呼吸一窒,也不管众目睽睽,无比轻柔地将脸贴在她脸上 款款深情,让文官垂泪,让武官黯然神伤。 皇上悄然吁了口气,倾身看了看那女子,低声道:“暗器是淬毒的吗,是什么毒,呈上来!” 乐乐立刻跳起来,“皇上,是乌余皇宫的三日醉!赶快去找我爷爷吧,我爷爷说不定有办法!” “乐神医,乐神医……”皇上喃喃念了两声,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和和气气道,“乐乐,你和你爷爷怎么遇上的?” 乐乐摇摇头,嘟着嘴道:“那时候我还小呢,只记得娘亲一死我就跟爷爷走了。” 听到皇上的问话,霍西风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发酸,霍小尧思前想后,已经模糊得到结论,一动不动盯着脚尖,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皇上眉头紧蹙,咬牙切齿道:“朕已经派人去寻访你爷爷了,很快就会有结果。还有,乐乐,你确定王妃中的毒是乌余皇宫的三日醉?” 乐乐胸膛一挺,“确定!” 闻言,招福暗道不妙,猛地睁开双眼,一抬头,正对上皇上凌厉的目光,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重重拜道:“臣愿为皇上分忧!” 皇上冷冷道:“乌余余孽真是太过猖獗!传朕口谕,重新排查户籍,翡翠各地的乌余人统一迁入中州西海县垦荒,由北州调兵看守,逃离者,杀无赦!招福,你老母亲既然说一家子难管,干脆把乌余奴送走吧。你此次查案有功,朕赏你黄金百两,宫仆四人,宫仆直接从内侍省领取月钱,不用你来操心。你担任朕的特使,带宫仆一起立刻赴中州西海,协助西海县令处理此事,另外,朕会调拨人手照顾你老母亲,你就放心去吧!”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招福恨得牙根发痒,强自镇定心神,领旨谢恩。 如果说以前的所作所为是为母所逼,到了如今,所有事情都拥堵到面前,他决不会任人宰割。他也是乌余的男子,有先辈一样的铁骨铮铮,只是,在困境中暂时隐藏。 站在沐阳宫的金色大殿上,招福在心中立誓:不破翡翠,誓不为人! 内侍来取暗器,安王刚想拒绝,樊篱凑上来拍拍他肩膀,从他腰间拿出暗器,当众打开,突然大喝道:“皇上,此事大有文章!” 原来,暗器上有大大的“安”字,赫然是安王平时所用的镖。这回群臣深信不疑,安王定是被人陷害。而他的属下一定出了问题,或叛主,或折辱刺杀王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见群臣议论纷纷,皇上四顾茫然,慢慢靠上龙椅,想获得外界支持的力量,时间紧迫,不能继续纠缠下去,那就暂且放过他们吧,反正那几人已无法兴风作浪。 他正襟危坐,沉声道:“樊篱,你协同御史大夫司马大人调查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今日刺客能杀王妃,明日就能取朕的人头!” 樊篱和司马大人连忙应下,眼看所有心事都将了结,皇上终于松了口气,起身满脸倦色地挥挥手道:“高寒山,把安王妃葬入皇陵吧。安王,朕知道你舍不得她,从现在起,你看守皇陵,没朕亲自相迎,永世不得出来!玉连真夫妇流放南州横当岛,霍西风父子流放西州太平关,即刻起程,不得有误!至于安王的侍卫,先关入大牢,择期再审。” 他隐隐察觉,墨虎并不是个简单人物,招福不一定能请动,必是有人暗中相帮。 眼看一场灾祸消弭无形,群臣三呼万岁,安王冷冷目送皇上进了内堂,也不多说,一步步向外走去,背影已显佝偻。 高寒山抹抹冷汗,飞快地追出来,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问出来:“我说安王,你跟皇上怎么闹成这样?” 安王冷笑连连,躲避瘟疫一般飞奔而去。 ------------ 第七章 雨疏风骤2 然而,即使有皇上亲自监督,经过彻查,沐阳宫的刺客还是无影无踪。在樊篱带领下,所有人都被搜过身,除了发出的两枚镖和御林军的刀剑,整个沐阳宫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出任何别的兵器,敢情两枚镖就是为安王妃专门打造,非取她的命不可。 接着,所有内侍和御林军由樊篱和司马亲自核查审问,与登记在册情况的并无二致,樊篱甚至连画像也一个个对过,许多人的脸皮差点被他揪了下来。 没办法,易容之术他早有耳闻,保不准哪个就是顶着张假脸。 镖从安王妃的身后打来,当时她身后只有两个小鬼,御林军则是从四面八方包抄,追到她身后的寥寥无几。 明知刺客就在这些人当中,却始终不得要领,樊篱急得面红耳赤,吼声冲天,斯斯文文的司马大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吼得脸涨得通红,连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樊篱召来的亲卫见怪不怪,将司马大人撇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执行樊将军怒吼出的命令。 司马大人有苦难言,除了安王,敢在沐阳宫大吼的除了樊篱别无他人,还是不要捋虎须为妙。樊篱自幼寄居皇宫,与皇上一起从师,之后又半真半假成了安王的老师,当年虎门关一役,安王能大获全胜,樊篱功不可没,因此安王和皇上皆与之交好。可能他的暴烈耿直脾性还对了皇上的胃口,十年来大将屡屡倒台,唯有樊篱稳坐高位,显然还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樊篱查到一半,突然发现问题,不知为何,此次朝会皇上颇为看重,安排的御林军和内侍共计上千人,可以说整个沐阳宫就如同铁桶一般,外人是决计进不来的。而朝会前一天,胡大总管再次对内侍进行精挑细选,似乎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意味。 左右御林军由皇上亲自掌管,沐阳宫的守卫更是重中之重,人选要经过层层把关,由樊篱和高寒山两个大将军连同左右六个将军仔细挑选,再由皇上朱笔圈点。 话说回来,这样滴水不漏的审核,竟然还让刺客混进来,也难怪皇上震怒。 几轮问询下来,大家累得人仰马翻,却仍徒劳无功,樊篱无奈,只得把跑在后面的几个御林军全部羁押,忐忑不安地进内堂,硬着头皮叩拜道:“皇上,臣无能,没有找出刺客。” 皇上正和礼部尚书商讨迎接宴会事宜,许久未接待过如此有分量的外使,也难怪礼部尚书事无巨细,一一禀呈。 看到樊篱颓败的神色,皇上冷哼一声,也不搭理,继续和礼部尚书侃侃而谈。这事本在他意料之中,能进沐阳宫的怎能随便找到。他只叹自己这些天宛若陷入一张巨大的网,千头万绪,每一处都要细心设计疏导,而今总算尘埃落定,只等安排好所有事宜,好好休息一阵。 赶走了晴妃的儿子,该好好同她赔个不是才行。 皇上一一提点查问,礼部尚书手下飞快,一条条记录下来,君臣配合默契,很快议出大致章程,只等太子听命从事。自安王打败墨征南后,虽经贸关系渐渐发展,两朝关系却始终不冷不淡,直至去年,因为发现虎门关的异动,翡翠才派紫衣使去燕国,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用一批良种和先进耕作技术打发了燕人。 礼部尚书怕皇上又以“打发”燕人为主要手段,即使知道皇上对使者的底细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仍然强调道:“皇上,燕国使者叫墨十三,是铁卫在翡翠刚刚寻回,目前算燕皇最看重的儿子,据说面貌肖似燕皇,极有威严,有望成为燕国新皇,我朝应该极力拉拢。” 皇上不屑道:“对付燕人朕的经验可不你少,燕人粗鲁愚昧,给他们一点好处,这些蛮子自然会偃旗息鼓。” 听着这无所谓的话,樊篱在一旁急得脸红脖子粗,到底知道刚刚的差使没办好,不敢再惹事。原来,前方早早来报,燕军在虎门关的动静越来越大,恰逢燕国使者到访,皇上两相结合,并没有放在心上,还当他们又是求财而来,边关异动只不过是壮壮声势,想多讨要一些,又准备随便打发他们,让他们心满意足,自己消停下来。 礼部尚书无可奈何,整理好记录,简单扼要地向皇上陈述一遍,皇上细细思索,又加入送美貌歌姬入太平馆一条,挥手命他赶快去办。 经过跪在地上的樊篱时,礼部尚书和他对上眼,眸中皆是一片黯然,礼部尚书用口型说出两个字“保重”,垂头丧气而去。 这时,一个内侍风风火火冲进内堂,将一封信呈给皇上,低声道:“皇上,太子已经命人将燕使安顿在东门的太平馆,燕使将四个北州兵卒交给太子,说是他们妄图谋杀十三殿下,要翡翠好好审理,给燕国一个交代。还有,十三殿下不肯与太子详谈,坚持要面见皇上!” 皇上眉头紧蹙,沉吟不语,示意内侍念信,内侍把信一拆,才扫了一眼开头,脸立刻白了,战战兢兢把信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定睛一看,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来人,传招大人!” 皇上屏退众人,掩面颓然坐下,一字一顿道:“樊篱,没想到果然如朕所料,上次朕送上刑场的秋教习,竟然是墨征南的十三子,朕真是闲适太久,太过大意了!” 樊篱心头火起,挺起胸膛,厉声道:“是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想讨个说法!如果知道是他,咱们在牢里就应该结果了,免得留下后患!” 皇上冷笑一声,“幸亏朕早做打算,及时处理了安王和王妃,否则大祸将至!” 樊篱恍然大悟,恨恨道:“美人误事!”他突然重重叩拜道:“皇上,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安王决无反叛之心!他只是一时糊涂,罪不至死,燕国若借机生事,朝中只怕无大将可用,还请皇上三思!” 皇上沉吟半晌,凑近樊篱耳边,压低声音道:“你速速召集人手,以太子的名义派去保护霍西风父子!” 樊篱浑身一震,疑问还没出口,皇上苦笑道:“赶快去,不瞒你说,朕派出的杀手已在路上,而墨征南的杀手也一定在等着他!” 樊篱哑口无言,一跺脚,飞奔而去。 因为公务在身,招福被搜过身便离开沐阳宫,在宫门外徘徊一气,通过眼线辗转打听到招夫人的住处,状若悠闲地朝东踱去,一路还不时朝御林军和内侍微笑招呼。大家知道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还当他领了旨意,也不敢多说什么,由得他进了东阳宫。 与翡翠王朝的九州相同,皇宫也呈同心圆分布,外圆分东南西北宫,内圆则有沐阳、端阳、瑞阳和渔阳宫,其中皇上寝宫和静思宫几乎连成一体,加上美景如画的御花园,形成了圆的中心,静思宫所住之人身份地位可见一斑。当年皇上力排众议建静思宫,实在冒了不小的风险,也给静思宫之人招来不少麻烦。 东阳宫建筑颇为简单大气,红墙绿瓦,两侧回廊依外墙而建,一直通到后院,一株晚梅探出头来,明艳动人。 一路畅通无阻,招福信心倍增,见东阳宫外无人守卫,提脚就准备跨过高高的门槛。 两把明晃晃的刀斜里钻出来,正挡在他胸前,招福还未开口,一人冷冷道:“皇上有令,招大人不得入内!” 招福笑得脸上抽疼,提起的脚许久才收回,往回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一种熟悉的疲惫铺天盖地而来,如果不是那两人冷冰冰盯着,他恨不得瘫倒在地。 他慢腾腾起身,拼命忍着回头哭喊的冲动,拖曳着脚步朝东门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院中的两层小楼上,招夫人正翘首相望,看到他跌坐在地,招夫人几乎惊呼出声,连忙把手塞进口中,泪流满面。 这么几天工夫,儿子又瘦了,颧骨高高凸出,背影愈显佝偻,犹如老翁。 多年来,她第一次后悔自己的残忍,为了报仇,她从小严厉苛刻,儿子胆战心惊,何尝过上一天快活的日子。等得到皇上重用,更是如履薄冰,皇上嫌他办事不力,屡屡呵斥,群臣憎他专门编排是非,人人排斥,他私交往来统统没有,境况凄凉。 她怕儿子因感情误事,稍有苗头就狠狠打压,宁可去妓院买不同的女人回来给他,家中一个适龄的女子都无。儿子好不容易动心,却只是自作多情,弄得郁郁寡欢。她深怀愧疚,只是,还来不及为他找合适的女子成亲,所有人都被卷入一场漩涡里,无力逃脱。 她了解儿子,他幼年受到惊吓,又在她压制下长大,个性懦弱,没有什么主见,要主持大局,完成复国大业,真是难上加难。 然而,他是乌余唯一的希望,不强逼他支持下去,那些受苦受难的乌余人怎么办? 目送着儿子远走,她一点点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忍耐,一定要忍耐,他们的帐,终有一天要算! 招福刚走到东门,两个御林军疾驰而至,二话不说,一人将他拎到马上,打马就走,一直冲到沐阳宫中。 招福自知东窗事发,已来不及跟他们纠缠不敬之罪,头晕目眩间,跌跌撞撞奔到内堂,倒头便拜,皇上将一封信甩到他面前,冷冷道:“你自己看看!” 不用看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招福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暗暗叫苦,这个差还真难当,有什么事情倒霉的总是自己。他强自镇定心神,装模作样看过一遍,哀唤道:“皇上,臣失职,臣有罪!” 说着,他把头磕得咚咚作响,不一会就见了红。皇上见他委实不知道,放下心来,怒目而视道:“别磕了,磕死也挽回不了什么!招福,你跟墨十三比较熟,朕命你协助太子,好好招待他们。记住,只要不过分的要求,统统可以满足!” 招福脑中一个激灵,匍匐在地上道:“如果是要安王妃呢?” 皇上拍案而起,恨恨道:“只有死的,问他还要不要,要的话给他!你把王妃遇刺之事对他说清楚,暗示他镖是安王的,明白吗?”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反正他们多次遭逢安王的刺客,也不多这一件。” 招福背脊发寒,谄媚地笑道:“皇上果然有远见,只可惜刺客没能解决墨十三,便宜了他们。” 皇上颇为受用,嘴角一弯,冷冷道:“他们追究起来,安王还是跑不掉!这群莽夫真是个个该死,朕就是要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来个坐山观虎斗,岂不妙哉!” 他长吁口气,低声道:“招福,你说真话,那封信从何而来,是真是假?” 招福恐慌不已,悄声道:“臣不敢欺君,此信是臣伪造,墨虎是臣用其亲族威逼作证,如今墨虎难逃一死,臣准备将其亲族全数送到西海垦荒。” 皇上沉吟不语,良久才挥手道:“你去办事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得泄露!” 招福抹了把冷汗,闷笑而去。 樊篱离开沐阳宫,略一思索,朝太子府打马狂奔,到了门口,也不下马,倾身问道:“太子在哪,是不是在发脾气?” 侍卫连连称是,朝内院遥遥一比,樊篱暗骂一声,疾驰而去,刚进内院,太子的怒吼声清清楚楚传来,“什么东西,铁卫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奴才,敢对本宫呼呼喝喝……” 樊篱脸色一沉,径直推开门,只见满地狼藉,前面侍卫和侍婢跪了一地,而太子衣襟大开,斜靠在案几上边喝边骂,一会又摔出一个杯子。 “怎么回事?”樊篱明知故问,太子积压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嗷嗷怪叫,“老师,燕国人太无礼了,你去跟父皇说说,要他换人去接待吧,换招福也行,反正他脸皮厚……” “闭嘴!”樊篱低喝一声,旁边的人见势不妙,连忙悄悄离开,大家手脚快,顺便还把屋子收拾一遍。 太子自知失言,连忙整理衣冠,起身正色道:“老师,我是说真的,皇上这些天的举动实在怪异,谁会相信安王会和墨征南勾结,明摆着是反间计,他偏偏信了,要把相关人等一网打尽,安王和霍西风是什么人,是打败燕人的功臣,有他们在,燕人怎会如此气焰嚣张!”他越说越气愤,抬手高高指向北方,“老师,你难道没收到风声,墨征南的铁军在虎门关明目张胆地操练兵马,他们狼子野心昭然,皇上仍然一味对付将领,难道真没想过他们会打进来!” 自己的一番心血果然没有白费,樊篱心中百感交集,大步流星走过去,用力拍在太子肩膀,太子有些愕然,从他眸中读出赞赏之意,精神一震,悄声道:“老师,我们得赶快想个办法,安王和霍西风一定要保下来!” 樊篱附耳道:“我正是来跟你商量,我得到可靠消息,皇上已经派人截杀霍西风和安王,而且墨征南必不会放过他们,我们要赶快去救人!” 太子怒火中烧,眼睛瞪得浑圆,咬牙切齿道:“我这就派人去!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樊篱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紧,一字一顿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他错下去,必要时候,你要撑起大局啊!” 太子满面惊惧,直直看进他的眼底,仿佛看到了山雨欲来之兆,心中百转千折,用力挺了挺胸膛,郑重道:“老师,请放心!” 太子一贯韬光养晦,侍卫人数有限,所幸当年为了找玉连真,暗中养了一批死士,而樊篱亲自训练出的亲卫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经过调派,大家兵分三路,死士在暗,亲卫在明,一路去保护霍西风,一路负责保护安王,一路紧跟玉连真。 墨征南既然连玉连真也要对付,这个人对他肯定有重要的意义,听到太子提出来,樊篱满心欢喜,状若无意道:“如果三皇子想争夺皇位呢?” 太子丝毫不以为意,狡黠一笑道:“老师,我算看开了,皇上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要真想当,我让出也未尝不可,正好继续过我的逍遥日子。” 樊篱满心释然,用力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有我在,你的皇位坐定了!” ------------ 第七章 雨疏风骤3 太平馆是招待各国使者之所,在太平城最繁华热闹的东门街上,即使翡翠历来提倡节俭,在建太平馆的时候,当朝皇上和群臣丝毫没有异议,将整个馆建得金碧辉煌,一派盛世气象。往来的使者一住进这里,犹如迷宫仙境漫步,一步一景,目不暇接,个个称羡不已。 光是建筑气派并不足以服众,太平馆内最绝妙的风景在满墙龙飞凤舞的诗篇,这里还是三年一度的斗酒会场地,取三百年前一个大才子的“斗酒诗百篇”之意,各地才子济济一堂,连国外的学子也闻风而动,为翡翠朝百花齐放的文学盛景添上浓墨重彩。 不用赘述,各国使节和学子回去后自然大力宣扬,翡翠朝被各地称为天朝,有高高在上之意,也就是由此而来。 太平馆的馆长由礼部侍郎曹韩城兼任,曹侍郎在官场多年,自然见多识广,一见燕国使者进住,立刻召集歌舞丝弦,齐聚燕国使者住的天字院外,也不管客人乐意与否,令他们咿咿呀呀唱起来。 天字院是太平馆最大的院落,除了一个月拱门入口,还开了四个绝妙的隐形门,与围墙仿佛一体,分别以春夏秋冬为名,一门开则其他门紧闭,开门皆有应季的花,景色各不想同,都是美不胜收。 只是一行人刚刚会合,哪里有心情赏景,铁苍龙和铁玄武两人恨铁不成钢,劈头就将墨十三好一顿埋怨,顺带将铁萁训斥一顿,墨十三也不争辩,嘿嘿直乐道:“我想我的阿懒想得紧,他们拦不住啊!” 反正来都来了,大家见到他也十分欢喜,两人偃旗息鼓,开始说起路上种种。墨十三将与阿懒走的路又重走一遍,满是美好回忆,说得兴致勃勃,铁萁早就听得牙酸,埋头收拾墨十三从蓬莱带回来的大包袱。 看到大红嫁衣,铁苍龙的目光不由自主吸引过去,墨十三定睛一看,耳朵顿时火烧火燎,咧着嘴大笑,“阿懒穿这个真好看!” 铁苍龙恍若未闻,目光最终落在不起眼的素白衣裳上,那是年代久远的款式,简单朴实,与男子的长袍相似,只是低领窄袖束腰,下摆层层叠叠,犹如远山雾起。 这种衣裳由乌余明珠设计并兴起,风靡了整个盘古大陆,直到乌余亡国之后,才渐渐由各国传统衣饰代替,说来,离上次见到这种衣饰,已经整整二十年。 那女子喜热烈的颜色,乌余亡国后,却总是一身缟素,无比惹人怜惜。 察觉他的失神,铁玄武在心中暗暗叹息,斜了一脸痴笑的墨十三一眼,淡淡道:“主子,懒夫人要是带着孩子回来怎么办?” 到底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墨十三收敛笑容,拧着眉头想了想,声音轻柔得如同自言自语,“要是爹爹不喜欢,我就带我的阿懒和孩子去山里住,总之我不能让我的阿懒再吃苦了!” 铁玄武气得一口气吐不出来,垮着脸重重坐下,看着一堆衣物发呆。 墨十三还当得到支持,乐呵呵地凑上去整理衣裳,铁萁乐得当甩手掌柜,干脆凑到窗前看如画美景,还不时跟着哼哼两句。 歌声突然转为淫靡之声,墨十三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对一派悠闲的铁萁道:“叫他们闭嘴!吵死了!” 铁萁作势要走,铁苍龙幽幽开口道:“算了,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什么药,*!”铁玄武呵呵直笑,“美女和金银珠宝,玉子奇一贯的待客之道,这么多年,他还当我们燕人是傻子呢!” 墨十三眉头一拧,低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清楚!” 铁玄武和铁苍龙交换一个眼色,朝铁萁做个手势,铁萁立刻闪出门,刚走到月拱门处,见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迎面而来,认得是铁白虎手下铁奎,连忙截住他,低声道:“殿下有事,不要惊扰!” 铁奎四顾无人,压低声音道:“懒夫人遇刺!明日葬于皇陵!” 铁萁心头一紧,顿时呆若木鸡,一路行来,墨十三对懒夫人的情意毫不伪饰,热烈而真挚,让人感动莫名,若墨十三知道这个消息,该有怎样恐怖的反应! 他已不敢想下去,回神时铁奎已不见踪影,茫然中走到门口,听到墨十三的怒喝:“玉子奇这个龟孙子,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 他脚步一顿,有人重重拍在肩膀,他回头一看,被铁斗的满脸倦容吓了一跳,轻声道:“你这是怎么啦?” 铁斗苦笑一声,“那个消息,我比你知道得还要早!” “铁斗回来了,快进来!”墨十三听到声音,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将别别扭扭的两人一把拉进来,乐呵呵道:“看到我的阿懒没,她怎么样,是不是长得胖乎乎的?” 铁玄武从鼻子里发出嗤笑,“有别的男人照顾,当然过得好!” 铁苍龙已经从两人不同寻常的神色中看出端倪,低喝道:“玄武,你不要乱说!”墨十三皱眉仔细想了想,挠着头,笑得辛苦,“不要紧,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受了重伤,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些。等我把她接回来,你们一定会喜欢她的,她非常美,非常温柔……” 铁斗按捺不住,单膝跪下,头几乎垂到胸前,“主子,懒夫人已经死了!” “她还会把我画得威风凛凛的……”墨十三还在美梦中徜徉,闻言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大张,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四人齐齐拜下,“请主子节哀!” 墨十三终于醒悟过来,讷讷道:“你们要不喜欢我的阿懒,我不让她出现在你们面前就是,为什么要说她死了呢?” 铁斗肃容道:“殿下,属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懒夫人听说你来了,不顾身在皇宫大殿之上,在皇上和百官众目睽睽之中,立刻往外跑,被刺客当场杀死!” 铁萁也拜道:“懒夫人明日在皇陵下葬!” 天下竟有这种痴女子!铁玄武和铁苍龙几乎合不拢嘴,面面相觑一阵,同时黯然道:“殿下,不要心急,明天再去送懒夫人吧!” “她还是不信我,还是不想活……”墨十三收住往门口迈的脚步,喃喃自语,颓然坐下,手探入怀中,任凭一根利器刺入手心。 痛,绵绵而来,仿佛今生永远不会有尽头。 四人悄然退下,铁苍龙突然发难,猛地抓住铁斗的手拖到侧屋,压低声音道:“到底谁干的?” 铁玄武紧跟而至,将铁苍龙拉开,轻声道:“苍龙,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想,天下间谁有这个本事混入守卫森严的沐阳宫,光天化日之下取人性命?” 铁苍龙没好气道:“谁有这个本事,你当玉子奇是吃素的不成!除非他不是人,是鬼!”他突然醒悟过来,失声道:“你是说,小鬼?” 小鬼是谁,是整个二十八铁卫中最神出鬼没的人物,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他虽然隶属朱雀,却直接听命于墨征南,每次都是单独行动,他本事通天,次次任务完成得无比圆满。 铁玄武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长叹一声,飘然而去。 所有线索在心中串联起来,铁苍龙仰天长叹,皇家如此残酷龌龊,如何容得下这么干净而热烈的感情,他早就该明白啊,为何还带着天真的希望,希望终有一对有情人能成眷属。 那痴心的孩子,如何能接受这么大的打击! 带着纠结的心事,铁苍龙茫然出门,铁斗默默跟着,只见墨十三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游魂般闪出门,两人心念一动,一左一右截住他,墨十三也不恼,双臂一张,将两人用力揽住,笑得无比张狂,“你们放心,我的阿懒不会丢下我,她一定没死!” 铁卫以“铁”命名,并不仅是武艺高强,还因为大家都是不知父母何在,从小受训,或者身负血海深仇,不容于世,个个都是铁石心肠。 闻言,铁斗心头一酸,将一大颗泪珠悄然落下,一抬头,正对上铁萁从未有过的凄然目光。 这笔帐,如何能算? 院外,招福命众歌姬散去,在梅树下站了一阵,听到内院的朗朗笑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笑声信步走来,铁苍龙收到暗卫的预警,连忙打开冬门,招福和墨十三四目相接,墨十三瞠目结舌,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难道是招大人?” 几月不见,招福已完全不是当时的俊朗模样,脸色发青,眼眶深陷,背已佝偻,没有半点生气,若不是那双与阿懒相似的浅棕色眼睛,他还真不敢相认。 招福浑身一震,莫名的酸楚一阵阵涌上来,冷冷道:“秋教习,亏你还记得我!” 墨十三哪里能应付这种酸溜溜的话,呵呵直笑,将招福迎入屋内,铁苍龙朝两人比比手势,两人原地待命,铁苍龙心急火燎地闷头朝外跑。 铁玄武和他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时铁玄武一定和他一样,想找出朱雀和白虎,说清楚到底该怎么办。 墨征南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奉墨十三为主的铁卫不行,他是铁卫之首,不能袖手旁观,让墨十三陷入水火。 进了门,招福仍然没什么好脸色,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坐下,气哼哼道:“你们铁卫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吗,怎么,你竟然还笑得出来,难道不知道韩夫子今天遇刺?” “不!”墨十三面色凝重,一字一顿道:“我的阿懒不会丢下我!” 招福心头巨恸,缓缓站起来,深深凝视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良久,提笔写下几个字,将纸和一个墨玉蝉举到墨十三面前,大笑道:“秋教习啊秋教习,你还真是天真!” “舅舅!”墨十三定定看着纸上字迹和刻着“乌余”字样的墨玉印鉴,在心中反复呼唤,突然大步向前,单膝跪在他面前,因为太过压抑情感,身体微微颤抖。 亲人原本就是熟人,他怎能不激动! 招福回想过去种种,如何有颜面受他大礼,连忙扶他起来,咬咬牙,双膝跪倒,压低声音道:“招福愿奉十三殿下为主,做盘古朝第二人!” 墨十三微微一怔,将招福一手扶起,笑得无比张扬。 ------------ 第八章 金钩晚凉1 入夜,太平馆灯火通明,年过半百的曹韩城早已精疲力竭,却仍然不敢合眼,用大氅和毛皮围脖包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凛冽寒风四处走动,一会查看厨房有没有人怠工,一会去歌姬的住所叮嘱她们随时待命,一会去看看炭够不够用……不是他马屁功夫到家,皇上有口谕,若是有半点怠慢,他的项上人头也就飞了。 让他不解的是,明明住进天字院的连墨十三一起才五个人,预备吃食的时候铁苍龙却向他报了个繁复的名目和恐怖的数目,害他一时手忙脚乱,四处差人采办。 不过,才半天工夫,他已经明白传说中铁卫的可怕,墨十三明里的贴身铁卫只有两人,然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在此,稍一接近天字号院,他仿佛进入莽莽森林,阴森森的眼睛无数,异动频频,让他每次冷汗淋漓,生怕人家一不高兴就把自己咔嚓了。 他跟随皇上多年,深知皇上还沉浸在天朝风范的美梦里,一副大家长做派,当燕人是顽皮的小孩,闹得凶就丢颗糖果,若实在闹得太难看,就派人敲敲他的头,再丢颗糖果,如十年前那般。 皇上却不知道,十年的时间,一个孩子已能长成凶悍的大人。 天字号院旁边是人字院,曹韩城如今在此暂住,然而,屡次经过,他只是瞥一眼就匆匆离开,仿佛里面有洪水猛兽,不知情者还当他成了大禹,兢兢业业,一心办差。 铁萁颇有雅兴,出门折了枝梅花,一边闻一边溜溜达达进去,将梅花插在酒瓶里,回头冲墨十三笑道:“你猜那老头藏了什么东西在人字院里?” 墨十三沉吟道:“他们没有道理这么放心,一定是探子!” 铁萁铺好地毡,在炉火边席地而卧,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微微地不置可否。铁斗端着宵夜进来,径直送到墨十三面前的案几上,自顾自享用起来。铁萁一跃而起,在他小腿踢了一记,埋头苦吃。墨十三被晾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做得有点窝囊。 不过,比起以前的拘谨,他更喜欢这种轻松自由的气氛,心事落定,他立刻投入抢食队伍里——明天要去找阿懒,吃饱喝足睡饱才有力气。 突然,铁苍龙和铁玄武一闪而入,后面跟着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圆的中年男子和一个蒙面女子,看到铁苍龙脸上的冷峻之色,墨十三面容一整,霍然而起,目光变得无比森冷。 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连铁苍龙和玄武都心中一凛,暗赞孺子可教,同时躬身拜下。 另外两人稍有迟疑,也缓缓拜道:“白虎(朱雀)拜见主子!” 墨十三冷哼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么?” “属下不敢!”朱雀把面纱扯下,赫然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杏仁眼中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寂和冰冷,犹如一潭死水,任凭物换星移,永不可能有波澜。 “属下也不敢啊!”白虎嬉皮笑脸道:“属下一心为主子分忧,知道主子是乌余后代,听说玉子奇要把所有翡翠在籍的乌余人送到西海垦荒,赶紧安排人手把这些人送出去,所以耽搁了点时间,还请主子不要见怪。” 两人哪里有不敢的样子!墨十三一口浊气冲到胸口,低喝道:“其他人呢,爹爹给我的是二十八铁卫,你们两个能算十四个么!废话少说,叫你们队的人三天内全部来见我,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想当铁卫的人多着,我不要不听话的东西!”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隐隐有雷霆之势。铁白虎早就明查暗访过,根本没把新主子放在眼里,早就打算阳奉阴违,在翡翠过过悠闲日子。这会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秋教习和眼前的墨十三天差地别,面具般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愣在当场。 朱雀亦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认定墨十三是个无能之辈,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此时想到七重楼的一幕幕,失神片刻,俯首拜道:“属下一定传令下去,让其他人尽快来见!” 见墨十三脸色有些纾缓,她略一思索,沉声道:“属下此次奉命进了皇宫,曾亲眼见过懒夫人,她与安王你侬我侬,情意深厚,主子不可再上她的当了!” 砰地一声,墨十三面前的案几成了碎片,朱雀丝毫没有惧色,冷笑道:“铁卫虽奉你为主,也只服从才能卓越之人,你落入温柔陷阱,不思改悔,反而执迷不悟,怎能让我们大家信服!” 她深深看了铁苍龙和铁玄武一眼,昂首傲然道:“皇上命你们尽量拖延时间,你们非但不听,反而任由他胡作非为,若不是我和白虎当机立断,真出了什么纰漏,你们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住口!”铁苍龙低喝道,“我们自有主张,用不着你越俎代庖!你们两个听好,我说最后一次,皇上已经把铁卫交到殿下手中,我们不需要对皇上交代,只需要听十三殿下一人的命令,你们明白了吗?” 白虎急吼吼道:“明白,属下早就明白了,这些天属下一直在忙主子的事呢!”他眼巴巴看着墨十三,笑得脸上的肉直抖。 插科打诨转移话题都已经来不及了,墨十三听出端倪,低头沉思一会,对铁苍龙沉声道:“我爹是不是另有命令给你们?” 朱雀大祸临头犹不自知,还在自作聪明,“主子,你该改称为父皇!” 铁苍龙重重拜倒,接着,铁玄武、铁萁、铁斗,连同白虎也肃容跪正,墨十三长叹一声,“苍龙,以前犯错的铁卫如何处置?留下来的位置如何顶替?” 铁苍龙低声道:“铁卫知道的内情太多,格杀勿论!留下的位置则由国师推荐人手取代。” 墨十三转向朱雀,似压抑着莫名的情绪,声音已近嘶哑,“我问你,阿懒是不是你杀的?” 朱雀总算醒悟过来,咬牙切齿道:“是我杀的怎样!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不配做我大燕皇妃!” “苍龙,你按自己说的办吧!”墨十三负手慢慢踱到窗前,琉璃窗外,灯火妩媚多姿,太平城的夜晚仍然如此迷人,只是,与他分享的那人不在。 抛开自欺欺人的那些想法,也许,她真的永远不在了,毕竟,二十八铁卫个个武艺高强,并不是浪得虚名。 他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深情满溢,嘴角微微弯起,轻柔得像是对情人耳语,“配不配我说了算,我的阿懒,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她。” 朱雀尚未识得情爱滋味,眼高于顶,一味苛求世间男子,哪里见过这种痴情种子,满脸不敢置信,心头一片茫然,低头颓然道:“是属下自作主张,甘愿受罚!” 见事情有回旋余地,铁苍龙急不可待道:“主子,朱雀不知内情,还请网开一面,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 白虎也干笑两声,“是啊是啊,铁卫的甄选过程繁复,朱雀刚上任不久,年轻气盛,没有规矩,还请主子从宽处理!” “你在宫里听到看到些什么?”墨十三突然转头,面上有腾腾煞气,“墨征南还有什么命令,是不是要断我退路,让我和翡翠的故人从此为敌?” 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墨征南!朱雀悚然一惊,低敛双目道:“主子猜得没错,与主子有关系的几个,皇上一概不会放过!属下易容进宫当了宫女,后来混进七重楼当太医伺候安王和懒夫人,亲眼所见,两人……真的很恩爱……” “是谁动的手?”墨十三突然打断她。 “是朱雀队的铁鬼,也叫小鬼。”朱雀迟疑道,“属下也只是听说,并不曾看到真人,他身份特殊,直接听命于皇上。” “既然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要认?”墨十三在心中狠狠刻下小鬼的名字,似笑非笑道。 旁边几人恍然大悟,暗暗心服,墨十三这场戏演得真正精彩,把个傲气逼人的女子几句话就收服了。众目睽睽下,朱雀在那有些憨憨的笑容面前竟有些无地自容,即使再三压抑,心头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一点点渗出来,甜蜜酸楚莫辨,让人想哭。 铁苍龙是过来人,见朱雀一脸扭曲的表情,如何不知道她心中的纠结,连忙打圆场,“时候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吧,以后听主子号令,不得自作主张!” 墨十三沉声道:“朱雀听令:立刻搜集玉子奇在二十年前的所作所为,越详细越好!” “朱雀明白!”朱雀重又蒙上面纱,默默跪好叩拜,满心鄙视而来,满怀忧伤而去。白虎又堆上满脸笑容,压低声音道:“主子,乌余的暗棋门力量目前虽然不大,可乌余人十分团结,容易组织起来,而且乌余人遍布盘古大陆,稍加培养,定能在以后发挥巨大作用。” 又丢了个难题,白虎眨巴眨巴眼睛,挤出一个谄媚笑容,却不知墨十三并未看他,一边凝神思索一边颔首道:“暗棋门我要用,但不是现在,乌余人在翡翠没有地位,我们初来乍到,不必打草惊蛇。白虎,你既然熟悉暗棋门事务,立刻帮我办件事,保护乌余人安全的同时,把所有的孩子组织起来,不论男女都读书习武,到时将成绩优异者的名单交给我。” 白虎心里一动,收敛笑容,领命而去。 “他们闹腾得太厉害了!”铁苍龙皱眉道,随之尖啸一声,院外响起数声惨叫,又迅速归于平静。一会,曹韩城慌慌张张奔进来,老远就扑倒哀唤,“殿下受惊了!老夫略备薄酒,还请殿下赏光!”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们是病猫!”铁玄武嘿嘿直笑,“主子,昆仑那家伙也该到了,我去应付他们,明天你自己小心。” 墨十三低声道:“玄武,你带入去保护玉连真,不得有丝毫差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许温情,“他是我的兄弟。” 玄武一怔,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铁苍龙,见他微微颔首,连忙领命而去。 铁苍龙躬身道:“主子,我去探听情况,还有件事想提醒你,这个鬼哭狼嚎的曹大人以前是太子府的侍卫。” 两人一闪就不见了,听曹韩城还在叫嚣,墨十三突然咧嘴一笑,“叫曹大人进来暖和暖和吧,真是,你们吓唬他一天了,该给他压压惊才是。” 铁萁和铁斗相视而笑,将曹韩城恭恭敬敬请进来。曹韩城见到满地狼藉,下意识要去叫人清理,铁斗朝他摆摆手,随手捞过他身上的大氅,掌风一推,将大氅覆上乱糟糟的地面,双手向下平摊,在空中微微一提,大氅席卷了所有杂物飞起,铁萁顺势一指,大氅飞出门外,带着重负轰然坠地。 曹韩城看得合不拢嘴,墨十三端坐火炉边,微微一笑,“曹大人,你的酒呢?” 曹韩城回过神来,连忙叫人送上来,服侍的婢女个个貌美如花,可惜铁斗不解风情,在门口拦下所有人,亲自将酒菜送入。曹韩城正想做个热情的主人,铁斗手一横,将他邀请的手拦下来,甩了一碟菜出去,冷冷道:“那道菜是加了料的!” 曹韩城惊出一身冷汗,铁斗淡淡瞥他一眼,“不要紧,应该是乐坊里的*,有歌姬的地方一定会有的。” 墨十三眉头紧皱,并不责问,只是那煞气难以遮掩,曹韩城已经后悔来这一遭,战战兢兢道:“殿下,你们若不喜欢,下官马上把歌姬弄走。” 墨十三不置可否,反客为主,频频劝酒,曹韩城哪里敢推辞,不过心中有底线,喝到醺醺然,抵死不肯继续,墨十三也不再劝,闷头豪饮几杯,突然开口,“以前还有哪个燕国皇族来过?” 这问题倒不尖锐,曹韩城撤下心防,打了个酒嗝,呵呵笑道:“翡翠建朝两三百年,来的燕国皇族一个手就数得出来,最近的就是燕国先皇。” “他来做什么?”墨十三兴致盎然。 “翡翠在盘古大陆是最强大的国家,各国都争先恐后与翡翠交好,燕国也是其中之一。”曹韩城回想辉煌往事,满心唏嘘。 “翡翠现在也很强大!”墨十三笑眯眯的,怎么看怎么憨,突然又加上一句,“大人见多识广,听说山南有很多细腰美人,是不是?” “别提了,山南美人黑得很,哪里有乌余美人好看!”提起美人,曹韩城眼睛开始放光,“当年乌余明珠风华绝代,见过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听说乌余明珠身份尊贵,从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大人不可能见过吧?” “都见过!”曹韩城下意识反驳,面有得色道:“二十多年前曹某还是太子府的侍卫,保护太子去乌余,竟然在棠棣遇到所有乌余明珠,真的太美了,能见到这些美人,真是不枉此生!” 仿佛在黑暗中递上一支火把,照亮了荆棘遍布的前程,墨十三看到真相在向自己招手,只是,一眨眼,又变成了一个女子孤伶伶的绝命狂奔。 到底是怎样可怕的贪欲,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了滔天权势,难道就能胡作非为,视人命如草芥? 有没有好办法,使得盘古帝国顺利建立,不用新添累累坟茔。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该不该放弃温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太冷,铁萁心头一紧,和铁斗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看向屋内,明暗的光影里,墨十三正朝嘴里倒酒,那是真正燕人的喝法,一杯见底,豪气干云。 他果然是那人的血脉,豪爽中有几分憨直,他又不全然与之相同,行事不够狠辣,而且那种热烈与挚情,酷似亡国的乌余人。 他能把二十八铁卫带到哪里,能把燕国甚至盘古大陆带到哪里,两人静静听着曹韩城的喋喋不休,满心茫然。 这时,北天突然亮堂起来,一束束烟火追逐着冲向天空,两人面面相觑,低啸一声,立刻有暗卫去探访。 暗卫很快送回消息,王妃刚刚咽气,安王正为王妃送行,王妃喜欢看焰火,安王苦求皇上,得到应允。 铁萁吃吃直笑,“那老小子终于忍不住了,这下子有热闹瞧了!” ------------ 第八章 金钩晚凉2 皇陵在京城太平以北,出城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走不到两里,只见一片连绵的山,远远看去,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天空中飞舞。 有了山的阻隔,京畿这片地区景色迥异,除了山顶仍白雪皑皑,山下雪已经融化,常青树已经愈显苍翠,还有绒绒的绿色从地里冒出来。 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情,阿懒一出城就撒开蹄子跑,铁萁铁斗气急败坏,憋足了劲才追上。进了皇陵领地,三人如同进入迷宫,面前虽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入茂密的常青树林,小路立刻四通八达,让人不知身在何方。 铁萁连忙下马,耳朵贴在地面听了一阵,朝中间一条小路指了指,铁斗嘴角一弯,直直指向左边的常青树,铁萁定睛一看,气得嗷嗷直叫,“不会早告诉我!” 原来,铁苍龙已来探路,留下了标记,不等墨十三反应过来,铁斗一马当先冲入密林,铁萁并不跟上,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势,朝中间那条路奔去。 那方才是人声鼎沸之所,他要去探探究竟。 墨十三被两人弄糊涂了,不等他做出决定,一声唿哨响起,阿懒朝铁斗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条路越走土色越新,墨十三一直悬着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又一次到了离别的时候,每走一步,也就离她越远,直至永诀。 他悔恨交加,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必不会带她离开蓬莱。最后那天应该多抱抱她,那天不该跟她生气,那天不应该捏紫了她的手……无数的不应该,只是因为她不应该爱他,爱他这个没用的男人! 走出树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新夯的土坪后,山拔地而起,山前有个新建的宫殿,柱子的漆色尚未干透,亮光闪闪。宫殿里面传出一个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响彻山谷。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守卫?墨十三正在纳闷,耳后突然传来沙沙声,暗道不好,立刻飞身下马,大队兵马从树林里钻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是燕国十三殿下,哪个敢动!”铁斗一声大喝,头领模样那人在墨十三脸上看了一气,手一挥,带着众人又隐没在树林里。 墨十三和铁斗都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轻易过关,皇陵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历代帝王长眠之所,真正关系到祖宗颜面! 翡翠只怕气数已尽,盘古帝国之事大有可为!两人心念想通,脚下一点,同时朝叮叮咚咚的声音奔去。 声音停下来,一青袍男子慢腾腾踱出,在空无一字的牌匾下站定,虽然一派闲适,眸中却有敛不去的怒火,墨十三压抑下满腹怒火,向他高高抱拳,一步步走近。 到了台阶前,墨十三单膝拜下,沉声道:“我来接我妻子,请王爷成全!” 安王二话不说,一拳攻至他面门,墨十三也不闪躲,手一抬,将他拳头架住,不等他第二拳攻出,手一反,迅速扣在他手腕。安王也不省油的灯,飞起一脚踢向他鼠蹊,墨十三低吼一声,将安王的脚踝扣住,硬生生提了起来,朝上横甩出去,又突然从腰间抽出鞭子,高高甩向他的方向,用鞭尾扣在他的脚,将人稳稳当当接下来。 安王羞愤交加,瞪着他不发一言,墨十三重又拜下,“我来接我妻子,请安王成全!” “死的你也要!”安王大吼,手微微一抬,从袖中射出两点银色光芒。 铁斗见势不妙,两枚制钱同时发出,将银镖打落,也不去理会两人的纠缠,闪身进了宫殿。 “不要打搅她!”安王嘶吼一声,迅速跟上,墨十三也追了上去。 进门,一条长长的回廊横跨院中,将小院分成左右两部分,一边是成堆的石料,正中一块石料上面的几个大字尚未完成,一边则是几树梅花,梅花已落得差不多了,满地落红堆积,无比萧索。 前厅大门敞开着,一个大大的棺椁立在中间,墨十三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声音,脚下一点,朝棺椁扑了过去。 没人!他回头瞪向安王,安王抄起墙上一柄剑,径直走到通往后面的厚厚的棉被垂帘前,把剑当胸一横,咬牙切齿道:“想见她,从我尸首上踏过去吧!” 墨十三微微抬手,轻声道:“铁斗,我跟安王说几句话。” 铁斗眸中一闪,低头离开。两人僵持一会,安王突然冷冷开口,“她跟我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是你逼死她的!” 墨十三低头黯然道:“我知道。” “她死了,我们的战争才真正开始,你难道也知道?”安王怒喝道,“她不能白死,我一定要讨回公道!” “我知道。” “凶手你也知道是谁?”安王冷笑连连,“你以为墨征南那老狐狸会让你带人回去?” “我知道。” “你有你的帐要算,好自为之吧!”安王死死瞪着那越垂越低的头,突然觉得输给这种木头实在太窝囊。 “我知道。”墨十三依然是这三个字。 安王终于暴跳如雷,“她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木头!” 墨十三缓缓抬起头来,单膝跪下,无比坦诚地迎住那怒火熊熊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来接我妻子,请王爷成全!”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头驴子!安王两眼一翻,极度想杀人。 两人大眼瞪大眼,又呈僵持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十三突然沉声道:“王爷,我敬你英雄盖世,才会如此恳求,你若是不放手,我就要硬抢了!你培植的人脉来之不易,不要浪费在我身上,等你江山在握,我们再斗过不迟。”他顿了顿,眸中深情满满,轻柔道:“她酷爱自由,必不喜欢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被你众多先辈压制。” 安王浑身一震,剑一点点垂落下来,哐当落地。 有些话一点就明,安王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赢,还被他拿到把柄,虽然心中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却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继续僵持,却听外面一声唿哨,墨十三自顾自起身,朝安王高高抱拳,“多谢成全,后会有期!” 说着,他脚下一点,身体似轻盈了许多,纵身朝外飞奔,安王自知中计,紧跟而来,却只捕捉到那绝世骏马高高扬起的尾巴,正拔足要追,一人幽灵般从树林里钻出来,远远拜道:“王爷,皇上有令,您不得离开这里半步!” “玉子奇,你简直欺人太甚!”安王发出猛兽般的怒吼,将最后一点亲情扼杀在心中。 静思宫真正静得可怕,香炉紫烟悠悠而上,仿佛也害怕惊破这种宁静,飞快消逝在空气里。 长长的帷幕忽而飘起,忽而在地上移动,如一个调皮的孩子不甘寂寞,想吵醒帷幕后沉睡的人。 皇上做了个梦,梦里有满树洁白无瑕的墨玉花,,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映得花下的脸流光溢彩,有勾魂夺魄的美。 狂风袭来,墨玉花簌簌地落,树下的女子不见悲戚,只见狠厉,她们正指天骂地,“我们乌余人是永远不会低头的……” 一会,女子一反平时的柔弱,个个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冲锋陷阵,将明晃晃的刀剑齐齐刺入……他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乌灵江,染红了墨玉花成长的土地,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鲜血有这么多,似乎永远也流不完。 欢呼声惊天动地响起,乌灵江无数不屈的魂魄齐齐朝他跑来,将血掬捧,塞进各人空空的胸膛。 皇上瑟瑟发抖,惨叫一声,一跃而起,胡大总管连忙冲进来,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抹了把冷汗,无比厌倦地朝他挥挥手,胡大总管俯身拜道:“皇上,皇陵重地,您让外族人进去始终不妥,现在他还真把懒夫人的尸体抢走了,您看……” “抢走了就抢走了,何必大惊小怪,墨十三不是要人吗,现在人到手了,总该偃旗息鼓了!”皇上满脸嫌恶,回头又倒在卧榻上,长叹一声道:“你要太子好好应付,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吃饱喝足,早点滚蛋!” 胡大总管迟疑道:“皇上,安王那边您看怎么办?” “反正他已成不了什么气候,让他再蹦跶几天,如果墨十三催得紧,给安王一杯酒吧,让他走得轻松些。”皇上用力蒙住眼睛,似乎在喃喃自语,“到底是朕唯一的弟弟,他走后再准备国葬吧,把懒夫人的衣冠一起葬进去。” 冰雪融化,渔阳湖又是碧波澄澈,虽然湖上的风仍然凛冽刺骨,心事重重的人早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渔阳湖边修了座船屋,外表虽然和别的船并无二致,船舱是通过码头状的木桥和岸边相连,与木桥连成一体,远远看去,仿佛泊舟休憩,别有意趣。 太子站在窗边眺望湖面,平时一贯娇气的他今日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比起刚刚得到的消息,这点冷实在算不上什么。 樊篱带着一阵冷风卷进来,咬牙切齿地骂,“那人真是脑子糊了,墨十三要女人,竟然听任他轻轻松松带个侍卫进皇陵抢出来!那是皇陵啊,又不是大街,传出去翡翠的面子往哪里摆!” 骂了一气,樊篱终于发现太子面色发青,凑上来一张嘴,立刻灌了满口凉风,咳嗽连连,把窗户关上,嘟哝道:“你疯了不成,穿这么单薄吹风,病了怎么办!” “别管我,我就是想病!”太子幽幽开口,“父皇吩咐的事我做不来,也不屑做,只能大病一场了。” “什么事?”樊篱皱眉道,“是叫你出面接待吗?墨十三不肯跟你详谈,你去也没用,不过,皇上躲躲藏藏到底算怎么回事!” “并不是接待这么简单!墨十三带着铁卫保护,身后还有一队铁军,如此气势汹汹,怎么可能单单来接具尸首!”太子怒火熊熊,“还有,他一来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那四个兵卒只是无心冒犯,罪不至死。” 樊篱沉吟不语,拳头已紧握。 “老师,你觉得云尚和招福相比如何?”太子喘了口气,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云尚才能出众,只是走错了道,招福,哼哼,那就算了,懦弱无能,只会溜须拍马!”樊篱也不多问,随口就来,“两人同是为皇上心腹,云尚里里外外一把抓,简直能一手遮天,招福根本就是一条乱吠的狗,谁给骨头就冲谁摇尾巴!” 太子微微颔首,压低声音道:“小胆子走的时候曾给我留下话,要我赶紧积蓄力量,为他们一家做主,还说皇上做了很多坏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皇上以仁义治国,怎么能做坏事。”他转身深深看向樊篱的眼睛,捕捉到他眸中的闪躲之意,微微一笑,“老师,皇上这些坏事,是不是都交给心腹之人做,所以才会有云尚和招福?” 樊篱尴尬地笑,“这就是帝王之策,你也会用到,如今之计,是赶快把墨十三弄走,完成我们的大事!” 太子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咬着牙关向他用力点头。 许多事情,他终有一天会搞清楚,许多人,他一定不会放过! ------------ 第八章 金钩晚凉3 “遥知不是雪,惟有暗香来。”梅花的香并不浓郁,幽幽渺渺,若有若无,却总在不经意间流连鼻端,缠绕在眉头心上。 此时,太平馆天字号院里梅香满溢,莫名地让每个人都满心欢喜。解决了探子,外面又换上铁军守卫,暗卫们乐得清闲,轮班溜出去玩耍,一会扔枝迎春花进院,一会丢只油纸包好的叫化鸡,一会扔个拨浪鼓进来,把个铁萁气得嗷嗷怪叫,“你们当我是娃儿啊!” 铁斗倒是气定神闲,来者不拒,时不时看向内室,捕捉到姿势不变的两人,面上一缕笑一闪而逝。。 这已经是把懒夫人带回的第二天了,昨日几人带她回来,墨十三还在黯然神伤,铁斗探得她心窝的一丝热气,大喜过望,连忙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把铁萁轰出去看守,让墨十三解开她衣襟,徐徐将她全身大穴扎入银针。 而当铁斗细细询问,得知她中过奇毒之事,大呼造化弄人。原来,无论中过冰蛇焰蛇这天下至毒,只要能解,体质就已变化,不会再怕任何一种毒,简直可以拿鹤顶红当水喝。 再无语言能表达墨十三轰然的狂喜,他与铁斗和铁萁轮流拥抱,将阿懒的脸吻了一遍又一遍,将她的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捧起…… 铁斗只是摇头苦笑,将内力随银针徐徐灌入,催动迟滞的气血运行。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项酷刑,面前是美得惊人的女体,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皮肤凝脂一般,随着他的诊治,有微微的光芒流动。而且,虽有轻纱遮蔽,那高耸的胸部两点红莓若隐若现,让他心头如有一只小兽蠢蠢欲动。 早在潜入地宫见到这个沉睡的女子之时,他就有些了然安王和墨十三的执着,即使不省人事,她的美也震撼人心,长长的睫毛,秀而挺的鼻,小巧玲珑的嘴,乌黑的发丝如云,他抱起她时,看到那微微弯起的嘴角,完全当她还活着,生怕惊醒她的美梦,动作小心翼翼。 他没有见过乌余明珠,却从道听途说中知道那几人的传奇,一直好奇,女子不就是用来发泄,用来生育后代,如何会有不同,还闹出这么大阵仗。 直到见到她,他才深深体会,什么叫美人如玉,什么叫倾国倾城,什么叫天妒红颜,红颜薄命。 太美好,肯定会招天妒。 雄厚的内力仿佛催开了一朵沉睡的花,她惨白的脸渐渐有了红润,呼吸由游丝变得平缓绵长,清甜的酒气从鼻息中发散,混合着幽幽梅香,简直让人醺然欲醉。 墨十三醉了,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叫“阿懒”,把一直在心头舌尖打转的名字一次叫个够。 铁斗醉了,红着脸摇摇晃晃出来,门口的铁萁面露忧色,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顺势将他架到侧屋睡下。 屋里的情形铁萁刚偷窥了几眼,深深知道,铁卫从小被训练得冷酷无情,若是动情,只怕就是一生,如同苍龙老大一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早已露出心迹。 铁斗嘴角用力牵着,似乎还在笑,铁萁眉头一拧,拎着他出了门,让暗卫接替两人的位置,循着似乎永不停歇的歌声来到前院,踢开一扇门,把铁斗推到床上,随手抓了一个美貌歌姬扔了进去。 房间里很快传来女子动情的*,铁萁抹了抹脑门,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汗水淋漓。 仍然是灯火通明,比起昨夜的凄清,今夜的灯火每一盏都无比热烈,内堂的尤甚,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连影子也无所遁形。 墨十三定定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这种姿势他已保持了两天,倦了,挨着她手心打个瞌睡,饿了,命人把饭菜端来,摆在能看到她的地方。 他怕啊,怕错过她睁眼的那瞬,怕这设计千万次的重逢惊喜,不够让她消除阴霾。 动了,真的动了,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犹如初生的婴儿,有生之年第一次睁开眼,眸中满是茫然。 然而,他的心已随她的眼波流转,充满不可言状的喜悦和感动,想哭,想吼,想仰天大笑。 这样美,这样美,即使把整个蓬莱的桃花聚在一起,也敌不过她眸中一个小小的火花,不,火花是一闪而逝的亮色,她的眸却将永远如此灿烂,有如天空中亘古不灭的星斗。 入梦去,她还在,醒转时,她仍然未曾离开,她的浅笑可以触摸,她的柔情可掬可捧,她的敲打也能感到痛。 这一场梦,梦得太久太久,以至于睁开眼睛,还当和他重逢在黄泉。 终于重逢,却没有欢喜,云韩仙第一个反应是痛斥他,黄泉如此冷,他还有大好前程,来做什么! 仿佛知道她的心意,他捧着她的手碰触自己的脸,死死咬牙,像流浪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自己的亲人,几乎遏止不住嚎啕的冲动。 热的脸,滚烫的泪,她回过神来,随着他的引领一遍遍地抚摸,胡渣扎得手疼,可是,心中的欢喜奔腾咆哮,她哪里舍得挥霍,心随手动,一次触摸,释放出一点甜蜜,一次目光纠缠,引出一点喜悦。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够,怎么喜欢都不奇。 他终于忍不住,把脸藏进她的掌心,咬着衣襟呜咽不已,生生灼烧了她疲惫而苍凉的心,驱走所有曾经的绝望和无奈。 是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再不用在两难中挣扎,他的爱深沉如海,一定会将她不堪的慌乱包容。 良久,她消失的力气渐渐回到身体,他的呜咽却仍然未停,仿佛在宣泄积压许久的担忧和思念,中毒昏睡多日,她浑身疼痛难忍,肚子饿得难受,猛地坐起来将他劈头盖脸一顿敲,他明显被敲懵了,脸上眼泪鼻涕横流,那景况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她扑哧笑出声来,随手抓起被角,胡乱在他脸上抹了几把,他终于醒悟过来,羞答答地擦干净,将她拦腰抱起,蹬蹬两步冲到院子里,大叫一声,“我的阿懒回来了!”将她高高地抛了上去。 云韩仙眼看噩梦重演,倒也有对策,落下时一手死死揪住他的头发,一手揽在他脖颈,张嘴咬在他耳朵上,他这才知道爱人生气了,再不敢胡来,一溜烟钻进屋里,她又好气又好笑,将他的脑袋当木鱼敲。 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反正她没力气,敲得一点也不疼,乐呵呵地由她去,一边脱了自己的棉袍裹在她身上。 铁玄武和昆仑将军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种女子驯兽表演,昆仑将军大吼一声,“住手!简直胆大包天!” 墨十三见势不妙,连忙把个大棉球塞到自己身后,想想不妥,又把大棉球捞出来放下,嘿嘿笑道:“昆仑将军,这就是我的阿懒。” 云韩仙大大方方抱拳道:“两位好!小女子姓云名韩仙,小名阿懒。” 两人都露出笑容,同时拜下,“参见皇妃。” 云韩仙满心郁闷,偷偷踢了后面那人一脚,铁斗刚好送饭菜进来,微微一怔,露出会心的笑容,墨十三乐呵呵道:“快起来,咱们今天好好庆祝庆祝。” 难得墨十三提出跟自己喝酒,昆仑将军自然第一个答应,袖子一捋,提酒端杯,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忙还不忘跟云韩仙胡扯两句,“我说十三他婆娘,女人要贤惠温柔一点,待会他喝醉了不能揍人。男人嘛,喝酒是正常的,等跟我们回去你就知道了,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家爽快得很,哪里像翡翠人这么啰啰嗦嗦……” 眼看自己宝贝的阿懒成了昆仑将军的垃圾篓子,墨十三第一个不乐意了,拉着她往炉边一坐,铁斗适时送来一碗粥,她微微一愣,朝铁斗轻柔道谢,墨十三顺势把铁斗拉到一旁坐下,嘿嘿笑道:“阿懒,你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我可真准备给你挖坟去了。” 大家听得心酸,昆仑将军立刻连番劝酒,墨十三也不推辞,几杯下肚,昆仑将军仍嫌不过瘾,将杯子丢了,换上大海碗喝。 云韩仙看得眼都直了,此时她这一身颇为怪异,裹在长袍子里,露出两只弯弯的桃花眼,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一边趴在案几上一勺勺往嘴里送粥,活脱脱一个玲珑剔透的瓷娃娃。 墨十三喝一口酒看她一眼,越看越欢喜,为表示自己的爱抚之情,一巴掌下去摸她的头,云韩仙嗷呜一声,整张脸全贴进碗里,呛得连连咳嗽,见几人哈哈大笑,气急败坏,在脸上抹了一把,两手脏兮兮地全往墨十三身上擦,墨十三自知理亏,也不闪躲,看着她的花猫脸干笑。 铁斗不声不响端来热水,云韩仙扑上去洗了洗,朝墨十三晃晃小拳头,气哼哼地缩到案几旁,坐到离墨十三最远的角落,端个小碗扒拉饭菜,真像可怜兮兮的小媳妇。 几人又是哄堂大笑,铁萁听得热闹,在门口探头探脑,正对上墨十三爽朗的笑容,心情没来由地轻松起来,再看向铁斗,虽不至于忘形,目光却不离那团黑糊糊的女子,一下子就蹦进来,朝铁斗挥挥手道:“外面不好玩,我们换班,我来伺候!” 铁斗笑容一僵,默默退下,铁萁蹲在一旁热酒,斜眼一看,女子也正在看他。她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拖着乱蓬蓬的头发,嘴角还有油光,可是,就是该死的漂亮。那眼睛是玛瑙的颜色,笑起来像两轮弯月,还微微带着桃花,肌肤欺霜赛雪,突然,女子眸中闪过一道璀璨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突然无端生出愤懑,这种女人靠着张脸到处骗男人,俘获了一个不够,恨不得把所有人一网打尽才好,真是可恶! 云韩仙摇晃摇晃脑袋,发现头发仍然蓬乱,低头瞧瞧衣裳,发现还是很怪异,揪揪脸,不用说,还是像鬼,那娃娃脸男孩这样也能看呆,他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啊!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墨十三嘿嘿一笑,将到拎到身边里坐下,在铁萁头上敲了一记,“叫人!” 铁萁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上前叩拜道:“懒夫人好!” “笨小子,叫皇妃!”昆仑笑道,“听说你的府邸已建得差不多了,等我们回去,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大家再一起痛快喝一场!” 铁萁嘴角一弯,梗着脖子道:“听说皇妃一直喜欢被称为懒夫人,不知道是不是?” 来者不善!云韩仙脸色一僵,强笑道:“若你喜欢,叫懒夫人也未尝不可,除了阿天,别人怎么称呼我都不在乎!” 这一句,等于宣告了与过去决裂,全心全意对一人,墨十三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懒夫人,是我墨十三的懒夫人!” 云韩仙全身一震,泪已盈眶。 铁萁心头一酸,恭恭敬敬拜下,接着,苍龙队和玄武队留下的暗卫也陆续前来拜过,昆仑将军默默看着,一杯杯往嘴里倒,好似从来没喝过酒一般。 冷菜一道道撤下,热菜一道道换上来,云韩仙这顿饭吃得真正辛苦,好不容易填饱肚子,想起传说中太平馆各院内室建有宽大的浴池,从山中引温泉下来,别的浴池是死水,唯有皇宫和这里的为活水,便有了几分跃跃欲试,瞅空溜走了。 她一走,原本言笑晏晏的四人都沉默下来,昆仑将军已经微醺,赤红着眼睛低声道:“十三,这婆娘不错,你既然真心喜欢,我也不拦你。但是,你自己的婆娘一定要保护好,皇上……断容不下她,你的兄弟也不会让你好过,虽然我们在翡翠是一路,到了大颖,我不一定能帮到你,说不定……” 墨十三按在他手上,制止他下面的话,正色道:“我好不容易找回她,不会再放手,再说,我还有铁卫帮忙。”说着,他掀衣而起,单膝拜在铁苍龙面前,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苍龙,我墨十三今日将阿懒的性命交给你们,若你们收下,就继续呆在我身边,若你们不答应,我立刻跟墨征南写信,将铁卫交还!” 铁苍龙和铁萁都变了脸色,铁苍龙霍然而起,低喝道:“废物,为了个女人如此折腾!你当铁卫是什么,是俗气的大礼?是召之即来的小狗?是像你一样的废物?你既然胸无大志,我们也没有留下的必要,铁萁,我们走!” 墨十三也知前方是龙潭虎穴,本意是想逼得铁苍龙应下保护阿懒之事,没想到弄巧成拙,愣在当场。两人走到门口,只听内堂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两位请留步!” 铁斗听得不妙,掀帘而入,和两人面面相觑,见铁萁突然狡黠一笑,铁斗放下心来,看着女子款款走来,心头涟漪又起。 云韩仙高高抱拳,妆扮男子多年,这种男性化的礼节她做来没有半点娇弱之态,颇有巾帼英雄的味道。她一一行礼,肃容道:“早就听说铁卫个个本领高强,能得你们的帮助,是阿天天大的运气。阿天长在深山,天性自然,毫无伪饰,这是我当初爱上他的原因,这种性格在深山行得通,出山却寸步难行,你们若相信我,我愿助你们完成大业。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你们若要上天收回,我也无话可说。” 铁苍龙挑了挑眉,冷冷道:“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统一盘古大陆,完成霸业!”云韩仙并未畏惧他挑衅的目光,昂首回道。 铁斗奇道:“你久居深宫,如何得知?” 云韩仙深深凝视着墨十三墨黑的眼睛,哽咽道:“我其实一直和阿天在一起。” 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声声,似乎在催促人们赶快回到刚才热烈的气氛。墨十三率先反应过来,两步就跨到她身边,一手扣着她的腰,以无比娴熟的姿势往上一提,顺势按进怀中。 如果让她生长在自己胸膛,以后是不是就会安心些许? 她趴在久违的宽阔肩膀,一下一下拧他的耳朵,旁若无人地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你这个呆子,你不是一直立志要做大将军,现在有比大将军更重要的事情,干嘛推三阻四啊!还有,人家铁卫从鬼门关把我抢回来,你谢字都没一个,还要把人家逼走,人家不生气才怪呢!赶快去道歉道谢,早点休息,我困死啦!” 四人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小两口在恩爱,明明是母亲在教导自己牛高马大的儿子!墨十三哪里敢不听,走到铁斗跟前深深鞠躬,“多谢你救了我的阿懒!”又走到铁苍龙面前深深鞠躬,“刚刚对不起,我其实是想要你们把我的阿懒也照顾好!” 铁苍龙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赔笑道:“皇妃也是我们的主子,刚刚是属下放肆了。” 云韩仙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次向他躬身,高高抱拳。铁苍龙定了定神,回她以同样的重礼。 于是,尘埃落定。 ------------ 第九章 沉醉东风2 太过放任的结果,便是漫无边际的痛。 云韩仙睁开眼睛,正对上一束满是焦虑的目光,微微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全身如同在火上炙烤,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疼。 墨十三急得脸涨得通红,将她就势用被子包裹,打横抱出房间,也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往地毡上一坐,将铁斗熬好的药徐徐灌入。 今日皇宫大宴,铁苍龙本在和他说宴会中要注意的事宜,谁知这扶不起的阿斗听到房间的动静就嗖地一声不见人影,已被他气到没有脾气,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铁斗见怪不怪,棉帘一掀,又去端了碗大补元气的参汤,等两碗东西喂完,他的药箱也拾掇好了,墨十三将她包紧了些,满脸懊悔之色,小心翼翼地露出她的肩膀,唤铁斗拿药。 屋子里响起几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昆仑将军的大嗓门最先响起,“十三啊,婆娘再不对,甩两巴掌就算数,别搞得这样血淋淋的。而且你这婆娘娇滴滴的,别折腾坏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不用看,云韩仙就能知道自己身上是怎样凄惨的情形,努力向他挤出笑容,刚想安慰他两句,嘴已被他大手捂住,他深深看进她的眼底,一字一顿道:“阿懒,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从那深沉如墨的眸中,云韩仙看到了小小的自己,青白着一张脸,状若鬼魅。 除了明显的内疚,她还看到了某种不知缘由的坚定,这种坚定的后果,是他浑身隐隐带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气势,狠厉、暴虐、咄咄逼人。 他的霸气,她早就领略,这一次,却真正心惊胆寒。他比起当年的安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数月,似已脱胎换骨,依恋宠爱依旧,她却已无法再将他当成山林里纯朴的夫君。 他的敏锐,比她更甚,假以时日,定能担当重任。 她仿佛看到并不美好的前景,一腔热血渐渐冷却,不禁为昨日的勉力支撑而暗暗苦笑,太在乎他的结果,自己越来越低,简直低到尘埃里,只想他肆意发泄,原谅她的迷乱,却没想到,命运这样安排,她无力改变,安王百般讨好,她无法视而不见,错,并不在她。而且,她最终艰难地守住了自己的心,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成全自己无奈的爱情,没有一点对不起他,不该卑微地讨好。 不,她也有错,命运安排他们重逢,她应该教他如何感激,诉说那些日子的思念和绝望,而非将他一腔怒火引到自己身上,造成如此不堪的局面。 她原本是多么桀骜难驯,如何能受得这种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日子? 况且,她相信他们的爱,相信自己的爱,却再不敢相信永恒。 “不要这样看我!”在她炯炯目光中,他有种心事被窥到的慌乱,嘟哝着撤开手掌,将药箱提过来,小心翼翼为她上药,再不敢接触她的视线。 他心中的秘密若被她知道,她肯定要大闹一场,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 众目睽睽,她颇有几分尴尬,加上心头起伏不定,撇开头不发一言。其余人感到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纷纷借故退出,铁斗踌躇半晌,觉得这里没有自己的事,刚挪动脚步,墨十三头也不抬道:“阿斗,你来帮阿懒检查一下。” 说着,墨十三信手摸摸她的脑袋,“别怕羞,阿斗早瞧过,以后还要靠他保护你呢!” 铁斗听出端倪,不敢置信地看向墨十三,墨十三并不接触他的目光,手轻抚着她的脸,沉声道:“铁斗,阿懒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你医术高明,帮我这个忙如何?” 铁斗连忙领命,屋外,铁苍龙连声催促,墨十三似下了重大决心,霍然而起,大步流星而去,把棉帘一掀,脚步却停了下来。 妒火熊熊中,经过一番激烈论辩,脑海里先下手为强之类的观念到底占了上风,墨十三把棉帘一甩,留下余音袅袅,“阿懒,我不会让你失望,你也不要再让我失望!” 她既已回到自己身边,就不能再对那人有半分眷恋,想一想都不行! 他怎能说这种话!云韩仙瞪大了眼睛,不想让逼到眼眶的泪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铁斗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边,用颤抖的手拉开包裹的棉被,又深深吸了口气,强制自己镇定心神,不带任何感情地将药抹在她瘀痕遍布的身体。 药很凉,随着他的动作,她不禁微微颤抖,挣扎着扯被子裹住自己。他制住她的动作,安抚般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愣怔无语。 昨天还美妙的身体,今日就变成这边凄惨的模样,让他实在心疼。想起昨天在心中许下的誓言,他只觉暗暗好笑,这天大的好运气立刻降临,苍天果然眷顾。 可是,他并没有多大的欢喜,她不是他的,永远也不可能是他的,他的担心和关怀她根本不会在乎,而她在乎的那个,因为她的不忠,就快要将她弃如敝屣。 他也是男人,懂得男人那点小心思,爱是一回事,抢回来是一回事,如有背叛,当然决不原谅,看她这身伤痕就知道,墨十三压抑的怒火当时多旺。 悲哀的是,弃如敝屣,她仍然与他无关,他从头到尾只是可笑的觊觎者,见不得光。 得不到就毁灭,这是国师对他们从小的教育,他突然有种凌虐的快感,一狠心,猛地将被子掀开,将这令他深深心动的身体曝露。他不要变成铁苍龙那样的可怜虫,靠一点可悲的回忆度过余生,如果不能爱上,恨也是一种绝妙的情感,能让他永远活在她心上。 云韩仙惊呼出声,被他点在腋下,根本无力逃脱,只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铁斗也不多说,手下用了狠劲,将她的身体拨弄来拨弄去,仿佛对待一具尸体。她羞愤欲死,万念俱灰,渐渐退去丝毫没有作用的抵抗,紧咬着下唇,不想示弱于人前。 看到她下唇的丝丝鲜血,铁斗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踌躇着伸手,擦去她唇边的鲜红,送到眼下用手指揉搓着,久久地不发一言。 沉默中,心底的魔不知不觉被赶走,万般柔情洪水般涌出,传言中,墨征南也有这样一个女人,热情如火,犟得像牛,不低头,不认输,至死不改,也是因为如此,墨征南才深爱她,直至今日还念念不忘。 这样倔强的女子,如何能忍受墨十三的冷眼和残酷对待? “你在做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两人皆悚然一惊,说时迟那时快,铁斗立刻拜下:“主子,我刚刚看过,懒夫人的血中余毒未清,还要好好调养。”说着,他把满手血色呈于他眼前。 墨十三本是去参加宴会,走到一半,想起她的惨状,心头如有小鼓在敲,一口气跑回来,见铁斗对着赤身裸体的人发呆,满心怒火立刻熊熊燃起。 自己的女人,果然还是要自己保护,交给别人就是没好事,忠心耿耿的铁卫也一样! 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呆滞的目光,墨十三心头大恸,狠狠瞪了铁斗一眼,将她打横抱起冲进房间,胡乱为她套上衣裙,又气势汹汹冲出院子。 院门口,铁苍龙一剑横在他面前,冷冷道:“不想生事的把人留下!” 道理谁都懂得,此时云韩仙露面着实大大的不妥,不但会引得安王动用全部力量对付燕使,而且又会招来各路人马的暗算,等于成了众矢之的。 他的回转,早在云韩仙死寂的心中投下惊涛骇浪,她暗暗下定决心,此生欠他良多,除非他放手,她决不相负。 云韩仙挣不脱他的束缚,随之放弃努力,轻柔道:“别担心我,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 墨十三这才想起自己撂下的气话,又急又悔,跺得地面轰隆隆地响,赤红着双眼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都说了下次不会那么鲁莽,你信我一次成不成!” 这才是她熟悉的爱人!云韩仙百感交集,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攀着他的手臂站正,冷笑道:“苍龙,把你的剑收起来,我云韩仙是翡翠朝鼎鼎有名的懒神仙,是蓬莱书院备受尊敬的韩夫子,是墨十三堂堂正正的妻,没什么见不得人!今日若不走出这个院子,我永远没可能加入你们,与十三并肩战斗,你若记得我们的约定,请让开一条路,我会好好走给你看!” 铁苍龙收敛怒容,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虽然脸色仍然苍白,脖颈间的青色隐隐若现,而且体态无比柔弱,可是,那眸中的光华,当世根本无人能比。 不,曾经有一个女子,也以这样的气势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让开一条路,我会好好走给你看……”他没有让开,而那聪明绝顶的女子终究还是寻到机会走了,只是,从此生死两茫茫。 面前这个女子身上果然流着同样不驯的血液,他在心头悄然叹息,既然上天给自己机会弥补,那就成全她吧,成全她们不屈的梦想。 见铁苍龙默默退开,墨十三大喜过望,将她拦腰抱起,飞身上马,阿懒似乎感受到他的雀跃,撒开蹄子就跑,云韩仙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如雷的响动,突然泪如泉涌。 到了东门,一行人全数下马,改乘步辇进入,这算翡翠的最高礼节。墨十三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在步辇上一门心思给爱妻整理仪容,忙得不亦乐乎,青丝束好,一直藏着掖着的金步摇也有了用武之地,襦裙下摆整理好,外袍得束紧一些,腰上系上墨玉佩饰,丝履系松一点,省得她老想跑掉。 云韩仙轻柔地笑,为他把散落的发捋好,突然有些懊悔自己莫名其妙的动摇,无论他变得怎样,只要爱她的心不变,她就不能放弃。他为她做了那么多,难道一两句话说错就能抵消! 眼看着这两人到皇宫还不忘卿卿我我,后面的铁卫个个气得牙痒,倒是昆仑将军看得眼热,一边走一边冲陪同的官员得意洋洋道:“你们看过这么恩爱的小两口没,我们燕国的男人就是重情重义,哪像你们翡翠人,女人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死了男人还要守节,女人生在翡翠还真倒霉……” 他这边笑得大声,几个不停在心中嘀咕“奸夫*”之词的官员则气得满头黑烟,铁苍龙目不斜视,忍笑忍得肚疼,墨十三和云韩仙相视而笑,墨十三将她的手攥进手心,以盟誓般的郑重道:“阿懒,我们以后再不分开!” 云韩仙向他重重点头,一转头,正对上两双愕然的眼睛。 ------------ 第九章 沉醉东风3 太子亲自出面,在渔阳宫设宴款待燕使一行,为了让燕使有宾至如归之感,渔阳宫全部换成燕人喜爱的白色绫罗,远远看去,整个渔阳宫大殿有如灵堂,只差了正中间的遗像而已。 太子四处巡视一圈,颇为满意,又叮嘱了招福一番,信步出门,远远看到步辇上两人正打情骂俏,连番咒骂燕人是莽夫蛮子,气得就想转身,招福突然向前跨了一步,惊喝一声,“天啊,她没死!” 太子回头一看,和招福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样呆立着,燕使到了近前才反应过来。 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两人心中的震撼,招福先回过神来,恭恭敬敬拜下,墨十三连忙扶住,大笑道:“招大人不必多礼,在蓬莱书院的时候劳烦你照顾我们,十三在此谢过!” 太子的目光在云韩仙身上扫过几个来回,确认这人不是替身,喜形于色道:“懒夫人,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的毒清了吗?” 他的关怀并没有作假,墨十三一笑泯恩仇,朝他高高抱拳,“太子殿下,咱们又见面了,多谢你的关心,阿懒原来中过毒,可谓百毒不侵!” 太子和招福立刻想清楚前因后果,大叹苍天有眼,面上都有了感慨之色,将两人引入渔阳宫。宾主落座,丝弦之声立刻响起,无非是燕国的迎客调,十分欢快喜气。 太子一落座,立刻召来随侍,在他耳边吩咐几句就打发走了,回头对云韩仙感慨道:“乐乐和小胆子都很关心你,本宫叫人赶紧送信给他们,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云韩仙对墨十三微微一笑,欠身道:“多谢太子殿下的一片卫护之心!” 太子苦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小胆子是本宫看着长大,跟本宫的亲弟弟一般。夫人曾经教过他,若与十三殿下回到燕国,还请看在往日情分,多多关照这些学生才是。” 云韩仙如何听不出太子话中之话,想起曾立志要帮助墨十三和铁苍龙成就的大业,原来的雄心勃勃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她虽与翡翠没有什么感情,可是,她怎么能忘记这些孩子,他们曾与自己朝夕相处,为了救她一命费尽心机。 他们,也是她的亲人。 见云韩仙满面黯然,沉默不语,太子心头咯噔一声,立刻想到那最坏的可能,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再看墨十三已无法保持平静无波的心情。 他既为燕人,又被墨征南如此看重,定会成为翡翠心腹大患,不如早早除去! 云韩仙捕捉到太子眸子一闪而逝的戾色,猛地回过神来,后悔不迭,时至今日,她与墨十三已是一体,无路可退,现在要担心的并不是和翡翠这些亲人的关系,墨十三根基未稳,如何能在燕国那虎狼之地得以存活,顺利登基,这,才是他们面临最大的问题。 云韩仙拿定主意,轻叹道:“太子殿下不用担心,韩仙本是翡翠人,决不会忘本。只是十三刚认祖归宗,燕国皇室皆是虎视眈眈,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燕国,或者活到回报太子的那一天。” 墨十三如何肯她向人示弱,将一碟小巧玲珑的中州点心推到她面前,瓮声瓮气道:“你说这个做什么,这是男人的事情。” 云韩仙暗暗踢他一脚,看到他装模作样的扭曲表情,忍俊不禁,斜他一眼,专心致志对付点心。她一贯淡漠懒散,太子哪里见过这种妖娆风情,竟愣在当场,想起安王的一番苦恋,暗叹天意弄人。 招福安排妥当,回头正看到一张娇艳的笑脸,不觉心中漏跳了几拍,茫茫然在太子右下方首位坐定,山中那些日子齐齐涌到眼前,即使短暂,却是一段惬意光景,此生唯一的惬意光景。 一生这么长,竟大半被他浪费了,多么无奈。 若不是你们这对奸夫*,皇叔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太子叹息过后,便是满心愤恨,杀机又起,端着酒杯把玩,目光虽落在杯上张牙舞爪的龙纹上,思绪已飘到不知名的地方。 一会,他召来一个内侍问皇上的动静,内侍悄然指了指静思宫的方向,摇摇头迅速退到一旁,太子满心忿恨,手一紧,酒杯立刻有了道裂缝,连忙将酒杯收入袖中,换上笑容。 皇上守着空空荡荡的静思宫已多日,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他若真不管事,干脆不要当这个皇上,扰乱朝纲,弄到人心惶惶,国将不国! 太子镇定心神,左思右想,朝墨十三举杯笑道:“今日是为诸位接风洗尘,至于国事,十三殿下既不肯与本宫详谈,本宫也乐得清闲。还请诸位贵客不要拘束,翡翠热情好客是出名的,客人吃好喝好,主人才会心安。” 墨十三也不推辞,一饮而尽,招福使个眼色,宴会随着一个清越的歌声悄然开始,漫天绫罗舞起,舞姬从绫罗后踏云而来,犹如仙子下凡,看呆了满场宾客。 众人志不在此,看了个新鲜便来来回回敬酒,酒过三巡,太子朝墨十三打个手势,邀其去渔阳宫的花园走走,墨十三也不推辞,和云韩仙携手而去。 太子一路东拉西扯,从头到尾只有云韩仙一人应付,墨十三听得烦躁,脸色自然不好,太子冷眼看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召人将他斩杀,请出安王等大将,集中全国兵力,和蛮子痛痛快快打一场。 走到僻静处,太子突然轻声道:“十三殿下,本宫与你做笔交易如何?” “请说!”墨十三气哼哼道。 太子正色道:“本宫愿倾我朝之力助殿下登基,但是殿下必须承诺永不侵犯我翡翠!” 墨十三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 云韩仙瞥了墨十三一眼,沉吟道:“据我所知,太子并无实权,如何助我们成事?” 太子冷冷道:“这个不用你提醒,本宫自然有办法,而今之计,你们速速回去夺权,而本宫的好消息也很快会到。” 云韩仙轻笑出声,“原来是要赶我们走,太子何不直言相告,想必边境压力不小,太子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想把我们丢到豺狼堆里,缓解翡翠之急。” 太子恼羞成怒,冷笑道:“懒夫人变得倒挺快,人还未出翡翠,心已经向着燕人了,只是墨征南一生自负,只怕未必肯认你这个媳妇,你还是听我一句,早些回去,好好坐稳你的位置吧!” 墨十三用力将她按入怀中,仰天笑道:“阿懒,不怕,只要我认你,墨征南那里不用担心!” 太子有些愕然,心头百味杂陈,目光落在脚尖,幽幽道:“也难怪你对墨征南没有敬意,他原本是乌余的仇敌,可怜啊……” 闻言,墨十三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云韩仙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道:“难道太子也清楚当年之事?” 太子轻叹道:“听说水清秋是被墨征南强夺,水清秋不肯听从,逃回乌余,这才引起墨征南的雷霆之怒,发兵灭了乌余,将水清秋带回燕国。” 太子瞥了墨十三一眼,被那鬼煞般的脸吓得心头一个哆嗦,慨然道:“十三殿下不必多想,认祖归宗是好事,天下只要有权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我们仔细筹划,待你登基之日,我们再去祭奠乌余不屈的魂灵!” 他说得对,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有权势,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不会再和阿懒分开。墨十三似下定决心,朝他伸出大手,太子略有踌躇,接触到那锐利的目光,反射一般将手伸出来,击掌为誓。 云韩仙心中另有计较,当年之事,决不是太子轻飘飘几句话就能使翡翠撇清干系,墨十三和墨征南的关系,墨十三心中自有一杆秤称量,容不得他人置喙,死在铁蹄下的乌余人,她不会忘记,墨十三更不会。 她已经预料到墨十三将以怎样惨烈的方式结束盘古大陆多年的分裂,也暗暗期待新秩序的产生,她默默看着身边的两个男子,仿佛想到以后战火纷飞的景象,在心中长长叹息。 事到如今,后退就是死,再无回转可能。 回到宴会,舞姬正跳着山南的蛇舞,个个柔若无骨,状若癫狂,一边舞动一边将五彩斑斓的“蛇皮”蜕下,已脱得近乎*,云韩仙扮成男子时也狂放不羁,在南平河的贵胄府第看过这种露骨的表演,心头怦怦直跳,下意识看向墨十三,却见他含笑看着自己,压低声音啐道:“那么多美女,看我做什么!” 墨十三咧着嘴无声地笑,凑到她耳边道:“我总想看看你吃醋的模样。” 云韩仙脸一红,掩饰般随手抓起一个酒杯,慌慌张张往嘴里送,一杯下肚,微微变了脸色——这酒味她再熟悉不过,是安王特制的天上人间,酿好后放入密闭空间,用应季之花烘培熏制而成,冬季的酒有淡淡的梅香,入口之后极好下咽,且能口鼻留香。 翡翠美酒佳酿众多,惟独这种酒酿制程序繁琐,耗费巨大,产量也少,本不该出现在提倡节俭的皇宫,皇上难道早已不管事了不成,或者短短两天时间,宫中已有巨变? 墨十三刚刚认亲,除了身边几个铁卫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任何一方都斗不过,为今之计,只有先把这潭水搅得浑浊不堪。既然太子蠢蠢欲动,何不推波助澜,让翡翠大局失控,说不定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有利条件。 她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轻笑道:“太子殿下,我们不知何时能见到皇上?”她顿了顿,向墨十三递个眼色,正色道:“十三毕竟是带着燕国的国书而来,太子殿下出面并不妥当,有敷衍了事的嫌疑。十三和我生在翡翠长在翡翠,即使敷衍,我们也并无二话,只是燕国皇上脾气暴戾,只怕他不肯答应,太子请仔细斟酌,正事谈好,我们也能早日离开。” 此话一出,歌舞丝弦仿佛被自动隔绝,在座翡翠官员皆变了脸色,众人目光如火,直直投到太子脸上,指望他能好歹给句狠话,将这*裸的威胁挡回去。 只有礼部尚书早知结果如何,在心中叹息连连,自斟自饮。 墨十三心领神会,连声附和道:“太子殿下,你说的话做不得数,如果皇上近日身体有恙,实在不便见人也不要紧,等皇上康复再拜见也不迟。我们对南平河的美景向往已久,上次和招大人游玩过一次,只是时间太短,并不过瘾,这次正好得偿夙愿。” 太子强抑怒火,淡淡斜了招福一眼,招福见自己的重要性得到昭示,心中暗喜,连忙上前招呼,“十三殿下若不嫌弃,招某愿意做个东道。” 太子赔笑道:“殿下真有雅兴,以后由招大人陪同游玩,等本宫见过父皇再作定夺。” 曲终人散,渔阳宫里一片静寂,太子似已喝醉,久久伏于案上,内侍宫女轻手轻脚收拾干净,迅速退去。 高寒山幽灵一般走进来,一步步挪到太子面前跪下,欲言又止,静静等候。太子猛地抬头,目光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喝醉的样子,高寒山连忙叩拜道:“殿下,事情已经办好。” 太子死死盯着面前一处酒渍,目光无比迷茫,高寒山心急如焚,压低声音道:“箭在弦上,还请殿下早做决定!” 太子苦笑道:“舅父,这翡翠江山迟早是我的,我是不是操之过急?” 高寒山气得心痛,刚想劝说两句,太子突然咬牙切齿,冷笑而起,“舅父,赶快去把小胆子他们接回来,我要重振翡翠声威,再不受蛮人的气!” 高寒山大喜过望,领命而去。 目送高寒山远走,太子长叹一声,大步流星来到静思宫外,命皇上身边的内侍通报,自己在外徘徊等待。 很快,内侍回复说皇上不肯见,还说静思宫是幽静之所,太子不得入内。 多少年了,这静思宫竟然还进不得!太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堪的往事尽数涌上心头,低喝一声,早已待命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冲出来,将内侍迅速拿下,皇上的暗卫立刻发出信号,朝太子齐齐扑来。 来不及了,除了暗卫,皇宫所有侍卫都换成高寒山和樊篱的亲信,暗卫势单力孤,很快束手就擒,而静思宫里的内侍绝大多数早已撤换,外面如此大动静,里面丝毫未见声响。 很快,静思宫寥寥无几的内侍宫女也全部解决,拖出去做皇宫里的花肥,整个静思宫仍然一片静谧,仿佛刚才的血腥从未发生。 皇上在佛堂正静坐念经,看到太子横冲直撞进来,悚然一惊,大喝道:“滚出去,这是你能进的地方么!” 太子微微一怔,急急叩拜道:“儿臣请求父皇出去见见墨十三!” “又怎么回事!”皇上蹙眉道:“这点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墨十三一介莽夫,又为女子牵绊,能成什么大气候,你赶紧和招福商议,早早打发他们,边境形势严峻,朝中大臣人心惶惶,你拿出点魄力来,这么软弱怎么做我翡翠皇帝!” 太子不怒反笑,“父皇,您说得轻巧,打发他们,当他们是三岁小孩呢!您可知他们要的是什么,要安王和我朝大将的命,要赔礼道歉,要杀一儆百,要翡翠最先进的冶炼技术和工匠,甚至要我翡翠大好河山!父皇,您老而昏聩,既然知道边境形势严峻,怎么不提拔将领,操练军队,反而放纵那些饕餮,一心整治翡翠的功臣!” 皇上气得浑身颤抖,随手抄起一个砚台砸向太子,太子闪身躲过,咬牙切齿道:“父皇,您既然喜欢这静思宫,干脆就在这里终老算数,不要再祸害翡翠了!” “反了反了,来人,把太子拿下,胡涂何在,樊篱……”皇上终于醒悟过来,叫得歇斯底里,太子冷笑道:“别叫了,胡大总管早去地府向我娘亲赎罪,你假仁假义,坏事做尽,今日众叛亲离,也算该得的报应!” 太子说完,扭头就走,皇上眸中一冷,迅速发出袖中箭,太子早有防备,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侍卫们一拥而上,护卫他离开,皇上追到门口,被几个从天而降的蒙面侍卫团团围住,一番激战后,皇上突然发觉丹田里空空如也,才知早已中招,奋力抵抗一阵,束手就擒。太子远远看着,冷冷道:“好好看着,莫伤他性命。” “兔崽子,你千万不要落到朕的手里……”皇上被按在地上,仍然骂不绝口,连连以头抢地,头破血流。 太子步出静思宫,回头看着这鬼域一般的深宫,前尘往事在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就为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人造下无数杀孽,自己的娘亲也成了陪葬,红颜果然是祸水,可悲可叹。 “派个懂事的太医过来,把这里封了,今后没有本宫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太子留下斩钉截铁的一句,颓然而去。 ------------ 第十章 梧桐夜雨1 因为皇上大病,由太子摄政,在招福斡旋之下,燕国使者并未继续纠缠,同意与太子谈判,但是,必须先给在翡翠蒙冤的墨十三一个交代。 交代之事太子已经考虑周全,他命樊篱带墨十三出城狩猎,墨十三也想试试翡翠大将深浅,欣然应允。待他们一走,太子立刻派招福出面请云韩仙到渔阳湖上的船屋密会,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由招福和铁斗见证,燕国方面退了一步。安王获罪幽禁在皇陵,没有圣旨永世不得出来,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况且墨十三闯入皇陵,翡翠也退一步,不追究其冒犯之罪。 将云韩仙搀上轿子,铁斗低低道:“对不起!” 云韩仙脚步一顿,轻笑道:“是我该说对不起。”铁斗眉头一挑,不明所以,云韩仙也不解释,仰面而笑,铁斗只觉眼前似有一片灼灼桃花,声音不知不觉轻柔下来,“我喜欢你,不怕你知道。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会克制,用性命保你平安。” 云韩仙笑容渐渐淡下来,遥望着北方,声音带了一丝凄楚,“喜欢我是很倒霉的事情,你确实该克制。” 听说云韩仙自作主张应承了太子,墨十三生了闷气,连晚饭也没吃,在屋子里困兽般团团乱转,又怕伤到她,冲到院子里好一顿吼,吼得天地变色,最后一点梅花落个干干净净。铁苍龙也是满腹不忿,正待招呼墨十三喝酒,云韩仙叫住他,静静站在门口,等待墨十三发泄完。 铁斗为她披上披风,悄然退下,正对上铁苍龙的怒目,微微一躬,压低声音道:“翡翠维护安王者众多,确实不能太过急躁,小心弄巧成拙,逼得翡翠所有势力联合在一起。” 铁苍龙冷哼一声,“我警告你,不要为美色所迷!” 铁斗轻笑道:“世人皆耽于美色,为何独我不行。我光明正大地喜欢,而且会好好守护,不会等到天人永隔时来后悔。” 铁苍龙哑口无言,掉头就走,铁斗看着他的瞬间垮下的背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墨十三慢慢回头,看到她脸上的盈盈水光,不觉呼吸一窒,云韩仙用力挤出笑容,朝他遥遥伸出双臂,墨十三闷吼一声,向她狂奔而去,将她死死箍在胸怀。 “阿懒,忘了他,我心里难受……忘了他……”他一遍遍地低语,有如受伤的孩子,在亲人面前毫不伪饰自己的痛苦。云韩仙的心撕裂般地疼,突然捉住他的手,用力按在胸口跳动的地方,盟誓一般道:“你要不信,自己挖开看看,这里只有你!” 墨十三怔怔看着两相交叠的手,仿佛果真看到了她心中的自己,嘴角一点点弯起,以无比轻柔的手势,将她悬于长长睫毛上的一颗泪接到指尖,送到嘴里,口中逸出太息般的声音,“阿懒,我再不会让你为我哭!” 云韩仙轻轻捶他一记,艰难地攀上他的肩膀,一边去拧那大大的耳朵,一边在心中暗道:“男人吃起醋来真可怕,以后还是小心为上!” 即使万般不愿,安王的事情还是就此算数,接下来便是铁苍龙和铁萁代表墨十三出面,和翡翠进行先期会谈,他们提出三个条件:其一,安王能饶过,但四个冒犯十三殿下的兵卒决不能留,借此维护十三殿下的威严;其二,因十三皇妃是乌余人,十三殿下怕她思乡心切,准备在大颖修建翡翠和乌余式样结合的府邸,征召大批乌余和翡翠工匠入燕,即刻起程,由翡翠派人专程护送;其三,因十三皇妃爱好舞文弄墨,翡翠采集大批书籍进燕,由秘书省协同皇妃挑选,并选派优秀人才入燕讲解,也是即刻起程。 皇妃附加了一条,这些工匠和夫子都由翡翠先提供优渥酬劳,并另加一笔安家费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会谈刚结束,太子立刻招来樊篱等人商谈,招福对燕使最为了解,力主答应他们所有要求,其原因有二:墨十三纯粹是莽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大字不识几个,即使有书也不会看,有人讲课也不愿听,而云韩仙是最懒散不过的性子,打发她几本闲书就是,未必能兴风作浪;再者他们在燕国毫无根基,要人才不过是想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值得大惊小怪。 太子自认了解两人底细,颇为赞同,沉吟半晌,应下三个条件,最后附加一条则标明,进燕后的酬劳由燕国负担,不得克扣,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而且如果这些人想回翡翠,燕人不得阻拦。同时,招福擢升为紫微副使,直接听命于太子,协同户部侍郎和秘书郎协同筹备。事情定下,众人各自散去,太子独独留下招福,态度殷切,一路嘘寒问暖,径直将他领到东阳宫。 招福怎会不知太子用意,见到母亲,顿时涕泪交加,和招夫人一起伏于太子脚下重重叩拜,连声感谢。 太子也唏嘘不已,“招大人,你先带老夫人回去休养,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本宫知道你的委屈,父皇亏待你的,本宫会慢慢偿还!” 招福大声道:“太子殿下恩德,臣没齿难忘,以后但凭驱遣,决无怨言!” 太子颔首道:“这句话你先留着,看本宫值不值得你跟从再说。不过,你若是再跟着父皇,云尚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招福打了个寒战,慨然道:“臣明白,太子尽管放心,臣既认定太子,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招福叩送太子离开,回头和母亲目光交接,皆是满脸黯然,招夫人眸中泪光闪闪,伸手捋过他有些发白的鬓发,招福连忙扶住她的手,轻柔道:“娘,我们回家吧!” 两人又是一阵鼻酸,默默离开东阳宫,门外,太子车马仍在,奉命送两人回府,招福把母亲送上马车,朝周围的侍卫微微欠身,再次感谢太子关心,随后坐到招夫人身边,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在对方手心写下,“宫中有变!” 回到家,招福拜谢过车驾,匆忙将招夫人送到房间,跪下低声道:“娘,我对不起你,我已和墨十三合作,要向翡翠和燕国讨还血债,最终成立盘古帝国,让我们乌余人成为盘古的霸主,再不受人欺凌!” 招夫人目瞪口呆,良久,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低叹道:“孩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十三也是你姑姑的孩子,是我对不起他,以后我会亲自向他道歉。还有,你把暗棋门交到他手里,让他把咱们有限的力量发扬光大,不要辜负了乌余人多年的期望。” 招福感慨莫名,连连点头,将云韩仙死而复生的事情告知,招夫人脸上终于露出喜色,“这两个孩子有这一天真不容易,莫非是他们的娘亲冥冥之中在保护他们。” 问起林巧和江玉蝉等人,招福满面怒容,将皇上的所作所为一一陈述,招夫人气得双目喷火,强自压抑着怒骂的冲动,沉声道:“儿啊,你位高权重,林巧他们在我们身边终是不妥,你赶紧派人把所有人送去服侍那两个孩子,他们身边没有真正关心在乎的人,日子肯定不好过!” 招福轻笑出声,“娘亲要不承认我们是一家人,我还真不敢信。告诉你吧,十三早就派出铁卫保护乌余人,并专门培养乌余的孩子,还要把众多乌余人带回燕国,让乌余后代摆脱被奴役的命运,成为盘古帝国的中坚力量!” “盘古帝国,盘古帝国……”招夫人的泪水汩汩而出,喃喃自语道:“真没想到,我还能看到这一天,乌余人是盘古大陆的脊梁,但愿也是盘古帝国的脊梁。复儿,你听好,从今往后,你好好辅佐十三和韩仙,那两人的孩子,决不可能是庸才,我们乌余人一定能成功!” “说起韩仙,那女子还真有一手……”招福打开话匣,开始和母亲絮絮叨叨,将那女子的点点滴滴倾诉,带着满腔温柔。 不知不觉,招夫人的眼睛又湿了。 此时此刻,太子和樊篱正快马加鞭赶去皇陵,太子一直懒散,许多政事策令都不得其门而入,这两天已焦头烂额。如果露怯,很多朝臣难以心服口服,若得到安王的支持,定能很快掌控大局。 皇陵里犹如鬼域,静得可怕,只有不明种类的鸟儿凄厉的叫声,让人肝肠寸断。两人慢下脚步,命侍卫前去探路,两个侍卫一去不回,且半点声息都无,太子心生疑窦,和樊篱面面相觑,皆拉住缰绳,对贴身随侍低语一声,随侍立刻对着空茫的黑大声道:“太子驾到,刘长安速速出来迎驾!” 刘长安是守皇陵的将军,说是将军,其实不过是一个小小统领,手下有一两百人。随侍用了些丹田真气,声如洪钟,山林里响起阵阵回声,惊得鸟雀纷纷而起。 叫过三遍,树林里仍然无人回应,太子暗道不好,打马就走,却听后面响起一个森冷的声音,“太子殿下,你是来见本王的么?” 樊篱大喜过望,也不管安王能否看见,对那方高高抱拳,“子安,快出来,我们有好消息!” “你们随我来!”听到樊篱的声音,安王的冷峻退去些许,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自从一条小道冲进山林,樊篱辨出方向,带着众人打马紧跟,不到一会,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鬼火般的亮光,而一阵腥风扑鼻而来,让人几欲窒息。 樊篱的马踢到异物,高声嘶鸣,太子看清楚地下的物事,立刻惊叫起来,侍卫把太子护住,小心翼翼往前挪。樊篱把牙一咬,猛踢马腹,追随安王也在一座宫殿的大门口停下,樊篱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大喝道:“子安,你疯了不成!” 原来,地上血流成河,尸首堆积如山,大部分一刀毙命,还有许多人并未断气,手脚不停抽动。许多没有蒙面黑衣人正有条不紊地将尸首拖进地宫,地上的血迹则用泥土覆盖,这些人沉默如山,目光冰冷,显然经过长期训练。 太子忍住呕吐的冲动,在尸首里扫过一遍,除了所有守卫皇陵的官兵,还找到自己两个侍卫,怒不可遏,下马逼到安王面前,低喝道:“皇叔,这你如何解释?” 即使经过战场的杀戮,樊篱还是有些心惊胆寒,许多话在心中翻滚,就是无法说出来,安王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一百多官兵,要怎样才能歼于无声无息之间。如今安王肯曝于他们面前,是真的到决裂的地步了。 可是,现在不是决裂的时候,也不是问罪的时候,他深知,安王若不动手,皇上也决不会放过他,安王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安王似毫不在意被他们知晓,高昂着头,负手而立。他一身紧身青袍,勾勒出强劲的体魄,几与夜色融为一体,在腥风中似带着满身煞气,犹如暗夜里的修罗。他用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人,心中各种念头翻转颠覆,一时竟愣怔无语。 见安王久无回应,太子气势当即矮了三分,幽幽道:“皇叔,大家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出山,你别把我想得和父皇一样……”太子想过好几个形容,到底是小辈,没好说出口。 樊篱辨明轻重缓急,当机立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子安,我们已把皇上幽禁在静思宫,特意来接你,你别闹脾气,赶快跟我们走吧,翡翠大军还等你号令呢!” 当在宫中的眼线报告静思宫内有异动,安王便已预料到这样的局面,将原来的计划延迟些许,静观其变。太子的出现比他料想的还要早,这足以看出太子和樊篱的真诚,可以与之合作。 如果太子没动静,只怕他现在已打到皇宫,大权在握。 他反复思忖,樊篱高寒山掌握兵权,力挺太子,若放手一搏,皇位固然到手,自己也成了第二个玉子奇,说不定下场比他还惨。况且翡翠周围虎狼环伺,政局一有变动,这些贪婪之辈岂能放过大好机会。可能也是这种原因,樊篱千方百计安抚朝臣,请自己出马震慑文武百官,可是…… 安王突然冷笑道:“樊将军,你难道忘了,我现在是待罪之身,里通外国可不是随便可以赦免的罪!” 樊篱嗤笑一声,“我把墨虎交给你,什么证词编不出来,那个叛徒已经被我杀了,足以说明我们的诚意!皇上把所有人当傻瓜,却忘了翡翠多年盛世,人才辈出,所有朝臣都是重重选拔上来的俊才。他求胜心切,一番审问弄得错漏百出,偏偏还要假作仁义,强制定罪,连自己的兄弟儿子都不放过,最后弄得人心尽失。子安,你尽可放心,霍西风父子已在回来的路上,其他大将我们也已经秘密发出消息,大家这次一定要齐心协力,给燕人一点教训,让他们再不敢胡来!” 安王大笑,“朝堂岂是儿戏之地,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你们一举推翻皇上旨意,要翡翠的脸面往哪搁!” 太子眉头紧蹙,喃喃道:“皇叔,那该怎么办哪?” “好办!”安王淡淡瞥他一眼,“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子安!”樊篱气急败坏,低喝道:“你难道还嫌现在不够乱,这是陷太子于不义!” 安王冷笑道:“那好,玉连城,你如果没胆子,我来登基,你们给我三年时间,我把燕人打退,再把强盛的翡翠王朝还给你!” 樊篱大怒道:“子安,你果然打的这个主意,你算对得起我!”说着,他摩拳擦掌,准备和安王好好打一场。 太子突然抬手制止,压低声音道:“老师,不要动手,皇叔若要皇位,以他的谋略,那早已是他囊中之物,怎会等到现在!”他朝安王躬身拜下,斩钉截铁道:“皇叔,我是胆小,怕翡翠动乱之后,让虎视眈眈的燕人渔翁得利,我这次来,就是要跟皇叔借点胆子,皇叔若应允,请带我的手谕和兵符先行去北州,筹备粮草,整肃军队,准备给他们迎头痛击,我已命你的老部下裴将军接应你。” 太子顿了顿,愤愤道:“皇叔,我知道你的心思,墨十三我决不会放过,他闯我皇陵,光天化日之下夺*子,哪个翡翠人能受得了这种羞辱。况且他深受墨征南看重,此人若得势,我们翡翠哪有宁日!” 安王沉吟半晌,一步步走到太子面前,将他扶起后,顺势拜下,“臣参见新皇!” 太子托在他的手臂,刚想给回他一个笑容,却被他下一句话气得差点蹦起来。 “皇上,臣只有一个条件,请立誓保阿懒平安!” ------------ 第十章 梧桐夜雨2 夜深了,太平馆并未平静,太子和云韩仙的决议定了没超过三天,许多人也许感到危机,按捺不住,刺客蜂拥而至,将个小小的太平馆变成了人间地府。 刺客的本事越来越厉害,十有八九的武功路数来自燕地,且专门针对铁军铁卫所练,对付起来颇为不易。甚至有两人冲破重重防线探入内院,虽被铁萁铁斗做掉,也让大家再不敢掉以轻心。 太平馆的翡翠守卫形同虚设,打发了今夜的第四批刺客,外院的铁军和内院的铁卫个个精疲力竭,铁苍龙发出信号,命其他铁卫支援,半夜,果然有四人出现,交换口令后,替下四人守卫内院。 连日不得休息,铁苍龙眼中已血丝遍布,在墨十三的住所和昆布将军商量回去的路线。云韩仙埋头写了一天书单,疲累交加,在墨十三的怀中沉沉睡去。墨十三为她盖好被子,循声而出,看到路线图,惊道:“我们刚来,怎么就要走?” 铁苍龙横他一眼,“你只惦记着照顾这个照顾那人,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现在才是靶子,我看天下除了我们这里几个,没有不想要你们小命的!” 墨十三嘿嘿一笑,顺势坐在两人身边,一人拍了一记,“多谢多谢!” “谢有什么用,闹出这么大阵仗,看你怎么收场!”铁苍龙嘀咕两句,见好就收,正色道:“朱雀送来消息,皇上被太子幽禁在静思宫,问你下一步的计划。” “皇上暂时不能死!”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传来,墨十三抬头一看,蹙眉道:“你早点睡吧。” 云韩仙裹紧披风,沉声道:“玉子奇一贯主和,当年即使翡翠打赢了,燕国得到的利益也并不少。据我所知,为此安王还和他大吵一架,由此埋下祸根。”她顿了顿,不敢接触墨十三一听到那个名字就怒火暴涨的目光,向铁苍龙微微颔首,轻声道:“樊篱和安王是主战派,若由他们掌权,我们……别说回燕国,我们能不能走出太平馆还是未知。” 墨十三大手一伸,将她拉过来坐下,泄愤般禁锢在怀中,冷冷道:“苍龙,命朱雀把那人救出来,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怎么能让他随便死掉!” “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云韩仙安抚般拍拍他的手背,柔声道:“皇宫不容易潜入,不到万不得已,朱雀这枚棋子千万不能动。况且她势单力孤,要从深宫带人出来根本没有可能,不要白白牺牲。十三,你别再打铁卫的主意,他们虽然个个以一当十,也是血肉之躯,玄武和白虎都走了,他们的担子更重,你看苍龙和阿萁阿斗他们都几天没休息了!” 墨十三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蹿上来,气哼哼道:“打就打,有本事我们到战场上见真章,最恨这没完没了的暗杀,一群没胆小人!” 云韩仙变了脸色,低喝道:“不要说负气话,你要打战,手上有兵马么,有人给你银子么,有人提供粮草么?如果不是铁卫在,我们根本什么都不是,而且早就成了尸首!” 墨十三肩膀一垮,孩子一般把头缩在她颈窝蹭了蹭,讷讷道:“阿懒,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说就是。” 铁苍龙和昆仑将军面面相觑,同时笑出声来,铁苍龙胸有成竹,目光落在云韩仙脸上,等她细致地筹划一切。自从她提出改革燕国教育制度的构想,他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燕国的军事化教育虽好,教出来的可谓一群莽夫,只懂开辟疆土,武力征服,真正要长治久安,还得靠润物细无声的教育方式。 也许,这一文一武一柔一刚的组合,将是盘古帝国繁荣的保证,他仿佛看到美好的前景,雄心勃勃,笑容渐渐溢出来。 云韩仙反手摸摸墨十三的脸,低声道:“这种事情,由翡翠官员做要比我们出面有用得多。这个人情我们要讨,由玉子奇保我们安全回燕,待我们拿下墨征南,再回来和他算总帐!” 昆仑将军冷笑道:“你个女人,胆子不小,竟敢把主意打到皇上头上,不怕他杀了你!” 云韩仙往墨十三怀中靠了靠,握紧了他的手,嫣然一笑道:“他野心勃勃,怎么可能放过我这碍事的小女子,他既不仁,我何必迁就退让!” 想起爹爹对她做过的种种,墨十三满心黯然,又很快被她寻找依靠的小动作勾出万般柔情,一字一顿道:“阿懒,别生气,不管他对你态度如何,我总是向着你的。” “你敢不向着我!”云韩仙斜飞入鬓的凤眼一瞪,俨然便是眉目传情的模样,墨十三只觉心头被重击一记,连话都说不顺畅,结结巴巴道:“阿……阿懒,你真好看!” 阿懒是好看,也没到这种程度吧!铁苍龙和昆仑将军面面相觑,连连摇头,赶紧起身治疗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云韩仙情急之下拉住铁苍龙的袍角,压低声音道:“苍龙,朱雀有没有办法接触到皇上?” 铁苍龙心头一动,正色道:“朱雀就在静思宫。” 云韩仙大喜过望,“要她表明身份,就说是自己招福安插的人,而招福正在与太子虚与委蛇,四处想办法营救,问他要不要接受我们的帮助,扭转乾坤。” 三人大笑,墨十三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傻子,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怎么可能不要!” 云韩仙脸色一凛,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声音,“要,就必须付出代价,我们要他用北州来换!” “北州!”三人神色俱是一震,铁苍龙和昆仑将军同时坐直身体,目光炯炯看向她流光溢彩的眼睛,墨十三浑身的血都烧起来,将她的身体挪到一旁,紧紧拉着她的手,深深看进她的眸中,压低声音道:“阿懒,你慢慢说。” 云韩仙俏皮地朝他耸耸鼻子,笑道:“我的话说完啦,看你们怎么做而已。” 三人都是一阵沉思,一边为她的狂妄大胆而暗暗吃惊,一边都是蠢蠢欲动,仿佛心中有只贪婪的兽放出来,正叫嚣着朝猎物扑去。 北州,是翡翠与燕国的天然屏障,有千里太平山之险,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虎门关。太平山下土地肥沃,在翡翠这方是人们聚居之所,山中世外桃源处处,在土地广袤而贫瘠的燕国那方更为重要,是燕国四大粮仓之一,而往西北方向便是燕国水草最丰美的草原。 太平山脉将小小的尾巴留在乌余,也就是乌余矿产丰富的乌墨山,北州与乌余接壤处不到两个县,却成了燕国和翡翠商贸活动最密集的地方。 拿到北州,等于脱下翡翠的铠甲,等于做出了盘古帝国心脏的雏形,他们怎能不激动万分! 惊恐、惊喜、忐忑……昆仑将军万般情绪涌上心头,重新审视这个娇弱的女子,哑着嗓子道:“想得倒美,你当两国的皇上是吃素的么,翡翠的皇上不会给,我大燕的皇上得了北州,肯定会挥兵长驱直入。” 云韩仙淡淡一笑,“好不容易拿到的东西,若便宜墨征南那个想害死我的坏家伙,岂不可惜!” 墨十三猛地醒悟过来,回想起过往种种,闷哼一声,“就是,我们自立为王!我不屑去和那些兄弟抢得你死我活,他不是要我建立盘古帝国吗,给我一个小小的乌余,我定要在这个基础上建起来!” 他眸中的火花如此耀眼,让云韩仙几乎挪不开视线,她突然想起在蓬莱书院时,为了鼓励他好好活下去,她为他画了无数的像,寄托自己的期望,期望他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成就一番大事业。 谁能知道,这其实也是早先她对自己的期望,胸怀天下,建功立业,巾帼不让须眉。安王欣赏她的才情,性情却与她相像,桀骜自负,宁可剪去她的翅膀,建金屋而藏。只有这个憨直的汉子,当她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敬她爱她,以她为骄傲,用性命与她纠缠。 到底是众目睽睽之下,她收回火辣辣的目光,沉吟着轻言细语道:“看来还是十三有魄力,我本来的计划是先控制北州,以此为据依附燕国,待有了自己的军队后再作打算,十三提醒了我,虽然目前墨征南看重十三,有心栽培,可他并不是只有十三一个儿子,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从血雨腥风中挣扎出来,个个心狠手辣,十三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拿定主意,斩钉截铁道:“十三,我们赶快写信给三个皇子,先以退为进,就说因为母亲的关系,对墨征南心有芥蒂,不想与他多加纠缠。我们想直接回故乡乌余定居,一是祭奠我们的祖先,一是重建乌余,完成母亲的梦想,请你的皇兄们成全,帮忙说服墨征南。”见三人都怔怔无语,她又道:“只有避开燕国那刀山火海,我们才有办法保存现有的实力,回乌余是最好的办法。墨征南那边的信则以我的名义来写,除了提出这个要求,我还得讨好讨好他,让他别老盯着我不放。” 她俏皮地朝墨十三挤挤眼睛,嘿嘿笑道:“不过,墨征南虽然不会杀我,估计也会大发雷霆,骂我把他儿子带坏了,还骂你胆小如鼠,骂铁卫个个是废物。” 男人们个个神情凛凛,仿佛血液在脉管里熊熊燃烧,等待冲出身体的辉煌瞬间。开疆辟壤,建功立业,成为天下无敌的英雄,是每个男人的梦想,这个梦想原本遥不可及,而且困难重重,而今突然有人劈开暗沉沉的天幕,露出一道曙光,是真正的男人,难道还会裹足不前! 昆仑将军霍然而起,狠狠跺跺脚道:“你们也真是,跟我说这么多秘密做什么,害我左右为难!算了算了,我可不想回燕国与你们为敌,而且回去也是听老哥训,没一天好日子过,十三,你要是不嫌弃,收留我吧!” 墨十三以从未有过的郑重道:“昆仑大哥,不要说见外的话,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昆仑将军在他肩膀用力拍了一记,激动得眸中水光莹莹。 “你们慢慢聊,我睡啦!”云韩仙打个大大的呵欠,摇摇摆摆回去了,走了两步,突然发现身体腾空而起,她也不挣扎,顺势在他大大的耳朵上拧了一把,吃吃笑道:“待会好好筹划,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 “皇妃留步!”铁苍龙从无边无际的思绪中挣脱,突然叫道,“玉子奇做了几十年皇帝,颇有政绩,也算是盛世明君,怎么可能答应这么荒谬的条件?” “睚眦必报!狗急跳墙!”云韩仙只说了八个字,朝墨十三嫣然一笑,继续拧耳朵,顺便欣赏他的呆呆模样。 铁苍龙低头沉思片刻,跟在昆仑将军身后慢腾腾挪出来,反观昆仑将军眉目间疲色顿消,神采奕奕。见铁萁和铁斗也是满脸激动,昆仑将军朝铁萁肩膀重重拍了一记,打得他龇牙咧嘴,呵呵大笑两声,所有豪情壮志都在大笑之中尽显。 四人心事不同,激情满怀却是一致,而且都不约而同有了难得的好心情,不为功名利禄,不为美女,为一腔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为荆棘遍布却斗志昂扬的前景。 四人皆沉默着举目望去,黑沉沉的苍穹点缀着漫天星斗,让每人的眼睛熠熠生辉,暗卫感受到四人的肃然,不时弄出声响,似乎在询问出了什么大事。 墨十三看着云韩仙睡着,终于放下心来,掀帘而出,将铁苍龙拉到侧屋,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秘密派人去皇陵解决掉那人,越快越好,不要让阿懒知道!” 铁苍龙浑身一震,再看墨十三眸中精光暴涨,哪里是和云韩仙在一起时那憨憨傻傻的样子,再想想他以前的做派,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出口,“殿下,你难道……” 墨十三低头看着脚尖,满脸黯然道:“出了那么多事情,她不肯信我,我也没办法,只好装成她喜欢的样子。” 铁苍龙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叹道:“可能已经晚了,有眼线传来消息,皇陵这次有很大异动,成了真正的死地,不论人兽,全部有去无回,甚至连为皇陵守卫供应菜蔬的商贩也销声匿迹,人命关天,却无人过问,实在可疑。” 墨十三沉吟道:“只有一个解释:安王已经得手,或者去抢皇位,或者与太子结盟。而太子根基未稳,势必要笼络我们,不可能让这个随时能爆发的隐患留在京城,肯定会遣他去北州带兵,与墨征南直接对上。”他脸色铁青,一字一顿道:“苍龙,这事非同小可,你亲自带人追赶,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解决这个祸患!” 铁苍龙细细思索一番,高高抱拳,压低声音道:“殿下放心,此事属下独自一人也能办到,人去多了反倒打草惊蛇!”说着,他也不去招呼其他人,从窗户一跃而出,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 第十章 梧桐夜雨3 在云韩仙的大力监督和参与下,第一批工匠和夫子的名单很快落实,随着运送书籍的队伍出发,临行,云韩仙给墨征南修书一封,让使者转交,当众朗声道:“烦请转告皇上,他不仁,小女子为人小辈,却不能不义,此为小女子的见面礼,希望他看在十三的份上,放小女子一条生路。” 见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云韩仙狡黠一笑,和墨十三携手走入人群,也不怕麻烦,一一道别,叮嘱诸多事宜,对燕国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有如亲历。 墨十三暗暗称奇,也不多说,尽心尽力扮好自己的憨夫君。其实,他的“憨”早已名声在外,夫子中也有蓬莱书院之人,两人的故事传来传去,变成了许多不同的版本,只是两人的真挚情意未变,让人深深感动。 目送大队人马离开,云韩仙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腿一软,就势垮下来,墨十三对照顾她得心应手,大手一伸,将她接个满怀,扣住她的腰带顺势扛上肩膀,这会不再骑马,命人找辆马车将她塞了进去,优哉游哉坐在车辕上为她赶车。 明明是空马车,怎么一转眼多出个粉嫩嫩的穿红棉衣娃娃,云韩仙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迅速镇定心神,眼珠一转,向娃娃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娃娃微微一愣,朝她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挠挠脑袋,贴在她耳边道:“皇上要我杀你,可所有人都不准我杀你,我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来问问你的意见。” “你已经杀死过一次,算完成任务了!”云韩仙的猜测得到证实,背脊阵阵发寒,笑容却丝毫未变,“竟敢杀我,活得不耐烦了,小心主子把你剁碎了喂狗!”说着,她一把将娃娃揽入怀中,用力拧拧他的耳朵,仿佛娘亲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娃娃龇牙咧嘴地笑,把袖中剑收了回去,久违的温情片段悄然在脑海涌现,呆愣片刻,就势蹭来蹭去,怎么看都像在撒娇。 云韩仙放下心来,也不开口,一下下轻拍着小家伙的背。回到太平馆,墨十三掀开车帘要接她下来,却见她怀中多了一人,暗道不妙,用力抓起那小家伙,重重砸到地上。 小鬼就地一滚,正待出手,铁斗和铁萁已抽剑挡在墨十三面前,小鬼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跪倒,连连叩拜道:“主子,小鬼错了,您饶了我吧……” 果然是他!墨十三拳头紧得发颤,云韩仙压低声音道:“十三,算了,他已经知错,况且他也是铁卫,是我们的一份子。” 小鬼连忙跪直了身体,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朝墨十三讨好地拼命点头,仿佛身后有条尾巴在拼命晃动,墨十三又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起来!” 小鬼嘿嘿直笑,飞身而起,兴高采烈地往那香喷喷的怀里扑,谁知铁斗比他更快,一剑将两人隔开,冷笑道:“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害不害臊啊!” 墨十三气得腹痛,将自己的宝贝阿懒裹个严实,以习惯的姿势将人扛进屋,云韩仙懒洋洋地趴在他肩膀,朝几人无奈地摇头,笑容无比甜蜜。 “美人啊美人……”小鬼抹了把口水,被两人拎着扔进侧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一会,云韩仙循着嗷嗷惨叫来到侧屋,把浑身青紫的小鬼救了下来,也不提刺杀一事,跟他天花乱坠扯了一通,顺便打听清楚小鬼来历。原来,小鬼是墨征南在北罕山里捡到的,当地有一种奇特的风俗,将一些漂亮的孩子拜为山神,养在山神殿里供人侍奉。可是,谁家的孩子不是掌心中的宝,哪个愿意把孩子送到阴森森的地方去当木胎泥塑,随着山神殿香火的兴旺,拐卖漂亮孩子也成了北罕难以遏止的恶行。 更有甚者,为了让孩子长不大,许多人不惜摧残孩子的身体,给他们灌入一种药,遏制孩子身体的成长,一直到死都是娃娃模样。而且,这些孩子大多活不过壮年,甚至大半抵挡不过药性,早早夭折,能存活的少之又少。 不过,自从墨征南带兵攻入北罕,捣毁了所有山神殿,这种恶行才被制止。小鬼被拐卖的时候年纪太小,找不着父母,甘愿跟随墨征南,从此成了铁卫中一份子。 两人在这边絮絮低语,墨十三在那方生闷气,一双眼睛瞪得牛大,连空气中似乎都有烈火熊熊的味道,把个小鬼吓得抱住云韩仙的手臂不敢松手。云韩仙母性顿发,声音轻柔得似要滴出水来,墨十三听不下去,也不瞪人了,非常干脆利落地将小鬼拎出来,将帘子一踢,高高扔了出去。 扔完人,墨十三到底知道做错事情,不敢看云韩仙的脸色,一溜烟钻出去,和铁萁没找话说。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一个清幽的歌声在院外响起,墨十三神情一震,拎起小鬼信步朝外走去——不好好教训他,以后这小混蛋还不反了天去! 自从桃花结了苞,曹韩城立刻打开天字号院的春门,再三邀他们好好游玩,在蓬莱山里呆了多年,这些假山假水如何能入墨十三的眼,若不是为了给阿懒散心,他甚至准备把春门封了,免得多出些安全隐患。 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兰草小径,两人来到桃园,在墨十三强大的攻势面前,小鬼终于低头承认错误,认清了阿懒是碰不得的,阿懒是主子的宝这一严酷事实,耷拉着头跟在墨十三身后,怎么看怎么可怜。 墨十三志得意满,循着歌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桃园深处,这里原来是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溪,穿过桃林,叮咚作响,而水边有一个高高的歌台,全部用绢制桃花点缀,远远看去,犹如几树开得旺盛的桃花凑到一起争奇斗艳。 歌台上孤伶伶站着一个女子,女子一身单薄的青色衣裳,裙裾翩然欲飞,仿佛一只蝶在花丛飞舞。女子唱的是蓬莱山下广为流传的小调,清亮悠扬的声音里别有一种苍凉味道。 女子似并未看到墨十三和小鬼到来,唱过这一首,突然拔高声调,唱起乌余之音,歌声愈发苍凉,小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嘴角一抿,以不可思议的身形拔地而起,箭一般往歌台射去,袖中剑直直逼向她的脖颈。 女子长长尖叫,无比凄厉,墨十三情急之下抡起鞭子打向他小小的身体,小鬼在空中变幻身形,墨十三大吼一声,“住手,不准滥杀无辜!” 鞭化为无数条青蛇,纷纷纠缠上来,小鬼只觉呼吸不畅,放弃努力,飞身而去。 女子满脸苍白,轰然跪倒,匍匐在地上颤抖不停,泣不成声道:“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手下的人乱动手,墨十三颇为尴尬,敷衍两句,沉声道:“姑娘,你是乌余人吗?” 女子擦了擦泪水,默默点头,墨十三思前想后,到底还知道此时危机四伏,把带女子回去陪阿懒的心思硬生生掐死在摇篮里,沉声道:“姑娘,我叫墨十三,你要有空,以后回乌余找我吧。” 女子茫然看着他,眉间的忧伤和清丽的容颜结合,有难以忽视的美,女子咚咚咚嗑了三个响头,呜咽道:“殿下,您发发慈悲,救救奴婢吧。奴婢受您大恩,又和您说上了话,肯定会被送到北州的军营,只有死路一条啊!” 墨十三奇道:“怎会有这种事情?” 女子用力点头,“官爷怕我们做奸细,向着你们,上次有个姐妹陪过一个侍卫,第二天就被送走了,听说还没到军营就被人做死,死的时候下身血流不止,实在太惨了!” 墨十三气得浑身发抖,翡翠人做事果然龌龊,既要源源不断送歌姬来,送来又畏她们如虎,连可怜的女子都容不下,实在可恶!他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不管了,大吼一声,“你跟我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动你!” 女子慌慌张张下来,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刚走上那条小径,见到前方一个白袍女子笑微微地倚门而立,心头一紧,疾步上前伏于她脚边,不发一言。 墨十三也还知道自己太过鲁莽,不敢接触那温柔如水的目光,指使好脾气的铁萁去叫曹韩城来,好好安顿这个女子,女子轻声道:“多谢殿下、多谢皇妃,奴婢姓林名青青,是乌余林宰相的家仆之女,殿下若是回乌余,青青誓死跟随!” 云韩仙心头一动,淡淡瞥了墨十三一眼,手又开始痒痒,墨十三苦着脸自动自觉把耳朵送上来。 “扑哧”,那个没眼色笑场的当然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小鬼,墨十三脸一黑,瓮声瓮气道:“小鬼,你可知错?” 小鬼哼了一声,缩到强大的保护伞云韩仙身边,墨十三这次却不吃这一套,厉声道:“你不是小孩子,不要装出那副可怜样子,见人就杀,连主子的命令也不听,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还想要阿懒的命,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小鬼欲跟他顶两句,云韩仙摸摸小鬼的头,朝他露出安抚的笑容,小鬼反正跟这种蛮人没什么好说,气焰顿收,拉着云韩仙的手哼哼唧唧,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委屈。 墨十三火冒三丈,“阿懒,你喜欢孩子赶快生,别跟这家伙胡混!” 云韩仙浑身一震,求救般看向身后,铁斗避开她的视线,招呼匆匆赶来的曹韩城把林青青领走。 曹韩城笑容满面道:“原来殿下和皇妃都喜欢乌余的歌,早说明白不就成了,下官把京城的歌姬都找来了,就怕亡国之音污了殿下和皇妃的耳朵,不敢要她们唱。” 林青青脚步一顿,泪又落了下来,凄然看向墨十三,墨十三冲她郑重点头,仿佛明白她的交托。小鬼斜眼看着,脸上突然浮现出不合稚嫩面相的冷笑,云韩仙长袖拂过他眼前,向他轻轻摇头,他冲她做个大大的鬼脸,灿然而笑。 这个聪慧淡定的美丽女子,他喜欢。 “阿懒,林青青是你的故人呢,你怎么不去相认?”夜深人静,两人躺在床上絮絮低语,墨十三终于问出来。 云韩仙沉吟半晌,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记住,这个世上,能全心信任的只有你我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说?”墨十三有些负气道:“你让苍老他们听了心里怎么想!” 云韩仙轻轻叹息,不再开口,缩在他胸膛倾听那如雷的响动,墨十三将她抱紧了些,讷讷道:“阿懒,我没有怪你,只是我觉得,如果做朋友不能全心全意,即使事情做成也没多大意思。你就看看翡翠皇帝,他猜疑这个猜疑那个,最后众叛亲离,自己一心培植的儿子也一心要结果他,人活到这个份上才叫没趣呢!” 云韩仙懒洋洋地笑,决定顺其自然,让他这难得的品质得以保留,墨十三则是当自己难得地说服了伶牙俐齿的阿懒,热血一沸腾,当然得做些快乐的事情来庆祝。 云韩仙由着他细细地吻,小心翼翼道:“十三,不生孩子不行么?” “当然不行!”墨十三反射一般回答,心里咯噔一声,开始勇往直前地钻牛角尖:不跟我生孩子,难道想跟那人生,没孩子就好跑路是不是……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云韩仙用力闭上眼睛,将一滴泪吞入喉咙。 第二部完下周开始更新第三部,恢复周一至周五每天各一章的更新速度。 ------------ 第三部 最是人间留不住 ------------ 第一章 朱颜辞镜1 从丝竹之声开始,到四个兵卒血淋淋的人头结束,翡翠朝对燕国使者的诚心“欢迎”暂时告一段落,紧锣密鼓地进入实质性的商谈阶段。 两国商谈第一步是递交特制的燕书,开创燕书的是墨征南之父。作为一个崛起中的强国,墨征南之父对繁文缛节不屑一顾,用燕国的厚制纸张随意写上几句客气话了事,还是随行的燕国官员随机应变,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官话,好歹全了翡翠的脸面。 其实,从墨征南开始,燕书已包括了两国商谈的所有内容,随着燕国的日益强大,墨征南提出的要求一次比一次无理,如果在朝会提出,势必掀起轩然大波,别说以社稷为己任的朝臣会抵死反对,就连皇上也脸上无光,愧对先祖和翡翠百姓是小事,若此风一长,翡翠还不成了香饽饽,谁都能啃一口。 所以,燕书内容不过问候祝贺等一些官样文章,真正的重头戏在两国私底下的接触。 在众多奏折催请之下,朝会停了多日后终于重开,太子一身素白,正襟危坐在金銮殿龙椅下方的汉白玉龙首处,一扫以前的畏缩之态,目光森冷如出鞘的刀锋,凛然有王者之势。 这些天的练习到底还是有用,樊篱最先跨进门,心中掠过这个念头,向太子投去赞许的眼神,肃然叩拜。群臣鱼贯而入,见太子打扮,都齐齐显现忧色,交头接耳——大悲之色穿上朝堂,太子莫非被燕使气疯不成! 原来,翡翠有着素服为亲人祈福之说,家中若有垂暮老人或者病人,亲人身着素白,除了亲朋好友,其他人自会避免提到此种话题。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招福,他在台阶上翘首等待许久,见宫门始终没有动静,手搓得几乎掉下层皮,狠狠跺脚,垂头丧气闪到人后,拧着眉不发一言。 太子眼见压不住场面,冷哼一声,长身而起,负手冷眼以对,气势非凡,众人不禁心头一震,收敛心神,叩拜后分文武大臣肃立两旁。 太子并不着急,无视樊篱的频频眼色,在各人脸上扫视一圈,迅速将名字和官职性格特征等等一一对上——浑浑噩噩多年,连朝臣都认不全,说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死! 到底有些怯场,太子在心中演练一遍,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本宫有个坏消息,昨夜静思宫的郝太医来报,皇上……”他定了定神,狠下心肠,一字一顿道:“皇上忧思成疾,只怕时日无多,诸位大人请早做心理准备!” 这么快就动手了!招福浑身一震,突然有种冲出朝堂报信的冲动,太子掌权,主战派得势,墨十三一行只怕有来无回! 朝堂上嗡声顿起,樊篱突然大喝道:“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前几日皇上还好好的,怎地你一出头就忧思成疾!” 太子缓缓起身,对群臣躬身一拜,黯然道:“本宫近日忙于接待燕使,疏于照顾父皇,向诸位请罪!” “我得去瞧瞧!”樊篱低咒一声,拔腿就跑,太子并不阻拦,许久才抬起头,眸中水色朦朦,似有千万般痛悔之意。 高寒山也算与皇上一起长大,深知其两面三刀的性格,这个国舅做得真正窝囊。谨小慎微几十年,他哪里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一进来就心头如猛虎咆哮,始终不敢抬头,不过,别人看来却是另外一番情形,好歹掩饰过去。 虽然对皇上突发恶疾有所怀疑,看到太子等人的表现,群臣心下已信了五分。太子回头恭恭敬敬拜过龙椅,一反沉痛之态,回头喝令朝会开始,群臣按捺下满腹疑虑,从尚书令任奕秋开始上折子,禀报政事。 自从云尚因贪墨被斩,安王不再设置宰相一职,三省的长官尚书令、中书令和紫微令成了实际上的宰相,互相牵制,不由一人独大。 翡翠重文抑武,一直鼓励文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自由气氛,加上春耕在即,各地政务繁多,几个老臣上过折子,群臣便争先恐后,一时间朝堂闹闹嚷嚷,热闹非凡。太子并不熟悉政务,而且这几日何曾好好休息,听得头痛欲裂,恨不得撂下这烂摊子走人。群臣讨论半天,见他许久做不出一个决断,个个急得跳脚,尚书令任亦秋年纪太大,耳朵有点背,一时也以为自己听不到太子的声音,生怕误了正事,时刻紧张地盯着太子的嘴,朝会开了两个时辰,任奕秋最先顶不住了,当场昏倒。 一场混乱后,朝会继续召开,众人看出太子的无能,热情淡了下来,挑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奏,好歹全了太子的脸面。 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吼,樊篱踉踉跄跄冲进朝堂,目色赤红,满脸水光,众人皆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搀住,樊篱并不领情,甩开几人,冲到阶下拜倒,嚎啕道:“太子殿下,请发皇榜召集天下能人,救救皇上!” 众人这才信了,纷纷附和,朝堂里哀声一片,太子叹道:“本宫何尝没想过发皇榜,可皇上接乐神医的人马已快进京,如名满天下的乐神医都没有办法,那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几个老臣齐齐要求探望皇上,太子思忖片刻,嘱咐几人不可喧哗,不可靠近皇上,又命随侍带领前往。 “燕使求见!”老臣们前脚刚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因了传令内侍的响应,这种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沐阳宫中久久回荡。 众人惊愕不已,随之而来的是满腹愤恨,这次的燕使未免太过嚣张,一路飞扬跋扈,接待的官员怨声载道,百姓闻风而逃,而今连翡翠朝廷都不放在眼里,古往今来所有来使都是早早等候在宫门,等待朝会开始时召请入宫,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他们来得未来太早了些! 招福在心中轻叹一声,反倒平静下来,那对夫妻虽才华绝世,若连小小翡翠朝堂都走不出去,如何能夺取天下,只能看他们造化了。暗棋门是母亲和自己经营多年的心血,决不能有分毫差错! 太子把群臣脸色尽收眼底,眸中掠过一丝喜色,垂头假意斟酌。樊篱怒喝道:“太子殿下,燕使目中无人,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兵部尚书范醒战战兢兢道:“殿下,万万不可,墨十三有备而来,就是想激怒我朝,点燃边关战火,借此谋取更多好处。我朝兵力太弱,切不可以卵击石啊!” 樊篱跺脚道:“燕人有如豺狼虎豹,怎么可能喂得饱!他们步步紧逼,我们退到何时是个头!殿下,不如扣住墨十三为质,逼他们退兵,他们若不肯,我们干脆杀了墨十三,翡翠男儿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到战场上见真章!” 此话一出,群臣皆变了脸色,尚书令任奕秋在内堂醒来,迷迷糊糊中听个大概,登时惊得魂飞魄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而出,径直冲到樊篱面前,摩拳霍霍就要打人。老人家风烛残年,一推就倒,樊篱哪敢跟他动手,闪身蹿到范醒身后,厉喝道:“老尚书,你疯了不成!” “我看你才疯了!”任奕秋颤巍巍指住他,老泪纵横道:“你明知翡翠军队安逸多年,不堪一击,又缺乏将帅,遇到墨征南的铁军简直以卵击石,毫无胜算,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将翡翠男儿送死,将翡翠葬送在墨征南的铁蹄之下!” 在一片叹惋声里,樊篱环视一圈,面色一整,重重叩拜道:“殿下,既然知道军队安逸多年,缺乏将帅,为何不能亡羊补牢,反倒白白便宜那帮饕餮!” “臣附议!”兵部尚书范醒跪在樊篱身边,冷声道:“翡翠虽有天朝之誉,国富民强,四方来仪,可那只是虚有其表。兵不强,则国不强,恕臣无礼,打个比方,翡翠相当于一块大肥肉,周围各国虎视眈眈,不管是北方宿敌燕国北罕还是有民风淳朴之称的南越桑黎,只要有机会,定会来咬一口。燕国只是最先逮到机会的这个,如果放任下去,翡翠被蚕食瓜分的日子已然不远!” 户部尚书葛长海闷闷道:“北州连年屯兵,大片土地白白浪费了不说,其耗费十分惊人。每年赋税十之七八填了进去,太平年景还算能对付,若是有个天灾人祸,国库立刻吃紧。比如这次年关时拨粮饷去北州,正遭逢京城大火,臣从各州富户紧急借调银两,才算勉强应付过去。长此以往,翡翠再强的国力也会被拖垮啊!” “臣听说山南新王登基,正厉兵秣马,不知作何打算?”中书舍人钱榆突然幽幽道。 “众所周知,西方的大古格和西河刚刚通过上上下下数次联姻最终结成牢固联盟,西部统一之势已成,而臣探听到的情况远远不 止这些,两国分别派出精锐,由有野马之称的大古格大皇子元震为帅,正在加紧操练,也许将来会有大动作。”刚回京的古格紫衣使肖召南也满心忧虑。 众人皆忧急如焚,议论纷纷,太子显然被接二连三的消息震住,也不制止,垂首看着猩红的地毯,脸色苍白,不知如何 开口。 明明一切水到渠成,为何心头恐惧的兽叫嚣得如此疯狂? “臣附议!”紫微令姚和最先跪了下来,接着,朝臣们的附议声响彻朝堂,大家仿佛看到过往的天朝盛景,心头豪情顿起,个个斗志昂扬。 兵强则国强,想当年安王和霍西风在的时候,边境安定,四方臣服,哪个敢如此嚣张! “好!”在樊篱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太子强自镇定心神,拍着椅上蟠龙大笑而起,长袖一挥,拾级而下,在最后一阶站定,双手平平伸出,缓缓托起,似托起无边的重负。 群臣感慨不已,连连叩拜,听太子以一个从未有过的恢弘之声高喊:“天佑我翡翠王朝!” “天佑我翡翠王朝!” 众人齐声应和,朝堂里回响着这个盟誓与祈祷,慷慨激昂,隐隐带着金戈铁马的伴奏,直遏云霄。 ------------ 第一章 朱颜辞镜2 对云韩仙来说,这段日子犹如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墨征南对她的示好和请求毫无反应,据铁萁收到的消息,得知他们索求乌余之事,墨征南不怒反笑,连连举杯,一醉不起。 云韩仙凝神苦思,终于得出结论,虽然铁萁有心掩饰,铁卫是由国师训练,铁萁消息的来源必定和国师墨商羽所在的丹青谷有关。说起墨商羽和丹青谷,跟燕国皇族的历代血腥并无二致,那也是一个皇族争权、兄弟阋墙的惨烈故事,不同的是墨商羽的先祖,也就是丹青谷老主人劫后余生,另辟神仙洞府,誓言不再参与皇权争斗,并从师燕国万民信仰的突山之神,承担历代祭祀重任,实际上也成了辅佐新皇的中坚。 墨征南性格暴戾,根本不信神佛,也不需要突山之神为其稳定人心。他四处征战,开疆辟土,大力改善了燕人的生活环境。不必担心温饱,加上佛教从翡翠传入,本土的突山之神在燕国的地位便没有以前重要,国师也只是燕人心目中象征性的存在,若不是天下闻名的铁卫出自丹青谷,墨商羽的名字只怕早已为世人遗忘。 云韩仙心中有数,暗自高兴,写下墨商羽三个大字,叫来小鬼,附耳道:“此人是不是经常在宫中?” 小鬼狡黠一笑,和她目光交接,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云韩仙心头大石落定,长长吁了口气,压抑着心头的狂喜,用力给他一个爆栗。 墨十三远远瞧见,打心底里舒坦,呵呵笑道:“阿懒,你那样弹像挠痒痒,晚上我教你怎么弹!” 小鬼翻翻白眼,哧溜一声飞上房梁。 燕国大局已定,剩下的便是翡翠皇宫的情况。只可惜,自从递进消息,朱雀似乎置若罔闻,多日不见动静,急得她心里猫抓一样。 在这个一触即发的当口,若是让太子夺得先机,后果不堪设想! 翡翠一贯以高高在上的天朝自居,自是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动武。若是太子破釜沉舟,以墨十三为导火索,激怒墨征南攻打虎门关,翡翠自会假惺惺号令天下,联合北罕山南等国攻打燕国。燕国表面稳定,其实只是墨征南带领铁军征战多年的震慑作用,若是墨征南的铁军无暇他顾,北罕代王司空昊天和山南新王阴卫离都是野心勃勃,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如今各国政局风云变幻,一批新生力量悄然崛起,他们全部接受过翡翠最先进的教育,从繁华盛世的“天朝气象”中熏陶出来,自然不肯偏安一隅。 这些强势的新生力量渐渐走到前方戏台,需要建立不凡的功勋来证明自己的才华,不但夺取自己国家的王位,还要取翡翠而代之,成为新的“天朝”,成就霸业。 或许,他们的野心并不止这些,趁胶着之时,对翡翠和燕国两个大国虎视眈眈,只等墨征南这头眠狮苏醒,局势一乱,三百年前的战乱年代定将重现! 云韩仙越来越心寒,仔仔细细研究着盘古大陆上的每一寸山河,最后仍将指尖落在北州上。 她没有选错,这是盘古大陆的中心,有太平山脉之险,有不枯竭的河流,有富饶的土地,还有乌余的天然良港,只要经营得当,在盘古大陆上站稳脚跟不成问题! 墨十三见她满面愁容,日渐消瘦,心疼不已,只能让铁斗好好看着,自己则和昆仑将军讨教用兵之法。昆仑将军也是个痴人,一说到这个,都顿时来了精神,对弈犹不过瘾,还将棋子作为兵卒,从操练之道到两军对垒,两人太过沉迷,连饭桌上也要“拼杀”一通,让众人哭笑不得。 终于到了入朝的时候,众人虽然表面平静,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朱雀始终未送出消息,太子的异动愈发频繁,只怕风雨将至。 虽说墨十三也知道递交燕书是非常郑重的事情,可太子知道云韩仙身体不佳,夤夜特地派人送信,颇为体贴地让他们迟些再来。几个铁卫收到风声,个个冷笑不已,不置可否,他礼仪知之甚少,对翡翠朝廷更谈不上任何尊敬,也乐得让阿懒多休息休息,迟迟才出发。 倒霉的在后头,等阿懒睡到自然醒,看到日上中天,气得怒吼连连,“我说了我不去不去,你听不懂是不是,你等我做什么,等我去送死,你再帮我收尸不成!你能不能用你死脑筋想想,太子会安什么好心,气死了气死了……” 阿懒能吼人,说明她精神不错。他只能委委屈屈安慰自己,给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小鬼几脚,好歹出了口恶气,再把化身泼妇的阿懒扛到马车上。 赶走赖在阿懒怀中争宠的小鬼,墨十三志得意满,凑到她面前献媚,云韩仙又好气又好笑,反正事已至此,干脆长话短说,“翡翠的妇人并无地位,这些读过书的斯文人对妇人尤其严苛,朝会与上次的宴会不同,是顶顶严肃之事,我去真的不妥当。” 墨十三眉头一拧,正要反驳,云韩仙掩住他的嘴,轻笑道:“不过,太子苦心设计,准备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也不多这一桩,我们一起进朝堂,看他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神出鬼没的小鬼从车窗露出笑脸,“姐姐,放心,有我在,担保不会有事。” 墨十三冷哼一声,一拳砸去,小鬼扑哧一声,嗖地不见踪影。 阿懒果真没有料错,太子此次大费苦心,且不说一出太平馆,四处杀气腾腾,让人背脊发寒。到了皇宫,不过三日,翡翠迎客的态度大变,门口根本无人相迎,铁卫被拒之门外,身上的兵器也被收走,进了宫门,密密麻麻的兵士剑拔弩张,刀光满城。 感到阿懒的颤抖,墨十三即刻将她揽入怀中,两人四目相对,云韩仙淡淡一笑,无声道:“速战速决!” 太子杀机昭然,肯定有所依恃,只怕已取得军权和朝臣支持,将以强硬态度对付燕国,翡翠不宜久留。 墨十三这方的优势不过是太子根基未稳,墨征南的威胁又始终存在,若安王在边关筹备妥当,他们一行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墨十三自然清楚此中深意,用力点头,眸中闪过一道奇特的光芒,那是猛兽看到猎物,是真正的战士上了战场时无法克制的兴奋。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困于小小的太平馆,纠缠在这千丝万缕的谜局中还真是委屈他了。云韩仙默默摇头,将满腹心事化成一声叹息。 在面容冷峻的内侍引领下,两人相携穿过刀剑丛林,怕刀光耀花她的眼睛,墨十三一手遮在她脸上,一手牵着她,无视周围森冷的目光,以记忆里墨征南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情,一步步傲然而来。 只是,走进朝堂,墨十三并未曾想到会看到诸多仇视的目光,愣在当场,加上对太子并无多少尊敬,连叩拜都省了,在朝堂上站成了靶子,如果目光能杀人,显然已被千刀万剐。 同时变成靶子的,还有他臂弯里的红颜祸水不死妖孽——云韩仙。 面对太子刀剑般的眼神,墨十三神情一凛,脸色愈发冷峻,犹如高高在上的神祉,无人可以冒犯。 唯一见过墨征南的古格紫衣使肖召南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不觉已倒退三步,撞在一个官员身上,那人把他扶起,他茫茫然伸手一摸,春寒料峭时节,竟已汗湿重衣。 传闻果然不虚,那横扫千军的煞气,就是墨征南在也不过如此,这个墨十三不可小觑,千万不能容其坐大。 他悄然撤身,拉过一个内侍如此这般吩咐一通,打发走内侍,又慢慢挪出来,擦了把冷汗,正对上樊篱虎视眈眈的目光,朝他用力点头,以掌为刃,朝空中砍下。 樊篱嘴一咧,无声地笑了笑,将一张字条塞给内侍,将身体隐藏进暗黑的光影里。 在众多仇视的目光中,云韩仙想起不久前的情景,无颜以对,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再次狂奔出去,避开这难堪的时刻。感到墨十三手上传来的力量,她回过神来,将燕书恭恭敬敬奉上,太子命人接过,看也不看,睥睨两人,冷冷道:“十三殿下和懒夫人此行可谓收获不小,不知还需要什么,请一并提出!” 太子态度变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云韩仙心里咯噔一声,回想今日种种,斜眼扫过几人,见招福目光闪躲,若有所悟,自忖得到和墨征南讨价还价的条件,有心息事宁人,就此罢休,轻笑道:“殿下,燕书上一清二楚,一看便知。” 太子嘴角一弯,歪歪头道:“念来听听!” 念过一段客套话,内侍突然提高了声音,“听闻翡翠的霹雳刀剑天下无人能敌,十三代父皇斗胆借来一观,顺便借几个工匠为父皇打造一把合用的兵器。” 霹雳刀剑是什么,那是翡翠朝的不传之秘,是翡翠冶炼技术的集大成者,是世间至宝,吹发即断,削铁如泥! 十年前,安王在战场上领略过铁军的厉害,凯旋后仍然忧心忡忡,当即派人在京畿附近的西山研究一种克制铁军的兵器,经过无数次失败的试验,近年终于有所收获,只是因为没能克服细节上的问题,还不能批量产出。 得霹雳者,得天下!这是安王离开时嘱咐太子的话,此事在翡翠也只有皇上和安王知道内情,如何能为墨十三得知,抑或为千里迢迢外的墨征南得知。 虽然早知道墨征南觊觎翡翠先进冶炼技术多年,大喇喇提出要霹雳刀剑,却是太子始料未及。太子霍然而起,气得浑身颤抖,群臣从他不寻常的举动中看出端倪,顿时哗然色变,丝毫不顾形象,咒骂声顿起。 云韩仙当即变了脸色,见墨十三也是一脸茫然,暗暗心惊,墨十三来得匆忙,哪里来得及带墨征南的只字片语,燕书是她亲笔所写,墨十三亲自盖印,明明没有这个条件,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殿下!”她向前一步,高声道:“能否给韩仙看看燕书?” 太子强忍怒气,将燕书扔了下来,云韩仙来不及计较,将燕书展开一看,差点惊呼出声,太子没有栽赃陷害,上面赫然有那句话,笔迹几可乱真。 但是,这并不是真的,连她懒病发作时的连笔都着意描摹,明显是模仿笔迹的高手所写。 想起招福提及构陷安王的信,云韩仙冷汗淋淋,事情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百般设计谋划之余,自己也成了别人的棋子。她登时只觉背后鬼影幢幢,茫茫然看向墨十三,看到他忧虑目光里不可忽视的坚定无畏,没来由多出几分气力。 时至今日,她到底不是孤军奋战! 燕书被换,墨十三自然第一个想到小鬼,在心中咒骂两声,正色道:“太子殿下,后来这条我们确实没写,信不信由你!” 太子几乎笑出声来,送上门的把柄,怎么不好好利用,此时已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怎么借题发挥,置你们于死地! 这时,一个内侍借斟茶之机将手心几个字在太子面前晃过,太子眉头紧蹙,冷哼一声,仿佛变成局外人,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此事万难了结,云韩仙灵机一动,正色道:“殿下,既然此事非同小可,我等请求面见皇上,一一道明原委。” 她顿了顿,厉声道:“皇上迟迟不肯出面,莫非看不起我燕国皇子,或者太子欲图谋不轨,弑父篡位!” “我翡翠朝堂,哪容得人尽可夫的妇人叫嚣!”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外传来,几位老臣回转,个个脸色颓败,看到朝堂正中两人,哀伤被怒火替代,个个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看来皇上这次真的挺不过去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忧心忡忡,有人竟当场抹起泪来。 云韩仙暗道不妙,嫌静思宫的铁卫手脚太慢,狠狠瞪了墨十三一眼,墨十三轻轻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朗声道:“十三身边的铁斗医术很好,我夫妻二人都是他救下,不如请他来为皇上看病,十三保证他能妙手回春!” “不必了!”太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们的好意我朝上下哪里承受得起!”他昂起头高声道:“诸位卿家,既然连燕使都已知晓,本宫也没有瞒你们的必要,其实本宫也是刚从皇上那里得知,霹雳刀剑削铁如泥,是我朝绝密之事。此种刀剑削铁如泥,由安王亲自主持研究锻造,工匠潜心钻研十年才成功,目前仅得数把而已。” 他顿了顿,眉目间笼上冰霜,咬牙切齿道:“云韩仙,你果然是云尚的好女儿,水性杨花不算,还丧尽天良,卖国求荣!我翡翠哪点对不起你,让你如此作乱!我皇叔视你为至宝,哪点错待于你,让你如此糟践!” “她是云尚的女儿,难怪……”满朝堂的窃窃私语声和怒骂声成了催命的咒语,云韩仙手心已被自己掐得鲜血淋漓,却仍克制不住钻心的痛。她想分辩说安王没有提及霹雳刀剑之事,她也没有写那样的条件,她不承认是云尚的女儿,也不想与翡翠为敌,只想在山林里逍遥度日,身边有自己的爱人…… 事到如今,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而且说什么也不能挽救这一对立的死局,她按捺下满心苦楚,字斟句酌,准备来个迎头痛击,却见墨十三将她护到身后,昂首挺胸道:“殿下,我墨十三的妻子容不得别人教训,请你道歉!” 她心头一松,茫茫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像拽住深渊之中唯一的绳索。 如此藐视朝廷,这回就算涵养再好的人也受不住了,尚书令任奕秋最先痛骂出声,“墨十三,此乃翡翠朝堂,你未免太过放肆!” 墨十三并不接茬,对上面的太子怒目相向,煞气逼人。 樊篱见有人出头,把拳头收了回去,缩到一旁看好戏,顺便朝太子丢一个得意的眼色,称赞他骂得痛快。 太子底气不足,被那目光逼得无所遁形,惶惶然一想,安王从来公私分明,不顾懒神仙的求情杀了云尚,而云相沾了妹妹天大的光,也不过做个跑跑腿的虚职,怎么可能把这种绝密之事当私房话说。况且安王恨不得将她护得不沾尘埃,知道这种秘辛对她半点好处都无,怎么可能透露! 思前想后,太子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网,不觉背脊已寒,一抬头,朝堂之上乱成一团,群臣全无斯文人模样,围着墨十三和云韩仙,骂不绝口。墨十三耸立如劲松,有傲雪凌霜之态,眉眼间锋锐毕现,势不可挡,还将那女人按在怀中,掩耳盗铃般捂住她的耳朵眼睛,真是可笑之至。 明明该大笑一场,太子的泪却毫无预警地涌了出来。 这个女人哪里好,让这么多男人如痴如狂? 我本喜欢悠闲自在享受渔阳湖风景,为何要踩着亲人的尸骨来到朝堂,面对这尔虞我诈,纷纷乱乱? ------------ 第一章 朱颜辞镜3 回到太平馆,云韩仙恍若隔世,满脸茫然,死死拽着墨十三的暗紫对襟长袍袖口,一步也不肯离开,墨十三也由得她去,敞开衣襟,露出内里一身青色劲装,和昆仑将军大碗喝酒,大声谈笑,仿佛没事人一般。 突然,哭声和怒骂声轰然而起,一丝丝一缕缕弥漫开来,将太平馆团团包围,几人还没回过神来,暗卫立刻来报,那四个被杀兵卒的亲朋好友等等不下百人,被有心人全部聚拢,将太平馆围个严实,痛斥墨十三残暴荒淫,草菅人命。 不用说,几人已知道太平馆外是什么情形,在翡翠人心目中,燕人就同虎豹豺狼差不多,轻易得罪不得,但是欺负到头上来就不同了。有了个别人的鼓噪煽动,人越聚越多,从骂墨十三到骂燕人,只怕很快大街小巷都传遍了,群情激奋的结果,实在不可想象。 走了这一步棋,太子真的是豁出去了! 墨十三沉默下来,随侍的铁斗今日也始终未开口,加上完全不在状态的云韩仙,昆仑将军看得难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们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二个都死了亲娘一样!” “苍龙大哥呢?”云韩仙仿佛被他吓醒,突然开口。 “去安排我们的退路。”不等墨十三接口,铁斗冷冷道:“目前形势大为不利,我们赶快走吧!” “前两天不是说得好好的,走什么走!”昆仑将军有些摸不着头脑,恨恨道:“我大燕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除了乌余那些不怕死的,何曾怕过翡翠这帮鼠辈!” 墨十三清醒过来,压低声音道:“铁斗,你传令下去,事情有变,要所有铁卫掩藏行踪,赶快完成任务,到乌余会合。以乌余人的暗棋门为基础,建立我们自己的军队,由白虎任乌灵大将军,玄武全权代表我监军,所有事务一概由他们处置!” 铁斗面色一凛,低头领命而去。 云韩仙脑中一个激灵,茫茫然道:“十三,你不清楚暗棋门的实力,自己在乌余人中毫无威信,怎能太过轻信他人!” 墨十三欲言又止,冷哼一声,赌气把长袍脱了下来。 没了依靠,云韩仙反倒平静下来,用力挺起胸膛,沉声道:“是我的错,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也许是你的兄弟,也许是别人,现在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跟我们作对,想置我们于死地,而且还想嫁祸给翡翠。昆仑将军,不怕跟你说,今天燕书出了岔子,.我们在朝堂差点闹翻,幸亏太子根基未稳,有心放过我们,斥退众人,给我们双方台阶下,我们收回燕书上的附加条件,他们让骂人的朝臣道歉,我们这才安然无恙归来。” “有这等事!”昆仑将军瞪圆了眼睛,立刻摩拳擦掌,“竟然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他们难道不怕我大燕铁军!” 云韩仙不知道想到什么,身体竟然微微颤抖,墨十三眉头一拧,顺势在她背上拍了两记,她如受内伤,连咳数声,这时,铁斗面色凝重回来,不声不响把茶水送到她面前,低声道:“皇妃,别想那么多,我们赶紧离开是正紧。” 墨十三自知又使蛮力做错事情,干笑两声,低声道:“阿懒,我们回乌余吧。” 云韩仙凄然一笑,“你们可知道,太子为顺利登基,定要逼走我们,而那人意图挑起我们之间的战争,断不会就此罢手。我们如果要走,还会有更多麻烦等着我们,到时候就不止是伪造的书信那么简单了。”她眸中突然带着隐隐凌厉之色,冷冷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走不得,我们何不干脆搅浑这一池子水!” 她似乎想到什么,将夹袄中的地图拿出来平摊在大家面前,指着燕国北部的北罕道:“墨征南虽然打败北罕,因国内各派势力蠢蠢欲动,仓促回转,并未把当年的胜利巩固。北罕王虽死,其代王主力并未受损,成为今日燕国大患。而且据我所知,代王司空昊天是个城府很深之人,其一,他不急于登基,避免成为各个王侯的靶子;其二,他以复仇为口号,团结北罕所有力量,并通过在内部培植自己亲信,将这些力量收归己用;其三,他不顾少数贵族的反对,解放奴隶,把这些奴隶培养成北罕的铁军。” 三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墨十三最先忍耐不住,讷讷道:“阿懒,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云韩仙顾左右而言他,沉声道:“山南王已病入膏肓,若太子阴卫离登基,山南又是一番景象。人人都说西方多猛士,大古格和西河的王者皆是凶悍之徒,只不过两者争斗多年,纠缠不休,西方反倒得以平静。问题就在,西河王室几代单传,到了这一代,干脆只生了个娇滴滴的公主就再无反应。算来公主也到了成亲的时候,传闻大古格大皇子元震有野马之称,是个英俊而勇猛的青年,威名远扬,如果公主听说,不知道又是怎样情形?”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在墨十三手上戳了一记,露出俏皮的笑容,“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不清楚这些费脑子的事情。呆子,叫你看书你老糊弄我,这些东西书上都有啊!” “据山南传来的消息,山南新王登基,正跃跃欲试,想必有一番大动作。而大古格和西河前几日联姻,两国组成联军,由野马元震为帅,正加紧操练。”铁斗淡淡道。 云韩仙神情一震,大笑道:“阿斗,下次收到消息千万记得及时通报!” “属下记住了!”铁斗深深看她一眼,眸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目光敏锐,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主母生做女子真是可惜了!” 听到这从未有过的称呼,云韩仙心头一震,怔怔看向铁斗的眼底,释然而笑。 昆仑把头一拍,乐呵呵道:“听说你叫懒神仙,果然很神!我倒想问清楚,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 不等云韩仙开口,墨十三霍然而起,紧握拳头,正色道:“阿斗,再麻烦你一次,以我的名义分别派人联系各国之主,重点在大古格、山南和北罕,争取得到他们的认同,并在言语间暗示他们,我墨十三不是平庸之辈,正等着颠覆盘古大陆的秩序,大家比比看,是英雄还是狗熊,日后自然见分晓!” “你不怕弄巧成拙,成为众人的靶子?”云韩仙仰望着他,似笑非笑,眸中流光溢彩,有掩不住的欣喜。 在这种热辣辣的褒扬面前,墨十三脑子里的柴垛垛轰地一声烧起来,刚刚的冷静自持威风凛凛等等统统烟消云散,摸着后脑勺尴尬地笑,除了拼命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被阿懒仰望的感觉如此奇妙,看来没白认铁苍龙和玄武这些师父,以后定要多多发挥。 “林青青呢?”云韩仙无奈地笑,话题一转,咄咄逼人道:“你们把她安置到什么地方?” 墨十三嘿嘿笑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她在隔壁住着,要不要叫她来陪你,我正好出去探探情况。” “不用,你们转告一声,我们正收拾行装回乌余,要她赶紧准备。”云韩仙狡黠一笑,在墨十三亮晶晶的双眼之间戳下去,“我倒要看看,事情能发展到怎样离奇的地步!” 昆仑将军张口结舌,喃喃自语,“一会要走一会不走,你们搞什么名堂?” 墨十三回过神来,抓着她的手指笑道:“也不一定是她做的,等小鬼回来你再问问。” “不用问了,”云韩仙长长叹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并不只有一个本事滔天的小鬼,再说燕书当初我们并不看重,随意放在书房,可趁之机实在太多。” “姐姐,你真好!”随着一个带着几分童稚的声音,小鬼从天而降,正落在她面前,不顾身边那眼珠子快瞪出来的妒夫,径直往她怀里扑。 当然,有妒夫在,他再灵巧也是徒劳。小鬼被铁臂挡了回去,往案几上一趴,哼哼唧唧几句,又被气红眼的铁斗拎了出去。 云韩仙正色道:“昆仑将军,我们燕国在太平潜伏的人马都多少?十三,暗棋门在太平有多少人马?” 昆仑将军和墨十三面面相觑,墨十三眼睛一亮,将整个巴掌摊在她面前,兴冲冲道:“这还是大概数目,据招大人说,要不是出了亡国之音一事,太平城的乌余人还要多。他压低声音道:“乌余人非常齐心,不论男女老少,有乌余人的地方必有暗棋存在,暗棋门就是可怜的乌余人最后的希望。” 满城苍凉的歌声仿佛从远古飘来,历经多年的沧桑和苦难,化成一种绵绵的痛渗入血肉里。如果不是她因绝望而生的勇气,任意妄为,登楼高歌,宣泄压抑的愤怒和哀怨,她甚至不知道乌余人和自己同在。 她以为她一直孤单,以为自己历尽人间磨难,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乌余人在苦苦挣扎,为了微末的希望。 他们苍凉雄浑的歌声告诉她,只要还有一个乌余人,传说中的铮铮铁骨就不会消亡。他们缠绵幽怨的歌声告诉她,他们即使为奴,也从未放弃爱和自由。 爱和自由,人世最惨烈的梦想,林清漪、水天晴为此郁郁而终,水清秋千里逃亡,乌余的男儿用血肉之躯铺平荆棘,化成幽魂在乌灵河游荡…… 云韩仙满脸黯然,微微朝他点头,转头看向昆仑将军,昆仑将军面有难色,低头用力抓了抓脑袋,强笑道:“这个……那个……虽然我知道大概的数目,也没办法调动……” “姐姐,你想要多少人手?”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在屋顶响起。 云韩仙眼睛一亮,微笑道:“你有办法吗?” 昆仑将军突然咳了两声,低声道:“别听这小家伙胡说,他什么都不懂!” 小鬼冷笑两声,双臂一伸,遥遥朝云韩仙扑来,不等墨十三反应过来,云韩仙踢他一脚,微笑着朝小鬼伸出双臂,小鬼终于成功霸占她的怀抱,顿时脸笑成了朵花。 可怜的是云韩仙,即使小鬼控制了力度,被这样一扑,她胸口一痛,一阵甜腥涌到喉头,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墨十三从她骤然苍白的脸色看出不妥,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 小鬼将袖中剑抽出,将剑柄在昆仑将军眼前晃了晃,正色道:“此为皇上给我的兵符,能调派兵马,指挥铁卫!” 昆仑将军脸都绿了,恨恨道:“皇上疯了不成,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你!” 小鬼冷哼一声,高举剑柄,低喝道:“昆仑将军听令,立刻同我一起联络铁影,调派五百好手待命!” 昆仑将军不甘不愿跪拜领命,闷闷道:“十三他婆娘,我得说清楚,不是我不乐意帮你,这些铁影是潜伏多年的精锐,皇上准备派大用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暴露。而且,我没有兵符,就是知道如何联络线人也没有用。” “昆仑将军不必如此,我心里有数。”云韩仙含笑应下,沉吟道:“如果太子行动够快,抽调兵营的人马肯定来不及。到时候兵分两路,一路对付高寒山,一路对付樊篱,宫中的人马由铁卫和昆仑将军带的铁军负责,看铁卫的信号行事!”她按在墨十三手上,苦笑道:“皇上也是狡兔三窟之人,我们只能赌他还留了一手,否则……我们会很惨!” 事情办好,墨十三立刻将碍眼的小鬼从她怀中拉出来,这会倒还记得要轻拿轻放,小鬼朝云韩仙挤眉弄眼,在墨十三怒火爆发前又突然不见踪影。 这时,铁萁匆匆而入,肃容道:“招夫人求见皇妃!” 墨十三急了:“招府上有消息,招福已经被严密监视,她这不是添乱吗!” “她肯定有急事!”云韩仙沉吟道:“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我找到机会,自然会去探望她,叫小鬼陪我去吧,阿斗阿萁的目标太大。” 梁上传来一个雀跃的声音,“姐姐,你真好!” 墨十三两眼一翻,突然很想把屋顶拆下来。 ------------ 第二章 夜永衾寒1 虽然是春暖花开时节,今年的太平却特别寒冷,那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气,即使天色微晴,即使春风渐软。 与往日一样,招福仍然从噩梦中惊醒,刚捕捉到清晨一缕朦胧的光线,一阵熟悉的闷痛立刻从胸口传来,幸亏早做准备,他连忙抓起枕下的黑布,将暗红的液体吐在黑布上,又将黑布裹好塞入单袄袖口,套上厚厚的棉布长袍,又套上官服,总算显得胖了些,这才打开房门,召人打水伺候。 洗漱完毕,招福坐进书房,整理一份详尽的墨十三和云韩仙的琐事报告,并且按太子的要求,分门别类,事无巨细地记录。虽说他反复强调以前和他们并无过多接触,太子认定了他跟墨十三有关联,那岂能轻易解释清楚。招福轻叹一声,想起昨夜她亲笔所写有关调派暗棋门的请求,嘴角弯了弯,挤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那个女子既然如此胆识过人,雄心勃勃,成全她又何妨? 胸口的闷痛又开始了,他端着壶一口灌下,招夫人推门而入,急道:“冷茶不要喝!” 他将招夫人手上的粥端过来,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嘿嘿笑道:“娘,叫下人做就是,您不用这么早起身。” 招夫人瞥了他袖口未干透的一点污迹,心头一阵酸痛,柔声道:“难得给你做点吃的,别跟我客气。今天我要去见那人,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招福微微一怔,神思霎时有些恍惚,招夫人也不催他,低头看着他所写的奏章,冷笑道:“太子这回真的要下手了?” 招福皱眉道:“太子对墨十三恨之入骨,机会大好,自然不会放过。不过,可能跟支持的人有关,他现在也是犹豫不决,有的倾向把墨十三逼走,让太子安安稳稳坐上皇位,毕竟有墨征南的铁军在虎门关,太子头上如同悬着把刀。有的倾向拖延时间,等安王在北州掌握兵权,足以抵挡墨征南一阵,再对墨十三动手。” 招夫人低头沉思一阵,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又瞟向他的袖口,强忍心头的哀伤,淡淡道:“儿啊,你如果有话,想不想亲口告诉她,娘帮你安排吧。” 招福摇摇头道:“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不必多此一举。娘,您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最近风声不对。” 招夫人欲言又止,轻叹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招福才从虚无缥缈的回忆中抽离,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笑得眸中雾气氤氲。 记得那时初见,也是桃花漫天的时节,人生真短,什么事都来不及,多么可惜。 招夫人目送招福进宫,悠悠然来到南平河边的聚仙楼的东风阁,一会,一个老妇送上茶点,招夫人背向窗边,慢慢品尝。 那仆役妆扮的老妇回到后院,立刻从后门出来,沿着南平河来到一户渔民人家,南平河风景秀美,两岸居民非富即贵,却也有一些渔民或结庐而居,或寄居在富人家中,为一日三餐辛苦打拼。 进了低矮的门,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招夫人掩住口鼻,待眼睛习惯了黑暗,才模糊辨出一大一小两人,不等她招呼,小的那身影已扑上来哇哇大叫,“奶奶,您终于来看我和娘亲啦!” 招夫人还当走错了门,连身道歉,正待退出去,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突然响起,“招夫人,别来无恙。” 招夫人浑身一震,猛地扑上去拉着她的手,千万般哀愁涌到胸口,哽咽着难以成声,云韩仙轻轻拥住她,柔声道:“娘娘,您受苦了!”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招夫人顿时泪如泉涌,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嚎啕出声。 云韩仙心头巨恸,哑着嗓子道:“娘娘,韩仙多谢你们相帮,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您有话就直说吧!” “你是云尚的女儿?”招夫人面容一整,急不可待问道:“以前怎么从未听说云尚还有女儿。” 云韩仙黯然道:“我娘和我被云尚关在后院,到娘快过世的时候才准出来一趟。娘一咽气,他立刻把院子烧了,将我赶出来。”她低头轻声道:“现在一想,云尚似乎知道娘亲和自己都大限将至,为了补偿娘亲,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她苦笑着抬头,眸中满是水光,“而且,我后来想通了,他关我赶我走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如果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必定不会放过我!” 招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五指不知不觉下了狠劲,一根根几乎勒进她的肉里,云韩仙也不提醒,将这段惨痛的往事一点点埋葬,低声道:“招夫人,我知道您找我的用意,如果所料不差,玉子奇当年定造下天大的罪孽,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至于至今无人敢提及,您放心,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祭奠乌余的亡灵!” 招夫人满脸怆然,双手扶着她的双臂,身体一点点软下来,哀哀道:“我含辛茹苦将复儿养大,就是想看到这一天。韩仙,我把暗棋门交给你,你记住,一定要让保护乌余最后的力量,让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壮大起来,成为盘古大陆真正的脊梁。韩仙,我相信你能做到,你记住,死去的和活着的乌余人都看着你,你走到哪里,所有乌余人就跟到哪里,直到真正血债血偿的那天!” 云韩仙心头一沉,本想托起她,却被她带下来,不由自主跪下,突然感到手心被塞入一个硬东西,心领神会,悄悄放入怀中,听招夫人在耳边道:“这原本是你娘亲的,我走的时候她可能自知无法逃脱,硬塞给我,并要我带入蓬莱和其他乌余明珠会合。你赶紧找到其余两个,仔细研究,我想其中必有惊天秘密!” 言罢,招夫人重重叩拜:“拜托了!” 云韩仙只觉满身的血都热起来,重重按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回应。招夫人面色一沉,压低声音道:“韩仙,我已命林巧和江玉蝉赶来与你们会合,做你随侍,她们在暗棋门中身份尊贵,一定能帮得上忙。还有,帮我转告十三,上次送他上刑场的事我也有份,我对不起他!不过,如果有下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事情,他是墨征南的儿子,也是我乌余的仇敌,你也一样,云尚的所作所为不用我说,你心里一定清楚。我无力挽救乌余,只能靠你们两个孽种,这是我的不幸,也是乌余人的不幸,不过你放心,我自会向地下的乌余人请罪,你们的身体里若还有乌余人的血,就放手去做,不要让我们失望!” 这哪里是交托重任,明明就是留遗言,云韩仙眼眶一热,咬着牙用力点头,招夫人淡然一笑,踉跄而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云韩仙掏出怀中的东西,就着从屋顶缝隙透下的光送到眼下,不觉心头一紧,这赫然是久违了的墨玉蝉! 这果然是娘亲的信物,尾部刻着小小的“漪”字模样,与其他两个的“秋”和“晴”字似出于一人之手,云韩仙仿佛看到当年三个乌余明珠谈笑间艳丽逼人,光华流动的场面,将墨玉蝉按在胸口,心中似有烈焰熊熊,脸上似悲犹喜。 娘亲最后的心愿是去蓬莱,据玉连真偶然提起,水天晴生前对蓬莱也念念不忘,而水清秋干脆就直接到蓬莱住下——所有的线索直指一个事实,三人一定预见到乌余的悲剧,约在蓬莱相遇。 问题在于,约在蓬莱做什么呢,国破家亡,各自的命运颠沛流离,如何能再次重逢?她低头看着墨玉蝉,似乎隐隐听到许多女子的悲泣,泪潸然而下。 当泪水浸润在墨玉蝉上,她脑中灵光一闪,捕捉到某个模糊的信息,以自己的娘亲为例,乌余明珠性格坚忍,才华绝世,怎么可能在遭受灭顶之灾后不图报复,只怕三人约到蓬莱就是想谋求救国救亡之策。然而,水清秋到死也没等到其他两人,水天晴到死也未出宫门半步。 蓬莱山上一定藏着三人救国的良方!云韩仙郑重其事地将墨玉蝉挂在脖颈,像在心头压上千斤重负,连呼吸都急促几分。娘亲回到蓬莱,在绝望之下,一定会将这良方交给方丈,招夫人找到三个墨玉蝉的意义也许就在此处,这个良方到底是什么呢,对她们来说,复国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军队,是将领,是绝世武功,是奇毒,还是金银财宝?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三个奇女子一定不会让她失望,令她一直愁眉不展的问题,一定会在找到答案后迎刃而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出去玩耍望风的小鬼来到她身边,轻轻扑到她怀中,带着颤音低低唤道:“娘……” 云韩仙心头一动,下意识将他揽在怀中,苦笑连连。 那时,她也曾经如此渴望爹娘温暖的怀抱,渴望能见到他们温柔的笑脸,然而,这卑微的梦想永远没有实现,父亲成了仇敌,母亲宛若陌路。 在冰封的世界中生活多年,即使路人的一句问候也能让她热泪盈眶,命运的安排,有时如此可笑。 更可笑的是,面前这个幼年失怙的孩子,心智明明成熟,行事明明无比狠辣,偏偏被祸害成这个模样,成了永远的孩子,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软软叫一声“娘”。 自己呢,明明一次次去了鬼门关,却一次次被人拉回来,死不了,也不能懒散地活,担子越来越重,无法推卸。 她如今的梦想,却不过是有人这样软软叫一声“娘”,仍然如此卑微,却仍然没有实现可能。 她轻轻应了一声,泪又落了下来。 ------------ 第二章 夜永衾寒2 静思宫静寂异常,成了真正的鬼域,连风舞动帷幕的沙沙声都让人心惊胆寒。 整整一天,皇上浑身僵硬地睡在龙床,死死瞪住头上的凤凰,与强烈的睡意对抗。世间果然有瞌睡虫一物,即使他费尽心机,那小虫子也能慢慢侵入他的脑中,将仅剩的清明一点点吞噬。 他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当年他就是用这种百年无恨将皇后毒死。他也知道接下去会有什么反应,只要他被睡魔打败,将眼睛闭上,就会永远沉睡,尸首百年不腐。 不!朕不能睡!朕不能死! 朕要杀了那帮逆臣贼子!连城,朕哪点对不起你,你如此懦弱无能,朕仍然把皇位留给你!樊篱,朕一直喜欢你耿直的脾气,视你为兄弟手足,左膀右臂,满朝武将中,朕连亲弟弟朕都杀了,惟独没有动你,你为何如此回报! 高寒山,你这个卑鄙小人,早知今日,朕在收拾皇后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 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凄厉嘶吼,点燃了隐藏心底的火种,接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疼痛从胸口散开,遍布全身,从缠绵的丝丝缕缕化成利刃,他终于明白凌迟是什么滋味,也明白皇后最后凄厉的嘶喊到底为何。 无恨,无恨,原来要无恨才能不痛,可是,怎能不恨!他犹如置身刀山火海,翻来覆去地疼,翻来覆去地恨,最后,意识一点点飘远,看到了墨玉花下那人娇媚的容颜,二十多年了,她竟然还如初见。 那时,他还是莽撞的青年,而她似乎对他颇有好感,总是抿着嘴对他笑,让他失魂落魄,将唯一的爱唯一的执念交付。 人生若只如初见,怎会有那么多无奈和悲伤?若不是他对这种惊艳孜孜以求,怎会有今日的虎落平阳? 不!朕不能死!朕要杀了那帮混蛋!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一个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皇上,撑住,不要睡!” 他用力挤了挤被汗水迷住的双眼,那人已来到近前,温热的呼吸喷到他脸上。他心头一暖,不顾那种刺痛,奋力睁开眼睛,见入目的是一张颇有几分熟悉的脸,心头一动,朝那人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发出求救的信息。 那人迅速将颗黑色药丸塞入他口中,药丸入口即化,满口清凉,那种清凉之感又随着唾液缓缓而下,一直浸润了整个身体。那凶狠的瞌睡虫一点点被这种清凉赶走,同时带走了那凌迟般的痛。 他再次奋力睁开眼睛,嘴唇微微颤抖,所有语言堵到喉头,却始终冲不过那层阻挡,那人掩住他的唇,附耳道:“皇上,这几天招大人一直在想办法,只是力量微薄,又被太子困住,无能为力。招大人没奈何,只好找到墨十三帮忙,他们条件严苛,你先考虑清楚再点头,不要到时候后悔!” 皇上眼睛一亮,拼命点头,那人顿了顿,嘴角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一字一顿道:“他们要北州,你也答应?” 皇上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目光若出鞘的利刃,那人似早有预料,将嘴角一扯,立刻撤身,扬长而去。 “等……等……”皇上终于找到破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答……应……” 朱歌太医俯身拜下,眉目间并不见喜色,瓮声瓮气道:“请皇上签了这份割让协议,招大人会以此为据,恳请墨十三打点一切,让皇上扭转乾坤!” 协议拿到面前,皇上眼睛直了,又重重闭上,良久都未睁开。这时,外面突然传出急促的脚步声,朱歌太医立刻点在他肋下,俯身跪在一旁。 太子大步流星跨入,急吼吼道:“怎么样,断气了没?” 白发苍苍的郝太医脸色惨白,凑近探了探鼻息,哆哆嗦嗦道:“殿……下,还……还有一口气。”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斜了床上那僵硬的人一眼,冷冷道:“夜长梦多,收棺吧!” 郝太医浑身一个哆嗦,几乎瘫软在地。 当太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深宫,郝太医终于回过神来,老泪纵横道:“小歌,是老夫拖累了你,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连日惊怕,郝太医干嚎几声,当场昏厥。 朱歌垂着头不发一言,暗中一指弹出,解开皇上的穴道,将那份割让协议送到皇上面前。短短几句话,皇上看了无数遍,目光似要穿透纸背,或者将这毕生羞辱生生凭空烧毁。 朱歌把笔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见朱歌连连摇头,对其怒目而视,咬开中指,按下自己的手印。朱歌仍然摇头不止,皇上无可奈何,闷哼一声,从发髻间掏出一块私印沾了鲜血盖上。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玉玺上印,朱歌悄然一笑,将一块方帕递到他面前,皇上会意,又咬开一个手指,分别写下血书向任奕秋和姚和求救,两人跟他数年,想必不会这么快倒戈。 朱歌将东西用油布包好,信手朝屋顶一扔,只见一团小小的黑影闪过,油布包立刻不见踪影。 “你是女人!你不是招福的人!”皇上目不转睛看着黑影消失,眸中一片惊惧,良久才指出事实,声音无比嘶哑。 招福手下若有这等能人,岂会如此窝囊,放眼太平城,只有墨十三的手下有这种本事,招福即使找对了人,也一定罪不可恕,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就凭招福还差遣不动我!”朱歌冷哼一声,“知道就好,为保主子安全离开翡翠,还得委屈你一下!”说着,她摸出一颗红色药丸塞入他口中,在他喉头一拍,他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目色立刻赤红。 不等他责问,朱歌,也就是朱雀撇撇嘴道:“放心,等主子平安离开翡翠,自然会给你解药。”说着,她信手拂在他睡穴,颇为不耐道:“别老瞪我,要不是那女人有令,我才懒得管你死活!睡吧睡吧,你也算硬气,撑了这么久都不死,害我花这么大力气救人!” 他在心中长长叹息,用力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解决了那几个混蛋再说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活着…… 清晨,丧钟突然敲响,接着,披麻戴孝的内侍从宫中鱼贯而出,张贴禁令,禁止歌舞丝弦,禁任何私人盛宴。 群臣从迷蒙中惊醒,慌忙赶到皇宫,却听说静思宫中一夜之间发生巨变,皇上病势恶化,半夜暴毙,郝太医疏于照护,难辞其咎,和助手朱太医两人甘愿领一杯鸩酒陪葬,而胡大总管早追随皇上而去,先一步地府为其开路。 众人在东门集合,当宫门一开,由尚书令任奕秋带头,一路沉默来到静思宫。果然,静思宫早已白幡飘飘,皇上已然收棺,静静躺在阴森森的大殿里。 任奕秋和姚和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拜下,众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嚎啕声顿起,良久,太子披麻戴孝,步履蹒跚进来,哀哀唤道:“父皇,儿臣不孝,没有请得最好的太医,儿臣有罪啊……” 任奕秋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抬头注视太子,满脸哀恸,目光一冷,猛地转身,从怀中迅速掏出一条白色方帕,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惊呼出声,太子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大声嚎啕,迟到片刻的高寒山跨入门来,惊得魂飞魄散,低吼道:“一群废物!”做个手势,两个侍卫立刻朝任奕秋扑去。 来不及了,群臣醒悟过来,将任奕秋团团围住,侍卫不能动手,回头朝高寒山讨主意,高寒山厉声道:“老尚书,你不要信口雌黄,扰乱朝纲!” 太子终于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哑着嗓子大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都给本宫退下!” 任奕秋从人群中踉跄而出,一步步挪到太子面前,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孽障,竟敢弑父篡位,皇上还曾跟老臣说等燕使走后就做太上皇,让老臣助你一臂之力,你就连这几天都等不过去么,你到底是被什么糊了脑子啊!” 太子目不转睛盯着任奕秋手中的血书,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接着,他茫然四顾,把求救的目光落在高寒山身上,看到他眼中的杀机,浑身一个激灵,拍着棺木哀嚎:“是他们逼本宫,本宫怎么敢杀父皇,诸位大人明鉴啊……” 朱歌太医扶着郝太医慢慢从侧殿走出来,朱歌一个弹指射去,棺木突然发出砰砰巨响,封好的盖突然移开,太子浑身抖个不停,虽然很想抱头鼠窜,却瞪圆了双眼呆呆看着,一步也挪不开。 棺盖开了,一脸憔悴的皇上慢慢坐起来,提了口真气跳到太子面前,劈头盖脸踢去,口中不住咒骂。太子满地翻滚,嗷嗷惨叫,众人缩手缩脚,闪避不及,哪里有人人敢劝。 樊篱迟迟未到,高寒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三步并作两步退出大殿,大喝道:“来人,把所有人拿下!” 然而,除了几个亲卫拔刀,预计的大队人马并未如期出现,就连静思宫的侍卫也全然不见踪影。倒是风摇树影,四处异动频频,仿佛潜伏着天兵天将。 几个亲卫也颇为心惊,面面相觑,犹豫着杀上前来,几位武将摩拳擦掌而出,与皇上共同御敌。 情知不妙,几个亲卫且战且走,护着高寒山冲向宫门,还想与其他人马会合。高寒山前脚刚踏下台阶,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迎面打来,他眼前一花,只见樊篱的脸静静躺在地下,仍然怒目圆睁,只是,仅仅是人头而已。 高寒山从不知道自己也能发出这种女人般的尖叫,亲卫们一个闪神,立刻被分别擒获,皇上抄起一人的刀,对准高寒山的心口捅了下去,当刀从他背后出来,大殿上又响起阵阵惊叫。 姚和满脸沉痛之色,向前一步,重重叩拜道:“臣幸未辱命!” 皇上负手而立,高高昂首道:“姚爱卿,朕到底没信错人!” 姚和黯然道:“皇上深谋远虑,臣佩服之至!太子为高寒山和樊篱所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还请皇上开恩,饶他一命!” 任奕秋眼珠一转,突然惨呼一声,“皇上,臣等受太子蒙蔽,差点酿成大祸,得罪燕使,请皇上责罚!” 兵部尚书范醒低喝道:“老尚书,你此话从何说起,燕使颐指气使,贪得无厌,难道翡翠不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随着一个清脆的童音,一个黑影倏忽而至,在范醒面前飞过,范醒只觉眼前一花,下巴上的宝贝胡子已被拽掉大半,怒不可遏,拳头下意识挥出,直攻向那小小黑影。那黑影迅速变幻身形,扑倒在皇上脚下,抱着皇上的大腿哀唤,“皇上,我帮您杀了樊篱,你们怎么这样对我,小心我告诉干娘去!” 再往前一步就是弑君了!范醒惊出一身冷汗,就势拜下,往后连退几步,讷讷不成声。 那血淋淋的人头和被捅个对心穿的人就躺在面前,众人哪敢多看一眼,目光齐齐落在这粉嫩嫩的小娃娃身上,怎么也不相信会是他动的手。皇上心里一动,信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多谢!你干娘是谁?” “我干娘是了不得的懒神仙!”漂亮娃娃微扬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是小懒,干娘让我来帮皇上杀坏蛋!” 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声音,却让众人齐齐惊出一身冷汗,范醒又往后缩了两步,生怕脑袋搬家——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为妙,翡翠朝对叛乱的处置最狠,稍有牵连,那可是诛九族的事情! 果然,皇上把小懒抱起来,冷冷道:“传朕口谕,乱臣贼子高寒山、樊篱诛九族,不得求情,至于太子……” 不等他说完,一直愣愣盯着那人头的太子突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叫道:“我是我是,我就是太子,我叫玉连城,我有一个弟弟叫小胆子,小胆子,小胆子,胆子小小啥都怕,怕猫怕狗怕青蛙……” 他唱了一气,突然又捶地痛哭:“娘,别走,不要丢下城儿……” 皇上放下小懒,呆若木鸡。任奕秋哀嚎道:“皇上,太子一贯软弱,毫无主见,这次肯定是受了恶人指使,您只有两个儿子,还请手下留情啊!” 皇上长长吁了口气,满脸颓然,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几岁。 群臣齐声求情,良久,皇上终于抬起头来,手抬起,微微晃了晃,做了个无比苍凉的手势,凄然道:“把他关入七重楼!速请三皇子回京!” 众人三呼万岁,小懒拉了拉皇上的衣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笑吟吟道:“皇上,干娘吩咐过,如果没有拿到报酬不准回去!” 皇上浑身一震,咬牙切齿看向两位太医的方向,只见那个朱姓女子直直迎向他的目光,毫不畏惧,森冷异常。 那是来自地府的幽魂,没有任何情感,他只觉遍体生寒,冷得骨子里炸裂般地疼,把隐藏的杀气一点点吞噬。 他老了,这些幽魂不是他所能对付,还是让他们兄弟去斗吧,玉连真若果然才华绝世,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翡翠没落甚至亡国。他今生的全部执念既开始于乌余明珠,就让她们的儿女结束又如何。 在雷鸣般的朝拜声中,他却觉得心头无比宁静,那是死一般的宁静,只有行将就木的人才明白。 ------------ 第二章 夜永衾寒3 对京城太平乃至整个翡翠王朝的人来说,翡翠奇正帝永晴二十三年的春天,是最寒冷也是最哀恸的一个春天。 那注定是多事之年,先是太平城大火,而后便是京城百姓的大批离开,德高望重的安王和霍将军获罪,连三皇子也被千里流放。 而当燕使来访的同时,传来墨征南的铁军在边境出没的消息,把这种积压的沮丧与愤怒逼到顶点。 然而,对国事,百姓从来无能为力,只有茶余饭后抒发感慨,痛骂那些蛮人。而那些自诩有先见之明的斯文人更是行事出格,写诗编歌画画来明嘲暗讽,不但痛骂蛮人,连皇上和当朝几位权臣都骂了进去,甚至经常在各种聚会上提出重文抑武的缺失,在民间形成广泛的论战之风,安王当年鼓舞士气的歌谣重新被人提起,就连黄口小儿都会唱。 暗潮汹涌中,这个春天仍然如平时一样悄然来临,山上残雪未化,南平河的冰封已解,到处泛起一片绒绒绿意,桃李花苞满树,早春的花已然颤抖着爬上枝头,着实可爱。 随着第一缕料峭寒风呼啸而起,太平城的百姓立刻闻到不详的气息,先是那恶鬼燕使到来,只管狮子大开口,要女人要书要财物要刀剑要人性命,就没有他们不敢伸手的东西。 太平馆成了京城谈虎色变之地,从日夜不断的歌声,到连绵不绝的呜咽和怒骂,无不提醒着燕人的可怕,众人义愤填膺,苦于皇上压制,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执政,倒是真做了几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安抚砍头的四个兵卒家属、怒斥燕使、给围攻太平馆的人送茶水饭食,甚至提出招募武艺高强之士,大力提拔有才能的将领,重振翡翠军威。 然而,人们还是高兴得太早,那日清晨进京的菜农和诸多早起的仆役亲眼看到了大变的发生,众多蒙面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当场劫杀了赶去宫中的樊篱将军。 当日之事实在太匪夷所思,无人敢提及,只见一阵阴风过去,空中数道黑影闪过,那威风凛凛的樊篱将军,转眼就变成无头的尸首,鲜血从脖颈狂喷,而他的坐骑依然优哉游哉奔跑,直到宫门,身体始终不曾掉下来。 遭此巨变,其亲卫个个惊得魂飞魄散,招架不及,便很快人头落地。整个过程实在太过迅速,当人们摸到满脸的鲜血,才爆发出恐怖的叫声,接着,这种叫声仿佛会感染,随着人们一个个出门,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 太平城真正惊醒是在片刻之后,披麻戴孝的内侍出来张贴禁令,没贴出几张,从太平府衙冲出大批衙役,见一个逮一个,将禁令统统收缴。有好事之人跟去瞧热闹,被衙役驱逐踢打,衙役们仿佛凶神恶煞,暴喝声响彻街头:“赶快滚回家呆着,小心惹祸上身!” 太平的天要变了!这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法。 赶去驰援的左右御林军还未出营地便被埋伏的人拦截下来,御林军猝不及防,队伍立刻被刻意冲散,带队的将军率先成了刀下亡魂,其他一刀毙命者比比皆是。 群龙无首,御林军战斗力哪能与敌手相提并论,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想杀出一条血路,却没料想这些蒙面人个个凶悍异常,以一当十,且配合默契,丝毫无法冲破其拦截。一时厮杀声震耳欲聋,御林军人数众多,丝毫讨不到好处,打得狼狈不堪。 战斗最后在皇上的圣旨到来时结束,御林军大小统领全数被缉拿,其他兵士收缴兵器后统一关入北方猎场大营,听候处置。 如来时一般,截击左右御林军的两批黑衣人带着自己伤亡的战友悄无声息地离开,为首两人只留下同样轻飘飘的话:“记得酬劳!” 太平的天果然变了! 当日,从宫中传出消息,当权没几日的太子太过心急,竟敢伙同掌握御林军的左右大将军弑君篡位,并且私放待罪在身的安王,暗中派人刺杀燕使,准备挑起两国战争,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经过波诡云谲的明争暗斗,一场灾祸终于消失于无形,最终皇上在燕使帮助下死而复生,当场揭穿太子一党的阴谋,太子疯癫,被关入七重楼严加看管,皇上立刻召三皇子玉连真进京,安排老尚书任奕秋为太傅,史馆馆长、兵部尚书等德高望重之人为师,大有倾力栽培之意。 太平从此掀起腥风血雨,残酷的杀戮持续了整整半月,太子府邸眷属被屠灭殆尽,从嫔妃到仆役甚至小猫小狗都没放过,高寒山和樊篱两家被诛灭九族,其属下的大小统领尽数被杀。不仅如此,两人保举推荐的官员全部入狱,彻查后流放西州蛮荒之地。而其他御林军经过仔细盘查,全部调派去北州。 大清洗后,皇上从京畿卫戍部队重新甄选兵士入京,称为永晴卫,并将御林军制度改为十二卫制度,各卫队按照天干地支顺序编号,不但编号一月一换,不得向外透露,所有人都不知道下月编号,而且担任守卫也是每月一换,全部由皇上亲自抽取安排。 各卫队负责京城和宫殿诸门警卫,皇上的贴身宿卫由十二卫的大将军亲自甄选,若皇上有丝毫不满,大将军将受二十军棍之刑。每卫队设大将军一人和将军二人统率,直接统属于皇帝,均无独立调派卫队的权力。 即使皇上一贯温和,天家的威严终是无法冒犯的,人们从血淋淋的事实中得到教训,京城平静下来,太平馆的哭闹声消停了,街头巷尾的议论也消停了,南平河边多了许多游春赏花之人,来来往往的游船生意爆满,每条船上挂着大大的条幅:莫谈国事! 与外面的满城血腥不同,皇宫中的血光稍纵即逝,仍然一片平静。春风虽然寒冷,也能催开心急的花朵,催醒苦熬一冬的树木,御花园的未央湖更是早早泛起碧波,迎接春的到来。 平定叛乱那天,皇上夤夜请僧人入宫超度亡魂,从此静思宫里乃至整个皇宫烟火袅袅,诵经声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全成了哑巴,道路以目,轻手轻脚,害怕惊扰了无数亡灵。 当皇上清理了余孽,朝臣纷纷上奏,恳请以国礼感谢燕使,皇上怒不可遏,干脆来个不闻不问,停了惹人厌憎的朝会,将事情挪到御书房处理。 经此巨变,皇上疑心更重,再不肯将政事假手于人,甚至连抄家这种小事也要亲自监督执行。其余政务更是事必躬亲,日复一日,疲累交加,最后姚和看不下去,主动提出进入御书房做助手,这才让皇上轻松少许。 自从在静思宫里出了事,皇上便搬去与御书房相连的寝宫,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不仅亲自挑选了众多内侍和侍卫看守,宫中昼夜巡视,还将宫中所有高树统统砍光。他睡得更加警醒,一有异动立刻惊起,哇哇大叫,让众人手忙脚乱,苦不堪言。 皇上日日被噩梦困扰,一天天憔悴下来,众人请来太医,结果还没进门就被皇上大发雷霆打出来,最后还是老尚书出马劝服皇上,太医开了些定惊汤药,皇上命人试过药后才勉强喝上几口,其病症自然没有任何好转。 过了几天,辞职出宫的朱歌太医突然求见,闻此消息,皇上当即摔了个笔洗,悻悻召唤。 朱雀仍然一副书生打扮,黑色纱帽,墨绿宽袖长袍,颇有些翩翩佳公子的味道。皇上左思右想,径自来到藏书阁,远远看那人走近,犹如闲庭信步,一派悠然,气得恨不得就地结果了她。 朱雀一进藏书阁,装模作样拜了拜,将个小小的白色瓷瓶扔到他面前,冷冷道:“那女人要我拿解药给你,还送你几颗能解百毒的碧莲,你别那样看我,连我自己也不信,世上有这么蠢的女人!” 反正也不会更糟,皇上捡起瓷瓶攥在手心,冷冷道:“你们不是就想要我的命么?” 朱雀大笑,“幸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要你命的人多了,不差我们。那女人蠢,还想让你惦记这份恩情,让我们平安回去,我可没指望你能发什么善心,不过想提醒你一下,记得酬劳!” 皇上手一紧,瓷瓶立刻碎了,无数尖利的碎片扎进手心,他浑然未觉,冷笑道:“朕当然记得,那也得你们有本事拿到才成!” “那女人还要我告诉你一声,燕国安插在太平城的力量她已经全部撤走,叫你别白费心机,留点力气好好对付叛党!”朱雀斜着眼淡淡扫他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拂袖而去。 ------------ 第三章 急管繁弦1 乐神医秘密被带回,前去寻人的两个捕头一进京便听说这风云变幻,哪里搞得清楚状况,生怕自己被牵连,把人送到太平府衙让人好酒好菜伺候,慌慌张张出门打探消息,谁知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两人差点吓得夺路而逃。太子疯了,大将军死了,官员牵连进来的无数,几个刽子手砍头砍到手臂脱臼…… 这可如何是好!两个捕头哆哆嗦嗦回来,吃饱喝足的乐神医大发慈悲,为他们解了燃眉之急,主动提出他自己进宫面见皇上。 两个捕头千恩万谢,打好包袱,丢下辞呈,战战兢兢将乐神医送到宫门,转头落荒而逃——太平已成炼狱,再呆下去肯定脑袋不保! 听说乐神医求见,皇上眼皮隐隐作跳,提笔许久,迟迟无法落下,墨汁滴在纸上,很快洇出一圈圈浓浓淡淡的痕迹,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在这片墨迹的中心,渐渐将凌厉光芒隐藏。 大乱之中完全可以逃走,既然敢来,他必安排了后路,还是留他性命,让他治好太子吧! 乐神医仍是一头乱发,衣服倒穿得光鲜,不过一看就是刚刚套上,衣上褶子挺括得无比怪异。跟在一脸冰冷的内侍身后,他那亮闪闪的目光和流不尽的口水使得人人侧目,不过,好歹他还知道这是皇宫,没敢聒噪。 似早知道他的邋遢,皇上听得动静,抢先一步走出御书房,在檐下负手而立,昂首看向天空。乐神医远远瞧见,神情一整,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踌躇着走了两步,扑通拜下。 “乐游,你可知罪!” 听到这森冷的声音,乐神医反倒平静下来,恢复那惹人厌憎的笑容,连连叩拜。 “乐游!不要装疯卖傻!是不是你救下江玉随!是不是你透露内情!”皇上脸色骤然变,句句咄咄逼人。 乐神医浑身一个哆嗦,嘿嘿笑道:“皇上,草民确实见过一个叫江玉随的女子,不过那时根本不用草民浪费气力救人了。她只来得及将一个小娃娃交给草民就断气了,至于内情,草民委实不知道,也编不出来啊!”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空气中充满凝重的气息,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乐神医歪歪斜斜跪坐在地,低着头,时不时偷窥不远处的金线绣的翔龙,眸中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 那金线绣的翔龙飘然而来,闪避开花草的拦阻,一点点逼近,乐神医连忙跪正,大气也不敢喘。 “乐游,你跟朕来!”皇上丢下一句话,大步流星而去,乐神医连忙爬气来,踉踉跄跄跟上。皇上径直拐入御书房后面一进院落,踹开左边一扇锁已经生锈的门,在一个样式古朴简单的大木箱前站定,不顾厚厚的灰尘,用颤抖的手将箱子打开,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慢慢送到乐神医眼前。 乐神医郑重其事接过,细细看了看,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皇上,这是治疗产后体虚的绝妙方子,然而,就因为方子太过完美,病人身体稍有变化,此方就能成为慢性毒药,毒性积于身体,病人不出八年就会香消玉殒。此方太过精绝歹毒,非普通医者能辨识,这个太医真是大大的该死!” “果然该死!”皇上仰头狂笑,笑得眼中水汽氤氲,乐神医呆若木鸡,看到那娟秀的字迹,心头一个激灵,扑通跪倒,竟不知如何开口。 久闻乌余明珠中有个天才的医者,能活死人,生白骨,肉肌肤,师父门下三个徒弟,唯一见过她的大师兄对其念念不忘,以至于俗世女子皆不能入眼,孤独一生,郁郁而终,临死前还在呼唤她的名字——水天晴。 而二师兄则在得到她的几个方子后成了医癫,远走山南,潜心钻研药理,誓言在有生之年定要胜过这个女子。 师父名满天下,一生谨慎,收的弟子都是精挑细选,没想到还是遇到他们三个不成器的东西,在二师兄离开后羞愤交加,一病不起。剩下他漫无目的浪迹天涯,直到遇到那个叫江玉随的女子…… 各种情绪在脑海中纠结膨胀,乐神医横下心来,正色道:“皇上,草民斗胆问一句,当年您召草民进宫,看的也是产后体虚之症,是不是就是这位娘娘?草民诊过那位娘娘的脉,不应该用如此重的补益之剂,更不该心事重重。这位太医居心叵测,用补益之剂蒙蔽您的眼睛,肝郁气滞,他不疏导反而下重剂堵塞,犹如治水,堤坝高一寸,水高一尺,身体只能每况愈下,直至灯尽油枯。” 他重重叩拜,忿忿然道:“皇上,能否请出这位太医,草民想同他讨教讨教!” 皇上的笑声嘎然而止,一脚将他踹飞,跌跌撞撞而去。 乐神医满面悲怆,将那方子高高举起,对着乌余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一路走好!晴公主!” 乐神医进宫不到一个时辰,立刻被关进东阳宫的后院,由皇上指派高手严加看管。皇宫又陷入莫名其妙的阴沉气氛中,皇上自见过乐神医之后完全像变了个人,不但无心朝政,而且一反过去的沉默寡言,动辄怒火滔天,叫骂不休,两天内摔了四个杯子,两方砚台,打了十几个内侍宫女,十二卫的某个倒霉的大将军还挨了二十军棍,一时宫中人人自危,恨不得隐形来去,免得跌进那漩涡中心。 姚和日日规劝,日日替人求情,还要小心城门失火殃及自己,心力交瘁,干脆托病不出。这个时候,能出面的只有老尚书,十二卫的几个大将军连忙去请,好说歹说把人请动了。 可怜任奕秋半生为官,第一次碰上这种朝中大清洗,于心何忍,日日长吁短叹,老泪纵横,加上连日辛劳,病势汹汹而来。听到宫中奏报,迫不得已,只得拖着病体赶来,谁知刚开了个头就被皇上没头没脑一通怒斥,羞愤交加,当场昏厥。 经过急救,老尚书悠悠醒转,挣扎着跪拜道:“大敌当前,皇上无论如何不能自乱阵脚啊!” 皇上命人将他抬走,闷闷道:“老尚书,朕心中有数,你好好在家休养吧!” 自此,皇上戾气收敛许多,召来姚和继续协助他处理国事,待平叛之事处理得七七八八,皇上立刻提出召见招福,姚和大惊道:“皇上,恕臣直言,您处理了这么多大臣,惟独对他网开一面,实在不妥当啊!太子当权时,曾数次密会招福,给了他高官厚禄,此人决不能再用了!” 皇上眉头一拧,阴森森笑道:“他可是这次救朕的大功臣,怎能恩将仇报。爱卿放心,等用完了朕自然会处置!” 在太平春天的腥风血雨中,招府成了难得的洞天福地。既没有官兵来查抄骚扰,也没有为家人朋友四处奔走哭求的大小官员,招家仆役已遣散一空,只有两个无处容身的孤寡老人不愿离开,记挂着为跟随一生的老夫人最后做点事情,让母子不至于太过窘困。 皇上没有动自己,是招福从来没想到的事情,他也想过逃走,然而,太平城已封,以他的身体状况带着老母亲是决计走不出去的,即使逃出太平,皇上发现自己的行踪,他和老母亲死得更快,再说暗棋刚刚被云韩仙借走,为了怕皇上秋后算账,云韩仙将所有人都转移出太平,唯一能动的只有墨十三的铁卫,墨十三此次襄助皇上,肯定暴露实力,又将成为众人的靶子,只怕自身难保。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选择按兵不动,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皇上惦念自己一点好处,趁他身边缺得力人手的时候哭诉一番,把罪状全部推到那疯子和墨十三身上,争取戴罪立功。 他也曾向母亲讨主意,招夫人不置可否,总问他要不要见见云韩仙,他知道母亲心中的愧疚,最后总以相对沉默收场——招夫人不停地烧毁家中的书籍笔记,他心疼不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化成灰烬。 听说皇上召见,招福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青灰的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红。他和接人的内侍客气几句,让人等在门外,连忙闪进屋内,换上官服,左思右想,还是脱了下来,换上青色常服出门。 招夫人一直等在院中,一身藏青色布裙,显得无比瘦小憔悴,招福远远看着,眼眶一热,恭恭敬敬拜别母亲。招夫人环视冷冷清清的屋子,柔声道:“孩子,你放心做你的事情,我的心事已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她突然哽咽道:“娘既然把你带出乌余,就一定会把你带回去,你不要害怕,娘始终跟你在一起!” 招福眼中水光闪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仓皇而去。 ------------ 第三章 急管繁弦2 到了御书房,皇上并不提起太子之事,脸色平静地问起外面琐事,招福心头暗喜,自认没有猜错,皇上肯定有不方便做的事情交托,连忙一五一十回答,不敢有一丝惊惶之色,仿佛刚刚的一场大乱未曾发生。 皇上心头烈焰高涨,知道招福和燕人关系匪浅,到底不好发作,只时不时对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怒目而视,姚和如何不知,做好事情便借故离开,剩下君臣二人。 说起南平河上游船上的“莫谈国事”旗招,皇上终于找到发泄的途径,拍案而起,低吼道:“朕以前太过仁慈,这帮文人是该治治了!” “皇上息怒!”招福有了表现的机会,慌忙道:“文人能做什么,不就动动嘴皮子,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手掌重兵的将领,比如——安王。”他压低声音道:“皇上一直在忙,没顾上北方的事情,据臣所知,安王已经到了北州,和裴将军取得联系……” 皇上眉目间冷霜毕现,冷笑道:“招大人,你可真了不得,朕不知道的你全都知道,朕做不到的你也游刃有余。” 招福心头一紧,反倒镇定下来,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鉴,为皇上分忧是臣的分内之事,怎敢居功!” “果然是天大的功劳!那帮无赖落井下石,害朕签了那混账协议,白白将北州送人,这等大功,墨十三给你封王封侯都不为过!”皇上勃然大怒,将案上文房四宝统统扫了下来。 北州?招福将千丝万缕的联系斩断,猛然醒悟到一个残酷的真相:他们要挟皇上割让了北州,将暗棋门收入囊中,而自己成了过墙梯。 那女子果真有胆识,而自己果真成全了她,如此完满!难怪娘亲见了那女子之后就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招福不但没有惶恐不安地求情,反而一派淡定,甚至露出诡异笑容,皇上颇为心惊,收敛锋锐之色,慢慢坐下来,将手边的茶送到唇边,看着杯中沉浮的碧色茶叶,眉头纠结,沉默不语。 招福心中百转千折,事已至此,干脆成全个彻底,连忙收敛心神,正色道:“皇上,那件事燕使一直在催,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砰地一声,皇上手中的茶杯直直飞出,正砸到招福面前,招福抹了抹脸,一字一顿道:“臣知道皇上的难处,可是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如果这份协议到了墨征南手中,只怕就不是丢一个北州那么简单了!” “落到墨十三手中与落到墨征南手中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狼子野心,贪得无厌!”皇上负手踱到他面前,袖中箭蠢蠢欲动,面目颇有几分狰狞。 见皇上动了杀机,招福心头发寒,急忙道:“不一样!据臣所知,墨十三斗不过他那些凶悍的兄弟,准备自立门户,从大颖传来消息,墨十三的三个哥哥齐齐提出请求,要墨征南把乌余赏赐给墨十三,其中深意皇上一想便知,墨十三定是以退为进,先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又抹了抹汗水,低声道:“皇上,乌余历经浩劫,已一蹶不振,十城九空,男丁尤少。最繁华的棠棣,人口也不过太平的十之一二,而且大多是老幼妇孺,墨十三选择乌余,臣可以断言,确实打错了算盘!” 皇上的袖中箭停止叫嚣,快步走到案几后的地图前,手指一一划过乌余燕国北州等地,最后停在北州和乌余短短的分界线上,在那一点狠狠戳了戳,嘴角慢慢勾起。 他猛地回头,低声道:“招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朕心里有底,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招福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低头道:“臣万死不辞!” 皇上一字一顿道:“你以叛乱为名,立刻派人杀死北州各将领的亲眷,抄没他们的家产,特别是那个裴将军,你把他们家的祖坟也挖了!” 招福颤声道:“难道……皇上想逼反北州!” 皇上冷冷道:“不用朕逼,安王已经联合各将领,图谋反叛,朕只是成全他而已!”看着招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他柔声道:“朕相信你,快去办事,回来朕重重有赏!” 想起北州几十万无辜的将士,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惊胆寒,招福一再努力地狠下心肠,却仍掩不住涌到喉头的腥甜,咬着牙拜了拜,一步步挪了出去。 皇上写了封信,召来一个暗卫,低声道:“把这封信送给北州监军齐盛合,命他釜底抽薪,速速把朕指明的几支精锐部队总分为二,分别撤到东州和西州,由驻守东州的上官将军和驻守西州的吴将军接管,同时在北州边界集结。”他顿了顿,瓮声瓮气道:“你多带些人去,送完信立刻回到宿州军营,命郑大将军严阵以待,同时监视裴刺史,一有异动,格杀勿论,所有事务由郑大将军处理! 暗卫一走,他长长吁了口气,凝神看了看地图,又埋头写了两封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到燕国大颖,面呈墨征南,一封则命人面呈北罕代王司空昊天。 将人支使走,他回头静静盯着地图上的北州,不由自主地伸手,一点点触摸过北州的每一处,突然泪如泉涌。 回到家中时,招夫人已将所有笔记统统烧完,命两个老仆用簸箕装着,一趟趟往后院小园里运,招福也不多说,上前将纸灰运完,朝招夫人嘿嘿一笑,从床下翻出私藏的手稿,自顾自坐到炉边烧。 招夫人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刺眼的白发,心头一酸,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一根根拔下来,轻言细语道:“复儿,过了清明,你就该二十七了,娘想替你好好做次寿,成吗?” 招福笑得脸上水迹遍布,“娘,您还在,我怎么敢做寿啊,再说我还有大事要办,可能会忙很长一段日子。我不在家,您可得好好保重!” 招夫人的手微微颤抖,瞄了几次都没有捉住一根白发,终于放弃,垂首轻声道:“是不是皇上又要你去杀人?” 招福笑容一僵,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招夫人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各种复杂的情绪闪动,有怀疑,有喜悦,有怒火,有哀伤…… 沉默良久,她坐下来和他一起烧手稿,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每一张她都细细看一遍,微微颔首或者摇头,偶然吐出两句点评,将纸丢进炉中,继续再看,再烧。 招福停了下来,强笑道:“娘,我没有看错人吧?” 招夫人手一抖,被火灼到,却没有收回,招福一脸迷茫,哪里瞧见她的异状,仍然自顾自道:“娘,您走吧,去找林姨和江姨,去乌余找江大娘,等我办完差,再找机会脱身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跟墨十三会合,一起重建乌余!” 招夫人回他一个灿烂的笑脸,仍然埋头烧纸,招福急了,“娘,我马上要出门,没办法照顾您啊,您还是……” 招夫人不紧不慢烧完最后一张,以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我说过,我既把你带出来,就一定要好好看着你,把你带回去!” 招福心头一紧,哽咽道:“离开前,我想单独见见阿懒。” “我为你们安排!”招夫人一口应下,丝毫没觉得不妥,脸色平静地点燃另一张。 “娘,跟我讲讲当年的事情吧,我那时还小,都忘得差不多了。”招福哽咽道。 招夫人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好,你跟我来!” 回到招夫人的房间,移开佛像,两人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默默拜下,招夫人沉声道:“孩子,你虽经历过棠棣之战,事隔多年,并不清楚当时惨烈的情形。墨征南攻打乌余时,你的两个兄长为先锋将军,最先战死。当墨征南攻至棠棣,你父皇仍然不肯投降,将棠棣所有男子组成守城队,亲自带领迎击铁军。虽然不是铁军的对手,他们也没讨着什么好处,你父皇研习兵法多年,尽数用在这最后一役。他打开城门,将铁军引入棠棣,棠棣街巷不计其数,铁军马上作战的优势根本得不到发挥,反而成为其负累。你父皇将大家分成小队,实行游击战术,分而化之,将入城的铁军各个击破,墨征南无奈,只得用火烧的办法,棠棣全城尽毁,至今仍然一片废墟。” 她激动起来,眼中水光闪闪,冷笑道:“铁军在这次战役中伤亡惨重,以至于墨征南回到燕国后龟缩了十年,才又对翡翠用兵。”她顿了顿,轻叹道:“那时你大姐水天晴已经在大乱中失踪,二姐水清秋偷偷出发去刺杀墨征南,为了保住乌余最后的血脉,林清漪挺身而出,以自己为饵,引开所有追兵,暗中派人助我们逃脱。” “娘,我明白了!”招福拜了又拜,沉默良久,突然哑着嗓子道:“娘,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放在这里,我没脸见他们。” 招夫人浑身一震,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为乌余人做了那么多,他们都眼睁睁看着,不会责怪你。” “娘,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眼珠子挖下来交给阿懒,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复国!” 招夫人只觉心头被人用刀戳了个大洞,痛得无力喘息,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娘一定办到!” ------------ 第三章 急管繁弦3 “北州对翡翠意义重大,玉子奇怎么可能痛痛快快给我们!” 太平馆的天字号大院里,夫妻两人将晚饭搬到空旷的院中央吃,席地而坐,云韩仙笑眯眯地看着天空,到底还是贪恋那温暖的怀抱,将墨十三的对襟长袍一拉,就势滚了进去。 穿这个果然是对的!墨十三天生不怕冷,到了春天往往就一身单衣,现在还穿着这累赘的长袍,当然打的是这个算盘——阿懒喜欢钻啊! “确实,事情未免太顺利了些,我都觉得有些诡异。”听阿懒又提到北州,墨十三嘻嘻笑道,“不过,我们手里多的是把柄,不怕他不认账!” 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阵淡淡的桃花香随风而来,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两个女子娉娉婷婷,皆是身材曼妙,姿态姣美。一人着粉色圆领小袖长衣和襦裙,仿佛从树上走下来的桃花仙,一人则是一身冷傲的青色束身长袍,别无装点,淡淡的霞光笼罩着两人,面目并不可辨,却别有一种柔媚风情,而且两人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意趣悠然。 两人本不是绝美的女子,在这种氛围下,却有天仙下凡的风采。爱美如命的云韩仙且不说,连一向迟钝的墨十三也看呆了。云韩仙眼中桃花朵朵,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溜烟冲进书房,抱着堆笔墨纸砚就冲出来,也来不及找地方,将墨十三一巴掌按倒,将纸铺在他宽阔的背上,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仙女下凡图,两人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神情恬淡悠然,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衣袂飘飘,连腰间的环佩也纹路毕现,仿佛在隐隐春风中能听到清脆之声。 墨十三好久没看到她的墨迹,任劳任怨地做了人肉案几,有人倒不乐意了,老远就怒喝道:“主子,您未免太娇宠懒夫人,您还是多多顾忌身份才是!” 被人点了名,墨十三也不能不回应,只是心情正好,抬头呵呵笑了两声作数。林青青仍然一副柔弱之态,轻声辩道:“朱雀姐姐,人家的闺房之事还是不要管了!” 朱雀冷哼一声,利刀般的眼神狠狠瞪去,林青青脖子一缩,疾走两步伏于地上,柔声道:“夫人,奴婢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云韩仙最后一笔落定,长长吁了口气,小心翼翼把画取下来,墨十三视如珍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突然指住自己的鼻子,满脸赧然,只是哼哼唧唧说不出个所以然。 云韩仙哈哈大笑,宠溺地在他鼻头留下墨点,拔腿就跑,墨十三恼羞成怒,猿臂一捞,将她逮个结实,有样学样将她涂得满脸墨迹,云韩仙哪里挣得开,只能拼命往他怀中拱,墨十三心头一热,顺势拉开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膛,云韩仙醒悟过来,脸顿时红到脖子根,贴到那雷鸣般的地方,也不管成了花猫脸,抬头朝他嫣然一笑,千万般情意在眸中闪耀,是最璀璨的星,最珍奇的宝石,流光溢彩。 墨十三再次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将长袍的衣襟一揽,将最珍贵的东西藏在怀抱里,用紧紧的臂膀证明自己的重新拥有,再低头细细地看。 只有压抑下胸口灼热的痛,只有浑然忘我,才能看清楚她的美好,两人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春风悠然而过,不敢激起一点点响动,静寂中,所有人都看呆了,连猫在屋顶准备捣乱的小懒也沉静下来。林青青一点点低下头,再次将身躯伏低,让两颗硕大的泪珠没入面前的土地。 墨迹干了,风将画送到朱雀面前,一直目瞪口呆的朱雀终于清醒过来,在画上盯了片刻,咬了咬牙,重重拜道:“主子,皇宫属下已经去不得,呆着和这没用的女人耗也不是办法,请主子再给任务!” 铁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端来一盆热水,满脸扭曲,墨十三横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抹干净云韩仙的脸,也自觉好笑,埋头收拾自己的狼狈。云韩仙回头看看两人,眸中闪过一丝诡计得逞的笑意,正色道:“朱雀,你既然不想呆在这里跟我们干耗,那就立刻动身前去北州,保护玉子安的安全!” 墨十三把帕子往盆里一砸,猛地站起来逼到云韩仙面前,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林青青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看向云韩仙,浑身立刻绷紧。小懒暗道不妙,袖中剑立刻脱出,紧紧握在手心,铁萁收敛嬉笑之色,刚要上前劝说,墨十三似身后长了眼睛,挥手拦在他面前,低喝道:“我对你说过什么,你难道都忘了!” 那声音隐隐颤抖,有掩饰不住的风雷之势,云韩仙毫不畏惧,直直看向他的眼底,轻柔道:“在我们得到乌余之前,安王不能死!你难道没有发现,有人一直在故意制造我们和安王之间的矛盾,将目标引到安王身上,我们千万不能中计!安王的力量我并不清楚,只是可以肯定,他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不能莽撞!“ 见他稍有迟疑,云韩仙趁热打铁,沉声道:“其一,皇上找各种借口避而不见,无不证明了他无法承受朝臣和文人非议,正在努力筹划,既不会将北州平白割让,也不会让别人讨得好处。他能走的棋只有最险也是最有效的一招,逼反安王,让安王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安王此刻决不能死!其二,安王在各级将领中有极大威信,也和各国国君有良好交情,我们一出手,立刻会召来不必要的麻烦;其三,多年来安王成了乌余人实际上的保护者,安王死在我们手里,让乌余人情何以堪?其四,我们目前力量不够,要留着他这个钉子牵制皇上!” 墨十三哪里听得进去,眼中一片赤红,面色已露狰狞,死死盯着云韩仙的眼睛,心中只有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她忘不了他,她还喜欢他,她要利用我保护他……” 那种鬼煞般的凌厉气势,云韩仙从未见过,也恨不得今生不用面对,她突然回想起那夜的委屈讨好,婉转承欢,心头巨恸,悄然退了一步,仍然坦然迎住那恐怖的目光,扑通跪倒,一字一顿道:“请十三殿下仔细斟酌!” 墨十三猛地攥紧拳头,因为太过压抑而浑身颤抖,一道红色的影子倏忽而至,硬生生插入两人中间,他只觉一阵劲风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定睛一看,小懒收敛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满脸冷峻,手中一把短剑横于胸前,寒光闪闪。 小懒将短剑斜斜指向他鼻尖,冷笑道:“干娘才情绝世,怎么会遇到你这种莽夫!她为你百般谋划,你不懂感激,反倒处处扯她后腿,还想对她逞凶,也不想想,干娘为了你落下一身病痛,能受你几拳!干娘,我们走,我带你回北罕,不受这混账的气!” “闭嘴!”温柔如水的云韩仙第一次发了脾气,厉声道:“这是我和他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 小懒哭笑不得,戳着自己鼻子叫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 话音未落,小懒身体一轻,衣领被人拎住,一招都没来得及使出就被高高扔了出去,墨十三气哼哼走到云韩仙面前,虽然心有不甘,到底还知道要道歉,脑子一热,扑通跪在她面前,深深拜道:“请十三皇妃示下!” 原来最令他愤怒的是这个!云韩仙只恨自己太过心急,弄巧成拙,压低声音道:“起来,别让大家看笑话!” “不起来!”墨十三牛脾气上来,恶狠狠道:“不准派人去!” 僵持间,铁斗猛地冲进来,看到这个诡异的阵势,微微一怔,闪身扑到两人中间,将一张字条塞到云韩仙手里。众人皆被他无比凝重的脸色吓了一跳,墨十三也不纠缠,凑过来一看,骂声刚起,被云韩仙捂住嘴,脖子一缩,立刻收了回去。 云韩仙和铁斗面面相觑,眸中都是一片忧急,墨十三冷哼一声,低喝道:“朱雀,你赶紧带人前去保护安王,至少要让他平安回到京城,交给他哥哥处置!铁萁,你想办法送信给苍龙,让他千万不要动手,一是协助朱雀,二是悄悄把玉子奇的动向送给安王,让他取得先机。” “来不及了!”铁斗突然重重跪倒,将一个夔纹令牌高高举起,哽咽道:“令在人在,令离人亡!” 墨十三怔怔看着那令牌,身体微微摇晃,将令牌双手接过,直直看着那龙飞凤舞的“苍龙”两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敢说。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说什么都是错! 铁萁茫茫然跪了下来,风中传来无数沙沙声,那是暗卫无法隐藏的哀恸。墨十三一手将令牌高高举过头顶,猛地扫干净案几,将令牌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磕了三个响头后瓮声瓮气道:“怎么回事?” 铁斗哑着嗓子道:“安王并非等闲之辈,用了李代桃僵之计,用一个身形面貌相同的人代替自己赶路,本人则早早潜入北州军营。苍龙老大中计,刺杀成功后被那人满身毒针所伤,与那人同归于尽。为掩人耳目,安王还在车底藏了火药,让两人尸骨无存,接应的人只拿到这个令牌。” 朱雀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挑衅般看向云韩仙,冷冷道:“又多了笔帐,这回怎么了事呢?” 云韩仙状若未闻,慢慢走到墨十三身边跪定,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肃容道:“苍龙大哥,韩仙若知道你领此任务,一定会阻止。时至今日,韩仙无话可说,你若信得过韩仙,请给韩仙半年时间,韩仙一定给你交代,不让你白白牺牲!” 小懒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恨恨道:“娘,你不要跟这些糊涂虫纠缠,我去做这件事情,到时候再把安王的首级拿回来祭奠老大!” 朱雀神情一凛,目光中渐渐有了深沉之意。扪心自问,从燕国、山南到翡翠,绝世美女她见过不少,这个女子确实是她平生所见最不可思议的女子,且不说抄写的大批佛经和《太平图》等画中的惊才绝艳,单是提出的北州割让一事,就已让她钦佩万分。 普天之下,如此胆大妄为的只怕唯独这慵懒妩媚的女子一人,即使她不是懒夫人,她也当得天下第一。 既然她心中有天下,且一心为墨十三打算,何必苦苦纠缠,让人看出这龌龊心思,平白落得被人瞧不起。 朱雀主意未定,墨十三已经长身而起,负手仰望北天,怆然道:“朱雀听令:即刻带你手下前往北州,不但要保护好安王,不让他被墨征南所杀,还要将他顺利送到太平,交给玉子奇处置!” 他微微低头,咬着牙道:“至于苍龙,此事错在我,当由我到地下给他一个交代,与你们所有人无关!” 云韩仙精神一震,高声道:“十三说得没错,玉子奇逼反了安王和北州,自然会引诱墨征南入关,让我们和墨征南杠上,北州到了墨征南手里当然有去无回,到时候我们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没想到墨征南一直对翡翠虎视眈眈,怎肯得到北州就罢手,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墨十三眉头紧蹙,看着脚尖苦苦沉思,突然惊叫一声,眸中满是风雨欲来之色,云韩仙本想继续,嘴巴一张,立刻紧紧抿起,小懒将她的异色尽收眼底,不觉又给心头添堵,闷哼一声,悻悻坐到一旁,来个眼不见为净。 墨十三见云韩仙目光炯炯看着,莫名地多出几分信心,沉声道:“阿懒,你说过玉子奇不会这么容易给我们,但是肯定也不会如此轻易给墨征南。我想,他的意图并不是逼反安王这么简单,莫非他想一箭三雕,对付安王和敷衍我们的同时,将墨征南引入北州。墨征南夙愿得偿,定是倾其所有进攻,他坐山观虎斗,等两边消耗殆尽,再联合北罕、东州、西州和宿州兵马形成合围之势,来个瓮中捉鳖。” 云韩仙微微颔首,露出释然的笑容,柔声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 墨十三胸膛一挺,一字一顿道:“以小小的乌余为缺口,瓦解他的包围,顺便以此为条件,与墨征南讨价还价!” 朱雀暗暗叫好,把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铁萁铁斗两人随侍多日,自然波澜不惊。一心向着云韩仙的小懒满脸不甘,不时偷看云韩仙。她有意无意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青青一眼,对云韩仙留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并且透露如此多的谋划颇为诧异。不过,她很快想通了,那女子算无遗策,必定猜出林青青的来历,说不定想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那并不是她这个笨脑袋能想到的问题。 在压抑的气氛中,朱雀大步流星走到案几前,对着令牌拜了三拜,冷冷道:“主子、主母,你们也不必自责,铁卫的职责便是义无反顾地完成你们的命令。苍龙没识破安王的计谋,是他办事不利,与你们毫无干系,他死了,自然会有第二个苍龙顶替他的位置,你们等着就是。” 她回身拜在云韩仙面前,压低声音道:“主母,朱雀只带两人即可,其他铁卫包括小鬼,属下将全数调入太平馆,保护你们的安全。经过此次交手,玉子奇定不会纵虎归山,据属下所知,他手中另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上次静思宫之变,他送出消息,不到两个时辰便解决了皇宫的叛乱,明卫暗卫数百,全然无招架之力。还有,属下亲眼所见,那些人武功高强,进退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决非普通侍卫兵士之流,倒有点像江湖人士,如果属下的猜测准确,玉子奇登基后对翡翠武林最先下手,实际上是明抑暗扬,将其收归自己所用,而且一定与武林人士达成某种秘密协议,如果这些人出面,就是二十八铁卫都在也是防不胜防。” “多谢,我们记下了!”云韩仙长袖一拂,正要去扶她,朱雀以手撑地,以不可思议的身形骤然远离,在春门门口遥遥对众人拱手为礼,飞奔而去。 ------------ 第四章 清歌断肠1 夜已深沉,太平馆仍未安静,不管是铁卫还是昆仑将军带的铁军,同为在血雨腥风里拼杀一生的战士,客死他乡,尸骨无存,那种苍凉悲壮大家感同身受,只是燕国男儿习惯了不诉苦,不说悲伤,即使有泪,也只能往腹里吞,用最烈的酒压下去。 然而,墨十三能醉,铁卫不能醉,昆仑将军能醉,在外围驻守的铁军不能醉,墨十三心下憋闷,打发铁斗一人送了杯酒去,闷声不吭,和昆仑将军连连对干,云韩仙自是不敢劝,随便吃了两口东西,拎着襦裙款款行至窗前,遥望峨眉弯月在云层中穿行,愣怔无语。 昆仑将军喝得醉眼惺忪,瞥见窗边那窈窕的背影,没来由地心头一酸,逮过墨十三大喝道:“十三,你婆娘比你有主意,以后多听听她的,千万别胡来了!” 自离开蓬莱,墨十三的日子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憋屈”。斗不过权贵,被太子设计,脑袋差点被砍;墨征南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要不是阿懒命大,自己所做一切都毫无意义;如今好不容易夫妻团圆,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叫安王的家伙,说不得恨不得杀不得,因为自己这点难堪的心思还让苍龙送了命……做男人做到这样,怎不憋屈! 仿佛浑身的肌肉都在咆哮,墨十三闷吼一声,猛地把他掀翻在地。昆仑将军可是从会走路就会打架,在燕国有“力士”之称,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已砸向他面门,墨十三头一歪避过,把案几一踢,痒了多日的拳头立刻落在他胸膛。 昆仑将军立刻清醒,恼羞成怒,趁他第二拳到了面前,就势逮住他右臂,用力肘向他的腰腹,墨十三也不是孬种,低吼一声,硬生生吃了他一记,来个泰山压顶。昆仑将军暗道不妙,立刻滚开一步,迅速爬起来扣住他的手腕,借背部力量狠狠摔了下来。墨十三何曾吃过这种亏,气急败坏,就地攻向他的下腹,昆仑将军连退两步,连声道:“屋子里太小,不爽利,我们到外面打!” 话音未落,昆仑将军已蹿到院中,墨十三拔腿就追,脚踢在门槛上,高高飞起,将他扑个正着,昆仑将军跪在地上,不怒反笑,反手抓起墨十三的腰带,闷吼一声,将人拽翻在地,整个上身压了下去。 有地方发泄,墨十三求之不得,笑声顿起,双手扣住他的肩膀,昆仑将军怎会让他得逞,一拳砸在他脸上,墨十三笑不出来了,收敛心神,挡开他的第二拳,用脑袋硬撞在他头上。昆仑将军只觉眼前金星满天,下手顿时轻飘飘没了力气,墨十三趁势踢开他,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而起,有样学样,将昆仑将军的脸上打出个姹紫嫣红。 昆仑将军人虽在摇晃,身手并无影响,嘴角血迹都不擦,闪身又扑上来。他心中有底,两人身量相当,力气悬殊不大,墨十三的身手灵活,胜他一筹,自然不能让他施展。墨十三也知道他的心思,苦于无力摆脱其死缠烂打,一双拳头全无用处,还经常被他高超的摔跤技术摔得恼火不已。 摔得鼻青脸肿,墨十三反倒沉静下来,着意揣摩其动作力度,避其锋锐的同时,时不时故意将自己送上门去,引他使出看家本领。 缠斗一阵,墨十三收获不少,斗志顿起,趁他刚成功摔了自己一记,得意忘形,化拳为掌,平平劈下,腰腹间空门大露,昆仑将军果然中计,扣住他的手腕,一条腿格在他的双脚之间,准备反身摔人。说时迟那时快,墨十三迅速变掌为拳,以不可思议的的力量回撤,正砸到他脸上,不等他有所反应,又扣住他的右臂,一个闪身,将人在空中倒转着摔下,临时再加一掌,将他的右臂卸了下来。 昆仑将军拍着地面嗷嗷怪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想学好好求我就是,竟敢偷师……” 墨十三尴尬地笑了笑,将他的手臂接好,高高抱拳道:“得罪得罪!” “以后我要喝酒可不准推脱!”昆仑将军一跃而起,狠狠踹了他一脚,气哼哼冲了出去。 墨十三犹不过瘾,还在沉思刚才的细微之处,没留神大手被人牵住,刚要顺手将人摔下,那软软的触感引得脑中一个激灵,定睛一看,云韩仙正回头把他往屋里拉,吓得脖子一缩,像个小娃娃乖乖跟着。 来到浴间,屋子里热气蒸腾,云韩仙把他拉到一旁坐定,绞好帕子擦拭他满身血污伤痕。墨十三心头一热,怔怔看着她低垂的眼睛,越看越觉得自己的阿懒是天上有地下无,温柔得人神共妒,不过,瞧瞧自己一身狼狈,他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嘟着嘴轻啄在她发上。 窃香成功,他突然想起今日种种,正色道:“你在苍龙大哥面前立过誓,不能反悔!” 云韩仙如何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十三,你不用一次次确认。我的心意,去年在蓬莱山的时候就已确定,如果我活着,你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如果我死了,我的灵魂仍然会护卫你,让你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见他脸色骤变,她放下帕子,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他,哽咽道:“感情是很脆弱的东西,经不得太多猜疑妒忌,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功亏一篑。我是你的妻子和爱人,更是你的朋友和谋士,我们的目标远大,要成功很难,只要我们心意相通,一定能克服,对吗?” 墨十三嘟囔道:“别跟我说大道理,我只是有点伤心内疚,又没说放弃,而且,我最后还是听你安排。”他突然恨恨道:“你不要在我面前老是提那个人,我不瞒你,这个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他,有他在,我心里老是不好受!” 他一边说一边龇牙咧嘴,无比可笑,只是云韩仙笑不出来,下意识地去解他的衣裳,墨十三子自动自觉剥个精光,抱着她飞扑而去,激得水花四起。云韩仙哭笑不得,满腹的心事堵在胸口,压得浑身似要爆裂,仍强自镇定心神,附耳道:“你受伤了,我来帮你。” 阿懒主动献殷勤,准没好事!墨十三心里发毛,往池边一坐,拧着眉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云韩仙哪里敢和他对视,绕到他身后解下发冠,打了水细细地洗。 墨十三哪里能享受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服务,把头发抢到手里胡乱洗了洗,冷哼一声道:“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话快说!” 云韩仙强忍敲开他脑袋的冲动,柔声道:“十三,你重情重义是好,但是太过重情重义,就会处处掣肘,变得优柔寡断……” “苍龙大哥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朋友,不是仆役,不是路人!”墨十三几乎吼出来。 云韩仙哪里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往后一退,站立不稳,朝池中栽去,墨十三眼疾手快,赶紧将她捞到怀中,瓮声瓮气道:“我说了,事情是我的错,我会向苍龙大哥请罪,你不要再唠叨!” 云韩仙突然有种跟牛沟通的错觉,想起下面的话,心头更是百转千回,难以开口,可是,今日不解决,日后定是大麻烦,她狠下心来,用力挣出他的怀抱,冷冷道:“那好,我不唠叨,直接跟你说清楚,招福和招夫人的命我不准备留,你到时候不要怪我!” “你说什么!他是我舅舅!”墨十三霍地起身,眼睛一瞪,面上愈显狰狞。云韩仙头一抬,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要借刀杀人,杀了招福和招夫人!” 啪地一声,云韩仙轻飘飘飞了出去,越过浴池,正撞在池边雕着莲花的小小石床之上,头正撞上一朵凸出的莲花,鲜血横流。墨十三心一慌,脚下也没了准头,飞身而去,只落在那方的水中。不等他爬起来,一个小小的红色影子从屋顶箭一般飞了下来,带着云韩仙朝房间飞奔,一边发出尖利的唿哨。 墨十三抓起长袍随之冲进房间,铁斗已经破窗而入,飞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止血,墨十三往床榻边一坐,一下下地把脑袋朝床边砸,小懒眸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悄然把袖中剑握在手中,却被两只同样血淋淋的手挡下来。 铁斗瞪他一眼,悻悻收手,小懒嘴巴一扁,习惯性地往她怀里扑,铁斗将他拎起来扔下床,手还未放下,那红影一闪,他又回到面前,不过这会到底不敢放肆,乖乖地缩在她身边,两只小手捧着她的手,神情肃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包扎好伤口,铁斗细细探过脉,没发现内伤,对那噙着微笑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见小懒念完了,顺手把他抓下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离开了。 脚步声完全消失,墨十三才敢抬起头来,额头血迹斑斑,配上那瘀痕遍布的脸,颇有几分恐怖。 然而,这却是云韩仙眼中最好看的脸,她慢慢伸手,一点点抹去他额上的血痕,用铁斗特意留下的药轻柔擦上,再以蜻蜓点水般的吻作为自己爱的印记。 墨十三动也不敢动,浑身微微颤抖,似在克制着决堤般的情感,云韩仙依偎在他胸膛,凄然道:“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回到蓬莱过神仙般的日子,十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回不去了!” 伴随着她悠长的叹息,墨十三眸中似生出两簇小小火焰,额头血色又起。 云韩仙突然直视着他的双眼,厉声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人?” 这已是第二次有人如此问起,墨十三微微一愣,上次斩钉截铁的回答轰隆响在耳际,却始终无法对心爱的女子说出来。 他不是乌余人,不是燕国人,更不是翡翠人!他不姓秋,也不姓水,更千万不能姓墨! 他的人生一潭死水,怎么值得她用那么精彩的人生来换? 更难堪的是,他构筑的盘古帝国,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可笑梦想,他无一兵一卒,如果不是墨征南,他甚至一个随从,一个铜子都没有! 他有的只是一身蛮力,一个全心为他的女子,即便他一无是处,她仍然愿意不辞劳苦,舍命相随。可是,他竟然还稀里糊涂打了她,他怎么能对她动手,怎么对得起她…… “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人?”见他久无回应,云韩仙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许多。 他慢慢垂下头,摇摇头,又摇摇头,回身坐在床榻上,将脸藏进自己手心,不发一言。 云韩仙脸色一僵,颓然坐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谆谆善诱,甚至设下这苦肉计,不就是为了让他清醒面对自己,面对荆棘遍布的前程,他跨不过这道坎,那大家仍然一无所有,只有揽着一块覆灭。 放弃很容易,覆灭也容易,可是,那么多期待的眼睛,那么多枉死的冤魂,她该如何面对? 她扶着床沿起身,用力擦去满脸泪水,靠着他坐下来,幽幽道:“我叫云韩仙,是翡翠奸相云尚和乌余明珠林清漪之女,我不被翡翠人承认,还被乌余人称为孽种,如有可能,两国之人都会想除我而后快!” 墨十三猛地抬起头,将她用力揉进怀中,声音嘶哑道:“我也是孽种,除了墨征南,只怕所有人都想除掉我!” 他的手臂越来越紧,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全,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那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又响在她耳际,“阿懒,我明白。即使招福口口声声说将暗棋门交给我们,他生性谨慎,对我们心存疑虑,对我们的事情并不积极。而且乌余人最有铁骨,不可能同时忠于二主,加上我们在乌余人中毫无威信,即使有暗棋门在手,能不能为我所用还是问题。” 云韩仙心头一动,正色道:“等我们成事,自当为他们正名!” 两人沉默下来,看着窗前流泻一地的月光,以密不可分的姿势拥紧,似乎要到天长地久。 ------------ 第四章 清歌断肠2 铁斗对铁萁丢个眼色,让他好好盯住屋里动静,把小懒拎进侧屋,低声道:“小鬼,赶快去找国师,让他把人全数派来,由继任的铁苍龙带着暗中接应我们。” “我叫小懒!”小懒不知为何生了气,跳到桌上抱着膝盖坐下,冷冷道:“我走了没人看着我娘,你们会欺负她!” 铁斗忍俊不禁,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招来好一顿眼刀,“你不是谁的帐也不买,什么时候跟她这么好?放心,她本事大着呢,没人敢动她。” 小家伙垮下脸歪着头想了想,恨恨道:“也是,如果不是她要说服那个笨蛋,怎么可能会受伤,幸亏我猜到她的心思,早早埋伏,要不然……” 铁斗脸色一沉,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小鬼见势不妙,手指一弹,将门悄然开了个缝,在铁斗的魔爪打下来时一溜烟不见踪影。 铁斗低叹一声,准备唤人替下自己和铁萁,一出门,只见铁萁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忙凝神闭气。他听不清楚,铁萁倒是听得满脸怆然,当声音停歇后,露出奇特的笑容,似感慨,似欣慰,还带着隐隐哀伤。 他机警过人,立刻醒悟过来,那女子定是达到目的,他们的计划,也正以艰难的速度向前推进。他轻轻在铁萁肩膀拍了一记,两人目光交接,皆是意味深长。 在清冷的月光下,铁萁脸上完全褪去青涩轻浮之色,似蒙上冰雪的面具,有说不出的坚韧刚强,铁斗心里一动,仿佛感知他的心意,仰头看向天空,轻声道:“快了,就快开始了!” 改天换地的战争即将开始,很快将席卷整个盘古大陆,怎能不让英雄豪杰热血沸腾? 铁萁扑哧一声,刚想开口,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黑影,闪电般扑了上去,那人避开其长剑,就地一滚,气哼哼道:“是我啊是我啊!” “打的就是你!”铁萁在心中暗骂,给铁斗送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剑尖紧紧咬住那人毛茸茸的脑袋,不让他有喘息之机,小懒嗷嗷怪叫,“阿斗,你妒忌我,想把我轰走,我不走我不走……”小懒在地上滚了一阵,突然开了窍,干脆不滚了,双手一摊呈死尸状。 屋里突然传出墨十三的声音,“小懒,小懒呢?” 那位主子可从没承认过小懒,铁萁暗道不妙,连忙收剑,墨十三早看出不妥,闪身奔到两人面前,把小懒拉起来拍拍灰扛上肩膀,压低声音道:“你们不要老欺负他,他是我干儿子!” 小懒正被拍得气闷,这会顿时神清气爽,高高在上,双手叉腰,朝两人拼命做鬼脸,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铁萁知道铁斗是个闷葫芦,憋不住冷嘲热讽,“主子,您可别忘了,这小子比您年纪大多了,应该叫他哥哥才是!” 小懒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坐在上头朝他挥舞小拳头,铁萁嘴巴一撇,也不去管他,优哉游哉叫人替班,拉着铁斗就走。 “慢着!”墨十三忍无可忍,突然大喝道:“你们听好!我没本事,你们可以不尊重我,不把我当主子,可是阿懒你们一定要敬重!” 在场的铁卫个个听得心头巨震,这批铁卫以铁苍龙手下的人居多,墨十三为一己之私,错发号令,断送了老大性命,无人不是满心怨愤,私心里对运筹帷幄的云韩仙比对他要尊敬三分。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铁萁铁斗和前来替班的朱雀队铁柳铁星齐齐拜下,高声道:“属下不敢!” 小懒眼珠一转,奶声奶气道:“干爹,你的话又说错了,干娘听到肯定不高兴。干娘不是说过,你们过的是一样的人生,她是你的妻子、爱人、朋友、谋士,你们永世不分!” 想起阿懒的绵绵情话,墨十三颇为受用,咧着嘴无声地笑,小懒稀奇古怪的身份总算得到承认,心情奇好,嗖地一声飞上屋顶,去跟干娘说悄悄话。 墨十三脸色一整,沉声道:“都起来吧,阿斗和阿萁好好休息,明天皇妃由小懒照看,你们跟我进宫去讨个说法!阿懒这些天辛辛苦苦,把能做的全部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我们男人的事情。玉子奇以为避而不见就能推脱,我们要穷追猛打,让他狗急跳墙!” 小懒扑进房间时,云韩仙斜斜靠在窗边的明珠榻上休息,身上披着墨十三的长袍。月光撒在她脸上,愈发显得瓷白如玉,眉目如画,就连额头的红色也有诡异的美。只是,她此刻的表情太过哀恸,把小懒的满心欢喜兜头浇了盆凉水。 小懒轻轻凑到她身边缩着,压低声音道:“娘,你疼不疼?” 云韩仙摇摇头,狡黠一笑,附耳道:“这叫苦肉计!” 小懒吃吃笑起来,朝她伸出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云韩仙低声道:“十三这会肯定在说把你派给我,你乐不乐意?” 小懒拼命点头,心头突然冒出一种久违的感受,仿佛幼时娘亲和自己躲猫猫,躲得好隐蔽,他怎么也找不着,当他茫然无助的时候,娘亲突然冒出来,带着温柔的笑向他遥遥伸出双臂。 在遇到云韩仙之前,记忆已经破碎,再无法连缀,他索性统统丢弃,过一次有微笑的人生。 他低低叫了声“娘”,沉沉睡去。 墨十三听铁斗说完国师之事已经深夜,将替换苍龙人选之事安排好,他信步走回来,听到轻微的鼾声,脚步立刻轻了。一进门,小懒睡在明珠榻上,而云韩仙正在床上向他招手。看着她额上血痕,他颇有几分尴尬,缩手缩脚爬上床,大气也不敢出,睡得像根木头。 云韩仙老实不客气地钻进他怀中,闭着眼睛伸手,用力拧他耳朵,迷迷糊糊说了声:“报仇!” 他老老实实任她拧,怕她不够力气,还攥着她的手帮忙使劲,她突然停下来,看着他满脸伤痕,没来由地心疼,捞起枕边的药轻柔抹上,很快将他抹个大花脸。 铁斗的药都是国师留下来的,千金难求,他只觉脸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中倒有个地方隐隐作疼,傻气又冒出来,将她的手按在胸膛,嗫嚅着让她揉揉,她嘴角弯了弯,拉开他的衣襟,对着跳动的那个地方吻了下去。 疼痛果然得到纾缓,他长长吁了口气,看着五角宫灯上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低声道:“阿懒,我明天进宫,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跟昆仑将军赶快回乌余,玄武和白虎会在那里接应你。”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两人,讷讷道:“你为我做得太多,我也得争气!” 云韩仙哭笑不得,扑上来捉住他耳朵又是一顿好拧,恶狠狠道:“你这个木头,到现在还分什么你我,简直无可救药!你今天既然已经猜出玉子奇的意图,为何还要如此鲁莽?如果逼迫他有用,我要朱雀多给他几颗毒丸就是,为何要赶紧让朱雀将解药交给他,带着小懒从宫中脱身。” 见他听得满头雾水,她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柔声道:“玉子奇太过聪明,只要他想要,鲜少有做不到的事情,不过事情就坏在他的聪明,人太聪明就会自负,瞧不起别人,你抓住他这一点,尽量装傻,不要跟他冲突。如果我没猜错,他已经派人知会墨征南,让燕军进驻北州。不管他说得多么难听,你只管得意洋洋,只管感谢他便是,临出宫时你再跟他借艘大船游览南平河。” “我们赶快回乌余吧!”墨十三急了。 “别急!”云韩仙轻轻拍拍他胸膛,“我们现在一走,势必要循着玉子奇安排的线路,到时候肯定走进他的圈套中。我们要走,但是一定要等北州叛乱开始,借故从中州走。而且,你难道不想把玉连真拐到乌余?” 墨十三“嗯”了一声,正色道:“如果能和他一起谋事,那是再好不过。” 云韩仙就等他这一句,懒洋洋地摸出墨玉蝉,将它送到他眼前,墨十三定睛一看,立刻兴奋起来,摩挲着墨玉蝉上的字迹,感慨万分。 云韩仙状若无意道:“到时候把三只墨玉蝉都带回乌余吧,这是我们娘亲的心愿。” “好,我一定好好跟连真说!”墨十三满心黯然,涩涩道:“你放心,我不会再感情用事。我知道,连真一直想夺取皇位,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未必会理睬我。他跟我不一样,他虽然向着乌余,骨子里还是翡翠人,我们是敌人,而且,我们终有一天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云韩仙也有哥哥,知道这种兄弟反目的酸楚和无奈,用力摊开他手掌,将自己的手放入,十指交缠。墨十三明白她无声的安慰,朝她努力挤出笑容,将她哄睡,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 第四章 清歌断肠3 与前一阵不同,皇宫现在成了真正的地府,连无休无止的唱经声也无法遮蔽那种阴森气息。且不说各种角落里的不明动静,光是侍卫的森森冷眼,一碰上就是遍体生寒。 在皇宫东门等了近一个时辰,皇上召见的旨意才姗姗来迟,墨十三跟随内侍来到御书房,将两个内侍留在门外,人未进大嗓门就嚷嚷开了,“皇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答应我们的酬劳呢!” 皇上脸色骤变,十分庆幸打发走了姚和等人,还想装出天子威仪,却被那莽夫的下一句话气得青筋暴跳。 “皇上,我婆娘说如果你反悔,就刻印书籍,把你赖账的糗事闹得天下皆知!” 皇上坐不住了,负手迎了上去,冷冷道:“这里是翡翠皇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墨十三抓抓脑袋,呵呵直笑,朝他高高抱拳,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一副字画后,哇哇大叫:“皇上,你真有眼力,这是我婆娘画的,画得可好啦!”他胸膛一挺,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大笑:“要不要我叫她帮你画像,她把我画得真威风,我喜欢得不了得!” 皇上嗤之以鼻,突然对一直以来的线报产生怀疑,仔细一打量,心里立刻有了底——这墨十三长得虽像墨征南,实际不过是个偶人,身后那才华绝世的云韩仙和神出鬼没的铁卫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 “曹韩城真是白跟我这么多年,连人都会看错!”皇上在心中暗自嘀咕,轻蔑之色溢于言表,斜了他一眼,优哉游哉坐回书案后。 内侍送来茶水,墨十三也不嫌烫,一口灌下,随手把小巧玲珑的杯抓着,嘟哝道:“换个大杯,刚在外面站了好久,渴得很!”说着,他将杯子一送,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杯子应声而碎,墨十三眼睛瞪得牛大,怔怔道:“皇上,你这杯子好不经事啊!” 果然是传说中的神力!皇上嘴角一弯,挥手命人换上大杯,脸色和缓些许,声音轻柔得像哄不听话的娃娃,“十三,没想到你竟然是墨征南的儿子,要是朕早点知晓,也不会让你流落在外,受尽委屈。其实朕和你父皇多年前颇有交情,只是近来疏于联络,作为故人之子,朕看顾你是应该的。你在太平馆过得习不习惯,还有什么要求?” 墨十三茫然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婆娘要我一定拿到北州,不然不给我上床!”话一出口,他连忙掩住嘴巴,满脸懊悔。 皇上几乎笑出声来,心头却是怒火熊熊,只恨自己早知那女子的本事,没有早早除掉,造成今日困局。 杀机一起,便以燎原之势而来,皇上趁内侍端茶上来,回头装作看地图,手指在北州疆域划了又划,一抹冷笑悄然从嘴角显现,手指稍一用力,指甲正戳在“北”字,将地图戳出一个窟窿。 墨十三眼角的余光收到那让人心惊胆寒的消息,手微微一抖,茶水溅了些出来,他掩饰般一口灌下,呛得连连咳嗽,拍着胸口气急败坏道:“废话少说,皇上,你到底给不给!” 皇上微微一笑,回身站到书案前,用手指轻轻叩击,正色道:“十三,此事非同小可,朕比你还着急啊。叛乱一平定,朕就派人送信给你父皇,让他入关来接收北州,还跟他说好,他装模作样打几场,好歹顾全朕的脸面!” 墨十三目瞪口呆,嘴角还流着茶水,怎么看怎么傻,皇上柔声道:“十三,朕知道你雄才大略,武功高强,只是暂时被你兄长压制,无法出头。朕也是爱才之人,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胜过你那三个兄长,成为燕国国君,与你的连真弟弟共同维护两国的友好往来,开创盛世局面。朕有个建议,趁着你父皇对你心有愧疚,你赶快回燕国见你父皇,先争取封个王,进入铁军谋求发展,等立下赫赫战功,你父皇自然会青眼相看。”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满满,声音却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十三皇妃从翡翠召请大批人才,朕就当给你的见面礼,只要他们的家眷答应,所有人朕派专人送到燕国团圆,并且每家补偿安家银两,如何?” 墨十三憋笑憋得腹痛,装作恍然大悟,将大腿一拍,呵呵直乐。皇上在心中长长吁了口气,露出真正的笑容,“既然如此,朕马上安排车马送你们回燕国如何?” 墨十三这会反倒不急了,仿佛身上有虱子,挠挠后脑勺,又抓抓胸膛,突然大叫道:“不行!阿懒说舍不得翡翠,要好好游览南平河,皇上,你的船借我们用用?” 皇上几乎一口鲜血喷出来,笑容僵在脸上,到底不好翻脸,只得维持那僵硬的笑容,咬牙切齿道:“既然皇妃有此雅兴,朕如何能不借呢。朕马上安排,你们何时要用,跟曹大人说一声就行。” 墨十三大张着嘴,加上满脸五彩缤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皇上深深吸气,强忍杀人的冲动,低声道:“十三,朕知道你宅心仁厚,可作为长辈,有件事不得不提醒你,你的皇妃……”他注意到墨十三在凝神细听,在心头冷笑一声,继续道:“你的皇妃并不简单,你好好探探她的来历再做打算吧!” 墨十三拍案而起,大喝道:“不准说阿懒坏话!是你弟弟抢我婆娘,你们倒还有理了!” 普天之下,哪个敢在皇上面前发火,皇上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袖中箭蠢蠢欲动,而暗卫也跃跃欲试,只等他一声令下,斩这蛮子于当场。 墨十三无端端出了身冷汗,气哼哼回到座位,举着杯子就嚷,“送点茶水来,渴死了!” 皇上回过神来,觉得跟这种蠢货计较太过丢脸,和颜悦色道:“十三,跟朕吃顿便饭如何?” 墨十三又开始挠头,似考虑什么国家大事,皇上看得火起,冷哼一声,墨十三反应过来,腼腆地笑道:“皇上,不瞒您说,我的婆娘说皇宫里毒药太多,要我回去吃。” 皇上干笑两声,手指掐在案上微微颤抖,只要再一用力就能将书案翻过来,墨十三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怒火一触即发,怯生生地问道:“皇上,我水喝多了,这个……那个……” 皇上无力地挥手,内侍连忙将他带走,皇上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突然觉得以前没有召见这人是英明的决定。 杯中茶水刚喝完,那个大嗓门又雷鸣般响起,皇上的头又疼了,准备来个眼不见为净。刚一转身,一个尖利的声音如竹签塞入耳中,“霍西风和霍小尧父子求见!” 不用通报,霍西风已大步迈进来,而霍小尧被墨十三扛在肩膀手脚乱蹬,看起来又瘦小许多。 不等皇上斥问,墨十三把人放下来,大大咧咧道:“皇上,我见他们在外面,自作主张,把他们全抓来了。别让他们又等几个时辰,看这小家伙多可怜,瘦得跟猴似的!”他在霍小尧头上敲了一记,嘿嘿笑道:“跟我回去见见你夫子吧,她养了个小娃娃,比你还好看!” 霍小尧欲哭无泪,忍着全身疼痛跪拜道:“参见皇上!” 原来,两人刚进京太子就出了事,被皇上软禁起来在寝宫后罩院。刚刚听到墨十三的大嗓门,霍小尧试探着叫了一声,墨十三二话不说,将霍小尧逮了回来,霍西风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跟随。 霍西风眼中一片空茫,长身而立,对上位那人置之不理。 皇上沉吟半晌,轻叹道:“霍将军,朕本该早点见你们,只是近来国事繁忙,还请不要见怪!” 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成?霍西风瞪圆了眼睛,不甘不愿道:“参见皇上!” “不必客气!”皇上应了一声,沉默不语。 御书房安静下来,连窗外树木的沙沙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墨十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闷闷道:“皇上,你们先谈,我的阿懒还在等消息呢!” 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微微作揖,扬长而去。三人目送他的背影远走,霍小尧哼了一声,“死性不改!” 皇上眉头一挑,压低声音道:“小胆子,此话怎讲?” 霍小尧悚然一惊,嗫嚅道:“在蓬莱他就这样的,把阿懒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阿懒是他的!” 皇上心头的石头悄然落地,微微颔首,正色道:“霍将军,你可知道翡翠目前的困境?” 霍西风不明所以,皇上黯然道:“朕不瞒你,朕被太子困在静思宫时,铁卫偷偷潜入,以救朕出来为条件,给了朕一颗毒药,还逼朕签下割让协议。”他两行清泪滑落下来,回身指着被戳破的“北”字,在那大片土地上划了个大圈,哽咽道:“就是这整个的北州!” 霍西风瞠目结舌,低喝道:“你怎能这么糊涂!” 皇上丝毫没有计较他的出言不逊,猛地击在地图上,墙壁突然徐徐移动,露出一个暗室入口,皇上拔腿就走,霍西风父子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墙壁很快关上,待看清楚暗室里的摆设,霍西风和霍小尧同时惊叫出声,原来,这里赫然摆放着霍家全部的祖先灵位,墙上写着苍劲的几个大字,“霍家子孙以卫护翡翠江山为己任,与玉家同生共死。” 霍西风心头一震,扑通跪倒,霍小尧也稀里糊涂跪了下来,皇上慨然道:“霍将军,朕还有一件事要说清楚,翡翠九州,朕无一能割舍,只能将计就计,逼反安王所在的北州,引墨征南入关,形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墨征南铁军,换得翡翠几十年太平。” 霍西风正色道:“臣明白,请皇上示下!” 霍小尧醒悟过来,心头一紧,只哀哀叫了声“爹爹”,剩下的话被霍西风从未见过的凌厉眼神吓了回去。 皇上重重拜在灵位前,一字一顿道:“霍将军,朕恳请你出任宿州先锋将军,收编郑墨山手下精锐,陈兵宿州和北州交界,不管用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把墨征南挡在宿州之外!朕赐你霍家先祖的护君符,你可以随机应变,如果北州叛军吃紧,不用得到朕的旨意,全力支援!” 皇上膝行两步,从香案上拿下护君符,高高举过头顶,肃容道:“霍家列祖列宗在上,朕一时不察,让翡翠陷入滔天灾祸,愧对玉家霍家先祖!朕报应已至,中毒多日,如今苟延残喘,只想保住翡翠江山,朕请出护君符交给霍家子孙,霍家先祖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翡翠逃过此劫,江山永固!” 在昏黄的灯火中,霍西风的脸上有如凝固一层冰霜做成的面具,憔悴苍白里有凛然正气,霍小尧满心惊悚,根本无法跪正,斜斜跪坐在地上,目光在皇上和爹爹脸上扫来扫去,不见欢喜,只觉悲凄。 皇上慢慢起身,将护君符送到霍西风高举的双手上,回头再次拜了拜,一步步退了出去。霍西风把护君符高高举起,重重叩拜,转身对霍小尧道:“霍小尧,霍家先祖在上,你在此立誓,永不背叛翡翠,背叛玉家!” 霍小尧瑟缩一下,几乎被那近乎凄厉的语调吓得哭出声来,怯怯道:“霍……家……” 霍西风大喝道:“霍小尧,你是不是男人,挺起胸膛说话!” 霍小尧下意识地挺起腰板,高声道:“霍家先祖在上,霍小尧发誓永不背叛翡翠,永不背叛玉家!” 霍西风把他拉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追随皇上的脚步而去。 霍小尧回头瞥了一眼,只觉无比阴森,浑身一个哆嗦,狂奔而去。 霍西风第二天就走了,主动把霍小尧留下,其实,如果他不主动留下,皇上也有借口让他留下儿子做人质,霍西风与他周旋多年,自然知道他这点心思,临走那晚,亲自将儿子送进七重楼,毫不理会他的哭喊和太子的狂笑。 听到消息,云韩仙和墨十三对坐良久,沉默无语。云韩仙心中百转千折,捧住墨十三的手,将脸藏于他粗糙的手掌,用隐隐的痛提醒自己,虽然许多事情还没发生,结局已注定,无可挽回。 那些在蓬莱的美好时光呼啸而来,带着各种各样的香,有青草树木,有灼灼桃花,更有小屋中永不消失的翠竹清香,许多人的笑脸转瞬即逝,只留下无边的惆怅。 无论怎样,选择了这条坎坷的路,亲人朋友就全成了仇敌。 后悔吗?云韩仙深深看进他的眼底,他仿佛知道她的疑问,朝她咧嘴一笑,无比小心地将唇印在她额上。 云韩仙心头一酸,泪已盈眶。 ------------ 第五章 暮雨空祠1 招夫人递出消息,云韩仙当即应下,仍然妆扮成渔女模样,经过一番周转,只带小懒一人前往。 仍然是那个渔民家,云韩仙和小懒久候不至,小懒有些烦躁,刚嘀咕两句,云韩仙掩住他的嘴巴,正色道:“待会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定不要干涉!” 一向聪明伶俐的小懒第一次有了不懂的时候,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云韩仙捉着他的手道:“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永远不会理你!” 小懒听出诡异的气息,皱着眉用力点头,将头搁在她肩膀想心事。 易容成渔民的招福姗姗来迟,一进门就朝模糊的人影逼来,云韩仙连忙推开作势要动手的小懒,扑通跪倒,极力示意小懒离开。 招福抓了个空,手伸在半空犹豫许久,缓缓垂落,冷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无话可说!”当小懒的身影消失,云韩仙低声道:“今天任凭大人处置!” 招福似乎听到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闷笑连连,竟软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闷笑声停了下来,捂着嘴轻咳两声,将一口甜腥藏在袖中,一点点凑近她,托起她尖尖的下巴,细细打量。 一缕阳光从缝隙流泻,轻纱般掩在她脸上,那一瞬,她脸上似开出鲜艳的花,一如初见。 她额上有尚未痊愈的伤口,却如丝缎上的红梅点点,让人望而心疼。她眉眼间仍是一派恬淡漠然,如果不是眸中掩不住的哀凄,无人会把她当成凡俗女子。 初见,就是这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攫取了他的心,他心目中的妻,是墨玉花下如画美景,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奇。 如今,懒神仙落到凡间,却与他无关,甚至与他为敌。人生多么可笑,求不得,求不得,她选的那人,为何不是自己?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这样接近她,那汹涌的情感如何压抑,他凑到她耳边,用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道:“笑一个 吧,我喜欢看你笑!”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云韩仙无比温驯乖巧,一点点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浅浅笑容,仿佛面对自己的心上人,含羞带怯。 他知道,这只是假象,这个狠毒的女人,百般设计,要置他于死地!他的手指慢慢移下来,她的脖子十分细,他轻轻一掐,就能让这祸水陪自己下地府。 他只用了两根手指,一点点收紧,她花朵般的笑容并未收敛,反而随着他增加力量而渐渐盛放,而后,那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分开,露出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琥珀色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眼睛,仿佛满天的星都落进那深邃的幽潭,明明笑容满满,潭水的深处,却是令人痛哭的深沉悲壮。 某种感情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他松开手,颤抖着抚摸她弯弯的眉,细长的狐狸眼,小巧玲珑的鼻,最后落在她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上。 她的唇如想象中一般冰凉,他茫茫然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试图让她温暖一点,再温暖一点,她恍若做工精致的瓷人儿,纹丝不动,笑容清冷,似一朵开在深谷的幽兰。 “为什么?”始终得不到任何反应,他的心一点点冷下来,泪突然簌簌而落,“你要暗棋门,我给你就是,为何要赶尽杀绝?” 她笑容依旧,一字一顿道:“阿懒无话可说,任凭大人处置!” 他猛地掐在她脖颈,用力将她揽过来,趁她嘴巴微张,狠狠吻了下去。终于把梦想了多日的事情变成现实,他却别无欢喜,满心悲愤,似要炸裂一般。 她也不挣扎反抗,在他双重的攻势下意识渐渐飘远,瘫软在他怀中。 他忧愤交加,胸口一阵剧痛,一口腥甜又涌到喉头,只得放开她,扭头尽数吐在地上。她仿佛在地府走了一遭,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力挣出一丝清明,惊恐地看着那滩暗红的液体。 “别看了,我反正活不了多久,干脆成全你吧!”他朝她邪恶地笑,“若是今天要了你,你心里的愧疚减了几分,我倒成了背弃国家背弃亲人的恶人,我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但不会让你如愿,我要你永远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她浑身微微颤抖,竭力深深拜倒,伏于他的脚边,哽咽道:“韩仙决不敢忘!” 他冷哼一声,负手长身而立,厉声道:“你是堂堂皇妃,是才情绝世的懒神仙,不是下贱的妓女!今日你心怀愧疚,可以用身体施舍于我,可天下那么多男人,你施舍得过来么?云韩仙,若是以后还存这种妇人之仁,如何协助那个莽夫开疆辟土!云韩仙,你好自为之,不要让我看不起,更不要让十三失望,不要让乌余人失望!” 他踉跄而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冷冷道:“皇上要我杀北州将领的亲眷,逼反北州,你们早做准备!” 她心头一震,怔怔目送他踉跄而去,突然泪如泉涌。 小懒默默来到她身边,笨拙地擦去她的泪水,嘟嘟囔囔道:“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杀人就杀人,没什么了不起!娘,别哭了……” “我赌赢了!”云韩仙的声音有些沙哑,有掩不住的疲累。小懒回过神来,心头百转千回,定定看着她的面容。 似长途跋涉的旅人,她的眉目间满是风霜。她抹抹脸,突然捉住他的手往脸上猛打,小懒扣在她手腕,看到唇上和脖子上的瘀痕,顿时明白过来,把心一横,一巴掌打肿了半边脸,用更惨烈的颜色遮蔽。 两人面面相觑,心意相通,小懒猛地扑进她怀中,真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压抑着呜呜哭泣。 在铁柳铁星和其他暗卫掩护下回到太平馆,昆仑将军一见面就咋咋呼呼,“十三他婆娘,你这是怎么啦,谁敢打你,老子揍他去!” 云韩仙用力挤出笑脸,刚说了声“不碍事”,就听到墨十三的朗朗笑声,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小懒瘪瘪嘴巴,突然冲上前跪倒,闷闷道:“我没保护好干娘,让她被招大人打了,请干爹责罚!” 墨十三的笑声嘎然而止,目光定定落在云韩仙的脸上,从她闪烁的目光中读到浓浓的哀伤,心头一阵抽紧,猛地将她扛在肩膀,踢开帘子径直将她放在榻上。 不等他开口,铁斗已经把药箱拎来,挑拣出几个药瓶,淡淡瞥了她嘴角的瘀痕一眼,心头微微一颤,轻声道:“主母,这些带在身上备用吧。” 云韩仙朝他龇牙咧嘴地笑,“我有碧莲,不怕!” 铁斗还在气她将珍贵的碧莲送给皇上,冷哼一声,懒得看墨十三那笨手笨脚涂药的样子,拔腿就走。 云韩仙正色道:“阿斗,赶快送信出去,皇上的狠辣比我们想象的更甚,他的目的是逼反整个北州,并不止是安王。十三,皇上这次是准备跟墨政南决一死战!” 众人都愣住了,墨十三急道:“阿懒,我们赶快走!他们一打起来,我们就走不成了!” 云韩仙嘴角一扯,“你借到游船了吗?”见他连连点头,她双眼一眯,一字一顿道:“皇上要把墨政南引入包围,势必不会明里打我们主意。如果没有猜错,他对你放松警惕,反倒恨透了我,定要置我于死地。所以,我以后会非常麻烦,但是你可以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几人听出端倪,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墨十三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无数话语到了嘴边,却始终无法冲出口。 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己,如何还能跟她生气? 云韩仙似感受他内心的起伏,轻轻握住他的手,转头对铁斗道:“阿斗,你传令下去,帮我三件事情:第一,查出北州几个重要将领的名录,派人暗中保护他们的亲眷,在跟招福的任务不冲突的情况下,尽量把所有亲眷救到乌余;第二,查到玉连真的行踪,送信说墨十三很想见他一面;第三,安排人手等候在南平河边,接应我们一行,我们这次是真的不回来了!” “你难道想……”墨十三眸中一亮,悄悄地握紧了她冰凉的手,像握住毕生的幸福。 ------------ 第五章 暮雨空祠2 “臣幸不辱命!”几日不见,招福愈见憔悴,脸色青灰,眼眶深深凹陷,犹如病入膏肓。 皇上抬头淡淡瞥了一眼,心头一惊,收敛凌厉之色,柔声道:“爱卿平身!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爱卿脸色不太好,有没有瞧过病?” 招福诚惶诚恐道:“不敢劳皇上费心,臣身体并无不适。皇上,北州众将领的亲眷已尽数屠灭,无一人漏网,共计三十家七百九十四人,唯有裴将军家在南州,目前派出的人还没有消息。” 皇上暗自后悔,恨恨道:“早知今日,当初定要将裴太行一家老小弄到京城来!” 招福牙关一咬,将名册双手奉上,内侍连忙呈给皇上,皇上仔细看过名册,沉吟道:“爱卿,此事切不可传扬出去!你先回去休息,朕找几个太医去府上看病吧。” 招福苦笑道:“不敢欺瞒皇上,上次大病后太医要臣卧床休养,只是时局混乱,臣一直在为皇上忧心,不敢有丝毫松懈,病一直拖着,以致落下病根,身体每况愈下,只怕时日无多了。臣听闻皇上把乐神医请来,臣斗胆,想请乐神医来为臣诊治,如果乐神医都没有办法,那臣也认命了。只求臣死后,皇上能赐一口薄棺,让臣有个葬身之所。” 皇上突然有兔死狐悲之感,眼眶一热,长叹着应下,挥手让人送他出去。 招福一走,两个暗影迅速闪入,沉声道:“招大人禀告属实!招大人以除逆为名,从十二卫中调派八十人,分为四个小队,共计灭门三十家,七百九十四人,包括七个襁褓的幼儿。另有一队十人赶赴南州,目前还在路上。” 皇上颔首道:“继续监视,今后不得让他与外界接触!” 两人连忙应下,一人迟疑道:“皇上,臣……前日发现招大人将一块黑布藏入袖中,设计偷到,才发现……招大人呕血,而且已经连续多日,最近几天更加频繁,只怕……” 皇上悚然一惊,沉吟半晌,颓然道:“带乐神医到招府看看吧,看他还剩多少天,如果开了药方,将药方暗中销毁,不得有误!” 两人领命而去,皇上轻轻叩击在案上,嘴角突然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自言自语道:“先委屈你了,等朕平息祸乱,再为你正名吧!” 有好吃好住,乐神医并没觉出不妥,天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实在闲得无聊,就摧残院中的花花草草,和蚂蚁虫子玩游戏,倒也自得其乐。 听说出宫看病,乐神医反倒生气了,嘟嘟囔囔不肯挪动步子,好在看守的侍卫几天来看他脾性,一句话就把他鼓动了,“那招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家里山珍海味多的是!” 由两个内侍带领,乐神医乐颠颠地冲进招府,看到空空荡荡的庭院,哇啦啦一声大叫,“小兔崽子,你们骗我,这哪是大官家,穷死了穷死了!” 招夫人闻声而出,微微一怔,突然遥遥朝他拜了下来。看到她一身白麻布丧服,乐神医脸色骤变,强笑道:“招大人在哪,皇上让我来瞧瞧。” 招夫人并不开口,躬身相请,乐神医大步流星随她进房,见躺在床上那人虽有几分熟悉,却已然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心头巨恸,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径直扣在他的脉上。刚触到脉动,乐神医突然脸色一沉,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轻叹一声,一点点移开自己的手,竟不知如何开口。 招夫人满脸怆然,一言不发离开。一个内侍赔笑道:“神医,招大人是什么病,要不要开方子?” 乐神医眉头紧蹙,沉吟着看向招大人,见他微微摇头,在心中苦笑一声,重又搭在他的脉上。 看到乐神医闪躲的目光,招福嘴角一勾,一抹惨淡笑容浮现悄然浮现,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无声地说:“请告诉我真相!” 乐神医只无声地回了三个字:“晴公主。” 招福忍住心头的剧痛,咬牙切齿做出口型:“果真是皇上?” 乐神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似带着无比的重负,头一点一点低下来。 猜测成真,招福哪能抑制心头的愤恨,心心念念报仇,没想到反倒成了仇人的走狗,被利用得如此彻底,他还有何面目见死去的乌余人! 乐神医见他神色不对,霍然起身,朝内侍摇摇头,黯然道:“赶快准备后事吧!”言罢,逃一般冲出招府,扶着拴马柱大口喘息。 内侍作势要扶,乐神医摆摆手,长吁短叹道:“皇上的差真不好当,这招大人是活生生累死的啊!” 目送几人远走,招夫人迅速闪进房间,只听哇地一声,招福喷出一大口暗红的鲜血,死死瞪着帐顶的红璎珞,眼神已有些直了。招夫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慌手慌脚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招福终于把飘忽的目光凝聚到她脸上,用尽全身力气对她挤出一个笑脸,一个字一个字道:“娘,我对不起乌余人,对不起父兄和姐姐……” 招夫人泪流满面,不停摇头,招福咬牙切齿道:“娘,是皇上做的,为了我姐姐,都是皇上做的!你告诉阿懒,一定要报仇,报仇,报仇……” 最后的声音消失在喷涌的鲜血里,招夫人摸摸他的鼻息,看着那仍然瞪得铜铃一般的眼睛,惨叫一声,突然软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招夫人悠悠醒转,只见两个老仆正哀哀哭泣,顿时一个激灵,低喝道:“你们先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招夫人把银质镂花梳妆盒倒空,拿着剪刀来到招福身边,带着凄然笑容,用力戳了下去。 把梳妆盒交给老仆送走,招夫人眸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从衣箱底翻出一件不起眼的青布棉衣,径直把背部衬里撕下来平摊在面前,上面赫然是一幅美人赏花图,三个女子围着石桌而坐,白衣女子满脸温柔笑容,在哄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红衣女子则笑容灿烂,眉目间有掩不住的磊落之气,还有一个一身淡粉,正痴痴望着头上一朵墨玉花,犹豫着伸手,仿佛等花朵掉下来。 画者功力非凡,几人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美中不足,花上几只蝴蝶用笔生涩,似孩童之作。 招夫人笑得无比温柔,喃喃自语,“傻孩子,娘知道你一直带在身边,这是你唯一的念想,娘怎么会毁掉呢!” 把画轻轻覆在他面上,招夫人给他最后一个拥抱,似乎生怕惊醒了他,轻手轻脚离开,回到后面一进院落,提着大桶灯油走进自己的房间,将所有祖先的牌位架在一起,浇上灯油放在床底,微笑着躺在床上,将点燃的火折丢到床下。 她一直微笑着,直到烈焰凶猛扑来,吞没身体。 “招福死了!”听到暗影来报,皇上拍案而起,厉声道:“他怎么死这么快,朕还没跟他算完帐!” 暗影讷讷道:“乐神医看完病也说了,赶紧为他准备后事,还说他是活生生累死的。” 皇上身体微微摇晃一下,迅速站定,暗影又加了一句,“招夫人可能疯了,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而死!” 皇上颓然坐倒,摆摆手道:“派人帮他家的仆人料理后事吧,好歹君臣一场,不要亏待了他!” 暗影作势要走,想了想,停下脚步道:“皇上,有件事臣觉得挺奇怪,招大人早就把仆役散尽,所有书籍纸张统统烧毁,最后剩下两个老仆买完棺材,收敛好招夫人尸体,也在招夫人棺前自尽,这会连料理后事的人都找不到。” “你说什么,带朕去看看!”皇上眉头紧蹙,拔腿就走,暗影只得紧紧跟上,突然有些懊悔自己的多嘴。 一场大火很快就被街坊扑灭,只烧了招夫人的房间和旁边的侧屋。有了官府的介入,闲杂人等很快就被哄走,只剩下院中两口黑漆漆的棺木。 院中浓烟尚未散去,皇上呛得连连咳嗽,几个内侍连忙手忙脚乱扇开浓烟,皇上喝止了他们,径直走向招福的房间。房门没有关,皇上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信步而入。 与招福朝廷重臣的身份实在不相符,房间简陋得不可思议,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而已,且都是破旧不堪。房间里有浓浓的血腥之气,让人心头气血翻涌,皇上抵挡不住,轻叹一声,摇摇头准备离开,决定等事情了结,给招福择块好点的墓地,不枉他跟自己一场。 皇上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突然有些纳闷,传言中招福并不清廉,虽不是巨蠹,平日里贿赂捞得实在不算少,不至于如此寒酸。 若是守财奴也不像,为拉拢官员,得到各种小道消息,他使的银钱不算少,所以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蒙混过关,捞得过分的时候才点醒一下。 皇上百思不得其解,转头看向床上,神色突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猛地揭开他脸上的画,被那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脑子还未确定如何动作,身体已然飞到窗前,就着血色一般的光线送到眼前。 看到墨玉花下的三个女子,皇上手一抖,画差点掉落在地,等看到落款,他的手缓缓垂下,真的飘落下来。 上面写着:“天晴、清秋、清漪、小复戏作” 原来是你!皇上脑海中闪过几张或温柔或艳丽或柔媚的笑脸,胸口一阵剧痛,扶着墙慢慢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画捡起。看到那白衣女子的笑容,他浑身一震,歇斯底里地大叫:“竟敢骗朕!混蛋!骗了这么多年!” 门里门外,内侍呼啦啦跪了一地,皇上一拳砸在墙上,大喝道:“来人,传朕旨意!招福隐匿其乌余亡国奴身份,心怀不轨,刻意挑拨翡翠君臣关系,造下天大罪孽,拖出去曝尸十日,求情者,杀无赦!为其收殓者,诛九族!” ------------ 第五章 暮雨空祠3 听说有人送礼物,小懒最先冲出来,刚想从那高壮的灰衣仆人手中抢东西,那人已直挺挺跪下来,高举梳妆盒,哑着嗓子道:“请殿下亲自来见我们门主!” 小懒仍不甘心,作势还要抢,带灰衣仆人进来的铁萁脸色一沉,挡开他的手,小懒如何肯让,两人立刻缠斗起来。 云韩仙听得动静,厉喝一声,“住手!别闹!”两人悻悻然闪到一边,互相瞪来瞪去。 云韩仙和墨十三携手而来,看到那梳妆盒,两人面面相觑,云韩仙心头一阵发紧,脸上血色顿失,以无比庄重的神色伸手去接。 灰衣仆人面如冰霜,并不立刻放手,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皇妃,夫人让我转告,事情果然如你所料,那老匹夫为得到晴公主百般设计,使得乌余亡国,门主得知真相,气急攻心而亡,临终有个遗愿,要亲眼看着你们报仇!” 那一瞬,许多影子凄厉嘶吼,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吞噬一切。云韩仙猛然醒悟过来,双手微微颤抖,接着,这种颤抖一直传递到全身各个角落,最后僵在当场,浑身根本无法使出一丝力气,摇摇欲坠。墨十三看出端倪,向前一步,单膝跪下,将梳妆盒恭恭敬敬接过,灰衣仆人脸色凝重看了梳妆盒最后一眼,叩拜道:“暗棋门下影十代表所有影棋前来报到!” 墨十三正色道:“他们还有什么话留下?” 影棋声音有些喑哑,冷声道:“夫人要你们赶快行动,不要让死去的人失望!” 墨十三眼眶一热,郑重盟誓道:“不破翡翠,誓不为人!” 影棋拜了三拜,低声道:“我马上去联络其他影棋,暗中护送你们回乌余。” 云韩仙强自镇定心神,低声道:“有事我自会让各地暗棋通知你。对了,你知道汪奴在哪里?” “他是影一,目前应该护送林姨和江姨赶回来。”影十深深看她一眼,飞身而去。 墨十三打开盒子,心头一震,怔怔看向云韩仙,眸中水光闪闪,满面悲凄。云韩仙不忍探看,掩面关上盒子,泪簌簌而落,脚一软,朝招府的方向拜下。 墨十三默默将她扶起,一步步挪到屋中,将那梳妆盒恭恭敬敬置于案几上,将她拥紧,怆然道:“舅舅,对不起,你看好,我们不会让你白白牺牲!” 云韩仙神色一整,正色道:“他们既肯舍命相助,肯定会在最后关头推波助澜,我们赶快收拾行李,先借口游河离开太平再说,不要坐等皇上发难!” 墨十三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心头一阵酸疼,将内力逼入指尖,徐徐注入她身体,果然,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挂着泪珠很快进入梦乡。 铁斗突然赶来,一贯沉静的人竟也有慌乱之色,听到那沉痛的消息,墨十三满心愤恨,久久无言。铁斗试探着问道:“殿下,你看要不要……” “不用!”墨十三长叹一声,眸中已有湿意,“他们是故意为之,是想将暗棋门、乌余人甚至整个天下人心送到我们手里,等我们回到乌余,再好好祭奠他们!” 他扭头看了看她沉静的睡颜,轻声道:“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告诉她,她最近太累了!” 铁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高高抱拳,躬身离开守护在门外。 小懒感受到压抑的气氛,恹恹地坐到屋顶,看着暗沉沉的天空,和隐藏在屋顶的铁柳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铁柳是朱雀留下的新人,人如其名,身形纤细,面容姣好,如美娇娘。不过,如果看过他的长剑出手,无人能把他和美娇娘联系上。 铁柳以前藏身于乐坊教习剑舞,应酬的人多,心思颇为细腻,此次被召回做随侍,有心一展才能,自然事事上心。他所问不过是两个主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显然有长期做随侍的打算,小懒有心成全,一改往日生人勿近的脾气,有问必答。两人说了一会话,小懒突然神情一凛,化作一道红色闪电扑向桃林,铁柳尖啸一声,迅速跟了上去。 刺客绝迹多日,终于冒出头来。在太平馆加强了保卫后,竟然还敢来犯,那已经不是来者不善那么简单了。大家都紧张起来,各自就位,目光炯炯盯准桃林的动静。铁萁凝神听了一气,低声道:“那边点子不弱,这次麻烦大了!” 铁斗瞥他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同时飞身而起,迅速扑进房中,守护在墨十三和云韩仙身边。云韩仙猛地抬起头来,双眼迷蒙,仿佛清梦未醒,斜飞的凤眼中有说不出的风情。 墨十三许久未见这种旖旎景色,心头一热,安抚般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不怕不怕!” 云韩仙早上盘弄半天,好不容易梳出个渔女髻,被他这么一拍哪里能不乱,气哼哼地打开他的手,趴在案几上在地图上戳来戳去,脑子里纷纷乱乱,总觉得捕捉到什么,却在接近时倏忽远去。 铁萁和铁斗面面相觑,忍俊不禁,铁斗长剑在手,向前一步道:“主子,这次来的很扎手!” 现在可不是缠绵的时候,墨十三横了两人一眼,脖子一缩,大步流星来到院中,只听啸声又起,暗道不妙,做个手势,命离桃林最近的两人前去支援,其他人迅速调整位置。 调整暗卫的瞬间,桃林方向啸声又起,墨十三浑身紧绷,这才明白此次刺客非同寻常,摩拳擦掌,刚迈出两步,只听前方风声诡异,立刻闪身避让,眼睁睁看着一个弹丸模样的黑色物体从面前掠过,正中大门,轰地一声,尘烟四起,门立刻垮了一半。 “霹雳弹!”墨十三脑中立刻闪过这个名字,霹雳弹是翡翠武林第一大家风雷堡不传之秘,风雷堡位于翡翠西州的八角山下,在波诡云谲的武林争斗中出过几个了不得的人物,后来一度沉寂下来。风雷堡近年能重出江湖,号令翡翠武林,霹雳弹居功至伟,想必霹雳刀和霹雳剑都是因之得名。 蓬莱寺僧人虽然习武,历来方丈大师都是以强身健体为要求,如参与追名逐利,一概逐出寺院,参与仇杀者,由执事废除武功。是以墨十三在山中多年,武艺高强,却完全和江湖没有瓜葛,也是偶然听僧人说起霹雳弹的威力,才把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 那时他就在想,若能把这种江湖邪门武器用上战场,任他三头六臂,通天本领,还不是顷刻间灰飞烟灭! 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面前,他如何能不激动!只是,激动归激动,目前抓住刺客才是正经。刺客也很奇怪,明明看到他在院中,所有暗器只管统统往屋内招呼,一时间屋子被一片银光和尘烟笼罩,近身不得。墨十三气急败坏,一条长鞭舞得风生水起,打飞门口的暗器,硬生生劈开一条小路。 轰隆一声,又一个霹雳弹炸在屋顶,屋顶霎时炸出个大洞,急促的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夹杂着刀剑尖锐的撞击声,整个太平馆仿佛陷入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之中,仰头只有绝望。 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一道明艳的霞光劈开阴霾,照亮了漫天尘灰,刀剑之声一阵紧过一阵,朝这方步步推进,暗卫个个倾力纠缠,无暇分身。 一道白光直冲天空,在天空开出灿烂花朵,炸开了太平馆的僵局。随着两个黑色人影在屋顶闪过,屋中啸声顿起,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小的红影倏然而至,在尘烟中扑进屋内,墨十三猛然醒悟过来,他们的目标是阿懒! 屋子里传出小懒的嘶吼,墨十三惊得魂飞魄散,正要前去支援,被一阵银光逼得连连退后。几个暗卫拼力打退各自的对手,齐齐朝屋子飞去,却被两个蒙面人横刀拦住,不等双方动手,其余蒙面人已经纠缠上来。 刚冲进来的昆仑将军大喝一声,绕开墨十三,径直扑向其中一个蒙面人,蒙面人见他架势,不敢硬拼,且战且走。昆仑将军看得院中情形,心下一急,招招迅疾如风,只是更没了章法,让那人有空子可钻。墨十三眼见他落败,对付了那一片银光,闪身去助他一臂之力。那人见讨不到好处,立刻将一片明晃晃的东西撒来,逼开墨十三,拔地而起,一脚踢在院墙,竟朝屋顶那个大窟窿扑去。 墨十三哪能容他得逞,迎着那片银光奋力冲去,长鞭紧紧咬住其双脚,昆仑将军把牙一咬,撞开墨十三的身体,用血肉之躯接下那片银光,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墨十三借那一撞之力,将鞭子追上那人的脚,手腕一扭,将人死死缠住,迅速往后拉,那人一个翻身,砍断鞭子,落地后稍一迟疑,撤身扑入屋内,却立刻被人逼了出来,和暗卫缠斗的另一蒙面人闪身和他并肩作战,齐齐冲入屋内。墨十三赤手空拳追了上去,见铁斗以一敌二,怒吼一声,双拳齐发,带着凌厉风声攻向一人身后,那人回身来救,长剑斜斜刺向墨十三腰腹,墨十三一手变拳为掌,劈在那人手腕,那人哪里受过这种千钧之力,长剑当即掉落,铁斗飞起一脚踢向对手,趁他闪避,飞身而起,将墨十三的对手捅了个对心穿。 另外那蒙面人这才发现,闯进来的刺客除了自己全部毙命,一个红衣服娃娃赤红着眼对自己虎视眈眈,有铁军相助,更多的暗卫冲进来,那人虚晃一招,将两个霹雳弹同时打向云韩仙,拔地而起,朝屋顶那个窟窿飞去。 墨十三惊呼尚未出声,人已飞扑而去,将云韩仙死死压在身下。仿佛心有灵犀,铁斗和铁萁长剑同时脱身,追向那两个霹雳弹,电光石火间,两个霹雳弹改变方向,一个炸垮了大门,一个把窗户炸出一个大窟窿。而小懒冷笑一声,袖中剑化作一道红光而去,从那蒙面人的胯间穿进身体,从喉头钻出来。 满地鲜血,满地尸首,满地狼藉。 死一般的沉寂后,铁斗带着满身尘灰率先冲出来,和一个暗卫将昆仑将军扶起,迅速点下几处大穴,命人抬去太平馆的前厅。 接着,曹韩城诚惶诚恐的声音惊破了这份沉寂,几个满身血污的铁军大将大骂不休,拎着曹韩城一路踢打而来,将人摔在一具死尸身上,暗卫们来不及收拾,迅速撤身,各自隐没在暗黑的光影里。 墨十三怀抱着云韩仙,大步流星来到院中,脸色冷峻如峭壁悬崖,在阴沉沉的天色中宛如天神。 曹韩城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哆哆嗦嗦道:“殿下仇敌众多,又一意孤行,不肯曹某调派军队前来保护,太平馆屡次遭袭,曹某实在无能为力,只得请示皇上。皇上口谕,殿下事情如果办好,如太平馆再次遇袭,则请恭送殿下回国,翡翠担不得如此干系!” “强盗逻辑!”云韩仙抹了抹脸上污迹,扶着墨十三的胸膛站好,声音低微道:“曹大人,两国交往,怎有驱逐来使之说,莫非翡翠有大变不成?” 曹韩城满头冷汗,无言以对,只一个劲告饶。 墨十三和云韩仙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墨十三冷哼一声道:“明明是你自己怕担干系,假传圣谕,皇上答应过我,要派船给我们游览南平河!” 曹韩城眼珠一转,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皇上的游船已经备好,既然这里住不得,请各位移驾去船上如何?” 云韩仙轻叹一声:“曹大人,我们不为难你,等我们一走,赶紧辞官吧!” 曹韩城还以为又将纠缠一番,没想到她如此痛快,微微一怔,抬头看她一眼,天空最后一抹光正为她染上无比艳丽之色,虽然憔悴,虽然柔弱,她脸上却有隐藏不住的豪迈之气,那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才有。 回想前尘往事,回想这惊心动魄的一段日子,曹韩城平心静气,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拜在女子面前,正色道:“多谢皇妃提点,请多多保重!” 那边厢,小懒已经检点尸首,从一人身上搜出代表燕国皇家家奴身份的令牌,脸色骤变,将令牌拿到云韩仙面前。看着令牌上大大的“墨”字,云韩仙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见她不作反应,众人有微微失望,突然,铁萁旋身而起,抓下一只信鸽,取了脚上的字条一看,回身拜道:“安王在北州起兵,皇上立十一皇子为太子,借助翡翠平叛之名开始攻打虎门关!” 墨十三只觉阿懒抓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立刻将她揽住,长长吁了口气,正色道:“曹大人,请带我们上船吧!” ------------ 第六章 桃花春水1 比起历朝历代的豪奢,翡翠各朝帝王的游船规模可谓寒酸得让人发笑,到了奇正帝依然如此,只是游船内部大有乾坤。船有三层,有正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书房等等,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 游船设计得华贵而不失雅致,跟玉子奇那斯文儒雅的形象颇为相称,大家大多是燕人,不喜坐船,好在游船行进平稳,如履平地,好歹让几个铁军安心下来。 不过,即使满船国之重宝,游船的外观仍然古朴简单,是以南平河上游船如梭,并无人对这艘游船多看几眼,而且,当游船上有样学样挂出“莫谈国事”的旗招,来往游船倒将其引为同类,嘻嘻哈哈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这种友善的招呼不足为奇,众人讶异的是,为何这些天一片平静,那些武艺高强的刺客仿佛得到教训,再没出现,大家本以为还有数场恶战,把所有会水的好手埋伏在其他游船上,没想到一上船倒真进了保护伞下,无比清闲。 谜底很快被墨十三用死缠烂打的方式揭晓,原来,开船时,云韩仙瞥到曹韩城如释重负的神色,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霹雳弹太耗钱,还是省点金子打仗吧!” 虽然不知道阿懒轻飘飘的一句话有如此功效,说起霹雳弹,墨十三立刻来了精神,蹲在阿懒面前滔滔不绝,大有将此种武器甚至风雷堡收到手下的雄心。 云韩仙静静听着,面上云淡风轻,似乎丝毫没有被他鼓动,墨十三口干舌燥,见她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立时泄了气,借口船上风太冷,起身关了窗户,悻悻然走到后面舱房看望仍然昏迷不醒的昆仑将军。 目送他的背影远走,云韩仙无奈地摇头,裹好披风,推开窗远眺。船刚刚走出京城太平,春江水暖,红颈白鹅遍布,各色水鸟倏忽来去,别有一番田园意趣。而两岸仍是一片繁华,游人如织,屋舍俨然,绿柳成荫,桃花灼灼,连江水似乎都染上淡淡的粉色,一眼看去,心头顿暖。 然而,自从离开太平馆踏上这外表简单古朴的游船,她的心就一天比一天冷。坏消息接踵而来,安王起兵,各州不问缘由,大肆声讨,定要把安王置于死地,连墨征南对虎门关日以继夜的攻打也置若罔闻。 外表看来是围攻安王,实则诱墨征南入彀,只有她才理解皇上百般设计下的孤注一掷——如果这次打不退墨征南,皇上是准备让整个翡翠陪葬。 在位多年,皇上想必是决不肯让翡翠疆土在手上少一分一毫,宁可拼个玉石俱焚。翡翠的力量她心里有底,能用之兵这次已经全数派出,将北州做成口袋。而且,在找书籍送回燕国时,她还仔细研究过翡翠的国库情况,虽然近年都是太平年,北州连年屯兵,将领一个比一个敢伸手,北州成了一个无底洞,国库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敢说,如果墨征南改变策略,不贪功冒进,稳打稳扎,只怕安王很快就会被拖垮,而翡翠其他八州丝毫不堪一击,翡翠亡国指日可待。 问题在于,墨征南一贯勇猛剽悍,怎么可能会懂得这个“拖”字诀,若是拖得过长,燕国势必又会跟上次在北罕一样,几个皇子各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墨征南率先立了太子,稳住燕国政局,让太子名正言顺压制其他皇子,从而放心出征。 前方突然热闹起来,人头攒动,酒旗招展,云韩仙定睛一看,原来到了南平河畔第一镇落水,游船慢了下来,朝码头靠过去。 窗前突然出现一张倒挂的笑脸,云韩仙宠溺地笑笑,朝小懒伸出双臂,小懒欢呼一声,立刻蹦到她怀里,眼珠滴溜溜一转,将她头上的金步摇抽出,顺手当飞镖射出,只听哎哟一声,金步摇在林青青头上的门楣上晃悠,林青青矮下身来,就势跪倒,满面苍白道:“夫人,铁斗大哥问您中午想吃什么?” 云韩仙护住散落的发,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为何,小懒跟这根金步摇似乎有仇,一见她戴着总是手痒痒。小懒撇撇嘴,“不用他准备,我跟我娘去岸上买!” 林青青身体颤了颤,细声细气道:“夫人,岸上不太平,还是不要下去吧!” 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大胆说话,云韩仙眉头一挑,兴味盎然看着林青青愈发惨白的脸,小懒也颇有些诧异,梗着脖子道:“有我在,谁敢动我娘一根毫毛!” 林青青无言以对,低头退了出去,云韩仙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忧色顿现。小懒收在眼底,悄悄拉拉她的衣袖,附耳道:“娘,你明明知道她来历不简单,为什么……” 云韩仙掩住他的嘴,轻叹道:“乌余亡国后,年轻的乌余人个个身不由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已经绕到舱外的林青青浑身一震,一颗晶莹的东西突然落在手心。 在船上呆得到底难受,加上小懒的撺掇,云韩仙带着铁斗和铁萁步下船来,沿着岸边的集市信步游览。 落水镇附近一马平川,没有高山阻挡,天气比太平还要暖和,各种各样的花争奇斗艳,把个落水装点得花园一般。 到底是南平河上的商业重镇,落水镇上没有京城太平南平河畔的文雅气息,到处是着短衫草鞋的朴实汉子,叫卖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加上歌女的淫词艳曲,护母心切的小懒连连侧目,生怕“贤良淑德”的娘亲被人得了便宜。 云韩仙强忍笑意,牵着他的手缓步而行,在歌声热闹之处故意驻足。一行人男女个个超凡脱俗,无比俊秀,连小娃娃都像从年画中走下来,自然引来诸多热辣辣的目光,有几个胆大的男娃紧紧跟随,朝小懒打招呼。 “幼稚!无聊!白痴!”小懒骂声不断,拖着云韩仙的手嚷嚷着要回去,铁斗和铁萁乐得轻松,也准备打道回府。 “泥娃娃!卖泥娃娃!”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云韩仙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心里惊呼一声“终于来了”,朝那方遥遥微笑,用力点头,将小懒的手一捏,低声道:“去抢泥娃娃回来。” 说完,她似乎陡然生出无穷力气,似在和小懒生气,甩开他的小手,大步流星离开。 她不得不暂时逃避,林巧一身素服,显然是知道消息,第一次欠下人命,还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如何承受得住良心的宰割! 小懒会意,哇哇大哭,“我要泥娃娃!我要泥娃娃!”见云韩仙带着侍卫走远,他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呆立了一会,突然回头冲向卖泥娃娃的老妇,抢走两个泥娃娃,拔腿就跑。 林巧大叫起来,周围的人见小孩子调皮,开始起哄,看那母子也不是付不出帐的人,倒也无人相帮。林巧连忙追了上去,有小懒开路,一路畅通无阻上了船。 气喘吁吁追进舱房,林巧立刻拜下:“林巧参见门主!”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棋子模样的黑色物体,双手高高举起,云韩仙托着她起身,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只得将那物事接过,第一眼就看到上面的“暗”字,不由得心头一阵狂喜,强作镇定道:“这是什么意思?” 林巧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肃容道:“夫人早将此令交给我,暗中吩咐,暗棋门以后尽数交给门主,请门主担起这个重任,将所有乌余人拯救出来!” 真正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云韩仙却再也笑不出来,将那墨玉棋双手捧在手心,只觉得这小小的身份标志越来越沉,似乎要压垮自己瘦弱的肩膀。 “门主,”林巧突然哽咽道:“我们大人和夫人死得太惨了,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云韩仙怔怔道:“他不是……” “他不是气死的,是被人毒死的!”墨十三慢慢踱进来,朝林巧微微颔首,沉声道:“对不起,我早收到消息,一直不敢跟你说。我舅舅中的是翡翠后宫一种慢性毒药无欢,毒药无色无味,极不易被人发现,毒发时与气血损耗过度,脏腑衰竭的症状相同。” “我的天!”云韩仙喃喃自语,连退两步,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青灰的脸和一滩暗红的血,厉声道:“是谁预谋已久,定要置他于死地?” 墨十三并不答话,黯然道:“还有,招夫人是*而死,最后留下种种疑点,引得皇上前来探查。据说……皇上看到一副画,突然发了疯,命人将我舅舅曝尸十日……” “江玉蝉和汪奴正为他们料理后事,随后就会来与我们会合!”林巧压抑的哭声打断了他的话,“门主,夫人将门主令交给我的时候就说,你若是完不成她的心愿,她定会化成厉鬼向你索债!” 云韩仙浑身一震,朝着太平的方向深深拜下,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她早就知晓自己的狠毒算计,却宁可牺牲自己,成全她的野心,成全所有乌余人。 墨十三脸色惨白,身体悄然晃了晃,轰然跪在她身边。 踏着亲人的血肉,他们的开拓之路终于走出第一步。前路茫茫,不可预料,唯一可知的是,将会有更多的亲人朋友倒下。然而,狭路相逢,血与泪,苦与痛,皆不能幸免。 只有勇者,才是真正的赢家。 ------------ 第六章 桃花春水2 拿到了暗棋令,在林巧的解释下,一直云山雾罩的暗棋门才真正显露眼前。聪慧如云韩仙也没想到,暗棋门的组织如此严密,简直相当如一个小小地下朝廷,她不禁暗暗钦佩招夫人,一个柔弱的后宫嫔妃,在乌余亡国后忍辱负重,挑起如此重担,给了乌余人最后希望,真正不愧是女中豪杰。 乌余位于海边,人们在海上讨生活的多,造船和驾船技术堪称天下之最,因此,以翡翠甚至盘古大陆的水运为中心,暗棋门历经多年,建立了坚不可摧的据点,并通过来来往往的船只串成脉络,让血液得以运行。 复兴堂是暗棋门的权力中心,所有决策由此产生。以前招夫人为门主,堂主由招福担任,复兴堂最重要的人物要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十个影棋,据说他们皆是幼年时挑选出来送到各大门派培养,武艺高强,且和翡翠武林息息相关,关键时刻能发挥巨大作用。复兴堂之外有六堂,相当于吏、户、工、礼、刑和兵部,也以六部名称为名,而最外围的要算负责处理乌余人琐事的雪风堂,目前的堂主白虎正协同户堂和兵堂堂主在乌余活动。 暗棋门另设有长青堂,专门负责培养人才,训练新手。还设有一个特殊的赏金堂,由影一汪奴任堂主,负责贸易和金钱往来,有专门的赏金制度,家中有一入暗棋门,其亲眷皆由暗棋门照顾,是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乌余人无一不把暗棋门当成自己的家,兢兢业业经营。 然而,让云韩仙出乎意料的是,也许是经过几次大规模迁徙,也许是赏金堂经营不善,即便如此勤力,暗棋门仍然入不敷出,林巧还补充,招大人历年所贪墨的钱财全数投入暗棋门,也只是杯水车薪。 云韩仙很快找到根源,这一代亡国的乌余人多是奴婢或者娼妓,社会地位低下,从事的都是最艰苦最危险最令人不耻的工作,身体状况差,而酬劳极少甚至没有,即使入门,发挥的作用不大,如果再加上一大家子,暗棋门等于背上沉重的包袱,若有动荡,安排这些门人或者家眷又成了一笔庞大的开支,难怪会入不敷出。 离开落水镇后不久的一个深夜,船上又来了两个重要客人。汪奴紧赶慢赶,和户堂堂主钱阿小携手而来,把暗棋门的账册呈交给云韩仙。 两人也不多说,一脸冷肃等待云韩仙发话。云韩仙只瞥了一眼账目上最后的数字,心头一阵发苦,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诺大的暗棋门,竟然还欠了上万银两,说出去谁信? 钱阿小人如其名,全身上下无处不小,小脑袋小鼻子小眼睛,加上瘦巴巴的身体,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见云韩仙面色不郁,他略一迟疑,轻声道:“门主,您若想重建乌余,所需银两至少百万,门主无权无势,不知从何处筹措?” 汪奴眸中闪过一道怜悯光芒,悄悄后退一步,将自己高壮的身躯隐在暗影里,似乎所有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隔壁舱房,墨十三和小懒面面相觑,满面怒容,林巧嘴角噙着一抹苦笑,示意两人少安毋躁,小懒瞪她一眼,冷哼一声,嗖地一声不见踪影。 良久,云韩仙缓慢开口,“银子,我也没有,目前只有趁火打劫,抢!谁从乌余抢走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尽数抢回来,从而燃起大家的信心。第一步,我们要抢翡翠占据的海港,扣住所有翡翠商人的货物船只,记住,是翡翠商人,其他国家的商人我们暂且放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步,暗中派人控制出入乌墨山的通道,不让一块墨玉一块矿产流出乌余;第三步,在乌余和燕国边境挑衅,让墨征南手忙脚乱,逼他早日表态!” 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她高声道:“十三,你过几日亲自跑一趟如何?” 墨十三一阵风冲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气哼哼道:“你又打什么算盘,你不走,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林巧随之而出,正色道:“殿下,此事迫在眉睫,非你亲自出马不可,门主身体虚弱,怎能受那长途跋涉之苦。” 云韩仙轻笑道:“你拐了人家的铁军将军,怎么着也得跟墨征南说一声。墨征南迟迟不给我们消息,其实就是等你回话,你不要有所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告诉他也无妨,墨征南最爱敢作敢为之人,只要你有道理,你就是痛骂他一顿他也会当你是好汉,更何况你还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墨十三怔怔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满腔话语齐齐堵到喉头,一时竟无言以对。在这样灼人的目光中,云韩仙的笑脸哪里能维持下去,面部肌肉已有抽筋的趋势。 眼看面具就要剥落,墨十三一声断喝解救了她,“小懒,你娘要少一根毫毛,你提头来见!” 小懒脆生生应道:“干爹,小懒记下了!” 汪奴和钱阿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林巧露出舒心笑容,一人敲了一记,凉凉道:“愣着干嘛,赶快去办事啊!” 汪奴讷讷道:“我们抢海港和客商,翡翠如何肯就此罢休?” 云韩仙冷笑道:“我们不但要抢海港和客商,还要抢从乌余得到好处的各地豪强,彻底搅浑这一池子水。翡翠内外交困,各地风起云涌,玉子奇管得过来么?” 钱阿小突然扑通跪倒,用喑哑的声音道:“门主,阿小十三岁出海,逃过当年的棠棣一劫。阿小回来时,家中老小十多口全部失散,不知死活,因此阿小在各地辗转打听寻找,虽然没有找到家人,但是也发现不少其他线索。他们趁乌余亡国之时大发横财,抢夺乌余人为奴,逼良为娼,实在死有余辜。” 云韩仙冷冷道:“这些事情我也有耳闻,你既然心中有底,此事就交给你办。汪奴,你传令下去,从长青堂抽调新生力量组成先锋队,由钱阿小调度指挥。钱堂主,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钱阿小眉头一拧,沉声道:“乌余亡国年代已久,新暗棋并未亲身经历,用这些鼠辈激出新暗棋的仇恨情绪,培养真正作战先锋。” 汪奴咬牙切齿道:“门主,我去乌余收拾那帮家伙,一定尽快把海港和乌墨山夺回来!” 云韩仙挑眉一笑,“还有呢?” 汪奴面色一赧,低声道:“扰乱燕国边境。” 墨十三向前一步,郑重道:“汪奴,我的一批暗卫已经先行一步,在乌余待命。你负责海港和乌墨山吧,边境的事情我会让白虎带人去做,他是燕人,应该有分寸。” “墨征南杀我无数同胞,我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难道还要反过来讨好他,跟他讲什么分寸!”汪奴大喝一声,拳头上青筋暴起。 “谁敢动皇上!”小懒厉喝一声,袖剑在手,对汪奴虎视眈眈。 墨十三终于明白云韩仙的深意,拦下小懒,转头深深看她一眼,对汪奴沉声道:“我们还要借助墨征南的力量重建乌余,此时不是翻脸的时候。” 林巧厉声道:“汪奴,你在门主面前撒什么野,还不认错!” 汪奴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门主,我错了!” 云韩仙转身看向墙上临摹的太平图,一字一顿道:“暗棋门门规第十九条:门人打架斗殴,鞭二十,念在你们初犯,又没有真正动手,各去领十鞭,以儆效尤!” “娘……”小懒急了,恢复孩童特有的软软语调,哀哀呼唤,云韩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上面的舱房里,铁斗正为昆仑将军上药,昆仑将军叫得好不凄惨,不过,这凄惨的声音在看到云韩仙时嘎然而止,昆仑将军好不容易合拢嘴巴,赧然道:“怎么不是十三?” “阿斗,下去看看小懒和汪奴吧。”听到云韩仙的吩咐,铁斗淡淡瞥她一眼,对她轻轻点头,不声不响离开了。 “这臭小子,上药那么痛!”昆仑将军还想挽回自己的脸面,云韩仙状若未闻,款款拜倒,郑重其事道:“昆仑将军,韩仙多谢你救命之恩!” 昆仑将军不去扶她,反而眼睛一瞪,连连往床上缩,急急道:“吓!你别拜了,我哪里受得起,而且你来拜我准没好事,快起来说!” 云韩仙不紧不慢道:“昆仑将军,韩仙有一事相求,你不答应,韩仙不敢起身!” 一听此话,昆仑将军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将衣服一披,一阵风蹿向门口——跟这个女人对阵,自己九条命都不够死! 门在外面被锁住了,昆仑将军将地板跺得轰轰响,转头气咻咻道:“你快说,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告诉你,要我刺杀皇上或者太子我可不干!” 云韩仙柔声道:“韩仙怎敢让将军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想拜托将军把十三安全护送到墨征南身边,并且留在铁军助墨征南一臂之力,以图后计。” 昆仑将军眼珠一转,低喝道:“岂有此理!竟然要我做你的探子,你不怕我坏你好事!” “一切但凭将军做主!”云韩仙低眉顺眼道,“将军不是十三的手下,韩仙怎敢差遣。” 昆仑将军无奈地挥挥手,恨恨道:“别玩花样,我算怕了你,屁大的事情无所不用其极。十三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你就是不说,我也一定会将十三毫发未伤地送到,也一定会帮助你们成事。云韩仙,你也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若不是看在十三的面子,今天我一定会抽你几个耳刮子,让你清醒清醒,你如此算计人心,可是也该明白,有的人心是不能被收买算计的!” 云韩仙心头一震,再不敢抬头,轻声道:“韩仙记下了,多谢将军!” 昆仑将军忍无可忍,一脚踹飞洗漱架,一拳砸开门,对正要推门的墨十三冷笑两声,扬长而去。 仿佛感觉到墨十三强自抑制的暴怒气息,云韩仙缓慢起身,低着头一步步走向他,却只在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捕捉到他远去的背影。 “你不走,我如何能将暗棋门收归己用!”对着他离去的方向,云韩仙在心头轻柔呼唤,不知不觉,泪已盈眶。 ------------ 第七章 1 “有什么事情别憋在心里苦自己,你自己说过,我们是一条命,无论如何,我总是向着你的!” 送走玉连真,墨十三似乎有严重的危机感,一刻也不耽误,留下这句话,带着铁军匆匆离开,还不顾她的反对,把所有的铁卫都留下来,为她筑起铁壁铜墙。 云韩仙一直缩在书房,并没有去送,当离别真正来到,她拼力维持的坚强壁垒却有崩溃的倾向。分别,说起来容易,在那漫长的夜晚,如何面对一个人的凄清,两人又何时能重逢?她独自咀嚼着自己种下的涩果,在心中许下祝福。 十三,我苦心设计,把所有矛头吸引到自己身上,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无论如何,一定要平安! 林巧也没有去送,默默站在她身边,目光定在她头上的金步摇上,犹如木雕泥塑,不见悲喜。 铁斗和铁萁将人送走,一脸怅然推门进来,铁萁率先拜下,“主母,小船已经备好,即刻可以起程。主子吩咐,以后不管主母去哪里,船上十五个铁卫一个都不能落下!” 云韩仙轻笑道:“我又没说不带你们走,阿斗,你权且扮作我夫君如何?” 铁斗心头一热,低头领命而去。 时近清晨,四处一片静寂,只有水声绵绵,犹如情人的低喃。一家三口加上两个仆人登上小船,朝码头飞速而去,游船上,林青青披着云韩仙的白色狐裘,朝几人挥手告别,她和云韩仙身量相当,远远看去,别人还当是云韩仙还留在游船。 上了码头,一行人立刻转乘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一脸黝黑的铁萁连连催马,风驰电掣般朝蓬莱山的方向奔去。 才至到桃花县,空气中的花草清香就扑鼻而来,蓬莱山被白雾笼罩,只影影绰绰露出高高的天柱峰和满山青翠,几人如上山进香还愿的其他家庭,从桃花县的入山口就下了马车,沿着修得齐齐整整的山路悠然而上。 一行人都打扮普通,铁斗一身青色长袍,同色头巾,云韩仙素面朝天,一身蓝底白花襦裙,外面套一件青色短袄,神情步履皆有些怯怯,似小户人家中规中矩的妇人。 林巧抱着小懒,亦步亦趋跟在云韩仙身后,小懒似乎还未睡醒,把头搁在林巧的肩膀,还不时发出抗议的哼哼声。 来到蓬莱寺门口,云韩仙觉察出诡异的静寂,踌躇半晌,将几人引到前殿,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示意几人等在这里,径直朝后门走去,小懒立刻瞪圆了眼睛,朝铁斗比个手势,一转眼不见踪影。 从阴暗的长廊走出来,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云韩仙不闪不避,柔声道:“大师,韩仙受故人之托而来,请手下留情!” 一只手掌恰恰停在她鼻尖,一戒大师收回手,长袖翩然而落,冷冷道:“老衲跟那小子说得很清楚,这里不欢迎你们,不想死的赶快滚回燕国!” 云韩仙盈盈拜倒,凄然道:“大师,韩仙不自量力,想重建乌余,让亡国的乌余人重返故土,请指点一条明路!” 说着,她用颤抖的手将三个墨玉蝉双手奉上,哽咽道:“娘亲过世前曾让韩仙找到三个墨玉蝉交给大师,却没有说清楚有何作用。大师,韩仙身负娘亲和暗棋门门主招夫人之托,百般算计,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让乌余脱离墨征南之手得以自治,可乌余现在满目疮痍,要在强敌环伺下重建犹如痴人说梦,韩仙殚精竭虑,委实有心无力,娘亲既如此吩咐,必有深意,还请大师指点!” 一戒大师冷笑道:“满嘴胡言!你若知道墨玉蝉之事,去年在蓬莱的时候怎么不说,非要到天下大乱的时候浑水摸鱼!传闻说得没错,你这女人跟云尚一样,本性奸诈狡猾,早不是在蓬莱的韩夫子!” “我爹的事情跟我无关!”云韩仙怒不可遏,猛然抬头,梗着脖子道,“大师,我知道你恨云尚,你既然如此了解我,也当知道我和我娘的经历,在云府,我跟囚徒无异,何曾尝过一日亲情!” 她顿了顿,冷笑道:“你镇日纠缠于多年前的仇恨,不肯救助天下苍生,算哪门子得道高僧,有何脸面见我娘亲,有何脸面见枉死的乌余人!” 一戒大师做方丈多年,德高望重,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当即恼羞成怒,一拳砸向她面门,云韩仙也不闪避,瞪圆了双眼直直看进他眼底。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小的黑影斜里飞出来,飞快地将她拨开,径直迎向他的拳头,大师收势不及,小懒惨叫一声,口吐鲜血,重重落在云韩仙脚边,抱着她的腿一声声唤“娘”,叫得无比凄惨,简直连铁人都会落泪。 云韩仙泪如泉涌,将小懒紧紧抱在怀中,小懒用力擦了把脸上的血泪,急急道:“娘,别哭,我不疼,真的不疼……” 方丈垂头丧气看着那作乱的手,实在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弱女子和小娃娃下手,嗫嚅道:“别哭了,我看看你伤着没?这是你领养的孩子么,长得真好。”他猛然想起什么,状若无意道:“你若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要一个?”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难道非要一次次揭我娘的疮疤!我告诉你,我娘只要我一个,她被许多坏人害了,不能生养,你们满意了没!”小懒挺着小小的胸膛,对方丈怒目而视。 方丈略一思索,轻叹一声,“我该想到,你娘在蓬莱采集离离草,只是为了对付你,不让那狗贼的血脉延续。孩子,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云韩仙一口咬在小懒的衣领,泣不成声。 方丈凝视着渐渐发白的天空,满面怆然,声音轻柔地如同自言自语,“你说得对,你娘她一心想复国报仇,只可惜找寻不到其他乌余明珠的踪影,而且也不知道自己的墨玉蝉流落何方,只得将这个秘密告诉我,让我等候三个墨玉蝉相会的时刻。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等到你和三个墨玉蝉。孩子,既然上天把这个重任交给你,你就好好去做,不要让你娘她们失望,她们这一生……实在太苦了。” 方丈长叹一声,信步往后院走去,云韩仙连忙跟上,方丈回头看了看小懒,小懒连忙缩到云韩仙身后,眨巴着大眼睛,无比可怜。方丈瞪他一眼,恨恨道:“别装了,刚才打到你身上我已察觉,即使你不运功抵挡,凭我的武功,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若不是周围高手如云,那臭小子怎会这么放心让她上山!” 小懒微微一怔,朝他挤出个无比天真甜美的笑容,一本正经道:“我当然要保护我娘!” 方丈嘴角弯了弯,招手叫他过去,小懒磨磨蹭蹭走到他身边,方丈闪电般出手,扣在他的脉门,小懒浑身一震,又很快释然,由得他去。 方丈眉头紧蹙,正色道:“你内力十分诡异,派别众多,且参差不齐,不对……大部分路数来自北方,你是北罕灵童?” 小懒震惊不已,笑容僵在脸上,求救般回头看向云韩仙。云韩仙状若未闻,盈盈拜道:“我这孩子十分调皮,还请大师好好管教。” 方丈斜她一眼,收回手淡淡道:“你们都跟我来吧!” 方丈一马当先,从寺庙后门出来,沿着一条非常崎岖的山路往后山走。云韩仙哪里有那种力气,苦苦支撑,要不是小懒在后面随时伸出援助之手,恐怕连寺院后短短的陡坡都爬不上。小懒见她脚步越来越沉重,急得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干脆折了根树枝塞到她手里,在前方牵着她走。 绕过一片密林,前方一片白蒙蒙的,天柱峰这片白色海洋后巍然耸立,突然,太阳冲破重重阻碍在天柱峰腰间露出笑脸,五彩斑斓的阳光将这片白色海洋染得光芒四射,犹如世间最美的织锦。 在蓬莱也有数月,云韩仙哪里见过这等壮丽景色,满心震撼,嘴巴微张,愣在当场。方丈侧身淡淡扫过两人,飞身而起,大鹏一般扑向那片五彩海洋,两人失声惊叫,声音未落,一片寒光从两人后方铺天盖地而来,小懒措手不及,眸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咬着牙扑到云韩仙身上,双手齐舞,硬生生将逼近面前的冰寒驱走,再催动全身内力,为两人做出无形屏障。 然而,面前寒光又至,一次比一次耀眼,且次次都盯在同一点,仿佛要将屏障劈开,小懒浑身冷汗涔涔,几欲不能呼吸,更遑论发出求救信号。 他平生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后悔。明明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他还是太过轻敌,实在罪不可恕! 寒光终于逮住他面门一处缝隙,陡然暴涨,朝两人汹汹而来。小懒定下心神,挺胸而上,趁寒光把自己包围,尖叱一声。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小懒茫然抬头,正对上云韩仙水光盈盈的眼睛,突然醒悟过来,扑到她怀中哀哀呼唤,“娘,别理他,我们回去吧!” 不知何时,方丈来到两人身边,定定看着母慈子孝的场面,愣怔无语。 四周无数异动告诉他,若不是他无心杀人,撤走真正的暗桩,只怕蓬莱山百年基业将在今日毁于一旦。窥探收买人心,她当得天下翘楚,若是她娘看到女儿有这等本事,也会含笑九泉。 有了甘心为她赴死的众多高手,还有什么事情她做不来?方丈心头沉甸甸的东西渐渐落下,朝小懒遥遥伸出双手,以从未有过的郑重道:“小家伙,你过来!” 在云韩仙鼓励的眼神中,小懒别别扭扭走到他面前,也不扮天真了,气呼呼地盯在自己脚尖。 方丈无奈地笑,压低声音道:“你的内力,是不是由外力注入,或者夺取他人内力积蓄而来?” 小懒悚然一惊,浑身绷紧,咬牙切齿道:“是又怎样!” “撤功!”方丈低喝一声,一掌拍在他的百会穴,小懒还想反击,感到一股强大的热力从百会传来,脑中一个激灵,双手合十,徐徐撤去内力,让那热力循着经脉走遍全身。 良久,方丈收回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见小懒满脸感激,方丈横他一眼,低喝道:“你娘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活在世上了!” 小懒连连点头,俯身要拜,方丈已拖曳着脚步走入苍茫云海,云韩仙难掩心头的激动,拉上小懒冲进云海中。 铁萁从一棵树后闪身出来,闷闷道:“阿斗,你说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风里有个清冷的声音幽幽而来,“主母这次果然来对了!” ------------ 第七章 2 穿过重重叠叠的云海,一条银龙高挂云端,恍如从阳光中冲出来,带着炫目的光彩。 “青龙潭!”云韩仙定睛一看,不禁叫出声来,原来,如果没有在意,在云雾里莽撞穿行,再往前几步就是清幽的潭水。她赶紧把小懒拉到身边,小懒撇撇嘴,倒是颇为受用,朝她露出乖巧的笑容。 方丈在青龙潭边停下,刚把内力传给小懒,他体力明显有些不济,走了这么一段路,竟已气喘吁吁,汗湿重衣。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云韩仙心头一酸,将小懒推了推,小懒连忙冲到他身边,端端正正跪下,奶声奶气道:“大师,青龙潭里有什么?” 方丈摸摸他的头,等呼吸平缓,正色道:“据说灵童是在圣水里养大的,你潜下去,看到什么告诉你娘。” 小懒瞥一眼潭水,仿佛感到那刺骨冰寒,苦着脸脱了小小棉袍,忍不住蹭到云韩仙脚边,还想撒撒娇,方丈眼睛一瞪,他浑身一个激灵,心头还在排斥,身体已一跃而起,一个猛子扎进潭水里。 潭水很深,他一口气潜到水底,只发现大大小小的石头,随手抓了个,暗自运气,冲出水面,委委屈屈将石头送到云韩仙面前。 方丈大怒,一脚朝他踢去,低喝道:“找仔细点!” 小懒呜呜假哭两声,一头扎进水里,这回再不敢偷懒,径直冲到水底,在石头中穿梭一气,终于发现端倪,潭水并非完全从瀑布而来,一方有几块大石,形成许多天然洞口,水流正汩汩而出。 洞口很小,还好难不倒小懒,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从其中一个较大的洞口钻进去,循着水流游了一阵,眼前突然豁然开朗,竟然是个巨大的天然溶洞,钟乳石、一丛丛一簇簇的石花、密密的石林、石幔错落其间,顶上尖尖的石笋倒挂如丛林,如同置身仙境。 地下,暗河轻柔流淌,带着粼粼光芒,犹如落满了金银,满室流光溢彩,地下皇宫莫过于是。 流光溢彩!小懒突然醒悟过来,飞身而起,抱住正中一个石笋朝下探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溶洞每一处隐秘的角落,堆满了金银珠宝,而有的石花石林石幔干脆就是用金银铸成,而暗河的炫丽光彩,竟是来自河床五彩夺目的明珠。 小懒欢呼一声,冲到河中抓出一把明珠塞进怀里,箭一般朝洞口冲去。 捧着明珠,方丈老泪纵横,以无比庄重的神情将明珠送到云韩仙手里,云韩仙迅速拜下,双手高举,接过无数乌余前辈的重托。 方丈慨然长叹道:“孩子,其实我起初并不知晓。你娘告诉我,乌余亡国的前一年,你娘她们三人游戏间算出乌余将有大灾祸,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仍以游戏的心态筹划救国。三人各出奇谋,谈笑间安排了种种退路,却始终未来得及实行,最后只是约定将大批财宝送到妥当的地方安置,以三个墨玉蝉为信物,将财宝交给真正有本事救国之人。” 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自己心头的激动,云韩仙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一筹莫展时有这种意外之喜,只要有这些财宝,浩劫后的乌余重建已不是问题。 目前该如何把这些财宝送回,才是真正的大难题!她凝神思索片刻,见方丈目光炯炯看着自己,脑中一个激灵,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沉声道:“大师,韩仙想证实一下,我娘当初是不是通过船只运来,而且是在最初修整蓬莱寺的时期?” 方丈微微一愣,定定看进她的眼底,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嘴角显现,渐渐染上整个脸庞。 此女如此聪慧敏锐,还有什么难事办不到!乌余复国,只在朝夕之间! 云韩仙得到鼓励,也微笑起来,深深拜道:“多谢大师,韩仙明白了!” 方丈柔声道:“孩子,实话告诉你吧,当年修整蓬莱寺和修建书院其实都是你娘她们三个的主意,除了把东西运来,她们还想把蓬莱设成一个秘密据点,以防不测。她们也想不到,歪打正着,书院竟发展到今日的规模,成为翡翠读书人的圣地!” 他昂首看着高高的天柱峰,凄然道:“我当初选择这里,就是因为我偶尔听她提起此事,知道她们不会无缘无故在邻国修整一个小小寺庙,只要我一直等在这里,一定会在有生之年等到她们。”他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我果真如愿以偿,而且还完成她的托付,将乌余的希望交给她的女儿,今生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了。孩子,你好自为之吧,我即使死了,也会在地下看你完成大业!” 云韩仙重重拍在小懒肩膀,正色道:“你即刻动身,以墨玉蝉为信物,去京城找玉连真,向他求一个出关批文,就说要在乌余建全天下最大的书院,名叫明珠书院,已经征求山长和方丈同意,从蓬莱运送一批废旧的学生和夫子习作回去研究,山长还赠送了一批书籍字画,而且,承蒙方丈不弃,将一批佛经和佛像赠送给乌余,为重修甘棠寺,供奉乌余先祖做准备。” 她所幸一次说个明白,转身对方丈道:“玉连真就是秦水浔,是水天晴和皇上的儿子!” “晴公主!”方丈瞠目结舌,连着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哑着嗓子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云韩仙不忍看那悲痛欲绝的表情,将短袄脱下来将小懒紧紧包裹,柔声道:“你最会灵机应变,轻功最好,而且玉连真见过你,只有你去才最合适!” “我不走!”小懒也不管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哼哼唧唧道,“我走了,没人保护你!” 云韩仙哭笑不得,拧着他耳朵道:“难道影棋和铁卫都是吃素的!” “铁卫?影棋?”方丈正色道,“难道是暗棋门的影棋?” 云韩仙心头一动,收敛笑容,黯然道:“不瞒您说,确实是暗棋门,招夫人和招福就是暗棋门之主,承蒙不弃,他们把暗棋门交给了韩仙,这才让韩仙有了扭转乾坤之胆量。” 方丈身体一晃,怆然道:“没想到竟是他们!要是早点相认该多好!”他擦擦眼睛,低声道:“孩子,暗棋门也是你娘亲所创,特别是影棋,我听你娘说起,影棋是她们派人在各国挑选的人才,大约有四五十人,且并不单单是乌余人,只是她们准备得太过仓促,这些影棋在乌余亡国时年纪太小,没起到任何作用。不过,想必现在他们已经独当一面,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孩子,你赶紧将各个潜伏的影棋找出来,找个合适的机会说明你是林清漪的女儿,对你的事情大有好处!” 没想到又多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相助,云韩仙难掩心头的狂喜,无比郑重拜下,小懒委委屈屈爬起来,将手伸到方丈面前,方丈会意,颇为不舍地将三个墨玉蝉塞到他的手心,满脸凝重之色,俯身道:“玉连真也是极其聪明机警的孩子,你快去快回,省得事情有变!” “大师,您……”云韩仙满心话语堵在胸口,欲诉无因,方丈满脸颓然,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我眼睁睁看着乌余亡国,看着自己所爱被人夺走,却一直被怒火蒙蔽了眼睛,直到今日才觉察出前因后果,竟还一心为难你。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亲,对不起所有乌余人。我自会到佛祖前忏悔,同时为你们祈福,让佛祖保佑你们完成大业!” 小懒瘪着嘴巴,踮着脚尖,想把短袄披到云韩仙,云韩仙蹲下来让他披好,轻轻抱他一下,把他推向来时小路。 “娘,保重!”小懒哀唤一声,话音未落,已消失在迷离雾气里。 在云韩仙要求下,方丈命人收拾出墨十三原先的小屋,把几人安置进去。铁斗二话不说,先冲进厨房煮了一大锅驱寒的药,用个皮囊装好交给林巧,让云韩仙随时服用。林巧掂量着皮囊,一直的冷脸终于缓和,朝他点点头,将药拿进房间。到了门口,她却有些迟疑,竭力放轻脚步,推开门,只见云韩仙正满面水光,一点点抚摸着那竹色犹新的躺椅,仿佛在抚摸自己的爱人。 林巧心头一恸,迅速后退,云韩仙已然看到她,强笑道:“阿斗又想让我喝什么?” “山里寒气重,喝点这个吧。”林巧将皮囊送上,云韩仙鼻子一皱,哀声连连,林巧忍俊不禁,“怎么跟你娘一样,一吃药就耍赖!” 话一出口,两人突然神情一震,同时沉默下来,云韩仙接过皮囊,捏着鼻子灌了一口,柔声道:“林姨,我想来想去,有个环节对不上,你是怎么找到招夫人,又是怎么联络到影棋的?” 林巧正色道:“是招夫人派汪奴找到我们。至于暗棋门和影棋,据招夫人说,暗棋门之名是战乱中从你娘处得来,影棋也是,仓促中你娘只给了她十五个人名,还要她千万记得找到两个公主。可惜的是,夫人千辛万苦只找到十个,有五个不知下落。” 云韩仙沉吟道:“我大概明白了,定是我娘她们抱着游戏的心态,各自挑选人才送入翡翠以及各国,然后再一较高下。” 林巧微微一愣,黯然道:“是啊,你娘她们三人个个才华横溢,就是太爱玩,不把才华用在正道上。三人凑一起经常打赌比试,赌造船、赌制药、赌画赌诗赌棋,竟还打赌谁嫁出乌余,谁就要一辈子给其他人为奴,你看看,这三人,真不知道说她们什么才好!” 云韩仙心头咯噔一声,慢慢坐到床上,全身一阵发寒,颤抖不止,靠在床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原来如此!” 因为不想嫁出乌余,玉子奇求娶不成,动了杀机,运筹帷幄,设下这一局死棋,墨征南求美人不得,趁势兵临城下…… 该怪责谁呢?乌余女子心灵手巧,在以纺织业为主的乌余地位甚高,向来崇尚自由,追求真挚的爱情,怎么可能嫁到虎狼环伺的皇宫,与众多可怜的女子争夺一人! “林姨,乌余明珠之名,到底是从何处传出来?”云韩仙强自镇定心神,又灌了一口药,淡淡问了一声。 林巧皱着眉头思索一阵,喃喃道:“对啊,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奇怪!”她突然一拍脑门,高声道:“对了,是北罕一个什么王来乌余拜访,在宫廷宴会上看到你娘她们三人,惊为天人,赞不绝口,说她们是乌余最璀璨的三颗明珠,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我还记得,皇上和你外公被他这样一夸,乐得合不拢嘴,送了大批绸缎和瓷器给他,你娘为此还跟你外公生了场闷气,最后你外公送了匹马给她才算完事。” 云韩仙一拳砸在床边,咬牙切齿道:“那北罕王是不是叫司空昊天?” 林巧听出端倪,禁不住浑身颤抖,凝神想了想,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用力点头。 铁斗听到一个无比凄厉的声音,立刻闪身钻进房间,铁萁随之而来,两人看到云韩仙鲜血淋淋的手,同时扑了上去,将她从床上拉起,铁斗迅速出手,却被她挡在腰际,心头一震,俯身拜道:“恕属下无礼,无论如何,主母请不要自残身体!” 云韩仙推开两人,面上一派冷肃,铁萁还要询问,云韩仙把手伸到铁斗面前,哑着嗓子道:“你说得对,我打伤手,痛的还是自己,那帮混蛋逍遥自在,丝毫没有影响。阿斗,阿萁,这里就我们几个,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必如此恭谨。阿萁,你赶快找出水性好的铁卫,将青龙潭彻底探一次,看有没有暗河通往外界,当初她们不可能明目张胆将东西运进来,势必有别的通道,蓬莱山地形复杂,万事都有可能!” 铁斗迅速把她的手包扎好,将她扶到躺椅上,手暗暗拂过她的腰侧,云韩仙淡淡斜他一眼,被一阵无边的疲累席卷,沉沉睡去。 林巧怔怔看着她的手,始终不发一言,泪如雨下。 ------------ 第七章 3 把霍西风送走的第二天,皇上亲自出马,恭恭敬敬把霍小尧迎出七重楼。霍小尧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战战兢兢跟随,到了御书房才算回过神来,扑通跪倒,小小声道:“皇上有何差遣?” 皇上看着他畏畏缩缩的神态,抚着额头无奈地笑,“小胆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都快做舅舅了!” “舅舅!”霍小尧惊喜交加,挠着脑袋傻笑。事隔多年,他那一张小脸仍然稚气未脱,皇上悄然摇头,沉声道:“小胆子,连城情况如何?” 说起太子,霍小尧收敛喜色,如乌龟把头缩进自己壳里,怯怯道:“回皇上,太子……不对,连城哥哥老缠着我陪他玩幼稚的游戏,您还不如找些小娃娃陪他呢!” 皇上苦笑连连,“可是他要的只有你一个,你就委屈一下吧。朕还记得,你从会走路就成了他的小尾巴,他去哪里你都要跟,不给你跟还不行,满地打滚,哭得惊天动地,谁都拿你没办法。” 霍小尧干笑两声,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连头也不敢抬。 “朕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已经派人通知你父亲。”又寒暄两句,皇上正色道,“不过,为保险起见,朕还想请你辛苦一趟,去把你妹妹接回来。如今朝内局势太过紧张,朕想让连真早日回来,可你妹妹有身孕,连真不敢冒险赶路。” 绕那么大圈子,不就是为了这小事!霍小尧恨得牙痒痒的,强笑着应下,拜别皇上离开。 刚退到门口,听到皇上的声音幽幽飘来,仿佛来自地府,“小胆子,你娘亲的事情……我很对不起,希望你看在我们是一家人份上,忘记过去,好好辅佐连真。” 霍小尧脑中轰隆作响,腿一软,扑通跪倒,浑身冷汗涔涔,皇上手一挥,一个暗影无声无息冲出来,将霍小尧拎了出去,径直送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少天,在中州官道驿馆里见到玉连真和乐乐的一刻,霍小尧终于清醒过来,不顾自己风尘仆仆,扑上去想抱妹妹,却被玉连真一个爆栗敲得愣在当场。看他一脸委屈,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玉连真将他揽进怀中,摸摸他的脑门,附耳道:“别这么莽莽撞撞,乐乐有身孕!” 看看她隆起的腹部,霍小尧满脸惊奇,咧着嘴傻笑,玉连真忍无可忍,又敲他一记,飞身上马,正色道:“乐乐交给你了,如果没把人好好护送回来,小心我剥你的皮!” 咬着下唇目送玉连真和随侍快马加鞭而去,乐乐长叹一声,突然扑上来抱着霍小尧嗷嗷怪叫,“哥哥,少爷好不容易走了,你不能逼我吃这吃那,还有,不能走太快,皇宫里太憋屈了,我不想回去!” 霍小尧总算有了为人长辈的自觉,揪着她的耳朵,阴森森道:“你没听那家伙说什么!想害死我是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含泪笑成一团。由惊魂未定的乐乐起头,两人絮絮说起各自流放的经历,不时哭哭笑笑,霍小尧最后终于记起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红着脸好一通劝说,总算把她安抚好。 当沉静下来,乐乐抚摸着腹部,哑着嗓子道:“哥,我前两天见到韩夫子了,她好可怜……” 霍小尧脸色骤变,低喝道:“你疯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敢去见她!”见乐乐满脸迷茫,他缓和口气,低声道:“那人已经不是蓬莱山的韩夫子了,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敌人……”乐乐低低重复两声,挤出一丝笑容,在泪痕遍布的脸上显得无比凄凉,“难怪少爷这么为难,还处处针对她,原来如此。” 玉连真以为她看不懂听不懂,却没有想到,经过这么多的磨难,她已不是在蓬莱书院那个单纯天真的少女,每天记挂的只有吃。 她清清楚楚看到,耿直憨厚的秋教习变得心机深沉,懒散善良的韩夫子杀机隐隐,少爷虽然仍然关心爱护自己,却变得无比阴沉,大家都变了,不变的只有自己,不管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装傻成了本能。 仿佛一只蜗牛,以为把头缩进自己的小房子里,就可以看不到残酷的真相,永远单纯幸福。 见她满脸哀戚,霍小尧心头一阵酸疼,强笑道:“别伤心,夫子虽然是敌人,可她也是为乌余人,为我们娘亲夺回自己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好朋友。”他顿了顿,附耳道:“我走的时候,皇上为娘的事情亲口对我道歉,我真吓坏了。你说皇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啊!” 看她瞪得圆圆的眼睛,他有些泄气,摸摸她的脑袋,“算了,问你也没用,当我没说!” 乐乐捉住他的手,顺势抱住他的手臂,似抱住救命的浮木,霍小尧轻轻把她拥在怀中,哽咽道:“妹妹,还有件事,爹临走的时候要我告诉你,住进皇宫后,定要自请住到最远最偏僻的北阳宫,不要问任何有关朝政的事情,不要跟我讨官职,不要跟皇上冲突,最重要的,不要提到任何与爹娘有关的事情。爹还说……他今生没来得及照顾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希望下辈子有机会补偿。” 乐乐泪如雨下,“爹爹……爹爹难道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少爷明明说他官复原职,当了先锋将军……” 霍小尧如何看不懂皇上无耻的戏码,又如何能把这种龌龊曝于妹妹眼前,爹爹明知被利用,仍然为了国家义无反顾,为了妹妹的幸福慷慨赴死,他怎能不成全爹爹! 他心中百转千折,擦了擦眼睛,柔声道:“别伤心,等孩子出世,我们到北州找爹爹去!” 乐乐点点头,看着他眸中明显的闪烁之意,在心中悄然哭泣。 内侍总管右见已亲自率领几个内侍在宫门等候数日,这几人都有一个特点,武艺高强,目光锐利,行动迅速。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几人仍然守在各自岗位,犹如棵棵劲松。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这份寂静,不等右总管发令,几人一跃而起,有的那方急掠过去,有的朝御书房飞奔。 御书房门口的衣帽间已备下大浴桶和干净衣裳,热水一冷就换,不管昼夜,日日如此。几个内侍分列两边等候,见到报信的人,连忙添热水,不料那人进门,快步如风朝书房奔去,一个机灵的内侍连忙紧赶几步,将手中打湿的帕子递过去,玉连真接过随便擦了擦脸,将帕子扔给他,低声道:“过来门口候着!”脚下一点,一个闪身就不见踪影。 那小内侍哪里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愣了一会,玉连真的随侍不耐烦了,将他径直拎到御书房门口。 见到风尘仆仆的玉连真,皇上难掩心头的狂喜,趿拉着鞋子踉踉跄跄冲出来,及至到了近前,却满心愧疚,无言以对,只有叹了又叹。 玉连真愤恨难平,跪都懒得跪这昏君,垂着头也不想开口,两人僵持片刻,皇上咬咬牙,突然从发髻中取出一枚印,扑通跪倒,将印双手呈于玉连真面前,黯然垂泪道:“儿啊,我信错奸臣,累及翡翠先祖受辱,国家危急,万死难辞其咎,准备即刻退位。儿啊,虽临危受命,现在却正是你一展才华的时候,不要让翡翠先祖失望,不要让云韩仙那贼婆娘看笑话啊!” 玉连真双手微微颤抖,将印接过来,皇上郑重拜下,哽咽道:“连真,翡翠靠你了!” 仿佛全身的鲜血都被点燃,玉连真胸膛欲裂,随之拜下,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父皇,连真定不负所托!” 说着,他将皇上扶起,皇上反握住他的手,亟不可待拉着他走到地图前,玉连真抬头一看,地图的北州位置上被戳出个大洞,联想起种种消息,心头一紧,冷冷道:“韩夫子真有这种本事么,还是你自己用北州献媚讨好?” 皇上浑身一震,深呼吸几口才将怒气压下,正色道:“不要小看了那个女人,她是云尚和林清漪的女儿,撇开云尚那狡猾的奸人不说,林清漪从小以足智多谋著称,虽然地位不如两位公主,在乌余明珠里仍堪当其首,连水北浔当年也要问政于她,还将她许配给太子,大有靠她振兴乌余之意。云韩仙一直跟在林清漪身边,定学到她的本事,云尚心中有底,才会将她赶走,不让别人发现她的存在。” 玉连真不禁想起那囚笼般的静思宫,心头涌出无限凄楚,那个瘦削单薄的女子,当时是以何种心情面对亲人的背弃,流浪他乡。上一代人造的孽,为何要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承担,她何其无辜,自己又何其无辜! 皇上仍然喋喋不休,“《太平图》你也见过,那种傲视人间的磅礴之气,就是男子也稍逊几分。懒神仙画出《太平图》时,我就凭画中的蛛丝马迹猜到她的身份,本想尽快下手,听说安王喜欢她,想用她牵制安王,没想到养虎为患,真是失策!” 用一个弱女子为棋,还一心置她于死地,这哪里是男子所为!好在玉连真对他的人品没抱任何希望,压抑住如潮的翻涌,不耐烦道:“你一天几封快报把我催回来,难道只想让位而已?” 皇上面色尴尬,轻轻一咳,正色道:“自太子叛乱之后,朝中士气大受影响,我已镇不住场面,只有请你出马,提拔新的官员,让朝中气象一新,也好配合前线将士平叛。” 玉连真冷笑不语,如果不是有弑父之罪,他突然很想亲手用刀杀死面前这个男人,然后看着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仿佛眼睁睁看着娘亲生命衰竭,郁郁而终。 那一瞬,他甚至有种毁灭一切的快感,翡翠亡国又如何,回到乌余,墨十三定不会亏待自己,云韩仙再厉害,中过那么些毒,身体已病弱不堪,而且不能生孩子,到头来打下的一切还不是自己的! 他心念一转,将那枚父皇视为珍宝的印随意抛上抛下,还故意弄得险象环生,皇上敢怒不敢言,转身负手看着地图喘粗气。 “要我做事可以,我一定要查清娘是谁害死的!”玉连真玩够了,将印收到发髻中,定定看向窗前撒落的月光,目光如刚出鞘的宝刀,有掩不住的凌厉之气。 ------------ 第八章 肝胆冰雪1 送走乐神医,玉连真定定看着手中发黄的纸,把上面几味中药用刀刻入心头。皇上也不催促,待他回神,将一幅画送到他眼前。 看到署名,玉连真精神一震,声音轻柔,似乎害怕惊散画中人的笑脸,“这就是乌余明珠?” 皇上一一指点,最后落在落款上的“小复”上,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这人是谁?”对上玉连真疑惑的目光,皇上硬起心肠,一字一顿道:“他就是刚死的招福!乌余王最小的儿子,水天复,与你娘同母所生!” 那些远去的时光呼啸而来,玉连真眼前闪过那人无数的脸孔,手指狠狠掐进掌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复国,乌余人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招福潜伏多年,贪赃枉法,扰乱朝纲,不知坏我多少事情,没想到死到临头还倾力一击,假传我的命令,将所有北州将领的家眷统统杀死,使得安王在北州一呼百应,顺利起事!儿啊,你不要被乌余那些虚伪的家伙蒙蔽心智,你是我堂堂翡翠帝国的皇帝,不是四处乞讨抢夺的贼人!” 见玉连真神游天外,似在努力思索,皇上悄悄松了口气,黯然道:“孩子,实话对你说,我当年确实有错,因为刚刚继位,根基未稳,不敢贸然相救,坐视乌余亡国。你娘亲自来求我,为了不让她落入墨征南之手,我极力挽留,在墨征南闪电般将乌余亡国后,强迫她住进静思宫,所以她才会恨透了我,我极力防备,万万没想到她会想到慢性自杀这招,让我痛苦一世。”他正色道:“你也学过帝王之术,如果当时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面对他精光暴涨的目光,玉连真回过神来,苦笑道:“事情都过去了,如今之计,我们要平定北州叛乱,将墨征南赶出翡翠!” 皇上心头大石落地,感慨万千,重重拍在玉连真肩头,“连真,翡翠先祖和几万万百姓都在看着你,不要让大家失望,翡翠是你的,好好保护,不要让别人抢走一分一毫!” 商讨一阵,眼看天色微明,玉连真连忙告辞,见外面跪着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内侍,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情,那内侍慌忙要拜,不料跪太久全身都麻木了,一下子趴在地上。 玉连真连忙把他拎起来,问过他的名字,压低声音道:“小记,以后你跟着我吧,派人去把北阳宫收拾干净,种些瓜菜药草进去。” “怎么,你不住静思宫吗?”皇上闻声而至,虽然眼中布满血丝,精神却比平常要振奋得多。 “如果你是我,你会住吗?”玉连真淡淡瞥他一眼,吩咐右大总管协助小记办事,信步离开。 右大总管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连皇上冲着他办事得力也要给他三分面子,今天被玉连真无视到底,如今两个才进宫不久的小鬼头也骑到自己头上,颇有些气闷,待众人散去,装成惴惴不安的模样,压低声音道:“皇上,三皇子似乎心怀不满,是不是该……” 皇上仿佛看透他心中那点龌龊心思,瞪他一眼,冷冷道:“他刚刚遭逢大变,当然会不满,这种不满若不表现出来,才是真正恐怖的事情,你可明白?” 右见心头一凛,唯唯诺诺应下,皇上正色道:“三皇子一贯被朕拘束打压,急需建立自信,培养王者之气,朕如此谦恭忍让,就是这个意思,你传令下去,三皇子和皇妃的命令有违逆者,无论是何原因,杀无赦!” 右见端端出了身冷汗,连忙叩拜领命而去。 自叛乱之后,朝堂上无比沉闷,除了任奕秋是真的重病在身,老臣大半托病不出,来到朝堂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了前车之鉴,新提拔的大臣个个谨小慎微,暂且看清风向,混过一日是一日。 朝堂上血痕未干,何必拿和自己项上人头过不去,皇上开过两次朝会,皆是以暴怒收场,干脆仍旧回到御书房,专心关注前线战事,谋定而后动。 今日的朝会,颇有些不同寻常,皇上夤夜派人到各人府邸,下了死命令,只要不死,就是在病榻上都要抬来。消息灵通的早就收到风声,知道三皇子昼夜兼程,马上要进京,一传十十传百,朝会之时,大家天色微明就已齐聚一堂,等在东阳宫门口,虽然都是呵欠连天,眸中却有掩不住的神采,仿佛经过漫漫长夜的痛苦煎熬后,终于看到了熹微的光明。 听到鼓声,众人整肃仪容,鱼贯而入,迈进朝堂,第一眼就看到龙椅上一身麻衣的三皇子,悲喜交加,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叩拜行礼。 玉连真也不阻止,定定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突然明白为何这个位置历来是血腥杀戮后的战利品。坐上这个位置,天下苍生尽成蝼蚁,他能凭兴之所至生杀予夺,且能堂而皇之,不容置喙。 这种操控一切的权力,哪个男儿不想拥有? 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让他的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他一手握住龙头,双目炯炯,环视一圈,虽然从来被禁止接触朝臣,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几个老臣他倒略有所知,能对上号。 把几个朝廷重臣的样貌记在心里,他稍稍催发内力,一字一顿道:“从今日起,由连真代理朝政,各位可有意见?” 众人早对皇上所作所为灰了心,正求之不得,哪里会有意见!在震天的呼声中,玉连真松开龙头,负手而立,嘴紧紧抿起,目光如鹰隼,有无与伦比的狂傲之气。 那是初生的牛犊,不畏猛兽,是坚不可摧的勇气和决心,内堂里,皇上遥遥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怆然泪下。 这个孩子天生属于这个位置,他以前真的做错了,但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玉连真一级级走下来,在正中间站定,满脸凝重道:“关于北州叛乱,各位可有话说?” 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皆让众人愣了片刻,有人蹙眉,有人摇头,但是更多的人皆露出释然笑容,任奕秋颤颤巍巍走出来,叩拜道:“殿下刚刚回来,根本什么都不懂,还请跟学习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哦,”玉连真眉头一挑,“老尚书,你什么都懂是吧,那请你告诉我,听说叛军正和墨征南的铁军交战,虎门关岌岌可危,不知可有此事?” 任奕秋冷冷道:“自古叛乱谋逆者为天下大恶,罪不可恕,人人得而诛之,让燕军收拾他们又如何!” “老尚书此言差矣!”御史大夫司马大人愤愤道,“北州将士何其无辜,皇上信错乌余亡国奸人,杀尽各将领亲眷,才有今日之祸!安王何其无辜,若不是墨征南苦心设计,让皇上中了反间之计,逼得安王出走,大家扪心自问,翡翠有今日安王 功劳卓著,如何肯自毁一切!北州乃翡翠领土,无论安王还是百姓,皆是翡翠子民,我们保护他们还来不及,如何能饮鸩止渴,由得墨征南与之交锋!” 任奕秋大怒道:“后生小辈,休得信口雌黄!皇上乃千古明君,所做一切自有道理,不容臣下质疑!” 有玉连真这“后生小辈”在场,大家的胆子都壮了,朝堂上响起一阵嗤之以鼻的声音,连姚和也听不下去,低声劝道:“老尚书,话不能这么说,太祖曾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问题在于如何面对自己的错误。太祖当年中了皇后之计,错判小皇子和其伴读一家,不是最后下了罪己诏,亲自为小皇子和其伴读守灵。翡翠历代君王皆小心谨慎,避免后宫争宠手足相残等悲剧,皇上当年独宠晴妃,闹得后宫不宁是众所周知,加上安王之事等等……皇上委实做得太过了!” 任奕秋气得连声咳嗽,仍旧咄咄逼人,“姚和,你不要见风使舵,皇上的事情容不得你指手划脚!” “够了!”玉连真高高抬手,冷笑道:“任奕秋,作为后生小辈,我也大着胆子说一句,太祖皇帝设立御史台,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监察皇上和皇亲国戚的所作所为,对违反祖制和法令的加以纠举弹劾,又谓为明镜台,意为镜子能正衣冠,御史能指摘错失。可你自己看看,自皇上登基以来,御史台只敢弹劾百官,丝毫不敢涉及皇上和皇亲国戚之事,你说这是为何?” 任奕秋气得直喘,脸涨得通红,恨恨道:“殿下伶牙俐齿,老臣自问教不了,还请皇上另请高明!” 玉连真大笑,“大家听清楚了,老尚书当众请辞,还不快快恭送!”不等任奕秋反应过来,他冷声道:“传我旨意,老尚书年老体衰,百病缠身,上疏乞骸骨,返回中州故里,特派遣皇宫卫队相送!” 任奕秋瞠目结舌,当场昏厥,侍卫连忙抬了下去。众人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稀稀拉拉拜下,不为恭送老尚书,只为诚心拜服这初生牛犊。 阴暗的内堂里,皇上长身而起,对着老尚书离开的方向长揖到地,肃容道:“多谢老尚书成全!” ------------ 第八章 肝胆冰雪2 即使方丈和山长把消息封锁,秋水天求药的事情还是很快传开,云韩仙再去学斋上课时,夫子和学生看她的目光,就都有了不同的内容,连平时从未说过话的夫子,也时常特意到她位置问候一番,碰上不认识的学生,皆敛容行礼,神情谦恭至极。厨房还为她开了小灶,在秋水天的灌输下,掌勺熊师傅对“我家阿懒”韩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详,倒也不用多费工夫。 云韩仙却仍是那懒洋洋的性子,她拒绝山长要人接送的建议,每天囫囵睡醒便收拾一番往书院走,走走停停,往往到了书院已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还发觉,她讲课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似乎有把所有才学倾囊而授的架势,脾气也不甚好,见有人开小差吵闹急起来戒尺一抓就打在书案上,有时候一天竟要打断五六把戒尺,每个人都胆战心惊,丝毫不敢分神。即使夫子伏在书案上小睡片刻,学斋里仍是鸦雀无声。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秦水浔接到边关守将的密报,秋水天已进入太平山最东部的小兴山,沿着山脉向西搜索,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见过他,他餐风露宿,须发蓬乱,衣不蔽体,已如野人一般。 听秦水浔激动地说完,云韩仙出人意料地微笑,不置可否。第二天,她起了个绝早,一口气走到藏书楼,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踉跄着直奔烟雨阁,扑通跪倒在太平图下,目光焦灼地找到小兴山,身体一点一点软了下去。 钱老夫子跟在她身后进来,不忍多看一眼,正要把她扶走,云韩仙突然哑着嗓子开口,“能不能给我笔墨纸砚,我要重画《太平图》!” 钱老夫子惊喜交加,立刻派人搬来书案,亲自挑选文房四宝,亲自磨墨。待一切准备妥当,云韩仙展开宣纸,用纸镇压好,竟也不去拿狼毫,端着砚台就泼了下去。 墨在宣纸上迅速洇开,层层叠叠的山峰跃然纸上,云韩仙拿起狼毫,点染勾勒,寥寥数笔就把山中的云雾和树木尽数绘出。这边墨迹未干,她顺手拉过一张宣纸,趁着纸在空中翩然欲飞,狼毫迅速点下,宛如一条潺潺的溪流从青山中逶迤而来。待纸落到地上,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远及近而来,和溪流边的点点青草一起逼到眼前。 钱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浃背,再看云韩仙,虽已连续画了十来张,却仍是脸色惨白,眉目清冷。他屏心静气,手下越发细致,云韩仙似乎颇为满意,看过砚台时,常常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窗前斑驳的光影不知不觉到了正中,又渐渐偏移,从耀眼的金变成沉郁的红时,云韩仙突然停了笔,眉头纠结如锁。她悬着腕斟酌良久,狼毫上余墨已凝成一滴,摇摇欲坠,钱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却见她轻叹一声,在崎岖的山路上画下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壮男子。 西方的悬崖峭壁上,斜斜长着一棵遒劲的松树,树根盘曲错节,如蜿蜒的龙身,树冠散开如盖,半轮红日在树顶挂着,似乎在以不可阻挡之势下坠,连松树都有不堪重负之感。 这个男子,正抬头望向西天,满脸粗硬的胡须遮盖了他的面貌,只剩下一双虎目怒睁,那眼神,似要把太阳摘下来吞入腹中。 云韩仙大笑着掷笔而去,烟波阁外,夫子和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却都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见她出来,大家自动自觉分开两边,云韩仙眸中无数情绪闪动着,怔怔无言,一路高高抱拳致意。 走出藏书楼,天色正美,半天飘渺半天红,正中却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开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难深重的人们。 瀑布在那方轰隆作响,酸涩的山风把漫天水雾卷来,云韩仙突然有些恍惚,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用最后的气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混蛋老天,你要收就收我,把秋水天还回来,否则我要你们永远不得安生!” 藏书楼楼顶,吕山长和招福并肩而立,皆满脸怆然。吕山长颤声道:“招大人,请上奏皇上吧,懒神仙的《太平图》是绝世珍宝,书院不敢藏私。” 招福眉头一拧,低喝道:“山长,请赶快传令下去,把消息封锁,如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皇上有旨,不得将书院琐事传到闲杂人等耳中,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吕山长心头顿时清明,匆匆告辞离去。 招福凝视着那愈显瘦削的背影,喃喃道:“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你娘亲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你……活下来……” 对着满山的云雾,他紧紧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落,流入口中,那种痛彻心扉的苦涩很快充满胸膛。 月上中天,乐乐正守在云韩仙床边打盹,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闪入,她吓得大叫一声,见方丈正笑微微地对她招手,拍拍胸膛道:“大师,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方丈轻笑道:“你先回去歇着,我看着就好!” “这怎么使得!”乐乐哇哇大叫,方丈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把她拎了出去。云韩仙听到动静,轻轻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方丈连忙凑到她面前,以掌心抵住她掌心,把至阳的内力灌了进去,直到她脸上出了层薄汗才罢手离开。云韩仙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画了一天《太平图》,一走出藏书楼就晕倒在地,肚子里还空空如也,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方丈已端了一大碗素菜粥过来,云韩仙食指大动,几口就喝个底朝天,见方丈笑吟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强笑道:“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你应该早些来。我答应过你娘亲照顾你,你要我如何向她交代!”方丈痛心疾首道。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大师赐教!”云韩仙豁出去了,涩涩道,“我娘亲为何对一个叫‘阿呆’的人念念不忘?” 方丈浑身一震,沉默半晌,凄然笑道:“你不要误会你娘亲,她是我的表妹,也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棠棣之战前,我怕她有事,将她从乌余接出来,为掩人耳目,接受你爹之聘,和寡母三人一起躲进云府。你爹无意中看中其美貌,千方百计逼娶,还诬赖寡母偷东西,把我们打了出来,寡母很快伤重不治,而她为筹钱帮我,只好屈从。” “我那时年少无知,并不理解她的苦心,对她大发雷霆,不顾而去。因为势单力薄,她的身份又特殊,根本不敢申冤,我只好四处流浪,在蓬莱山下正好碰上师傅,他指引我遁入空门,并收我为徒。” 云韩仙没想到心目中神一般的爹爹会做出这种事情,思前想后,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寻,娘亲恨他至此,岂是爱与不爱能解释。她羞愧难当,沉默良久,沉吟道:“请问大师俗家名字是……” “韩清池,如果没有想错,你的名字,应是你娘亲将我的姓嵌入得来。”灯火陡然明亮,将方丈脸上的水光照得清清楚楚。云韩仙心中酸楚,突然拂衣而起,深深一拜,正色道:“还请大师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在我死后一把火烧个干净,把骨灰撒在这院子的桃树下。” 方丈双手合十,长念一声“阿弥陀佛”,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云韩仙说了这么许多话,似乎极其困乏,哈欠打到一半,身体便软软往下滑,方丈作势要继续输入内力,她轻轻推开,半闭着眼睛强笑道:“大师,你的内力来之不易,别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能活到今天,特别能遇上阿天,我已经很满足。” 她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失,声音近乎呓语,“我不行了,我只希望……死的时候……阿天看不到……他会受不了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的身体本应静养,不能再耗费心神,多活动一刻便少活一刻啊!”乐游看着在屋檐下奋笔疾书的云韩仙,忍不住深深叹息。 乐乐没有答话,噙着泪,赶着把一支新的墨条拿过去,对好水细细地磨。乐游不忍再看,负手慢慢踱了出去,唱起一曲苍凉的调子,歌声直遏云霄。 云韩仙心头微微颤抖,对她露出灿烂笑容,“乐乐,我们画个灼灼桃花如何?”也不等她回答,云韩仙拖曳着脚步踉跄而去,乐乐愣愣跟了上去,走到桃林小径入口,云韩仙驻足回望,目光定在若隐若现的天柱峰上,嘴角高高弯起。 俯身抓起一把花瓣,云韩仙用力揉了揉,把花瓣撒向天空,留下满手的粉和香,她突然疯狂奔跑,跑进小院,也不理会众人,径直扑到案几前,提笔挥洒。 乐乐悲伤的目光中,《灼灼桃花》几乎在瞬间完成,云雾袅绕的天柱峰下,是漫山遍野的桃林,桃林小径上,两人手牵着手缓步而行,走在前面的那个昂首挺胸,似得胜还朝的将军,前方,灼灼桃花中飞出一道屋檐,似一盏明灯,照亮两人回家的路程。 把屋檐勾勒完,她把笔一扔,轰然仆倒。一个瘦小的人影斜里冲出来,用力将她背在身上,乐乐定睛一看,从那满面水痕的遮掩下认出来人,连忙扶住韩夫子,两人同心协力将人送到床上,来人擦了擦脸,掉头要走,乐乐连忙叫住他,“霍小胆,不要走,你来整理夫子的画吧,这些我不懂。” 霍小尧默默点头,打水将手脸洗得干干净净,以近乎凝重而虔诚的表情,将一幅幅画研究整理好。 画过《太平图》和《灼灼桃花》之后,云韩仙的景况便一日不如一日,她又坚持着上了几日课,实在没办法挪动脚步了才罢休。乐游祖孙干脆住到她家里,到底人命关天,乐游也不敢轻慢,每天变着法子开续命的药方,云韩仙初时不肯喝,被他拿银针出来吓唬一顿,想想比起死后成为全身千疮百孔的刺猬,喝药还是要死得好看一点,这才拧着眉头,捏着鼻子,把那奇奇怪怪的黑汁灌下去。 也许是知道清醒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只要有一丝清明,她就会挣扎着爬起来,趴在屋檐下的案几上,抓起画笔疯狂地作画。她画的东西很多,蓬莱山、蓬莱寺、书院、翠绿的竹林、墙头的灼灼桃花、小江小海,画得最多的,却是一个永远昂首向天的男子,他壮硕异常,有时怒发冲天,有时哈哈大笑,有时满脸髯须,只余虎目圆睁,有时面容整洁,英伟异常。 倦极了,她就趴在案几上,望着柴扉外的崎岖小路,默默进入梦乡,等到醒来,她又摸到画笔,把无望的生命用最浓的墨抒写。 日继以夜。 靠着乐游的药苟延残喘到现在,她的良心备受熬煎,药材都极其珍贵,每一碗药,都能让一个贫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这样的恩德,要他如何承受。 她心愿已了,相信秋水天回来会明白她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于是,三天前开始,她趁乐乐不备,把药偷偷倒进台阶边的兰花丛里。三天没有喝药,果然愈发困倦,第一天还能醒两个时辰,到了第二天,便只有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候意识清楚一会,只是,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了。 即使是盛夏,午后的阳光仍让她觉得冷,她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幻成七彩的颜色,有的比爹爹砍头时喷出的血还红,有的比哥哥狰狞的脸色更青,有的比自己小时候和娘亲一起栽下的菜苗还绿,有的比那人身上千金一匹的云彩缎还蓝……迷离中,阳光又幻成秋水天眼底的火焰,火焰燃起时,有暗香盈满自己心中。 是什么声音穿林过花而来,在她耳际低低徘徊,是那对黑翼蝴蝶的缱绻歌声,还是风的呜咽,溪流难舍的离情,她嘴角用力弯出一个弧度,用轻颤的手指摸到案上刚完成的一幅画,画上,秋水天一身戎装,笑容狂妄,一手按在腰间大刀上,一手挥舞在空中,似在指点江山,威风凛凛。 仿佛整个身体轻盈起来,随着阳光舞蹈,她看到娘亲在向她招手,看到爹爹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娘…… 她看到乐乐神色仓皇地跑来,张大了嘴巴大叫,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想劝乐乐不要惊慌,她的亲人都来接她了,谁知乐乐又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接着,乐游来了,用长长的银针扎进她的身体,方丈也来了,带着几个长眉白须的僧人,轮流用内力护住她心脉。 娘亲泪水涟涟地看着她,轻柔道:“阿懒,回去吧,有人舍不得你。” 她又慢慢飘了回来,终于听到乐乐的哭声,许多人的叹息声,还有绵绵不断的颂经声。 七彩的阳光慢慢退去,天地又沉寂下来,偶有一片青的黄的叶子,旋转着落下,仿佛谁丢下的无字书。 “你们在干什么!”仿佛晴空里一声霹雳,忙碌的众人纷纷回头,看见小江小海正上蹦下跳,嗷嗷怪叫。这时,柴扉轰然倒下,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状若野人的男子冲了进来,把手中的袋子扔到乐游脚下,用嘶哑的声音吼道:“阿懒,我回来了!” 那一刻,地动山摇,日月变色,正在运功的方丈一口鲜血喷出,指着他有气无力地骂,“死小子,你想害死我!” 这一吼,云韩仙脑中的混沌似被生生劈开,颤抖从手指开始,一直传到心中,又把千万句话齐齐逼到胸口,逼到喉头,口微微一张,便是澎湃的情绪奔腾翻涌。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场大梦醒后,却只剩低低的一声*。 这一声,如同在死水里投下巨石,刹那间,波澜万顷。 里里外外的人们,有的痛哭失声,有的默然垂头不语,有的静静走开,有的茫然望向天空,感慨命运的恩悯。 乐游把银色的细蛇尽数倒入一个大锅,心中五味杂陈,喟叹不已,没想到世间果然有冰蛇,更没想到,为了自己牵挂的人,有人愿意以身试险。 等他燃起火,院子里突然一阵慌乱,乐乐冲进来大叫:“爷爷,秋教习晕倒了!”乐游连忙要乐乐看住火,出来一看,秋水天直挺挺躺在院子里,屋檐下的云韩仙,正软绵绵靠在案几上,遥遥对他伸着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泪眼迷离。 他心头一酸,要众人远远让开,舀了一盆水蹲在他身边。即使行医多年,看到他浑身的伤口,他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秋水天全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有的伤口已和衣裳长到一起,他不得不把衣裳一条条剪开,把伤口重新清洗止血上药。不一会,院子里满是血水,腥臭冲天。 冰蛇是天下至毒,被咬上一口可以三步毙命,乐游战战兢兢剥开他重重绑起的小腿,在左腿赫然发现一大块青色腐肉,靠近膝盖处用布条绑得死紧,中间的齿痕已变得乌黑。看来他是有所防患,也找到治疗的办法,乐游松了口气,又在他胸前发现一条深深的爪痕,看样子是什么猛兽留下的,幸运的是未伤及内脏,秋水天还用山中的草药简单地敷了一下,伤口并未恶化。 一路检查下来,乐游不觉已冷汗淋漓,待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他终于长吁口气,一抬头,正对上云韩仙惊恐的眼睛,强笑道:“别担心,他身体壮得很,死不了!” 云韩仙脑中紧绷的弦一松,立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倾耳听,山林中虎啸风吟,亮蓝的阳光如杀人的剑,白晃晃的利刃穿胸,连骨头都在涩涩地疼。 秋水天几乎忘了自己遇到过什么,昼夜不停的奔波寻找,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张懒洋洋的笑脸,提醒他一件事,他在,那笑容就在,他若死了,那笑容将烟消云散。 他如何舍得。 从一脸惨痛和无奈,到面对他时难以遮掩的幸福微笑,他的阿懒好不容易从过去走出来,他如何舍得让这笑容消失。他甚至不敢想象,没有他温柔的阿懒,他要怎么面对漫长的夜与漫长的孤独。 太平山里的两个月,恍如一场噩梦,梦里有永远不能停歇的脚步,马蹄声碎,孤猿长啸,有猛虎嘶吼着扑来,那锋利的爪,抓得他鲜血飞溅。 梦里,隐居山中的鹤发老翁为他指点深谷里地下寒潭的位置,冰蛇惧火,他在黑暗的洞穴里呆了几天,直到能在黑暗中依稀辨物,才一步步走下寒潭,一下水,便只有一个感觉——痛。 即使吃了寒潭边能治百毒的灵芝,冰蛇的毒牙,仍然让他苦不堪言,他只觉得痛,钻心的痛,从每一处伤口一丝丝发散,一直传到心头,痛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他一次一次地吐,吐得头昏眼花,却借助疼痛清醒,捉满百条时,他痛得再也无法忍受,一手抓在自己胸口的伤处,以痛止痛。 梦醒了,他家阿懒的脸就在面前,苍白如昔,美丽如昔,那一刻,所有的痛都已值得,他的阿懒,不会永远睡着,再不能醒。 两人默默相对,不知道目光纠缠了多久,秋水天的黑眸中有对方的担忧,云韩仙的泪眼里有对方的释然,狂潮阵阵涌来,又吼叫着退去,剩下一泓静水,随着微风漾起涟漪。 这时,语言已是多余,风卷着浮云飘过,微微一笑,撒落几片绿叶,仿佛热情的信使,告诉他们,往事随风,旋身,红日喷薄处,便是天长地久。 秋水天终是忍不住,颤抖着伸手出去,云韩仙一滴泪挂在睫毛,凑进那粗糙的掌心轻轻地蹭着,热泪落入掌心,牵扯起隐隐的痛。那些关于疼痛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秋水天轻哼一声,云韩仙脸色骤然苍白,抱着他的手,全身不住发抖。秋水天从未见过她如此仓皇,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髯须飘动,十分诡异。 云韩仙拧了拧眉,揪住他腮边的长须,朝他龇牙咧嘴地笑,回头拿出一把小刀,为他细细地刮脸,秋水天索性闭上眼,感受她温热而芬芳的呼吸。好不容易把一张俊脸清理出来,云韩仙长吁口气,摸着他脸上熟悉的疤痕,轻轻地,用唇感应他真实的温度。 以为是殊途,以为是生死两茫茫,却在最后一刻,她以轰然的狂喜,听到他的吼声,看到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把伸手向他的姿势,在生命中定格成永恒。 她画下点点滴滴的告别,却知道,自己有多难舍,每一笔下去,胸膛里都触及一个疼痛的名字,似青锋的寒芒,独自冰冷,寸寸无情。 秋水天带着满身伤痕,整整昏睡了三日,她整整陪伴了三日,也揪心了三日。她明白,自己的痛于他,只是微末,甚至说出来都是笑话,她突然有些惶恐,自己只有一颗残破的心,要如何回应那深沉如海的感情。 刚刚清醒,秋水天身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任凭他的阿懒温柔地吻,乖顺得如同孩童,云韩仙吻了一气,突然拍了拍脑袋,一步步挪到厨房,哐当铿锵一气后,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粥出来,趴在他身边一点点喂,还不时停下来,轻轻为他擦嘴。秋水天不吃还好,两口下去,越吃越饿,嫌她喂得太慢,低咒一声,把碗抢过去咕咚几口就倒了个底朝天。云韩仙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目瞪口呆看他吃完,刚想再去盛,秋水天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哇啦哇啦一阵大吼,“谁搞得乱七八糟的,不会做事别捣乱!” 云韩仙瞧瞧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气得往门槛上一坐,托着下巴看天边的浮云。秋水天飞快地钻出来,扑上来把她拎起,在她胸口喉头一阵乱摸,急吼吼道:“喝了药没,有没有用?” “没有用我还好好地被你拎!”云韩仙暗骂不已,抡圆了拳头,瞥见他满身的伤痕,实在下不去手,张开双臂把他抱住,喃喃道:“我好了,谢谢你!” 秋水天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啊,你真的好了,阿懒,我的阿懒……”他已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把她横抱起来,高高地抛向天空。 可怜云韩仙本来就没几两重,加上大病初愈,瘦得已不成人形,被他卯足了力气一抛,就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一直飞,一直飞,眼睁睁地撞到屋檐,晕乎乎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秋水天是最闲不住的人,所以,当第二天秋水天背着椅子出现时,众人并没有惊讶,只是当椅子上包得密不透风的云韩仙露出脸来时,几个年轻的夫子还是惊叫出来。 听到叫声,秋水天连忙把自家阿懒的脸囫囵塞到衣服里,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朗声道:“谢谢大家照顾我家阿懒!” 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这对苦命鸳鸯走过来,感慨不已,笑容满面地纷纷还礼,钱老夫子慢吞吞从远处走来,含笑对他点点头,坐到云韩仙身边,定睛一看,呵呵笑道:“老天,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云韩仙顶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本不想出来上课,稀里糊涂被秋水天从被子里抓出来,胡乱抹了把脸就塞到椅子上,一醒来,自己已在书院,心头那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干脆把蒙脸的衣服拉下来,一把扔到秋水天头上。 见她这阵仗,大家心里明白几分,纷纷掩面窃笑,钱老夫子干咳几声,又慢吞吞走进藏书楼。秋水天讪笑着搬出凉席铺下,把在椅子上捆得死紧的云韩仙解下来,轻手轻脚挪到凉席上,又屁颠屁颠倒好茶水,上下打量她一番,觉得把她侍候好了,习惯地摸摸她的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会,钱老夫子抱着一堆画出来,把书画组授课的几个夫子招呼过来,大家围坐在云韩仙身边,钱老夫子一张张画传看,要大家给出意见。 原来,在云韩仙离开这段时间,钱老夫子苦心琢磨了他所教授的内容,用启发引导的办法,让学生体会情境交融的意境,意在画外,情在景中,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钱老夫子前几天进行旬试,以“深山藏古寺”为题,要学生各作一幅画,表现此中的深意,画作刚刚收回来,他对其中几幅十分属意,专门来征求大家的意见,给予评分。 云韩仙看过一遍,不置可否,斜斜靠在后面的案几,捞起被秋水天揉乱的一缕发,轻轻揉捻。钱老夫子瞥她一眼,知道她胸有成竹,也不说破,笑道:“‘深山藏古寺’,应以‘藏’为眼,大家可有主意?” 夫子们仿佛醍醐灌顶,连忙把直接画了寺庙的挑出,标为丙等,剩下的几幅钱老夫子一一摊开用纸镇压好,一幅幅开始讨论。 这时,秋水天托着一个大蒸笼跑来,跑得浑身汗涔涔的,有个年轻的夫子远远打趣道:“秋教习,又给你家阿懒送什么好吃的?” 秋水天憨笑着把蒸笼放下,一揭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刚蒸好的肉包子,夫子们哪里忍得住这种诱惑,毫不客气,一涌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抢个精光。秋水天手忙脚乱抓到两个,连连吹着来到云韩仙身边,见大家正忙着,有些不好意思,缩手缩脚地坐到书案后,连吹了几口,小心翼翼地送到云韩仙嘴边。 云韩仙见大家都眼睁睁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头瞪他一眼,秋水天讪笑两声,把手缩了回来,钱老夫子大笑,“秋教习,你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光闻这香味老夫就流口水了。厚着脸皮问一句,包子还有么?” 秋水天忙不迭点头,嘿嘿直乐,“有,今天我做了好多,我家阿懒喜欢吃。”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个夫子大笑,“有你家阿懒在,连我们也有口福,幸甚幸甚!” 云韩仙鼻子一酸,低头装作看画,微笑道:“‘藏’之意,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能知其所在。你们看这一幅,无寺也无飞檐,只有一个和尚下山打水,含蓄而意境深远。但是,我更喜欢那一幅,同样无寺,长长的山路上,一个妇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对着前方叩拜,大家可知这个习俗,如果家中的亲人病了,为了求神保佑,其家人会从家中一路叩拜到寺里,一路行来,往往两膝额头双手都磨得血肉模糊,款款亲情,尽在这迢迢路途里。” 大家啧啧称叹,钱老夫子连忙在那幅叩拜图和和尚挑水图上标上甲等,其他标上乙等,捻须长叹,“情在画外,意在画中,果然难得,韩夫子,你的得意弟子真是不同凡响!” “哦?”云韩仙蹙眉道,“这画者是……” “和尚挑水图的画者是秦水浔!”钱老夫子激赏不已,“真是人才难得,他不但各科都是甲等,而且为人低调,对夫子们谦恭有礼,以后定成大器!另外一个则是霍小尧,虽然很胆小,平时不怎么起眼,却也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你的画就是他整理的,这块璞玉稍加雕琢就能成才,我们以后要多加培养才是!” 听到自己的亲人得到夸奖,秋水天也呵呵笑起来,看手里的包子冷了些,随手又递到云韩仙嘴边,云韩仙可能肚子也饿了,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见众人目光灼灼看着,脸皮挂不住,劈头夺过包子,低声道:“再去拿!” 秋水天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跑了,看着他的背影,云韩仙不禁轻笑出声,钱老夫子笑吟吟道:“韩夫子,你这些天的画稿还是自己来整理编订吧,老夫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他捻须大笑,“那《太平图》和《灼灼桃花》,乃是老夫平生所见的绝世佳作,老夫已裱好收藏在烟波阁,至于其他画作,山长想要在藏书楼里专辟一室给大家欣赏,还请夫子定夺。” 云韩仙赧然道:“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些画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随便处理就好。” 钱老夫子但笑不语,把学生的画一收,优哉悠哉踱进藏书楼,一会拿着自己整理的授课内容出来,要云韩仙修正。云韩仙十分钦佩他的认真态度,收起懒散性子,逐字逐句地对照修改。 一会,秋水天又托着一蒸笼包子过来,拿了两个走到云韩仙身后,吹了一气送到她嘴边,云韩仙哼了一声,“你想撑死我么!忙你的去!” “山长不让我干活!”秋水天就势坐下来,歪着脑袋看着她笑,仍坚持着把包子送到她嘴边,云韩仙没奈何,小小咬了一口,轻声道:“真吃不下,没胃口!” 秋水天眉头拧了拧,三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咕咚咕咚喝完茶水,到小厨房倒了些水来,顺便提着开水把大家的茶壶都灌满。见她又埋头写东西,百无聊赖,一头钻进藏书楼里,在一排排的书柜中钻来钻去,不住地喃喃自语,钱老夫子正巧看到,笑道:“你要找什么?” 秋水天摸摸脑袋,“我家阿懒胃口不好,我找食疗的书。” 钱老夫子走到一排书柜后,随手抽出一本递给他,沉吟道:“可惜乐神医走了,要不你还可以跟他请教。前两天我们闲谈时他说过,毒虽然解了,肠胃损伤并不是一年两年能好的,以后还得多多调养。” “难怪,她什么都不想吃,真是为难死我了!”秋水天把书塞进怀里,正要告辞,钱老夫子一把抓住他,“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两人走到楼上的烟波阁,钱老夫子打开一个箱子,轻叹道:“这些是你走的时候韩夫子画的,我们也以为她不久于人世,全部拿来收在这里,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看到自家阿懒的心血,秋水天难掩激动,虔诚地跪在箱子旁,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翻看,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已经忘却的疼痛一丝丝发散开来,疼得连手指都在颤抖。 他看到了无数的自己,昂首大笑的,沉思的,愤怒的,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耗尽所有激情,每一张里,他的眼睛都无比明亮,仿佛那人把所有光芒和火热都化进他凝滞的眼波里,沉于波底的,是那人的绝望。 他的阿懒,曾那么近地面对死亡,却满心都是他,提醒他,要坚强,要永远昂首对待生活。 他看到了,《灼灼桃花》里,有阿懒关于家的梦想,和他的梦想一样,阿懒告诉他,她喜欢他,和他喜欢她一样。 多么圆满。 风以多情的手势,撩动窗前一缕沉默的金黄,众声嘈杂,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逼得心城顿倾。 最后一幅,是他身着铠甲,手按大刀,威风凛凛的模样,他心中有一股火苗噼啪烧起,以燎原之势卷到全身,他的阿懒,以这样的方式激励他,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郑重地收起所有画,把箱子关上。推开窗,他的阿懒仍在奋笔疾书,披着一身阳光,时而蹙眉,时而微笑,远处,流光飞舞,云霞似在热闹闹地烧,红艳艳地燃遍整个天空。 恍若隔世。 回廊中一片静谧,云韩仙写得累了,轻轻搁笔,正伸手端茶,杯子已被人抢过去斟满,又稳稳地送到嘴边,她捉住那只大手,咬牙切齿道:“你忙自己的去,别老在我跟前绕!” 秋水天没有回答,大手一揽,用力把她揉进怀里,云韩仙一身骨头几乎被他揉碎,气得直喘粗气,想动手又怕伤到他,只得把自己缩起来,等这蛮子抱够了松手。 “阿懒,我的阿懒……”秋水天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会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云韩仙浑身的疼痛和满腔怒火奇迹般消失,放软了身子,靠在他没有受伤的一边胸膛,轻声道:“呆子,我们欠大家太多恩情,以后要好好做事。” 秋水天答应一声,咧嘴笑着揉了揉她的发,见云韩仙又恼恨地瞪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扯开她的发带,像模像样地为她梳头发,云韩仙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简直当自己归他所有,真是从头照顾到脚。 她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忙活着,无人注意,偷偷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掌蹭了蹭,留下一个温柔的吻,秋水天眸中骤然一亮,嘿嘿傻笑,在她耳边低语,“阿懒,我喜欢你!” 云韩仙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八章 肝胆冰雪3 自从霍西风将军以身殉国,整个局面发生不可思议的逆转,以协助平叛为名出兵的墨征南成了盘古大陆共同的敌人。 安王叛军残部一日千里,退到太平山西麓,打着复仇的旗号加入北罕军,猛攻燕国边境。驻守东州的上官将军和西州的吴将军同时出兵,协同宿州守将郑墨山将军围攻墨征南。与此同时,各国纷纷召集兵马,宣誓讨伐“北方悍匪”、“盘古恶贼”、墨征南。 墨征南自诩铁军久经沙场,把这些人当成乌合之众,哪里会放在眼里,攻势非常迅猛,很快就推进到北州首府木素。在木素,他遇到了几路精兵的顽强抵抗,顿成僵局。 与安王和霍西风的老弱病残兵马不同,这些兵士年轻力壮,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好汉,而且将领也大多是年轻人,敢拼敢打,每一寸土地都决不相让。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墨征南起初并没太过在意,在对木素的猛攻连续被打退,付出了惨重代价后,他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落入圈套,玉子奇的安抚和求助是假,借机吞掉燕国是真。 骑虎难下,墨征南只得命令铁军分成小队,轮流进攻,不让木素守军有喘息之机,召请众将领商议突击之道。 拿到出关文书,云韩仙一刻也不耽搁,亲自坐镇指挥,一夜之间就把所有东西运上钱阿小征调来的商船,全数换上暗棋门最好的水手,飞速离开。 挂上乌余大旗,一路上所有船只无比乖觉,闻风而避,钱阿小并不居功,只道是收拾几家为首的富商,其余人等对待乌余人的态度大为改观。而云韩仙要重建乌余的消息不胫而走,乌余人振奋异常,纷纷重返故里,要为乌余贡献一份微薄力量。 乌余的好消息接二连三而来,棠棣在战火中被毁,一直是一片断壁残垣的颓败景象,皇宫更不能幸免,宫殿损毁大半,许多无家可归的乌余人住在仅存的两个宫殿里,尸骨遍地,哀声连绵,把皇宫变得人间炼狱一般。玄武等人到了乌余后,先建了大批棚屋,将流浪者安置好,将宫殿清理出来暂时自己住下,而后以此为据点亲自建工进行修葺,有了当地乌余人的大力协助,皇宫很快重建完毕,下一步就是重建棠棣城。 经过招夫人十多年的经营,暗棋门成为乌余人心目中的天神,因此,甘棠寺里秘密供奉着一枚墨玉棋,香火旺盛,大有不敬鬼神敬暗棋之意。 当汪奴等人在乌余露出真正面目,甘棠寺的人流空前绝后,乌余亡国二十年来,棠棣第一次有了如此生机。 紧接着,墨征南终于松口,将墨十三分封到乌余,准许其最大程度的自治。分封令前脚才出,本来送到燕国的工匠和夫子等大队人马立刻出现在乌余,在暗棋门长青堂堂主吕初阳的引领下住进乌余皇宫,成了乌余第一批尊贵的客人。 不甘太子的迫害,墨十二在新的铁苍龙护卫下,率领一批好手出走乌余,他还带来了林妃的亲笔信,原来林妃也是当年林相家臣之女,战乱后颠沛流离,被人当礼物送入墨征南后宫,虽然受宠,其亡国奴身份也使母子在燕国地位卑微,若不是墨征南命国师极力维护,只怕母子二人九条命都不够死。 之后,乌余迎来了第三位尊贵的客人,来自山南的阴卫离,他送走山南最优秀的军队——铁甲兵一万前去北州助战,顺便绕到棠棣,会一会传说中惊才绝艳的暗棋门门主懒神仙。 听到阴卫离的名字,云韩仙才真正吃了一惊,伏在案上看哗哗而过的水流。林巧走到她身边,沉吟道:“我隐隐记得,宫里有一阵突然多了好几个小孩,听说是山南和南越的王子。” 云韩仙心头一动,抬头嬉笑道:“林姨,以后我天天扮凶相,你别怕啊。”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林巧禁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孩子,脑筋别动那么快,我可跟不上你。” “看我的!”云韩仙收敛笑容,昂首挺胸而立,以挥斥方遒的豪气将手当胸划过,厉声道:“我要建立自己的威信,在最短的时间复国!” 仿佛看到隐隐曙光,林巧眼睛一亮,郑重其事拜了拜,不发一言。 快到乌余时,云韩仙命林巧押船,自己带着小懒和铁萁铁斗轻装上阵,前去见各位客人。 阴卫离住在棠棣城门附近的驿所,不过,整个乌余除了烟花之地和驿所,也没有什么好地方歇息。阴卫离是个十分阴郁的青年,是山南人常见的样貌,脸部轮廓很深,眼睛尤其深邃,一看进去,好似两潭幽幽的水,不过,是深山中不见天日的寒潭,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好歹是一国之君,阴卫离一点架子也没有,一身灰色长衫,毫无妆点,似个落魄书生。听说云韩仙来见,他率先踢开珠帘,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正好在回廊转角见到云韩仙。 两人面面相觑,云韩仙从他眼底看出不知名的情绪,粲然而笑,“山南王,赶快回去吧,有我在乌余,你还能怎样?” 阴卫离迅速隐去眸中的闪烁,转身看着一盆墙角的兰花,良久才吐出一句模糊的话语,“你很像你娘。” 云韩仙愣了愣,随即冷冷笑道:“别跟我攀交情,我知道你小时候见过我娘,我娘她们待你如同亲弟弟,可大难来时又如何,山南是不是第一个封闭边境,把乌余人生生推入死地!” 阴卫离突然回身深深一躬,黯然道:“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如果不是父王的懦弱,我兴许能救下她们的性命。” “不必!”云韩仙连连后退三步,停住脚步厉声道,“我一个亡国奴,受不起你山南王的大礼!我只是奉劝你一句,你花那么多心血练出的铁甲兵,不要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你们既已偏安这么多年,何必到现在陷入泥沼!” 她突然一步步逼到他面前,目光有说不出的锋锐之气,仿佛刚刚出鞘的刀,阴卫离显然没有料到她有如此气势,微微一震,满脸怒色道:“我就是要为几个姐姐讨回公道,你难道也想阻拦?” 云韩仙大笑三声,“说得好听,你根本不知内情,这个公道如何讨?你若是真为我娘她们着想,就乖乖回你的山南,我云韩仙对天发誓,与山南不动干戈,永世交好!” 阴卫离嘴角一勾,淡淡道:“好大的口气!你是不是搞错了,现在乌余百废待兴,是你有求于我,怎么听起来倒成了我在求你让我帮你了,好笑,真是好笑!” “有我在,乌余一定很快会兴旺起来,我有什么必要求你?”云韩仙掉头就走,脚步无比沉稳,要比平常慢上许多。果然,不等她的身影从他视线离开,就听到后面一个压抑着无数酸楚的声音响起,“你说的内情是什么?” 云韩仙脚步一顿,头也不回,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连环局,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设局者,却没料到人人都是别人的棋子,而最无辜的是乌余明珠和乌余人,他们为自己的热情好客付出了代价,成了这个连环局的牺牲品。你继续观战吧,看在我娘的面子,我不会动你!” 阴卫离满面怆然,喃喃道:“你说得没错,她们真的是为自己的热情好客付出代价,出了我这种白眼狼。你去做吧,有需要的时候说一声,希望我能帮到你。 走出驿所,小懒立刻闪身朝她怀中飞扑,铁斗提剑将他拦下来,冷冷道:“主母太累了,自觉点!”小懒悻悻收手,小心翼翼去拉云韩仙的手,嘿嘿笑道:“娘刚才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吓唬住了!” “主母,你为何不直接开口要铁甲兵,按照刚才那种势态,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的!”铁斗轻声道。 云韩仙正色道:“记住,千万不要随便开口向别人要东西,我们确实需要帮助,但是我们最需要的是先重新建立乌余的脊梁,也就是说先建立乌余的气势,让所有人钦佩之后臣服或主动相帮。” 铁斗面有忧色,冷冷道:“如今情势逼人,等到别人主动开口,岂不是太迟了!” 小懒斜他一眼,“什么情势逼人,好戏才刚刚开始!” “对,好戏才刚刚开始!”云韩仙微笑着看向天边,乌灵河在夕阳里光芒闪耀,仿佛无数雀跃的魂灵在欢呼呐喊,她在带着血气的春风里闭上眼睛,腮边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她在心中大喊,“娘,我回来了!” ------------ 第九章 关河梦断1 随着四人的逼近,棠棣西门,也就是最大的甘棠门缓缓打开,在短暂的静默后,悲泣声和欢呼声轰然而起,惊得归巢的倦鸟扑腾而起,犹如一阵阵的乌云,遮蔽了灿烂霞光。 四人愣在当场,铁斗回过神来,发出尖利的啸声,很快,一队骏马飞驰而来,马上的所有人远远飞身下马,整齐划一地跪拜,用内力催出震天的声响,“拜见王妃!” 云韩仙挺直胸膛,目光一一扫过各个铁卫脸上,缓缓抬手,沉声道:“起来吧,大家辛苦了!” 铁玄武深深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再次拜过,带领众人大步流星来到她身后,为她筑起铁壁铜墙。 紧接着,一个高挑的青衣老妇从城墙飞身而下,随着她的出现,城门跑出一队乌余将领打扮的男子,铁玄武低声道:“这是凤凰城的江大娘,也是暗棋门的赏金堂副堂主,这么多年一力与达官贵人周旋,保护了很多乌余人,很多乌余人不知招夫人,却知有江大娘。” 话音未落,云韩仙已拖着小懒迎上前去,走到江大娘面前,不等她开口,盈盈拜道:“江大娘,多谢!” 小懒也甜甜唤道:“江奶奶好!” 小懒的撒娇并没有效果,江大娘眼角都不带看他,脸上笑容未变,向前一步扶住她,咬牙切齿附耳道:“别人不知你的歹毒心肠,我却一清二楚,你软硬兼施,调出暗棋,孤立娘娘和小复,硬生生将他们逼死!你也不用装模作样,这个位置本不是你的,我来迎的是小复的眼珠子,不是你!” 云韩仙不怒反笑,“江大娘,你也是明白人,我只问一句,若不是我,乌余有没有今天?” 江大娘笑容僵在脸上,缓缓放手,后退一步,怆然拜下,“赏金堂副堂主江玉琐拜见门主!” “江玉蝉是你什么人?”云韩仙也不去扶,坦然面对她身后无数炯炯目光,以傲然之态悠悠开口。 “玉蝉和玉随都是我妹妹,玉随当年被霍西风将军救走,与其秘密成亲。”江大娘眸中水光盈盈,低声道,“可能玉随身份暴露或者探知什么内情,被人追杀,带着小乐逃出京城,后来伤重而死。她临终前将小乐托付给乐游,让他以后将小乐送到蓬莱一个叫水浔的人身边,没想到水浔就是晴公主之子玉连真。玉蝉还在太平,要为两人收了骨灰再回来。” “我想,她肯定很快回来了。”云韩仙想起来自京城的消息,凄然道,“玉连真命人将招福鞭尸后烧了,将两人的骨灰投入南平河。” “那是晴公主的孩子啊!”江大娘失声大叫。 云韩仙轻轻拍在她肩膀,一字一顿道:“记住!那也是翡翠的新皇!”她仰头长叹一声,“以后林巧会慢慢跟你讲清楚这些恩怨,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重建乌余,来个浑水摸鱼!” 她的声音被风送出老远,江大娘身后拜服的众人皆浑身一震,齐声高呼,“重建乌余!重建乌余!” 云韩仙微微颔首,拉起江大娘走向甘棠门。人们分列两旁,朝一行人重重叩拜,满脸泪痕,眸中有掩不住的璀璨光芒,仿佛看到明天振奋人心的希望。 云韩仙脑中灵光一闪,满脸肃容,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道:“江大娘,我还有事情要交代,霍将军以身殉国有天大的内情,那是玉子奇设下的毒计!他明里叫先锋将军,实际上是送死将军,这事大小将领间已传遍,他手下只有一批老弱残兵,兵器也都是捡人家剩下的。霍将军前脚冲入北州,宿州郑墨山后脚就封锁了边界,断了霍将军的补给。霍将军带的粮食吃光了,只得吃野草树叶,和墨征南遭遇后,根本无反击之力。”她噙着泪道:“你赶紧让江玉蝉接近霍小乐和霍小尧,把这个消息递进去,让他们看清楚那混蛋的真面目!” 江大娘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尽力隐去眸中的水汽,带着满满笑容迎向众人。 她们的身后,铁卫在左,暗棋在右,互不干涉,互不搭理,形成奇妙的平衡,云韩仙回头扫了一眼,忧心忡忡,江大娘悄声道:“不要紧,铁卫个个本领高强,那帮小子挺服气,玄武还是他们的师傅呢。” 玄武向前一步,轻笑道:“不敢当,这些都是可塑之才,以后堪当大任!” 云韩仙回头谢过,柔声道:“苍龙的事……实在对不起!” 玄武神情一黯,低头长叹道:“不关你的事,不必自责!” 听说苍龙的名字,江大娘连忙问道:“知道林清萍吗?”见她微微摇头,赶紧细细解释,“林清萍是你娘族妹,目前是墨征南的林妃,她要儿子墨十二过来见你,看能不能帮上忙,苍龙就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玄武冷冷瞥她一眼,渐渐慢下脚步,和两人拉开距离。 走进城门,汪奴率领几个堂主已早早守候,亲自抬来步辇。云韩仙拉着江大娘坐上,汪奴一声令下,众人吆喝一声,稳稳抬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直遏云霄,云韩仙满心感动,向人群频频挥手。 当有人喊出“乌余永不亡”的口号,呜咽声顿起,云韩仙面色一整,霍然而立,汪奴等人连忙停步,人群渐渐静默,而江大娘扶着她的手臂,暗暗将一股柔和的内力送入她的身体。 云韩仙环视一周,缓缓开口,声音传得无比幽远,有前所未有的凌厉之气,“有我在,有暗棋门在,乌余不会亡,乌余人再不是奴隶!” 她的声音在天地间悠悠回响,如一道闪电劈开浓云,霞光化成千万匹壮美织锦,铺天盖地而来,让棠棣顿时成了流光溢彩的所在。 而云韩仙,恍如拯救苍生的天神,面容淡定,嘴角柔和的笑意隐隐,却有说不出的浩然之气,掩不住的煞气腾腾。 远处的凤凰楼上,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削颀长的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始终不离人群当中的女子。 她素面朝天,梳着当年乌余明珠最爱的彩云高髻,发上除了一个金步摇,别无他物。她身上是一袭当年乌余皇宫的月白色小袖曳地长裙,只不过无比素净,连金绣和挂饰也无,上披一件质地较厚的同色披帛,稍有金线云彩点缀,和金步摇相映成辉。 为了今日,她也算费尽心机!男子观察半晌,不知不觉露出讥诮的笑容,一个灰衣侍卫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公子,今天要不要见?” 男子笑容更盛,摆摆手道:“不急,她目前正是用人的时间,肯定先沉不住气,等她先来找我,我也好借机跟她讨要东西。” 侍卫愣了愣,沉声道:“娘娘和国师都交代过,让公子和她极力交好……” “闭嘴!”男子低喝道,“我的事不用别人操心,你要你叫的姑娘呢!” 侍卫苦着脸道:“没人愿来,大家都去看乌余国母,嚷嚷着复国的事情,听说凤凰城马上要散,所有姑娘都可以自择佳婿,由国母亲自主婚。” “有趣有趣!”男子哈哈大笑,“这人还没到呢,人心已尽收囊中,果然名不虚传!” 侍卫笑道:“是啊,你看那木头苍龙,一听说她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不,老早就在宫里等着,只怕正抓耳挠腮呢!” 男子并不接口,手指一下下敲击着窗台,眸中戾气横生。 一行人绕城一周,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皇宫,皇宫里灯火通明,来拜见的密密麻麻,从宫门口一直排到正中的芙蓉园。 乌余皇宫与各国大不相同,完全像一个巨大的花园,除了处理国事的墨玉宫,其他各宫殿皆以花卉命名,而且称呼全部改宫为园,正中傍山靠水而建的芙蓉园就是皇上的居所。 乌余河流湖泊星罗棋布,土地肥沃,有“天下粮仓”的美誉。乌余建筑以山水相依、不可割舍著称。在皇宫里,各个园子自然缺不了池塘和天然甘泉,即使没有,也要造出假山池塘。各园山水相映成趣,绿树成荫,曲径通幽,景色纷繁精致,花朵烂漫,是以各国文人墨客皆以能受邀到乌余皇宫小住为平生最大梦想,乌余历任国君也颇为慷慨,一年总要办些赏花宴,管吃管住还有礼物相送,乌余热情好客的美名由此而来。 棠棣大战之后,皇宫大火一烧半月,树木花草尽毁,即使玄武和江大娘等人修葺时尽心完善,只能先把各园的房子先建好,皇宫再也无法找到那么多花花草草,空空荡荡,潭水也没有以前清澈,还干涸不少。惟有遍地生命力顽强的野花野草,徒增惆怅。 走进芙蓉园大殿,云韩仙立刻让汪奴带人接应林巧等人,派玄武到前线探查白虎的情况。当众人领命离开,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发了一会呆,沉默着拾级而上,径直走上正中一人高的赏景台,往椅上一扑,几乎瘫软。小懒连忙坐在她脚边,抱着她的小腿轻轻揉捏,云韩仙摸摸他的头,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大娘满脸忧色,欲言又止,转头命人传膳,只见半途失踪的铁斗端着一大碗鸡粥进来,顿时满室飘香,江大娘立刻听到自己肚子的抗议声,闪身出门催促宫娥,一回头,眉头微微一皱,只见云韩仙斜靠在椅上,由铁斗一勺勺喂,不时朝铁斗和小懒露出慵懒笑容,气氛融洽,仿佛一家人。 感到她的视线,小懒回头狠狠剜她一眼,示威一般抱着她的手臂蹭,江大娘垂眼站在一旁,突然想起,在多年以前,有个和她面貌相似的美丽女子也特别招孩子喜欢,不觉心头一窒。 喝完粥,云韩仙朝铁斗笑笑,低声道:“十三那边怎样?” “已经赶到木素,正和墨征南商量对策。”铁斗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江大娘,淡淡回答。 小懒斜他一眼,奶声奶气道:“娘,我饿了!” 江大娘早知云韩仙身边娃娃的离奇本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连连催促宫娥。很快,饭菜陆续上来,江大娘和小懒刚刚开动,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一阵风卷入,对云韩仙遥遥拜下,沉声道:“铁苍龙参见王妃!” 想起那个父兄般的汉子,云韩仙满心黯然,柔声道:“你有没有见过其他铁卫?” “没有必要!”苍龙冷冷道,“属下不是代替品,况且其他人先入为主,定不会认属下为队长,还是让玄武去操心吧,属下请求暂且随侍王妃左右。” 小懒从大大的饭碗里抬头,冷哼道:“想得倒美,我们又没见过你,谁知道你什么来头!” 苍龙嘴巴一抿,正色道:“我生于嘉木三年,乌寻七年进入林相府,师从林清漪,乌寻八年入翡翠风雷堂……” 云韩仙猛地起身,提着裙摆冲到他面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我娘派出的影棋?你是风雷堂的人?你知道霹雳弹?你怎么会变成铁卫?” 苍龙展颜大笑,“小主子,收不收我?” 江大娘呆呆看着这一幕,嘴巴都合不拢,前几天看到苍龙,明明这就是块冷冰冰没有人气的木头,还带着说不出的煞气,怎么一转眼就变得和蔼可亲,还散发着保姆般的柔和光芒。 小懒仿佛看到自己的“撒娇时光”完全被那家伙侵占,突然有了危机意识,捏着嗓子叫了声“娘”,真是无比幽怨,余音袅袅不绝。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云韩仙浑身热血沸腾,向苍龙郑重伸手。 ------------ 第九章 关河梦断2 小懒不肯离开,云韩仙只得让他作陪,先喝了一杯浓茶振奋精神,拉着苍龙促膝长谈,终于揭开许多秘密。 当年乌余明珠三人确实到各地搜寻了共计五十个孩子,从三四岁到十五六岁不等,分成三批训练,与其他两人不同,林清漪最为上心,将十七个孩子带回家中亲自教养,再把孩子分批辗转送出。 第一批送出七个孩子,路上夭折了两个,林清漪颇为心痛,越发舍不得,将十个孩子一带就是一年,最后连同两位公主送剩下的六个稚龄孩童也一并带在身边,因此这些孩子跟她感情最为深厚,招夫人最先得到的十个影棋,全部都是林清漪教养。 苍龙原是北州人,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来乌余做生意,血本无归,苍龙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父,正好碰上林清漪。 苍龙回到北州,进了风雷堂打杂,后风雷堂堂主见他资质颇佳,将他收为弟子,并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成婚前不久,变故横生,堂主的女儿突然哭求于父亲面前,声称心有所属,抵死不嫁给他。堂主无奈,只得认他为干儿子,为了弥补,将风雷堂堂主之位传给他。 他的堂主只做了不到一年,堂主那女婿求亲是假,觊觎风雷堂霹雳弹是真,而那女子为其蒙蔽心智,竟然伙同一批别有用意之人夺权,并想置他于死地。为同样安插在风雷堂的一个影棋舍命相救,他才逃出生天,而那个影棋死在霹雳弹下,让他遗恨终生。 后来,他得知墨商羽的丹青谷大名,隐姓埋名进入丹青谷,成为一名待命的铁卫。 听完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云韩仙久久才怔怔开口,“我想知道,到底还有多少名影棋?” 苍龙眉头微蹙,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最后一批的十六个影棋感情比较深厚,连同我共有十一个已经来了,据我所知死了两人。”他轻笑道:“小主子,别担心,我敢担保,得知乌余复国,他们很快就会出现!” 云韩仙但笑不语,强自压抑兴奋的心情,状若无意道:“苍龙,你在风雷堂多年,可知霹雳弹的制法?” 苍龙面色瞬间凝重起来,起身拜在她面前,斩钉截铁道:“小主子,属下不赞同!属下自然知道霹雳弹的制法,可是你可知道那玩意一丸等于一金的道理,风雷堂当年为了制造霹雳弹,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买卖,为江湖不齿。乌余是一个国家,不是盗匪,而且目前一穷二白,怎能维持这庞大的开支。”他顿了顿,柔声道:“霹雳弹威力巨大,制出来祸患无穷,你娘宅心仁厚,必不肯答应!” 小懒神情一震,愤愤不平道:“上次我娘差点被那玩意害死,还不肯答应呢,难道还等着被人欺负到头上不成!” “怎么回事?”苍龙怔怔相问,似乎察觉些什么,眉间怒色渐浓。 云韩仙心头暗喜,长叹道:“玉子奇那混蛋为了对付我,将暗中养的江湖死士也派出来,还动用了风雷堂的霹雳弹,所以我听说你出自风雷堂才那么兴奋。” “原来如此!”苍龙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为了控制江湖,他竟然连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你现在才知道他下作!”小懒撇撇嘴,继续添油加醋,“当年不就是他为了抢夺晴公主,百般算计,把墨征南引入乌余,造成乌余的浩劫!” 苍龙眸中一冷,似并没有受到影响,脸色愈发沉静,云韩仙心中忐忑,无意识地将小懒拥在怀中,定定看着他头上的小髻,目光渐渐冰凉。 “焰硝和硫黄你知不知道?烟火你知不知道?”苍龙突然闷闷开口,把云韩仙吓了一跳。 对上苍龙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云韩仙心头一紧,正色道:“我曾因好奇稍有研究。”她眉头一挑,低声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如果加入毒药,烟火炸开后,是不是能发挥巨大威力?” 小懒茫然看向她,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头捉着她纤长的手指一个个戳着玩。 苍龙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眉头拧成了川字,云韩仙知道自己已摸着门道,心头一动,面上却不见喜色,试探着开口,“将火药同小铁片等杀伤物拌和均匀,密封好,干了之后想办法引燃,是不是就是霹雳弹?”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云韩仙索性将自己的胡思乱想尽数披露,压低声音道:“若在箭上绑上火药,派神射手用弓弩发射到敌营,是否能取得奇功?或者,干脆就朝高空打烟火的方式,将火药连同毒药等等打到敌营,那是不是代表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或者……” 苍龙突然抬手制止她的滔滔不绝,重重跪在她面前,肃容道:“小主子,等乌余复国,属下请求出家为僧,为天下苍生祈福!” 小懒目瞪口呆,刚要发作,云韩仙用力按在他肩膀,柔声道:“何必如此,我要多谢苍龙大哥相助才对!” 小懒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有些愕然,下意识挺直了胸膛,给她最坚定的扶持。 “要谢就谢你娘吧!”苍龙长叹道,“如果不是她早有谋划,你怎会如此顺利。小主子,不要辜负你娘的一片苦心,乌余上上下下都看着你!” 言罢,苍龙再拜,拖曳着脚步离去,云韩仙沉声道:“苍龙大哥,从今天起,你全力赶制第一批火器,我急着用,不要当心钱财,我娘早有预备。还有,我派小懒做你副手,尝试制出我刚刚说的那几种火器,你看行不行?” “我还能说不行么?”苍龙苦笑道,“但愿你不会后悔,小主子!” 第三天,林巧一行也到了棠棣,直接将船上所有物品用几辆大车送入皇宫。有了钱,云韩仙乃至整个暗棋门底气也足了,重开海上商路,并派船巡逻,为商船保驾护航。 那天晚上,一批暗棋门好手悄然出发,妆扮成乌余商人,分五队离开乌余,以庆祝乌余复国为名,大批采买烟火,同时采买焰硝、硫黄、松脂、桐油等原料。 紧接着,棠棣城四处贴出皇榜,召请大批水手工匠,特别是造船和打造兵器的工匠。以收缴来的一批商船为基础,钱阿小组成乌余自己的船队,即刻出发,以开展海外贸易为名摸清楚近海海岛情况,寻找有淡水资源的海岛建立据点,作为海上作战的训练基地。 因为暗棋门已有朝廷各行政机构的雏形,云韩仙利用暗棋门重设乌余权力中心,重用留在乌余的江大娘手下一干人等,利用他们熟悉当地事务的优势,分派到各地进行建设,并提拔一批钱阿小打压翡翠富商时带出来的新暗棋,将所有人全数送进皇宫,一边学习带兵打仗之法,一边由铁卫轮流操练。 看到热火朝天的景象,许多闲人憋不住了,林青青提出要当女夫子,教女童读书,而另外一人则恼羞成怒地找上门来,定要讨个说法。 听说墨十二求见,忙得昏头昏脑的云韩仙将脑袋一拍,哀唤道:“惨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一旁协助登记工匠名录的江大娘斜了她一眼,嗤笑道:“别装了,你明明是故意的!” 自从回到乌余,林巧连日忙碌,笑容却日益增加,柔声道:“小江,别老针对主母,她所作所为自有道理!” 江大娘还想纠缠两句,半路泄了气,继续埋头做事,墨十二气势汹汹冲进来,看到云韩仙案几上堆积如山的信笺,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冷哼道:“王妃日理万机,十二实在敬佩!” “清萍那胆小怕事的丫头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无赖儿子!”林巧斜了他一眼,叱道,“你娘让你来不是吃干饭的吧,既然看到你表妹日理万机,还愣着干嘛,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请你动手不成?” 林巧一番话堵得墨十二哑口无言,却也拉近了与她们的距离,墨十二不情不愿挪到她面前,“要我做什么?我可说清楚,带兵打仗我可不会,杀人放火我也不干,还有,不要跟我说太多秘密,我怕管不住自己的嘴。” 林巧和江大娘失声大笑,江大娘伸伸懒腰,把笔往他手里一塞,打着哈欠大摇大摆而去,留下余音袅袅,“没本事就不要趟这浑水,你要是身在乌余心在燕,一辈子也比不过你弟弟,更何况你还娶不到这么聪明伶俐的媳妇!” 墨十二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被林巧强按着坐下,瞪了云韩仙几眼,开始做世间最无聊的工作--登名录。 云韩仙也不理他,继续埋头看信,一边进行批阅,半晌,突然问道:“表哥,燕国海岸线守卫如何?” 墨十二心中一动,回头第一次认真注目,正对上她慵懒的笑颜,眼前仿佛千万桃花盛开,不觉心漏跳两拍,暗叹: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女子!不过,想起她的身份,他立刻把漫天桃花赶走,在心中狠狠鄙视自己一番,冷冷道:“我在燕国除了皇宫哪里也不敢去,怎么会知道!” 云韩仙也不多说,像抽了筋一般,继续懒洋洋趴在书案上写写划划。墨十二耳朵竖得老长,还等着传闻中的厉害女子好好威逼利诱几次,和她过上两招,也好抬高自己的身份,给她一点颜色瞧瞧,见没了下文,这会连肝也气疼了,冲到她面前拍桌子,“我也是乌余人,还是你表哥,你不能这么藐视我!” 云韩仙捂着脑袋惨叫,“别叫了,我头疼!我知道你是我表哥,可你不能杀人放火,不能带兵打仗,探查海岸线真正危险,凭你也能办到?” “当然能!”话一出口,墨十二立刻悔恨难当,有种掐死她的冲动,一张脸涨得发紫,长袖一挥,大吼道:“大猫,我们走!” 目送他的背影远走,林巧忍俊不禁,摇头道:“你为何跟这孩子过不去?” 云韩仙微微一笑,“是他后面的人有求于我,当然要好好利用!” ------------ 第九章 关河梦断3 木素城傍山而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即使围城,也有山中的小道通向后方。墨征南征战沙场多年,第一次碰上这么难啃的骨头,雄心壮志受到严重打击,怒气一触即发,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言。 也难怪他敢在出兵前誓言半年横扫翡翠,当年他仅用一月灭了乌余,休整数年后一鼓作气打入北罕,不出半月便逼得以悍勇著称的北罕各族走投无路,生擒并绞杀北罕王,使北罕全族对墨征南称奴,辽阔富饶的北罕大地衰败至今。 屡战屡败,木素守军自知不敌,放弃与墨征南正面交锋,死守城中,另谋他计。铁军由来都是在大草原上训练,两军遭遇,冲锋陷阵时都是无人能挡的鬼煞,可面对这种攻坚战,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也有老兵想起棠棣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流露出些许不安,这种不安情绪很快在下层士兵中蔓延,当墨征南有所觉悟时,流言已有不可遏止之势,继续煎熬下去,人心惶惶,铁军战斗力将大为减弱。 攻不进,退不得,铁军不死不回的气概荡然无存。百般无奈,墨征南只得保存实力,以稳定军心为要,将交战的次数渐渐减少,等待全力一击。由一天数次变为一天一次。士兵似也看出他的心思,反正没指望天降红雨把木素淹了,往往在城外叫战一阵,装模作样冲锋,等城墙上的箭一来,立刻潮水般退回,不伤分毫,皆大欢喜。 眼睁睁看着血腥战斗成了游戏,墨征南有些气苦,却无可奈何,脾气愈发暴烈。大小将领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不约而同做起白日梦——让上天出现奇迹。 这个奇迹终于出现,那就是墨征南新找回的幼子墨十三。 墨十三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潜入燕军军营,墨征南收到消息,振奋异常,早早备下酒菜,自己则等在营帐外。看到儿子一行,顾不上教训昆仑将军等人,在众人面前冷着脸将墨十三拉入营帐,立刻笑逐颜开,“好小子,没想到你这种办法也想得出!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见他对自己的屡屡挑衅丝毫不以为忤,墨十三放下心来,低头拜道:“父亲,那都是阿懒的功劳。” 说他胖还喘上了!墨征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冷哼一声,撇下他径自入席,自斟自饮。 墨十三乖乖坐下,为他倒酒,墨征南看着他那愣头愣脑的模样,突然有深深的无力感,长叹道:“算了,既然那女人全力助你,我也不想多说。你这次来如果是帮我灭翡翠,夺天下,我定尽心栽培,如果是为了讨到北州,劝你早早回乌余,不要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乌余我要,北州我也要!”墨十三自斟一杯,一口饮尽,沉声道,“阿懒苦心筹划,才有今日的局面,我不能让她白费心机。” “我攻入北州,难道都是你那女人的‘苦心筹划’!”墨征南又好气又好笑,“除了你的女人,你脑袋里还装了什么!” 墨十三满脸自豪,“当然,若不是阿懒逼他们割让北州,逼反安王和众将领,你不可能这么快打进来!” 墨征南无言以对,只能说那女人运气实在太好,无意中推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两人沉默下来,吃吃喝喝一阵,墨十三突然狡黠一笑,“阿懒早就说过,要打翡翠千万不能心急,翡翠国库空虚,经不得拖。再者西州连年旱灾,今年自然逃不过,而且将是大旱之年。南州夏季定会暴雨成灾,堤坝久未修固,只怕大难临头。再加上连番征兵,赋税繁重,百姓难以承受,自然又是一番大乱。只要能拖到那个时候,翡翠亡国之日不远。” “笑话,翡翠几百年基业,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十三,女人不懂用兵,不要听她废话,好好跟我打江山,我不会亏待你!”墨征南按捺下怒火,冷冷道。 墨十三并不作答,自言自语道:“对啊,阿懒就是让我建立军功,好堂堂正正拿下燕国……” “好大的口气!”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墨征南恼羞成怒,掀了桌子,拂袖而去。 墨十三眨巴眨巴眼睛,笑得无比温柔,“阿懒,他的反应果然跟你说的一样。” 把压箱底的霹雳刀剑和霹雳弹拿出来,太上皇终于松了口气,安心住进御书房后的小院,等待玉连真研究透彻后做出定夺。不到两个时辰,玉连真狂奔而至,满脸兴奋道:“太上皇,赶快命人大批生产!” 到底还是太年轻,想做就做,无法掩饰情绪,也不懂人间疾苦。太上皇摇头苦笑,招手让他来到身边,正色道:“你可知现在国库还剩多少银两?” 玉连真立刻醒悟过来,懊丧不已,愤愤然道:“你怎么丢给我这么个烂摊子,翡翠竟然五十年来未加过赋税,你可知五十年前一个铜子能买什么,现在又能买什么!” 他甩手坐下来,拍着桌子道:“国库空空如也,你要我拿什么去打战!” 太上皇叹道:“先皇好大喜功,又立誓维持一贯的休养生息政策,五十年不加税,却没料到百姓生活富足,对各种商品需求量庞大,物价飞涨。我退位就是让你赶紧增加赋税,叛乱后我失去民心,策令推动不力,只能靠你了!” 玉连真欲言又止,长长叹息,这时,一名暗影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墨十三已到木素!” “他怎么能去!他怎么敢!”玉连真拍案而起,太上皇轻轻拍拍他肩膀,柔声道:“别生气,你难道忘了,墨征南是他父亲。” 玉连真目眦欲裂,大喝道:“把云韩仙截下来,我要把她也送到木素去!” “回皇上,刚刚收到消息,云韩仙的船已回到乌余。” 玉连真脑中一个激灵,咬牙切齿道:“你们有没有看清楚船上到底是什么?” “船上所有水手都换成乌余人,不,应该是暗棋门的人,守卫森严,根本无法接近。不过,看起来运东西的箱子很重,而且护送的人十分紧张,不像寻常之物。”暗影战战兢兢道,“臣以为,财宝的可能比较大。” 连太上皇也脸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逼到暗影面前,刚吐出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全部被堵在喉头,踉跄着退到书案旁,扶着书案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为何不拦下来!为何不早点报告!”玉连真忧愤交加,踢开暗影,一溜烟冲了出去。 宫中四处都是人,却只让他觉得孤单和心寒,这个皇宫,等坐到高位他才知道,这个皇宫本来就没有他的位置,侥幸得到的,终不稳当长久。四顾茫然,他咬了咬牙,朝北阳宫的方向飞奔。 那里,总还有张热烈的笑脸,对他从不设防。 北阳宫的高墙之外,霍小尧正拖曳着脚步迎面而来,两人远远看到对方,玉连真尚未开口,霍小尧似惊弓之鸟,朝北阳宫狂奔。玉连真火冒三丈,飞身而起,扑上去拎住他的衣领,低吼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跑什么跑!” 霍小尧牙一咬,见左右无人,将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爹已经在霍家祖先面前立誓决不谋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往死里逼,你知不知道,军中都传遍了,他名为先锋将军,其实叫做送死将军!你们……太过分了……” 话音未落,霍小尧泪流满面,身体一软,倚着他蹲下来,抱着他的腿一下下打。 电光石火间,玉连真立刻明白太上皇的用意,浑身如坠入冰窖,冷得阵阵颤抖,霍小尧察觉出来,哽咽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别告诉小乐,我一直瞒着她。” 看着他那酷似小乐的纯净眼神,玉连真终于感动一丝温暖,将他拽起来,用力将他揽在怀中,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心头一颤,状若无意道:“内侍宫娥根本不知内情,你不要听信流言。墨征南的铁军所向披靡,霍将军久未带兵,不听军令冲入北州,确实莽撞了些。” 霍小尧瞪他一眼,愤愤道:“是我二姨告诉我的!” 玉连真脑中轰地一声,听到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而来,“你二姨是不是招福身边那个?” 霍小尧愣了愣,到底回过神来,急道:“我没让小乐见她,马上送她走!” “你怕什么?”玉连真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无比森冷的笑容,低声道:“带我去瞧瞧,我问点事!” 霍小尧浑身一个激灵,拔腿就跑,被人硬生生拎回来。 看到玉连真,江玉蝉并没有丝毫惊慌,仿佛招待客人一般,殷殷将霍小尧拉到身边坐下,为玉连真倒上茶水。玉连真恍若神游天外,怔怔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发一言。 “二姨,他想问点事。”霍小尧到底说不出“皇上”那恐怖的称呼,轻轻拉拉江玉蝉的衣角,怯生生朝那方使眼色。 江玉蝉摸摸他的头,面容一整,向玉连真深深拜下,冷冷道:“多谢皇上盛情,我们大人和夫人终于能回乌余了!” “二姨!”霍小尧惊惧莫名,扑上去捂住她的嘴,玉连真突然笑出声来,将霍小尧拉到一旁,在当中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低喝道:“我问你,你们暗棋门目前有什么计划,在京城还留了多少人?” 江玉蝉笑容无比灿烂,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回头对霍小尧低声道:“好好照顾你妹妹,等你妹妹的孩子出生,你亲自教养,不要让他变成皇宫里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谁狼心狗肺!”玉连真霍然而起,踢开霍小尧,闪身逼到她面前,“你本可全身而退,回乌余好好享福,为什么要把这种混账消息递进来?你难道没有想到,要你递消息的人根本是存心置你于死地!” “皇上,求求您,不要杀她!”霍小尧幡然醒悟,连连叩头,额前很快见红。 江玉蝉罔顾他的杀气腾腾,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用嘶哑得刺耳的声音道:“把小尧弄出去,我跟你说句话。” 玉连真浑身一震,将她拉进内室,语气中已有七分期待,“快说,暗棋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饶命啊!”江玉蝉突然惨叫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软软倒地,嘴角还有一抹凄厉笑容。 “二姨!”霍小尧一脚踹开门,扑上去将她抱住,江玉蝉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一声声大喊,“为你爹娘报仇,报仇……” ------------ 第十章 烽火高台1 墨十三顶着乌余王的封号,却成了墨征南身边小小的营前令,专职陪墨征南喝酒吃饭,军中大事小事统统插不上手,手下只得两个昆仑将军拨下的亲卫。 要换作平时,墨十三早已暴跳如雷,如今有阿懒的嘱咐和重托在肩,这次他表现出非同寻常的耐性,墨征南要怎样就怎样,半句话都没有。 昆布和太子的关系非同寻常,铁军的任何异动必然会影响到大颖,虽然明知不妥,墨征南仍然一心把墨十三摆在面前,仿佛要把一生征战的经历一一告知,或把一身本领传授。 那是真正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墨征南知道相聚不会太长久,要在短短的时间补偿所有。他是倔强的男人,不管错对,做过就从不后悔,即使内心受尽熬煎。 墨十三看到希望的曙光,从规规矩矩的好听众渐渐变成激情四溢的讨论者,两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墨十三看云韩仙谈笑间运筹帷幄,耳濡目染,一改以前冲动的性格,坚持要纠正墨征南闪电进攻而后暴力征服的一贯战术,并以木素为例,分析墨征南短期吞灭翡翠的不现实,噎得墨征南暴跳如雷。 两人都是爽直脾气,况且墨征南痛爱幼子,骂归骂,骂完照样吃吃喝喝,并不见怎么疏远,还派了大队人马秘密保护,以防有变。 墨十三知其心思,也不敢为他招惹麻烦,平时尽量绕着所有将领走,特别是昆布将军,所以进了军营多日,连昆布也不敢探望。 这天,墨十三看过铁军游戏般攻城,在燕军营中高地眺望木素城,默然无语。昆仑将军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逃出大哥的营帐,脚步如风冲过来,哇哇大叫,“我出不来,你小子就不会找我喝酒么,憋屈死了!” 墨十三哈哈大笑,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这木素城像什么?” “像什么?”昆仑将军收敛笑容,压低声音道:“小子,你想到什么办法,赶快说!” “昆仑,北罕那个司空昊天你见过吗?”墨十三幽幽问道。 昆仑将军听出郑重之意,字斟句酌道:“外表和善,内心阴狠,城府极深!”他顿了顿,蹙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没听说玉子安和他有联系,而且两方根本不像能合作的人,不知为何,这次玉子安顺利撤退,司空昊天出了不少力。前前后后一看,此事十分可疑,玉子安简直就像虚晃一枪,专程投奔北罕,再……” 昆仑将军的声音嘎然而止,瞪圆了眼睛看着墨十三,墨十三满脸凝重,低声道:“将军,阿懒若有不对,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揭穿。” 昆仑将军目瞪口呆,冷哼一声,怒气冲冲而去。 日暮时分,墨十三刚回到营帐,墨征南气势汹汹进来,低喝道:“你有事不会先跟我商量,跟昆仑那蠢人说有什么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现在撤退,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墨十三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道:“你又不是没吃过安王的闷亏,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个局?” 墨征南眸中闪过一丝狼狈之色,恶狠狠道:“我用不着你教训!”最后一个字,他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一脸懊丧地坐下,闷闷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以后要小心玉家的人,真没一个好东西,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当年……当年就是他们把你娘送到我床上,我对你娘一见倾心,是真心实意想娶你娘,谁知你娘非说我是强盗,骂不绝口。后来我亲自去求娶,被水北浔乱棍打出来,一怒之下……” “果然是他!”墨十三咬得牙齿嘎吱作响,“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做得出这种没天良的事!” 墨征南突然起身,恨恨道:“我还要多谢他,及早让我从温柔乡里脱身,成全我踏平盘古大陆的梦想!十三,你给我发誓,即使我没有办法灭翡翠,你也一定要完成我的心愿!” 墨十三郑重拜下,立过誓后踌躇道:“爹爹,我刚看过木素城的情况,能找到办法对付他们!” “你自己看着办吧!”墨征南并不惊奇,微微一笑,大步流星而去。 一连半月,墨十三带着两个亲卫轻装而行,屡屡上山。这一带全是太平山的支脉,与太平山脚其他地方的绿意葱笼不同,木素城外皆是石头山,一片赭黄,寸草不生。远远看去,如一柄柄巨剑直冲云霄,撼人心神,而山上悬崖峭壁,奇险无比,自古仅一路能通,易守难攻,将北州首府设为此处实在最恰当不过。 墨十三的脚步踏遍了整个木素城周围的险峰,每天带着满身伤痕回来,墨征南看在眼里,专门派了最好的军医过去伺候,却从不过问,一心一意对付昆布等人。 说起来昆布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昆布和他一起长大,又跟随他征战多年,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颇得信任。昆布协同他训练出盘古最精锐的铁军后,更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墨征南日益忌惮,经常出入军营,丝毫不敢让铁军的大权旁落。 立了太子后,昆布只当大局已稳,平时行事颇有些乖戾,这次一听说后院即将失火,加上久攻不下,心浮气躁,暗中煽动众人要求撤军。 明眼人都知道,翡翠不同小小的乌余,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国力也是盘古大陆之最,并非朝夕间打得下来,墨征南太过乐观,制定的迅速推进计划简直是痴人说梦,只能把整个燕国拖入长期战争的泥沼,如果粮草供应或者后援不力,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墨征南多年来全力对外扩张,发展铁军,锻造兵器,燕国农牧业生产受到严重影响,百姓大多仍为维持温饱而竭尽全力,战争继续下去,只怕是燕国百姓首先遭难。 这种悲观情绪下,铁军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攻势再发挥不出威力,对大家来说,比起啃这硬骨头,回去守住燕国领土才是正道。 第二十天,当墨十三完成木素的地形图,墨征南阴沉了许久的脸上终于云开见日,第一次将墨十三引到众人面前。当然,除了不情不愿的一声问候,墨十三并未得到任何尊敬。 看到地形图,昆布首先发难,冷笑道:“乌余王摸清楚木素城外的地形,下一步是不是让铁军变成飞鸟,统统飞进城里?” “是变成猴子,爬到悬崖上再跳下去!”有人戏谑着接口。 “变成老虎,吼一声地动山摇,敌人一听就腿软了!” “变成老鼠,直接从洞里钻进去!” …… 眼看越说越不像话,墨征南在哄笑声中拍案而起,众人自知失言,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墨十三淡淡看了墨征南一眼,笑道:“其实大家说的没错,既然无法正面进攻,大家的奇谋说不定更加有效。” “难不成真要打洞钻进城!”有人失声叫道。 昆布将军到底身经百战,立刻心领神会,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在地形图上,在各个山峰的位置瞄了一气,深深看进墨十三的眼睛,正色道:“其一,军中比你武功高强的人寥寥无几;其二,山峰离木素城距离尚远;其三,木素城日夜巡逻,如何保证不被发现,成为箭靶?” 墨十三轻笑,“他们不就是最好的箭靶!” 墨征南眯缝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觉得他身上的憨气十分可爱,或者那应该叫大智若愚,比起自己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不禁抿嘴一笑,又立刻敛去笑意,一字一顿道:“昆布,你抽调一批神射手,让十三带去山里历练一下。十三,你要考虑清楚,只要他们一有掩护,我们的箭全是浪费。” “谁说是浪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在众人头顶,墨征南脸一僵,只见一道小小的黑色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直扑墨十三的怀抱。 “爹,我和娘都好想你!”小懒抱着墨十三的脖子不撒手,小脑袋在他脖颈间蹭来蹭去,怎么看怎么可爱,可是没有人笑得出来。 能避过重重守卫进入军营,这哪里是寻常孩子能做到的事情,墨十三有这种得力助手,怎样的事情做不成呢! 昆布将军在这小鬼手里吃过亏,脸都绿了,不由自主退后一步,装作专心致志看地形图。 还是有不明底细的人冲着墨十三的憨气调侃,“乌余王,你跟王妃成亲才多久啊,哪里冒出这么大的娃娃?” 墨十三手一紧,阻住小懒的报复,小懒冲他嘻嘻一笑,“爹,娘知道你有麻烦,要我来帮你。” 墨十三难以克制心头的激动,连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娘是不是做出什么宝贝?” 小懒呆了呆,朝他高高伸出大拇指。 ------------ 第十章 烽火高台2 到了这个时候,连墨征南也不得不佩服云韩仙的远见卓识。远在乌余的那个柔弱女子仿佛亲临战场,通过小懒的嘴把当前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若说虎门关是翡翠引燕军入彀的开口,那木素城等于收束燕军之绳索,也是北州乃至整个翡翠的最后一道屏障,拿下木素,从北州到京城,除了蒙河再无可守之险,只要有乌余水军相助,江山一览无余,尽在掌握。 而且,他也不得不佩服云韩仙的好运气,正是用人之际,海外两个影棋千里迢迢赶回来,两人都是遥远的天平大陆上一个大国的水军将领,有最先进的水上训练技巧和作战经验。有了暗棋门和雄厚的经济条件做基础,乌余水军立刻建立,并且迅速发展壮大,只要墨征南答应条件,云韩仙即刻可以派出增援,甚至由水路深入翡翠脆弱的腹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情况并不乐观,与云韩仙大概预计的时间无差,几路大军齐齐逼近燕军,东路和西路的先锋部队已和铁军两翼开战,铁军两翼同样是铁军精锐,以一敌十,目前胶着在北州边境。 墨征南斟酌再三,派昆布亲自领一队兵马回撤,若在此时被安王和北罕军队断了后路,铁军就真成瓮中之鳖了。况且昆布对铁军有太大影响,这也是他所不乐见。 昆布领兵刚刚上路,亲卫悄悄将太子的急信送到他手上,昆布犹豫半晌,始终没有展开,将信深深塞入怀中,遥遥回望。 木素城外山峰连绵,高高耸立,犹如挺拔的士兵,面临着生死挑战。而后,喊杀声随风隐隐传来,激荡在空茫大地,昆布头一垂,让一大颗泪落在手上,摸出那封信,用颤抖的手展开。 “舅父:翡翠新皇求和,只要此次灭了墨征南,万事好商量!” 即使早有准备,昆布的手仍然抖得差点拿不住信,他飞快地镇定心神,将信撕得粉碎,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头,扪心自问: 他位高权重,在墨征南心目中已经见疑,以后该如何自处?这多年携手征战的情意,难道真要断在今日? 由不得昆布多想,北罕的第一批庞大的刺客队伍已在虎门关附近等候,因为心神恍惚,昆布付出了惨重代价,亲卫队伍折损过半。太子的加急信雪片般飞来,翡翠新皇的求和条件越来越好,除了每年向燕国交纳岁币,将霹雳刀剑等先进锻造技术和耕种技术相赠,只要送出墨征南的人头,翡翠将派安王出马,以北罕让人头疼的司空昊天的人头回赠,北方再无人能和燕国抗衡,燕国从此高枕无忧。 在太子添油加醋的描叙里,昆布将军这才明白,墨征南带领铁军一直骚扰翡翠边境,玉子奇不胜其扰,又对太子的平庸无能颇有微辞,太子无能却也无过,不能正大光明地废除,玉子奇故意安排太子上台,让其心狠手辣的一面尽现,演出一场夺嫡好戏,故意逼走安王,扶持才华横溢的三皇子即位。而墨十三抢夺心上人,安王愤恨难平,甘心忍辱负重,明为叛乱,其实是玉子奇插到北罕心腹的一根锥子,借机除掉墨征南和墨十三,平定混乱多年的北方。 为了一个女人能灭亡一个国家,姓玉的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联想到翡翠一贯两面三刀的阴狠狡诈作风,昆布立刻信服,和太子暗中谋划,驻扎在虎门关待命,并命人送信给墨征南要求增援,并派人在军中大肆散播北罕和安王联军堵了后路、侵入燕国的消息。 经过几场艰苦战斗,铁军两翼渐渐吃紧。即使连番殊死拼杀,折损甚巨,东西路兵力丝毫不见减弱,曾经驻守北州,与铁军对垒多年的精兵强将悄然换上,对铁军步步紧逼。再者,东西路冲锋陷阵的大多是新提拔的将领,急于建立功勋,更有初生牛犊之勇,敢打敢拼,即使征战多年的铁军老将也颇觉头疼。 接到昆布将军的求救,墨征南大发雷霆,却不得不在几方吃紧的情况下派人增援,毕竟忧心大哥的安全,昆仑争取到这个任务,领精兵一千,一路疾驰赶回燕国。 腹背受敌,只有强行突破木素城一途,墨征南清点剩下的兵马,对众将领下了死命令——一鼓作气杀进城,后退者斩! 墨十三受命,早早带着神箭手摸清楚地形,找到木素城中主要建筑的位置,训练攀爬能力,待铁苍龙护送第一批火器赶到,一队人连夜上山候命。 清晨,山中雾气袅袅,将木素重重笼罩,鸡鸣狗吠声一片,全城却丝毫未觉,仿佛犹在一个酣甜的梦中。墨征南一声令下,总攻开始,这方战鼓雷动,喊杀震天,木素烽火顿起,城墙上一片混乱。 说时迟那时快,木素不远如剑如戟的山上,无数条小小火龙呼啸而来,直扑木素城内,接着,犹如雷公降临木素,城里爆炸声声,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人们终于惊醒,纷纷提水来救,不料一吸入那黄色烟雾便轰然倒地,黄烟随风而散,一时间满城遍地是昏迷的人畜,稍有几个清醒的也无力起身,坐在地上满脸呆滞,恍若梦中。 墨征南亲挥令旗,燕军全线出击,不顾箭雨纷纷,直扑城墙下,遭遇守军顽强抵抗,连续几次冲锋皆被打退,死伤甚重。随着一束焰火尖啸冲天,山上的第二轮猛攻开始,目标是切断木素城唯一的退路。火龙铺天盖地而来,爆炸声响彻耳际,一阵阵的黄烟迅速弥漫全城,守军虽在高处,也有波及,战斗力明显减弱。 墨征南又朝前高舞令旗,又一轮进攻开始了。铁军趁乱而上,有的搭起云梯往上爬,有的用巨木撞向城门,一队队前仆后继。 当城门轰然而倒,一队手舞燕国观月长刀的骑兵闪电般冲入城内,逢人就砍,只见骑兵过处,头颅满地,鲜血喷溅如雨。这一队有“刽子手”之称,只听墨征南的号令,是其专属卫队中的一支,专门用来震慑人心。 见墨征南终于绽开笑容,却更如恶煞,小懒突然想起当年他救下自己时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心中百转千折,犹豫一阵,懒洋洋道:“皇上,攻下了城,俘虏怎么办?” 墨征南心头一紧,低喝道:“问这个做什么?” 小懒撇撇嘴道:“我娘不知道想什么,要我转告你,你要是没办法处理,她想全部押送到乌余。真麻烦,肯定又要我看着!”他突然掩住自己的嘴,满脸后悔,挺了挺胸,虚张声势一番,正色道:“皇上,我娘说为您出了这么多力,想要俘虏作为报酬!” 墨征南眸中戾气暗涌,长长吁了口气,抑下怒意,低声道:“你累了几天,去休息一下,等你爹回来再庆功!” 小懒满脸雀跃,仿佛早就等着这句话,朝他微微一躬,飞身而去。 那个女人真不简单,竟然算计到自己头上!墨征南眯缝着眼睛目送小懒远走,对身边的副将状若无意道:“翡翠如此嚣张,竟敢设计将我们困于此地,你说该不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副将正目不转睛看着战场,满脸振奋,跃跃欲试,毫不犹豫地接口道:“当然要!末将和翡翠人打了多年交道,别看他们现在嚣张,而且脑筋动得快,其实百姓耽于享乐,哪个不是软骨头,吓唬吓唬就老实了!” 墨征南仰天狂笑,再次挥动令旗,眸中寒气逼人,目光所及,再无生灵,仿佛一片恐怖的鬼域。 浓烟遮蔽了城中的一切,喊杀声声,震耳欲聋,足以让每个英雄豪杰热血沸腾。出战告捷,加上梦想多年的霹雳弹终于发挥巨大作用,墨十三难掩兴奋,朝令旗的方向一路飞奔。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爹爹的表扬,仿佛一个小小的孩子考得好成绩,需要一把糖果,一个笑容的激励。 多么简单,他却从未得到,在山中挣扎着求生存时,无论胜利或者失败,他只有自己。 令旗已遥遥在望,墨征南挺拔的身躯一如往昔,对墨十三而言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多了些迫切的期待,少了些冷漠与疏离。墨十三咧嘴大笑,刚要加快脚步,眼前黑影一晃,小懒突然抱住他的脚,泪流满面道:“爹,我们回去吧,娘一直盼我们回去……” 墨十三头皮发麻,又急又气,耐着性子道:“别闹,等我痛痛快快打几场再说!”说着,他想将小懒拉起来,谁知小懒不知发了什么疯,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就是不肯撒手,他按捺着怒气,俯身附耳道:“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小懒瑟缩一下,突然抱住他的脖子,抽抽搭搭道:“爹,我们回去吧,你跟他们不可能是一路人。要是让娘知道了,她会很生气!” 墨十三听出端倪,双目一片赤红,死死盯着那耀眼的令旗,将小懒用力拽下来,抢到一匹马朝城内狂奔。 满城硝烟,满城鲜血,满城无头的尸体,满城死寂。 跑过一个又一个修罗世界,墨十三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突然,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哭声,连忙循着声音找去,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刽子手”骑兵呼啸而至,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颗小小的头颅飞向空中,那稚嫩的脸上,眼睛暴突,泪痕遍布。 墨十三终于听到自己的怒吼,“住手!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两人同时拉住缰绳,在马上躬身道:“回乌余王,皇上下了屠城令,大家任务颇重,恕不奉陪!”话音未落,两人已风驰电掣而去,马蹄声未消散,一颗头颅又飞起来,那喷涌的鲜血灼痛了他的眼睛。 墨十三掉转马头,飞驰出城,令旗下已无那人威风凛凛的身影,他连忙冲入营地搜寻,竟在自己的营帐前发现那人的随侍队伍。 听到报告,墨征南冲到门口,满脸喜色,向他连连挥手,墨十三牙一咬,随他入内,径直走到他面前,恨恨道:“城里的人中了毒烟,已无还手之力,为什么还要屠城?” 墨征南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冷冷道:“十三,战争才刚刚开始,不要妇人之仁。你可知道,我今日屠一城,以后将有多少次免于恶战,多少铁军将士得以凯旋回乡!” 墨十三心头剧痛,突然双膝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又霍然而起,转身便走,沉声道:“这是多谢你给我一条命,从此我们恩断义绝,我不再是墨十三,你也不是我爹爹,我做回我的阿天,你继续征战吧!” “站住!”墨征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失声大吼,“燕军军营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么!墨十三这个名字如此尊贵,你以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还给我么!我如此栽培你,你竟然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墨十三朗声大笑,抽出一把短刀比在自己胸口,“不用你费心,你要什么自己挑,若皱下眉头,我就不是男人!” “你威胁我,你竟然也拿自己威胁我!”墨征南目光散乱,连连后退,歇斯底里道,“你果然是你娘的好儿子,果然是铁骨铮铮的乌余人骨血,你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滚……” 墨十三笑声不断,昂首挺胸走出营帐,墨征南一掌拍碎案几,咬牙切齿一阵,又幡然醒悟一般踉踉跄跄追了出来,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墨征南仰天大吼,“来人,传我命令,加快速度,全力进军宿州,定要在下月初十前打到京城!” ------------ 第十章 烽火高台3 一缕带着香气的清风拂来,把云韩仙的发丝吹得纷乱,她也不去管,信手在空中拈了一朵桃花,凑到眼下细细地看。 与各地的桃花略有不同,乌余也许是土地太肥沃,各种花色比别的地方都要来得浓,当然也更加香,例如这墨玉宫墙角路边刚栽下的满园迎春花,以极强的生命力扎根,并迅速把墨玉宫染得满园金黄,让人在疲累交加时平白生出几分力气。而桃花更是粉得如新娘羞涩的笑容,让人没来由地怜惜欢喜。 林巧拿着披风寻出来,不声不响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拂去她发上的桃花,柔声道:“外面凉,你身子骨不好,别冻坏了。” 云韩仙恍若未觉,将桃花揉成一团,低声道:“林姨,江玉蝉死了,你不怪我?” 林巧心头一紧,扑通跪在她跟前,一字一顿道:“门主若是用得着,林巧纵是粉身碎骨也甘愿!” 云韩仙长长叹息,将她小心翼翼扶起,轻轻拥抱一下,又随即放手,转身幽幽道:“别管我,让我自己静静站一会。你继续用心当你的红娘,争取多将那些乌余女子配给翡翠的人才,将他们好好安置,生下来的孩子皆由乌余王室抚养。乌余正是用人之际,留得一个是一个。再者,你传令下去,暗棋门门人若娶妻,即刻离开最前线最危险的岗位,乌余寡妇已经够多了,不应该继续增加。乌余人多年为奴为婢,需要建立的不仅仅是军队,还有被完全毁弃的家庭基础。明珠学堂明天建成开学,我们一起去吧,给孩子们一些鼓励。” 林巧正要回答,江大娘一阵风冲到云韩仙面前,二话不说,举手就扇她两耳光,铁柳嗖地冲出来,柳眉一挑,将明晃晃的剑架在江大娘脖子上。云韩仙连忙命他退下,也不去管火辣辣的脸庞,低叱道:“江玉琐,你不要是非不分!” 江大娘簪钗横斜,发丝纷乱,面容无比憔悴,双目红肿,眸中一片癫狂,闻声微微一怔,竟又朝她扑来。 林巧挡在云韩仙身前,揪住她高举的手,冷冷道:“江大娘,你疯了不成!翡翠皇宫里尽是你的亲戚,怎么怪也怪不到我们门主身上!” 江大娘浑身一震,大笑连连,“云韩仙,不要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迎来送往二十年,牛头马面见得多了,像你做得这么绝情和伪善的还真是绝无仅有!我承认你的本事,你还要什么,我统统都给你,别再偷偷摸摸害人!” 云韩仙没有丝毫怒意,将一缕散落的发捋到耳后,似笑非笑道:“江大娘既然如此聪明,何必我开口呢?” 江大娘长叹一声,叩拜道:“江玉琐自请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日日念经,超度无数乌余亡灵。” “你舍得?”云韩仙仍然咄咄逼人。 江大娘满心愤恨,起身深深看进她的眼睛,冷笑道:“云韩仙,你不要自鸣得意,乌余有今天全是托了你娘的福。你娘离开时曾嘱咐我留在乌余接应,我忍辱偷生,不就是为了完成你娘的重托!”她用力按在心口,仿佛这样才能平抑那里汹涌的怒火和哀戚,哑着嗓子道:“云韩仙,一山不容二虎,从你一进乌余的所作所为,我也早料到有今日。为了乌余的将来,也为了报答你娘,我无心为难你,只不过,我要奉劝你一句,人心脆弱,经不得你如此算计!” 说着,她狠狠剜了林巧一眼,挺直了胸膛昂然而去。 林巧目送她的背影,眼角的余光扫过一片窗户,见两道人影一闪而过,朝云韩仙努努嘴,似有几分焦急。云韩仙微微抬手,制止她的疑问,笑得意味深长。 回廊的雕花木窗后,两道身影一闪而过,墨十二正埋头想心事,和前面匆匆而来的女子撞个正着,女子连连道歉,声音有如娇莺出谷,又带着隐隐柔媚之气,让墨十二浑身一阵酥麻,原本的斥骂之词全抛到九霄云外,端着皇子的架子,一本正经问她的名字。 “奴婢叫林青青,是乌余林相家仆之女,蒙王妃不弃,眼下在宫中教授乐舞。”女子连头也不敢抬,声音更为娇柔,那楚楚可怜之态,让墨十二顿生怜惜。胡乱寒暄两句,墨十二终于看到女子的面容,虽然和云韩仙那妖孽没法比,却自有出众之处,心下有几分欢喜,用最温柔的声音道:“姑娘,我娘也姓林,也出自林家,看来我们颇有渊源,要不要找个地方叙一叙?” 林青青吱吱唔唔扭捏一阵,墨十二自然听得出她内心的愿意,眼珠一转,带着几分不耐道:“姑娘若有不便,下次再叙也无妨,正好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林青青盈盈拜倒,泫然欲泣道:“殿下,能否带奴婢去见王妃,为青青美言几句,青青无颜面对王妃,也想出家为尼。” 墨十二目瞪口呆,在她梨花带雨般的面容扫了个来回,越看越看不明白,这时,一个清冷中有几分凌厉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林青青,十三回来之前你若还赖在宫里,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墨十二也是深谙后宫争宠之道,顿时恍然大悟,没来由生出几分豪气,梗着脖子叫道:“云韩仙,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个女人我要了,你不能让她去做尼姑!” 云韩仙从离两人最近的月拱形小门闪出来,林巧紧走两步,脱下外裳铺在美人靠上,又慌慌张张将她扶着坐下,跪下来为她揉捏小腿。墨十二看得火起,冷哼一声,将林青青拉起来,示威一般拉到她面前,挤在她身边坐下,将林青青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两口,抬高下巴瞪着她,气咻咻道:“有你这样的表妹,真丢脸!” 云韩仙不怒反笑,“有你这样的表哥才真正丢脸,我让你办的事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墨十二脸上一红,目光闪躲,声音仍然气势不减,“你猴急什么,下月初我一定给你!” 云韩仙盯着林青青低垂的眼帘,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急,难道要等到安王和司空昊天打入大颖才着急?表哥,燕国皇室斗争如此残酷,你到底如何活到现在?” 林青青长睫轻颤,瑟缩着抓住墨十二的手臂,似乎想寻求他的保护。墨十二下意识将她抱紧,又迅速放手,将她轻轻推开,无比认真地看向面前这个神奇的女子。 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墨十二没来由生出几分恐惧和哀戚,深深看进云韩仙的眼底,低声道:“其实是我娘让我来找你,我不求别的,你能不能将我娘接回来?” “燕国太子视我为洪水猛兽,有那么容易么?”云韩仙似笑非笑道,“你娘千里迢迢送你回来,只让你拜托我接她回来?” 墨十二咬了咬牙,俯身拜道:“恭喜王后大权独揽!十二不才,甘心鞍前马后为王后效劳,助王后完成大业!” 云韩仙霍然而起,逼到他面前冷冷道:“你倒是说说,你能做什么,我又想做什么大业?” 林巧突然开口,“小主子,不要多说,这里有外人!” 云韩仙斜了林青青一眼,笑吟吟道:“青青,你觉得十二这人怎样?” “啊!”墨十二叫苦不迭,刚要反对,林青青含羞带怯道:“回王后,他是很好的人!” 云韩仙大笑,“那好,林巧,青青嫁了十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吧!十二,刚刚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青青是清白女子,传出去叫她如何嫁人。况且你孤身一人在外,我姨也肯定不放心,我就做帮她这个主,找个人照顾你吧,青青禀性纯良,不要亏待她!” 墨十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觉得自己又跳进这妖孽的陷阱里,不过,这个陷阱是桃花铺的,倒也不坏。 兜了一圈,正事没说,也没有说的必要了,墨十二心中百转千折,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拜倒,正色道:“王后,我娘就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云韩仙眼珠一转,往美人靠上一瘫,懒洋洋道,“燕国已是龙潭虎穴,你们自己小心!” “我难道不能派别人去吗?”墨十二不情不愿道。 “那边有人接应,你办完事顺便把你娘接回来。”云韩仙话虽然是对墨十二所说,别有深意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林青青的眼底,林青青微微一怔,向她郑重点头。 墨十二瞪她一眼,恨恨道:“不早说!”他还想嘟哝两句,到底觉得丢了面子,拉着林青青气冲冲而去。 林巧突然扑通拜倒,哽咽道:“小主子,能否放他们娘俩一条生路?” “林姨,你从哪里看出我要他们的命!”云韩仙脸色骤变,拂袖而去。 屠城之后,墨征南立刻发出号令,以“刽子手”为主力的五千精锐骑兵作为先锋部队,马不停蹄杀往宿州,墨征南给的命令只有四个字:“不留活物”。 墨征南到底用最残酷的手段达到目的,木素城刚破,木素以南全成了空城,无论百姓还是官兵,众人闻风丧胆,全部逃往宿州。宿州乱成一团,军民人心惶惶,眼看危在旦夕,*山恼羞成怒,在边界设立前锋营,竟然对逃亡的士兵开刀,正在宿州的裴老将军前去阻止,被*山拦腰砍死。之后,*山一不做二不休,带兵冲入宿州刺史府,以相助安王叛乱之名将裴刺史下狱,即刻押送回京。 与宿州的混乱相反,东州和西州的将士悲愤难平,誓死杀退残暴的敌人,驻守东州和西州的上官将军和吴将军不约而同,不惧危险,亲自上阵督战。将士们经过数次战斗,知道面对这种敌人,只有比敌人更加勇猛,个个成了来自地府的鬼煞,一旦出击,竭尽全力,不死不回。 当山南的铁甲兵到达,东州率先发动总攻,终于打开了铁军东翼的缺口。墨征南的援兵姗姗来迟,虚晃一枪,和上官将军的先锋纠缠在北州一个小城,真真假假打了几场战,眼睁睁看着铁甲兵和翡翠的精锐从眼皮底下溜走追击墨征南,随后竟以增援昆布将军为名,自顾自撤到虎门关,和昆布将军会合,继续半真半假和骚扰的北罕军战斗,几天下来,不伤一兵一卒,真正皆大欢喜。 西州的情势更加混乱,大古格和西河端足架子,迟迟才答应出兵,两国联军号称十万,由元震亲自带领,取道西州腹地径直杀到北州。联军一路上经过的都是大的城镇,铁蹄一过,城镇犹如被强盗打劫,十室九空,满目疮痍,百姓怨声载道。到了北州,号称十万的联军只剩了一半,每到一处,就有一队兵士留下来,名为后援,实则护送大批财宝回国,而且一路颐指气使,无人敢惹,官员敢怒不敢言,纷纷引咎辞职,提起元震,西州上下咬牙切齿,比起墨征南的恨意尤甚。 元震和吴将军会合,将其带兵方式和将领乃至先皇批得一无是处,吴将军早接到“友善相待,共同御敌”的密令,耐着性子听完,二话不说,将其领到战场。 然而,即使在满眼血腥的战场,元震依然犹如闲庭信步,走马踏春,每天好吃好喝,一派悠然,而元震那号称十万的兵马也天天要好吃好喝伺候,翡翠军营上下苦不堪言。 大家气炸了肺,准备翻脸,元震却一反常态,回头检点兵马,亲自点了三千将士,命其取道山间小路,绕进北州抄铁军西翼的后路,他们身上带着大古格特有的食物铁囊饼,十分充饥,可以存放多日,省去了埋锅造饭的麻烦。 元震接下来又点了五千兵马出发拦截墨征南的援军,又观战几日后,终于下令迎战,将其余的队伍分成二十小队,编在翡翠的先锋营中,一改往日悠然自得的态度,一上战场,亲自挥舞战旗,连续不断地催动战鼓。 见元震的联军十分勇猛,与平时兵油子的模样判若两人,吴将军终于松了口气。元震有野马之称,其军队自然被称为野马军,在元震的亲自训练下,最近野马军风评颇佳,当得天下最有活力的军队,训练有素,军纪严明,据说战斗力和墨征南的铁军不相上下。先不提野马军上下皆是十几二十的青年,一到年纪就退居后方,保证了军队强大的行动力,而且元震有识人之才,也是天下最为大胆者,启用的新将领不计其数,皇上能请动他们相助,确实是翡翠之幸,怕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吴将军观战一阵,初时的兴奋过后,突然有些急了。战鼓缓急有序,不但鼓舞了士气,也是野马军行动的总指挥。 野马军上了战场确实能以一当十,然而,他们并不是一拥而上,一队拼杀一气后,另一队加入战局,而前一队乱中有序地退出休整。轮番上阵的野马军保全了实力,而真正血战的翡翠先锋营撤不得,铁军更加无法脱身,这哪里是来助战,分明是坐山观虎斗,只看也就罢了,元震明摆着就是要让翡翠和铁军两败俱伤,他们捡现成的便宜! 吴将军打马冲到元震面前,不等他开口,黑煞神般的元震眼睛一瞪,喝道:“废话少说,三日内打不下来,你拿我的头祭旗!” 吴将军哑口无言,只得和监军齐盛合商量,齐盛合是太上皇的心腹,虽然肯定毫无应对办法,有他在,自己的罪责也轻得多。 果然如他所料,齐盛合也毫无主意,两人正一筹莫展,宿州的加急快报又到,墨征南的先锋部队已经打到宿州边界,郑墨山全力阻挡,可惜军心涣散,眼看就顶不住了。 两人心急如焚,索性孤注一掷,将所有兵马派上战场,缓解一线官兵的压力。铁军不甘示弱,也派出后备力量,全力以赴,大有决战生死之意。 战鼓雷动,令旗始终向前挥舞,将士们只能进,不能退,战场仿佛修罗界,人人皆是满脸满身鲜血。到了晚上,月光如水,照得整个大地满是苍凉,喊杀声消除了凌厉雄浑之气,仿佛声声呜咽。 令旗执掌者已经换成元震的亲卫,仍然在不停舞动,旗尖似利剑,直指铁军的方向。一旁的元震面若寒冰,始终不动不移,站立在战车上,犹如一杆沉默的令旗,不但鼓舞了野马军,也让疲惫的翡翠军队看到黎明。 吴将军默默相陪,终于感到后悔,自己领兵多年,日渐耽于享乐,虽不至于像其他将领做克扣军饷等太过出格之事,又何时费心操练过兵马。如今到了战场才见真章,西州和北州共计十万兵马,连铁军西翼两三万兵马也打不过,以致相持至今,被皇上屡屡斥骂。而元震野马军不过区区三万人,竟有如此恐怖的战斗力,且进退得宜,毫发未伤,经此一役,只怕盘古大陆又将是群雄逐鹿,腥风血雨。 日夜拼杀,铁打的人也熬不过去,然而,看到几大将领同样不得休息,齐齐督阵,翡翠将士哪里敢怠慢,不顾生死,前仆后继猛攻。黎明时分,野马军骑兵吹响号角,发起冲锋,这次野马军改变策略,二十个小队整编成三个小队,从左中右三路围攻。看到阵势,铁军自知不敌,萌生退意,然而退无可退,后路被包抄,援军难求,铁军只得以两路断后,掩护其主力朝北方撤退。野马军趁势一路追杀,将铁军打得七零八落,追到半途,突又折回,径直杀向宿州的方向。 进了虎门关检点兵马,铁军右翼只剩下主力八千余人,昆布将军亲自为众将领接风洗尘,席间立誓报仇,接风宴后,立刻将队伍重新收编,让主将带大队兵马前往北罕和燕国边界,拦阻司空昊天和安王叛军。 至此,铁军的左膀右臂终于被齐齐砍断,墨征南一队真正成了孤军深入,众人虎视眈眈下再无力回天。 第三部完 ------------ 第四部陌上花开缓缓归 ------------ 第一章 秦关何处1 犹如桃花林中落英缤纷的一个梦,梦醒,嘴角仍然带着丝丝甘甜。 梦中,那个憨直的汉子不停偷看她,眸中有温柔的笑意,似碧潭里的波光粼粼,他正用新砍的竹子为她编织背椅,蔑条很利,将他的大手划出一道道的口子,让她看得心疼。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伤痕累累,硬茧遍布,然而,她只要将脸埋进那手心,便会觉得心头满满,人生别无所求。 “阿懒,起来啦,别受凉。” 这个坏家伙,又来扰她好梦,难道就不能直接把她背到书院,让她多迷糊一会。她“嗯”了一声,将那只大手抱进怀中,脸贴进手心,终于感觉温暖和安全。 他的叹息一如既往,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无奈,有难以言说的深情,她只要静默以对,就能被甜蜜席卷。 “阿懒,我回来了。”然而,他的声音怎么带着一丝哽咽,难道他又受了谁的冷眼,她奋力睁开眼睛,拽住他的手臂扑进他怀里,对上他身后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清醒过来,心头一酸,死死箍着他的脖颈,放声痛哭,仿佛要把所有思念、所有软弱统统宣泄。 终于得到机会到战场上一展所长,墨十三正踌躇满志,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让阿懒在乌余高枕无忧。没想到墨征南如此残暴,根本难以共事,而等他愤愤离开北州,听到墨征南腹背受敌,又颇有几分后悔。悔不该在墨征南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断绝关系,辜负其苦心栽培,悔不该因为一己之私断绝了阿懒的希望,悔不该和阿懒仔细研究霹雳弹的制法,造成如此浩劫…… 然而,回乌余的路上,各种消息铺天盖地而来:江玉蝉在翡翠皇宫被玉连真当场杀死,霍小尧被幽禁,阿懒逐步收服乌余上下,逼走江大娘……他只觉莫名心寒,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一切仿佛是阿懒设下的圈套,而自己只是她手下一枚棋。 从招夫人招福到小懒,从昆仑将军到墨征南,从汪奴等人到江玉蝉,无一不是她的棋子,她运筹帷幄,搅乱了整个天下,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也许,还包括自己。 跟她相依相伴多日,他越来越难猜度她的心思,惟有深深的无力感。她和他要的都是天下,他想将领千军万马,南征北战,做个真正绝世英豪,而她,只用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总揽大局,让所有人如斯疯狂。 最悲哀的莫过于是,即使他竭尽全力,终究不如她懒洋洋的一句笑话,他能做的那么少,而且肆意妄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如此维护那人,会不会最终的目的是和那人双宿双栖……他不敢再胡思乱想,带着满腹沮丧,满心郁闷之气回到墨玉宫,看到满树桃花,还有花下明珠榻上那个沉睡的爱人。 那一刻,他终于释怀。 他的阿懒没有变,仍然是蓬莱山中那慵懒至极的女子,早晨喜欢赖床,喜欢抱着他的手臂睡,喜欢把小小的脸蹭在他的手心,喜欢他为她绾起长发,喜欢长长久久地看他,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仿佛一朵早春的花,要硬生生开进他冷冷清清的心里。 滚烫的泪水是真的,颤抖是真的,思念是真的,软弱也是真的,她对他的爱是真的,其余一切,有什么重要? 他斜在明珠榻上,一遍一遍温柔地告诉她,“我回来了,我好好的,不要哭,不要哭……”她抓着他的衣襟抹泪,被他身上的尘土染得满脸污痕,成了大花脸,即使如此,她仍然不肯放手,一手拽着他的衣襟,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似乎想就此与他连体同生。 他无可奈何地笑,脱了外裳,捞起林巧送来的帕子为她细细地擦,一边把她的芙蓉面和心中的影子重新对上,她眼下有浓浓的黑色,看来又许久没睡好,她的唇已没有一丝血色,肯定又病了。 自始至终,她一言不发,仍然如在蓬莱山中一般,长长久久地盯着他并不英俊的面容,只是,她眸中盈盈的笑意全成了水光。 他心头巨恸,斜靠在明珠榻上,蒙住她的双眼,将她用力箍入胸怀,仰头看着旋舞的桃花,幽幽长叹。 她柔顺地如同猫儿,当他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地发现,她拽着他的衣襟,竟又沉沉入梦,泪痕未干,嘴角仍噙着笑容。 他转头看向林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累成这样?” 林巧眼睁睁看着两人无言的情意,满心感叹,第一次真心诚意对他屈膝拜下,“回王上,乌余军队正在筹建,王后实在分身乏术。虽然水军有影棋协助,已初具规模,而骑兵、步兵和新的弓箭突击营皆无人能担当重任,且乌余正值初建,百废待兴,难以募集军队,王妃正烦心不已。” 他并不接话,低头在阿懒脸上看了一气,目光变幻不定,有猜疑,有柔情,有忧虑,又渐渐变得无比坚定。 他和她,本来就是一体,何必计较!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起身走到林巧面前,沉声道:“你知道我娘给我什么名字吗?” 林巧心头一动,泪大颗大颗滚落,“如果奴婢没猜错,应该还是跟‘秋水长天’有关吧,这是你娘最爱的一幅画,是我们小姐所画。” “水长天。”他眉头一拧,负手长身而立,学着她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看向如洗的碧空,长长地透出一口气,突然心头一轻,终于知道,自己的所有糊涂心思都可耻且可笑。 “奴婢明白,立刻去办!”林巧心中狂喜,朝他恭恭敬敬躬身一礼,离开的脚步竟有些踉跄。 他没有回头,轻柔道:“阿懒,你相信我,我再不会让你失望!” 身后,明珠榻上本已沉睡的女子长睫轻颤,两行泪汩汩而出。 消息不胫而走,乌余上下一片沸腾。原来,由墨征南分封的乌余王回到乌余,立刻昭告天下,他即是乌余小公主水清秋之子水长天,王后是乌余明珠林清漪之女,两人认祖归宗,与墨征南和燕国脱离关系,实现乌余自治,并在甘棠寺供奉的先祖前发誓,要重建乌余繁华,一雪前耻。 山南王第一个送来贺礼,支持乌余自治,而翡翠新皇玉连真斟酌再三,还是派出紫衣使道贺,选择性地忽视乌余王的所作所为。桑黎和南越的使者为表诚心,收集了流落到两国的乌余重宝,派人专程送回。之后,大古格的元震从西州送来急信,信上只有四个字,“来日方长”。 燕国的态度让人生疑,镇守大颖的燕太子始终不置一词,仿佛乌余无关痛痒,甚至有心撇开这个累赘。当消息传到墨征南处,墨征南哈哈大笑,用简单的“我成全你们”几个字作为结语,即刻下令猛攻宿州,不顾宿州边界的前锋营中有众多被*山拦截下来的百姓,下令烧光杀光,骑兵一过,皆成死地。 自此,乌余自治以乌余人的狂欢开始,到翡翠人的鲜血结束,对其他国家并未造成什么影响。随后,乌余王水长天宣称为维护乌余来之不易的成果,紧闭国门,不参加战争,并在一片混乱中开辟洞天福地,接纳各地逃亡的百姓。 消息传出,首先得到了翡翠东州和宿州百姓的响应,人们用牛车马车带上全部家当,纷纷朝乌余逃奔。翡翠新皇气急败坏,下令严禁迁徙,然而,连许多官员也弃职逃跑,如何拦得住潮水般的人流,而且边境官兵知晓*山前锋营之事,恨其明知不敌,还要将自己的同胞挡在前面送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乌余派出暗棋门疏通接应,对其允以重利,翡翠新皇的禁令成了一纸空文。 短短一个月内,乌余人口暴增,乌余王派人妥善安置,并且连续下了垦荒令、入籍令、奖励生育令等一连串的政令,条条都是利于迁徙的百姓,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不但东州宿州,远至西州南州的百姓也蜂拥而来,很快在册的人口就有乌余亡国前的半数,乌余的繁荣指日可待。 ------------ 第一章 秦关何处2 乌余东面一水相隔,有个叫做呆呆的岛屿,呆呆原本是个荒岛,因为墨征南打进乌余,有些出海的渔民无法归家,只得流落四方,有的则到了呆呆岛上,二十多年过去了,岛上的居民也发展到一百多家,成了个很大的村落。 呆,取自待会,呆一会之意,过去乌余生活富足,如何会想到迁徙到岛上生活,只是渔民在此短暂停留,补给水源。因为其便利的地理位置,钱阿小首先相中,将渔民全部迁回乌余,把呆呆岛建成乌余水军训练之所。 乌余号称自治的第三天,一艘外观更别的商船别无二致的大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挂的是乌余的黄色大旗,旗上绣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让人望而生畏。 与往日的冷清不同,岛上的嘹望哨台人头攒动,几个水军大将齐聚一堂,翘首以待,看到大船,众人哪里管得了正副主帅阴晴不定的脸色,欢呼一声,一起冲了下来,直奔码头。 海上风大,乌余王水长天将娇小玲珑的王后拥在怀里,连搀带抱一起下船。王后似乎身体不适,对前来相迎的将领招呼一声,带着小懒坐上轿子,匆匆离去。众将领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失望,到底看在乌余王的面子,不敢表现出来,准备听从安排,陪同乌余王参观全岛,检阅水军。 正帅连漪和副帅林江皆是回归的影棋,两人在西边的天平大陆为将多年,颇有几分倨傲,从来只知有王后,不知有乌余王,加上暗棋门中对乌余王成见颇深,听说乌余王造访,若不是看在王后的面子,根本懒得理会。 未见到王后,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远远对乌余王微微躬身为礼,摆出主人的架势,命其余人好好招抚,态度极其敷衍。不过,当乌余王的随侍全部下船,两人一眼看去,见铁卫个个目光锐利,身形挺拔,气势不同寻常,而乌余王水长天果然是燕人的后代,高大威猛,只轻轻松松往中间一站,便自有不怒自威之态,颇有王者威仪。 铁卫刚有动作,连漪连忙上前一步,请乌余王前往帅府休息。水长天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不动声色道:“两位是从天平大陆回来,应当知道东西两块大陆的区别,如何能全部套用?况且你们只管训练水性,教人凿船下网,在水中设暗桩,难道他们都不上岸打战,乖乖等着别人来打?” 西边的天平大陆河流遍布,岛屿众多,船只是出门必备的交通工具。各国水军发展迅速,绝大多数战役都是在河流湖泊或是茫茫大海上进行,水性和驾船技术当然是重中之重。而盘古大陆上全是陆地,只有燕国、山南、桑黎等南方小国邻海,西河通过一片狭长的海域和鲜少人居住的莽苍大陆遥遥相望,大家注意力都在大陆中央的天朝翡翠,虽有水军之名,也只为铲除海盗,为商船保驾护航,其整体发展自然滞后天平大陆许多。 即使如此,在云韩仙亲自关注下,乌余水军经过大力发展,仍是盘古大陆上最先进的军队。众将领颇为自得,还想着大干一场,没想到被乌余王当头棒喝,心头虽有不忿,却不得不承认,乌余王所说确实有道理,别的国家没有水军,难道真要坐等他们发展起来再打?乌余的水军若一直守在船上不动,乌余确实成了海上霸主,陆上怎么办,王后在水军丢下的重金岂不是打了水漂? 有几分书卷气的正帅连漪虚伪笑容僵在脸上,冷哼一声,蹙眉不发一言,副帅林江是个莽直的汉子,气冲冲道:“水军只负责水上作战,要上岸了叫什么水军?” “小林,不要说了!”连漪走到乌余王面前,不由得为他异于常人的高壮体魄暗暗心惊,俯身拜下,正色道,“臣等确实有错,多谢王上指点!” 乌余王嘴角一弯,倾身作势来扶,低声道:“连帅不必多礼,王后这些天跟我说了许多西方的奇闻轶事,应该都是你说给她听的吧。你先带我四处转转,等王后休息好了,我们再去找她吃饭,席间你再好好说说,如何?” 连漪递个眼色给林江,两人一左一右陪同乌余王前往水军训练的海滩。海滩并不远,翻过一座山就是,山势崎岖,好在乌余王和铁卫等人并不在话下。 山峰一直延伸到海边,朝波涛汹涌的海面伸出形如五指形状的岩石,远远看去,仿佛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走到海边,乌余王撇下众人,径直来到中间的岩石上,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海负手而立,无比从容淡定,又隐隐生出狂放之色,那是真正的帝王才有的狂放。 连漪和林江等人正要跟上,见铁卫堵成了人墙,正好懒得去吹风,缩在一旁的岩石后优哉游哉看风景。连江知道连漪在王后手里吃了闷亏,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王后美吧,啧啧,花虽然美,可不是能随便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凭空而至,正打中林江的耳朵。林江气急败坏,从岩石后探出头来,连漪兜头敲他一记,连忙把人拉出来,在劲松般的铁卫身上一眼扫去,看见在王后身边见过的娃娃脸铁萁正一个眼刀扫来,随即似笑非笑转头,在心中暗骂两声,悻悻然收兵,自己安慰自己,王后的人惹不起,不跟他计较! 不远处的海滩上,有人眼尖,看到这边高高在上的人影,纷纷朝这边指点,不知谁先高喊了一声,“拜见王上!”众人恍然大悟,齐齐附和,朝岩石上海神一般的男子叩拜。乌余王哈哈大笑,其声势竟然把涛声生生压下,随后,笑声嘎然而止,他对人群高举双手,催动内力,唱出悲凉的乌余亡国调。 面色冷峻的铁苍龙一眼扫过去,铁卫齐刷刷跪了下来,右手扶剑,面容凝重,犹如石雕的战神。连漪心头一震,回想起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胸口各种情绪汹涌而来,眸中已有湿意。 光阴短暂,苦痛却漫长,在无数沮丧的时刻,是乌余的乡音给大家力量。激越或凄凉,优美的乌余调,也就是被众人鄙视憎恶的亡国调永远不会改变,那是乌余的根,只要有热血为壤,它们就能在最艰难处发芽,且生生不息。 犹如点燃秋天荒原上的小小火种,底下的水军将士只呆了一个眨眼工夫,立刻不由自主地随之高歌。一曲唱罢,乌余王对人们振臂高喊,“乌余的好男儿们,乌余自治了,我们乌余人再不是亡国奴!但是,不要高兴太早,落后就要挨打受辱,我们任重道远,为了不让亡国的悲剧重演,我们要做盘古大陆的主人!” “我们要做主人!”无数个声音轰然而起,惊得海鸟凄厉呼叫,在天空盘旋。 天地苍茫,将不同的声音杂糅成一曲壮歌,响彻天际,荡气回肠。海浪的狂怒渐渐平息,乌云重重堆积,压得地平线仿佛倾斜,有改天换地之势。 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山上的人们涌到岩石边,一起眺望远方,目光犹如出鞘的宝剑,有嗜血的热望。 沉默半晌,水长天回头扫了一眼,锐利的目光落在连漪身上,沉声道:“连帅,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你们的训练情况如何?” 连漪越过众人而出,郑重道:“回王上,臣刚仔细考虑过,水上训练其实可以告一段落,目前该训练岸上作战能力,据臣所知,棠棣北郊就有围猎场,可以清理一下用来练兵。” “林江,现在换你来告诉我,为什么要改变方法?”水长天信步走到林江面前,居高临下发问。 林江自知理亏,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王上,您另请高明吧,臣不懂!” 水长天仰天大笑,拍拍他肩膀道:“我当你还要强辩两句,没想到这么爽快。听说你有神射手之名,我们以后要共事多日,还请多多指教!” 连漪听出端倪,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子,深深看着他脸上的爽朗笑容,脸上的冰霜渐渐消融,笑道:“臣也听说了王上在木素的功绩,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乌余两大神射手都在这里,我们看看热闹如何,也好让我们的水军长点信心!” 林江被他将了一军,有心扳回一局,立刻雀跃呼应,水长天也不推辞,含笑点头。林江的两个随从连忙吭哧吭哧抬来他的弓箭,站到一旁和岛上的人手舞足蹈加油。底下的水军听说有热闹看,早就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比过节还要兴奋。 到底人家是王上,林江强敛得意之色,将自己趁手的弓箭送到他面前,此弓并非寻常之物,足足有三百斤,是从天平大陆一个有名的力士处赢来,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物事。 见王上有为难之色,林江终于笑出声来,幸灾乐祸道:“王上,今天人多,不然我们就改天再比吧!” 水长天定定看着那强弓,露出些许憨气,咧嘴一笑,“不用不用,就怕你心疼啊。” 连漪仗着跟铁玄武打过多次交道,目光炯炯向他讨主意,铁玄武横他一眼,只用口型说了四个字,“自不量力!”连漪心凉了半截,转念一想,林江仗着天生神力,嘲笑自己多次,让他吃点教训也好,于是,他朝铁玄武丢个眼风过去,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好戏,还在心中暗叹,王后那般的奇女子,自然找的不是寻常男人,还好没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她是顶顶护犊且记仇的人,初见面时他看不惯小懒黏人的样子,说了几句,她明里不说,暗中找了帮姑娘折腾他,害得他落荒而逃,从此梦想破灭,对乌余的美丽女子敬而远之。 在连漪发愣的当儿,突然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定睛一看,水长天正拿着弓仔细查看,那强弓到他手中仿佛成了小孩子的玩具,林江顿时明白乌余王“怕你心疼”是什么意思,心里果然一阵阵揪疼,只是骑虎难下,话已出口,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水长天似看穿他的心思,将弓轻松抛出,换了只手,却又要拉不拉,犹豫不决,似乎生怕把弓拉断。 林江一颗心仿佛坐上秋千,随着他的动作忽而上忽而下,底下的兵士哪里懂其中的奥妙,还当王上没什么准头,齐声吆喝,“赶快啊,王上赶快射!” 水长天没法客气下去,向林江投去十分歉意的眼神,转身对准天空,手下留了三分力气,满开弓,紧放箭。当箭呼啸而出,他斜眼瞥到林江长吁一口气的放松神情,眸中闪过一道诡异光亮,手一抖,弓,就这么断了。 林江这口气还没吐完,眼睁睁看着宝贝强弓成了两截,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砰地一声也断了,嘴巴大张,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海滩上突然欢声雷动,连漪眼珠一转,抱着希望现在拍马屁还来得及的心理,一改往日的淡定,亲自冲下去查看。看到传说中的一箭双雕,终于心服口服,大笑着将箭指给岩上的人们看。 林江还在惆怅中兜兜转转,脚却已自动软下,哭丧着脸道:“臣输得心服口服,还请王上不要责怪!” 林江的膝盖还未着地,水长天闪身将他恭恭敬敬扶住,正色道:“林帅,你这弓的样子我已经记下来,回去做一个更好使的给你。还有,乌余刚建立一个弓箭突击营,我想从水军里抽送好手前往训练,你来做突击营的主帅吧。玄武也是好手,希望你们好好配合,将突击营发挥最大作用!” 铁玄武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任命,朝海上悄然一笑,大步来到林江身边,重重拜下。 ------------ 第一章 秦关何处3 自云韩仙和小懒进了水军总部的内堂,报信的人就不停出出进进,守卫干脆打开大门和小门,让信使畅通无阻。 所有铁卫都被云韩仙调派去乌余王身边,小懒今天肩负随侍重任,始终不离云韩仙左右,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有动静,那刀锋般的目光就横扫过去,把几个信使弄得提心吊胆。小懒虽然长得漂亮可爱,脾气乖戾却是出了名的,又有王上王后和铁卫撑腰,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云韩仙身体不适其实并非托辞,一路风浪太大,她吃什么吐什么,干脆粒米未进,已浑身虚脱。小懒为她脱了鞋子,让她斜靠在明珠榻上休息,她哪里放心得下,强打精神听信使一一道来,只是再无回应之力。 小懒揪着一颗心静静等候,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与她相遇不过短短几个月,对他来说如同过了漫长的一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难以相信,她那单薄的身体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力量,嫣然一笑,长袖一甩,便能颠倒乾坤。 能成为北罕灵童,自然要绝顶聪明,他一直自命不凡,却仍然要拼力维持才能跟上她的思路,然而,他已经猜到最后的结局——她要的是天下,要的是整个盘古大陆。 一个孱弱女子,何来这种令人惊惧的梦想,他始终难以理解。不过,前路茫茫,充满挑战,他始终坚信她的能力,也庆幸自己终究没有选错。 自从回到乌余,她一心扑在建立乌余军队上,殚精竭虑,终于设计好全局,先行定好骑兵和步兵的将帅人选。而乌余王军中威信乃至整个乌余军队的建立就在今日,成败在此一举,他信任她的能力,却不相信乌余王有本事领袖群伦,撇下重重牵绊,挑起乌余的重担。 爱情,是他不懂的东西。天下英雄辈出,随便找一个都比墨十三强,她为何百般算计,要将那个憨人推到幕前。 不过,既然是她所选,必有其不可替代的理由,这是一场精彩好戏,他岂能错过! 只剩下两人,就没必要扮出母慈子娇的模样,云韩仙仿佛知道小懒嘴角冷笑的深意,用力提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墨征南进了翡翠,就成了发狂的战马,无论如何不会后退。这一点,我想墨征南比我还要清楚,他说的‘成全’就是此意,不过,我们是互相成全。” 她下面的话已到嘴边,但是没有说出来,“十三是我们之间的纽带,他成全我扶植十三的苦心,我成全他统一盘古大陆的梦想!” 她不用说明,小懒已了然,当即微微一怔,醒悟到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顿时有些讪讪的,对她露出无辜可爱的神情,并不多言。她见好就收,满心感慨,悄然叹息。 一会,信使又匆匆而来,听着听着,她眉间的郁结渐渐消散,当最后一个信使离开,终于绽开笑容,朝小懒遥遥伸手,小懒好戏看得过瘾,欢呼一声,脚下一点,径直扑进她怀中,嘿嘿笑道:“没想到爹爹真的做到了!” 云韩仙但笑不语,目光不知不觉飘向雕着并蒂莲花的木窗,不知在想些什么,眸中有奇特的光亮,光华流动,却有隐隐忧伤。 看着她苍白的脸,小懒满脸愁容,催动内力,将掌心贴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按摩,附耳道:“娘,别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爹以前是武术教习,对付他们还不是绰绰有余。” “我相信他的能力,况且有铁卫在身边,并不怎么担心,我担心的是前线。”云韩仙微微闭上眼睛,突然懂得方丈对自己无言的关怀,柔声道:“方丈圆寂,你赶去蓬莱送他一程吧,告诉他乌余大局已定,让他放心离开。” 小懒见她脸色红润些许,连忙收手,将雄浑的内力收束,用力点头。 听到噪杂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云韩仙精神一震,推开小懒迎了上去,也顾不上从回廊绕,径直穿过院子,跑向前厅。 听说王后在内堂,水长天一进门就匆匆往后走,刚出前厅,看到一个白蝶般轻灵的女子在花丛间奔跑,难掩心头的欢喜,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待看到她的脚,顿时哭笑不得,又满心感动,如往昔一般,径直扣在她腰上,将她按在肩膀。而她也不多说,窃笑着拧他大大的耳朵。 这一刻,时光仿佛呼啸着回到从前,回到两人缱绻情浓之时,没有征战,没有阴谋,只有一日三餐,蓝天白云,清潭瀑布,花草芬芳。 她心头一酸,眼前突然朦胧一片,连忙缩在他肩膀,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毫无原因就能娇笑连连。 紧跟而至的铁斗铁萁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闪身挡在门口,将所有人拦了下来。众人心里有数,连忙散了,各自回去准备起程回乌余,剩下铁苍龙和铁玄武木桩一般杵在前厅,皆是心事重重,两看两相厌。 小懒提着一双鞋子,悄然来到铁斗身边,撒娇一般抱着铁斗的大腿,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内堂。铁斗轻叹,将小懒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招来铁萁好一顿白眼。 沉默半晌,小懒突然闷闷道:“阿斗,阿萁,娘为啥老赶我走,从来不赶你们走?” 铁斗和铁萁面面相觑,不由得为他时不时冒出的孩子心性暗暗好笑,铁萁板着脸道:“我们是王后亲自点的随侍,你不过是半路杀出来的,怎么能跟我们比。况且阿斗医术高明,我做饭又特别好吃,王后身体不好,当然离不了我们。” 小懒唉声叹气,将头搁在铁斗的肩膀默默想心事,一会突然又来了信心,自言自语道:“不怕,等爹和娘闹翻了,我就带我娘去山里住,把你们都撇下来。” “笑话,他们感情这么好,怎么会闹翻?”铁萁敲了他一记,下意识看向内堂,见两人正絮絮低语,脸上都笑容满满,到底少年血气方刚,心头一热,连忙挪开视线,却见铁斗怔怔看着两人,面色无比凝重,还当他仍然心有千结,悄悄踢了他一记。铁斗回过神来,用无可反驳的语气道:“别做梦了,他们不会闹翻!” 小懒冷笑一声,跳下来提着鞋子扬长而去。 一会,简单的宴会开始,云韩仙依然托病不出,水长天只带了苍龙和玄武两人前往,连漪和林江被王后整怕了,自然乐得与这刺条似的女子保持距离。 没有忌讳,一帮男人敞开来喝,喝到最后又唱又跳,成了群魔乱舞,水长天喝得兴起,见有人跳出来舞剑,也抄了柄木剑上前凑热闹。那人的剑法传自桑黎,重的是剑法多变,空灵缥缈,有谪仙风范。水长天的剑法则偏于重与拙,招式有板有眼,虽不好看,撼动着实不易,那人拼了全力,打得气喘吁吁,全无章法,最后只得撤剑认输。有一便有二,众人难得逮到这种高手过招,接二连三上来挑战,有时甚至两三人一起上,不过都没能从王上手下讨着好去,对其更加服气。 宾主尽欢,下半夜大家才依依不舍散去,水长天和连漪等一群人醺醺然回到帅府,见四处灯火通明,兴致大发,连漪又派人寻出酒,拉着众人在后院继续狂欢。 云韩仙循声而来,看到一群酒疯子,哭笑不得,连忙命铁斗熬醒酒汤。看到她灿烂的笑脸,醉眼朦胧的铁苍龙眼前一花,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在那美丽女子跟前撒娇的情景,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冲出来跪在她面前,大声道:“王后,火器已经造成人间惨剧,不可继续推广使用,你娘九泉之下有知,如何心安啊!”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死寂,云韩仙笑容凝在脸上,脸色青白不定,眸中闪过一抹凌厉光芒,转眼又嫣然笑道:“苍龙,你到底是不是影棋?到底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拆我台的?” 水长天顿觉心寒,如果不是捕捉到她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他仍然会以为她果真是在跟苍龙开玩笑,或者苍龙说的只是玩笑话。 看到木素城的惨剧,他回来立刻劝她,霹雳弹或者火器虽然威力巨大,但决不可继续使用,此风一长,各国争先恐后用在战场,战争中的死伤更加惨重,整个盘古大陆将元气大伤。 没想到她当面应下,背地里却搞这种名堂。他知道她的辛苦,回到乌余后一门心思揽过所有重担,难道做得还不够?难道他的能力还不能让她信服? 铁苍龙满心感慨,哑着嗓子道:“王后不必多说,属下不能让你一错再错。木素城十万将士和百姓,加上宿州坎城的两万将士,属下现在满身杀孽,实在愧对你娘亲!” 云韩仙不敢去看那人幽深的黑眸,恨得牙根发痒,冷冷道:“苍龙大哥既已经说开,我也不瞒大家。没错,我封闭乌余,将各国拉进战场,就是想趁乱大捞一笔,发发战争财。告诉你们,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翡翠正倾尽国力,紧锣密鼓地赶制霹雳弹,如果我不做,迟早有一天这些霹雳弹会落到乌余土地上。我秘密卖了一批给玉连真,卖了一批给元震,只是给墨征南的没有要一分一毫。苍龙,你不必再劝,如果你实在心怀不忍,不能与我共商大计,我也不拦你,金银财宝豪宅美女随你挑,我们分道扬镳吧!” 仍然无人应答,呆立一旁的小懒嘴角一抿,袖中剑已落入手心,死死盯着苍龙的方向。 也许是夜风太冷,水长天打个寒噤,迅速定下心神看进她的眼底,她眼中有莫名的慌乱,却很快沉静下来,不带任何情感,与他默默对视,面容冷如冰霜。 那不是他的阿懒!阿懒看他的时候总是眉梢眼角带着融融春意,棕色的眸中,仿佛有绚丽花朵一丛丛一簇簇绽放。 就在今天,两人还耳鬓厮磨,情话绵绵,一转眼,怎么会变得剑拔弩张。她明明说过两人是一体,为何要在这种大事上屡屡欺骗? 他心中似乎长出一根刺,鲜血淋漓。在她清冷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踱到苍龙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苍龙,我只问你,你回来做什么?” 苍龙毫不犹豫道:“重建乌余!” “好!”水长天挺直胸膛,回头朗声道,“连帅,你回来做什么?” 被四周隐隐的杀气一激,连漪酒醒大半,心念一转,大声道:“回王上,臣也是为了重建乌余,让乌余再不受人欺凌!” 水长天哈哈大笑,“大家目的一致,只不过王后想用最快捷的手段。苍龙,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们一起经过那场血战,初回乌余,我也曾对王后说过同样的话,现在想来,我的想法实在可笑。火器是死物,不在其杀伤力多少,而在使用者。在仁者之师手中,火器是巨大的助力,能帮助我们迅速平定天下,让百姓尽早免于刀兵之劫,安居乐业。在残暴之师手中,火器才成了凶神恶煞,你可明白?” 苍龙愣怔无语,长叹一声,对王上和王后重重叩拜。 仿佛听到她心中沉甸甸的巨石坠地,水长天定定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面色凝重,再不见悲喜。 ------------ 第二章 悲歌击筑1 不等王上催促,林江从水军里连夜挑选出三千好手充入弓箭突击营,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所有人离开呆呆岛,赶赴乌余猎场,随同前往的还有铁玄武以及两个铁卫,几人要协同进行初期训练。 乌余人员混杂,百废待兴,一切以稳妥为要,云韩仙百般考量,不顾身体不适,亲自送行。当她纤弱的身影出现在码头,陆续登船的人们纷纷回首,遥遥以大礼相拜。 云韩仙毫不理会水长天的虎视眈眈,在狂啸的海风中在码头上昂然而立,衣襟猎猎起舞,颇有几分女中英豪之气,水长天终于忍受不住,气哼哼将自己披风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站在她身侧为她遮蔽寒风。 云韩仙并不领情,径直走上高台,对连漪及众位将领的方向朗声道:“暗棋门影十何在?” 因为连漪和林江初来乍到,并不熟悉乌余内情,影十成了第一批大将,早早被她安插进水军,为连漪出谋划策。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召唤,影十已然感到担子正沉沉压来,一贯冷肃的面孔更显漠然,不过,从鹰隼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内敛的锋芒。 在众人炯炯目光中,影十走出送行行列,沉声道:“影十参见王后!” 云韩仙朝他微微颔首,声色俱厉道:“影十听令:即日起突击营由你监军,全权代表我,若军中生变,不必知会朝廷,先斩后奏!” 她顿了顿,对突击营的将士高举右手,厉声道:“众将士听令:一入乌余皆是兄弟姐妹,若自相残杀,严惩不贷!” 影十如何不知其中干系,即刻领命上船,先行拜见林江。林江怎知王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空扔出这么个人物压在自己头上,谁心头没有疙瘩。不过,同是影棋,林江到底不好发作,朝他点点头算招呼过,懒得继续客气,闪身就进了船舱。 原来,因为地势之便,乌余水军大多是土生土长的乌余人,也有许多率先归国的混血乌余奴和其他国家的人,乌余奴一般生在他国,过去受尽欺凌,戾气颇盛,最难管束,然而,突击营要的就是这种戾气,云韩仙猜想得到,林江应该也看出这一点,挑选的肯定大多是强悍的乌余奴。 战场上,乌余奴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然而,在岛上也就罢了,若进了乌余,面对新涌入的来自各个国家辱骂欺凌过自己的百姓,看到他们其乐融融的景象,乌余奴怎肯为这些人出生入死,到时一场动乱在所难免。 影十在暗棋门中资历最长,四方奔走多年,在各地乌余奴眼中是熟脸孔,加上他个性沉稳,出任监军之职最合适不过。 不过,此话一出,不说水长天,连一贯淡定的玄武也变了脸色,此举虽震慑了乌余奴和全军,然而,如此高调地将影棋权力凌驾于铁卫之上,她要把铁卫置于何地! 水长天回过神来,强压下滔天怒火,不动声色道:“玄武,你们先行一步,等我处理完一点事情,立刻去和你们会合。” 玄武躬身领命,深深看了云韩仙一眼,和影十一前一后步入舱中。 一行人各怀心思回到帅府,连漪借口军中有事,避开风尖浪口,小懒生怕云韩仙吃亏,寸步不离其左右,明卫暗卫等人看出端倪,将小小的书房围个水泄不通,王上远远看到这个阵仗,恨恨而去。 云韩仙并不在意,始终满脸笑容,接到汪奴的消息,笑容更甚,还命人送来酒菜,召众铁卫共饮。 无人响应,连永远一派轻松的铁萁也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沉着脸不发一言。云韩仙淡淡瞥他一眼,提着酒壶走到窗前,一边灌酒一边柔声道:“乌余自治,铁卫和墨征南再无瓜葛,我并没有限制你们的人身自由,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小懒有些莫名其妙,仰着头呆呆看着她,窗外的铁柳闪身露出五官精致的脸,笑吟吟道:“良禽择木而栖,我很好奇,王后一介女流,能带我们走到哪里。” “你知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铁斗并没有回答,在一旁冷冷看着她手中的酒壶。 云韩仙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轻笑道:“铁卫和影棋,等同于我的左膀右臂,我并没有分出上下,你们可明白?” 小懒凉凉道:“我们明白,可那个人不明白啊!”说话间,他大步流星来到她身边,劈头想夺她的酒壶,却被她狠狠揪住耳朵,不由得嗷嗷怪叫,抱着她的腿讨饶。 气氛终于活跃起来,铁萁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来,揶揄道:“你不用在我们身上浪费心思,我们跟你这么久,知道你的本事,自然是向着你的。玄武和苍龙做了多年搭档,感情深厚,有什么想法也是理所应当,你不必在意,玄武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跟你女流之辈计较。” 云韩仙但笑不语,一反常态,坐下来连连劝酒,铁斗无可奈何,干脆豁出去喝个痛快,铁卫们难得有这种机会,纷纷入席,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云韩仙出海期间,两万最精锐的骑兵已经挑选完毕,由汪奴亲自率领,赶赴乌余北方墨玉山附近训练,那里地形复杂,有崇山峻岭,深幽沟壑,密林遍布,还有辽阔的平原,与北州、北罕和燕国地形接近。骑兵训练事关重大,白虎与汪奴合作多日,这次也亲自出马,带领雪风堂最精干的力量跟随而去,为骑兵排忧解难。 人有了,真正的困难却才刚刚开始,各国局势吃紧,有了银两也买不到马匹,即使马匹到了,驯养也是大问题,云韩仙满心忧虑,只得用这场酒喝出天大的胆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些人非死不可! 让她欣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好消息源源不断而来,长青堂堂主吕初阳终于从山南接回聂格非。聂格非是她心目中最佳大将人选,聂家是乌余的将军世家,聂将军当时年纪尚幼,被其父派出山南求援,谁知援兵未至而乌余陷落,只得就此幽居在山南,为阴卫离的铁甲兵出了大力。阴卫离本不舍得放人,云韩仙派了吕初阳带重礼专程去接,并允以重诺,这才把人请回来。 聂家传承儒将之风,以爱兵如子著称,有他在,百姓心头踏实很多,从军的热情将大大提高。各级将领则以暗棋门人为主,毕竟是久经考验,暗棋们纪律严明,行动迅速,一有任务,万死不辞。这种精神带进军队,将给整个乌余军队带来不同寻常的活力。 军队招募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长青堂堂主吕初阳亲自坐镇,加上乌余雄厚的财力为基础,聂将军的归来更是如虎添翼,乌余的强大只在朝夕。 这已是到呆呆岛的第五天,在这种光阴似金的时候,如此拖延并不是好事,云韩仙并不催促,镇日对着地图发愣,脑中自有风起云涌,硝烟漫天。 将全局设计妥当,云韩仙终于长长透了口气,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粲然一笑,似乎在自言自语,“乌余军队终于完成组建,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我知道!”水长天匆匆而来,终于对她说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仍是一脸冰冷,将她打横抱起,径直送进轿子,斜了小懒一眼,飞身上马离去。 小懒朝他的背影啐了几口,飞上轿顶,一个倒挂金钩,对轿子里的人做鬼脸,逗得她满脸笑容,这才志得意满地钻进轿中,抱着她的脖颈恨恨道:“娘,你别伤心,他不理你,还有我和阿斗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阿斗喜欢你,又长得好看,你要实在不喜欢阿斗,阿萁也行啊,阿萁笑起来也好看。” 云韩仙哭笑不得,将帘子一掀,想把他扔出去,却见左边一个铁斗,右边一个铁萁,都面容扭曲地看着自己,顿时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用力敲敲小懒的头,冷哼一声道:“交给你们处置,别弄出声响!” 小懒怪叫一声,一溜烟不见踪影。 来到船上,水长天刚刚下马,和连漪正争辩什么,两人皆是面红耳赤。云韩仙伫立船头,隐隐听到“墨征南”、“救援”、“长川”等字眼,不由得脸色骤变,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 第二章 悲歌击筑2 归航,对云韩仙来说不啻为一场酷刑,在海岛上受的风寒被铁斗用药千方百计压了一阵,航程颠簸中,再也压不住了,病势汹汹而来,一下子就把她击垮。 起程不到两天,因为连日晕船,没吃什么东西,云韩仙昏昏沉沉睡到一半,突然全身发热,铁斗好不容易将高热压下去,她开始持续低烧,除了喃喃地唤“阿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硬撑着灌点东西下去,经常昏睡不醒。 此病太过棘手,铁斗出尽百宝,日夜琢磨,却始终不得要领,急得团团转。 小懒不时灌入内力,好歹护住其心脉,她也不多说,睁着一双深幽幽的眼睛呆呆地瞧每个人,眸中仍有跳跃的火光,像个调皮的孩子。 若不是她的脉象实实在在有了阳气将绝之兆,铁斗仍会以为,她的病,只是她运筹帷幄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游戏。 “又喝酒又吹风,你以为自己的是铁打的!还有你们,怎么看人的,不但不劝止,还一个二个起哄,怎么能由着她性子胡来!”所有事都赶到一起,王上急得坐卧不宁,自始至终看在她身边,从铁斗骂到小懒,最后连嗓子也哑了。 不过,她的病并不是全无好处,生病的时候,她日益昭显的凌厉之气突然无影无踪,如同回到山中的时光,睁开眼就寻他,只管赖在他怀中哼哼唧唧,让他有种全然被依赖的感觉,无比幸福满足。 她这场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乌余朝堂刚刚有了稳定秩序,只有她能镇住所有人,军队初具雏形,需要王上掌控全局,而乌余社会矛盾重重,稍有差池,就能酿成大祸。 她也知道其中利害,略一清醒,便让小懒将国家大事小事一一交代清楚,从选拔人才到安顿流民,从召开朝会到兴修水利,事无巨细,让水长天咋舌不已。 原来,水长天一直以为带好军队,开辟疆土就是自己的职责,虽知道所有事务皆是她在处理,却没想到她的工作如此繁重,敢情自己只是滩烂泥,她的辛苦全是浪费。 他羞愧交加,再不敢掉以轻心,对所有人虚心求教,好在他颇有天分,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到了这个份上,铁斗疑心更重,也曾偷偷问过云韩仙,云韩仙并不作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笑意盈盈,在苍白的脸上无比惨然。 铁斗长长叹息,凑近她的耳边柔声说了一句,“若真的救不回你,你要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云韩仙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铁斗重重拜在她身边,郑重其事道:“王后,若救不了你,铁斗也不会独活!” 门外,水长天怕惊到她,放轻了脚步走近,恰恰清清楚楚听到这一句,脑中一个激灵,拳头紧紧握起,愤然离开。 走了两步,他突然微微一笑,回头推开房门,大步流星走到她的身边,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吻在她眼角。 那是无人可以抢夺的姿态和决心,云韩仙静静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眸中光华闪耀。 下了船正是半夜,水长天将她抱在怀中,纵马疾驰回到皇宫。林巧等人得到消息,几乎把全乌余的郎中都请到宫中,众人轮流诊过脉,齐聚墨玉宫研究,一直讨论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当场昏倒两个老郎中,却始终没有得出什么有效方法,大家和铁斗采取的治疗手段一样,发散寒气,滋补身体。 大家众口一词,王后身体底子太差,一定要好好将养,千万不能受寒受热或者动气,至于酒那是根本沾不得。知道她不是中毒或者其他大病,水长天总算放心些许,命人在她经常待的书房和寝宫铺上厚厚的地毯,亲自一寸寸检查过,一定要感受不到凉气才算满意。 铁斗用重剂发过寒气之后,云韩仙的烧果然退了些,不过胃口奇差,一吃东西就吐,精神愈发萎靡,若不是铁斗用银针维持,小懒用内力维系,几乎整日没有清醒的时候,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 铁斗束手无策,恳请王上另请贤能,王上想起乐神医,派两名铁卫快马加鞭前去翡翠,无论任何代价定要请到神医。 两名铁卫尚未走出棠棣,坏消息接踵而来,乐神医在翡翠宫中暴毙,而玉连真落井下石,以排查奸细为名命人封闭关口,若有人从乌余前来,无论是哪国百姓或者官员,杀无赦。 继墨十三相助墨征南和乌余自治后,两国关系已陷入僵局,玉连真倾尽所有购得乌余的火器,将军队装备一新,终于不再伪装,用最冷酷的手段宣告了两国决裂。 水长天听到报告,并没有多大震动,也立刻封闭关口,避免连累不知情的百姓,并派出一队水军把守河道,并召回铁卫,另秘密派往山南、桑黎等国寻求良医。 听闻王后大病,来叩拜祈福的百姓川流不息,墨玉宫外嚎啕不断,水长天心如蚁噬,往各国广发求医令,若有能治得王后者,无论金钱美女,土地豪宅,任何条件都能满足。医者只要能来乌余,立刻送金一锭,往返皆由专人负责接送。 此令一出,乌余的富庶和仁厚为天下所闻,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乌余不啻为世外桃源,成了人人向往之地。 医者暂且不说,各国的贤能之士乃至苦苦挣扎的百姓如何不心动,众人扶老携幼,纷纷赶赴乌余。水长天为确保王后的病早日得到医治,不惜重金在各地开辟茶马道,直通乌余。 茶马道上自然有茶水食物和运输工具相候,一切都是免费,乌余再次向世人证明其实力和待客的真诚,天下为之轰动,茶马道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与战事频繁的北方成为鲜明对比,人心向背,一见便知。 翡翠百姓无法直接过来,纷纷取道山南,山南王阴卫离并没有为难,派人保护茶马道不为盗匪所犯,山南国境大开,加上南越和桑黎,南方几个国家俨然与乌余合为一体,盘古大陆上的新生力量,正在战火纷飞中悄然凝聚。 眼看云韩仙眸中的火花一天天消逝,水长天惊恐莫名,生怕她就此撒手人寰,寸步不敢离开。偏偏乌余大事小事不断,墨玉宫的寝宫辟成小小朝堂,大小朝臣将领穿梭来去,偏偏还一片静默,无人敢高声喧哗。水长天怎忍让爱人的一番心血白费,咬紧牙关勉力支撑,好在云韩仙已经规划全局,乌余军中有汪奴等人,朝堂上有钱阿小、吕初阳等人,宫中有林巧和众铁卫,一切虽然纷纷乱乱,倒也能顺利进行。 事已至此,水长天分身乏术,终于认清现实,专注于乌余这摊,着手厘清吏治,发展军队,大力推行新政,鼓励农业生产,还专辟海事部,致力于天平大陆的各国发展友好关系。 水长天再也没和别人提过增援墨征南一事,除了云韩仙身边的十个明卫暗卫,其他铁卫都派出做事,众人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不在他面前提起战事。 当乌余社会趋向稳定,水长天更以从未有过的热情亲自过问军队各项事宜,在磨练中俨然有了王者气度,举手投足间,成熟冷峻,威严顿显。 就在水长天坐镇宫中,寝食不安之时,战局继续扩大,已到不可逆转的地步。墨征南稳步推进,一直打下长川,却在长川不远的蒙河受阻。 *山无力抵挡墨征南,白白葬送了北州和宿州几万兵马和无数百姓,自知罪孽深重,干脆奋力一搏,而玉连真连发圣旨,若让墨征南渡过蒙河,*山与宿州所有将领当场问斩,诛九族。 *山实行坚壁清野策略,将宿州官道所有城池村镇变成死地,并且收集方圆百里的船只,渡过蒙河后全部凿沉,在蒙河边筑起双重防线。这时,惨烈的一幕在蒙河上演,*山派出断后的一万兵马被铁军的先锋追上,正在两者缠斗之时,*山痛下决心,派出好手将最后一批船只凿沉,生生断送了自己兵士的生命,背负千古骂名。 骂名,*山已不在乎。以二十万兵马的大军,竟能被墨征南的区区十万兵马打到如此狼狈,连失两州,使京城乃至全国陷入危险境地,*山深深知道,自己的脑袋只是寄放在项上而已,皇上已经等不及要拿走了。 在先锋营和翡翠军在蒙河激战之时,东西两路大军直逼墨征南,在长川完成包围,墨征南前有蒙河,后有追兵,命太子率军咬住北罕,派昆布将军全力相救,怎料燕国局势大乱,太子在昆布将军拥戴下登基,并由国师主持,举办隆重的登基大典,简直把前方征战的墨征南当成死物。 墨征南的雷霆之怒尚未表现,燕国又传来坏消息,留守虎门关的昆仑将军不肯与太子等人同流合污,带兵愤然离开,由水长天亲自迎到乌余,封为骠骑将军,虎门关成了空城,之后被乌余军队悄然占领,燕国的大门就此被乌余人打开。 然而,燕新皇并未将这支新生力量放在眼里,他与翡翠玉连真的计划里,乌余尚排在北罕之后,只要等收拾了北方各股力量,两个大国挥师难下,小小的乌余定会噩梦重演,在短短几日内再次亡国。 ------------ 第二章 悲歌击筑3 求医令发出后,来应征的川流不息,却始终不得要领,云韩仙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拖了半月,终于呈现灯尽油枯之象,所有人都看出凶险之兆,却死撑着不肯相信,依旧用各自办法续命。寺院里祈福的人流不断,更有江大娘率领数十乌余老妇,抛下闲适生活,一路步行化缘,千里迢迢前往山南、桑黎等地庵堂寺院为王后祈福。 这一切,云韩仙已经不可能知晓,她一连昏沉了数天,连水长天的嘶吼和绵绵情话也不能唤出一丝笑容。 夜色正浓,云韩仙睁开眼睛,屋里灯火明亮,照得人眼前白花花一片,不知身在何方。 他竟然不在,她突然有些失落,想起他多日来不眠不休的陪伴,心头一阵揪疼,又不由得从苦痛中开出花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而来,径直扑到她身边,哽咽道:“阿懒,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快醒醒,别睡了,求求你,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韩仙眸中闪过一道奇特的火花,那是不该出现在病入膏肓的人眼中的光亮,犹如……回光返照。 她深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抬手,他有些懵然,立刻满脸惊喜,猛地将她的手捧在掌心,犹如对待绝世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脸碰触,继而柔柔地吻,口中仍然在絮絮叨叨,“墨征南全军覆没,墨征南在长川城墙上自刎……我只有你了……快好起来吧,阿懒,以后我一定不让你操心,再不跟你生气……” “呆子!”云韩仙用力弯起嘴角,发出几个破碎的音,“纸……笔……记下……” 他还舍不得放手,耳力最好的铁萁已飞身而去,将纸笔飞速拿到他手上,和小懒铁斗退至一旁,目光炯炯看着她,眼珠子似乎要瞪掉下来。 特别是铁斗,怎么也不肯相信,在这个脉象几近虚无的时刻,她是回光返照,还是具备起死回生的能力,再度创造一个神话。 他更想挖出她的心瞧一瞧,将自己算计到如此地步,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也许刚刚耗费了太多精力,她闭上眼睛,一字一顿道:“其一,我死后,将我骨灰撒入乌灵河……” “不……”王上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喝一声,将纸笔狠狠掷于地上,铁斗不声不响拾起,一大颗泪洇在纸上,用颤抖的手记录下来。 “其二,让水军加紧操练,做好出击准备,如果不出意外,月底就从呆呆岛出发,绕到燕国海域登陆,准备与聂格非配合作战,各自就位后,以墨征南报仇为名,向燕新皇宣战;其三,与安王联系,里应外合,收拾北罕;其四,元震只征服了西河公主和皇上,并没有让西河贵族服膺,西河贵族屡屡被元震打压,此次又没占到什么便宜,必定不甘心。我已派人挑起骚乱,元震粮草难以维系,加上本无心在北州逗留,势必会立刻赶回。你们趁机和阴卫离合作,占领北州甚至宿州,在北州太平山脚设立马场,守住蒙河,不让翡翠军队回头……” 听着听着,众人眼睛越瞪越大,都满心震撼,没有留意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正愣神间,只见林巧一脚将门踹开,大喝道:“还愣着干嘛,赶快救人!” 大家醒悟过来,小懒根本来不及迈动脚步,脚下一点,立刻飞扑过去,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她的身体,铁斗无法可想,将纸笔交到林巧手中,面色凝重地跪在王上面前,坦然面对他凌厉的目光,不发一言。 她的病,他已无能为力,如果这就是她要的结局,他甘心相伴。 两人目光交汇,所有责问,所有无奈,所有不甘,所有痛心,尽在不言中。 水长天看着一屋子混乱,目光渐渐迷惘,颤抖,从指尖开始,一直传递到心上,最后,这种颤抖激起万丈狂澜,让他浑身脱力,只想在山林里狂啸奔跑,不理会俗世红尘。 然而,这是他选的,如何能后悔过去,如何能恐惧未来,只有埋头朝前走,即使,连她也放手。 仿似脚下拖着千斤负累,他一步一步来到床前,轰然跪倒,哽咽道:“阿懒,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办到,但是,你一定不能丢下我!” 林巧挡在他面前,冷冷道:“你若是有半点男子汉气概,就赶快照王后说的去做!这些本来就是你的事情,全部落到她一个弱女子头上,你不知感恩,反而横加责难,她一边要苦心谋划,一边还要顾忌你的感受,心神耗尽,才有今日的灾祸,凭她的本事,自己就能当天下之主,真是瞎了眼才会挑中你!” 水长天并无怒意,正色道:“林姨,安王的信能给我看看吗?” 林巧眸中戾气一闪,闪身挪开一个花瓶,从暗格里拿出一叠信,毫不客气地砸到他面门。 水长天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随手展开一封,看到落款大大的“甚念”两字,心中仿佛被利剑刺入,疼痛难忍,笑容反而更盛,“你们都想瞒我,怎么没想过,我其实比你们更早知道?” 他逼近床榻一步,直直看向那张日夜让他揪心的脸孔,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凄楚,“阿懒,你难道忘了昆仑将军的话,人心脆弱,不要太过算计!” 他将信一一拾起塞入怀中,长身而起,扫过几人有如刀斧修饰的冷凝面容,怆然大笑而去。 日上中天,一个不速之客领着几十侍卫快马加鞭而来,进入棠棣,触目所及皆是愁容,看好戏的心便去了八分,心下便有些惴惴难安。未到皇宫,只听哭声震天,他浑身一震,差点跌落下来。 收到消息,铁柳和铁星亲往相迎,来人二话不说,在两人带领下径直冲进墨玉宫,见到昏迷不醒的云韩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揉了揉,细细看过那瘦得不成人形的女子,和记忆里灿若春花的面容对照,不禁颓然坐倒,意味不明地喃喃自语道:“真的……怎么可能呢?没想到,你竟然来真的,这种时候,你怎么能病,怎么能死……” 小懒连连叩拜,泣不成声道:“阴叔叔,求您救救我娘……我娘快不行了。从认识我娘开始,我就没见她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是活生生累成这样的啊……” 阴卫离满面阴沉,深深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愣怔无语。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被铁柳恭恭敬敬请进来,见阴卫离服饰华贵, 加上他始终一副哀恸的模样,还当他是乌余之主,赶紧过来请安问好,阴卫离懒得废话,挥挥手让他赶紧做事。 老郎中还没诊脉,定睛一看病人,哇地大叫一声,惊慌失措道:“这……王后……就在这一两天,赶紧准备后事吧!” “放屁!”小懒连连怒斥,张牙舞爪就要动手,被铁柳挡了下来。林巧泪如雨下,将郎中请过去好好诊治,老郎中连连摆手,突然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抹着泪道:“没有王后就没有乌余的今天,草民无用,甘愿携子子孙孙为王后守陵!” “治不好就滚蛋!你才要死了,我娘好好的,别诅咒她!”小懒跳着脚骂,被一直沉默如山的铁斗捉进怀中,嚎啕大哭。 阴卫离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茫然开口,“你们王上呢?” “王上刚刚赶去边境了。”铁斗放开小懒,猛地跪在他面前,梗着脖子道,“王后刚刚交代完……遗言,要我们同您结盟,占领蒙河以东地区,不让翡翠军队再过蒙河。” 阴卫离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已然毫无生气那女子,眸中掠过一道凌厉杀气,不过,当杀气悄然隐没,他的目光无比清明,只剩一片怅然。 见他低垂着头走向门口,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拜送,皆是满心绝望,小懒袖中剑已经落入手心,铮铮鸣响。 这时,阴卫离突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冒出一句不知所谓的话,“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 第三章 酒趁哀弦1 来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不相信世上有我看不好的病!” 明明须发皆白,那人面容红润,眼睛奕奕有神,声如洪钟,比起年青人还要神采飞扬,加上挺拔修长的身材,若不是亲眼所见,众人还当是少年染了白发,抑或仙人下凡。 宫门外的百姓自然以后者居多,对那人顶礼膜拜,哀声请求,“救救王后!” 一路行来,那人还果然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对所有的东西都无比好奇,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冒出来一句,“不是说乌余亡国,棠棣毁了吗?” “你说呢?”阴卫离似笑非笑回他,自带此人回来,阴卫离似换了个人,眉目间阴霾之色顿消,仿佛雨后的晴空,有说不出的爽利。 那人将白发挠得纷乱,猛地抬头,挤眉弄眼地笑,“是这个王后做的,你喜欢王后?” 阴卫离老脸一红,拂袖而去。 那人脚下一点,飞身而起,引来一片惊呼,跪拜者无数。 将他带进墨玉宫,阴卫离也不多说,坐到窗边自斟自饮,目光落在花谢花飞的林间,一片空茫。 见来人径直走向病人,小懒挥剑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报上名来!” 此时,铁斗端着药碗小心翼翼进来,见到来人,碗脱手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铁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来人面前,深深拜道:“医癫前辈在上,请受铁斗一拜!” 医癫斜他一眼,拎开小懒来到床前,细细看过她的面色,脸色骤变,将一粒红色丸药塞进她口中,往床榻上颓然一坐,低头不语。 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也无人敢大声,只有阴卫离不合时宜,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端着酒杯,痴儿一般,对着一树桃花弯起嘴角。 医癫自顾自愣神许久,缓慢抬头,似怕惊动什么,一点点落下,搭在她的脉上,寸、关、尺,再尺、关、寸,反反复复切过无数遍,脸色甚是好看,一会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一会又煞白煞白,一会血色又回来了,如层林尽染…… 不知何时,林巧没有发出一点声息走入,将一张泛黄的纸递到医癫面前,却看也不看医癫一眼,目光始终落在床上沉睡的女子身上,脸上遍布的水痕在暖暖阳光中闪着幽幽的光,无比凄切悲凉。 看到纸上的字迹,医癫突然双眼瞪得浑圆,猛地伸出双手,却因害怕太过鲁莽弄破纸张,双手又收回来,似完成一个仪式,一点点地凑上前接过来送到眼前。 待看过纸上的内容,医癫满脸惨白,眸中有什么在荧荧闪亮,良久,他转头看向阴卫离,又看看床上的女子,一步步来到阴卫离面前,面色凝重地跪拜道:“多谢王上救命和多年照拂之恩,我想留在乌余,请王上恩准!” 阴卫离淡然一笑,“医癫,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相识多年,我何曾为难过你?” 医癫摇头苦笑,“王上,是我自己为难自己,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兄弟,更对不起天下苍生!” 阴卫离心头一阵厌烦,拍案而起,低斥道:“人都快死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医癫犹如被人狠狠击了一拳,头深深垂下,须发不停抖动,“有这个方子,她的病有救了。” “此话怎讲?”不但阴卫离精神大震,连小懒也凑了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发问。 医癫长叹道:“此方应是晴公主所写,说白了就是一副慢性自杀的好方,表面看是补虚良方,如果不是对症下药,补药也就成了毒药。想必晴公主当年抱着必死的决心,又有所牵系,心愿未了。” 林巧幽幽道:“这是乐神医从翡翠宫中偷出来的,送出此方不久,乐神医暴毙,我们至今没找到原因。” 医癫面色一整,冷冷道:“这种东西当然不能流传出来!可恨晴公主竟被逼到如此凄惨境地,难怪我一直找不到……” 他话锋一转,对小懒道:“她体内至阳的内力是不是你输的?” 小懒愣愣点头,医癫劈头给他一巴掌,骂骂咧咧道:“死小子,她是至阴至毒之体,你想害死她是不是!” 小懒不敢动手,抱着脑袋缩在一旁,悔恨难当。 医癫在几人面上扫过一圈,捞起一卷画轴蹬蹬蹬冲到铁斗面前,劈头盖脸打下来,铁斗正心头大恸,低头硬生生挨了几下,不发一言。 医癫打得累了,将画轴一丢,指着他的鼻子恨恨道:“你知道错在哪里?” 铁斗黯然点头,目光不知不觉飘向她的方向,突然很想狠狠用刀戳进自己胸膛。 不管这是不是她的计谋,他助纣为虐,将她逼到这个田地,实在罪不可恕。 医癫大手一挥,“把你们所有的药都停了,门窗关好,摆多些火炉,我开些强效发汗的药,外洗内服双管齐下,先清理她体内的壅阻之物再说,瞧瞧你们做的好事!” 阴卫离似放下全身重负,长长吁了口气,施施然来到桃林间,目光穿林过花而上,与满天云霞一起舞蹈,往事齐齐涌到眼前,不觉眼眶已热,埋藏在心头的声音冲破重重阻挡,终于能畅快诉说。 “姐姐,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做错!” 一场兵荒马乱后,云韩仙终于悠悠醒转,看到乱蓬蓬的白发,微微一怔,忽而目光中笑意满满。 两人大眼瞪小眼,医癫突然手舞足蹈道:“果然像,太像了,果然是她的女儿,我没救错人……”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看他表演一气,阴卫离终于看不下去,用力咳嗽几声,铁斗无奈,叩拜道:“请收晚辈为徒!” 医癫像见到鬼,猛地蹦开老远,小懒凉凉道:“他哪里有这个本事收徒弟,看的病人还没你的多!” 医癫被踩着痛脚,跳起来大叫,“谁说我没本事,从今天开始,我要收一堆徒弟,把平生所学物尽其用,造福百姓!” “多谢师父!”铁斗打蛇随棍上,恭恭敬敬行了拜师大礼。医癫下意识看向那女子,看到那熟识又陌生的笑容,心头一阵酸楚,躬身拜道:“王后,让您受苦了!” 云韩仙微笑着摇头,探询的目光落在阴卫离身上,阴卫离向她高高抱拳,正色道:“前方大事已定,王后不必操心!” 云韩仙有些失神,眸中光芒闪耀,有如焰火。 乌余水复元年,是盘古大陆上最动荡的一年,墨征南厉兵秣马多年,终于借安王叛乱之际发难,不出半月便带领铁军攻开虎门关。打入翡翠后,铁军一路披荆斩棘,一直打到蒙河,让翡翠付出惨重代价。 然而,由于燕太子连同其左膀右臂昆布将军的背叛,墨征南失去后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在长川被几国联军重重包围,墨征南退无可退,在粮草断绝的情况下仍然苦苦坚守一月,最后因为元震动了血本,大量使用火器,城破自刎。 就在庆功之时,西河贵族不甘受制于宿敌大古格,趁元震远征翡翠,悍然发动叛乱,连下数城,大古格都城被困,元震不得已丢下到手的胜利果实,马不停蹄赶回大古格。西河贵族到底实力不如元震,加上元震出征连番得胜,在各地颇得人心,元震很快扭转局势,处死了为首几个叛乱贵族,西河贵族为之牵连的甚众。 经过近一个月的大血洗,元震将西河反对势力一网打尽,完成西部统一,大古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强国。 让元震扼腕的是,因为他的临时抽身,乌余和山南捡了现成的便宜,将山南铁甲兵和乌余新军驻扎在蒙河以东地区,翡翠屡次冲杀皆被阻挡,无法过河接收两州,眼睁睁看着乌余的大旗在两州土地上升起。 而燕国更是一团混乱,新皇登基后,官员百姓憎其贪婪狠毒,陷害墨征南,让十万铁军子弟兵身死他乡,骂名远扬,处处阳奉阴违,从修建宫殿到征召新兵,竟无一推行得动。而昆布将军眼见乌余占领北州和宿州,断了燕国和翡翠的联系,大呼上当,悔恨不已,不顾北罕咄咄逼人的攻势,日日醉生梦死。 与各国的混乱相比,乌余简直是人间仙境,百姓积极垦荒,安居乐业,海港商船渔船密密麻麻,棠棣回复多年前的繁华,一到开市,街上商铺林立,小贩穿梭来往,热闹非凡,人们摩肩擦踵,欢声笑语不断。 为了保护这难得的繁华景象,乌余王日日扑在练兵场,亲自带出了勇猛无敌的突击营,其他军队的训练也获得骄人成绩,乌余新军,成为各国心腹大患。 ------------ 第三章 酒趁哀弦2 夜已深沉,墨玉宫临近的菡萏园仍然灯火辉煌,军队的第二期训练刚刚结束,水长天设宴犒劳众将领,让众人休整几日,将增加训练强度,安排更艰巨的任务,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宴会结束,水长天仍未尽兴,拉着昆仑将军绕进后花园的水榭对酌,水榭依水而建,飞檐凌空,轻盈质朴,是其钟爱之地,个中缘由,有心人一看便知,水榭对着的莲池之侧,恰恰是墨玉宫的红墙青瓦,桃红漫天,中间仅隔着一片低矮的灌木。 昆仑将军心中有事,一直闷闷不乐,水长天也不多说,只管一杯一杯劝酒,昆仑将军忍不住了,拍案而起道:“十三,皇上对你不薄,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你是不是受了那女人的蛊惑,连自己亲爹也不认了!” 水长天心头剧痛,面上仍一派冷肃,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昆仑将军情知其十分护短,本想好好跟他吵架或者打上一架,寻机另谋他事,这会无由发作,只得偃旗息鼓,垂头丧气道:“十三,我直说了吧,千错万错都是我大哥的错,可那也是因为皇上太过看重你,大哥怕地位不保,加上玉连真千方百计拉拢,这才上了那小子的当。我知道你对燕国势在必得,我大哥从小十分照顾我,我叛出燕国,已经很对不起他,能不能留他性命,或者让他继续带兵打仗?”他讪讪道:“我知道这是为难你,可大哥的性子我最清楚,我父亲对他十分严苛,自幼就将他带在身边,见识战场的血腥残酷,若离开战场,恐怕他只有死路一条。” 水长天轻轻叹息,“你可知道,你这些话我等了多久。我们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我怎能陷他于不义!” 昆仑将军惊喜交加,又垂头丧气道:“话虽如此,我百般游说,他根本不听,还斩了我两个信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跟你提。乌余这点力量积存起来不容易,我真不想看到第一刀就落在我兄弟的身上。你婆娘,不对,王后那么聪明,能不能想个办法招降,说句实在话,若论带兵打仗,只怕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沉默下来,同时看向密密麻麻的莲叶间最明亮的一处,月色正好,将荷叶上的露珠照得晶莹闪亮,而最耀眼处,莫过于水中央一个大大的银色圆盘,像盛放着满满的钻石,连带着周围的水纹也璀璨夺目。 “为什么避而不见?”昆仑幽幽道,“我今天看望过她,她脸色好多了,不过比起以前瘦太多,毕竟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啊!” 见他满脸黯然,昆仑大大咧咧拍在他肩膀,朗声道:“别胡思乱想,摊上这种婆娘,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水长天苦笑道:“我没有胡思乱想,是实在被她吓怕了,乌余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如果她撒手而去,我怕自己撑不下去……”他眸中一闪,突然顾左右而言他,“你认识墨十二吗?” “十二?”昆仑将军摇摇头,又赔笑道,“认识,但是不怎么熟。你放心,那小子据说挺窝囊,镇日躲在宫里。不过,躲起来也对,要不是林妃挡着,只怕那小子早成了白骨一堆。” 想起燕国宫中的残酷斗争,两人不约而同长叹,墨征南遭到太子背叛,大半的缘由不正是咎由自取,这种斗争下存留的儿子,如何还带着人性,如何能有一分一毫的亲情。 “燕国新皇处死了皇后和墨三,怎会留下十二的性命?”王上似乎在自问自答,“难道是他大发慈悲吧?” “怎么可能!”昆仑将军嗤笑出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也别指望那小子大发慈悲!” “十二来过乌余,不过很快被王后支使回燕国,还带走了林青青。”王上凝神细思一阵,眉头渐渐舒展,淡淡道,“你说王后会要他去做什么?” 昆仑将军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朗声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拔腿就走,留下余音袅袅,“王后既然早有准备,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十三,如果开战,我要打头阵!” 水长天含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举起杯,却再没了喝酒的心情,心头起伏不定,有如浊浪狂涌。 一去数日,他在各个军营里辗转奔波,劳心劳力,终于将一盘散沙打造成强悍的新军。刀剑已磨得锋利无比,只等出鞘的时刻,而这个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当他得知医癫进宫医好她,便下意识地拒绝与她有关的任何消息,他因她软弱,因她心疼,她从来不在乎,他又何必苦苦痴缠。 窗外,池中荷叶亭亭,微风送来阵阵淡淡的香,柔柔地沁入身体每个角落,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摊开手脚,感受这暴风雨前难得的静谧。 静谧的时光里,他可以忘却所有纷繁芜杂,怔怔回望,当那些焰火般的妄念消失在天际,抬头,天空只剩下她美丽的眼睛,带着温柔笑意,分外明亮,能致人癫狂。 不管这是不是苦肉计,他仍不得不佩服她对人对己的残忍,她算无遗策,甚至包括自己的生死,也包括他火热的心。 然而,他们终于达到了目的,乌余借机扬名天下,引入贤能,引入百姓,建立了强大的军队,乌余重新站起来,并且具备不容忽视的力量,容不得别人觊觎。 将铁甲兵远派北州,得胜后并不急于回归,反而以收拾残局为借口流连不去,之后陈兵蒙河东岸,与翡翠遥遥对峙,阴卫离的野心昭然若揭。 让他诧异的是,阴卫离完全可以封闭国门,选择和玉连真做同样的事情,却自始至终没有这么做。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阴卫离选择了救云韩仙,这等于选择了同乌余合作,将南方的山南、桑黎和南越三个国家纳入同盟,只要再拿下燕国,盘古大陆局势就会大变。 因为玉连真连失土地,民心军心涣散,成了惊弓之鸟,已别无选择,只有和元震结盟,两方将以蒙河为界,遥遥对垒。 接下来呢,将是无休无止的战争,乌余新军是勇猛之师,元震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加上阴卫离和玉连真的军队,两方旗鼓相当,谁也不可能迅速得胜,加上有蒙河为天险,如何能轻松渡过。他突然猛拍脑袋,第一次明白阿懒一回来就花大力气建水军的苦心。 用北州叛乱将领的亲眷与安王做交易,用墨十二和林青青为诱饵,用阴卫离的铁甲兵驻守宿州,这一切的一切,她到底意图何为?他想得头痛欲裂,忽然听到一个苍凉的歌声悠悠传来,脑中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冲垮堤坝,思念的洪流汹涌而来,让他几乎窒息。 脑中还没发出指令,他已经迈开脚步,越走越快,绕出内堂后,便朝墨玉宫狂奔。 仿佛有人为了他的到来扫清障碍,水长天一路畅通无阻,连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铁卫也不见踪影,到了门口,他突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将脚步放到最轻,推开那扇虚掩的大门。 歌声嘎然而止,云韩仙正懒洋洋靠在案几上写写划划,乌黑的长发未束,长长拖在地毯上,身上仅着一件月白色束身短棉袍,襦裙云霞一般环绕在她的周围,给她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娇媚气息。 两人目光交接,云韩仙突然尖叫一声,长长伸出双臂,踩着案几就朝他扑来,他惊得魂飞魄散,飞身而起,将她接个正着,顺势靠着案几坐下来,将她死死箍在怀中。 爱,不需要任何语言,只要一个拥抱就能让人飞到天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瞥到她白得近乎透明的双脚,心头一阵恼火,放开她的身体,敞开衣裳,俯身将她的双脚塞到怀里。 她浑身一震,用纤细的手指抚过他愈显沉稳的面容,最后落在他的耳朵上,眸中掠过一丝俏皮,轻轻地拧。 “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他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意,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扯过旁边长长的棉袍,将她的脚重重裹住,起身脱下沾满酒味的衣裳。 她嘻嘻一笑,摊开双臂,仰面倒在地毯上,柔声道:“我累了,想休息一阵,准备整理出一本乌余的歌集,将这些亡国之音记录下来,留给后世子孙。” 他心中大恸,定睛一看,案几上果然是一首乌余歌曲,正是她刚才唱的那首,在蓬莱书院,在无数个独眠的夜里,她的歌声,她的音容笑貌总是悄然浮现,让他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简单。 仿佛怕惊到她的美梦,他轻轻来到她身边,将她瘦削的身体小心翼翼抱起,深深地埋首于她的脖颈间,她顺势抱住他的脖子,捧着他的脸柔柔地吻,将万语千言尽数用这种方式倾诉。 一切又回到从前,自始至终,他没有询问她此番是否用的苦肉计,也没有打听她的种种布置,既已成为一体,她的无奈和苦痛,他统统感受得到,惟有更加努力,让她能真正轻松下来,或收集乌余的亡国之音,或教导孩子,或广为做媒。 她仍然活着,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不重要。 ------------ 第三章 酒趁哀弦3 医癫说到做到,在皇宫侧边领了一栋新建的二层小楼,正正经经挂出杏林春的旗号,由高徒铁斗管理,开馆授徒,与各地医者斗智斗勇,饮酒作乐,倒也逍遥自在。只可怜了铁斗,大事小事都落在他的头上,进宫一趟都跟打仗一般,风风火火来,看过云韩仙之后照例嘱咐两句,又风风火火冲出宫去,因为医癫有种别人望尘莫及的本领——一刻不停地制造烂摊子。 有了医癫牵头,加上王上和王后的鼎力支持,乌余风气为之一新,众多贤能之士争先恐后而来,经过求贤馆的甄选,优秀者住进皇宫南面的海棠佛手两园,经过短暂观察,分派至乌余各地或者军中,委以重用。其余人等在乌余的自由氛围中也恋栈不去,纷纷定居下来,或教书或从商或隐于山野,成为乌余社会的中坚。 人口发展伴随的是大兴土木,兴修水利,是农业纺织业商业等等的高速发展。乌余原本四季分明,雨水充沛,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土壤肥沃,河流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有了垦荒令、地丁制等一系列策令,不管来自何方的百姓,有了土地皆有了归属感,加上乌余王的定居补偿,自己不费多大力气便能建起房舍,哪个不是趋之若鹜。 然而,有人的地方必定有争斗,人们来自各国,风俗习惯大不相同,而且翡翠和燕国战争余波未歇,来自两国的百姓更成了仇敌,明争暗斗不断。更有甚者,乌余人被压迫多年,一朝回到自己的国土,大有扬眉吐气,高高在上之势,虽然也响应王上王后的引入贤能和众多百姓的号令,到底还是心怀怨愤,一有机会,定要赢过他人,丝毫不肯相让。 这种情形下,若碰上外地来的官吏也还能一碗水端平,然而,先期的官吏多是暗棋门门人,以乌余主人自居,对别人占了自己土地多有怨言,自然对乌余人有所偏袒。人们离乡背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百般避让,若欺负得狠,也有那不怕事的,加上别有用心之徒时刻寻找机会作乱,乌余表面的平静下,暗藏着巨大的逆流,有心人自然知晓,如何应对,就成了困扰乌余朝堂的极大问题。 朝臣各持己见,有的认为乌余应该学习翡翠的仁政,有的认为该学习燕国的严刑峻法,有的则认为应该治本,进行一次大清洗,将所有动机不纯的人统统诛杀,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更有甚者,视翡翠和燕国为仇敌,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此时,一贯勤勉的王后突然销声匿迹,镇日唱歌作乐,墨玉宫里欢声不断,而王上一心扑在军队,无暇他顾,朝堂上日渐吵闹纷乱。 人人皆有私心,看到乌余大力引进人才,朝臣生怕地位不保,或中饱私囊,或拉帮结派,各自培植心腹,哪有半点之前的激情和胆魄。 林巧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苦于王上有令,不得让王后烦心,加上王后大病后大家心有余悸,只得尽力而为,控制事态发展。 自从水长天大展雄才,亲自训练出一支强大的军队,暗棋门汪奴、钱阿小等核心人物都不再犹疑,对他寄予厚望,配合更加默契,至于连漪、林江等将领,不约而同为其惊人的武艺折服,王上是仁君仁将,贵而不骄,体恤下属,军中饥寒劳苦也要一一过问,王上也是猛将智将,驰射如飞,奇变莫测,气凌三军,而且求贤若渴,从善如流。 有水长天亲自压阵,军中比起朝堂和各地来说相对要平静许多,大变不起,小变不断,好在将帅们心齐,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信心满满,将士们摩拳擦掌,只等大干一场。 然而,水长天还记得云韩仙的“临终托付”,一心想出征燕国,云韩仙却突然改变主意,用了“时候未到”四个字一再拖延,等他理清头绪,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满池粉色荷花绽放时,风中已带着缕缕热气,只是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云韩仙仍然离不开薄袄和披风,让她着实郁闷。 云韩仙大病初愈,众人再不敢掉以轻心,恨不得将她当成瓷娃娃供奉,好在她也看得开,放手得很彻底,除了每天见些乌余歌女或者老人,凡事都交给王上处理。 会见过两个歌女,眼看天色渐晚,云韩仙突发奇想,硬要尝试飞来飞去的感觉,小懒被她缠不过,自己在一旁看着,要轻功极佳的铁柳背着她飞上屋顶,一路腾挪跳跃而去,从墨玉宫跃过莲池,来到水榭中歇息。 听到小懒的通风报信,林巧早早备下地毯屏风等物,云韩仙一到,酒菜也马上送至,云韩仙并不惊奇,含笑大叫一声,“小懒,出来陪我吃饭!” 小懒没有出来,却见两人脚步生风而来,一个脸色发青,一个满脸迷茫,径直来到她面前,一左一右坐下,也不管她,自顾自举杯,一饮而尽。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云韩仙嬉笑一句,看看左边的水长天,又看看右边的阴卫离,懒病发作,往案几上一趴,水长天脸色顿时阴沉,硬生生将她拽起来,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云韩仙扫了一眼菜,懒洋洋道:“没什么好吃的。”说着,她把筷子一放,又想变成软骨头,不过立刻被人横眉怒目拎起来。 阴卫离对王后的惫懒早有耳闻,不过和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比较,还真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而今眼见为实,脑子突然有些发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这种平常小女子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张口结舌一阵,到底回过神来,声音里明显带着郁闷不甘之气,“你想吃什么,叫他们做就是!” 水长天无奈地笑,“阴大哥,你别听她瞎说,她吃饭最不让人省心,整天挑三拣四,我们在山里的时候,我变着法做给她吃,这才把她身体养好。”说话间,他已把她面前的碗里堆成了小山,冷着脸道:“人家阴大哥第一次和咱们吃饭,多吃点,别给他看笑话。” 云韩仙苦着脸瞧瞧碗又瞧瞧他,见他脸上没有松动的痕迹,认命地拿起筷子,铲平山包。 水长天仍在絮絮叨叨,“你也收敛一点,别玩这些危险的事情,要有个闪失怎么办!要是无聊,去学堂转一转,好多孩子想见你。画院的那些家伙你也去见见,压压他们的嚣张气焰,连个棠棣之华也画不好,凭什么白吃白喝……” 听到一半,阴卫离脑门上青筋突突作跳,这酒也喝不下去了,再看看两人,一个畏畏缩缩埋头扒拉饭菜,一个眉头紧蹙,跟苦大仇深的乌余老妈子差不离,只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太过荒谬! 水长天念叨完毕,转头继续朝他举杯,云韩仙松了口气,贼笑连连,水长天正好瞥见,反转筷子就朝她的脑门敲下去,“别又打什么鬼主意,小心我把你拴裤腰带上,时刻盯着!” 阴卫离忍无可忍,低喝道:“乌余朝中一团混乱,你不去处理,猫在宫里装什么小媳妇!” 两人皆是一愣,云韩仙摸摸脑袋,瞪了罪魁祸首一眼,龇牙咧嘴道:“关我什么事!” 阴卫离拳头一紧,咬牙切齿间几乎砸到她那满不在乎的脸上,水长天还在火上浇油,挺直了胸膛道:“本来就是我小媳妇,干嘛要装!而且她在养病,不能瞎操心!” 阴卫离突然有吐血的冲动,目光如刚刚出鞘的利剑,几乎在两人身长戳出洞来。相处多日,水长天一贯当阴大哥是文质彬彬的书生,何曾想过他有这等咄咄逼人气势,终于有了危机意识,猿臂一伸,将云韩仙护在怀中,赔笑道:“这个……阴大哥,我还没多谢你救命之恩,要不……先坐下来喝两杯,我们慢慢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阴卫离突然想起自己为了乌余一干事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一个在宫中玩乐,一个撒手不理,自己当真看走了眼,更加怒不可遏,桌子一拍,拂袖而去。 不走也不行,若还是让他们糟蹋,乌余的动乱是迟早的事情,还不如和南方几国搞好关系,丢卒保车。 “阴大哥,”他走到转角,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软软声音,有乌余旧时宫中女子特有的甜腻,不觉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听她又道,“若等乌余军队出征再乱,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自处?“ 阴卫离脑中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回来坐下,压低声音道:“那些都是你带出来的得力干将,你舍得?” 水长天手一松,和她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凑近他正色道:“乌余若只是乌余人的乌余,其他国家的百姓不就成了第二第三个亡国奴,惟有一视同仁,才能得民心,得天下!” “话别说得这么早!”阴卫离心里咯噔一声,冷笑连连,“你就不怕我撤身,让你们孤军奋战!” 云韩仙起身盈盈拜倒,笑吟吟道:“阴大哥不辞劳苦赶来相救,韩仙感激不尽。既然死不了,韩仙只有继续祸害人间,为阴大哥和阿天的大事出谋划策,以图早日功成身退,归隐山林。” “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你瞎扯,你留着那点心思收拾残局。”阴卫离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不管怎样,我选择救你,就已等同于与你们结盟,自然不会轻易反悔。我算看出来了,你未入棠棣,先给我下马威,软硬兼施,让我眼睁睁看乌余独立,之后又凭借良好的水上基础,飞快地建好水军,震慑我山南和南越。等到你乌余大军顺利建成,你又以此为砝码,加上一笔人情债,诱我和你结盟。王后,说实话,我佩服你,短短半年能把乌余建成如此模样,普天之下,我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到!” 云韩仙眸中一冷,笑容更盛,阴卫离话锋一转,冷声道:“既然已经结盟,我想跟王上和王后借几个人,不知道你们舍不舍得?” 水长天大笑道:“铁甲兵虽然勇猛,到底没有经过水上训练,只能望蒙河而兴叹,阴大哥不要担心,我早已命林江及其手下四位将领时刻待命,只等你发话!” 阴卫离满肚子话堵在喉头,怏怏地谢过两人,匆匆而去。 ------------ 第四章 暮鸣声尽1 水复二年七月,乌余临海城因官吏办事不公引发骚乱,骚乱很快波及周边几个地区,声势浩大,为首者竟打出推翻乌余王的口号,势要将卑贱的乌余奴打回原形。 事由其实非常简单,一位翡翠老者孤单一人流浪到此,在一个乌余富商门口休憩,被富商家的狗追咬,老者惊惧之下用拐杖敲死恶狗,富商命其赔偿,老者无能为力,富商痛骂不止,竟然命他向狗磕头认错,为狗披麻戴孝。老者如何肯做,当即和富商及其家人产生争执,事情闹到衙门,官吏当然偏袒乌余富商,老者悲愤交加,加上一连数日未进食,嚎啕不止,猝死在狗的坟前,众多翡翠人得知后,齐齐涌到衙门,定要为老者讨回公道。 官府把这些人当成暴民,命衙役用棍棒刀枪驱逐,刀剑无眼,当场有多人伤亡,其中还包括两个五六岁的小孩。翡翠人忍无可忍,揭起反旗,一时呼应者此起彼伏,临海周边几大城镇是翡翠人聚居之地,不出几天尽数反了,而乌余棠棣附近的两地也随之响应,大有山河变色之势。 与乌余立国时的兢兢业业,随时有事随时报告不同,把持重权的官员刚刚得享富贵荣华,怎舍得轻易放手,一个个能压则压,抑或轻描淡写上奏,惟恐上头怪罪。等消息传到朝堂,事态已不可控制,不单是临海,棠棣周边地区烽火漫天,不只是翡翠百姓,进入乌余的各国百姓皆成了虎狼,人人不甘落后,定要将乌余这硕大的肥肉瓜分一空。 大乱刚刚开始,翡翠新皇玉连真发出罪己诏,声称未能在战祸来临时力挽狂澜,让众多翡翠百姓失去信心,出走国外。目前局势稳定,他有心赎罪,翡翠子民若在外遭受欺辱,决不会袖手旁观,定要为大家讨回公道。 罪己诏后,玉连真立即对乌余兴师问罪,称乌余人亡国后为翡翠庇佑多年,不知感恩,反而落井下石,残酷对待因战祸逃亡的翡翠和他国百姓,逼死多条人命。玉连真昭告天下,要乌余王交出凶手,绳之以法,给翡翠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燕国新皇也在大颖发难,号召各国协同讨伐乌余,并揭露乌余王上是墨征南之幼子墨十三,一贯贪得无厌,飞扬跋扈,只管向燕国要好处,要铁卫,要金银财宝,要将领,要军队,要乌余,还费尽心机帮墨征南打下木素城,一手造成了木素惨祸,是沾了几万翡翠军民鲜血的屠夫。 等该要的都要到了,墨十三忘恩负义,半途从军中溜走,回乌余过逍遥日子。因其王后之前和翡翠人*,他妒恨交加,视翡翠为死敌,明里召来贤能,实则借机报复,定要置所有翡翠人于死地。 诏书一发,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玉连真迅速回应,号令翡翠百姓将所有力量凝聚起来,一定要为木素军民报仇。乌余的翡翠叛军立刻得到众多百姓的同情和支持,加上乌余军队刚刚筹建,尚在集中训练,各地兵力薄弱,有的甚至等同虚设,虚晃一枪就逃之夭夭,各地叛军的推进顺利得不可思议,各路人马趾高气昂,纷纷打出“王”字大旗,大有颠覆乌余,自立为王之意。 流言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各国百姓心目中乌余王已传成了恶鬼模样,有三头六臂,有鹰隼般的强大翅膀,一飞冲天,从空中扑下来就能置人死地。而且乌余王面目凶狠,眼睛有如铜铃,还有血盆大口,能生生吞下一人的脑袋。 因为王上一心扑在军队,极少露面,流言也在乌余流传,只要说乌余王来了,哪个哭闹不休的娃娃敢继续作乱。 王上的形象毁了,王后的形象又能好到哪里去,好在王后入乌余后鞠躬尽瘁,做了不少实事,而后操劳过度,九死一生,众人也有目共睹,恶鬼的帽子尚安不到她头上,蛇妖、狐狸精等名号可少不了。 让众人匪夷所思的是,如此大乱,王上王后始终未曾出面,而乌余朝中的反应太过缓慢,诺大的乌余朝,竟连一个主事的人也没有。 临海大乱之时,朝堂倒还能维持正常秩序,明显分为两派,以吕初阳为代表的一派极力主张招降,以兵部尚书从戎为代表的一派则主张血腥镇压,将翡翠人赶出乌余,从戎以前任暗棋门兵堂堂主,乌余亡国后在一个翡翠富商家中为奴多年,受尽磨难,对翡翠和燕国恨意颇深。 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辩数日,各不相让,各种决策根本无法得出,更遑论其他应急策令的执行。前方加急雪片般飞来,两方竟视若无睹,自顾自吵嘴打架,让众多有识之士心寒不已,干脆托病不出,有的甚至挂冠离去。 见到乌余内忧外患,有人下了断言,乌余趁战乱立国,所有国家无暇他顾,时机颇为得当,然而,当各国恢复过来,定会秋后算账,王上被胜利冲昏头脑,不想立刻与各国修复关系,反而恃“富”而骄,一心训练军队,其野心昭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乌余太过富足,一立国便似暴发户,以各种有利条件引入各国百姓和贤能,面对这*裸的威胁,各国岂肯善罢甘休,定会联合起来,除之而后快,一来各国战后需要大笔钱财恢复,正好拿乌余开刀。 人们纷纷议论猜测,不出一月,乌余必亡。 并不是水长天不想援救,此时他正焦头烂额,临海城大乱一起,军中率先收到风声,顿时一片哗然,乌余人群情激奋,称翡翠人忘恩负义,要把所有军中的翡翠人处死,血腥镇压叛乱。而翡翠人和其他各国人也纷纷闹事,列数乌余人的罪状,要向王上讨个说法。 局势一触即发,水长天思前想后,先安抚了乌余士兵,命聂格非和连漪昼夜警惕,统摄全军,白虎玄武等铁卫则化明为暗,时刻盯住几个翡翠将领的一举一动。 即使他防备至此,军中骚乱还是迅猛而来,事情从两个乌余人围殴一个翡翠士兵开始,演变成一场混乱的斗殴,从水长天最看重的突击一营开始,迅速波及了整个突击营,士兵们纷纷参战,分为两边,隔着一营的校场叫喊咒骂。很快,人们怒火滔天,飞奔去抢夺武器,眼看着就要酿成大祸。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校场中间的高台,低喝道:“住手!” 他的声音明明并不大,周围所有的人却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愣在当场,几个将领越众而出,拜道:“见过监军,请监军为我们做主!” “做什么主,他就是王后的人,肯定会偏袒乌余人!”有人在队伍中大叫,“他们是一伙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就是想要我们翡翠人的命,不要被他们骗了!” 话音未落,翡翠士兵这方突然生变,只见一道白光朝校场中飞去,原来有人射出一支长箭,目标直指校场上的乌余将领。 毕竟训练多日,士兵们都不是等闲之辈,乌余这方顿时呼声四起,几支长箭不约而同发出,闪电般飞向那方。 一场大乱就在眼前,只见翡翠军中和乌余军中同时飞出一道人影,皆是快如闪电,一人追向几支箭,在空中变幻身形,将箭一一击落,而影十也飞身而起,一脚踢往一支箭身,又徒手将箭捉下,重又回到高台,将箭高高举起,手一紧,箭顿成齑粉,纷纷而落。 见三人露了这一手,几个将领都变了脸色,立刻兵分两路,拦在两边士兵面前,大喝道:“不准动手!” 火种已点燃,两方如何肯让,校场闹闹嚷嚷,一片混乱,那截住冷箭的两人遥遥对影十拜下,同时高声道:“王后密使影二十一(影三十)向监军复命!” 有个破锣嗓子在乌余人队伍中大叫,“周小州,你这个混蛋,给王后做探子,当我们兄弟是什么!” 翡翠那方更是骂声一片,人们推推搡搡,向校场中两人逼来。几个将领大喝连连,急得满头冷汗。 “各位,我们不是探子,真正的探子在你们中间!”叫周小州的影二十一满面冷肃,沉声回答。 影三十突然转身,对翡翠士兵大喝道:“常五,你四处散播谣言,挑拨乌余和翡翠关系,到底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后就没有我们这支军队,而监军是王后所指派,你凭什么叫嚣,凭你是翡翠太上皇的暗影,还是凭你是太上皇走狗风雷堂堂主的关门弟子?” 校场真正安静下来,翡翠这方的人齐刷刷分开,将一个瘦削的汉子留在当中,那汉子尖啸一声,突然拔地而起,在空中迅速变化身形,直扑影十。影十刚要迎击,突然眸中惊惧之色一闪,大叫道:“闪开!霹雳弹!” 来不及了,那汉子手中两颗黑色物体已经脱手,一个飞向翡翠兵士方向,一个飞向那方人群中。影二十一和影三十丝毫没有犹豫,同时迎面而上,却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犯了难,无处处置霹雳弹,只得将眼睛一闭,将霹雳弹猛扑到校场中央的无人处。 轰隆两声,只见血肉横飞,高大威猛的两人已没了踪影,只剩浓浓硝烟和一些零碎的躯体,到底是突击营的勇士,士兵们惊魂未定,已有人凄厉嘶吼,“抓住奸细!”一涌而上,朝常五扑去。 明知常五身上或许仍藏着霹雳弹,影十咬牙而上,一剑刺去,常五突然冷哼一声,做了个扔东西的假动作,见影十和众人不闪不避,眸中掠过一丝恐慌,仓皇冲向出口。 天空中闪过一道红色光芒,光芒散去,常五无声无息跌落,满脸不甘。 ------------ 第四章 暮鸣声尽2 “臣无能,请王后责罚!”影十深深伏地,对着马车一遍遍嘶喊,久久不起,满身尘灰,狼狈不堪。 然而,从头到尾,马车上那女子置若罔闻,死死盯着眼前某一处,目光空茫。而一身红彤彤的小懒懒洋洋坐在她脚边,一遍遍擦拭袖中的短刀,还不时抬头看她一眼,满面忧色。 她如何肯信,这满地血肉,就是那两个沉默寡言的威武汉子。两人本隐居山中,逍遥自在,闻知乌余复国的消息,千里迢迢而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多谢王后,乌余人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她如何能忘,两人当时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接到任务,二话不说,拔腿就走,经过无数考验,成了她在军中的眼睛。 如果知道逼出一个奸细要如此大的代价,她宁愿先下手为强,将所有祸患掐死在襁褓里。可是,现在后悔如何来得及? 她心中百转千折,突然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自己运筹帷幄,设下这庞大的棋局,将天下事玩弄于股掌;算计人心,把所有人利用到极限。表面上,她非常成功,事情向设定的方向发展,不出意外,乌余五年内必然统一盘古大陆,而她功成身退,回到蓬莱享受胜利的满足和快乐…… 人心如此复杂,如何能被轻易算计,只有那忠贞的爱人,对她荒唐的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痛苦,也永远不离不弃。 风呼啸而过,似苍凉的歌声,车窗外是一片旷野,王上正对着高高隆起的土丘跪拜,他的身后,成千上万的将士满面怆然,目光中有凛凛萧杀之意。 注目片刻,水长天猛然回望,高高举起右手,在众人瞩目下,在空中将五指缓慢收拢,略微曲肘,又迅速伸向斜上方,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乌余之内皆兄弟!” 将士们的吼声轰然而起,惊得鸟雀漫天扑腾,向落霞云集的方向惊惶逃窜,紧接着,“兄弟”两字在空谷中久久回响,有如雷声隆隆。 云韩仙浑身一震,将手中紧攥着的一块带血的布料砸到影十头上,冷冷道:“做好你的事!” 影十应了一声,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王上身边,不敢看他赤红的眼睛,转身面对众人,沉声道:“林默然、钱孙力出列!” 风声陡然变大,似战鼓轰鸣,不出片刻,两人抬头挺胸而来,不拜王上和影十,反而在坟前重重拜倒,两人皆是脸色苍白,瘦削的林默然甚至在浑身颤抖。 “你们还有什么话?”影十目光定在墓碑上,冷冷开口。 “照顾我娘……”林默然一开口就泣不成声,钱孙力狠狠瞪他一眼,大声道:“作为战士,没有死在沙场,我不甘心!” 两名将领急忙冲出来,叩拜道:“他们是听信谗言……” “闭嘴!你们治军无方,差点酿成大祸,还有脸为别人求情!”王上三步并作两步逼到两人面前,冷哼一声,“你们现在都是待罪之身,如何处置,等平定叛乱后再说!” 两人冷汗淋漓,连忙谢恩立誓。影十眉头紧蹙,深深在两人脸上扫过,其中的威胁意味让人不寒而栗,两人躬身倒退,匆匆离开。 影十咬咬牙,将两把匕首丢道两人面前,重重跪在坟前,低垂着头,有如老僧入定,连鲜血喷溅到脸上也不动声色。 远处,云韩仙放下窗帘,满面悲怆。 擒贼先擒王,在王上亲自带领下,突击营出动五千将士,由水路秘密出发,半途绕道丛林,直扑临海。另外一队则由王后和聂将军率领,并不急于相救围困中的棠棣,一路战鼓齐鸣,马声嘶嘶,先造成巨大声势。 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王后大病初愈,一路甚是辛苦,聂将军害怕有闪失,不敢加快行军速度。王后怕棠棣落入敌手,忧急如焚,而朝堂一团混乱,又无人能托付,只得恳求德高望重的医癫出面主持大局。 医癫是什么人,各地皆有医馆,且游方郎中甚众,所以棠棣甚至全乌余的官员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丰功伟绩”真是罄竹难书,此人做事全凭好恶,谁的账也不买,而且是用毒的高手,若不是王后生命垂危,谁也轻易不敢找他出山看病。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医癫进驻棠棣,诸多医者开始皆满心雀跃,想向他学习,一接触才知道不对,这人哪里是能随便请教的主,动辄让人试药,定要将人整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和他打交道无一不是九死一生,只求有命出馆。 流言纷纷而起,真真假假,着实让许多人难以安寝。有的说医癫嫌累得慌,根本没打算抵抗,准备在棠棣所有水井中下毒,有的说医癫已经易容潜入叛军,能不动声色取人性命,有人说医癫天天在城墙上观望,只等哪个倒霉鬼送上门来…… 棠棣虽兵力少,却是以铁卫和暗棋为首的悍将,个个足智多谋,身经百战,叛军这些乌合之众岂是对手。叛军围困数日,始终拿不下来,却自己陷入恐慌之中,因为许多人亲眼所见,城墙上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朝下面指指点点,还不时哈哈大笑,仿佛在掂量谁的脑袋容易拿。 眼看流言愈演愈烈,叛军首领怒火冲天,特意找来一批神箭手,让他们养精蓄锐等候。当那白发老人出现,羽箭齐发,如一片黑沉沉的云朵,朝他猛扑而去。那老者似乎受到惊吓,竟然不知闪避,箭最后被两三个黑衣人截住,老者安然无恙,仍然一脸痴傻地朝这方咧嘴大笑。 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发生,神箭手还要射箭,突然心头一阵绞痛,惨叫连连,丢下弓箭捧着心口在地上翻滚。叛军首领急召军医,得到回报,有医癫在,无人敢救,军医这些天陆续逃跑,昨夜最后两个也结伴跑了,首领当即气到两眼翻白,被随从抬下战场。 打不得走不得,这场包围战顿时变得十分荒谬可笑,这时,王后大军即将到来得消息不胫而走,叛军本是投机的百姓居多,讨不着好,自然会开小差,王后大军一天天逼近,叛军人心惶惶,人数一天天减少,首领出尽百宝,始终留不住人,怒不可遏,亲自出马,带着亲兵拦截逃走的士兵,一口气斩杀数十人,杀到最后刀竟然卷刃。 本是秘密处死,士兵们不知如何得到消息,蜂拥而来,将首领和其亲兵团团围住,有人大叫道:“大家清醒清醒,不要为这恶魔卖命,王后宅心仁厚,说不定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接着,这个声音此起彼伏,传遍整个军队,首领和亲兵被愤怒的士兵杀死,割下首级用一个箱子装起来,由两个副将押送,前去王后面前负荆请罪。 他们的运气很好,不久前,王后身体稍微好转,命令大军加快速度,而王后舍弃马车,和小懒同乘一匹,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赶回棠棣,恰恰和请罪的人马相逢在棠棣临近的一个小镇。 人们没有说错,王后果然宅心仁厚,不但赦免了所有叛军,还为所有请罪的将士加官进爵。王后用人不疑,甚至把为首两个副将留在宫中随侍,准备亲自*,将来委以重用。 王后任命的话音未落,叛军上下愣怔片刻,突然齐声欢呼,之后,陆续郑重拜下,从此再无二志。 自此,王后回棠棣的道路成了欢声笑语和鲜花之路,人们闻讯而来,夹道相迎,王后也不惧怕刺客,在马上招手呼应,笑容比路边的花还娇艳三分,又引得赞叹声欢呼声顿起。 百姓看不到的是,回到墨玉宫,云韩仙如抽了筋的蛇,一下子瘫软在地,抱着水长天的长袍唉声叹气。医癫匆匆而来,朝她吹胡子瞪眼,“你赔我名声!” 云韩仙眼角也不瞄一下,将长袍一拉,整个脑袋塞了进去,继续唉声叹气。 医癫从来拿她没办法,满心委屈无处发泄,只得蹲在她身边嘟嘟囔囔,“我有今天的名声多不容易啊,你怎么能说坏就坏,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出门大人小孩都尖叫着逃跑,满大街的人一下子就空了,你知不知道,我看着空荡荡的街多伤心……” 一个陌生的脸孔出现在门口,见到医癫,又迅速缩了回去,原来,他正是王后新找的随侍。医癫正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突然暴跳而起,将那人拎进来,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骂骂咧咧道:“你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人不成!” 那人站立不稳,当即仆倒,一句话脱口而出,“王上失踪了!” ------------ 第四章 暮鸣声尽3 水长天带兵刚出山林,立刻遭遇伏击,幸亏他在山中长大,最先从野兽和鸟雀的异常中发现端倪,提早做了准备,避其锋锐,分成三队迎击敌人,自己领兵居中与其正面交锋。 这其实算突击营打的第一场战,对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是巨大的挑战,不过,他们都是百里挑一,敢拼敢打的好手,丝毫没有畏怯,不等王上令出,有如猛虎下山,奋勇杀敌。 伏击第一波的队伍显然来自北方,且经过精挑细选和特殊训练,个个高大威猛,十分强悍,而且招式奇突,所用皆是杀着,直取命门,一招毙命,干脆利落,进退有序。整支军队阵型严密,有如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毫无生门。 突击营付出惨痛的代价,节节败退,水长天临危不乱,觑准机会杀出一条血路,迅速调整阵型,将剩余的人马化成一个锥子,而他和玄武等几名亲卫就成了锥子最尖端。 锥子进入敌阵,悍勇无敌的小队人马遇神杀神,将包围圈迅速撕开一道口子,敌方毫不慌乱,人手一层层补充上来。 这时,一个将领模样的壮汉远远盯了浴血奋战的水长天一阵,突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掉头朝山林深处飞奔而去。 所幸除开第一波队伍,其他都是乌合之众,经过一番血战,水长天终于带兵突破了第一道防线,就在此时,两翼人马迅速包抄而至,逼得伏击者连连溃退,尽数隐入山林,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尚未来得及休整,又和临海叛军的大队人马遭遇。 原来,叛军在临海集结后,以临海为根据地,迅速向京城推进,想和京城附近叛军会合,谁知那批叛军实在没什么用,又全生了老鼠胆子,不但久攻不下,听到王后大军逼近的消息,叛军内部骤然生变,许多不利的传言纷纷扬扬,临海叛军审时度势,决定避免和王后大军冲突,穿越山林,从兵力薄弱的北方突进,投奔燕国新皇,另谋他路。 水长天苦心设想的偷袭和闪电战统统没有实现,且连连遭遇强敌,只得命玄武带大队兵马撤退,保存实力,自己则仗着熟悉山中作战,领一支队伍大张旗鼓出来迎战,且战且走,引开敌人。 玄武遁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和原定接应的连漪大队人马会合,等众人千辛万苦打回来,在遇袭处不远的山谷发现了激战的痕迹,还有满地尸体,除了叛军,王上所带的士兵绝大多数都在其中,而王上无影无踪。 水长天失踪后,情势急转直下,叛军号称王上在他们手中,要和王后谈判,争取乌灵河以东的临海等地区自治。而玉连真率先表态,若流落他乡的翡翠人遇到困难,无论人力物力,翡翠将鼎力支持,如果自治,翡翠将第一个送上祝福。 众人皆知王上和王后鹣鲽情深,云韩仙的表现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听到王上失踪的消息,云韩仙没有丝毫表示,只轻飘飘发出旨意,命连漪等人好生找寻,竟根本不提是否要对叛军宣战,还是接受他们的要求,进行谈判。 连漪无计可施,只得在乌灵河和山林里驻军,静观其变。云韩仙终于重现朝堂,出乎意料,完全将王上生死置之不理,竟然不紧不慢开始整肃吏治。第一个拿临海一批官吏开刀,将引起战乱后潜逃的为首两个官吏斩首示众,其余人等论情节轻重领了刑罚。 云韩仙之后立刻对朝堂进行大清洗,一批功效卓著的老臣被撤换,其中包括为乌余选拔培养了大批人才的吕初阳,还有为乌余建军立下汗马功劳的兵部尚书从戎。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丝毫不在乎里应外合的风声,大量启用翡翠等国贤才,大有将乌余前途寄托在翡翠人身上之意。 云韩仙收拾了棠棣周边叛乱的余波,仍然不紧不慢,竟带着一干铁卫到各地巡查,亲自考察各地官吏,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单枪匹马前去驿馆兴师问罪。 看到昆仑将军,云韩仙没有丝毫惊奇,淡淡一笑,向他指了指身边的座位。昆仑冷哼一声,扭扭头强压下怒气,冷笑道:“十三算是白喜欢你一场!” “何以见得?”云韩仙明知故问,似乎专心享受茶香,微微眯缝着眼睛,眸中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黯淡之色。 林巧端着饭菜走进来,目不斜视走到她身边,将碗重重一放,夺过茶杯,将筷子塞到她手里,冷冷道:“不吃完我不走!” 云韩仙还是笑,昆仑将军正要发作,林巧突然抓起茶杯砸在她面前,低喝道:“笑得这么难看,笑什么笑,有用么!” 昆仑将军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云韩仙仍然笑容不改,慢悠悠道:“林巧,看在你跟随我多日份上,今天我不跟你计较,你收拾一下,跟昆仑将军回棠棣,我这里不需要你了!” 林巧面色一僵,二话不说,躬身拜下,用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王后保重!”话音未落,掉头就走。 这算怎么回事!昆仑将军愣愣地随林巧出来,突然想起被林巧一搅合,自己该问的还没问,刚刚转头,突然听林巧幽幽道:“走吧,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王上很安全。” 昆仑将军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不过王后的谋略岂是他能领悟,为了保住自己硕果仅存的脸面,他聪明地将所有问题吞了回去,乖乖地跟林巧走出驿馆。 这时,两个翡翠人模样的白衣书生迎面而来,铁柳横剑挡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讷讷道:“是王后叫我们来的,这里有她的密信!” 林巧扔下昆仑,闪身来到两人面前,看过信,轻叹一声,正色道:“王后正等你们,随我来!” 当三人的身影消失,铁柳眉毛一挑,对昆仑将军冷笑道:“怎么,兴师问罪?你当我们几个是吃素的不成,要不是王后让我们不拦你,你以为能见着她!” 昆仑将军老脸泛青,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 铁斗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玩意从他身后闪出,大步流星走进驿馆,头也不回道:“无论如何,乌余不能乱,明白么?” 昆仑将军心中一凛,飞身上马,向驿馆高高抱拳。 王后的巡查从棠棣周边的州县开始,一直到临海叛军控制区的临近小城莫愁结束,在莫愁城进行考核时,王后拿出真凭实据,揭发莫愁官员持观望态度,准备随时叛国的投机心思,将莫愁的大小共计八名官员统统下狱,其中还包括三名暗棋门门人。 替换上来的两个官员是刚从临海叛逃投奔王后的翡翠人,一干官吏有燕国人、乌余人、流亡的西河贵族等,和各地整顿的情况并无差别,乌余人一手遮天的情形终于成为历史。 巡查取得了卓著成效,乌余吏治为之一新,见即使没了王上,乌余丝毫不乱,原本摇摆不定的地区纷纷向王后示好,不用王后亲自驾临,一封封陈民情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到王后面前,内容十分详尽,且再无以前的敷衍。 与身怀绝世武功的人一样,棋逢对手,是人生中一大乐事。仿佛看到黎明的曙光,随着巡查结束而来的,是各地隐士热血沸腾,纷纷出山,形成乌余史上第二波的入关潮。 以翡翠隐贤吕谪仙、云飞扬等人为主的蓬莱社成立后,立刻向王后宣誓效忠,成为王后的左膀右臂,且势要与王后一较高下。 阴翳了数月,乌余风气为之一新,朝中朋党被一一拔除,输送的全是新鲜血液,锐意进取,大力改革,在动荡的局势中为乌余指名了方向——用强有力的军队,确保人民安居乐业,用各国人民的融洽关系和日益富足,粉碎一群觊觎者的狼子野心。 莫愁城以莫愁泉命名,莫愁泉无比甘冽,是酿酒煮茶的上上之选,王后一到莫愁,径自搬去莫愁泉边的一座富商府邸,两耳不闻天下事,宴请莫愁城内所有酿酒师傅。 席间宾主尽欢,有人提议酿造一种绝世美酒,以“懒神仙”命名,得到一致同意,云韩仙喜形于色,当即命人取出笔墨纸砚,挥毫泼墨,一幅将军凯旋图立刻跃然纸上。 看到图中将军挺拔的身躯,傲然的神情,明眼人一看便知,刹那间色变,呼啦啦跪倒数人,其余的人也稀里糊涂跪了下来,满脸茫然,左顾右盼。 云韩仙大笑掷笔,昂然而立,大声道:“将此画装裱好挂在军前大旗上,让叛军真正看清楚王上的模样!” 她微微一顿,隐去眸中的水光,笑盈盈道:“各位师傅听好,回去努力做事吧,大军凯旋那日,我要让大家喝到最好的懒神仙!” ------------ 第五章 画角呜咽1 一连几日,莫愁城成了不夜城,莫愁泉边的王后住所,神色冷峻的黑衣人穿梭来去,与来来往往喜气洋洋的锦袍官员、满面春风的布衣文士形成奇异对比。 王后设起小朝廷,就地处理国事,来降的叛军只要通过考核,立刻派往各地做官,若是没通过考核也不要紧,王后派雪风堂负责,让其自己选择州县,发些银钱买田置地,好生安顿下来。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个当口,只要选对了主子,以后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若是选错,叛乱一平,只有死路一条,因为王后并非菩萨,还在招降令的同时发出了限令,若在乌余攻城后投降,诛杀全族,老弱妇孺皆不在幸免之列。 叛军怎么也想不到,明知王上在他们手中,王后竟然毫不在意,软硬兼施,乌余大军已逼到临海,只等王后的总攻命令。同时,据可靠消息,乌余强大的水军已悄然散布在海面,也就是说,叛军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堵死,如果没能力背水一战,那就赶紧投降,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小命。 逃离的叛军一天天增加,首领势单力薄,又插翅难飞,送出一封信后自刎而死。从此树倒猢狲散,临海不战而降,乌余之乱表面上轻松平定,只有莫愁泉边的人们知道,王后这次真的是累坏了。 听到临海投降的消息,云韩仙丝毫没有惊奇,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淡淡扫了报信的影六一眼,起身,转头,扑倒在身后林巧准备的厚厚被褥里,立刻昏睡不醒。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可笑,只是没人笑得出来,铁斗和影六同时迈出一步,同时伸手,一人拎一只角,将王上的大氅轻轻盖在她身上。 高高瘦瘦的影六俯首退出几步,又突然跪下来对她重重磕了三个头,满面冷肃,悄然离开。 铁斗长长吁了口气,只觉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口气飘走,腿一软,扑通跪在她身边,拉过她细瘦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脉上。 一个凄厉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铁斗还未分辨清楚,只见铁萁斜里冲出来,闪电一般扑向那方,很快,那声音消失无踪,铁斗细细回味,脸色骤变,迅速拂在她睡穴,脚下一点,化作离弦的箭,扑到门外。 门口,林巧闻声而至,死死揪着那人的衣襟,目光一片赤红,一遍遍喝问,“你说真的,安王拿下燕国了,你没有听错,你确定……” 那信使一遍遍地应,抖如筛糠,铁柳连忙拉开林巧,低声道:“小懒怎么还没回来?” 铁萁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敲在他头上,环视院中几人,沉声道:“阿斗,赶快叫王后起来处理吧!” “别!”林巧终于回过神来,眼中狂乱之色渐渐退去,冷冷道,“事到如今,我就不信你们没有怀疑,王后和安王关系非同寻常,这是不争的事实。王上虽不怎样,比起那混蛋总要好得多!”她顿了顿,眸中水雾顿起,“招大人是慢性中毒而死,中的还是宫中秘药,除了玉子奇那老东西,只有安王有这本事算计至此。你们这次听我一句,赶快假传王后旨意,派兵出征,正好聂将军、玄武将军和昆仑将军等人都在,一定能打败那帮兔崽子!” 几个铁卫面面相觑,林巧不耐烦道:“赶快啊,等王后知道就来不及了,难道你们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燕国和乌余合二为一!” 见几人仍然没动静,林巧跺跺脚,气哼哼道:“你们不去,我去,我从小跟着她娘,就不信她能把我怎么样!” 铁斗闪身堵在林巧面前,在几个铁卫脸上一一扫过,看出满满的不忿之色,轻叹一声,将身体移开。 平叛后,依照王后的旨意,雪风堂主力进驻临海,全力安排善后事宜,而乌余大军则向北开拔,目标是刚刚侵入燕国的北罕大军。 说来北罕人也算智谋过人而且剽悍,在边境骚扰多日,愣是等到墨征南全军覆灭,燕国大乱,这才将大军逼进,就在云韩仙为了平定叛乱而废寝忘食的时期,北罕人抓住大好时机,一举打到大颖。 可怜燕国新皇屁股还没坐稳,立刻成了刀下亡魂,燕国连番生变,军心不稳,怎是北罕精锐的对手,昆布将军寡不敌众,纵身跳下城墙,摔得粉身碎骨。 燕国在北方强盛多年,气数已尽,终于分崩离析,过去有北方狼之称的北罕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果然是北地的狼,无比凶狠,勇往直前,不屈不挠,还有遇事善变的机智。 有王后亲自发话,由昆仑将军打头阵,心急如焚的昆仑将军自不会耽搁,红着眼率领一些以燕人为主的精锐昼夜不停赶路,只想着早日回到燕国报仇。 云韩仙太过疲累,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睁开眼,她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疼,哼哼唧唧一阵,见无人理会,突然慨叹自己的宽容——这帮家伙,一个个全偷懒! 铁斗端来一盆热水,凑上来为她擦脸,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擦完后扭头就走。云韩仙看出端倪,沉声道:“阿斗,出了什么事?” 铁斗心头翻江倒海,将水盆轻轻放下,朝她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头端起水盆,匆匆离开。 云韩仙再也待不住了,爬起来就追,只见院中跪着一个布衣中年人,脸色无比苍白,似承受难言痛苦。云韩仙大叫出声,“云飞扬,你不赶紧回棠棣,跪在这里做什么?” 云飞扬脸色一僵,冷笑道:“我当你巾帼英豪,遇事冷静,从不感情用事,没想到如此不经事!” 云韩仙并不接话,看着脚边的一株野草,肃容道:“阿斗,燕国到底发生什么事?” “北罕侵入燕国,杀死了燕国新皇,将大颖改名为北大都,设为北罕京城。昆仑将军的前锋已到山林,准备抄近路去边境,攻入燕国。”铁萁闪身而出,说话声音和脸上皆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毫不相干。 “混蛋!谁下的命令!”云韩仙一拳砸在柱子上,留下满手鲜红,低吼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对北罕的异动一再迁就,王上在司空昊天手里,你们懂不懂!” 话音未落,铁斗已闪身而来,将她滴血的手攥住,云韩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满脸满眼恐怖的血红颜色,大喝道:“管这个做什么,赶快去备马,把我绑在马上赶路,我要把昆仑追回来!” 铁萁目光仍在铁斗脸上,脚步已经迈出,径直冲进马厩,林巧闻讯而来,二话不说,远远跪下来,沉声道:“事情与他们无关,是我做的!” 云韩仙斜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是你做的,林巧,你仗着自己跟我的关系,屡屡坏我大事,今日我不除你,难以向成千上万的将士交代,也对不起我的王上!林巧,我再说一遍,等我回来,不想再看见你,你出家也好投河也好,与我再不相干!” 林巧一言不发,嘴角泛起诡异的笑意,在她将自己的腿绑上马鞍之时,朝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轰地一声,撞上花岗岩栏杆。 ------------ 第五章 画角呜咽2 “安王不死,我死!” 林巧凄厉的声音在院中久久回响,在云韩仙浑身战栗,云飞扬目瞪口呆之时,铁斗埋头将她绑好,铁萁闪身进门,收拾了一个包袱背好出来,而其他铁卫也迅速收拾妥当就位,似乎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云飞扬回过神来,仓皇叫道:“路途艰险,王后不要去啊……” 云韩仙硬生生从那满脸鲜血的人身上移开视线,冷冷道:“云飞扬,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应该明白,看到我的手段,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不走!”云飞扬浑身一震,斩钉截铁道,“王后请吩咐!” “好!”云韩仙厉声道:“云飞扬听令:第一,即日起,你任盘古令,暂代我执掌乌余大局;第二,若王上和我都死了,由墨十二继位,你和吕谪仙共同辅佐。” 她顿了顿,仿佛刚刚一番话用去了全身力气,垂首低眉,轻声道:“将林巧收殓,好生安葬吧,如果我有命回来……” 铁斗眉头一紧,迅速鞭在马上,马快如闪电冲出,一下子就不见踪影,十来名铁卫连忙陆续跟上,铁斗迟迟没有动身,当最后一匹马的马尾高高扬起,铁斗朝云飞扬高高抱拳,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云飞扬如何不懂他的意思,朝他深深拜下,正色道:“请放心!”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汇入前方的洪流后,天地间又渐渐静寂,有如鸿蒙初开。 自莫愁出发,一行人马不停蹄, 沿乌灵河而上,循着昆仑将军的足迹,追入一个山谷,谷中一片苍翠,生机盎然,鸟鸣啾啾,仿佛有无限欢喜。 然而,穿过低矮的灌木丛,一块无字碑高高耸立,众人呆若木鸡,铁斗猛然醒悟,飞身下马,重重跪在碑前。 原来,这里就是当初王上失踪的战场,云韩仙收到的密报上如此记叙:王上随侍二十一人,突击营将士三百三十人,尽数战死。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收得骸骨共三千三百九十一,合葬于战场,立无字碑。 云韩仙拔刀割开绑腿,铁萁连忙扶她下来,只是她双腿已僵,无力行走,铁萁和铁柳将她扶到墓碑前,她突然泪落成雨,匍匐在地上嘤嘤低泣。 一路疾驰,有的铁卫安逸太久,颇有些吃力,没想到王后一个柔弱女子硬挺下来,三天下来,不曾叫过一声苦,也不曾主动叫过停下歇息,让大家平添敬意。 难得见王后有如此示弱的表现,众人颇有几分心惊,齐齐涌到她身边,紧张地盯着她的举动。云韩仙哭过一阵,拜了三拜,挣扎着起来,铁斗向前几步,猛地跪在她面前,沉声道:“王后,得罪!” 话音未落,其他铁卫已飞身上马,铁柳秀气的眉毛拧成了结,复又跳下来,将一件衣裳撕成长条,将她捆在铁斗背上。 终于得到支撑,云韩仙在铁斗耳边低声说了句,“加快速度!”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背上,昏沉睡去。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终于追上正在急行军的昆仑将军,见到一群铁卫,昆仑将军似早有准备,从腰间抽出大刀竖在面前,红着眼睛大喝道:“谁敢挡路!” 铁卫丝毫没有理会,前面的几人迅速下马朝后飞掠,而被簇拥在中间的铁斗早已下来,将背上几乎奄奄一息的人解下。 待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昆仑大惊失色,刀一收,打马飞奔而来,急吼吼道:“你们疯了,想害死她不成!” 云韩仙靠在铁萁手臂站定,用嘶哑而微弱的声音道:“昆仑,我不来,别人拦得住你?” 昆仑脚步一顿,扑通跪倒,梗着脖子道:“王后,今天即使是你来了,我也一定要打到燕国去!我仍然记得你的计划,燕国是乌余的囊中之物,怎么转眼就被司空昊天给占了,我不明白,我不服!” 说话间,他霍然而起,拔刀相向,号令众人继续前进,云韩仙不知哪来的力气,放开铁萁,一步步走到刀口前方,冷声道:“昆仑将军,今日你若出击,王上肯定保不住性命,王上若没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你干脆给我个痛快,省得我日日夜夜为乌余操劳。” 昆仑脑中一个激灵,连忙把刀收起来,闷闷道:“难道十三在他们手里?” “正是!”铁斗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冷冷道,“将军,当初是林巧矫诏出兵,林巧已经以死谢罪,将军千万不要一错再错!” 昆仑气哼哼道:“王后,你给个痛快话,燕国被占了,这场战到底要怎么打,我们夹在中间根本动弹不得,别说翡翠,只怕连北州、连乌余都保不住!” 王后轻叹道:“将军,说实话,我也没料想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不过,不管怎样,王上我一定要救,他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 话一出口,昆仑勃然大怒,大手一伸,抓着她衣襟大吼,“你贵为乌余王后,上上下下多少人指望你,动不动就要生要死!你当初骗我来的时候怎么说的,要荡平盘古大陆,建立空前绝后的盘古帝国!可你怎么做的呢,自己不顾惜自己,屡屡以身涉险,甚至差点丧命,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我当初还不如跟随皇上,即使战死沙场,好歹还能痛快一回!” 见铁卫赶来营救,昆仑将她往他们中间一推,大喝道:“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这么多铁卫围着你打转,他们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身功夫全浪费在你身上,你对得起他们吗? 还有,十三身边剩下什么人,他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保住你,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难道就是千里迢迢来追我这个莽夫?” “别说了!”仿佛晴空一声霹雳,铁斗将云韩仙平放在地上,摸出银针,将她飞快地变成刺猬,昆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昏厥过去,暗骂连连,命士兵原地扎营,埋灶烧水做饭。 忙乱一阵,昆仑亲自端来热水,云韩仙已经醒转,一脸惨白,看着他深幽幽地笑,昆仑胆战心惊,将水一放,准备立刻逃跑,转念一想,自己没有错,跑什么跑,又气呼呼席地而坐,向她怒目而视,嘟嘟囔囔道:“这么大的乌余,难道找不到个女人伺候,每天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难怪会变得没样子,真不知道十三怎么想的,这帮大小伙子都是血气方刚,他也放心……” 铁萁忍不住啐他一口,“住嘴,听王后说话!” 昆仑定睛一看,王后的嘴果然在动,只是声音太过低微,赶紧凑过去,铁萁怕他妨碍铁斗治病,挡住他一字一句转述,“昆仑听令,即刻赶回棠棣城外八里坡驻扎,以后作为京城守备,内管京城治安,外负责京畿地区安全。如叛乱再起,不用上奏,直接扑杀!” 昆仑仍有几分不甘,见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底不敢再咆哮,闷闷道:“你先给我个痛快话,不要藏着掖着,燕国的事情到底怎么解决,司空昊天跟我们世代仇敌,如今扣了王上,杀了我大哥,我怎么能不闻不问,做我的太平守备!” 王后嘴角一勾,扯出一抹冰寒入骨的笑容,用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道:“你放心,他既能摆出浩大的棋局,我就有办法陪他下完,帐,要一笔笔算!” 昆仑仍不想走,见她双眼紧闭,脸色青灰,暗叹一声,将满腹牢骚压下,瓮声瓮气道:“我跟你这么久,自是相信你的本事,你自己要保重。司空昊天心狠手辣,王上即使有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和铁卫愿意跟你,山南王愿意助你,隐贤和百姓愿意归附你,不因为你是王妃王后,不因为你是漂亮女人,而是因为你是云韩仙,唯一的云韩仙,乱世中最大的希望!” 云韩仙猛地睁开眼睛,眸中因为水光满满而异常明亮,铁斗心头一阵抽疼,下意识地伸手,以无比温柔的手势,遮盖住她的双眼。 昆仑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转身大步流星而去,铁萁明明也想离开,脚始终挪不动,就势蹲在铁斗身边,也以同样轻柔却不容抗拒的手势,将他的手拉开。 “阿萁,阿斗,对不起!”听到她虚弱的声音,两人心头一紧,面面相觑,却看到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汩汩而出,同时扑了上去,压低声音道:“王后哪里不舒服?” “对不起,我要拿玄武开刀了!”自始至终,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声音渐渐变得有力,如一根利刺,让听到的人心头鲜血喷涌。 ------------ 第五章 画角呜咽3 “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暗里幽幽传出一个声音,因为强抑怒火而微微颤抖。铁萁满面愤恨,接口道:“玄武大哥带我们从刑场上把王上救下,又一直苦心栽培教导王上,如果连他也容不下,真不知道你还容得下谁,是不是等乌余大定,我们这些人也应该统统去死!” 铁斗想制止他,铁萁猛地打开他的手,大吼道:“阿斗,你睁开眼睛看看,她病成了鬼,哪里还有半点美貌可言,你到底喜欢她哪一点,让她如此作践!” 铁斗脸色一沉,压低声音道:“你难道就没想过,大军秘密推进,为何中伏,王上为何被捉,临海和京畿地区为何会有如此规模的叛乱?” “怎么可能!”铁萁抱着头蹲了下来,瞥了紧闭双眼的王后一眼,慢慢挪到她身边,跪下来贴在她耳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王后,你久居深宫,怎么会知道玄武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为何眼睁睁看着王上被捉走,这难道也是你的计谋……” 云韩仙慢慢摇头,声音低微得好似喃喃自语,“阿萁,你错了,我如果知道,怎会舍得让王上涉险,我如此苦心周旋,就是因为太过自责。王上说得对,我百般算计,人心,却是天下最脆弱的东西,根本算计不得。我让玄武跟着王上,就是想让他看在王上的面子,不要计较以前的事情,没想到……” 铁萁一拳砸在地上,角落里,有几人的脚步声逼近,铁斗悚然一惊,回身拔剑相向,大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铁萁一一在几人脸上扫过,苦笑道:“阿斗,你真的被蒙蔽了心智,连你同伴的意思也看不出来。” 所谓关心则乱,铁斗把剑一收,回身拜下,瓮声瓮气道:“铁卫多年配合,共同进退,情谊深厚,王后,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云韩仙长长叹息,良久才示意拿笔墨纸砚,冷声道:“驻守呆呆岛的水军立即出海,增援桑黎,由玄武监军。” “谁替我走一趟?”把信封好,王后看向众人,铁斗脚刚刚迈出,铁柳闪身而出,低声道:“铁柳愿去!” 云韩仙霍然而起,厉声道:“铁柳,如果他不愿接此任务,怎么办?” “铁星也愿去!”一直沉默寡言的大汉站到铁柳身旁,坦然迎接王后如炬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如果不接任务,我提玄武的头回来!” 刚刚出来的几人黯然地拜了拜,陆续隐匿,云韩仙微微颔首,高声道:“阿翼阿轸也一起去吧,顺便帮我再做一件事,让白虎把翡翠将领亲眷的名单整理一下,将人平安护送到虎门关,我要换几个人回来。” “换王上?”铁萁讷讷道,“王上对他们如此重要,司空昊天这个人精怎么会答应?” 云韩仙咬牙切齿道:“他敢打王上的主意,我倾乌余之力,也要把他灭掉!” “王后,现在去虎门关吗?”铁斗忧心忡忡,扶着她坐下,为她揉捏肩膀。王后缓缓闭上双眼,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王上一日在司空昊天手里,我一日不能退,前面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硬闯过去。你们以后的任务比较重,就多担待些吧!” “王后,昆仑将军派末将护送,请王后起程!”帐外,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将领恭恭敬敬拜请,王后出来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又很快展颜。 原来,昆仑将军不想多加纠缠,早已离开,亲点了三百好手,由自己的得力干将阿善带领,护送一行人去北方。 阿善脸上稚气未脱,一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怎么看都不像威风凛凛的将领,可能知道自己的容貌在军中没有威慑力,阿善总是僵着一张脸,摆出冷酷的样子,可在王后温柔的笑容面前,还是憋不住经常红了脸。 铁萁最爱逗弄他,阿善也是个有脾气的,虽然拿他没有办法,脸上总是气唬唬的,敢怒不敢言,当然,在枯燥的旅途中,正给一干铁卫平添几分乐趣。 云韩仙也不去管,将阿善带着身边,一有空就和他闲聊,开始阿善还有些紧张,问一句答一句,等静下来细细咀嚼,才知道王后在有意指点自己,顿时心花怒放,一路上话也多了,对王后更加上心,如同对待亲姐姐。 云韩仙后来才知道,阿善原是西河人,有个盲姐。西河女子地位本就不高,何况她天生残疾,根本换不到彩礼,其父母十分嫌弃,不闻不问,一直是阿善照顾。有次阿善要出门,拜托父母照看几日,一回来没见人,只找到乱葬岗上姐姐带血的衣裳。原来,父母听说乌余富庶,有心举家东迁,怕女儿拖累,将其故意引到乱葬岗上的山崖,将其推了下去,连棺材也省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况西河风俗一贯如此,连贵族家的女儿也只是金丝雀,从父家的笼子移到夫家的笼子,住在高高的绣楼或者深深闺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贫民家的女儿更不用说,生女的意义仅在于做家事,换彩礼。 阿善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正值云韩仙在大力招兵买马,他听说这奇女子的功绩,十分钦佩,毅然从军,辗转分到昆仑将军的前锋营中,得到昆仑将军的赏识,年纪轻轻就提拔为其副将。 山里路途艰险,一个女子和一群大男人同吃同住,诸多不便,阿善照顾盲姐多年,果真心细如发,每到一地休息总是先行支起小小帐篷,驱走周围的虫蛇猛兽,让她好生睡一觉。他随身背的帐篷是南方海岛渔民所做,与北方大帐颇有不同,十分轻便小巧,能容三四个大汉,王后娇小,更是绰绰有余。 昆仑将军虽然带兵打仗颇有一套,却总嫌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云韩仙看好这棵苗子,将一身本事悉心教导,阿善并不藏私,一到这种时候,将自己手下五六个小队的营将统统召来听她讲课,听的高兴,讲的更加热情满满。 这种时候,脸色最难看的要数铁斗,云韩仙这会精神好,等讲完大家一散,又成了一条抽了筋的蛇,浑身虚软,他又要好好折腾一番。 一路停停走走,快出山时,铁柳先行回来,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终于让一帮铁卫脸上的阴霾消失。玄武接到王后任命的书信,并不多话,当夜就带着亲卫前往呆呆岛,并让铁柳将一句话带给王后,“定不负王后厚望!” 事情圆满了结,云韩仙并没有多少喜色,铁斗知其心事,夜深人静的时候钻入帐中为她针灸,附耳道:“他们临走的时候,我让铁柳向玄武说清楚苍龙之事的来龙去脉,玄武是聪明人,即使有误会也该明白过来。” 云韩仙心头一动,轻轻按在他运针的手上,铁斗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捉不住细长的银针,她情知失态,将银针拔出来,强笑道:“别再把我变刺猬,我身体好多了!” “你想不想要孩子?”铁斗强自镇定心神,轻声问道。 “我的身体,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她反问一句,稍一抬眼,看到一双黑得发亮的眸,仿佛刚磨出的墨,墨色浓浓,带着隐隐潋滟波光,而在重重叠叠迷瘴之后,似有烈焰要喷薄而出。 她如何敢接触这种目光,垂下眼帘,静静看着银针上闪烁的光芒。 “你不后悔?”铁斗用力攥紧拳头,害怕自己克制不住,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像无数在梦中发生过的情形。 她心中波澜已定,深深看着他,正色道:“阿斗,居上位者最需要好的身体,乌余不需要一个从小病弱,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君王!”她长叹一声,“如果我是那个孩子,我也不愿意在别的孩子嬉闹游戏的时候与银针苦药作伴。” 铁斗突然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一丝哽咽,“对不起,我没办法拔去你体内的毒。” 她微微一怔,突然笑出声来,“傻阿斗,你若拔了毒,我的小命就交代了,拜托你千万不要啊!” 再待下去恐怕情难自禁,铁斗放下她的手,大步流星而去,没有看到,她定定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水光荧荧。 帐外,铁萁重重拍在他肩膀,给他以无言的安慰,两人坐在前面不远的大树下,铁萁变戏法般拿出一小壶酒,悄声道:“明天就能出山,今天可以放松一下。” 铁斗一把抢过去,对着嘴就灌,铁萁连忙抢过来,嘻嘻笑道:“你全喝光了,我喝什么,我藏了好久,一直忍着没喝!” 见他一脸黯然,铁萁轻叹一声,正色道:“阿斗,你别死心眼,她对自己的残忍你难道第一次知道。其实她说得也对,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历史上又不是没有例证,皇帝病弱,大臣外戚争先恐后揽权,还有皇帝是傻子,各地分封的王全都起兵叛乱,战祸绵延几百年。” 铁斗突然扑上去拧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还听到什么,统统给我忘了!” 铁萁打开他的手,强笑道:“阿斗,早点醒悟吧,这样下去不行的。都说日久生情,你们天天日夜相对,要是王后移情别恋,王上还不把你砍了!” 铁斗身体一震,慢慢松手,眸中变幻着许多种不同的情绪,有喜悦,有狠辣,有莫名的冷冽,在铁萁凑到近前时,又飞速消逝无踪,只剩下一片淡然。 铁萁感觉他浑身散发的冰冷,心头一沉,突然很想抽自己几巴掌,狠狠地将指甲掐在自己手心。 ------------ 第六章 各自天涯1 1 乌余北方是太平山的分支,绕出山林,北州也快到了。战火初熄,到处一片颓败,全无人烟,只有风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树仍然翠绿,花仍然红得漫山遍野,仿佛要把山烧起来。 越到虎门关景色越好,太平山下的小村庄虽然全都空空荡荡,许多地方稍加拾掇就能住人。家禽无人照料,在山野中四处乱走觅食,大家当然不会客气,顿顿都是美味佳肴。 远远看到一个高高的碉堡,铁斗对背上昏昏沉沉的人轻声道:“这里就是墨征南来见王上的地方。” 背上的人嗯了一声,手搭凉棚瞧了一眼,又软了下去,铁斗宠溺地笑笑,反手摸摸她的头发,突然心里咯噔一声,一眼望去,周围全是利刀般的目光,四周有如冰天雪地,一片寒风凄凄。 铁斗丝毫不以为然,挑衅般勾起嘴角,将背上的人扶正,打马疾驰。 村前的小溪仍然叮咚欢唱,垂柳仍然漫天飞舞,只是村子里再无欢声笑语,铁斗一行刚刚过桥,只见炊烟已缕缕升起,随风飘散,大家仿佛心有灵犀,同时摸摸咕咕叫的肚子,同时展颜。 阿善带兵搜过一遍,将士们在米仓找到一些米,惊喜交加,即刻动手做饭。而阿善早早爬上碉堡,朝他们高高扬手。 铁萁正要挥手呼应,只见阿善脸色骤变,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有人来了,赶快集合!” 随后,号角响彻天际,只见数十人马从对面山林钻出来,朝这方狂奔而来,为首一人满面胡髭,发丝飞扬,有如怒目金刚。 云韩仙浑身一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紧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慢睁开,那些汉子已到了小桥对岸,那为首的汉子突然勒马,目光如炬,遥遥相望。 铁卫们大吃一惊,几乎同时拔出武器,准备杀向对面,突然听到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住手!退下!” 没人帮忙,她也下不去,她软下声音,“阿斗,把我放下来。”铁斗冷哼一声,三下五除二将她解下来,毫不客气地扔到地上。 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一步步走到桥头,声音满是萧杀之气,“子安,你不要过来,今日我们以此桥为界,好好做个了断!” 安王突然仰天狂笑,良久才停下来,用马鞭指着对岸,冷冷道:“阿懒,我千里迢迢为你而来,你就如此对我?” “好,是谁答应我拖住司空昊天,是谁承诺不进犯燕国,是谁信誓旦旦和我结盟,又出尔反尔,将强兵悍将堵在虎门关!”话一出口,连云韩仙自己也知道有几分不妥,稍一分神,铁卫已经醒悟过来,齐齐涌上来,铸成铁壁铜墙,将她围在中央。 “阿懒,为了将我利用彻底,你也算机关算尽!我只想问你,你就这么肯定,我会一一听从你的吩咐,甚至为他人做嫁衣裳?” 安王缓缓摇头,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似悲似喜,似掩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似要割舍心头的毒瘤。这时,安王身边两人飞身下马,遥遥拜下,同时朗声道:“铁张(井)参见王后!” 铁柳好似突然醒悟过来,大叫道:“两个叛徒!朱雀呢,她被你们杀了不成!” 铁井似笑非笑道:“非也非也,朱雀现在是安王夫人,已身怀有孕,正在北大都休养。安王雄才大略,墨十三那个莽夫哪里能比,跟这种主子才有可能平定天下,朱雀虽然不够聪明,眼光比某些女人倒要好上不少!” 铁柳目光几乎喷出火来,急吼吼道:“阿井,阿张,你们不要怕,我们有大队人马,一定可以轻易拿下安王,回来吧,王后宅心仁厚,知道你们是受他胁迫,不会责怪你们!” 一旁的铁张哈哈大笑,“跟着这个女人,你们果然变得天真,朱雀和我们俩都是身经百战,如何会被安王胁迫!说实话,我们是看到安王行事干脆利落,谋略过人,真的比那蠢东西好上千百倍,与其像苍龙一样为他白白送了性命,不如跟个真英雄,好好干一场。阿柳,各位铁卫兄弟,不要执迷不悟,跟我们走吧,皇上和安王的精兵已在虎门关外,不日就能打下乌余……” “铁井,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铁柳听不下去了,柳叶眉倒竖,暴跳如雷,王后回过神来,按在铁柳肩膀,向对面高高抱拳,咬牙切齿笑道:“恭喜安王娶得如花美眷!祝安王早日实现大计!” “好说好说!”安王也高高抱拳,“多谢王后将美人和高手送到我身边,促成好事!” 此时,只有铁萁听到王后带着僵硬笑容的喃喃自语,“果然人心不可算计,我错了……” 再无人开口,隔着小桥和溪流,两方人马顿时僵在当场,云韩仙眸中光芒不停变幻,拳头越握越紧。 只要一声令下,对面的人就会死,可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虎门关外是刚刚连番得胜的北罕精兵,士气正旺,乌余全是新兵,未经磨砺,而且乌余水军几路人马刚刚离开临海,这一仗,如何能打?再者,王上在他们手里,生死未卜,小懒去救人,至今没有音讯…… 百转千回间,安王突然幽幽问道:“阿懒,直至你开辟乌余崭新的局面,我才知道,你果然本事滔天。可是,你为何没有选我,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也许会快捷得多!” 还有几句,他不敢问出来,因为答案太过明显。 “阿懒,你为何如此残忍,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你还记不记得在七重楼的日子,记不记得那日夜相守的时光……” 看到那憔悴的面容,云韩仙突然定下心来,对他深深一躬,带着森冷笑意,一字一顿道:“多谢安王照拂,相识多年,你可曾给过我机会?” 安王身体一震,茫茫然昂首向天,往事如云聚云散,呼啦啦涌到眼前,却在转瞬间飘远。扪心自问,他当她是征服的对象,是风情万种的美人,是画艺高超的懒神仙,是自己的禁脔,是无数美女中最心爱的一个……从不是叱咤天下,能使风云变色的巾帼英雄,更非令天下贤能百姓臣服的乌余王后。 若他早预料到今日,他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早早对她痛下杀手,让所有祸患消弭在摇篮中。 显而易见,他没给过她任何机会,只有那个莽夫,纵容她的胆大包天,包容她的心狠手辣,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想尽办法卫护她,为她冲锋陷阵,万死不悔。 他第一次有输得心服口服的感觉,再次郑重其事地高高抱拳,三个字带着悠长悠长的余味,脱口而出,“对不起……” 云韩仙朗声大笑,“子安,你我之间,不用说对不起。你也是当世英豪,只是一直前瞻后顾,畏首畏尾,所以才会如此被动,成为他人的利器。虽然锋芒毕露,勇猛无敌,到底还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子安,我记得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是知己,毕生难求,若有来生,阿懒定不负你!子安,谢谢你不顾危险来看我,你早些回去吧,我有一份大礼,过几日一定亲自奉上!” 话音未落,远方一人一骑狂奔而来,朝这方摇手高唤,铁萁轻声道:“是铁星,名单已整理好,人由专人护送过来。” “叫他直接送到对岸安王手里!”云韩仙脸上的笑意味深长。 铁柳连忙应下,发出尖利的啸声,铁星调转马头,朝安王飞奔,又懒得跟他们打交道,及至近前,将一本册子扔过去,打马就走,径直过桥来到铁卫中间,也不管那边众人的虎视眈眈,一反常态,和铁柳等人高声调笑,对铁井铁张明嘲暗讽。 安王打开一看,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将册子交到身后亲卫手中,拧着眉正要开口,却见云韩仙云淡风轻道:“子安,我想用这么多人换墨商羽一家四口,你掂量掂量,这生意做得做不得。要是司空昊天不肯,我再让他们把这些人带回去,你放心,乌余十分好客,不会动平民百姓,我不会亏待他们!” “你怎么知道墨商羽是一家四口?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得主?”安王恼恨不已,冷冷道:“我相信你,墨商羽一家我马上送入虎门关,至于那些家眷,其实你不必大费周章,有你在,他们在乌余生活得更好。” 云韩仙娇笑连连,“子安,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如此天真,家眷在乌余,司空昊天如何能对乌余用兵?”她突然笑容顿敛,款款走到人前,对那方盈盈拜下,声音清冷,似带着几分金戈铁马之气,“子安,我们战场上见!” ------------ 第六章 各自天涯2 如来时一般,安王一行迅速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众人目送他们远走,整个村落悄然无声,只有流水潺潺,仿似悲鸣。 铁星一直满面喜色,好似转了性子,引得大家纷纷侧目,这时,阿善从碉堡快步走出来,同样带着满面喜色,默默伏于云韩仙面前。 云韩仙察觉出什么,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突然尖叫一声,在阿善和铁星头上各敲一记,绕过两人就走。 鬼使神差,铁斗伸手想拦住她,正抓住她的衣袖,云韩仙头也不回,奋力挣开,朝对岸飞奔。 铁斗的手缓缓垂下来,撕落的布随风而起,落进溪流里,载沉载浮而去,铁斗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随着它浮浮沉沉,永远不会有终点。 阿善指着那方大叫,“王后的孩子肯定也很漂亮!” 远方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边那点小小的红色颇为惹眼,几个铁卫齐齐笑出声来,颇有几分同情地看看激动得满面红光的阿善,决定暂且不提醒他某些注意事项,让他自己得到教训。 铁萁将铁斗一拉,笑吟吟道:“闻到饭香了没,待会肯定还有大场面,我们先去填饱肚子。” 铁斗似乎神游天外,低垂着头被他拉出队伍,突然猛一回头,盯住那奔跑的身影,眸中水光蒙蒙,铁萁还要开口,铁斗突然甩开他,朝碉堡上狂奔。 对岸,那高大的男子拉着一个穿红夹袄的小懒,状若闲庭信步,边走边拉拉垂柳,弯腰摘一朵花递给他,或是扯一根草叼在嘴里,小懒手上的花越来越多,干脆插在他的腰带上,他也不着恼,咧着大嘴,笑得白牙森森。 看到奔跑的女子,两人这才慌了,脚步越来越急,而小懒攀着树枝飞上树梢,以不可思议的身形掠了过去,仿佛一只红色的小小鹰隼,直扑进女子怀中。 男子似乎腿上有伤,走不到两步就拖曳着左腿,再坚持了几步,扶着树停了下来,待还要走,只听凭空一声脆生生的大吼,“你给我站着别动!” 他果然停了下来,朝女子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看得铁斗满心愤懑,一拳砸在墙头。 铁萁心头一惊,连忙把他的鲜血淋漓的手包扎起来,冷冷道:“你已经看到安王的下场,难道还不知道,这一对早已成为一体,一个算无遗策,一个大智若愚,哪个能插进?你以为你的心思王上看不出来,他不动你,是因为只有你肯以性命交付,王后身边正需要你和小懒这样的人。还有,王后的心事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若是有一点反心,你以为她容得下你……” “别说了!”铁斗几乎嘶吼出来,远远望去,心爱的女子已落入他人的胸怀,而王上就势蹲下,为她检查脚底,再脱下身上的北罕贵族半身皮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顺手在她鬓旁插了朵花,将她带上肩膀,一手拉着小懒,威风凛凛地走过来,全然没有刚才的举步维艰。 一路荆棘遍布,为她准备的衣裳鞋子哪里还有完好,自己千算万算,怎么算漏了这细微之处,铁斗满心懊悔,仰天而叹。 三人走到桥头,小村里欢声雷动,铁卫和将士们齐齐叩拜相迎。正好饭菜做好,大家干脆以天为屋顶,以地为桌,用简单的几个菜摆出一桌庞大的宴席,以溪水代酒,豪饮三百杯。 吃好喝好,天色已经不早,阿善亲自带人整理出一间小屋给王上王后休息,铁卫们自然各司其职,除了四个明卫,其余皆隐没在黑暗里。 看着铁斗为王上包扎好伤口,小懒怏怏趴在云韩仙身边,这一天极少言语,让众铁卫眼珠子掉了一地。伤在他身上,疼在自己心头,她努力克制情绪,死死盯在他的伤口,面容已有些狰狞,冷汗如瀑。 察觉出她的颤抖,小懒突然抱住她的双腿跪下来,哀哀道:“娘,都怪我太轻敌……” 云韩仙掩住他的嘴,柔声道:“我还没多谢你,单枪匹马就把王上救出来,司空昊天这会想必气坏了。” 水长天哈哈大笑,“不只是他救的,还有很多人帮忙。阿懒,多做好事果然是对的,听说你把北罕百姓和安王将领家眷好生安置,委以重任,我在北罕人和安王的人那里都受到不少优待,还经常有人拎着酒来找我聊天,问我乌余的事情。我这回可好好吹嘘了一番,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有个神仙婆娘,比你聪明漂亮温柔体贴能干的,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云韩仙哭笑不得,捞起手边刚脱下的破烂鞋子扔过去,正砸在铁斗头上,铁斗浑身一震,低头继续做事,沉默中有冰寒之气悄然发散。 云韩仙淡淡瞥了铁斗一眼,轻柔道:“阿斗,有件事想麻烦你,大战在即,军中大夫奇缺,你辛苦跑一趟,去棠棣挑些好点的大夫过来。” 果然被她看出来!果然轮到自己!铁斗满心悲怆,不跪王后,反而重重跪到王上面前,并不开口乞求,垂首黯然不语。仿佛也惊诧于突如其来的任命,水长天眉头紧蹙,紧紧盯着铁斗的眼睛,眸色深沉如暗夜。 僵持片刻,水长天柔声道:“铁斗留下吧,王后需要你,换个人去,让医癫前辈挑也一样。”顿了顿,他正色道:“阿懒,几次三番遇险,没有阿斗,你如何能活到现在,他在你身边我才放心啊!” 热泪已盈眶,云韩仙赤着脚缓缓走到铁斗面前,微笑着朝他伸出手,嗔道:“阿斗,不乐意就直说,你这么不声不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错待你,要跟王上讨个公道呢!” 铁斗将她的泪接入手心,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出他们的视线。 阿善迎面而来,满脸的振奋激动之色一直到现在还未退去,铁斗拦在他面前,狠了心恶狠狠道:“小别重逢,别打搅他们好事!” 阿善有些茫茫然,突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捂着嘴窃笑连连,显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调皮之色,绕着他转来转去,喋喋不休,“听说王上本领高强,是不是……”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赴虎门关,虎门关守将汪奴早已收到消息,只是并不怎么热心,安排两个副将迎接,自己推说巡视全城,直到下午还不见踪影。 北地天黑得早,看着太阳越来越红,离远处的山顶越来越近,即使王上王后没有责问,两个副将知道个中干系,急得坐立难安,在大将军府门口徘徊,翘首相望。 汪奴没有回来,王上和王后倒自己出来了,两人仍是你侬我侬,高大的王上将王后拥在怀中,似乎没有一点缝隙,真是艳羡旁人。 王上抱王后上马,带着一群铁卫和将领出发,做的是和汪奴将军一样的事情——巡视全城。 阿善兴奋莫名,耳朵几乎支楞起来,紧紧跟在两人身边,将他们有意无意的话尽收心底。 城防并不是计谋能应对,唯有各处的守军实力均匀,策应灵活,配合默契,否则稍有弱势,增援不力,便可能酿成灭顶之灾。 敌人来犯,死守并不可取,逮到机会,不但要出城迎战,首战还必须得胜,振奋军心。 …… 水长天径直登上城墙,走了两个垛口,问过几个兵士,在凸出之处仔细观察一阵,连连摇头,瓮声瓮气道:“叫汪奴即刻来见我!太阳下山前未到,立斩!” 此话果然有效,汪奴气喘吁吁而来,心不甘情不愿拜倒,连迎接之辞都懒得说一声,闷闷道:“王上王后有何见教!” 水长天也不跟他废话,冷冷道:“北罕若乘胜来攻,虎门关你打算如何守?” 汪奴不屑道:“乌余这么多火器,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你以为乌余有多少火器!你可知这些火器造价多少!”水长天面色铁青,似压抑着狂怒之色,一字一顿道,“火器不是给你这么浪费的!” 汪奴冷哼一声,不发一言,旁边的副将叩拜道:“王上有所不知,虎门关将士不过一万,粮草虽然没有问题,可马匹大大地不够,王后设立的几个马场总是先供应了突击营等精锐,最后才想到我们,轮到我们已经只剩一些病弱老马,根本做不得用。以前将军屡次要人要马要火器,兵部始终爱理不理,将军气不过,干脆不要了,虎门关因此落到今日的境地。” “从戎,我已经处置了!”一直沉默的云韩仙突然出声,“汪将军,你们应该有过嫌隙吧,他以一己之私,累我乌余至此,实在可恨!” 汪奴微微一震,恭恭敬敬拜了拜云韩仙,沉声道:“王后没说错,末将一直跟在门主身边,权力很大,平时他们做错事情常有呵斥,他们怀恨在心也是可能。” “起来说话吧!”云韩仙柔声道,“你是聪明人,许多事情别人不明白,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不服,可以直接来质问我。” “末将不敢!”汪奴诚惶诚恐拜下,正色道,“王后,乌余立国后,末将也听说或者亲眼见过种种弊端,虽然难以接受,也不得不承认,王后没有做错!暗棋门中太过狭隘,仇怨太深,难以统领整个乌余甚至盘古。王后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末将万死不辞!” 水长天将汪奴扶起,指着若隐若现的敌方大营,悄声道:“不用说别的,眼下我们要齐心协力,把北罕打下来!” “时候未到!”云韩仙迎着风站到两人身边,嘴角笑容隐隐,“你们赶紧练兵,等白虎将亲眷护送来再作打算!” “难道……”汪奴话一出口,立刻收回来,随着她的目光凝神看向远方。她自然没有一着废棋,那一场恶战即刻就要开始,不过,战火是先从对方内部燃起。 霞光铺天盖地而来,染得她满脸妩媚色彩,像个迷离的梦。她鼻梁高挺,睫毛似拖着七彩的影子,在眼下留下一片不真实的幻影,皮肤晶莹剔透,脸上绒绒的毛发清晰可见,细看,那淡棕的眸光华夺目,明明是只慵懒的猫,一眨眼,那凛然气势活脱脱凶猛的豹子。 奇迹一般,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汪奴在心中叹了又叹,对漫天红霞立誓,“暗棋门各位前辈,等乌余在他们带领下统一盘古,汪奴再来向你们请罪!” ------------ 第六章 各自天涯3 阿善化身王上的跟屁虫,连如厕也要在门口守着,让众铁卫哭笑不得,只得由得他去。 水长天让小懒陪云韩仙休养身体,自己带着汪奴等将领细细巡查全城,虽然早有心里准备,点完将后,眉头已成川字。 回到将军府,汪奴已是一身冷汗,不顾疲乏,径直去后院小花园拜见王后。云韩仙看出他的忧心忡忡,招手让他入座喝茶,云淡风轻道:“汪将军,既然调派人马增援已经来不及,我们的眼光为何不能放长远一些,稍加变通……” “王后……”阿善大叫着欢欢喜喜冲进来,见有人在场,仓促匍匐在地,笑吟吟道,“王上找汪将军出去商量事情!” 汪奴听出端倪,神色顿缓,连忙告辞,云韩仙微微挑眉,好整以暇喝茶看风景。 铁萁闪身而出,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他们在商量训练步兵。”她略一颔首,朝他摆摆手,露出释然笑容。 “战场上,骑兵勇猛迅速,适合突击。可如果没有经过人马合一的特别训练,必定要一心二用,马并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还要防止被误伤,大多数的将士反受其累。而步兵只需用好武器即可,真正打起来还是步兵战上风。”水长天召来几人,侃侃而谈,“一匹马的费用可以养五个步兵,死伤一个骑兵的代价远远高于死伤一个步兵,所以说,我们之前的训练有所偏差。” 跟随王上几日,阿善也养成有话直说的习惯,“乌余军队重心在骑兵水军,两者固然需要发展,花的代价实在太大,而步兵则不然。王上,你昨天不是说过,骑兵不多,我们要保存实力,训练出一批专门对付北罕和大古格骑兵的步兵队伍。” 水长天哈哈大笑,“你这小鬼,随口说一句你也记得这么牢。”他面容一整,沉声道:“汪奴听令,即刻挑选出精兵强将,派人准备铁甲长枪强弩,训练出一支骁勇善战的重步兵。你任主帅,阿善任副帅,这一次就靠你们了!” “末将听令!”两人高声回答。汪奴眼睛一亮,急道:“武器方面,应该还能再精良一些。”他突然满脸振奋,“王后早期将一批匠人派给我,依照她指定的图样,已经锻造出一批大刀和大斧,立刻可以派上用场!” “什么刀?”水长天眉头一拧,又立刻释然而笑,跃跃欲试。 汪奴也不废话,转身疾步来到自己住的院子,从房间拿出一柄八尺有余的长柄大刀,呵呵笑道:“末将天天在研究这个,这种大刀确实好使,上砍骑兵,下砍马腿,不怕他们冲锋。” “骑兵机动性强,即使落败,退出战斗稍加重整便能再次冲锋,我们这次要训练步兵的灵活性和配合,你们慢慢商量,赶快拿主意,我去找王后。”水长天说完,转身就走,汪奴突然叫道:“王上,军中的事情王后虽然不太懂,她屡出奇谋,皆有事半功倍之效,王上能否请她出来监军,一来军中已将她奉为神明,二来末将等人也有许多事情想讨教。” 水长天微微一怔,露出一丝苦涩笑容,淡淡道:“汪将军,如果是你的妻子,你愿意让她上战场?” 汪奴心头一震,讷讷无言。 一阵风冲到后院,水长天的脚步突然轻了下来,一进那月亮形拱门,就听到爱人的娇笑,抬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赶快伸出双手,把从树上飞下来的人牢牢接入怀中。 这种游戏她玩得乐此不疲,却不知他每次心惊胆战,他拿她半点办法都无,骂不得打不得,只好用最笨的办法——学老妈子念叨不停。 她也不嫌烦,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让人又急又气,他满腹心事说不出来,无可奈何,长叹一声,重重吻在她唇上,直到将她吻得化成一滩水才放开。 “小懒呢?”“惩罚”完毕,他这才发现少了人,她狡黠一笑,“我让他去挑一些士兵进行特别训练,这次是我们打的第一场战,一定要一击得中,树我乌余军威。” “他们……想让你监军……”他话没说完,嘴已被她的唇堵住,她戳戳他的脑门,恨恨道:“谁敢让我上战场,我第一个劈了他!” 他心头大石落了地,兴奋莫名,将她高高抛起。她眼睁睁看着树枝越来越近,噩梦重演,眼睛一闭,突然很想杀人。 城中只有寥寥几条街,每天都是热闹非凡,丝毫没有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云韩仙不知从哪里召来一批眉清目秀的艺人,日日盘桓街头,有唱戏唱歌的,有玩杂耍的,连斗鸡走狗之类也搬上台面,让人瞠目结舌。 白虎引着大队人马快马加鞭赶来,看到的就是全城歌舞升平的情形,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城哪里迈得动步子。一干亲眷早听闻两军开战在即,还以为会看到满城硝烟,见到比起乌余棠棣街头不遑多让的景象,不约而同放了心,孩子们早耐不住,一个个东跑西钻,笑声震天。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一气,街头的人只见多不见少,都是其乐融融,白虎有些气急,听到有女人唤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街边茶楼上面那个不是王后是谁。北方阳光猛烈,只见她靠在窗台,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旁边的铁斗正为她撑一把大伞遮阳,还有人不时从里面递东西出来给她吃。 “王后!”有人惊叫出声,白虎带的大队人马立刻乱了套,大家蜂拥而上,对王后连连叩拜,有的谢王后救命之恩,有的请王后保重身体,有的求王后把他们留下来…… 混乱间,白虎生怕出事,散开所有兵士保护,自己则蹬蹬冲了上去。见到云韩仙那无所谓的笑容,他突然想起这女人的手段,把质问的话硬生生咽回去,叩拜道:“白虎向王后复命!” 云韩仙刚刚站起来回应众人,可能折腾得有些累了,往那大大的躺椅里一瘫,也不出声,开始左顾右盼,白虎随着她的目光转了转,只见铁斗将手伸到她眼皮底下,她欢呼一声,从他手里抓起什么就往嘴里塞——嗑瓜子。 白虎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了咬牙,赔笑道:“请问王后还有什么吩咐?” 她眨巴眨巴眼睛,扮出无比无辜的表情,认认真真道:“白虎,你发话下去,让他们好好吃好好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 “王后,交换之事大大地不妥,如果北罕人借此机会动手,悍勇的骑兵一拥而入,虎门关哪里守得住!”白虎还想劝说几句,看到旁边的铁萁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突然惊醒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拜别。 “白虎,听说你会喷火,晚上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王后还不肯放过他,笑吟吟问道。 白虎气急败坏,随口应了一声,这会拜都懒得拜这糊涂王后一下,匆匆离去。 目送白虎的背影远走,云韩仙打个大大的呵欠,身体刚挺了挺,在铁斗准备扶她起来时,又跌落椅中,把头搁在窗台喃喃自语,“那边怎么还没动静,太奇怪了。” 铁斗忍无可忍,将她拎起来摁回椅上,蹲下来给她穿鞋,冷冷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铁萁撇撇嘴,“王后,你弄这么大阵仗,不会是想让他们趁机攻城吧?” “非也非也!”她笑眯眯道,“司空昊天有这个魄力,就不会憋到墨征南真的死了才动手。我们优哉游哉过日子,他还当我们早有准备,这会肯定坐立难安呢!” 铁萁有些愣神,突然扑哧笑出声来,朝她高高伸出大拇指。她骄傲地抬起下巴,还想装装孔雀,铁斗看着她下巴的瘀痕,又好气又好笑,拦腰一扣,将她扛上肩膀。 众目睽睽下非常没有形象地出来,铁斗肩膀上用皮袍子包裹的王后气得嗷嗷怪叫,铁斗将她迅速塞入久候的马车,谁知人们听说王后出现,齐齐涌来,全城欢声雷动,街头挤得水泄不通,巡视的将士赶紧鸣锣开道,让马车通过。 走了几条街,眼看转弯就是将军府,跟从的人渐渐少了,只有娃娃们还兴致高昂,追着马车蹦跳叫嚷。 突然,仿佛晴空一声霹雳,硝烟弥漫中,马车被炸得四分五裂,马登时倒在血泊里,追得紧的孩子当即倒下来,其他人在短暂的沉默后,发出尖利的叫喊。 铁卫们的身影快如闪电,扑入硝烟之中,铁斗将那鲜血淋淋的皮袍子迅速抱起,脚一点,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之后,消失在将军府中。 汪奴和白虎疾奔而来,探得两个孩子还有生气,一人抱着一个飞入将军府,留下满街的哭喊。 水长天闻知消息,风驰电掣般从校场赶回来,一路怒吼,“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看好她,她喜欢疯,你们也跟着一起发疯吗……” 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睛,吼声嘎然而止,额头青筋直跳,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上去,高高举起拳头。 云韩仙笑容一僵,泫然欲泣,他气得没有话说,跺跺脚转身就走,斜里冲出两个脏兮兮的娃娃,一人抱住他一条腿,他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是小懒,一个是王后刚领回来的野孩子小豆子,流落在虎门关的以前燕国士兵的遗孤。 不用说,那两个受伤的孩子肯定是这两个小鬼,看着两张黑乎乎的脸,亮晶晶的眼睛,他再也狠不下心来,一人头上敲了一记,将两人拎起来扔在云韩仙面前,压抑着怒火,冷冷道:“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当然是哀兵政策有效,她深谙其中道理,呜呜哭泣,“疼死我了……” 果然,话音未落,她已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 两个小鬼挤挤眼睛,嗖地冲出院子,没料想院墙之外,白虎和汪奴正虎视眈眈,一人拎了一个,拐进侧屋严加拷问。 当阿善气喘吁吁赶回来,见到的就是两个小娃娃一个被打得屁股开花,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个脸肿成了馒头,坐在地上生闷气。阿善还当大事不好,腿一软,扑通坐到两人旁边,泪珠大颗大颗掉下来,“王后,你怎么能死呢……” 他的呜咽尚未出声,旁边两个娃娃顾不上身上痛,同时飞身而起,将他扑到地上一顿胖揍。 ------------ 第七章一池萍碎1 很显然,司空昊天并不乐见大批军眷从乌余前来,人都到了虎门关,信使去了一个又一个,他嘴里应承,却迟迟不肯派人接应。 乌余本是富足之国,加上有王后的特殊照料,军眷的日子极其好过,哪个愿去北罕或者燕国那蛮荒之地。再者一入虎门关,众人爱戴的王后竟然当街被刺,北罕人哪里顾惜众眷属的性命,去的话还不知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人们对北罕人的愤恨四起,推举出两个老人为代表,肯求王后收回成命。 一个不来接,一个不愿走,局势顿时胶着,有勇猛无敌的王上和计谋奇诡的王后压阵,军心民心空前团结安稳,虎门关的热闹一日胜过一日。 暗地里,两方都在调兵遣将,迂回布阵,大战蓄势待发。 眼看军眷的意见越来越大,云韩仙拖着重伤的身体亲自出面安抚,要两个为首的老人带着自己义子小懒出发,前往北罕大营谈判。 这两老一少的诡异组合一出虎门关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听到通报,驻扎在远处的安王大将快马加鞭而来,见到两位老人,两员大将目瞪口呆,齐齐下马,一路膝行而至,一人抱住一位老人,嚎啕痛哭。 两位老人老泪纵横,二话不说,抓着使者的华丽大杖劈头盖脸一顿乱打,两人不闪不避,垂首领下,默然不语。 安王和北罕大将司空右闻知消息,也疾驰而来,命人摆好阵势相迎,老人怒目而视,昂首挺胸而入,小懒和司空右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懒朝他龇牙咧嘴做鬼脸,眼珠子一转,晃晃悠悠绕到安王身边,抱着他的腿不肯放。 安王微微一怔,看着孩子晶晶亮亮的眼睛,没来由地心头一酸,俯身将他抱在臂弯。 司空右气急败坏,对谁能有好脸色,看着自己儿子寄人篱下的窝囊模样,两位老人齐齐发难,拍案而起,“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司空右哪里想到两人气焰如此嚣张,被唬得一愣,刚刚在王后手里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心头满腹郁闷,怒喝道:“这里不是乌余,容不得你们乱吠!” 两位老人气急,而安王连同他手下大将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司空右情知失言,冷冷道:“墨商羽已由皇上亲自护送前来,几位稍待一些时日。” 安王心中苦笑连连,小懒突然闷闷道:“我娘受伤了,你都不去瞧瞧。” 众人脸色大变,安王恨极,将他摔在地上,拔剑指在他喉头,两位老人惊呼出声,同时扑上来挡在小懒面前,两位大将扑通跪倒,满面惊恐。 司空右磔磔怪笑,“安将军,何必如此,旧情人受伤,去瞧瞧也是应该的,再说你不是早就去瞧过了,想必佳人柔情未减,安将军旧情复炽,真是可喜可贺!” 安王缓缓收剑,并不争辩,长叹一声,凄然离开。 她果然心狠手辣,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事已至此,一切都算了吧! 小懒拉着两位大将起身,仰起脸左看右看,以无比天真无辜的神情道:“爷爷,叔叔,我们回家把,爹还在等大家喝酒呢!” 司空右厉声道:“不准妖言惑众!” 小懒闪到一人身后,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嘿嘿笑道:“手下败将,我就要妖言惑众,你能拿我怎么样!” 司空右气得七窍生烟,终于醒悟,他们决不是来催讨人质,不先下手,只怕就会成为他们投降的大礼。他到底征战多年,迅速镇定下来,挥手道:“懒得跟你小孩一般见识,你们带家人回营休息吧!” 小懒笑得像个偷到鸡的狐狸,在众多兵士簇拥下大摇大摆而去。 司空右立刻下令紧盯安王军营的动静,同时给司空昊天送出加急军报。司空昊天已逼近边境,气急败坏,率领几名亲卫快马加鞭而来,星夜冲入司空右大帐,将他拎起来狠鞭一记,又命人请来安王,重礼赔罪,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即使知道司空昊天到达,虎门关里依然日日歌舞升平,云韩仙还嫌不够,送出亲笔信,邀请司空昊天商谈议和之事,恳切陈情:乌余和北罕都刚刚立国,根基未稳,此时交恶是为不智,惟有两国共同发展经济才是正道。 司空昊天回信中欣然应允,约请王上和王后在交换人质之后立刻进行磋商,设立互市,加强两国贸易来往。 三日后,墨商羽一行终于到达,司空昊天送出亲笔信交给使者带回,约定交换的时间地点,暗中做好万全准备,一队接应,两翼合围,只等军眷大批人马到达,趁其不备,立刻发动进攻。 次日傍晚,虎门关的热闹终于停歇,城内一片死寂,城门大开,两方于前方的平原列阵相迎,一眼望去,皆是战旗猎猎飞舞,铠甲上光芒闪耀,煞气逼人。 墨商羽一家出现时,人们惊诧不已,原来,他身边那娇弱的妇人,赫然是深居燕国皇宫的林妃,而身后两个年轻人,竟然就是墨十二和林青青。 墨商羽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双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其内功深厚。看得出来,他和林妃感情很好,手总不离其腰间,似乎生怕她跌倒。而墨十二和林青青执手而来,面容沉肃异常,不见悲喜,再一看,林青青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只有对视时,两人眸中才有暖意。 司空昊天向墨商羽高高抱拳,呵呵笑道:“想不到国师如此本事,早就谋得退路,难怪历经屡次改朝换代,依然屹立不倒,墨征南若泉下有知,定当感谢国师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墨商羽眼角也不瞄他一眼,闲庭信步一般,拉着林妃的手径直走向那方的队伍。 司空右低声道:“大哥,我总觉得把墨商羽还回去有点不妥当,那个女人大费周章来要人,这个墨商羽肯定不简单!” 司空昊天冷笑道:“当然不简单,铁卫都是出自丹青谷,那个女人最会拉拢人心,保下墨商羽,铁卫肯定个个俯首帖耳。那些家眷老的老小的小,全是累赘,她懒得养,正好把这个大包袱丢给我们,这个算盘打得真精!” 司空右背上的鞭痕隐隐作痛,闷闷道:“大哥,你难道没看出那女人用的离间计?” “笨蛋!那女人如此精明,如何能用这么明白的手段!能被你看出来的计策就不是计策,她明里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安王,实则想逼得安王就范,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怎么舍得要安王的命。不过,她千算万算漏了一着,男人最要面子,如何肯对情敌卑躬屈膝,何况安王如今美人无数,就是念了点旧情,安王也绝不会叛离。你放一万个心,安王跟我相交已久,我不会看错人!”司空昊天捋捋胡子,仰天大笑。 墨商羽一入乌余这方的阵营,应该就是军眷离开的时刻。虎门关内突然起了骚动,许多人大叫,“王后,我们不去,王后,求求您……” 司空昊天眉头一拧,回身找到安王的身影,凑上去似笑非笑道:“子安,他们不肯来,这可怎么办?” 安王缓缓抬头,眯缝着眼睛看向远方的城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上,我们中计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方突然万箭齐发,箭带着浓烟呼啸而来,尽数射入北罕方阵。 刹那间,地动山摇,风云变色。战鼓轰然而起,响彻天地,原本安排做后援的安王队伍突然发难,兵分两路,朝两翼掩杀过去。司空昊天丝毫不乱,迅速调整阵型,命令大队骑兵冲杀。 乌余阵型突然变化,骑兵不进反退,呈扇状分散开来。而骑兵身后突然冒出大队人马,人人手中一把样式奇特的长刀,大家四五人一组,以密不透风的奇诡阵型迎战,人未至,刀先到,上砍人,下砍马腿,若是收势不及,冲入阵中,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一个阵若是被骑兵冲散,剩下的人迅速组合,立定迎战,继而稳打稳扎地推进。 眼看骑兵落败,司空昊天气急,连忙鸣金收兵,谁知敌阵看来散漫,处处是空门,实际上陷入其中,犹如虫子沾在网上,被一干人苦苦纠缠,如何能轻易逃脱。 司空昊天冷冷看向安王,眸中一片赤红,安王执刀在手,昂首凄然而笑,“昊天,你错了,她这次对我的首级势在必得!” 司空昊天愣在当场,苦笑道:“子安,喜欢上这种要命的女人,你还真是倒霉。” 两人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发出长叹。 战鼓渐弱,号角又起,呜呜长鸣,虎门关冲出大队骑兵,前面一人赫然是身穿金色铠甲的乌余王水长天,只见他手执一柄长刀,刀上血光刺眼,犹如催命的煞神。司空昊天当机立断,打马迎上前去,安王欲言又止,也打马迎战。 见到司空昊天和安王,水长天精神一震,横刀立马,司空昊天仗势自己臂力过人,率先迎上,一枪下去便知深浅,不觉心头一凛,收势回撤,见安王和司空右也挥刀相助,心下大定,配合两人一齐扑杀上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城墙上出现一个红色身影,攀着垛口向战场遥遥张望。铁卫们齐齐涌来,苦口婆心规劝。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她挥手制止了众人,死死咬着下唇,任由那片血色铺天盖地而来,将自己重重包裹。 漫天红霞中,水长天的血月刀更显艳丽,三人合围,并没有让他的气势稍减。怒吼声中,一个头颅高高飞起,鲜血泉水般喷涌,云韩仙双目圆睁,心头一阵巨恸,缓缓软倒,迷蒙间,听到一个歌声飘飘渺渺而来。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捞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了宝宝再来摇。”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糰子还有糕。”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差西,不知是奴处山低月上早,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 …… ------------ 第七章一池萍碎2 司空昊天刚刚入燕,根基未定,偏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想乘胜追击,第一个竟然对没站稳脚跟的乌余下手,还把主意打到水长天头上,引出云韩仙的雷霆之怒,必然有今日一劫。 虎门关大捷后,捷报频传,连漪率水军从燕国东部的海湾登陆,只遇到小规模抵抗,一路长驱直入,打到大颖,也就是现在的北大都。司空昊天把注意力放在虎门关,大颖城内北罕驻军寥寥无几,连漪和丹青谷合作,从丹青谷的地道进入皇城,里应外合,将驻军一网打尽。 有了墨商羽及丹青谷的大力协助,云韩仙又早备好粮草和优良马匹,水长天免于后顾之忧,率精兵轻车熟路追击。此时此刻,众人终于知道王后大力拉拢墨商羽的真正涵义,墨商羽表面为世外高人,实则野心勃勃,丹青谷的棋子早已遍布燕地,王上所到之处,棋子纷纷迎接或者起兵。 司空昊天本想逃回北大都重整旗鼓,没想到后面追兵紧咬不放,沿途各地也纷纷陷落敌手,才到半路,北大都陷落的消息传来,犹如晴空霹雳,当即就让他干嚎出声。 大难临头,只有逃往北罕一途,司空昊天立刻转道,又被小将阿善率领的两千精锐骑兵堵个正着,只得且战且走,一直退到天都,此时司空昊天引以为傲的北罕骑兵已经溃不成军,仅剩三千余人。 连漪、阿善和水长天三路人马在天都城外会合,将天都围得水泄不通,司空昊天也是真英雄,拼力死战,不肯投降,城破之际,率领余部二十多人齐齐冲入敌阵,奋勇战斗,前后中十九刀,惨烈异常。 水长天拿下天都,立刻命人厚葬所有人,将天都改名为昊天城,还为司空昊天和安王等人修建了巨大的陵园,还和以前一样,并不在墓碑上题名,只在墓园门口竖立大碑,题了大大的三个字,“英雄冢”。 之后,水长天为连漪迎入北大都,立刻颁布命令:大颖名字不变,暂时设为乌余的燕州首府,任命墨十二为刺史,以三年为期,重建燕地繁荣;命阿善领兵入北罕,追击北罕残兵败将。 此时此刻,投奔乌余的北罕贤士慕容流华由影棋护送,在前往阿善军营的途中,任务是助阿善平定北罕,建立北罕州。慕容流华是第一任北罕州刺史,带着王后的尚方宝剑,在北罕实行大赦,只要放下兵器,迷途识返,乌余将倾尽全力协助众人重建家园。 水长天斗志昂扬,还想一鼓作气跟阿善打到北罕,再绕道西河跟元震好好拼杀一场,没料想云韩仙连发几道急信催他回去,不禁有些扫兴,拖延几日,听说她动身前往大颖,惊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掉以轻心,领兵快马加鞭往回赶。 走到半路,听说她去了昊天城,水长天满腹郁闷之气涌了上来,踌躇良久,仍然星夜入城,做贼一般去探视。 果不其然,云韩仙就在英雄冢附近落脚,水长天妒火中烧,一路踢踢打打,毁了花瓶花盆木门无数,到了住所,铁斗和铁萁迎上前来,低声叩拜。 到底面子上挂不住,水长天假咳两声,装作不耐烦道:“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你给我进来!”云韩仙双手叉腰出现在门口,怒目圆睁,活脱脱一个骂街的泼妇模样。即使泼妇,也是世上最好看的泼妇,水长天越看越欢喜,咧着嘴无声地笑,看到自己制造出的一片狼藉,心头一慌,竟然同手同脚朝她大步而去。 几个笑声同时爆发,水长天有些赧然,将自己的阿懒拦腰抱住,一溜烟冲出门。 “英雄冢”的大碑刚刚立起,在璀璨星空下似有夺目光彩,水长天将她放下来,闷闷道:“你来可以,一定要我陪着!” 云韩仙很想笑两声,表达自己的不以为意,只是笑声太过艰涩,听起来似鬼哭,他冷哼一声,将她拉进陵园,在正中一个大墓前站定,手一甩,不发一言,倒头就拜。 云韩仙怔怔看着空无一字的墓碑,又发出一声“鬼哭”,泪水潸然而下,在心中默默道: “子安,阿懒来生为你做牛做马,偿你痛爱!” 水长天反手一拉,将她扯着跪下来,按着她连磕了三个头,扣在她腰间顺势按进自己胸膛,对墓碑冷冷道:“她是我的女人,永生永世都是!” 她心中一软,双臂大张,死死箍在他脖颈,靠在他肩头悄然哭泣,他狠狠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对累累坟茔高高抱拳,飞身上马,径直回到住所。 铁卫已先一步回来,斯文儒雅的墨商羽和墨十二在门口笑吟吟相迎,细看之下,轮廓还果真有些相同。水长天面容一整,一个箭步拜在墨商羽面前,墨商羽心头一震,二话不说,拉着墨十二拜了下来。 客气一番,三人齐齐起身,墨十二梗着脖子看向水长天身后的女子,恨恨道:“你不是看我不顺眼吗,为什么临出发时将乌余交给我?” 墨商羽从脑后给他一记,深深拜道:“王后,早些歇息吧,明日我自会安排妥当!” 云韩仙嫣然一笑,“多谢国师!”言罢拉着王上就走。 墨十二没得到答案,如何肯罢休,哼哼唧唧跟了上来,她狡黠一笑,“十二,我问你,当场你爹娘为何要你来找我?” 墨十二回头看看墨商羽,脖子一缩,不敢吭声,墨商羽瞪他一眼,赔笑道:“多谢王后百般维护,当初要不是武艺高强的林青青,犬子早已死在新皇手里。” “爹,明明是她陷害我!”墨十二拉长了声音哀哀叫唤,“什么勘察地形,她就是要我回去送死……” “那你死了吗?”王上冷冷开口,“一个大男人动不动诉苦,你要脸不要?” 明明两个孩子年纪相差无几,怎么差别那么大!墨商羽气得心头滴血,恨不得将这笨儿子的头拧下来,换墨十三的头上去,用力弯了弯嘴角,到底还是挤不出笑容,哭丧着脸道:“王上,王后,你们放心,三年之内,我一定给你们一个繁荣的燕州!” 云韩仙轻叹,“国师,你还是误会我的意思,我百般试探,并不全然为了逼出你。十二禀性纯良,才华横溢,有仁者之心,天下初定,休养生息之时,百姓需要这样的君主或者丞相。经过你多年经营,燕地已有良好基础,振兴指日可待。其实比起他,我更需要你的帮助。” “王后请吩咐!”墨商羽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郑重拜下。 “国师的识人用人之能,韩仙深为佩服,想请国师出任我长青院院长,统领全国人才擢升考试,文臣武将全部包括在内,其中细节,王上和我一概不会过问!” 墨十二听到她的夸赞,顿时有如春风钻入心头,全身无一处不熨帖舒服,待听完她的任命,不觉心头一凛,朝墨商羽怔怔看去。他深深知道,墨商羽也是野心勃勃,多年来苦心经营,如今接下这个担子,一则等于将所有力量交出,二则如果他有心,王上和王后随时将成为他完成大业的阶梯。 他却也知道,墨商羽优点是心细如发,办事千虑而后行,却也败在其小心谨慎,当年因为墨征南的一句话将心上人林清萍送入其后宫,以致两人相见不能相亲,悔恨多年,待到生下自己,又怕众人生疑,将亲儿子下毒藏入宫中调养,一藏就是二十年…… 墨十二在心头长长叹息,在这种女子面前,墨商羽的谋虑和步步为营简直如同儿戏,丹青谷经营多年,至今未走出燕地,这个女子呢,短短时日,就已让盘古大陆一团混乱,格局重整。 两人高下立现,何必多虑,墨十二重重拜下,一字一顿道:“多谢王后赏识,十二一定尽力而为!” 云韩仙轻轻拉着王上的手,柔声道:“十二,有件事我和十三想求你。你看,我没办法生育,他又不肯再娶,能不能过继一个孩子给我们,我们也不会夺人所爱,孩子还是跟在你们身边,我们一起好好培养,至于以后……以后的事,就看他的造化。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 墨商羽似大梦醒觉,忙不迭应道:“愿意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十二你说是不是?” 明知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墨十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咬着牙用力点头,再次确定一个事实:这个女人太恐怖了,千万别跟她作对!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墨商羽仿佛度过一个甲子,心仿佛识得起飞降落,一会后悔自己屡屡试探,让其察觉端倪,反客为主,取得先机,一会恨儿子不争气,栽在她派出的林青青手里,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一会又怪铁卫被猪油蒙了心,全部为这女人收买…… 心未定,结论已下,既然天下始终是墨家的,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况自己亏欠林清萍良多,有生之年,还是好好陪陪她吧! 墨十二正色道:“丹青谷里还有二十九名绝顶高手,可以任凭王上王后差遣,明日我叫大家来见王上王后,王上可以试试他们的武功。丹青谷里有杀人放火者,有流亡者,有盗匪贼寇,就是没有废物,就连仆役也个个身怀绝技。大家来自不同门派,武功路数很杂,在一起经常切磋,互相提高,而各地武林因为官府的打压一蹶不振,因此我敢说,丹青谷才是天下武林之首!” 眼看自己的底被泄露,墨商羽肉痛之余,不得不继续补充,“丹青谷历经几代,几乎收集了盘古大陆上全部门派的武功,我秉着因材施教原则,摸清楚根骨再一个个*,有的放矢,因此才有今日的成效。各地的力量王上王后都已知晓,谷内尚余二十九人,原本是我作救命之用,司空昊天若不肯换人,我也要另想办法。” 水长天和云韩仙相视而笑,水长天沉声道:“不必来见我们,墨院长若舍得,将他们全部派到翡翠,瓦解翡翠太上皇的江湖秘密力量,如何?” “此其一,”云韩仙微微一笑,“其实还有个好办法,墨院长回去后,不妨立刻举办比武大会,再弄些秘笈之类引起大家注意,至于奖品,我宫中的宝贝随你挑!” 墨商羽眉头一挑,终于从心底笑出声来。 ------------ 第七章一池萍碎3 天下兴亡,百姓最苦,水长天兵未用,令先行,连漪的水军兵船之后,紧跟的运载大批物资的船只。凉夏之后,北地隆冬即将到来,从此大半年都将在冰天雪地中度过,只需一天一夜无人经过,路上积雪就有半人高,马蹄陷落是常事,何况常人。 战乱太久,百姓何尝耕作,粮食等物品奇缺,墨征南连年征伐,国库空虚,如果没有外界支援,燕地许多人只怕熬不完这个漫长的苦寒冬日。 燕州一设立,各地长官同时委任,率领兵丁前往海港按照人丁领取物资,而较近海港的县已然开始分发,百姓人人收益。闻得消息,百姓的疑虑终于打消,将王上王后看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古往今来,天下纷争不断,而将百姓疾苦摆在首位的,也只得如今的墨十三和云韩仙一对而已。 经此一役,乌余王和王后的大名再次传扬天下,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元震原来趁北罕空虚,一直在西河和北罕边境蠢蠢欲动,当司空昊天败退,立刻打入北罕,连下几城,势如猛虎,大有逐鹿天下之意。留在北罕的几大贵族两相权衡,联合起来,向王后递出降书,而听说昊天城和英雄冢之事,皆概叹王上王后对死人尚且有义,对活人自不必说,在降书之后,附上北罕的地图和兵力分布图,将北罕全心托付。 云韩仙受降后,立即昭告天下,北罕各大贵族封号领地不变,组成幕僚团,辅佐慕容流华管理北罕。而小将阿善带兵迎击,将元震迅猛的攻势拦截,两者胶着在北罕西部,随着乌余援兵的增加,缓慢向西推进。 话说水长天和云韩仙在昊天城会合,又耽搁一日,众人一齐上路离开昊天城,两人两情缱绻,一步也离不得,真是羡煞旁人。 真正得到实惠的百姓齐聚道路两旁,一路恭送,旌旗飘扬,燕地豪迈的祝酒歌轰然而起,加上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不由让人满心悲怆。 北风渐渐猛烈,在脸上如刀子在削,还是怕阿懒累到冻到,水长天走出不远,就将她塞进宽敞的马车中,她嫌闷,将他也逮了进来。 马车上火炉生得正旺,案上茶水咝咝冒热气,侧壁堆满了书籍奏章,用厚厚的油布帘遮蔽,为美观,油布上还有一层乌余山水图。水长天看得心烦,将布帘遮个严实,铺好被褥,她老实不客气地横了上去,抄起一支笔戳他,“昨晚那么卖命作什么,累死我也!” 他呵呵直笑,化身狗腿,为她揉捏肩膀,看着脖颈间自己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热,又将唇覆了上去,吻得她化成滩水,连眼波里都是桃红片片。 眼看要坏事,她当机立断,把他探向衣襟的大手扣住,闪身钻到案几后,懒洋洋趴着喝茶。 “燕国的事情已经办好,为何还不走?”他没了指望,委委屈屈道,“你为何把我追回来,我打得正痛快呢!” 云韩仙目光透出浓浓怅然,仰望着车顶的宫灯,轻叹道:“你难道忘了一个人?” “你是说朱雀吗?” “墨商羽门下,怎么会有叛徒,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他闷闷道:“你想留她性命就直说,我又不会怎样,何况她已又身孕,我难道会对一个孕妇下手不成!” 她轻轻叹息,向他伸出双臂,他咧嘴直笑,将她扣在怀中,端着茶一口灌下,惬意无比。 小懒拉着林青青悄然而来,进了马车,空间顿时有些逼仄,小懒见两人犹如连体,撇撇嘴,乖乖在一旁坐下,看住案几上的笔墨发呆,林青青盈盈拜倒,柔声道:“王后,多谢!” 云韩仙笑道:“不必谢我,是你自己该得的,吃了那么多苦,以后在十二身边好好享受吧!” 林青青强笑道:“王后,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底细,我其实是安王派来保护你并查探消息的,和朱雀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我比朱雀幸运,能得到王后的赏识。说来我和十二回燕之途也算凶险,先是落在新皇手里,公公以辅佐其登基为条件救下我们。而后我们一家又落在司空昊天手里,司空昊天不明底细,一贯奉行斩草除根,十二和我本是死路一条,没想到暗中有人保全我们性命,如果不是王后,我想就应该是我的旧主子,如今旧主子不在,我想求王后留下他一条血脉,我会将孩子好好教养成人,请王后千万成全!” 云韩仙似笑非笑道:“我为何要成全你?” 水长天看不下去,轻斥道:“你都早有主意,还去为难人家做什么,你这么喜欢孩子,等朱雀生下来你将两母子带在身边也无妨。”他叹了一声,“到时候我常年征战在外,你正好有个伴。” “你就肯定朱雀不会害我?”云韩仙笑吟吟道,“林青青也曾害得我们差点命丧朝堂,你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连玄武大哥你也能放过,还有什么大不了的。”王上轻叹。 云韩仙面色一僵,不知道哪个家伙走漏了风声,恨得牙根发痒。水长天敲了她一记,正色道:“别打铁卫的主意,是我自己猜到的。” 这时,前面突然有人拦路,一阵闹嚷之后,铁斗带着朱雀回来,朱雀身材丰腴许多,果然腹部已高高隆起。见众铁卫皆满脸忿恨,朱雀不自禁昂首,冷笑连连,铁斗轻叹道:“你放心,王后应当知情。” 朱雀微微一怔,泪已盈眶。 水长天眼看马车拥挤,识趣地退出来,临走还顺带将小懒塞到王后身边,又引来朱雀一阵冷笑。 朱雀拜在林青青身边,咬牙切齿道:“恭喜王后得偿所愿!” 云韩仙柔声道:“朱雀,辛苦你了!回来做我随侍如何?” 朱雀怎么也没想到她没有半句质问,愣在当场,林青青再次感叹王后的心机,悄然一瞥,推了推朱雀,赔笑道:“还不谢过王后!” 朱雀突然泪如雨下,“你为何不问?” 云韩仙掏出丝帕示意小懒塞到她手里,凄然道:“司空昊天是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子安投奔他,乃是下下之策,这也是我策反成功的关键所在。墨商羽的铁卫我信得过,由来只有死,没有降,你们既不是刺杀子安而去,冲我这份心意,子安定要千方百计保住你们性命,于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朱雀用颤抖的手接过丝帕,抹去泪水,深深拜道:“王后,朱雀并不委屈,安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只叹造化弄人,如果王后选了他,今日盘古大陆又将是另外的景象!” 林青青哽咽道:“傻女子,说这个又什么用,你难道还不明白,安王志不在天下,如果不是翡翠太上皇咄咄逼人,他如何肯反叛,将自己一手创造的太平盛世打破。如果不是墨征南虎视眈眈,他如何会埋伏兵马,破坏北州安定。” 三个女子面面相觑,皆是满脸凝重,一个伟岸男子的音容笑貌同时浮现,云韩仙惨然一笑,伸手将小懒揽入怀中,小懒只感觉脖颈间一片冰凉,不觉浑身一个激灵,将她紧紧抱住。 朱雀和林青青坐上厚厚的褥子,云韩仙命人送来刚挤出的羊奶,为自己和两人一一倒上,两人怔怔看着她纤细美好的手,悄然叹息。 朱雀沉声道:“王后,朱雀没脸再回来做随侍,等孩子生出来,请王后代为照料。朱雀愿回到国师门下,为乌余训练出一批娘子军,让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都知道,女子不是奴仆,不是生孩子换彩礼的工具,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 林青青满面惊诧,再一看王后,她脸上没有丝毫惊奇之色,似乎早已预知,心头一动,附和道:“林青青无以为报,也愿为娘子军出一份力!” 云韩仙终于动容,起身拉住两人的手,嘴唇颤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有了你们,天下女子有望了!” 朱雀郑重道:“朱雀还有一事相求,安王心愿未了……” “不必说了,”云韩仙长叹道,“我已经画出许多画像烧在子安坟前,这里还留有两幅,你们若要,就拿回去收着吧!” 说着,云韩仙从帘后拿出两个卷轴,打开一看,一个是风雪凛冽中七重楼上的挺拔身影,一个是骑*旋而归,众人欢呼的景象,此时的安王年不过弱冠,面容稍有些青涩,气势却不减毫分,凛然有大将气概。 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着意勾描,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其中深情厚谊,不言而喻。两人心中犹如翻江倒海,王后即使有心引其归降,安王如何肯,王上如何肯。司空昊天拿下王上,安王百般规劝其动手,司空昊天不知听信谁的密报,以为王上只是莽夫,真正翻云覆雨的是王后,一心想以王上为质,逼得王后现身,捞得北州和宿州,乃至将乌余一举收入囊中。 司空昊天的算盘没有打错,王后投鼠忌器,一再退让,让北罕骑兵攻入燕国,顺利推进。孰料司空昊天千算万算,算漏了安王虽然和乌余势同水火,王后花的工夫却在其手下将领身上,诸多将领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乌余的仁义早已心悦诚服,司空昊天最终把自己算了进去,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天意难为,即使为那人不甘,也只能扼腕叹息,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同时对着画像拜下,朱雀咬了咬下唇,梗着脖子道:“逝者已逝,王后还是都烧给他吧。他一生痛爱王后,栽在王后手里,想必也甘心情愿,若有来世,王后请绕道而行,不要再害他!” 不等王后回应,她又拜道:“铁井铁张护送我去棠棣,就不回来跟大家共事了,请王后另择贤能。王后,朱雀先走一步,多多保重!” 云韩仙正色道:“娘子军之事,我早在乌余立国时着手布置,你不必操之过急,回到棠棣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云飞扬的夫人会照顾一切。你记住,养好身体,你就是我乌余娘子军的红衣大将,西河和大古格的可怜女子,都等你前去营救!” 云韩仙轻轻拥住朱雀,在她耳边柔声道:“若对铁井或者铁张有意,不妨接受一人,有个头疼脑热,身边也好有人照料。两人当初没有弃你而逃,一路悉心照顾跟随,确实值得交付终生。” 朱雀愣住了,苍白的脸上渐渐涨红,直至红得几欲滴出血来。林青青想起自己的经历,不禁满心感慨,深深伏于王后面前,哽咽道:“多谢王后!” “先别谢我!”云韩仙嫣然一笑,“墨十二是好男子,我不会看错。今天的一切是你自己争取而来,也需要你自己苦心经营才能维持,所以,收回你刚才的话,乌余的娘子军有朱雀就够了,你好好辅佐十二,不要让他的仁心变成他的软肋,为别有用心之人占了便宜。” 云韩仙俯身将她搀起,附耳道:“我已把墨商羽调开,一切就看你的了,要是十二这都能出岔子,我唯你是问!” 朱雀和林青青自幼投入营中训练,艰苦至极,所有苦痛皆是咬牙忍下,何尝得到一分一毫的关怀,王后笑颜如春风,融化了两人心底冰封的世界,催开万千花朵,两人咬着牙一忍再忍,还是挡不住拿汹涌的狂潮,扑进王后并不强劲的臂弯,只觉天下之大,唯有这里最为安全温暖。 抱着两个泪人儿,云韩仙始料未及,僵在当场。 ------------ 第八章风起云动1 乌余水复三年,是乌余征战史上最平静的一年,夺得燕州和北罕州之后,乌余王不进反退,优哉游哉和云韩仙巡视燕州和北罕州之后,取道原来北州和宿州的一部分合并的宿北州,在宿北州首府木素停留数日,告慰木素阵亡将士,同样建立英雄冢,昭告天下,乌余遵循天道,不愿意再造杀孽,极力促成与翡翠玉连真和大古格元震的和谈,让乌余的整个盘古大陆上的百姓丰衣足食,让所有女子和乌余女子一样,受良好的教育,爱情婚姻自主,地位不再等同于牛羊牲畜。 水长天一行人巡视到长川前两城,云韩仙突发急病,不得不改变计划,径直回到温暖如春的棠棣。 回棠棣不到三天,宫中传出消息,宫中一干人上甘棠寺祈福,加上医癫之徒弟铁斗的灵丹妙药,王后病愈,不过需要长期静养。 喜讯接二连三而来,不出半月,朱雀诞下一女,王后收为义女,因为是安王之后,封为翡翠公主,山南王阴卫离为其五岁的太子阴晴和求娶,王后欣然应允,将阴晴和带到宫中教养,让两人从小熟悉。之后林青青诞下一子,王后同样收为义子,封为燕王。 朱雀休养一月,与原名铁张的北罕人暗牧结为夫妻,王上和王后亲自主婚,封朱雀为红衣大将,率领乌余独有的娘子军,等待晚春之时开赴宿北州,协同阿善作战。 与此同时,阿善带领北罕联军连下数城,将元震赶出北罕。收到王后密函,阿善打消了乘胜追击计划,将精兵强将死死堵在北罕和西河边境铜门关,又打退元震无数次反攻。元震怎么也想不到,乌余的阵法如此诡异多变,彪悍的野马军屡战屡败,丝毫没讨到好处。元震进退两难,无可奈何,只得在铜门关外安营扎寨,防止乌余军队突击。 在僵持之际,燕州和北州经济稳固发展,即使隆冬,蒙河以东仍然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因为王后命人从天平大陆大量收集耐寒抗冻的菜种,分派给三州百姓。人们在下雪前下种,不用理会,雪过之后,各种各样的菜以顽强的生命力钻出土壤和厚厚的雪层,只要带着镰刀锄头去收割就是,这些菜大多十分耐饥,即使没有粮食,靠它们度过隆冬丝毫不成问题。 有了燕州和北罕的战后物资分配和百姓安置,乌余王上大气魄王后大贤德的美名天下传扬,加上从乌余连连发出的减税安民,奖励农耕发展商贸等告示,乌余真正成为盘古大陆上的世外桃源:男子想在此成就一番大事业;老人想在温暖的天气里,在乌余的安乐院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安享晚年;女子更向往这片美丽自由的土地,向往美好的爱情;孩子们希望能在这里得到免费的教育,成为栋梁之才。 与此同时,玉连真正是焦头烂额,国库空虚,宫中窘困,传说霍皇后产下龙凤胎,却连贺宴也摆不起,在宫中召请朝臣胡乱吃了一顿作数。而龙凤胎生在翡翠最艰难的时期,在母体内先天不足,大病小病不断,让宫中上下愁白了头。 没有银两,没有存粮,赋税当然不能不加,可百姓才经战祸,又度灾荒,如何承受得住,加税令一下,各地矛盾凸显,抗税之事屡屡发生。官府镇压之下,各州百姓潜逃者日益增加,与桑黎、山南、南越等国交界的州县甚至十室九空,有的连县令也举家投奔乌余,蒙河以西特别是重灾地区大片荒芜。 西州情况尤为严重,人们才经人祸,心有余悸,虽说故土难离,大古格元震频频对外用兵,谁也不敢冒险,纷纷迁徙,即使玉连真连连下令安定民心,其效甚微。 玉连真不堪重负,终于收起架子,秘密派出大古格紫衣使,向元震发出联盟的信息,允诺结盟后两国先进知识和技术共享,包括翡翠进行已久的“霹雳计划。” 元震正头疼不已,乐得顺水推舟。西河公主,也就是大古格皇后慕容娉婷也是女中英豪,苦于一直被皇室贵族压制,自觉满腔抱负无法施展,一听说娘子军的事情,热血沸腾,立刻发出无数封密信,和他商讨建立大古格娘子军。 然而,大古格和西河的情况如何能与乌余相比,慕容娉婷即使根本无所作为,在男权至上社会,仍然为众多王室贵族不容,嚼舌头的比比皆是,也有许多传到他耳中。他至爱王后这种敢作敢为的性格,也不得不顾及朝中局势,对慕容娉婷的提议置之不理,为避免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王后纠缠,回朝的日期也一拖再拖。 经过反复谈判,乌余水复三年晚春时节,也就是举世瞩目的娘子军开拔之时,两国终于结盟,协议组成盟军,共同对付崛起迅速的乌余。 然而,两国之间存在着巨大分歧,玉连真因为此时国内乱作一团,需要时间重整旗鼓,而元震即使连败,仍然主张速战速决,不等乌余继续坐大。 此时此刻,云韩仙似转了性,和谈书雪片一样飞到翡翠,礼物也随之而来。拒绝了送给一双儿女的金饰,她随后派人送来墨玉棋,再拒绝,她再送宫中几个娃娃逼真的画像,再拒绝,她又送来乌余做工精致的虎头鞋……霍皇后爱不释手,如何退得回去? 翡翠朝中大臣也忘记乌余落井下石之仇,纷纷倒戈相向,奏请与乌余和谈,暂时争取乌余的帮助,发展经济。玉连真一看要糟,寻了个机会治了户部尚书之罪,从他家中抄出乌余来的重宝若干,当即斩首示众,这才堵了悠悠众口,不过,太子叛乱之后,翡翠朝堂再次变成一潭死水。 经过屡次失败,云韩仙似乎知晓此路不通,终于放弃和谈计划,请求与翡翠联姻,再次遭拒,云韩仙愤而昭告天下,翡翠女子嫁于乌余人者,以及翡翠男子娶得乌余女子者,翡翠男女父母家中税银减半,免于徭役兵役。 即使玉连真千方百计封锁消息,这种天上掉银子的好事还是无孔不入,传到翡翠的各个角落,掀起另一波出走暗潮。 试想,乌余是天下最丰饶之地,乌余男男女女以温柔俊美著称,且稍加努力就能丰衣足食,哪个不是趋之若鹜! 历史证明,封锁国境根本对付不了出走的人潮,玉连真无计可施,干脆下旨,如果出走乌余,将永世不得回到翡翠,留在翡翠的亲友坐实通敌罪名,统统发配为官奴。 此令一出,不但没有遏止迁徙人潮,反而弄巧成拙,由以前的一家一户变成举族迁离, 加上蓬莱社众人如今个个大有作为,大家看得眼热,无比向往。 制造出翡翠的一团混乱,云韩仙见好就收,不再对翡翠有所动作,暗中派出铁星和铁柳出使西河,约见慕容娉婷,极力促成两国和谈,为表示乌余诚意,愿先赠与优良菜种和稻种,传授最先进的冶炼技术,帮助两国发展农业。 元震闻知消息,气急败坏,率领亲卫火烧火燎赶回来,朝臣和明珠公主齐齐劝说,他不为所动,定要杀死两名铁卫,被王后和群臣拦了下来。 经司空昊天一事,又加上元震屡屡吃败战,大古格和西河上下对乌余颇为忌惮,从慕容娉婷到百姓一致主和,亦即以翡翠为屏障,停止冒进之举,稳步发展大古格的经济和军事力量,实力相当之时再作计较。 再者,慕容娉婷屡次建娘子军的提议被无视,满腹怨气,一来两人新婚燕尔,她怎会愿他屡屡出征,做不切实际的梦想,罔顾两国百姓;二来身为女子,也对西河和大古格女子的悲惨命运深有感触,将有勇有谋的乌余王后奉为天神;三来乌余的条件实在太过诱惑,有了翡翠乌余两国的帮助,大古格只要坐山观虎斗,成为天下霸主之日定在眼前。 慕容娉婷当面与元震相议,元震烦不胜烦,严词拒绝,慕容娉婷当即借故大闹,元震无可奈何,愤而出走,事情顿成僵局。 铁星和铁柳领到命令是事情没办成,不准回去,只得滞留在大古格国都天庆,慕容娉婷心有愧疚,一边好吃好喝招待,一边继续对元震施压,迫其应允。 而此时的乌余王宫真是一片兵荒马乱,大孩子小懒正和山南太子置气,怪他抢夺了娘亲的宠爱,两个混世魔王天天斗得鸡飞狗跳,加上镇日哭闹的翡翠公主,王上只觉头大如斗,不到几个小鬼都休战绝不回来。而可怜的铁卫和随侍跑不掉,个个沦为专职保姆,早晨一睁开眼睛就心头怦怦直跳,生怕今日里小家伙们捅出娄子。 这边还在热闹,燕州又送来一个,林青青痛下决心,将尚在襁褓的燕王墨风云送到棠棣,一来专心辅佐十二治理燕州,一来满足墨商羽含饴弄孙的心愿。 孩子刚到宫中,墨商羽忙于政务,还未见到人,林清萍前来宫中接孩子回去,刚出宫门就无端端晕倒,好在有铁斗护送,险险接住一老一小,避免了一场惨剧。 铁斗探过脉象,对闻讯赶来的王上王后挑了挑眉,高高抱拳道贺。墨商羽气喘吁吁跑来,见到大大小小齐声道喜,正丈二摸不清头脑,娇娇怯怯的林清萍红着脸向他伸手,他一个箭步跨上前,听到林清萍的耳语,激动得浑身颤抖,竟然抱着爱妻痛哭失声。 上天怜悯,在多年之后,他终于能真正拥抱自己的孩子,能将孩子一点点带大,当一回真正的父亲。 怕林清萍分心照看,墨商羽一狠心,将孙子留在宫中,小心翼翼搀好娇妻扬长而去,剩下一堆人看着哇哇哭闹的娃娃们,欲哭无泪。 乌余人一贯有好客的美名,听到山南太子进乌余宫中的消息,桑黎王和南越王想起当年在乌余宫中的快活日子,不甘示弱,同时将王子公主送来,王后无可奈何,专门辟出一个园子,安排孩子们住进去,除了请来奶娘宫娥数人照顾,还专门开辟学堂,玩耍学习两不误。 再说翡翠平静不到一月,动乱轰然而起,先从赫赫有名的风雷堂拉开序幕。风雷堂本部原在西州,战乱一起,掌门人举家迁徙至京畿地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建起新的风雷堂,让翡翠武林咋舌不已。 一夜之间,风雷堂各堂口均遭到突袭,门下死伤无数,主力折损过半。闻知消息,太上皇怒不可遏,亲自出马巡视,派出众多暗影,配合官府缉拿凶犯,一时间翡翠武林人人自危,大有风云变色之势。 然而,风雷堂之后,刺客也许是畏惧太上皇,偃旗息鼓,翡翠武林终于沉寂下来,气氛诡异,流言纷纷而起。 ------------ 第八章 风起云动2 “苍龙,风雷堂之事你怎么看?”云韩仙将孩子们转移到寒兰园,好歹还墨玉宫安静,第一个召请的就是铁苍龙。 铁苍龙刚刚从工场回来,浑身皆是烟火气,颇为呛人,连他自己都受不了,来回闪避,不敢熏到王后,谁知她丝毫不以为意,邀他同桌吃饭,满面笑容相询。 这个女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铁苍龙回想刻骨铭心的往事,定下心来,感慨万千,正色道:“王后,您知道,臣出自风雷堂,对它颇有感情,当然舍不得让它垮掉。再者,冤家宜解不宜结,武林人士最讲恩仇义气,风雷堂垮了,与风雷堂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定会来找你麻烦,恩怨不休,纷乱不止,如果盘古帝国真正建立,树这种劲敌颇为不智。” “说实话,我当然也不想镇日有武林高手找我算账,可翡翠武林由玉子奇掌控,不敲山震虎,玉子奇只怕还想有大作为。风雷堂暴露,我立刻毁了他的风雷堂,他下次动用的时候必然要三思而后行,考虑清楚花这么大的代价值不值得。”云韩仙微微一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想让铁卫们轻松一点。” 听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铁苍龙不由得眉头紧蹙,“王后,听说你让铁卫去带孩子……” “不行吗?”云韩仙笑吟吟反问,“哦,你也想瞧瞧那帮小家伙是吧?他们一个个可爱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知她肯定成竹在胸,铁苍龙郁闷不已,决定来个眼不见为净,正要起身,云韩仙笑嘻嘻把他叫回来,悄声道:“铁卫太过辛劳,做不长久,我也不忍心让他们孤单终老,准备让他们从孩子们身上得些意趣,以后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也是,有合适的女子说一声,我帮你操办!”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当然大大的不妙,铁苍龙老脸一红,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强笑道:“王后,臣刚研制出一种火炮,填充的东西分量较多,威力极大,只是射程问题没办法解决,而且稍有不慎就会爆炸,十分危险,让臣头疼不已。” 云韩仙突然陷入沉思,铁苍龙暗暗后悔,事情还没成,怎么能让王后去为难呢,王后日理万机,连身边人的终身大事也要算计,此举真是大大不妥,连忙干笑两声,“王后,目前军中火器已经够用,恕臣多此一举吧。” 云韩仙沉声道:“既然如此危险,你先暂停研究,等我把思路理顺再作计较。如果不出所料,这种火炮攻城最为有效,解决了射程问题,一炮下去,将城轰出一个洞口,岂不是比我们辛辛苦苦用云梯和血肉之躯要强得多。还有,你对风雷堂的意见我接受,回头我跟墨院长商量一下,上次的比武大会由于翡翠的闭关锁国收效不大,我还在考虑有没有继续办的必要。” “当然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墨商羽看起来年轻许多,仿佛浑身充满活力,走起路来神气十足,像得胜还朝的将军。 “当然有!”随之现身的是浑身汗涔涔的水长天,夏天未到,他已一身短打,看起来神采飞扬,显然有什么好消息。 铁苍龙连忙起身相迎,见到水长天,云韩仙老毛病又犯了,脖子刚一缩,他眼明手快,将她拎了起来,笑眯眯道:“乐乐辗转送出消息,向我们问好,还请我们帮忙找个好大夫,帮他们一双儿女治病。” 云韩仙眸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亮,水长天心头莫名发紧,悄声道:“别打孩子的主意,那也是我们乌余的后代啊!” 云韩仙冷冷斜他一眼,拂袖而去。 墨商羽见势不妙,就势拜在她面前,阻住她的去路,正色道:“上次武林大会是臣筹划不当,臣请王后准许再办一回。风雷堂一出事,众人肯定看得出来他们是太上皇的鹰犬,当年的许多秘辛不言自明。自从风雷堂掌权,翡翠武林大受打压,一蹶不振,沉寂至今,各门各派的高手栽在风雷堂手上的无数,为避祸销声匿迹的也无数。只要这次准备得当,我们一定能瓦解翡翠的秘密力量,给玉子奇重重一击!” 水长天自知失言,懊悔不已,赔笑道:“阿懒,我正好手痒,要不到时候我也凑个热闹?” 云韩仙似笑非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能在军中称雄,难道就以为能和武林高手过招?你不会以为你当得天下第一吧?” 水长天气哼哼道:“你别胡说,我又没说是天下第一!” 云韩仙猛地转身,对他怒目而视,“乌余几百万百姓指望你过平安日子,你去逞勇斗狠,若有三长两短,你要百姓怎么活,要我怎么活!” “你还说我!”水长天不知哪来的脾气,低吼道,“你次次拿自己的身体做文章,就算准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当儿戏,上次在海上是这样,这次去长川又是这样,你不想我做的事情能不能好好跟我说,别当我是傻子!是,我承认没你聪明,没你能干,可我一直在努力跟上你的脚步,你不能屡次戏耍我,我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不是小猫小狗!” 铁苍龙和墨商羽瞠目结舌,见两人两两相望,目光胶着,互相使个眼色,迅速退出来,走出老远,墨商羽长长透出一口气,苦笑着摇头,“女人太过聪明,总归不是好事。” “胡说!”铁苍龙蹙眉道,“王后若是平常女子,乌余怎会有今日!” 墨商羽讪笑两声,回头看看仍然呆立的两人,突然冒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快变天了。” 铁苍龙下意识看看天空,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花香扑鼻,鸟鸣啾啾,哪里有变天的兆头,再一回头,只见那两人一步步慢慢走近,突然紧紧相拥,不由鼻头一酸,用力揽在墨商羽肩头,近乎强押着他离开。 墨商羽身体一震,立刻放弃挣扎,和他嬉笑而去,怎么也不似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水复三年仲夏,在乌余王亲自过问下,乌余的比武纳贤大会第二次筹备举行,为方便各地武林人士,地点设在蒙河和乌灵河的交汇之处,乌余西部最富饶的怀素,此地刚修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南达山南,北上木素,水陆运输十分便利。 丹青谷墨商羽为办好此次比武纳贤大会,咬牙拿出镇谷之宝,一大箱记录各大门派武功精髓的秘笈,还特别请来德高望重的蓬莱寺方丈静一大师和桑黎云浮庵的空茗师太前来甄别公证。为表示支持,王后搬出一箱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派得力的手下铁萁等人护送到了怀素,连同秘笈一起全部放置在怀素行宫里,由乌余最精锐的突击营严加看守。 有了奖品,下一步该做的就是全力昭告天下,各地官府当然靠不住,墨商羽一手训练出的乌余信使发挥了巨大作用, 大至各大门派,小至封闭的山沟,他们不辞劳苦,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将消息一一送出。 即使玉连真一再下禁令,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乌余自不必说,如今王上王后贤能,上下一心,策令畅通无阻,是造英雄的时势,有本事的人自当大展拳脚,长青院在册人士最高达到十万之众,据说曾生生累死一个编修,促使王后亲往长青院探视,指导众人事半功倍的方法。 玉连真眼看一些小门派悄然出走,终于想通,采取默认的态度,翡翠各大门派陆续闻知消息,欣喜若狂,大大方方地取道南州来到怀素,看到乌余一干人皆是朴实无华,而众铁卫负责保卫,不可能参加比武,信心暴增,俨然以天下至尊自居,倨傲异常。 乌余之外,各地涌动着一股暗流,许多默默无闻的农夫猎户从田间山中走出,辗转来到怀素,也并不去行宫报名,跟那些大门大派的人凑到一起高谈阔论。没有饭吃,他们也会到街头招待处免费领一碗粥水和几个馒头。若想喝酒,只需留下自己的名字,就能在酒馆免费领到一壶天下闻名的美酒懒神仙和两斤肉。若想休息,城郊小小的帐篷如林,还有专人看管,十分安全,到酒馆领一个牌子去睡就是。 武林大会在八月十五举行,八月初十傍晚,漫天霞光中,一辆难得一见的华丽大马车在马队簇拥下悠然而来,伴随着美妙的铃铛声停在城郊帐篷村里,引得来休憩的人们引颈相望。 车门一开,只听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马队人人脸上青白不定,齐齐下马,分成四五批,第一批赶紧冲到马车门前,一个个将小家伙抱下来。 他们之后,一个一身素白的女子探出头,嫣然一笑,有如仙子落了凡尘。 ------------ 第八章 风起云动3 “娘……” “干娘……” “王后……” “哇哇……” 云韩仙刚下马车,不出片刻,叫声哭声骤然而起,几个孩子将她围在当中,齐齐伸手,小懒动作最快,已占据她的怀抱,以胜利者的得意姿态,朝底下几个拼命做鬼脸。 她脸色有些发白,笑容僵住了,桑黎王子仗着个子最高,将她拦腰抱住,引得小懒一阵拳打脚踢,桑黎王子嚎啕大哭,将鼻涕眼泪全抹在她胸口。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安慰,山南太子阴晴和跳上来打小懒,正挨了小懒一脚,抱着她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南越王子和新送来的桑黎公主插手不进,争抢着她的长袖,嗷嗷怪叫,这时,车厢里又传出一阵娃娃的哭声,声音嘹亮,比赛似地此起彼伏,所有奶娘都只能干瞪眼。 铁卫们个个头痛欲裂,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袖手旁观,王后明明不是心软的人,这会该狠心的时候不狠心,把所有小魔王都带出来,只能送她两个字,活该! 铁卫习惯这种恐怖的哭声,在场许多人并不习惯,心头有如猫抓,一个尖利的声音率先从一个密闭的帐篷里钻出来,“不会带孩子就别自找麻烦,吵死人!” “对不住对不住!”云韩仙丝毫不以为忤,尴尬地笑,连连道歉,将小懒放下,安抚好几个孩子,一手揽住两个,颇为艰难地来到帐篷村入口设的管理处,似完全忽视村中三三两两聚集喝酒之人的冷峻面容和刀锋般的目光,笑意盈盈地倾听询问。 她的语气低柔,让管理的两位老人很快平静下来,有问必答,笑得脸上开了花。 原来,翡翠大门大派在城中终日趾高气昂,许多人看得心烦,都宁可避开,安安静静住在这里。加之帐篷是王后命人特制,刚好容得两名壮汉,若一人住下绰绰有余,除了精致完备的日用品,还有专人清扫收拾,是以住在城郊的人越来越多,怀素令还调拨了大批帐篷薄被丝帕勺子等物支援。 几个孩子追追打打,窜入帐篷丛林里,笑闹声迅速传递开来,云韩仙详细询问防蚊虫防雨保暖等事项,又细细叮嘱一番,又向众人致歉打扰,召唤孩子们离开。 从头到尾,铁卫仿佛怕了孩子们纠缠,远远守在马车周围,无意前来。而云韩仙似乎根本没想到自己和孩子们的安危问题,一身有些脏污的白色紧身短袄和素花襦裙,一脸温柔的笑容,披着五彩霞衣,犹如光华万丈。 如果不是太过大意,那传说中颠倒乾坤的女子就是太过有胆魄,或者早已掌控全局。有心人悄然扫过全场,只见铁卫目光并不在王后身上,一人盯住一个方位几个帐篷,浑身散发着森冷之意,蓄势待发。 帐篷村里的人们冷眼注目良久,终于动容,眼见王后转身欲离开,一个戴着斗笠的青袍中年男子身形一闪,在王后面前单膝拜下,毕恭毕敬道:“桑黎海王拜见王后!” “你是桑黎人,我怎么不认识你?”桑黎公主奶声奶气道,将小小的手伸到男子面前,作势拉他起来,“干娘是我的,你不能抢!” 在孩子干净纯真的眼睛面前,桑黎海王凌厉之气如何发散得出,微微一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道出名号,在场无人不心惊,桑黎海王是海盗首领,本是桑黎人,沦为盗匪后干脆以海为姓,以王为名,将人迹罕至的莽苍大陆设为据点,在海上称王称霸,加之人数众多,俨然是一国之王。 果然不虚此行!王后心头一阵狂喜,强自镇定心神,幽幽道:“玄武和你交手几次,谁胜谁负?” 铁卫皆悚然一惊,自玄武率领水军离开,除了寥寥几句报平安的话,何尝提过和海王交手之事,王后如何得知,会不会怪责玄武的知情不报之罪? 海王讪讪道:“自玄武来到桑黎海域,我们前前后后交手不下十次,乌余造船技术和火器天下无双,海某人如何讨得着好,所幸海某人在海上胡混多年,次次皆能有惊无险逃脱。” “你来,是想采买些火器?”王后似笑非笑道,眸中掠过冰寒之意,“你可知我乌余对火器的管理严格,而且常常推陈出新,即使买到也未必管用,你这次定将白跑一趟!” 明明王后身形娇弱,却让人感觉出强大的压力,海王浑身一震,正讷讷无言,听她又笑吟吟道:“海王,对不住,我想我错怪你了,你既然肯来见我,想必已经打定主意,从此和乌余交好。莽苍大陆地势较高,山峰连绵,也有许多气候适宜土壤肥沃的盆地,听说你规划建设得不错,实在令人佩服。你如此有诚意,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如果你愿意,我立刻派人同你回去仔细勘察,设计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以后你就是莽苍之主,无论人力物力财力,甚至是开山修路的火器,我乌余竭尽所能助你!” 海王还果真是为采买火器而来,同时也想趁着武林大会,招徕些能人异士为其助力,谁知一路行来,不禁为乌余的繁荣和前所未见的建设速度啧啧称奇,及至亲眼所见王后的风采,有心与之交好,哪里想到会有这种好事,顿时愣在当场,一同前来的一干手下急了,两人越众而出,拜在他身边,激动不已道:“多谢王后!” 海王回过神来,满面肃然,大手一挥,手下十数人齐齐出列,默然深深叩拜,海王以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道:“多谢王后,海王愿归附乌余,从此鞍前马后听凭调遣!” 云韩仙无比动容,俯身双手相扶,慨然道:“多谢海王,这里人多嘴杂,不是商谈大事之所,请随我们去行宫吧!” 把海王扶起来,她眼角余光捕捉到桑黎公主跃跃欲试的双臂,突然狡黠一笑,对孩子们招手,“这是你们的海伯伯,大家请他去行宫,谁招待得最好有奖励!” 见到王后对海王如此厚待,一帮孩子突然有了危机感,一拥而上,将海王团团围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全部往他身上爬。海王措手不及,顿时肩膀上两个,臂弯里两个,还有个小公主抱着手臂爬不上来,哼哼唧唧不肯放。 知识广博,心胸开阔,以退为进,王后做事果然漂亮!人们各怀心思,明知王后当场收揽之举目的并不单纯,也不得不佩服其过人胆略,对她肃然起敬。再看看海王手忙脚乱的样子,许多人忍俊不禁,收敛针锋相对之心,陆续出来向王后问好,王后一一回礼,满面温煦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眼看天色渐晚,孩子们腹中咕咕直响,都有些不耐烦,缠着“好说话”的海伯伯回去,海王大事初定,也有满腹的话同王后说,急得头顶冒烟,唉声连连。 当天边最后一抹艳丽消散,沉沉暮色来袭,铁卫们开始准备灯火,拜见的人渐渐少了,大家分散开来,各怀心思驻足旁观,王后疲累不堪,忍着瘫软的欲望,仍然含笑坚持。 一个瘦小的灰衣男子低头一步步行来,作势拜下,细声细气道:“参见王后!”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从他袖口飞出,海王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原本赖在他肩膀的小懒已经飞身而出,用一枚黑色棋子打飞那银光,刺客一击不中,竟然将身体化作利器,朝王后猛扑而去,瘦骨嶙峋的五爪赫然抓向王后的心口。 仿佛一眨眼就能看到王后的心被掏出,电光石火间辨得分明的几大高手同时惊呼出声,明知救无可救,仍然一齐杀上前来,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帐篷村里突然啸声顿起,几道人影箭一般飞出,直直朝王后和几人飞去,月光突然冲出云层,一时间寒光闪耀,剑气逼人,有那武功低微之人早已吓得瘫倒在地。 几位王子公主果然是人中龙凤,见此情景,一个个咬住袖子或者丝帕衣襟,一双眼睛死死盯在那白色身影。 出乎意料,大变初起,铁卫们不顾王后,反而将马车连同几个孩子围得铁桶一般,只有寥寥几人扑上,海王气急败坏,目眦欲裂,拔出长刀,提起一口真气,一脚踢在马车上,直扑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小懒袖中刀飞出,将刺客的手齐腕斩了下来,凝集全身内力,将王后推向身后,铁斗铁萁和海王先后赶至,铁斗铁萁接住王后,海王厉吼一声,一刀劈向刺客的头顶。 来不及了,刺客右手刚落,左手突然抓向小懒心口,小懒内力未撤,收势未及,慌乱间抬剑欲挡,谁知刺客此乃虚招,左爪离小懒的剑不过一寸,突然从袖口冲出一道寒光,正中小懒的喉头,催出他最后几声凄厉的呼唤,在腥风血雨间久久回响。 “娘……” “娘……” “娘……” ------------ 第九章 剔尽寒灯1 一切几乎在瞬间发生,刺杀王后的男子被劈成两半,其他的刺客见势不妙,且战且走,却被愤怒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来,困于铜墙铁壁,插翅难飞。 刺客拿下了,共计十人,有四人迅速自尽,铁卫终于有了动作,卸下几人的下颚,将毒药取出,逼问来历。 无须逼问,铁卫在死人身上上上下下搜了一圈,找到相同的“天”字铜牌,背后的龙纹让其身份不言自明。 到底是不世出的高手,最先出手的七人似心有灵犀,看到铜牌,立刻有了动作,一人逮着一个,废了剩下几个刺客的武功,搜出同样的天字铜牌。 剩下一名一位白发白眉老者神情无比震撼,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同样的铜牌,铜牌十分光滑明亮,似经常被人抚弄,上面的“天”字和突出的龙纹似乎经过重手法按压,稍显凹凸不平。 铁斗眼睛一亮,将手中的铜牌递到老者眼底,无声地要求交换,老者将铜牌放入他手心,语带颤音,说出一句不知所谓的话,“二十年了,老朽为此而来!” “您是催命手谢长风前辈!”铁斗看清楚他的面容,神情一震,深深拜下,铁萁领众铁卫一一拜谢过七人,复又拜在海王面前,向他身边的几个孩子伸手。 海王轻叹一声,张开双臂,几个孩子并不跑向铁萁,一个个终于松开紧咬的物事,扑进海王怀中哇哇哭叫,仿佛刚才的坚忍从未发生。 自始至终,云韩仙恍若置身无人之境,紧紧把小懒抱在怀里,当铁斗蹲在她身边,她似根本不能认人,状若癫狂般抢过铁斗手里的瓷瓶,用颤抖的手尽数倒在喉头,血停了,而怀中小小的身体早已冷却,小懒的眉眼仍然漂亮得不似真人,唇形还是那个字,“娘”。 她突然想起和小懒的相遇,在狭窄的马车里,这个漂亮的孩子突兀地出现,明明那么可爱,她却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当机立断,用了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装扮成温柔的娘亲。 她成功了,满足了他小小的梦想,一步步让他全力保护自己,甚至愿意将生命交付。 这,是她算计人心最成功的一次,她明明如愿以偿,为何心头会空空荡荡。 “王后,刺客全部拿下,请问如何处置?”铁斗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唤醒了她的身体,却焚烧了她丢失的心。她茫茫然起身,走到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瘦削男子面前,俯身深深看进他的眼中,捕捉到无数中一闪即逝的情绪,有冷漠、有惧怕、有刻骨的冰寒、更有求生的渴望。 是啊,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她定下心神,一字一顿道:“给你两条路:死路,马上给你一刀,十分痛快;活路,入我长青院,为乌余效力,荣华富贵虽不一定能有,安安稳稳的生活却一定能保证,只要你答我三个问题!” 男子眸中掠过一丝奇特的光亮,毫不犹豫地扑通拜下。 “第一个问题,你们是谁的人?”云韩仙长身而立,在月光中,满身满脸的血痕触目惊心。 “翡翠……太上皇!”男子低声回答。 “师弟,我错了!”话音未落,催命手谢长风低吼一声,扑通跪倒,一拳在地面砸出个洞来,头几乎垂到胸前,泪飞如雨。 “第二个问题,风雷堂是不是你们首领?” “是!” “第三个问题,”云韩仙突然转身,死死盯住那人的眼睛,每一个字仿似从牙缝中挤出来,“在乌余亡国前后,你们对三位乌余明珠做过什么事情?” 问完,云韩仙神情一整,众人从她滴血的手心已看出她内心的巨浪滔天。 话一出口,众人皆满面不解,不约而同看向她冷肃的面容,捕捉到她嘴角无比狠厉的一缕笑容,不由得心头一冷,再默默回想往事,许多蛛丝马迹已经昭然可见。 男子微微一怔,讷讷道:“绑架水清秋,将其灌了药送到墨征南的床上;战乱时将水天晴带进翡翠,投入深宫;至于林清漪,我们只是受命将她引到云府,其余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好!好!好!”云韩仙一连说了三个“好,”带着血痕的笑容犹如鬼魅,男子浑身一个激灵,哀嚎道:“王后不能出尔反尔!” 巨震之下,众人反倒平静下来,看向王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却又复杂无比。这局棋果然浩大,玉子奇为了红颜,苦心设计,将美丽富饶的乌余送到虎狼般的墨征南铁蹄之下,使其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热情好客的乌余人,美丽柔弱的乌余女子,坚忍顽强的乌余男儿,他们曾是盘古大陆一切美好名词的代表,他们不该得到这么凄惨的结局。 棠棣之役仍然历历在目,铁骨铮铮的乌余人用鲜血和生命唱出气壮山河的乌余调,那是亡国之调,也是重生之音,激励今日的乌余重整山河。 如今,乌余明珠的孩子们长大了,要为无数的乌余人讨回公道,孰是孰非且不必讨论,看乌余蓄势待发的态势,不出五年甚至更短,盘古大陆将会崛起一个崭新的帝国,统一天下。某些人自作孽,果然怨不得人。 天下事,果然是一局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云韩仙冷眼看着男子,咬牙切齿道:“从今日起,你入我长青院为灭天组信使,专门负责接收翡翠军报,我要让你瞧瞧,我是如何打下翡翠,拿下玉子奇的项上人头!” “至于你们,”她扫了一眼另外几人,冷冷道,“同样给你们两条路,想死的,立刻领刀,想活的,把你们干过什么说出来,一同进长青院,盘古统一之日,你们可以自择去路,我保你们后世衣食无忧!” 几人面面相觑,同时拜倒,王后长长吁了口气,一步步来到小懒身边,仿佛怕惊醒他的美梦,轻声道:“将他送回棠棣的皇陵好生安葬,等武林大会结束,我再去为他念经超度。” 她软软跪在他身边,贴在他耳际,用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道:“小懒,我的好孩子,娘对不起你,等娘办好所有事情,到地下跟你赔罪,等下辈子,娘一定好好补偿你!”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铁卫们悚然一惊,面色骤变,齐齐上前几步,将云韩仙挡在身后,朝那方深深拜下,众多高手看出端倪,踌躇着陆续拜倒,脸上皆有犹疑之色。 能让铁卫如此恭敬,来者定是传说中悍勇无比的王上,此等大事,为何王上和王后一前一后,未能同行,若是王上在此,刺客怎会痛下杀手,两人的义子怎会死! 是王后太过大意,还是这本是以奇诡多变著称的王后另一着棋? 如果是,这种女子可谓太过恐怖,盘古大陆的统一,指日可待! 一匹黑油油的高头骏马呼啸而来,马上的人高壮无比,一抹惨淡月光从云层中投射在他面上,虽然风尘仆仆,却有掩不住的萧杀之气,让人惊恐不已。 看到人群中的小懒和掩面哀哀痛哭的王后,水长天浑身一震,眼睛几欲喷出火来,缰绳一拉,飞身而起,稳稳落在铁斗面前,劈头就是一巴掌,将铁斗生生打飞出去,口鼻流血。 铁斗稳住身形,并不去擦,仍然低头跪好,下一个挨巴掌的是铁萁,同样被打得鲜血狂喷,却也同样低头稳稳跪下,仿佛身体僵直。 一个又一个,铁卫挨打的几近半数之时,随同前来的昆仑突然大叫起来,“十三,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再打了!” 水长天身形微微摇晃,眼睛重重闭上,睁开时仍是一片赤红,抬头又要打,云韩仙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猛地扑上来拉住他的手,扑通跪在他脚边,哀哀哭泣。 水长天仿佛第一次认识她,死死盯在她凄惨的面容,冷冷道:“王后,你可知错?” 云韩仙紧紧抱着他的腿,哭得不成人形,孩子们还当她也会挨打,流着泪一拥而上,将他的两只手禁锢起来。 水长天在孩子们脸上环视一圈,用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道:“王后,你算计至此,对得起谁?” 她慢慢停止哭泣,抹了抹脸,扶着他的身体起来,一步一步,从马车里抱住两个娃娃交给奶娘,示意王上的侍卫把所有孩子们叫回来安置好,再从马车里拿出一床薄被,再摇摇晃晃走回来,将小懒抱起,小心翼翼地包裹好送回马车,重又跪在水长天跟前。 水长天冰冷的目光始终跟随她,拳头攥得剧烈颤抖,却不曾上前相帮。待她回到自己面前,他高高抱拳,冷声道:“让各位受惊了!” 海王突然高声道:“王上,王后和铁卫没有错!” 水长天眉头一紧,斜眼看向海王,催命手谢长风慨然道:“王上,若不是王后,老朽师弟的冤屈至今不能昭雪,玉子奇的阴谋还是无人知晓,是老朽等人营救不力,让王后受惊,请王上责罚!” 众高手齐声道:“请王上责罚!” 这些高手倨傲异常,如何瞬间就为王后收服,为她所用,水长天心头巨震,茫茫然将她扶起,恍惚间看到她长睫上挂着的泪珠,鬼使神差般伸手,将那滚烫的液体接入手心,顿时一阵剧痛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咬牙忍住,凑近她耳边,冷冷道:“阿懒,这里不适合我,我跟玄武出征大古格,和元震决一死战,你好自为之,不要把自己的命算计进去!” 云韩仙不敢置信看着他,凄然一笑,轻柔道:“再等我三个月,好么?” 水长天深深看进她的眸中,迟疑片刻,用力点头,随后径直朝谢长风等人走去,一眼扫去,将谢长风及其身后六人眸中的精光尽收眼底,拿定主意,先朝谢长风单膝拜下,沉声道:“王后屡屡遇刺,水某实在放心不下,请前辈助水某一臂之力,保护王后!” 谢长风也不推脱,长叹一声,拜在云韩仙面前,正色道:“同庆门谢长风誓死保护王后!” 随后,水长天在六位高手面前一一拜过,六人见其态度谦和真诚,王后又才情绝世,今后当大有作为,顿时热血沸腾,无不应允。待在王后面前提出名号,果然就是二十多年前销声匿迹的顶尖高手及其门下弟子,最年幼的南越老丐独传弟子花田不过十八岁,因为内功心法修习得当,已跻身顶尖高手行列,真可谓英雄出少年。 事到如今,水长天再无参加武林大会的热情,绕过王后时轻声说了一句“我带小懒先走了”,径直踏上马车,扬鞭打马就走,进怀素准备后事。 云韩仙怔怔目送一行人远走,一个个扶起铁卫,扶到铁翼时,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不出片刻,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水长天突然又打马疾驰而来,远远就纵身下马,疯狂地将爱人紧紧抱在怀中,轻叹道:“大家随我回行宫休息,阿斗阿萁善后,回去再来见我!” ------------ 第九章 剔尽寒灯2 阴卫离领一队亲卫纵马飞驰到行宫门口,飞身下马,手一挥,令其他人原地待命,状若癫狂地一路踢踢打打,横冲直撞而来。诡异的是,他并未受到阻拦,且入眼所见皆冷冷清清,别说江湖高手,就连铁卫的影子也无,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脚步不由得缓了几分。 循着笔直的花径来到后院,阴卫离在关得死紧的房门外徘徊一阵,好一通咬牙切齿后,憋不住抬腿就踢,不过伸出的脚正被一柄长枪架住,一点点被送回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对上一双冰寒刺骨的眼睛,阴卫离不觉浑身战栗,暗暗提起一口真气,喝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海王!”男子收好枪,也收敛戾气,站如标杆,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请他离开。 “海伯伯,这是我父王!”阴晴和脆生生叫唤,朝阴卫离狂奔而来,他身后的花丛突然冒出几个小脑袋,嘀咕几句,同时跑来扑进海王怀中。 阴卫离抱抱儿子,又放下来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虽然蔫了许多,到底还是没缺胳膊少腿,长长吁了口气,再抬头看看海王身上挂着的小家伙,千忍万忍,怒意却怎么也忍不下去,只觉心头有把火熊熊燃起,顿足咆哮道:“云韩仙,你出来跟我说清楚,孩子们这么小,你也忍心当成棋子!”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水长天铁塔般的身躯堵在众人面前,他天生一副鬼煞模样,而且绷紧的面皮多日未见松缓,孩子们个个吓得缩头缩脑,阴卫离一看,还当孩子们果然被欺负了,更是怒不可遏。 “阴大哥,请进来说话。”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传来,水长天回头瓮声瓮气道:“你别瞎操心,好好休息!” 阴晴和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欢呼一声,飞奔而去,其他三个不甘示弱,也跟着钻进去,几个小家伙早跟王上对抗多日,滑得像小泥鳅,他一个也没捉着,气得直喘粗气,只得跟着进去逮人。 阴卫离进门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天气,云韩仙竟用上了地炉,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和棉被,她娇小的身体陷在棉被山里,只露出苍白的一张脸,不细找根本不会发觉。而那张脸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眸中的光华被一片灰蒙蒙替代。 小懒死了,看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阴卫离这样一想,渐渐冷静下来,不等水长天相请,自己在地床阶梯下挑了个地方坐下,冷冷道:“带上孩子出行的时候,你难道没想过有这样一天?” “父王,是我们自己一定要跟小懒哥哥走的!”阴晴和跟小懒也算欢喜冤家,眼睁睁看着小懒被刺,镇日里做噩梦,还有几分自责,若不是自己死皮赖脸要跟,说不定大家就不会分心保护。 “别吵!”水长天低喝一声,打消了几个孩子诉说的愿望,全数围在她周围,一个个脱了鞋袜上地床,趴在王后身边默默地看,满心沮丧。 云韩仙伸手将小公主抱在怀中,小公主凝视着她的面容,认认真真道:“干娘,你赶快好起来吧,你病了,大家都很难过!” 她如此算计人心,何尝不是把自己也算进去,阴卫离想起那张漂亮的娃娃面孔,心头一酸,不觉背脊发寒,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模样,一颗心百转千折,愣怔无语。 云韩仙恍若未觉,依次抱抱几个孩子,和几人细语寒暄一气,叫海王带他们出去玩,海王深深一躬,将孩子们全数抱起,让阴卫离眼珠子几乎掉下来。 传说中狠辣无情的海王什么时候沦为王后的随侍和孩子王,难道天要塌下来不成! 或者,密报所言不虚,王后不但收服了众多不世出的高手,武林大会,只有王上王后大获全胜。 任他想破脑袋都猜想不出,他们隐居多年,连官府和他都请不动,怎么可能轻易为一个小女子折服,甘为侍从,然而,若想得通这个女人,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见阴卫离自海王一走就眼睛发直,脸色青白不定,水长天暗暗好笑,把门一关,径自整理一遍乱糟糟的被褥,沉声道:“阴大哥,若要兴师问罪,阿懒身体不便,恕不奉陪,若有别的事情,不妨直话直说!” 言罢,两人简直视他为无物,一个埋头为她打理一头青丝,一个闭目养神,明明无比静谧和谐,阴卫离却感觉出一缕缕杀气悄然发散,迅猛弥漫,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那一刻,他心中掠过无数种念头,千般思量后,却只能遏止心底蔓延的狠厉,平静地开口,“你们也该知道,把孩子送来,我是想换取山南的和平!” 感觉出手下的身体一震,水长天连忙按在她肩膀,云韩仙立刻给予回应,重重按在他手上。两人不用面对面交流,已然知晓各自心意,水长天赔笑道:“阴大哥说笑,若没有山南,如何有乌余的今天,若没有阴大哥,阿懒早就不在人世。再说我们没有孩子,大哥的孩子叫我们干爹干娘,如同我们亲生的一般,怎么能扯到什么‘换取和平’呢!” 阴卫离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用兜圈子,你们的目标是整个盘古大陆,只怕收拾了翡翠和元震,第一个就是我们山南。我知道,若论实力,我们三个小国联合起来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可我山南也有一批彪悍的铁甲兵,足以拖你们一阵!” “话既然说开了,确实没有兜圈子的必要!”云韩仙的声音低微却坚定,根本不似重病缠身,“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设计周全,不必费太多兵力就能将翡翠拿下,对付你寥寥无几的铁甲兵实在绰绰有余,再说有林江等人悉心经营,铁甲兵内乱已生,你未必指挥得动,你信是不信?” 本想给她个下马威,没想到自己碰一鼻子灰。阴卫离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顿时涨得紫红,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只怪自己太过相信这个女人,眼睁睁看乌余坐大,甚至亲自相帮,让这个女人有命嚣张到今天,甚至威胁山南。 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听到王后亲自带着孩子们涉险,明摆着看不得山南等三国安逸太平,可谓一石三鸟,桑黎和南越国主这才明白如今的乌余非同往日,人人自危,慌了手脚,一齐向他来讨主意。在乌余强大的经济活力冲击下,三国确实从中得到巨大实惠,只是没想到这个代价同样如此巨大,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仍震撼莫名。 他强自镇定心神,避开尖锐的话题,闷闷道:“无论如何,孩子们是无辜的,你不能以一己之私,置他们安危于不顾!” 她正要开口,被水长天掩住了嘴,水长天正色道:“阴大哥,发生这种事情,我们比你更痛心。小懒的死,就是因为王后临出发前对铁卫下了死命令,定要保住孩子们,不信你随便找个铁卫来问。” 她低低啜泣,水长天长叹一声,将她拥到胸口,轻柔抚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阴卫离借孩子生事不成,无言以对,讪讪开口,“我信你不会打孩子们的主意,可是你如何保证我山南的和平?” 云韩仙厉声道:“那看你要真和平还是假和平!” 阴卫离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水长天蹙眉道:“假和平,就是大家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互相使绊斗狠,两败俱伤后强者胜。” 阴卫离几乎低吼出声,“你要强占我山南就直说,不要打着‘和平’的旗号惺惺作态!” 云韩仙不怒反笑,“真和平,就是我们开诚布公,好好谈条件,若要把山南纳入盘古帝国的版图,你要的是什么,我们能给的又是什么。” 阴卫离惨笑连连,“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云韩仙,你如此欺人太甚,难道不怕我使出百般手段,置你于死地!” “你不会!”云韩仙定定看进他赤红的眸中,一字一顿道,“阴大哥,不瞒你说,我辛苦经营两三年,已将乌余变成烈性战马,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乌余齐聚天下有才之士,各种制度已上正轨,且推行得力,即使没有我,他们也一定会稳稳当当走下去,盘古帝国的建立,只在朝夕!” 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停下来喘息一阵,声音渐渐低微,“阴大哥是我娘亲的故人,又于我有恩,只有我在,山南才会得到最好的条件,你说对吗?” 送出铁甲兵,她收为己用,送出质子,她不屑一顾,兴师问罪,她反将一军,阴卫离又气又恨,浑身几乎瘫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想说,干脆连形象也不要了,以手撑地,垂首不语。 怒火渐渐退去,只剩一片茫然,茫然过后,只有疲累,在骇人的静寂中,阴卫离仿佛感到自己的意识一点点飘远,有几个字终于冲出喉咙。 “我要山南自治与王侯世袭,百姓和乌余一视同仁,你答不答应?” “没问题!” 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喑哑,此时却如同一簇火苗,照亮了阴卫离眼前暗沉沉的天空。 目送阴卫离的背影远走,水长天回到屋里,热得脱去外衫上衣,*着上身去灌了一大碗凉水,又倒了杯热茶送到云韩仙嘴边。 她拿出丝帕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柔声道:“怕热就别呆在这,要不你带我去怀素四处瞧瞧?” 他眼睛一瞪,气哼哼道:“别打这个算盘!我就是热死也要看好你!” 她连忙噤声,为他擦过一遍,将冰凉的脸贴在他胸膛。 他心头一震,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下意识地用食指描画,她仰着头,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悄然而下。 “你总是这样……”他长长叹息,“这次是小懒,下次会是谁,你要我怎么放心!” 她突然高举右手,哽咽道:“云韩仙在此立誓,若再次以身涉险,置身边的人安危于不顾,天打雷劈!” 最后四个字被他用唇堵在口中,亲吻一气,他将她塞回棉被山里,连连喘气道:“太热了,铁斗怎么想出这么个治病的办法,热死我也!” 说话间,他已离开地炉老远,飞一般跑去开窗户透气。 她摸摸胸口手腕上凉气逼人的玉,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实情,让铁卫们暂且出了这口气。 ------------ 第九章 剔尽寒灯3 在经过一场见血与不见血的较量后,武林大会如期举行,王上王后携手参加,经受痛失爱子的打击,一个稍显苍白,却丝毫无损其动人心魄的美丽,一个满脸阴沉,有撼山断水的盖世气概,高大威猛,不怒自威。 他们向世人证实了传闻中感人肺腑的挚情,王后的一茶一饭,王上决不假手于人,王后一蹙眉,王上就会亲自换上热茶热点,太阳一出来,王后还没叫热,王上就会解下王后身上厚厚的披风,换成乌余亮丽的云彩缎外衫,经过短短两年的恢复,二十年前乌余引以为傲的纺织业再度为世人称叹。那外衫长已曳地,质地轻软,做工精美,风过,衣上花朵有如翻飞舞蹈,在阳光中光华夺目,加上王后浅笑间的娇媚,真是一道如画美景。 同样,大家也见证了王后对王上的支持,看得精彩处,只要王上稍有赞赏的表示,王后就会记下门派姓名,征询各人同意,择期让王上约见。 第一天是各大门派间的较量,战况十分激烈,总是笑嘻嘻的小小少年花田出乎所有人意料,打败翡翠众多门派高手,大获全胜。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当日落西山,当日比武结束,众人纷纷散去之际,花田竟然大喇喇地来到王后面前,像个献宝的孩子,笑出一对可爱的虎牙,王后还果真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将一块糕点塞到他手中,其中密切关系,不言自明。 武林大会第二天,更多的美景和惊奇出现在看台上,传说中的娘子军首领终于露出真正面目,红衣大将朱雀果然一袭红衣出现,明明面容美丽而冷肃,却有如一团烈火,烧得人心上难安。 时至中午休息时分,一匹毛色铮亮的黑马疾驰而来,身后竟是清一色女子组成的马队,个个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为首的女子身披紫色披风,身形娇小玲珑,神情间却凛然难犯之气,让众人心惊胆寒。 径直来到看台下,女子飞身下马,似真正的巾帼英雄,单膝拜下,高高抱拳,以绵厚的内力发出声音,“林青青领燕州娘子军前来报到!” 云韩仙满脸不敢置信,复又惊喜万分,红衣大将扶她起身,缓步而下,最后一阶时,不知是否太过激动,脚下一个趔趄,林青青一个箭步上前,和红衣大将两人将她稳稳扶住,三人面面相觑,相视而笑,硬生生把亮闪闪的阳光和周围的万千姹紫嫣红比了下去。 “王后,辛苦了!”林青青语带哽咽,和红衣大将两人一人扶住一边,将云韩仙稳稳扶到看台,见过王上,回身挥手,众娘子军亲卫整齐划一叩拜,声动九霄。 云韩仙无比动容,颤声道:“青青,你其实不必如此,乌余有聂格非等众多大将,有长青院,有海王,有铁甲兵,还有朱雀的娘子军,兵力已是盘古大陆第一,你过去吃了太多苦,如今不妨相夫教子,安享太平。” 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一字千钧,让在场每个人背脊发寒,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 不是在开武林大会,根本就是乌余的阅兵大会,目的只在震慑人心。 林青青正色道:“王后,您也是女子,为何您能以病弱之躯助王上开辟乌余今日的大局,朱雀能带着娘子军驰骋沙场,而我们就只能相夫教子,甚至只能换微薄的彩礼,为人奴役。千百年来,除了亡国前的乌余稍微好些,盘古大陆上其他国家的女子命同猪羊,王后,您应当知道,我们并不是不如男子,只是一直被压迫压抑,若您还不能为我们做主,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云韩仙神情一震,定定看着她坚定的面容,沉默半晌后,突然高高抬手,大声道:“林青青听令!” 林青青毫不犹豫,扑通跪下,面色愈显沉静,眉目秀美无双,如同乌余南方的黛色远山。 “封林青青为紫衣大将,与海王同赴桑黎!” 全场哗然,许多女子痛哭失声,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腾空而起,重重跪在看台之下,昂首高高抱拳道:“王后,同庆门谢婉儿愿加入娘子军,为天下女子做个榜样!” “胡闹!”谢长风约见朋友回来,见掌上明珠第一个应和,急得直跳脚,“你那花拳绣腿凑什么热闹!” 谢婉儿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王后,既然男子能比武,女子为何不能?紫衣大将说得好,多年来女子命同猪羊,即使如亡母一般有一身本事,也要顾忌夫家颜面,百般掩饰,郁郁而终,今日既有王后等人大胆先行,婉儿未必不能做这第四人!婉儿今日想挑战两位女将,请王后应允!” 话音未落,几名女子陆续闪身而出,有头发斑白的老妪,也有十六七岁的稚龄女子,众人皆不发一言,拜在王后面前,有的满面怆然,有的满是悲壮之色,有的脸色平静,只是眸中水光闪闪。 水长天肃然道:“王后,我们即刻就安排女子比武吧!“见她颔首,水长天大声道:“女子比武规则与男子相同,点到为止!海王、谢长风、花田、六相、木昭然、铁斗、铁萁听令,你们负责比武场上安全,若有危险,随时出手救护,不能让一人受伤!” 竟由几大高手保驾护航,王上果然给足了这些女子面子!喧哗声中,越来越多的女子走出来拜在王后面前,更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从家中,从客栈中,从舒适的马车里冲出,齐聚在比武场外,比过节还要兴奋。 最初的惊诧后,众多男子很快接受这个事实,几大高手各自就位,严阵以待,调皮的花田在比武的女子间钻来钻去,打躬作揖,让大家不要紧张。有了他的插科打诨,原本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大家娇笑连连,打打闹闹,如同闺房里游戏。 谢长风垂头丧气站在场边,扪心自问,也不得不同意女儿的话,妻子出自名门,武艺高强,志向远大,却只能做谢家可有可无的装点,而自己一心为师弟复仇,忽视了母女俩,妻子最后郁郁而终,女儿寂寞地长大,终日郁郁寡欢。 “姐姐,我会尽力而为,也请你不要手下留情!” 百转千折间,谢长风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清亮声音,抬头一看,站在场中那气宇轩昂,巾帼不让须眉的美丽女子不是谢婉儿又是哪个,不禁瞠目结舌,当两人交手,只觉心头剧烈收缩,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自己多年疏于教养,女儿的武功怎会如此厉害! 到底对敌经验不足,第一场谢婉儿以微弱之差败于红衣大将朱雀手下,不过她得到了王后和朱雀的大力赞赏,由朱雀亲自提议,谢婉儿极力要求,也得到谢长风无奈而饱含欣慰的同意,谢婉儿分在朱雀手下为副将。 比武一场接着一场,场上娇叱声声,彩衣飘飘,比起男子的比武好看得多,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重重叠叠,人头攒动。水长天当机立断,将驻扎在城外的昆仑调来,用士兵的身体筑成一道道人墙,避免推让之下出现踩踏等意外。 见场面混乱,娘子军和许多高手也加入了维持秩序的行列,比武至暮色浓浓时方才结束,自始至终秩序井然,除了谢婉儿,参加比武的大半女子表现出惊人的实力,让人惊诧不已。 参加比赛的有三十多名女子,其中有十六名女子加入娘子军,占了几乎半数,*部分出现在最后,两名默默无闻的老妇横空出世,分别打败了林青青和朱雀,又经过一番较量后,两位老妇握手言和,比武圆满结束。 花田和谢长风兴致一起,也跳上来挑战,不过分别走不出两百招,灰溜溜败下。许多男子跃跃欲试,因心里没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再不敢当这场女子的比武是玩闹,对胆识过人的王后更是由衷佩服。 王上王后当即封两位老妇为苍蓝大将和碧蓝大将,不论从军或者入乌余与否,两人享受王侯待遇,且子孙世袭,乌余人永远奉为上宾。 两人年纪老迈,本不愿入乌余,听到任命,心中慨叹连连,同时拜下,从此愿奉王后为主,听从调遣。 至此,众多高手才恍然大悟,武林大会完完全全成了乌余的延揽人才大会,不过,能做到如此不留痕迹且面面俱到的也只得王上王后一对而已。怀着不同的心思,众人一起参加了王上之后在行宫举办的庆功宴,纷纷上前恭喜众位女将,那吃了亏的花田一贯自视甚高,哪里甘心,黏在苍蓝和碧蓝两位大将身边,使出缠人和甜言蜜语攻势,终于缠得两人应下收其为徒,乐不可支,当众跳起南越妓馆中流传的艳舞,故意在脸上点了两大块胭脂,搔首弄姿扭摆,惹得大家哄笑连连,也使得许多人的戾气悄然散去。 狂欢之后,人们四散离开行宫,铁卫不敢大意,和昆仑的队伍细细检查一遍,才敢换班安寝。 此时夜已深沉,王上王后回到后殿,水长天将懒得出奇的娇妻抱进温热汤池,相拥着泡在里面,虽累得说不出话来,听殿外虫鸣声声,倒也惬意。 一会,云韩仙贴在他耳边,将几天看中的高手一一列数,分析了各自的优缺点,并且建议安插在不同的位置,他反正早已对她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开口,一条条一桩桩记在心里,只对花田的安置有所异议,她想将花田留在身边,好好*,而水长天却认为他调皮有余,沉稳不足,应该进军中好好历练。 不过,花田是大将之才,这点两人都承认,水长天还是说不过她,只得让她留下花田*,正色道:“留下可以,不要投入太多感情!” 话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长眠地下的小懒,都静默不语,他在她唇上轻啄一记,捞起长衫披上,将她擦干抱上地床,见她沐浴过后颜色美好,心头一动,轻轻覆上她的身体。 砰地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随之而来的是嘶哑的怒吼,“还我妻儿!” ------------ 第十章 激流暗涌1 来者自然就是急火攻心的墨十二,林青青做主把孩子送走时正是燕州百废待兴之际,两人累得恨不能一天作几天用,他如何敢有异议,等到林青青百忙之中训练出近万娘子军,他这才慌了神,将大堆事情丢给妻子,存心拖住让她。没想到林青青的能力超群,硬是三下五除二在短时间处理完,留下一封告辞信,领着一干娘子军赶赴棠棣。 在棠棣扑了个空,林青青将大队人马留给墨商羽加强训练,自己带领卫队来到怀素,墨十二多了个心眼,知道王上王后必然会到怀素延揽人才,当机立断,直奔怀素而来。 可怜的墨十二半路上又听到墨风云被带到怀素,且王后遇刺,惊得魂飞魄散,赶得更急,这才和林青青前后脚到达,直接踢馆找人。 不用说,铁卫们还在生气,才让人长驱直入,打扰王上的好事,云韩仙这会真有些哭笑不得,一头钻入被中,让他自己去操心。 此时被打断,换谁都会恼火,后知后觉的水长天终于感到了铁卫们的怒气,恨得牙根发痒,慌慌张张套上裤子,大吼一声,“来人,酒菜伺候!” 看到两人叠在一起,墨十二也有些尴尬,连忙退出,等水长天收拾好拉上帷幕,引其进正殿休息,猛地拽住他衣袖,低喝道:“十三,你搞什么名堂,孩子你要抢,我妻子你难道也要抢!” “王上有王后,怎么会抢你妻子!”铁萁端着酒笑眯眯出现,墨十二脸一红,恨恨道:“别跟我打马虎眼,桑黎人生地不熟,海王又不知根底,我不准青青去!” 水长天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十分无辜的表情,讷讷道:“可是青青说燕州根基好,你爹的门下足以应付,海王的莽苍大陆如同一张白纸,更需要重建秩序。再说,大古格和桑黎接壤,北方有阿善和朱雀,元震根本过不去,若是堵住桑黎和莽苍大陆的海湾,等于做成一个大口袋,将元震套死。” 墨十二蹙眉一想,终于回过神来,气得猛灌酒,一拍桌子,大喝道:“这肯定是王后的鬼主意,别栽到青青头上去!” 水长天突然收敛笑容,正色道:“那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墨十二没话说了,大嚷道:“怎么还不送饭菜来,饿死了饿死了!” 话音未落,林青青端着饭菜出现,满脸温柔笑容,墨十二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理会,林青青暗暗好笑,将几个菜拌进饭里,坐到他身边,柔声道:“饿急了吧,张口!” 闻到香味,墨十二肚子咕咕作响,下意识张嘴,大吃一口,还要顾及脸面,拍得桌子巨响,这种时候,再留下颇为不智,水长天赶紧溜走,还轻轻为两人带上了门,朝门外的铁萁铁斗挤眉弄眼,无比滑稽。 铁斗和铁萁面面相觑,憋住笑意,捅开窗户纸一看,差点爆笑出声,墨十二就像个调皮的孩童,靠在林青青肩膀,一个喂得笑容甜蜜,一个吃得不亦乐乎,吃完饭,墨十二还意犹未尽地吧嗒吧嗒嘴巴,哼哼唧唧道:“帮那女人是没错,你难道忍心丢下我不管?” 林青青狠狠亲他一口,长叹道:“我也舍不得你,可又不能把你拴在马上带走,而且此去莽苍大陆十分艰苦,你在燕州安逸太久,怕你吃不了这个苦。” “你少看不起人!”墨十二眼睛瞪得浑圆,一跃而起,气呼呼道,“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这就跟十三说去!” 林青青忙不迭拉他坐下,笑得眼睛弯弯,像只得逞的狐狸,“别吵王上和王后啦,他们今天累坏了。你赶了这么多天路,肯定也累坏了,我住的地方有汤池,我们一起去泡一下,孩子睡了,我们明天再去看。” 墨十二眉开眼笑,将林青青拦腰抱起,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林青青几下粉拳捶打。 水长天看够了,赶紧溜回来,把头一伸进来,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朝她色眯眯一笑,猛扑上来。 情事完了,水长天如餍足的猛兽,嘴角高高弯起,五指成梳,插入她发间慢慢滑下,抚过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恶狠狠地在心中一次次发誓,一定要让她胖起来,比在蓬莱山里还要胖,比宫中最胖的许奶娘还要胖! “跟铁卫好好道歉吧,上次的事情,是我情非得已,如果不给刺客绝佳的机会,依那些人的心机,不可能轻易出手。你要怪就怪我,别怪他们!” 听到她仿似来自深幽山谷的声音,水长天强忍怒意和颓丧,用力将她按进胸口她固定的位置,附耳道:“道歉,我决不会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本事折腾我。铁卫都服你,我很高兴,但是他们不能将你性命当成儿戏,当初我把他们全部派给你,就是想尽我所能保住你,你锋芒毕露,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性命,你自己不珍惜,我不能不珍惜,我还是在蓬莱山里那句话,没有你,我做大将军也好,做盘古开国皇帝也罢,统统没有意义!” 云韩仙心头大恸,张开双臂死死箍在他脖颈,他轻轻抚摸着她丝缎般的背脊,轻声道:“十二在燕州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哄他去莽苍?” “就是因为他做得太好!”她眉头一挑,悄声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其一,海王煞气太重,一回莽苍或者海上,就如脱缰的野马,需要一个仁者辅佐引导;其二,玄武和他多次战斗,各有伤亡,两人仇隙并非轻易能化解,林青青手腕高超,和玄武算得上熟人,当得此重任。” 水长天一口气说完,不免心有忐忑,紧张地盯着她的眸子,从中捕捉到*裸的赞许之意,不觉嘴一咧,无声地笑出来。 即使凑得如此近,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其三,我用孩子们试探海王,发现他虽然煞气逼人,良知未泯,十二那稀奇古怪的天真孩子气和他定然投契;其四,墨商羽在燕州经营多年,几次战乱皆能屹立不倒,也是厉害角色,不得不防。大乱初定,我派任何人去都无法服众,只有十二能胜任,而今燕州安定,十二如果继续待下去,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定会不甘为小官吏,要做开国功臣,与其到时候左右为难,不如现在痛下决心,撤换十二,反正墨商羽培养了众多人才,随便派一个人皆可,那些人不知根底,肯定不敢嚣张。燕人好勇斗狠,一贯剽悍,切忌不能等某个人在地方坐大,各地官吏要常有替换!” 水长天恍然大悟,讷讷道:“北罕人同样剽悍,怎么不见你大费周章?”他凝神一想,连忙补充,“北罕贵族被司空昊天打压多年,根本不成气候,我们派出大队兵马,又许以重利,他们自然不敢作乱。” “不!”云韩仙正色道,“这只是缓兵之计,我们的目标,是让北罕无奴隶,盘古无奴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乌余奴的悲惨命运,我们不该让其他人尝试。亡国也好,家破也罢,自我们立国之后,盘古大陆上不再有奴这个凄凉的名词!” 水长天浑身一震,深深看进她深潭似的眸中,重重点头道:“好!我即刻命阿善将他们的军队化整为零,编入乌余军中,再让慕容长亭暗中着手筹备,等打完元震,立刻收拾他们!” 她突然按在他唇上,悄声道:“不必说得这么严重,你也知道,北罕人能和墨征南的铁军周旋多年,逼急了我们也讨不着好。而且阿善孤军深入,需要他们的大力支持。至于废奴,我们也可以采取温和的办法进行,况且北罕贵族受够了司空昊天的压榨,需要一段时日恢复。自乌余立国,迁徙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各地很有压力,我们可以借口恢复北罕经济为名,将西州等地百姓大批迁徙入北罕,一来地理情况相似,容易安置,二来可以让这些人影响北罕的风气,我粗略估计,等灭了元震,北罕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水长天拊掌大笑,“这事我让白虎那队人去办,说起安置百姓,除了白虎就没人可以胜任了!” 她嗔道:“你呀,别有事就往铁卫身上推,铁卫不是铁打的身体,哪里经得住如此操劳,白虎不是刚刚把长青院一批人安置好,你让他歇息一阵,让一些新手锻炼锻炼,我费劲心机请回墨商羽,你当他吃素的不成!” 他一口咬在她耳垂,囫囵不清道:“这难道不是你的调虎离山?” 她嘿嘿一笑,轻轻肘在他精壮的胸膛。 ------------ 第十章 激流暗涌2 事不宜迟,第二天,云韩仙召来海王与墨十二相见,不知是何原因,两人稀里糊涂大吵一架后竟引为知己,决定尽快逃开王后的魔掌,立刻动身赴桑黎。墨十二还在气父亲老来有了小儿子忘了孙子,将孙子置之不理,不肯回转,林青青只得回去向墨商羽辞行,顺便带整顿好的娘子军出发。 花田自己还是孩子,视几个小家伙为洪水猛兽,惟恐避之不及,云韩仙无奈,只得请来苍蓝和碧蓝两人看顾,好在两人都带过孩子,对付这些小家伙绰绰有余。而且几个聪明伶俐,且从小受的是王侯教育,最会察言观色,看到王上王后对两人恭恭敬敬,哪里敢调皮。 七天时间里,武林大会可谓有惊无险,还时不时有*出现,先是有女子比武,再来连北地的摔跤也进入比武项目。乌余王水长天看得兴起,赤膊上阵,和北地的摔跤高手对抗,昆仑将军闻讯赶来,见状不禁浑身血液沸腾,当即对最后的胜利者王上下了战书,而且手下毫不留情,两人打得瘀青遍布,尽兴而归,旁观的高手和百姓看傻了眼,喝彩声几乎将飞过的鸟雀惊落。 一场武林大会,让王上王后乃至整个乌余的正义形象深入人心,且不论乌余亡国的惨烈真相,从头到尾,王上和王后的表现可圈可点,胸襟广阔,礼贤下士,体恤臣下和百姓,作为新一代君王,这是他们携手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不但让所有抹黑两人的传言不攻自破,也真正展示了平民帝王和王后的傲人风范,即使能颠倒乾坤,翻云覆雨,也如同邻家恩爱夫妻,令人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且羡煞旁人。 不等比武结束,谢长风携女儿回去祭奠妻子,让女儿同妻子和家人告别,再赶赴棠棣和朱雀会合。谢长风等七人应下王上大事,骑虎难下,不得不回去安排家中琐事再来,只有花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镇日优哉游哉在漂亮的王后姐姐面前晃悠,口甜舌滑,把“王后”两字叫得抑扬顿挫,余韵悠长,气得王上恨不得劈死他了事。 武林大会庆功宴上,动乱再起,翡翠的五大门派没有取得预期的成绩,不反思其过,反而怪责王后操纵武林大会,秘密招揽花田等人打压武林人士,继而放纵手下一干不要脸的女子,达到羞辱大家的目的。一群人借酒装疯,大闹行宫,有的还冲向正中王上和王后的席位,大有行刺的意味。 说时迟那时快,殿上啸声顿起,一干铁卫尽数出动,两人率先护在王后身前,其他人以疾风卷落叶的身形飞出,一人踢飞一个。水长天闪身迎上两人拳头,一手扣住一人手腕,手一紧,两人杀猪一般惨叫起来,腕骨立时碎裂。 从啸声起到人影全消,不过一个眨眼工夫,殿上只剩一堆惨叫不休的伤者,水长天又回到王后身边,正低语安慰。 最初的惊诧过后,众人纷纷拜服,花田难掩兴奋之情,四处找寻那些沉默如山的铁卫,苍蓝碧蓝两人面面相觑,突然拜在王后面前,垂首无言。 云韩仙要起身相扶,被身旁这人暗暗扣在腰间,动弹不得,只得微微倾身,柔声道:“两位请起,若要来赔罪,大可不必,我乌余自立国起便重用了大批女官,女子比武,只是大势所趋而已;若看到铁卫的本事过人,想来请辞,更为可惜。两位宅心仁厚,深谙武学要义,比起那些逞勇斗狠,草菅人命之徒不知好上多少,我斟酌再三,有心请两位出任乌余长青院的左右主理,只在院长墨商羽之下。苍蓝负责*孩子们,第一批学生就是这几日老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小家伙,乌余的未来就在这些孩子身上,责任十分重大;碧蓝则负责督导全院的武学教授,灌输正确的观念,同样责任重大。如果两位同意,即刻可以上任,两位的亲眷我马上命人接过来,保你们永世衣食无忧。” 两人本是看热闹而来,没想到有机会一战成名,而且被如此厚待,只叹年纪老迈,能做的实在太少,这机会来得太迟,满心唏嘘,慨然应允。 连老妇都能得到这种待遇,遑论其他高手,乌余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见一斑,在座的众位高手心有戚戚,心中各自有了计较。 武林大会过后数日,来投奔乌余的各地高手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功臣名将后人,为日益壮大的乌余军队补充了一批新鲜血液,王上和王后的真正目的终于达成。 这年立冬之时,铁柳和铁星终于回到棠棣,不但带来了慕容娉婷的求和信,还带来了元震熬不过娇妻的纠缠,同意和谈的消息。云韩仙并不急于派遣和谈使者,反而赶紧命人送了大批冬日的菜种过去,让大古格和西河联合王国的百姓感受到来自乌余的关怀,也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诚意。 时间紧迫,菜种是秘密由西河商人运出,取道南州,直达天庆。孰料经过西州之事,翡翠人不齿大古格的强盗行径,一路刁难,重重盘查,还狮子大开口要了不知多少疏通银两,等顺利到达天庆,冬天已过去大半。 慕容娉婷一路紧盯,心急如焚,种子一到,顾不上跟翡翠人生气,立刻亲自监督下种,好不容易种出一批菜,果然就是她暗地在燕地和北罕探过的那些好东西,易成熟,十分耐饥,确实解决了大古格和西河开春时的部分粮食问题。 得到实惠,元震仍满腹狐疑,再次派人去燕地查探,并带回一些冬菜和留的种子回来比较,确定了乌余没有在此事上算计自己,对慕容娉婷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着手大批招募训练军队,并且倾两国之力研制霹雳刀剑和火器,一心想报仇雪恨。 听说棠棣第一场雪落下,水长天交代好军中御寒等琐事,急急忙忙从蒙河边赶回,甘棠门遥遥在望之时,又听奏报说王后顶风冒雪去了城外农庄,气得直喘粗气,率亲卫调转马头飞奔。 还未到农庄,铁斗迎面而来,大声道:“王上,王后马上就走,请稍等!” 水长天目光何等锐利,看出他眸中些微异色,勒马站定,冷冷道:“王后是不是在算计元震?” 铁斗面色更加尴尬,横下心来,梗着脖子道:“大计未定,王后也是怕王上分心,请王上多多体谅!” 水长天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命亲卫原地待命,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负手昂然向天,声音低微得似自言自语,“阿斗,她为何不肯信我的本事,信乌余军队的本事?” 铁斗神情一震,深深拜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王上,您难道还不明白,王后宁可自己涉险,也不愿让您伤到一分一毫,更不愿历经千辛万苦建立的乌余新军遭受重创。” 水长天借势拂去他肩上的雪,倾身冷冷道:“铁卫,特别是你,如此惯她,难道就不怕她病弱之躯顶不下来,早早离开大家?” 铁斗黯然低头,用几乎凄厉的声音回道:“我还是那句话,她若死了,我决不独活,不让她为小鬼欺负!” 水长天紧咬牙关,用力掐在他脖颈,用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如此肆无忌惮,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铁斗冷笑连连,“你有一千种要我命的方法和借口,但是你不会用,只有我对她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也只有我肯将性命交付。我也有一千种致你于死地的方法和借口,但是我也不会用,如果你死了,她也活不了几天。奉劝你一句,你的妇人之仁已经对她造成很大困扰,不要再添乱了,赶快回你的军营,等着明年的总攻吧!” “混蛋!”水长天哪里说得过他,气得如置身大火,抡圆了拳头就招呼过去。 “王上!” 仿佛凭空响一声惊雷,水长天脑中一个激灵,变拳为掌,重重拍在铁斗肩膀,铁斗身体微微摇晃,浑身的雪簌簌地落,雪雾中嘴角的笑更显冰寒。 “阿斗!” 奇迹一般,听到这个召唤,铁斗眸中冰寒瞬间消融,柔风般的笑容尽现,他朝王后的车马遥遥拜倒,沉声道:“王后,天寒地冻,我们先回宫吧!” “冷死了冷死了,快上马车给我暖暖!”马车里传出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水长天轻叹一声,将铁斗扶起来,示意他骑自己的马回去,大步流星走向马车,定睛一看,那赶车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可不就是那调皮鬼花田,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闪身进入,以无比郑重的手势,将一个大大的白球拥入胸怀,委委屈屈道:“大家怎么都喜欢你呢?” 怀中传出一个沉闷的声音,“因为喜欢你的都被我赶跑啦,你只看得见喜欢我的。” 他微微愣神,突然咧着嘴无声地笑,扒拉出一张红彤彤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 第十章 激流暗涌3 十二月初,云韩仙仍然委托大古格几位商人运送大批乌余最好的小麦玉米水稻等种子回去,同时再派出铁星和铁柳,全权代表自己与元震和谈。这次情况有变,翡翠知晓运送菜种之事,痛下决心,连能从乌余得到极大利益的边贸也不要了,完全封锁了边境,任何人不得通过,违者立斩。 一时间,边境血流成河。与以前官兵的明紧暗松不同,此次派来督守边境的是有“阎王将军”之称的*山,玉连真不顾群臣反对,将他从大狱中提出,他知其用意,自然不敢怠慢。 听说*山出马,乌余迅速做出应对,将所有新上任的小将换驻山南、桑黎边境,紧逼翡翠南州。顶上来的皆是千方百计保下的燕州老将,督军则由昆仑将军担任,棠棣守备换成朱雀之夫暗牧。 昆仑等人都和*山对峙多年,对他的手段自然最清楚不过,游刃有余虽谈不上,至少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自此,乌余对翡翠的包围正式形成,翡翠不甘示弱,也在向边境增兵,战事一触即发。 局势越乱,元震自然越高兴,立刻在大古格实行全民兵役制,男子到十六皆要服兵役,再次使大古格的军事力量迅猛发展。 极力促成和谈的慕容娉婷有意利用盟约对翡翠施压,转念一想,又怕翡翠阳奉阴违或者半途替换,只得借道南方三国,派出大批王室亲卫暗中保护。 随着铁星和铁柳一行离开棠棣,一个消息也从棠棣悄然流传开来,云韩仙大力拉拢元震的目的,就是一定要拆散元震和玉连真的联盟,彻底孤立翡翠,为乌余人报仇雪恨。 元震细想之下,一切合乎情理,云韩仙三番四次向玉连真示好,却没料到两者仇恨太深,始终打不开缺口,她何尝吃过这种亏,恼羞成怒,定要收拾了翡翠,便极力促成与自己的和谈,一是让翡翠急上一急,态度软化,二是斩断翡翠最后的救命绳索,从而一举成功。 再者,大古格在盘古大陆西部,云韩仙再神机妙算,水长天再勇猛善战,也不可能忽视翡翠的存在,舍近求远,先将战火烧到遥远的大古格。这一点,从驻扎北罕和桑黎的乌余军队明明有胜算,却始终裹足不前,不敢对大古格的领土有丝毫侵犯体现出来。 至于莽苍大陆上那一两万海盗,根本不足为惧,云韩仙收服海王,支援莽苍,若想利用那群乌合之众对付野马军,实在是打错了算盘,唯一有可能,就是云韩仙舍不得乌余辛苦建立的水军受损,采用安抚政策。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翡翠虽连丢领土,*山到底用血腥手段保下主力,翡翠目前仍有十几万军队,跟乌余旗鼓相当,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打下来,所以,只要用翡翠牵制乌余,盘古大陆短期内的格局决不会变。 至此,元震的疑虑完全打消,在与慕容娉婷的闺房密语中以“香饽饽”自居,让慕容娉婷出面与乌余商谈,争取最大利益,只要谈到与翡翠断交之类的话题,就给他们打马虎眼。 如元震所料,大古格果然成了香饽饽,玉连真大为紧张,接连派遣紫衣特使前来巩固两国关系,听说元震喜欢好马,千方百计搜寻了盘古大陆上珍贵的品种汗血宝马送来。云韩仙听说此事,大为光火,乌余使者未至,又追加了大批乌余乃至盘古大陆最好的茶叶绸缎等物,命在武林大会招募的一干好手护送前来。 元震左右逢源,两头得利,乐得忘乎所以,竟然在朝会上让群臣商议出一批大古格缺少的东西名单,准备趁机大捞一笔。被接二连三的好消息鼓舞,加上元震的喜气影响,朝堂出现了难得的热火朝天局面,朝臣们纷纷献计,从纺织技术到乌余最先进的火器,一条条列举下来,乌余翡翠仿佛尽在囊中,根本没有不敢要的东西。 名册确定后,元震当着群臣召请留驻大古格的紫衣使肖召南。肖召南接过厚厚的册子一看,登时脸色煞白,倒也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应下,推说要回去禀告皇上,抱着册子抖抖索索退下,临走还踢到门槛摔了个狗吃屎,引得朝堂上一阵哄笑。大古格和西河被翡翠压制多年,众人看多了肖召南颐指气使的模样,只觉出了口恶气,对元震大力发展军队再无二话。 闻知风声,铁柳和铁星不敢应下苛刻条件,在路上一再拖延,眼看春耕将至,大古格几位商人哪里肯依,日日要催个三五次,要不能及时运回去,不用说,大家项上人头肯定不保。 铁柳借故再三询问大古格朝中细节,商人们都三缄其口,一路装腔作势的娘娘腔铁柳终于暴怒,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在客栈门口好一顿骂,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位女扮男装的美娇娘受了欺负,一时瞧热闹的无数,几位商人灰头土脸,郁闷不已。 商人百般无奈,向大古格暗卫求助,孰料被铁星撞个正着,铁星对暗卫态度十分友好,从他们口中诱得大古格朝堂已列出册子的确切消息,当场哀嚎出声,颓然而去。 暗卫们也知为逞一时威风,办坏了差使,当机立断,决定立刻护送良种回到大古格,留十人监视铁星铁柳一队人马。 不出所料,第二天铁柳就称旧疾复发,要休息几日,不肯动身,而听到良种送走的消息,铁星连连跺脚,气闷不已,转身进了铁柳房间,要他起来追赶,铁柳岂是好说话的主,在床上哼哼唧唧一气,见铁星要动手来拉,竟撒泼大闹,把个铁星气得把一张八仙桌劈成两半,在铁星恐怖的尖叫声中落荒而逃。 事已至此,铁星只能破罐子破摔,一路蜗牛漫步,并连发急信向乌余王上王后求助,大古格暗卫们截到两封,自觉形象高大不少,将这群没用的乌余人好一顿嘲笑。 良种险险赶在春耕时节到达,元震一路关注铁柳铁星等人的情况,暗暗好笑之余,早已做好准备,只等良种一到就分发到各地,特别是土壤肥沃的地区,谋求粮食最高产量。 让元震更为好笑的是,为了跟乌余竞争,玉连真也提出向大古格提供良种,而他所说的良种,亩产不过乌余的半数有余,其中优劣自不必说。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元震将这批种子分发下去,只不过乌余良种太多,无处可种,有个桑黎商人脑子转得快,将良种高价收集卖到西州,不但自己大大赚了一笔,还使许多大古格人从中得益,元震早有耳闻,也是一笑置之。 春耕过后,云韩仙又来到棠棣城外的农庄,与前些日子的紧张相反,今日一群人是为踏青而来,一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特别是几个孩子,平日苍蓝碧蓝管束甚严,今次逮到机会,还不得好好闹腾一番,连两个路也走不稳的小家伙也一路嗷嗷怪叫,热闹非凡。 农庄虽是云韩仙亲自规划布置,连日来除了守卫森严的山脚房舍以及房舍前方的小块田地,她何尝去过别的地方。今日细看,农庄依山傍水,遍植杨柳和花树,远山如黛,屋舍俨然,碧色幽幽的池塘星罗棋布,白鹅戏水,水鸭遍布,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确实景色怡人。 信马由缰走了片刻,花田似知其心意,将马车往不远处一片漫天的粉色赶去,遥遥看到灼灼桃花中一个伟岸的身影,回头嬉皮笑脸道:“王后姐姐,你又有麻烦了!” 云韩仙捞起一支笔朝他脑门敲了下去,笑眯眯道:“如果我去告密,你才真正有麻烦了!” 花田连连告饶,铁斗和铁萁飞身下马,同时朝他飞去一个利刀般的眼神,扶云韩仙下来。云韩仙脚还没站稳,小家伙们亟不可待跳下马车,你追我逐,朝桃林飞奔而去。 云韩仙绕到后面的马车看了看最小的两个,让奶娘背着四处走走,又和苍蓝碧蓝两人好一顿瞎扯,还是苍蓝实在看不下去,笑道:“王后,王上等您好久啦,您就别在老婆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云韩仙讪笑连连,回头见花田又在挤眉弄眼,心头火起,随手折了根树枝,劈头盖脸就打,花田嗷嗷怪叫,逃跑的方向赫然就是桃林。 追了一气,云韩仙丢掉树枝,悄然来到那人身后,而花田钻入桃林中,很快消失不见,昆仑将军的大嗓门轰然响起,“臭小子,这回看你往哪跑,上次谁说赢了要请我喝酒,别以为躲进宫里我就逮不着你,我认识王后那会,你小子还在吃奶哪!” 云韩仙忍俊不禁,轻轻靠在那宽阔的背上,柔声道:“你终于想通了吗?” “嗯!” 她嘴角一抿,郑重道:“我已命海王和慕容长亭等人做好准备,用移民莽苍大陆和北罕等手段,争取最少的伤亡。” “嗯!” “今天天气这么好,别绷着脸煞风景,我们四处走走吧!”她攀着他的脖子,声音娇媚得似要滴出水来。 “谁说我绷着脸?”水长天徐徐转身,果然是一脸淡淡笑容。见她目瞪口呆,他心情大好,将她顺势扛上肩膀,大步流星朝桃林中走去,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懒,谢谢你,你知道我不愿与连真正面冲突,耗尽心神安排这一局,累了这么多天,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歇息。” 她微微一怔,满腹心事无处可说,化作一阵酸楚涌到鼻头。 对农庄的布局水长天比她还要熟悉,两人来到一间屋后的山坡,算起来这里是农庄的至高点,周围的景象一览无余。 四面青山环绕,连绵不绝,白雾袅绕间,整个农庄变成山中仙境,很快,阳光冲破云层阻挡,驱散了迷雾,让整个农庄变得亮堂起来。田间的水泛着粼粼的光,绒绿的禾苗轻柔舞蹈,似乎在昭示丰收的到来。 暖洋洋的光线里,不远处那满山桃花染得整个天空皆成粉色,当此时此际,在山坡上的小亭休憩,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之中小酌,真是神仙才有的享受。 然而,仿佛看到阳光后的血雨倾盆,无人能真正成为神仙。 山风有些凉,水长天脱下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提壶面对着寂寂远山,一口接着一口,眸色渐渐深沉,渐渐迷惘。云韩仙倚栏而坐,看的方向与他截然相反,乌余的桃花开得真好,总该有人懂得欣赏,它们才不会寂寞。 花田躲开昆仑的纠缠,见所有人都避开王上王后,带着点小心思,到马车上捞了件大氅来到两人所在的山坡,见两人木雕泥塑一般,不禁有些傻眼,蹑手蹑脚将大氅送到王后面前,努努嘴道:“王后姐姐,天冷,要不要喝点热汤?” “好啊,你叫阿萁做些送来。”云韩仙缩了缩,没开口,回答他的是背向两人的水长天。 花田打蛇随棍上,嘿嘿笑道:“王上,您什么时候出征,带小的去行不行?” “怎么,不耐烦跟我赶车么!”云韩仙似笑非笑道,“还是嫌我这个师傅教得不好?” “怎么会呢!”花田努力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武林大会之后,其余归附的武林高手皆有了用武之地,唯独花田被王后留在身边。花田只雀跃了一天,立刻被残酷的现实整得灰头土脸——自己这随侍当得真正窝囊,除了赶车、打扫卫生、准备御寒衣裳,王后分派给自己的任务竟是读书习字画画抄写佛经,正经事一件没捞着。 “那为什么要离开我呢,这些日子多开心啊,难道你舍得?”云韩仙眨巴眨巴眼睛,怎么看怎么像泫然欲泣,只是花田早看出她的不安好心,再不会上当,眼珠子一转,脚下一点就跳到王上面前,扑通跪倒,哀哀怪叫,“王上,小的对天发誓,跟王后是清白的。王后姐姐就是那天上的仙子,月里的嫦娥,小的不敢亵渎,一直提心吊胆,短短几月,头发都白了不少。王上,这种日子太过煎熬,您还是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两人哭笑不得,水长天正色道:“花田,跟王后数月,你难道只学会油嘴滑舌?” 花田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心头一动,猛地抬头看向水长天,见他面色凝重,似有山雨聚集,再联想其他高手的去处,脑中一个激灵,脱口道:“王上,王后如果意图磨练我的耐性,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她成功了!天下局势未明,激起各国暗流翻涌,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云韩仙霍然而起,目光如炬,沉声道:“依你之计,这枚改变全局的棋子该落到哪里?” 花田露出痞痞的笑容,“王后姐姐,您已胸有成竹,何必问我,要信得过,直接派我去就是,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您不累我都受不了了。抄佛经抄书那招,我那死鬼师傅早用过了,我是真舍不得离开您才憋着不说,真话总是有点伤人,您可千万别见怪!” “臭小子!”云韩仙微微一怔,懒洋洋坐了下去,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避战火,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两大高手在此,她也想知道谁更厉害。 “臭小子!”水长天含笑大骂一声,劈头来了记鹰抓,花田见势不妙,就地一滚,险险避过,水长天一脚踢去,花田嗷嗷怪叫,“姐姐救命!”不再避让,以不可思议的身形飘开,飞起一脚,横踹向他的腰间…… 许多年后,花田辞官归隐,执意回到农庄里这间屋舍,跟小孙子讲叙自己的辉煌过去,开头的一句总是,“你爷爷打得最痛快的一架就在这个山坡……” ------------ 第十一章 残月西天1 昆仑走了,花田也走了,水长天知道时间紧迫,生怕累着自己的阿懒,一力挑起重担,日夜操劳于朝中大事小事,定要在出征之前尽数安排好,她已经为他做到这个份上,他再别扭岂不是让人不齿和心寒。 大势所趋,南方三国自知无力抗衡,已暗中答应条件,只等盘古帝国建立,立刻归附。为表诚意,也为了让下一代和云韩仙拉拢关系,桑黎南越又各自把正读书的八九岁王子送来,连同山南三岁的小公主和北罕最大贵族司空行天的七岁幼子,云韩仙真正成了孩子王。 农庄由退职的一些暗棋领着家人居住,庄主就是原长青堂主吕初阳,辞职后吕初阳隐居乌余南部老家,虽有怨气,也不得不赞叹云韩仙的举措得力,力挽狂澜,救了乌余,创下奇迹。加之云韩仙三顾茅庐,态度诚惶诚恐,让他大有面子,这才挪动脚步到农庄参观。 到农庄一看,吕初阳立时喜欢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经过云韩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了解她的全盘计划后,大为叹服,反正两个儿子都在军中效力,媳妇也在长青院任女官,再装腔作势实在不智,便带着老妻和两个孙子搬进农庄,日日伺候农庄的花草树木,闲来教孩子们读书,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云韩仙做了一把甩手掌柜,又嫌在宫中憋闷,干脆带着孩子们住进农庄,从最基本的五谷杂粮开始亲自教导他们。 有了这些孩子的加入,农庄学堂换到北边最大的院子,也就是云韩仙在农庄的住所,苍蓝碧蓝连同奶娘铁卫等等把三进大院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这行人光鲜漂亮,威风凛凛,只是从来匆匆来去,农庄里的孩子们何曾有机会接近,听说王后要常住,个个欢欢喜喜,试探出漂亮王后的好心肠,赶紧来凑热闹,非要跟大家挤在一起吃饭睡觉,连吕初阳三四岁的两个小孙子也不肯落下,带着自己的小被子和小饭碗每天眼巴巴地守在孩子们住的前院两层小楼。吕初阳无可奈何,只得让两个孙子住下,拜托庄里的几个大孩子看顾。 也许是经历较多,近二十个孩子中,阴晴和最为聪明懂事,而且赫然有“管家婆”风范,小小年纪就是孩子中的老大,连最大的桑黎王子也对其俯首帖耳,至于几个最小的,阴晴和也从不嫌麻烦,经常带他们一起玩,不过每次都哭闹喧天,乱成一团。 云韩仙十分看好阴晴和,让吕初阳和苍蓝着意培养,苍蓝教习武术之时,还发现了桑黎小王子和农庄中两个孩子的武学天赋,惊喜交加,和云韩仙商量之后,采取因材施教的方法,将最拿手的剑术悉心传授给三人,大有开宗立派之势,其余的男孩子则修习硬派武功,偶由暗棋铁卫等人教授,女孩子除了基本功,都由一名原暗棋门老妇教导乌余女子自创的连绵拳,拳法打起来行云流水,颇为漂亮,连云韩仙也跃跃欲试学了几招,准备有机会好好整治水长天。 想当然尔,农庄有了这群孩子,会是怎样的热闹景象,家家户户齐上阵,为这帮孩子劳心劳力,麻烦不少,却也乐趣横生。 外表看来农庄生活平静悠然,只有铁卫感觉出浓浓的压力,山中暗桩屡屡示警,大批刺客不能冲破山中王上设下的迷瘴,也有少数武功高强的漏网之鱼,让铁卫和暗棋们不敢掉以轻心。 水长天分身乏术,不能亲自保护妻子,又将宫中武功最为高强的四人派进农庄,四人都是回归的影棋,在水长天手下效力多时,是他的得力干将。看到他们四人,铁卫们无比震撼,收敛了玩闹之心,齐齐劝说王后回宫。 然而,云韩仙似铁了心要享受田园生活,无论怎么劝都不肯挪窝,总是一身平常的蓝布衣裙加同色夹棉披风,在农庄四处走动,后面拖着四五个小萝卜头——五岁以上的孩子尽数进学堂念书,由吕初阳和苍蓝亲自教授,五岁以下的不用去学堂,当然要抓紧机会跟干娘撒娇。 有时候,她身后还会跟着一个老态龙钟的男子,须发皆白,总是佝偻着背,拐杖无比粗大,对孩子们颇有震慑力,这就是王后在农庄住所的老管家彭泽,土生土长的乌余棠棣人,王后的住所就是在他隐居避难的房舍基础上建成。 彭泽一直深居简出,如果王后不来,几乎见不到人,只有吕初阳经常借故上门叨扰,却也只是三次能见着一次而已。 大家明知其人对王后十分重要,却始终不得其解,他的来历成了农庄最大的秘密,连吕初阳也三缄其口,偶一见到,态度无比恭敬,那是对王上王后都没有的恭敬,让大家瞠目结舌,各种传言纷纷而起。 将影棋派来的第三天,水长天还是放心不下,快马加鞭前来在山中巡视一遍,加重了迷瘴,又查出两座山的漏洞,增派了暗桩,这才下山朝王后住所风驰电掣而去。 听到琅琅书声,水长天微一顿足,笑着摇摇头,制止门卫通报,大步流星走向最后一进。院中,云韩仙正同彭泽和吕初阳说话,三人面前是几堆绿油油的水稻、小麦等等,水长天见大家眉头紧蹙,心头一紧,高高抱拳道:“彭先生,吕先生,打扰了!” 云韩仙猛一回头,笑容满面道:“我还在跟阿斗他们打赌,你今天肯定会来。” “没事赌这个做什么!”水长天有些赧然,走到她身后将大手悄然贴在她腰际,用滚烫的热度传递自己的思念,低头看着水稻,见全是颗粒饱满,怔怔道:“怎么,试验不成功么?” 嘭地一声,彭泽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将地面敲出一个大洞,水长天自知失言,连忙赔笑道:“彭先生,我是看你们刚才都愁眉苦脸的……” 眼看彭泽的脸越来越黑,云韩仙赶紧捂住他的嘴,正色道:“彭先生,如果过早让他们发现这些种子的秘密,对我们确实不利。他们现在全民皆兵,兵力增长数倍,元震训练军队很有一套,三个月的时间,足以危及桑黎和北罕,若加上翡翠的十几万兵马,这场战没有三五年一定打不完。” 彭泽冷冷道:“既不信老夫,当初死皮赖脸跪求作甚!” 不用想也知道当时阿懒跪了多久才请得彭泽出马,水长天心头隐隐作痛,冷哼一声,就势蹲下,信手抓起一把有些发黄的水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飞快地揉了揉稻穗,突然惊叫出声,“是空的!” 云韩仙扑上来一看,又抓起一把,水长天为她揉开稻壳,两相比较之下,云韩仙喜上眉梢,回身拜倒,沉声道:“彭先生,刚刚言语冒犯之处,请多多原谅!” 吕初阳喃喃自语道:“彭先生果然厉害,刚种下去和长出来都与一般水稻无二,且颗粒更为饱满,等成熟之时,稻子就成了空壳,真是匪夷所思!” 彭泽收敛怒容,冷笑两声道:“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子,老夫一把年纪怎会为你做这种丧尽天良之事!老夫死后,直接丢到乌灵河喂鱼虾吧,那里有老夫父兄,该跟他们团聚了!” 言罢,彭泽长叹一声,扶着拐杖没了声息,水长天定睛一看,扑通跪倒,肃容道:“彭先生一路走好!” 吕初阳听出端倪,也跪下来,对彭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和水长天一起将已经停止呼吸的老人扶着躺下,看看老人痛苦的面容,又看看空空的稻壳,长长叹息。 送走彭泽已是傍晚,水长天将云韩仙扶回房间,闪身进了侧边的小厨房,很快就端着一荤一素两个菜出来,再命铁斗送来米饭和汤水,一样样摆在云韩仙面前。 直到看到眼皮底下的饭菜,云韩仙才回过神来,不接饭菜,反而朝他怀中扑去,他感慨莫名,如在蓬莱山中一般,将她安置在自己大腿上,一点一点喂她,间或大口吃饭喝汤,把自己肚子弄饱。 她以前所未有的乖顺靠在他肩膀,吃着吃着,泪珠突然大颗大颗落下来,他似乎根本看不见,不管不顾地继续喂饭,直到一碗见底。 吃完饭,他把筷子一放,胡乱抹抹两人的嘴,粗声粗气道:“傻子!” 她鹦鹉学舌一般回了一句,“傻子!” “傻子!”他突然将她用力抱紧。 “傻子!”她笑得凄然,死死贴进他宽阔的胸怀,恨不得与他成为一体。 “傻子!”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温柔,“我们都是傻子,所以一定会有好福气,我们的好福气也会带给乌余乃至盘古大陆的子民。最迟在明年年底,盘古帝国将崛起,再不会有征战和伤亡,我们的所作所为,自有后人评断!” ------------ 第十一章 残月西天2 水复四年,局势出现诡异的平静,乌余大张旗鼓调兵遣将之后,突然传出云韩仙归隐郊外农庄的消息,眼看征战计划夭折,水长天气急败坏,连番催请,王后始终不肯出庄,镇日与庄中的孩子嬉闹厮混,简直乐不思蜀。 此事也不能怪云韩仙,她不能生育已是盘古各国公开的秘密,知道她心中有憾事,各地投其所好,将孩子源源不断送来,有人戏谑为“娃娃外交”,用孩子笼络住王后,取得最大利益。 明眼人一看便知,善出奇谋、美貌无双的云韩仙才是乌余的灵魂,水长天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且好大喜功,一心开疆辟土,哪次不是王后挽救乌余于水火。 一团混乱之时,出使大古格的铁卫磨磨蹭蹭带回元震列出的册子,里面赫然列举着乌余众多国之重宝,水长天一门心思出征灭翡翠,为墨征南报仇,不顾群臣反对,尽数应下。 消息传出,大古格朝堂一阵狂笑声,元震大宴群臣,庆祝胜利。而玉连真怒不可遏,当场将书案劈成两半,喝令*山盯死乌余,并将驻守中州、穆州的兵马全部调到蒙河西岸,要与水长天决一死战。 当此时,霍皇后又传出怀孕的消息,让翡翠上下在恐慌中好歹添了点喜气。 乌余朝堂最先秩序大乱,大名鼎鼎的丹青谷墨商羽借口要照顾老妻幼子,一日三道奏折请辞,同时请辞的还有蓬莱社隐贤云飞扬等人,云飞扬是乌余朝堂中坚,屡次大乱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连他也请辞,可见气得不轻。 水长天终于知道坏事,亲赴各人府上安抚,谁知他们都不买账,大家都是敷衍一番,他一走照样歇息,墨商羽嫌他样貌吓到自己宝贝幼子,竟然给他吃闭门羹,气得他当场在门口干嚎,吓哭孩子无数。等他一走,墨商羽亲自赶着马车护送妻儿离开,刚走出城外,被水长天截住,两人大吵一架,墨商羽愤而投奔王后,发誓再不理政事。 朝中无人,水长天忙得团团转,哪里能走。昆仑将军在边境驻扎多日,一直亟不可待,没想到左等右等等不到消息,气急败坏,催王上的信雪片一般往棠棣飞。及至听说乌余朝中大乱,昆仑将军竟然快马加鞭赶回,请王上派自己出战,被断然拒绝,当庭大骂王上是胆小如鼠之徒,两人不顾形象,大吵一架,昆仑将军愤然请辞,再次被拒,带着熊熊怒火离开,从此,出征计划被无限期推后。 与棠棣的混乱相比,农庄不啻为世外桃源,云韩仙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投奔者,哭笑不得,干脆将所有人全都安置在农庄。外人看来,她似乎打定主意展现母爱,见一个认一个,成了所有孩子的干娘。 “乌余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当优美的乌余采莲调在田间响起,闷热的夏天悄然而来,山间小亭又有了用武之地。 尝了尝亲手做的酸梅汤,云韩仙让铁斗给学堂的孩子们送去,一手拉着墨风云,一手抱着翡翠公主水冷翠,引着墨商羽往山上走。刚看到树叶遮掩下的红色小亭一角,墨商羽长吁口气,将墨风云和冷翠递给一名随侍,突然驻足回头,刚想开口,铁萁斜里冲出来,轻声道:“王后,有人来了!” 看出铁萁的紧张,云韩仙缓缓回头,小路那头传来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叫你别跟非要跟,到了这里才知道怕!告诉你,韩夫子可没你爹那么凶,你不用躲!” 云韩仙微微一怔,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高声道:“小胆子,你怎么来了?” “韩夫子!”霍小尧惊叫出声,旁边一人有样学样,惊叫道:“韩夫子!” 霍小尧哭笑不得,用哄孩子一般的轻柔语气道:“那是我的韩夫子,你应该叫王后!” 那人又学了一遍,霍小尧无可奈何,一路好声好气哄着他,牵着他来到云韩仙面前,赫然是在七重楼里关了多年的太子。众目睽睽下,只见他浑身颤抖,将修长的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躲在霍小尧身后。 霍小尧满脸尴尬,飞快地扫了她和身后的铁萁墨商羽一眼,闪躲着她的目光,怯生生道:“韩夫子,我有事求你!” “有什么事尽管说,”云韩仙证实了预测,心中暗暗发冷,将指甲用力掐进手心,和和气气道,“走吧,跟我上去坐坐,你们走累了吧,先吃点东西再说。” “不累不累!”霍小尧头摇得像拨浪鼓,慌慌张张道,“我们先去找了秋教习,是他派人送我们来的,他请我们吃过了!” 云韩仙眸中精光一闪,突然娇笑道:“小胆子,怎么没带那对小家伙来,乐乐不是一直向我求医吗?” 霍小尧头低得已可看到帽尖,讷讷道:“乐乐是让我带来,可皇上不让,后来……”他突然话题一转,兴冲冲道:“夫子,大家都说你喜欢孩子,是真的吗,我的小外甥很漂亮很可爱,你一定会喜欢的。” 云韩仙只是笑,慢悠悠地拾级而上,提到那对宝贝,霍小尧终于有了笑容,忙不迭道:“真的,两个长得都像我呢,我们都在烦恼,要是男孩子长得像我一样小怎么办,岂不是一点也不威风……” 在霍小尧的喋喋不休中,一行五人在小亭坐定,太子仍然瑟缩着坐在霍小尧身边,霍小尧胆子也粗了,用力摸摸他的头,乐呵呵道:“别怕别怕,韩夫子是好人!” 墨商羽的目光始终落在云韩仙脸上,仿佛要从她的笑容里找到破绽,铁萁将身躯隐在柱子后面,露出一脸无所谓的笑容,锐利的目光却死死落在两人的手上。 说实话,霍小尧自己也不知道这会说了些什么,当再不能胡扯,终于发现气氛有些诡异,头越来越低,似乎要掩藏苍白的脸色,太子无处躲藏,呜呜怪叫,“小胆子,我要回家……” 霍小尧回过神来,挺胸抬头道:“韩夫子,你能不能找人帮连城哥哥看病,他被关在七重楼里好几年,缺吃少穿,根本没人搭理,如果不是我跟皇上说带他出来,他还要关到死。我听说乌余有个医癫很厉害,能不能叫他帮忙看看,治好病我们就到岛上去,再也不回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太子拍着手在原地转圈圈,还乐呵呵唱歌,“小胆子,去海岛,看小鸟,捉螃蟹,不回来,不回来……” 几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太子身上,霍小尧茫茫然起身,太子猛地扑到他背上,从后面死死勒着他身体,嬉皮笑脸道:“小胆子背我去海岛啰,驾……驾……” 霍小尧苦着脸向云韩仙求救,“韩夫子,你看看,他每天缠着我,力气又大,我实在受不了了!” 见他被勒得面红耳赤,云韩仙示意铁萁将太子弄开,扶着柱子缓缓坐下,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惨白如纸,沉默良久才幽幽道:“边关封锁得这么严,你们怎么进来的?” 霍小尧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赔笑道:“我们是坐船来的,就是沿着上次你们回来的路线,从南平河一直走一直走……” “别打岔!”铁萁冷冷插嘴,“河上被两国双重封锁,连鱼都游不过来,你们怎么进乌余的!” 太子哇哇大哭,“小胆子,他们欺负我,我要回家。” 铁萁眉头一拧,一剑朝太子刺去,太子的哭声嘎然而止,朝霍小尧飞扑而去,躲在他背后又嗷嗷怪叫,“小胆子,我们回家……” 墨商羽终于挪开视线,笑眯眯道:“玉连城,别装疯了,这里没人要你的命,你好好求求王后,看她能不能为你安排件好差使。” 太子的叫声再次嘎然而止,蜷缩的身体渐渐伸展,低头看着脚尖,面色青白不定。 霍小尧猛地回头,定定看着太子,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太子张了张嘴,却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霍小尧突然跪倒在云韩仙脚下,哽咽道:“韩夫子,太子哥哥受了那么多苦,您放过他吧!” 太子怔怔看着他颤抖的背脊,满脸痛苦之色,一点点抬手,蒙住自己的双眼。 看到铁斗疯子一般朝这边跑,云韩仙心中百转千折,轻叹道:“霍小尧,恕我不能成全你的计划,因为我答应过,再不让自己和铁卫陷于危险之中,看在你还叫我一声夫子的份上,把你袖子里的刀拿出来吧。你也知道阿天的脾气,你若对我动手,我可以保证他能在今年之内打下翡翠,不管玉连真、乐乐还是你小外甥,统统留不下性命,不过,你和玉连城定会当场毙命,也看不到那么远的事情。” 颤抖,从心头一直传遍全身,霍小尧双肩一垮,抽抽搭搭道:“韩夫子,我一直喜欢你敬佩你,其实也不想杀你。可我对爹爹发过誓,不能背叛玉家。韩夫子,求求你,不要对翡翠用兵,你们已经打下那么多地方,又不差小小的翡翠。你没看见,皇上比你还小,累得头发都白了,乐乐和孩子们瘦得不成人形,孩子们到现在也不会说话……夫子,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吧,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他们真的很乖很懂事……夫子,对不起……对不起……” 话到最后,他已经语无伦次,云韩仙用眼色逼开铁萁,静静看着霍小尧颤抖的背脊,在心中长长叹息。 “小胆子,不要动手!”一个嘶哑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玉连城走来将他抱在怀里,从他袖中抽出一把刀丢在地上,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不再颤抖。 铁萁迅速将刀收走,稳稳站在云韩仙身后,对两人怒目而视。 “玉连城,你也算死过一次,我无心为难你,做我乌余的逍遥侯如何,你带小胆子坐乌余的商船环游天下,一切费用由我支付,等到回来的时候,盘古帝国也该成立了。” 玉连城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转而收敛喜色,冷笑道:“你还是怕我们碍事,想将我们远远放逐,是不是要等我们白发苍苍才准回来!” 铁萁和墨商羽同时冷哼一声,墨商羽暗骂一句,“不识好歹!” 霍小尧擦擦脸,在玉连城和云韩仙脸上来回打量,终于褪尽瑟缩之意,眸中露出点点明亮光芒。 云韩仙霍然而起,哈哈大笑,“实话告诉你,我原本的计划是十年拿下盘古大陆所有国家,不过没想到有天助,最迟明年年底,盘古帝国定会建立,你们到那时再回来,我给你们看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帝国!帝国的疆域无比辽阔,西到莽苍大陆,东到天平大陆附近海域,南到南越附近海域,北到突山山脉,帝国由十九州组成,分别是莽苍州、古格州、西河州、北罕州、燕州、南越州、桑黎州、山南州、乌余州、乌灵州和翡翠九州,届时我要修建两条大运河,打通蒙河和南部沧澜江为中心、西部以古格河为中心的几条河流,调整整个盘古大陆的水资源平衡,确保总体发展,此为其一,我还要在各地兴建水库,将洪水期多余的水拦储在水库,到枯水期再用,用人为的方法进行季节水量调配,让灾害却步!” 随着她的话语,她难得有了大幅度动作,频频挥手向天,似乎在指挥千军万马,墨商羽再次将目光胶着在她激动的面容,眸中灼灼闪亮。 “韩夫子,你为什么能想到并且做到这么多?”霍小尧听得出神,突然喃喃道,“解放奴隶,解放女子,打下燕国和北罕,短短五年的时间建立大帝国,这些连男人都不敢想的事情,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得到?” 铁斗冲到山顶,脚下一点,飞到她身后站定,瞪了铁萁一眼,伸手将她拉回,用力将她按着坐下。 “因她胸怀天下,心系百姓,能识人用人!”玉连城轻叹一声,长袍一掀,重重拜倒,抱拳道:“王后说得对,我因一时怯懦,失去先机,造成诸多悲剧,只能靠装疯死里逃生,也算死过一回,该大彻大悟了。既然委实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何不逍遥一世。王后,小胆子心肠太软,做什么事都不行,你别怪他,我将他带走了,省得他瞎操心。至于费用,我也是堂堂男人,自己会解决,你安排我们上船就好。我知道,没你的命令,只怕我们连这个农庄都走不进来,不过我不知道你此举的用意是什么,既然来了,也想将心里话说说,玉连真是个倒霉孩子,没过一天好日子,你们也是师徒一场,想个办法救救他们一家吧!” 霍小尧瘪着嘴巴拼命点头,铁斗按在云韩仙肩膀,冷笑道:“你们以为王后如此算计,只是想要他们一家的命!” 扑通一声,霍小尧跪了下来,抱着云韩仙的腿哇哇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伤悲宣泄,玉连城静静看着他,不由得泪已盈眶。 ------------ 第十一章 残月西天3 当晨曦将农庄的薄雾刺开,满地的金黄和朱红渐渐苏醒,将农庄点缀得无比热闹美丽,老人们醒得早,最先走出屋子,到田间地头拾掇,女人也起来了,让各家各户的炊烟升起,学堂里的孩子们闹闹嚷嚷起来,争先恐后出门——学堂放秋收假,谁不想趁机大玩一场。 云韩仙昨晚被一帮小萝卜头缠着讲故事,疲累不堪,仍赖在床上不想起来,铁卫将通向后院的几重大门全部紧闭,将所有孩子统统赶走,好歹让她偷得一点宁静时光。 局势正在关键时刻,即使缩在被窝,她脑中何尝休息,将盘根错节的线索理顺,她挪了挪身体,将头露出薄被冲向外头,抱着水长天的长棉袍蹭了蹭,仿佛在自言自语,“玉连真明明知道霍小尧胆子小,怎么还派他来刺杀呢,我总觉得那小子也不是那么无情,说不定是想借此放他一条生路呢!” 窗外,铁萁扑哧笑出声来,“要他真的动手,你还会不会说玉连真有情有义?王后,不是你设计诱他们来的么,怎么,没钓到大鱼,开始做白日梦啦!” “什么大鱼?”铁柳愣愣道,“元震不是已经上钩,等秋收完,大古格不乱都不成。听说南方地区已经发现不妥,元震在北方练兵,慕容娉婷已经赶去查探。” “翡翠还有更大的鱼哪!”云韩仙微微一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粗着嗓子唤道:“阿柳美人儿,给大爷来杯茶!” 听到此起彼伏的笑声,铁柳眉头一挑,脸上的肉颤了颤,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似乎也知道玩笑过火,云韩仙哀哀唤道:“阿柳,别走,你的大古格和西河详细地形图还没画给我呢!” 铁柳飞快回转,端着茶进去,重重放在床头,从胸口拿出一张羊皮卷,冷着脸将重要的城镇指点给她看,连解说也不带一句。云韩仙脸色渐渐深沉,将羊皮卷摊在面前细细察看,指甲一处处划过,最后落在莽苍大陆和盘古大陆之间的海峡,在方寸之地划了一遍又一遍,眉头紧蹙道:“水军全部到位了没,海王准备得怎样?” 窗外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王后请放心,有玄武在,决不会出岔子!” 她随意应了声,轻轻吁了口气,继续用食指在各地划过,眸色愈见深沉。 铁柳斜了她一眼,也不催促,坐在榻上盯着窗外发呆,当她把地形图放下,突然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慕容娉婷脾气那么烈,会不会死?” 云韩仙微微一怔,立刻回过神来,轻轻拍拍他肩膀,柔声道:“你现在去也许还来得及,想办法把她带回来,我为你们主婚!” “说得轻巧!”铁柳拔高了声音,“你自己说要女子婚姻自主,为什么对她例外!我把她带回来算什么,算劫掠,还是算乌余的仁厚,她的心思都在元震身上,我带回个空壳有什么用!” “对不起!”云韩仙第一次有哑口无言的感觉,讷讷道,“我总想着让你们都得到幸福,确实说得有点过分。” 铁柳怔怔看着她的面容,捕捉到真真实实的愧色,心头一动,苦笑道:“这次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您死心塌地了。王后,其实您不必如此,我无耻地利用了一个弱女子,心里难受,只想发发牢骚……” 一点白色从窗*入,铁柳飞身而起,截下一张折叠成条状的纸片,展开一看,脸色唰地白了,用颤抖的手将纸片递到王后面前,王后瞟了一眼,面色一整,大声道:“铁柳听令:即刻率一队高手前往大古格,营救滞留的乌余商人,你的样貌出众,他们都记得,而且大古格全民皆兵,壮年男子几乎绝迹,最好易容成歌姬前往!” “王后,铁星也愿去!” “王后,铁轸也愿去!” “还有铁翼,王后!有柳美人在,怎么能没有我铁翼呢!”窗外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铁柳柳眉倒竖,一叉腰,捏着嗓子娇斥道:“你们这帮色鬼,老娘带的是娘子军,你们一个个五大三粗,扮女人能看么!” 窗外哄笑连连,云韩仙再次看向那纸片上短短几行字,在心中轻柔道:“慕容娉婷,对不起,等盘古帝国建立,我为你树碑立传,告慰你在天之灵!” 水复四年春夏,王后不理政事,造成乌余内政不稳,让翡翠得到喘息之机,大力调派兵马,与乌余对峙于蒙河两岸和南部边境。同一时间,翡翠得到教训,专门设立耕织部,总结农田水利纺织等优良经验,层层传达下去,甚至将各地的耕作纺织成绩当成考核官吏标准,促进了农业发展,加上天公作美,即使损失大片土地,且各地百姓人数流失严重,仍然获得历史上最大的丰收,保证了前线粮草供应,堪称奇迹。 经过一段激流暗涌的平静时光,一场大祸从大古格南部拉开帷幕,听说南方诸州颗粒无收,慕容娉婷慌了神,亲自到各地查探,随着她的脚步,这场灾难从南到北迅速席卷了整个大古格,无论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还是菜种,整个联合王国毫无收获。 南方最先闹起饥荒,慕容娉婷不顾群臣反对,调派国库粮食支援,谁知粮食刚到南方,各地的加急文书雪片般飞来,国库很快空了,连前线的储备也挪用一空,即使如此,仍是杯水车薪。饥荒愈演愈烈,各地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出现了易子而食,吃人肉的情况,百姓纷纷逃亡,桑黎和北罕边境军队众多,翡翠也是战火绵延,委实是下下之选,只有莽苍大陆远离尘嚣,加上海王主动打开海上大门,派人迎入所有逃亡百姓,一时间海上飘起无数风帆,元震有心阻拦,却因兵力皆在南方和北方,而娘子军都太过剽悍,大乱一起,落井下石,不断突入骚扰,烧毁驻军粮仓达四处之多,着实让他头疼。 乌余沉寂多日,终于按捺不住,大古格和翡翠边境频频出现异动,前有娘子军对付大古格,后有南方的小队突击营长驱直入,视翡翠南州为自家的庭院,连毁数个县,南州百姓不胜其扰,只得往内地迁移,造成各地粮食紧张。 百般无奈,慕容娉婷连连派人向翡翠求救,玉连真自顾不暇,也恨其出尔反尔,随意丢了些陈米给使者。谁知不等运到大古格,就被一批逃亡到穆州的南州饥民抢掠一空,穆州守将乐见嚣张跋扈的元震倒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是让使者空手而回。 百姓能逃,军队不能逃,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元震也一筹莫展,忧急如焚之下,向慕容娉婷发了大大的脾气,慕容娉婷本来就愧疚难当,当场自刎,元震葬了爱妻,举着带血的剑对天发誓,定要拿回云韩仙的人头,祭奠爱妻。 冲不破阿善和朱雀的北罕防线,也冲不破玄武和林青青的桑黎防线,饥饿的野马军如脱缰的野马,将矛头对准刚刚获得丰收的西州,西州边境的老弱残兵如何抵挡得住这种疯狂的攻击,不出三天就全军覆没,野马军捞得好处,更加势不可挡,只花了短短半月就攻下整个西州,稍事休整,立即朝穆州进逼,大有一口气打下翡翠,取道翡翠和乌余对抗。 玉连真终于醒悟到云韩仙声东击西之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大古格和翡翠的联盟毁了,大古格覆灭的结局无可避免,但是,这脱缰的野马定会把翡翠先拉下水,而乌余只需坐山观虎斗,就能轻轻松松将整个盘古大陆收入囊中。 好歹毒的计划!好阴险的女人!玉连真只恨在山里没早看穿她的真面目,让她有命猖狂至今,逼得他无路可退。 西州陷落的消息传来,玉连真已在御书房熬了三个通宵,调兵的兵符正拿在手上,踌躇未决。南州的兵力薄弱,根本调无可调,北方更不必说,已然无险可守,蒙河驻军一处都不能动……敢情乌余就是想让自己把防线拉长,搬空内部几州,让元震长驱直入,直逼中州。 如果没有弄错,这个叫做借刀杀人,玉连真狂笑不已,将兵符重重砸在宿州的蒙河边。 等得腿肚子颤抖的小记浑身一个激灵,厉声道:“传令下去,调派宿州兵马支援穆州!” 玉连真横他一眼,冷冷道:“赶快派人去和谈,笨蛋!” “跟谁?”小记有些茫然。 玉连真长叹一声,“传朕旨意,姚和前往穆州与元震和谈,只要他答应和翡翠一起对付乌余,一切条件好商量!至于翡翠,派钱榆去吧,好歹是个熟面孔。” “皇后驾到!”听到这个尖细的声音,玉连真心头一慌,立刻朝门口奔去,见乐乐一手牵着个孩子走来,连忙将她搀住,闷闷道:“太医不是让你多多休息么!” “我都好些天没见你了!”乐乐完全不见以前的丰腴,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的,眼睛愈发显得大而幽深,看起来楚楚可怜。 玉连真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乐乐死死抓着他的手,怯生生道:“我真不知道哥哥会叛变,我不是故意的!” 玉连真心中发紧,将她打横抱起,柔声道:“傻瓜,事情是我安排的,我怎么会怪你。”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浴血的信使冲入,将信筒交给小记,用嘶哑而凄厉的声音叫道:“皇上,元震已打入穆州,穆州刺史魏明远深知责任重大,调派所有驻军聚集穆朗城,发誓死守住中州最后的屏障,请皇上赶快支援啊!” 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玉连真自己反倒镇定下来,轻轻将她放下来,接过信看了看,沉声道:“不用着急,宿州援军已在路上!” 信使刚想开口,被他一记凌厉的眼风逼了回去,悻悻退下。 愣愣看着信使的背影消失,乐乐突然一跃而起,“少爷,我去刺杀韩夫子,我哥又笨胆子又小,你上次不该派他去,如果是我去,翡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玉连真负手昂然而立,克制住嚎啕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你不是一直说要去乌余求医吗,正好带两个孩子一起去,我派几个太医跟着,你万事小心!” 说着,他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孩子们觉察出他的情绪,拼命箍住他脖颈,呜呜直哭,乐乐用力抹了把泪,恶狠狠道:“少爷,你别担心,韩夫子一死,天下就太平了!” “傻瓜!”玉连真将她也揽入怀中,四个人抱成一团,明明心如刀绞,哭声却停了下来,连两个孩子也咬住下唇,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泪流满面。 ------------ 第十二章 陌上花开1 阴卫离也是身在山南,心牵天下,眼看着乌余朝堂乱了套,而王上不惜重本和大古格交结,想起以前的经历,肯定这又是那个女人设下的圈套,反正铁甲兵收回无望,山南成了斩了翅膀的鸟,根本扑腾不起来,只得由得她去,一忍再忍,忍得五内俱伤,终于在秋天等到惊人的消息,差点跳将起来。 震惊过后,冷汗潸然而下,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那歹毒女人对山南用计,自己能支撑多久? 当他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已经身在乌余一个小小农庄,儿子正朝自己挥舞着双手跑来,虽然晒得黑不溜秋,长得壮实许多,他不得不承认,云韩仙带孩子果真有一套。 抱过后,阴晴和挣扎着跳下来,小大人一般昂首挺胸迈开大步,正色道:“父王,干娘知道你来了,可她现在正忙着,让我负责接待,待会一起吃饭。父王,这边请!” 到底心中欢喜,阴晴和走出两步,脚步有些跳跃,回头看了看呆滞的人,眉开眼笑地回转,拉着他的手慢慢前行,蹦跳得更厉害了。 “你干娘到底在忙什么?”看到儿子的成长,阴卫离高兴之余也有浓浓的失落,他时刻关注着儿子的情况,知道云韩仙着力培养,颇感欣慰,宫中娇养出的几个孩子哪个有阴晴和的本事,按照他得到的情报,如果不出所料,假以时日,这就是盘古大帝国的丞相,比起偏安山南的自己,不知该强上多少,把儿子送来,到底没有做错。 阴晴和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道:“干娘说过,如果别人问起,就说忙着带孩子,如果你问起,就说设计盘古帝国的朝官制系统,修订法律,撰写盘古帝国建立后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乃至百年的长远规划,确保政治清明,长治久安。” 阴卫离强笑,用沉默掩饰心头的悸动难安。 在农庄中走过一圈,阴晴和终于累了,没再拒绝父亲的怀抱,两人刚走到云韩仙住所,一人一马踏着轻尘狂奔而来,高举信筒,大叫道:“王后,穆朗城破!” 农庄四面环山,他的声音久久回响,人们纷纷走出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接着,只听一阵轰隆隆的大门撞击声,零散的脚步声,阴卫离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云韩仙一身蓝布花裙,抓着一把木剑气势汹汹而来,对那信使劈头就刺,怒喝道:“谁让你叫这么大声,你是来送信还是吆喝卖东西!” 信使抱头鼠窜,嗷嗷惨叫:“王后饶命,是王上说叫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见!” 云韩仙扑哧笑出声来,阴晴和欢呼一声,扑到她怀中,附耳道:“干娘,我想起来了,干爹让我提醒您,是您自己说的,穆朗一破,他就可以出征了!” 云韩仙笑而不答,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回头看向阴卫离,笑眯眯道:“阴大哥,听说你最近闲得慌,想不想去前线凑凑热闹?” “你隐居在此,就是为了今天?”阴卫离怔怔道,“如果当初直接对大古格用兵,他们的兵力也不会增长如此迅猛,等他们坐大再来拦击,会不会太迟一点?” 云韩仙将阴晴和放下,正色道:“翡翠要亡,但不能亡在我手上,不然你让我朝中那么多翡翠人情何以堪,让王上情何以堪。只要玉连真开口,我还要去救,不过,玉连真肯,玉子奇和*山未必肯,此战在所难免。我们的目的,是要牵制住蒙河岸的兵力,让那匹脱缰的野马囫囵吞下翡翠,等咽不下的时候,就是我们动手的良机!” “翡翠兵力也有十数万,怎么可能不去自救而为你牵制?”阴卫离冷笑道。 墨商羽踱出门,捻须笑道:“山南王,古往今来,哪个调兵遣将要闹得天下皆知,你难道还没发现,乌余过往屡次声势浩大的调兵遣将,皆是针对翡翠。乌余对翡翠势在必得,这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翡翠的认知里,乌余才是最大的敌人,乌余一动,翡翠势必要动,这就是牵制,乌余连番动作,才有今日翡翠的无力回天。而大古格全民皆兵,号称三十万兵马,听起来吓人,其中良莠不齐,反倒拖累了整体的力量,真正成为野马军的,不过仍是以前元震的数万兵马。元震报仇心切,这次决不会藏私,如果我没猜错,如此迅速推进并打下穆朗的也是这批人,大古格已成饥荒之地,驻守的兵力定不会太多,等水军抄他们后路,将剩下的粮草烧了,由不得他们不降!” 云韩仙连连颔首,突然高声道:“跟我回宫的赶紧自己收拾包袱,即刻启程!” 门内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接着便是好一阵大呼小叫,阴晴和懊恼地低唤一声,一溜烟跑了。 阴卫离缓缓低头,犹如老僧入定,许久未有动作,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欢呼声,猛然回过神来,带着满脸心尖肉被割走的沉痛之色,徐徐拜下,一字一顿道:“王后,阴某一直自诩明君,时至今日,才知道比不得王后一根毫毛。不瞒您说,山南在阴某手里每况愈下,各地贵族大肆敛财征地,百姓日益困窘,若不是乌余各项举措的推动,只怕已然大乱,阴某也想在山南进行改革,苦于无人支持,即使山南自治,比以前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知不觉,阴卫离身边已聚满了孩子,大家不吵不闹,肃容以对,偶有几个不懂事的小萝卜头想冲去云韩仙身边,也被旁边的大孩子拉回来。 看着孩子们脸上不合年纪的凝重之色,阴卫离暗暗感慨,斜眼看到桑黎王子和南越王子,连忙朝他们招手,四人举步而出,并不怯场,桑黎大王子拉住想扑进云韩仙怀中的小弟,朗声道:“干娘,阴叔叔说得没错,南方三国已经传承几百年,即使偶有战乱,各地贵族一直未动根本,他们互相联姻,势力相互渗透,形成各国庞大的士族阶层,连我们皇族也要畏他三分,不娶士族女子无以在朝中立足,庶族和贫寒百姓更没有出头之日。干娘,您不是教过我们,民为贵,君为轻,若是百姓受苦受难,真正有才华的人被埋没,那就是君主失职,迟早会被取代。我知道阴叔叔的意思,如果不能改变国家和百姓的境遇,这种自治根本没有意义,盘古帝国成立后,我们想请干娘出马,为我们扫荡士族,还我们一个清平世界,能与其他国家同步发展!” 言罢,桑黎王子掀衣拜倒,小王子和小公主左顾右盼,一边一个跪在他身边,显然没明白怎么回事,歪着头发愣。接着,南越两个王子面面相觑,也连忙跪下来,阴晴和吭哧吭哧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出来,看到这个阵势,毫不犹豫地跪在父亲身边,泫然欲泣道:“干娘,父王只是别扭,其实他心里很愿意去前线,以前还老跟我说大丈夫什么大丈夫什么……” 阴卫离听不下去,提着小鬼头霍然而起,用力拍在他屁股上,引得大家哄笑连连。 不到十岁的桑黎大王子总是沉默寡言,与一帮闹哄哄的小家伙格格不入,连云韩仙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见地,显然,墨商羽和随后出来的吕初阳也没有料到,两人同时捻须微笑,眸中精光闪闪,那是发现宝藏的喜悦亮光。 云韩仙笑吟吟地朝桑黎大王子伸手,他顿时羞红了脸,扭扭捏捏来到她面前,云韩仙将他抱在怀中,摸摸他的头,柔声道:“以前怎么都不说话,早知道你有这份心思,我一定将你带在身边教养,不过现在也不晚,你答不答应?” 大王子连连点头,一张脸红得几欲滴出血来,语无伦次道:“好!谢谢!他们幼稚……无聊……吵死了……” 话没说完,一群孩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拥而上,小拳头全朝他身上招呼过去,连云韩仙都拉不住。 “住手!”仿佛晴空一声惊雷,孩子们齐齐停下,遥遥看到那煞星,见势不妙,一溜烟跑进门内,将大门紧闭。剩下几个来救驾的铁卫和鼻子流血的桑黎大王子,吕初阳和墨商羽一直当这些孩子是天下最规矩最懂事的,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都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阴卫离反正目的达到,在一旁袖手旁观,优哉游哉看热闹,可苦了他手中的阴晴和,没办法前去助拳,手痒得嗷嗷怪叫。 云韩仙第一次知道小家伙的厉害,衣衫不整,发丝纷乱,鞋也掉了一只,一脸茫然地看向那人的方向,几个铁卫面面相觑,决定还是先拜倒认罪。 水长天风驰电掣而来,见到爱妻的惨状,登时气炸了肺,抄出件长袍将她裹好顺手扣在怀里,一脚踹开门,一时好一阵鬼哭狼嚎。吕初阳暗道不妙,将墨商羽一拉,闪身进门,赔笑道:“王上,是臣管教无方……” 话没说完,他突然发现气氛有些诡异,孩子们四散逃奔,惨叫声遍布整个屋子,而云韩仙一脸狐媚笑容,正在王上耳边窃窃低语,王上背向自己,看不清楚表情,唯有那两只大耳朵,红得透亮。 吕初阳老脸一红,视若不见,进去将小家伙一个个逮出来认错,桑黎大王子自知失言,也向大家赔礼,和大家握手言和。虽有王后求情,王上余怒未消,罚所有人留在庄里,连同始作俑者和受害者桑黎大王子,得到王后的赏识,也算飞来之福,所以,当孩子们目送车马离开,嚎啕震天,唯有他笑得出来。 怕别人赶车颠着自己阿懒,水长天慢下性子,带领众人优哉游哉回返,阴卫离令亲卫跟在铁卫之后,自己跟从马车走。水长天刚刚听得阿懒说久违的情话,嫌他碍事,又不好多说,一边走一边回头招呼。 “阿懒,想不想吃山里的野菜?” “阿懒,我叫人做了几件云彩缎衣裳,你穿一定好看。” “阿懒,晚上喝点酒吧,莫愁又送来新的天上人间。” …… 阴卫离听得牙酸,打岔道:“王后,等帝国建立,您就更加忙了,怎么有精力处理桑黎王子提出的问题?” 水长天横他一眼,瓮声瓮气道:“阿懒,你好好歇着,别乱答应人家事情!” 云韩仙轻笑道:“阴大哥,你错了,我并没有说亲自出马。我一个外族人,搅进人家的家务事中是为不智,而且士族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能铲除。所以,我要挑出像桑黎王子这种孩子来培养,让他们自己摸索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以前所说的归隐不是说着玩的,这几年日日殚精竭虑,好像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过完了,等大事定下来,我自然会抽身,先让墨商羽的长青院顶一阵子,由王上震慑全局,等这些孩子们长大一点,就将重任交给他们,我和王上都住到蓬莱山里去,到时候记得来看我们!” 听到蓬莱山的名字,水长天心头一动,似乎看到美丽的前景,咧嘴大笑。阴卫离淡淡瞥他一眼,决定暂时不点醒他,那女人说的是自己先抽身,让他震慑全局,也就是说,她能走,他还得坚守到底!真是个倒霉男人! 云韩仙似乎知道他的小心思,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他狡黠一笑,“对付山南的士族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可以用你的铁甲兵做文章!” 阴卫离微微一怔,低头沉思片刻,眼睛一亮,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朝马车高高抱拳。 她又探出头来,嬉笑道:“打完仗王上和我会去山南巡视,欢不欢迎?” “欢迎!”阴卫离心头一轻,终于笑出声来,“拭目以待!” “我要铁甲兵帮我开道!”她飞快地缩进马车,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让众人脸上似被春风催开花朵。 ------------ 第十二章 陌上花开2 夜半无人时,最是情人私语的好时候,明明黑暗中有许多支楞的耳朵,有些话却一定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 “阿懒,我想死你了!”缠绵过后,水长天眯缝着眼睛看向怀中爱人,有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一双手似自己有了意识,在她身上拨弄来拨弄去,似乎恨不得将她再次拆吃入腹,她也不恼,由着他折腾,笑容迷茫,眸中有如远山雾起。 “我也想你啊!你这次做得真好,不但沉得住气,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发脾气也拿捏得当,让有心人信以为真,来,奖励一个!” 美人主动献吻,水长天乐得晕乎乎的,不过到底还是心有牵系,吻过之后,立刻回归正题,嘿嘿笑道:“阿懒,昆仑来信跟我兴师问罪,说我们每次设计都不知会他,让他白生了场病,他让我去前线赔罪,你看……” 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她心中闷笑连连,同时还有隐隐惆怅从心底深处飘然而来,一丝一缕将整个身体缠绕,轻叹一声,正色道:“这一天我也等了好久,你赶快出发吧。阴卫离满怀壮志无法实现,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你带他一起去吧,他性格比你沉稳,而且铁甲兵有他在要好用得多!” 仿佛看到金戈铁马的壮阔场景,他无声大笑,捉着她小小的身体揉过来揉过去,直到她喊疼才惊觉放开。 转眼又是别离,天色未明,水长天和阴卫离都是一身戎装,领各自的大队亲卫告别众人,纵马飞驰而去,那种兴奋的劲头哪里像是上战场。 烟尘滚滚,迅速将他们的背影吞没,云韩仙心头一酸,捂着脸靠在树上,铁斗铁萁悄然而出,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铁萁轻声道:“王后,我们回去吧!”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云韩仙浑身一震,似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回转的果然是王上,看到奔跑的女子,他心头暗暗发紧,飞身下马,用力抱住她,狠狠吻去她脸上的水痕,迅速将几封信塞进她手中,赧然一笑,脚下一点,又狂奔而去。 铁斗追了上来,将一件乌余薄棉披风为她披上,蹙眉道:“翡翠的信?” 云韩仙随手拆开一封,里面只短短的一行字,却仿佛蕴涵着千言万语,她心头怦怦直跳,嫣然一笑,脚步顿时轻快许多。 铁斗瞥到几个张牙舞爪的字,不屑地哼了一声,看到她俏丽的笑颜,摇摇头,悄然苦笑。 蒙河岸边,乌余军队共驻军十万,还不包括山南的铁甲兵和安王叛将,各军都有尖刀营,也就是突击营,是军中至精锐的队伍。各军尖刀营的人数不同,越接近重要的城市人数越多,比如奉命盯住太平的尖刀营就有一万之众,相当于其他尖刀营的总和。 乌余军队的总部就在宿北州的长川,而尖刀营更为悍勇,将分部设在蒙河边,只要渡过蒙河,这里就有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太平。*山的精锐也在此驻扎,两方军队隔河相望,闲来还能吹号角打打招呼,有的老兵已经驻扎了两三年,两方十分熟悉,这边号角一响那边就接上来,其乐融融,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蒙河沉寂多日后,终于出现第一条小船,船从翡翠这方发出,只有一个老艄公和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一身素服,手执一根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有块长长的白布,四个大字迎风飘扬,“翡翠求和!” 尖刀营统领林江和监军影十收到消息,同时出现在岸边码头,两人相视而笑,也不理会,携手进帐看地图。 不知过了多久,捆成粽子的钱榆被人拎了进来,影十摇摇头,过去将他松绑,叹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有多大作为,浪费我们的绳索。来人,带下去看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 钱榆大叫道:“将军,我是皇上派来和谈的,不是你们的犯人!” 林江轻蔑道:“谈个屁,我们前两年巴巴找你们和谈,你们皇上干嘛去了,现在山穷水尽又倒回来找我们,想得美!实话告诉你,你走得太慢,元震已经打下穆朗,太平保不住了!” “谁说太平保不住!”帐外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林江和影十心头狂跳,快步相迎,刚走到帐门口,那人已经笑吟吟迈进来,在两人肩膀重重拍了一记,沉声道:“辛苦了!” 林江哈哈大笑,“辛苦倒不会,就是等这一天等得心焦,您没听说啊,昆仑都为此病了一场,您可得好好安慰他。” “安慰过啦!”昆仑将军风风火火冲进来,急吼吼道,“王上,下命令打吧,大家都等不及回家过年了!” “王上,救救翡翠吧!”钱榆扑通跪倒,哀哀唤道,“您和我们皇上是一家人,何必自相残杀!” “钱先生,你抄写可利索?”水长天顾左右而言他。 钱榆茫然点头,还想再求,水长天从怀中掏出一本用丝帛和油纸一层层包好的册子递到他面前,沉声道:“这是我的王后所写,你抄下来带给玉连真,让他看看为我所用,到底值不值得。你告诉他,救翡翠可以,但以后翡翠要归顺乌余,不对,归顺盘古帝国!” 钱榆也是个惜命的主,一路拖延,战战兢兢而来,见几人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胆子也壮了许多,讷讷道:“王上,不瞒您说,皇上虽然年轻有为,可惜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毫无实权,真正管事的是太上皇,这东西交给他未必有用啊!” 水长天面色一凛,冷冷道:“那就等元震打下翡翠再说吧!” 言罢,他再懒得搭理,命人搬来案几,准备笔墨,让钱榆到一旁抄写。这边影十已命人准备酒菜,唤三人入席。 几人好久未聚,席间谈笑风生,声音如雷,从打燕州说到设计元震,旁边的钱榆听得犹如在热锅上炙烤,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此地不宜久留,待他定下神来抄写,又如同落入冰窖,抖得牙齿嘎吱直响。 这笔迹似曾相识,明显就是那个女人所写,这种雄韬伟略,胸怀天下,敢为天下先的气势,胸怀百姓的仁厚,哪里能出自女子的手笔,放眼整个盘古大陆,又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 难怪乌余会有今日的局面,钱榆突然想到同辈云飞扬等人的成就,再比较自己在翡翠朝堂如履薄冰的日子,在心中长长叹息。 抄写完,钱榆反倒不急于离开,细细回味着册子里的细节,不得不钦敬于那女子惊世骇俗的治世才华,踌躇半晌,对王上遥遥拜下,正色道:“王上,钱某与云飞扬是同门师兄弟,偶也听他说起王后是个奇女子,钱某一直不以为然,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王上,钱某混迹官场多年,深有所感,刚刚看到王后的朝官制度,虽然系统严谨,可官员都是人,人又是最为变化多端的,钱某觉得还是有不完善的地方,至少缺少强有力的约束机构,容易造成权力集中。” 王上微微一怔,起身拜道:“多谢钱先生指点,钱先生若有兴趣,不妨今后与我的王后详谈,钱先生如此本事,定当为她青眼相看!” 恭恭敬敬将钱榆送到码头,钱榆慨然长叹,落寞而去。直到那点风帆消失,王上才回过神来,嘴角噙着一抹笑,喃喃道:“我的阿懒就是厉害!” 昆仑只觉毛骨悚然,立刻蹦起来,离开这个凉飕飕的地方。 影十轻声道:“王上,何时开战?” 水长天昂首看着落霞漫天的瑰丽天空,突然沉声道:“已经开战了!” 水复四年秋,铁玄武领着水军悄然绕到莽苍海峡,从大古格强行登陆。而南北两队娘子军大展雄风,同一时间迅速挺进西州,生生断了大古格驻兵和元震前锋的联系,将大古格十三万兵马困于死地。 此时此刻,元震前锋已打到中州边境,元震杀得兴起,竟然当场斩杀来议和的老臣姚和,激励军心。 在中州边境红塔,元震遇到老伙伴吴将军的拼死抵抗,吴将军熟知元震野马军打法,避其锋锐,采取消灭其总体力量为主的方式作战。元震连番猛攻,双方死伤惨重,战事顿时胶着。 早在乌余水军建起,元震就早已防备,向翡翠购置了几艘大船,装备了一批水兵,并派兵常驻几个海岛和海岸线。奈何大古格陆上饥荒严重,前方推进太快,战线太长,外岛的水兵无人理睬,大多因饥饿逃到莽苍,海岸线的水军虽仍在,人人面临粮草短缺的问题,防线形同虚设。 铁玄武一上岸,海王带着大批粮草跟来,派出无数信使走遍大古格,宣布用粮食换取和平,经过秘密谈判,驻守天庆的西河贵族率先投降,接着,大古格各地驻军纷纷接受条件,元震的兵马一次竟损失半数。 受降及以后事宜由墨十二接手,他在天庆举行祭天仪式,当即昭告天下,大古格从此再无战事,王后扶助百姓重建家园,第一步是分发过冬物资,只要在籍的大古格和西河人,都可以到官府领取。而大古格联合王国一分为二,成为盘古帝国的古格州和西河州,两州刺史由自己暂代,等候王上在两地挑选贤能任职。 接着,海王心不甘情不愿在莽苍发布消息,愿意回归大古格和西河的,王后将帮助大家重建家园。莽苍大陆虽大多是莽莽苍苍的山峰,山间盆地土壤肥沃,适合农作物生长,而且地广人稀,只要设下界碑,界碑内土地全部归自家所有,五十年之内无任何税收,因此大半的人还是选择留下,让海王几乎乐歪了嘴。 大古格大局一稳定,铁玄武和海王立刻发兵支援娘子军,阿善领兵取道大古格,与玄武、海王和娘子军会师西州。 花田领兵突入南州,南州驻军被花田等小将连番骚扰,已被打成惊弓之鸟,根本无还手之力。占领南州后,花田故伎重演,化整为零,不断派出小队骚扰丹州和穆州驻军,玄武有样学样,兵分八路,采取蚕食政策,向穆州逐步推进。 前有堵截,后有追捕,左右翼的娘子军比男人还要凶悍,而且兵力分散,行踪不定,加上营地不时出现异动,粮草被焚毁无数,元震精疲力竭,心知回天无力,趁着乌余主力未至,一咬牙,向最弱的一处红塔发起总攻,定要冲开一条血路。 那一战近乎疯狂,元震所有的霹雳弹几乎都落在红塔,红塔城成了一片废墟,两万驻军大多日夜兼程从宿州蒙河边赶来,抵挡不过十日,全军覆没,在硝烟中魂飞魄散,许多人尸骨无存。 太平危在旦夕,时至今日,已经顾不上蒙河边那些虎视眈眈的乌余人,玉连真连发急令,将上官将军、*山等老将尽数调去拦截野马军,并且命人驱逐百姓深挖壕沟,一里一沟,十里一城,派兵各处驻扎,阻挡野马军的脚步。 时机正好,*山等人领兵一走,水长天发出夜晚渡河的命令,水性最好的尖刀营士兵早已窥得守卫薄弱之处,仿佛演练多遍,泅水悄然过河后,立时在营中纵火。等局势一乱,更多的尖刀营士兵陆续泅水而来,许多翡翠守军刚提起刀剑杀来,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集结之后,八九千尖刀营士兵迅速杀向临近守军,一部分人守住这刚打开的蒙河缺口,让战船载着更多兵马渡河,翡翠守军纷纷赶来,发起反击,尖刀营神射手占据高地要塞,向敌营发射带烟火器,许多人听过木素惨祸,识得厉害,恐慌至极,疯狂后退,一时践踏无数。 战船靠岸,水长天一马当先,率军直奔太平的方向,阴卫离看到尖刀营恐怖的战斗力,汗颜不已,不甘示弱,带着铁甲兵从齐州迂回前进,目的地也是太平。 老将聂格非姗姗来迟,只叹岁月不饶人,比不得这些年轻人的猛劲,只得安心为大家打扫战场,安抚俘虏。此次共计点得俘虏一万余人,尽数发给银钱,安置在人烟稀少的北州,如果携眷属而来,则另有安家补贴。 话一出口,众人哪里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寂片刻后,突然欢呼震天,许多人甚至嚎啕痛哭——有了许多前车之鉴,大家还以为会丧命当场! 这场战,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对峙两三年,只在顷刻间完事,好在还留得性命,来日方长。 此时的太平几成死城,南平河上逃亡的船只渐渐消失踪影,剩下的只有河上漂流的杂物和满河岸垃圾。 这种时候还有雅兴喝酒?南平河边的聚仙楼老掌柜目瞪口呆看着一老一少两名男子上楼,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酒楼和大街,决定今天不收他们的银子——赚了银子也不一定有命花! 人都走光了,老掌柜亲自下厨做了两个下酒菜,颤巍巍端上楼,长叹道:“两位先生,我老人家吝啬一世,今日请你们喝一回酒吧!” 虽然面相年轻,这男子头发怎么白成这样,而且看起来心事重重,真是个可怜孩子!老掌柜唏嘘一番,不请自坐,赔笑道:“两位是太平本地人吧,既然还走得动,为何不坐船投奔乌余呢。听说那美人王后心肠挺好,这次听说我们遭难,还命人把河上的封锁打开,还叫一个什么堂专门安置翡翠过去的人,要不是老人家无儿无女,又老得动不了,我也早就去了!” 见父亲目光炯炯看着自己,年轻男子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掌柜好不容易找到听众,大吐苦水,“你们说好好地打什么仗呢,我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战场,一个死在官场,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官场?这话怎么说?”年轻男子蹙眉道。 “还不是那年太子叛乱,我儿子不过一个芝麻官,竟然也被牵连,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我还以为当官安全,没想到啊……”说着说着,老掌柜不禁老泪纵横。 “我问你,蒙河不是派叶暮归封锁了吗,这是怎么回事?”老年男子显然不喜欢听老掌柜絮絮叨叨,颇为不悦地打断他的话。 年轻男子嘴一抿,冷笑道:“元震疯了,*山疯了,我可没疯,百姓没有错,不该由他们来承担后果!” 老年男子拍案而起,怒喝道:“你的意思是我的错!” 老掌柜听出端倪,浑身一个激灵,几乎瘫软在地,连连叩拜道:“太上皇老人家,您大人有大量,老头子刚刚喝多了酒,是在胡说八道!” 玉连真满脸倦色,挥挥手道:“老掌柜,别嚷嚷了,有这个时间再去做两个菜吧,再温壶好酒来!” 老掌柜连连应下,连滚带爬走了,玉连真犹如真正的耄耋老人,缓缓起身,一步步挪到窗边,瓮声瓮气道:“太上皇,别再自欺欺人,错了就是错了。乐神医临死前告诉我真相,我不敢相信,四处查探,没想到的是,真相比我知道的还要残酷百倍!” 玉子奇颓然坐倒,轻声道:“我爱你娘,我不后悔!” 玉连真双目赤红,几乎吼出声来,“你要我娘,直接派人抢回来就是,做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造下天大的杀孽!你抢水清秋也是抢,难道舍不得对我娘动手!” “你怎么会明白呢!”玉子奇苦笑道,“这个皇位我是从子安手里抢过来的,先皇一直怪我懦弱无能,子安在他身边长大,是他一手*出来的得意弟子,废我的诏书拟了多次,每次被我母后拦下来。后来母后知道时日无多,赶紧安排我娶了高皇后和几名重臣的女儿,这才稳住我的地位。我登基之时,墨征南已经开始骚扰边境,对翡翠虎视眈眈,那会我根本无力抵挡,本想利用天下闻名的乌余明珠牵制他,没想到酿成大祸。” 他顿了顿,冷冷道:“你也看到了,我的计策是对的,翡翠多了二十多年的和平,百姓安居乐业,而且我为了补偿乌余人,也默许了玉子安对乌余的温和政策,对翡翠来说,我没有错!” 玉连真突然狂笑出声,一拳砸在墙上,留下刺目的血红。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老掌柜在下面凄厉呼喊,“快走啊,乌余人打进城了!” 玉连真浑身一震,猛地推开窗户,正对上一双瞪得铜铃般的眼睛。 身后,有个声音幽幽响起,“连真,翡翠大势已去,我年纪一把,不想再给人羞辱,先走一步。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趟这浑水,累得你憔悴至此。你娘的遗体在静思宫的地下,保存完好,你带着你娘回乌余去吧,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回家……回墨玉宫……” 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玉连真没有回头,对那人微微一笑,“表哥,你听到了吗,带我娘回乌余吧,我们……”他把满腔泪水咽下,一字一顿道:“我对不起我的舅舅,对不起我外婆,也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众多冤死的乌余人,我们来世再做兄弟吧!” 水长天怒吼道:“玉连真,你难道没看过阿懒写的那本东西,你难道没有一点想法!阿懒说你才华横溢,是治世之才,却不是救世之才,如今开天辟地的盘古大帝国需要你这种人,你却跟说我要去死,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好,你死了,乐乐肯定也活不下去,乐乐一死,我干脆把你家两个小的,不对,三个小的全部送到你身边,让你们一家团聚!” “你敢!”玉连真一拳砸到窗台,怒气冲冲道,“你敢对我孩子动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水长天怔怔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突然咧着嘴无声地笑,将脖子上的墨玉蝉扒拉出来,让那隐藏的光芒灼灼闪耀。 ------------ 第十二章 陌上花开3 “王上打到太平了!” “王上打下中州了!” “元震和*山僵持半月,亲自领兵潜入敌营,劫杀*山后又朝太平推进!” “王上为了避免太平城被毁,将元震引到中州木叶。” “元震发话说要与王上决一死战。” …… 前线军报一日比一日多,虽然都是寥寥数字,其中的惊心动魄自不必说,云韩仙时常梦中惊醒,梦中,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头颅高高飞起,鲜血喷涌。 “等医癫来看孩子,也请他帮你瞧瞧。”铁斗时常听她梦中惊叫,心焦不已,早派人去山南山中请出受到严重打击的医癫,正好碰上乐乐带着孩子来求医,顺便应下。 “孩子的病你看不来吗?”云韩仙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 “依我看,根本没病!”铁斗苦笑道,“乐乐来了这么久,一直说要见你,你为什么避开?” 眼看奏折越看越多,似乎怎么也看不完,云韩仙惨叫一声,似抽了筋的蛇,往案几上一趴,似笑非笑道:“霍小尧来的目的我猜中了,我怕连她来的目的也猜中。” 铁萁冷笑一声,在地上铺上厚厚的地毯,果然,那懒人立刻滚了上去,铁萁哭笑不得,“我说王后,您有点样子好不好!” “她要有样子还叫懒神仙?”铁斗没好气道,“多弄点地毯来,鬼天气,生地炉又热。” “我不热!”云韩仙乐呵呵道。 两人同时从鼻孔里发出声音,铁萁阴险地笑,“好啊,等王上回来再生地炉,反正他本事高超!” 想起王上那直喘粗气的模样,大家都笑出声来,门槛上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接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出现在大家面前,云韩仙失声叫道:“你是姚黄还是魏紫?” 孩子露出小小的一张脸,眨巴眨巴眼睛,抬起一只脚,指了指那黄色虎头鞋,看着那可爱的模样,大家都微笑起来,云韩仙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赖在地毯上对孩子遥遥伸出双臂。 孩子有些怕生,低头一步步挪过去,铁斗摸摸他的头,出去看看魏紫和乐乐有没有来,铁萁无比鄙视地看了看“见孩子忘形”的女子,决定还是安心去为她多找些地毯——奏折都堆成山了,还是让她舒服些吧。 变故就在铁萁转身的一瞬,姚黄走到云韩仙面前,歪着头看看她的笑容,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非常乖顺地投入她臂弯,转眼间,将一把短刀插在她心口。 听到微微的*,铁萁心头咯噔一声,飞一般扑上来,将孩子抓起来狠狠砸在地上,云韩仙冷汗直流,一手抓着刀柄,颤声道:“封锁消息,关闭墨玉宫,把乐乐和孩子都带来,不得动他们一根毫毛!” 话音未落,她牙关一松,立刻晕了过去。 倏忽几条黑影飞走,满脸惊恐的暗卫立刻出动,铁斗就在门口,见到暗卫,脑中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扑到云韩仙身边,将她拥在怀中,用颤抖的手点下她几处大穴,已有暗卫搬家一般拿来几个大药箱,铁斗将续命的碧莲先塞了一颗进去,撒上止血药,细细察看伤口,示意暗卫点上所有灯,咬着牙将刀拔出来,几乎将整包止血药倒上去。 门外,来找孩子的乐乐被暗卫拎进来,看到云韩仙浑身是血,将手塞进口中,发出囫囵不清的声音,“韩夫子,对不起,王后,对不起……” 她泪流满面,一点点膝行过来,想接近王后,却被铁萁横剑拦在面前,姚黄怯生生看看几人的脸色,第一次发出无比清晰的几个字,“娘,刺杀,王后。” “王后,对不起……”乐乐甩他一巴掌,扑倒在地,咬着唇哀哀哭泣。 “怎样?”愤怒紧张后悔等等情绪交织汹涌,铁萁怒目圆睁,眸中水汽氤氲,拿剑的手已在微微颤抖。 “不知道。”铁斗的目光完全呆滞。 “怎么办?”这次问的是做暗卫的铁星。 “不知道。”铁斗和铁萁同时开口,铁斗猛然回过神来,沉声道:“听王后的,封锁消息,封锁墨玉宫,至于这三个,先关进偏殿,等王后醒了再说!” “我去找医癫,铁斗,你看好人!”话音未落,铁星飞身而起,很快不见踪影,铁萁慢慢跪在她身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而出。 “小孩子力气不大,刀不深,而且位置也不太对。”铁斗的声音低柔,仿佛在自言自语。 铁萁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念头,悚然一惊,猛地扑到他面前,用嘴型对他厉色道:“阿斗,你不要做蠢事!” 铁斗冷冷相对,同样无声地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喜欢的女人?” 铁萁眸中闪过一丝戾色,继续道:“她是王后,她的性格难道是能勉强的!” 铁斗嘴角一弯,“她跟安王能勉强,跟我为什么不能勉强!” 铁萁探了探她的脉,脸色一白,急道:“阿斗,不好了,赶快救人!” 铁斗深深低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若有若无,铁萁心头一阵发冷,狠下心肠,高声道:“阿斗,你快想个办法吧,王后快不行了!” 铁斗愣了愣,看到带着几分狠厉的眼色,犹豫道:“听说燕州海边的山崖上有种灵草,离开海风就会枯萎,入心经,性寒,是疗脏器伤的圣药,就是不知对这种伤有没有办法。” “我们快去,总得试试吧,阿翼,赶快准备马车!”话音未落,铁萁闪身进了房间,随便收拾出一个包袱绑在身上,又将所有的药倒在包袱里,也绑在身上,听到马的响鼻声,两人面面相觑,铁斗将人轻轻抱起,飞快地缩进马车。 水长天接到云韩仙的信时,已经在凯旋归来的船上,和元震的决战算是他平生最惊心动魄的经历,如果不是元震太过重视霹雳弹的威力,他投其所好,设下陷阱让他来抢夺,元震也不会输得这么快。 元震死在战场,也算死得其所。水长天一路打进翡翠,树立了真正的威名,比起去与野马军拼死拼活,众人宁愿早日遇到他,领得银钱回乡,说不定还能得到土地房舍,过得比以前还要好。 水长天所到之处,成千上万的翡翠士兵放下武器投降,逼到太平之时,翡翠军队所剩寥寥无几在和元震对抗。不过,不是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玉子奇也不会走绝路。 拿下太平,翡翠失去主心骨,其他州不等玉连真开口便纷纷投降,水长天乐见其成,命玄武协助玉连真处理有关翡翠事务,将太平定为盘古帝国的都城,东方棠棣、西方天庆为陪都,保持各地经济协调发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水长天正要接云韩仙去太平,却从棠棣传来一个消息,云韩仙兴致一来,竟然想去看看海,铁卫拗不过她,只得匆匆出发,将政务统统丢给云飞扬和墨商羽。 少了王后,这盘古帝国如何成立,水长天哭笑不得,只得一肩挑起所有担子,好在云韩仙留下的资料十分详细,加上大批长青院中人的协助,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从国家制度到选拔人才制度等等,一条条一桩桩,琐碎却重要,丝毫马虎不得,短短半月,水长天累得眼前发黑,一躺下就能睡着,他也是现在才知道阿懒爱赖在地毯上的原因。 接下来是迁都太平,迁都最麻烦的就是迁移人口,光是长青院就有几万人,这些人是国之重宝,如何能舍弃。好在墨商羽想出办法,将长青院中人才分派各地学习,或考察风土民情,远的到达莽苍大陆,近的就在棠棣,稍加培养,新一批的各级官吏就从中产生。 铁斗有心把云韩仙带到天平大陆,被铁萁拼力阻拦,加上云韩仙被刺后,身体始终不好,精神时好时坏,无法经受那种颠簸,上次海上的病势汹汹铁斗也是历历在目,也不敢冒险。 仿佛知道铁斗的心思,云韩仙从不问两人何时回转,在海岸线上走走停停,好在一个会做饭,一个医术高超,自己也吃不着苦,每天心情颇佳,只要身体允许,定是走到哪玩到哪。 铁萁还好,铁斗最先受不住了,每天黑着脸,经常把小孩子吓哭,云韩仙视若无睹,继续好吃好玩,玩到快接近乌余临海,铁斗终于爆发,对着她大吼,“我是在绑架你,你懂不懂,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云韩仙似笑非笑道:“阿斗,我的身体你比我更清楚,加上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我活一天赚一天,为什么不能高兴?” “如果跟我过一辈子,也这么高兴?”铁斗虽然声音冰冷,却隐隐透出渴望的气息。 “当然,跟谁过都是!不过,阿斗,我肯定比你早死,怎么能跟你过一辈子!”她仍然在笑,眸中已然有寒意。 “回去吧!”铁萁深深看铁斗一眼,“玩了这么久,王上该着急了,正是建立盘古帝国的重要时期,阿斗,你不要让大家辛苦多年,最后功亏一篑!” 铁斗扑通跪倒,突然拔出刀,迅速捅进自己的手臂,瓮声瓮气道:“王后,铁斗向您赔罪,若有下次,我就把这刀插进自己胸口!” 一场风波终于消弭无形,看到去而复返的云韩仙,水长天还当自己眼睛发花,拼命揉了揉眼睛,一跃而起,将爱妻抱个正着,死死勒进怀里,哽咽着附耳道:“以后我好好看着你,再不让你受伤……乐乐自己供出来了,我把他们丢给连真,让他好好治治……” 她轻轻捂住他的嘴,柔声道:“别说了,一切都结束了!” 欠的东风终于回来,盘古帝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后,终于在两人共同主持下成立,白雪飘飘之中,两人皆是一身素服,祭奠为此付出生命的人们,祭奠那些壮志未酬的英雄。 从此,盘古帝国的礼服就成了白色,流传千年。 太平有太多回忆,如何住得安心,蛰伏一冬,云韩仙脚又开始痒痒,留下告辞的字条,带着铁卫来到蓬莱山。蓬莱社正在此集会讲学,云韩仙适逢盛会,日日和学者们谈古论今,好不逍遥。 不出半月,一封信由快马带来,云韩仙拆开一看,果不其然,就是那家伙唯一会说的情话,“陌上花开了,你可以慢慢回来……” 她仍然记得,在蓬莱山中那些美丽而绝望的日子里,她曾为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痴情的君王思念远行的妻子,便写了这几个字送去,妻子为其感动不已,立刻收拾东西回宫。 她收过无数封这样的信,信上只有简简单单这几个字,她知道,这已是他能表达出的全部。 “回家了!”对着漫山灼灼桃花,她大声呼喊。 “回家了!”回声悠长悠长,如他一声声的召唤。 “陌上花开了,你可以慢慢回来……” THE END ------------ 出 版 公 告 《乱云低水》,作者:却却。全文字数:460千字,定价:45.00元,由“悦读纪”-北京阅读纪文化公司策划推出,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10年9月1日全国上市,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有售。为了便于大家购书,经“悦读纪”同意,将各地经销代理书店电话、地址公布如下。 腾讯网第二届原创大赛冠军作品系列: 第一月冠军:《寻找前世之旅》Vivibear/著定价:40.00元/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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